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圆梦
作者:(清)临鹤山人
序
楔子
第一回 禅关花证三生果 幻境珠还再世缘
第二回 西域卖珠致奇福 南州赈粟荷隆恩
第三回 贤郡主鸾诰膺封 痴郎君虹堤奏绩
第四回 谐凤卜珠环赐卺 惩鸠占金伤别离
第五回 偿旧债一样葫芦 荷新封两般翟□
第六回 秋阁感情收蕙妾 冬闺集艳拜蓉仙
第七回 子盗母青蚨尽散 弟如兄赤棒重施
第八回 怀旧德设法平反 趁新年分题酬唱
第九回 众美联袂雅制灯谜 群盗挂帆偷开米禁
第十回 幻作真征兵姽婳 直报怨拿问赵全
第十一回 再嫁婢羞侍饯筵 九秩妃欢寻寿宴
第十二回 夫贵妻荣新任赴 女淫男盗宿愆偿
第十三回 无可奈何罗巾忿缢 似曾相识团扇羞遮
第十四回 憾旧事弃婢泼水 发新令名姬选花
第十五回 暗调笑派守芙蓉祠 明糟蹋裸受桃花板
第十六回 呆霸王稠桑遭惨报 小学士醉竹荷殊恩
第十七回 评诗画风窠三集 宜嫁娶鹊渡双圆
第十八回 被肤诉侍妾含冤 剖心事太君悔过
第十九回 怡红院洗儿开宴 栊翠庵梦姊贻诗
第二十回 贾仲妃凤藻承恩 史湘云虎闱盼捷
第二十一回 孝女代忏释重愆 仙妃行权判庶狱
第二十二回 老客谈心露洋弊 中丞赴任论官常
第二十三回 天妃闸祖孙授法 仙女庙姊弟奇逢
第二十四回 林解元山祠得佳偶 芮勇士湖舫露真才
第二十五回 奴欺主王邢受刑 男作女香玉卖解
第二十六回 壮士军中求故剑 美人帐里戮殊魁
第二十七回 番邦女转世联芳 状元妻故乡撒谷
第二十八回 未免有情酬月老 似曾相识画花神
第二十九回 窈窕女投水悟前因 薄幸郎摧花膺现报
第三十回 七旬翁开筵庆寿 十二美分屋藏娇
第三十一回 汇群芳梦中说梦 结全案圆后重圆
序
世之阅前梦者,莫不感宝、黛之钟情,而愿其成眷属焉。
岂独阅者之心如是,即原其宝、黛之心,亦未尝不以为将来之必成佳偶也。及见黛玉身死,宝玉出家,无不废卷而太息,诚古今之恨事也。
兹得长白临鹤山人所作“圆梦”一书,令黛玉复生,宝玉还家,成为夫妇,使天下有情人卒成眷属,不亦快哉!且前传之所不平者,无不大快人心。至于文采之陆离,词意之缠绵,尤与前传称双绝。因亟付手民,以公于世之有情者。是为序。
光绪丁酉年春三月六如裔孙
楔子
槐黄冠盖闹如云,圆梦先生夕又醺。
梦到圆来浑不了,圆从梦里总无分。
从他婢学体多涩,奈此儿嬉意自勤。
勘破三生归结案,安床架屋笑纷纷。
这首诗乃太平年间,有一梦梦先生做的。先生少年本号了了,因读诗到“人生若大梦,何苦劳其身”两句,他就绝意功名,不谈经史,逢人只说梦话,因自改此号。
一日,忽梦到一座红楼里面,见一姓高的在那里说梦话。
悲欢离合,确当世态,实在听之不倦。因即绕这楼四面去听,说梦的不止一家,较那姓高的所说相去远甚。正在吟诗纳闷,忽见来了警幻仙子,对他笑道:“梦者,觉也;觉者,梦也。有了《圆觉经》,岂可没有《圆梦传》?我现有三十卷《圆梦传》,你快拿去顶礼罢!”那先生接来,打开看时,只见卷中端的有头有尾,前书所有尽有;前书所无尽无。一树一石,一人一物,几于杜诗、韩碑,无一字无来历。却又心花怒发,别开生面,把假道学而阴险如宝钗、袭人一干人都压下去;真才学而爽快如黛玉、晴雯一干人都提起来。真个笔补造化天无功,不特现在的“复梦”、“续梦”、“后梦”、“重梦”都赶不上,就是玉茗堂“四梦”以及关汉卿“草桥惊梦”也逊一筹。先生不禁拍案道:“有此一梦,何必更圆?有此一梦,何必不圆!”
要知端的怎样圆法,正文分解。
第一回 禅关花证三生果 幻境珠还再世缘
话说贾政自葬母北还,虽升任京堂,无如家中总入不敷出。
不上一年,贾赦旧病复发身故。贾琏夫妇坐草百日,不便管帐,就命宝钗协理;宝钗以节省为名,府中人逐渐散去。宝玉房中丫头--他因宝玉迁怒他人--除袭人已嫁琪官外,碧痕因那年兰汤午战,水入子宫,不久得了水臌症,就不在了;所余麝月,宝钗将他配了钱启;秋纹配了锄药;春燕,他妈乞恩放了出去,已嫁了家。只有五儿誓不嫁人,情愿出去在母家守着,无如柳嫂子小厨房已撤,毫无出息,想回南另图,告假准后,便到各处辞行。因到惜春那里,惜春见了,就命紫鹃拿脚踏与他坐下。五儿正要坐时,忽报芳师父来了。五儿本与芳官最好,便道:“你来得正好,我们要回南去了。”遂将原故说出。芳官听了,沉吟半晌,道:“你们要去,可略停数日么?我早要回家葬亲,无伴迟迟,难得婶子、妹妹要去,同行可不好么?”
五儿道:“如此更好!你可赶紧收拾,我们路上更不寂寞。”
遂定了一个吉日。芳官回去收拾完了,便到荣府中同柳氏母女启行。仲春天气,日暖风和,一路无话。
一日,过了露筋庙,芳官要进六闸子仙女庙那里去寻哥子,另雇了一只里河船,与柳家作别而行。那知到了原处,村落荒凉,人家非旧,芳官无从访问;天又将晚,正在徬徨,有人说道:“离这里三四里地有一女庵,你也是女菩萨,何不且往那里一宿,再细细访问?”芳官谢了那人,就把船放到庵前,将船钱付讫,携了行李上岸。
只见一林修竹,半顷荒蒲,极其闲静。忙去叩门,走出一佛婆来,问明缘故,便道:“这事要问庵主。”去了一会,出来招手道:“庵主说请。”芳官随着进去。转了两弯,将入云房,不禁大叫道:“了不得!你不是妙公么?”妙玉道:“芳妹,你别怕,我在此已久了。你且住下再说。”一面叫人将行李搬进,一面备斋。芳官无可如何,只得坐下,便问:“师父,何故在此?”妙玉道:“我尸解后才知宝、黛之事。本因情痴罚作怨偶,后来上帝却怜夫义妇贞;且深恶宝钗、袭人一干人阴险异常,另有一番报应;兼因荣国府运当中兴,上帝已命林姑娘还魂,与宝二爷完聚,还要大做事业。但我已尸解成仙,不必露相,等你来交代与你。你住一两日,我指引你到他祠堂里去。你同来的人已先在那里,正好办事。”芳官听他说来如此有端有委,便住下了。
过了数日,妙玉又付他一粒定魂丹、一钱人参、四两燕窝,叫一只本地小船,送芳官到林氏祠堂去。摇了数里,已到门首。
只见五儿先在那里,彼此大惊问故?芳官将上项事告诉一遍。
五儿道:“这里看祠的王元是我姨表姊丈,因他母亲王妈妈没了,故表姊将我杨家姨母一家接了来。我们到那里知道了,故赶来的。”遂同进去,见了柳氏姊妹杨家的,就留芳官暂住,以验妙玉之言。
那芳官次晚同五儿先到黛玉坟上,只见前有一洞,中有几个大白老鼠探头探脑,见人便进去了,彼此诧异。次晚老鼠更多了,五儿令王元先向营房借一帐篷支起。到十五子时,只留王元一人在家,大家都到坟上,见一大堆白老鼠将坟围满,见人来四散走了。
忙上去看时,坟土已全爬开,并棺盖亦已撬松。五儿、芳官遂将棺盖轻轻揭起,只见黛玉已鼻端有息,眼角微开,众人未敢惊动,只听得“咳”了一声,喉中吐出一浅红色圆珠,便开口道:“这是什么所块?快扶我起来!”柳五嫂究有些担当,忙把预备的剪子将外绵剪断,连衾抱在藤榻上。抬到祠中,权在芳官床上卧下,即将定魂丹送入口中,用参汤灌下。黛玉面色渐渐红润起来,叫一声:“五儿妹妹,这究是那里?”五儿道:“姑娘新愈,且慢慢说。”黛玉道:“我很饿,有稀饭么?”
芳官道:“有。”忙将燕窝粥送上,黛玉喝了一半盏,收去。
重问道:“我刚才梦中,见我们姑太太将我一推,道:‘老太太等你家去,快去罢!’我就醒了。紫鹃在那里?”五儿和芳官打谅无妨,两个遂将前事一一说明。
黛玉听了又问,问了又说,不觉已是辰牌时候,柳嫂子也进房来了。原来柳嫂子扶进房后,即到坟上收拾。棺内除衣饰外,余俱珠子,多是前世先后泪珠所化,大小不等,共有八斗有余。因一齐搬进房中,仍将坟上掩好,然后再来看黛玉。今见黛玉精神已复,不禁彼此大喜。芳官便说:“妙师说过,姑娘还魂后就到他那里说声。”黛玉亦是感激,道:“既如此,吃了饭去。我歇息一日,明日再去罢!”芳官答应了。
午后到庵,见了妙玉,将此事一一说知。妙玉道:“很好,我的事完了,这里可交给你了。”芳官又言:“黛玉感激,明早还要亲自来谢呢!”妙玉道:“这倒不必!只我这屋子里的书画,院子里的花木,颇不俗,可惜与他住几时,横竖白空在这里。”芳官不懂,只有答应,坐了半日,仍回来了。天色已晚,与黛玉说不数句,五儿已端饭进来:一碗火腿,一碗虾米白菜,一盘姜丝干子,一盘灰蛋,一盂饭,一大碗稀饭。黛玉道:“我们再世姊妹,断不可拘礼!”命芳官、五儿一同吃了。
次早起来,梳洗完毕,向祠堂烧了香,即同芳、柳诸人坐船去谢妙玉。到时,岸上佛婆、侍者乱招手道:“好了,好了!”芳官问故?齐道:“你昨去后,庵主对我们说:‘明日,我要一所块去。此地将来自有主者,此时,你们总听芳师父调度!’我们只道你们来了再去,那知早晨到房里去就不见了,正没主张在这里。”
芳官听了,就同黛玉到房,只见桌上留柬帖一张,云:“随缘而来,结缘而去。他日重逢,金牛捕鼠。”又书一封与黛玉的,上有偈言道:
绛珠菲菲,三生共依,鲛人化泪,五福之机。
恩覃棠水,名播椒闱。青梗有客,跨凤而飞。
小星三五,让月腾辉。旌旗双引,西浙南畿。
海山甲子,白首同归。红楼圆梦,敬告湘妃。
又有三小缄,多注明日子,临时才发的。
大家叹息良久,芳官道:“我一人在此也怕,那边屋子也窄,姑娘何不也搬了来?”黛玉道:“我是再世的人,早有出世之意,如此甚好!”芳官道:“看这偈言,姑娘出世是不能的。妙师父原说借你,不如且在此住下,再打发人去荣府送信。”
柳家的也说:“很是!”要知黛玉毕竟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回 西域卖珠致奇福 南州赈粟荷隆恩
话说黛玉与五儿一干人同搬到竹林庵后,随即打发王元进京,到荣府中送信。王元在路晓行夜宿,不止一日,到了都中,直投荣府。只见大门上静悄悄的,王元深知规矩,未敢擅入。
等了一回,林之孝出来见了,彼此拉手问好,因问他为甚北来?王元就将黛玉还魂一节说了一遍。林之孝甚为诧异,便道:“老爷现在衙门里去了,就来的。来时一同去回。”不多一刻,见抬了一乘绿呢轿子来,后面跟着骑马的数人,到了二门,下了轿进去。随有几位司官也跟着下了车。进去画稿。林之孝等公事完了,方同王元上去请安。
贾政一面看信,一面道:“奇”,又问了王元一回,道:“你且住着,我商量起来定局。”即到上房,王夫人已得了信,道:“这作何办法?”贾政道:“老太太嫡派只这外孙女,既然重生,断无任他住尼庵的理,必须接来。但所遗衣饰,太太可捡出来,派定女人同去;外边我自与琏儿商量定了,就差人同王元去。”说着,仍到书房去了。
那时,李纨、宝钗、平儿等都在上房议论纷纷。平儿道:“林姑娘与紫鹃最好,衣饰等物只他明白,打发人去,他是必要去的;但四姑娘处又没人,怎好?”恰好惜春同紫鹃也进来了,大家又说了一回。惜春道:“紫鹃本林姑娘的人,我没有占他的理,其余诸人又未必情愿。”宝钗道:“我想入画是你旧人,本无甚不是,不如且叫他来做伴再商。”王夫人道:“很是,但要再派一成房家人,路上方便。”平儿道:“李贵的媳妇雪雁,也是林姑娘旧人,叫他去便了。倒是林姑娘的衣饰,已当十之七八,此刻赎起来不菲呢!”王夫人道:“只好拣要紧的赎了些去。”随命紫鹃跟了薛、李二人,清厘当票;平儿去告诉贾琏,打算银两。
过了两日,李贵夫妇同紫鹃、王元四人叩辞起行。贾政因恐黛玉来时盘费不敷,适甄国公新调了两江总督,遂写信托他照应。李贵等一路无话,到了清江,忽听得荷花荡口子开了五百丈,下湖一片汪洋。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换船赶来,到庵前一看,安然无恙,方才放心。
却说黛玉在着庵内,因妙公所留第一缄,已经届期,拆开看时,乃一首七绝云:
明珠一粒宝中涵,月黑月涛仔细探。
侍女牵萝太寒乞,从兹豪贵冠江南。
下细字注明“六月朔日,将珠悬挂门首,勿误!”黛玉因命柳家将所留明珠取出:大如鸡卵的六十粒;大如桂元的三千余粒;次如蚕豆、白豆者不计其数,共有十万八千粒,分别收起。
恰好五儿的姨妈杨家的来说,他男人杨朴洋行里有几个碧眼洋人,因望气知庵里有宝,特来求看。黛玉知有些来历,就将异样顶大的付看。他大惊叹绝道:“宝应湖中本有五宝,今庵主已得其三,无可希冀。只内如葫芦上半截的这珠,乃我国龙华塔镇塔念珠的佛头,后来被毒龙攫去,遍寻不得,今亦在此,如肯卖时,情愿重价。”柳嫂子进去回明,黛玉想留之无益,便叫他将这里宝珠一一指出;那珠就送与他,不必论价。
那人大喜,便道:“那绛珠乃护身却病之宝;那黄色的是蛇珠,能定风辟火;那黑色的是蛛珠,能破雾辟兵。”其余怎样的是夜光,怎样的招凉,怎样的是珠母,一一说个明白;又道极细碎的叫珠尘,若烧令存性叫元霜丸,可染须发并令速长。
因道:“我本想在此做些事业,故开此洋行,并在甘泉山石仓囤米十万石,以俟时来。今物既有主,又承送我佛头珠,我立刻要回本国,另图事业。愿仿扶余王遇张一妹故事,将洋货店本廿万及米十万石送与庵主,以结后缘。”黛玉初不肯受,当不得那人晚上将锁匙、帐簿分别封固送来,自己已飘然去了。
黛玉只得命柳嫂子及芳官前去,和杨朴逐一点收暂管。
那知到了五月三十,风雨大作。黛玉想着缄中话,傍晚将所藏蛇蛛珠挂在大门。到了三更时分,只听得风涛声、呼号声不绝,不敢开看。直至初一下午,水也渐落,天也晴了。杨老敲门来说:“昨夜,外面人家已冲去无存,只有庵后几家仗庵挡住,得以无恙。”大家诧异。
隔了数日,忽有人叩门,芳官只道是王元回来了,开门看时,却是本图保正。因本县要下乡勘灾,来借公馆。芳官不依,保正道:“明日同了公差,硬来铺设,看你依不依?”芳官回了黛玉,正没理会。
次日清晨,打门乱响。芳官道:“又来了。”及出问时,恰是紫鹃一干人,忙开了进来,彼此问好。芳官道:“姑娘没起来呢。”正说道,五儿出来道:“姑娘请紫姊姊进去,雪姊姊早有别的主子,不必进去。”雪雁红了脸道:“这怎么说?”
紫鹃道:“姑娘的脾气你还不知?我先进去,自然替你再回。”
随同五儿进去,见了要行礼,黛玉不肯,拉手哭了一会,便道:“我同你是再世姊妹,此后别叫姑娘。”紫鹃只得答应,又替雪雁回了。黛玉沉吟半日,道:“既如此,外面见罢。”
黛玉出来,雪雁忙赶上来,黛玉道:“雪姑娘是客,快请客位里坐。”雪雁听了,忙跪下道:“奴才与紫鹃一样是姑娘旧人,姑娘还要一视同仁,何苦糟蹋奴才?”黛玉道:“紫鹃那里比得上你,你--我未死已爬上别的高枝去了。”雪雁知话中有眼,忙碰头道:“奴才知罪了。这都是凤二奶奶诡计,姑娘可怜奴才上了当罢了!”说了又碰头。黛玉叹了口气道:“且起来,里面说话。”
五儿又替王元等回了,他们三人就在院子里行礼请安。黛玉道:“来得好!地方正在此放肆,为借公馆要拉芳官到官呢!”
李贵道:“本来老爷有书给制台甄大人,托他照应。甄大人现在查灾在扬州,明日带了书去告诉,看他还敢放肆么?”黛玉道:“也好,你们就去办,省得费唇费舌。”随同紫鹃等进去说话去了。王元便让李贵去吃饭,饭后即向甄大人处投书。
次早王元到庵,只见保正同了几个公差,在殿上吵着。王元上前相见道:“这是林府的家庵,休得混闹!”保正道:“什么家庵不家庵,你来管,就锁你去!”那几个做歹做好,正要讹钱,忽见门前又来一船,走上一个来,道:“王老二,怎么样?”王元道:“他们要拿我呢!”后面一军官,拿起马鞭向保正就打。保正正待发作,又一个喊道:“还不给二太爷们请罪!这是大人亲戚,昨晚去投了书。大人大怒,连本官几乎要参,求了个难,才差这位副爷来看。你还不懂事?”众公人看时,却是本县兵房。大家慌了,方向李、王哀求。王元道:“谁叫你太狠?这回儿知道了!随进内,回了黛玉。黛玉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众方散去。李贵又回:“昨制台门上说,奉旨来勘灾的就是我们大人,约月里可到。”黛玉命李贵歇息数日,即赶上去。随后将不再来京缘由,写成一禀,令往探投。
李贵行至山东境上遇着贾政,投了书。贾政命先回庵,俟到扬后再亲自去看。黛玉得信,日在庵中等候。不一日,报贾政到庵,黛玉连忙接进。行礼毕,在中堂坐下,便亲送了茶,方才侍坐。贾政道:“王元来说,姑娘回过来了,我同你舅母喜欢得了不得,就来接你。怎么说不来?就外道了。”黛玉站起来道:“甥女小时在府里,蒙老太太同老爷、太太待如亲生,感激不荆后来不善调摄,以致夭折;又蒙殡殓送回,实在无恩可报。但回生过来,世缘已淡,且思前事都如梦中,决计在庵焚修,不再受红尘懊恼了。”
贾政见黛玉道装,心里很不舒服,道:“姑太太只留你一脉,九泉之下也望你如中郎王粲故事。这样如何使得?我连日公事烦心,稍闲总要接你去的。”黛玉不好驳回,便说开去道:“舅舅,甚事烦心?”贾政道:“现在饥民百万,天天吵赈,无如扬州仓谷早亏空完了,向绅商写捐,又缓不济事;且外江米商船只不到,真正没法!”说罢,搓手。黛玉道:“如此甥女还有几石米,舅舅且用着如何?”贾政笑道:“姑娘究竟不知世务,现在煮赈共有十厂,每厂一日要四五十石。你就有几石,中什么用?”黛玉道:“甥女所得约有十万石,舅舅且用着,再招商便了。”贾政听罢,立起道:“这话真么?”黛玉道:“甥女焉敢说谎?”贾政大喜道:“既如此,这就叫林之孝传谕办理。”自己也在庵中吃了饭,回公馆遂命文武官员分厂赈济。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回 贤郡主鸾诰膺封 痴郎君虹堤奏绩
却说贾政回扬之后,将此事告知甄公。甄公道:“令甥爱此举,上可宽圣主之愁,下可救百姓之命,功劳不校须当奏闻奖励才是!”贾政道:“奏知使得,但是舍甥女不便列衔。”
甄公道:“内举不废亲。若这么说,大人倒小气了。”贾政只得列衔同奏。不一日,折子批回,道:“盐运使林如海之女黛玉孤露庵居,清贞自守,乃能于斗米万钱之时,善继父志,捐米煮赈至十万石之多,实堪嘉尚。黛玉着恩封‘淑惠郡主’,赏与北郡王太妃为女;即着北郡王选择佳偶,奏闻赐婚。钦此。”
甄公道:“我欲自去宣旨”。贾政道:“我当奉陪。”
次日,起身到庵,只见芳官等已先在伺候。甄公便请郡主接旨。黛玉出来仍是道装,贾政只道:“谢了恩,再换命服。”
那里知道宣旨已毕,黛玉不慌不忙奏道:“一介女流,蒙皇上格外洪恩,天高地厚,粉身难报。但孤露余生,不愿受封。
尚有陈情表章一道,求大人转奏。”这表黛玉于昨晚得信后,已先预备。甄公忙将副本启看,不特情词悱恻,就是这笔簪花书法,已堪钦敬。看完了道:“自当代奏,但恐圣上未必肯依。”
贾政也没法,遂同吃了两道茶,仍回公馆。
恰好甄宝玉因省亲到扬,过来请安。贾政出见,本系宝玉同年,又见他仪容举止,十有八九,不免动了个见鞍思马之意,虽勉强支持,送客去后,叹了几口气,闷闷不乐。晚饭后,恰好包勇来告假,跟甄公子去金陵家中看看。贾政道:“他明日就去么?”包勇道:“明儿一早就走,不过三五天耽搁就来,奴才仍旧同来。”
贾政点头应允,随即上床。想宝玉疯病,据他母亲说,实因黛玉而起;莫不是逃走出家,也因黛玉。又想起黛玉之母,从小与我最友爱的,不幸身亡,单留此女。我原该立定主意,将黛玉定为媳妇,如何出门时,草草聘定了宝钗?这总是太太姊妹情深。姑嫂念保故自己外甥女,便要聘来;我的外甥女,便要推出。抬老太太作主,叫我不敢不依。其实黛玉为人,又稳重又伶俐,开首来府中,人人称赞;老太太也珍爱他同宝玉一般。后来呢,总为琏儿媳妇在老太太面前说长说短,又在太太前说白道黑,即便赞他,也是暗里放刁,形容他的尖利。后来太太也一路说去,老太太也不大疼他,我在中间,岂不知道。
好好的荣宁两府,被琏儿媳妇弄得家破人亡--人命也来了,私通外官也来了。直到而今,还落下个重利盘剥小民的名号。
毕竟是他妒忌黛玉,只恐做了宝玉媳妇,便夺他帐房一席,故此暗施毒计,将黛玉气死;便又迎合太太,娶这宝钗过来,忠忠厚厚不管闲事。我且闻得,吉期宝钗还借了黛玉的名哄宝玉,才得做亲,岂不可笑?就是宝钗委曲相就,也甚可耻!昨日看黛玉奏章内,如“两小无猜,桃偏短命;三生有恨,兰自孤芳”,以及“远锺建负我之嫌,甘右军誓墓之举”等语,已隐约说在里头。万一圣上查究起来,自家贵妃丧中娶妻,比琏儿娶尤二丫头作妾,其罪更大,岂不可怕!若得宝玉回来,我索性奏明,仍将黛玉娶来也罢了,偏又没找处。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着。
到了五更,朦胧睡去,只见贾母走来道:“这事是我的错。但他二人团圆近了,府里也就重兴。你莫着急!”贾政醒来,已是红日满窗。去拜甄少爷时,已早走了。
却说甄宝玉同包勇到了南京,住了两日,仍即赶回。路过栖霞,忽听得有人在林子里念诗,不胜诧异。及细寻时,却是一鹦哥在树上念黛玉的《葬花诗》。甄宝玉要捉他时,又飞过河去了。赶到渡口,明写着:“迷津渡”,因即渡了过去。那鸟又在前念诗,赶去又走。转过几弯,有一小茅庵。那鸟飞进去道:“宝二爷,宝二爷来了。”甄宝玉也进去看时,一人与己无二,发起怔来,道:“你可是宝二爷?”那人也道:“你可是宝二爷?”甄公子道:“你是假的!”那人道:“你是真的!”因起来拉手道:“寒舍一别,悠忽数年。因弟弃家外出,久未接教。”甄宝玉方知原是宝玉,便道:“那年幸列同榜,即造府奉候,仅见令侄同年,知兄已迷失,不想在这里遇着。现在年伯因堤工紧急,家父同在扬州,兄极该去定省才是。”
贾宝玉道:“弟此行原为家父堤工而来。但家父庭训,兄所稔知,要年伯为之先容才好!”甄宝玉欣然应允,一面令包勇通知,一面并马入城,同到制台署中。甄宝玉替贾宝玉回明原故,甄公也欣然先打道去拜贾政,随后两位宝二爷一同到公馆,贾政即命传入。
贾宝玉见老爷同甄公坐在上面,忙即跪下。甄宝玉也欲陪跪,贾政忙用手扯住,一面喝宝玉道:“你这死不了的畜生!今日也见我么?”宝玉忙碰头,贾政究竟心痛,随转过口道:“今既甄年伯说情,暂且饶你,可将你这几年在外光景,一一禀来!”宝玉忙打千道:“儿子出场迷失后,就跟了师父在庐山竹隐寺打坐。前日,师父忽叫我道:‘你俗缘到了;你父亲的大功也要你去,才得完竟。’因给儿子一瓶泥,叫做‘息壤’。就领儿子到这葫芦庵坐着,道:‘有一同你一样的人,就来了。’坐不半日,果然甄年兄来了。”甄公道:“可见事有定数。如今难得大人骨肉重逢;大功即峻,岂不大喜!”贾政道:“这是小子们谎话!大人也信他呢?”宝玉打千道:“师父吩咐,明日未时是四巳未,便可施工。叫儿子仍旧僧装,将泥布洒,便有效验。”贾政道:“一派讹言,明日不准,再问你!”
到了次日,等至未时。宝玉戴了毗卢帽,披上袈裟,一双白足,在顶溜处洒泥,念大悲咒。只见那水,始而势甚汪洋,到第二遍,水势渐杀。直至第三遍,便露出泥来,可以施工,因即赶紧不埽。不一时,口子就合龙了。两岸堤上人千人万,多跪下叩头,道:“这是圣上洪福,才有这样活神仙下界。”
甄公一面请宝玉易服,一面和贾政道喜,商量奏稿。贾政道:“小子侥幸成功,万不可归功于他!甄公那里肯依,竟六百飞递奏闻了。
这里贾政便同宝玉仍回公馆,心里兀自喜欢。想起黛玉来,是宝玉心上人,况此刻彼此都算有功之臣,尽可办前晚间所想之事,便道:“你林妹妹回过来了,你该去走一遭。”宝玉答应。
次早一骑到庵,先是李贵、王元等迎着请安,随进内见了芳官,道:“那日太太打发你去了,我心如刀割。不想,如今又得见面,凭你怎么,不放你去的了。”紫鹃、五儿也即出来请安,宝玉道:“好,好!我们如今可以长在一块儿了。”紫鹃道:“有句话你莫伤!郡主说,今日不能见你。有对一副、珠一粒,你对上,将珠拿去。”宝玉接过看时,那珠是浅绛色的;对上写着:“空不异色,色不异空”,便问:“这珠那里来的?”紫鹃道:“这是郡主回生时,口中吐出来的。”宝玉心下领悟,拿起笔来,对道:“佛即是心,心即是佛。”写毕,就将自己这块玉搁在上面,将珠及对上联收起,道:“不必见了!烦你送了进去就是了。”
原来黛玉心中本有宝玉。因现在抗表辞婚,不便先见,故以此试他。那知宝玉静坐了几年,心下明白,不像前番粘滞,所以竟以珠易玉,又似参禅,又似送聘。那时五儿忙接过来,送进去。宝玉也不等回复,回去了。
不一日,黛玉辞封折子批回:“不准辞婚,只准修墓。事毕,然后缓程进京。”一日,宝玉折子也批回了,道:“贾政父子有功于国,贾政升授兵部尚书,所遗之缺,即着宝玉补授,加封子爵。”又一旨与甄公道:“前此林黛玉辞封表内,似有不得志光景,经朕看出,细询北郡王,当将原委奏明,也深为抱屈。因宝玉没寻处,难于位置。今既来扬,又他二人:一奠民居,一济民食,俱建不世大功。特降此谕。”命甄公即速料理,先为完婚,俟秋凉双双回京,以偿夙愿。并令钦天监择了八月十六日婚期,赏了金莲烛一对,命服两袭;又加赏黛玉,太监八名,宫女八名,金如意一枝,玉剑一具,随后进发。甄公不敢怠慢,即至公馆,邀贾政同去。
那知黛玉虽心有宝玉,但他已悟道,全不在世俗恩爱面上。
前日见宝玉之对,叹为知己;如今忽有此举,转觉多事,所以只推病不能出见。甄公便问贾政,贾政也没理会,便问宝玉。
宝玉道:“有缘无缘,总是前缘。大人不用急!”贾政愈觉诧异,因想紫鹃与黛玉最好,复打轿到庵,屏去从人,与紫鹃细细讲明,托他与黛玉前设法圆全;并向紫鹃打了一拱,吓得紫鹃连忙避开,然后回道:“奴才们敢不尽心?但终不便上台盘。甄少奶奶李三姑娘与郡主旧好;又是表姊妹,现在南京,何不请他来?便好入内了。”贾政大喜,便与甄公商量。不三日,便接了李绮来庵。
初到这日,彼此叙旧,却未提起。次日,李绮又到卧房坐着。紫鹃回道:“妙师第二封柬帖写的今日之期,在那里开看?”黛玉道:“仙师柬帖必须拜读!待我挣起来。”紫鹃与李绮丢了眼色,李绮差人赶去通知。这里黛玉梳洗已毕,至佛前焚香,将柬帖拜读,又是一首七绝:
双双跨凤了前缘,夫贵妻荣四十年。
明月二分照乔木,红花碧柳更啼鹃!
黛玉心里明白,默然坐下。
忽报甄公要见,黛玉只得出来,甄公将廷寄的话说了一遍。
黛玉谅难推辞,便站起来道:“圣恩高厚,遵旨便了。尚有不尽之言,当托尊少奶奶转达。”甄公大喜而去。李绮便问:“尚有何事?”黛玉道:“将来办理,须要就在祠堂,庶算父母之命。至芳官等三人俱生死姊妹,必要同在一处。”李绮道;“这却不难,但芳官这一头青丝怎样呢?”郡主道:“这也不难,我这里有元霜丸,涂上一晚便可长出。但恐芳妹不肯。”
李绮道:“除非如此如此。”黛玉点头道:“妙!”
当日午饭,李绮正席,黛玉对面,芳、紫三人打横坐下。
吃酒中间,行起“打五更令”来,把芳官灌得大醉,又像前在怡红院里,不知人事了。大家扶他睡下,忙将丹化开涂上。及至芳官醒来,头上奇痒,用手搔时,却又碍手;忙起来照镜时,竟如如来螺髻一般;用水洗开,已有二尺余长。芳官发狠,仍旧要剪。黛玉忙将剪子夺下,力劝了一番,才得安静。紫鹃忙将余下的元霜丸,托李绮即送去与宝玉,一样涂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谐凤卜珠环赐卺 惩鸠占金伤别离
话说李绮就将黛玉所嘱之事,去告诉甄公。甄公与贾政商量道:“紫鹃三人之事,俱见贤慧,惟有叹服。只祠堂迎亲一事,究嫌路僻房窄,不若将扬州天字第一号公馆内三厅,改为林公祠堂,安置林公夫妇栗主;楼上为‘御书楼’,贮放赐物,庶乎两便。”李绮又到庵来,大家接着说话。
忽报外面有一女尼要寻芳官,命即进来。看时,却是蕊官,便问缘故,蕊官道:“藕官,四月里忽梦药官哭着邀他同回南去,醒来告诉我。我说他见你回南,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知次日便有些发烧,日甚一日。到七日上,对我道:‘和你假夫妻数年,不忍相舍,但今日药官必要同回,又却不得。我去之后,你能将我二人送回去,便可以真易假,共了青缘。’我哭着允了,藕官就没了。我今携他二人骨殖回来,顺便看你。”
芳官未及回答,黛玉道:“来得正好!我们去后,你竟在此住持,并就近觅一骨塔,不好么?”蕊官就住下了。
隔了两日,甄公来说:“御赐物件及太监、宫女等俱已到扬,请郡主进城。”郡主当即收拾,下船动身,午刻已抵东关码头。先是太监、宫女等叩见,随后王府所拨四品护卫一员禀叩,并奁具单呈上。随即吹打放炮起岸,一对对龙旌凤旛,雉扇鹊炉,后一把七凤金黄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香巾绣帕、漱盂拂尘等物。一队队过完后,后面方是八个人抬着一顶金顶红呢大轿,缓缓而行。随后三乘青呢四轿及小轿、跟马不计其数。到了头厅,太监跪请下舆。郡主先到二厅,向北三跪九叩。
谢恩毕,复至东首祠堂行礼,后退入上房,吩咐:“一应禀贺人员,概行辞免。”方与紫鹃等一面将住屋派定,一面将京师带来各信拆看,以及十六应办事宜--黛玉便授意紫鹃等告知李绮,转告甄公办理。
到了这日清晨,甄公盛服,全副执事,到公馆禀贺,禀知吉时。随请甄公西厅小坐,命护卫持北静郡王名帖,并王府仪从,请郡马入赘。
宝玉朝服乘坐八轿,到了府门,将职名递入里面,传点放炮,护从等威武三声,开了大门。宝玉下轿,同守宫太监至内宅门,禀行国礼。里面三吹三打,郡主升坐,太监将职名递与宫女,宫女递与紫鹃,紫鹃呈上,过目后,吩咐免礼,打拱。
宝玉朝上三拱,退出至大厅等候。只见庭燎绕空,香屑布地,金堂玉槛,绣户锦帷:“说不尽帘卷虾须,扇移雉尾,真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贵主家”。
等了一回,又见里面:先是廿四名女乐奏着笙歌,随即提灯、宫扇,双双引道:“然后簇拥郡主,花团锦簇出厅西立;太监遂引宝玉并肩东立,拜了天地、和合,一同谢恩谒祠。然后退入上房,照南方例,行合卺、撒帐等礼毕,随即双排仪从,到贾政公馆拜见,贾政关门,谢不敢当。
回府后,又传点开门,郡马、郡主双双升座,紫鹃等三人先上来叩见,立受两礼。随后太监、宫女叩见,王府四品官及护卫人等叩见。然后护卫即将扬城文武百官及绅商人等禀贺,职名递进,郡主道:“甄公,不劳各官,免!”纷纷退去。
太监等重又摆团圆家宴,请夫妇二人入席。女乐们登场唱戏,至月上始散,送入洞房。那时,正玉谿诗“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的光景。做书的懒说俗套,想两玉儿自不免俗一俗套一套了。
次日早晨,贾政来府,开门请轿。宝玉至大厅引道进来,到内宅门,郡主也搀扶接出,同入上房,请贾政升坐,贾政不肯,立受两礼,然后入坐。郡主送茶,贾政止祝郡主道:“黛玉本系老爷甥女,又在府中生长,与亲生一样,正该格外侍奉。现虽蒙恩受封,还求老爷不拘俗礼。”贾政道:“郡主前在政处,诸事不周,方深愧歉!此番蒙恩赐婚,正如‘凤入鸡群’,叨光不浅,诸事还望海涵。”郡主谦不敢当,随又将紫鹃三人吉期回明。贾政道:“但凭郡主。”;因即叫宝玉同了去谢甄大人去了。
过了一日,先与紫鹃圆房。这夜宝玉便问:“那时郡主故后,我找你,你总不理我。后来我要还和尚玉时,你又同袭人拉住我,什么道理?”紫鹃也笑道:“不是郡主坐了西洋自行船来了,我还不理你!但是我早看得出你们光景。那时,我托姨太太做媒,姨太太故意说我,要等姑娘嫁了,好择一个小女婿。再不道小女婿就是你呢!”
次日,轮到芳官。宝玉便问他:“头发长得能快?”芳官就将元霜丸的缘故说出,宝玉说:“这丸药本好,我的头发也就是这样长的,但不如你又黑又光。老实说,你这头发,怡红院里洗头时候,我早赏识了。”到五儿这夜,宝玉又说起:“那前日,我病叫你伺候,刚到好时,被薛、袭二人故意查问,以致冲散;如今也过明路了。”
不说宝玉在这里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及时行乐。却说宝钗在京,屡得江南消息。因思天已渐凉,自己虽尚可支持,但薛姨妈处寒衣等俱未周备,近边又一无可商。闻黛玉如此富厚,他前在京时,常送燕窝等物,外面是极好的。但我借他名成婚,他尚未知;以及平时种种阴谋,日久事明,紫鹃岂有不与他说之理。欲与通挪,恐又无益。正在柔情万种,忽听得玉钏儿道:“恭喜二奶奶!宝二爷已经回来,并得了功了!”宝钗连忙赶到上房,只见贾琏正在将甄公折奏念着,听了,大家彼此喜从心起,笑逐颜开。薛姨妈等都来道喜。
不一时,贾兰从衙门里回来,先请了薛姨妈安,又替王夫人、宝钗道喜道:“此刻北静郡王说,老爷已升了尚书,宝二叔转了内阁学士。府中正要兴了。但只是还说道,”说到这里,见宝钗在座,便不说了。王夫人道:“还说什么?只顾说!”贾兰道:“还听得说,将林姑娘赐婚与宝二叔了。”薛姨妈道:“既如此,这里二婶子呢?难道当今不知道吗?”贾兰道:“知道不知道,却关我不着,但赐婚是真的。”宝钗听了,呆着洒泪。李纨忙道:“莫信这糊涂小子,怎么琏二叔不知呢?”贾兰道:“北静王到尚书房亲口说的,还说与你们多了一重亲了。”
正说话间,忽报宫里夏太监传王夫人接旨。王夫人忙即易服,贾琏、贾兰扶着出去俯伏。夏太监道:“奉旨:问宝玉前娶薛氏时,借林郡主名完婚,真的么?”王夫人不敢谎奏,道:“真的。”夏太监道:“既如此,有旨一道,着遵谕办理!”
王夫人忙开看时,道:“宝玉此番赐婚为郡马,已特谕甄应嘉就近办理。其先娶薛氏,如果明媒正娶,自当另为位置。今闻其竟借郡主名目完姻,即为李代之谋,殊失桃夭之正。黛玉现已正位,瑾瑜在握,焉用武夫?薛氏着即离异归宗,毋任鹊巢鸠占,致干察究。”谢恩已毕,夏太监道:“本来因勋旧世家,未便休回,后听得顶替一节,圣心大怒,故隆此谕。”随即上马,去了。
王夫人进来,只见宝钗哭得泪人似的,便道:“怎么了?都是凤姐儿遗祸,我也没法,只有写信与你公公再商。”宝钗道:“还有什么商量?太太得了一位又富、又伶俐的郡主做媳妇,比我又穷又笨的,不好么!只我休了回去,有甚面目见人?就是这里寻个自尽罢!”薛姨妈道:“你也不犯,我们也一分好人家,为了这支亲,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钱,用了多少心机,才得成就。女婿偏疯了,做和尚了;如今又如此结局,都是府里的好处!我们虽穷,和你纺线织麻也过日子。冷眼看着便了。”王夫人无言可答,惟有追恨凤姐。岫烟道:“凤姐也是为王家一脉,故设此计。人也没了,也不值提他。但是奉旨事件,宝姊姊必得到我们那里住几天,再等江南的信。不然,这抗旨的名目,太太也当不起。”李纨、平儿道:“邢妹妹所说极是!宝妹妹只算去看姨妈,且住几天,一应供给,这里送去。信到扬州,老爷和宝二叔断无不想方的道理;就是林妹妹,和宝妹妹也好,还可从中着力。”薛姨妈道:“不承望这些!宝丫头,只算你女婿没有回来就是了。”宝钗道:“他没回来,我还是他的人;他回来了,我倒不是他”说到这里,咽住着晕过去了。莺儿连忙救醒,遂同玉钏扶至房中歇息。姨妈等也都散了。
宝钗又恨又悔,又气又苦,整整哭了一夜。次早,便命莺儿收拾:“凡宝二爷的东西一齐撩下,只带自己的衣饰。至你,或在这里等二爷;或不嫌弃我,同我过去:听便!”莺儿道:“他待姑娘如此,我等他?”刚刚收拾得完,姨妈又差同贵来接。宝钗含泪到上房,辞了王夫人。李、平二人赶来送别,宝钗道:“妯娌一场,如此分手,我也不久人世,新人来时告诉他,我索性替他死了罢!”遂上车而去。
李纨、平儿送了回来,恰好贾政的信也到了,也有宝玉的禀帖:只说自己回来及堤工告成,并与黛玉以珠易玉的话,并不提宝钗一事。王夫人殊为诧异,遂将宝钗的事详细写上,要他父子出力圆全。过了半月,贾政回信来说:“顶替一节,本太荒唐;现奉明谕,万难抗违。况宝钗娶回家后,查勘家产,老太太归天,强盗打劫,虽不干他事,坐家命也太不好。现在两玉儿正在赐婚热闹时候,告诉他恐又闹别的缘故,所以信也不给他看,也不给他知道,太太也可不管。”王夫人看了,甚为纳闷。
贾琏又进来回道:“刚才北府里来说,林妹妹江南有信,仍要在大观园和众姊妹叙旧。先从北府里会转一万银子,托侄儿修办,侄儿回明,才敢动工。”王夫人道:“这园也坍塌很了。这银子够吗?”贾琏道:“够是够了,但还要建一阁供芙蓉神。”王夫人道:“这又奇,园里花也多,怎么单塑芙蓉神?”玉钏在旁道:“太太不知,这芙蓉神,宝二爷说就是晴雯妹妹。”贾琏道:“既如此,人也死了,那里塑像去?”王夫人道:“像不像由他!倒是老爷信上这么说,我如何对得住姨妈和宝姑娘?”贾琏想了一回说:“太太只说身子不爽,概不见人。等他江南来了,就怨不着太太了。”王夫人只得依计而行,托病在家。那园中也就收拾起来了。俗知宝钗如何,下回分解。
第五回 偿旧债一样葫芦 荷新封两般翟□
却说宝钗虽回薛宅,原想江南信来自然设法,那知半月杳然无信。正在暗里着急,忽见定儿一行泪一行告诉道:“我替二奶奶倒砂仁汤去,蟾姑娘吆喝着不要倒。我说,姑娘气息,略倒点儿不值什么!他说:‘既不值什么,你就去贾府里倒去,我这里轮不着贾府里奴才倒!’我还说,我就不倒,但蟾姑娘不犯生大气,奴才奴才的!蟠大爷听见赶出来,说我骂了他,踢我两脚,碗都砸了。还说‘什么好货?前因宝玉给他老子打了,就歪派我说了他坏话,参唆太太和我淘气。后来就靠着这个金呀、玉呀,阴谋诡计,对上宝玉,趁我不在家,偷偷儿嫁了去!就该长在他那里,怎么又回来?还叫那奴才秧子在这里闹’”定儿没有说完,宝钗“咕咚”一声倒了。莺儿赶忙哭着、叫着,姨妈和岫烟听得也来了,救了半日,宝钗“哇”的一声,吐了一口红,才醒了。
原来薛蟠自香菱死后,仍去找了宝蟾来做妾,诸事把持,连姨妈也常受气。薛蝌本有夙嫌,只得弄一馆,上议叙分发天津去了。邢岫烟性子最好,任他吵闹总不言语。惟宝钗是贾府的人,还让他些;今见奉旨休归,正想降伏,借着此事就闹起来了。那时,姨妈要教蟠儿理论,宝钗带病力阻,但自此卧床不起。一日午后,独自挣起来,坐在房里,听得外面道:“莺儿姊姊在家么?”宝钗就问:“是谁?”那人急忙进来请安,却是傻大姐。宝钗道:“你是太太差来的么?”傻大姐道:“不是,太太叫我到园子里剪花。恰好这两日工匠出入,外面园门开着,我趁便来望望莺儿,和他借条裙子。”宝钗道:“借裙子怎的?”傻大姐道:“二奶奶不知,林郡主与宝玉爷九月初三要回门呢,合府热闹非常。我想临时难借,故赶着来和他借定了。”宝钗道:“你们江南信还没到,你怎的知道?”傻大姐笑道:“二奶奶不知,信早来了。我听得他们说,就因你这里事,老爷不肯管,所以瞒着你。不然,那些修园的银子,那里来的呢?”
宝钗听了,就和衣倒下,不知不觉只见凤姐走来恭喜道:“宝妹妹,另对了亲了。”宝钗着急道:“你说什么话?”凤姐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就是南京甄宝玉的二房!”宝钗发急道:“我的事都是你误的,你还刻薄我!”凤姐道:“别人怨我,罢了。你怎么怨我?我问你:假造金锁,说是金配玉的,是谁?坐在床上替人家赶苍蝇的,是谁?借衣妆棺,说不忌讳的,是谁?未做媳妇,先在上房及园中监察的,是谁?先打算兴园中利的,是谁?就是顶替娶你的时节,你不上轿,难道‘牛不吃水,强按脖子’么?”宝钗此时心中干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于是两腿跪下,抱着贾母的腰说:“老太太,救我!”但见老太太呆着脸儿,笑道:“如今不干我事了。凤姐儿,你送他到宝玉处一看,就明白了。”不觉身子虚惶惶的,就进了怡红院。笙歌缭绕,多少人拥着宝、黛二人坐在上面,交杯饮酒。打横西首是紫鹃,五儿东首,虚着上座,下面便是芳官。宝钗顾不得人,叫道:“宝玉,你好,你好!”只见宝玉笑道:“宝姊姊,林妹妹这苦味儿你也尝着了?”就将来,把他向东首上座一推而醒,已是三更时候。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自己挣扎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股凉风,吹得寒毛直竖,无可奈何,又躺下了。
且说如今黛玉因贾政父子要进京复命,选择了九月十五,大队人马动身。十月朔,已到良乡。北静王又着宫官迎着,要接郡主先到王府。宫官回明,贾政就先走了。这里贾政父子至铁槛寺住下。次早大朝,龙颜大喜,加贾政宫保,宝玉命在枢密院行走。谢恩出来,北郡王在朝房等着,贾政忙趋上,叩谢北郡王道:“正要上北府去。”北郡王道:“亲家合嘛!初到事忙,竟请回府。妹丈自然到舍下,见过家母,再同舍妹双回。但家母同舍妹尚在宫里呢!”
贾政因命宝玉跟去,自己先回府第。只见府门口的灯楼、彩球,已经出色。自赖大、林之孝以下的十余人,一排儿分两边站着。正门、两角门六扇齐开,一直望进去花园似的,一路的衔牌摆着,也数不清。到了垂花门口,便是十来个五彩扎成的香云盖,涌起一座鳌山,挂着各色式样玻璃的灯,垂下络索。
穿堂上通是宫灯、明角,十分灿烂。就是那些陈设古董,也各自配着颜色。这自鸣钟一响,便应着一二百座一同的响将起来,真如月殿云阶一般。贾政下轿,贾珍、贾琏便令合家大小人等上前请安。贾政问:“多已完备了么?你兄弟在北府里,就同郡主来了。”
停了一会,只见王府里多少护从簇拥着宝、黛二人,到了二门下轿,先拜了家祠。贾政因天气甚短,恐郡主太劳,就说自己拜见过了,叫王夫人陪邢夫人同见。以后“玉”字辈男女分作二起,“草”字辈也作二起,直至贾蓉、胡氏,礼毕,重到荣禧堂设席家宴。中间朝南一席,郡主独坐;对面两席:西首是探春等,东首尤氏等;东边上首朝南是邢、王二夫人,巧姐旁坐。唱的是《长生乐》,乃刘、阮入天台访仙女,先遇了无数山妖木怪,幸观音救护,仍得合为夫妇故事。
席散入房,黛玉便问:“宝姊姊呢,怎么不见?”宝玉道:“我问过太太,说我出家后,他就回家养病,至今未愈。我明日要去看他。”黛玉道:“你还做梦呢?”便将奉旨大归一节,详细告知。宝玉道:“顶替一节本属荒唐。但宝姊姊不比袭人,那袭人在前使多少诡计害你,这顶替又是他起的,我走了他就嫁了人,这种没良心奴才,断断不能再用。至宝姊姊,究竟是自家姊妹,况他不过不能匡正罢了!若长在姨妈家,是我薄幸了,怎么好?”郡主道:“你放心!我昨在北府里,太妃娘娘告诉了我,我就求了太妃,朝见时同求宫里,圣人已允下了。明早你进朝,定有恩旨,你就捧了到姨妈家,我在那里等你。”
宝玉大喜。
明早郡主到上房请安,就提起宝钗。王夫人道:“这事连我对不住他。因昨儿好日不便说,但终要郡主设法。”因将前事说了一遍,郡主也将求过中宫,大约今日有恩旨,要去接他同来的话回明。王夫人大喜道:“这样大贤大德,我从前实在糊涂,错认了人!”
郡主即坐轿到薛家。薛家本无甚人,这日薛蟠又同宝蟾上夏金桂的坟去了。顶马到了,将鞭子打得门乱响,说“郡主拜会”,慌得同贵把门开了。郡主至大厅下轿,姨妈领岫烟出来跪接,郡主急忙扶起,拉手同入上房。问宝姊姊在那里?随同姨妈到宝钗床前。宝钗无奈,便叫莺儿、定儿扶着要起来。郡主止住道:“我和你至好姊妹,断不要拘礼!”就在床沿坐下。
只见宝钗玉容消瘦,十分憔悴,喘了一会,随说道:“蒙郡主光降,苦命的人得再见一面,实为万幸!”郡主道:“姊姊,你的心事我知道,我今日特来请你回去。”宝钗叹了口气,又喘了一回道:“从前作事荒谬,自悔无及。今虽蒙郡主海涵,奈有当今的明旨在这里。”郡主道:“宝玉就来,来时便有恩旨,只顾放心。”
正说着,只见宝玉一直进来,先替姨妈请安,随叫一声“宝姊姊”,四个眼睛相对瞪着,这种盈盈有泪、脉脉无言的光景,实难为情。倒是郡主问道:“恩旨已有了么?”方把宝玉提醒,道:“正是。宝姊姊已封为淑人,着即接回完聚。即刻来降旨了。”大家从新道起喜来。宝钗满眶眼泪道:“总是郡主恩典,至死不忘!”郡主道:“自家人莫说这话。倒是宝姊姊须挣扎起来谢恩,才好。”
那知宝钗的病,本因大归忧结所致。今闻重得团聚,又封了淑人,正如前书颦卿绝粒时候,知侍书说对亲的是假话,便陡好了一样。况郡主又亲手将人参膏子浓调送喝,此君绝交已久,忽然闯来,力量甚大,便道:“郡主福星降临,已觉神气清爽,承谕极是!”就叫莺儿扶起梳洗。人逢喜气虽则瘦怯,也可勉强支持。郡主一面命人去取三品命服,一面预备香案才毕,夏太监一马已到。宝钗左手扶着莺儿,右手扶着雪雁,俯伏听旨,道:“前将贾宝玉所娶薛氏勒令归宗,咎由自龋但昨林郡主入宫,再四代为恳求。薛氏着仍令接归完聚,并封为淑人,以彰郡主檀木之德!”谢恩已毕,太监自上马去了。宝钗又要叩谢郡主,郡主力辞,便请姨太太同过去,姨妈道:“今日舍下无人,过日再来道喜。”郡主见薛家十分清苦,岫烟连那年当在“恒舒”几件棉衣,都不在身上,知断不能就来,便命拣一乘后档软辇车与宝钗坐了,自己仍与宝玉坐轿同回。
到家后,婆媳、妯娌自有一番尉藉的话,不必细说。
次日,郡主又命紫鹃拿二百银交莺儿,私自送到薛家添补衣服。去后,只见宝玉进来,笑容满面。郡主问道:“又为着甚的?”宝玉道:“今日是云妹妹的妹夫三周年。我刚才去作吊,见云妹妹正哭得凄惨,那知他妹夫从外面好端端走了进来,大家骇得要死。妹夫道,他并没死,是甄士隐仙师度他出世,今才回来。--替我一样。”郡主道:“胡说!你是下场迷失,事或有之;他明明病死,有尸身,有棺木,如何说得去?”宝玉道:“大家也这么说。他说,他棺里是条竹杖,系仙师的遮眼法。云妹妹不信,即刻叫人将棺木劈开看时,果是竹杖,方才信了。因问他,既度了去,为甚又转来?他说,那日因我的师父到甄仙师处下棋,说起我已下山,他心里动了一动。那知甄师送客后,就叫他吩咐道:‘尘缘已动,不能再留。’说他尚有三十年洪福,索性去享了再来。但他必改了姓甄,功名方顺遂。他尚在徘徊,仙师把他肩膀一拍,吹了口气,就在空中虚飘飘的驾云一般,等下地来,已是自家门首。他所以已改了姓甄,名继,明日来时,竟叫他‘甄姑爷’是了。”郡主听了,也替湘云惊喜,因道:“我前日去看云妹妹时,光景迥非昔比!今有这件大喜事,也得花好几个钱,你明日带一百银子,并你的几套衣服去与妹夫,才是。”宝玉道:“不错!”遂即收拾完备,次早亲身送去。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回 秋阁感情收蕙妾 冬闺集艳拜蓉仙
却说宝玉到湘云处去了半日,回来道:“你送他的衣服、银两,我已交给他了。云妹妹欢喜得了不得,先给你道谢,说还要亲自来呢!”郡主道:“我也要会会他,但不知园中工程已完了么?”宝玉道:“工已完了。芙蓉祠也造得十分华丽。可惜塑的像那里赶得上晴雯妹妹,还得另塑!”芳官道:“凭空塑,那得像?不是四儿妹妹前儿因与晴雯妹妹一样,太太才撵的,他出去不肯提亲,仍在家里,找他来就得了。”宝玉道:“我正想着他!”便不觉流下泪来,郡主道:“这又何必?”
便吩咐林之孝家:“将四儿母女传来见我。”不一时,就来请安。黛玉看四儿又长大了好些,越出落得丰神秀丽,与晴雯一样。便向他母亲道:“我这里没有人使唤,你女儿系旧人,故叫你来商量,仍留下我使罢!”他妈求之不得,千恩万谢去了。
郡主笑道:“四儿,你来了,我有差使。你与晴雯本是相像,明儿塑像的来,你见他一见,好塑。”四儿忙道:“这倒可不必!他有他自己描的小照。奴才前番作戏道,替奴才画的,抢来搁在箱里。及被撵的时候,大家心慌,不及还他,至今还在。”
宝玉就命拿来看时,竟与活时风流无二,并手里恰好拿一枝并蒂芙蓉,不禁大喜说:“不必再塑,就将此画挂起来更好!”
那晚宝玉梦中,只见晴雯道:“宝二爷,很难为你。我特来谢你!”宝玉就问他:“一向在何处?”晴雯道:“人间天上,似有如无;来的处来,去的处去。”又问他:“何不还魂?”他道:“我们隶籍芙蓉下界了缘,从不长祝所以坡老诗才说:‘飘然而来谁使令,肃然而去不可执!’况我的遗骸虽化,剩下的尚有两个指爪,现在你处。若当月白风清,及有要紧事时候,准天师府里信香例烧起来,我就会到。”因道:“我同你看一人去!”随到一所块,只见袭人披了头发,光着身子死白狗似的仰面躺着,和蒋玉函在那里干这警幻教导的事。
只见袭人道:“你们做小旦的,动不动献后庭花,那个也同前面一样么?”玉函道:“一样不一样,你就试试。”说罢,抱着袭人翻过来,捧着他粉光玉致所在又弄,袭人在下面挨痛忍受。晴雯忽将床上挂的茜香罗汗巾抽来,在琪宫项脖上绕了一转,拉着宝玉就走,说:“三元甲子之后自有效验!”宝玉惊醒,告诉黛玉。黛玉说:“我也梦见他来谢。”大家诧异,遂定了下元日送主入祠。
恰好史湘云先期来谢,留他住下。随即遣人各处通知,薛姨妈、邢岫烟、宝琴、探春、宝钗等先后俱至。到这日早晨,郡主先派紫鹃、芳官到园中照料一切;自己亲去请薛姨妈、邢、王二夫人进园。恰好李纨、平儿及众姊妹并巧姐都在上房,随同入园。过了沁芳亭,先至潇湘馆坐下,紫鹃忙送上茶。姨妈道:“记得那年,老太太在这里和凤姐儿论软烟罗,还像没儿时,那知光景都换了。”王夫人道:“凤姐儿巧劲儿很有,可惜总弄巧成拙。”李纨笑道:“郡主,那日宝二叔闻你的信,到这里这种大哭,泥佛也下泪呢!不信,问紫鹃?”紫鹃抿着嘴道:“宝二爷哭倒不打紧,倒是郡主回首时,若不是大奶奶在这里,一个正主儿也没有呢。林大娘还死拉我出去!”郡主道:“他是大管家娘子,自然该巴结新主儿!”林之孝家恰在旁站着,把脸涨红了,忙退出去。探春怕王夫人不好意思,道:“再游一处罢!”随到怡红院,芳官接着献茶。邢岫烟道:“这海棠又开了。那年失了玉,妙玉扶乩,什么‘青埂峰’、‘大荒野’,二哥哥后来到了没有?”宝玉道:“说到就到,说不到就不到。邢妹妹你还执滞!”王夫人想起袭人,因看着宝玉,和宝钗道:“早知他仍回来,我与你坑了个人!”宝钗道:“太太说袭人么?要他来也不难,他本来又稳重,又妥当。”
宝玉冷笑道:“宝姊姊说他稳重,自然稳重。可惜你没有同我做梦呢!”黛玉道:“正要回明太太,这怡红院旧人死的死,嫁的嫁,只有四儿和莺儿,求太太都赏给宝玉罢。大家也有些照应。”王夫人道:“只要你们姊妹情愿。宝玉此刻居然是大人了,我还管他呢!”宝钗道:“听凭郡主大裁,敢不跟着!”
说着出了院。到紫菱洲,说起迎春,大家落了些泪。随到秋爽斋,探春道:“这儿株芭蕉,我至今爱他,可惜少得多了。郡主可补种些,仍等我来住!”因放船到缀锦阁。郡主道:“三位太太请坐。我们要上去祭芙蓉仙去!”
上去看时:只见流苏结绮,软绣开屏,烛影摇红,香烟篆碧,中间供一幅小像,丰神旖旎,宛如凌波仙子一般。座下即供着个美女耸肩瓶,瓶内一枝风露清愁本色花。底下四十个缠丝五色玛瑙碟,装着四方冬夏时鲜果品,其余便是前书所谓“沁芳之泉、枫露之茗”。中间设下绣彩拜褥。先是郡主赐香,次即宝玉穿着雀金泥裘主祭,紫鹃等陪祭。祭罢,把前日这篇诔文改了好些,对众读毕。然后李纨、岫烟以下与晴雯好的,无不来助祭,宝玉力辞不肯,只得在旁还拜。又有麝月、雪雁一班,虽如今当了管家娘子,旧时同事也来尽礼,随又玉钏等也来叩谒,闹有一顿饭时,方毕。
下楼来,郡主道:“日将午了,太太不要饿了。午饭摆在那里?”王夫人道:“还是这里罢!”紫鹃、芳官等忙叫值日的,把泥金五色大盒子盛着菜端将上来,又忙安放杯箸。原来这贾府旧时媳妇侍候规矩,贾政因有郡主在内,其李纨亦已受贾兰诰封为太恭人,特命捐免,今特表过不提。饮毕,只见水亭上锣鼓、箫管,先行奏起仙子面前献的开台三出来:第一《扫花》,第二《荣归》,第三《骂曹》,郡主道:“如今阿瞒也多,须得多几个好事的判官才好。”唱毕,小旦复来请戏。
王夫人命他拣拿手的做,不必点。姨妈说:“我昨晚听得宝丫头说,你们今日有诗社的事,何不请便!我和太太、爱听戏的奶奶、姑娘,仍在这里,不好么?”黛玉等正合着意思,遂托尤氏、平儿做主人,命紫鹃、芳官在此照应。自己恰同李纨、岫烟、宝钗、宝琴、探春、湘云等到潇湘馆里来。
那知宝玉已将文房四宝安放停当,等得不耐烦了,见了便要拟题。宝玉道:“今日此举原为晴仙而设。我意用东坡芙蓉城体韵,做芙蓉仙子曲联句一首,可好么?”众人都说:“这却新样,就是你起。”宝玉也不推辞,提起笔来,道:仙之来兮花拥轩,仙之去兮花落瓶。
黛玉摇头道:“凑”,因续道:
仙耶花耶两寓形,芙蓉拘影同娉婷。
大家都说:“浏漓浑脱!”李纨道:“如今要入题了。”
忙道:
仙兮娇小心最灵,花枝无玉嗟零叮
湘云道:“把宝二爷也写上。”
如皋大夫眼忽青,宛如玉树移谢庭。
宝琴道:“如今要写实事了。”
一弯凉月光照棂,扇纨撕去风泠泠,声如裂帛雅可听。
探春道:“我也有了。”
怡红院落夜不扃,悄如鹤步虚竛屏,薄寒中人谁所令?
岫烟忙道:
病余无力倚枕屏,一星火燔孔雀翎,压残金线功谁铭?
黛玉道:“又要转了。”
无端内讧生戒冥,慈闱一怒如雷霆,护花无计悬坐玲。
探春道:“骂得受快!”因接道:
麻姑爪长难再经,罗礼血旧空荧荧。
李纨道:“须得虚转几句”。因道:
芙蓉仙馆连东溟,仙香杳兮花冥冥。
宝琴道:
幸我通天表帝廷,仙再降兮花再馨。
湘云道:“不要虚了这亭子!”因道:
拒霜面面芳沁亭,琼筵肆设谢芳腥。
岫烟道:“我押我的。”因道:
群芳下拜齐涕零,林李周史薛贾邢。
宝玉道:“以下五韵,我代劳罢!”因道:愿花如菊延仙龄,更烦青鸟传叮咛。明明三五东方星,仙乎仙乎君独醒,爱河浪合三生萍。
大家读了一遍,黛玉道:“这用前人韵联句,倒还首尾一气。但你后面几韵太亵些!”宝玉道:“我知仙子必不恼我。”
恰好来请上席,大家遂过去陪着看戏、吃酒,席散已二鼓了。
宝玉盥洗更衣,独自一个再到祠中。只见香烬碧消,烛花红隐,剔了一剔灯,取出指甲,含泪剪了一寸,和鹊脑香烧着,便向里间坐定。看那“幔隐海红,帐垂山碧,锦衾绣褥,掩映生辉”。正凝想间,忽听得道:“宝二爷,真信人!”抬头看时,那仙子已端然立在面前,忙拉手同坐床沿,因将联句的诗给他看。晴雯一路点头道:“得此诗,我也扬眉吐气了!但你押‘星’字这韵要改,难道我还是小老婆么?不如改作‘明河鹊桥渡双星’的好!”随着:“你请了我来,想不肯担虚名的了。但是三件事先要说定。”宝玉忙问:“何事?”因道:“第一,这信香有要事许烧。第二,仙凡路隔,应说的事我自说,若不说,不得妄问。第三,除自己家请,外面仍须秘密,不得来问休咎。”宝玉一一应允,方携手入帏,定如杜诗说的“并蒂芙蓉本是双”了。次早醒来,仍是单衾独梦,恰已红日满窗。只听得芳官道:“姑娘们都要去了。”宝玉忙起来梳洗。
要知送得着否,下回分解。
第七回 子盗母青蚨尽散 弟如兄赤棒重施
却说薛姨妈席散回家,独坐房中,忽见床前箱内露出衣角,因想前郡主所赠之物,除赎当三十余两外,余银俱锁放在内。
忙即开看,见全数已空,并几件心爱玩物,一齐遗失。气得发昏,因问宝蟾道:“我这里丢了几两银子,你知道么?”宝蟾道:“你老只怕糊涂了。你老前番去拜客,还要我们大爷张罗钱赎当,大爷不肯,你还上气。此刻怎么又有钱了?”薛母道:“你想,我房里又没有外人,我这钱又新郡主给的,怎得丢了?”
宝蟾道:“郡主不郡主,我知不道。你的钱鬼鬼祟祟藏着,干什么丢了?正是,太阳在屋子里呢,你老有好亲眷,叫大班儿上查查就是了!”薛母道:“家贼难防,还查什么?”宝蟾道:“你说我是贼,你就是窝家了。我在你家熬得乌鸡似的,还落得个贼名,我也不要命了!”一头撞去,把薛母几乎撞倒,幸得邢岫烟再三解劝,嘴里还是哓哓。薛母听了又气又恨,自此卧床不起。
那薛蟠自同宝蟾偷了这宗东西,手头松动,又去闹赌。无如贾珍新疆回来,一改前非,贾琏又管事甚忙,只得王仁、邢大舅一干人赌了两日,甚没意兴。贾芸道:“闻得蒋琪官家古董铺后也在开赌,何不去试试?”呆子欣然允诺。贾芸又邀贾环同去,做了几场输赢。
贾环忽想起袭人在那里,因说要见,琪官道:“三爷自家人有什么?但我这家里,要就这么叫他出来,不肯的,我有道理。”于是四人打牌时,琪官忽说要到忠顺王府去,这里不便散局,请袭人代一代。袭人见是熟人,又系丈夫叫他暂代,便无可不可的坐下。琪官回来就同在一块儿喝酒而散。
那知忠顺府三阿哥也是淘气的,闻得蒋琪官家的肯出来陪酒,也要来赌,琪官忙加倍备办下供给,请他来赌,说明现钱押梢:薛蟠是五十两现银;三阿哥是一个金镶玉龙佩;贾芸是两只金虾须镯;贾环也有押物。算起帐来,因贾环善于偷张,只他大胜。琪官当着众人将镯、佩交代,又分了十来两银子。
晚间入席。三阿哥执意要见袭人。袭人因他是琪官正主,只得装得花红柳绿出来,递了一回酒,被三阿哥轻薄了一回,才散。
隔了几日,贾政朝回,忽报忠顺府长官要见。贾政道:“忠顺府是那年因宝玉事差人来了,久不往还,今日又打发人来怎么?请厅上坐!”彼此见了礼,长官道:“下官奉命而来,仍有一件事相求,敢烦老先生做主,不但王爷知情,即下官亦感谢不尽!”贾政忙陪笑道:“又有何见谕?”长官道:“就是前番到府上找着的那小旦琪官,那知他竟诱我们府里三阿哥去赌,同赌的都是尊府令亲。三阿哥将一个御赐玉佩押着了,查究起来,说在令郎处。王爷特命走领,烦老先生转达令郎,将玉佩发还,该钱若干随后奉上。”说罢,忙打一拱。贾政笑道:“小儿原不妥当,如今有了部务,又在枢密,又要轮值书房,此刻尚未回家,那有工夫玩这个?所访恐未必确?”长官道:“大人还道是郡马爷么?说的又是一位小令郎,也行三的。”
贾政忙唤贾环出来,问道:“你这奴才在家种种不妥,又弄出无法无天的事来,王府里三阿哥金枝玉叶何等样人?你敢同赌,还留他赐物。我即刻捆你送官,究出同赌,一并处死!”长官道:“这倒不必,但请将赐物见还,便感恩不尽!至花赌一事,王爷因多是戚友,只将蒋琪送官加责,余者一概不究!”贾环见事已说真,默默无言。贾政又喝道:“玉佩究藏何处?”贾环只得说道:“在书房拜匣内。”贾政即刻叫贾琏取来。及取到看时,尚有虾须镯一对,贾琏认得是平儿之物,且拿来收起,先将玉佩送上,长官见了,便道谢起身。
贾政此时气得目定口呆,一面命贾环不许走动,回来再问,一面送长官出去。回来一叠连声叫:“拿大棍来!拿绳捆着!”
众小厮只得齐声答应,把贾环一如那年宝玉一样,按在凳上,拿着大板,打了十来下。贾环自知不能讨饶,只呜呜的哭。贾政喝令重打,又打了十来下。贾政嫌轻,一脚踢开小厮,拿了板子狠命的打了一二十下。恰好宝玉朝回,同贾琏上来乞恩,按贾环的小厮忙松手走开。贾环已气弱声嘶,动弹不得了。宝玉、贾琏请贾政息怒,且问他如何赌法?同赌何人?贾政道:“你问,你问!”二人下去问时,贾环喘着,并无一语,只得传贾环跟班头儿钱槐来问。钱槐到来,只有磕头。贾琏道:“你这糊涂王八,还不直说,先打一百鞭子!”打到五十,钱槐碰响头求饶,就将如何在蒋家花赌,如何偷张赢钱,如何叫他女人陪酒。说完了,贾政还要打,宝玉已请王夫人出来,一力护祝贾琏道:“这几个小厮,断饶不得,竟革了另挑罢!”
贾政点头,方一面命将贾环送入卧房,一面将钱槐等交赖大发落。
那知内有个是王善家的孙子,就去求他祖母,并将金镯系平儿之物都告诉了。王善家又添上些说话,求邢夫人。邢夫人因巧姐一事,很恶数平儿,便叫贾琏道:“这赌事甚小,何必累及下人!难道你们不赌的,倒是家里金饰赠与外人,这名声儿很难听呢!你也查查!”恰好平儿也来请安,贾琏便问:“我们这虾须镯在么?”平儿道:“给姑娘的,问姑娘就是了。”
随叫巧姐来问,巧姐也说:“有的。”邢夫人道:“如此,去拿来瞧瞧!”巧姐不知就里,拿饰匣来开看时,不但不见了金镯,连一切珠饰已失了好些。巧姐哭道:“这是怎么说?”邢夫人道:“怎么说,问你姨娘便了,给了人还装没事人!”平儿知话有因,也哭道:“我蒙二爷抬举,在房里十几年,从不干坏心的事,求太太说话还斟酌些。”邢夫人道:“是我不斟酌?琏儿把东西给他瞧,你是一顶绿帽子戴定了!”贾琏只得将镯子拿出,道:“你去看,怎么说?”平儿气得战抖抖的道:“这捞什子早说给巧姐儿,怎么来派我?”邢夫人道:“就该打嘴,你还要栽姑娘么?”王善家的道:“平姑娘赖不去了,真赃现获,把余的拿出来,再求太太开条生路正景,苦闹就是自己寻死了!”平儿气极了道:“要死就死,我死了饶那个?”
说罢,就出来寻死,巧姐一面哭,一面赶拉。邢夫人道:“拉什么?拉到屯里去,再拣个小女婿不成!”正没解交,幸亏探春、宝钗等闻信而来,把平儿、巧姐拉到园中去了。
邢夫人吩咐贾琏道:“你就去问环儿,问定了,再容这淫妇在世,我断不依!”贾琏只得答应着出来。问贾环也道:“这是平二嫂子赠芸哥儿,芸哥儿输了暂押我处的。”贾琏听了,气得个发昏章第十一,就要去死问平儿,亏得宝玉挡住,道:“事不三思,必有后悔。这事必问准芸儿再说,岂可冒昧?”
时已二更,遂各散了。次早,贾琏忙去找芸儿,偏因琪官案发,怕连累躲到外城卜世仁家里去了,一时不得便来。
那时荣府中三三两两,有替平儿抱屈的,有为平儿趁愿的,纷纷不一。独有柳五儿感念前情,必要救他,因他母亲柳嫂子做了碗莲叶羹去喂贾环。他从门口走过,听得房里有人,便住了脚,只听得彩云在那里再四盘问。贾环道:“那虾须镯,芸儿告诉我,实是托小红替坠儿借的。因昨晚王善家叫他孙子来说:‘大太太说,叫我认定平嫂子给芸儿的,我便无事。’我才这么说的。”彩云道:“呀!三爷,你亏告诉我。你想侄儿戏婶子什么罪名?芸哥儿肯认不肯认?老爷问起来,你又要受风霜。依我直说为是!”环哥点头答应。柳家遂不去,回来对五儿说了。正想设法去问小红,恰好小红来探消息。五儿道:“小红妹妹,你敢是打听新闻来了?”小红道:“我因听得干连着二奶奶,故来问问。”五儿道:“不但琏二奶奶,连芸二爷只怕都要没命!”小红呆了半晌道:“好姊姊,这是怎么说?”五儿道:“你想,侄儿戏婶子什么罪名?老爷又最恶数这条,问准了还有命吗?”小红听了流泪道:“姊姊,这镯委是我和坠妹妹借来给芸二爷的。今既闹出事来,让我竟去认了罪,省得带累好人;就芸哥儿也不至死。”五儿大喜道:“妹妹若如此,包我们身上,不叫妹妹受委屈。”
二人遂同到上房,恰好都在那里。五儿先向王夫人道:“小红有话回太太。”小红便跪上来,将前事说了一遍。邢夫人道:“既这么,环儿为什么说呢?”正说间,报道贾芸找到。
贾政走出中阁,贾琏带贾芸进来跪下,只有碰头。贾政喝道:“你这该死孽障!你这镯子,平婶子几时给你的?”芸儿又碰头道:“并不是平婶子给的,实是托小红向坠儿借的。”贾政便命叫贾环。不一会,两人扶了环儿来到,跪都跪不住,只好趴着。贾政喝问:“你说,平嫂子赠镯的话,那里来的?”贾环据实供出。贾政大怒,一面喝令二人暂退,一面请郡主出来,道:“家奴结党诬主,罪在不赦!但是女人,我不便用刑。你又有御赐如意,可替我一办。”
郡主得了话,即命太监在缀锦阁设了公座,一面命四儿捧着御赐金如意,冉冉而来。到了阁下,望阙谢恩,然后入坐,叫太监排列刑具,听候审问。叫小红,小红上来将上项事说了一遍。即叫坠儿,坠儿上来那里肯招?郡主叫拶起来,只得招了,问他赃在那里?又不肯说,又叫拶起,才供明寄在王善家那里。郡主一面押坠儿去起赃,一面命将王善家拿下。
王善家恃着大太太陪房,直立不跪。郡主大怒道:“这是什么所块,你敢放肆!”喝叫先打一百皮鞭。太监将他剥去衣裙,只留叉裤,拖翻在地,左右施刑,打得他乱滚求饶,哀声不绝。打完后抓了头发,背剪跪着,喝令速供。那知王善家的打昏了,倒将因晴雯撵逐坠儿,故与袭人设法将他害死先招出来。及问他陷害平儿等话,他又延挨不认,恰好芳官将搜出原赃一一检点呈上,他料抵赖不过,只得认了;又拉大太太叫他这么说的。郡主大怒,重又掌嘴四十,把牙齿都打脱了几个,方没言语。郡主命录了供词,送与二位太太请示发落。邢夫人此时无奈,说:“但凭郡主。”郡主命将王善家押至芙蓉祠下,裙裤重责四十板,打得王善家遍身干白的是肉,鲜红的是血,青紫的是肿,黄黑的是泥,五色斑斓,倒像在染缸里爬出来的。
限令调治十日,好后永罚在净军所当差。坠儿也打四十,即行配人。小红姑念直供不讳,免责完结。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回 怀旧德设法平反 趁新年分题酬唱
却说郡主退坐入内,王夫人迎着道:“处治得极好!不然,这班没良心奴才还了得!”邢夫人道:“再不想这老猪狗也这么样坏!”郡主道:“办得粗糙,太太们不要怪。”正说着,平儿进来跪下就谢,郡主连忙拉起道:“二嫂子受委曲了!”
平儿哭道:“我自幼来府里,到如今十多年,从不敢错一点子。
此番如不是郡主救我,死了还落个臭名声儿!太太们也该知道了。我也没脸在这里混充主子,禀过二位太太,另给二爷明媒正娶一位奶奶。我今日就到栊翠庵拜四姑娘为师去!”邢夫人道:“事已明白,还说什么?”王夫人道:“怪呢,怪不得你。你委屈太受狠了,但事已如此,只好看巧儿面上罢!”平儿执定要去,巧姐道:“我若没姨妈,早给人抢去做小了。况这事由我而起,姨妈必要出家,我撞死在这里便了。”说罢,向墙上要撞,慌得众人一齐扯祝王夫人看着邢夫人道:“这事都是琏小子闹的,今日倒装没事人,快叫他来,我问他!”丫头们连忙去请。
那知贾政因昨日纳闷没有上朝,便同贾琏进来,道:“琏儿媳妇,你的做人我很知道。昨日这事,我早说是假想,设法替你剖白,难得郡主审明,很好的了。你的冤枉,那个不知?若再闹,倒没味了。我叫琏儿赔你个不是。”贾琏听罢,忙过来作揖,道:“奶奶,算我不是,糊涂了,不要气了!”平儿哭道:“我在二爷房里这几年,虽承二爷抬举,我从不敢放肆。
昨日到得老妈、丫头都审贼呢!这样审,幸这案破得快,不然和晴妹妹一样,这条命早活活逼死了。况我为了姐儿,与芸哥儿的仇结得海样深呢,难道还给他东西,也太没经纶了?”贾琏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见证太硬,也没法了。”贾政知话有因,便道:“不必多言!你两口子好好回去,算没此事就是了。”
平儿道:“老爷吩咐怎敢不依?但有话也要回明:就是这个帐房,前日我们奶奶办着,后来奶奶没了,府里的事也少了,我还办得过去;而今宝二爷也做了官了,老少两位大人了;郡主又下嫁来了,局面比前番盛时还宽绰了许多。东拉西扯却也难办,还受这班小人们的妒忌,求老爷另委人罢!”贾政道:“这也是正经。且交给谁呢?”王夫人道:“只有郡主掌得祝他的才情比凤姐还大,又正当,但亵渎他些!”郡主道:“这事原没有叫琏嫂子偏劳的理。但交给甥女时,前番回太太要留莺儿的话,却难迟缓,并要求太太将玉钏也赏了宝玉,使他们一人一月轮着。甥女只好提着些罢了。”贾政道:“既如此,就这样办!”便对贾琏道:“你仍要在外照应些呢!”贾琏道:“侄儿怎敢躲懒?”叔侄二人,一面说着就出去了。
这里王夫人对邢夫人道:“大太太就在我这里吃饭罢!你们各便。”于是黛玉、平儿一干到园中去了。过了两日,先择吉与玉钏成亲,自然又要尝荷叶羹了。次及莺儿打了个结实五色的络子。次及佳蕙,更同年的夫妻蕙了。一样摆酒庆贺,不必细说。
吉期过完,平儿又来交帐房,郡主因思年事紧急,遂道:“这里先送五千银子去,年前为日无多,索性费嫂子的心,新年再交罢!”平儿只得应允。因问起大太太光景,平儿道:“他很可过,但惜钱如命。前日挑人补坠儿的缺,左不是,右不是,后来差人来说,不要补了,只将月钱折送上去便了。你道如何?”黛玉又问:“东府里怎么样?”平儿道:“也哝着。倒是薛姨妈处很紧,郡主前日送他的银,又被蟠大爷偷去花赌,就闹出这个事来。闻得至今邢姑娘等皮袄还没上身,前儿打发人来和宝姑娘说,宝姑娘没钱,到我那里支了一月月钱去。这几吊钱中什么用?”郡主道:“我再想方罢!”平儿忽想起来道:“我正忘了,二爷还叫我拿黑山村乌庄头帐来送郡主瞧。”
郡主接来瞧时,只见上面写的獐鹿、龙猪、青羊、胭脂米、碧白糯等,都还与旧相仿。便道:“这帐还得二爷去算呢?”
又看孝敬哥儿玩意儿,也还是黑兔、锦鸡之类,便笑道:“兰哥儿、巧姐儿都大了,宝姐姐的桂哥儿又早,‘桂摧为薪’了,要他怎么?”平儿道:“倒少不得。郡主,这里明年要玩意儿的人多,只怕还不够呢?”平儿去了。
黛玉因命素书、青琴跟着到宝钗处。只听得里面道:“这个人其实妥当,但此刻郡主断不依的!”是王夫人声气。郡主遂不进去,到李纨那里,恰好探春也在,商量起诗社。郡主道:“芦雪亭一叙,又好几年。今日北风又紧,明日大约有雪,我们仍借景消寒,题诗叙旧。”李、探都说好。遂一面叫人去收拾芦雪亭,一面去请宝琴、岫烟、湘云等。
正要拟题,恰好宝玉朝回,找不着郡主,找到这里,闻有此事,不禁大喜。拿起一本书来道:“这是浙江一大名公送的,签题着《新年杂事诗》。每一题一篇小序,一首五律,真个文言道俗情,又雅又趣。”宝玉道:“我们何不也做几首?”郡主看了一遍,道:“不必,我看他诗好的多,即如《代图》句云:‘五传君子泽,一庆画当春。’何等庄重!渡偻肌吩疲骸菥度呃铮偾橐恢街小!蔚雀锌《床公》云:‘公为渴睡汉,母真春梦婆。’何等调侃!至《笺注》里‘隔年饭抛在瓦,上令雷声远去,燃釜改名善富。’何等典雅!我们那里做得上?倒不如另拟几个,算补遗罢了。”于是共拟了八个,都是南方讨钱的所为。李纨道:“芦雪亭真弄了一群花子了。”
宝玉道:“让我也做几句!”大家散去。
次早起身,六位姑娘都来请安。郡主命紫鹃、芳官到园中照料炉火一切;又命五儿去告诉他母亲收拾酒肴;又命莺儿拿一包皮袄去与岫烟;然后带了玉钏、四儿到上房来告知此事。
王夫人道:“我不会做诗,老天拔地在那里做什么?我去姨妈处说闲话,你们有好菜送些来就是了。”正说间,岫烟和宝钗、莺儿从园子门里来了。王夫人就命丫头抬巴山虎,从园中到姨妈家去,大家送到门首方向。
至亭上,只见湘支早立着等呢。宝玉忙说题目原委,要拿出挂起。李纨道:“各分一首,不必多做,像前番这样抢命倒没味了。”不一时,只见宝玉的《跳狮子》道:
一片绿氋氃,狮儿假饰工。
舞偕人影乱,蒙比虎皮雄。
那解冲蛮阵?惟当狎里童。
深闺争笑看,同调此河东。
大家说:“该打!怎么糟蹋起我们来?”随看李纨的《看管》道:
依样画葫芦,红笺岁又除。
伊谁题看管,我辈喜安居。
镇宅三章约,当楹两字书。
叩门倘陶令,惆怅意何如?
黛玉的《跳灶王》道:
司命本东厨,无端满路隅。
上天谗赤口,走地索青蚨。
喋喋殊无谓,鬝鬝颇有须。
卿谋真得计,媚灶近来俱。
湘云道:“也有些伤人。”随看探春的《春官》道:
拜命同宗伯,春风一度过。
居然抗丞尉,聊尔导笙歌。
白菜传遗制,乌纱付刹那。
卑田归去后,宦况问如何?
(春官补服,用黄牙菜。)
大家笑道:“门学是兼宗伯的。”又看岫烟的《贴新春大发财》道:
市贾争三倍,群然庆阜财。
我生比郊岛,无计得春回。
忽枉红笺赠,依然白版开。
惭卿多雅望,几岁一回来。
宝钗道:“嫁到我们这穷人家来,只好那么说。”因念他的《赶茶娘》道:
冉冉谁家女?佳名锡赶茶。
短襦身恰称,清磬手频挝。
漫斗钗头茗,争施髻侧花。
只愁香汗湿,依旧污红纱。
黛玉道:“收句是胖子的话。”又看宝琴的《唱好》道:
元宝进门来,(凡唱好者,必以此语先之。)顽童两两偕。
恶声虚巷问,吉语俗情谐。
我意殊不尔,卿言亦复佳。
钱神今日贵,活计且安排。
湘云的《摇钱树》道:
挂出珍三品,移枝喜万年。
贾碑奇共诧,葛井幻俱传。
未识金银气,徒深粥饭缘。
不如舞彩子,钱树别生怜。
(北宋有妓,名钱树子。)
大家汇写了,李纨道:“到底大了几岁,没有出丑。”遂同到暖香坞,传杯弄盏,直到更余。方欲散席,忽报太太来了,大家迎着请安,各自散了。
王夫人留住郡主,告诉蒋琪官尚在锁押,要得好几两银子,封印边才援例责放。现在一无张罗,因袭人本宝玉的人,情愿仍送进来,只求救他一命,再四托姨妈来说,“你道怎样?”
黛玉正色道:“蒋琪现在,袭人系有夫妇女,倘然留下,这强占的名声,比尤二姐还大。若说前曾伺候一番,赏他几两银子张罗官司,倒使得。且宝玉也不要他的了。”王夫人也不便多说,遂各回去。
次早黛玉即命送五十两银子过去,请太太转发。那蒋琪得了这宗,就告上买下,到封印边提出来,把那两条风花雪月的白腿照例打了四十板,就释放回家。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回 众美联袂雅制灯谜 群盗挂帆偷开米禁
却说荣府这年因宝、黛二人荣归,十分热闹。过了廿四,贴春联、换桃符,不但结彩点灯,铺陈富丽,就是两旁阶下一色朱红大奇烛,点的两条金龙一般,也比往岁倍觉辉煌。到了廿八,宫里先将贾政、宝玉二分“福”字鹿肉赐出,另赏郡主“同福”二字全鹿一只。北府太妃又给郡主元狐排穗褂一件,宫绣荷包二对,内各放金银锞子四个,紫霞鸾杯一对,另外又送年礼。
到了除夕,郡主坐下八人大轿,同邢、王、尤、李至宫门朝贺后,又独至北府里行礼道谢,却被留住吃了便饭,申刻才到祠中。只见众人排班已齐,郡主一到,大家一同致祭。郡主的坐褥,却在“玉”字辈中高半个垫子光景。行礼毕,回至荣府。到了贾政上房,亦是锦裀绣屏,焕然一新。贾政夫妇先替邢夫人辞了岁,然后归坐。“玉”字辈弟兄、岫娌便上来行礼,王夫人一面把郡主扶住;这里男一起女一起,各行过了礼;又按长幼归坐受礼;然后散了押岁钱,并金银锞子等物。贾政因不喜热闹,命:“合欢筵各自回房饮罢!”于是各人散了。
郡主却邀宝玉、宝钗先到芙蓉祠行香,方到怡红院。将新制的十二巫山桌子摆下,三人南面而坐,两边就是鹃、莺、芳、玉等侍坐,下面却空着以便上菜。宝钗先要行礼,郡主忙拉住道:“别闹!自家姊妹若再如此,我就恼了。”然后六位姑娘请他三人受礼,郡主道:“明儿总礼罢!”说时,早花枝招展拜下去了。
到了次早,郡主仍入宫朝贺。谁知北府的太妃是中宫的干娘,每年入朝总要款留一日,今年因黛玉也是继女,奉懿旨入官陪宴,傍晚始归。又赏了肴果两席,又知郡主能诗,加赏湘管廿枝,万年朱墨各五十锭。初二又到北府里叩节,初三又向各王府诰命应酬,忙个不了。
恰好初四在南安府赴宴,见他下嫁理国公柳芳的郡主所生妞妞,年方十九,性情柔婉,容貌庄丽。郡主就有与兰哥对亲意思,归来告诉李纨。李纨大喜,就到上房回贾政。贾政道:“本系世好,极好,此事竟语郡主便了。”郡主就托北府里去说,王爷做事一做便成,说定上元日插戴不提。
且说黛玉因过灯市,见卖灯热闹,就买了好些;又命家中扎了两座“郭汾阳庆寿”,题上一个“世受天恩”的匾额,送到贾氏宗祠;再扎一座“绿野堂”故事送上贾政、王夫人;又扎一座“西王母群仙泰概”送与薛姨妈处;自己上房扎了一座无人“玉镜台”全本。其余各房争意夸异,不及细数。
一到十三,一齐点起。又说起前番做灯谜等事,黛玉命取一玻璃屏放在怡红院中间,却与李纨、惜、探等,各出妙思做来赌胜,芳官等也来看着。只见湘云贴了一个道:“‘戏将花片掷檀郎’猜一药名。”芳官道:“不是‘落得打’么?”湘云道:“正是。芳师父只该说‘瓜子壳’。”芳官脸红了红道:“史大姑娘全没好话。我也有个,姑娘猜猜,‘陶渊明醉卧其上’,《易经》一句。”湘云想了想道:“不过是‘困于石’罢了!你们就算我是个女渊明不好么?”
正说间,只见贾兰跑来说道:“姑老爷们也要进来猜猜呢!”黛玉等听了,俱退入里间。只见梅姑爷、甄姑爷、大小周姑爷,还有冯紫烟、薛呆子一起来坐下看着,只见梅姑爷道:“这个‘钟馗送嫁’,可是‘归妹’么?”里面紫鹃应道:“是。”冯紫烟道:“这难为了薛大爷了!”甄姑爷道:“那个‘放学差’打唐诗,可是‘皇恩只许住三年’么?”贾兰道:“是。”薛蟠道:“怎么知道?”宝玉道:“想是家嫂做的,所以知道。”大家道:“这是兰大爷的预兆了。”随即大周姑爷猜了个“载橐面失”是“毕战”,小周姑爷猜了个“中郎入赘相府”是“牛女相逢”,也就出去)了。*郡主笑对探春道:“你说姑爷不念书,猜得很好呢!”探春道:“你看,只想打仗呢!”李纨道:“倒是小周姑爷这个好,刚刚是巧姐做的。看来今年当真要入赘,只难为了他姑爷做个牛呢!”说时,已经三鼓,各自散了。
到了上元,便是柳家的插戴日期。王夫人道:“我懒得去,你们妯娌那个去罢?”大家都让李纨,李纨道:“罢哟!我本不大应酬,一切礼数,拘的慌!林妹妹是一庙里神道,让他去罢!”黛玉推辞不得,便道:“我和云妹妹同去,他熟些。”
于是同了湘云,带了赖大家的,及丫环等到了理国府。主人接入,行礼毕,黛玉道:“前日家兄处来说舍侄之事,极承慨诺,感激不尽!”那郡主道:“妹妹家里还有甚说?”就命左右,请妞妞出来拜见尊长。不一时,珠围翠绕,簇拥出来,朝上拜了四拜。黛、湘还了两礼,拿出汉玉凤钗一对做见面钱,上挂着夜光珠两粒,价值数千。柳郡主看了甚喜,就命妞妞拜谢,方才进去。这里郡主连忙着人回来说:“插戴已准,请兰大爷就过去。”贾兰忙穿了朝服来磕准头,柳府一面辞谢,一面差人送了整玉如意一对,欧阳询《细柳黄庭经》一部,当了回聘。这夜正值上元,荣府中又开筵团饮。席间,宝玉因兰哥亲事,提起贾环,贾政尚发狠道:“这样下流小厮,断不叫他再糟蹋人家女孩儿!”宝玉道:“虽则如此,究竟赵姨娘就是这个兄弟,老爷或替他房里先放个人,倒不到得这样混闹了。”
贾政半日不言,道:“且过几时再看。”宝玉不好再回。
等到席散,宝玉独自一个到芙蓉祠烧信香,会仙子去。那知香才烧着,听得里面道:“宝二爷,我在这里替你拜节,等候多时了。”看时却是晴雯,宝玉见了狂喜,人月双圆,不必细说。晴雯道:“恭喜你!驿马星动了,五日以内必要出差,忧中带喜,定主升官。郡主这辟火、辟兵的几颗珠,连我信香,都要带去。天机不可预泄,临时我自来照应,还要借重借重你,讨个封号呢!”宝玉知事已预定,也是由他。次日告诉郡主,叫他将定风、定海、辟火、辟兵等宝珠捡出,另作一囊佩带,临时好用。
又过了两日,到十八下午,忽宫里飞马传宝玉朝见。宝玉即忙到枢密院时,原来后宰门里揭了好几张没头榜,说的是:盐枭屯据沧州,蓄心已久,一朝变生肘腋,甚是可虞。又说:关部书役串通海盗,私开洋禁,偷放米石及火药出洋等语。圣上因关系甚大,又不便无稽之谈,遽行办理,圣意要差一亲信大臣,往彼查察。北郡王就举了宝玉,当令召对,宝玉慷慨直言请行。龙颜大悦,就赏了匹龙驹,令其到彼妥办,再加升赏。
宝玉回府,大家知道此事,都替捏一把汗。然无可如何,连忙收拾行李,带了包勇、李贵、焙茗、王元等四人,于二十早晨陛辞出京,望天津进发。
廿二早晨已到关口,刚值放关,宝玉只得停车等着。只见关口来了一只船,船上跳起一人,向关上道:“李十太爷在么?说我鲍二太爷要见。”宝玉见这两人面熟,便觉诧异,就命焙茗悄悄上去打听。只听得那人说:“十爷诸事费心,我们的船通过去咧么?”关上的说:“米船过去久了,就是那话儿的船也过去了百五十担了,我都差小厮送过南关。”那人道:“费心,费心!”又低低道:“我这里还有一船铅弹,也要你老送了过去才好。”关上道:“这何妨?”便叫小厮道:“你们那个送鲍二太爷过南关去?”下边齐声答应。那人又回头叫下人拿一包过来,约有三四百银子,道:“这不算什么!送你老赏赏人罢!”关上的道:“这又何苦?只要你将来得意的时,带挈带挈我们就好了。”那人道:“患难弟兄,何必多说?就是上头一层,若识时务,富贵也不小!”大家一笑,就开船去了。焙茗听得清楚,且关上那人乃系贾政做粮道时闹事的门上李十,船上那人就是通同海盗打劫有案的鲍二,忙忙告知宝玉。
宝玉一时不得主意,适浮桥已合,说且去拜关部去。
到了那里投了帖,半日号房出来说:“我们大人今日有些公事不得闲,改日再会罢!”宝玉说:“我是过客,且正因公事而来。”叫他再回,隔了半日,号房出来仍是这几句话。宝玉发烦,吩咐拜道台、运台去。只见两道执事都在辕门,打听时,原来赵盐台设席,请同城文武在这里赴席,只有镇台史大人请而不到。宝玉本系表叔,又有湘云的家信,即忙去拜。
传不多时,里边道:“请!”史候见了宝玉,先问了贾政好,便问:“老姻台何事出京?”宝玉便将密旨说了一遍,又将方才拜盐台的光景也说了。史侯笑道:“老赵还是这脾气,除要钱外,一任家人们混闹。但盐枭屯聚是真的,我也早有风闻。老烟台单身而去,岂不可怕?且住一天,等我点几百兵护送你去罢!”宝玉道:“小侄奉密旨而来,若一点兵张扬,酿成事端,如何是好?”史侯道:“也是。今夜且住着,明儿将我四十名亲随,远远跟你去,何如?”宝玉谢了。究竟如何办法,下回分解。
第十回 幻作真征兵姽婳 直报怨拿问赵全
却说宝玉在史侯衙中住了一夜,次早点了四十名亲随,并派两个随官:一叫邬友,一叫巫仕跟往,宝玉随即起身。走了一日,已到静海。宝玉怕惊动人,就在城外公馆居住;令邬、巫二人带了众兵,四散分住,听候传唤。宝玉正在卧房歇息,忽听得外面喧嚷大作,王元忙来回道:“我们刚才下店,不知那里来个野道士,也要进来投宿。包勇不许他进来,他便把包勇肩上一拍,包勇跪下不能起来。李贵不依,叫了兵上去掌他,去一个打翻一个,所以大家围住在那里喊叫。”宝玉忙自己出来看时,不禁大惊道:“你不是柳二哥么?”那人道:“宝兄弟,我来看你,你怎么叫人骂我?”宝玉连忙行礼。湘莲也就用手把包勇一推,便能行动如常。遂同到里边施礼坐下,道:“本奉师命为救薛老二而来,但一人势有不能,特迎上来找你,你必须速去。明早先把狮子中李子去了,方保得祝”宝玉重问详细,湘莲将后面之事说了一遍,即忙吩咐连夜起行。
次日巳牌已到沧州,知印官拜年尚在天津,竟投署沧州分州薛蝌署中来。薛蝌见了名刺,立刻请入,各将来意说了。薛蝌道:“我正急坏在此,闻风化店盐枭今晚起来,印官不在家,如何抵御他?至铁狮子里藏盗,久有风闻,但兵卒无多,如何收捕?”湘莲道:“你不用急!你只取卅束干秫秸,再麻油三十斤,火药二十包应用就是了。”薛蝌忙命去龋去了半日,还不见来;又命去催,门上来回道:“今日是北门外地保值日,当差已传去了。传了来再去派齐缴上,总要下午才得。”薛蝌气得跺脚道:“好个糊涂东西!你知道这是怎么事情?可与我即刻发钱去买,马上送来!”
不多一刻,都色齐了。湘莲命兵丁每人掮上一束秫秸,中藏火药,外面用油浇,陆续行到开元子寺来。原来那铁狮是柴世进门首镇宅的,高有十寻,围圆有五丈,四处闻名这一件东西。到时命将秫秸次第点起,向里掷去。只听叫喊连天,一个个焦猪似的往外乱奔,也有奔出来就死的;也有奔不出的;只有两个奔出要逃,也被湘莲拿住;其余十六人齐齐烧死。湘莲命将死的割了首级,把活的来审。俱供:“大伙定今晚在风化店,杀了巡检参将起事,就来抢城,特命他们先在这里做内应的。”宝玉一面命薛蝌申报各宪;一面分拨兵丁上城守护;又命将这十六首级各制一纸灯,写了名姓城头悬挂,以寒贼胆。
调度方毕,只听得东门外枪炮之声不绝,贼兵离城只十余里了。宝玉忙命薛蝌守东门;湘莲守南门;邬友守西门;巫仕守北门;自己将辟兵、辟火两珠挂在身旁,预备巡城。却先到书房烧起信香,请芙蓉神指示。烧了好一会没见动静,正在焦急,忽听云端中喘着喊道:“好了,请了姽婳夫人来了!宝二爷,你只见黑风起处,你就邀柳二爷冲入,定得全胜,临时我再来接应。”说着一朵彩云飞去了。
宝玉连忙上马巡城。原来兵、火二珠挂将起来,十里以内枪炮无声,弓刀全折。那贼正要耀武扬威开放了母炮、连珠炮攻城,谁知宝玉一过,齐行炸了。贼头“跳地虎”大怒,吩咐放箭,箭纷纷自坠。正在诧异,忽见南方一队军来,多是红裙绿袄、凤鬟月面的女将。那贼劫妙玉时,一个佳人尚尔不舍,如今见了许多,大喊一声就冲上去。那知将到阵边,黑风陡作,那些贼众好像在急浪里滚将下来,甲倒盔歪,把立不祝宝玉见了,就同湘莲点了四十名亲随,杀将出来,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不够两顿饭时,已将五百贼兵全行杀尽,贼头“跳地虎”也被湘莲生擒。正要回兵,只听得云端里晴雯喊道:“还不快同夫人兵杀上海上去,了却此贼!”宝、湘二人见了彩云,勇气十倍。
且说那里这半贼众,正因等到四更不见捷报,贼头“钻天龙”带了五百人迎来接应,半途恰好撞着,枪箭并作。宝玉虽有宝珠不能加害,无奈人少正难抵故,忽然半空里黑风又起,那贼众仍前一样立脚不住,回头就走。宝玉正追赶间,史侯得了捷报,引了兵正从此路来救,两下夹攻把贼众杀的杀,降的降,“钻天龙”只剩得廿余人下海遁去,鲍二也被湘莲活捉了。
时已廿三,贾、史二人即刻会衔飞奏。因有许多情节不便细叙。宝玉遂托湘莲赍了折子,骑了御赐玉龙驹前往。那马日行五百里,夜行五百里。不到廿四日中,折已批回,道:“史鼎虽失察于前,但闻信即能奋勇赴救,拿获多人,尚属能事,着加二级。贾宝玉身入虎穴,乃能拴获首贼,克奏肤功,实属可嘉,着加恩晋封一等侯、晋加兵部侍郎,赏给上方宝剑,先斩后奏。林晴雯封为贞敏仙姑,赐御祭一坛,听本家自行建祠。
所有柳湘莲及薛蝌等俟查明再降恩旨。至赵全身为关部,听信书吏私通洋盗,贿放食米禁物,实属昧良,着即革职拿问,交于宝玉会同史鼎严审定议;家产亦行查抄;所有印务即着宝玉署理。等谕。”贾、史二人接了旨意,忙将沧州的后事交于柳、薛办理,即忙起身来津。
恰值天津府县二官,因廿五日上衙门日期,前又扰了盐台,也要分别答席,遂于早鼓报递手本,赵盐台接入请安,坐定。
赵全道:“沧州闻得明白了,那起混帐的东西究竟什么人?敢于戕官作乱,史大人才去平得怎快?”府县回道:“听得先有一位钦差大人,在那里用法,拿了一大半。”赵全道:“正是,我也听得这么说,究竟什么官儿?”府县回道:“听得说荣国公贾府少爷,过这里时,还拜过大人呢!”赵全道:“这又奇了,怎么我全不知道?”因叫小幺儿到门上去查,不一时门上来回道:“就是开印这天,有位贾二少爷来拜,奴才因正在唱戏摆席,回复去了,没有什么钦差。”府县忙道:“正是他呢!”
赵全道:“这里五方杂处,不要说打秋风游客、寒士闹不清,就是京里老先生们,一月总有几次来拜会的。会了他,不过程仪酒席应酬,于私事有损,于公事无益,所以我也懒得见。
如今那位贾公既得了功,怕案内还有我们盐案里的人。你可打听他回来时,打发跟班拿我名帖去接接,说前番失迎,送他一顿下马饭,描补描补就是了!”那门上连忙答应下去。又向府县道:“若说贾府呢,倒有根基的。前番我当锦衣卫时,他家里因事查抄,虽荣府里,两个王爷护住了没有动,我只抄了他宁府,也弄了他好几千银子。”府县道:“这是大人的福气,才有这样美差。”赵全道:“算什么?不过,可以取则取罢了。”
正说间,只见门上又忙来回道:“史大人同贾大人来拜,不等传点开门,就进来了。”赵全大奇,忙穿公服迎出,只见贾前史后,昂然直入。到了二堂,史鼎便道:“圣上有旨,赵全跪接。”就将方才旨意宣了一遍。老赵不但不谢恩,倒乱喊道:“赵全是皇上好奴才,拿不得赵全的!”史侯道:“赵二哥,你不是疯了?如何使得?”赵全只是不理,史侯把眼一掇,就走上两个随官,将老赵公服剥去拿下了。
一面封了前后门,令府县带领亲随人等进内查抄。一会儿,在帐房抄出折子一个,都是放洋米实数,前后共有二十余万;又抄出泥金五爪龙弓箭袋五百副;随后忽又抄出荣老国公扳指一个。宝玉认得自己家里东西,尤深诧异,就向史侯道:“大人督同县里在此查抄,我同府里到关上拿了他用事家人来,以便审讯。”
随即出城到关,只见李十正在那里扬扬得意。焙茗不比前番,一马上前,喊道:“李老十,我们二爷奉旨来了!”李十看这光景,忙上前打了千,道:“奴才请二爷安!请府里的老爷、太太安!”宝玉冷笑道:“不敢起动。”回头吩咐:“与我拿下!”顷刻,照例上锁。一面封关,一面将册子及经手人等,带至衙门一并审讯。李十料赖不过,只得将通同鲍二,贿放情节一一供出;又将玉扳指系鲍二打劫时所得,特送与赵全的,一并招承。当将鲍、李问成枭示,赵全绞决,据实奏明。
如何办法,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再嫁婢羞侍饯筵 九秩妃欢寻寿宴
却说当今接了宝玉奏折,除依议外,适江南甄制台之子甄宝玉,以去年议叙调取来京升用。路上雨雪,且又同了李绮来的,一发难走,直到上元才到。开印引见,却值长芦缺出,遂以四品京衔管理关部盐政;又推贾政之功,将贾琏放天津道;薛蝌升了天津府;柳湘莲补风化店参将,以酬其功。旨意一下,大家多忙着道喜。甄、贾二姓本属世家,倒还看得淡。独有薛家虽称豪富,但不过倚仗有钱,结交儿门贵显亲戚,实在没有做官的人;如今猪堆里跳出象来,竟是黄堂太守,不说别人,就是那呆子也扬扬得意,竟是一位大大老爷。
适这日,冯紫烟与贾、甄二公饯行,请他做陪。他是无事人,过午便到。坐定后,门上递一手本进来要见,薛蟠便问:“是谁?”冯紫烟道:“是蒋玉函。”薛蟠知是袭人当家的,就命叫他进来。琪官见了便向二人打千请安,薛蟠道:“你去年大吃苦了,怎大家货亏你捱!如今白嫩如旧,没有瘢痕么?”
蒋琪红着脸道:“没有。”冯紫烟便道:“来有甚事?”琪官道:“小的去年闹了这事,京里有些站不祝现在新收了一个徒弟。新任天津盐台却是爷们世交,求爷荐荐。”薛蟠不等冯紫烟开口,便道:“今日正请他,等他来就和你说。”蒋琪忙打千道谢。冯紫烟道:“说便替你说,但新惩创之后,恐商人处也不好便荐。”薛蟠道:“他们不依,你到我们二老爷衙门里去,怕他不依。”
正说着,甄、贾二公也到了,便吩咐摆席。贾琏见了琪官便问道:“他为甚在这里?”薛蟠道:“我留他在这里的。”
便招手道:“快来!”琪官忙上来请安,甄宝玉道:“尊姓?”
琪官道:“小的蒋琪。”甄宝玉道:“久慕,久慕。小旦曲子六府班独绝的。好请教么?”蒋琪忙打千道:“求大人赏点!”
遂点了一出《花魁》,蒋琪顿开喉咙,真有绕梁之韵!甄宝玉大喜,赏了个荷包并锞子。薛蟠便道:“琪官家还有个年轻的更好,况他家里也是好人,明日就是座上人往他家乐一天。若不赏脸,就拿大人们架子了!”众人皆知呆子脾气,说都来。
席间,便将蒋琪所求之事说了,甄宝玉道:“这本不值什么,但如今长芦窘乏异常,商人中有家私的只一姓木的,也很难缠。
到那里看罢了。”说罢,散了。
次日,薛蟠便到蒋家见了琪官。琪官道:“我正自己要去问那姓马的。薛大老爷,里面请坐!”遂同到了上房,只见袭人穿着银红袄儿,青缎子背心,白绫细折裙,正在摆果碟,便道:“薛大爷请坐!”薛蟠道:“今儿难为你!”袭人道:“这算什么!”琪官送了茶,自去了。薛蟠坐着吃烟,忽想起来道:“花姑娘,宝二父回来,到过你家没有?”袭人含着泪摇头。薛蟠道:“了不得,我见了不依他!他如今三妻六妾,好不快活!”正说着,蒋琪领着那人来了。薛蟠看时,脸圆秋月,眼掷春星,不瘦不肥,十分娇媚;头上戴一顶紫呢结金线骨种羊秋帽,身穿着三蓝洋灰鼠袍,趿着福色蝴蝶履;斜着打了半个千。早把薛蟠魂灵摄去,隔了半日,方问道:“你几岁了?姓甚名谁?”那小斯道:“我是属兔的。姓马行二,他人说马二是冯,送小的号叫小怜。”他见桌上有水烟袋,就拿来先把烟灰吹了,点着纸卷子,装了烟,送将上去。薛蟠吃了几管,便不要吃了。小怜又装与袭人,道:“蒋嫂子,你吃!”
袭人欠身吸了,他方装来自吃。
外面报冯紫烟到了,大家出来,客位里坐定。不一时,甄公子亦来,命去催贾琏,一面坐席。去的人不一会同焙茗来道:“琏二爷叫道谢,实在有事。”薛蟠问道:“你几时天津来的?”
焙茗道:“今日才到,正要送舅老爷府报去,知道在这里故特来的。”薛蟠接信来看。
琪官让焙茗里面坐,见了袭人道:“花姑娘,一向不见,可好?”袭人也忙问好让坐,并问:“府里近来好呀?”焙茗道:“很好。我们二爷做了大人,又是郡马,六位姑娘伏侍着,自主自张,比得前日吗?”袭人道:“正是。那里这些人?”
焙茗道:“紫姑娘、芳姑娘、柳姑娘、玉姑娘、莺姑娘,还有蕙姑娘。”袭人道:“那个蕙姑娘?”焙茗道:“就是有人说他轻狂,太太和芙蓉仙姑一起撵的。”袭人道:“麝月妹妹,人又稳重又本分,难道倒没用么?”焙茗道:“府里此刻多是郡主拿主,他挑的人总要聪明伶俐;若是心上做工夫的,郡主说他阴险,概不用的;况麝月妹妹本已先嫁了人了。”袭人又问:“芙蓉仙是谁?”焙茗道:“就是晴姑娘。他因得了功,圣上封他仙姑,还赐御祭,颁到时太太们都要去拜呢!”
正说时,小怜来道:“嫂子,蒋哥叫你出去,甄大人要见见你。”袭人道:“怪臊的,我不出去!”焙茗道:“琪官儿这么说,姊姊说不得不去了。”袭人无奈,掠了掠鬓出去见了,不觉不惊,勉强打了半个千,起来立着发怔。甄公子打掠了一番,人尚妩媚,便问他:“会唱么?”袭人道:“不会。”甄公子道:“既如此,你替小怜斟杯酒,他替你唱!”琪官道:“大人吩咐,你可斟了酒再进去。”袭人无奈,依命而行。心里想:那人与宝二爷一般无二,但宝二爷何等柔情宛转;那人这般官派,真是个禄蠹,便倒在床上暗泣去了。
这里席散,甄公子一样三个赏封蒋家夫妇和马二的。薛蟠给了卅两席费,又银十两,嘱明日同马小怜成全好事,琪官允了。
到了次日午后,琪官同小怜来呆子处请安,薛蟠便留住吃夜饭。初时,尚猜拳赌唱,后来索性通了,蒋琪抬起轿来,把那小怜脸晕晴霞,体融暖雪,大醉如泥,不省人事。琪官忙帮着替他脱了外衣,拉了鞋袜,连一条水绿绸中单也轻轻褪去,只留着一件大红里月白面天鹅绒镶的紧身遮体,愈显得唇红脸白。薛蟠见了欲火烧心,便对蒋琪道:“奇功已奏,就请回营。”
遣他去了,便关门一觉。佛家说:“孽者,障;障者,孽。”
不知是那一条了。
次早醒来,海誓山盟。薛蟠便要小怜家里来住,道:“你在饭店又不方便,又要花钱,不如我这里住罢!”小怜道:“我闻得你家二老爷和柳大老爷日内进京,我在此算什么?不如等他们去了再来。但你不在家,叫我找那个呢?”薛蟠一想,道:“也罢。我同进去见见你婶子。你来,我不在家,找他便了。”说着,便同他往里走。却说宝蟾见呆子昨晚所为,正不耐烦,忽见得一个小后生来,比蝌二爷好的多,便回嗔作喜道:“你同来的什么人?”薛蟠道:“这是我新认的干侄儿,他来我不在家,你照应些儿!”宝蟾堆下笑来道:“这个自然。”
忙叫丫头倒茶,又向薛蟠做鬼脸,道:“要吃扶头酒么?”薛蟠道:“也好。”于是三人就在上房吃了早饭才散。小怜看见那妇人打扮妖精似的,十分狐媚,便三月三荠菜,起了心了。
且说郡主花朝生日近了,因焙茗来说:“那日子二爷怕赶不上。”就懒惮举动。那知初十晚,北府里已送了寿礼树、金枝玉叶万年桃盆景,二幅七宝装的暗八仙挂屏,一柄天然竹根如意,一对通天犀雕寿意的劝杯;并说太妃要亲来道喜会亲,乘便游园。郡主连忙预备,一面铺设园子,一面邀请陪客。到了当日黎明,郡主便拜了寿星,到祠堂及上房行礼。回来刚才坐定,已报亲家柳郡主及李绮到了,随后薛姨妈并岫、琴、湘、探陆续到齐。郡主便托宝钗、巧姐代做主人,邀入大观园吃面。
巳牌时候,报太妃已到,王夫人忙同郡主、尤、李等出接。只见提炉宫扇,一顶金顶绿呢八人大轿,雅雅而来。
到二厅下轿后,便道:“恕我不行礼罢!”先向着王夫人道:“这位亲家太太和东府里小亲家,我还认得。这两位呢?”
黛玉道:“这是珠大嫂子。”太妃道:“可是你柳家姊姊亲家,我们多一层亲了。”黛玉又道:“这是琏二嫂子。”太妃道:“是新放道台的太太么?我正来道喜呢!”说着已到上房,入坐献茶。太妃便问:“今日没有别的亲戚么?”郡主道:“都在园里吃面,得了信自然就来。”太妃道:“不用惊动他们,歇一歇我们也就园里去。”家人预备竹兜请坐,太妃不用,和王夫人等缓步入来。先是潇湘馆,只见两边石长盆水仙花开得十分,便问郡主道:“这是你旧屋子?”郡主答应“是。”太妃道:“怪道你十分灵秀,就是得那一股花香,把你也薰得透灵了。”大家笑着,到了怡红院。看见海棠春色,三分娇含半醉,便道:“这是女儿棠,难得的。京里只有大内有几棵;在外我那里二棵;南安府里、觉生寺各一棵;余就算这里了。”
正要进去坐,只听得一派裙履纟祭纟卒,环珮叮当声音。原来姨妈等知太妃来,忙吃了面绕道赶来的。太妃向柳郡主道:“你怎么不来见我?”柳夫人忙上前请安。太妃又问:“这年尊的是谁?”郡主道:“薛姨妈。”太妃道:“就是你们薛淑人令堂么?”因问:“那位薛淑人?”宝钗忙上前行礼,太妃拉住打量了一会道:“品格儿很俊,何苦又借我们格格名呢?”
一路走着说着,已到栊翠庵,惜春忙忙出接。太妃行香毕,笑道:“四姑娘,你宝哥哥出家为林妹妹,你又为什么呢?”
惜春杏脸微红,道:“老太妃又来闹笑话了。”太妃看见佛龛旁挂一幅水墨观音,旁立一侍女,太妃道:“这侍女好面熟,却叫不出!”黛玉笑道:“妈,怎么着?这是四妹妹自画的小照。”太妃也笑道:“真老糊涂了,亲家借我临一幅。”惜春只得应允,除下来叫彩女收着,走出了庵。只见一簇杏花如荼如火,柳夫人问:“这是那里?”郡主道:“这就是你乡下亲家母住处了。”李纨笑道:“城里亲家不知道的。”迤逦已到了沁芳亭,只见梨香白雪,柳嫩黄金。宝琴说了句“梦影梨云正茫茫,郡主笑着向宝钗道:“比‘良辰美景奈何天’何如?又该你说道学话了。”
正热闹间,已到省亲正殿。郡主取表看时,已到已正,忙命摆宴。殿中间炕上是太妃,东首薛姨妈,西首王夫人;地上四席,便是柳夫人等告坐。送席完后,大家才用酒果。只见仆妇捧上两个银丝盒子,里面一盘烂煮肥鸭,一盘鹿尾,端来放在中桌。芳官、五儿上来在炕沿上屈了膝,将顶烂的用上盘拣来,送在太妃面前。太妃笑道:“格格,你又那里打听的?”
郡主道:“做女儿不知娘脾气,还好?”太妃拿起金镶犀箸道:“恕我老饕占先了。”竟恣意大嚼,将那两样吃有四五分光景,大家席上小吃也上了三道,方放下了箸,回头把官女们去了。
一面用茶漱了漱口,便说要下去走走。郡主忙出去送,已上轿了。回来重又上席,只见紫鹃来回:“宝二爷已回,进朝复命去了。”大家便要起辞,郡主不肯,又珠围翠绕,红飞绿舞,痛喝了一回,方才席散。送客后,到上房,宝玉正在说沧州的事。掌灯后,方同郡主回房。夜里如何拜寿,如何谢寿,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夫贵妻荣新任赴 女淫男盗宿愆偿
却说宝玉次日朝回,说及天津三处托他办理接家眷。其中李绮本是暂时来京,此刻不过添了李婶娘一人,仍旧叫包勇送去就是。刑岫烟亦无他说,惟薛姨妈放心不下家里,刑岫烟道:“想起去年十月里这样光景,倒不如到侄儿衙门里去风光风光,若不放心菱姊姊的哥儿,带了去就是。”姨妈也就允了。只有邢夫人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弄得平儿进退两难。
郡主道:“这交给我。”下半日,就传净军所王善家的来问:“你知罪么?”王善家碰头道:“奴才知罪!”郡主道:“你既知罪,现有一事,你办得上我就饶你。”就将刑夫人的话告诉他,限明早回覆。那知当晚便来道:“大太太另有意思,奴才不敢说。“郡主道:你说不妨!”王善家道:“大太太因去年这事,自己后悔,对着二奶奶、巧姐儿很没意思。环哥儿时常去献些小勤,太太倒中意他。要郡主做主,替他或对大亲,或放个人,情愿同他一屋祝”郡主笑道:“可见百货中百客,知道了。”王善家又跪下道:“奴才这差又脏又重,实在当不上,求施恩。”郡主道:“饶了你,不许再生事。”王善家忙碰头道:“奴才再不敢了。”
开发已毕,便到上房,适贾政亦在,便将此事回了。贾政虽恼贾环,想来终非了局,便道:“亲是没人肯对的,此外随你们罢!”郡主明知贾环与彩云有蒂儿,但王夫人这假道学脾气,是说破不得的。次日,假意叫丫头挑了一挑,便挑了彩云,择廿一圆房。即于是日饯行,薛姨妈、李婶子及平儿等话别缠绵,无容细说。
次日是黄道日,三家装束停当,用车载至张家湾下船,只有薛蟠到了杨村,便道:“这里糕是有名的,停船去买。”岫烟想起前番同李家姊妹趁船进京,前路茫茫不知若何结局;不出十年,居然都是皇封诰命;又同在一块,兀自欢喜,因过船话旧,并打发人请平儿。平儿正打扮过船,忽见一女人蓬头赤脚,跪在岸上叫:“平姑娘救命!”平儿暗想:“这人怎么忽叫我小名?”吩咐传来。那人叩头道:“小的是鲍二的女人。此番鲍二正法,小的发功臣为奴,押解赴京,身无一钱,被公差磨难的了不得,求施恩。”
平儿道:“王法是没解救的。若没钱,我和太太们商量给你几个。”遂赏了十吊钱,即开船南下。到了天津,各家俱全副执事来接,十分热闹。
就是呆子既是知府令兄,又是道台表兄,又是钦差令舅,又是盐台世交。那班趋炎附热的邀他今日听戏,明儿听档,无日不醉,把呆子几乎乐而忘返了。倒是姨妈怕宝蟾一人在家闹出原故,屡次催他,方定于初九贾琏做寿后回家。
如今且说小怜自薛蟠出门后,他以照门户为名,搬在薛家居住,与宝蟾恣意淫乐,无所不为。一日,忽想出去逛逛,饭后随到前门听戏。方到戏馆门首,忽撞着琪官,道:“那一处不寻你,且同我到茶馆里坐。”小怜便问:“何事?”琪官道:“昨日卜世仁来说,天津海盗案内有一同行姓张的,被他扳了,要问死罪,他情愿倾家买命,你办得上么?”小怜道:“这又何难?但肯出多少?琪官道:竭力打算五十黄物。”小怜道:“好贱命,叫他出一百罢!”琪官道:“再和他说,你听完了戏,到我家里来。”小怜应允。停晚到蒋家,琪官早在门前等,便邀入里面吃便饭,道:“那家实在出不起,再三说加了廿两,先送一半在此,你可赶紧去办!”小怜道:“既是蒋叔叔这样说,也罢了。”于是和袭人三人同吃了饭。小怜还问袭人,“认得宝蟾么?”袭人道:“怎么不认得?”小怜道:“他皮肉不如花婶子,风月却好。”袭人红着脸道:“小猴崽子,又混浸起来了!”小怜一笑,拿了黄物走了。到了薛家,给宝蟾看,并告诉原故。宝蟾看见黄邓邓锭儿,白馥馥脸儿,有甚不喜欢,自然人财两得了。
那知次早还未起来,只听得打得门乱响,赶忙穿衣,“呀”的一声,门已开了。靴脚之声渐到窗下,口里喊道:“奶奶没起来么?小怜那里去了?”小怜忙披着衣服,到屋子里请安。
薛蟠见了大怒,道:“你在这里做什么?”那小怜情急计生,道,“我要去逛小市,来问婶子可要买什么?”薛蟠道:“放你妈的屁!逛小市,赤着脚去么?”小怜怔了半日,道:“一双袜忘在外面,正要扎去。”便夺门走了。
宝蟾只装假睡,薛蟠进房,骂道:“淫妇干得好事!”宝蟾一翻身,道:“谁骂人?”薛蟠道:“大清早晨,把小怜藏在屋里做什么?”宝蟾道:“小怜早到小市去了,在这里寻。”
薛蟠见了宝蟾,本自心软,今见二人说话相同,便道:“我去问准了他,再问你。”
顺手抽了根鞭子,到书房里,道:“小怜,你该打多少?”
只见小怜衣服也没穿好,躺着发怔,见薛蟠来使性子,便哭着道:“上房是你叫我进去的;这里住是你叫我住的,我有什么不是?吃了你几天饭,就拿出主子腔儿,打起来了。”一面便自己把上下衣服褪下,光身体合扑着道:“请打,请打!”那薛蟠见了这一身雪练似的白肉,按捺不住,把一根竹鞭子丢了;另拿一根肉鞭子,对着要紧地方,结结实实教训了一顿。那小怜此时也顾不得廉耻,顾不得疼痛,压在底下一面捱,一面说。
闹了半天,便把呆子说转了,道:“罢呀,下遭撞着,仔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此刻且跟我和你婶子执证去!”说着,先向上房去了。那小怜无奈,老着脸穿了衣服,也跟进来。两边人看见他,都抿着嘴笑。到了窗前,只听得宝蟾道:“好爷们,一到就闹着没人样的事。”薛蟠道:“难道只许你乐,不许我乐么?”小怜知云头已散,便捱进去道:“事已明白,怪臊的!还说他怎甚?”
宝蟾心虚,也不再提,便问了一回姨妈好的话。薛蟠便催饭,家人放桌子,问几位同吃?薛蟠道:“他们两个配同吃,我不配!快拿来我先吃。”吃完套上车,到贾府并各处送信。
钗、琴等兄妹相见,自有一番情话。
却说薛蟠车上想起小马这事,留呢,留不得;舍,又舍不得。要告诉两府里,又怕他们笑话。因思本是蒋玉函来头,拜完客后,便到蒋家与他商量。琪官一见,忙道:“爷来了,还没来给爷请安,倒蒙光降,了不得!”薛蟠道:“有话和你说。”
就将小马心事告诉他。琪官呆了一晌道:“不难,只叫小怜写一张不叫不许来的伏辨。爷叫,不怕他不来;不叫,也不怕他敢来。不好么?”
呆子道:“很妥,你就去办!”琪官去了半日,来道:“事已办妥,明早亲自来递。但天已晚,出城不及了,就是小的这里住了罢!”薛蟠只得住下。
且说宝蟾见呆子去后,便道:“这事被他看破,终有些不妥。”小怜道:“可不是,刚才不是这条苦内计,还了得么?但当着人被他那样糟蹋,还有脸来走动么?”宝蟾道:“我也还有脸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现在有五十金子,他的行李并拢来也有二三百银子,收拾收拾,趁个空儿走了倒妥。”正商量间,琪官又来说这话,那小怜千央万告,求他留住薛蟠一夜,他明早来再商;一面买些酒食来,买住众人;自己却和宝蟾收拾了半夜,诸事停妥,黎明,街头叫乘乡车出城走了。
却说薛蟠在蒋家睡到天明,催玉函去问讯,玉函道:“天气还早。”那知薛家小厮已赶来说:“奶奶和马相公走了。东西值钱的都拿了去。”呆子一惊不小,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无可奈何罗巾忿缢 似曾相识团扇羞遮
且说薛蟠到了家中,只见箱笼齐开,东西都乱烘烘的堆着,气得目瞪口呆;虽把家人打的打,骂的骂,终然无益;只得到贾府告诉。宝钗听了叹口气道:“我早虑及此,只好等妹夫回来。”不一时,宝玉朝回,闻知此事,不胜诧异,一面即传大班儿上及坊役,一面设酒与薛蟠解闷。恰好门上来回:“大班传到。”宝玉便将此事告知,谕令上紧缉捕。该班不敢怠缓,先向薛宅家人切脚。薛家将小马系蒋琪荐来,昨晚又来和他说话告知。他们就去找蒋琪。蒋琪虽极力分辨,那里放得他过,竟把他软禁起来,着他要人。谁知隔了一日,卜世仁闻得此事,又递上一呈,说设谋骗了金子百两。这遭琪官受累了,一物是交与他手里的,推到那里去?坊里审时,就要动刑,幸他伶俐,看光景不好,情愿代完,于是押了。将一切衣饰变卖,连屋子都抵给他,还不及十分之五,只得立限比追,头限还支吾过去,后来这毛笋老头的味道又要尝了。那时,袭人这房子已封,只得寄住花自芳家,自己衣食不周:琪官的班房使费渐渐都没了。
琪官左思右想,除写了一张冤单,叙了苦情;又一张遗嘱,说,袭人原系贾府旧人,叫他依旧投靠去。捱到人静,就将茜香罗汗巾自尽了。袭人得信,赶去哭了一常送殓已毕,衙门里又来着家属追寻。花自芳只得与妹子商量,过了出殡,便将衣服浆洗浆洗,雇乘驴车投奔荣府后门来。
后门外依旧十几副担子,在那里卖吃的、卖耍的。许多小厮们哄着,但多而生,袭人不便去问。忽见一老妇拄拐而来,袭人记得王善家的,忙去问好,并告知要到薛奶奶那里,不知近日在园中、在上房的话。王善家道:“薛淑人住居不定,我也找不着;况此刻府里总是郡主做主,找他也不中。我去年为你们琪官的事,打了四十板不算,还发在净军所当差,几乎命都送了,此刻才饶了回家。我还敢管这闲事么?”袭人再四央他,他想了想道:“也罢,这里柳老大你认得他的,他烧香也将回来,你央他同进去还可--他是柳姑娘母亲,又救郡主回生的功臣,现在总理府中一切,就是赖妈妈、林妈妈还打后呢。你等等儿罢!”说罢,自去了。
袭人无奈,等了一会,只见一辆飞檐后档车赶进,后门旁的小厮都站起来。那车赶至庭心里,车夫吆喝住牲口,把踏脚凳放下,跳下一个十四五岁小丫头来,将凳踏住,扶下一位半老佳人来。袭人看时,人是柳嫂子是谁?正要迎上去,只听柳嫂子道:“呀!花姑娘几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袭人忙抱腰,告诉他原故。柳家道:“事都知道,可惜来得不巧,郡主不在家。”袭人就说要见薛淑人的话,柳家的道:“那屋里我不大去。你既来了,且到你妹妹屋子里去见见旧时姊妹,吃了饭,叫他们送你去就是了。”
两个拉手到怡红院门口,柳嫂子道:“五儿,你一个旧姊妹来了。”五儿道:“请进来罢!我占住手呢。”小丫头看见,打起软花帘子请进去。只见中间陈设着五色珐琅宝云鼎,左首一架玻璃洋画自鸣钟,右首一只霁红瓶,供着五色牡丹。炕上铺着大红顾绣枕垫,八把椅子,一色元青缎垫。袭人想起初到怡红院里,是第一个人,他们都要听我指挥,如今他们这样风光,我倒弄得进不得,退不得。正在暗泣,五儿、芳官已从房里出来说:“我道谁?原来是位大老前辈来了。”只见五儿红楼圆梦·穿着洋翠羽缎盘金线一裹圆鹅黄衬衫,大红洒花夹裤;芳官穿着粉红缎三蓝绣花一裹圆月白衬衫,宫绸洒花夹裤,多是珠翠满头,十分富丽。彼此拉手问好,坐下。柳嫂子便说:“我有事,失陪。”去了。
袭人便向五儿说来意,央他帮衬。五儿道:“这个自然,但此刻郡主北府里太妃有病未能即回,且等两日罢!”袭人又说先见太太及薛奶奶的话。五儿道:“那容易,你且吃了饭再说。”一面吩咐传饭,一面叫请四位姑娘,说有一位旧姊妹来了。去不多时,紫鹃和四儿先儿潇湘馆来见了,随后玉钏、莺儿也来了,大家说了别后情事。袭人又提及见太太的话,莺儿道:“吃了饭,我同你去。此刻他们都在上房不得闲,但事情总要郡主回来做主。”
正说着,吴登新家的要上来向紫鹃回甚话。紫鹃道:“今儿初一,已交了印了,回五姑娘罢!”吴家的遂向五儿道:“现在薛太爷要下天津去,刑姑奶奶及琏二奶奶两分寿礼请姑娘配好,发出带去,省得又差人。”五儿点了点头,袭人问:“怎叫做交了印?”莺儿道:“我告诉你,此刻府里郡主一人做主,派我们按月分管。他和芳妹妹,及柳妹妹都与郡主生死因缘,派他三人为正;因玉姐太太的人,我宝姑娘的人,四儿妹妹是芙蓉仙的人,分派为副。”袭人道:“你们俩我还明白,四妹妹怎么是芙蓉仙的人?”紫鹃道:“郡主说,四儿品格宛似芙蓉仙:况又同时无罪被撵,晴妹妹成了仙,就算他副手了。”
说着,饭已端来:四盆四碗,小吃在外。袭人久没有这样气概,便觉盛设了。
刚刚吃完,林之孝家来回道:“此刻刑部里发下两个女犯来,说是我们这里旧人,特发来为奴的。”五儿道:“这又奇了,是谁?你且传他来见见。郡主来,好回。”林之孝家答应去了。玉钏道:“你到外面问去罢。撞着熟的,我恰难为情。”
五儿把嘴一努,小丫头忙把一张马踏椅放在门外。刚坐下,二人已进来了:蓬头赤脚,衣服破碎,在阶沿上碰头。五儿问年长的“你是谁?”他道:“奴才是鲍二家的。因鲍二闹在盗案里头,故把奴才入官的。在路上见过二奶奶及邢姑奶奶,还赏了几两银子。”五儿命他起来,又问年轻的是谁?好面善。那人道:“小的是二姑娘房里的桂花儿。陪嫁到孙家去,姑娘没了,孙姑爷收了奴才。没几时,又不要了,把奴才赏给赵家李十做校此刻李十亦已正法,故一起发来的。”五儿听了一言不发,歪在椅上有个把时辰、桂花跪的双膝生疼,连林之孝家也站不住了,五儿才道:“候郡主回来发落。”打帘子进来,芳官道:“你不是疯了?袭人姐要到上房去,你坐这一晌,做什么?五儿道:“你那知道,他就是桂花儿。那年,他见了你给我的玫瑰露瓶,他就告诉林家的,几乎当贼赃办。今日这样还算以直报怨呢!”
莺儿便同袭人到上房来,从缀锦阁过,只见灯烛辉煌,告诉他道:“我就是晴雯妹妹的仙祠。如今太太都去行香下拜,好体面!”袭从道:“这痨病死的鬼,倒还灵么?”莺儿道:“很灵。前儿傻大姐从这里过,几乎拿了去呢!”说时,已到宝钗上房,莺儿回了,袭人就跑下去宝钗一把拉住道:“这事全是我误了你,怎么好?惟有求太太竭力和郡主说,设法儿才安。”一面命他坐下,又说了些话。只见麝月进来,彼此问好,就说:“太太听得玉钏姑娘说你来了,很牵你,叫你就过去。”
宝钗同他到了上房。太太见了,先说了一番抚恤的话,--与宝钗一样,随后和宝钗道:“我想林家的还不得回来。他到底是宝玉旧人,等宝玉到屋子里时,你说我的话,叫他见见。或者宝玉留住了,不省了我们多少事。”宝钗答应去了。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憾旧事弃婢泼水 发新令名姬选花
却说这日晚间,宝玉恰好偶然来房。宝钗便道:“有个旧人,太太叫来见你。”袭人就上来行礼,宝玉冷笑了一声,恰好秋纹送茶上来,就将这杯茶接来往地下一泼,道:“这可收得起么?”放下杯子,起身去了。袭人十分难过,宝钗也叹气道:“整日说人家禄蠹,做了官连家里人都改了样,才是禄蠹呢!”胡乱过了一夜。次早告诉王夫人,王夫人也闷闷不乐。
宝钗道:“还有一法,如此如此。”王夫人道:“也好。”过了一日,宝玉到上房说了回话。太太道:“听到宝丫头身子不好,你也该去走走。”宝玉本因前袭人事不耐烦去,太太说了,只得到宝钗房里。见已锦帐低垂,银灯微滼,榛儿、定儿陪着打睡。宝玉问:“奶奶睡了么?”两个答应道:“是。”在旁伺候脱了衣服,扯了靴,掩门出去。宝玉携灯到床边道:“宝姊姊,又怎么不好?”不见答应,宝玉就揭开帐子。但见上身穿着葱白袄,下身盖着大红洋绉被,朝里睡着。宝玉上去扳过脸来一看,笑道:“弄得好鬼!”就趿着鞋去敲莺儿房门。莺儿道:“夜深了,爷那边睡罢!”宝玉打得门乱响,莺儿只得开门。宝玉坐在床沿上生气。莺儿道:“他是爷的开山祖师:又太太面上,随和些罢!”宝玉道:“谁不知他是旧人?既是旧人就该将心对我;怎么只拣我心上人,用暗箭伤了郡主、伤芙蓉仙、仿芳妹妹及四妹妹,一网打荆让他一人;后来顶替一节,又他为首,--你既知不妥,为什么不在提亲时候说?直到临时鬼鬼祟祟弄了你这个主儿来,一正一副,把一套外学禄蠹、内实妒虫的话,朝夕絮个不了,絮得我不耐烦走了。你有志气就该守着!”莺儿道:“这是太太的主意,至今太太说起还后悔不及。”宝玉说:“什么话!果真肯守,芳妹妹去的时,被他干娘怎么打,死也不肯,仍出了家,四儿、五儿到了家,死不肯提亲,他娘也只得依了;他又是太太心上人,当真逼他嫁了不成?既嫁不小旦,自然不能干净。但那里浪不得,偏要和蟠大爷、环小子、芸小子赌钱吃酒,闹得花赌的名声合府皆知,什么意思!如今汉子没了,又来府里浪,有你这主儿和他一气胡弄我!你想想,他只有蒋家的床配他睡,难道你主儿也睡在蒋家床上么?”莺儿看来难劝,便道:“梆子下久了,二爷睡罢!”宝玉要茶来漱了漱口,睡下了。宝钗知事不好,暂且搁起。
一日,忽报郡主回府,李纨等都在上房等候。郡主到来,大家先请了太妃的安,然后彼此问好。郡主向李纨道:“你家亲家打听吉期,我问他,大利月是七月,我已允他,就来求亲。”
李纨道:“事情本迟不下去,但这项钱粮呢?”郡主道:“到临时好商。”王夫人道:“我还有一事告诉你,一个二爷旧人要进来。”郡主知是袭人,道:“既是二爷旧人,告诉他便了。”王夫人呆了半天,道:“告诉你不和告诉宝玉一样?”
郡主道:“只要二爷肯依,便好。”就回至自己上房来。
那时袭人已在等候,只见紫鹃等六人打扮着都至廊下站班请安。郡主缓步进来,坐在炕上问:“这两日有什么事?”紫鹃道:“薛大爷天津去,寄几个箱子来,奴才叫送到薛淑人那里去了。”五儿道:“因薛大爷去,邢姑奶奶、平二奶奶两分寿礼就托他带去,省得又差人。”郡主都点了点头,又回道:“前儿刑部发了两个为奴的来,奴才想:王善家蒙恩免了,净军所正缺人,就命他们去了。”郡主道:“很是。”就问:“今晚暖寿,有酒么?”玉钏站起来道:“奴才们已公备。”
郡主道:“既如此,且散散。”莺儿忙道:“袭人在此候见。”
那主道:“进来罢!”
袭人忙进来碰头请安。郡主道:“你是太太心上人,得你在园里防范些,不至二爷做出下流事来。很好,但我闻二爷如今见你很生气,怎么好?”袭人道:“实在奴才该死,总求郡主施恩。”郡主沉吟了好一会,道:“也罢。我想,看芙蓉祠的这缺,又清闲;你又素和晴妹妹好,就是太太撵了他,他也感激你。如今派你去,也是二两一月,月费在我这里开销。
--只是到上房回话,要留神些!”袭人听一番话吓得要死,只有碰头,谢着搬过去了。下午,宝玉回来闻知此事,道:“好,好,好!这是‘明太祖叫危素守余阙墓’的故事。”群主道:“我知道什么为荤为素?不过厌听履声橐橐罢了。倒是今日姑娘们替你暖寿,请我陪,不要忘记!”宝玉说:“记得,记得!”
到了申牌,上房转了一转,回来就开席吃起来。宝玉因前事和宝钗不甚说话,席间亦然。群主道:“今日又不吃螃蟹,那里扭出这许多生姜汁来?”五儿道:“只怕连醋汁也和起来呢!”因笑道:“这样喝酒,没甚意思!不如行个令。”宝玉道:“前番那‘抽花令’很好,但人少了须改个样儿。我做令官,你们都依着我。”遂伸手先向筒里拈了一枝,掷了九点轮着黛玉,便道:“‘百卉甘心让盛名’,你猜是什么花?--覆的用书两句,合做并蒂;不许用诗词,怕有躲闪。”郡主想了一会道:“驾彼四牡,颜如渥丹。”覆着了。宝玉便请酒底,黛玉道:“袭字流觞。”宝玉道:“轻行而掩之曰袭。”该是莺儿,莺儿吃了,宝玉便说:“看得春光到牡丹。”把令与黛玉,黛玉也抽了一枝,掷点该宝钗,便道:“‘且向百花头上开’,仍并蒂。”宝钗道:“花名一字,只好拆白了。”便道:“‘盛德在木,原田每每’,酒底是‘人字流觞’。”黛玉道:“无将故人酒。”五儿吃了,黛玉便道:“几生修得到梅花?”
收令。宝钗抽了一枝,道:“‘莫嫌老圃秋容澹’,花要连理。”
掷点是芳官,芳官道:“用花别名何如?”就说:“国治而后天下平,树墙下以桑。”宝玉道:“不错,菊花一句‘治墙’我见过。”宝钗道:“便宜你,酒底罢。”芳官道:“倒是淑人叫我唱一折便算了。”宝钗一面干杯,一面道:“《佳期》罢。”
芳官道:“我不配,莺儿姊姊方配。”芳官就唱了一套《十二红》,便请收令。宝钗道:“丛菊两开他日泪。”芳官揎袖抽了一枝,道:“春色满园关不祝”黛玉道:“这枝三姑娘抽过,要庆贺贵婿的!”玉钏、紫鹃就灌了芳官一杯道:“今日是贵婿的寿酒,还不吃?”掷点该四儿,四儿道:“又要拆字。”便道:“‘木曰曲直,口之于味’,这是并头花。”芳官便问:“酒底?”四儿因他姓花,便说:“花字流觞。”芳官道:“花开花落又春风。”恰好宝钗是花落的“花”字;黛玉是花开的“花”字,各自吃了,收令道:“杏花春雨江南。”
四儿也抽一枝,道:“高烧银烛照红妆。”掷点该宝玉,宝玉道:“‘至于南海,蔽芾甘棠’。仍是并蒂,就请酒底。”五儿道:“你收了令,我代说。”四儿就说:“杜陵莫忘海棠诗!”
五儿道:“这令拘得慌。今日是你们两人好日,难得男寿星起,女寿星止。不如对吃三杯,大家陪着就捐了他,另寻热闹的!”
大家说:“很是!”
宝玉要击鼓催花。又到戏房里取了乐器来,传了几遍,宝钗道:“夜深了,明儿还起早。”宝玉道:“索性再打套十番,吃个‘合席欢’祝”遂自己取了板,黛玉吹笛,宝钗弹琵琶,这里各人一件,吹打起来,引得多少人看。惟有袭人想起那年光景,不必说“桃红柳绿一年春”,竟是“武陵别景”了。次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暗调笑派守芙蓉祠 明糟蹋裸受桃花板
却说那日荣府宝二爷生日。清晨斋了寿星后,里里外外来拜寿的不少。外边宝玉自己应酬,里面来的:先是探春、宝琴及北府王妃、柳亲家太太;随后各家戚好本家,没有不来;除王妃因太妃未愈,来了就去;其余多邀来荣禧堂看戏吃面。忽报刘姥姥来了,郡主忙叫:“请进。”只见他鹤发如银,拄了个拐,颤巍巍进来,先替王夫人及郡主拜寿,然后与亲戚相见,便道:“这里太太、奶奶都认得,那位是谁?”郡主道:“是我亲家姊姊。”姥姥又问:“薛姨太太、平姑奶奶怎么不见?”
宝钗道:“他们都到任上享福去了。”姥姥道:“阿弥陀佛,你们大家做官,就像我们庄家做田,--一辈子又一辈子的。我长久不来,多疏失了。昨日周相公来说,这里少大人生日,叫我来拜寿并求亲,如今平姑奶奶任上去了,这个事就难了。”
黛玉道:“不妨,我这里飞马去三天来回,姥姥等一两天,吉期大约准的。”姥姥大喜。
且说宝玉在外闹了半天,午后人少,便躲进来和姊妹说说话。到了上房,恰好柳亲家、刘姥姥在坐,就回院里来。打缀锦阁过,顺道上去散散。因吃了几杯,又昨夜不睡,便睡着在榻上了。袭人看见忙上去叙旧,那知已入睡乡。他想:“此关不通,终难久祝”便自己脱去衣服,只剩一条叉裤,正要上去俯就,只觉有人背后“嗡”的一声,重重的打了个脖子拐,打的袭人头晕眼花,金星儿乱迸,翻了下来。把宝玉惊醒,看见这样光景,跺脚道:“好了,倒扳桨了。”依旧起身去了。
袭人只得回房暗泣。那知麝月这夜轮着园里总巡差使,伺候席散,来耳房上宿。现成酒菜,因邀袭人去夜饮叙旧。大家自然抱怨宝玉薄情。酒醉送袭人回房后,便到园中巡了一遍,回来在房等角门关了,方才就寝。
忽听得吆喝之声,起来看时,芙蓉祠里灯烛辉煌,侍从森立,上面端端正正坐一个晴雯,下面战战兢兢跪一个袭人。只听得堂上骂道:“你这该死的骚狐!你要浪,那里浪不得,敢在我这里浪!不是我打你一下,那没人样事就做出来了。好不要脸!”喝左右:“与我洗剥了再说!”两边答应一声,把袭人架起,上下衣服剥个干净。袭人双手遮羞,低垂粉脸,跪在丹墀,不敢则声。只听得又骂道:“你这淫妇!你自说,在怡红院时,首先诱坏宝玉的,是谁?设法牢笼宝玉,不许他别处走动的,是谁?逼勒他撅断玉簪子赌咒的,是谁?你还要在这糊涂太太跟前暗箭伤人。没有怎么,先打你一顿嘴巴,叫你自供;不供,再打。”两边又答应一声,赶上些丑鬼来:一个把他两只白膀子反转;一个伸起只泥脚踏住他腿,把脸扳过来擎在膝盖上;一个吆喝着拿皮掌左右各打了二十。打得袭人紫添脸晕、红绽牙花,哀哀叩头道:“诱坏二爷的,是我!牢笼二爷的,是我!勒掯二爷要他折簪设誓的,都是我!只求施恩。”
又只听堂上冷笑道:“要施恩,你那时为什么不少说些?说我罢了,芳官、四儿、他姑娘,姑娘这么待你,你还要杀他,这也罢了。郡主金枝玉叶何等样人?你为他‘东风压西风’,一句话钉了恨,就用巧劲儿杀他,害得他两位死别生离,百般苦楚。幸他福命大,重新兴起这府里来。不然,你这骚狐,小旦嫁不成,回来投奔那个?你还要串通着那班糊涂主子,诡计多端,想捱进来巴给他,--叫你好儿子给你小老婆的,请管慢慢再杀人。告诉你,我如今怕谁?且借你屁股,臊人的脸,与我拄下去打四十板!”两边答应一声,赶上来把袭人赤条条拖下去,揿头揿脚横在地上,一板一吆喝,打了四十,打得两条白腿平日雪光粉致,此时玉碎花溅,捱痛无声,流红有迹。打完放起,爬上去碰头谢打,才听得说:“散了罢。”
麝月怕他看见,忙忙退回,那知被树根绊了一交,猛然惊醒,天已黎明。不胜诧异,索性叫起上夜的女人,等天明到祠前去看,只见堆着一条白绸单裤,一件月白比甲,一个绣花兜肚,认得袭人之物,忙拾起来,拿了到他房里。陪他的老婆子道:“花姑娘不知为甚哼着?”进去看时,袭人数说昨夜之事,与梦中所见无二,并道:“昨日明明穿着小衣睡的,今日不知那里去了?”麝月取出还他,并看他十分狼狈,安慰了他一回,便去告诉宝钗。宝钗叫不要声张,那知一传二,二传三,瞒得那个?郡主听了,恻然想调开他。倒是袭人对麝月道:“我捱这顿打,是我自不好。此刻出来当别的差使,实在没脸,倒不如躲在祠里少见些人。”郡主就吩咐麝月帮着照应,不再问了。
出门谢寿,至晚方回。
次早到李纨处谢,说及昨在柳府,又问起兰哥儿吉期。李纨道:“我想七夕这日,既是巧姐好日,--一嫁一娶到也有趣,省得大热天只顾劳动亲友们。”郡主道:“很是。至应用若干统交给我,我前番过去的时候,若不是嫂子你来照应,贾府还有一个正经人到吗?兰哥儿的事我自该效个小劳儿。”李纨不胜欢谢,就同到秋爽斋探春处来。
恰好湘云等都在那里,只听湘云道:“这事太太本过分些,今日才后悔呢?”郡主问:“何事?”玉钏道:“太太因袭人姊姊的事,心上有些忐忑,今日特亲来祠里拈香许愿,叫请奶奶们就在这里等。”李纨道:“省了一轿,很好!”正说着,王夫人已同宝钗来了,大家接着。郡主道:“晴姐姐究竟是房里人,太太亲去拜他,如何敢当?”王夫人道:“他如今仙人了,我因袭人的事,也要去赞祝赞祝!”说着进来坐下,吃了一道茶,便大家陪着上去。只见画上神貌如生,一双秋波,--别人看来含娇斜注;太太看来薄怒微颦,因想起前日带病架他去时,也自觉难过,上前拜了四拜,又默祷了一回,方才下来。坐定就说:“在这里吃饭罢!”于是家人们忙放桌子,分两桌坐下,丫头们端上菜来。湘云笑道:“姥姥,你再吃个老母猪不抬头罢!”姥姥道:“吃,怕没得吃?倒是牵着天津信呢!”郡主道:“放心,今日准有。”正说着,焙茗已回,说:“二老爷说,吉期准了就是了;但只肯入赘,如嫌天津不便,就是府里便是。”要知入赘与否,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呆霸王稠桑遭惨报 小学士醉竹荷殊恩
却说天津人回,接到贾琏家信,日子允了;但只肯入赘,不准迎娶。刘姥姥看了,忙道:“如此,我回去告诉他们,再来商办。”去了两日,来说:“周家说,入赘自当遒命,但今年大比,若到对月恰是八月初七,怕来不及回门,要改早些。”
忙差人到津,贾琏也就允了七月十二,正在写书回覆,并商议一切,门上来回:“沧州柳大人到了。”贾琏一面打发人回家,一面叫:“请。”出来见了,先叙些寒暄话,然后就留他便饭。
湘莲道:“我还要看薛老二弟兄去。”贾琏道:“请他来就是。”
不多一会,报府里薛大老爷同太太、老爷到了。大家迎着,说了会别后的事,摆上席来,四人共饮,湘莲察看呆子默默不语,神气萧索,道:“大哥,你家里虽遭此不幸事,但你到底要鼓起兴来,怎么不言不语?比我们在赖家园吃酒光景大不相同,如何使得?”薛蟠叹了口气,道:“大约死期将至,所以如此。”湘莲道:“更荒谬了!我们只将近四十的人,况且老伯母在堂,怎么说出这些话来?罚你一杯!”薛蟠接了酒,只是呆着。贾琏怄他道:“只是柳兄弟的酒,比苇坑里水总好吃些,快吃罢!”薛蟠也不言语。薛蝌道:“我们老大竟像呆木头一样,如何好?”湘莲道:“你若嫌老二衙门拘束,何不同我去沧州逛逛再来?”薛蟠听了,忽大喜道:“如此,我有归结了。必去,必去!”薛蝌道:“大哥要去,也须和太太商议。”
薛蟠道:“要去便去,商议什么?柳老二你几时走?”柳湘莲道:“后早。”薛蟠道:“如此,准在我们那里吃早饭同去。”
湘莲应允不提。
到了次日,告知薛母,薛母知他脾气,只好由他。薛蝌一面替他收拾行李,一面发帖请湘莲吃早饭。那早饭吃完后,薛蟠到里面见了薛母,碰个头道:“儿子去后,诸事明白。妈妈自同二弟好好过罢!”那时香菱所生儿子才得九岁,便问:“爹那里去?”薛蟠:“我沧州去。”他忽然大哭道:“爹,去不得!爹去,就瞧不见爹了。”扯住衣服,死也不放。薛蟠也垂泪道:“我顾不得你!”扯衣就走,到外面见湘莲骑马,也要骑马,薛蝌忙命捡一匹老实马听用。那知薛蟠才上去,马便一眼差将他颠了下来,亏得人多,连忙扶祝湘莲忙将自己坐马让他,自己骑了这马,并辔而去。
将到稠桑驿地方,早有标下将弁,预备公馆、酒席。薛、柳二人下马入门,恰好一蓬头孩子,手里竿上拿着黄雀在旁看热闹,见薛蟠进来,那雀便飞过来乱扑。薛蟠一个寒噤,早有兵丁们忙把这孩子推开去了。二人入内坐定,薛蟠便道:“柳老二,你可知道?我在这里闹过乱儿的!”湘莲便问:“怎样?”薛蟠道:“我打死酒保那案就在这里,墙外桑树不更大了么?”湘莲听了,心中不乐,因笑道:“你放心,如今酒保也不敢得罪你了。”说着,薛蟠忽要小解,便光着头出去,才站在墙角,忽有只苍鹞往头上一晃,“呀”的一声,往后便倒。
众人连忙看时,只见顶门正中,刚被碗锋嵌入。湘莲发了急,叫快扶到屋中放下,用“铁扇散”敷上。只见薛蟠“哼”了一会,忽高声念道:“碗片,碗片,血流被面;一命一偿,冤魂立现。”说罢,把脚一蹬,眼睛一翻,就呜呼了。
湘莲顿足大哭,一面飞马报知薛蝌,一面吩咐标下道:“天下没有鹞鹰翅膀会藏碗锋之理,若不查出缘故来,我断要你们的命!”这时大家急了,彼此互挤。有一小子说:“刚才出恭,见那弄黄雀的小子也在出恭,那小子因将黄雀架插在墙上,见一鹞子像要拿雀子,便拾起块碗锋丢那鹞子,那知这鹞把翅一展就不见了。”湘莲吩咐:“把这小子拿来”,问时,只见战纠纠:“小的姓张,年九岁。”余的话与兵丁所见相同。
湘莲道:“锁起来,等本府来再说。”正闹时,那鹞子见底下有血,又飞来想吃。湘莲大怒,拈弓搭箭,看准射去,那知鹞子一展趣,又连箭飞去了。湘莲大惊,吩咐:“快与我找!”
众兵丁答应着。
忽报薛大老爷来了,湘莲忙迎出去。薛蝌已哭了进来,先跪在哥哥床前磕头,哭了一回,又起来扯着湘莲手,哭了好一会,才说道:“家兄出门这种光景,本属不祥;再不晓得祸事竟在顷刻。”湘莲道:“令兄一路说的总是不祥话,到这店里,又说就是前回闹缘故的店,那知竟有此变。”
正说着,兵丁来回:“箭有了,在半里外一坟上。”薛蝌问故,湘莲把前事说知,彼此互骇。因查这坟姓甚?少顷,地保来回道:“坟是那孩子胞叔的。”又提小厮来问,哭着道:“小的叔叔是走堂的,本不是这里人,因做生意被一客人打死了。虽不偿命,得了好几百银子,就在此住下。小的是他身后生了,继过来与婶婶的,详细实不知道。”薛、柳听了伸舌头,道:“天道循环,可怕,可怕!”柳湘莲还要难为这小子,薛蝌道:“事已明白,冤家宜解不宜结,竟饶他罢!”遂将小子放了。湘莲又问:“令侄怎么不来?”薛蝌道:“家婶年高,骤闻凶耗,怕他苦坏,所以连舍侄都不告诉,只好慢慢想方罢!”
薛、柳彼此一夜不睡。到次早,棺木方从天津载来,大家动手,装殓已毕,又哭了一回,将柩水路载至津门。自与湘莲洒泪分手。
进了衙门,正要设法告诉上房,已有人多嘴,报知消息,哭得撩乱。薛蝌忙进去解劝,那里解劝得开?薛母只口口声声道:“哥哥死了,也不给我个信,你到底拿我当什么人待?”
薛蝌只得跪在地上,自认不是。薛母方说:“你且起来,不是我责备你,哥哥死了,我还有什么好处?不如同他死在一处倒好!”薛蝌道:“太太什么话?哥哥没了,儿子们总一样,只求太太节哀。”薛母渐渐住了哭,细问情由,知数有前定,叹息不已,因问:“宝姊姊那里着人去了没有?”薛蝌道:“正要去。”薛母道:“可写上叫他来看看我。”忙即写信,专役去京。到时已五月初一,宝玉因想起从前贵妃赏的麝红香串,去问宝钗要。宝钗道:“丢久了,什么好东西?若不是他,你们早遂珠玉良缘;我也不弄到这个光景了!”宝玉道:“姊姊,天理良心,林妹妹那一件待错了你?说起来总拉上这许多话!”
宝钗道:“错不错,只差做了副。”刚说间,忽一物在眼角一溜,便道:“是谁?”黛玉道:“得罪,又是我看呆雁失了手。”
话未了,只见雪雁慌慌张张道:“天津有信在此。”宝玉道:“可是为巧姐姻事的?”雪雁道:“不是,是二舅老爷的。说大舅老爷不在了。”这时,宝钗已哭得泪人似的,拆开看了原由,尤觉伤心,赶忙即去上房告知。王夫人也得了信,便道:“到底怎样?”宝玉把信上话诉说了一遍。宝钗哭着跪道:“求太太施恩,我要去看看我妈。”太太道:“这个自然。你不说,我也叫你去看看呢。”大家悲伤一会,计议已定,明早动身下船,莺儿同去。府里也因此事,过节诸事草草。
到十三,贾兰整日,便先期告了假。黎明起来,天气虽热,凉风洒然,白云如涌。须臾,又下了半犁雨,更觉疏快宜人。
两府长史也到了,贾兰忙出去迎接。果茶三献,又请吃早面。
然后看盘,盘共三十六架。这里钗环首饰、珠玉绸缎、花红果酒,不必细说。有两件希罕物事:一件荣府家传一顶珠冠,共有三百粒左右,都有顶指大小:一件这副学士诰封。大家啧啧称羡。贾兰行礼后,就令周瑞、吴登新等披红押着,随冰人送到女家去了。贾兰进内,正要少歇,忽报上书房有要事来传,忙骑马进去。未牌还未出来,群相诧异。
到申牌,宝玉枢密回来,方知是考。及至贾兰回时,已及一更,因厅上宝玉陪两长史酒席,忙即上去向两长史致谢道歉;长史亦连忙道喜。宝玉道:“没吃夜饭,这里吃罢。”伺候的忙添杯筷。宝玉因问考得怎样?贾兰道:“今日因早晨下了阵雨,皇上高兴,做了一篇《竹醉赋》,做了两首《探荷》七律:随召内廷供奉、大小翰林三十六员在文渊阁下面试。侄儿去得迟了,赶紧做完进呈,已扎末一个。那知倒合了圣意,大加夸奖,说合场不及,就将赋里‘种来君子,合红友以同招;对此贤人,恰青奴之作伴’,以及‘此君满洒,何妨曲部之加;稚风流,也合醉侯之唤’都夹圈了,批了‘组织工丽’;至七律差不多圈了大半,有稿子带在这里。”因在靴掖子里取出,递与宝玉看:
菡萏将开满碧潭,寻芳偶想到溪南。
买舟笑我辛勤觅,打桨凭谁子细探?
翠盖可因风片舞,红衣疑是露珠含。
漫夸雅兴同工部,乳鸭沙凫数两三。
其二
银塘消息近如何?水榭风亭日几过。
生怕有人先荡桨,曾记前度此闻歌。
遥疑影被疏烟隔,静觉香偏对岸多。
偏倚阑干迟月上,闲听宵漏滴铜荷。
宝玉看完道:“诗原去得。”
贾兰道:“蒙皇上赏了四件文玩:一个是松花绿玉砚,一个山高月小珠笔架,一对田黄冻图书,一个珊瑚笔洗。又问来迟缘故?据实奏知。又问是原聘,是续弦?奏是原聘。圣上道:‘你怎大年纪,才做亲吗?总是你祖父国事贤劳,以致耽误了你。’因又御笔赏了一副对,道:‘公而忘私,桃夭迟待;忠能兼孝,瓜瓞长绵。’但对上款是写詹事臣,什么缘故?二叔进去打听打听!”大家都道:“这定是高升的兆。”宝玉因道:“你进去见太太和母亲去,送客交给我罢!”两长史也起身告辞,彼此散了。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评诗画风窠三集 宜嫁娶鹊渡双圆
却说巧姐行盘,周亲家因屯里不便,就托人花了三千银子,与探春姑爷认为兄弟,一切总在他家办理;并邀他做男媒;做亲时,并要借他府上执事。周震夏因系内亲,落得允了。女媒本请薛蝌,在天津不得来,托他妹夫梅翰林代媒。到这日,周家就在探春宅里请梅翰林吃早饭。饭后摆盘行聘过来,比贾兰时只少诰命、珠冠二样,余的富厚也差不多。贾府自然天字第一号酒席待媒。此后一日闹一日。平儿因多少事要京里办的,遂与贾琏商量,先期同巧姐来家,择定二十起身。宝钗本要同来,因薛母病重,断不能来,只得托平儿转致。至平儿,廿二到荣府,一番见面仪文,不必细述。
到了廿四,黛玉设席,替平儿接风;就替荷花预做生日。
在沁芳亭上,中间邢、王二夫人和巧姐;东首湘、探、尤、李;西首琴、惜、平、黛。四儿冒暑,莺儿外出,花、柳、鹃、玉恰好上下陪着。早上,先摆碟子吃了些薄荷冰雪酒,随即每人一碗莲叶羹。随意闲散,邢、王二夫人就近在秋爽斋歇午。尤、平二人,李纨邀到稻香村商办喜事,其余各自引风消暑。
巧姐忽道:“二婶娘,二叔叔呢?今日正好做诗社。”郡主笑道:“你二叔如今做了禄蠹,不得闲,但我们正好傲他。”
因命取六副笔砚来。惜春道:“快别算我。我绮语障消磨已尽,还做甚诗?”湘云道:“不做诗,坐着打磕睡。”惜春道:“既笔砚现成,待我写一幅水墨写意《洗芳探荷图》,何如?”
宝琴道:“这图似乎比《携蝗大嚼图》雅些!既这么,我们也做《敬和御制探荷诗》罢。”黛玉道:“你真是宝丫头妹妹,总不过禄蠹脾气。”正说笑着,芳官道:“我们做什么呢?”
探春道:“依我说,你们有一事奉烦,此刻荷香虽动,荷花尚少,你们何不各驾小舟,真去探荷一番?先得花者得彩。我们借此光景,诗题也是即事,不是禄蠹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于是四位姑娘各去打扮:一色熟罗短衫,洒花宫纱夹裤,戴着遮阳绢笠,坐在船头。那驾娘一人两桨梢着如飞,荡向四面。这里也就拂笺做诗。不一时,波声响处,紫鹃先回,是一枝并头莲。随后花芳、柳婉陆续俱来,只玉钏最迟,又一朵半开的锦边莲。做诗的巧姐先完,其余也先后交卷,只惜春画尚未成。大家看时,也已布景完密,惟水波纹的泼墨未完。湘云道:“还好,此番不要告假三个月。”惜春道:“要告假,我会向观音告去,你也没法。”
大家就先来看诗。只见黛玉的道:
青钱几日叠清潭?料得新荷蕊已含。
屈指花应开水北,关心我故到溪南。
岸边鸥梦当重绕,郭外渔歌想欲酣。
未晓朱华曾冒否?特寻曲院漫相深。
其二
不识池边开几多?闲来荡桨探冰荷。
风光卅里香犹未,消息连番访若何。
曾记昔年逢出水,为心此日可凌波。
朱华绿冒情何限,停符蕤宾方响过。
探春的道:
万柄新荷放未谙,闲行乘兴欲来探。
不知玉并凌波未?借问红莲入画堪。
楚客褰裳临港北,吴娃度曲到江南。
他年赠别情多少,散步频看色正酣。
其二
偶来池畔柄新荷,此际方欣雨乍过。
修洁拟联名士赏,轻盈宜唤美人歌。
每思月影三更占,最忆风光六月多。
试问水仙宫子去?亭亭可已袜凌波。
湘云的道:
寄语吴娃着意探,清风初度雨初酣。
鸳鸯旧梦寻何许,翡翠新歌调乍谙。
试看鱼游莲叶北,不知艇在月溪南。
渠诚解语须怜我,池畔徘徊恐未堪。
其二
定有芙蕖透绿波,游人争欲问新荷。
初檠翠盖离愁结,乍见红衣旧感多。
花底闲寻双鹭宿,汀边惊起一鸥过。
画桡归去横塘晚,十五娃儿好唱歌。
宝琴的道:
绿意红情一鉴涵,个中消息阿侬探。
丁帘香自来花底,丙穴鱼应戏叶南。
岂似梅寻图九九?却同菊访径三三。
频临池上多幽趣,纳到新凉兴最酣!
其二
六月莲塘漾碧波,欲将花信问新荷。
一枝翠影摇风里,前度红香湿雨过。
朝暮歌声听去乍,东西鱼影戏将多。
亭亭出水原堪爱,小艇连番奈尔何!
巧姐的道:
为爱新荷着意探,一番消息问溪南。
凌波乍见红情漾,檠盖谁怜绿意酣。
香度横塘如有待,歌听越女旧曾谙。
一枝喜见亭亭影,恰幸相逢露尚含。
其二
寻花不见奈花何?小立池边怅碧荷。
戏看鱼游围小叶,醒催鸥梦浴微波。
更番信向菱塘问,几度人从柳岸过。
弹指红衣舒烂漫,田田清景异时多。
大家看了,彼此称赞。
正在你让我让,报道:“宝二爷来了。”巧姐道:“二叔叔,快来评诗!”宝玉细看了一遍,道:“我不好说,请大太太。”不一时,李纨来了。大家道:“快看诗!”李纨一首首看了,道:“据我看来,潇湘妃第一,巧姐第二,湘、探都好,倒是琴丫头差些。”湘云道:“心里先把‘恭和’二字横着,那有好诗?”宝玉道:“这必要钦定《探荷》第一,翰林的老皇封品题才作准呢!”只听惜春道:“且慢,拿来请教我看过一遍。”
遂同来看画,实在苍润有法,大家称赞。黛玉因问:“你六个徒弟,谁好些”惜春道:“鹃妹工夫深,柳妹心思好。即如前日,我叫他们画《万山藏远寺图》,紫鹃画的笔头很像太痴,然画出一寺角,究竟没味;柳妹的笔头虽嫩些,他但画夕阳影里一个老僧回去,不天然有寺在里头么?”大家说:“好!”
宝玉忽对李纨道:“明儿吃喜酒。兰哥儿升正詹,已准了。”
对宝琴道:“你妹夫也升了中允。”探春道:“总是红章京排场!”李纨道:“喜酒且慢。倒是二位太太歇中起来,在我那里同尤、平二位打牌,说过六转,已快完了,传他们摆席罢!”
宝玉说:“我还没有请安呢。”忙穿衣服。只见一群人捧着太太来了,问一会做诗,看一回画。席已摆好,依旧照清晨坐定,只有宝玉设一杌子在中间,任他各席取便。邢夫人道:“宝玉,你即日娶侄儿媳妇来,就难打和在一处了。”宝玉道:“且看,横竖我们做诗,好不请他的。”黛玉道:“这就屈才!”湘云道:“我听得兰大奶奶画更好,是宫里甄娘娘传头。”黛玉忽想起,对惜春道:“你这幅像,甄娘娘从北府借去不曾发出。他又病,不好去催。”探春道:“凭他罢!”王夫人因爱这枝并头莲,吩咐击鼓传花。饮至更余方散。
到了吉期,因两处喜事,府里那些铺陈灯彩,比宝二爷那时更加华丽。一样两副执事:一副添一对詹事府大堂朱牌,一副添一对长芦盐运司朱牌。巧姑娘喜事派的管家是林之孝、来旺为首,共三十二人;兰哥儿喜事派的是赖大、吴登新为首,也是三十二人。其余值各厅及帐房,各人跟班还不在内。
派定宁府瑞禧堂新姑爷正席;荣府凝禧堂四位大媒正席。
邢夫人上房请兰少奶奶正席;王夫人上房请巧姐正席。省亲别墅请客气皇封诰命;贾母上房请亲戚本家,都是戏酒。又在缀锦阁下,把十二个女清音叫来清唱,请各处姨娘、姑娘,派紫鹃等作陪。
那日早晨刘姥姥早来了,先发帖请周姑爷和梅姑爷到府,然后请他带领家人全副执事,请小周姑爷来入赘。姑爷因不便坐八轿,倒把轿子空抬着,骑马到门,有贾蓉接风尘茶筵,不必细说。
那边先请两府长史到了,然后贾兰穿了朝服,告了娶,排齐执事向柳府亲迎回来,在荣府参天合卺;又开了宗祠,请巧姐和新姑爷行礼,然后自己夫妇行礼;又请诸位尊长到正厅见礼,巧先兰后无不皆然。随即铺设酒筵,开戏定席。凝禧堂,是贾兰随了贾政陪客;瑞禧堂是宝玉陪客。真个山肴海错,馔玉炊金。又因天气犹热,吩咐盘里冰山都换新的,才得凉快。
里面郡主也各处张罗;倒是帐房里事那日略空些,姑娘们都在阁下听唱。
正要坐席,忽不见了紫鹃,五儿心细,来潇湘馆寻,他却在床上“哼哼”。五儿道:“是时候了罢?”紫鹃道:“不知怎样,眼中出火,两个腰子逼着往下坠。”五儿忙请母亲柳嫂子来坐着,自己赶紧去告诉郡主。郡主道:“真真受累,偏在这热闹时候!快去叫姥姥要紧。”刘姥姥听了,道:“且慢!我去看看。”只见紫鹃还躺着,忙说:“这还了得!柳老太,我同你快扶他起来。”那知才扶得起来,“呀”的一声,早生下来了。幸得姥姥是个会家,忙自己卸了盛服,到床里去替他收拾干净,道:“参汤吃不得了,快煮些生化汤来!”一面将孩子抱起,道:“恭喜老太太、太太、郡主,是位哥儿。”这时,郡主喜逐颜开,吩咐快传出去。不一时,厅上客人知道了,都替贾政父子道喜。
宝玉抽空到潇湘馆来了,见紫鹃靠着两个长枕坐着,便道:“多谢,多谢!”紫鹃道:“罢了,此后请你谢别家姊妹去罢!”恰好玉钏拿生化汤来,便拿手在脸上羞着。宝玉道:“你羞我,我就谢你!”便把他往旁边榻上按倒,玉钏喘呼呼将手往上推。紫鹃笑道:“罢呀!他是你谢准了。”宝玉要再说,只听得院子里说:“各位奶奶来看哥儿了。”宝玉忙溜了出去。到了洗三这日,黛玉请王夫人等到潇湘馆来。中间设着两条红漆春凳,上面摆着一个五彩描金的洗儿盆,盆里红漆架上放着筛子,里面铺着小锦褥子;旁边放着红绸红布手巾;这边杌子上放着锦绣衣服抱裙。遂吩咐茶房里,将煎好长寿汤取来,倾在盆里。不一会,将哥儿抱了出来,只见鼻直口方,高眉广额。太太、奶奶们无不交口称赞。郡主自家拜过送子娘娘,命给哥儿洗三。王夫人将手里两个金钱撩下盆去,说道:“愿你福寿双全!”于是太太、奶奶们都一齐添寿,不拘金银、珠玉,往盆里乱丢,闹了个不计其数。黛玉忙命将喜蛋拿来分送,场上已送了几百个;又开单发出去。北府里为始一千个,其余几百几十不等,共用了一万多蛋。接着柳府望盘,巧姐回门,宝玉又奉旨出差,十分热闹。笔难尽述。只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被肤诉侍妾含冤 剖心事太君悔过
却说宝玉送巧姐回门后,也就往密云出差。那知去后,帐房里就闹出大原故来。原来吉期前一日,周姑爷因至亲,一早来府,早饭后贾政在书房歇中,他就同宝玉、贾蓉外间说闲话,说及要找避暑所块。周姑爷道:“前日送人出城,倒是那铁槛寺大殿上很凉快。”贾蓉道:“既如此,环三叔到了中元,总要到地里设祭的。约定了日子,我邀姑夫同去。”周姑爷道:“当得奉陪。”正说间,贾政醒来听得了,便问:“蓉儿,你说什么?”贾蓉忙进去回道:“说的是环叔到寺里祭赵姨奶奶的话。”贾政道:“很胡涂!赵姨柩虽未葬,家里祭了便是,难道老太爷、老太太我这里祭了不算,还到南方坟上祭去不成?”因叫宝玉道:“这项以后务必革去,不然我薄于亲,厚于妾,如何使得?”宝玉连忙答应,到帐房里时,只有芳官在内,便道:“今年若来领赵姨娘秋祭银,断不可付。”芳官便问原故,恰因梅瑶瑟来,一片声找少大人。宝玉便道:“你总记了,我得空再告诉你。”那知这日事闹,接着匆匆出差,就忘记再说。
贾环那里,一到十三就叫管厨来领这项。五儿在帐房便道:“这两日闹个不清,过了中元来领罢。”到了十六,五儿查了旧帐,正在封银,恰好芳官进来,便问:“何用?”五儿告知原故。芳官道:“这项银,宝二爷叮嘱过我,不准付的。等他来我和他说。”不一会,秦显家的媳妇小蝉儿来领,芳官道:“这项,今年裁了。”去了一回,秦显家又来道:“三爷说,这是旧例,为什么裁起来?”芳官道:“你莫管!要裁就裁,有甚新例旧例?”秦家去说了,环儿大怒,要自来寻闹,适夏妈在旁,便道:“芳官太狂得没影儿了!三爷息怒,我去说与他。”便赶来道:“干姑娘,我告诉你,赵奶奶秋祭银是常例,也见三爷一片孝心,你怎么混出主意裁起来?快秤与他!”芳官本恶数他,便道:“什么干姑娘、干小姐,我在帐房办事,发不发自有斟酌,与你什么相干?说三爷孝心,他有钱,就浑猪浑羊去祭也听他。要帐房发银断不能!自有混出主意的人,你管不着!”那夏妈气得青筋直暴,去告诉环哥,幸环哥不在,便告诉彩云。彩云道:“不必,你且将我手上金镯当了,交秦家办了,给三爷寺里去。你将余钱及当票当太太面交给我。”夏妈理会。
过了一日,夏妈依计而行。太太便问原故,彩云就一五一十说出,并添些话。王夫人很不舒服,道:“了不得!”彩云道:“事已过去,太太可不必问。若说花芳、柳婉的可恶,连太太还不在眼里,何妨我们?”夏妈道:“这话却真!”小蝉儿在旁说:“即如前日要鲟鱼,帐房里硬回没有,其实内库尚有几十条,前儿替莺儿饯行时,烧了好几碗,不是么?”秦家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有什么方法呢?”一番话把王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停了半晌,道:“彩云,你当多少钱?我这里拿去赎了。你们出去,我自有道理。”大家散了。王夫人就叫传话出去,说太太身上不舒服,请晚安一概不见;宝二爷房里人此后不必上来。
黛玉等听了都骇然,就聚在李纨处商量。黛玉道:“我们的人断打听不出,得二位嫂子设法才好。”平儿道:“小红倒还去得,叫他去打听。”过了一会,来说:“那里人都不肯说。
问傻大姐,他说:‘刚才彩云姐同夏妈,大家说了半日,太太才生起气来,似乎帐房里的事,却听不清。’”黛玉道:“这又奇了?”忙到潇湘馆细问,花芳道:“没有别事,只赵姨娘中元享祀银八两不曾发去,但这是宝二爷再三吩咐叫不发的;寻我们事,也真算扯淡!”黛玉道:“既如此,就将此项送了过去。太太如此发气,就宝二爷也不敢说什么?”五儿忙将前封好的捡出来,叫青琴送去,回来黛玉问:“有甚说?”青琴道:“奴才说,郡主说连日有事不曾查得,今特将姨太太祭银送来。环三爷道:‘撩下就是!你去问那小戏子,还敢混出主意么?’”说未了,芳官把牙一咬,早气得晕过去了。众忙搀住,掐人中才得出声来。
只见柳嫂子来回道:“方才太太来说,园里总管已另派夏妈;就内库食物也派秦嫂子兼管;并叫我搬出去,无事不许进来。”五儿想,芳官如此,已经兔死狐悲,况又给他娘没脸。
他本有吐红的症,喉间一阵甜腥气,就一口口冒上来了。郡主着急,道:“五妹妹,你急什么?有我哩!”忙令柳家扶五儿也去躺下;一面就将帐房核对清楚;一面就吩咐柳家的道:“你去将公帐食物交出,我们私帐上的仍留你管。”去了半日,来说:“秦家的说:‘鲟鱼是公帐存的。’况三爷今夜要用,定要取去,只得全个儿给他了。”郡主道:“也使得。”就拿笔添上两笔。
到次日,打听贾政朝回,便拿了帐簿对牌去见,道:“老爷、太太在这里,去年平嫂子受屈的时候,这帐房媳妇不管,下不台来,只得收过来。原说半年交付,因七月中有这两桩喜事,多占了一个月;如今事已办完,可以交卸。求老爷、太太另委人罢!”王夫人一言不发。贾政道:“郡主,你又来叫我二老为难了。帐房你不管,谁管?是了,两桩喜事赔得狠了,故尔不肯管了。”黛玉道:“并不为此!巧姑娘事,琏二哥寄来的尽够浇裹;兰哥婚费,原说总算我的,所以都另有帐,不是公帐内的。若说公帐,现在有盈无缺。实因媳妇自己断不能管,现在花芳、柳婉又都病了。”王夫人道:“阿弥陀佛,紫鹃坐月;莺儿跟宝丫头去了;玉钏又不识字;只剩四儿一人,如何能办呢?”
贾政听了也为难,便搭讪道:“我们这盘帐,琏儿媳妇说过,一月总要三千金,无如一年利息仅及二草,入不敷出,所以总要亏缺,怎么倒有盈余?我倒要看看了。”翻开末页,先看郡主写的两行道:补发赵姨娘中元祭银八两。便道:“这项是我再三吩咐宝玉裁的,怎么又给他?”郡主心下明白,却不好说别的,便道:“这项芳官不发,环兄弟生气才送去的。”
贾政愈加生气,一片声叫环哥儿,出来就喝道:“删你娘秋祭银是我主意。你抗违父命,还敢生气,不反了天么?”就喝令跪下,又看鲟鱼一条,道:“非时非节,买这三十条何用?”
郡主道:“那物北方不能常有,前太太想时偏没有了。隔了两日,有客人带来,全买下了。本是用多少归多少帐,因秦家的说:‘太太要请客,一定全要’,才开上的。”
这时王夫人也会悟过来,道:“不好了,我上了他们当了!不特祭银不发,与芳官全不相干;就是鲟鱼,你们是为我才买的,怎么秦家说:‘库里很多,是柳家的偏不肯,前日柳姑娘还吃了两大碗呢!’”平儿听了,道:“真正冤枉死人!那日从南客买来,柳妹妹欢喜得了不得,说:‘前太太要时偏完了,快烧起来送去。’余下的才同吃的。”王夫人道:“我何曾见?”
贾政道:“我还吃了些儿,余的留下与你。查起来!”傻大姐道:“有的。老爷吃后,彩姑娘道:‘三爷喜吃’,拿了去的。”
王夫人就喝令彩云也跪下。
忽报“宝二爷来了”。只见宝玉忙先请安,遂说道:“这事儿子少说了句,遂闹出事来,老爷不用生气;鲟鱼也是次日儿子少照应。如今事已过去,太太歇了罢。”太太道:“好端端,他们造言生事来淘气。没有什么,郡主不接帐房,你两个不许起来!”宝玉道:“总在儿子身上,且放环兄弟起来罢!”
贾政道:“如此,便宜这畜生!”一脚踢起,自己同宝玉外面问出差事去了。
郡主道:“太太,也饶了彩云。事既明白,帐房且支下去;但受屈的人,还求太太许他上来才好。”王夫人道:“这个自然,我还要自去安慰他;倒是那几个妖精,可恶已极!”吩咐:“捆起来,候郡主发落。”遂起来喝令彩云跟了,同到园里去。
大家只得跟着,先到潇湘馆看了看小孙子,就来到怡红院。先在芳官房里坐下,道:“你受了委屈了,我特教彩云来赔你不是。”彩云要拜下去,芳官忙扯住了。又到西边柳五儿处,也是一样,就叫柳嫂子安慰一番,令他总管府里一切,才回上房。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怡红院洗儿开宴 栊翠庵梦姊贻诗
却说花、柳二人不过怒气伤肝,本无甚病,今见太太亲来抚恤他,又教彩云赔不是,有了脸,也渐渐好了。郡主因环儿面上,只将秦家媳妇小蝉儿掌嘴四十,发浆洗处当差;其余何、夏二妈及秦家俱革退钱米,不复深究。
过了一日,宝玉朝回说:“薛蝌升了常镇道就要赴任,须打发人去接回宝姊姊。”郡主道:“且慢,薛姨妈现在有病,这十八站旱路如何去得?况他只母女二人,分开了,定心挂两头,彼此不宁。我的意思索性一齐接来,我们这里供养才是。
你可去回回太太。”宝玉听了,即忙上去回。太太喜欢得了不得,问:“谁的主意??宝玉回道:“媳妇的主意。”贾政连连点头,叹道:“太太莫怪我说,这样媳妇,又细心又大方,你凭他办就很享福了。何苦又拈三挑四的呢?”太太也笑道:“总我忠厚人,容易上当罢了!”宝玉回来,一一告知。郡主也乐,就派李贵、雪雁夫妇去接。一面写信,一面通知平儿可要带信?平儿道:“很好,我因衙门中,节下无人,看了你们满月就回去的。既如此,可就叫我那里备轿马来用,不更两便。”
郡主道:“也是。”
不一日,报“姨太太到了”,大家出接。只见病容憔悴,白发如银,倒像王夫人的姊姊。一见面先哭诉了一回不得意的事,然后大家行礼归坐,不必细说。
次日就是小哥儿满月,宝琴、湘云、探春等,一来请薛姨妈的安,二来看满月,花明绣软,簇满一堂。黛玉先命将小哥儿抱出来,在潇湘馆剃了头,拜佛后,就令奶奶抱了跪在地下,请太太命名。太太道:“他姊姊七夕生的叫巧姐,如今他又同日,可叫双巧儿罢!”随命抱了向姨太太及各位姑奶奶、姑娘前见礼;又抱出去老大人、少大人前见礼。黛玉亲邀大家到缀锦阁去吃寿面,通共六桌,都是一色五采成窑碟子,碟内无非佳肴珍果。坐下吃酒,又上了十二个热吃。那碟内有一种文官果,湘云道:“这名字很雅!咱们停会好做诗题。”黛玉道:“使得。”
席散后,三位老太太自到上房说闲话;平儿也因要动身,去与巧姐说话;六位姑娘也各去办事;就剩了湘、探、钗、琴及郡主五人,随同到秋爽斋,见已预备下一只碧玉砚斗,五副纸笔。宝钗道:“天气暑热,况晚上还有正事,随意作首五律罢。”探春道:“可不是。”
不及一个时辰,已都完了。只见黛玉的道:
佳果者番探,文官名旧谙。
艺林拼食淡,谏果漫回甘。
形肖如青柿,香清胜绿柑。
秋风仁熟未,沆瀣此中涵。
湘云的道:
文官名独擅,佳果见来希
实并状元荔,花迟学士薇。
皮皴冰作骨,核里绿为衣。
垂处累累重,怀中橘共几?
探春的道:
果擅文官号,休栽百姓家!
作花曾忆奈,沁齿不妨沙。
红核夫人李,黄瓤御史瓜。
的应输俊味,帖记右军夸。
宝钗的道:
文官清供好,著手气含芳。
果赐同朱实,花开忆紫房。
削皮还去膜,琼破欲流浆。
江北传名种,尝鲜念客乡。
宝琴的道:
新果谁相尚?文官号独闻。
杏曾称学士,荔亦记将军。
骨似冰同洁,香知味不群。
一时夸绝品,入手有清芬。
大家正共同评论,宝玉忽然进来,见了道:“好,你们瞒着我开社,还不送来我看!”因接来看道:“都不好,看我的。”
随即要纸写了出来,道:
近世谁来尚,何因擅此名?
小心冰骨细,虚体绿袍轻。
味以经尝淡,香从入手清。
时珍夸众口,殽核大纵横。
湘云等看了,都道:“毕竟宝二爷做得又快,气体又高。
怪不得算翰林魁首了。”只有黛玉抿着嘴笑道:“宝玉,你该罚什么?越大越成人,竟会抄袭了。这首诗,那个不知是梅村吴祭酒的,谁不读呢?”宝玉也笑道:“我写来试试你们的,偏又瞒不过你,待我另做一首,请教。”正要动笔,外边传进来:“大人请少大人出去。”
及至回时,太太们都已来了,商量坐席。宝玉道:“凸碧堂开了几株早桂,新月如钩,香飘金粟,就在那里坐席罢。”
大家说:“好。”中间两席:左首姨太太,就拉着惜春作陪;右首邢、王二太太,因宝钗久不见了,拉他陪坐说话。其余四席:东首正面是湘云、探春、李纨、巧姐,上面是兰、蓉两少奶奶,下面花、柳二人;西首正面是宝琴、喜鸾、平儿、郡主,上面是紫鹃、玉钏,下面是莺儿、佳蕙。
酒过数巡,郡主道:“席间酒总不销,看来要姨妈发个令呢。”薛母道:“我老得令都忘怀了。郡主要高兴些,只好请史姑娘代。”湘云素性爽快,又见席间雅俗不一,说:“姨妈吩咐,竟是挨顺猜枚,输家‘饼字流觞’罢!”就吃了令杯,与探春猜起。谁知自己输了,干了门面,说一句坡诗,道:“甚欲去为汤饼客。”探春道:“本地风光。”就与李纨猜,又输了,就说了句“名士如画饼”。以下挨次猜来,互有胜负,也说了七八个“饼”字,如饼桃、饼金、银泥饼、太饼、硬肉饼,可映字等类。薛姨妈坐不住,先去睡了。大家各有事情,不复终令,随意又豁了一阵拳,吃饭,各散。
那夜宝玉就在紫鹃房里住了。次早起来,才吃点心,贾兰已来约同进朝去,因道:“二叔今日又有些像我们同进场光景。”
宝玉想起旧时,也笑道:“是时候了,该走了。”贾兰道:“走便走,莫叫侄儿赶不上。”同笑着上车而去。到午门时,百官济济,都在朝房。不一会,内大人出来宣旨,道:“正考官文之雄、副考官贾宝玉。”却忙同了文尚书,率领同考老先生们谢恩,就驾车往贡院去。贾兰回来,吩咐贴顺天大主考斜角封条、贴回避;又送了平儿到天津去;方同着乃眷辞了家中,双双向柳府回门去了。随后湘云、巧姐要帮姑爷收拾考具,也就辞了回家。宝琴、探春也因节下有事,陆续回家。荣府着实清了一清。
到了中秋,因宝玉不在家,没甚意光,虽一样摆团圆家宴,不过应景,坐一会就散了。郡主归房后,重又洗手烧月香,又替宝玉到芙蓉仙祠上供。在阁上坐了一会,见月色甚好,就命小太监推了坐辇来坐上,带了青琴、素书到各处去逛。先到宝钗处,只见姨妈已睡,宝钗在那里和小侄儿讲书,就不进去。
往怡红院来,听得笑声热闹,悄悄进去,只见紫鹃、玉钏和花芳、柳婉在那里打吊。柳婉摊了一副麒麟种,芳卿笑道:“怎么?鹃姊姊才有了麒麟种,你又有了麒麟种呢?”柳婉道:“芳师父,你收了贫嘴!自赶你大参禅、小参禅、散花天女、天女散花去罢!”玉钏也笑道:“慢说那参禅、散花怎样?此刻这牌只怕总要输一个月月钱呢!”芳官道:“玉儿休闹!你仗着姊姊吃了双分儿使得,如今出个双分儿只怕又急。”原来玉钏是夹家,听了这话,道:“阿呀!”抬起头来刚见了郡主,忙站起来道:“奴才们放肆。”花、柳二人也急得忙站起来。
郡主笑道:“不用,我替芳妹打一副,如何?”芳官连忙让位,依旧拍分起来。郡主夹家手里是空文、枝花、二铜、千僧、百子、九十、八十、二十八张,就斗了空文,三家把六、五、四,三张十子灭了。又斗了二铜,依旧转来。郡主关真斗了九十、八十,总没人打。又斗枝花、千僧,仍然不捉。就把二十拖上,百子开冲,红万冲出,连着七十、三十,一铜、九、八、七铜四张,算起来冲先有一百以外,其余色样无数。喜得芳官道:“这是郡主洪福,才有那牌,奴才们再不敢想。”郡主道:“如今柳妹妹说,大参禅、天女散花,可都有了。”
随即起身,到栊翠庵。月色冷然,那些老婆子也有睡的,也有玩的,只有惜春一人在蒲团打坐。郡主不去惊动,看砚台下压一诗笺。看时,上写道:
早嫁卿输我,长年我让卿。
提鞋如入画,一月两般明。
后写:元妃姊梦中见赠作。郡主拿来袖了,才走进去。惜春开眼看时,道:“林姊姊,怎么暗上?”忙即让坐唤茶。郡主道:“且慢,那一年,妙师父这里吃的梅花雪水,还有么?”
惜春道:“说也可怜。据老婆子说,那一鬼脸坛水,妙师父也不舍得吃,你们吃后才吃得一两遭,就不吃了,却还剩些。我不肯轻易动他,你来很好,我叫他煎一鸥来同享,何如?”
随叫出入画来烧茶。郡主问道:“四妹妹,你连日好睡么?”
惜春道:“说也奇,连日被元春娘娘絮个不休,昨晚并赠我一首诗,前后语句多吉祥,中间‘提鞋’二字解不上来,你可晓得出处么?”郡主道:“晓得晓得,这却不白教的。”正说间,入画送茶来品茶,接着又紫鹃等寻来,随各散去。郡主回来,深为诧异。
到了次日,中宫忽传懿旨,道:“着荣国郡主带同伊小姑仲春入内朝见。”郡主赶忙端整,同了进去。见了宫中圣人,三呼方毕,中宫忽问道:“妹妹,你见过甄妃么?”话尚未完,报道驾到,中宫忙率同接驾。圣人传令“平身”,将惜春仔细看了一会,笑对中宫道:“果然一般无二。”就解下一块双龙玉佩来,递与惜春,羞得惜春脸晕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亏得郡主接来,系在他襟上,推他跪下,道:“臣妾贾仲春谢恩!”圣人仍一笑去了。中宫吩咐赐宴,宴罢回来,家中都知道又出了一位贵妃,十分欢喜。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贾仲妃凤藻承恩 史湘云虎闱盼捷
话说惜春入宫一事,原因当今有一位甄妃能诗善画,也是北府太妃干女。春间向太妃拜寿,见惜春所画侍立观音小像,宛然自己,遂向太妃借去临模那知摹未及半,遽尔仙逝,此画遂遗在宫中。一日,当今临奠,检点遗物,见了此幅。初疑甄妃自画,看款时又姓贾,细问宫女,始悉原委。及朝见时,果然相像,又是贾妃之妹,圣心甚悦,遂命初三日册命入宫。
到了这日辰牌,先是北静王同礼部堂官一员,捧了金印玉册来到贾府。贾政忙接入正厅,内相请新贵人受册。惜春团龙袄、彩凤裙,俯伏听旨。礼部堂官宣了玉册,内相就请更衣,穿了宫中颁下来的命服,忙谢了恩。然后贵妃升座受贺。先是贾政夫妇上去,昭容道:“免。”随后君郡主妯娌上去,贵妃立受两礼。紫鹃等上去,贵妃便坐着受礼。以后合家大孝男妇都上去磕头毕,内相禀:“请行辞庙礼。”仲妃坐了步辇到祠,祠中已灯彩辉煌,香烟缭绕,中间摆一姜黄描金凤垫子。
贵妃要上去行礼,贾政忙跪着止祝仲妃拜了四拜出来,内相禀:“行谢亲礼。”贾政、王夫人又亲自扶祝钦天监报:“吉时已届,请登銮舆。”只见开直府门,龙旗凤妾、玉节金挝,一对对往内分立墀下。又十二名女乐,笙箫细管奏《关罘之章。又八名宫女捧着雉尾扇鹊、头垆凤胫、灯龙须节,中间一内监掌着一柄九曲三檐深黄伞,后面十六名内监,抬一乘金凤彩舆,当厅放下。内监、宫女一齐跪请启鸾,仲妃只得款步下来,王夫人等忙至舆前跪送,仲妃双手将王夫人扶起,带着悲声道:“太太,你女儿去了。”又回头对郡主道:“林姊姊,二哥出闱来说声。”遂上轿而行,到了大门,见贾政等都在跪送,忙停舆扶起,道:“老爷已上了年纪,爱惜精神为主。你女儿不知几时再见?”说着含泪而去。王夫人见銮舆已远,不禁大恸,大家劝祝到了三朝,邢夫人告病假,王夫人率领郡主、李纨、尤氏三人到宫门请安。仲妃当即召见,赏了午宴才回。大家见圣恩隆重,方才放心。
过了一月是放榜日期,因湘云、喜鸾、巧姐等都送仲妃来家,这晚就设席替他们等榜。饮到二鼓,刚才酒散,只听外面传进来道:“小周姑爷中了十一名举人。”大家都替他道喜。
李纨道:“巧姐坐家命倒好,才过去便得彩。报到天津,平丫头不知怎样快活呢?”停一会,又报寿姑爷中了,大家又一番道喜。喜鸾便向该班的道:“嫂子们替我问问,有车雇一乘。我家里没人,要回去才好。”周瑞家道:“姑奶奶,此刻已转三更,只怕没有了。”正说间,外面又来禀道:“琴姑奶奶家梅二爷中了,现在打发车来接。”宝琴听了,向喜鸾道:“菜厂胡同离珠市口不远,你趁我车回去罢。”二人忙忙收拾上车。
大家要送不送,十分热闹。
湘云双眦欲泪,如若不闻。又停了好一回,报道:“兰少奶奶,柳舅爷中了卷榜。”湘云听了,“呀”的一声,歪在椅上,呜呜咽咽起来。黛玉道:“功名迟早有定。云儿你素来大方,怎么不达起来?”湘云道:“姊姊,你有所不知,你妹夫家里本还有碗饭吃,这几年弄得山穷水荆我们小时见了邢丫头的当票,还不识得,如今这劳什子竟可烧熟饭了。不瞒你说,这时候不知寒衣在那里抵压,日子如何过得?”黛玉道:“这还容易,你千万莫伤心!”正劝着,忽报焙茗先出闱来了。焙茗一见,忙打千道喜,道:“史姑奶奶大喜!姑老爷已中了解元。”湘云不信,道:“卷榜都报了,还有什么解元?”焙茗道:“原来姑奶奶不知,填榜第六名填起,五魁末了才填,所以解元倒报得迟。”湘云方才欢喜,向郡主作辞要去。黛玉道:“且慢。”一面命套了自己后档车,一面命紫鹃取二百银子来,道:“妹妹,你带去且用,不够再来龋”湘云十分感激,坐车去了。
到了次日清晨,都等宝玉回来,总不见来。门上来说:“解元甄姑老爷来求见郡主。”郡主道:“这又奇了。”随命请进。甄潇雨见了郡主,忙磕下头去,郡主也忙叫人扶起,他那里肯?恭恭敬敬拜了四拜,方起来打拱道:“请师母安!”
郡主道:“妹夫,我们至亲,快不要这样称呼,坐下说话。”
解元道:“本该等老师回来,同众门生来叩见;因昨门生媳妇来家,蒙师母十分悯恤,故特先来叩谢。”郡主道:“些些小事,何必挂齿?妹夫你够了么?”解元忙答应:“够了。”坐了一回,待茶退出。郡主进内,恰撞着探春,道:“好,好,做了师母来了,但京师里出闱有口号道:‘门生头到地,师母脚朝天’,你如今已受了门生的头,今夜尊足朝天不朝天呢?”
郡主不等说完,道:“探丫头,这贫嘴还了得!”赶去撕他,探春连忙求饶。
忽报“宝二爷已回”,大家都到上房。只见宝玉进来,先请姨妈安,又请老爷、太太安,方才大家彼此问好。贾政问道:“怎么此刻才回?”宝玉道:“今晨覆旨,圣上知文尚书病了,闱中卷子都是儿子一人看的,大加夸奖;又令进宫去朝见娘娘,在宫里赏了午宴,所以迟了。”贾政道:“外臣入宫侍宴,从来少的,这是格外天恩。娘娘可有什么说话?”宝玉道:“娘娘别无说话,只记念栊翠庵是凤潜旧地,不要糟蹋了,须得一上人住着才好。”王夫人道:“这倒难,叫谁去呢?”薛姨妈道:“我本在宝丫头那里,如今姑老爷来了,到底不便。我又多病,正思一清静所块住着养养;况我又吃斋,早要和你们说去庵里住,因不知娘娘凤意若何?未敢冒昧。今有懿旨,好极了!”郡主道:“这断使不得!没有请姨妈来住庵的理。”姨妈道:“这又何妨?各人情愿,况且庵里一切供给仍是你们的,有甚分别?郡主必不肯,我就搬出府去便了。”宝钗道:“我妈早商量过,恭敬不如从命罢!”遂择了日子,搬进去了。
却说小周姑爷喜信报到天津,贾琏夫妇大喜,就叫来兴送三百贺仪来姑爷用。那周亲家有的是钱,就替姑爷说道:“你媳妇命好,一来你就中了;又在叔岳门下,已万分可喜。难道中了举,还要你丈人花钱?你这银子拿去交给媳妇,随他做什么罢!”周姑爷就交与巧姐,巧姐想:“自己娘没早了,几乎给人作妾,幸亏逃到屯里,对了这枝亲。人家又富厚;女婿又少年发科,也算侥幸了。但娘面上没有尽点孝心,今年是十周年,回明翁姑,到城里保真观拜三天罗大醮,报答报答。”随即上车到荣府,说明此事,叫张道士来发银与他,托他起醮。
姑爷、巧姐天天去拈香拜神,贾府爷们也轮班去行礼。
到第三天圆满,王夫人自己要去祭奠,巧姐再三辞了。于是郡主、尤氏、李纨、宝钗四乘大轿,姑娘们里柳婉、玉钏也要同去,就带了一群仆妇、丫头,车水马龙。不一会,到了观里二门后,先下轿,青琴、素书赶忙下车扶了郡主;这里尤、李、薛亦一同进内。郡主道:“宝姊姊,你记得这里正是凤嫂子打小道士的所块了?”宝钗道:“差不多。”说着,已到大殿,拜了三清,转至后面,在位前行礼,巧姐在旁回拜后,随到各处随喜。恰好张道士进来请各位太太安,大家也都问:“老神仙好!”见了李纨,便道:“大太太,难得出来逛逛。”
李纨道:“我本不大出来,因琏二太太至好妯娌,故才来的。”
尤氏道:“老神仙,这位太太向来因哥儿小,守礼不大出门;如今是老皇封了,不该走走么?”张道士呵呵大笑道:“岁月如流。那年贵妃做醮,我用盘送姑娘寄名符,二奶奶说我要布施;转瞬间姐儿已出阁,又是举人奶奶了。”巧姐听着眼圈一红。忽报“史姑奶奶同薛姑奶奶来了。”张道士忙退了出去。
只见湘云进来道:“怎么着?二嫂子做十周,也不通知我,倒是他们两个同年说起才知道。”郡主道:“本要通知,怕你又要闹金麒麟故事。”湘云道:“你看,可像做师母的话?”郡主道:“谁叫你叫师母?如今你与巧姐同年妯娌,倒是二嫂子,真年伯母了。快行礼罢!”史、薛拜毕,吃了茶点,又各处随喜一回。
天已不早,大家回府。巧姐到家先在上房请晚安,说了回话,回至房中安宿。将至三更,似梦非梦,忽见走进一个庙里塑的扠鸡婆样子,大脚,叉裤一条,铁索牵着一个人:玉容憔悴,云鬓蓬松,半旧衣裳,模糊血迹。向他哭道:“我的儿!”
巧姐定晴一看,竟是凤姐,就拉手大恸起来。凤姐道:“你不要哭,难为你孝心,但我因生前罪孽甚重,非俗僧俗道超度得来。你若有心,须至诚求芙蓉仙妃才有益哩!有人押着,不能久留,切记,切记!”随撒手去了。巧姐醒来,哭到天明,随即沐浴斋戒,把原委做了篇疏文,忍痛刺臂血写了,到阁上求蓉仙超救。才焚了疏,忽见炉中一红柬道:
凤兮凤兮,宛如清扬。食而无礼,必有余殃!
有女仳离,言归于周。血去惕出,厥德允修。
十月之交,赦过宥罪。薄言观之,孝思不匮。
忙叩头谢了。
那日已是廿九,悄悄将铺盖搬在阁下,好听信儿。究竟凤姐得度与否,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孝女代忏释重愆 仙妃行权判庶狱
却说那日巧姐在缀锦阁旁屋等信,又不敢点灯,坐了一回,觉得衰柳萧萧,残蛩唧唧,繁星照地,鬼气逼人,不觉神思困倦。正要就枕,忽听云板三声,急从窗隙看时,灯烛辉煌,蓉仙已端坐在上。阶下仪仗十分整肃:先是宅神、园林神、日夜游神等禀参,随后听得报“速报司判官进”。只见一个尖翅合皂罗袍的上去,打了一拱。蓉仙问道:“本园熙凤还有几案?”
那神人道:“还有五大案未结,卷宗、人证俱已带齐,听候仙妃发落。”蓉仙吩咐分案送呈。
随即送上第一案,是违旨拆婚事,却无原告。准月老司找开珠玉二人,系奉王旨完聚,重兴荣府。该氏诡设奇谋,以假易真,从中拆散,致令女夭男亡;荣府中落,实堪痛恨!请加倍治罪云云。蓉仙笑道:“这是凤姐儿本太胡闹,但今珠玉久经完聚,荣府亦已重兴;事在赦前,无容深究,该司即据情移覆月老司可也。”判官道:“领法旨。”
又送一案,是重利盘剥,恃势玩命事。三十余人一张公呈。
蓉仙看了,先传凤姐。只见凤姐锁着铁链上来要跪,蓉仙忙即止住,赏一垫子,朝上坐了。一会吩咐:将原告中懂事女人叫几个来。不一会,来了四个,都跪着求仙妃伸冤。蓉仙道:“你们这事重利则有之,怎么说得上玩命呢?”那些鬼道:“仙妃有所不知,他放的债,总要按期本利清还;过了期,他那大管家来二爷,不论小儿、小女就要准折,有钱再加利去赎;没得时就被他压良为贱,糟蹋死的不少。至那年轻妇女,还有倚势逼奸的事。现在后面跪的李氏,不就因此气愤而亡的吗?”
蓉仙听了,问凤姐道:“那旺儿如此胡为,你知道吗?”凤姐忙站起来道:“熙凤实不知道;若知道时,断不敢叫他这样。不要说今日冥法难逃;就那时,老爷知道还了得吗?”蓉仙点头道:“这话也是。”就对众鬼道:“熙凤罪孽总在重利盘剥;若说准折的事,他宅里家生子女很多,那里还要?至逼奸一节,天下没有家奴干这种事告诉主母的,自然更不晓得,这都是来旺无法无天干的。本宫一面知会冥司,即将来旺勾到,发入地狱受罪,以泄你们之忿;一面罚凤姐将利银三万两,准作锡锞,你们公分取用,何如?”那些鬼道:“他这样敲脂吸髓,仅还了我们自己银两,情实不甘!”蓉仙道:“既如此,再加一倍,你们肯了,三日后到本宫来领。”一面具结销案,众鬼都欢喜叩头而去。
判官又送一宗,是男淫女妒,冤死莫伸事。原告是鲍二家的。蓉仙看了大怒道:“这事原委本宫深悉其详,淫奴逞刁陷主,还当了得?与我抓上来!”两旁答应一声,就将鲍二家抓来,向丹墀一撩。蓉仙骂道:“该死奴才!人家出花,你也全没忌讳。先与他那二爷有事,已属可恨;趁他寿日,青天白日在房中干那没人样的事,廉耻没有!还要骂他阎王老婆,咒他死。他自然生气,打你几下也不为过。到了次日,你自己无颜吊死了,与他什么相干?死后还要谎告,扯下去打三十大板再说!”两边答应一声,吓得鲍家连忙碰头道:“实在奴才该死!求仙妃饶了这次,下次再不敢谎告了。”停了好一会,蓉仙方命取服罪甘结上来,鬼役将他扔锁下去了。
判官又送上一宗,是贪赃毁节,连毙二命事。原告张金哥。
蓉仙命:“请。”金哥上来要跪,因他系贞女,忙命扶祝金哥把前事供了一遍。蓉仙便问凤姐。凤姐道:“说情是有的,但据净虚只说崔少爷不成人,所以张家父母要退婚。我恐嫁过去白糟蹋了小姐,才允他的。余事实不知道。”蓉仙笑道:“如此说张小姐还该感激你呢?”便问:“小姐意思怎样?”
金哥道:“杀人偿命,仙妃大裁!”蓉仙道:“凤姐这事实有不合,但偿命派不到他。本宫看来,第一是李舍人明知小姐有夫之女,行贿谋娶,实为罪魁。第二,小姐如此节烈,尊公尊堂,岂有不知?如何倒挟同外人,连信不给个?第三,那净虚秃驴身系方外,擅敢从中簸弄,酿成巨案,尤为可恨!至熙凤,他于小姐殉节的事未必知道,小姐不信,我提净虚来刑讯他就是。”吩咐带上来。只见净虚脚镣手铐,铁锁锒铛,俯伏地下。
蓉仙骂道:“老东西,你干得好事,与我拶起来!”两旁答应着。因他无头发,忙将麻布手巾,捆住了头揪起来,然后将十指拶上。净虚叫喊连天,哭求饶命。蓉仙说:“你将小姐要死节的事,王熙凤知道不知道?从实供来!”净虚实不知道,挨了一会,蓉仙故意说:“这老东西很炼刑,与我松拶夹起来!”
两旁松了拶,然后将来拖翻在地。因是尼姑,本一双大白足,所以夹时当得剥去鞋袜,套上三木。净虚晕去复醒,哭着供道:“犯尼如此受刑,如凤姐知道,还不扯他下去。实因都是犯尼从中簸弄,若妄扯他人,恐怕罪上加罪,故尔不敢。”蓉仙命:“且松刑,带下去!”因向金哥道:“小姐,你听见了么?
熙凤之罪总在贪赃;如今将他这三千银子罚出来,送与小姐。
小姐携了此项,与崔舍人义夫节妇,人间天上,随意团圆,岂不是好?何苦为这小事沉沦地府呢?你肯时,我先令凤姐与你陪罪;那项银子本宫随后就送过来。”凤姐忙向金哥叩首不已。
金哥沉吟了一会,道:“仙妃再四这般说,便宜他,饶了罢!”
因是烈妇,怨愤一消,就两足腾空而去。
判官又送一宗是狡妒惨谋,冤死莫伸事。原告尤二姐。蓉仙吩咐请来,也赏了坐,说:“自家姊妹,在这里论理,再没有说凤姐是的;但事已如此,尤二姐只好看开些儿罢!”尤二姐道:“依仙妃说,我这命不白丢了么?”蓉仙道:“凤姐接你进来,原心怀不善;但他见面时,依旧光鲜。你自怨愤自尽,不要说不是谋杀、故杀,威逼杀也还不是哩!不过,凤姐妒心太重,设谋阴鸷罢了!命怎么不白丢?”二姐听了道:“既是惨妒,也该治罪!”蓉仙笑道:“阴律凡妒妇,将他光身浸入醋缸,按其罪之浅深,煨上一年半载就完了。你与他姊妹一场,必要他赤身露体受些羞辱,受此痛楚,也甚无谓;况这醋味儿散开来,又害多少人,何苦呢?”尤二姐道:“仙命当遵!但我肚里怀着这块金子,儿时得受替托生呢?”蓉仙道:“这个不难!我叫巧姐儿替你塑了一尊解神,就解脱了;况你们既讲和,我送你去太虚幻境修炼些时,度你做了花月鬼仙也容易。”
二姐方应允了。蓉仙便命该班且退,自邀二人上楼叙话。
巧姐听了忙赶出来寻他妈讲话,只见东方微亮,寂无一人;呜咽了一回,忙回房梳洗了,向蓉仙前碰头称谢;又将银锞如数烧讫,又添烧一万以谢这夜当值的鬼使;又立刻唤匠人塑了一尊解神在栊翠庵;又与宝玉商量要谢蓉仙。宝玉道:“我今夜替你去问。”
当夜,宝玉上阁去烧起信香,告知其事。蓉仙道:“尽可不必!他既有心,我们南北一别又得二年,索性将旧日认识的奶奶、姑娘,现在这里的,噗哩噗噜一请,倒有趣。”宝玉道:“这样办,他没有不依。但怎样办法?”蓉仙道:“叫他办十桌席,搁在凹晶馆。十五是月当头的日子,晚饭后,把我们要请的奶奶、姑娘、姊妹们都请在阁下取齐,等我让去吃酒便了。至凹晶馆两廊可设布幔,上菜的端放幔外桌上,敲鼓一声,自然有人替上。请的客除你房里八位,添上湘、探、琴、纨和巧姐便了。”次早告知巧姐,巧姐大喜。
到了这日晚上,大家陆续到齐,又吃了好一会茶。忽听梯子上阁阁有声,只见蓉仙道装打扮,比前更丰姿秀丽,已到阁下,说:“有劳奶奶们!姊妹们久待了。”大家都说道:“仙妃见招,已十分侥幸。怎么倒说客话?”蓉仙道:“这是巧姑娘的东,我不过借花献佛。夜已深了,过去罢。”
到那里看时,上下六席:蓉仙请湘、琴坐上首,中席探、李;东席巧姐作陪;黛、钗西席,宝玉作陪。蓉仙道:“下首三席,我不再让,请六位姊妹序齿坐罢。东首陪席,我要拉一人坐,列位可肯?”宝玉问:“谁?”蓉仙道:“是你袭人姐姐。”袭人听得,忙跪下道:“这,奴才断不敢!”蓉仙笑道:“坐罢!你早前好好修些阴骘,早在我们会中了。”自己就坐了主位。
只见他将蓉麈一拂,香云过处,各席空杯多满满热酒了。
蓉仙一面让酒,一面道:“史姑娘大量,须换个大杯。”湘云道:“我量浅。”蓉仙道:“又来作假了。难道红香圃吃酒的时候忘了?只如今没有芍药花,只好借我芙蓉花代代罢。”正说着,一只白鹦鹉衔一只五彩大杯,把门面杯换去了。因笑道:“明年芍药开时,状元夫人正得意,可惜不在这里,倒不如巧姑娘热闹哩!”巧姐道:“我自从那夜见我妈这般光景,若没有仙师还了得么?所以如今争强的心已雪淡的了。”蓉仙道:“这是姑娘孝心所感,我有甚功?就是今日一叙,也还沾你孝思的光呢!”
宝钗因请他医薛母的病,蓉仙道:“这是心境,如何能医?姨太太做人极好,就只到要紧处所,有些作假,晚景致多啾唧。幸小哥儿很好,况香菱妹妹苦了一生,只剩此子,将来必能亢宗,只怕要追上他两位姑夫呢?”宝琴道:“要像宝哥哥才好,我们算什么?”李纨道:“也罢了。”蓉仙道:“正是。前日承兰少奶奶来阁上见礼,我那里当得起?但那种华丽气象,又是一位大贵人,也是大奶奶一生忠厚报应。”李纨道:“人倒罢了。但这事没有郡主,也办不起。”蓉仙道:“林姑娘实在宽洪,又精明,又肯做人。三姑奶奶,你瞧着,他还乡一趟,还要做出多少事业来,连你也有声名哩!”探春刚应着,只听幔外鼓响,蓉仙把花一拂,香云过处,那菜又端端整整摆在上面了。要知如何罢宴,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老客谈心露洋弊 中丞赴任论官常
却说蓉仙方在上三桌应酬,未及下三席,忽听鼓响,忙把蓉辘一拂,香云过处,早又芳筵酒满。大家吃了一回,蓉仙方问紫鹃道:“你的小哥子好么?”紫鹃道:“也罢了。”蓉仙叹道:“像你和莺妹妹,实在算得忠臣,怪不得守来也有今日。我倒也想做个忠臣,可惜没有那主儿。”玉钏道:“罢啦!仙人不做,做奴才。”蓉仙道:“我不是奴才出身,怎么被人撵到破屋里去?”因用手指着道:“若二爷有如今身分,我也和芳妹妹、五妹妹一样,不倒霉了。”因叹气向玉钏道:“妹妹,你姊妹重逢不远了。”玉钏道:“我姊姊死也死久了,重逢什么?”蓉仙道:“正惟死得久了,才能重逢;若日子不久,不要说我,就鸳鸯姊姊呢,虽做了琴姑娘相知,到底可惜了一头乌黑的头发。”芳官因说头发,便问道:“这话怎讲?”蓉仙道:“日后自知,不必细问。倒是妙师父有一个锦囊,命交付你和五妹妹,等我交给你罢。”说罢,便交令收执。又向四儿道:“妹妹,你这一席全靠貌似虎贲,你将来孪生时,得分一个与我。”宝玉道:“晴妹妹,你果要时,不拘谁生?我先给你。”蓉仙道:“还有一说,妹妹这名字不好,我意改作‘绛霞’,不隐然就是晴雯了?”宝玉等都说:“好。”香云过处,已上点心。晴雯便道:“我且失陪,下去走走。”
下来看时,只见廊下四席:东边两席,已嫁的琥珀为始,麝月、秋纹、雪雁、傻大姐,到丰儿止,共八人;西边两席,未嫁的自侍书始,到小红止,也是八人。蓉仙便一一叙旧劝酒。
到了麝月,想起那年撕扇子的事来,便道:“姊姊,人生如梦。那里知道,你如今‘纨扇秋风’了。”麝月道:“若说起前事,实是二奶奶过失。他总说道:‘穷了养不起’,打发袭人后,便把我们逐渐配人,只留莺儿。到如今我们要进来也无颜了。”
蓉仙道:“到底也在各人,像芳妹妹、婉妹妹这样,还怕谁?”
又挨次劝到傻大姐,便笑道:“妹妹,你如今有了妹夫了,见过世面,见了东西,不要大惊小怪葬送人。”随到右边来劝。
见了翠螺,便笑道:“妹妹,你如今该知阴阳了。”直至小红,因旧时同院,便问:“你如今在那里?”小红道:“我本在天津,因巧姑娘没人,要我来的。”蓉仙也劝了一杯,复来入席。
见满座寂然,便道:“怎么样?酒都不吃?宝二爷,看来要出一个令才好!”一句话提醒了宝玉,道:“不错呀!你显些仙术才好畅饮。”
大家合词公恳,蓉仙道:“如此,放肆了!”把手一招,来了十六只五色仙禽衔着金杯,向各人面前放下;晃身一变,变做十六个美女:八个奏乐,八个唱歌。--歌的是,林黛玉《桃花词》。唱完了又变了仙禽,衔着杯向各人口边送,大家只得吃了,那仙禽拍翅飞去。蓉仙便向巧姐道:“我刚才看见小红这丫头倒有些福气。--芸香奕叶继清风,恐在此人。姑娘,你留意着些!”巧姐忙忙答应。那时菜已过半,蓉仙把手一招,又只见来了十六只蝴蝶,各衔玉杯送上后,恰变做十六个娈童,连袂唱宝玉的《翠云裘》一调,低声曼度,真个销魂。
唱完一样索干才去,大家都有酒意。
忽见来了一大蝶,大如团扇,飞来飞去。蓉仙道:“奇了?这是太常寺老蝶,圣上都见过的,来此必有缘故!”因道:“老道,你来为什么?”只见那老蝶飞了一阵,向宝琴身上一扑而去。大家诧异,便纷纷告醉。蓉仙道:“既承光降,没有主人不手奉一杯之理。”把手一招,飞来六十四朵芙蓉花:四朵抬着一杯,都像那年刘姥姥吃的黄杨竹根挖的这样大。大家连忙告止。那花偏作怪,两朵捧着杯,两朵启开齿,把这杯酒一个个灌下去了。那时众人一齐天旋地转,伏椅的、隐几的,都呼呼睡去。还是宝玉记念上朝醒来,看时天已黎明,桌上十四人都尚未醒,忙推醒了林、薛二人,自己匆匆去了。郡主等方挨次叫醒,满口酒香。仙踪何处?忙去阁上谢时,仍旧楼馆秋风了。
却说宝玉进朝,早已百僚济济。北静王一见,便道:“恭喜妹夫!已有旨放浙江抚台了。但只怕就要去呢!”宝玉听了,忙到宫门谢恩,即刻召见说:“浙江素称善地,但近来浙东洋匪、浙西漕务,办理总不妥当。你是国家亲臣,特教你去,务要剔弊除奸。至军旅虽非尔所长,但前在天津办理甚善。尔去时,如要武将佐理,可保举来。”宝玉就保举了周震夏、柳湘莲。圣旨:“知道了。”退出来,赶到家中,先向贾政夫妇磕了头;然后大家道喜,商量同去的人。
王夫人道:“老爷在朝,我是不能去的。你们夫妇一起去也要得;但是宝丫头,--你丈母有病,他要留京侍奉,他不去;莺儿是不去的;玉钏又重身,竟留下这三人,余多跟着郡主去,不必多让。”于是趁天气尚暖,定于廿二起程;郡主廿四起程。
恰好湘云来贺喜,因说他哥史节现任湖守,意欲叫解元趁老师便,去打个抽丰来做会试盘费。黛玉道:“这断不可行!你妹夫正要用工,倒叫他三四千里地的跑么?不如你去,自家兄长说说苦衷,自然尽力帮帮。”湘云道:“说起来气死人!我原要去的了,你这门生能当家么?”黛玉道:“这个容易!薛家侄儿本要请先生教他;况巧姐说起,明年周亲家要将他姑爷送在我们这里念书,广广见识;竟将你妹夫请来课读,彼此有益。连家也不必当了,岂不更好?”王夫人等都说:“极是!”湘云大喜,就回家收拾。起行前五日,梅姑爷升了太常卿,应了老道这一扑;周姑爷也奉旨放了杭州副将军,探春赶着同走。临行饯别,不必细表。
单说宝玉一路驰驿,到了镇江。宝玉见过官后,就打轿到常镇道署中。先到岫烟里边说了会家常话,郎舅至亲,别无他客,随即开筵唱戏。内中一个小旦,丰韵颇佳。宝玉问:“叫什么名字。”薛蝌道:“混名‘赛潘安’。”因命他上来劝酒,宝玉扯他手,问道:“你姓什么?多少年纪?”他道:“小的姓蒋,叫瑶官,今年十五。”宝玉心动,便问:“京师有个蒋琪官,是你甚人?”他道:“是堂兄。”因问他:“在班里多少一年?”瑶官道:“只四十金一年。现在因行头主淘气,即日要散;散后还得另寻头脑。”宝玉听了大喜道:“如此,大妙!你今日就做了我跟班,我自看顾你。至管班,我嘱薛大老爷替他说便了。”瑶官忙磕头谢了。薛蝌就传管班来,吩咐两位大人的话,谁敢不依?瑶官随即跟下船去。
那日,过了苏关,宝玉知是他家乡,便叫他叫一快船,将行李下了,随即和包勇及他下船,赶紧开船;随命焙茗在大船答应,只说有玻那船行不多时,已到虎丘。见有三四号浙抚旗号的船,宝玉问:“是谁?”回说:“本衙门的先生。”宝玉一笑过去了。到了胥门码头,因已得无锡知会,张灯挂彩,十分热闹。宝玉吩咐:“不许停船!”过了平望,到浙江境上。
探船尤多,总只回报他:“不知道。”一抵杉青闸,不特官员不少,连那站围的兵已来了许多。宝玉总令趱行,到双桥才折过长安镇来。
宝玉本要察洋米私弊,无如全没抓拿,只得叫包勇押船过坝;自己和蒋瑶上岸闲逛。见一临河酒店,还有两盆残菊,铺设精雅,便进去坐了。走堂暖一壶十月白,并芹菜、海蜇、腐干、青豆四色酒菜来。宝玉只一人独酌,忽又来了二人,一老一少。少的道:“阿爹且吃一碗。”老的道:“怎好叨拢?”
因说:“二弟今年如何?”少的道:“上半年很不好。此刻洋禁开了,宁波大袋客人来得不少,很沾光几个钱。”老的道:“正是。那宁波大袋客人究竟怎样的?”少的道:“这就是洋米了。他们一袋有石五斗,只将正数销在本地,余的都在半路贩出洋去。每石要十二块钱,该多少呢?现在怕新来的大人疙瘩,赶紧买卖两日,差不多有二千担。大约明晚,--关上说明总得出去的。”宝玉听了,即刻还了酒钱。就开到临平,又说封关,给了他三百文钱才开。次早到东新关,一样要钱才开。
宝二爷一肚子气,进城到了万安桥,遇着好些粪船,叫他让,他偏不让,当头撞来,将船撞了一个洞,溜进水来。连忙一面停住,一面叫一乘轿子上岸。
因杭州府是同年,就将别号写了一个“贾硬峰”三字的京片,到府里去拜会。号房传进去,门上道:“今日不得见,要接大人。”宝玉道:“你去说,见了我,就不必接大人了。”
号房又回进去,门上爷们道:“这是呆子。”将贴桌上一搁,也不进去回;也不出来覆。宝玉左等右等,十分焦急,忽见一乘四轿飞也似的来到大堂,打千住着说:“湖州府史大老爷拜会!”宝玉看时,正是史节,便叫道:“表兄,我在这里!”
史节伸出头一看,见是宝玉,忙跳下轿来,打千道:“大人几时来的?”宝玉道:“我来了半天,要见见我们庄同年,他不肯见,怎样呢?”史节道:“这还了得!”回头对跟班说:“快告诉庄大老爷,抚台大人到了。”一句话,那杭州府里的人多唬得褫魂失魄。庄太守赶忙来接,宝玉一言不发,拉着史太守往里面走,到花厅炕上南面坐下了。
庄、史二守上来禀参,宝玉双手将史节扶住,故意问道:“这位是谁?”史节回道:“是庄知府。”宝玉冷笑道:“这是同年了,怎么像不认识的一样呢?”庄公知话中有缘故,忙磕头道:“卑府糊涂,该死!”宝玉道:“也不至此。”那时司道以下禀见不知多少,宝玉一一见过,方坐下对史节道:“我们穷京官出身,京官排场我知道,客来必见,见了必回拜。一放了外任,有了属员,打千、回话、送迎、随便居移,气养移体,一日大一日了。见了故交来,又要迎送,又要应酬。贴子未上,眉头先皱。这一皱,爷们就得主意了,--十来九空,只顾糊弄过去。我们这种人家不做官,就做客,--一般灯烛两般风。有了地位,本应照应;即便势有不能,不妨见了面细商。何必遇客头如鳖呢?”说到这里,司道都站起道:“大人教训极是!”宝玉又道:“那些懒牛罢了。又有一种,自诩吏才能干。那知案情据实办理,本是不难,无如又要顾恤属员处分;又要恐怕犯属上腔,费尽心机,方改来十分光。其实左改右改,光一分,欺圣上一分,岂不可笑?又一种装雅的--下低棋、写怪字、胡猜字画,招几个后生小子在衙斋塌,化他几两银子,叫他歌功颂德,居然风雅总持。旧交宿学来,既怕献他底里;又怕责他礼数,索性借端谢绝了。这样人--‘打三义阁前过,只怕青龙刀要响’呢?”
宝玉正说得高兴,抬头见焙茗、包勇都站在旁边,便问道:“行李都来了么?”道:“都来了。请爷示下,捡几时上任?”
宝玉道:“我上任就是吉日;我拜印就是吉时;捡什么?”吩咐伺候,下面齐声答应。宝玉向司道等拱手道:“再会!”全副执事,八抬八绰进节署去了。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天妃闸祖孙授法 仙女庙姊弟奇逢
却说宝玉一到任,就命中军将宁波大袋全行封禁;并查明长安梁、沈几家米行,一例认真严办。洋盗渐少,米价亦松了;又将关上书役诈钱的,分别责革,以儆后来;又叫仁、钱两县,将金汁行中强横生事的枷了几个;勒令粪船粪桶均用木盖,不许联行并住,河道一清。这种惠政都是浙江人至今感仰的。
且说郡主邀同湘云、探春,带了芳、婉二卿等从京师动身,天气晴朗,路上虽已大雪节候,不叫甚冷。按站行至清江浦,早预备沙飞船只伺候。因下船已晚,不及开船,就在天妃闸旁歇下。郡主朦胧龙睡去,忽见一宫女传旨道:“娘娘有请。”郡主常入宫中,也不为异,随即跟他进去。朝见毕,抬头看时,却不是宫中圣人,另是一位月佩星冠、天人仪表,不胜骇异。
上坐的道:“郡主莫惊!我乃汝七世祖姑母,天妃是也。因汝南行,要掌廿日兵权殄灭洋匪,特授汝五雷正法,以靖妖氛。”
说罢,就将“掌心雷咒诀”详细指示,郡主再拜领受。回头忽见芳官站在旁边,天妃问:“这是何人?”郡主忙奏道:“这是侍儿芳官。”天妃道:“既有缘来此,可令曹娥授以‘马祖棍法’佐汝成功。”随有一垂髫神女,将两根铜棍一授芳官,令他跟着将三十六路棍法一一演习,完时天巳寅初。天妃道:“你今此去,如意成功,后会有期,毋忘今日!”郡主忙辞出时,不觉惊醒,忙命后船请芳姑娘。来时,各言所梦。芳官又将妙师所付锦囊--系分身法,柳五儿的是隐身法,也有助主成功的话说了。大家诧异,因各用心学习。
不一日,到了仙女庙。郡主命先到坟展拜,再到再生庵。
船家便到林都转坟前住下。郡主即上岸到坟前下拜,道:“女儿今晚不诚,明日虔诚再祭。”拜罢,含泪同众人看坟上种的宰木,只见东边白皮松题有墨迹。看时,写道:
孤儿生兮命独苦,才襁褓兮丧吾父。
赖慈母兮恩勤斯,十六年兮泪如雨。
育成人兮滋我惭,举孝廉兮终何补?
泪空湿兮坟上土!
下书:不肖男,绛玉题。郡主见了大惊,就叫杨朴来问。
他道:“前日,一位老太太同一位相公来哭祭。我问他下人,推说新来不知,只晓得这位爷,苏州人,今科解元。”郡主道:“既如此,他在那里住?”杨朴道:“也不知道。”只见他女儿听了,忙道:“前日,他船上来借火,我问他,他说:‘我们船是向四房代雇的。’郡主要问,问向四房便了。”郡主听了,一面叫王元赶速到向四房,查明来报,一面下船开行。
不一时,到了再生庵,蕊官等早在岸边等候。郡主看见枫叶、芦花,霜风瑟瑟,不胜凄凉。随到佛殿,钟鼓依然,龛灯如故,尤觉心动。因向湘、探道:“我那回过来时,只说老于是乡,消除宿障,那里知道又不能够。”湘云道:“师母,你仍住这里,谁不许你?”探春瞅了他一眼,随同到后进。只见窗外残蕉掩绿,颓石帖青,映着暖日一痕,尤觉融融可爱。郡主道:“我今夜定在此续旧梦了,二位怎么样?”探春道:“甘与子同梦。”大家一笑。蕊官来问摆夜膳所块,郡主道:“就这里罢。”大家话旧谈心,将及亥初方寝。
次日,起来梳洗方毕,王元来道:“奴才昨儿到向四房,找着解元老爷,方知竟是老太爷的少爷同他生母老太太在扬州有事。奴才说了,解元也很欢喜,即刻同奴才来。奴才至邵白驿,骑马赶来先到一刻,解元爷也就到了。”郡主听了,忙同众人到外面,只一片声说:“林舅老爷来了!”
郡主看时,只见绛玉一步一趋,宛似如海光景,不觉盈盈欲泪。下面解元抬头,见上面一位夫人模样的站着,便道:“这就是我郡主姊姊么?”赶忙上前。郡主道:“俺们且莫行礼!先将原委说说。”解元道:“兄弟年轻,详细实不知道。今早起身时,生母递了一绣囊道:‘你将这物送郡主,就明白了,余的话见面再说’。”说着一面解绣囊,道:“生母本要来,因前日遇寒染恙,只好在扬州候姊姊了。”青琴忙将绣囊送上,郡主抽出看时,上写道:“我因现在持宪,不便接汝入衙,先付汝银一千两,为汝赎身。赎后,汝可在乡僻隐迹,打听我离扬即来完聚。汝所生无论子女,总名‘绛玉’,免得与我黛玉异长也。外苍龙佩付汝,可收之,以为再会左券。”此字付娇梨的,是如海笔迹。再看龙佩,又是郡主自小看见运使佩在身上的。不觉放声大哭道:“我再不想今日也有嫡亲兄弟了。”解元也不禁呜咽道“姊姊请上,且受兄弟一礼。”说罢,便拜下去。郡主忙扶起,兀自哭个不祝紫鹃等忙上前道:“今日郡主姊弟相逢,天大喜事。奴才们正上来道喜,郡主怎么倒伤心呢?”郡主便道:“兄弟,这几个虽是你姊夫房里人,却都是受过封诰;又是我患难姊妹,你总叫他们‘姊姊’是了?”说着,紫鹃、芳、婉等忙向舅爷道喜,都平磕了头。郡主命请二位姑奶奶出见,湘、探也就出来见了礼。郡主笑道:“这是你二表姊,这是你甄年嫂。”正说着,周家禀道:“祭已齐备。”郡主随即下船,同众人又到坟上。先是姊弟祭毕,随后湘、探陪祭,紫鹃等助祭。方才下船开行。
行未十里,因薛蝌现署运使,家眷都在这里。岫烟知郡主将到,就放船来接,彼此过船叙旧。岫烟道:“我昨日知你姨太太在此,就遣人去接,断不肯来。我因想,你旧时住的臣止马桥太公馆的姑丈祠堂在那里,你必要去,就请老太太那里等着,以便好说话。探、湘两姊妹先同我到署,你们说完了话再来,好么?”郡主大喜。
到岸时,将轿马分做两班:一到运司衙门,一到东关公馆。
郡主先到祠堂拈了香,再入后屋。只见那位老太太,年纪不过五旬,容止端洁,扶着小丫头要下阶来接。郡主忙赶上,道:“不知姨妈在这里,请安来迟!”那太太也跪下去,平磕了头起来。坐下。方将原故说出。
原来,那太太就是前书里甄士隐一脉。那甄公得道去后,封院君有两个大丫头,一叫娇杏,一叫娇梨。那娇杏已经贾雨村要了去做太太;那娇梨仍跟着封氏度日。后来封氏连他哥也没了,娘家难住;又听得说士隐在扬州,因带了娇梨来探信。
那知住不多时,封氏一病呜呼。那时娇梨举目无亲,只得向饭店主人道:“情愿卖身殓主。”扬州清音堂极多,就有一五福堂老板,拿出八十金来,交他使用。娇梨将封氏收殓毕,无奈何搬向他家,听他调遣。幸而清音堂当官,总卖脸不卖身的,尚好支吾。过去几年半,恰值林运使要到仪征开坝定例,盐商总要百戏俱陈;娇梨因贾雨村曾在林衙教书,或者籍此可得娇杏消息,情愿应局。那知林如海素来道学,单单这回情不自禁将去的十二人中,又单单挑中了娇梨,竟做出陶谷好姻缘、恶姻缘的故事来。娇梨主意本要嫁他,林公究有主意,才写了这封书子及一千两银子与他。娇梨得了这银,就在堂里赎了身,同一老妪在洞庭山尼庵等他。不上半年,林公病势渐重,复又写信通知。无如娇梨正生了解元,产后失调亦复大玻及医好了些,解元又出起天花来。再到扬时,不要说见面,连灵柩已被黛玉下葬多时了。娇梨只得带了绛玉,苦志守节。幸绛玉天姿聪敏,十二岁就入了学,十六岁就中了解元。也不知父葬何处?直至中后,见房师时问及家世,解元含泪直陈。房师道:“若如此说,只怕在仙女庙那里。我的渐抚贾同年,前在他丈人幕上致祭,我去见他,听说姓林,做过扬州盐课的。”解元访了下落,同母亲去致祭题诗,才得姊弟相逢。
郡主听了,哭一会,笑一会,说个不了。只见青琴禀道:“邢姑太太差人请过三次了。”郡主要邀姨太太同去,姨太太断不肯,道:“我未亡人何必又与宴会,倒是一件,老爷病重时付那封信,郡主尚未见,我取出来。”郡主看时,写道:“我病已重,等黛儿京师至此,恐已不及。你见信可即带所生男女来此。我生平清宦,有少许俸余,你可发取与黛儿分用。”
后面写道:“是页禁衣,何草为宜?”郡主又伤起心来,道:“爹爹临终尚如此疼儿女,同我兄弟如何报答?但事隔多年,隐语亦不甚明白,那里去找?”解元道:“我前去见薛运台,他会我的所块叫‘题襟馆’,这不是‘是页禁衣’么?只如何好去找觅?”郡主道:“这容易了。”就向解元耳边,叫他如此如此。随同紫鹃四人上轿,随后解元亦去赴席。
恰好席设馆中,解元故意左一杯,右一杯,装作十分大醉。
薛蝌见了,忙进去告知郡主。郡主出来看了,道:“少年人终不中用,醉了只好就在此住罢。”因令李贵、王元陪着睡。到人静后,解元重又起来,令二人将荷花缸抬开,下面左黄右白,端端正正十坛,每坛约有三千之数。解元大喜,就令:“且到明日,回了郡主再说。”究竟取去与否,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林解元山祠得佳偶 芮勇士湖舫露真才
却说绛玉次早告诉郡主,郡主告知岫烟夫妇,都欢喜道:“这屋久没人祝我们来,因见有姑丈的匾,重收拾起来会客。
那知荷花缸下有许多藏物,不是姑丈有灵么?分赠之说断不必谈,竟归表弟为是。倒是如此拿出去终觉溜眼,莫若将商人送我的唐花拣八盆来,将此物放在底下更妥。”遂即如法送到公馆。又住了一日,方才起身南下。
过了几日,已到浙江嘉兴。因绛玉尚在平湖拜一同年,就停在杉青闸等他。只听得岸上像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拌嘴。那老的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今日还,便快些!要再打擂台,我断不依!”那年轻的道:“老太,你怎么给我摸不开?--人生何处不相逢。前番在贾府认得你,那里知道在这里又碰着。还,总还你。求老太略宽限些!”老的道:“放你吃灯草灰的屁!好轻巧,都是这样,老娘要饿死了。我到别家收了钱就来坐等,快些打算!还不出,就牵你娘儿去做粉头,也要还!”说罢,拄拐而去。那年轻的便在内呜呜咽咽的哭。郡主听声音甚熟,叫雪雁:“你快去到那妇人家,看是何人?”
不一会,雪雁忙赶来回道:“那里知道竟是大奶奶妹子--李二姑娘。光景甚苦,连棉衣还没上身呢!”郡主即叫雪雁将一副皮裙衫同棉袄等送去。母女随即来船见了,不禁大家伤心,连探、湘也落了好些泪。
方知李纹出嫁陶家后,姑爷北场连次不利,携了他回原籍;进南场,仍不能中。坐吃山空,一贫如洗,只得连李纹及女儿也携了来,在黄冈泾处馆度日。不上半年,一病亡故,客里一无依靠。闻迎春的奶妈在这里放债,请了他来借上七千钱。那知他五扣三分,不及一年,已有廿余千。因见本利俱无,日日上门寻闹,受了无限气恼羞辱。正急得要上吊,忽撞着郡主来,弄得他如八大山人,笑不得哭不得。郡主便问:“妹妹,此间要得多少开发,才能动身。”李纹道:“我们这样穷鬼,谁尚赊帐与我?只对门杂货店有四百余文;间壁米店将及千文的帐;此外还有几张当票,不过半新旧的布草,也好从缓;就是这笔借项利害。”郡主道:“既如此,妹妹竟同我衙里去。店帐我即刻开发;当票丢了也罢;那笔帐,他来我有道理。”
正说着,那老婆子拄拐从东来,见门锁着,道:“这雌儿,怕我拉他做粉头,逃走了么?”间壁道:“逃,倒不逃。在抚台大船上认亲呢!”老妈道:“这就好了!”赶着往大船上跑,多少材官拦住道:“这是大人太太,你莫闯祸!”他道:“你们收留得我欠户,我就来得,闯什么祸?”郡主大怒,吩咐:“抓他进来!”一声令出,即刻背剪押进。郡主骂道:“你这老猪狗,前在府里,都是你这老猪狗偷了二姑娘纍丝金凤开赌,闹出事来,带累大家不安静;撵你回南,你仍打着府里旗号重利放债,已该万死!还敢干刁诈勒挤李姑奶奶么?”
喝令:“搜他身上!”只见一件银衣内,都是放利折子。郡主命将李纹折子捡出,其余一概焚烧;一面将吴氏发在岸上,打三十朱棍;一面叫材官协同地保将他儿子王柱儿叫来。原来,他儿子就在近边一姓马当里做朝奉。不一时拿到,跪在船上碰头。郡主吩咐:“押令出结,领娘收管。李宅本钱当面交付。”
这儿子忙谢恩出去,寻他娘时,只见光着两条腿躺在街上呻吟流血,忙替他穿好衣裤,扶了回去。枉费一场心机,依然空手,剩这几吊钱还不够衙门使费及调治棒疮,只好跟着儿子摇纱度日罢了。
如今且说郡主等绛玉来了,随即开船到剩探春自回将军府。自己邀同林老太太及湘、纹等同住院署。逼近残年,送礼应酬忙个不了。到除夕这日,先拜神祭祖,又望空替贾政辞了岁,然后大家行礼。黛玉先请林老太太同史、李二人吃年饭。
陪毕回来,恰好宝玉也外间席散,紫鹃四人请二位正坐,重又摆上团圆饭,献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饮至三鼓方歇。
次早拜牌行香贺节,更不必细说。
初二,郡主就请探春畅叙一日。初四,将军府里请林、史、李三人,早晨就去了。宝玉无事,与芳官等打牌作乐。到午后,宝玉道:“他们在这里,令总太文,我们今日爽爽快快行两个令。”大家忙问:“何令?”宝玉道:“把吊牌来,抽得铜索,免饮;有人头者,脸向谁,谁吃酒;若有双人头,吃合欢杯。”
就行起来,不及十张,刚刚绛霞拿了百子,宝玉要和他吃皮杯,他那里肯?当不得花、柳捻住两手,紫鹃捧住了头,只得任凭二爷喂了满满一杯方住,起来使性要走。
恰好报新任定海镇柳大人到辕,宝玉忙出去迎接进来。说了些京中时事,即命备席,请林绛玉作陪,方走出来,湘莲惊道:“这不是像秦鍾么?”宝玉道:“我也为此,请你瞧瞧,这却是我的舍甥。”又将前事说了一遍,湘莲就要见郡主,宝玉道:“他们游西湖去了。难得老弟来,明日上午我们也去逛逛。”随即吩咐预备。
到次日,湘莲拜客回来,宝玉便邀同绛玉游湖。先放船南山,方才行至半路,见傍水一庵,红梅甚绽,因拢船上去,却是白云庵。大家坐了一会,见旁边有一月老神龛,设有签诗。
绛玉少年情性,顺手抽出一枝,上道:“佛殿有奇逢,佳音五日中;一枝花及第,红杏有家风。”宝玉道:“这倒像功名签。”
也撩开了。到小有天园,已预备酒面伺候。绛玉酒力不胜,走出去闲游。忽见旁边有一壑庵,梅花正好。他进去看时,只见一妙龄闺秀,立一杌子上折花,见他来,忙下来进去。无奈解元这一双眼,早将他金莲瘦损、玉脸晕羞一种态度看了个饱;再看地下,还有一枝红梅,忙取了回来。左思右想,席间就不甚尽欢;回署一夜无眠,五更觉得有些发烧。次早懒得起来,时离公车日期已近,请医来看,说:“心脉独大,须医心玻”郡主十分着急,细问他,方说出原故。郡主道:“深山荒庵,知道是人是鬼?明日我到那里察访,若此女果未对亲,何难撮合。”因问外边“一壑庵,是男庵,是女庵?”回是女庵。郡主就命次日降香,吓得庵中尼姑尿屁直流,赶忙预备。
次日,郡主到时,四五个光头门外迎接。郡主进香毕,便问:“那东厢房屋可有人住么?”尼姑道:“有一老太太同一小姐住在此间。”郡主问:“那里人?”答道:“江南人,也姓贾。他们老爷也做大官,后来缘事罢职,爱游山水,就不再在湖上,遗命葬在此间。每年太太同小姐总来上坟,今年太太感了风寒,病起来,至今未去。太太请看他荐先疏头就明白了。”
郡主抽出看时,只见写:“先夫府君雨村贾公”。不觉大骇道:“这是我先生暨师母在此。你去说,我立刻来请安。”
去不多时,说:“那边差小姐来接了。”郡主也起身过去,半途遇着,真个娉婷婀娜,艳若神仙。那小姐低低道:“家母抱恙,特令小妹来接。”郡主道:“世妹说那里话?”让至中堂,见中间正供着雨村神像,连忙下拜。重请师母拜见,那老太太道:“我恍惚听得人说,我家二爷在此做巡抚,节署清严,不敢轻造。难得郡主下降,三生有幸。”郡主道:“若知师母在此,早该接进署去。”因问世妹青春,太太道:“老身只此一女,今年十六,小名佛喜。尚未扳亲。”随询郡主:“可有兄弟?”郡主道:“只有一弟,姨妈出的。说起来姨妈与师母也有旧的。”就叫青琴如此如此,快去请林老太太来。
不一时,林老太太坐轿到来。你想:他二人甄家见面后,已廿余年。--一朝白头重遇,又喜又悲,形容难荆郡主方徐徐将姻事说及,有何不可?郡主就将林公所遗双龙佩为聘;贾老太太也取一支九子凤雏钗为答。不一时,湘云、探春也请了来,会亲酒席也送了来,欢饮而散。
过了上元,湘莲辞宝玉去到任,绛玉也择日公车,宝玉仍在湖上设饯,邀周大人作陪。先到月老祠,解元磕头谢神。湘莲也求一签,上写道:“手掣碧鲸,痕留红线;海上仙缘,试求故剑。”宝玉道:“莫不还在鸳鸯剑上成就?让我也来求求。”
才一摇筒,早飞出两枝。一枝道:“桃叶和桃根,生成双姊妹;愿结再生缘,妾心古井水。”一签道:“噩梦圆,师中吉,一死一生双飞比翼。”签语都是好的,命跟班收起。就放船到南山看了回梅花,便至望湖楼吃面。面后,同周、柳二人谈起兵法来。解元有些不耐烦,又下楼去闲走。
将及“孟柳居”前,只见一只酒船正撑篙开船;岸上一穷汉生得美如冠玉,喊道:“还了诗钱,再去!”船上道:“老爷们说:‘诗做得不好!还了你,也不给钱!’”少年道:“出了题,限了韵,又不给钱,那里有这样空心大老官?”追着乱喊。解元耐不住,把他拖住道:“你把诗我看。”取将过来,题是《咏猫》,限韭、九、酒三韵。他是七绝,道:貌似於菟常八九,只爱鱼腥不爱韭;有时捕鼠太仓忙,翻倒床头一瓶酒。
解元心下喝采,便道:“你诗多少一首?”他道:“一字,一文。”解元道:“你照样做一首,就十倍给你。”那人道:“这有甚难?”向酒店讨了纸条,信笔又成一首:
拣地眠阴春八九,日午花光图鹿韭。
借问缘何醉不胜?薄荷几片疑残酒!
解元十分叹服,就令跟班送二百八十钱与他,自己却缓步跟着。只见他将钱往村店里一丢,道:“要两瓶梨花春。”店家忙递与他。他拿了往一荒寺里,将二三百斤重一尊石弥勒龛子拿起;取出一杯,又一碗雪里红烧笋,到后院一株古梅树下,坐在石上,将酒、笋慢慢细吃。解元笑道:“可分惠一杯否?”
那人见是绛玉,便道:“还不俗,自当公荣。”就将自己杯子,揩了揩,斟一杯递过来;自己捧瓶而饮。
解元愈觉他俊爽有趣,便问他:“何名?”他道:“我,姓芮名珠。”因劝道:“足下如此俊才,何不读书?”他笑道:“我少年孤露,未曾读书,如何得有根柢?若像如今,这些时文好手,我又很恶数他。有一套《道情》,唱与你听:读书人,最不济!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第,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那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逢时利器;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晦气。”
唱元,解元道:“既不就文,何不就武?”那人道:“武职人就是出身大了一级,就听打听骂;点了伴当,又听他做那没人样事;只科甲出身还好。我们这里考一场武童,要花几十金。我如何花得起?”解元道:“既如此,我送你一所去处讲习讲习。临时我再想方法,如何?”芮珠问:“是谁?”绛玉道:“新定海镇柳。”芮珠听了,大喜道:“我久知他是男子汉,却无缘认得。”
正说到这里,只见三四个人跑进来道:“好了,寻着了。请舅老爷快去,三位大人等久了。”解元道:“不妨!”即放杯起身,对材官道:“你可同芮相公进城里买些衣服,该钱若干,等我开发。明早,你就同芮相公衙门里来。”次早,解元、芮珠就同去拜柳湘莲。湘莲一口不移,邀他同去。
过了一日,解元带了自己的王元、贾府焙茗及材官北上。
过了清江,起早就派焙茗做头站。一路无话,到了山东荏平地方,焙茗先去打店。那店家道:“上房有了人,也是你们大人亲戚,住下好几日了。”焙茗不信,去看时,却是邢大舅、王仁,惊道:“你两位老人家在这里做什么?”
原来邢、王二人因年来手下甚紧,昨冬就过不去,就与贾芸商量,躲到贾琏处过年。贾琏虽系至亲,因巧姐这事招接落寞。只有贾芸,亏得巧姐将蓉仙的话说与平儿;平儿又念他前闹原故时,亏他二人才把王善家的谎证住,就劝贾琏将小红招赘贾芸,留在衙门管杂务。邢、王二人竟无甚生发,因薛蝌现管扬关;宝玉现管杭关;辞了南来想坐口子。贾琏送了百金,谁知混嫖混赌,闹到荏平,又看上两个粉头,一住三天,橐金垂荆正在两难,一见焙茗,问知缘故,忙让出上房。等绛玉进店时,先来请安。绛玉知是长亲,留住夜饭。次早,焙茗告诉原故,又送廿两程仪,自己北上,他二人也就束装南下。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奴欺主王邢受刑 男作女香玉卖解
却说邢、王二人得了林解元资助,方能南下,也算伤弓之鸟了。那知偷食猫性不改,一路又嫖又赌,到了清江,又用完了。彼此没法,听得清江县是赖荣署理,二人商量写个姻愚弟贴去拜他。号房传话出来,太爷说:“并没此[亲],不许再传!”王仁大怒道:“你原不是亲,你的主人才是我们至亲。我看世交面上来认你,你敢如此放肆!”千奴才、万奴才,骂了一顿,亏得邢大舅劝回。这里赖荣也只好吞声忍受。邢、王二人虽骂了一顿,于事无补,就同到临河茶店啜茶消闷。
见一少年走过,王仁眼尖,忙赶出来道:“马老二,你几时来的?”那人见王仁已喊破,料躲不过,顺便道:“舅老爷!”跟着进来,见了邢大舅道:“邢舅太爷也在么,他乡遇故知,难得,难得!”邢、王因问他行止,他道:“我自从同女人躲到苏州,尚算顺溜。谁知蝌二爷署了臬司,我有些胆寒,因叫船北来的。那知女人又染了时气,病了几日,如今才好,要到山东去。遇着二位,实在巧极!”邢、王道:“今儿晚饭扰定你了。”马二道:“这个自然。”就邀二人到家坐定,叫店家弄些酒菜来,宝蟾也出来陪侍。饮到半酣,王仁装醉道:“脚软,走不动,只好住下。”马二道:“容易。我两口子住做一间,让东屋里二位祝”王仁打了他个榧子道:“谁叫你这么乖?老实说,大舅太爷他,自来小幺儿黄都要踢出来的,同你东屋睡;我自同蟾姑娘睡。”马二怕他发觉出来,只待应允。饮至二更,分房各歇。那知东屋里尚未完事,只听得西屋里一片声响。忙出看时,王仁和宝蟾已被多人赤身背剪在那里。
只见有人指道:“这是马龟!这是同来的奸党!”众人不由分说,也用草绳拴起,送到县署。
赖大才出堂来,见了王仁,怒从心起,拍案骂道:“男女裸辱公堂,甚为可恨!先各打二十,然后再讯。“两旁”吆喝“一声拖下去,如数打讫,才放绑着衣,及带上来,又吩咐明日再审,已退堂了。该房矫命,将邢、王、马发入班房;宝蟾官媒收管。那知王仁本是膏梁,一路又闹虚了身子,一惊一冻已病入膏肓;再经刑杖,不到三日,就呜呼了。马二心想:“已成命案,究出原由总无好处,不如早寻自荆”邪心一起,只见蒋玉函来道:“兄弟同我去罢!”马二果依他,如法同去。
次日,赖大得知一案二命,十分着急,听了朋友计策,--先发制人,就将本事据实详办。幸得本府明白,叫去吆喝了一顿,即刻亲提审究。先将地棍詹和人等审实局诈,打的打,枷的枷,都开发了;然后将马二与宝蟾偷盗同逃一案,改作马二因被获畏罪自尽,将奸妇解京归案另结。那知解到稠桑,宝蟾忽见呆子满头血对他,他发惊喊倒地,就没气了。此是后话。
且说太守知邢、王都是臬司至亲,案情已替他开脱,忙请了进去,致了多少的安;要求他将王仁之死,只说急病,邢大舅应允。即刻厚备程仪,送他往臬司署去。
岫烟夫妇见了,一番悲喜,自不必说。邢大舅深恨赖荣,想去告诉宝玉,且商量坐口子事;岫烟也要游西湖,择日备船到杭。郡主赶忙接入,留在署中盘桓,外面也唱戏请酒。席间,邢大舅将这事详细告知,并将赖荣打王仁也说出来。宝玉听了大怒道:“这样奴才,不竟翻天覆地了?“写信与贾兰,叫他回明贾政:勒令他告病;又寄谕,谕知赖大,叫他到清江将王仁换棺另殓,就同他儿子船一起回去。
如今且说岫烟到后,自然郡主要请他湖上逛逛。到这日,不过仍是云、探、纹、岫一班人,先到望湖楼吃早饭。只见西边人千人万,拥挤不开,叫人去问,却是地方上叫两个女子走索。郡主吩咐移至楼前走。
不一时,看场围处经一条索,有十丈长。打起锣来,那两女子肥瘦相当,两溜秋波,一弯瘦玉。手里拥着一竿,竿上两头挂有沙袋。那女子攧准了在索上放步飞走,竟是”飞仙天半“;一会儿陡然仰卧,将两瓣莲钩钩着慢慢起来;一会儿陡然坐下,将两枝藕臂扶着立起来,尽态极妍,无所不至。郡主大乐,赏了十吊钱。姊妹二人上楼谢赏,郡主问:“多少年纪?”
他道:“同胞生的,十六岁了。父母都故。因婶子这技艺出身,遂传授了。”便问他:“尚有何技?”他道:“上竿、跑马、舞剑都全的。”郡主命且试来。只见竖起双竿,他二人卸了外装,只穿月白洋绉绣花袄,大红鬼子阑干镶的夹裤,缚着裤脚,飞身上竿。到了上面,舞一回,唱一回,正在热闹,忽然身离了竿,跌将下来,大家着惊,那知他已轻轻立在地下。郡主又命将马牵来,二人各抹了一匹胭脂五花马,扬鞭跑过苏堤方才折回。两马交时,忽然互换,一会儿双手拱着,作拜观音势;一会儿一脚立着,做金鸡独立势,无所不至,方才下马。郡主又命他舞剑,更不必说,花团锦簇,十分好看。
郡主有心提拔他,问他:“肯跟我么?”两人跪下,含泪道:“小的们无奈学此下贱技艺,若得郡主收录,生死不忘。”
郡主见他出自挚诚,就叫他叔子来说明:赏他一百银子,留此二女。他叔子千恩万谢,道:“我嫂嫂生侄女时,梦见两个相公来道:‘我们叫香怜、玉爱,因生前甘心风月行事,今罚作女身。前堕烟花,后受诰命。’不想果遇着郡主,真真万幸!”
郡主就带了回署,令他各拣徒弟二十四人,教习弩箭剑法,以备不虞。郡主等也常去看操。
一日,从箭道相过,见一老婆子在那里采桑叶,便问:“这时候要他何用?”回道:“养二蚕。”湘云道:“怎叫二蚕?”李纹就把“二蚕”原委说了一遍。黛玉道:“我正想重起诗社,这题目很新,何不各做几首?”次日邀了湘、探诸人,在定香亭小饮,分题。不到申牌,都完了。只见郡主的道:
太平书里记同宫,依旧东京骥足空。
今日原蚕浑不禁,笑他泥古漫荆公。
柘珍何必问山农?沃若桑阴夏乍逢。
风戾老番心事切,半窗梅子雨初浓。
啼鴂声中起箔齐,阴阴夏木四围低。
远扬罢伐翻新样,斜倚茅檐绿一梯。
蚕月题笺红已褪,村村风景不前殊。
忽来生客冲门入,懊恼豪家索夏租。
湘云的道:
采茧时过月四三,又将旧谱按准南。
青秧未插黄梅近,破费工夫看二蚕。
暖多寒少谢天公,不用蚕房宿火笼。
爱听街头呼散叶,剪刀声静绿阴中。
夜短真看到十分,几回倍饲叶辛勤。
最防一阵惊雷响,却是翁翁豹脚蚊!
络丝邻女话依稀,雪茧头蚕一样肥。
听得阿娘亲口说,今番要织嫁时衣。
探春的道:
春蚕才了更原蚕,且喜条桑事旧谙。
林外纬车刚响罢,又将捧种浴溪南。
纸阁芦帘火一篝,春寒曾忆为蚕愁。
至今五月凉如水,轻慢闱炉不上钩。
饲蚕曾说爱温和,此日翻嫌热较多。
输与邻家诸女伴,一声凉唱采莲歌。
仍愿山头茧似银,凭谁要术说齐民。
再生四卧浑相似,遮莫遗风道爱珍。
李纹的道:
同宫何必禁原蚕,桑柘重阴俗旧谙。
为报乘船如乘马,任他骐骥病江南。
绢乡浴种晚风前,正是乘阴五月天。
曾记枝柯空陌上,今朝又见小于钱。
炎宫火伞报新晴,梯倚邻墙夕照明。
一样猗猗歌沃若,底教金剪竟无声。
花谢缫丝豆荚粗,筠篮女伴笑相呼。
梅酸笋苦都尝遍,可惜枝头紫葚无。
岫烟的道:
几日春蛾种乍生,似从璘藉悟前身。
眠头捉忆黄梅候,屈指今朝又数旬。
底事江南六月天,门糊红帖尚依然。
碧筒未敢消长夏,只解勤勤问箔边。
最关心是十分收,愿似春三箔上稠。
幸喜天炎寒不怕,小姑辛苦汗频流。
谁家娇女伴偕行?团扇还同筥共擎。
绿涨柔柔刚雨过,采莲歌里剪刀声。
宝玉的道:
秋母传来岂自今,笑他著作漫成林。
茧丝半为弹冠误,辜负年年压线心。
农家作苦最辛酸,剜肉医疮一例看。
不是绾汤贪再煮,新丝五月已输官。
长日如年煮茧才,夏游重赋值恢台。
三眠三起都如旧,只少声声布谷催。
欲绘豳风图一函,熙朝盛事迥非凡。
漫劳海子冰蚕献,瓮玺年年应瑞咸。
大家互相赞赏一会,黛玉道:“好是好的,只是宝二爷四首全是禄蠹脾气了。”
正说着,辕门锣声大振。差人问时,林解元中了会元;甄姑爷中第二;周小姑爷也中了。大家彼此道贺。正热闹间,又报焙茗已回,宝玉忙叫他来,问京中近事。问得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壮士军中求故剑 美人帐里戮殊魁
却说焙茗到署,宝玉见了,先问老大人、老太太安,随后便问:“有何近事?”焙茗道:“别无甚事,只环三爷已另对了亲。说通州有一大户,本是金陵王家,因在馆上当差,就娶了位二房太太在京里住下。后广东做知县回来,有十万之富,并无子嗣。大户死了,那太太在宅里本家螟蛉一女,说:‘肯做养老女婿,将来送终后,家事全是他得。’环三爷动了贪念,求着太太。太太因自己一家,就允了。环三爷差人去说,那里说:‘亲是肯对,但不准有房里人。’三爷竟要打发彩姑娘起来,把彩姑娘气得上吊,幸亏芙蓉仙显灵救了,还对他说:‘再生有路,缘在南方。’所以彩姑娘立志要在江浙出家,大太太和薛太太叫奴才夫妇送来,已在堂上。”宝、黛因忙叫快请,及进来,跪下就哭。郡主忙拉起,道:“哭也无益,请起来细商。”彩云又将前事诉说一遍。郡主道:“西湖上怕少庵子,但我们去了怎么着?我的意思,不如到我家庵里和蕊官做伴儿,可好?这庵名又合着蓉仙暗号。”大家说好。彩云又谢了,遂去寻芳官等。
大家都替他愤愤。五儿道:“环儿荒唐已极!但难得你拣得好主儿,还要把茯苓霜送他,累我几乎打窃案官司。”芳官道:“环三爷待他本好的,不然,为什么见了人家蔷薇硝,就硬要来给他?不过如今色衰罢了。”紫鹃道:“人家心里正不自在,你们还要拿他开心!只问姐姐,晴姊姊怎么这样灵?”
彩云道:“他灵的事多着呢!前日,玉钏姐姐难产,亏得他送一丸药来,就产下了。王善家害热病要死,忽道:‘阴司里说他造言生事,害了仙妃,罚令拔舌。’就将舌头拖出,嚼得粉碎死了。所以香火越盛,朔望连太太都去拈香呢!”隔了一日,苏州来接岫烟,彩云就同他船去了。
郡主才在大关送行回来,忽材官飞马来报:“甄姑爷点了状元;林舅老爷点了探花;周姑爷点了传胪。”忙回署中与老太太、湘云等作贺,合城各官也来道喜。
闹了几日,又接内务信,知仲妃亲制绣幢一对,命宝玉派员送普陀供养。宝玉因未至普陀,又要海上巡察,就奏准亲去。
到宁波时,那提督冯紫烟本是世交,留住半日,方开船出去。
招宝山下便遇着柳湘莲,道:“目下海上‘黑雾大王’甚为凶勇,兄弟你莫去!愚兄代劳罢。”宝玉不肯,便拉芮珠陪着同去。
到山上,天尚正午,宝玉正在挂幡,忽然黑风陡作,黑雾迷漫。和尚道:“不好了,大王来了!”宝玉惊得打战。湘莲道:“莫慌!我且去抵敌,芮兄弟你与二爷作陪。”匆匆下船出阵。那知风势太紧,未经三合,早已船底朝天,英雄落水,手下兵弁非遁即降。洋匪蜂拥上来,芮珠十分着急,幸宝玉将宝珠挂起,大王妖雾到得山下,早已风息浪平,方才敌祝那大王正想设法上前,恰值冯提督引兵来救,黑雾大王暂且扎住不来抢山。宝玉忙烧信香,请晴雯仙驾。寂然,过了半夜,方来道:“二爷放心!郡主明早到了。”
原来杭州自宝玉去后,署中无事,黛玉众人正在露坐乘凉,忽见蓉仙在空里道:“宝玉被困普陀山,速速往救!”要再问时,已不见了。黛玉这一惊不小,一而即说去请周姑老爷,一面收拾行李,带了花芳、柳婉及香怜、玉爱起身。周震夏得了信,也忙点起五百兵,同包勇家将一同进发。无如普陀从内地走要五六天才到,若从海上转,苦无船只;又风帆不顺。黛玉道:“不必管他!且渡江去!”那知才出得城,只见一位垂髫神女立在云端,一眼望去似曾认得,正在踟蹰,忽见神女道:“郡主莫慌!我助你顺风,你将渡船做坐船罢!”说罢,将裙一条系于桅上,吹了口气,顿时,顺风大作,连船家不能做主,已从鳖子门开出海去了。舵工只得拿紧了舵,任他飘荡。天才黎明,隐隐见了一群船折戗下来,忙去问时,恰是冯紫烟得了宝玉的信,点一千兵来救。那知被黑风、黑雾压住,不能取胜,败阵下来。
彼时,两军相遇,各诉原由。郡主命将兵并在大船上,仍旧顺风进发。不到十里地,那边看见船来,也早放船迎敌。船头上一个汉子,身穿青直缀,披发赤脚。候船将近时,把剑一挥,顷刻风吹雾立,一气迷漫,雾里还有无数金蛇撺将过来。
这里船如何敌得住?又想要走。郡主在敌楼看见,忙用一个掌心雷打去,顷刻雾气全消,青天白日。那厮见法已破,又将小铜牌一面,在将军柱上一拍道:“水族助阵!”又早波涛汹涌,水中如簸箕大的蟹,臂膀粗的虾,以及吸潮海鳅,吹浪江豚,千奇万怪,无所不有,都向船头张牙舞爪而来。这些船,那里还立得住个人,郡主忙又一个掌心雷打去,打得那些水怪死的死,逃的逃,尽数不见。
那时,两船已经相接,只见黑汉道:“这还了得!”提着泼风刀霍地里跳过来,香、玉二人也各持双刀出船接战;柳婉在旁看见黑厮凶恶,轻轻把袖弩发去,早中黑汉左眼,“阿呀“一声,已跌入他的船舱内。香、玉二人正要抢过去,只见一个白妖的妇人,高髻拖鞋,一把绣鸾刀迎住,道:“不得无理!”彼此战够多时,那妇人忽背上伸出一只手来,将香怜抓去,幸亏郡主眼快,接手一个掌心雷,他方将这手缩入,香怜已跌在船旁水内,幸搭了一张蒿子,方得上来。玉爱一人有些怯战,花芳便舞着马祖铜棍出舱来,道:“玉妹少歇!”那妇人便来战芳官。芳官怕他又伸出手来,忙用分身法把身一摇,顷刻变做三十六个芳官,一样用棍团团围祝那妇人知不能取胜,又记挂中箭的人,把刀一掩,将身一纵,跳入彼船。郡主见了赶忙擂鼓,大家将火球、火箭,乘风抛射过去,那边怎么受得住?分做两阵,一队入黄盘上澳,一队入黄盘下澳去了。
郡主忙命船向普陀进发。芮珠见了旗号,即禀知宝玉开栅放入。宝玉自在二山门迎接,见了众人,眼圈一红,道:“林妹妹,亏你们来,不然几乎不得相见了!”遂同到殿上,拜了菩萨,转入客房,各诉近事。宝玉庆贺五儿的功,因问:“袖弩几时学的?”五儿道:“这是湘莲哥哥在京师传的,不过得了隐身法,欺他不见,发来便准了。”宝玉随命僧人备斋特犒师,暂且歇息不提。
如今且说湘莲落水之后,抱了一张篙子顺水淌去,昏昏沉沉不知多少路?忽然被岸拦住,方挣扎起来。信步行去,一片平沙,全无人迹。走了半日,忽见一山挡路,虽不甚高,恰被藤萝荆棘缠满,远远望去,上面似有人家。湘莲道:“总是余生,且爬上去。”爬了一会,果露出一条樵径来。依径走去,有一座豆棚,正开着豆花,靠棚有一对门却关着。
湘莲便去敲门,忽听得里面莺声滴滴道:“谁敲门?”湘莲道:“迷路的。”里面道:“这里那有过路的?”“呀”的一声,开门出来。看是个十七八岁闺女,虽村妆打扮,光艳动人。又像那里见过?湘莲呆了一会,道:“我们是失足落水的,已经饿了几顿,姑娘家有饭见惠一顿,饭钱加倍奉还。”那闺女道:“哥哥不在,不便。”说着,只听前面问道:“妹妹,你替谁说话?”那女子道:“一个落水人客要吃饭。”又听道:“你进来,等我去。”不一会,走出个二十几岁、麻脸后生来。
湘莲忙又将前情告诉,又拿出一块洋钱送过去。那人道:“这倒不必!但尊驾不像做生意的,且请坐!”只听得后生进去,叫妹子烧饭;自己拿了只竹蓝,往前面去了。
不多时,同了个三十来岁、白面的说笑而来。后面那白面的才到棚下一看,忙跪下道:“请大人安!”湘莲吃了一惊,也忙双手扶起道:“你莫认错,我不是大人!”那白面的道:“小的朱贵,今年还在营里伺候。后因母亲多病告假回来,大人还赏了十两养膳银。大人忘了么?”湘莲想着不错,便道:“如此好极,我实因剿捕洋匪失利,落水至此。”朱贵道:“大人事,小的尽知。但大人怎样来的?”湘莲道:“我从西北荒山里硬踹着来的。”朱贵道:“如此甚好!若从前面来,有人看见又费唇舌了。这里最僻静。他姓尤名奇,做人最好。大人且住下再商议。”
正说着,里面这女子托着盘,盘里一碟鲎子,一碟灰蛋,一碟海蜇、土失,一壶酒,叫道:“哥哥。”那尤奇接来摆下;又覆身送出一碗南瓜炒豆腐,一碗紫菜鸭蛋汤,一瓯饭。湘莲留心看时,只见那女子穿着件白夏布衫,一条月白夏布滚边裤,一双小脚,生得发元可镂,肤白如脂,只脖子里一道绛痕,好似一条红线,尤觉心动。正要问时,朱贵道:“大人请用酒!我把这里光景,细细告诉大人。”湘莲道:“很好。”
朱贵道:“这里那贼头本叫‘钻天龙’,就在天津洋面劫商被贾大人击败。南径后,遇一道人传授妖法,因在浙洋聚众抢劫。遇着官兵,就行起法来。--遍空黑雾,内有金蛇似的冲将过来,断不能敌,就自号‘黑雾大王’。他女人叫‘白雪夫人’,也有法术。前胜了大人后,正想去抢贾大人,不知来了几位仙女,不但破了法,并把大王伤了一目,现在在公馆养病;他女人却领兵在船上。大人不知,前日标下弁兵因雾势利害,假意投降的有三百余人。他连船派在中间,叫赵把总、钱外委管领。小的曾去看过他们,他们多感念大人恩德。只要大人寄信去,请得几位仙女来禁住妖术;我们奉大人从中起事,再请贾大人发些兵来救应,有何难破?破了再到下澳去,破他青霞小姐不迟。”湘莲大喜道:“你话不错!我写信去,贾大人也必依!但怎样通信呢?”朱贵道:“这里离普陀只廿里,只要烦尤大哥穿上鱼皮衣,一夜到了。明日请仙女们坐一只小船,到我们那边关上上岸。那时我还有妙计。”
尤奇道:“去不难,我还要家里去商量商量。”湘莲道:“令妹么?”尤奇道:“正是。大人不知,他生的时候,我妈梦见大士,大士瓶里柳枝上忽跳下一仗剑女子来,说:‘我借你家里住几年。’我妈推没屋子,女子道:‘不妨,我仍要向柳枝上去的。’醒来生了他,小名就叫柳儿。自小总依着他使枪弄棍,自命不凡。我若不告诉他,他竟可嚷出来的。”朱贵道:“有一句话不敢说,横竖大人没有娶太太,他妹子品格儿也俊,大人何不先聘他做了二房?尤大哥自然肯出力;他令妹自然也不嚷了;自家一家人住在这里又便。”湘莲正合下怀,便把袋内剩下的箭抽来拿着,道:“我竟聘他令妹为正,若将来再聘者,折箭为誓。”慌得尤奇拉住,道:“大人说了便是。”柳儿自然更乐。湘莲修好了书,尤奇用油纸包好,又拴了一串倭饼,穿着鱼皮衣,赴水而去。朱贵又将秘计说明,湘莲点首,便辞回去,道:“大人连日乏了,安置罢!”
湘莲送了出去,关门进来,见柳儿房门已闭,便去敲门。
他里面道:“大人来意已知,功成不过一月,便可钦赐完姻,何必如此草草!”湘莲听了,更加佩服,自回房睡下。次日起来,一切面水、茶点,柳儿都已预备,一会又搬上饭来。湘莲拉住同吃,柳儿只得从权。饭后同在豆棚下,下了几盘象棋。
听得敲门响,开出看时,是朱贵回来,道:“标下兵弁多知会过的,约定在东华寺会齐,随即去关上等候。”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番邦女转世联芳 状元妻故乡撒谷
且说尤奇浮海而去,当晚到了。却值包勇巡查,见了柳家令箭并书,忙传进去。宝玉与郡主商量谁去?五儿上来道:“哥哥有难,我去救来。”原来五儿久与湘莲认为兄妹,倍觉亲热。宝玉道:“很好。你可带香、玉二人同去,芮珠也同去帮着,我这里一面差周姑爷来接应。”柳婉又挑八名女将,立刻开船,到关上已将未牌。朱贵接应进去,同到尤宅。
湘莲一见,笑道:“我算定妹子必来!”便附耳将密计告诉他,他转告知香、玉二人,道:“这是军令!”二人把脸一红道:“如此,还得打扮!但单衣薄裳,兵器藏在那里?”大家听着呆了,柳婉道:“不妨,有我掷花为号便了。”二人忙到棚下,重匀粉脸,再整云发,各着一件西湖碧三镶熟罗衫,水墨纱三蓝绣的衩裤,三寸红鞋,外面各披一件青羽纱褶子,头上戴一个洋笠,随着朱贵进去。
原来黑雾大王性最淫乱,所以借养病为名,与那些大脚科提婆裸逐取乐。那东华寺关本是私渡口子,黑雾因朱贵会溜钩子,特派管关。那日下午先来说道:“有两个南蛮女子,慕娘娘法术、私渡过来从军,还是领他去呢,怎样?”黑雾听了,道:“且慢!你晚上先领他来,我开开心再说。”故而一直领到里面,黑雾已坐守着,见了拉住手,仔细一看,竟有些像“伯嚭见春鸿、秋雁”光景,忙叫快备酒来。两边答应着摆上席来。他俩卸去外衣,十分妖艳,引得大王心醉神迷,又将湘钩横在膝上,弄出旧时姿态,道:“天怪热的,也叫他们散散。”
大王笑道:“遵命!”伺候人等落得各去歇息。两个左一杯,右一杯,劝了多时,那大王已沉沉大醉。忽见空中掷下一茉莉球来,二人抢上去,一边一个将臂封住,只听“喀嚓”一声,柳婉已提头在手,道:“地下不是你矛子么?”三个人舞起兵器,一路杀将出来。到后门,朱贵正在探头探脑,见了将大斧劈开了门,一哄而出。
走不多路,柳儿、芮珠同了女兵也来接应。朱贵引路,到东华寺去会齐。忽尤奇跑来,道:“柳大人已下船整顿,请也下船罢。大家取路回南。”柳婉道:“且慢!谁同我索性去结果那女的来?”柳儿引柳婉从小路斜叉上去,将及半里,听得船上悲声大振;又见岸上火把齐明,喊道:“娘娘即刻上岸!”
柳婉就令尤柳躲着,自己用隐身法立在跳板上,将袖弩装好,等这娘娘上了跳板,“飕”的一响,那白雪夫人已倒身入海。
柳婉见大功已成,忙同柳儿赶来上船。湘莲见了,即刻扬旗升炮,喊道:“定海镇全军在此!谁敢上来?”说着,火枪火炮把那些艇匪搅得三分四落。那里外面炮声响处,周震夏又来会亲剿。可怜五千洋匪,蛇无头而不行。乱奔乱撺,死了二分,降了三分,余的逃到下澳去投青霞姑娘去了。
那姑娘正在下澳驻扎,忽见败兵来投,得了兄嫂凶耗,不禁大恸,就命在山上设台望祭,哭得几次晕去,连军中将弁无不失声。这消息报知宝玉,宝玉忙聚众商议,道:“他这样光景,大有素服向师、白旗起义的光景,须先去剿捕他才好。”
湘莲道:“他就不来,难道留这蛮丫头在海上不成?”点了芮珠做先锋;宝玉与郡主做中军;湘莲居左;周震夏居右;冯紫烟为合后,顺风扬帆直抵下澳。青霞得信,将船只调出海汊抵敌。芮珠见了,杀将过去。那里两个头目,一叫卜耀命,一叫都是史,便来迎敌。在船上战了几合,早被芮珠一枪一个了命,他便施展虎威抢入敌军,左冲右荡,那些船只几乎挣扎不祝忽见一员女将,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戴着都是玛瑙、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拿着双戟。芮珠举枪刺去,他将双戟夹住,喝声“去罢”,早把芮珠跌入海中,亏得包勇、朱贵竭力抢回,已淹得半死。
那女将招呼后船冲来,这里船纷纷退后。郡主命香、玉二人接战,战了一回,香、玉只顾上面戟刺,那里知他双戟是浑铁铸的,中间藤裹,下面仍露出铁的葫芦,到紧接时,忽将铁葫芦分开,望这两只小脚一扫,二人跌倒。芳卿见了,忙将马祖棍出战,觉得家伙沉重,想用分身法来制他,青霞笑道:“这也算法?”抓出一把金豆一撒,那化身被金豆一冲,顷刻不见。
芳官元神着了伤,也就敌不住了。柳婉随即提刀出救,谅难取胜,因用隐身法暗伤他;他用一小镜照来,已见柳婉在后,便用戟往要害处一挑,险不把芙蓉魂挑破了。柳婉虚晃一刀就走,青霞游水过船。忽见尤柳儿喊道:“慢来!”持斧乱劈,弄得青霞全无主意,亦且战久腿酸,仍即回船。柳儿意尚不舍,他将戟往海一划,顷刻一垛金墙阻路,只得退回。宝玉见如此利害,甚是纳闷。
忽花芳来说道:“昨日降的女兵中有个和儿,就是醉金刚倪二的女儿。倪二前在天津从贼,被乱兵杀死,和儿跟下海来他说:‘这小姐倒能文能武,十五岁时做了一首诗,中国一位薛姑娘和他相好,带上京去已经传诵。’”宝玉道:“是了,就是琴妹妹拿给我们看的。我还记得他结联明明说:‘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待我和他一首,叫和儿带去和解和解,看情缘是浅是深?”一面把诗做就,道:
忆得垂髫日,曾联异国吟。
如何人似玉,翻使戟如林。
泣漫燃箕问,缘还并蒂深。
红楼钗十二,迟尔结同心。
后面写着:“《忆旧抒情》(奉和青霞闺友原韵),伏希裁示。宝玉具稿”两行小字。就叫和儿拨一只小船去。芳官也要同去,黛玉道:“倘有差池,这还了得?且等他去,无事再说。”
芳官因拂了意,回船吃了几杯闷酒,和衣便睡。睡下见蓉仙来道:“芳妹,我和你一所块去。”拉着同走,前面尚有两人,走至近时,恰是可卿、鸳鸯,大家拉手同到一间屋里坐着。
一个小姐拿幅诗笺默默看着,忽放下叹道:“兄仇如海,万无降理。只好留结再生缘罢!”可卿便附着他耳说会话,他便叹道:“活也是降不可,守不能,不如一死以全名节。”说到这里,可卿望着他拜,他走入房内,解下一条汗巾挂在梁上,可卿忙拉杌子凑过来,他方站上,可卿把自己系的汗巾向他一拂,拉着同去了。这里蓉仙就把鸳鸯往这小姐身上一推,把剑将汗巾割断,向芳官道:“明日早来,大功成矣!”说着就走,芳官赶着问他,忽然梦醒。正坐起脱衣,只见宝玉悄然到来,道:“我因军务愁心,焚信香请蓉仙,直至此刻才来。忽道:‘明日功成,问芳妹便知。’特来问你。”花芳因将前梦说了一遍,决计明日去探信。黛玉因蓉仙之言,也应允了。
且说鸳鸯被蓉仙推醒过来,只见身卧床上,一屋里挤满了人,也有送参汤的,也有帮着捶腿的,见开了眼,都道:“好了,好了,转过来了。”却一个不认得,定了一回神,起主意便道:“你们且退,明日再说。”大家哄然散去,只留两个大丫头在屋里。停了一会,鸳鸯道:“我要睡,你们也去。”方才都出去了。左翻右覆实是不解,剔灯看时,桌上一封书,抽出来看,是宝玉亲笔一首五律,是情诗,又不是情诗,落款是“青霞女史”。再看壁上,有一张宝琴的笔迹,写着“青霞贤姊”,愈生疑惑。看窗上天已黎明,知定有人进来,重又睡下。果然,那两丫头同了一廿来岁女后生进来道:“和儿请示,还是住下怎么?”鸳鸯不知怎么回覆,忽院子里道:“姐姐们回声姑娘,那边贾巡抚因和儿没回覆,又差一位芳姑娘在此,如何发落?”
鸳鸯知是芳官,大喜道:“快请!”和儿也跟着同去,大吹大打,放炮三声,方才吆喝开门,和儿才同芳官进来。鸳鸯道:“芳妹妹,你来了么?”芳官道:“我为了你来,那得不早,请暂退左右。”鸳鸯把头一摇,大家退出。芳官坐向床上道:“鸳鸯姊姊,你悟了么?”鸳鸯道:“我正不悟。我自从过去后,总跟着老太太。昨儿,忽叫同了蓉大奶奶去逛逛,遂同到了这里。以后光景你亲见的了。”
芳官将前事说了一遍,笑道:“今儿也不怕你不嫁‘宝天皇’、‘宝皇帝’了。但要做得机密,不可给他们看出。”鸳鸯道:“我就吩咐他们,如何?”叫人进来,一面梳洗,一面传鼓升座,就将“天兵势大,枉送性命。愿降者降,愿散者散”的话说了。众人原靠青霞一人,见如此说,谁敢不遵?
青霞进来,留芳卿午宴,托他先容,准于明早投诚。宝、黛二人大喜。次早升座,青霞率领大小三军来中军,跪呈军册。
黛玉忙双手拉起,低低叫了声鸳鸯姊姊,就拉入内帐。这里宝玉将军册分交周、柳二人检点犒赏,自己也进来了。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未免有情酬月老 似曾相识画花神
却说宝、黛受降之后,次日放炮开船。到了镇海向招宝山逛了一回,另换坐船往内进发。过曹江时,黛玉要去进香,大家同去。只见庙貌巍峨,佳城葱郁,果一名胜。宝玉道:“不可无诗!”黛玉便提笔写道:
曹娥庙里鼍鼓鸣,曹娥江上秋潮生。
潮生潮落自今古,渡江死孝成娥名。
宝玉道:“这句好!道他心事一语包括,底下让我罢!”
因续道:
而今多少江头女,白足操舟自来去。
私祷神前别有词,比肩双玉怜夫婿。
黛玉道:“你又混派谁?”宝玉道:“总不是你。”黛玉道:“你现说‘比肩双玉’往那里赖?”宝玉道:“难道你是‘白足操舟’么?”一笑,动身又游了禹穴、兰亭,直到初五到剩黛玉因知在城文武预备花红酒席,在乌龙庙与宝玉庆功,便要分路入城。那知探春与湘云商量,纠合了各位太太,在西边一样预备彩棚,鼓吹动处,分头下马受贺,十分热闹。及到署里,但有紫鹃一人迎接,宝玉忙问:“四儿呢?”紫鹃道:“恭喜二爷,绛霞妹今早子时已孪生双子!”宝玉欢喜,忙谢天地祖宗。到了七夕,又是庆功宴;又是大公子试周;又是两位小公子洗三,合城文武都来叩贺。锦上添花,人人艳羡。宝玉却也乏了,便歇息了几天。
忽报甄状元、林探花到门,忙命请进。状元先请老师、师母升坐叩谢,宝玉道:“妹夫,你再这样,我就恼了。”状元遂同探花行了常礼,探花就去见了他老太太。到午后,宝玉治酒接风,便问:“有何近事?”探花道:“别无近事,只环三爷已入赘去,那知就是刘姥姥外孙女青儿。因他家本与王府联过宗,故尔继过去的。”宝玉道:“近来联宗也多。”状元笑道:“这算什么,芸哥儿和小红姐做了亲,林兄弟还自认叔丈人呢?”探花道:“也不妨!柳大人和五儿妹妹不一样吗?倒是他托那个人,须替他打算打算。”宝玉问:“什么人?”
探花道:“我们过天津,那芸哥儿迥非昔比,肥头胖耳,竟是位总管少爷了。一日,不知那里荐一卜姓长随来,二哥收下,就到帐房里参见。那人磕头打千,站住回话,很循规矩,倒是芸哥儿认了一回,认出是他舅舅。细细问他,才说:‘实因在窑子里过了几夜,染疮烂去下体,连胡须都脱下了,不敢见熟人,才钻了门子去跟官,荐到这里,已花好一注了。只求少爷看顾些,大人千万勿提破。’仍旧‘奴才长,奴才短的’,弄得芸哥没法,托我们带来交给你呢。”宝玉道:“颠倒颠倒,实在可笑!且叫他来瞧瞧。”卜世仁忙上来磕头请安。宝玉问他,他也只得直说。宝玉因说:“我没有带得太监,派你上房传话罢。”他叩头谢了。席间,又说起要同湘云回家省墓,并要到湖州史太守处一转,宝玉说:“极该!”遂择日备船启程。
这里探花在署无事,因到郡主上房闲话。才进内戟门,恰好香怜、玉爱回话出去,对面撞着,忙上前请“舅老爷安”。
绛玉扯起看时,隔世同窗,忽然见面,自有“韩厥服改矣”光景,忙进去问郡主。郡主说明来历,探花就要请他试技,郡主道:“他们已得军功,不便再颠莲倒玉,只有舞剑尚可。你能看棋胜,我就舞与你看。”姊弟遂布棋对下,真个长日惟消一局,完时已近申牌,郡主恰输了半子。一面摆夜饭,因叫香、玉来告诉原故。二人不敢不依,紧带兜裙,舞将起来,一来一往,真个“浏漓浑脱,不减公孙”。早把探花他像狮子向火烊在座上了。舞罢,郡主道:“不可无诗。”探花忙要香怜扇子来,题道:
沉沉更鼓断虾蟆,觞政宽时笑语哗。
低唱浅斟全不惯,剑光如雪拨铜琶。
又题玉爱扇子,道:
酒阑人散漫留髡,瘦骨痴情与孰论?
仿佛王家双姊妹,春红渡口唤桃根。
郡主知他已钟情,便叫香、玉各敬一杯。探花一口双干,道:“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笑着而散。过了几日,湘云夫妇回署,大家接着说起”状元夫人撒谷“一事,宝玉道:“我早已记及,因天气太热;又海上的事忙闹了一晌。如今林兄弟吉期已近,不如过了初三,竟状、探夫人双撒谷更妙!”大家说:“是。”
到了初三,林绛玉又是新科探花,奉旨完姻。又是抚宪表弟还兼舅老爷仁钱办差,敢不奉承!仪仗鲜明,灯彩华丽,不必细说。谁知新郎到门,里面传出话来:“要有了‘催妆诗’,才肯请轿。”幸而林郎才占八斗,在茶筵上当将“双合笺”,用上、下“平韵”做了三十首进去。不多一会,发将出来,圈圈点点,恰如婉儿评沈诗一般。绛玉兀自佩服,只听得里面吩咐:“启吹,请轿!”探花忙奠雁领轿不提。
过了两日,平海的恩旨也有了:宝玉着加封定国公,食双俸加尚书晋少保;郡主晋封宣文定武淑惠公主,仍食双俸;荫子定海侯;柳湘莲升浙江提督,世袭都尉,赐金莲炬,与尤氏完姻再赴新任;周、冯俱从优议叙;包勇、尤奇准以护卫用;朱贵准以守备用;芮珠准作武进士一体殿试;花芳、柳婉俱晋封淑人;青霞女封恭人,亦赏与宝玉为妾;宝玉余外诸妾,俱加封安人。大家称贺。
湘莲定了十二合卺,以便十五陪同撒谷。那日繁华热闹,与探花一样,因都是标下承办,倒整齐些。到夜间,两口子在豆棚下已下过棋的,自然更有杀着了。
到了十四,先命预备五乘宪轿,及一切仪从。到十五辰牌,先把探、尤请来陪湘、贾吃了饭,然后吩咐把五家仪从合为一队,挨次先行。共有三里地长,竟是一条软绣街便了。头对状元朱牌,上了正阳门城,这里轿子还未出辕门呢!直等仪从过完,方望见轿子缓缓而行。每乘轿前两对骑马的女侍:一提香炉,一提角灯。只见第一乘,坐的年纪不到三十,丰姿俊爽,体格温和;轿板上放一小小玉盘,盘里贮着新谷,随手撒去;灯笼上写:“状元及第”。第二乘,坐的年纪不满二十,体态幽娴,容华明秀;也捧着玉盘撒谷;灯笼却是“探花及第”。
第三乘,坐的威而兼媚,朴而能文,别具一种标格;手里捧着一口鸳鸯剑;灯上写着:“浙江提督军门”。第四乘,坐的年纪也将三十,端庄流丽,骨重神寒,以手捻海南伽南珠一串嗅着;灯上写着:“镇浙将军”。第五乘,绿呢轿幄金黄轿杠,抬轿的多有顶带;轿中坐的年末三旬,真个“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富贵神仙,莫能名议;灯上一面大书:“宣文定武淑惠公主府”;一面写:“浙江巡抚部院”;手里捧着一枝御赐金如意;后面紧跟香怜、玉爱、青琴、素书,其余侍女不可胜数。从正阳门迎至钱塘门,上来日已脞西。
忽见一年轻女子在冷巷里哭着投井。湘云眼快,便教停轿救人,香怜催马下去,将他救起。探春道:“离我们那里近。”
大家遂下城,同到将军府来。叫这女子来,问他:“因甚投井?”
那女子哭道:“小的姓金,因姨妈逼我种罂粟花,我才寻死的。”
黛玉道:“傻丫头,种花雅事,何必寻死?”那女子道:“他要我脱了衣服去种,我才急呢!”湘云道:“天又不冷,就光着脊梁也不打紧,真真竹垞说的:‘怕解罗衣种罂粟,月明如水浸中庭’了。”那女子道:“你不但要把我上下衣服脱光,还要我把肚兜儿、縮摇儿、裹脚儿都去了,光赤体的爬着种;他又邀着几个客吃酒看种,羞答答如何使得?只好自尽罢了。”黛玉心下明白,立刻叫巡捕把他姨母锁来,又问他:“你叫什么?”他道:“小的叫钏儿。因生的时来一道士,把这臂钏带上,说:‘他有一金锁送与薛姑娘,得了好处;这只金钏送与你,有人取下来的,就是’”,忙住了口,大家齐问:“是什么?”女子没法,道:“就是姻缘。”说完脸全红透了。恰好巡捕把他姨母姓金的拿到,朝上磕头认罪。黛玉便问:“你这甥女怎么来的?”那妇人道:“那年他母亲死了,犯妇见他相貌清秀,养了五年。原想大来学些技艺,那里晓得,人大智大,全不服管教。今日故意吓着他,是有的。求开恩!犯妇本北人,丈夫现在管将军麾下的战饷。”探春大怒道:“知法犯法,罪当加倍!把他男人也锁来!”黛玉道:“这倒不必!”便道:“依你说,你这甥女竟无用之物了。如今我们给你五十两银子,算这几年饭钱,把他带了去,可使得?”那妇人乱叩头道:“太太只顾带去,小的不要钱。”黛玉道:“三妹,今只借重你,赏个元宝与他,叫他队长与本夫都出给,省将来闹乱儿。”探春道:“那容易,全交给我!”于是先叫小轿送了院上去。
大家吃了些点心,重又陪湘云上城撒谷。到正阳门下城,天已昏黑。六街上明月如水,都到院中,宝玉已邀周、柳及各位师爷开筵赏月,随命立即摆席。上席首坐林老太太,对面李纹、尤柳儿,朝外郡主,下厢花、柳;下席首坐湘云,对面探春、贾佛喜,朝外青霞,朝里紫鹃、绛霞。唤了新到一班女档子,清歌妙舞,快饮畅谈,直到二更。听外面锣声,柳、周已回去,然后探春、柳儿也告辞回去,老太太也回西院。
宝玉送客进来,一见钏儿,便问:“那里来的?”黛玉告知前事,钏儿上来磕头。宝玉道:“我试试你看!”把他手拉过来,只见白森森的膀子,黄邓邓的钏儿,乘兴一拉,早已拉下。黛玉笑道:“何如道你,真真狗揽八堆屎!”宝玉道:“还有两堆呢!”就带着醉,后边去了。郡主将钏儿安置与青霞同睡后,然后归寝。
二十这天,先命他二人穿了四、五品命服,拜了和合,方向宝玉夫妇行礼,又请各位尊亲行礼,大家道喜。晚上一样摆席唱戏,比小户人家正婚体面得多呢!
坐间,忽林绛玉道:“那月下老人签诗首首都验。姊夫,你求一,得一双。果然娶了两位如夫人。但你曾许重修祠宇,今竟食言了。如何使得?”宝玉道:“阿呀,不错!”忙叫门上来,道:“漪园中月下老人祠快命工修整,限半月完工。”
果然九月初完了。宝玉便择九日祭祠登高。到这日,林、甄二人先去,随后湘莲也来了,然后宝玉一品公服而至。那时太太们坐船亦已到齐。于是先请林、贾、柳、尤拜过,宝玉方同青霞、金钏深深拜谢后,郡主等大家陪祭,因彼此至亲,不容回避,同在望湖楼吃了面。
宝玉道:“今日不可无诗!”黛玉道:“先请你七位谢媒罢!”宝玉道:“当局者迷。倒请你们四位做的好。”黛、探、湘、李推不过,只得做了。黛玉写道:
仙人逆旅巧相遭,翻书月下清光遥
招要未必燃藜杖,邂逅还同索枣糕。
斑斓古锦轻囊色,袖中仙谱何时得?
系足牢牵五色丝,柔情欲化三生石。
茑萝松柏翠阴浓,管领风光色界中。
顾我有情多缱绻,于卿甚事太痴聋。
儿人恰恰俦鸾凤,红颜白首都拚送。
蝴蝶蘧蘧栩栩因,鸳鸯世世生生梦。
霄阑听月月有声,举头望月月无情。
琼楼不敢窥仙侣,婚牍何劳问姓名!
探春的是词,调寄《一萼红》,道:
白头翁,掌人间鸳谱,韦固昔相逢。任尔山陬,凭他海筮,红丝牵住芳踪。便得朱陈缔好双,飞蛱蝶、尽日舞芳丛。寄惆怅,年来花开陌上,香火谁供?因此沉檀刻像,向仙官早晚,顶礼雍容,红粉三生,青袍万里,每伤陌路西东。愿从此、别开情界,遍尘寰、怨旷尽消融。自在流传渐看,瞻拜来同。
湘云的是七律,道:
鸳鸯谱牒镇年年,管领人家离恨天。
不少朱陈谐燕婉,几家秦晋致缠绵。
赤绳系处金为屋,白石贻来玉作田。
别有痴情向君乞,花须长好月长圆。
湘云写完,黛玉看道:“落句像你妹夫病时作的。”李纹的道:佳话曾从韦固传,万花管领独居先。
多应红线抛难遍,苦海来牵并蒂莲。
贞姣恩仇世上多,偏夸匹偶定无讹。
三生一册无情谱,不顾人间唤奈何。
风流薮泽万千余,姓氏氤氲托子虚。
色界情天吾勘破,不从君看一行书。
大家评阅了一会,重向楼上凭眺。
只听一醉道士在那里唱道:“但有月老祠,独无花神阁。
美哉此少年,何如贾秋壑?”宝玉听了大怒,命即拿来。及拿到时,宝玉究竟过来人,看他丰神潇洒,已有三分悔意,问他:“你唱什么?”他道:“因见红楼,偶触旧梦。唱曲度人,于你何干?”宝玉言下领悟,道:“亦欲尽花神,无仙笔耳!”
那道士道:“不难!但要菱一盘,酒十斤。三日后当绘之四壁。”
宝玉即命预备,道:“容再请教!”便同黛玉等回来。至三日辰牌,管祠的来,道:“那道人在楼上酣睡三日,今早下来说:‘壁已画成,请你大人去’,特来禀知。”
宝玉当即同大家去看时,有老的,有少的;有道妆的,有宫妆的,有戎妆的;又像熟,又像不熟。及仔细看时:第一,仙姑打扮,手持梅花,上写着:“东皇高之置度外”。第二,旧服含颦,上写着:“晚风楼上杏花残”。第三,宫妆模样,上写道:“落时青帝合伤神”。第四,垂髻含笑,上写道:“夫妇也伊其相谑”,恰拿一枝芍药。第五,身穿命服,头戴一凤,上写道:“红裙妒杀石榴花”。第六,一女尼,拿着莲花,上写道:“出污泥而不染”。第七,怨似湘娥、罗裙半湿,上写道:“风波不信菱花弱”。第八,一番妆女子,上写道:“一生风露替人愁”。第九,一女子手拿着九龙佩,上写道:“为他晚盖有寒香”。第十,也一女尼,上写道:“再生蓓蕾小春天”。第十一,一女子手持白巾,上写道:“祸有怀胎福有根”。
第十二,一老妇人,村庄打扮,上写道:“耐寒且有过三冬”。
中间也一老妇,是酿花仙姥,服极华丽,上写道:“冬行春令,寿富康宁”。又一雉尾双挑,身穿青锁甲的女子,写着:“催花仙使”。宝、黛二人看了,心下了然,恰不便说。大家瞻仰欢异,一番拜祭而回。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窈窕女投水悟前因 薄幸郎摧花膺现报
却说宝玉才到院署,已报:贾政入阁,宝玉补大农来京供职。于是大家商量:甄、林也假期将满;李纹到京更有靠傍;探春也要去祝寿。相约俟后任到了,择期同行。惟有芮珠武殿试,即令他先行,并令带银一万去,于省亲正殿另建两进正房,以为冬令风寒,由园中搬回栖止之用。芮珠趱行进京,先到荣府见过贾政,交明信物,随向两府各处拜谒。
那知贾蓉患病甚危,贾珍十分着急,忽于上一夜梦见贾敬对他说道:“东西两府,一样功勋。西府里因老太太积德甚厚,目下宝玉夫妇又功在万民,隆隆日起,不可限量;我们这里因尔父子一味淫纵,到得外边有‘东府里只两个石狮子才干净得来’的话。前日焦大死后,将前后事情一一哭诉先公。先公大怒,奏明上帝情愿绝嗣,已无可救。幸瑞珠触柱一节,冥中怜其孝义,转女为男,立功海外,即日来府。他与我们本有旧缘,来时可将宝珠嫁他,聊延一脉。切记,切记!至蓉儿病断难好,急也枉然。”贾珍道:“老爷说的是不错。但宝兄弟算有功德,琏兄弟他们呢?”贾敬道:“琏儿自凤姐死后,着实改悔,兼之平儿一生心地好,又有功于府里,故令他夫贵妻荣;究竟后嗣也难,仍归柳婉所生之子,以偿前件。至环儿并在世不久,三年内就误服犀黄而亡,也断无后!”说罢,将贾珍一推而醒。
次日,恰芮珠来拜,十分诧异,就把宝珠为妇,赘在府里,芮珠应允。后来,贾珍父子相继亡过,所继贾蔷之子尚幼,胡氏、尤氏婆媳茕茕。幸亏芮珠已由武探花做了九门提督,与西府合力照应,才得成立,后话不提。
且说宝玉因绛玉与香怜、玉爱早有成约,就在启行前,择日合卺,然后于十月望日,大队人马起身,一路无事。到京后,宝、黛入朝朝见后,又向宫中及北府请安,归来率领众人拜见贾政夫妇。连日家宴,十分热闹。过了半月,宝玉将应办之事陆续办理。
青霞因告知宝玉,要到铁槛寺替自身拜忏七日,择地安葬,随派了蒋瑶等跟着前往。才得闻起,他嫂子得信便送茶食香纸,并同了女儿奕仙来见。青霞一见便问他:“近作何事?”他道:“前因府中告假出来,充作媒婆。”青霞笑道:“嫂子这嘴,是六国贩骆驼的本最合式。”嫂子道:“漫说我正有一事求你。”
青霞笑道:“何事?”他道:“前府里大老爷故后,将嫣红发出来。原说发还娘家,大太太要原价,交我去卖。孙姑爷知道便来寻我,许五十两媒钱,先交廿两。我因私下说与他了。
后来邢太太要钱,孙姑爷因他先前大老爷欠他钱,他要抵着。
我出了几句说话,他不但三十两不找,连前廿两也要,闹到如今。昨见了你侄女好,要他去抵押前头这二十两银子。他有财有势,我那里扭得他过!故要求你留他住下,以免后祸。”青霞见说得恳切;且那侄女面貌甚熟,便允下了。
那知次日奕仙才起来,已被孙家抢去。出门时,蒋瑶喝住道:“这,我们府里的人。谁敢无礼!”那孙绍祖大怒,喝道:“并他拿了!”来人动手,一齐架去。青霞赶出来时,事已无及,想要赶进城去寻宝玉,那知行未半里,忽遇着北郡王上园子去,忙将马勒祝北郡王觉得诧异,遣人来问,青霞一五一十告诉了。王爷大怒道:“这离园子不远,我即刻去奏办便了。”
青霞回去,在朝房伺候。不久北静王出来道:“奉旨着九门提督史鼎,立刻传齐校尉速往查拿。”
到了庄上时,里面拷打之声十分哀惨。当即打门进去,只见他把蒋瑶、奕仙男女二人,全身剥光绑在柱上,慢慢鞭责。
当即宣旨,将孙绍祖拿下,放了二人。即将家内查抄,竟有无数违禁物件,最奇的是四脚紫貂裤七八条。--乃是冬天取乐的物;其次是铜皮做成大小女鞋一套。--乃是抢来女子不从淫嬲,就将铜鞋按其肥瘦,火上烧红套上,不怕不哀求听命。
史鼎据这些条款请旨,奉旨:“孙绍祖先于贾氏门首枷号三月,再发新疆。”
宝玉谢恩毕,因想:迎春之柩未葬,留在官房殊非正理。
因禀明贾政,先择日送至铁槛寺停厝,再行安葬。又因迎春故时,适值贾母丧事,未曾尽心,如今恰好青霞忏事将完,因接下去也在寺中拜忏七日,以便两府里本家及亲戚作吊。又将孙绍祖剥去衣服,只留单裤,跪在阶下碰头还礼;令蒋瑶拿着皮鞭在旁察看,不还时,即刻一鞭。自作自受,后悔无及。
且说两府里那时无人不来,自郡主以下想起旧情,无不纷纷落泪。宝玉道:“那时二姊回门时,依我回明老太太留住不放去,那有此事!偏太太说:夫妻间将来自会好的。”探春道:“二哥哥,你做了大人,怎么说话还有些孩子气?”郡主道:“这就是孟夫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的话头了。”宝玉正搭讪着不好意思,忽馒头庵尼姑来辞先回去,说:“有一位林老爷在庵里,差人来叫。”宝玉道:“一定是绛玉兄弟,待我去看!”便出来骑马而去。
原来林绛玉带了香怜、玉爱,也来祭奠。祭后,因嫌人闹,出看野景。忽远远望见一庵,绛玉心动,道:“这庵景致甚好!何不去逛逛?”就同他二人策马到庵,只见写着:“水月庵“三字。绛玉奇道:“路径甚熟!此坡记得共二十三级,试数来。”及到上头,果一级不错。逛了一回,随往西边走去。忽见一房悬着一像,上题道:“智能小像”。香怜道:“这不像大奶奶么?”绛玉看来,一丝不错,大家诧异。出来要找尼姑问时,偏多去送葬未回。
正在徘徊,忽来了一闲汉,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不相干的话,早被爱玉一掌,他又奔过来;又被香怜一脚踢去有三丈多远。
他起来道:“了不得!这府里的家庵,倒被你外人把府里至亲打了。不叫公爷就处你个死,我是你的儿,也不姓金了。”一路骂出去了。探花走出去理论,只听旁人道:“这男女要吃亏了,芸二爷来了!”探花抬头一看,那知贾芸早上来打千,道:“请表叔安。”探花又气又笑,道:“问你,姓金的是你们什么至亲?”芸哥道:“大叔不用问,侄儿叫他来。”随即拉他跪在阶下,叩头求饶命,才晓得他叫金荣,因笑道:“我不要紧!但你不算金家子孙,如何是好?”
正说着,又报公爷到了,连贾芸也急得没法。宝玉道:“兄弟好呀!”探花方要开口,贾芸忙拉衣襟,因改口着:“我有事问你。”就将方才数阶级,及小影等事告诉。宝玉道:“我明白了。”随将秦、智二人前世姻缘事说知,探花大惊。恰好尼姑们也来了,探花便问:“智能骨塔在那里?”众尼道:“离此不远。”探花道:“既如此,待我也替他二人前身做三日功德,寻来合葬。”大家说:“好!”尼姑们更乐不可言。
果然择了吉日,就在空地建了三冢:一冢上写林绛玉、贾佛喜前身秦鍾、智能合葬之墓;一写青霞、金钏前身之墓;一写闺秀贾二小姐迎春之墓,十分坚固。
宝玉因想:“贾代儒至今未葬,--小时亏他教导!”就请了他次孙贾垠良来,送银三百两,叫他择地安葬;并他亡兄贾瑞也附在旁边。他千恩万谢而去。又因蒋瑶、奕仙已同被孙绍祖赤体受辱,就配做了夫妇。那知这夜,忽梦潘又安、司祺来谢。又因焙茗很出力,就向东府里要了那万儿与他为妾,完其心愿。诸事已渐楚楚。忽花、柳二人同日生子,大家热闹,一番庆贺,不必细说。
过了几日,芳官独坐在房,柳婉来说:“春燕要见你。”
随即进来行礼,芳官忙拉住问好,又问:“干妈好。”春燕道:“我的妈本也要来替淑人道喜,因怀着旧事不敢来。”芳官道:“这有什么?我如今又不要他洗头了。”因问:“你外边好么?”
春燕含泪摇头。芳官道:“你前听了三爷屋里人全放出去的话,你很喜欢,怎么又这样?”春燕道:“千错万错,总是出去的错。如今求你老恩典,收了我回来,感你不尽!”芳官道:“差便有一个,你要不要?现在二爷要配四个管家娘子,在园内传话。但二爷脾气你晓得的,总要他旧人才好,不拘风花雪月,总不避忌。已挑了麝月、秋纹、雪雁三个,你要,我就替你说。”
春燕大喜,适值宝玉进来,一说便中。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七旬翁开筵庆寿 十二美分屋藏娇
却说那年贾政恰值七十双寿,本不肯做,三月前皇上先降一道旨,道:“凡贾政至亲、近族,如有愿来京祝寿者,准其乞假。”于是周震夏、柳湘莲、薛蝌、甄宝玉、贾琏等,都纷纷来京。黛玉先命将铺垫、灯彩、陈设等项一检,--除家中所有外,尚少一千余件,因寄银万两至苏,托薛蝌办理。到了八月底,一切俱已完备,忽宫里有信,知皇上与贵妃于初一日先来锡嘏。这一忙,更不可解。
届期辰牌,先来了无数执事太监,随后来了几十对豹尾枪,又许多公侯及銮仪卫人,方才一乘六十四人抬的黄缎帷鸾舆,中间端坐圣驾,旁坐贵妃。贾政合家男妇望见,都在大门外跪接。候銮舆升堂坐定,贾政率全家在丹墀行三跪九叩首礼后,圣主命宣老夫妇上堂道:“卿今双寿,特酌延龄仙酿,以助长年。”内侍便从金盘内,跪献两玉杯仙酿:上亲递一杯与贾政;贵妃站起递一杯与王夫人,皆叩首饮讫,复命扶起赏坐,说了些话。贾政夫妇连忙跪献奶茶;又用金碗各献燕窠面一碗--原来燕窠面乃捡大白长条官燕,用鸽蛋清粘成的。上用过后,向贵妃道:“朕今先去,让汝骨肉团叙。”随命起驾。
贾政全家仍至大门外跪送。后贵妃设垫,请贾政夫妇行家庆礼。贾政夫妇跪下,扶起;请贵妃南坐受朝,贵妃道:“适已行礼,不必再劳!”只命未见过之尤柳儿、贾佛喜、环妻王氏、兰妻柳氏进见;又命青霞、金钏进见,笑道:“鸳鸯姐,你再世还在我家,终跳不出我大老爷手里。”黛玉道:“代他嫁的嫣红,还亏他报仇,可见他本领大呢!”又问金钏:“你与玉钏,如何称呼?”回道:“彼此俱叫姊姊的。”贵妃点头,又问道:“林表弟的如夫人,如何不见?”忙令香、玉锦衣花裙进叩。贵妃道:“昨见《定海录》,你的功不小,还不曾受封么?”郡主道:“还未。他二人舞剑甚好!”贵妃道:“少停,请教。”因说道:“林姊姊,宝姊姊,同我到蓉仙祠拈香后,再到我旧屋里走一遭,就请姨妈、太亲母安!家里可就摆宴。”
去了一会,回来即上座开宴,吩咐不必唱戏,令香、玉二人舞剑。只见初时,一往一来,疾徐有节;一会儿舞到急时,寒光耀眼,一团冷雪;一会儿也不见人,也不见剑,“飕飕”的响个不住;忽然收住,脸也不红,气也不喘。贵妃不胜欣赏,命即入座侍宴,并许他奏明封赠。因命预备的十六名女清音,同八个小宫女唱《君子万年》的诗,又唱《葛覃》三章,唱完钟已六下。太监呈上赏物单,贵妃命格外赏香、玉二人麝红香珠两串,大红缎两匹。亦即启驾回宫。
次日,贾政等进宫谢恩后,就派定凝禧堂受礼;省亲别墅王公大人等吃面,请北静王、史侯、柳郡马、甄宝玉,贾珍陪客;瑞禧堂翰林、科道、各部司员及外任司道吃面,请梅翰林、甄潇雨、柳湘莲、薛蝌、贾琏陪客;梨香院各府亲友吃面,请大、小周姑爷、寿姑爷、林绛玉、贾芸陪客。堂眷中间:王夫人上房,各族太太吃面,尤氏、柳郡主、史湘云、李纨陪客;东边贾母上房,各亲友内眷吃面,巧姐、探春、李纹、胡氏陪客;贾琏上房,各位受封的太太们吃面,薛宝琴、贾佛喜、尤柳儿陪客,都是戏席。又在梨香院设清唱,凡爷们爱清静,及有服的,都在那里坐落,贾蔷、芮珠照应;在会芳馆设立女清音,请太太们爱清静的,及各处姑娘们吃面,就派六位姑娘陪侍。那一天花团锦簇,酒海肉山,说也说不得许多,只说吃面吃了九千多碗;酒席上、中、下开了二千多桌,也可观了。
贾府规矩,当日只有家宴。到了午牌,客渐稀少,重新请贾政夫妇上寿。一应客亲,辞不敢当。先是林外甥绛玉夫妇叩祝;次是女婿探春夫妇叩祝,次是孙女婿巧姐夫妇叩祝;然后侄儿珍、琏、侄孙蔷、芸等叩祝;后方是李纨率贾兰夫妇叩祝,宝玉率二妻八妾五子一女叩祝:随即合家女下人等叩祝,又男下人等俱在丹墀下叩祝。内中有两个穿命服的赖荣、包勇叩毕。
各戏班合唱上寿;又十六个女清音唱曲上寿毕,后开宴,已是申牌。家庆团圆,大家称贺。
酒至八分以后,贾政点的那一本《邯郸梦》,已唱到:“你是个痴人”的时候,忽听得道:“你何不唱你是个仙人呢?”
只见一人仙姑打扮,手捧霞杯,向上道:“老爷、太太,晴雯稽首了。上寿来迟,伏祈见谅!”贾政忙站起回礼。蓉仙道:“请两位大人满饮此杯,定卜百年偕老!”老夫妇忙接来吃干。
他回头向郡主道:“花月寄声,也须一阁。”唳鹤一声,跨了便去。家里因即罢席。嗣后,贾府中日日请客,直至一月之久,方得完毕。
忽一日,贾政命另备几席,请至亲几位老爷、太太议事。
席上,贾政说:“我七十年中风波饱历,少壮时,颇复温饱;动家产后,几乎不能自存;后蒙圣恩发还,亦难循名责实;这几年来渐次恢复。我今向平已毕,特将田产及典中本银为尔等分析,毋得彼此牵连。”因拿出分单来。原来贾府田产也不过三百八十四顷,宝玉、环、兰各分百顷;余存公,为老夫妇膳后田及公用。当本共四十六万有零,宝玉及贾兰各分十五万;环儿庶出分十万;余者因林姑太太早卒,前老太太未及留赠,今酌赠一万与绛玉;湘云老太太本许他出嫁,后适病中未曾办理,补赠三千;探春只此一女,也再赠千两;李纨敬他青年守节,赠银五百;又拿一万为义学膏火;又一万留为贫穷亲友炭资,斟酌致送。住房贾兰长房,分与中间;宝玉人多,且所造新屋即在园旁,分与大观园一直落;贾环本无需房屋,俟贾政百年后,将贾母所住房屋付与,大家无不心服。
到了次日,贾政托疾乞假。初时不允,后再三情恳,方降旨道:“贾政加太师予告,仍食全俸。”那时,在朝诸人,个个都想枚卜。那知旨意下来,道:“所遗文华殿大学士缺,即着宝玉补授。宝玉所遗尚书缺,贾兰补授。贾兰侍郎着贾琏顶补。”宝玉又保举潇雨入书房,绛玉入枢部,得这两个至亲门生帮着,倒觉得清静了许多。
因将新造前进屋:自与郡主居住;左五间芳卿、婉卿分住;右五间青霞、紫鹃分祝后进:上供蓉仙;下住宝钗,恰分靠西间住袭人,靠东间住值宿的麝月等;其左五间金钏、玉钏分住;右五间绛霞、莺儿分祝春分以后,天气和暖,乃各入园。
每日宝玉上朝回来,到贾政处请安后,便在园中与众美作乐。宝玉每与妻妾小宴时,有一温凉玉杯,乃心爱之物,酒酣必拿出来,先自吃了几杯,然后斟满递与那人,便是住宿暗号。
那家丫头便回去开樽设榼,拂席铺床,整办私宴。又令各院檐下设立灯竿,各挂彩灯。入晚时,一齐点起,俟归宿何房,余灯俱灭,只有那房点着。见者啧啧,那种风流快活,仿佛前人诗里道:“凭他一管生花笔,画日归来又画眉”,以及“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之光景。
一日,适值花神阁告成;又值郡主诞日。宝玉正在团圆寿宴,忽听檐前端叫道:“宝二爷,葫芦庵里引凭谁?今日团圆十二钗,将假作真忘我为。”宝玉看时,是当年养的那鹦哥,忙出席招他,他叫道:“我年来皈依普陀,已与秦吉哥同证佛果,特来一别。”说罢,展翅飞去。
宝玉想起旧事,因道:“我做几首《红楼忆》,请教!”郡主道:“很好。说着谁,谁喝。”那时天气尚冷,宝玉穿着雀金呢。因写道:红楼忆,最忆雀金泥。织比弓衣心力巧,压残银线喘声嘶。
刀尺病中携!
写出后,恭恭敬敬向蓉仙奠了一盏。又写道:红楼忆,最忆旧罗巾。湿尽鲛珠千点少,题残鱼素几行匀。
珍重为谁人?
黛玉道:“该打!”就吃了一杯。又写道:红楼忆,最忆串香红。色配凤罗轻叠雪,香生麝屑静迎风。
玉臂可羞笼?
宝钗道:“说起这劳什子,我怨死了元妃!”黛玉道:“酒却不怕不吃!”就灌下去了。又写道:红楼忆,最忆洗头盆。金剪抛残应有梦,玉梳落处腻典痕。
旧事枕边论!
芳卿吃了酒道:“二爷,该罚一杯!元霜丸为着谁?”宝玉一笑,吃了。又写道:红楼忆,最忆露玫瑰。味胜茯苓磨旧粉,红如葡萄泼新醅。
为尔起嫌猜!
柳五儿吃了酒,笑道:“夏金花如今也给我收拾够了!”
又写道:
红楼忆,最忆镜新磨。拜到团圆诗有谶,照来憔悴病生魔,真号紫珍么?
紫鹃也吃了一杯。又写道:
红楼忆,最忆是莲羹。宛似花开浮影艳,居然叶小得香清。
一呷解朝醒!
玉钏也吃了一杯。又写道:
红楼忆,最忆润津丸。接吻只教香乍暖,回头不奈雪同寒。
古井山生澜!
金钏道:“莫又教太太知道!”笑着,便吃干了。又写道:红楼忆,最忆捣胭脂。溅面红残留作幌,嚼唇味美胜于饴。
再世可仍知?
青霞也吃了一杯,道:“宝皇帝,如今叫他来看,也无益了。”宝玉又写道:红楼忆,最忆线垂金。五色丝偏工覆手,一钩络与结同心。
疗妒尔偏禁!
莺儿吃了。宝钗道:“我的房里人疗妒,说谁该罚?”宝玉道:“我用黄莺故事。”又要吃,也同干了一杯。又写道:红楼忆,最忆蕙初花。唤作夫妻原有意,生来日月本无差。
寂寞读南华。
绛霞一笑,饮干。郡主道:“还有要忆的么?”宝玉道:“有。”又写道:红楼忆,最忆茜香寻。我见犹怜羞逝水,谁能遣此散朝云?十载枉辛勤!
郡主道:“这个人,还想他!该罚三大斗!”大家齐声说:“极是!”宝玉道:“罚便罚,让些何如?”大家不依,宝钗道:“这是我误他的,代罚一斗。”宝玉连饮两斗,颓然大醉。要知醉后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汇群芳梦中说梦 结全案圆后重圆
却说袭人自被芙蓉仙裸责四十桃花板后,自知罪悔,焚香扫地,小心供役。后来见王凤姐多少大案,全亏蓉仙一人超豁,也动了乞恩的心。每日早晚虔心磕头默祷,寒暑无间。独有这日,郡主前面因开寿宴,笙歌鼎沸,十分热闹;自己也是生日,守着空祠,寂无人问。到晚饭时,吃了几杯闷酒,抱着琵琶弹了两曲,觉得难受,随即卸妆,拥被朦胧欲睡。忽见宝玉走来道:“姐姐,你本是我旧人。今日又你好日子,我特偷空与你叙叙。”说着便猴上身来,要与他干那警幻教可卿的事。袭人久求不得,如饮琼浆。
忽又听得叩门声,袭人忙出看时,恰是两个女侍,道:“仙妃叫你。”袭人想;因这事败露,蓉仙又要他去裸体受刑,--急也急死,羞也羞死,无可奈何,随着前去。只见仙妃坐在中间,两旁侍从花明柳霭,十分端丽。三通鼓罢,一仙妃跪禀道:“花朝吉日,禀放参谒牌。”不一时,只见两个女子飞舞而来:一武妆的道:“我乃左界英烈催花使姽婳夫人。”一文妆的道:“我乃右界贞烈催花使张金哥,敬参仙妃。”仙妃道:“吉日良时,请烦仙使速催十二月花神任事!”二人道:“领法旨!”打马去了。
不一时,只见贾母颤巍巍柱着杖,向上作礼。蓉仙即忙避开,贾母道:“我早证仙班,为误了两玉儿姻事,迟至今日;幸前缘已续,上帝敕为护花仙姥,到任去也。”又见妙玉道妆姗姗而来道:“我蒙帝敕因成就珠玉姻缘,命为花神之首。今日到任,特来走谒!”蓉仙忙稽首,回道:“请任事!”又见元妃娘娘乘鸾下降,向上作礼。仙妃忙站起来道:“贵妃少礼!”元妃道:“我本福寿双全,十二钗中第一福人。因赐麝红香串时,妄示异同,拆了珠玉良缘,上帝震怒,夺寿夭折;今幸前缘复续,可赎前愆。蒙敕为三月花神,辞了仙子,即到任去也。”又见迎春也跟着上来道:“我亦蒙帝命敕为二月杏花神,特来敬参!”参毕,姊妹双双不见。又见王凤姐道:“我死后种种罪案,已仗仙师法力,得以豁免。今又蒙奏为五月花神,尤当叩谢!”说着,已跪下去。蓉仙忙拉住道:“种因得果,与我何干?”又见尤二姐也来道:“我仗仙师法力,得为九月花神,也当叩谢!”又见一垂髻女子,同两个年少女尼,道:“我们是药官、藕官、蕊官,蒙分别敕为四月芍药神、六月藕花神、十月玉蕊神,特禀任事。”又见香菱也盈盈欲泪道:“我蒙仙妃奏为七月花神,特来谨参!”仙妃道:“香菱姊姊生前受屈,如今宜培护并蒂菱花才好!”又见十一月花神可卿也来谒见,仙妃道:“荣宁之事,皆由大奶奶起。于月一阳初动,万卉含春,务祈留意!”又见十二月花神刘姥姥也来禀参,仙妃道:“姥姥,你年高寿考,如今群芳园里,正好与老太太作伴儿了。”请示诸神,随各纷纷散去。
仙妃复站起,向南叩齿道:“既可借形,亦可借神;是一是二,非假非真。速请青霞姐姐到坛。”只见番装女子,随召而来。仙妃道:“姊姊躯壳已被鸳鸯姐姐借去,原神无着,本宫统领仙曹执掌甚繁,欲代司八月花事,未知可否?”女子道:“领法旨。”仙妃将手里芙蓉递与他,也不见了。
蓉仙方南面坐下,吩咐招魂。只见王善家的来求脱生,仙妃道:“你这东西,从不说人好话,逞凶为恶,罪重十分,罚你做一臭老鸦,以偿夙孽!”又见他的表嫂吴贵的女人,因狐精迷死之后,仍被缠绕,要求脱生。蓉仙大怒道:“我病到如此,你全不照顾。宝二爷来看我,你还拉住图奸,如此无耻!今日还有面见我么?”吴妇叩头不已。仙妃亦准脱生,罚为校办工鸮鸟,--专在人病中作耗的。又见鲍二家的拖着脖索来求仙妃,罚令作浪鸭子。又见夏金桂同宝蟾来叩头道:“我因生前好淫,现在酆都罚入青楼,每月要征夜合银十两,少时即行严比。今值法会,要求施恩。”仙妃道:“自作自受!如何能度?今姑准脱生为花鸨,以偿淫孽。”又见死过桂花儿、小蝉儿及坠儿来求生,仙妃道:“桂花、小蝉诬害平儿,罚作狮子狗:坠儿有心偷盗,罚作松鼠。”又见净虚来求生,仙妃罪他做蜣螂。赵姨娘、马道婆也求生,仙妃道:“你二人咒诅生人,罪在不赦!今姑准赵姨娘为蛇;马道婆便为癞蛤螅”他自恃有符咒会遁,与姨娘气味相同,仍罚令每年被赵姨娘所化吞食一次,以偿所骗银两。发放将完,忽一老嬷嬷来求,却是宝玉乳母。仙妃笑道:“你等着吃腐皮卷子罢了!你来做甚?今日判你做只老母鸡去罢!”大家叩头散去,方叫袭人上去。
蓉仙道:“你与我本旧时姊妹;你又宝二爷开山祖师,何若要这么折磨你?你不知阴司最重隐恶,你私下一举一动,设计拆散珠玉良缘,早被日游神申报天曹。罚你嫁与小旦,尚不偕老;你到府里还敢再逞故智,幸被责后,便知改悔。我已将你名附在十二钗之末,但梦中一度春风之后,不得再生妄想!”
袭人道:“仰蒙恩典,感激不荆但十二钗不知是那些人?”
仙妃道:“正十二钗都与宝玉有事的;副十二钗多与宝玉有情的。今发下,你看。”说着,一仙女将两本册与他看。
袭人展开时,第一幅上既非人物,又非山水,只见水墨濛濛,别饶仙景;几行字迹道:霁色长新,彩云似滃;天上人间,三生情种。
袭人心下明白。又看第二幅,两株乔木上悬着一围玉带,也有诗道:
泪昔鲛人洒,箫今凤女吹。
荣华谁第一?偕老万年枝。
再看第三幅,一堆雪埋着金钗,也有诗道:
如此停机德,何如咏絮才?
小星光替月,金玉两无猜。
第四幅,一只紫色雀子,也有诗道:
最怜叫断三更月,恰得双飞过一生。
第五幅,一枝半开花,也有诗道:
南国人归证果禅,花芳月满续前缘。
第六幅,画五枝柳叶,也有诗道:
问讯泉明种,生来性格乖;
春风吹去远,夫婿早封侯。
第七幅,画一支鸳鸯,写道:
前世恩,今世仇,帐中娇客,知也否?
第八幅,画一只金镯,写道:
妾心古井水,是一还是二?
第九幅,画一只玉镯,也写道:
无虑无忧只受恩,须知桃叶胜桃根!
第十幅,画一枝九节兰,写道:
同日同时,九碗香滋。
第十一幅,画一只黄莺儿,写道:
遇生不遇时,空啼出谷枝。
末一幅,画一枝残花,一片破席,诗道:漫道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历尽风流小劫,最后恰是最先。
袭人方看完,上面问道:“你悟了么?”忙道:“悟了!”
仙妃又道:“十二钗副册,乃是仲妃、史湘云、薛宝琴、邢岫烟、探春、李纨、李纹、李绮、平儿、巧姐、尤三姐、贾佛喜,你也记了。”袭人只是叩头。
仙妃道:“你意我已知道,付你镜子一面。”袭人忙接看时,恰像自己与宝玉吃醋,宝玉将簪折断,及赌咒不到黛、湘处去的光景;仔细看时,又像在蒋琪官家,将汗巾彼此交换,及前回书中被蓉仙看见他两口子行乐的光景;再看又像琪官将自缢那条茜罗汗巾,扣在他颈脖子里拉他同去,宝玉恰作僧装,拄杖拦住他光景;又看时又黑洞洞地。袭人心中忐忐忑忑,解不过来。将镜合好,上面恰写:“风月宝鉴”四字。想起贾瑞事来,愈觉烦闷。正朦胧欲睡,忽听得耳畔微吟道:诗云:
珠玉本良缘,重逢四十年。
但凭青管镂,不问赤绳牵。
是是非非地,空空色色天。
此门有真意,莫向俗人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