《绣鞋记》
清乌有先生订。又名《绣鞋记警贵新书》、《绣鞋全传》。该书题“乌有先生订”卷首有序、跋、题词。作者真实姓名失考。 本书描述户部主事叶荫芝依仗权势,结交无赖李鹩举、叶陶泽之流,横行乡里,诱拐寡妇张凤姐,逼死平民黄成通,霸占其良田宅园。黄成通的友人黎爷不畏权势,揭露并告倒了叶荫芝。本书意在警诫权贵勿贪忽淫,所以名“警贵新书”。从小说故事发生在莞邑、羊城一带,和作者对岭南地理的熟悉,以及罗浮山下烟霞客的题词“寒声传诵家家遍,清磬纟遂今播岭南”等,可知作者乌有先生当为广东人。另有一部小说名《警富新书》,嘉庆十四年(1809)广东翰选楼刊本,演述雍正广东一桩著名命案,“警富”、“警贵”题旨相近。 是书现仅存英国博物馆藏蝴蝶楼刊本。
目录
第一回 叙华筵共谈衷曲
第二回 宝莲庵请尼作合
第三回 张凤姐绣鞋慰赠
第四回 张良雪忿激出妻
第五回 逞豪强损人利己
第六回 叶荫芝托尼问病
第七回 效鸾凤舟中叙会
第八回 谒岳翁欲盖前愆
第九回 黄显国求谋不遂
第十回 立奸谋荫芝抢割
第十一回 黄成通问因受辱
第十二回 黄成通威逼戕身
第十三回 金友谊代作呈词
第十四回 黄叶氏扳辕赴控
第十五回 叶荫芝革职解审
第十六回 除暴虐出示招告
第十七回 缔姻娅以绵世好
第十八回 张凤姐冤魂托梦
第十九回 问典刑法场祭奠
第二十回 森罗殿冥判阴魂
第一回 叙华筵共谈衷曲
诗曰:
堪叹世人不自知,欺人便是把天欺。
茫茫欲海终填满,事到其间悔恨迟。
丹风来仪宇宙春,中天景色四时新。
世间事业惟忠孝,臣报君恩子报亲。
这首诗乃前人所作,无非要世人以忠孝居心:如居官,以尽忠报国;居家者,以尽孝事亲。是忠孝为人生之大本也。人能全忠全孝,则知节义廉耻,凡一切越礼非法之事不敢妄为,宗族乡党揄扬德行,是以流芳百世;若不忠不孝,则丧节义廉耻,凡一切损人利己之事任意胡行,乡曲闾阎无不咬牙切齿,是以遗臭万年。这一节话乃千古公论,并非一人之私议也。按下不表。
且说有一土豪劣绅,姓叶名荫芝,系莞邑石井乡人,别号鹿莪,浑名皮象。自幼在家攻书,侥幸名登金榜,曾任户部主事,在京供职几年,因丁内艰,回家守孝。发妻张氏,早已镜破钗分,姬人伊氏,恃宠专房,再续何门,乃贡士南宫之女。
前生一女,许配白马烟同李鹩举之子。亲家来往十分情密。
一朝主事寿辰,家人打扫地方洁净,满堂佳客纷纷到贺。
荫芝在家贪恋妻妾,兼之财路通神,久经服缺,不欲起复登朝。
是日寿辰,大开筵席,觥筹交错,婪美杯倾,膳罢酒阑,宾朋散退。座中惟有武举邓清、同宗叶润泽。此二人乃是主事门下走狗,惯于巧言令色,左右逢迎。荫芝将各亲友送了,只留他两个不肯放行,声称 :“仁兄何必匆匆回府,权且屈驾寒庄,弟有言词奏告。”于是分付家丁重摆酒宴,与二人畅饮谈心。
正饮之间,家人报上 :“亲家李老爷到来。”三人连忙起身, 离席相迎。彼此说长话短,共叙寒温。礼毕,大众一齐入席。
台中摆列海错山珍。酒过数巡,鹩举把杯,命仆满满斟上,双手捧定,叫句 :“亲家,今日乃东华注算,南极增辉,弟叨姻 末,理应到贺称觞,只因俗冗匆匆,以致迟迟到府,借花敬佛,聊表微款,但愿亲家大人从此加官进爵,财帛亨通,年年此日,岁岁今朝。”说罢,将酒敬上。荫芝双手捧接,只称 :“亲家, 小弟材同蒲柳,不过马齿频加,辱承宠锡吉语,实深惶愧既承台命,自当乐从。”将酒一饮而尽,命童满斟一盏回敬。邓清乘势连声称羡;”进士公果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近日天平旺相,厘戥兴隆,财帛丰盈,不下陶朱之富。”荫芝答曰: “小弟才微福薄,虚愿难偿,数载经营,目今依然故我。吾兄所云,实为铺张取笑。我想世间千好万好莫如钱好,自古道:一肥能遮百丑。但此物原非易得,纵然枉尺直寻,亦无妨碍。世上见利而思义者,能有几人哉!”叶润泽胁肩微笑,说道: “若要取财,须凭胆大,一不怕人言捐摘,二不怕神明鉴察,三不怕官司告发,方能患得银钱到手。”
邓清闻言,十分称妙 :“润兄高见,果实不差。难怪人人 请你做状。原来一肚尽系砒霜。但系求财须寻方向,不若我们同往城中找觅一向公所,大家朝夕聚首,彼此打算求谋,写出主事户部衔头,谁不称羡。就系大小衙门也亦无奈其何,况且更有一宗美事,城中有女如云,袅娜娉婷,风流称绝。或时倚门卖笑,甚属可人,引动多少官家子弟,倩人作线穿针,但得身边有些钱钞,何愁好月不得团圆。”这一番话说得荫芝心如火热,霎时就要动身举行。便向邓清说道 :“此言果合我意, 烦兄与我找所雅洁房间,以便在城居住。”邓清说 :“谨遵台 命。此事交于小弟担承。”言罢,一众告辞,各自回家。
次日,邓清即往城中,便向水头陈宅赁了一所,名曰:评花阁,内中奇花茂胜,秀草清幽,家伙什物,一切齐备。邓清令仆打扫虔(干)洁,安排各事停当,便请主事乔迁。荫芝进到馆中,把目观瞧,心中十分喜悦,便道 :“邓兄办事真乃妥 当。”从此狐群狗党日相往来,不在话下。
一日荫芝无事,想起老邓个篇言语,就欲出街闲游。小装打扮,脚下穿了一双方头行履,手上带了一个金镯。轻摇雅箑,做出官家模样,徐安、陈福跟随,就向西门而去。一路行来,只见游人成群结队,比户弦歌。多少油头粉面遮遮掩掩,卖弄风情。远望一道朱门排列高牌。执事徐安说道 :“前边那所亭 苑甚属华美,日日有人在此醉月飞觞,老爷何不步往赏玩一番。”
荫芝说:“来意不诚,未便唐突。我们不若掉过隔边去罢。” 二仆称是,随即步往松柏高街。正在徘徊四顾,忽闻香风扑 鼻。抬头一看,只见门边有位佳人,露出足下二寸金莲,恍如潘妃再世,真乃俊俏销魂。头上螺髻堆云,身中白衣铺雪,下边映出葱绿纱裤。貌赛娥,恰似对人暗传心事。荫芝看罢,暗暗叹道:“这个欢喜冤家,五百年前结下。”不觉遍体酸麻,恨不得向前偎傍。但恐被人耻笑,有失官方。权为忍耐。倚身靠住墙边,方寸自乱。此时欲行欲止,进退维艰。谁料惊觉这个女子,见其如醉如痴,忍不住笑,丢个俏眼,低声叫句: “嫂嫂,你看街上游人挨肩擦背,络绎不绝,你不若放下绣鞋,偷闲片刻工夫,出来则剧。”荫芝听见莺喉宛转,便更魄散魂飞。正在留连驻足观望,这女子旋即举步入内,兰麝之香仍在,环之声渐远,望眼将穿,馋涎空咽,万种相思从此而起。几回搔首仰天长叹,心中暗想:这位佳人未晓谁家妇女,淡妆素服,如此摄魄勾魂。站立一回,绝无声息。只得呼唤徐安、陈福转回旅邸。是晚愁肠百结,坐立不安。意欲归房就寝,争奈孤枕难眠。起来独步园亭,但见一轮明月照耀长空,我想天上嫦娥难比此娇美貌。随唤徐安来问 :“今日经过高街,看见站 在门边这个女子,你可否知其来历?不妨底细说来。”徐安听罢,口称 :“老爷在上,今日所见这位佳人乃系张木公之女, 匹配何家为媳,孀居已自三年了。他乃莞邑堪夸,绝色有名,张凤姐之称远近闻名,无人不识。他兄名唤良雪,颇有膂力,惯娴弓马。长向花街柳巷,爱月贪风。老爷如果中意此女,不妨坦腹东床。”荫芝听见徐安言语,心内思量,不知此女意下若何?但风流人物是必情长。观其动静,也有求凰之意,必须寻觅一人穿针引线,方能撮合成就。主仆谈论多时,耳听樵楼四鼓。徐安请主歇息。荫芝暂回帐底安身。辗转牙床,不能成寐,回思彼美人兮青年失偶。情实堪怜,若得与她共枕同衾,就使一年半载,死亦无憾。转眼鸡声报晓,曙色光窗,起来穿衣盥漱。徐安报道 :“亲家老爷到来!”
第二回 宝莲庵请尼作合
诗曰:
意外姻缘不是真,无端邂逅两逢亲。
莫愁底事难成就,自有穿针引线人。
话说荫芝听得亲家来了,连忙迎入馆中。礼毕,分宾坐下,徐安就即进茶。鹩举微微含笑,叫声 :“亲家,几日违教,为 何愁容可掬?”荫芝答曰:“不错,弟是有宗心事,难向人言,叨在亲好,不妨与你细说。只因昨日散步闲游,打从松柏高街经过,忽遇门边站立一位如花美女,查问原由,知道她是张凤姐,有意兼葭相依玉树,未晓桃源何处问津,伏祈高明一为指示。”鹩举闻言,哈哈大笑 :“我估亲家为着何来,谁知思念 张凤姐。小弟颇知她的根底。先年嫁与汾溪何宅,不幸青年守寡,三载于斯,时常归来外室居住。她同宝莲庵内桀枝、亚左两尼交好,时常往来,不啻如糖似蜜。亲家为何忘却了么,不用求媒执斧,不用拉扯皮条,但得两个秃奴舌剑唇枪,自能携云握雨。亲家意下以为如何?”荫芝听得这番说话,喜上眉头。
心中偷忖起来,亚左系我平日交好,今将此事托其作合,恐他求更〔不便〕推却。主意已定,开口叫句 :“亲家,多蒙赐我 指南小妇,谨依榘训。正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古云:
送佛送到西天。还请亲家与我同行前往宝莲,幸勿吝玉。”鹩举答道 :“这个自然。”荫芝连忙穿衣打扮,吩咐徐安看守馆 中。于是两人摇摇摆摆出门而去。信步行来,顷刻之间便即到了。但见禅院深沉,寂无人声。二人步入庵内,看见苔痕绿净,满径红飘。转过东轩,适值桀枝课诵已完,经堂倦坐。见了叶、李两人,疾忙起身迎接,春风满面,笑说 :“今日是何风吹贵 人到此,禅室生辉。” 问讯已毕,吩咐小尼敬奉茶汤。请问二 位光临,有何照顾?睽违雅范,结想殊深。”荫芝道 :“握别 以来,时萦五内,只缘俗冗纷纭,有疏奉候。目今寄寓水头陈宅,相去咫尺,可得时常亲近。今者到来,并无别意,有一机事相求,师傅若肯应承,方可说与你听。”桀枝道 :“素女雅 爱,报答无由,倘有万难之事,也亦尽力为之。伏望你令,明以教我。”荫芝道 :“蒙你允肯周全,实乃心腹之人。不瞒你 说,我因日前在松柏高街经过,看见张凤姐站立门边,丰姿可爱,秀色可餐,归来忘餐废寝朝夕怀思。左右思维,实乃无从入手,闻得你与张凤姐时相往来,颇得同心合意,特此拜浼,为我传音。倘获玉成,断不有辜大德。”桀枝说 :“我估所托 何事,原来为看张凤姐。若托别的,我可担承,要我传书递柬,实难从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出家人只知看经念佛,不管引线穿针。另请高明,恕吾方命。”荫芝道 :“出家人慈 悲为本,方便为门。佛法无边,普度一切,有求必应,无不乐从,故此禅堂梵院称为欢喜地。伏望大开方便之门,慈云荫护杨枝,甘露灌溉荒田。事成之日,定然厚报深恩。”桀枝道:
“既然如此,只得曲为承应。但我虽能作合,千祈勿要过后去 人。”荫芝作揖称谢,叫声 :“师傅,一切放心,此恩此德没 齿难忘。”鹩举闻听,甚为喜悦,便道 :“我所指引,可是真 的?”荫芝答云 :“高见不差。”议论之间,不料桀枝早已令 人备办斋膳,扳留叶、李两位在客堂酌酒。饮毕,告别回归。
声言迟日再来补报。桀枝相送出门,一拱而别。二人各自归去,按下不表鹩举。
单说荫芝回窗,心中忽然想起:倪训导名新棠,与我颇称莫逆。闻他与张府属在葭莩,不若祀他鼎力周全,从旁相助,俾得早为成就,以免担延时日也。次朝早起,峨冠束带。吩咐仆人打轿,前往倪府拜会。徐安先行投帖,陈福在后跟随。到了倪府门前驻轿。新棠忙便出迎,携手步进书房。二人施过了礼,分宾坐下。倪爷说道 :“违教以来,实深企慕,迩闻乔迁 贵寓,未得趋候起居,疏懒之罪,乞为原宥。”荫芝答道 :
“不敢,弟缘公私交迫,弗克时亲芝宇,近况如常,藉福托庇平善。日前蒙兄过信,尚未归赵,寸衷殊觉耿耿耳。”倪爷道:
“区区之项,何足介怀。朋友有通财之义,自古皆然,毋庸齿 及。”家童进茶,饮毕,叙谈悃愫。末几,叶爷意欲告辞,新棠挽留再四,吩咐摆筵款待,情义殷殷。荫芝心内不胜欢喜,暗暗称羡;倪公果实疏财仗义,我的心事何妨与他倾谈。酒过三巡,叶爷启口叫声 :“贤弟,不瞒你说,我有一段姻缘与你 商酌,倘蒙鼎力介绍,谅必有济。”倪爷说 :“有何见教,请 道其详。”荫芝便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尽为剖白。新棠听了,微微含笑:“进士公实乃有心人也。彼姝者子,果然生得美貌超群,但此女寡居三载,有意曲谱求凰,恐茂陵才子从此便乃当炉耳!弟想弟与张家属在戚末,但伊母平日背冷趋炎,十分势利。若然说出当朝户部主事求亲,自必乐为从允。既承见谕,这段姻缘交于小弟身上,断不有辜所托耳。”荫芝听罢,呵呵笑道 :“兄乃斫轮老手,作事必谐。况小弟先已令人通传 消息,看来不致落空。更有一言奉托,贱内乃是女流,生平赋性耿介,恐其怀有醋意,不能相安。仰恳驾下修书一封,札致家岳南宫,训诲伊女,以免后来争论。”新棠诺诺连声答应。
荫芝拜谢,辞别而归。
光阴易过,时序频更。不觉乃是端阳佳节,柳垂陇畔,荔熟村头,画舫兰桡,男女共看龙舟竞渡,满河尽是游人。笙歌迭奏,锣鼓喧天,十分热闹。张凤姐叫声 :“嫂嫂,我想前世 不修,身为女子。你睇佳节当前,不能学得男子,四方游玩。
或东或西,听其随意行乐;或南或北,任他到处留连。我辈女流,算来虚担岁月。”陈氏闻言,双眉频蹙 :“姑娘所说,大 欠参详。我想人生在世,男女皆同一体,总为命里所招,厚福者,荣华乐享;薄福者,冷落堪怜。多少名门闺秀出嫁,夫唱妇随,燕侣莺俦,如胶似漆。虽是女流,未为孤负,何必区区身为男子乎?所可恨者,如我命生不辰,竟同秋叶,终年长守有夫之寡,这却是虚耽岁月了!”言罢泪如雨下,凤姐连忙劝解 :“嫂嫂何必如此伤情,我兄迷离花柳,乃系少年心性,一 朝省悟,定必月缺复圆矣。如妹许字何门,心拟天长地久,不意福薄灾生,青年丧偶,独守空房,何恨如之。今者柏舟自咏,触景伤神,画眉彩笔谁拈?舞鸾青镜独对。虽不敢云节凛冰霜,少可自信肠如铁石。孤芳独抱,以待将来。”二人谈论一番,转回闺阁而去。按下不题。
且说贡士何公,饩食有年,品学兼美,其女配与叶荫芝为继室,夫妻笃好,如鼓瑟琴。何公在水和街里设帐,桃李如云。
节届端阳,放假无事,在家养静。忽然见有一个苍头手捧鱼鸿尺素,据云:钦式倪老爷奉达何公。双手接过,即行开阅。内云:
世愚侄倪钦式书奉南宫世伯大人阁下:久疏麈教,鄙吝丛生。联隔以来,屡欲裁鸿到候,只缘公私交迫,以致尺一快如。
辰下荷风荡暑,竹露生凉,遥念台禧定符,私祝翘异何如。启者,令坦鹿莪曲谱求凤,情殷射雉,表卿卓女,指日同盟。俱以稔知,无烦赘述。前所虑者,张家乔梓,未肯曲从,今调处之馀,又蒙许可,天合奇缘。想鹿莪不亦称快乎。惟是外缘易就,内患难堪,无疗妒之方,莺燕有相猜之隐,在令爱夙承姆训,固知德荫江沱,在鹿莪熟虑闺情,恐其伴生床第。特嘱侄修芜楮,聊达葵私,伏乞琴书之暇,雇肩舆踵弃府,详谕令爱一番。俾鹿莪月意园成,庶不致负前因于石上,虚雅约于河洲,妙何可罄,临楮不尽依驰。专此,走达。顺请潭祉,不既。世愚侄倪钦式顿首。
何公看罢书函,沉吟半晌,此事新棠也曾说过,因到张家拜会,见木公心意未决,权为放下。今者书来,嘱吾将女劝谕,以杜后来争端。此乃荫芝过虑。先为安慰女心,待我修函致复新棠,然后将情劝女。缮札已毕,打发苍头回转,吩咐催轿,即往石井村而去。到了叶府,何氏闻知,疾忙迎接父亲。问安已毕,亲手敬春香茶,口称 :“爹爹到此,有何见谕。”南宫 含笑叫句 :“女儿,我来并无他事,只因张家女子,情性温柔,举止端庄,你夫有意好逑,添为内助。想你自幼在家读书,颇谙三从四德,闺房之事也亦深知。古来三妻二妾指不胜屈,后妃能逮下而乔木兴吟,夫人承雅化而江沱致咏。况伊乃是德门之裔,堪比玉叶金枝,不嫌位列小星,你亦何妨容物?千祈勿生妒心,常怀醋意,不惟你夫之幸,亦你父之幸也。”何氏听罢这一番言语,满面春风 :“爹爹一旦放心,女儿虽属愚呆, 夙昔曾娴闺训,但愿之子于归,同心共事夫婿,情同姊妹,有何大小之分。第恐人心叵测,反复无常,更恐男子溺情笃好,恃宠争强,使女有绿衣黄裳之叹,夫复何言。”何公听罢,满心欢喜,得女如此,真不愧大家之风。话罢,即时打轿归家。
荫芝得了新棠回信,忧疑已释。这也不在话下。
第三回 张凤姐绣鞋慰赠
诗曰:
男情女意两无猜,谁信时乖命也乖。
海誓山盟何足据,多情全在绣花鞋。
却说张凤姐姑嫂二人正在房内谈心,匆然丫环报上 :“宝 莲庵两位女师到来。”言还未了,桀枝、亚左步进,姑嫂接见满面欢颜。便道 :“你们许久不来,有何贵冗?正系一日不见 如三秋兮。近日以来我姑嫂甚属寂寞,思念芳容,殊深渴想。”
桀枝道 :“彼此谅亦同情。只因个天前往西门,打从倪府经 过,被他奶奶苦苦相缠,不得已,共同亚左在彼处盘桓。不知来了一位叶爷,生得人物潇洒,相貌堂堂。身为当朝户部主事,定要我们两个与他念佛,故此淹滞几日,始得回来。”凤姐道:
“你个秃奴,花言巧语,我想出家个个俱是势利,但见人家富贵,便加意十分奉承。诵甚么经,念甚么佛,分明支吾浑帐,借端想赚人钱,故意卖弄风情,只念一句阿弥陀佛。”亚左说道 :“我们皈依净域,绝无半点凡心,身坐蒲团,一尘不染, 正系色色空空都看破,花开花落不关情。可惜姐你空房独守,孤负年少青春,何不改弦易辙,窃效吟风弄月,以免担愁艳闷,虚度韶光。”凤姐听了亚左这几句话儿,已挑动了春心,说道:
“师之所言甚合奴意,无如目前绝少钟情之辈,若者只图眼 前快活,只怕错脚难翻。”亚左乘机说道 :“姐呀,舍得有意 寻欢,何愁不逢知己。即如我所讲这位叶老爷,真系才貌双全,兼之家称巨富,少年登弟,在朝叨沐圣恩。贡士南宫之女系他继室,白溪李家之婢系他爱妾。现在妻妾二人,不分大小,姐妹相称。食不了珍馐百味,穿不尽绸缎绫罗,出入提笼打轿,随从小价、丫环。快活风流,谁能争胜。莫说我亚左出家人势利,就系彼都人士,无不称羡他富贵双全。更可夸者:亭台楼阁,美丽奢华,夫唱妇随,顺时行乐。我辈身在法门,未免怦怦心动。”凤姐听罢,叹了一声 :“人生在世,青春几何,孰 不关情风月。自怨时乖命薄,嫁夫不得到头。芙蓉帐底孤眠,菱花妆镜独对,难效鸳鸯比翼,燕雀双栖,万种忧愁,凭谁可解。”说到此时,不禁潸然泪下。桀枝从旁接语 :“娇姐不必 伤怀,待我出家人行个方便,成就你一段良缘,免得你日夕含愁,长吁短叹。”凤姐道 :“但得如此,生死不忘,比如你目 中所注何人,乞其明以告我。”桀枝道 :“若问此人,不用登 山涉水,问迹寻踪,远在天边,近在目前。”凤姐道 :“究竟 乃是何人呢?”桀枝说 :“实不相瞒,就系先时亚左所云个位 叶老爷。他因日前游街,也曾见你生得貌好,心中十分思慕。
已经托媒求聘,只恐姐你不肯居其次位。倘若不嫌做个平妻,包管归去专权擅宠,尊意以为何如?”凤姐沉吟半响,说道:
“不知此人情性若何,品格若何,怎好造次承应。”亚左称说:
“要见此人,却也不难。明日趁你回家路经水南,何不与他相会,面谈一切。”嫂嫂陈氏连声称妙 :“这段姻缘真乃前生 注就。”二尼辞别出门,亚左即往评花阁送信。步入馆中,但见落红满径,寂无人声。遥望朱扉半启,高卷画帘。荫芝独自一人坐于太师椅上,愁眉不展,默默无言,似有所思。亚左行近低声叫句 :“老爷。”荫芝惊觉连忙问道 :“慈云光降,适自何来。”亚左答曰 :“老爷独坐寒窗,为何如此纳闷。我今到来,特为痴心人报喜。凤姐明日到水南庙拜神求水,你可买舟前去与他相会。成败在此一举,切切不可有误。”荫芝听说,喜之不胜 :“难为阿传深费清心,事成之日,自当重报。”亚 左说 :“出家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既为介绍,敢不抒诚报 命。”荫芝见她人物风流,语言乖巧,甚属可爱。此事看来八九分成就,待我先行酬谢冰人。行近口称 :“阿传媒女,虽未 过门,执柯者岂可空过。”亚左答云 :“我不是贪想媒钱,目 下分文不取。且待将来,要你跪向媒女跟前,方为酬谢。”说毕,意欲抽身,荫芝一手扯住,说道 :“十赊不如九,现见钟 不打,何处寻铜。我因孤馆寂寥,无人作伴,相如饥渴难堪,伏乞杨枝甘露灌我荒田,幸无见却。”此时亚左欲行欲止,顿起春心,半觉含羞,无言低首。荫芝乃是偷香老手,见机而作,向前便将亚左搂抱怀中,共入红罗帐内。魂迷楚岫,梦绕巫山,片时间云收雨歇,各自穿衣而起。荫芝见亚左两颊红生,恰似海棠睡醒,秀色可人,观之不厌 :“今日蒙师惠以琼花,后会 重看贝叶。情深如海,铭激五中。”左云 :“区区贱体,有污 贵质,何劳尚挂齿颊。他日美人入室,便更销魂矣。”整衣告别,荫芝相送,出门而去。
到了次日,荫芝打发润泽去唤船,又命徐安往请亲家同去水南与凤姐相会。不一时,润泽将船催便湾泊步头,把高照桅旗插起,安排得当。此时鹩举也亦来到,与荫芝一齐下船,这也不表。
且说桀枝是日前往张家,看见凤姐妆整十分俊俏,说道:
“似此天香国色,恍若嫦娥降世,仙子临凡。莫道叶爷渴想, 就我一见也亦情牵。”打扮已完,出堂禀知母亲 :“女儿今与 桀枝师傅往水南参神求水,顺便回去大汾。”安人见女要去拜神,允其所请。凤姐别了嫂嫂,即同桀枝落船。吩咐舟人即忙解缆,兰桨荡开千尺浪,锦帆高挂一江风。
凤姐推窗观望,只见波涛荡漾,水光接天。远远看见前边有只大船,官衔灯笼分插左右,船头高挂旗号,桀枝便知主事来了。笑指 :“这号乃是叶爷座船先来等候,足见诚心。”即 令梢子快摇前往,顷刻撑去与荫芝船只近傍。荫芝已晓暗里机关,连忙走出船边,叫声 :“阿传何幸到此,实属忠信人也。”
桀枝云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今与彼美往水南古庙拜神求水,实出到诚。”回身便对凤姐转说:“此位就是叶老爷,现今身为户部主事,名重当时。姐亦既系关心,不可失之觌面,何不请来一会。”荫芝乘势踏过船来,步入舱中,整衣相谒。
行近深深作揖,口称 :“芳卿久欲识荆,未遑御李,今幸下逮 垂青,喜出望外。倘蒙不我遐弃,朝夕相依,则终始成全,断不致异日有白头之叹。”凤姐闻听,面带羞惭,俯首弄衣,无言可对,惟是双眼盈盈,观人不厌。看见荫芝举止端详,性情温厚,心中已有九分惬意,愿托终身。朱唇微展,低声说道:
“妾乃质同蒲柳,命若秋云,许字何郎,三年失偶,原拟柏舟 自矢,之死靡他。辱蒙封菲不遗,愿执箕帚,弟巩床第绸缪, 大妇致生嫌隙,使妾无地自容,未免自贻伊戚。”荫芝答道:
“芳卿无须过虑,承蒙金诺,望重斗山,何敢视若秋毫之末。 请从今日一言为定,永不改更。但救人饥渴,胜造七级浮图,乞赐天上碧桃,以慰凡夫之口。”凤姐闻言,含羞答答,正在欲言不语之际,忽听隔船有人呼唤,闻来乃是邓清并同贡士南宫到来。荫芝连忙撒手,步出船头,勉强叫声 :“岳丈大人为 何到此。”南宫接语 :“只因有宗财路,我同邓兄斟酌几天, 要你方能落局,特邀贤婿协力经营。荫芝自忖难以推却,无奈过船与南宫、邓清轻摇兰棹,即便登程。剩下凤姐一人,索然寥寂,别了桀枝,舟回大汾而去。
却说荫芝目送凤姐起程,在船中细问其中原委。老邓说:
“只因有个土豪姓万名人恶,住居南营,平日为非作歹,交结 凶徒、恶棍,逐队成群,家中忽然暴富,近因抢夺人家妻妾,被人告发。现在官兵将伊围捉,使人求教于我,细想此事非轻,故请令岳南宫筹策,竭力调停,终于溷淆,因思弹压官兵非足下不可,所以共齐今岳前来请你,伏祈指助一臂,俾得分肥,足感盛惠。”荫芝听罢,微微冷笑 :“不是我夸大口,此事非 我断断不能,莫说官兵听吾言语,就是上台大宪,也亦俾吾情面。”谈论之间,不觉舟抵南营。三人登岸,到了人恶村前。
荫芝看见官兵屯集多人,开声问道 :“你等到此何事?”众兵 答道 :“奉差捉拿人恶。”荫芝吩咐 :“你等不得乱动,人恶系我通家旧好,他平日极是良善,不过家下有些钱财,人遂诬他抢夺妻女,以为鱼肉可啖,你等速速回营,销差自保,前程要紧。倘敢执违,定干咎戾。”众兵听罢,个个目瞪口呆,知道叶老爷平日威声远振,不敢将他抗拒,遂即一哄而散。人恶看见官兵回营,急忙出来叩谢,并请荫芝进屋,四礼八拜,大排筵席款待。饮酒之间,人恶取出白银一千六百两,双手呈献,口称:“进士公,晚生身罗重罪,蒙爷解救,即粉骨碎身难酬万一,谨具不腆,乞莞存之。感甚幸甚。”荫芝道 :“些小事 情,何劳厚惠,但承美意,却之恐蹈不恭,爰为拜领,以志不忘。”说毕,人恶令取大杯,满满斟上,各敬三杯。膳罢方行散席,荫芝等三人揖谢告辞,人恶送下程四百两,荫芝收入,一拱而别,步回船中,荫芝把银两瓜分停当,就即转回陈馆。
按下南宫、邓清不题。
且说荫芝次日在馆思忆凤姐,深为纳闷。亲家鹩举在旁劝解,说道 :“你今不用愁烦,既有桀、亚左鼎力周旋,断无向 隅失望,惟是好事多磨,伏祈宁心以待。”话未完时,忽然桀枝步进馆中,笑嘻嘻走到荫芝跟前,连声称喜。荫芝叫声 : “阿传,前日舟中如此扫兴,未晓何日再睹芳容,刻下寸衷耿歉,喜从何来?”桀枝答语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古云:“有 志者事竟成。并非浪说,兹者天缘有定,地望无嫌,所谓伊人今日偕嫂来游禅院,故此特来送信。此舟过后永无船只,老爷今番切切不可失其机会。”言罢,转身告别 :“待我先回庵中 迎接佳人。”荫芝相送出门,叮咛致嘱,如此这般切勿忘却。
桀枝诺从,转回庵内。正值凤姐姑嫂二人肩舆来到,遂同亚左出迎,携手步入客堂,坐下,饮罢香茶,叙了几句套话,按下不表。
且说荫芝送了桀枝回去,便即换服更衣,共同亲家而往,行行不觉到了宝莲庵门首。荫芝把金扇轻轻扣户两三声,桀枝已会其中之意,悄悄走出,启放禅扉,先行引导荫芝与亲家追步后尘。将近客堂,忽闻笑语喧天,香风扑鼻,情不自禁大踏步突然闯进。姑嫂二人相推相让,疾忙躲闪,陈氏嫂嫂走向曲栏左边桀枝用手持着陈娇说道 :“此位佳人老爷未曾见过,为 人良善,品性温柔,兼之实在慈心,救急扶危,时行方便。”
荫芝听说,整衣上前,深深一揖,桀枝连忙启口 :“他就是张 良雪的奶奶了。”荫芝道 :“夙钦雅范,未获瞻韩,入耳贤声,心爱慕向,未亲教诲。相见恨晚矣。”转身便向凤姐施礼,口称 :“芳卿,自从舟中相会,慰我怀思,挹别以来,时索寤寐,望卿大发慈悲,许我良缘永缔,感荷裁成,不啻恩同再造。”
凤姐嘿言不答,如醉如痴,方寸摇摇不能自立。陈氏嫂嫂早已洞悉其奸。含笑称叫 :“姑娘我今与你代劳。”便把香茶亲手 敬奉主事。荫芝接过,称谢不已。桀枝接语:“凤娇肠如匪石,相会之后,未免也亦情牵,但恐世态炎凉,变生不测,男子心事不能终始如一。况佳人命薄,才子缘悭,若使柳眉皱碧,杏脸消红,是虽以情而始,弗克以情而终也。依我愚见,与其悔吝将来,莫若维持在昔。古语有云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 知面不知心。你二人既要埋堆,何不打在佛前发誓,神人共鉴彼此,以免忧疑。”荫芝说道 :“阿传所云甚属有理,我们就 此遵行。”桀枝即行秉烛,焚香,相请二人行礼,陈氏推着凤姐,亚左扯着荫芝,走向佛前躬身跪下,低首叩头,绝无一语。
陈氏在旁看见,忍笑不住 :“你们两个难道是哑的不成!为何 半言不发。”桀枝道 :“一定他二人怕羞,待吾替其禀诉也是 一样,行前合掌,顶礼禀上 :“龙天护法西方诸佛菩萨,今有 当朝户部主事,弟子叶荫芝与张姓信女共缔姻娅,永谐琴瑟,百载和谐,男情女爱,两相乐从,诚恐隙未衅,终半途而废,特向佛前发誓,以表诚心。男若背盟不全尸首,女如负誓永堕丰都。不践前言,神天鉴察。”誓罢,起来。桀枝又说 :“你 二人今虽发誓,当留物件以为表记,荫芝说:“阿传所言甚是。”
遂向手中除下金镯一个,向前递与凤姐:“此镯聊为表记, 愧不成敬,伏乞哂存。”凤姐接镯,心内思维,并无长物回敬,只是双眼望着足下金莲。桀枝已解凤姐心事,带笑开言 :“姐 你有件稀奇之物,何不将来回赠与君,先日我与你所做的绣鞋,现存我处,竟可送他为记,预卜百载和谐,岂不是好。”凤姐听罢,诺诺连声。桀枝即回房内取出,交与凤姐,亲手奉送。
荫芝接转,如获异宝,再四观瞻,不忍释手,赞羡一番,藏于怀内。彼此盘桓半日,亲家鹩举在外等候多时,心中焦燥,口内流涎。正在踌躇搔首,忽听敲门,有客到来,便把他们一众冲散,各各回家。其中琐碎情事,毋庸赘述。
第四回 张良雪忿激出妻
诗曰:
不为蒸梨事舅姑,无端比翼两分途。
人言自古须当畏,义忿何须怨丈夫。
话说荫芝在庵中与凤姐发誓,分手回到陈家馆内,朝夕怀思,暗暗自忖:此事虽蒙彼美许我成双,未晓他父母意下若何?
其中还要调停斟酌,若是仗势横行,只怕变生荆棘。细想新棠倪训导系张家戚末,木公与他时常来往,何不向新棠再图良策,俾得早日完婚,免致蹉跎岁月。主意已定,吩咐徐安打轿,竟往倪府而去。到了门前,家人通报,倪爷立即出来迎接,步进书房,主宾施礼坐下。茶烟已毕,倪爷启口说道:“连日违教,渴想殊深,轩车枉顾有何见谕?”荫芝道 :“日前奉恳作札与 家岳之事,已蒙彼美垂青。日昨业经宝莲庵内把晤订盟,但不知乃翁乃母可否合意,故尔登堂再求高明指教。”倪爷说 : “此事算来已八九定局,容俟面晤张公,弟再从旁赞助,俾得相与有成。”议论之间,忽报张爷到拜。新棠运忙迎入,彼此揖罢,荫芝也亦行前见礼,木公回答已毕,三人齐齐坐下。荫芝与木公叙了几句客话,新棠接语,口称 :“老表台近日兴居, 定获佳胜,令爱失婚待字,有意相攸佳偶,想孔雀屏开,曾否选就东床快婿。”木公答曰 :“未也。”新棠说 :“原来尚未成就,弟当为令爱执柯,但有一说,令爱闺秀名娃,夙娴内则,虽无咏雪之才,然非碧玉小家女所可同年而语,必须觅一俊俏郎君,方可与她匹配。”木公说 :“足下言之甚是,第一时难 以得人,倘足下意中有合式者,不妨一为吹植。”新棠乘机进说 :“小弟为令爱筹之熟矣,现有一中选者,未知可否能如尊 意。”木公问道 :“是何人物?”新棠手指荫芝笑说:“就是 这位进士公了,身居户部主事,乃是阀阅名流,况伊久仰令爱芳容,愿为东床坦腹。家下现有正室,乃贡士南宫之女,温恭淑慎,绝无嫌怨支离,而二女事夫,娥皇昔曾厘降。事有凑巧,请从面订良姻。”木公听了这番言语,心内犹夷未决。况平日知道荫芝恃势横行,武断乡曲,不肯以女配他,因见新棠言之谆谆,未便当面推却,只是吱唔答应,起身告别而行。荫芝此时意绪索然也,亦辞归馆内。适值亲家在此等候,荫芝见了,将情事细说一番,叹曰 :“事不谐矣,将奈之何。”鹩举称说:
“不妨,此事全凭凤姐主意,他既允诺,何惧乃父不从。君 子见机而作,且俟异日另生良计,未为晚也。”按下不题。
却说凤姐有一胞兄,名唤良雪,生平赋性卤莽,不通书史,目不识丁,素娴弓马,早掇武第科名,终日狎暱邪淫,不思光 前裕后,不修边幅,不畏羞惭,人人称他混名”大栋。”伊妹凤姐与荫芝钻隙逾墙,不以为耻,反为扬扬得意。古云:好事不出门,恶言传万里。又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因凤姐声名狼籍,良雪佯作不知。一日清闲无事,静坐园亭,忽闻有客到来,此人乃系姓李名荣绅,与良雪同习弓马,颇称莫逆。便即请入亭中,分宾〔主〕坐下,家童茶进,饮毕,良雪开声说道 :“许久未见,谅必须时叶吉。惠然光顾,有何赐教?
“荣绅答曰:“小弟到来,并无别事,特与吾兄贺喜。” 良雪道 :“喜从何来?”荣绅道:“闻得府上近日新得一位富贵双 全佳客以作门楣,不独吾兄体面,即小弟与有荣施。” 良雪叫 声 :“兄长何由得知,比如佳客系属何人,有何凭据,是谁作 伐呢?”荣绅呵呵冷笑 :“佳客乃是当朝户部主事叶荫芝,执 柯就是令正夫人。打在宝莲庵内相请女尼作线,姑嫂联盟,不难亲上加亲了。我想近来风气,多有父母贪钱,不顾女身作贱,即使为妾为娼,无非看银份上。令妹乃名门之女,得此佳婿,自必携带父兄共享荣华,他时你与他进京博得一官半职,人人 都说你是裙带之亲,岂不是好。”这一席话,气得良雪怒发冲冠,大叫一声 :“错了,若不是吾兄到来提醒,险些败了门风,趁此未曾到手,一刀斩断情根。吾兄权且请回,待我把两个贱人严加处治,迟日即行,踵府叩谢。”荣绅说道:“不敢。” 便即告辞,良雪急忙相送。回转亭中,咬牙切恨,大肆咆哮。
木公听见荣绅之话,也亦十分气忿。叫句 :“我儿,你妻妹如 此无廉,实乃令人可恼。良雪口称:“爹爹不必忧虑,孩儿自有调剂,大丈夫顶天立地,岂容这狗妇玷辱家门。”父子两人打在亭中义论,凤姐房内早已听闻,叫声 :“嫂嫂,费了多少 工夫,化作一场春梦。”陈氏连忙问道 :“姑娘何出此言?” 凤姐说 :“你有所不知,此事爹爹不独不肯应承,而且甚属生 气焉,我与你不顾廉耻,败坏门风。不该在庵中私会订情,把他面皮剥尽,哥哥生平性烈,自必将我们两个难为。”正是,连理枝头开并蒂,妒花风雨乱相催。
姑嫂悲啼不已,忽听詈骂连声,良雪走入房来,磨拳擦掌,陈氏躲避不及,被他一脚踢翻在地,几乎性命不保,手指贱人骂道 :“丧节败名,丢尽张家之丑,有何面见诸亲,断不能容 在室,快些滚回娘家,留在此间何用?从此恩断义绝,再休想我认你为妻。”转身又骂亚凤 :“青年丧偶,再醮理所当然, 虽云一嫁由父母,二嫁由本身,亦该光明正大,择选良才匹配,何必作此私通苟合,自取污名。”骂得舌卷喉塞,无地容身。
此际,木公气得面如土色,骂声 :“亚凤,你本金枝玉叶,不 自珍重,情愿做此土豪恶棍偏房,闻你得受荫芝金镯为聘,快 与我弃之,以免丢丑何门,辱及本族。”转身又骂媳妇不守法度,朋比作奸,陷姑败节,应犯七出之条。言还未了,人役已至,良雪喝令伊妻即速收拾,打叠登程,不容迟滞。陈氏无奈,只得叩辞舅姑,与凤姐洒泪而别。归到外室,自始到终将情由逐一禀诉父母,深为悼惜。良雪见妻业已大归,不胜忿恨。细想妹子淫心已炽,难以遏止,荫芝倚势行强,已非朝夕,恐其一旦生交,将若之何。左右踌蹰,忽然想起有个堂侄,平日为人奸淫邪盗,行为不正,人人唤他老鼠天,现在南村居住,不若命童请彼到来商量退兵之计,以免临事张。吩咐家仆平安即速前往。平安承命,立刻起程,不一时到了南村,适值老鼠天闲暇无事,在村前游玩。平安上前,口称 :“相公,我家大 爷请你有话相商,祈即振衣,幸无裹足。”老鼠天心中偷忖,良雪大叔命人请我有话商量,未便推却,遂即穿就衣服与仆平安偕行。不知叔侄有何商酌?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逞豪强损人利己
诗曰:
浮生若梦事悠悠,贵贱同归土一丘。
任意欺凌生与死,人憎鬼怨在心头。
话说老鼠天到了张良雪家下,叔侄见过了礼。老鼠天叫声:
“大叔唤侄有何吩咐?”良雪把凤姐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 遍。老鼠天道 :“这件事我久已知到,听闻人讲纷纷,我正欲 到来言知大叔,不意你又着人前来唤我。” 良雪道:“你果然 聪名伶俐,难怪人家叫你做狐仙。比如这件事,我已将妻子逐回外室,现在亚凤究竟如何区处?”老鼠天说 :“女子从来水 性杨花,她已注意在叶荫芝身上,恐怕不能罢手,近日我见个个叶润泽鬼头鬼脑,在街前行来行去,其中必有诡谋。况且荫芝目无王法,兼之羽翼甚多,就系他侄子亚狄已属了不得的,恐其一旦带领人来,将凤姑蜂拥抢去,不如未事先防,以免临时凑手不及。” 良雪赞善:“深谋远虑,高见不差,但一时何 处请人呢?”老鼠天说 :“大叔不必介怀此事,在侄担承就是 了。我有一个好友名唤三百六,血气方刚,两膀能有千斤之力,不独武艺高强,兼之能飞檐走壁,待我请他邀集数十余人,前来一同卫护,大叔意下若何?”良雪道 :“妙甚,妙甚!任凭 贤侄与我出力就是。”老鼠天遂即邀了各友在良雪家下防守。
一连两月,不见动静,始行散去。这也不表。
且说叶荫芝自与凤姐庵中订盟以后,盼望佳期,不能成就,寸衷甚属抑郁,一日闻听邓清来说 :“凤姐被父兄责骂不堪, 日夕酷禁房中,极为严密,不许别人来往,水泄不通。”仰天 叹了一口气,说道:“凤姐为我被困牢笼,何时方能脱离苦海。想他乃是金玉贵质,如何捱得这等凄凉,可恨伊父兄不解人情,生生拆散鸾凤,恰似月明却被云遮,花开便遭雨打,两地相思竟作一场春梦。”正在愁烦不已,忽然来了一人,行近声称:
“叔父,联隔尊颜,瞬经数月,在城日久,定必财路亨通。” 荫芝问道 :“贤侄到来做甚?”亚狄说:“奉了婶娘吩咐,特 来请安。叔父此间无事,可即回家料理一切。”荫芝听说,心内暗暗自忖,我为凤姐在此担搁多时,误了多少衙门事情,不若暂且回去消停,迟日再图良策。即忙收拾行李,与亚狄下船。
一帆风送,归到家中,安排放下行李什物,忽然来了一群无赖之徒,纷纷称叫 :“老爷回来甚属着时,只因这个陈表与我们 赌博输下铜钱二十七千,无力偿还,惟有同姓婶娘田二十亩,情愿写数作按,俾还我们。细想别人不能做得,只有叶老爷可以担戴,是否应承,统祈裁酌。”荫芝尚未回答,亚狄连忙开声 :“此事虽好,但要多写银数方可举行。”众人问道 :“要写多少呢?”亚狄答曰 :“要写三百两。”陈表道 :“我只欠钱二十七千,因何要写三百两揭数,这事如何做得?”众人骂道 :“我们几多央求,始得叶老爷应允,你还争多论少,真真 不知好歹。此舟过后无处寻船,问你将何银两酬还我们。”这个要打,那个要杀,纷纷争嚷起来。陈表此时无可奈何,只得书了三百两数交与荫芝收执。亚狄取出铜钱二十七千,分给众人携去。过了半月,陈姓寡妇风闻此事,带领两个黄牙幼子走到荫芝家下,苦苦哀求,情愿陪银一百五十两取回揭数。荫芝不允,转入内厢。陈姓寡妇只得携子回家,一出大门,适逢亚狄在门首混骂,声称 :“迟日找田。”陈寡妇与他争论,冒触 虎威,胆将陈姓二子拿禁宗祠。寡妇此时肝肠寸断,魄散魂飞,拚死与他兑命。亚狄唤人拦截,大骂 :“愚妇轻生,不知进退。
慢说你这个村婆,胆敢与吾作对,你看篁村张姓,莞城初姓,其余何姓、翟姓,以及胡蔡子等,被我找了田地,不知送了几多银两,方得取赎。你今作速将银送来,倘若迟延,只恐你两儿性命难保。陈寡妇听了这番恶言臭语,无奈忍气吞声,不如星飞赴县具控,以凭官法公断。主意已定,立即赶往城中,请人作状,将情禀达县尊。知县太爷十分清正,立即准理,票差三班六总移会武营前,往石井协拿恶棍。其时荫芝业已闻风,吩咐准备刀枪器械,在于村内围护。顷刻,兵役齐至,不敢动手,营负何某督令向前,忽听号炮一声,家伙齐齐拥出,吓得兵差四散奔逃,莫能相抗,迨后陈寡妇只得备银三百两,将揭数取出,带领二子回去。从此荫芝大肆纵横,亚狄从旁附和,其中作孽不胜枚举。日则贪噬乡中,夜则恣淫枕畔。正室何氏秉性纯良,无甚醋意。荫芝一夕与妾交媾,云雨情浓,伊氏说道 :“老爷你勤劳实甚,千祈保重身子,切切不可贪恋南风, 免致精神损耗。”荫芝笑道 :“乖乖,难怪太太叫你妲己,我 晚晚与你交锋对阵,难道就不损耗精血不成?从今以后,我只是爱你,不爱别人。于是重整干戈,直抵玉门关内。伊氏口称:
“老爷,自你归来,日日有银进屋,我想人生岁月能有几何? 勿要蹉跎虚度,趁此年富力强,设法经营,再滚三二百万,以为子孙日后之计,岂不是好。”荫芝道 :“我久有此心,且待 明日与亚狄商酌,再作道理。”言罢,贴胸交股而睡。次日天明,起来盥漱已毕,穿了衣服,吩咐仆人徐安去请亲家李老爷到来,有话相商。徐安领命,去不多时,鹩举即行步至。荫芝见了,先把凤姐之事说了一遍,再将挖坟勒赎情由细细倾谈,商酌已定,适值亚狄外出归来。鹩举揖罢,与之共议,亚狄不胜欣忭,随即唤便土公备齐一切应用家伙,先将房叔、亚实之坟试挖,次向各处追寻,终日登山逾岭,跋涉奔驰,不惮劳苦。
一日到了五爪龙山,远远望见有所坟茔,整砌十分华美。亚狄 心中暗暗偷忖,此穴若不是富贵之家,怎能做得如此体面。即 令土公举锄发掘,挖起尸棺,将骸骨用席袋装入,便往别山而 去。行来尔久,又到一山,名曰:青葱岭。其中见有一穴,甚 属堂皇,问据旁人,称说 :“这是汾溪洪宅祖坟,子孙个个都系财主,极为有钱,人人都叫他做肥老鼠。”亚狄闻听,犹如 口内啖糖,又令工人连忙挖取。此时归鸦噪晚,日色西沉,便 即带了两姓骨殖回去,无处收藏,只可放在屋后塘内。一连几 日,只是各处挖掘人家坟墓,共有一十二副骨殖,荫芝吩咐披削竹签标插,免致淆乱,以为他日人来取赎地步。可怜各姓山 坟惨遭毒手侵伐,阴魂缥缈,抱恨黄泉。各乡远近,谈论纷纷。
被害之家肝肠寸断,欲想开官具控,苦无证据可凭,县府亦难 为之申理,不若托人恳他收赎,费些钱钞,以免结讼公庭。内 有一人说道 :“你们要去取赎尸骨,必须李鹩举方可做得,不然从费一番唇舌耳。”众人听说,皆云 :“有理。”一齐同往白溪,相请鹩举向荫芝说合。几多央浼,始肯承应,所有扣头 尽为鹩举所得。各人无奈,也亦情愿鹩举。带了众人同到荫芝 冢下。说明每副尸骨要银三百两,方准赎回。众皆应允,把银两备足,荫芝吩咐工人落塘捞取,一副一包,安放地面,众人看见不胜凄惨,纷纷流泪,上前查明标插签内字号,只得领回另行觅地安葬。
荫芝将所得银两三人瓜分。亚狄食知味道,当作寻常。鹩举得银,一拱而别。归到家中,扬扬得意,其妻邓氏悄然不悦,正容谏道:
“你乃不修因果,任意胡行,不义之财,多方计取,照彰报应,毫 发不差。你只顾目前富贵,不思贻祸将来。亲家荫芝如此非为,你不惟不谏,而且助纣为虐,殊属不成事体。倘不及早回头,将来必致噬脐莫及矣。”邓氏这几句话说得鹩举毛骨悚然,垂头丧气,转入房中而去,按下不表。
第六回 叶荫芝托尼问病
诗曰:
无限愁思苦才衷,严加防范计将穷。
情根种下应难断,探病凭尼作雁鸿。
话说张凤姐自从被兄良雪管束以来,寸步不能行动,无异日困愁城。细想嫂嫂因我私情被兄休弃,扪心自问,殊属不安,今我独守空房,并无一人来往,满怀忧怨,凭谁传达东君。不思茶饭,不事铅华,终日相思,空剩梅花骨瘦,恹恹成病,弱体难支。家人纷纷传说,竟到荫芝耳边,闻得凤姐抱病,恰如利剑剖心,连忙赶出城中,搬回陈馆打听消息。一日庭中独坐,展转怀思,怎得个心腹的人前往探候,正在踌躇打算,忽闻步履之声,抬头一望,原来乃是桀枝、亚左到来。走近跟前,叫声 :“老爷纳福,回府日久,自必兴居佳胜,阁第凝庥。可怜 凤姐被兄锢禁,真若笼中之鸟,有翅难飞,老爷叫人不来,莫非忘怀了么?”荫芝道 :“阿传,你说那里话来,我因家事纠 缠,以致担搁,凤姐抱恙业已闻知,故此赶出城来,正欲令人前去探候,岂料你们到此,实乃天作之合。今有北茸一枝,此物能医虚损,大补气血,并养元神。敢烦二位送去与他诘尝试之。其病谅必安痊矣。更有一说,嘱她千万放心,权且忍耐,既蒙订以终身,断不令其珠沉玉碎,倘或天不从人,宁甘一死以谢芳卿。”言罢,凄然泪下。二尼笑道 :“老爷实乃死心人 也。书云天下得一知己,可以无憾。其斯之谓欤。现在有此良药,何思病不回春。待我们与你送去,俾意中人得睹此物,以慰离愁,当必霍然耳。”说毕,抽身而起。荫芝相送出门。其时日已黄昏,二尼行抵张家,潜入内室,低声叫句 :“凤姐, 前闻贵体有采薪之忧,近日可占勿药,我们奉叶爷之命,送来北茸一枝,乞为笑纳。即向袖中取出,凤姐玉手连忙接转,叹了口气,说道:“自我抱病以来,凭谁慰藉,今者承君宠爱,赐以北茸,睹物思人,未免又添惆怅。妾身自怜命薄,竟如断梗飘蓬。父兄若此威严,断难久居此地,明日打叠辞归大汾,杜门不出。但东君义重情深,不敢忘却。生为叶姓之人,死为叶姓之鬼。相烦二位与我道达隐衷,并嘱君家自当保重,幸毋以妾神驰。”二尼听说,连声称羡 :“你两人可谓情之所钟, 云水相合。惟是病后务祈细加调摄,切切不可日抱愁思,自贻伊戚。细想叶爷乃是道高八斗,经权达变,无不咸知。若此同同儿女私情,何虞棘手,且待东风一到,自然成功。嗣后倘有佳音,当为足下作鱼鸿矣。”凤姐答曰 :“全仗阿传照拂。” 二尼告别,转回庵中而去。
且说荫芝独在馆中,俯首凝思,昨日曾托桀枝携送北茸与凤姐,谅已收到,不知病体曾否复元。想我两人结此空缘,乃镜花水月,不过作如是观。从此相思,永无虚日,仔细思量计将安在?忽然想起老邓近来为甚不到我馆,其中自有缘故,他虽是个男子,却无半点机谋,但伊妻运筹握算,甚是精能,甚夸女中丈夫。我今不若备具微仪,前往伊家奉忌高明相教,岂不是好。即忙取出白银二十两,封就藏入袖中。吩咐徐安看守门户,遂即穿街过巷,信步而行,到了十字街头,不期与邓清相遇。彼此上前施礼。邓清道:“违教日久,想足下动定咸宁,诸凡顺适。有何贵冗,税驾何方?”荫芝道:“小弟并无别意,只因与凤姐之事,未知何时方能成就?久闻尊嫂妙计奇谋,特为趋府请谒。”邓清道 :“既承枉顾,请往舍间一叙。”便即 携手同行。入到家内,分宾〔主〕坐下,家童茶进,饮毕。荫芝向袖中取出札仪一封,欲笑说道 :“此是薄敬,敢烦仁兄转 呈尊嫂夫人,聊申鄙意,伏祈笑纳。”邓清道 :“仁兄宽坐片 时,待我说知拙荆,看其作何意见。”荫芝说 :“有劳了。” 邓清将银携入内室,见了妻子,把情由一一说上。黎氏道 : “此事不难设计,但不该收他这封银子,要他这些臭铜中甚么用。
谚云:‘一不做,二不休’,你将此银交还与他,且待事成, 怕他不重重谢我。”邓清诺诺 :“贤妻听言甚是,但不知有何 妙计。”黎氏道 :“柱费他是一个进士公,胸中并无半些计策, 既要吟风弄月,不惮觅迹寻踪,兼之作事不可张扬,只好暗中筹策。闻得张家与倪府系属亲戚,内眷时常往来,凤姐现在已回何宅,就此乘机使一人假扮倪奶奶,前去何家探望凤姐,可说石龙大会,相请凤姐同往游观,倪家不知底里,断无推却。
那时一竹篙撑开潜往别方而去,正系人不知,鬼不见,纵使张家闻知,亦无处访寻。你道好不好呢?”邓清说 :“此计虽然 是好,但无人装扮倪家奶奶。”黎氏答云 :“甚属容易,待我 指鹿为马,调将提兵,况有陈家契妈十分乖巧,许他事后酬谢,无不乐从。仔细想来,势如反掌。枉你身为男子,绝无一些计策真真是个酒囊饭袋。”邓清将妻这番言语,一一说与荫芝。
叶爷闻听,欢喜异常,连声称妙 :“尊嫂如此深谋,舍得早来 求教,何用担搁到此。”言罢,咨嗟不已。邓清将原礼奉还。
荫芝说:“轻微薄敬略表微忱,尊嫂何其见外?令我无地自容,且俟异日功成,定当琼瑶厚报。”揖别辞归,转回陈馆而去。
光阴似箭,岁月如流,转瞬间已是中秋八月一日,亲家鹩举到馆,荫芝将黎氏设立计谋对他细述,声言 :“有劳亲家往 宝莲庵一走,内中行事可说桀枝、亚左知晓,叫他两个先往何家透个信息,准于八月十三,着凤姐捡拾衣物,等候人来相接,一同动身。切切不可贻误。”鹩举答应,立即起行,步入庵中,正值亚左在经堂念佛,同往桀枝房内共谈底事,从头到尾,一一说个明白。次日,二尼即往大汾何家,见了凤姐,遂陈颠末。
凤姐闻言,把满天愁绪尽付东流,从此云开见月,枯木逢春,暗将钗环首饰,一切衣物,乘间寄往别处,等待佳期一至,以便跨鹤凌霄。其时荫芝日与鹩举商议,打点安排一切停妥。到了是日,吩咐润泽雇便大小船只,荫芝自坐一号大船先往南江候接。相请亲家往邓清家内说与黎氏知道,黎氏即速扮妆,穿带衣服首饰,极是排场。带领丫环仆妇假作倪府奶奶,驾了小舟竟往汾溪去接佳人,鹩举也亦另船随往。风送一帆,直抵大汾溪畔。将船湾泊埠头。黎氏吩咐打轿,便到何门。丫环先行报信何宅,安人闻知连忙更衣,出堂迎接。
第七回 效鸾凤舟中叙会
诗曰:
暗里机关几度营,良缘佳偶慰平生。
珠江江上团圆月,从此鸳鸯绣得成。
黎氏到了何门,安人迎接,携手共入内所。主宾施礼已毕,凤姐也亦出来相见。坐下,丫环茶进,安人说道:“不知奶奶驾到,有失远迎,乞祈恕罪。”黎氏答曰 :“岂敢,素仰芳仪,未获登龙趋候,疏懒之罪,望其鉴原。”安人连称:“不敢, 不敢!连驾光临,有何赐教?”黎氏道 :“并无别故,只因石 龙大会十分热闹,今者买棹游观,因思独行踽踽,欲邀令媳舍亲同往行乐,片时当即回府。不知安人可否见允?”安人说:
“人生岁月几何,难得及时行乐,小媳年少孤孀,空房独守, 未免有负青春,既承台命,敢不允从。老拙因要操持家务,恕我不能奉陪。”黎氏口称 :“安人,多蒙见谅,足感深心。” 便令凤姐归房打扮。须臾,收拾得当,立即辞姑起程。安人相送出门,说道 :“辱承奶奶光降,诸多简慢,问心殊觉不安, 迟日乞再枉顾,俾得略尽微忱。”黎氏连声称谢,偕同凤姐登程。一时到了埠头,连忙下船,吩咐舟人解缆,一帆风送出到大江,鹩举跟随,几次更换船只,顺流而下,片晌已到南江。
荫芝先在此间等候,鹩举远远观见灯笼高插,知是荫芝坐船,着令舟子快摇赶上。步过船来,笑嘻嘻便向荫芝恭喜,佳人现已到此,今宵当得波鹊桥矣。”言未已,黎氏便引凤姐过船,荫芝一见,倒屣相迎,双手挽扶凤姐坐于太师椅上。深深揖下,口称:“芳卿,幸蒙不弃寒行,许我丝罗共缔,自恨缘悭,不能早亲玉屑,累卿受屈多时,寸衷实为抱歉。”凤姐闻言,双流珠泪,开声说道 :“蒙君雅爱懃拳,妾乃自怜薄命,今幸曲 折矜全,真乃天实为之,喜出望外。”黎氏道 :“今夕何久, 见此良人,千祈勿作伤心之语,此番成就好事,载咏关睢,异日螽斯衍庆,麟祉呈祥,预为可卜。”荫芝答道 :“多蒙尊嫂吉语,榆杨殊深,惭吝未晓将来能如尊祝否?此事若非吾嫂深谋,怎得今朝有济?吩咐排席开樽,略酬谢悃,容俟登龙叩答。”
顷刻间,酒筵已备,大家同酌金卮,觥筹交错,酬酢纷纷。酒过数巡,荫芝满注,亲敬黎氏三杯,凤姐频斟,再行奉敬。此时船在珠江湾泊,开窗观望,只见星光皎洁,明月当空,更添一番佳兴。但闻笙歌迭奏,鼓乐喧天,直到五鼓频催,方行席散。各人告辞,回船安歇。荫芝亲手与凤姐解卸云环,携归帐底,鸳鸯枕上,叫句 :“心肝呀,我为你相思万种,离恨千端,不知费了多少心神,始能得到今日。”言罢,春心已动,遂即交欢,凤姐久旷经年,不胜娇怯,顷刻云收雨歇,两相交股而卧。次日天明,二人齐齐早起,荫芝吩咐安排酒席,款待黎氏。
餐毕,取出白银二百两,送与黎氏,以为谢媒之敬。随行仆妇丫环,各赏细丝十两,以作酬劳之资。黎氏接银,欢天喜地,告辞泛棹而归。独留鹩举、润泽两个在此盘旋,另船居住。
一日,荫芝与亲家谈及浮居不是长久之计,不若城中寻一所房屋住下,另作区处。鹩举答道 :“亲家言之有理,但事不 宜迟,诚恐何宅追寻到此,岂不大费唇舌。”荫芝点头,称说:
“亲家高见不差。”就唤陈福上来,吩咐 :“你今即往城中 与我租赁房屋一间,不论小街细巷,只要地方清净,即僻壤偏隅亦可做得。”陈福领命,立即进城四处找寻,不期行到城西地面,见有一所房子,虽无亭台楼阁,竣宇雕墙,其间正室书房俱属雅洁,租钱每月四元,亦属便宜。陈福看过合意,即与房东言明,准于本日搬迁,并无迟滞,即将定钱交下,转归船内,回复主人。荫芝听说,颇为惬意。登时呼唤挑夫将船中一切什物搬进城中,并与凤姐先行进伙,其余众人随后而至。荫芝命仆把器具安放停妥,铺摆极是排场。是晚唤人办酒庆贺新居,这也不在话下。
过了几天,鹩举、润泽一同辞转。荫芝吩咐徐安回去,催收新坦租粮,并写一函札知亚狄来省,止留陈福在此使唤。自此荫芝日与凤姐相亲,不啻如胶似膝,省中居住,却少人知,纵情作乐,曲折缠绵。按下不表。
且说何宅安人见凤姐与倪奶奶往石龙看会,半月有余,为何不见回来,其中必有缘故,心中思忖,莫不是转回外室,亦未可定。即差仆妇前往张家探视,木公夫妇便起疑心,旋又差人向倪府查问,新棠闻说,不胜惊讶。于是齐集各家,分开四路访查,不知下落。众人私议,必为奸人诱拐,抑或自作淫奔,且俟将来查知踪迹,再作道理。按下不题。
却说荫芝在羊城隐居,瞬经两月,不见有人找寻,凤姐心中便觉安乐。一日,与凤姐谈论 :“我在此间久住,将衙门一 切事务抛荒,岂不是把财路闭塞,莫若与你搬回莞邑,一则可以赚银,二则以免两头牵挂,芳卿以为何如?”凤姐道:“妾乃久有此心,自从那日托言看会,迄今两月有余,想爹妈家中定然怨骂,说我不守闺训,窃效淫奔,烦言啧啧,当必醒闻东邑矣。妾乃深夜自思,殊惭衾影,不知将来有何颜面以见父母?
妾今既蒙宠爱,已有夫妻之情,你当尽其翁婿之道,君家明日回莞,何不前往我家拜见父母,以释前嫌。”荫芝道 :“前者 在倪府与乃翁相会,也曾见礼求他,岂知尊大人执意不从,几乎令我惶愧无地,此番趋府,恐其仍蹈前辙,将奈之何?”凤姐说 :“前者在倪府偶然乍会,便求婚姻,难怪我爹推却,如 今生米煮成熟饭,木已成舟。书云:成事不说,既往不咎。事已如此,夫复何言。”荫芝道 :“依我愚见,还是芳卿先行回 府,叩见二位老人,为我先容作合,容俟我再趋府请罪。”凤姐沉吟半晌,叹了一口气 :“君呀,妾为情之所钟,已作私奔 之妇,仔细想来,实亦无颜归去。现在烦言交谪,父母犹可相容,惟是兄长性情执拗,卤莽豪强,倘或回家撞见,触起狼威,定然拳打脚踢,更恐故志复萌,将我仍然管禁。那时上天无路,落地无门,纵使插翅也难飞出,岂不徒然自投罗网。还是君你先去谒见请罪,看其情景若何,然后再作道理。”荫芝闻说,点头称是 :“待我备些见面礼物以伸下情。”连忙取出银两, 交与陈福备办,不消半日,一一俱已备齐。荫芝吩咐将行李什物捡点,带同凤姐一齐下船,解缆扬帆,就即开身转回莞邑而去。舟行迅速,破浪乘风,一朝已抵莞城。打从北门上岸,吩咐挑夫将行李挑入评花阁,权为住下。过了几日,思想要往张家拜见丈人丈母,不知如何设法,肚内踌躇,忽然想起邓清。
此人平日作事颇有机谋,不若前去与他商议。主意已定,立即穿衣,携带币帛,竟往邓家而去。到门,邓清迎入。彼此见过了礼,邓清说道:“恭喜仁兄,佳人已归贵府,谅备金屋以贮婵娟,共调琴瑟,足慰生平之志。”荫芝答曰 :“全仗兄台之 力,方得玉成,自当永矢,勿谖薄具,不腆相酬,乞为哂纳。”
清曰 :“区区微劳,辱承厚贶,受之殊属有愧,却之恐蹈不恭。”荫芝道:“叨在知好,毋庸见外。今有一事,特来求教。”
清曰 :“请道其详。”荫芝说 :“只因凤姐之事,弟欲前往 张家负荆请罪,以便日后往来。但无端而至前,恐为旁观所笑,特恳高明指教,有所遵循,伏祈勿吝齿芬,示我周行。”
第八回 谒岳翁欲盖前愆
诗曰:
共结前生未了缘,只因色胆大如天。
从来廉耻须当重,泰水何能自握权。
邓清听说微微冷笑 :“仁兄满腹珠玑,胸藏锦绣,区区小 事,势如反掌。依弟愚见,不必求人,只须求己,便能有济。”
荫芝道 :“此话怎可。”邓清说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其间力可回天,只要仁兄一为屈膝,况令岳母平日以势利为怀,得此峥嵘佳婿到门叩谒,心中万分喜悦,必然前嫌顿释。仁兄请尝试之,当不以予言为谬也。”荫芝说道 :“多蒙指教,弟 当允从,伏祈移玉偕弟一往。”邓清不便推却,遂即携手同行,一路行时,荫芝说道 :“日前蒙令正夫人指鹿为马,不惮辛勤 与弟撮合这段姻缘,实乃恩德如山,感之不尽。今又劳兄跋涉,寸衷殊觉不安。”邓清说:“成人之美,君子为之。叨在知好,无不从旁赞助。拙荆蒙兄惠赐多金,弟又复承雅贶,拜嘉之下,愧感交并。”二人路上谈谈说说,不惊不觉到了松柏高街。遥望第宅辉煌,高悬武魁匾额。邓清手指:“此间便是张府了。”
二人直抵门前,邓清先为引导,荫芝在后相随,不用童仆通 传,突然闯进中堂。正值张奶在此端坐,一见连忙起身,正欲躲避,不料荫芝已到跟前,双膝跪下,口称:“岳母大人万福,小婿叶荫芝叩见。”言毕叩首尘埃。张奶连忙回礼,口称: “不敢,请问贵□□所从来?”邓清答道:“此乃佳婿叶荫芝,户部主事进士公是也。只因令爱与他共谐秦晋,特为踵府渎叩尊□。□□海量汪涵恕罪,消却前嫌,以全亲好。”张奶听了邓清这番言语,大有回心转意,用手便把荫芝挽起,回嗔作喜,带笑开言 :“台驾光临,老拙失于迎接,祈恕不恭,小儿良雪因公晋省, 弗克奉陪,敢请台驾书房宽坐片时,待我命人到馆相请老爷回来,一门聚会。并唤厨中办酒款待佳宾。”邓清说:“奶奶所言甚为有理,亲亲之谊,本该如此。”荫芝听说,心内思想,诚恐木公怀挟前嫌,不容宽恕,自必将吾见罪,那时颜面无光,岂不是一场美意尽付东流。今我不从伊话,又恐却了岳母这番心意,进退两难,不能自主。
悄悄去个眼色,老邓便已知机,开声叫句 :“进士公,你为何生人 不生胆,你既尽半子之情,他必存坦腹之爱,断无把你难为现有太太担戴,况令岳平日宽洪度量,必不怀挟前嫌,相会之下,或者更加优礼,也未可定。”张奶在旁叫声 :“肾婿不用介怀,有我老身 调停,老爷断不将你执怪。”荫芝闻言,心中暗暗欢喜,岳母果然情真爱我,仔细算来,还是迟日再见罢。声称 :“岳母,小婿今在 羁旅,俗冗缠身,不能久待尔。俟再来荷拢冰厨。”张奶见其如此坚执,不便过于屈留,第笑叫声 :“贤婿,老拙今有一言禀告,小 女蒲柳弱质疏懒性成,四德三从诸多未谙,今归尊府操侍中馈,执箕捧帚,理所当然,倘有不周之处,务望指教频加,幸母溺情钟爱,致使流于散脱。感甚,幸甚!至于闺房之内,名分修存,母令以小加大,以致绿衣黄里之嗟。是所切嘱。”荫芝道 :“岳母大人一旦 放心,令爱生长名门,深知礼义,三从四德,姆训夙婫,拙荆秉性纯良,绝无妒忌,比肩相并,当为姐妹之称。本应早日归宁,实畏人言交谪,迟迟不返职此故耳。”彼此倾谈,不觉西山夕照。荫芝辞别出门,偕同邓清回馆,归到评花阁上。是晚,大设酒筵,与邓清对酌,直至夜阑,方行散去。
话分两头,且说张奶奶送别荫芝,心内沉吟偷忖,我估凤姑与倪奶奶龙村看会不回,恐为奸人诱拐,岂知今日始得真情,乃系荫芝弄谋摆计,将凤姐接去。一时失于觉察,堕其术中。现今木已成舟,毋庸追究,但伊今日登门叩谒,情义殷殷,有何话讲。
正欲命人请老爷回来相会,谁料他又推却,声言迟日再来。但事到如今,不得不与老爷说明来历,倘若将情隐讳,只怕日后闻知,定说我胆大包庇,纵女私奔,难辞其咎。左右思维,只得差仆馆中,相请丈夫回来商酌。家童领命,即忙移步登程,直抵书馆,将言禀上,称 :“家主老爷,奶奶相请,有话共议。”木公未知 何故,就即举步回家,步入中堂。奶奶起身迎接,坐下,丫环恭敬,饮毕。木公问道 :“奶奶相请,有何事情?”奶奶答曰: “非为别事,只因女儿亚凤日前与倪奶奶石龙看会,不见归来, 不是奸人诱拐,实系荫芝请人假装倪奶奶往何家将女儿接去。今日叶主事登堂叩谒,负荆请罪,欲赎前愆,伏乞老爷恕其狂悖,以联翁婿之亲。”木公听说,双眉直竖,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拍案连声大骂 :“贱人不顾廉耻,败坏纲常,玷辱家门,有 羞宗族。此事断不能容,恐明日着人将亚凤唤回,严行处治,以免遗臭万年。”张奶见夫如此盛怒,疾忙劝解 :“老爷,不必生 气,女儿虽乃不全妇道,古云:虎毒不食儿,何怒一旦置之死地?
如今事已至此,生米煮成熟饭,不若将差就错,曲赐矜全,一则以免骨肉伤残,二则以成翁婿亲谊,况叶主事现在户部供职,异日晋秩台垣,我们与有荣施。纵使构讼公庭邑宰,亦难与他作对,高明以为然否?”木公听罢妻言,怒发冲冠,手指奶奶骂道 : “你个贱人,真真可恨!平日失教,不能将女训束,以致有乘风 化,不知进退,反来哓哓辩舌,殊属令人可恼!”骂罢,步出户庭,竟往馆中而去。此时张奶不敢多言,恐触夫怒,低头自忖,早知劝他不从,不如将情瞒隐,免使夫妻反目。自叹一番,转归罗帐,歇抖精神。按下不表。
且说荫芝在评花阁得意洋洋,喜不自胜,全亏老邓巧计,方得岳母怒浪息平,但不知木公是何意见?异日再图良晤。
第九回 黄显国求谋不遂
诗曰:
富贵贫穷境不常,从来报应怪昭彰。
小人大抵穷斯滥,计就贪夫杞愿偿。
话说荫芝正在独酌间,鹩举忽然步到亲家,二人相见,礼毕,叶爷便把拜见岳母之事叙了一番。鹩举答道 :“虽乃泰水 见容,但不知泰山如何?”荫芝曰 :“前日弟往张府,岳母决 意要请木公回来相见。弟恐他含怒在心,见面倘有言语斥辱,那时间叫我怎能下台。故此托言有事,迟日再见。谚云:丑媳妇必须见家翁。究竟作何区处?伏望高明指教。鹩举道 :“此 事看来甚是贾虑,依我愚见,不若相恳倪新棠先容作合,将情转达木公,看其光景若何,再定行止,安自辱焉。”荫芝道:
“亲家高见不差,待我明日向新棠一一说知,请他传达。”言 还未了,家童排膳上来,亲家二人细斟慢酌,餐毕,鹩举告别回家。次日,荫芝即到倪府拜候,钦式迎入,叙了几句寒温。
荫芝笑道 :“小弟今日到来,特恳吾兄作和事老人,未知可否 见允?”新棠云 :“有何原委?乞为明以告我。”荫芝即将趋 谒张府,如此这般,一一尽述。新棠笑答 :“辱承台谕,岂敢 有违,但木公平日执性,弟虽忝在葭莩,亦难必其心意如何?
可否有济,尚属未定。荫芝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费 清心,弟当深为铭感。”言罢,深深一揖,告别回归。按下不表。
且说木公因凤姐之事,时常抱恨在心,适值荫芝叩谒到家,张奶欲其翁婿叙会,以释前嫌,岂知更触其怒。连日以来,闷闷不乐。一日清明无事,思想与钦式细谈衷曲以解愁怀,遂即穿衣前往。到了门前,家人通报,新棠快快相迎,步入书房,礼毕,坐下。新棠说 :“违教多时,未获趋候,迩来福祉繁禧,谅必更添佳胜也。”木公答道 :“托庇平宁,差堪自慰,近缘 俗事索怀,寸衷殊觉耿耿。”新棠曰 :“请道其详。”木公叹 了一声:“家丑不出外传,足下非比别人,不妨与你说知。只因亚凤这个贱人,做了伤风败俗之事,决尽西江之水,难洗面上羞渐。这乃到也罢了,昨日叶荫芝公然到家要联姻眷,拙荆女流不如高下,不独与他接见,并且劝我相从。真个令吾几乎气杀!”新棠乘机进说,叫句 :“老表台!此事难怪你气,但 书云: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由来如此。兄亦何妨稍为原谅?弟想叶主事亦是读书明理之人,实因情之所累,以致德行有亏。他今知前事差失,故此悔厥于终,过府负荆请罪,系出诚心,并非假意。况伊身隶户部,名重当时,作为门下东床亦属无忝。更有一说:才子佳人,风流孽障,自古有之,指不胜屈。伏祈推原见恕,不必屏诸门外,非惟主事之幸,亦公之幸也。”木公听了这番话,自忖于心,细绎新棠之言,似属可采。开声说道 :“蒙足下关切,本当从命,无奈目下谗口嗷 嗷,断难曲为将就。且俟烦言寝息,再行姻属联禧。”彼此叙谈已久,告辞归去。按下不题。
且说莞邑有一姓黄名成通者,家资馀裕,万顷粮(良)田,丰衣足食,不事经营,为人纯朴,举止端方。娶妻陈氏,事姑能全孝道,事夫亦属无违。夫妇两人颇称相得。成通有一氏子名唤显国,其人不务正业,终日浪荡花酒,将自己名下所分财产倾败净尽,并无家室,投于道院,带发修行,屡向成通挪移,不胜其数。一日穷极无聊,又欲向侄儿打算主意,立定穿起道服,摇摇摆摆竟往成通家去。成通一见,起身迎接。口称: “叔父,许久不见到来,有何事务?想必近日斋醮甚多,以致抽身不暇。”吩咐家童进茶,饮毕。显国叫声 :“侄儿,我今日 到来,非为别事,只因醮务急需,特为与你商酌。”成通道:
“叔父所需银两若干?”显国答曰:“非百两不能,务望贤侄 鼎力相帮,容俟如数奉还,千祈勿却。”成通道:“自家叔侄,何用偿还。但些微之数,侄可勉力为之。若百两之多,只怕不能从命。所为本年荒旱,田土歉少收成,现在日给尚且不敷,怎能代人措办?伏为叔父原谅。”显国说 :“目下万分紧迫, 务祈为我通融,叔侄之情,在此一举,幸毋却我。”成通答说:
“实难为力,请叔父与母亲商量,或可设法,也未可定。”
显国点头称是。步入堂中,吩咐丫环快请安人出来,可说叔爷有话商议。叶氏闻请,步出堂来,显国一见,上前稽手,叫声:
“大嫂。”安人早已知道他的来意,强作笑容,问道 :“叔 叔有何贵干到此?”显国便将借银之事一一说上,叶氏听罢:
“叔叔有所不知,今岁荒歉唯堪,现在家中不能糊口,焉能代 为设法?实属无计可施,望叔叔向别处打算,纵有三文二字,也要留为自用了。方命之罪,乞为见宥。”显国听见嫂嫂叶氏之言,心中气忿,不辞而走。一路行来,怒骂叶氏这个狗妇,成通那个畜生,真乃为富不仁,一本之亲,尚且不能挪借,何况别人,更难启齿,此仇必报。不如设计将他陷害,我想主事叶荫芝老爷现在回家,他是有财有势之人,定必才高志广,求他设立一计,找些入路,以泄心中之忿,多少是好。想罢一番,疾忙行抵叶府。片时之间,身已来到,轻轻将扇扣户门,役喝问谁人到此。”显国微微笑答,叫声 :“门上大哥,老爷是否 在家?敢烦与我通报,便说邻乡黄显国道人求见。” 门公见其 言语柔顺,说声 :“道长,你在此稍待片时,等我报与老爷知 晓。”转身步入堂中,声叫 :“老爷在上,外面有一道人,据 说邻乡黄姓名显国,特来拜候,有话商酌。”叶荫芝听说,吩咐:“请进书房相会。”门公传言,显国抠衣而入。二人相见,礼毕,坐下,名烟香茶奉过。荫芝问道 :“兄长到此,有何事 情斟议?”显国答说,口称 :“老爷,贫道到来并无他事,只 因侄儿黄成通家财万贯,衣食充足,颇称巨富。贫道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一自分居以来,诸几不顺,千般贸易,百计经营,几年之间,把资财折得干干净净,出于无奈,带发修行,栖身寺观,清茶淡饭,籍资糊口,鹑衣百结,聊以遮身,欲求片刻安宁也亦难得。兹因急需,无从打算,只得央浼侄子挪移,不惟分毫不与,而且恶言臭语,辱骂难当,仔细思量,半筹莫展。
古道:床头金尽,壮士无颜。人生在世,非钱不行。现在手内空空,正所谓:无钱困杀英雄汉。此话诚不我欺。今我处贱无方,成通如此不仁,特为求教高明,代为设法。俾得奉为指南,不胜感激之至。”荫芝听说,半晌沉吟 :“兄长既系无钱,成 通不肯资助,他做不仁,你亦不义,何必还念叔侄之情?现有一言奉告,是否可行?绕析裁酌。”显国说 :“老爷比做有何 妙计?解我倒悬。古云 :“救急如救火。刻下不啻望切云霓, 倘蒙垂悯,伏乞速行,赐教。”言罢,纷纷泪下。荫芝目睹情伤,暗暗自忖,蓄怨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兄长不须忧虑此事,交我担承。今有一计在此,甚属容易举行,你把侄儿家产、田亩多少数目说与我知,自然有个方法。”显国即将侄儿家产若干、田亩若干历历指出。荫芝听罢,拍掌哈哈大笑 :“此计万 无一失。兄长若需银用,待我借些与你,但有一说,你可写立揭数一张,交于我手,且待异日自然闻他取回,丝毫不能短少,此计你道妙不妙呢?显国闻言,不胜欣悦。荫芝吩咐即取文房四宝上来。问道:“兄长究竟需银若干,始能敷用?”显国答曰:“三百之间,方解目前困乏。”荫芝说道 :“不难,只要 书明揭字,自当如数奉上。显国连忙浓磨香墨,执笔写就揭数一纸,双手递与荫芝仔细看了一遍,并无只字差失,即时开箱取出三百两细丝交与。显国亲手接收,便将揭数存贮。显国把银两收好,立即起身告辞。荫芝相送出门,一拱而别。
第十回 立奸谋荫芝抢割
诗曰:
无端被陷实堪怜,同室操戈只为钱。
一任欺凌人不畏,举头三尺有青天。
说话显国与荫芝揭了银两,满心欢喜,得意洋洋。我想成通分明可恶,自家叔侄,绝无相周之义,幸得主事叶老爷与我绸缪,揭借银三百两应急,每两行息三分七成交出,也算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若是成通肯与我挪移,何用三百两之多。将来叶爷问他偿还,自必痛恨归心了。一路行来不觉已抵清虚道观。其时天色已晚,将银两收好,便就安息。
且说荫芝把银借与显国转眼已经数月,一日清闲无事,心中思想,显国所借此项银两虽然系在成通身上清还,但现在本利全无半分,也应向他讨取,目今田禾果木。具皆成熟,不若命人前去抢割,以偿利息,岂不是好。想毕,即唤家丁上来,吩咐 :“只因南村黄显国揭我白银三百两,将侄成通的田。亩 作按,数月以来,分毫未有,连显国人面也都不见,你们带齐家伙,一众前往该处,将伊田禾、果木割采,以偿利息,纵有天大的事情,我老爷自能担戴。”一众家丁齐声答应,各自退下,议论纷纷,有个说 :“老爷平日所作所为俱是胡行霸道, 此番抢割,便太狠心。”有个说 :“借银是实,将田作按,现 有揭数为凭,并非无据。”到了次日,各人带便禾镰器具齐抵南村黄成通庄前,一望田禾秀硕,果木繁多,看罢一齐动手,将高低田,亩远近果木,尽行割伐一空,惊动黄姓庄丁,出来争论,叶姓家人置之不理,挑起就走,说道:“你等不必喧嚷,叫你主人到我叶家讲话,耕丁无言可答,只得报与成通知晓。
成通闻报,目瞪口呆,气得面如土色,一跤跌倒尘埃,不醒人事。耕丁、童仆连忙救护,抖搜片时,始行苏醒,大叫一声:
“叶荫芝!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何恃势将我如此欺 凌,但我平素并无与你熟识往来,亦无与你揭借银两,如何把我田禾、果木尽行割伐,似此过面相欺,势不能与你干休。”
吩咐庄丁:“你们暂且回去,待我明日同他理论。”答应一声,便即辞退。成通此时怒气填胸。不料陈氏安人也知此事,步出堂来,叫句 :“我儿不必气忿,细想荫芝倚仗势位傲物凌人, 多行不义,不独我们难与他斗,就是本县邑宰也亦惧他几分,况且古语有云:人欺不为欺天欺无处站。我们当作破财就是,不必同他作对,自取灭亡之祸。凡事须要三思切切不可暴燥,一经疏失,只恐错脚难番。”陈氏媳姐道 :“安人所说甚属精 详,但我们无端被陷其中,必有原故,自应查探明白,以免肚内狐疑。”成通听罢妻言,点头称是 :“待我前往伊家,向荫 芝理论,便知底里缘由。”但成通此去如何争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黄成通问因受辱
诗曰:
逞威作福事猖狂,架陷平空理不当。
深入迷途谁唤醒,到头终悔恨偏长。
话说黄成通立意要往叶荫芝处查问缘由,其母叶氏难以阻止,只得吩咐一句 :“孩儿你今前往叶家务要低声细语,切切 不可有动声色,以致冒触虎威。早去早回,免使为娘挂虑。”
成通答语 :“母亲一旦放心,孩儿当知见机而作。”其妻陈氏 在旁,口称 :“相公,古云:寡难敌众,弱不敌强。凡事须要 见景生情,依妾愚见,不必同他过于争论。我们虽然藉此田粮度活,现被荫芝抢割一空,不如秘为隐忍,将来自有报应。但此事其中自必有人唆摆,不过问个明白就是了。”成通道 : “我自有主见,你可安慰母亲,无庸挂念。”说毕,穿衣着履,带领有童出门而去。一路行来,心中暗想,荫芝这个狗才真乃欺人太甚,平空把我田禾抢割,果木砍伐,虽然不致令我绝食,究竟情理难容。若者与他结讼公庭,料必难以取胜,不如把根由问个明白,以杜日后受其侵害。步履之间,不觉已抵叶家门首。将扇轻轻扣户,门公问 :“是何人到此,有何情事?快快 说来。”成通强作笑颜 :“请问叶老爷曾否〔回〕府?敢烦通 报。可说南村黄成通拜访,有话商酌。”门公说:“稍待片时,待吾入内通报。”转身步进堂中,口称 :“老爷在上,今有南 村黄成通求见,现在门首等候,乞为示知。”荫芝闻报黄成通到来,已知其意,心中暗暗自忖,若不与他相会,他定然说我抢割田禾,不敢见面,不如与他当面说个明白,以免被人谈论,说我猖狂。罢,罢,“可唤他进来罢。”门公领命,跑出堂来,口称:“相公,我主老爷奉请。”成通步进,礼分宾主坐下, 家童进茶,饮毕。荫芝诈作不知,假意叫声:“黄兄驾临茅舍,蓬华生辉,比做有何贵干商议?请道其详。”成通答说 :“久 钦雅范,未获饫聆尘教。想老叔台大人德偕时茂,福与日增,定符鄙颂。小侄僻壤穷黎,荒村下士,抚躬自顾,鹿鹿鱼鱼,并无片长可取,现在眷口嗷嗷,所进不敷所出,日中度活不过清茶淡饭而已。今者造府并无他故,只因昨日被贵府作人等众无端把小侄田禾果木尽掠一空,庄丁不敢与之相抗,只得任其挑归府上。但小侄举家全赖此糊口,平地风波如此,又何缘故?
特为踵府求教,伏祈黑白指示分明。况小侄与叔台素无嫌隙,平空被陷,殊属令人不解。”荫芝道 :“原来此事你竟不知端 的么!待我与你讲明。只因数月前,你令叔到舍称说需银应急,再四央恳,将你田禾写与我作按,揭去银三百两正,每两每月行息三分,借约纳据,岂知令叔借银转回道院,数月以来本利不但分毫不给,而且连人也不见面。如今限期已届,只得割你田禾准抵利息,足下到此查问,理所应然,不必含怒。可向令叔理论赎回,母庸在舍絮烦也。”言罢,面带怒气。成通听说,不禁大发无明,叫句 :“老叔台,此事你亦欠参详了!家叔与 你生借银两,为甚将我田禾作按?岂不是张冠李戴,明系叔台存心不轨,不推乡邻子侄之情,不念先人交往之谊,至于如此。
叔台乃衣冠之辈,非同寻常可比,据你说来,割我田禾,伐我果木,也是理所本当,易地相处,未必能以安然。”荫芝听了成通之言,高声喝骂 :“黄成通,你个奴才,真真可恶,胆敢 在我家前撒野,分明你叔侄同谋串骗我的银两,反来说我无良,你撑开狗眼细细看来,我叶老爷岂肯受人所愚的么?”言三语四辱骂一番。成通此时怒气填胸,大骂叶荫芝 :“你乃为富不 仁,倚恃权势,武断乡曲,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何苦忍必将吾陷害?”其时亚狄在旁磨拳擦掌,大骂成通 :“你实 可恶,竟敢到我家中吵闹,你不怨自家人作孽,反来责怪我叔。
莫说借我银两是实,就系明欺白捏,将奈之何。”成通听了亚狄之言,愈加忿恨,便骂:“你叔侄如此丧良,我虽为之哑忍,只怕彼苍有所不容。”荫芝此际怒火如焚,拍台大骂,喝令亚狄将扇头把成通乱行敲打,说道 :“明明你叔借我银两,令你 出头胡赖,此次稍事姑容,饶你归去,倘敢再来争论,定当送官究治。”骂得成通垂头丧气,两颊通红,殊觉索然无味。冷眼看见荫芝步转书房,亚狄潜身入内,只得自己抽身出到叶家门首。斯时,童仆看见主人面带愁容,心含怒意,不敢声彰,已知家主受了荫芝凌辱,只得随后相从。黄成通路上心中不忿,想我自幼至长,未曾受过他人凌辱,今日被叶荫芝叔侄如此糟蹋,殊属不甘,此恨难消,此仇必报。不惊不觉,已抵自己门庭。步入堂中,一跤跌倒在地,气得面如土色,两眼睁睁,口内不能言语。家童看见,连忙报与安人,其母及妻一同赶出护救,抖搜片时,始行苏醒。叶氏安人行近叫声 :“儿呀,你往 叶家查问原由,何以归来这般形状?定然被荫芝凌辱,以致如此惨伤。我亦也曾言过,叫你不好往他家理论,恐其送肉上砧。
今者果不其然,但彼如何将你凌辱,可即从实说与母知。”成通素性极孝,见母查问,即将始末一一禀上。母亲叶氏姑媳听闻,双流珠泪,陈氏再四劝慰:“丈夫不必烦恼。荫芝如此横行,看他将来定然不得其死。”母子、夫妻议论一回,且自休息。却说黄姓一众耕人群蚁相聚,这个说长,那个道短,纷纷共说 :“我们本属贫苦,开春耕种,指望秋来成熟,获些蝇头 小利,籍资养活父母妻儿。岂知一旦被荫芝抢割精光,不独白费辛苦,兼之血本无归。” 内有一人说道:“叶爷抢割并非无 因,必定借欠银两是实,我们只向田主讨还工本,乃系理之当然,但黄家现在被灾深重,只怕一时无力偿还,不若一齐踵府,看他如何分说。”言罢,齐齐举步共抵黄家。到了门前,声叫:
“安人、相公。”正值成通母子在堂中哭泣,闻人声叫,便 知田客到来,立即移步出门,相请一众耕人入内,分宾〔主〕坐下,命仆进茶,饮罢,众人齐声说道 :“叶家无端统率多人 到来,将田禾抢割,借问府上与他有何仇怨?我们深蒙安人、相公照顾,领此田亩耕种,指望成熟收获,仗此养家活儿。讵意荫芝恃强,平空架陷府上,折亏毋庸多说,我们工本如何着落呢?叶氏安人听罢耕丁之言,仰天长叹 :“可恨荫芝为富不 仁,恃强凌弱,我家被害不在多言。但你们耕种,原望秋成,如今已属画饼,所有用过耕本自然归我偿还,你等众人不必将我抱怨。我虽受累,尚可为力,遂即入房取出白银三百两,分给众人,一班田客各各称谢不已,齐声说道:“深感安人贤德,此项耕股,本不应要府上赔偿,但我等贫乏,故此累及安人,问心实难过意,想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
安人恻隐为怀,将来必有好报。从此门庭清吉,福寿绵长。”
叶氏闻言连称 :“不敢,人生在世,衣禄由天,惟是君子固穷,达人知命。”一众耕丁齐声诺诺叩辞,各散而归。黄成通母子、夫妻必怀不忿,千声怨恨荫芝为富不仁,似此恶如狼虎,我们无奈其何,惟有朝夕焚香,当空礼拜,伏乞苍天作主,聊申闷怀而已。按下不表。
书中表白为贵细想黄显国因借贷不遂,怀恨钉心,问叶荫芝串谋,将伊侄陷害。将田作按,写立揭数,借银三百两,事虽不虚,但为数甚属有限。叶荫芝既已抢割田禾抵利,又何以毁拆园房?种种所为,情理殊难取信,况黄成通虽非巨富,亦可小康,既已问明系黄显国将田作按,亦何难备价向叶荫芝将揭数赎回,何致屡被欺凌,酿成巨祸?看书者未免生疑,有所指驳。但有一说,细想叶荫芝与黄成通二人乃是前生冤孽,并非今世仇雠。一以自经,一为环首,事属殊途而死同一辙,特为表白,用代释疑。
闲话少讲,书归正传。且说叶荫芝叔侄将黄成通凌辱一番,心犹未足。过了几天,荫芝向亚狄说道 :“你看黄成通身被凌 辱,虽不敢与我作对,但伊日前不应到家吵闹,虽然割了他的田禾,尚不能消我心中之恨,还须找寻别事与他再闹一场,看他把我怎样。”亚狄说 :“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既系立 心同他作对,事属不难。闻他所居园屋甚是华美,不若带领家丁前往,把他拆毁,便可泄忿。尊意以为如何?”荫芝道 : “此计甚妙。”随即吩咐家丁带齐家伙器具立就登程。顷刻之间,已抵黄成通园外。荫芝喝令一声,众家丁齐齐动手,抽砖卸瓦,毁拆纷纷。惊动黄姓家仆,出园观看,眼见荫芝耀武扬威,三步跑进,将情连忙禀上 :“今有叶荫芝叔侄统率多人到来,将 园毁拆,所有砖头瓦块尽皆弃之塘中,池鱼不知伤了多少,乞为定夺。”叶氏安人闻报,连忙步出,口称 :“叶老爷,我家 与你素无仇怨,倘或有些不合之处,也应推念邻乡之情,何苦屡屡到来陷害。”荫芝闻说,哈哈大笑,手指骂道 :“你个老 虔婆,休得多嘴,快些叫你儿子出来与吾结抗。倘你恃妇出头惫怼,定将你楼房屋舍拆个精光,看你有甚么状告。”叶氏只得忍气吞声,暗暗叫苦,站立园边,任其作为。叶荫芝骂罢一番,带领一众家丁转回府中而去。叶氏安人气得两眼光光,双流珠泪。斯时,陈氏媳妇赶出园来,叫句 :“安人,叶荫芝屡 次三番到门陷害,分明欺人太甚,何不开官与他理论是非曲直,悉凭公断?”叶氏叫声:“媳妇有所不知,开官二字俱是漏气,我想官府不是你的爹娘,况荫芝现为主事,赫赫声名,我们怎能与他相斗?不如剩些钱钞,以免饥寒。常言道得好:官府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又云: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
不若守分安命,顺时听天,凡事凭天作主,我们敛些事罢。
第十二回 黄成通威逼戕身
诗曰:
作恶从来世所憎,昭昭天眼暗窥人。
劝君莫慢夸头角,梦里轮虚总未真。
话说流光苒荏,岁月频催,转眼间江梅送腊,堤柳迎春。
时值新正十五元宵佳景,家家结彩,户户张灯,来往游人络绎不绝。黄成通久困家居,心中纳闷,一日携童步出街市,聊散心神,穿街过巷,赏玩花灯,其间景致纷纭,真乃观之不尽。
所谓: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主仆一路行来,刚刚到了一所庙宇,成通满心贪玩灯景,岂知冤家狭路相逢。亚狄看见成通,疾忙闪避,转过后街,暗暗叫人,说道 :“你们能把黄成通拦截,将他衣服撕烂,殴打 一番,每人谢银二钱以为签敬。”一众听闻,不胜欢悦,个个磨拳擦掌,上前把黄成通推跌在地,举拳乱打。伤了眼眉、额角,血流满面,气不能申。惊动来往行人,齐来相劝,问道:
“所因何故,将他乱打?”亚狄在旁称说:“只因黄成通不自 珍重,贪图脂粉,窥看人家女子,众怒难犯,是以被殴。”齐齐说道 :“这也难怪。” 内有几个认得黄成通的,为之辩论,向亚狄问道:“比如哪些妇人,与你是何亲眷?古语有云:事不关己不劳心。管他则甚?倘或打出事来,只怕足下难辞其咎。
依我愚见,不如释手放他回家,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这几句话说得亚狄哑口无言,卸身便走。黄成通对众说道 :“列位有 所不知,只因亚狄倚恃伊叔叶荫芝身为主事,势大财雄,屡次将我陷害。如此这般,从头至尾一一说上。众人闻听,不胜扼腕,齐齐上前,叫声 :“黄兄,你今受伤,不能行动,待我们 送你回府罢。”说毕,便将成通扶〔将〕起来,送转南村而去。
家童先走,报与安人知道。叶氏姑媳闻言,肝肠寸断,槌胸顿足,大叫苍天。步出厅前,看见众人挽扶成通端身坐下。叶氏声说 :“有劳众位哥哥救护孩儿,此恩此德没齿难忘。”众人 答曰 :“不敢,伯母何出此言,令我等惶愧无地。只为令郎被 人围打,我们看见血染衣衿,情殊可悯,问悉情由,故此将他扶送回府。”叶氏安人称谢不已,吩咐家童茶烟敬奉。饮毕,齐声 :“伯母,令郎被殴,受伤虽不至于危笃,但当小心调养,且待伤痕平复,再作区处。”言罢告辞,起身复向成通安慰:
“千祈保重,不必担烦。”成通回语 :“有劳众兄劳心费力,深感隆情,铭激五内。容俟伤痊,当即登龙叩谢,刻下不能奉送,乞为鉴原。”众人连称 :“不敢。”一拱而别。叶氏安人 见众客散去,便与成通换过衣衫,吩咐媳妇将儿扶回内室安卧,并请高明调治。妻子陈氏见夫受伤,不胜悲切,一日三时小心服事。过了几天,成通伤已平复,举家叩答天恩,酬谢众人,安人叶氏稍为宽慰。
一日成通无事,坐在堂中,心内想起被叶荫芝屡次欺凌,不能泄忿,不觉潸然泪下。安人叶氏目击情伤,便问 :“我儿 珠泪暗垂,所为何故?纵使有甚冤屈,且自放开心事。”成通叫句 :“母亲,孩儿只为被叶荫芝这个奸强屡屡将我扰害。日 前到他家已受扇头敲打,今日观灯又被亚狄纠集多人把衣衫撕烂,拳打脚踢,血流满身,若非众人劝阻,几乎绝命。细想这个冤家未晓何时方能解散,看来只好除死方休。”叶氏安人说道 :“我儿要解这段冤家,也亦不难,叶荫芝所图者,乃系我 们田亩,你明日即往清虚观,邀同显国叔父,备足三百两银,向他赎回揭数,便可两安无事。”成通说道:“母亲所云虽是,但叔父借银要我们代还,未免出乎情理之外,目今田禾已被他抢割抵利,且待叔父有银再向荫芝取赎罢。”陈氏在旁声称:
“相公言之差矣,我想显国是个无用东西,自己名下所分家财 久已花散净尽,弄到无聊,始行入寺可已栖身,时常到来讨借,今因不遂,故此串合奸谋将我们田亩作按,写立揭数,借银三百两,以致结下这段冤仇。相公想他有银取回揭数,可比六月天想雪,全是漏气的了。依妾愚见,到不如自备资斧向其取赎,以断葛藤。”叶氏安人叫句 :“我儿媳妇所说甚是,你明日即 去找寻叔父,不可担延。”成通诺诺连声,各归寝所安歇。到了次日,成通起来安排早膳,餐毕,穿上衣服,携仆出门,竟往清虚观找寻叔父黄显国讲话。到了观中,向长老查问,据长老称说,数月前你叔往外云游,到今未回,不知何方托足,相公请到客堂奉茶。黄成通见长老如此说来,心中怅怅,便即辞归。叶氏安人见子回家,就问 :“孩儿见了叔父,如何谈论? “成通口称:“母亲,不消提起,孩儿去到观中,不见叔父, 据长老言知,数月前业已云游,不知去向。此事看来只可暂为停止。”叶氏说道 :“我儿有所不知,目下春耕在即,若不与 荫芝将揭数理清,将来田禾成熟,伊必复行抢割,岂不更为受害?趁此理明,免贻后患。”成通心内思忖,母亲意见虽是不差,但他现在盛怒之下,怎好又往他家赎取揭数?沉吟半晌,叫句 :“母亲,此事孩儿未便亲往,只好托人从中说合。”叶 氏道:“无人可托,待我老身前去求他,或邀一线之情,也未可定。倘触虎威,我乃女流,亦不能十分难为于我。是否可行,彼此不妨参酌。”成通见母如此说来,只得曲为从顺 :“母亲 此去务要见机而作,不可则止,毋自辱骂。”叶氏答云 :“我 儿不必挂虑,老身也知进退。”言罢,归房取出白银三百足,命仆手携,整衣出门而去。主仆二人片时行抵叶家门首,叶氏启齿叫声 :“门上大爷,叶老爷在府否?”门公问道:“你是 谁人,何方居住,到此何事?一一说来,以便通报。”叶氏道:
“老身乃是黄成通之母黄叶氏,家住南村,到来求见老爷,有话面达,伏祈通传,方便方便。门公答云:“稍待片时,待我与你通报。”转身跑进内堂,口称 :“老爷在上,今有黄成 通之母黄叶氏求见,乞为酌夺示知。”叶荫芝听说,肚内思量,黄成通之母到来有何情事,莫不是要把黄显国揭数与我理论?
我自有道理,刁难摆布,使他绝望。”吩咐传见,门公转达,黄叶氏躬身趋进,见了荫芝口称 :“老爷,妾身叩安。”遂即 跪下。荫芝并不回礼,吩咐 :“起来。”叶氏起身旁立。叶荫 芝问道 :“你到此何事?快快讲来。”叶氏安人强作欢颜,低 声说道 :“妾身到府并无别事,只为叔子黄显国与老爷借银三 百两应用,将我田亩作按,写立揭数为凭,妾身母子实属不知。
前者老爷抢割田禾,以致两相嗔论,迨后询悉情由,始知夫弟不良,存心陷害。第属在本家,理当代为调停,以全亲亲之谊。
妾身现备揭数三百两奉还,恳乞老爷将此揭约交还妾身,抑或当面涂销,以杜后来争端,两安无事,尊意以为何如?”荫芝闻言,微微冷笑:“你这老人说那里话来,黄显国当日与我借银,你并非经手,何得遽行赎取揭约,谚云:捉猪问地脚,斟酒问提壶。必须黄显国亲身到来,方能交还揭数。”叶氏道:
“老爷所说甚是,妾身也曾命子前往观中找寻显国,据云,久 已外出云游,不知方向,未晓何时才得显国归来,故此妾身备银代为取赎,乞老爷原谅。”荫芝说 :“不必多言,且俟显国 回来再作区处。”叶氏心中着急,再四恳求。荫芝骂道 :“你 这妇人不知好歹,我老实对你说明,当日显国按田书明三个月为限,如今过期已久,设使显国回来,亦不能收赎了。快些回去,不必在此哓哓辨舌,惹我生气。”吩咐 :“与我推出。” 一众家人齐齐动手,推推拥拥,意把叶氏拉扯出门。安人叶氏不胜悲怨,只得携仆回身。归到家中,儿子、媳妇齐齐伺接,坐下,丫环奉茶,饮罢,成通开口叫句 :“母亲,此事荫芝如 何分说。”安人叹了一声 :“事不谐矣!我到叶家,见了荫芝 这个奸强,躬身下礼,用言委婉哀求。他说显国借银按田并非你母经手,何得向他取赎揭数?必要等待显国回来方能了局等语。后来我又再四相恳,他便说此项田亩你叔当日书明以三个月为限,如今限期已过,断断不能取回。毋庸多讲,拍案大怒,吩咐家人将我扯出门外,正系有口不能分说,只得忍气回来。”
话完喉头哽咽,泪落纷纷。成通闻言,咬牙切齿,大叫一声:
“苍天在上,我黄成通被叶荫芝如此欺凌,何不垂怜,与我作主?”登时怒气填胸,一跤气倒在地,其母与妻连忙拥扶,吩咐丫环快煎羌汤灌救。抖了多时,始得苏醒。安人叶氏叫句:
“我儿毋须这般伤感,且待你叔显国回来,自然水落石出,如今且自由他,祸福凭其所。黄成通平日事母极孝,诚恐有拂就心,只得回头作喜,叫声 :“母亲,孩儿不过一时之气,从 今以后,再勿以此介怀。母亲今日贤劳,可请早为安歇。”叶氏安人点头称是,举步回房,成通夫妇也亦转归内室。陈氏劝慰丈夫一番,就即登床而卧。这也不表。
却说成通心怀不忿,辗转难眠,独自起来,寂坐房中。仔细思量,此事如何了结。眼睁睁被荫芝欺压,莫能与之抗衡,先人遗下租粮一旦被伊强占,将来我母子家人以甚么度活?人生在世,既不能丕振家声,又不能显扬父母,而且受人凌辱一至于斯,真乃枉为男子!不若死之为安。所最痛者,遗下高年老母无人事奉,终身昊天罔极之恩,未由报答,生则抱愧,死亦犹惭。在其次者,妻子陈氏秉性温柔,闺门事夫颇能尽善,本属百载同衿,何忍一朝分袂?势之所逼,夫复何言?惟望晨昏定省,与我代劳;菽水承欢,无殆阙志。是我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矣。叹罢一番,呜咽不已,解下身中罗带,便在床旁自缢而亡。
七尺未归芳草地,梦魂先赴鬼门关。却说陈氏睡至半醒,耳闻鼓打四更,看见丈夫尚未寝息,低声连叫几次,不见答应,疾忙起来一望,只见夫婿业已干休。大叫一声 :“不好了。” 惊动叶氏安人,跑到房来,便叫 :“媳妇有何大故?”陈氏说: “夫自缢殒命。”叶氏顿足槌胸,哀哀痛哭,气得死去复生, 肝肠寸断。叫句 :“孩儿,你为何一旦轻生,抛却慈惟不顾。 虽乃含冤受屈,不应如此行为,枉费你母怀胎十月,乳哺三年,指望长大成人,顶门立户,岂料半途而废,别母抛妻,上有头白老亲,下无牙黄幼子,黄氏宗祧凭谁继续?”可怜哭得神昏 气绝,一跤跌倒尘埃。陈氏见姑如此惨伤,忍泪近前扶挽,一众家人齐来安慰 :“安人须要保重,相公已自归世,哭极不能 复生,还祈节哀,商办后事。”安人听说,点头称是,只得暂行停泪,命童报与亲眷,兼之备办衣衿棺椁,家童领命,各自分头而去。且讲陈氏向安人说道 :“相公现在切勿装裹,童仆 将次归来,此时自应打点,前往江边买水,好与相公沐浴净身,以便收殓。”安人答说 :“理之当然。正讲之间,不觉红日西 沉,陈氏即便披衣挂白,童仆提笼在前,丫环随从于后,放声大哭,双手捧住水盆一路行来,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到了江边,躬身跪下,家童秉烛,陈氏手汲清泉,呼天叫地,哀哀痛哭而回。归到家中,跪在夫前,将水盆放下,用洁净布巾与夫从头至足沐浴一番,此时装裹什物俱已齐备,棺木也亦买临,四亲六眷俱皆毕至,等待时辰,以便入殓。话分两头,且表成通有一知交好友,平素往来甚密,颇称莫逆。一旦闻得成通身故,犹如利剑剖心,立即吩咐家人备办礼物,前往铺被送殓。不一时俱已买就,黎爷即便穿衣,命童将礼物挑往黄家,躬行祭奠。到了门前,看见鼓乐喧声纷纷,挂孝步入堂中,只见成通尸身在地,随将礼物摆列尸旁,黎爷亲手炷香,嚎啕痛哭,便叫 :“仁兄为何如此身亡,遗下白发 母亲,青年妻子,你心曾否得安?虽乃被人欺凌,不过眼前受辱,何至一旦轻生。”用手将面巾揭起,看见口眼不闭,便知成通受屈冤深,就在尸前嘱咐一番,说道 :“兄,你冤情待弟 与你伸雪,但你生前受屈,也该说与我闻,何必自寻短见!事已至此,权且殓埋,再作区处。”说未完时,只见成通口眼俱闭,众人看见,各各欢心。顷刻,时辰已到,土公齐齐动手与成通装裹起来。伊系监生,我冠束带,楚楚衣裳装束已完,便请入殓,斯时,不独母、妻惨切,亲友亦为之悌零。须臾,上盖钉馆,安人更为痛苦,母子、夫妻分离永诀,不惟身受者固属难以为情,而旁观者亦有所不忍。黎爷向前,口称:“伯母,你乃年高之人,不可过于伤悲,令子既已身亡,哭极难以复转,他日与你孩儿伸冤雪恨,上官到府,所仗谁人?还要你老人家出名报告,千祈保重,幸毋自毁。”叶氏安人心中暗想,黎爷之言甚属有理,于是暂停珠泪,口称 :“黎兄,深蒙体恤,我 自当领命,惟是孩儿蒙冤身死,将来全仗足下替他伸雪。”黎 爷道 :“这个自然,此事交与小侄身上,你老人家可请宽心, 并嘱令媳亦不必过哀,留其身以有待。”言毕,遂即告别,亲友亦皆散去。成通尸棺停于厅上,婆媳未免伤心惨目。陈氏朝夕便在夫灵痛哭,安人叶氏叶媳劝慰 :“昨日已据黎爷称说, 你夫死于非命,负屈泉台,他已目睹情形,不平抱忿,兼之推念交情,代为伸雪,将来还要我婆媳往省具控,泄恨申冤,切切不可过于悲感。媳,你从此放开怀抱,抛却愁肠,等待报了夫仇,死无遗憾。”陈氏听罢姑言,只得强为收泪,自此事姑更尽孝道。按下不表。
第十三回 金友谊代作呈词
诗曰:
最苦人生死别离,交游莫逆不胜悲。
堪夸七寸中书管,写出含冤负屈词。
话说黎爷在黄家吊祭归来,心中抱恨叶荫芝为富不仁,叔侄同谋将黄成通田亩霸占,毁拆园房,威逼毙命。细想黄成通素行仁义,情性温和,出入友恭,人所钦仰。与我交好多年,颇称莫逆,今一旦含冤归世,遗下老母少妻,我心甚属不忍。
日前吊祭由曾说过代他伸冤雪恨,丈夫一言说出,驷马难追, 况我生平赋性耿介,见有不平之事,无不代为排解,今日知交受屈,断不束手旁观。正在行思坐想,其母开声问曰 :“我儿, 你到黄家吊纸,可知成通身死缘由,不妨说我知晓。”黎爷见问,将情一一告知,众人无不叹惜,可恨荫芝恃势称强,多行不义,其母命曰 :“我儿,你既与黄成通交好有年,他今受此 盆冤,无由得泄,我儿何不代他一伸,俾得九泉瞑目。”黎爷叫句 :“母亲,孩儿久有此意,我若不与他伸雪,更有何人举 行?况且日前儿在黄家也曾说过,断无爽却前言。”其母不胜喜说,说道 :“与人扯住解纷最为美事,但须作速为之,不可 迟延阻滞。”黎爷答说 :“孩儿领命。”别母步入书房,坐下 凝思构想一回,浓磨香墨,执笔作成状词一纸,句句言来俱是情真理确,一自作来,泪随笔下,种种冤情来历尽行诉得明明白白,乞请宪台明鉴,不独生者活恩,而死者亦瞑目泉下矣。
呈首系伊母叶氏,具词伊妻陈氏报告。写完细细从头一看,黎爷对母说道:“此张状词若在县官控告,空劳纸笔,白费钱文,无济于事,必要上省往大宪控告其冤,方可得伸。孩儿今欲前往黄家,一一说知叶氏伯母,令他携同媳妇往省鸣冤,以免成通九泉抱恨。”说毕,便即穿衣出门而去,步到黄家,相逢叶氏,口称:“伯母,小侄到来并无他事,只因呈词业已做就,特请尊目一观,看其可否合当。”叶氏说道:“难为贤侄费心。”
双手接过状词,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连声称羡 :“委实 情词恳切,句语详明,大宪见之自然准理。”黎爷说 :“事不 宜迟,请伯母早为定夺。”叶氏叫声 :“贤侄,此事全仗鼎力 玉成,但将来出省,还须请驾同往。”黎爷说 :“这个自然, 伯母定于何日起程,务祈示知,以便偕行。”说毕,起身告别,叶氏相送出门,分手而去。暂为按下。
且说陈氏身怀六甲,黄成通死时业已将次坐草,但因丧事纷纷,故此未曾在意,黎爷归转之后,业氏安人便即行装打叠停妥,准期三五日间就要动身往省。讵意一夕,陈氏觉得肚腹不宁,有些隐隐作痛,便向家姑说知。叶氏安人知她瓜期已至,连忙备办蜡丸,羌酒等物,并吩咐仆人去请接生,不一时稳婆到门,安人说知其故。稳婆步入房中,将陈氏扶插起来,嘱其忍痛,不用着忙。半晌之间,瓜熟蒂落,果然生下一个男儿,陈氏心中暗暗欢喜。丫环报知安人,不胜喜悦,即令稳婆开调丸药与媳服饮,命童焚香秉烛叩谢天恩以及祖功宗德。家童领命,一一安排停当。叶氏盥手,自炷名香,低首裣衽,躬身跪禀,祝曰 :“信女黄门叶氏叩请诸天神圣日月三光,只因劣绅 叶荫芝屡次欺凌威逼,孩儿黄成通殒命,兹幸遗腹,背生一男,实赖天公怜悯,尚留一线血脉,或者将来抚养成人,黄氏香灯不致无靠。叶氏姑媳不胜欣幸之至。”祝罢叩头,起身吩咐侍婢小心服事陈氏,并嘱稳婆包裹婴儿。嘱令媳妇:“小心携带,他日长大代父报仇,光壮门闾,成通虽死亦无遗憾矣。”说毕,归房安歇。
光阴迅速,转眼已是三朝。安人吩咐香汤与小孩盥漱,抱出堂前。看见眉清目秀,相貌堂堂,四亲六眷到来无不称羡。
是日,虽乃洗儿有庆,未免悲喜交集。迨至亲眷散去,姑媳二人依旧悲啼不已。丫环一众见主情伤,齐齐劝解:“安人不必过哀,今幸黄门有后,见孙犹如见子,暂且开怀释恨以俟将来。”
叶氏闻言,强为收泪,自此抚弄孙儿,且待媳妇弥月再打迭 出城告状。
话分两头,且说张凤姐自从与叶荫芝苟合,在省住了些时,搬回莞邑。主事寻了一所地方,盖造房屋十分华美,亭台楼阁,曲沼方池,多栽芝草奇花,广植青松翠竹。有时高楼玩月,有时酌酒评花,燕侣莺俦,不啻如胶似漆。这也不在赘述。一日荫芝无事,偕同邓清并亲家李鹩举三人往河下饮酒闹妓,是夜未回,剩下凤姐一人独坐无聊,在亭中赏月一回,便归房内安歇。此时樵楼已打〔三〕鼓,凤姐一枕黑甜,已应华胥之召,忽然见有一人披头散发,手拿罗带到她跟前,怒气冲上连叫几声 :“速还我命,实实不能久待。”凤姐梦中慌忙问道 :“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到来索命,有甚缘故?快快说来,俾我心中明白。”成通手指凤姐骂声 :“淫妇,你且听着,我是南村姓黄名唤成通,只因被叶荫 芝抢割田禾,毁拆园屋。迨后看灯又被亚狄纠人伏殴,屡次欺凌,威逼殒命。今在阎王殿上告准荫芝尚需时日,方得挫其锐气,但你系他心腹至爱,故先把你来偿。”说罢,将带子一拂,吓得凤姐魂不附体,连忙奔跑,一跤跌倒,擦醒起来,方知是梦。浑身冷汗,满腹惊疑。细想此事当日叶郎也曾言过,今日梦中情事却是不虚。其时已交五鼓,凤姐坐卧不宁,待至天明,荫芝回转,步进房中,看见凤姐双眉不展,手托香腮,大属惊骇,便问 :“芳卿为何如此?”凤姐见问,便把昨夜梦中之事 一一言知。荫芝肚内自忖,果实奇怪了,今者若不将此事与她说明,必然怀疑莫释,倒不如将情直说为妙,况且我与她不是别人,并无猜嫌可避,纵有言语规谏,亦是份所当应。启口叫声 :“娇姿,我实对你说,梦中言语真实不差。黄成通与我素 无相识,亦无仇怨,只为伊叔黄显国揭借银两将他的田亩与我作按,后因本利无归,故此割禾相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黄成通实非吾之对手,后来如何自寻短见,我实不知,不是我害他的。芳卿一旦放心,他断断不能向你索命。据云:阎王殿上将我告准,乃是狂言哄吓,不必理他。”凤姐听罢荫芝所说,默默无言,心中暗想,叶郎分明恃强倚势,肆意横行,屡次欺凌,几番羞辱,黄成通毙命实为叶郎威逼所致。人心安在,天理奚存?梦里情形并非吉兆,目下如此胡行,自取灭亡之祸。
古语有云: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第十四回 黄叶氏扳辕赴控
诗曰:
藻鉴高悬有定评,案头三尺法严明。
玉堂金马风流客,事到其间不放轻。
话说张凤姐得知叶荫芝为富不仁,自行抱怨当日有眼无珠,误投罗网,只顾身图快活,岂料乐极生悲,今日一错难番,悔之不及。人生在世寿天穷通,莫非前定?只可听之而已。细想叶郎乃读书之人,何以作此非法之事。黄成通虽乃自归阴府,倘或伊母将情具控,叶郎罪有攸归,妾身既为他妇,不知有无缘坐。方寸殊觉不安,但他既已说出真情,不妨问个明白。自嗟自怨,顾影空惭。忽然看见荫芝,便将罗袖拭泪。主事心中有些烦闷,开口叫句 :“芳卿,昨夜梦中情事,我已对你言明,为何还是这般惊恐呢?”凤姐道 :“君家虽然表白,妾心究竟 不安,第恐成通之母被人唆摆,将来入纸到官,不知如何是好。”
荫芝说道 :“芳卿何用操心,我现身居户部主事,赫赫威名, 谅他不敢与我作对,纵使在县控告,亦无奈其何。似此疥癞之疾,何必介怀。自此以往,芳卿毋庸挂虑,天来大事,自然有我担戴,请开怀抱,或时倚楼玩月,或时酌酒评花,不可学悲秋楚客,一室隐忧矣。”说毕,吩咐 :“摆酒,待我共芳卿压 惊。”顷刻,酒筵备列,凤姐勉强叨陪。二人把盏拈杯,细斟慢酌。饮了一番,便归帐底共效颠鸾倒凤,曲尽欢娱。按下不表。
且说黎爷约定成通之母叶氏出城递纸,业经数日,不见声音,未卜何时方可行事?待吾前往问个明白。立即整衣出门,竟到黄家而去。步入中堂,叶氏安人连忙迎接,坐下,唤〔丫〕环茶敬,饮毕,叶氏口称 :“贤侄,有劳光顾,深感盛心,蒙 你如此相周,未知何日报答。”黎爷回说 :“不敢,伯母何出 此言?小侄到来非为别事,请问伯母何时偕同贤嫂出城递纸?
“叶氏安人说道:“贤侄有所不知,老拙原拟早日携媳上省。 只因事有凑巧,小媳于前数日已经分娩,产下一男,且待弥月方可举行,依我老拙愚见,不若就近赴县,先行控告,未知贤侄意下何如?倘或县主不为准理,然后再行上省,也亦无妨。”
黎爷听说,不胜欢喜,连声称贺 :“原来贤嫂已产侄儿,不独黄门有幸,就系令郎九泉之下亦可心安。今欲赴县具呈,诚恐事属无济。惟今之计,进退两难,不若暂从伯母,先行赴县入呈,试看如何办理,再作区处。”转声又道 :“可把令孙抱 来,待小侄一观。”叶氏听说,连忙进入内厢把孙儿抱出,黎爷双手接过,把目观瞧,果是眉宇轩昂,丰神俊秀,此子将来定然跨灶。看罢,心花开放,得意洋洋,叫句 :“伯母,今幸 黄门有后,实乃苍天不负善良。”叶氏安人接语:“倘邀福庇,他日长成定然酬报大德。”黎爷答说 :“不敢。”即将孙儿交 回叶氏抱转,声称 :“伯母,事不宜迟,准备明朝赴县递纸。 小侄如今告别回家,将呈词缮就,明日再来偕同伯母前往。”
叶氏相送出门,分手而去。黎爷归到家中,将情达与母亲,并云 :“成通产得一子。”黎母甚为快意,便叫 :“我儿受人所托,终人之事。快把呈词缮就,明日初八呈期,便好呈进。”
黎爷答声:“领命。”步往书房,将文房四宝排开,端身坐下,浓磨香墨,执笔信手挥成。到了次日,黎爷便往黄家协同叶氏安人一齐赴县。正值县主太老爷升堂放告,叶氏安人手执状子跪倒阶下,哀哀痛哭,连声喊叫 :“青天太老爷伸冤。”县主 吩咐 :“将这妇人状子呈上来。”左右答应一声,连忙进上。 县主凝眸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心中暗骂,好一个胆大劣绅,目无法纪,忖思身为主事,籍隶班曹,正宜尽忠报国,仰答王 仁,何以在籍倚势横行,武断乡曲、奸淫妇女、挖掘山坟、抢割田禾、毁拆房屋,种种劣迹,不胜指屈,现任黄成通被其威逼毙命,案关重大,未便稍事姑容,叶氏呈词自当准理。吩咐:
“暂行回家,听候本县具文,详请究办。”叶氏叩头起身,离了公衙。转回家内,将情一一告知陈氏。是晚,姑媳二人私心窃喜,云开见日,盆冤得伸,不在话下。
且说县主准了叶氏状词,心中思想,叶荫芝身为主事,不能与平人并论,未便遽行票差唤讯,必颁详候大宪具奏批回,方能审办。正在商议具文通详,黄叶氏随即往省具控,奉抚宪朱大人批:叶荫芝性如狼虎,淫比狐狸。挖张姓之山坟,墓加泉下,诱何门之孀妇,辱及闺门。逼黄成通魂归阴府,奸两尼子梦绕阳台。恶贯满盈,情殊可恨,罪宜大辟,以警将来。
抚宪批行,仰司由府饬县,提集人证,解省审办。叶荫芝倚恃职官,屡传不到。黄叶氏情急代子伸冤,复恳黎爷作纸仍向抚院衙门呈催。
奉批:
控关职官营私舞弊,致毙人命,仰按察会同布政司迅即提省讯办,以彰功令而靖地方。
第十五回 叶荫芝革职解审
诗曰:
功令森严法律彰,身居科第不循良。
横行乡曲终何用,势若冰山岂久长。
奉土谕:
李等奏请将被控串诈毙命之在籍主事革审一折,此案广东东莞具孀妇叶氏呈控在籍主事叶荫芝串诱黄显国,将伊子黄成通田屋修造契纸,指借该主事银两,勒赎诈扰,以致黄成通被诈不甘,自缢殒命。事关在籍职官诈毙人命,必应彻底根究,以成信谳。叶荫芝着革职交该督抚,提同案内人证,严审确情,按律定议,具奏。钦此。
当即仰司行府饬县提集人证,解省审办,且说县主接奉牌文,必中暗暗自忖,叶荫芝乃系恶棍土豪,若是发差前往拘拿,恐其抗拒,不如用善法甜他,假言设席相邀,等他到来再作区处。主意立定,即差门役持帖往请。
适值荫芝在书房坐,家童传报 :“本县老爷差使奉请老爷 赴席酌谈,现有名帖在此。”荫芝接转一看,并无半点思疑,因他平日与县主时相往来,故此不察内里机关。答应午候即到,原帖请安,门役回署复命,县主吩咐庖人治酒。果然荫芝顶冠束带,两个跟班相随,午晌乘轿进署。县主急忙迎接,主宾见礼,坐下,门役进茶,饮毕,叙了几句寒温套话,便即相邀入席。酒过数巡,县主微笑说道 :“年兄,小弟有一言禀告,诚 恐有拂尊意。”阴芝道 :“老父台有何见谕,治生无不乐从, 伏为明以教我。”县主道 :“实不相瞒,小弟今日奉请年兄非 为别事,只因黄成通一案现奉上宪牌行,立将年兄解省,提同人证审办,烦劳大驾往省一走。特具薄酌,聊以饯行。”荫芝听说,敢怒而不敢言,吓得面如土色,胆振心慌。口称:“老父台,此做牌文内载甚么情事?”县主即将宪牌交他一看。荫芝看过,说道 :
“此事实属冤枉,治生恳求老父台大行方便,具文申复上台,自当厚报。”县主说 :“公事公办,难以为情,况事关大宪,奉行断不敢稍为延玩,叨在知好,伏祈原谅。”吩咐取刑具上来,将荫芝暂行监禁。荫芝到了此时,无言可答,只得告退,公差押赴监中而去。次日县主升堂,签差干役严拘黄显国、叶亚狄到案,并唤集黄成通之母叶氏监吊叶荫芝一同解省,添派干练家人护送到了省中,公差把文书投递,随奉大宪饬发首府东公确审,某知府廉洁持躬,因与叶荫芝有同年之谊,恐于物议,特自禀明太宪,另行委员办理在案,井将叶荫芝发交南海监禁,俟奉督抚二大宪仰司饬委能员提集各案人证秉公审讯,并查知叶荫芝劣迹累累,檄行本县出示报告。不知委员审讯叶荫芝如何供认?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除暴虐出示招告
诗曰:
分明恶大与仇深,天道从来是祸淫。
莫说当时人畏己,于今招告乱纷纷。
话说叶荫芝解省审讯,遗下张凤姐一人在家,心中仔细思量,叶郎此番身入牢笼,未知何日得脱还乡,只恨当初不该将黄成通田禾抢割,又不应把他的园房毁拆,迨至成通之母叶氏情愿自备银两取赎,仍复勒掯,黄成通气忿莫释,以致酿成巨案,况在前挖掘各姓山坟,纷纷勒赎。今被黄成通之母上控,诸事并发,不但革除官职,更恐性命难留,将来一经审实,定必查抄产业,累及家人。我乃身属女流,怎能设法为他解脱?
叶郎既是身受典刑,妾亦何忍独活?宁甘一死以谢多情,想罢痛哭一番,便即投缳自殒。次日家人报县验明,备棺收殓,风流孽案至此了结。按下不题。
且说叶荫芝发交委员研鞫,屡次刁狡不肯求招。但他声名狼籍,劣着累累,久在大宪洞鉴之中。备牌行县,饬查叶荫芝劣迹,邑宰接奉牌文,立即出示,遍行先告。正堂示:
为招告事,照得赤岭乡在籍主事叶荫芝居乡不法,本县莅任即已风闻,犹以该绅名列缙绅,颇知法纪,人言未必尽实。
然细加察访,确知该绅居乡以来,霸人田土、占人房屋、诱人妻女、窝留匪棍、鱼肉乡民,种种非法,不胜枚举。又其甚者,毁坟挖骸,勒人钱赎,此事亘古所未闻,乡闾所共愤,夫肆其毒者不一事,受其害者不一人。乃历年以来却少控告之案,皆由该绅横行乡曲,目无法律。尔民等畏其威势,诚恐告而不准,准而不办,结恨益深,为祸益烈,是以含冤茹痛,任其凌虐而不敢言。兹该绅恶迹昭著,各大宪均已深知,只候有人告发,审有确处即当严行究办。现因该绅威逼黄成通命案奉文提省审办,合行出示晓谕。为此示谕阖邑军民人等知悉,尔等有身受其害者,即当赴县一一胪陈,以凭本县,详情究办。惟事必须捐实,倘有宽假,反为坐罪,亦不得横生枝节,累及无辜。兹该绅罪恶贯盈之候,尔等沉冤得雪之时,慎勿观望不前,致贻后悔特示。
邑宰出示招告后,其被害之家有以霸田土,有以占房屋,有以奸拐妇女,有以挖骸勒赎等事纷纷具控,不一而足。县主当堂讯问明白,一一据实申复无异。
却说宝莲庵女尼闻知叶荫芝事发,解省审办,张凤姐虑及株连,自寻短见。即唤徒弟亚左、桀枝,痛骂 :“你等出家之 人,本不应与恶棍穿针引线,作此勾当之事。现在荫芝奸情败露,你等不能脱身事外,将来到堂质审,颜面何存?不如及早死罢!以免玷辱佛门。”骂得二人哑口无言,双珠泪落。各自归转房中。是晚,亚左心虚畏罪,仔细思量,实系祸由自取,与人无尤。左右踌躇,半筹莫展,遂即采服毒草身死。次日,老尼知亚左已死,备具棺木殓埋,即把桀枝逐出山门,押令归家还俗。这也不表。
且说叶荫芝奉押监禁,满腔烦闷,九曲回肠,自恨当时误听谗言唆耸,恃势横行,今日困押囹圄,身罗法纲,业经委员几次审讯,虽未承招,但恐动刑锻炼,难受熬煎。这便如何是好?不若自作呈词一纸,捏饰情节,自掩其非,或者邀恩,汤开一面,也未可定。主意立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拟成一纸,交伊子在外缮正,令其赴督宪衙门具呈,希图卸罪。其时正值邑宰出示招告,据情申复到来。奉督宪大人批:
查该主事串诱黄显国,伪按田屋,迭次诈扰,致黄成通忍迫自缢殒命,业据藩臬两司饬提尸亲人证,讯取确供,经本阁部堂会同抚部院亲讯无异,且该主事另有奸拐何张氏为妾,并发掘张川图坟冢之事,均属藐法横行,已一并奏参革审,至何张〔氏〕畏罪自尽。亦据东莞县讯验,详报在案。据诉各情,显系捏饰图卸,惟既已赴司提讯,仰东按察司会同布政司速饬委员提集各案人证,秉公彻底研审确情,由司复讯录供,详候亲提审办,毋稍稽延。粘抄及黄叶氏呈词并行。
藩臬二宪遵即饬令委员提集各案人证,分案复加研讯,先将黄成通命案讯问黄显国 :“你如何起意串同叶荫芝伪写契纳,将黄成通田亩作按借银?一一从实供来,以免动刑。”黄显国供称 :“小的与黄成通系属叔侄,分居已久,因与黄成通 借贷不遂,故此起意写立伪契,向叶荫芝借银。小的得银到手,便花用了,随往各处云游。后来荫芝如何纠众抢割田禾以及毁拆房屋,如何威逼黄成通致死,小的实不知道,这是实情。”
又问挖骸勒赎被害之张川图,供称 :“小的当日被叶荫芝挖掘 祖骸勒赎,经伊亲家李鹩举说合,过交银两,当日实系畏惧荫芝虎威,不敢同他作对,是以哑恐。今幸云开见日,盆冤得伸,生者感戴鸿慈,死者亦当衔结。”其余又提各案人证审讯,佥供如一。当即监吊叶荫芝提同叶润泽、叶亚狄当堂对质,俯首伏辜。由司审转,旋经督抚二人宪亲提会勘,反复究诘,夫口不移以成信谳。叶荫芝拟绞,监候秋后处决。其余黄显国、叶润泽、叶亚狄、李鹩举俱属同恶相济之人,各治以应得之罪,余属无辜,概行省释。叶荫芝仍发南海监禁,所有霸占田土、房屋给主领回管业,控骸勒赎各银两照数追出充公。
且说黄叶氏领回田亩,另行批耕,所得租粮姑媳籍资糊口。
一日黄叶氏对媳谈论 :“孩儿黄成通负屈含冤,此事全仗黎爷 之力,我们理应酬谢。”陈氏道 :“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 报枉为人。今得丈夫冤仇已泄,慢道酬以金帛,即使碎身粉骨亦所不辞,如何酬谢之处,悉听安人尊意调排。”叶氏道 : “贤哉妇也,所云甚合我心。”吩咐童仆修办靴帽、袍褂、全猪酒席,并封白银百两以为华昏致谢。安排停妥,即命挑夫抬送,婆媳二人携同孙儿踵门叩谢。黎母闻知,母子二人连忙出门迎接。步进厅堂,叶氏姑媳双膝跪下,叩头致谢。黎爷母子即忙回礼,礼毕,坐下饮茶。黎爷道 :“小侄与令郎交好有年,情 同手足。见他被恶棍叶荫芝屡次欺凌威逼致死,不忍袖手坐视,代为作纸鸣冤,此乃谊不容辞。伯母为何行此套视,酬以金帛,惠赐多珍?殊属令人置身无地。”叶氏道 :“贤侄有所不知, 此事全仗老贤侄回天之力,若不是贤侄担肩代作呈词,不独孩儿盆冤莫白,而且我姑媳亦难存活。此固孩儿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区区薄敬,聊表寸衷,伏乞哂存,幸无见外。”吩咐把礼物抬将上来。黎母在旁说道 :“老安人何必如此费心,小儿 不过举笔之劳耳,承赐佳贶,受之实为有愧,却之恐蹈不恭。
施者不节,受者自忘其贪。吩咐 :“孩儿,将物留下,白镪璧 回,留为令孙异日书金之用。”黎爷诺诺 :“遵承母命。”包 了赏封,打发挑夫回去,着令庖人办酒款待叶氏姑媳。顷刻,酒筵已备。黎母命媳出来相陪,简氏应命,穿衣出堂,与叶氏姑媳见过了礼,一同埋席。分宾〔主〕坐下,丫环斟上了酒,大家一齐举杯相酌。席间,黎母说道,口称 :“安人今日冤仇 已报,令郎灵柩现停在家,何不找寻吉壤为之安葬?一则先人落土为安,二则以免提肝吊胆,你道如何?”叶氏说 :“老身 只为官事纠缠,未暇及此,目下已获伸冤,自当急为办理。但家下无人,还祈令郎照拂。”黎母说 :“这个自然。”酒过数 巡,只见成通之子向往黎母扑笑,黎母接抱过手,耍弄一番,不胜喜悦,看见此子生得眉清目秀,相貌非凡,将来必有上达。
暗暗想道 :“我孙与他同年,不过大其两月,何不共成姻眷, 俾得亲热,相继往来。想罢,启口叫句 :“安人,老拙有一事 奉商,未知尊意可能应允否?”叶氏闻言,口称 :“老安人有 何见谕?请道其详,妾身无不恪遵领命。”不知黎母如何说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缔姻娅以绵世好
诗曰:
不是筵开射雀轩,祗缘种玉自蓝田。
怜孤有意联姻谊,不负交情一片坚。
话说黎母在席上看见黄成通之子生得英俊,欲将孙女与他结亲,便向叶氏安人说道 :“老身并无别事奉商,因见令孙儿 乖觉歧嶷,将来定成大器。小孙女与他同庚,只大两月,意欲共结丝罗,第恐蓬户柔姿,未必能如尊意。”叶氏答说 :“老 安人说哪里话来,小孙命生不辰,慈父早为见背,今得令郎不弃东床之选,实乃泰山之靠,何幸如之?”黎母令丫环将孙女抱出,拜见叶氏婆媳,叶氏安人向手中除下玉卮一双作聘,以志不忘。黎母命婢将酒满注,两相交饮,以为酒杯许口,永无反悔。彼此畅饮一番,直至日落西山始行散席。叶氏婆媳告别黎母,姑媳相送出门,上轿登程而去。自此两姓联姻,更为笃好。过了数日,叶氏安人敬请高明地理觅就吉壤,安葬成通,并请星士选择良辰。差仆通知黎府,一面延僧建醮,超度先灵,四亲六眷摆祭纷纷。黎爷备办礼物,前往致祭,所有一切事务具是黎爷主持。到了是日出山,鼓乐喧天,人夫执事甚众,惊动沿村男男女女观看,无不称快,并说 :“黄成通被叶荫芝如 此欺凌,今日得雪冤仇,风光大葬。为人做好终须好,恶人到底归身。此话确实不虚。旁人议论无庸赘述。旦讲黄成通灵柩到了山前,土公预先开便了冢,勘舆定了吉向,等待时辰一到,即行下葬。一众亲友送毕,黎爷为之款接,极属殷勤,各皆欢悦。一连忙了数日,丧务告毕,坟面亦经筑好,黎爷拜辞而归,叶氏姑媳千多万谢。自此黄家平安无事,婆媳相与抚孤收租度日,目待孙儿长大成人,开枝散叶,以绵宗祧。按下不表。
却说叶荫芝在牢狱禁押,日困愁城不胜烦闷,形容枯槁,颜色憔悴。闲来无事,自思己过,每每为之扼腕长吁,深恨当时不该如此恃势欺人,横行乡曲,以致酿成巨案,抚胸自问,实属咎亦难辞。正所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想我荫芝身为主事,在京供职有年,回籍奔丧,理应早为起复,何苦逗留在家,迷离花柳,纵情酒色,贪好货财,自取灭亡之祸,伊谁之咎,夫复何言?所恨相交尽属协肩谄笑,不能箴规纳善,更为朋比作奸,种种非为,半由自己所招,半为他人所累,既往不咎,错脚难番,只可听之而已。未几,抑郁伤怀,不思饮食,奄奄瘦损,弱体难支,采薪之忧,是所不免,其妻妾闻知,难以为情。一日爱妾携子进监探病,狱卒不肯见容,多方贿赂,始得徇情放进。荫芝见了爱妾与及儿子,遂即抱头痛哭。哭罢,彼此叙了一番离别之苦,荫芝问道 :“别后家中景况若何?” 答曰 :“如常。”又问 :“凤姐近来有无出入?”伊氏叫声:
“老爷,凤姐之事,难道你竟不知么?”荫芝说:“被行信息 不通,如何晓得?”伊氏道 :“自从老爷提省审讯,凤姐抱闷 耽愁心虚,畏及千连,竟尔自萌短知见,也曾经官验明,申详在案。”荫芝听闻伊氏所说,便即顿足槌胸,哭叫 :“芳卿, 蒙你多情垂爱,原拟百载同欢,岂料一旦分离,竟使柳眉皱碧,杏脸消红,素娥托月,紫玉成烟,是予之罪也。”言罢悲啼不止,伊氏从旁劝慰 :“老爷不必过于伤感,千祈保重贵体,倘 忧多成病,无人调护,自去扶持,为之奈何?”荫芝说 :“爱 卿之言虽是,但凤姐为我不知受了多少折磨,正得成就其事,今者为我亡身,问心实属难过。生于情而死于情,天壤间能有几人哉?是以不能不为之而堕泪。转声便叫 :“孩儿过来,听 我吩咐,自今以后,务须努力做人,小心事奉母亲,不可高头硬性,相恤里邻,和睦乡党,前车可鉴。千祈不可照我所为,自蹈汤火,难逃法网。其子闻言,伤心流涕 :“父亲不必挂心, 孩儿自当遵训。所有一切家事,母亲操持门户,关防孩儿照管。
自此勉力攻书,不坠青云之志,箕裘相绍,务祈肯构肯堂。惟 是父亲现在被押囹圄,孩儿弗克追随左右,私心自问,殊觉不安,惟望彼苍垂悯,予以一线之生,俾得乐叙天伦,感甚幸甚。”
言未毕,禁卒近前催促 :“此地非久谈之所,快请回避,诚 恐狱官到来看见,彼此均属不便。”荫芝此时实难分别,其子与妾亦属依依不舍,六条珠泪闷洒衿怀,三面相看殊难割爱,欲行欲止,无奈狱卒不容久待。三人只得含泪而别。伊氏偕子转回寓所而去。按下不表。
且说张良雪之妻陈氏,因包庇张凤姐与叶荫芝私约,协同前往宝莲庵叙会,在佛前发誓联盟,被伊夫查知其事,将妹凤姐严行锢禁,把她逐回娘家。陈氏被夫休弃之后,也自知错,隐气吞声,终日受其父母怨骂。心中暗想,外室断难存身,兼之无颜以见亲友,有夫之妇未便复行再蘸,只好入寺修行,以盖前愆,乃为上着。主意已定,即向父母跟前泣求 :“情愿托 足空门,皈依忏悔,以了今生因果。”其父母见女如此情景,殊觉惨然,不得已,从其所说,叫句 :“女儿,虽乃你自行差 错,究竟因人连累,今已被夫所弃,镜破难以复圆,虽在外室藏身,他日作何究竟?仔细想来,还是入寺为高,闻得清真庵女尼十分端正。终日持斋把素,念佛看经,一尘不染,迥异桀枝、亚左之流,待我明日送你拜她为师,俾你终身有个安乐之处。所有衣单各项自有父母为之,无庸你挂虑。”话毕,陈氏心中不啻喜出望外。过了几日,其母命人打轿,带领丫环前往清真庵烧香,女尼静远连忙迎接。入到佛殿、陈母命〔丫〕环点烛,亲手自炷名香,恭身裣衽,跪下叩头颂祝一番,起来化帛,静远引至客堂坐下,奉茶饮毕,女尼启口问道:“太太贵居上姓?乞示其详。”答曰 :“妾身姓陈,本邑人氏,就在前 村居住,久闻宝庵雅洁,是以到此烧香。请问师傅法号何名?
“女尼答曰:“法名静远。”陈母复问 :“门下法嗣若干?”
静远说道 :“山门清淡,只有小徒一人,现已分居别庵。陈母 道 :“妾身有句话儿奉商,未知师傅可能容纳否?”静远云: “太太有何赐教,小尼无有不遵。”陈母口称 :“师傅,实不相瞒,妾身有一小女配与张良雪为妻,近回夫妻反目,休弃送回娘家,今欲带发修行,以图清净。久闻师傅端正持躬,欲令小女投于门下为徒,俾她终身有托,未卜尊意如何?”静远听说,口称 :“太太,令爱姑娘缘窗闺秀,玉叶金枝,第恐山门 淡泊,菜根滋味,适口无肠,未免有防简慢。太太既系不遗葑菲,小尼自当拜命。”陈母见静远一口应承,心中十分欢喜。
便说 :“取宪书来看,择选吉日,好送小女到来拜师。”静远 即把通书呈上,陈母查阅,说道 :“明朝乃是黄道吉辰,便可 行事。”说毕,起身辞别,女尼相送出到门外,说声:“简慢。”
就即起轿而行。归到家中,陈氏接见,问道 :“母亲到庵会见师傅,如何商议?”陈母将情由一一言知女儿 :“明朝乃是 吉日良辰,便好送你到寺,快些打叠应用各物,一同携去。”
陈氏闻言,立即归房,检拾停当。到了次日,早起梳洗,穿就衣服,出堂拜辞宗祖,叩别父母,洒泪而行。陈母携了衣单银两,亲自送女前往。到了寺门,女尼迎进客堂,陈母吩咐女儿拜见师傅,陈氏领命,躬身跪下叩头,静远连忙扶起。陈母把衣单银两双手呈上,静远接过,喜之不胜,吩咐摆斋款待。席上陈母嘱托一番,静远唯唯从命。斋罢,陈母拜辞,静远师徒相送出门而去。
第十八回 张凤姐冤魂托梦
诗曰:
强成燕侣与莺俦,丧节污名不顾羞。
错脚难番怜薄命,泉台空抱恨悠悠。
话说陈氏拜了静远为师,从此收心养性,杜门不出,看破红尘。静对黄庭经一卷不理人间是与非。其父母闻之,也亦为之叹息,无庸赘述。
却说张木公见凤姐业已身亡,满腔忿怒自是瓦解冰消,因思媳妇被儿逐回外室,不过为尽姑嫂私情,以致终身受累,闻她今已入寺修行,不肯复为改嫁,虽非完人,但亦尚顾廉耻,终身已得安乐之处,到也罢了。惟是良雪现在鳏居,一室独处,何以为情,老夫意欲为他再续良缘,免其在外浪荡。思想已定,便同妻子商议,安人答说 :“老爷言之甚是,妾身久有此心, 一向因亚凤心绪不宁,未暇谈及。老爷既有此志,当即举行。”
夫妇庄然谈论,适值钱婆到来。说起前村马姓之女,年方二 九,生得丰姿俊俏,举止端庄,而且簪缨世族,阀阅名家,门户相登,堪为令郎继室。木公夫妇听说,喜色欣欣立写年庚一纸,交与钱婆前往作伐。未几,钱婆往来说合,两家应允,遂即过聘,择吉迎娶。是日,大排筵席,亲眷纷纷到贺,鼓乐喧天,觥筹交错,直至更阑而散。此夕洞房花烛,鱼水和谐,琴瑟百年,以继前好。从此良雪夫妻和顺,这也不必多说。
再表张凤姐死于非命。因在冤枉死城朝夕嗟怨,自恨当时这两个狗尼将我陷害。只估叶郎是个书香子弟,薄洒风流,故有如此情重,是以在宝莲庵私会,愿托终身,岂知他是个色中饿鬼,残酷贪夫,霸人田土、占人房屋、奸人妻女、挖人骸骨,种种非为,人憎鬼怨,今日恶贯满盈,难逃法网,正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本名贵□女,玉叶金枝,何肯以身试法?自忖为情之所累,玷辱父兄。既为荫芝妻,则当为荫芝死,不得已,自尽身亡,以免出乖露丑。今闻叶郎死期将至,不若前往监中托梦,与他叙会一番,也解心中忧愤。思想已定,化阵阴风潜往阳台而去。到了监中,狱神喝问 :“何方冤鬼, 姓甚名谁,到此何故?快把情由说来。”凤姐道 :“小妇人乃 张家之女,名唤亚凤,只因主事叶荫芝与我结下风流孽债,妾虽已死,但情根未断,闻他现在监中抱病,特来探望,聊表寸衷,伏乞恩施,准其晤面,感之不尽。”狱神见凤姐说出真情,不忍拦截,放其进去,说道 :“此间乃法律森严所在,不能滞 久迟延,致于未便。”凤姐答曰;”遵命。”旋即抽身进步, 行近床边,低声叫句 :“叶郎,闻你身中有恙,特来奉候。” 此时荫芝梦入南柯,看见凤姐散发披肩,蒙头垢面,不胜悲切。
便问 :“芳卿,因何如此形状?”凤姐洒泪开言,叫声:“叶 郎,自从闻你解省提审,妾身无日得安,知你身罗法网,问正典刑。一则畏罪干连,二来何忍独活?是以自萌短见,投缳而死。今在冤枉死城困守,〔度〕日如年,未知何时方得转轮再世。”言罢,悲鸣不已。荫芝看见凤姐如此伤情,不禁肝肠寸断,仰天长叹,口叫 :“芳卿,这是我荫芝多行不义,自取灭 亡,死不足惜。本不该千方百计陷却芳卿,败丧名节,死千非命,是子之罪也。惟是我禁押牢中,死期将至,伏祈稍待片时,与你同归一路。”二人悲啼,狱神向前催促,不准停留。凤姐无奈,只得与荫芝挥泪而别。主事此时擦醒起来,泪湿衫衿,侧听樵楼已交五鼓矣。
闲话休提,却说张良雪之妻陈氏自从拜了静远为师,身入法门,毫非不染,终日念佛烧香,或时亦拈针纸,脱净尘缘。
超然世外。一晚梦见凤姐到来,颈带绳痕,披头散发跪在床前,口称:“嫂嫂,难为你当日与我周全其事,以致被兄逐回外室,可怜年少青春,空守有夫之寡。今者红尘看破,入寺修行,到博得一个终身安乐。奴因叶郎威逼黄成通,伊母上台起控,奉文提省审办,惟恐罪及干连,以致轻生自尽。今在枉死城中,不胜凄楚,回忆生前既蒙嫂嫂曲屈相周,于今死后还祈嫂嫂推情超度,为之诵如来一卷俾得忏解愆尤彼岸诞登莫使沉沦阿舅,此恩此德,世世不忘。”说罢,哀哀苦哭,叩头而去。陈氏醒转,毛骨悚然,心中暗想,凤姐当日与我姑嫂情深,故此不避嫌疑,同彼往宝莲庵与叶荫芝私会,后来被他人进谗,为夫所弃,逐回外室。在凤姐未尝无意相关,但畏惧父兄威严,焉能为之力挽?我既用情于始,不妨尽情于终,明日与师傅商量,将她超度,免她轮回堕落,早出生天,庶不负其哀恳之心也。
到了次日,起来梳洗,心中郁郁不安,未免形之于色,出到禅堂,恭见师傅,礼毕,静远叫声 :“徒弟,今日见你眉峰紧皱,面带愁容,是何原故?”陈氏答道 :“师长有所不知,弟子只 因昨晚夜梦颠倒,是以耿耿寸衷。”静远道 :“所梦何来?不 妨向我一说。”陈氏道 :“弟子在俗有一夫妹,名曰张凤姐, 原配何门,三年丧偶,改适主事叶荫芝为妻,只缘叶主事身罗法网,诚恐罪干连累,自缢身亡,现困枉死城中,求我超度。”
其余底细不敢对师说知,只可藏头露尾,不尽所言,静远听 说,叫声 :“徒弟,既系如此,这也不难,待我明日相请众道 友到来,在佛前将她超度,也不枉你姑嫂一番情意。”次日,陈氏自解私囊备办香烛、斋棹、金银纸帛,相请众女师在经堂礼忏一昼夜,连宵功德超度亡魂,事毕众尼散去,陈氏谢过师长,心中便觉安然。过了几天?忽然一晚梦见凤姐到来,满面欢容,笑颜可掬,行近叫声 :“嫂嫂,多蒙超荐,实乃功德无 量。如今已出枉死城中,仍在鬼门关守候,叶郎身死,方能完此凤流孽案。尚有邓清之妻黎氏,也是案内有名之人,想我当日被父兄严禁之后,归至何门,黎氏突然假扮倪奶奶,将我诱拐,说往石龙看会。送往叶郎舟中,共效于飞之愿。今我魂赴泉台,她竟脱身事外,仔细思量,自当为她索命。”言罢,裣衽叩谢,说了一声 :“吾去也。”便往邓家而去。 话分两头,却说邓清夫妻一日无事,相对闲谈。黎氏将夫斥辱 :“你乃纠纠武夫,绝无一些计智,枉费身为男子!不及 我一女流,难怪人称你为大栋。目今叶主事身罗重罪,禁押监牢,你一向趋伊门下,左右逢迎,不过狐假虎威,虚张声势。
叶主事现今英确何在?摇钱树自此砍倒了,问你何所经营?作何事业?”这几句问得邓清无言可答,只得笑口吟吟。黎氏,正欲归房有事,忽然见有一阵阴气吹来沾体,登时浑身酸软,头晕眼花,一跤栽跌在地,口中混骂 :“黎氏,你生平多谋多 诈,刁狡异常,算是一个女中光棍,想我凤姐与你并无相识,素无嫌怨,你为何假扮倪奶奶到何家诈称接我往石龙看会,送至叶荫芝舟中成亲,害我今日死于非命。仔细想来,断断不能放你,快快偿我命来!”其时,一众家人俱已知道,张凤姐降她,说的邓清连忙排解,再四哀求,俱不能免,片时间,黎氏身亡。邓清见妻子已死,不胜悲感,吩咐家人将尸放好,备办衣衿。棺椁收殓,经过七旬寻,觅见山地,延僧建醮超度一番,然后再行出殡。丧事已毕,邓清把家内一切事务安排停妥,从此杜门不出,闭户安居,凡有损人利己之事再不敢为。安庸赘述。
第十九回 问典刑法场祭奠
诗曰:
君子小人有两途,为非作恶不胜诛。
科名捷取终何用,孤负芸窗愧读书。
话说叶荫芝定成死罪,在牢中监禁,经过秋审,一日部复转回。奉上谕:
嗣后办理,各省秋审犯勾到时,着大学士、刑部将各犯应勾、应缓情节摘叙数语,奏后行各省督抚处决,以昭儆戒。钦此,叶荫芝因闻黄成通人愚懦,嘱其分居胞叔将黄成通勒诈分肥,伪写按契,向黄成通勒赎银两,不允,将黄成通铺屋封闭,并将其园树砍伐,后割田禾、鸭只,一抢桃回,黄成通被其欺扰忿气难堪,乘间自缢殒命;又拐张氏为次妻,后张氏畏罪自尽,并掘骨骸坟墓等情,仗官倚势,平空讹诈。是以勾决,法无可宽。钦此。
部文一到,当即饬司行府仰县移会武菅,监吊荫芝解赴抚院衙门,听候会审,炮响三声,请出王令,委县拨兵将叶荫芝押出市曹绞决。其妾伊氏,是日闻知备办酒食,携同儿子先往等候祭奠。不多一会,叶荫芝已抵法场,其妾与子见了,凄然不堪,连忙上前跪下叩头,将酒满注,亲手递到唇边,此时荫芝魂不附体,哪里还食得酒来,喉头哽咽,勉强饮了一杯。伊氏口称家主者:“癸妾辱家恩宠幸已有年,满拟常叨泽荫,左右追随,不意福薄生灾,至于如此。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惟愿早登仙界,免堕丰都,主之幸亦妾之幸也。”言罢,泪如泉涌,犹如利剑剖心。荫芝带泪叫声 :“爱姬,不必伤心,事已 至此,有何可言。”转声便叫 :“孩儿上来。”吩咐 :“自怨你父生平任性,恃势横行,交结往来尽是无廉之辈,当日若得良友箴规,何至今时有杀身之祸?前车覆,后车鉴。儿呀,自今以后,必须择友,切切不可滥交,再者,回家务要循规蹈矩,事母理当竭力,无使忤触亲心,你父死在九泉之下,亦能瞑目矣。”其子听说,口称:“父亲不必过虑,孩儿自当凛遵遗训。”
时候已到,监斩官催令动手,伊氏母子不忍目击荫芝身亡, 回避下去。刽子手即把荫芝扶上绞台,不消片时,便已绞毙。
伊氏母子禀请将尸领回,备办衣衿棺椁,即行收殓,匍匐扶亲归里,觅地安葬。择日开丧领帖。至期,鼓乐喧天,四亲六眷纷纷前来吊孝,延僧建醮,伏道修斋,两坛因果,追荐灵魂。
一连闹了几日,其子谢孝已毕,便在家庭守孝。
一日,乡中无赖之徒群蚁相附,纷纷议论说道 :“叶荫芝 生时倚仗职官,傲世凌物,霸人田土、占人房屋、拐人妻女,掘人骸骨,作恶多端,不胜枚举。于今死去剩下资财,留为妻子安享。我们不若代众人报仇,照依一样行事,俾人霸他田土,俾人挖他骸骨,俾人拐他妻女,俾人占他房屋,向他儿子勒赎银两,大众分用,你道好不好呢?”众人齐齐拍掌,称说: “妙甚,妙甚!”内有一个高年长者,摇头说道:“不好,不好!
这事如何做得?你们想学荫芝所为,只怕不能学得荫芝声势,他身居户部主事,赫赫声名,谁敢与他相抗,不独乡中畏其狼威,就系本邑县主也亦无奈其何。天道福善,祸淫报应,丝毫不爽,你看荫芝一朝罪恶贯盈,难逃法律。孽由自作,与人何扰?依我愚见,到不如守分安命,顺时听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身为盛世之民,获享太平之福,岂不多少是好?何必作此不仁不义,自取灭亡哉。”众人闻听长者这一番话,个个无不抒诚悦服。齐声称说 :“有齿有德, 果是高见不差,若不是长者指示迷津,我等险些自蹈汤火。”
正系一人之善能万人之恶。此之谓欤!
第二十回 森罗殿冥判阴魂
诗曰:
太息生前作恶深,
阳间做事如疏网。
哪知死后罪难禁,
阴府无私不漏针。
话说叶荫芝生前作恶多端,挖人骸骨,其被害众阴魂,早在阎君殿上控告,只因叶荫芝未遭显戮,以致稽延于今。荫芝已死,可以审结,即差鬼卒将众冤魂带齐,听候公断。牛头马面领命,即速前去,不一时俱已带到。判官奏曰 :“尚有未死 之生魂,应否勾摄?乞为裁酌施行。”阎君当殿说道 :“凡有 案内应质之人,必须唤到,方能审问明确。”随即吩咐牛头、马面 :“速往阳间,将李鹩举、叶润泽、叶亚狄等生魂,快快 勾来,毋得迟延干咎。”鬼卒答声 :“领命,”一道清风竟往 阳台而去,即把若辈生魂勾摄。其时,李鹩举等个个一时昏迷起来,人事不醒,卧于床上,三魂七魄随着鬼卒带赴阴司。牛头、马面复命 :“李鹩举等生魂俱已勾摄到来,伏祈定夺。” 阎君端坐殿上,先把风流孽案审问一番,骂道 :“叶荫芝,你 身居主事,名列缙绅,自当礼义持躬,何乃不顾廉耻,日逐狗党狐群,诱拐孀居少妇,纵情风月,有玷官方。至于掘人故墓,挖人骸骨,以及威逼黄成通自缢毙命,种种非为,情殊可恨,虽经以正国法,不足以蔽其辜。”讯毕,鬼卒把张凤姐带上,阎君问曰 :“张凤姐,你名门闺秀,望族娇娃,原配何门,三 年丧偶,纵不能柏舟矢志,亦当待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何与叶荫芝庵中发誓,赠以绣鞋,不守坚贞,窃效淫奔之女,败名丧节,遗臭万年。”鬼卒又将桀枝、亚左带上,阎君问曰:
“你这两个秃驻,身在法门,理宜洁持,持斋把素,念佛看经,色色空空,无非幻想。为何不能参破,竟与叶荫芝宣淫,既经握两携云,又复穿针引线不修因果,玷辱佛门,罪有攸归,难辞其咎。”此风流孽案,业已当殿审明。吩咐鬼卒 :“把黄 显国带将上来。”阎君问曰 :“黄显国,你与黄成通系属叔侄 至亲,久已分房居住,屡次向其通挪,并无见却,一朝借贷不遂顿起亏心,串同叶荫芝写立伪契,将田作按,迨后,荫芝将黄成通田禾枪割,砍伐果木,毁拆园屋,屡次欺凌,以致黄成通气忿自缢身亡。本案黄成通之毙命,实由你这狗道而起,情实可恶,法所难容。”吩咐牛头、马面:“将黄显国带上刀山,挫其筋骨,然后放落油缸熬煎,化为齑粉。永远不得转轮。”
鬼卒答声 :“领命。”即把黄显国押将下去。如此这般,遵照 而行,事毕复命。又把叶润泽带上,阎君问曰 :“叶润泽,你 乃梅林寒族,小户贫家,屡为邻乡凌辱,风闻叶荫芝声名赫赫,势大财洪,趋炎附势,援而扳焉,附诸族末,时相往来,进谗唆摆荫芝诡计害人,无所不至,欺生凌死,满肚砒霜,洵为乡村中之大毒,亟宜惩倒以儆力顽。”审毕,鬼卒又将李鹩举带上,阎君问曰 :“李鹩举,你乃家财万贯,富拥千金,身捐州 同之职,与叶荫芝结为儿女姻家,见其恃势凌人,自当为之阻止,窝谈女色,犹复竭力图谋,乃至伐冢挖骸,竟敢勒赎,过交银两,助纣为虐,包庇分肥,扰害闾阎,殊堪发指,阳世虽逃显戮,阴府难免冥诛,审毕,鬼卒又将叶亚狄带上,阎君问曰:“叶亚狄你系荫芝胞侄,份属犹子,虽乃分居,情犹一脉,不思安分守己,狐假虎威,每于损人利己之事,竟尔代叔出头,耶如陈姓寡妇之事,袛将铜钱二十七千,勒令陈表立写在三百两银揭数,将伊寡婶田亩作按,后至陈寡妇情愿赔银一半赎回,你叔侄坚执不允,胆将陈姓两个幼孩收禁祠内,陈寡妇泣诉公庭,邑宰为之准理,出差协全营员会拿,又复纠集多人持械抗拒。至于挖掘张川图等坟墓骸骨,全是你主持,带领土公人等前往发掘,如今万恶皆归荫芝一人,未免苦乐不均,叶荫芝业已问正典刑,你断不能脱网。” “尚有张良雪之妻陈氏,不守 闺门礼义,与姑包庇为奸,现今入寺修行,不过聊塞众人之口,虽乃为夫所弃,应宜罪执贪淫。”审讯已毕,各各俯首服辜,阎君吩咐牛头、马面将众魂带下,听候判断。判曰:
叶荫芝者,身为主事,位列缙绅。俨縻爵禄于朝廷,当念维持夫风化。何倚权势纵族亲,既贪财而毒施枯骨;肆淫凶,行狡计,复渔色而玷及孀居。似此虎视鲸吞,狼心虺腹,未免猴官之诮,居然狗盗之雄。宜于剐心枭首之馀,付之炮烙,即于油锅刀山之下,置之宫刑。使今日火焚肉脏,用儆刀风,俾来世花放后庭,速偿冤债。
张氏亚凤者,珠帘弱女,金屋名媛。纵或伤薄命于红颜,岂至感深情于绿绮。胡乃才歌寡鹄便欲求凰。中淫尼之巧计,禅床幻作欢床,从豪宦之奸谋,珠海翻成孽海。据此彤管至玷,白璧蒙瑕,速炽金钢之刃插入牝阴,准投禽兽之胎,托生猫姆。
李鹩举者,财盈万贯,虽能作福作威,富有千金,宜以不卑不亢。何乃便为不仁之习,见贫贱则昂其首,竟同趋炎附势之流,睹富贵则摇其尾,称之以沓沓既无殊,娼妇之心。名之曰讠也讠也亦奚异,
和尚之眼,虽法江湖之水,不能洗阙羞颜,即图山毒之形,难以穷其丑态。宜加惩儆令作龟公。
叶亚狄者,本为市井无赖之徒,因迁叔而称侄少,何异乡曲无知之辈,逐匪党而作,乃撕勒人钱财,以图自足之计,固知所得良多,掘人坟冢,以为择食之端,试问于心何忍?况无夫之妇,已作婶娘,何得复行淫乱;有主之田,原非己物,乃尔竟欲延谋。据此无良,实非人类。生即厚颜居季世,死亦无面见先人。此世留名大水鱼,来生合作穿山甲。
桀枝、亚左者,业披缁于佛地,固宜剑断尘情,岂念素于禅堂,复至波生苦海。胡乃散天花于座上,只散桃花;施法雨于人间,但施巫雨。菩提树幻成连理树,秽达西天,明镜台你作游仙台,腥闻南士。三生现孽,一味宣淫。虽使居鬼门母彘,不足以赎其辜;惟令托阳世牝虎,庶可以当其罪。
陈氏者,少年夫婿,早掇科名,半步行藏,当知礼法,何闺阁内总无廉耻,竟色美而献旗枪,巾帼中全没须眉,遂买笑而通针线。秋波频转,无非欲取人怜,莲步轻移,殆谓能撩客思。幸荫芝钟情硕果,故不暇染指于元羹类。倘鹩举欲啖馀桃,难保失身于鹅料。况出乖弄丑,成也原是萧何,丧节辱身,败矣莫非彼妇。去其心目,纳入铜钟更宜。将邓清之妇以行刑,使即抱铜柱一条而受罪。
叶润泽者,曾经获罪公庭,宜汝受刑木里扌耆。固宜遁迹,梅林,惧为冯妇;岂敢侧身棠署,复作奸徒。何食铜无厌,犹怀暗箭伤人。为恶不悛,常捧大蹄卫己。捉以尤浑、费仲未尽其奸,校之飞廉、恶来差方其恶。是宜敲其牙,拔其舌,托生粪内,转入虫伦。至于党恶毛撕,助奸烂匪,掳生人,食死骨,律无宽宥,法必痛惩。地狱之鬼,沉沦泉府,丰都屎笨之峰,投胎阳间坑厕。此判。
判断已完,吩咐鬼卒将死者带赴鬼门关待罪,生者送回阳世为人,等待阳寿终满,再行带回听候发落。鬼卒答声 :“领 命。”将各生魂放回。其时各人擦醒,不禁汗流脊背,毛骨悚然。是耶非耶?依稀仿佛。
盖幽明之中,原无二理,大抵为善必报,作恶难逃。可见人生在世,须要行仁义事,存忠孝心,勿贪意外之财,莫饮过量之酒,勿谋人之财产,勿淫人之妻女,多修善果,广种福田,脱离苦海,共登寿域。岂不快哉!岂不乐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