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梨园

清·潇湘迷津渡者编辑 镜湖惜花痴士阅评

说明

《笔梨园》系清潇湘迷津渡者编辑,镜湖惜花痴士阅评,属世情小说。

本书卷端题“新小说笔梨园第二本媚婵娟”,残存六回,现藏于北京图书馆。小说叙述江南徽州府的江干城,经商落魄当佣工,偶嫖看楼妓女媚娟。媚娟不嫌江干城贫穷,慷慨侠义,历经坎坷,后做了夫妇,共享荣华富贵。

第一回 假风流幸逅真风流

总辞:花阶春色满红楼,引得游人带月逑。挥金不惜敝貂裘。恨悠悠,铜雀烟云起暮愁。右调《忆王孙》

濡毫和墨笔生莲,谱出新奇胜管弦。

  多少风流说不尽,挑灯且说媚婵娟。

世间惟有青楼座上,不知磨炼了多少薄命红颜,生为万人妻,死作无夫鬼。红粉丛中,不知断送了多少才人侠客,马死黄金尽,如同陌路人。那女子入于火坑,谅都是遭难遭贫,受逼受勒,到此田地,是无可奈何的局面。可叹那堂堂男子,恋在迷魂阵中,竟至破家丧命,也还不悔,这却为何?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如今有一个落泊佣工的嫖客,遇着一个深情侠气的妓女,后来做了夫妇,共享荣华,也是一段奇闻。

传说江南徽州府有一人,姓江,双名武韬,表字干城,是明朝嘉靖时人。因祖父曾在浙江衢州府经商,就流寓在衢州。生得身长体胖,面大耳肥,膂力过人,性情豪旷。因衢州人物山川,大概朴实,故此把一腔的风流倜傥,关锁在胸中。十八九岁上,父母双亡,娶得在城宋之臣女儿为妻。不上一年,又已亡故。因妻姿容美丽,性情贤淑,死了不胜悲痛。有人劝他续弦,他道:“必得与前妻并美的女子,方才娶他。”只是凄凄凉凉。出门还有欢喜的时节,一进房中,便觉涕泪俱来。

一日,忽闻官报倭夷汪五峰由海道入寇,宁波、定海等处俱遭涂炭,即与老仆江升计议道:“在家撮空混过,只在愁中度日,况今倭夷流入,恐有不测。不如收拾些本银,出外做些生意,一则图利,一则消愁,一则避乱,岂不是好?”江升道:“扬州地方,老主人当初贩盐之所,我老仆颇识熟。何不依旧到扬州,做些贩盐生意?”干城道:“此说甚好。”

次日,带了江升,去见岳父宋之臣计议。宋之臣道:“我原来贤婿打点出外生理。白日休闲过,青春不再来。况且家有千贯,不如日进分文,应该如此。”随即让妻杀鸡为黍,与婿酌酌。酒间说起,“有一妹夫俞月湖,与妹子住杭州北关,开一面铺。贤婿过往时,可去□□□□□□□儿。”干城道:“晓得了。”当晚别归。

次早起来,检盘银子,共有四百余银。又同江升各路讨些旧账,凑有五百两。寻日起行,将家宅托与宋岳父带看。不止一日,到了扬州,赁房住下。

那扬州是东南佳丽,俗尚繁华,人多飘逸,不似衢州朴实。住了两日,把向来关锁的风情,堆积的豪气,自然开放出来。便邀结了几个朋友,也有在棋酒行中看□的,也有在花柳丛中走动的,也有豪侠的,也有奸滑的。尽日三朋四友,在二十四桥、泛曲池、琼花台、文选楼、平山堂,迷楼山阁等处,行游踏玩。上茶坊,登酒肆,不是下棋,就是唱曲。有两个牵头引到妓家,闯了几次寡门,相处了两个妓女,骚骚的度了一年。

不料此时有一落草的好汉,构合倭夷,统兵数十万,横行海中。此汉姓徐名海,号明山和尚,越州人氏,为人豁达大度,勇敌万夫,气陵卿相,等富贵若毫毛,视钱财如草芥。喜观韬略,爱弄干戈,最好结交穷汉。他常对知心朋友说道:“天生吾才必有用处。倘然吾才无命亦无用略之处,亦当自我造命,立奇海外,攻城拔地,成则为王,败则为寇,遗臭万年,也说不得了。世间有三□□□,都是英雄。□不了的退步,一条路是终南,一条路是□□,一条路是绿林,此等之士,命遇坎坷,功名淹蹇,□入□□□□□□□□□终南一路。中材之士,利名不逐,□□□□□□□□□□三世因之说,作来生计,入了西方,□□□□□勇蒙侠之英雄,进无毛薛之交,退乏□□之□,薄□□□□□□因□为泡影,忿世戾俗,走了绿林一路。□□□一路,□□□男子所能为,我等岂肯老死林下?”这徐海恃才立志,业已如此。岂料倭夷入来,与之合党。这也是东南万民逢劫,天生此人,以消劫帐。

那徐海统了精兵十万,舳舻千里,沿海剽劫。所到之处,屠戮一空,子女玉帛,罄掳而去。凡闽、广、吴、越、青、徐等处,纵横出没。各路兵马奔驰道途,无非掳掠。

干城把图利之心置之高阁,日日与棋翁酒友逍遥度日,又混过了数年。不料倭兵由海入江,逼近瓜扬。瓜扬万姓,纷纷逃窜。干城也忙忙收拾行囊,避居深山僻静之中。有一篇咏逃亡的古风,甚是凄惨:

一声烽惊报斜阳,万户生灵乞命忙。

  灯火千行连日永,哀声集叠引途长。

  母抱子兮夫携妇,更怜秀女拖莲步。

  官桥驰马似蝼蚁,野渡飞舟如鸥鹜。

  行行知在何方歇,路是家乡林是穴。

  逢人带喘问前途,前途又有官兵截。

  绿堤杨柳线柔柔,烟波江畔水悠悠。

  今将并此逃亡怨,恨斗青青泪赛流。

一日,干城闻知外边倭兵远退,扬州城中,依旧人民聚集,百度维新,踏进城来。一路看时,但见楼台殿宇,柳巷花街,不似前番佳丽了,不胜感叹。即去拜访旧友人家,俱不相遇,依旧归山。

不多时,徐海被浙江镇抚招安剿灭,各路粗安。江升道:“主人出来耽延已久,坐吃山空,也须做些生意了。”干城随即检点本银,只留得二百两少些了。次日迁移入城住下,一心贩盐生理。因江升盐行经纪甚是惯熟,张张有利。做得两年,依旧有了五百余银。

一日,正值暮春天气,但见桃红柳绿,日暖风和。干城情思无聊,春心荡漾,穿了华服,带了银包,意欲往妓家一耍。走到柳巷边,恰好遇着一人,是昔年相与的故友,姓冯,号人便。干城向前作揖道:“久违久违。自从避乱以来,不能相顾。向曾造宅拜访,不料仁兄故居已换一主人矣。未知尊嫂令郎,俱可无恙否?”冯人便长叹一声道:“不要说起!先荆与小儿辈,路遇倭兵,俱已受劫。小弟也几乎遭戮,因跳入粪窖中避过了。不料后来又生一场大病,几死而活。”干城道:“故人患难重生,难得相遇。待小弟沽饮三杯,以叙契阔。”即邀冯人便到酒肆坐下。

饮酒之间,冯人便说起:“如今的妓女,多半是豪家闺秀,被兵家掳来卖此,陷入火坑,不比当初脂粉揸成的。还有骡子巷,有一新来妓女,名唤媚娟,姿容美丽异常,琴棋书画,吹弹歌唱,无一不妙,如今还未有人大赏。此人将来是名震江南的。”干城道:“小弟今日见此奈何天,情怀难遣,正要往平康一耍。仁兄这双俊眼,赏鉴甚多,媚娟决是妙的。少刻即劳同往。”冯人便道:“迟了恐媚娟有客,何不即此就行?”二人会钞出门,一同踱到媚娟家来。

进内叙礼坐下,干城抬头一看,见媚娟体态容颜,略略与前妻相似,而一种丰姿艳丽,又十倍于前妻,不觉神魂飞越,巴不能并做一身,开口说道:“渴慕贤卿名淑,特此竭诚拜访,果然名下无虚。”媚娟道:“妾本陋质,蒙郎君枉顾,过蒙褒奖。”干城就立起身来,撒出一片假风流,携了媚娟之手,四顾观玩。见上边挂一幅美人品箫图,干城笑一笑,将扇一指道:“此子欲引凤凰,余将飞入娟娘帏幕矣。”媚媚也笑一笑道:“果然。”又携手看左边两幅画,是春夏二景。干城玩了一回,说道:“见此二图,殊觉炎气融融。”又携手看右边两幅画,是秋冬二景。干城也玩了一回,说道:“见此二图,殊觉凉风飒飒。”又转身移步到阶前,倚了栏杆说道:“桃花与杨柳相偎,可喜他一枝儿红,一枝儿绿;荼蘪与芍药相傍,可爱他香也有之,色也有之。”媚娟笑道:“画图草木,虽觉有情,但一经郎君品题点缀,便成佳物矣。”

只见茶果已铺排桌上,干城转身来,放了媚娟之手,各各坐下。桂妈斟茶,媚娟即将瓜子剥了一撮,送过干城。干城也将瓜子剥了一撮,送过媚娟。桂妈问干城乡贯姓名。干城未及开言,冯人便俱已代答,假殷勤了一通。正是:

腰有黄金随我身,天涯到处有姻亲。

  无情也做多情帆,一面春风笑倚人。

看官们,要晓得江干城向来这些俊俏的口角、风骚的态度,俱是没有的,况且读书不深,那晓品题人物?只因避乱山居时,买了几部小说,不时观看,故此聪明开豁。见品箫图,暗把凤凰比看自己;见春夏秋冬四景,暗指着世态炎凉;见桃柳荼蘪,把色香红绿,暗比自己与媚娟。点缀绝佳,竟似一个才人口角。媚娟也不觉情投意洽,十分相敬。

话休絮烦。且说用茶之际,正当笑语之时,忽然听见桌子下地板上“仆”的大响一声,众人一齐惊看。不知是恁的东西,且看下回分解。

评:一本佳戏,此回仍纲领也。看他埋伏全场,步步振纲挈领,而妓家之风情态度已见一斑。此立势之文也。

第二回 善扫兴又遭恶扫兴

红楼易登,雅人堪恋。王孙芳草春风面。五陵裘马入平康,万两黄金埋肉堑。金尽花憎,囊空柳厌。豪华才子遭轻贱。依依新结并头鸳,凄凄旧日穿帘燕。右调《踏沙行》

说那地板上响的一声,原来是江干城的肚兜线脚断裂,内中一封银子掉将下来,故此一响。冯人便忙去拾起,打开看时,是六锭雪白纹银,惊道:“幸喜掉下此处,倘若街坊行走时掉下了怎好。”桂妈满面春风接口道:“看来此银,大数该是小女的。”干城笑道:“原是要送与令爱的。想是肚兜坏了,故此掉下,即请收了便是。”桂妈欢容笑口,接了银子,即进内拿出一个绣花肚兜来,说道:“此是小女绣与我用的,如今转送江爷。”干城接来看时,绣得佳妙,做得细巧,赞叹作谢了两声,就换下了腰边的旧肚兜。

桂妈忙叫鸨儿备酒。干城即携媚娘之手,登楼入房。冯人便也随着。只见房中有胡琴,有琵琶,有笙箫,有羯鼓,凡取乐之物,无不周备。更有:

金鼎名香熏翠被,妆台青镜理云鬟。

二人并肩对镜,媚娟把云鬓扶扶,朱唇点点。干城笑道:“镜中又有一娟姐,我将呼而出之。”媚娟笑道:“镜中人今夜月明时,少不得到郎君枕上,何必相呼?”冯人便把手一拍道:“好趣话儿。”不多时,楼下酒已整备,鸨儿来请。三人下楼叙坐,呼卢行令,饮了一番。

鸨儿去取了凤箫、胡琴来。媚娟接过胡琴,轻舒纤指,弹出一套《月儿高》:

流落烟花院,栖迟奈何天。背影偷弹泪,逢人强取怜。恁的情怀,有甚风流妍?无聊谩把、谩把丝弦绾。那更怨声凄断,寂寞转添。夭强移步,向花前,倩花来排遣。谁是潇湘一段缘?

这首词儿,是媚娟自伤薄命,遭此离乱,陷入烟花的话儿。干城与人便虽然不晓,也胡乱称叹了一番。

媚娟又取过凤箫,吹了又歌,歌了又唱。有了酒,桃腮愈艳,声调越清,引得江干城欲情如火,将蒙胧醉眼注着媚娟,半时不转睛。冯人便明白,抽身告别。干城忙忙一送,即转身来,携了媚娟登楼,闩了房门,急急抱了媚娟就枕。解去罗衣,但见酥胸白润如脂,金莲窄狭如线,真可爱杀,脓情难禁,不一时,云收雨畅矣。

二人起床,天色已暝。鸨儿高烧红烛,又送晚酒入来。两人床前对坐。饮未三杯,干城问道:“姐姐今年贵庚了?”媚娟答道:“十九岁了。”干城又问道:“仙乡何处?有何亲人?系何来历?”媚娟愀然蹙眉,低回想了一刻,答道:“妾今已为墙花,君来无非浪蝶,不过博一场欢娱采取而已。若欲说起根由,妾将青衫泪湿。君无益于妾,妾贻戚于君。倘使我妈知之,道我对客悲伤,必加谴责。幸君开怀饮酒,妾当鼓琴以劝。”干城心中想道:“只为他姿容态度仿佛前妻,故此有心一问。但觉交浅言深,未免唐突了。”但听媚娟鼓胡琴,唱吴歌。唱道:

姐儿窗下绣鸳鸯,薄福郎君,摇船正出子个浜。姐见子个郎,来针搠子手。郎见子个姐,来船也介横。

干城道:“小生船已横矣,姐姐莫非针搠了手么?”两人笑饮一回。饮罢,媚娟添香剪烛,漱口洗脚,做了一番上床的工夫,双双又入了被窝,尤云殢雨。

次朝,直至日上栏杆,方才起床。慢腾腾的梳了洗,理了妆,抹抹骨牌,弹弹丝弦,下下围棋,打打双陆,不是茶来,就是酒到,一连度了五日。

到第六日早间,桂妈走到门边,叫媚娟出去,故意响响的说道:“江爷之物,今已完成,恐有他客到来不便。今日可辞了他。”媚娟回言道:“晓得,且看。”桂妈道:“不必看,辞他便了。”媚娟点点头,转身来理妆。干城在床上听见,想道:“鸨妈从来无义,但觉此人更恶!我十二两纹银,难道住了五夜,就来逼我出门?只是不舍得娟娘。便再破几十两,这也是说不得的。”也就起来,梳洗完了,对媚娟道:“适才汝妈所言,我已听见。卿之恩爱,何忍遽抛!我去再拿银来,重图欢会。只是一件,今日倘有客来,贤卿可曲辞之,我立刻即至矣。”媚娟道:“既然如此,郎君可速去速来。”干城应了一声,急急抽身出门,忙忙走到寓中。只见寓门锁得牢牢的,十分扫兴,就急急的去问邻人:“可知我家江升到那里去了?”邻人道:“他连日为主人不归,在此啾啾唧唧的挂念。今日想是来寻你了。”干城连连跌脚道:“误事!误事!我有紧要事情,要银子用,那里等得他来?”

邻人见他急躁,往内拿出一把椅来,说道:“江大爷,且坐坐,他想必就来。”干城坐了又立,立了又走,走了又坐,东冲西撞,竟似见鬼的一般。邻人问道:“大爷有何急事?”干城道:“近边可有铜铁匠人会开锁的么?你们肯去叫来,我情愿送二钱银子。”邻人道:“去叫了来,盛价好到了,何苦又破钞呢?”干城自念道:“咳!此时决有客了,怎处?怎处?”邻人道:“大爷,有何客人?在那里?如此慌忙。”干城道:“这锁你们有旧钥匙可以开得么?”邻人道:“这是一把徽州八面须的好锁,没有这样的钥匙。”干城自念道:“小的是不的,只怕老的无情,决要另接了。”邻人问道:“那个无情?大爷莫非与他角口,故此要银用么?”干城道:“你们可看见这老奴才往那一头去了?”有一邻人道:“我看他望南去了。”干城道:“我去寻他。”邻人道:“寻人不如等人好。大爷可耐坐片时,他自然来。”干城道:“不好了,迟了,决决有客了!我去望一望,订一订又来。”急急乱跑去了。

刚刚干城转身,江升已回来了。邻人看见,说道:“你主人方才在此,有恁急事要银子用,好不焦躁。看他言颠语倒,竟似着鬼的一般。我们留他坐了等等,他说道‘我去望一望,订一订又来’,不知有何事故。”江升道:“我主人五夜不回,必然去嫖了小娘,着了魔神,故此又来拿银。”邻人道:“哦,是了,是了。我们方才问他,他口中自言自语道:‘此时决有客了,怎处?’我们又问他有何客人,如此慌张。他口中又说道:‘小的是好的,只怕老的无情,决要另接了。’后来又说来说去,只见叫一声道:‘不好了!决决有客了!’乱跑而去。”邻人大家笑了一笑,各各走散。

且说干城急到媚娟家来,只见门儿紧紧闭着,叩了两下。桂妈出来开门,干城一头望里边闯去。桂妈忙忙将身截住,道:“今日有客了,乞江爷暂宽一夜,明日来罢。”干城听了,就如一桶冰水泼来,十分扫兴,呆了半晌,说道:“我方才与令爱订约,原说拿银即来,教他辞客,为何又接了?”桂妈道:“我们子妹人家,见了银子,是要接的。难道现的放去了,倒望赊的?小女也曾再三婉辞,因他是个上京兵部公子,势头大,担当不定,只得招接了。”干城沉吟了一回,无奈,含羞走出。踱了回来,咬牙切齿,恨着江升。

到寓中一见江升,乱跳乱嚷乱骂道:“老狗才!主人不在,你该守寓,竟丢了去顽耍。要尔这误事奴才在此做恁?”江升分辩道:“小人因主人连夜不归,心中挂念,特地来寻。有何误事,着何紧要,破口骂小人?主人若要银用,只须拿去用,不管小人事!”一面说,一面取出箱来,捧将过去。干城含了怒气,开了箱儿,把十两一封的取了五封,又取碎银一小封,放入腰间,竟自出门而去。

江升想道:“主人今日破面骂我,我便飘然去了,这也不难。只是他入了迷魂阵中,这四五百银子,一勺水,有几次徜徉,少不得到郑元和地位。我系三代老仆,岂忍见主人落泊飘流!毕竟候他意气和平时,苦死阻劝一番。倘主人执性不改,然后飘然辞去,他无怨,我无悔了。”按下不题。

且说干城拿了银子,行了数百步,恰好遇见冯人便,作揖道:“数日不见,如隔三秋哩。”人便问道:“江兄可在媚娟处出来么?”干城道:“嗳!说起真个心疼。”人便道:“为何?”干城把老奴误事,媚娟有客,如今有银之事说了一遍。人便道:“江兄既然有银,小弟同去交与桂妈。今日自然罢了,明日依旧为入幕之宾,竟图久计,岂不是好?”干城道:“小弟正是此意。”

二人踏到门前,叩了两下。里面桂妈出来,问知是冯相公,开门,看见干城同在,说道:“今日偏背江爷哩。不知冯相公有何话说?”人便道:“江爷要与你女图个长久欢娱,先有白银五十两在身。”未曾说完,桂妈便笑堆满面道:“此处不便说话,公子相公正在小女房中。请进里面坐谈。”引了到自己卧房中坐下,摆出许多茶果,恕杀许多罪过,又笑说道:“江爷今晚不要去别恋新人,忘却了小女。”人便道:“看他性命俱在你女儿身上,这也不必多虑。”江干城只为面前不见了媚娟,不比昨日能笑能言,竟似呆木一般了。正是:

分明人在小楼中,咫尺犹如隔九穹。

  杨柳依依不改绿,桃花又向别人红。

江干城入了迷魔,看得五十两银子就如石块一般,软软的取出来,送与桂妈了。当日,人便见干城无聊无赖,又引到一妓家过夜。只因心在媚娟,虽然一般做事,只是点名画卯而已。

次日午前,到媚娟家来,又回说公子花园有酒,要接去侑觞,还有四五日哩。干城心中烦恼,邀了人便,踱到自己寓中,意欲谈谈心事,消遣消遣。叫江升:“拿拜匣来,我要银用。”江升吃惊道:“大爷昨日拿去的五十两银子呢?”干城道:“是我的银子,是我用去了,难道要你管我不成?”江升只得送过拜匣。干城取出碎银,称了三钱,叫买鱼肉酒菜之类。江升接了银子,只得去买办,见主人将银乱泼,口中叫苦叫屈,眼中不觉垂泪。

干城没有心机,竟引了人便,直到自己卧房坐下,大开拜匣,将银子一封一封取与人便看看,说道:“此物乃弟与娟娘天长地久之物也。”然后收拾锁好,放在床头。俗语说得好:“财不露白。”黑乌目朱见了白银子,除是正人君子才不动心。只道人便是个好人,那知他肚中已做成一篇银子文章了。正是: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生平假忠义,见利也偏心。

且看冯人便做这些银子的文章,如何入手,如何立局,如何结构,再看下回分解。

评:媚之凄惋处愈见风情。中末拟鸨家之恶态,写干城之风痴,无不曲肖。媚令人怜,鸨令人叹,江令人笑,此(后缺)。

第三回 好朋友盗金娶美妇

曲水千回澜百绕,竞壁奇峰兀斝。莫过人心机狡,对面情难晓。虽有丹青绝样巧,画出蜃楼海岛。难尽胸中杳缈,做出忠奸了了。右调《忆故人》

且说江升买办烹调停当。江干城与冯人便宾主谈心,江升斟酒。毕竟说到妓女身上,干城道:“昨嫖之妓,未为不佳,总不如媚娟之妙。弟思怎得开交?不如将匣中之物,赎了媚娟之身何如?”人便道:“银子是死的,媚娟是活的,他怎肯换与江兄?除非一千,方才动得他心。”江升听说,忍耐不住,只得放了酒壶,跪下磕了一头,说道:“小人有一苦言禀劝大爷。当初老主人曾与小人生理,一文也不舍轻用,穿着粗疏,吃用淡薄,故此做得这几分家业。今大爷竟把祖父苦挣之银,撇如石块。即如目今在此做盐生理,受尽了许多苦楚,难道便已忘怀?况且先大娘已过,大爷无妻无子,做家之事,毫无把柄,如何全不思量?岂不晓从古无情之物,莫如小娘,日日迎新送旧,有银即是亲夫。直弄到破家荡产,也还填不满他的沟壑。昨日小人来寻大爷,寻到一妓家,只见有一嫖客,面如黑鬼,须是铜丝,麻点犹如鹿皮儿的斑斑,鼻头就似鹰嘴儿的曲曲。那一位花枝般的妓女,与他捧须亲嘴,岂不羞惭!他原与银子捧须亲嘴,那管他贵贱香臭。如今大爷只管念恋娟娘,那娟娘若接了黑鬼铜须的银子,只怕也不记念大爷了!”干城听到此处,怒气激泼,将手中酒杯劈面掷去,江升让过,撇在地下,大骂道:“你这奴才,反敢大胆来教训我?点缀我?”江升应口道:“小人只怕主人日后没下稍,与郑元和一般,故此苦劝,是好话儿。”干城道:“哦!你这奴才,还要骂我么?”竟拿起一条门闩,劈竹乱打,打得手酸方才住着。

冯人便一面拖劝,一面有心将桌上锁门的徽锁连匙窃在手中,说道:“江兄且息怒,小弟大便急,去解了即来。”急急抽身出街,走到前边铜锁店中,付他三分银子,说道:“你替我依这锁样,配一锁匙。这锁就要拿去锁门,你可看得明白,速速一配,明日来拿。”那铜店将锁门、锁须、锁匙细细一看,道:“我明白了,将这锁拿去了罢。”

人便拿了锁,回身到干城寓中。只见干城还骂个不了,人便劝道:“盛价粗人,不会讲话,语言唐突了。不必认真气恼,出外舒散一回罢。”悄悄将锁儿仍放在桌上,竟邀了干城出门。干城复身转去,取了一把碎银,二人又往妓家去了。

且说江升被打,哭了半晌,呆呆坐了。思量主人如此行径,决没下稍。在此看不过,未免多虑,只有打骂,何苦烟柴与赤眼相对?欲要仍回衢州,衢州左邻不知,必然反来罪我;欲要在此近地,自家做些生意,此后眼见主人流落,心中不忍;欲要盗取主人之银,远去他方生理,只因今日劝他受打,不过为他败银,如何我反拿他之银?本心不可,天理难容;意欲拱手空身远去,腰无盘费,寸步难行。想了一时,只得出外,锁了寓门,街坊闲走。见街心有一乘大园轿抬来,轿后随着两个管家。江升抬头看时,见内中一个,像似衢州卖小菜的吴一官,上前通问,果然便是,问道:“你因恁到此?前边轿内是何人?”吴一官道:“是现任兵部老爷的公子相公。我今投托了他,故此随他上京。”说起衢州也遭倭兵之难,流离外窜。

二人一面说,一面走。那公子的轿儿,抬到一官宦人家,门上递了帖子,迎进内厅,叙谈去了。吴一官在门前,问起江升近来之事。江升便把主人嫖荡,今日受打,意欲他图之事,说了一遍。吴一官道:“我们相公起行之时,原要带一个久惯江湖、老成能事的进京,只因一时少有,将就带我两人而来。若江阿哥肯去,我对相公说知,必然收用。你心何如?”江升大悦,道:“吴一哥若肯作荐,一路上程途之事,我俱会得,十分停当。千万替我留心。”吴一官道:“我相公今日花园有酒,此事不及说了。明日午前,你可到骡子巷何媚娟处来讨信。”江升道:“全仗,全仗。”

只见里边送客出来,江升别了回寓。一路心中想道:“我们主人恋的正是媚娟,原来公子也在他家。明日去时,倘遇见主人,如何是处?”又想道:“倘然遇见,只说来寻主人,胡答乱应便了。”

次日挨到午前,竟到骡子巷去,远远望见主人与冯人便摇头摇脑,讲话而来。江升躲过一边,候他过去。只听见冯人便口中道:“明日一定起身去了。”江升躲过主人,寻到媚娟之家,吴一官正在门首,撒手问道:“昨蒙阿哥所言之事,今已如何?”吴一官道:“对相公说过了。相公道:‘既是老成能事,可叫他来见我,收用便是。’你且站站,我先去禀知,然后引你叩见。”吴一官去不多时,出来引了江升进内。只见相公正与媚娟下棋,江升叩头立起,站在一旁,偷眼看娟娘时,果然好朵花枝,想道:“怪不得我们主人迷恋!”

公子下完了这一盘棋,数时,是公子输了三着。公子回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江升道:“小人叫做江升。”公子道:“我家姓王,改作王升罢。我明日起程进京,你须在此俟候同行。”江升道:“谢相公。”就替公子打扇送茶,添香斟酒,服侍了半天。晚间到自己寓中,收拾铺陈衣服,不觉泪下腮来,想道:“主人,主人!非我负你而去,若然在此,你我俱无结果。我今随公子进京,倘有好处,还来报答主人也。”锁了寓门,竟到公子寓中过夜。

次日,公子果然起程。江升恐怕主人撞见,一早禀过公子,先到城外寻船俟候。正是:

人生聚散似浮萍,今日维扬后帝京。

  主仆一朝离与合,王升原是旧江升。

公子傍午起行,干城与人便早已在外候着。公子出门,二人随即进门。干城见了媚娟,就如拾了一件无价之宝,喜之无极。媚娟伏侍了公子三四日,小心矜持,就如陪阎罗的一般,十分不耐烦,如今见了干城,就如见了亲亲的丈夫,欢容笑口,潇洒唱弹。干城捏手捏脚,就携媚娟上楼,抱抱亲亲道:“小生这几日之间,独舍姐姐,魂灵欲出,几乎断送杀也。”媚娟笑道:“妾亦犹是。”二人遂相抱上床。

冯人便与桂妈说此闲话,见二人上楼,久不下来,想必是赴阳台了,心中有事,一别而行。忙忙走到锁店中取了钥匙,远远望一望干城的寓门,是锁的,又东西顾探,不见江升,便大模大样,摇摇摆摆,走到干城寓门边,堂堂然将匙儿开了寓门,一头进内,寻出拜匣来,将锁环扭断了,取出匣中银子,藏些在腰,藏些在袖,又堂堂然,大模大样,仍旧锁了寓门,摇摆而去。此时虽有两个邻人看见,都道是干城央他来的,全不关心。

冯人便窃了银子,竟到城外家中,买些酒肉,烧个招财福纸。晚间,将银计数,乃是三十封,每封俱是十两,当晚计较了一夜。次早起来,竟到瓜州地方,寻了一所精洁宽大的房子,陆续置些雅当的家伙。中堂挂一幅古画,四边俱贴了名人的斗方手卷。讨一对小使,收一个管家,竟做起清客来。

一日,那防边海的官兵调换进京,到瓜州,将徐海帐下的宫娥卖与民间。冯人便得知,就去官兵行伍中踏看。看得一妇人标致异常,骨格有些相像媚娟,官兵要五十两,竟用五十两讨了回来。随即又用二十两买了两个粗花大叶的,做了服侍。竟招接任宦男女客官,朝朝欢乐,夜夜春风,好不受用。只丢得那江干城苦到头了。正是:

不结子花休要采,无义之人切莫交。

  交时甜口浑如蜜,擂断头皮斫断腰。

且说干城在媚娟家,恋了半月,见媚娟带来带去是这几朵花枝,穿来穿去是这几件衣服,意欲替他打些奇巧首饰,做些轻薄时衣,走回寓中取银。只见寓门锁着,心中恐怕江升走来,又要阻劝,忙到前面铜锁店中,叫了锁匠来,扌典开进内。取拜匣看时,吃上一惊,正如:

一片青天逢霹雳,满腔热火遇冰浇。

看那锁儿竟已扭断,内边三百银子竟没有了。开口摇头,跌脚叹气,呆了一时,骂道:“此必是江升万剐的奴才盗了去了!”一头出外,询问邻人。邻人道:“却像有十余日不见盛价走动了。”干城道:“是他了,不消说了。”忙忙进内,将柜开锁看时,内中一百银子幸喜还在。又进里间去看江升的铺盖,俱已没了。想道:“是他无疑。”意欲告官缉获,谅来必然远去,只得忍气吞声,将自己床帐被卧什物,收拾做了一担,雇一邻家小使挑了,拿了这一百银子,依旧锁了寓门,到媚娟家来。将江升盗银逃走之事,对桂妈与媚娟说了一遍。桂妈听了,只当盗他的一般,叹气不绝。干城就把手中百两付与媚娟,这一担儿,叫鸨儿挑入房中。

可笑江干城痴迷了心,竟思量在桂妈身边过世的一般。却被桂妈估度,是这一勺水儿了。但不知后来怎样开交结局,且看下回分晓。

评:天下事尽有凑巧的冤情。如三百银子,江升倘若不去,干城必然告官,官司必然加法,冤屈何伸?江升如今随了公子而去,冤屈更何伸?可见世间为官的,凡事须详慎;为人的,凡事须真诚,到底自有分晓。

第四回 侠窈窕私蓄赠佣人

忆昔寻欢列画屏,花前酒后好风情。春残缘尽,飘泊一浮萍。难得嫦娥偏有意,虚堂又见月痕生。冰心偏热,两次赠卿卿。右调《相思引》

江干城将一百两银子和盘托出,早被桂妈估绝了。又与媚娟欢恋了数月,桂妈便冷言冷语,将媚娟似骂非骂,说道:“我们子妹人家,须要迎新送旧,方糊得一家口活。谁似我家蠢妇,只恋了一个,叫我们俱饿死不成?”说了两次,干城虽然听见,只作不知,勉强住着。媚娟见桂妈骂不过,只得开口道:“妾与郎君,非不欲天长地久,奈我妈变卦,谅难久留。郎君可裁一长便之策。”干城含泪道:“向非恶仆盗银而去,此三百金,或可图谋赎身之计。今既盗去了,前日些须之物,又已罄在娘子之身。如今飘泊无依,为之奈何?”媚娟心中不忍,凭他又住了两日。

初时门是闭的,后来竟大开了门,招接了有势之客,立逼媚娟趋迎。媚娟道:“客已在庭,妾往趋迎,郎君将置身何地?”干城道:“这气难受!为今之计,只好挥泪永诀而已!”说了,泪如雨下。媚娟也不觉垂泪道:“乞郎君再图后会可也。”干城只得垂头低眼,将扇子遮面,趋过中堂出门,抱恨走到寓中,恰又遇房主人来逼讨房金。干城此时腰无分文,心中一想,假妆大模大样说道:“我银子俱在妓家,一时不带。寓房我今退还,这些桌椅碗锅之类,我已用他不着,主人可收用了罢。”将手一拱,竟自走出了门,望南而行。心中戚戚,口内啾啾,一路上自嗟自叹,自怨自悔,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瓜州地方。肚中饥饿,心中想道:“我小江日日弦歌,宵宵欢宴,见那鱼肉都是腌月赞的,如今要一碗饭吃就不能彀了!”望见木场边闹热,就踱到木场边,见许多掮木的人,一瓶酒,一钵肉,一箩饭,在那里吃,想道:“不如入了此行,也强似叫化。”见内中一人,系盐行相熟的,候他吃完了饭,扯过一边,与他商议。那人吃惊道:“江大爷是有体面的财主,岂有此理?莫非取笑?”干城道:“是真的,我只为嫖了小娘,浪去了二三百,又被恶仆江升盗去了三百两,弄得精光,叫化不得了。”

那人道:“哦,原来如此。江兄果肯掮木,这个容易。你可吃饭不曾?”干城摇摇头。那人道:“可就在此吃些便饭,同我们掮木便是。”干城就脱去了寡纱衣,除去了时兴帽,竟入此一行中。

后来干城有时看见冯人便,见他华丽阔绰,自己羞惭,不敢抬头。冯人便也不时看见干城,只为这三百银子,贼胆心虚,不敢扳说。光阴迅速,不觉掮了一年的木头。你道好不苦呵!

一双脚,不论冰霜常是赤;

  两个肩,那拘日月不曾停。

  截腰衫子,破绽又破绽;

  短脚裤儿,补钉又补钉。

  举人进士的棋杆,时时有分;

  高堂广厦的梁栋,日日相亲。

正是:

昔日欢娱嫌夜短,今朝苦楚恨天长。

且说瓜州有一木客,要接一位表子,因本地没有好的,对主人商议。主人道:“我有一敝朋,惯在此行,必须去问他便知。”竟到冯人便家中来问。人便道:“扬州骡子巷有一媚娟,姿容美丽,人物风流,兼会吹弹歌唱,好个人品。”主人即回身与木客说知,随即打发管家们去接媚娟。当日有客,次日接了而来。

冯人便得知媚娟接到,穿了阔服,走去望望。媚娟道:“冯相公,为何久不到妾家枉顾枉顾?”人便道:“为俗事羁绊,久失亲依。”媚娟道:“江郎自从上年相别,不知音耗,未卜近日在那处存身。冯相公可曾相会么?”人便道:“此人只为姐姐,如今落泊之极。虽然有时看见,只因他自己羞惭,远远避去了,故此不能相叙。”媚娟道:“为何?”人便道:“如今在木场上掮了一年木了。”媚娟叹道:“咳!这也可怜!”又沉吟了一刻,道:“千乞冯相公,可邀他来见我一面,我有话要与他说。”人便道:“既如此,我着小价去通知他。”

人便别归,即叫管家吩咐:“到木场上去,寻那掮木的江干城,寻着时,说扬州媚娟在木客寓中,要见一面。可引他同去。”冯管家应了去寻,果然寻着,引去见媚娟。

媚娟见干城面皮红黑,手足粗蛮,穿一身破落衣裳,十分怜悯,说道:“江郎为何再不到我家来一会?”干城道:“昔年有银之时,多住了一日,桂妈便有许多激聒,如今如此叫化形景,若走来时,莫说讨贱□,也要笑杀了人。”媚娟道:“这也是。但是你如今这般苦楚,无非为我。你可也恨着我么?”干城笑一笑道:“我小江能得与娘子这样风流标致的人品欢娱了半载,死也甘心。恨只恨江升盗我三百银子而去,日夜切齿。”媚娟道:“往事休言了。你明日可措办些衣服,到我家来一会,我另有话说。”说完,手中将五两银子,密付与干城袖中。干城接了银子,恭身谢谢而别。

过了两日,打听得媚娟回扬,随即也到扬州。去典铺中买了两件半新不旧的时服,穿着停当,依旧妆些浪子的态儿,摇摆到媚娟家来。那桂妈鸨儿看见是旧时的江姐夫,毕竟良心发现,也觉欢喜。可幸此时还未有客,媚娟就接住了江郎,待茶待酒,是不消说得了。

当夜,干城是苦中作乐,虽云雨之间,也觉老成,不比当年狂荡了。睡了一夜,听见鸡鸣,便轻轻叫醒了媚娟,问道:“蒙姐姐教我来此,欢会之外,更有何言?”媚娟道:“江郎为我而贫,若在掮木行中,有何下稍结果!我今赠你五十金,可去做些生意。以后须要老成质实,不可再入烟花。明年此时,不拘趁钱折本,必须要再来会我,不可忘怀。”干城道:“只恐娘子见弃,所以不敢相亲。若依我小生之情,虽会而再会,亦不嫌多,岂至忘怀!但蒙娘子厚赐,当努力苦门争以报之,决不敢有负也。”两人仍复欢娱一场,浓睡一觉,不觉日上栏杆。媚娟将五十两银子悄悄付与江郎。干城小心囊束在腰,辞别娟娘出门。

一路计较生意,心中不定。到课店中起一课儿,还是依旧贩盐好,还是严州买漆好。那先生卜得买漆的课,利微稳当;做盐的课,成败不一,还有凶险。干城听了,一竟到严州买了漆,到杭州来卖。

来来往往,做了一年,有一百五十两在身。此时已将近媚娟订约之期,记念在心,要到扬州相会媚娟。毕竟路由杭州北关写船,干城写了舡,只因客人未齐,还要明早开船,乘闲在大桥头踱踱儿。忽然记起七八年前,在龙游起身,宋岳父说有一妹夫俞月湖,挈了妹子在此大桥边开一面店,教我通个信儿。因前屡次开舡忙促错过了,今日何不去访问访问,也知他一个下落,随即去各面店中问询。旁有一老人道:“俞月湖当初面店大兴,可有千金。如今兵火之后,竟已消散了。他的妻子俞老娘,为两个女儿被倭兵掳去了,儿子又杀去了,哭得眼睛都双瞎哩!你来你来。”随即领了过桥,到一间小小楼房里边,叫一声道:“俞老娘,你们有一令亲在此探你。”那老人竟自去了。

只见里边果然有一个半老的瞎婆儿,摸出来说道:“大爷上姓尊号?是那里来的?”干城道:“老娘可是衢州宋之臣老爹的妹子么?”那婆子道:“正是。”干城道:“小亲姓江,号干城,衢州宋老爹是岳父。老娘是姑婆老娘哩。”宋氏道:“原来大爷是内侄夫,是一家的骨肉。难得到此,请坐坐。等我家主公来,慢慢有话。”干城道:“俞姑父何处去了?”宋氏道:“每日挑柴去卖,距晚方回。”干城道:“宅上更有何人?”宋氏道:“咳!说起心疼。一个小儿,前年被倭兵杀去了。还有两个花枝般的小女,也被倭兵掳去,故此我的眼儿都哭坏哩!”干城道:“咳!原来如此,甚是可惜!令爱如今算来有多少年纪了?”宋氏道:“大女儿掳去时十七岁,今年有廿二岁了;次小女掳去时十五岁,今年有二十岁了。大女名唤福姑,次女名唤禄姑。江大爷在江湖上,可替小亲打探打探。万一有相会之期,也不可知哩。”干城道:“小亲自然留心。”随即起身告别,竟到舡中。

次早开舡。一路心中想道:“昨日姑婆老娘,目虽瞽,面虽老,骨格之间略似媚娟,媚娟又略似先妻。先妻系宋门所出,莫非媚娟亦宋氏所生?日后相会之时,不免把言语探他一探,便知分晓了。”

不止一日,已到扬州。急急去见媚娟,媚娟接住。此时干城有了银子,又觉舒畅起来,依先同媚娟吹吹、唱唱、弹弹,度过一日。黄昏房中小酌,媚娟低低问道:“郎君生意何如?”干城亦轻轻答道:“多蒙娘子厚惠,生意如心,今有一百五十两在身。目今意欲置买茶叶进京,只因本少难行,故此踌躇。”媚娟道:“须多少本银乃可?”干城道:“须再得一百五十两,凑成三百,便可做了。”媚娟道:“这也易处,妾为图之。”干城拱手道:“蒙娘子如此用情,容图衔环之报。”媚娟道:“妾有万千心事,欲托郎君,奈今尚非其时也。”干城忽然记起宋氏姑婆所托之言,便探一探道:“娘子的根由来历,莫要瞒我,我已略知一二了。”媚娟道:“知我何人?”干城笑道:“娘子今年二十二岁,名唤福姑,是不是?”媚娟吃惊道:“福姑乃是家姊,郎君何以知之?”干城见探着了,大笑一笑,低声道:“令姊是福姑,则娘子是禄姑不消说了。”媚娟道:“谁对郎君说来?”干城道:“已曾见过令堂了。”媚娟又吃惊道:“果然是真的?”干城道:“难道谎你不成?令尊可是俞月湖么?令堂可是宋氏么?”媚娟正容道:“果然是了。可知家父家母近日如何模样?”干城道:“昔日叩见时,令尊暂出未会,令堂因长子见杀,二女被掳,哭得双目俱瞽了。”

媚娟早已眼泪汪汪,说到此处,不觉滂沱如注,呜咽难禁。只见门外鸨儿添酒进来,忙忙“住了泪,故意抚弄胡琴。鸨儿去后,媚娟道:“此时恐怕窗外有人,未可谈心,少顷与郎君床上枕边言之。”二人无心饮酒,用些饭,竟吹灭了灯,上床而卧。

媚娟急欲谈心,干城又求欢会。事毕,媚娟问道:“郎君与家母,何人指引,何地相逢,得以知之亲切?”干城道:“衢州宋之臣,系是我之岳父,依今说来,乃是娘子之母舅也。令堂系先妻之姑娘,先妻乃令堂之侄女。我昔年出门生意之时,岳父曾吩咐,若到北关,可寻至妹家俞月湖处望望,讨个平安信儿。此时若然造宅,与娘子也有一面之识了。奈因开舡急促,不及造宅耳。日前来时,特特寻访,只因遭倭夷兵火之后,移换变更,后生多有不晓。亏一老人家引去,相见令堂。说起,托我江湖上访问两女消息。我思昔年初会之时,便问娘子根由,娘子拒不肯言,不料今已寻着源头了。”媚娟道:“郎君昔年究妾根由,非妾拒而不言,只因此时郎君不过是浪蝶游蜂,言之无益,还恐见笑于君。依今所言,妾与郎君乃表姊之夫,叨在亲亲。况且妾乃遭患难之女,郎君已历过患难之人,竟欲以终身之事,全托君家,幸君家勿以残花败柳,弃而不取。则归宗复本之图,仗郎君为妾主之。”干城道:“我自去年究问娘子根由,便已有心赎身,岂但今日。但归复之谋,于今势有不能,力有不及,必须待我京中卖茶回来,或我自图之,或与令尊共图之。那时,出死力以谢娘子,亦所不辞。”媚娟道:“郎君可早去早回,无辜妾之所望。”说了,即起床来,将平日所积之银,暗中摸来,做了一大包,用帕儿结好,交付与干城道:“此银约有二百两,今已尽付郎君矣。”干城将手一摸,接来放在床头。次日起来,收藏在身,别了出门。

看江干城此番生意,不知趁钱折本,怎生回报媚娟,且看下回演出。

评:□□□□□□□□□□□有合处,云霞风雨之致,□□□□□□□□□□□□忽而破涕为笑。

第五回 长安街旧仆报旧主日

正长兮风正暖,香浮官阙炉烟。车驰马骤好长安。相逢故旧,说起话缠绵。圣主忧劳臣宵旰,还愁涂炭东南。一封诏下九重天。君恩特重,分重女婵娟。右调《临江仙》

且说江干城得了媚娟之银,竟去各路收买茶叶,凡湘潭松萝,洞山岕片,粗粗细细,各等置些。上了箬包,搭在粮舡上,不两月,已到京畿,投了牙家。可喜来得凑巧,茶客少,买客多。湘潭色浓味厚,北人家喜;松萝味香色清,南人极爱。粗者粗人买,细者细人争,不数日卖完,卖了数合之利,约有七百两。

干城满心欢喜,想道:“值此扰攘之时,正是用人之际,何不去图谋一个武官做做,风骚风骚。一则荣祖宗,二则可以完媚娟之事,岂不是好。”心中又转思道:“京师做事,甚是烦难,倘有差迟,利名两失。不如依旧回去,做些生意,倒也稳实。且到外边顽耍几日,回去了罢。”随即锁了寓门,踱到长安街来。只听见后边长班吆喝之声道:“下来下来,狗囊的下来。”旁人道:“兵部大堂老爷来了,还不回避。”

干城立过一傍,看他轿过。后边有许多管家随着,内中一人,像似江升,又定睛一看,果是江升。挨挤上去,叫一声“江升”。江升回头看时,认是旧主人,忙把手中拜匣交与伙计,竟转身来,跪下磕了一头,说道:“主人为何在此?”通问些寒温,随即邀了主人,到酒肆中接风。

入店,捡一幽雅座头坐下。那店中认得是兵部府中王大叔,只拣好肴好酒,摆了一桌。干城上坐,江升立了斟酒。干城就责昔年盗银之事。江升叫屈叫冤,发誓发咒道:“小人只为主人败银,苦口阻劝。难道小人反盗主人之银?这也是天理难容了!”干城道:“这事如今也不究了。我目今反亏娟娘扶持,置买茶叶进京,卖了七百银子。意欲图个武官,你可有门路么?”江升低头一想,道:“这个不难,老爷与公子道着小人老成能事,忠厚小心,十分得意,说一句听一句的。况且主人身材长大,勇力过人,小人引主人去见一见老爷,求老爷持题一本。主人打点三百贽仪,送与老爷;一百贽仪,送与公子,自然妥贴了。”干城欢喜之极。当日不题。

次日,果然依计而行。打点两处贽仪,随江升去叩见了兵部老爷,又叩见了公子,各各送了贽仪。兵部见江干城魁梧,是个将材,又当堂试他勇力,十分欢喜。次日,特题一本,乞皇上擢用将才,以佐太平,以固疆圉事。内中有“浙东倭夷甫靖,须材甚亟”等语。不几日命下,钦差特简擢用补选浙江宁波府总镇。

命下之日,借了袍服,进阙谢恩。随即在京招了二十名家丁,做了各色绣袍战衣,买了两匹高头骏马,又买了二十余副弓箭腰刀,分给家丁。又置一副银盔铁甲。日日拜客,忙了半月。

一日,有扬州府李知府的封君来拜。干城见了名帖,忙忙出外,迎进中堂,分宾主坐下。干城道:“晚生有失亲依,未遑叩谒。蒙老先生光顾,有何见教?”封君道:“小儿待罪扬州,学生有一急切家信,敢烦老钦台行旌附至。斗胆勿罪。”说完,即立起身来,到管家拜匣中取出赆仪一封,深深一揖道:“区区不腆,聊做程途一餐,万祈笑纳。”又取请帖一个道:“明午敢迓老镇台少叙,敬聆清诲。谨候光临。”然后送过家书。干城收了家书,将赆仪、请帖再三推辞。封君执意要收,只得收下。又坐了,通问些官途事务,告别不题。

次日,封君果然置酒,请了干城过去。干城早已有心,要借扬州知府风力,完媚娟姻事。叫管家带了红毯,又开一个礼帖,备一封代礼,写道:“谊男江武韬顿首百拜。”打点停当。待酒过数巡,干城说起要拜封君为父。封君惊起,连称不敢。只见管家将红毯早已铺下,干城一头拜倒。封君回礼不迭,便并拜了四拜。干城即将代礼送过,也下了次日的请帖。封君推辞一番,也收下了。重新入席,又叫了几个吹弹歌唱的,进来侑觞,尽欢而散。

次日,干城整酒,迎了封君过来。相见时,封君虽然不敢称儿,干城自然称父。酒过数巡,干城立起身来,道:“男有一事,特求老父周旋。”封君道:“有何事,可说来。”干城道:“容禀。男昔年在扬州,相与一名妓,名唤媚娟。男见其姿态不凡,颇溺爱之,便有赎身之意。因此时力有不及,只得中止。后来究及根由,乃岳父之甥女,先妻之表妹也。六年前为倭兵所掳,陷入烟花。此女背地悲伤,归宗之心甚切。男进京时,曾与订终身之约矣。此去,所虑鸨妈龟子作祟,不肯赎身。若以势压之,与之争夺,便费曲折了。必须令其贴服而不敢抗衡,方为妥妙。故此敢求老父大人,移翰于令郎长兄,祈长兄风力,为之周旋,则不劳而事成矣。老父与长兄之洪恩,容男儿□□□须报。”封君道:“这事不难,明日送书来便是。”当日也叫了吹弹歌唱的侑觞,尽欢而散。

次后,干城择日起程,封君着人送书过来。起程之日,封君亲来送别。干城带了二十名家丁,一路威威风风的,来到扬州,驻在北门城外。当晚不题。

次早有事,忙到午后,着晚,穿了管家破碎褴褛的衣服,叫家丁们不用相随,自己踱到媚娟家来。进门之时,只见媚娟在那边呜呜咽咽的哭,一见干城,反加高声大哭起来。原来,这一日有一个活丑的嫖客,桂妈要媚娟招接,媚娟不肯,桂妈打他,故此在那里哭。干城不知恁故,进门便去”泪。那桂妈见媚娟高哭,又担了鞭子,出来要打。干城忙忙截住。桂妈见干城身上破碎,便放肆起来,说道:“不要你来闲管。我女儿当初迎新送旧,极是周旋。是你前番来过一次,到如今只是躲头躲脚,簇新做出闺女儿的体态,须知我们是恁样人家,容得这蠢才妆娇作势的?”干城笑笑,就腰边取出二两银来,说道:“桂妈不必烦恼。令爱不肯接人,依旧接了我罢。”桂妈便嘿嘿无言,拖了鞭子,洋洋的走进去了。

媚娟一面哭,一面偷看干城,又惊又喜。喜的是心上人回来,惊的是见他褴褛,想来必无好处了。干城见桂妈进去,便携了媚娟之手,同上帏房。媚娟忙忙低低的问一声道:“郎君此来,为何如此模样?莫非又败完了?”干城回一声道:“也差不多儿。”媚娟便不再问,只是低首无言,汪汪下泪。

那妓家的规矩,不拘好歹,得了银子,茶茶酒酒是不少的。只见鸨儿来上了灯,送酒进来。媚娟只是惨然不乐,竟不陪酒。干城道:“多蒙娘子昔时订约,料难负盟。我今远别而归,正该欢畅谈心,为何一味愁惨?”媚娟道:“一自郎君别后,日日无心待客,被我妈打骂多少,度日如年!指望郎君归来,必然得见父母,可了终身。谁知郎君全不记苦,竟又狂败而归,教我怎不悲伤!”说罢,涕泪一齐滚下。干城挨至身边,将衣去“媚娟之泪,说道:“娘子莫要悲伤,我小江今日回来,少不得偷也要偷娘子回去了。”媚娟见说得好笑,不觉“口不”的笑一声,道:“如何偷法?”干城道:“我今夜三更,将你驮在身上,轻轻开了门,竟一溜儿跑到杭州便是了。”媚娟道:“果要私逃,被人捉将转来,岂不同同受刑?”干城道:“若是捉到扬州知府面前,他还要请我二人双双上坐。”媚娟就吃惊的问一声道:“这等说起来,郎君做了官了?”干城道:“官是也未必做,只是讨得个门路在此,故此偷了去也不怕他。”

媚娟见干城并无真实说话,心中鹘鹘突突。又见他只顾吃酒吃肉,把肴物吃得精光,不好去再问,只得罢了。当夜,媚娟虽然勉强交欢,却是偷垂眼泪。

次日,干城与鸨妈讲赎身之事,还了三百两。鸨妈说道:“银子是死货,要他做怎的?我家有了女儿,一家人要靠他过活。宁使江爷不常来光顾光顾罢了。”干城道:“五百何如?”鸨妈道:“这使不得,便是五千也难奉命。”干城道:“既然如此,只索罢休。”说了,一竟出门而去。鸨妈做嘴道:“好个油脸儿,来扯这们光淡。”媚娟心中也道:“是败完了,故意在我面前撮空弄舌,我枉结识了他!只是我的魔缘未断,还要在此消受!”苦楚了一番,倒也安心罢了。

评:此回步步生情,行行发趣。有江之戏谑,愈致媚之娇啼;有媚之娇啼,愈致江之戏谑。吾不知作者之心何等灵空。能得神妙乃尔。

第六回 瓜州店福姑遇禄姑

倚门献笑烟花债,幸还完,今朝自在。抛离脂粉营,拜别青楼塞。妹增多少风流态,娇姐姐,颦容堪爱。新夫即妹夫,疑是梦中会。右调《海棠春》

且说江干城欲赎媚娟之身,鸨妈不肯,竟到寓中,写了名帖,取了李太爷封君的家书,带了两个家丁,去拜太爷。又吩咐二十名家丁,各带弓箭腰刀,戎服妆束,到府前俟候。干城到得府前,太爷还未升堂。宾馆坐下,随即着家丁同礼房到私衙门边击梆,将名帖与家书递进。内衙人接去,送上李太爷,拆开看时,无非说些京中切要的事务。只见另有一封,封面上写着:“父再字,付长男手发”。李太爷也拆开看时,上写道:

新选浙江宁波总镇江干城,蒙彼云天高谊,拜我为父,汝当以兄事之。彼昔在扬时,与妓女媚娟情密,究其根由,乃江儿之表姨娘也,已曾订鸾凤之约矣。但恐鸨儿作碍,不能如愿,我儿可着意周旋,成其姻好。至嘱至嘱,勿误勿误。

李太爷看完了书,即传梆吩咐,请江爷内衙相见。干城进内,太爷恭迎而入,早已铺下红毯,并肩拜了八拜。分宾主坐下,叙述寒温,通问款曲,是不消说了。

太爷留饭,干城道:“蒙长兄厚情,不宜固却。但小弟久留在此,恐媚娟又受鸨妇之辱。但祈长兄完弟姻事之后,双双叩谢,然后讨扰,未为晚也。”李太爷道:“既然如此,不敢方命了。但不知长兄如今寓于何处?”干城道:“原寓在北门外,但今日权寓于娟娘之家,在骡子巷姓何的便是。”太爷道:“少刻专拜。弟当力为主持。”干城打恭道:“全仗长兄。”

告别出了衙门,即吩咐家丁随着。自己仍换了破衣,将到媚娟家,叫家丁远远避在一处,“少刻太爷回拜之时,你们如此如此。”自己竟到娟娘家中。只见娟娘蹙了眉黛,低头坐着。干城挨身同坐,将手抚娟娘之背,笑说道:“夫人为何不悦?”媚娟见他一味风痴,更加气苦,一溜走上楼房,坐在床边,泪流直滚。干城即随了上去,也坐在床边,说道:“夫人不必哀伤,坏了自家身子。我包你十日之内,与你父母相逢。”未曾说完,听见楼下炒将起来,鸨妈、龟子都飞跑进内躲避。只见二十名兵丁,俱是戎装,弓箭腰刀,两边排立。门前的锣声,敲得飞反狺天。

媚娟惊慌道:“下边不知有甚事故,恁般喧嚷?”干城道:“娘子莫慌,待我下楼看看。”娟娘也随后到门口来张。只见干城忙忙脱去了破衣,一个兵丁,两手捧过袍服冠带,又有两个兵丁服侍穿带。只见两名皂隶跪下磕了一头,将太爷名帖送上。干城出外,与李太爷挽手而进,打恭作揖。两边二十名兵丁一齐跪下,候江爷与太爷坐下,方才立起。

内边鸨妈与龟子见势头不好,心中着忙。二人商议道:“女儿是留他不定的了,只好奉承江爷。苦求江爷,今早原许五百,得了五百银子也罢了!”只得齐齐整整,备了许多茶果出去。听见太爷说道:“适才因长兄固辞,未及尽情。今小弟备轿两乘在外,奉迎长兄长嫂,同进敝衙,少叙片时,以尽手足之情。”干城道:“多感厚情,容图衔结之报。”内边龟子鸨妈听见,连连跌脚道:“不好了,这样说起来,就要娶去,人财两空了!”

那楼上的娟娘,张见干城如此威阔,太爷如此说话,真个是喜从天降。一天的涕泪,不知收到何处去了。那鸨妈急得没法,一双涕泪直滚,走上楼来,挽了娟娘之手,哀哀哭泣道:“我的女儿呵!我的女儿呵!我当初讨你之时,指望你养老送终,教你的许多伎艺,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用了多少钱钞!难道是这样丢我去了?”倒在媚娟身上,哭个不止。媚娟道:“去是要去的了。我明日对江郎说,聘金自然有的。”

那太爷用完了茶,立起身来,请长嫂相见。干城上楼,叫媚娟收拾随行妆物,太爷请见,就要上轿了。媚娟一面收拾,鸨妈一面扯了干城,哭得哀哀。干城道:“我今早还你五百,只是你硬过火了。我明日送一个薄礼来。”即同娟娘下楼。

太爷让娟娘左首,作揖道:“奉迎长嫂,同长兄到敝衙待饭。”媚娟道:“贱婢蒙太爷提出污泥,理当叩拜,何敢讨扰。”太爷道:“长嫂不必太谦。”二十名兵丁一齐跪下道:“家丁叩首夫人。”起来出外去,摆了远远的道。太爷先逊娟娘上了围轿,次逊干城上了围轿,然后自己上了轩轿。三处轿前,俱是深檐黄伞罩着,一路鸣锣吆喝,好不威风。苦杀那鸨妈龟子,叫地叫天,哭了三日还不止。

瑶琴寂静画楼空,莺自啼兮燕自翀。

  栏干妙人何处去?止留明月照庭中。

李太爷迎二人入内衙,随即挈签两枝。一面取酒席二桌,一面取戏子二□,并到衙应用。不一时俱已齐备。内边垂下珠帘,李奶奶陪娟娘共饮,外边太爷陪干城共饮,太爷让干城检戏,就点了《绣襦记》,是郑元和故事,是暗比自己。戏完,送他二人回北门外寓中安歇。

次日,干城也寻一座幽雅名园,备了戏酒,请太爷来回席。太爷检的戏,是《千金记》,是韩信拜将封侯故事,明明是承奉江兄。尽饮别散。正是:

画堂箫鼓绕春风,凤友鸾交乐意融。

  一枕阳台方梦罢,笙歌又促饮琼酉农。

话分两头。再说冯人便在瓜州,风月了两年,一旦染病沉重,医祷无灵,临终之时,吩咐妻子道:“我有一朋友,号唤江干城,我曾负他三百银子。此人现在木场掮木。昔年豪富,如今为我而贫。我死无子,必须再嫁,你可招嫁此人,以还阴债。不然,我阴间必然受谴,来世还要倍偿。苦了我了!”说完,叫拿纸笔来,写道:

冯人便遗嘱:昔曾借用友人江干城本银三百两。我死之后,吩咐妻子,坐产招嫁此江干城为妾,了我心愿。邻佑地方。毋得生事阻挠。

冯人便勉强支撑写完,眼睛一白,呜呼哀哉了。开灵挂孝,忙了一番,出殡到祖茔安葬,好不凄凉寂寞。

纷纷营逐笑痴虫,失着还存得着中。

  试向高堂一回首,主人何处草丛丛。

可怜冯人便半生碌碌,只得一双空手去见阎君。

过了百日,冯氏叫管家到木场上问问江干城的消息。俱说道:“昔年在此掮木,如今久不见了。”管家回报。冯氏想道:“夫妻之情,且守过一年两载,又作道理。”

一日晚间,门前拥着许多兵马,有一乘官女轿,抬进中堂歇下。随后,有一官长也带兵马进内。里边管家忙忙出来回报,道:“我家冯大爷已死多时,久不招接官客。乞老爷、奶奶们往别处安歇。”官长道:“原来你家主人已弃世了,这也可伤!我与你家主冯人便昔年好友。今日来此,一则借寓,二则欲聚话久阔之情,不料已成故人。也罢,我同夫人来此,喜你家屋宇宽超清洁,权借一宵。我们自家打火,明日自有酬谢。”夫人下轿。冯氏在门内张看,吃一惊道:“这分明是我妹子禄姑。”又见容颜美丽,恣态风流,不比往常,恐是面貌相同,又不好相认。想道:“既然到此,少不得要出去接见的。”竟一头走出来与夫人见礼。

夫人抬头一看,急忙叫一声道:“你是我福姑姊姊,原来在此!”冯氏道:“呀!果然是我禄姑妹妹哩!”那官长忙忙走过来作揖道:“今日夫人姊妹团圆,可喜可喜!”姊妹二人笑堆满面,挽了手,竟到内里坐话。

福姑叫管家们备茶果、整酒肴,忙了一时。然后与妹子坐了,把自家被倭兵掳去,充为徐海帐内宫娥,今卖到冯家的根由,说了一遍。禄姑也把自家卖落烟花,与妹夫做官回来赎身之事,也说了一通。因说起父母俱存,仍住在旧处,母亲为着我们,眼睛都哭瞎了。福姑悲伤了一回,因又说起丈夫临终,吩咐坐产招嫁之事。取出遗嘱来看,原来就是妹夫。干城方知昔年三百两乃冯人便窃取,冤枉了江升。想到:“冯朋友盗人之银,以娶妻置产。如今仍复教妻坐产以嫁人,枉费心机,徒伤天理!”叹息了一番。

当晚姊妹同卧,即商量招嫁之事。妹子道:“妹夫军情重务,上任不宜延迟,何不就是明日成了亲罢?”阿姊默默无言,自然心肯的了。

次日,倒是江干城,因朋友之妻,再三不肯。又是禄姑拿住,定要如此,只得成了亲。骨肉团圆,又兼姊妹同夫,欢情十分美满。可叹冯人便:

窃得江家白白金,画楼欢拥美妻衾。

  今朝仍是江家物,何不当初莫用心?

次晚,三人挑灯闲话,福姑说起岛中徐海有万夫之勇,号令森严,部伍整肃。他说官兵是一班饥羊馁鼠,只好撮空。最爱王夫人,言无不听。夫人才貌双绝,最善胡琴,名唤王翠翘,是北人。性最孝,父亲为响马强盗扳害,卖身救父,因而陷入烟花。初次在临淄,受了许多磨难,再次在无锡,受了万千摧折,九死一生。后来到台州,相遇徐海。他就晓徐海是个英雄。二人相得,便赎了身,住居海边。徐海入海三年,得了时势,将銮驾迎娶夫人。后来倭兵深入江南,直至青、徐等处,皆为夫人报仇。夫人每劝徐海忠义。督抚两次差官招安,徐海要把差官烹斩,听了王夫人之言,反加厚礼。王夫人思亲念切,只教徐海纳降归正,到第三次招安,徐海竟听夫人之言,允了差官,营中宽袍大袖,解甲休戈,兵无战斗之心,中了机谋,被官军追灭了。王夫人有功不赏,督抚反加轻薄,配与军酋,因跳入钱江而死。

江干城听完,说道:“我今蒙圣恩,钦差重地,只因兵部道我材堪任重,保奏朝廷。朝廷道此地倭夷甫退,恐防再入,须以将才镇之,故授此职。但恐徐海尚有余党潜藏,不胜兢业耳!”禄姑道:“一人有庆,兆人赖之。郎君勿虑。”

次后,江干城着人去寻了冯家支派,立为人便之后,房子交付与他。带了男男妇妇,渡过了镇江,一路旌旄节钺,扬威耀武,到了浙江北关。预先着人到愈家报喜。俞月湖夫妻欢喜不杀。江干城在舡,先抬二位夫人去会父母。相见时,两姊妹连唤“我的娘亲”,两老人连叫“我的心肝肉儿”,各各说前情,讲旧话,缠个不了。

干城借了宽敞厅房住下,迎过俞月湖夫妻。大开筵宴,款待丈人、丈母。要带两老往任,俞月湖因年老不肯。干城送一百银子,又留一房家人伏侍。择日起马,渡过钱江,到了西兴驿下船。

宁波镇府各役,早已接到船头上,打两片“钦差”金字碑,摆着两座羽箭、令箭,植着八面虎旗豹旗,炮声三响,张号三通,粗吹三次,细吹三次,然后开船。干城路中与媚娟说道:“我昔年怪兵部公子阻我情兴,此时竟魂飞魄荡矣!不料今日亏了兵部公子,官高姻就。我昔年恨江升误事,痛加毒打,依今看来,若非江升随公子而去,此官何来?何能与夫人享天长地久之乐?我昔年恨盗银之人害我流落掮木场中,不胜切齿,依今看来,亏了冯(后原缺约百字)。

评:(前缺)冯人便之死离,幻境也,一真境也。江干城之荣合,真境也,实幻境也。世间一切有为,何真非幻,何幻非真。识得幻即真,不宜为非;识得真即幻,止宜为善。总之,徐海、人便一流,挑灯闲话,煞有会心。一本风流,此回收拾得妙。冯人便一生作为如是,结果如是,足见化工肖物,无不因材而施。世间奸人火焰,到头来未有不烟消灭□□□行者当猛省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