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海石

[清] 符霖 撰

《禽海石》十回,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群学社刊行。作者符霖,生平事迹不详。此书出版时标“哀情小说”。作者主旨言情,批评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给青年男女造成爱情悲剧的罪过。小说作者把悲剧的原因归结到封建婚姻制度的束缚,以切肤之痛控诉其罪恶。这在当时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对义和团运动,由于作者不理解,难免有诋毁之词,这也是当时普通文人常有的局限。小说基本故事情节未超出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的悲欢离合模式,其新因素在于它的悲剧性和批判性,还有对当时混乱社会给普通人带来的沉痛灾难有深刻动人的揭示。在表现手法上,全书用第一人称叙事,令人觉得作者就是在写自己的一段不堪回首的痛苦经历,口气哀怨凄婉,造成了笼罩全书的悲剧气氛,比较感人。虽书中明确说《禽海石》小说是秦如华据自身经历写成的,但此亦小说家言,未可尽信,不能把小说人物秦如华和本书作者符霖之间画上等号。

弁  言

  曩闻谭浏阳言:造物所以造成此世界者,只是一“仁”字。余窃以为不然。盖仁字之范围甚褊,未足以组织乾坤,纲维宇宙也。

  余以为造物之所以造成此世界者,只是一“情”字。世界上一切形形色色,如彼山川人物、草木鸟兽,何一非情之所集合者?使世界而无情,则天必坠、地必崩,山川人物、草木鸟兽,将莫不化为冰质,与世界末日无以异。故凡生存于此世界者,莫不有情。

  儿女之情,情之小焉者也。特是人为万物之灵,自人之一部分观之,则凡颠倒生死于情之一字者,实足为造物者之代表。是以善言情者,要必曲绘夫儿女悲欢离合之情,以泄造物者之秘奥而不厌其烦。

  兹编为言情小说,可与天下有情人共读之。读之而能勃然动其爱同种、爱祖国之思想者,其即能本区区儿女之情而扩而充之者也。若如谭浏阳所言,则造物不仁,以人为刍狗之说,余当起浏阳于九原,请其下一转语。著者识。

目  录

  第一回 恨海难填病中寻往迹 

  第二回 情天再补客里遇前缘 

  第三回 会龙华雪泥留旧爪 

  第四回 印鸥盟风月证同心 

  第五回 几许欢娱中宵顷绿酒 

  第六回 无端思剧何处觅黄衫 

  第七回 舐犊情深许谐秦晋 

  第八回 冥鸿见远忽去幽燕 

  第九回 烽火惊回前游成一梦 

  第十回 彩云散后遗恨结千秋 

第一回 恨海难填病中寻往迹

  看官,不瞒你说,我现在病到这般地步,我是搦定厌世主义,不想活在世上的人了。我的脑筋一转,我就看见我那最心爱最知己的意中人,一张鹅蛋脸儿,两道高高的眉毛,一双秋水盈盈的媚眼,一张樱桃小口,两边颊上还有两个酒涡儿,立在我的面前。忽嗔忽喜,忽笑忽悲,弄得我神魂颠倒,尽日昏昏的,如醉梦一般。咳!我这最心爱最知己的意中人,我与他只要有一夕之缘,一宵之爱,我这时还可以见他一面,我也不至于病到这般地步。否则,或是他除了我之外,心上另外还有一个人儿,我这时就不能见他的面,我也不至于病到这般地步。又否则,我除了他之外,我心上也另外还有一个人儿,我这时就不能见他的面,我也不至病到这般地步。

  看官,可晓得我和我这意中人是被那个害的?咳!说起来也可怜,却不想是被周朝的孟夫子害的。看官,孟夫子在生的时,到了现在已是两千几百年了,他如何能来害我?却不想孟夫子当时曾说了几句无情无理的话,传留至今,他说:世界上男婚女嫁,都要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咦,他全不想男婚女嫁的事,在男女两面都有自主之权,岂是父母媒妁所能强来干涉的?只要男女都循规蹈矩,一个愿婚,一个愿嫁,到了将婚将嫁的时候,都各人禀明了各人自己的父母,不要去干那钻穴逾墙的勾当罢了。如何为父母的可以一厢情愿去撮合他?我真不解孟夫子这样一个专讲平权自由的人,如何一时心地糊涂,说出这几句无情无理话来!自从有了孟夫子这几句话,世界上一般好端端的男女,只为这件事被父母专制政体所压伏,弄得一百个当中倒有九十九个成了怨偶。不论是男是女,因此送了性命到枉死城中去的,这两千余年以来,何止恒河沙数!只为是父母的权太重了,所以两情不遂的,是气死;两情不遂,没奈何去干那钻穴逾墙的勾当的,是羞死;两情不遂,又被父母捉牢,配了一个情性不投、容貌不称的人,勉强成了一对儿的,是个闷死。自古至今,死千死万,害了多少男女?就是我与我那意中人,也是被孟夫子害的!咳,我若晓得现在文明国一般自由结婚的规矩,我与我那意中人也不至受孟夫子的愚,被他害得这般地步了!如今男女两字上酸甜苦辣的滋味,我一一都尝过。我只恨世界茫茫,真没有什么离恨天、众香国是我意中人归真的地方。不然,我这一缕精魂,早已离了躯壳,飞向不知什么所在的地方去了。

  看官,我被孟夫子害到这般地步,我已做了厌世派一流人,我还有什么絮絮叨叨向世人说个不了?只缘我那最心爱最知己的意中人,他却是被我害的。倘然我果真病死了,没有把我那意中人和我两相爱恋、两相乖违、可喜可愕、可歌可泣的情节,自始至终一一的传写出来,留在世上做个记念,实在对我那意中人不起。所以,我虽然是个索索无真气的人,我仍要少缓须臾毋死,待我从头至尾说出来给世人听听。这叫做:“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我究竟是何等样人呢?我祖籍乃是浙江杭州,姓秦。父亲名叫秦远,表字邈斋,自幼随着我祖父宦游湖北。后来,我祖父下世了,就流寓在湖北地方,靠着祖父遗下来数千金宦囊,在汉口大夹街上开设一个绸缎铺子,将就度日。

  我父亲因为读书是家传的衣钵,所以自幼便读得满腹才华,文章诗赋件件俱精。每逢岁科两试,回到杭州去应考,都是考列优等。但是文运太迟,到了四十一岁上方连捷,成了进士。其时我已经十四岁了。我的母亲姓李,也是湖北宦门之女,自从进了我家门之后,只生我弟兄两人。一个是我哥子,名如玉,字温如,到了十五岁上,我父亲就把他送到杭州去读书去了。我名如华,字镜如。闻得我母亲说,那年我出世的时候,我父亲正要去应乡试,特取芙蓉镜下及第的意思,将我取这名字的。

  我幼时,是父亲自己教我读书,到了十一岁上,就把我送在比邻一个胡公馆里附读,说那先生是个八股名家,着实通的。我当时进了学堂之后,就看见学堂里面有个娇小玲珑的女学生。我那时还是个小孩子,不晓得什么爱情不爱情,然而心下却十二分爱慕他,说不来其中所以然的道理。有时我为了他被先生责打了,我也没有丝毫怨悔;有时他为了我被先生责打了,我便着实过意不去,恨不得替他去代受些苦痛,我才心安。那时,学堂里的同窗共有八九个人,只有他和我两人最是要好,常时背着同窗,背着先生,两个人什么都玩耍出来。

  我还记得那年冬月里,我将他按在玻璃窗外梅花树底下,伸手向他身上乱掐乱摸。他只是朝着我笑,并不举手抗拒。后来被我搔着他的痒处了,他笑得喘气不来。那时我的脸贴准朝着他的脸,见他那一种妩媚的样子,又是爱他,又是怜他,当下就用双手捧着他的脸,对着他樱桃小口上一连接了好几个吻,才把他放了起来。我与他如此的相亲相爱,足足的首尾三年,真个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所以,我为了他,除了身体不快的日子,我并没有逃过一天学。他时常对着我说:“我们两个人打伙在这学堂里读一辈子的书,岂不是好?”我听了他的话,我心下也是这样想。

  谁知老天不从人愿。那年我十三岁,他也是十三岁。他的父亲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到了八月初旬,忽然把他唤出学堂,全家过江搬到武昌城里去住了。其时我心下很是舍不得他,然而实在没有法子可以挽留。待他去后,我心上便觉得是掉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莫说书懒意读,就是茶饭也懒意吃。我母亲还说我生了什么病了,给我请了医生来看了两次。最可笑的,我那时真真是个孩子家,与他同学了三年,并没有问起他的家世,也不晓得他父亲是什么一流人,只晓得他是姓顾,小名叫作纫芬。所以自从他移居武昌城里以后,就无从探听他的下落。只是时常一个人痴心妄想,要想背着父母到武昌去寻他。后来因为我父亲拘束得紧,没奈何,只得把这寻他的念头权时搁起了。咳,说也稀奇,我果然自从与纫芬分手以后,永生世不能见纫芬的面,岂不可从此断了我的念头!谁知造化小儿的意思真是不可测度。佛家常说是因果,我与纫芬这番遇合,还不过是初种下的因,若要晓得我们两人所结的果,却是还在后面。

  看官,须要记明,这纫芬就是我所说的意中人。我自从与纫芬分手之后,我在那学堂里匆匆过了一年,居然已是十四岁。岂知这年的夏间,我父亲因为中了进士,还在京城殿试未归。我母亲忽然得了一个霍乱症,不满三天就撒手归西了。我当时见母亲死了,只是一味啼哭,所有一应丧事,全靠我母舅李君实一人主张,就是我父亲那里,也是我母舅发电报去通知的。

  后来到七月初旬,我父亲方才回家。我父亲到家之后,看见家下的情景,好生凄怆,便携了我母亲灵柩回到杭州,安葬在祖茔之侧。然后再回湖北,将家中一切家务检点了一番,拜托我母舅看管。又因为我哥子在学堂里将次卒业了,就任凭他在杭州。只把我一人带在身边,由汉口乘了轮船到上海,又换了外海轮船到天津,乘了火车,进京供职。什么叫作供职?原来我父亲殿试之后,已点了主事签分在刑部了,这时进京,就是到部当差,所以叫作供职。我还记得,我由汉口动身的时候,走过比邻胡公馆门口,想起纫芬从前与我相处的情形,不觉枨触于心,潸然欲涕。及至到京以后,方才渐渐忘怀。

  我父亲在京城租住的宅子,是在城外驴马市大街果子巷羊肉胡同。那房子是朝南的,一共是两个五开间,三个三开间。进门时是三间门房。门房的左首就是三间的花厅。花厅对过有个月洞门,遮着一面当朝一品的屏风。转过了屏风,是一所五开间的院子。院子左右两个厢房,一边是做了厨房,一边是作为仆从们的卧室。左边厢房的横首,有一个墙门,走进墙门,便分作两条路。一条是向北而行,走到尽头,又是一所坐北朝南的大院子。那院子前面有一带回廊。回廊的南首,有一个小门,走过小门,就是前面那五开间的院子。一条是向东而行,弯弯曲曲,经过了一枝小桥,又绕过了一段假山,然后现出三间书室。那书室是朝北的,前面都是些长槐高柳,后面有几株梅树、几株海棠。这书室冬夏皆宜,甚为雅致。这房子本来是一个放过学差的阔京官住的,我父亲初进京的时候,因为与这位京官是个世交,所以就借住在书房之中,权当逆旅。岂知不满两月,这位京官又奉旨外放了。我父亲一来因为这房子租价甚廉,二来因为房子是新裱糊的,景致又很觉清雅,三来因为他处也找不出什么合意的房子,所以就不谋迁徒,一径携了我从书室搬到正厅五开间内住下。只有一个名叫王升的管家睡在门房里看门,其余房子都空了起来。门口贴上了招租条子,准备租与别人。

  谁知一住半年,所有来看这房子的人,不是嫌租金太贵,就是嫌院子太宽,高不成,低不就。到了第二年三月初旬,才有一起人来看中意了。先是管家们搬了进来,说他家主人也是个京职。过后才合家都进了房子,男女上下也有七八个人。当他搬进来的时候,我因为在外面学堂里念书,也没有看见是些什么人。到了第二天早晨,有几个老妈子从左角门出来,在我窗子外面经过,我还不去查他是些什么人。

  直至这天傍晚,我打从学堂里回来,独自一个孑立在院子中间,忽听得角门里面有女郎笑语之声。我回转头来看时,果然看见那假山后面垂柳阴中,仿佛有几个妇女在那里说话,但是被假山上的花木遮住了,急切辨不出他的容貌来。我就移步进了角门,走上那小桥定睛细看,只见有两个女郎,都是着了湖色绉纱的薄棉小袄,一个背靠着假山,一个手扶着一株柳树。旁边还有个半老佳人,坐在石磴之上。这背靠假山的女郎,却没有看见他的面庞儿。只有那个手扶着柳树的被我看得明明白白,是不肥不瘦的,一个鹅蛋脸儿,两道高高的眉毛,一双秋水盈盈的媚眼,一张樱桃小口,两边颊上还有两个酒涡儿。噫!这是个什么人?这不是我最心爱最知己的意中人纫芬却还是谁?我见了这人,我口中就不觉叫了一声道:“啊呀!”

  原来我立在这小桥之上,他们三个人都还没有看见我,反至猛然听见我叫唤的声音,才大家回过头来,怔怔的朝着我看。那个手扶柳树的女郎更是一双眼睛盯牢了我的身上,把我浑身上下仔细端详。看了半天,似乎有要想开口动问又不便开口动问的意思。看到后来,那半老徐娘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就站起身来,向我问道:你是个什么人?”谁知我与这女郎彼此已经看出了神,他问我一声,我并没有听见。他见我是个聋子,他喉咙就响起来了,又问道:“你是个什么人?”不想我一时匆促,听了这话竟对答不来,只得慌慌张张的答道:“是我。”那半老佳人听说,竟“嗤”的一声笑了起来。

  看官,我至今想起当时我所说的话,我自己也觉得好笑。我只对他说是我,他就明白了我是谁吗?你想,我当时糊涂不糊涂?

第二回  情天再补客里遇前缘

  这时,幸亏得那个背靠着假山的女郎在旁边插嘴道:“你莫非是秦家的少爷么?”这句话提醒了我,我才顺着口答应道:“是,是。”那半老佳人笑道:“哦,你原来是秦家的少爷。”我见他们已开口与我攀谈,有了我说话的地方,便忍不住用手指着这方才手扶柳树的女郎,向半老佳人问道:“这位姊姊就是纫芬么?”那半老佳人骤然听了我这一句话,不觉吓了一跳,道:“你怎么晓得?”此时这女郎才掉过头去,朝着那半老佳人道:“母亲,他原来就是我们在汉口时与我同学念书的秦镜如少爷……”这句话没有说完,我已经晓得他果然就是纫芬,把我喜得来犹如天上掉下了宝贝一般。当下便趁势走到那半老佳人面前,作了一个揖,叫了他一声“老伯母”,说道:“老伯母,小侄适才多多冒犯了。”纫芬的母亲也还了我一个礼,道:“少爷说那里话来。”我见过纫芬的母亲,回转身来就与纫芬作揖,顺口问道:“还有这一位姊姊是谁?”纫芬羞得来涨红了脸,忙向后退了两步,口中答道:“他是我的阿姊。”我于是又朝着他的阿姊作揖。纫芬的阿姊倒是大大方方的还我一个礼。我举目朝他细看,觉得他眉目之间有些与纫芬相仿佛,但是两边颊上少两个酒涡,又略为清瘦些。

  纫芬的母亲见我已经个个见了礼,便将我叫到面前,问我几岁年纪,现在读什么书,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我见他动问,一面依着他言语一一回答,一面偷眼看着纫芬。只见他脸上愈觉容光艳艳,犹如初放的芍药一般,比从前出落得越发精神了。纫芬知道我去看他,便低垂了粉脸,很觉得不好意思。我和纫芬的母亲说了半天,渐渐的霞锦流红,烟痕晕翠,天要黑下来了。我耳畔忽闻得纫芬的阿姊说道:“母亲,我们回到屋子里去罢。”于是纫芬的母亲向我说了一句:“秦少爷,没事尽管请进里面来玩罢。”便带着纫芬姊妹两个穿花拂柳的走向后面去了。我立在假山脚下,两只眼睛一直瞧着他们母女三人走到墙角,从小门进入后院去了,我方才没精打采的慢慢回到自己院子左首那一间卧室里坐下。这时心里乱纷纷的,一半是喜,一半是闷,不知要怎么样才好。

  我正在没有主意,听得外面我父亲已经回来,那管家王升也把夜膳摆在中堂上了。我就走出卧房,陪着我父亲夜膳。我父亲对我说道:“你可晓得,我们的后院现在租把别人住了。这人姓顾名晴波,是浙江海宁人,也是我的会榜同年,你须得叫他一声年伯。他有一位太太、两位小姐,你都要与他世谊称呼。”我口里答应了几个“是”,就问父亲顾年伯现在做什么官。我父亲说:“他是新科的翰林,是个最清贵的京官。”

  须臾,用膳已毕。我仍旧回到自己卧房,叫王升点上洋灯,独自一人坐在灯下,细想日间遇见纫芬的情形并纫芬母亲问我的那些说话。想我那纫芬今天与我在此地重逢,不知他心上怎样的欣喜。要不是他母亲与他的姊姊都在一块儿,不便和我畅叙离衷,我早已和他在假山脚下,把以前彼此渴想的说话尽肚子说出来了。又想纫芬的母亲初次见我的面,就问我多少年纪,读什么书,定是他想把纫芬许配于我,不然又何必问得这般详细?我想我父亲是个部曹,纫芬的父亲是个翰林,门户要算相当。况且又是同乡,又是同年,就是两家结个一门亲,未为不可。想到此间,我心上便顿然快活起来。过后又想:纫芬的年纪现在已比从前大两岁了,他的父母与他的姊姊又住在一屋,屋子里耳目众多,他既然不能天天出来上学堂,我怎好天天到他屋子里去和他亲热?纵然他母亲有意要我做他家的女婿,但他是女家,不便先行启齿,我又不便将这些说话对我父亲说。就是我想个方法,教他人把这意思去打动我的父亲,还不知我父亲央媒去和他说合在于何年月日。我既然不能常常与他见面,又等不得父亲央人去做媒,似这般室迩人远,岂不要活活的把我闷死了?我想到这里,我心上又顿然焦躁起来。

  停了一停,我又想:现在要我父亲去央人说合的话,所谓“远水救不着近火”,我此时且要想个与纫芬天天亲热的方法要紧。于是,又想来想去想了半天,忽然绝处逢生,被我想出两个妙法来了:一是我对我父亲说明,只说那三间书房地方雅静,要在那里设个书案,以便晚上在那里用功。纫芬是最爱看花踏月的人,只要是月夕花晨,他必然到园子里来,我就可以请他到书房中坐坐。一是杭州的风俗,男女本不甚避忌。他住在我的后院,我何妨天天进去和他聚首?只要我嘴甜会说话,会奉承,在他家仆婢头上常时花上些小钱,那里有拒绝我进去的理?我想到此间,我心上又不觉顿然快活起来。既而我又想到:“我这两个方法虽然是好,万一我父亲不许我摆设书案,我将如何?万一顾年伯治家严肃,不许我时常到他屋子里去鬼混,我又将如何?”我想到这里,我心上又不觉顿然焦躁起来。可怜我如此胡思乱想,直至天街四鼓,玉兔西沉,我方才脱了衣服,上床去睡了。

  次日早起,我出了卧房,要想对我父亲说那摆设书案的话。谁知我父亲没有早膳便出门拜客去了。我既见不到父亲说话,我便想到后院去看纫芬。又想为时过早,恐纫芬还未起来,去也枉然。没奈何,只得照常吃些早膳,去到外面学堂里念书。这天因为心上惦记纫芬,不到五下钟就回来了。进了院子,就撞见我父亲与顾年伯立在树阴下闲谈。我便走上前去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叫一声:“顾年伯。”顾年伯忙还了礼,笑着对我父亲说道:“这就是二少君么?好一个风流年少!不要放他外面去胡行乱走,被那班恶少勾引坏了。”我听了这话,不觉心中暗笑!现在家里放着个纫芬,断然不会在外面胡行乱走的。我当下就趁势把拟在书房里摆设书案的话,向父亲说了一遍。我父亲听了还没有答应,顾年伯在旁就十分夸奖道:“这是最好的事!你要到书房里去用功,你何不就去把书房收拾起来,还要来告禀你父亲么?”我父亲见顾年伯这般说,也是点点头说道:“你要去那里用功,你尽管去便了。”

  我见我父亲居然应允,心下十分快活,当时就吩咐王升先去书房打扫一番,然后把院子里的木器桌凳等项搬了几样过去,一一摆好,当窗设一张书案。那窗子是四面玲珑中间嵌着玻璃的,从窗子里望到外边,直对假山,倘然后院里有人走出来,都逃不过窗子里的眼睛。又找了几幅最雅致的书画,将他张挂壁间。书案上香炉茗碗,样样俱全。旁边又摆了两个花架,两个花盆,盆内都种着粉红碧桃花。我指点王升一一位置妥帖,然后坐在书案之旁,将文房四宝揩抹得干干净净。我心下自己估量,有了这般的洁净地方,设或纫芬来到,也可以将就坐坐了。

  不料我正在静坐,忽然窗外有个人影儿瞥过,我只道此时纫芬又出来游玩了,急举目向窗外观看。咦!女人虽是个女人,却是眼睛里从没有看见过。只见他年纪约有三十岁内外,圆圆的脸儿,高高的鼻子,鼻子两边有几颗痘瘢。身段矮矮儿的,身上穿一套缟素衣裳。并不是顾年伯的宅眷,又不像是底下人。站在那假山旁边,朝着角门外探头探脑的,不知他看些什么。我因为见他不是纫芬,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他看了许久,也就转身走入后面院子里去了。这天晚上,我就在这书房里读书,故意把那声音读得来抑扬顿挫,要吹到纫芬耳朵里去,使他得知我在这书房。

  看官,我为了纫芬,我真是煞费苦心,我料天下一班在女娃子面上做工夫的人,总没有我这样苦的。到了次日,我依旧在外面学堂里读书。读到下午四下多钟,在先生面前撒个谎,就跑了回来,在卧房里换了一件新衣,一径撞入后院。掩至中堂,只见昨天所见的那个女人正和纫芬的母亲坐在那里闲话,一见了我,都笑吟吟的立起来让座。我这时见了纫芬的母亲,我就改口叫他年伯母了,我说:“年伯母请坐。年伯母来到我家四五天了,小侄都没有过来请安,实在荒唐得很。不知年伯可在家么?”纫芬的母亲道:“老爷还没有回来,你尽管在这里玩耍罢!”我又问那女人是什么人。纫芬的母亲说:“这是我的妹子。”我听了这话,我才晓得这女人就是纫芬的姨母。我想杭州人的称呼,凡是长一辈的女亲,大半是叫干娘的。我于是走到这女人面前,作了一个揖,叫了一声:“干娘。”那纫芬的姨母笑了一笑,也还了我一个礼,我方才坐下了。但我此时四下里留心观看,并不看见我那纫芬。须臾,仆妇送上茶来。我与纫芬的母亲谈谈讲讲,讲了多时,还没见纫芬走出来。我忍不住了,便问:“还有两位姊姊,如何不见?”纫芬的母亲道:“他们都在房间里做针线呢。”我听见这般说,我就不便再问。又坐了一息,我便告辞走出来了。我一路走一路想;今天虽然看不着纫芬,且喜已被我打通了路道,往后总然要见着纫芬的。这天晚上,我仍旧在书房里朗朗的读书,使纫芬得知。

  第二日下午,我又独自一个儿掩入后院,冀与纫芬会一面。谁知纫芬的阿姊倒会着了。我与他谈了两句,见他待我的神情是淡淡的。我觉得无趣,只得仍旧与纫芬的母亲瞎混。后来直混到傍晚,还没见纫芬出来,只得搭讪着走出来了。我两天没见纫芬,我心上就很觉诧异,莫非是纫芬病了?否则,顾年伯的家规严,不许他轻易见客。不然,他和我的交情是异常浃洽,好一似管夫人所说,把两个泥人儿打碎和拢,重新捻作两个泥人儿似的。他明知我坐在中堂和他母亲说话,那有不出来见我的理?我猜详了许久,竟猜不出其中的原故来。过后我想,我晚上的读书乃是一道催请纫芬的咒语。纫芬虽然连日不见,我咒语总系要念的。于是到了晚上又在书房里朗朗的念书,比往天还念得长久些。

  到第三日,我又走到后院。这天却该我晦气,齐巧顾年伯在家。我只好守着子侄的规矩,恭恭敬敬和他说了些最迂腐的话,便辞了出来。

  第四日上,我愈进去得早了。这日纫芬的母亲和他的姊子及姨母都被我个个见到,又谈了好些闲天,偏偏没有见着纫芬。我回到书房,气个半死,我想:一定纫芬已经变了初心,不比从前的纫芬了。我与他阔别已将近两年,他又生得来聪明美丽,难道除了我没有第二个少年子弟去勾引他?倘然是勾引坏了,与他人有了爱情,或是已经有人替他作伐,许字他家了,此时尚有何颜与我相见!所以那一天他初次与我见面时就脸上涨得绯红,这几天也是故意避在房中不出来见我的。是了,是了,照前后的情节看起来,纫芬已经与我无缘,我也不用得痴心妄想了。但有一说,你就是与他人有了爱情,就是已经许字他家,我也怪你不来,只是你也应该见我一面,彼此当面说个明白,不应该含含糊糊,给我一个闷葫芦的。我想到此处,我不觉咬牙切齿,深恨纫芬,心口头上好像浇了一瓢冷水似的,连手足都冷了半橛。

  这天是三月初十日,花梢月影初上粉墙,王升进来请我吃夜膳,我也只推说身子不快不去吃了。一个人黑!!的坐在书房里,越想越真,越想越气。比及王升替我把案上的灯点了起来,我也不去念那什么书咧咒语了,只管躺在一张杨妃榻上,一味的气苦。少时,那窗前的月色渐渐的占满半园了。忽然耳朵一亮,听见假山石畔似乎有女人微嗽的声音。我还当是纫芬家的女仆在此经过,也并不在意。停了一息,忽然书房门上又微微有弹指之声。我于是方从杨妃榻上立了起来,移步至书房门口,慢慢的开了那扇书房门。举目看时,谁知竟吓得我一跳,我不觉失声叫起来道:“阿呀!”

第三回 会龙华雪泥留旧爪

  看官,你道我看见了什么?原来看见了一尊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就是我那最心爱最知己的纫芬。我一见纫芬,我方才猜疑他、恼恨他的心早已一股脑儿丢到爪哇国里去了。我就一手捻了他的手,一手挽着他的香肩,搂得紧紧的,意欲和他接个吻。纫芬急了,忙用手尽力推开道:“你年纪也十五岁了,还是这般没规没矩,无怪我家里大大小小要叫你痴子了。”我听得纫芬这样说,就连忙放了手,请他进了书房,坐在杨妃榻上,我便坐在他的肩下。

  其时我觉得我肚子里有千言万语要想对纫芬说,却不知从何说起。谁知纫芬等不得我开口,就轻轻的说道:“我晓得你几天不见我面,必然要怪我来迟了,但是我家里的内情你却不知道。我那姨母是个新寡文君,住在我家,最喜欢搬嘴搬舌,我母亲又最听信他的说话。你若得罪了他些儿,就大大有些不便。我那大姊漱玉,是我父亲的内记室,自幼受了家庭教育,写作俱佳,我父亲与朋友来往的信札都是他代笔。他是我父亲所最钟爱的。他眼界很高,那天与你初次会面,见你那语无伦次的神情,他就看你轻,说你是个痴子,教我们以后休要睬你。我本来要与你说说别后的情形,因为我家有这许多魔障,所以只好远嫌。我现在住在你家,不愁没有会面的日子,然而不免会少离多了。”

  我听见纫芬如此说,我就着急得了不得,当下就问纫芬道:“据你这般说来,我与你就别时容易见时难了么?”纫芬道:“这倒不然。我告诉你,我的姊子每天总得十一点起床。我那姨母是个贪小的脾气,又是个最爱吃酒的。只要你有法子能够牢笼这两人,那就不难与我常常聚首了。”说罢,便立起身来要走。我拖牢了他的手,苦劝他再坐一息。纫芬道:“今天是我背着母亲来看你的,你要这般涎脸,我以后再也不敢来了。”

  我无可奈何,只得一手挽着纫芬的手,送他走出书房门外。我朝他脸上仔细观看,只见他映着月光,越显得容光艳艳了。我一路走,一路就把他髻上簪的一枝月季花摘将下来,随手塞在怀里。纫芬也不与我计论,见我送过了小桥,勉强挣脱了身子,口里说道:“我的说话你不要忘怀,你去仔细想一想罢!”说罢,便匆匆的走入后院里去了。我见纫芬已去,我便一个人立在花阴之下。此时清光满院,花气袭人,躅踯徘徊,大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概。

  道犹未了,只听得角门之外有我父亲叫唤的声音。原来我父亲因为我没有吃夜饭,特命王升煮了一碗山东挂面,在那里伺候了。我便急急赶回我自己卧室。我父亲问我:“现在身上有什么不快?”我回说:“孩儿已经好了。”说罢,就把那挂面一口气吃完,脱了衣服上床安睡。

  《西厢记》说得好:“尽无眠,手掂着牙儿慢慢的想。”我虽然睡了,我心中还想着纫芬。我仔细推求纫芬所说的话,其中颇有道理。纫芬所说他姨母的贪小爱酒,与他姊子性气高傲、不能早起的脾气,乃是两个题目。我有了这两个题目,我就可以做文章了。但是这两个题目叫我如何做法呢?我想了半天,呀!有了。头一个题目还容易布置,待我自己从明天起随机应变,慢慢的把这篇文章做起来。

  到了第二日,我放学的时候,我只说要添做夹衣,问我父亲要了几两银子,到大栅栏一家洋货铺子里,剪了四丈茶青色的时花洋绉,去叫了一个熟识的裁缝裁作两起。一起就替我缝件夹衫,一起由我带回,搁在书箱里面。还多了几钱银子,我就命王升到驴马市大街西广益公干果铺里,买了两瓶最好的五加皮酒来,也把他放在书房里。这天我因为听了纫芬的话,我就没有走进后院去。

  第二天又隔了一天,到了第三天的早上,我教王升去看那裁缝。不料我那夹衫已经缝好了,王升带了回来。我一见好生欢喜,就拿来披在身上,兴兴头头的走到后院去,意在找寻纫芬的姨母。不想进了中堂,只有纫芬和他的母亲坐着。纫芬还没有梳头,见我走进,立起来向我丢个眼色,便进房去了。我因为没见他的姨母,只得随意与纫芬的母亲闲谈了几句,便溜了出来。我想我打常遇见他姨母的时候都在下午,我于是打定主意,到下午从学堂里回来,便又再掩至后院。

  果然,此番一到了回廊之下,就遇见纫芬的姨母,手上抱了一个小孩,在那里玩耍。原来纫芬的姨母是夫亡未久,这孩子还是遗腹养的。他一见了我,便把我身上的新衣细细的观看,口里说道:“秦少爷,你这件衣服花样又新,颜色又好,是那家铺子买的?”我对他说是自己剪了料子缝的。纫芬的姨母道:“这衣料与我哥儿缝件小衣服倒着实好看,但不知是那个铺子买的?”我估他已落了我的圈套,就故意答道:“这种衣料恐怕京城里买不出,我这衣料还是托朋友在上海买来的。除了我缝这夹衫之外,还多了两丈,干娘要时,待我去取来,奉送与干娘就是了。”那纫芬的姨母听我这般说,就满脸堆下笑来,口内虽然说不好白要我的衣料,心下是不消说得,没有什么不要的。我当下便暗喜,笑着回到自己房中,开了书箱,取出那两丈洋绉,依旧走到回廊之下,双手递与纫芬的姨母。纫芬的姨母接在手中,喜得来眼笑眉开,口里少爷长少爷短的说了无数称谢的说话。我见他收了我的衣料,我心下也暗暗欢喜,纫芬所出的第一个题目,文章已被我做起一半了。

  自此以后,我每逢早上起来,必要去后院里探探纫芬。有时被我看见,有时竟不看见。但是,看见了也不便十分交谈,我心下也还是不快。至于每天下午,有暇就到后院里走走,或有糖食水果等类给些那姨母的孩子。不上十天,纫芬的姨母早已被我收在八卦炉中,任凭我如何摆布了。有一天早上,遇见了纫芬,纫芬对我笑了一笑,说出“孺子可教”四字。我听见纫芬这么说,我就暗自思维,我天天来到后院,只能走到中堂,却不敢走进纫芬的房里。孔圣人说是“升堂入室”,我仅能升堂,不能入室,就见了纫芬也是枉然。但是那位纫芬的阿姊是个高明人物,不可以势取,不可以利诱。我倘然要想入室,我须得巴结上这个人。看官,你想象纫芬的阿姊这般目空一切的人,教我用什么法子去巴结他?我这第二篇文章又将如何做法?

  岂知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第二篇文章却是天助成功,全不要我费力的。原来京城里的妇女最喜欢烧香拜佛,那纫芬的姊子漱玉也一般脱不了这个迷信。

  这天是四月初六日,离世人所说的浴佛节只有两天。纫芬家里管家,名叫李贵,是与王升同住在门房里的。这天齐巧李贵有事进城去了,所有李贵应该替他主人做的事,都拜托了王升代为招呼。我因为从学堂里跑了回家,肚子饿了,教王升出去替我买点心充饥。王升道:“现在门房里人已走光,请少爷暂在这里立一立,不要走开。”我听他这般说,我便点了点头,站在大门之外。王升只管去了。

  谁知去不多时,忽然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手上拿了一封书信,走上前来交给与我道:“这里是顾老爷的宅子么?”我说:“正是。”那个小厮道:“如此,请你把这信收了去。”说罢就走。我把那信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过大少爷收启,病蝶缄”九个字。我就赶忙叫那小厮道:“我这里是姓顾,不是姓过,你这信送错了。”谁知那小厮竟当作不听见,只管扬长而去了。过后,我又把这信看看,心下有些疑惑起来。用手捻了一捻,觉得里面铁硬,像是一片纸板儿似的。我越看越疑惑,便一手将他揣在怀里。

  少时,王升的点心买回来了。我接了点心在手,回到书房,一路吃一路把信取出来,慢慢的拆开。咦,古怪!信里面竟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两张相片,一张是一个少年男子的小影,一张是些亭台楼阁的小影。我看了竟全然不解。又看那相片后面,似乎有几个铅笔画的字,我仔细辨认,又似乎是“初八午时”四个字。我既不认识这相片上的人,又不晓得这亭台楼阁是那里的风景。就是果有这个人,果有这种风景,如何把这相片送到这里来?我推求了好一会,心下忽然醒悟道:“这一定是送把纫芬姊妹的了,这个美少年一定是他们姊妹的意中人。”但信面上写的是大少爷,只怕还是送与漱玉的分子多。至于这亭台楼阁,必是两人相约聚首之所。这“初八午时”这四个字,即是两人聚首之时。我且不要声张,只把这照片照旧封好,教人送与漱玉,看是如何。

  当时主意打定,就把那两张相片依旧封了起来,教王升送到后院里去。不想王升送到女仆手上,女仆交到房里去,他们姊妹两个人不知那一个居然收下了。我见他收了这相片,我心下已猜着八九分。

  到了初八这一天,我一早起来就进入后院,探听纫芬姊妹的动静。岂知甫走到回廊,便迎面遇着漱玉。我问他今日如何起得这般早,漱玉对我笑道:“我难道不许起早的么?”我也笑了一笑,不与他计较。

  谁知到了日中时候,我从学堂里回家,走过门房,只见顾家里的女仆在那里吩咐李贵雇车,说大小姐要到莲花寺还愿去了。我耳朵里刮着这风声,我就不吃午餐,翻身出门,先到西砖儿胡同莲花寺里去候着。岂知甫进山门,就在人丛里面撞着一个美少年。细审他那面貌,竟与前日那相片上的人一般无二。我恍然大悟,晓得那相片上的亭台楼阁,也就是这莲花寺里的景致了。又留心看那美少年,只见他出了山门,从怀中掏出一个靴页(掖)子,又在靴页(掖)子里取出一张钱票来,交给一个车夫,便掉转身,依旧走进山门去了。

  我待他去远,走上前去问那车夫道:“借光问一声,你这车是那位老爷坐的?”那车夫说:“是刑部陆老爷的少爷坐的,你问他作甚?”我又问:“是不是南横街的陆老爷?”那车夫道:“正是。”我于是晓得这美少年就是海宁陆晓沧的儿子。陆晓沧曾到我家来过,与我父亲也有一面之交的。我待要向车夫再问下去,只见漱玉同一个女仆已坐了车来到山门之下。我远远瞥见,便从人丛里觑个空儿,一溜烟溜进寺中,在大雄宝殿台阶下等候着。

  少时,果然看见漱玉从殿里走出来,那个美少年也跟在后面,但不知那女仆到那里去了。我又留心再看漱玉和美少年两人,只见他尽管低着头向着甬道的西面走了十几步路,抬头看见了一间禅房,便挨身一同进去。我为是怕漱玉认得我,只好远远的望着,不便跟到禅房里去。望了许久,不见他们两个人出来。

  我慢慢的挨到禅房门口去一看,原来这禅房是有后门的,他两人不知何时早已走了。我自己骂了几声糊涂,在寺里各处打捞了一遍,便出了山门。回到家中,暗地里问王升:“顾家大小姐可曾回来?”王升道:“回来了。”我不觉叹了一口气道:“他们两个人今天约到寺里去谈心,什么说话都可以尽情倾吐,倒比我与纫芬天天见面的还要自由。至于我与纫芬,真乃咫尺天涯了!”少时想了一想,又回嗔作喜道:“今天漱玉的凭据都落在我眼里,任凭你心高气傲,也不得不受我箝制,我的自由就在目前。陆少爷阿,陆少爷,你真是我的恩人!今天若不是你,我这篇文章恐怕就要交白卷了。”

第四回 印鸥盟风月证同心

  这天我回家胡乱吃了些午饭,便假说到学堂里去。出得门来,到一个同乡朋友家,把陆晓沧的家世与他家大少爷的名字探听得明明白白。原来陆晓沧是个刑部员外,他家大少爷名叫陆伯寅。陆晓沧初时进京,借住在全浙会馆。其时,顾年伯挈了家眷也一同住在里面。两家都是今年三月初旬搬出来的。我既然打听得漱玉与陆伯寅相契的原因,就买了几枚杏子回来,要寻着纫芬的姨母献些殷勤,顺便好出个难题目与漱玉去做。

  原来我父亲是个风流人物,因为我母亲不在了,鳏居无聊,实在家里闷不过,每天用了午膳,不是到朋友家去叉麻雀,就是同了朋友去逛窑子逛相公,所以我独自一个儿住在家中,任我闯来闯去,并没有人来管束。这天,袖了杏子奔到后院里面,只见纫芬抱着他姨母的孩子,坐在回廊里一张美人椅上,逗着玩笑。他那姨母也坐在旁边。我便走上前去,伸手就纫芬怀里去引逗那个孩子,又从袖子里取两枚杏子出来。那孩子一见,便伸手来抓,不防用力过猛,把两枚杏子一齐从纫芬怀中滚落在地。我笑了一笑,连忙弯了腰,就椅子底下拾那杏子。不期纫芬猛可的站将起来,齐巧他的膝盖碰着我的额角,把我跌了一个倒栽葱。此时,引得他的姨母呵呵大笑,连纫芬都笑起来了。漱玉坐在房中闻得外面一片笑声,便也走出院中来观看,道:“是谁在这里快活呢?”我慌忙从地下立起来,意在和他交谈。岂知漱玉一看见了我,便板着脸孔,一声儿也不言语,依旧退回房中去了。

  我见了这般情状,知道是漱玉看轻我到十二分,不屑与我交谈,不觉勃然大怒,那一腔无名之火几乎从七窍里喷出来。我口中便忍不住要想把方才莲花寺里看见的劣迹对着纫芬和纫芬的姨母一一说出。后来仔细一想,终究不妙,便又勉强忍住,只对着纫芬的姨母说道:“这几颗杏子是我今天在莲花寺里甬道上拾得来的,因为要带回来给阿哥玩玩,所以袖了转来,不然早已吃在肚里了。”纫芬的姨母笑道:“我不信你这说话,莲花寺里那里有什么杏子拾的?”我说:“你不信么?我今天去逛莲花寺,看见人丛里面有一个年轻的朋友跟着一个妙人儿,慌慌忙忙的走进甬道西面一间禅房里去,那杏子从衫袖里落将下来,他自己也不觉得。我看了好笑,就将他拾了回来了。”

  纫芬的姨母道:“那年轻的朋友是个什么人呢?”我说:“这朋友姓陆,是我一向认得的。”正在说得高兴,不想漱玉在房中听得,忽然高声叫道:“干娘,你快些请进来看看,你那过晒的小菜被猫儿掀翻了。”纫芬的姨母听说,就立刻走了进去。我知道这番说话说出去,以后漱玉必要降伏在我名下了,便也朝纫芬笑了一笑,走将出来。这天一晚无话。

  次日晚上,我正在书房里检点书籍,忽然看见漱玉来到假山石畔,在那里采花。我心下暗想:“漱玉是难得出来的人,今天必是借采花为由,来寻我说话的。”便故意假装不见,看他如何。停了一会,只见漱玉手上拿了一枝花,故意经过书房门口,叫了我一声道:“秦少爷,你在此检什么?”我便趁势答应道:“我有两张朋友送来的相片,不知被王升把我弄到那里去了。你请进来坐坐罢!”漱玉听说,不觉登时涨红了脸,勉勉强强踱进书房。我见他进来,我就端张椅子让他坐下。

  漱玉忸怩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昨日在莲花寺里的事,可否求你包荒些?我已经晓得是我错的了。”咦,漱玉这几句说话,真是我千两黄金买不到的。我听他说出这话,我朝他脸上看了看,我便如得了一道皇恩大赦的敕旨,喜得我说不出话来。我想这是神天菩萨怜念我这番苦心,所以漱玉才投降在我手里,不然是万万做不到的啊!

  我当时便对着漱玉道:“漱姊姊,你吩咐我的说话,我自然钦此钦遵。我与你从今以后都彼此心照不宣就是了。”漱玉听说,方才脸色渐渐复了原。少时,就立起来向我告辞说:“恐怕母亲叫我,我要回去了。”我说:“且慢。”我随手在书案上倒了一杯龙井茶,送到漱玉唇边道:“请你吃了我这杯茶,方才许你去。”漱玉无奈,只得接在手中,一饮而尽,口里说了一声“多谢”,便匆匆出了书房,径回后院去了。

  我自从此番与漱玉彼此讲明之后,便时常往来于后院之中,大有“海阔纵鱼跃,天空任鸟飞”之势。

  看官可晓得,顾老伯虽然治家严肃,然而每日里奔走权门,那里知道他两个女儿外交的事!就有时我有些破绽落在他的眼睛里,漱玉自然会替我遮盖。至于漱玉的母亲面前,是有他姨母替我说好话的,我尽可毋庸顾虑。还是他家里几个女仆,倒要时刻提防。我虽然时常花些小钱在他们头上,但是女子、小人最为难养,我仍是处处留神,不敢落下把柄在他们手上的。

  第二天,是四月初十日。我傍晚时从学堂里回来,照常奔入后院。谁知走进中堂一看,里面静悄悄的并无一人。这院子右边是顾老伯夫妇的卧房,靠边一间是女仆们住的。左边是纫芬两姊妹的卧房,靠边一间是漱玉摆设书案的书室。他那姨母是住在中堂的影壁后面的。右边厢房是顾老伯的内花厅。左边厢房乃是个厨房。

  我因为四下里没有见一个人,就走到纫芬姊妹那间卧室的窗下。这窗外院子里有一株极大的榆树,我就立在榆树阴中,把窗棂上糊的白纸用指头触了一个豆子大的小孔,就从那小孔里偷看他房中的情景。只见朝南的一张(铺)炕上,有一个美人偏着半边身子躺在那里,星眸微敛,花睡正浓。身上穿的是霞色水浪纹洋绉的夹衫子,莲青洋绉的夹裤。那夹衫的大襟半边,被风吹的翻转在下面,露出里面雪白的裤腰来。我定睛细看,不是别人,就是我的意中人纫芬。我又侧耳静听,微闻靠边那间书室之内似有人在那里磨墨的声音。我料着那人必是漱玉,我便微微的咳了一声嗽。岂知里面并没有听见,我于是又走到书室的窗外,在窗槛上轻轻的弹指数声。果然,里面听见声响,就走到窗下问声:“是谁?”我就轻轻的答应道:“是我。”少时,只见“呀”的一声,窗子旁边的一扇小门开了。漱玉一手搴着门帘,看见了我,便满脸堆下笑来道:“你请进里面来坐坐罢!”我听见漱玉这话,不觉快活得浑身的筋骨都酥了一半。我想:“自从纫芬搬进这院子以后,就没有到这间房子来过,今天承漱玉宠招,乃是破题儿第一次。”看官须要记明,我自从这一次之后,就在这房中往来出入没有次数,不用得先行打照会的了。

  当下我跟着漱玉进了这间书室。漱玉就让我在一张洋漆藤椅上坐了,又亲自倒茶我吃。看他待我这般的亲热,比从前那冷淡的情形,不啻变过了一个人种。举头向四壁一看,见到处都是用银光白纸糊得镜光雪亮的。靠北的一带,窗下摆了一张极长的书案,想必就是漱玉办公之所。那窗外还有几棵芭蕉,都是新种的。西边壁上,挂着一幅四尺长篆文的小楹联,上面句子是:“芳草有情夕阳无语,海棠开后燕子来时。”再看下款,是邓石如写的。还有一幅南田老人画的虞美人花卉,是个横幅,也挂在一旁。此外,四下里都是些彝鼎图书,位置得极其雅洁,比我那书房还要高几倍。我吃了茶之后,开口问漱玉道:“这就是漱玉姊姊的书房吗?”漱玉道:“正是。”我又问:“纫芬可有什么书室没有?”漱玉道:“那南窗下一张小书案,就是我妹子的。”我又故意问:“纫芬现在那里去了?”漱玉道:“他在外房睡着了,你不信过去看看。”我又故意说道:“你们的卧房我怎好走进去的。”漱玉“嗤”的一笑,道:“那里不好进去,这里又好进来的?”我被他说到这里,也不觉笑了起来,当下就从椅子上立起,举步走进外房。咦!看官须要记明,自从纫芬搬进这院子以后,今天我走进这间外房也是破题儿第一次。

  此时纫芬正在榻上睡醒,见我闯然而入,倒吓了一跳,连忙向我问道:“你莫非发痴了!这是我的卧房,是那个叫你进来的?”我笑着答应道:“你的卧房便怎么?是你姊子叫我进来的。”纫芬听说,怔了半晌道:“我阿姊为什么要叫你进来?”我笑道:“连我也不知,你去问你的阿姊便了。”正说之间,只见纫芬的姨母怀中抱着那孩子,搴帘而入。我见了这人进来,我倒很觉得不好意思,掉转身就要想走。只见纫芬的姨母笑吟吟的说道:“秦少爷,在这里坐坐何妨?你莫非看见我来了就要想回避么?”我听见他这般说,我就趁势在窗前一张椅子上坐下。不想纫芬见我真个坐了下来,他就翻身避入里房去了。我猜着他总是去查问漱玉,我也不去管他,只管就他姨母的怀里和那孩子弄玩。我坐了半晌,不见纫芬出来,天色又将晚了,我不得已只得从外房门上走了出来。纫芬的姨母见我真个要去,也立了起来,口中说道:“秦少爷,明天早些请过来玩罢!”漱玉在里房远远的望见,也赶出房来相送,道:“尽管请过来玩罢!”我答应着便走。我一路走一路自己暗笑,可笑纫芬的一个姊子、一个姨母,俱被了联络一气,不能为祸了。倒是纫芬见了我反避来避去,比从前还要生疏起来,岂非怪事!

  这天,我从后院回来,本意到了晚上再进去找着纫芬,和他说说明白的,谁知没有黄昏,天就下雨。那雨不大不小,点点滴滴的一下就下了三四天。我父亲说:“京城里黄梅时节本来没有这多的雨。这乃是地气自南而北,近二十年以来才是如此的。”

  到了四月十五的晚间,天色才晴霁起来。我吃过了晚膳,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之中。因是三四天没有见到纫芬了,心下甚为惦记,于是踱出了书房门外,徘徊了一晌。只见那一轮明月如玉盘金镜一般,从东边墙角上慢慢的升上来了,霁后清辉,分外朗润。我看见这月色,我就不管地下的潮湿,蹑手蹑足的走到后院,去探望纫芬。那两旁花木上的宿雨被我衣袂擦过,都簌簌然的落将下来。及至到后院回廊之下,只见纫芬正立在那榆树阴中,独自一个人在那里看月。我轻轻的走到他面前。纫芬眼明,早已一眼看见了我,口里问道:你又夤夜走到我家里来做什么?”我笑着答应道:“我夤夜到你家,非奸即盗,你须得留心些。”纫芬道:“呸!你又来瞎说了。我且问你,我的阿姊有什么劣迹落在你手上,你能够箝制得住他?”

  我听了这话,我料到漱玉在莲花寺里的说话,是没有告诉过纫芬的了。我就上前拉了纫芬的手,一齐从回廊下走出角门,绕至假山之前,把日前接着信封内的相片和莲花寺里目睹的情状,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纫芬。说到陆伯寅跟进禅房的时候,我就不说了。纫芬连忙问道:“你如何不说了?以后他们两人又做些什么事呢?”我抿着嘴笑道:“我的纫妹妹,你如何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以后他们所做的事,总是我和你没有做过的那个极有趣的事了。”我这两句话没有说完,直羞得纫芬满面通红,急忙洒脱了我的手,三脚两步奔回后院而去。

第五回 几许欢娱中宵顷绿酒

  我当下笑了一笑,也跟着他进了后院。只见纫芬依旧立在那榆树阴中,倚着榆树,将一个指头咬在口中,低垂了粉颈,默然若有所思。我悄悄的走到他面前说道:“我的说话还没有说完呢!”我一面说,一面又携了他的手,把他再拉至假山之旁。纫芬举目一观,见四下无人,便开口说道:“我姊姊是心高气傲的人,那里有这般的事?方才你所说的话我只是不信。”我说:“纫妹妹,人不可以貌相,越是外面看去心高气傲的人,越是会做这般的事。譬如现在京城里那些当轴诸公,外面看去个个都铁面无私,不受夤缘,不通贿赂。岂知他个个都开着后门,只要袖金入橐,什么卑鄙龌龊的事他都干得出来,不过瞒着众人的耳目罢了。”不料我说到此间,猛然听得外边大门上有敲门的声响,大概不是顾年伯就是我父亲回来了。纫芬听见,连忙又挣脱了我的手,三脚两步奔回后院而去。

  纫芬去后,果然我父亲就回来了。我这晚回到卧房,睡在床上细细的想:“漱玉这一关既然被我打通,以后就半夜三更溜到他们姊妹房中去也属无妨。但是一说我睡在这个地方,一举一动都要被父亲查问,如何半夜三更走得出去呢?”过后又想了半天,呀!有了。我这卧房的后窗本来开在后院的回廊里面,只为那窗子底下搁着了一个书架,所以把窗子遮掉了。我明天只推说房中黑暗,看不见写字,教王升进来把书箱移过一边,让我去洋货铺子里买两个橡皮圈子,将他套在那窗棂上面横轴的两头,使窗子推开时没有响声。我到了半夜三更,就可出入自由,尽管从这窗口里溜到纫芬的房中,也没有人知觉了。

  当时我想出了这主意,到了第二天日里,我就如法炮制,把书架移开,把窗棂横轴上的橡皮圈儿装好。到了晚上,我依旧走进后院,一见院子里四下无人,就走到左首靠边那间房的窗外,仍在窗槛上击指三声。少时,果然漱玉又开门出来。那漱玉看见了我,把舌头一伸道:“险啊!亏得母亲适才走了出去,不然,听见了你这弹指声,岂不要惹出祸来吗?”漱玉的话没有说完,纫芬也从里面跑到房门口头,向我摇头道:“险啊,险啊!今后你要进我们房里来,你须得先把我姊妹的名字叫了两声,然后大大方方的踱进来,断乎不可以在这里弹指了。”

  我被他姊妹这般一说,吓得我毛骨悚然,觉得我方才的弹指真乃卤莽。我便对纫芬姊妹两人轻轻说道:“我以后晚膳后不进来,到半夜里再进来,如何?”漱玉道:“你如何半夜里能够走出卧房呢?”我说:“我就从后窗口里爬了出来。现在我已经有了方法,使后窗没有响声了。”漱玉道:“你的后窗虽然没有响声,我这里房门却有了响声。你若来时,须予先立下一个暗号,我好将这门虚掩着,以便你自由进出。”我听了这话,我深服漱玉的聪明,我更感激漱玉肯替我尽心筹划。我便一路走进那书室,一路对着纫芬姊妹道:“自今天以后,我们就是这么的办法罢!你只看我卧房里早灭了灯,就是我要来这里的暗号,你就把房门虚掩着罢!”漱玉道:“甚好。”纫芬道:“还有一说,万一我这边还有他人在房间里,这便怎么呢?”漱玉道:“我们这里到了晚上十二点钟以后,房间里面除了我们两姊妹之外,断然没有他人的,你只管放心便了。”我笑着说道:“你难道没有像我一样的朋友么?”漱玉听说,斜睨了我一眼道:“我如有像你一样的朋友,我就拼着踏湿了一双新鞋子,拉了他手到假山脚下去谈天了。”我听了这句说话,我吓得跳了起来,我说:“我昨晚在假山脚下的情形,定是被你看见了。”纫芬道:“他何尝看见,他不过看见我的鞋子踏湿了,所以这般说。”我听到这里,我才恍然明白。此时漱玉对着我看了两眼,似乎还有话说。忽闻得顾年伯母在外边呼唤的声音,于是把话头打断。纫芬姊妹一齐跑出中堂去,我独自一个人跑了回来。

  自从这晚之后,我便天天半夜溜到纫芬姊妹房间里去鬼混。有时和他们谈诗;有时和他们下棋;有时深夜月明,就在月下把杯对酌;有时我吃醉了,就在那纫芬又香又软的榻上睡了一觉;有时取些古今说部所载英雄儿女言情的故事,在灯下与他们细细评论。到后来,漱玉被我拌熟了,就是他与陆伯寅相契的大略情形,也肯与我吐露一二。有时谈出心事来了,不觉清泪盈盈,默无一语。只有纫芬十分面嫩,他碍着漱玉在旁,自己又是个黄花闺女,说到了差不多的话,他就羞颜答答的,不肯再说下去。

  我还记得,有一晚漱玉因身子不快,绕到外房去睡了。我就在里房挽着纫芬的手,在书案边并肩坐下。我涎着脸对纫芬说道:“纫妹妹,我和你长久没有接过吻了,我此时和你香个脸儿,接个吻罢!”纫芬扭转了头颈,朝着外面笑道:“我恐怕你要和铁地摩一样,日后要到公堂上赔偿我三千元接吻钱呢!”原来这年上海有一家旬报上,载着美国女子佛地因为与丈夫铁地摩成婚了十四年,忽被丈夫弃捐,遂控到公堂说:“铁地摩与我夫妇十四年之中,其索我接吻一千二百三十回。若不使他出银偿我,我不能涤此羞!”于是美官公断,每接吻一回赔银两元四角二分,令铁地摩出银三千元,交于佛地了案。这旬报被纫芬看见了,所以这般说。我当时便对纫芬道:“纫妹妹,我究竟索你接过几回吻了?你若有这本事控到公堂上去,我便照铁地摩的数目加一倍赔偿你罢!”纫芬道:“你可是糊涂了。佛地与铁地摩是什么人?我与你是什么人?你此时索我接吻,未免太早了。”我听了这话,无言可答,只得放了手,不敢去唐突他。到如今回想起来,当时我若略略放出些强硬手段,纫芬也断然不至拒绝我的。我因是与纫芬两人都能以礼制心,时常用些强制工夫,所以首尾年余,我两人亲密的情况虽然真有如张敞所说“闺房之中更有甚于画眉”的光景,至于温柔乡中趣味,却是没有领略过的。

  我自从开了后窗,可与我那纫芬秘密往来而后,转瞬之间,又是榴花时节。所有半夜三更彼此莫逆的情形,不但我父亲全然不知,就是顾年伯夫妇也全然不知。只有纫芬的姨母,他的卧房与纫芬的卧房隔近,恐怕要走漏了消息。所恃者只有仗着孔方兄之力去巴结他,他总能替我遮瞒,不说出去。

  这天是五月初三日,我到大栅栏去香粉铺子里买了两串香珠,两只香囊,顺便走到荷包巷里逛逛。只见有个人手上拿着松鼠儿两三个,在那里叫卖。我爱那松鼠儿怪有趣,就花了三吊票子把他买了一个,又花了两吊票子在一所地摊上买了一根铜链条,一齐带回家中。将松鼠儿养在书房,用铜链条拴好了,吩咐王升时常买些果子去喂喂。那香珠、香囊是预备把来送与纫芬的姨母的。到了晚间,我就把要送香珠、香囊给纫芬姨母的事告诉了纫芬,并请教纫芬:“后日端阳佳节,他家里两名老妈子到我面前道喜时,应该每人赏他几吊钱?”纫芬道:“干娘的小孩子,你给他一串香珠、一只香囊。有了余的可留着自用。至于两个老妈子,却要赏得重些,每人须得十吊八吊钱方可以买服他的心。”我点头依着纫芬的吩咐。纫芬道:“你没有买什么东西给我玩玩么?”我说:“纫妹妹,你心里爱着玩什么我再买来送你。今天只买了一只松鼠儿回来。那松鼠儿见了人家袖子管就往里钻,见了什么窟窿也要往里钻,倒是(正)经好玩的。”纫芬道:“活松鼠儿么?”我说:“正是。”纫芬道:“现在松鼠儿在那里?”我说:“现在把他养在书房里。”

  正说之间,漱玉也从外房走将过来,问我:“你两人在这里说些什么?”我就把方才所说的话对漱玉重述了一遍。我看漱玉鬓边簪了一枝石榴花,红得可爱,再看纫芬也是如此,我心下一动,开口问纫芬姊妹道:“你们在京城里住了这半年,可见过这里花儿市的像生花么?”漱玉道:“还是去年岁底,有人家送了几种来,倒做得很有趣的。”我又问:“那几种里面可有石榴花没有?”漱玉道:“没有。”我说:“让我明天去买两枝来送你们罢!”纫芬道:“明天你还要到学堂里去么?”我说:“学堂里已放了学,明天我是不去的。”纫芬听说,并不再往下问,回身开了橱门,取了几只未曾完工的香囊出来。姊妹两人就着灯下,低了头只管在那里做。我随手拈起一只来看看,见是一个黄绸制的小佛手,实在精致得可爱,我就开口问道:“这般好玩的东西,可要送给我一个!”纫芬道:“这是我们女孩子家的玩意儿,岂可以送给你的?”我听他说出不肯送我,我就动手去抢。漱玉道:“休得恃蛮,我们明天做好时,你终须有份。今晚时候不早了,你回去睡罢!”此时正在芒种节后,天气昼长夜短。我听见纫芬这般说,举头对壁间自鸣钟一看,已将近十二下钟。我于是站起来,向纫芬姊妹告辞了一声,回到自己卧房去睡了。

  第二天早起,我依着夜间的说话,到街坊上买了几枝像生的石榴花,预备送给纫芬姊妹两人,又恐纫芬的姨母见了心羡,当又买了两枝像生的兰花,一并装在“子里带将回来。走进后院,分送了纫芬姊妹和他的姨母,他们都向我称谢了一番。

  这天晚膳之后,我忽然想到明天赏他们女仆的钱此时还没有预备,又不便向我父亲去索讨,这便如何是好?我一路打算,一路走到书房,拟等我父亲回家再作道理。我在书房中坐了片时,忽见纫芬独自一个儿挨着门进来。我不料纫芬忽然来此,心下很有些起疑。正待动问,只见纫芬一眼看见了松鼠儿,便笑吟吟的走上前去,解开铜链牵在手中。我见了赶忙叫道:“留心!这东西是要咬人的。”谁知我没有说完,那松鼠儿就望着纫芬右手袖子管里一窜。纫芬打了一个失惊道:“阿呀!”急用手去自己胸前隔着衣服乱抓。那松鼠儿紧紧的伏在他右乳之旁,那里抓得动!纫芬急了,口里只叫怎么好。我此时就在旁边帮着,说道:“你快些将衣服解开来,让我替你捉了下来罢!”纫芬到了此际,也顾不得害羞,慌忙去解自己的衣服。我也伸手帮同他去松钮扣。原来这时天气已暖,纷芬身上除了外罩一件旧湖色罗衫之外,就是一件白洋纱的汗衫。一时手忙脚乱,把两层衣服解开之后,露出胸前粉红色的肚兜来。只见那松鼠儿就伏在乳头之下,我忙用手去捉时,松鼠儿又“扑”的一窜,从纫芬胁下窜过后面汗衫的下边。慌得纫芬赶忙把两件衣服都脱了下来,从地下一掼,那松鼠儿才一溜烟跑向椅子底下去了。此时纫芬两只眼睛看着松鼠儿,把上身精赤的立在我面前,胸前两乳突起,如蓓蕾初胎,隔着肚兜依稀可见。此外,臂膊等处的肤色如粉妆玉琢一般,是人看见都要动了爱情的。我就从地下把他的衣服拾起,替他披在身上,又用手替他在左乳上摸摸,问他:“被松鼠儿抓伤了没有?”纫芬涨红了脸,忙将我的手推开道:“还好。”我见他这种害羞的样子,我便不忍与他罗唣,等他慢慢的把衣服着好了,让他在杨妃榻上坐下。

第六回 无端思剧何处觅黄衫

  纫芬坐在杨妃榻上怔怔的,半天方才“嗤”的一笑道:“你买了这种怪会钻的松鼠儿,几乎把我吓死了。”我说:“你倘然不去睬他,他也不敢往你袖子里钻。”纫芬道:“果是我不好。”我又问纫芬道:“纫妹妹,今天如何忽然走到我这书房里来?”纫芬听说,就附着我耳 朵轻轻的说道:“我因是昨天闻得你说要开销我家老妈子的节赏,我估着你身边也没有钱,就是秦年伯肯给你,也不肯给你这许多。这宗开销又万万不能节省,所以我瞒着了我的姊子,把自己几文私房特地拿来,送给你用。”我一听了纫芬这般的话,我心下陡然感激到十二分。我当时对着纫芬说道:“承蒙纫妹妹这般体贴,我怎么好用纫妹妹的钱?”纫芬道:“你休说这种客气话,我和你还有什么客气吗?”说着就立起身,向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来,递给我手里道:“你拿去用罢!”这句话说完,侧着身子往外就走。我见是一张五两头的票子,便追出书房来说道:“纫妹妹,我用不着这么多呢!”纫芬一路走一路说道:“多的慢慢用就是了。”又走了几步,忽然停了脚,回头看着我,以手相招。我连忙走到他面前,问他还有什么说话。纫芬又轻轻的说道:“方才捉松鼠儿的事,切莫要对我阿姊说。”我说:“晓得了。”纫芬才一径回后院而去。

  我到了第二天早上,等我父亲出门之后,就教王升把银票换了钱钞,整一整衣冠,走进后院,替顾年伯夫妇道喜。这时顾年伯也上衙门去了,年伯母就留住了我,吃了些点心。随后老妈子们也上来替我磕头,当下我每人赏给了十吊票子。年伯母见了,忙止住我道:“太多了。”我说:“这点点儿不算什么的。”那些老妈子们高高兴兴向我多谢了一声,各自去讫。又见纫芬的姨母抱着个孩子,从里面走将出来,我迎着又要替他道喜。那姨母再三说是不敢当。我就从袖子里掏了香珠、香囊出来,给他那孩子挂在胸前道:“这东西送与小弟弟玩玩罢!”那姨母推却了再四,方才受了。这天纫芬姊妹两人恐怕见了我不好意思,都没有出房来见我。后来到了晚上,才照常上靠边那间书室里晤面的。自此以后,我每天到了半夜,仍旧和纫芬姊妹在一块儿。

  过了两天,那天气愈加暑热,夜里时刻愈觉得短了。我每夜在后院里坐不多久,便回卧房。谁知交到六月初旬,顾老伯因为体肥,每夜从外间回来,都要取张藤榻躺在院子里榆树底下,独自一个儿纳凉,有时迟到十二点钟左右才进房去睡,把我与纫芬交通的机关全行隔断。除了下午或早晨进去邂逅一面之外,到了晚间,可怜我就像那断了乳的孩子一般,在自己卧房的窗下走来走去。有时停了脚步,从窗子缝里探看纫芬姊妹的那间卧房,直如海外三山,可望而不可即。这一来,我与纫芬就有六七十天不能聚首畅谈。那七巧之夕,牛女渡河的佳期,和那八月中秋花好月圆的时节,只是一人坐在书房外花阴之下,举杯邀月,印影徘徊,大有“美人不见,无与言欢”之概!好容易盼到中秋以后,玉露生凉,金风送冷,顾年伯不来院子里纳凉了,我才得夜间偷偷儿的依旧在那间书室里与纫芬把晤。

  谁知不满三天,纫芬的母亲忽然得了一个极重的伤寒病,日夜寒热不退,甚至狂言谵语,眼睛里见神见鬼。所有请来的医生看了都皱着眉头,说是不好下药。纫芬姊妹都着了急,两人衣不解带的昼夜守候在病人房里。有时听了医生的话,背地里相对啜泣,把两眼哭得桃子般的。我因为夜间找不着纫芬,也时常借望病为由,走进顾老伯房间里去,遇着房里无人的时候,便着实安慰了纫芬两句。

  过了几天,顾老伯不知往那里请了一位名医来。那医生居然用了一帖大承气汤,果然病人服了下去一连泻了两次,病势轻减了一半。不想这医生只有攻克的手段,却不能办善后事宜。那伤寒重症虽然好了,奈调理不得其法,变成了浑身筋骨疼痛与气喘咳嗽等种种怯弱之症。纫芬姊妹见病魔尽管不退,只得依旧昼夜服侍在床前。那纫芬的母亲是个没有儿子的人,见我常常进房去问病,倒说我孩子很好,教顾老伯和我父亲说知,要把我认作螟蛉。我父亲因是不好推却,只得允许了。自此,纫芬的母亲便把我当作自己骨肉看待,教纫芬改口叫我哥哥。我便一切毋庸避忌,就是在顾老伯面前,也得公然和纫芬姊妹说话。咦,自从有了纫芬母亲这场病,我与纫芬的情谊越觉亲昵一层了。

  更有一桩意外的事情。九月重阳这一天,我父亲带了我到陶然亭去登高,忽然遇着陆伯寅也来到陶然亭。他一见了我父亲,便恭恭敬敬走上前来,叫声“老伯”,随后就与我作了一个揖,彼此请教过名字,便与我十分亲热。当天别后,第二天就寻到我家里来,和我谈得十分投机。他问我:“你家里除老伯之外,还有什么人?”我说:“没有什么人,只有我父子两个人。”他的年纪比我大了两岁,序起齿来,他是叫我阿弟的。他当时就说:“阿弟,你家还有一个海宁的新科翰林名叫顾淇泉的,与你同住么?”我说:“有的。”他说:“老弟,他家有两位小姐,一个名叫漱玉,一个名叫纫芬,你想来总是看见过的。不瞒老弟说,那漱小姐前头与我甚是莫逆,至今仍时常与我有信往来。但是他家的规矩很严,漱小姐寻常总不得出来。他寄我的书信,虽然还可以随笔挥写,至于我复他的书信,却不敢轻易落笔,恐一时寄差了,落在他人手上,或是他父亲手上,怕要断送了他的性命。所以往往信中只好做些暗号儿,以便他脱卸地步。今日幸喜我三生有缘,遇着老弟,将来我与他往来的密信,都要重重拜托老弟,庶几我有什么说话,都可以信笔直书。须得老弟替我打通他家使女仆妇的关节,若要略略花些小费时,归我认账便了。”我当时听他这般说,就把他托我的事答应下来,担在自己身上。过后我与漱玉说了,漱玉晓得我与陆伯寅结了好友,于是待我的情谊也比从前亲昵一层。

  有一天晚上,我暗地里对漱玉说:“自从这几个月来,我总没有和纫芬畅叙一回,虽然在你母亲房间里也时常见面,然而总不能尽言。你须要替我想个方法才好。”漱玉问我:“想什么方法?”我说:“年伯母的病尚未痊愈,晚间他房中断不能不要人陪伴的。但是需人作伴,也不必你们姊妹两人一同前去。据我的愚见,你们两个人尽可轮流替换,每人替年伯母作伴一天,一则省些辛苦,二则纫芬回到自己卧房的时候,我也可以前去与他谈谈心。”漱玉因为我与他的意中人陆伯寅常行方便,所以听了我的说话,便也替我方便,当晚就与他母亲说明,依了我的办法。于是自从这晚之后,我依旧半夜三更常常在漱玉那间书室里与纫芬把晤。但是端午节以前,我与纫芬是夜夜在一块儿的。及至入伏之后,我与纫芬是只有日里偶然一面,夜夜都不在一块儿的。过后,过了中秋,虽然日夜都在一块儿,却是终日愁眉泪眼,还不如不在一块儿,省得看着他心下难过。惟有这时最为适我的意,两夜之中,必然晤面一次。况且晤面的时候,从没有一个他人在旁,妨碍我们两人的自由,我们两人尽可以无语不谈,自昏达旦,是为这一年之中我与纫芬最为欢适的时候。后来漱玉疑心我们两人已经有了什么私情,每逢进至房中,遇见我们两人在那里促膝谈心,便急急走避开去。咳,其实我与纫芬彼时的交情,却是以情不以淫,在情性上相契,不在肉欲上相爱。这不但是漱玉不信,就是看官们也未必肯信的。

  这年过了九月之后,京城里天时就异常寒冷。到了十月初十这一天,下了一阵微雪。次日晴了,那天气愈加冷了起来,我与纫芬两家屋子里处处都生了火炉。这天晚上,我在纫芬房间里拥炉夜话,到了一点钟光景,两人肚子里都有些饿了。纫芬所穿的大毛衣服还在他母亲房里,因夜深不便往取,冷得来牙齿个个打战,向我说道:“这时候,那里去寻一口酒来御御寒才好。”我听说这话,我猛然忆得四月间曾买了两瓶五加皮酒,要想送与纫芬姨母的,此时还搁在书房里未动,何不去取来与纫芬对饮御寒?便对纫芬道:“纫妹妹想酒御寒么?我还有两瓶酒在书房里放着,待我去取来罢。”纫芬道:“甚好。”我就立起身走出房门,意欲从院子角门里走到书房。谁知一足甫跨出房门,忽见有一个人影儿在窗下一闪。其时北风甚厉,月色又朦胧一片,看不分明。我也不管他是人是鬼,急急的奔到书房取了一瓶酒在手,立刻奔回纫芬房中。

  纫芬见我的酒取到了,自己取了一只烫杯出来,就用煤炉上炖的开水把酒烫了一杯,又从书架上小瓷罐内抓了一碗醉花生放在桌上,道:“哥哥,我只有这一只杯子,就两人合饮罢!”我说:“合饮甚好。”当下就围着煤炉,一人一口的开怀畅饮。此时身上既冷,纫芬的脸映着炉内的火光,颜色又十分娇丽,那酒到唇边,不知不觉就喝了下去。须臾之间,两人竟喝了半瓶酒。我那心上的快活与浑身的适意真乃说不出来,觉得党太尉“红绡帐里,浅斟低酌”也不过如此。俄而纫芬有了酒意,两颊上朱霞隐起,一双媚眼对着我笑迷迷的,大有杨太真“沉香亭北”的态度。

  我见杯中酒又喝完了,正拟再倒一杯,忽闻得窗外“咕咚”一声响,好似有人失足跌倒的声音。我听了这响声,猛然记得适才窗外瞥见人影儿的事,顿觉毛骨悚然,连忙对纫芬道:“你还要再饮一杯么?”纫芬道:“我已经饮够了。”我就说:“我也饮够了。”当即别了纫芬,匆匆的回到自己卧房里安睡。

  我到了次日,想起夜间纫芬窗外那一声响,我异常疑惑。比及晚膳之后,我一人独坐在书房之中,仔细推求究竟前头瞥见的人影与后头听见的响声,是人是鬼,是狐仙是窃贼?又不知当时纫芬也听见那响声没有。岂知我正在疑惑,忽然门帘动处,走进一个人来,只把我吓得心下别别的乱跳。过后细看那人,又岂知不是别人,乃是纫芬的姨母。只见纫芬的姨母走了进来,一口就把书案上的灯吹熄,抢步近前,双手将我紧紧搂住。我吓了一大跳,忙问:“干娘,你到此做什么?”纫芬的姨母搂着我,轻轻的说道:“秦少爷,你不要害怕,我是一晌看中了你,特地来寻你谈谈心的。记得当初我才搬进这房子的时候,闻得我姊子说起你,是个翩翩美少年,我就特地来探过你两次。后来见你和纫芬十分亲密,我不敢前来搀杂,只替你在我姊子前竭力回护,让你成就了美事。就是近来这两晚你与纫芬那种恩爱的情形,那一次不看在我眼里?只可怜我是……”说到此处忽然咽住了不说。停了一会,又搂住我说道:“我这般待你,可否恳求你把那待纫芬的美意赏给我一次?”说着,就立起身来拉着我的手,不由分说拉我到杨妃榻上,伸手来解我的衣服。我不觉发热异常,意欲叫喊,忽闻得外边的大门敲得殷天的响,乃是顾年伯回来了。那纫芬的姨母听得,连忙将手一松,叹了一口气,三脚两步急急的出了书房而去。

第七回 舐犊情深许谐秦晋

  我待他去了半晌,我方才回过气来。定定神,慢慢的移步走到书案之前,摸着书案上的火柴,先将灯点了,然后仍坐在椅上。自想方才的事,真个是险到万分,若不是顾年伯来敲门,此时已撞出大祸来了。过后又想:“他方才说我和纫芬已成了美事的说话,真是老大冤枉。”又想:“他目下虽然暂时舍我,然而终究不免要来和我胡闹的。我既不能回避他,又不便拒绝他。似这般两难的事情,教我如何处置?”当下我踌躇了半夜,实在不得主意,只得回到卧房,且行睡觉,以便第二天晚上与纫芬相商。

  到了第二天这一天,眼巴巴望到二鼓之后,便潜至纫芬房中。我一见四顾无人,就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纫芬,请教他以后怎么处。纫芬听了这话,骇得将舌头伸了出来,半晌才开口说道:“这是你自己不好!我的终身早许了你,倘然你家早挽出媒人,说成了我们两人的姻事,自然不怕他前来胡闹了。如今是他有挟而求,你若拂了他的意,他就要破坏了我们的事,教我也无法可施。”我说:“纫妹妹,你几时说过把终身许了我呢?”我话犹未毕,纫芬气得眼圈儿都红了,咬着牙向我说道:“若不是我的终身早许了你,那有任凭你接吻,任凭你拉手,任凭你浑身乱摸的么?我和你两人半夜三更的在这房里,什么事没有干过?只有那……”纫芬说到此处,只说了半句,把脸色都气青了。我连忙走上前去向他作了几个揖,道:“纫妹妹,你不要气坏,是我的说话说差了。”我从来没有见纫芬如此动气,幸亏被我千妹妹万妹妹的恳告了半天,他方才气平下去。我说:“纫妹妹,这事总得你想个方法才好。”纫芬道:“我有什么方法好想?你昨晚既然没有露出拒绝他的意思,此后还得用心笼络住他,一面赶紧办你的事罢了。”我听了纫芬这话,我细细一想,除了这个法子,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只得口里答应道:“是,是,是。我以后就依着纫妹妹所说的办法。”

  看官你想,要我笼络纫芬姨母的这件事,我还可以勉强办得到,至于提起姻事,这是我从前说过的,必须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则你就是生了相思病死了,也还是无益的。然而我年纪甚轻,够不上交结我父亲一辈的朋友。就算我够得上,我那里就可以自行启齿把这事托他,教他来做这冰人呢?

  我左思右想没有头绪,只得等到第二日,走到南横街陆公馆里去,找着陆伯寅,只说我意中看中了纫芬,要恳他父亲替我作伐。陆伯寅道:“这事我父亲倒做得到的。但是一件,我却不便替你和我父亲说。我父亲有个嫖友,名叫管葛如,浑名惯割靴,只要送他三五两银子的嫖资,他就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我父亲说。我父亲只要听了他的说话,就也不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到。你既然要想纫芬这门亲事,你只要肯破费几两银子,让我替你重重拜托了老管,就包你做成功了。”我当下听了陆伯寅的说话,不觉转忧成喜,一口气就答应肯出十两银子,要陆伯寅替我成全这事。陆伯寅也满口答应。我于是略坐片时,便回家中。

  到了晚间,悄悄的把日间和陆伯寅商量的办法告诉了纫芬。纫芬道:“只要能够如愿而偿,十两银子也不算什么。但是你一时那里张罗这许多银子?这款谢媒红还是我替你代出了罢!”说着就去拿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一张四两的银票,又取出些散碎银来交给与我,说:“这是四两,这是六两一钱三分,你拿去凑作一起,送到陆伯寅那里去就是了。”我听了纫芬所说的话,不觉且惭且感,把银子收受下来。正说之间,只听得窗外又有咳嗽的声音。纫芬慌忙向我丢了个眼色,我便匆匆出了纫芬的卧房,回到自己房中去安睡。

  第二日是十月十五日。我下午从学堂内回来,便袖了银子再上南横街去访陆伯寅。甫进花厅,只见陆伯寅正在和一个朋友谈天,一见了我,便站起来道:“老弟,你来得好。”又指着那位朋友对我说道:“这位就是管老伯。”我看那位朋友,脸孔瘦瘦儿的,鼻子左右有几点麻子,年纪约在三十以外,口音也像是南边人,就朝着他作了一个揖。那位朋友便赶忙回了个揖,道:“这位就是秦世兄么?失敬,失敬!”

  陆伯寅对我作了个手势,回转身去走进一间耳房里,我便跟了他进去。陆伯寅向我附耳说道:“昨天你所说的那件事,我已对老管说过,老管也一口答应了。但不知你银子可能办到?”我说:“已经带来,在这里了。”陆伯寅道:“这倒不忙,只要日后你不失信就是。”我说:“现在我既然带在身边,就交给了你。应该何时送他,并送他多少,请你替我作主便了。”我一面说,一面就从袖子里取出那些银子来,交给陆伯寅。陆伯寅接在手内,向我说道:“你在这里略候一候罢!”说罢,便出至外边,与那老管交头接耳了许久。过后闻得老管去了,陆伯寅才走了进来,道:“适才老管说,这件事他可以一力担承,你尽着放心好了。”我便道:“这事全仗大力。”随后又谈了些漱玉近日的情状,足足谈了一点多钟,我方别了陆伯寅缓缓的回家。

  自此,一连六七天没有动静。我猜是这宗银子被老管骗去了,当即写个条子交与王升,叫他送去问陆伯寅。谁知陆伯寅写了一个回条过来,说还要再等三五天方有消息。果然又过了五天,陆伯寅的父亲陆晓沧忽然到我家来,找我父亲谈天。我父亲便将他请到花厅上,两人谈了许久。我因为自己心切,立在花厅外窗下窃听,只闻得我父亲道:“倘若不是住在一屋子,那就没有嫌疑可避了。”

  我听这说话的口风,觉得有些不妙,随后又往下仔细再听,却都听不清楚。停了一会,陆晓沧去了。我心下甚为着急,又不便在我父亲面前打听消息。我这时就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又不好,立又不好,只是一个人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想我父亲倘然学那假道学,不愿联这门姻,岂不要断送了我和纫芬两人的性命?

  这天到了晚上,我实在忍不住了,私下写个条子,教王升送上南横街去,向陆伯寅讨回音。谁知等了半天,王升竟徒手而回,说是陆大少爷出外应酬去了,他家管家将条子接了去,叫明日听回音。我无可奈何,只得忍过了一宵。

  次日即是十月二十九日。王升吃了早点之后,我就命他再去南横街。少时果然取得陆伯寅条子转来了。我赶忙向王升手内抢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道:“昨日之事,尊大人殊为固执,谓同居须得避嫌,不便缔秦晋之好。家严再三缓颊,俱属无效。老弟宜徐徐图之,幸勿操切!”我看到这里,恍如劈头淋下一桶冷水来,连手足都发了颤,下文也看不下去了。我从来最是心硬的,此时不知何故,那两只眼眶子里,眼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的落将下来。

  我赶忙将那条子揣在怀里,急急的跑进自己卧房,躺在床上。那腮边止不住的清泪直流,我待要放开喉咙来号啕痛哭,又恐怕纫芬在后院里听得我哭的声音,料知姻事不成,一时寻了短见,致闹出人命重案来。可怜我这时想到以前纫芬待我的情形,与指望日后天长地久同衾同穴的说话,不觉肝肠寸结,凄楚异常。又想我自从今日以后,如何对付纫芬?若是把实在情形告诉他,他必然执定那至死靡他的主义,不是悬梁服毒,就是削发披缁遁入空门;若是不告诉他,他向我盘问起来,教我如何对答?就使他并不盘问,我词色之间,必然露出许多怏怏的意思,立刻就要被他看出来的。我这天躺在床上,一路哭一路想。到了午餐时候,王升进房来请我吃饭,我也不要吃了。

  挨到下午,我忽然沉沉睡去。及至傍晚醒来,觉得头上有些发热。我是个如醉如痴连性命都不要的人,那里还管得他发热不发热。到了晚上,我父亲进房来看我,劝我吃些儿饭。我见我父亲不知体贴我的心思,只是一味爱怜我,愈加弄得我没了主意。当下只得依了父亲的话,勉强吃了半碗饭。吃完了饭又想:“我今晚不到后院里去,必然大动了纫芬的疑心。”想到这里,我又一阵心酸,抽抽咽咽的哭起来。谁知我因为思虑伤脾,脾不运化,到了半夜,那吃下去的饭都停了食,渐渐的浑身如火炭般的热起来,口内津液焦干,两眼望着灯光都是黄的。我因是夜已深了,便也不去惊动我父亲。不期到了天亮,浑身骨头疼痛,连头脑都眩晕起来了,起不得床。少时,我父亲进房来看我,见我面赤唇焦,身热如火,不觉吃了一惊道:“你怎的忽然病起来了?”我说:“想是昨晚多吃了一口饭之故。”我父亲伸手向我身上摸了一摸,便匆匆出房。须臾,带了一个医生进来替我诊一诊脉,开了个方去了。我本是个气郁停食的症候,岂知那医生竟把我当作冬瘟症医治,所用的药全不对病。我只服了一帖,那病势就愈加重起来了,两眼发黑不认得人,每每把父亲认作王升。有时半睡半醒,口里含含糊糊的只叫纫苏。

  我父亲是一向爱怜少子的,又见我的病着实有几分了,便亲自来到我房中,替我作伴,一面拜托朋友,请了一个有名的医生来替我医治。后来听见我昏瞀之中口里“纫芬”、“漱玉”的乱道,便猜着我的病是由此而起。当着我病重的时候,故意命王升进房来,说道:“少爷晓得么?老爷今天已经在那里替少爷定了亲了,听说定下的就是后院里的二小姐呢!”我听见这话,神气就清爽了好些,忙问王升:“这话当真的么?”王升道:“怎么不真?”我不觉眼笑眉开,异常快活。

  过后服了那名医的药,就是一天一天的好起来了。我父亲见我的病果然由纫芬而起,没奈何,只得自己去寻陆晓沧,恳他到顾年伯面前去求亲。因是我父亲出尔反尔,被陆晓沧大大讥讽了一番,又被陆晓沧勒索了一席花酒,方才替我到顾年伯这里去说亲。那顾年伯初时也是与我父亲一般的见识,执意不肯。后来纫芬的母亲得知其事,说是我这孩子品貌又佳,性情又好,将来一定是要飞黄腾达,点进士点翰林的,竭力撺掇顾年伯允许了下来。其时,我的病已好了一半,闻得这喜信,我居然便能起床。到了腊月十五缠红的这一天,我居然能走到花厅上去帮同我父亲应酬宾客。

  我这时心里欣喜异常,料着纫芬也必然和我一样的快活。但是我与纫芬暌隔久了,极应该去与他会一面,叙叙契阔的情怀,说说病中的苦况,并告诉他我得病的原因,使他晓得今日得了两姓的一诺甚非容易。俄而我又转了一念道:“咦!我现在不便到后院去了,我倘然见了顾年伯夫妇,都要叫什么丈人丈母,就是见了纫芬的姨母,见了漱玉,个个都要换个称呼。我那里有这般厚的脸皮,见了他们忽然都换了称呼呢?至于纫芬,此时必然较从前更为害羞,不肯见我。”

  我想到这里,我心下顿然郁闷起来。我想:“我那纫芬此后恐怕不到那洞房花烛之夕,不能与我把晤了。”不想过了两日,我父亲特地向我吩咐道:“顾年伯已来说过,现在你见了他家长幼,都毋庸改换称呼,待他日合卺之后,再行改换。”我听了这话,我心下宽了一头。这天就忍不住一个人溜到后院。但是,见了顾家的人,我都有些羞渐。他们却个个笑吟吟的,待我比往时亲热,问我的病现在是否痊愈,又叫女仆替我倒茶。我自从这一日起,接连与他们见面几次,我便也习惯成自然,渐渐的没有什么羞惭了。只是个个我都见过,单只见不到纫芬。

第八回 冥鸿见远忽去幽燕

  我虽然见不到纫芬,我心下究竟还可以自己宽慰。因是纫芬已是许了我的人,迟早总有个相偎相倚,同卧同起的一日,不比初次陆晓沧说不成就全无指望的时候了。但是一说“远水救不得近火”,定心丸虽吃在肚里,究竟熬不得饥。我既渴想纫芬,我须得去恳求陆晓沧,使他力劝我父亲从速与我完姻才好。我主意打定,便到南横街,去把这话告知陆伯寅,恳他转求陆晓沧。

  过了几日,陆伯寅来说,现值年近岁逼,他父亲衙门里的公事忙,不得空闲,待明年过了元宵之后,再来替我父亲说。我见他说话说得近理,没奈何只得一面草草度岁,一面另想会晤纫芬的方法。到了除夕与岁朝这两日,顾家里的男女仆从,我仍是照以前规矩,问我父亲讨了几两银子来,一律放赏。

  我既过了新年,转瞬又是元宵灯节。这晚是正月十五,我从天桥看灯回来,其时已经夜深。我因见月色甚佳,不忍遽行归寝,信步走入书房。忽然瞥见那假山脚下仿佛有个人影儿一闪。我心下起疑,也走到假山边上去看看,不想竟是漱玉一个人在那里玩月。我便迎将上去,叫声:“漱姊姊,纫芬可曾安寝?”漱玉抿着嘴向我一笑道:“不曾安寝便怎么?”我见漱玉的说话说得颇有些意思,我就把渴想纫芬的说话告知漱玉,恳他想个法子,让我与纫芬会面一次。漱玉笑道:“我晓得你两人也阔别久了,我肯行个方便,替你先容。不知你用什么来谢我?”我说:“漱姊姊,随你说是什么罢!”漱玉笑了一笑,便转身走入后院。须臾,又翻身出来,说道:“你那意中人现在正坐在房内想你,你尽管进去与他会面罢!”当下我就跟了漱玉悄悄的行过角门回廊,步进了那间书室。

  只见纫述一个人背灯而坐,正在那里磕瓜子儿。见我进去,便站起身来让座,然而脸上颇有些不好意思。漱玉道:“你们两个人又不是今朝初次会面的,彼此尽管坐了说话罢!”我于是就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先把以前陆晓沧说亲,我父亲不愿,致我急出病来的苦楚对着纫芬述一了遍。漱玉道:“你不必说了,陆晓沧初次说亲的情形,我这里早已得知。你为了这事生病,你纫妹妹又何尝不病呢!”我听了这话,我才晓得当时纫芬也急出病来了。我就接着道:“你们怎么晓得初次说亲的情形呢?”纫芬笑着向漱玉努嘴道:“是他的意中人有信来关照的。”我于是才恍然明白纫芬也病的原因。

  这晚我与纫芬因系久别重逢,两人谈谈说说,一直谈到天明,还似乎还有许多没有谈完的说话。临分手时,纫芬与我约法三章,许我每一个月内会面一次。余时俱把那书室门闭了,不许我进去,借此避他人耳目,且免得被姨母挟制。若要痛谈快叙时,须待那三星在户、百两盈门那一日。我无可奈何,只得一一遵依。自此,我只日夜盼着陆晓沧替我在我父亲面前善为说辞,俾我两人早成了眷属。

  隔了几日,陆晓沧果然来到我家,与我父亲谈及这事。谁知我父亲说我年纪太轻,早婚必斫丧元阳,不能永寿,执定要过了十七岁才许完姻。后来经陆晓沧左说右说,我父亲才许等我十七岁上半年再议吉期。我无可奈何,只好耐了一口气,屏息以待。

  这年是闰八月的。新年之后,京城里人家就有谣言,说是某处请仙降鸾,预告世人,今年北方直隶一带玉帝要降下刀兵之灾,将洋鬼子和那吃教的华人剿灭净尽。因此,京城里街坊上一切洋货和洋版书籍都没有人敢买。到了四月月底,天桥一带就有什么自称大师兄的人,在那里鬼说鬼话,说他是什么黄连圣母的徒弟,能够画符念咒,号召六丁六甲,专门来剿灭洋鬼子和那些教民的。只要学了他的符咒,就可以躲避枪炮,又可以平空放火烧人家的房屋。他又教人家学他的拳棒,说是什么红灯照的这一天,就是洋人命尽的日子。起初,是不过几个愚夫愚妇听信他的鬼话,谁知过了几天,他的党羽竟越聚越多,公然头上扎了红布,填街塞巷到处横行,连那些王公大臣都相信他的鬼话了。

  我父亲是个心地明白人,看见风色不妙,便私下和顾年伯商量,要同他挈眷回南。不料顾年伯是个极其守旧的人,他说:“这些教拳念咒的百姓,都是忠义良民,现在他们已立下名目,称为‘义和团’。这是我大清国国运当兴,冥冥之中,才放下这些神兵鬼卒,附在百姓身上,特地来扶清灭洋的。现在朝廷已拟派端邸为统领义和团大臣。我们只要投在那大师兄名下,听他指挥,自然得他的保护,回南怎的?”我父亲见顾年伯已着了迷,就拿宋朝妖人郭京用六甲法抵御金兵,后来终究战败的故事,去苦苦劝他不要相信义和团,与我们一同回南。劝来劝去,顾年伯总是不听。我父亲无奈,连夜与我检点行李,一面命王升去叫了二乘长行的驴车,预备动身。因为这时京津的铁路早被义和团拆毁了,所以只好乘了驴车,打从卢沟桥走东大道出京。

  此时独有我心下异常悲苦,深恨顾年伯不从我父亲所劝,致使我与纫芬不免劳燕分飞。万一义和团惹下大祸,京城里玉石俱焚,那时我们两人或者生离变成了死别,都说不定的。我想到此处,不觉黯然神伤,凄然泪下。这晚等我父亲睡了,急忙溜进后院,到了那间书室的窗下。我正拟举手叩门,不期那门竟是虚掩着没有关。我举步走进门去,只见房内中间那张琴桌上,摆列着许多酒肴。漱玉坐在一旁,仿佛若有所待,一见我进房,便站起来含笑欢迎。我就问:“纫芬如何不见?”漱玉说:“我去叫他出来。他今天还不曾吃夜饭呢!”

  我看见那些酒肴,又听了漱玉的说话,心下好生诧异。少时,只见漱玉扶着纫芬从外房走了进来。我举眼观看纫芬,不料他竟是哭得泪人儿一般,忙问:“纫妹妹,你今朝为了什么事这般伤心?”纫芬哽咽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漱玉在旁边代说道:“他是晓得你即刻要出京,所以从晚间进房哭到如今,把眼睛都哭肿了。”我又问:“这酒肴是那个摆在这里的?”漱玉道:“是我估着你今晚必然要到这里来话别,聊备草酌替你饯行的。”

  漱玉一面说,一面就把我拉在琴桌左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又拉了纫芬坐在我的右边,自己坐在下面,斟上酒来,执着杯子向我说道:“请你吃了这杯酒,愿你回南一路平安!你与纫妹妹此时不过暂别,他日定是百年偕老,不必过于伤感的。”我听得这些说话,忙向漱玉道谢。漱玉又对纫芬说道:“你有什么说话,趁此和他说几句罢!现在夜间甚短,顷刻就要天明呢!”纫芬听见漱玉这般说,那眼泪犹如抛珠滚玉的落将下来,抽抽咽咽的向我说道:“现在京城里乱到这个地位,我料我们两人以后总未必见面的了。李义山的诗说是‘他生未卜此生休’,便是为我们两人写照。我愿你长途保重,太太平平的安抵故乡。你是个前程万里的人,切莫要将我这薄命人放在心上。这就是我叮嘱你的说话,此外我也没有什么说话了。”说罢,满眼含着眼泪,送过一杯酒来。我见了这情景,我心上比刀搅还难过,我的眼泪也不知不觉淌下来了。我只得勉强向他安慰道:“纫妹妹,自古道:‘死生有命。’偌大的京城,就算是要遭劫,也未必有你纫妹妹在数。况且年伯已打定主意要投在大师兄名下,断没有意外之虞的。我劝你自己格外保重,不要哭坏了身子。”

  我一路说,一路把纫芬的酒接在手中,将我自己面前这杯酒递在纫芬手上。纫芬眼泪汪汪接了去了。漱玉道:“这时天已亮了,你们两人随意吃些儿罢!”纫芬见说,把手中的酒在唇边抿了一抿,就将杯子放下。我抬起头看那窗子上的白纸真个亮起来了,我便立起身来,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对纫芬说道:“纫妹妹,你切莫过于悲伤,我一到南边,便有信前来关照。此时恐怕我父亲就要起来,我要去了。”纫芬听说,便也立起身来,执着我的手,说了“前途保重”四个字,就呜咽不能成声。这时漱玉见我们两人说得凄惨,也陪着出了许多眼泪。纫芬与漱玉都送我出了这所书室,直至我卧房的窗下。我从窗子里进了卧房,回头看那纫芬姊妹还是泪眼盈盈的立在院中,未曾进去。

  此时晨鸡四唱,晓色朦胧。我只觉得心下有万种凄凉说不出来,那腮边的眼泪,也如泉涌一般,淌个不止。少时,只听房外咳嗽一声,我父亲果然起来了。我本来没有睡,我就出房陪着父亲吃了少许点心。王升上来,说是:“车已套好,在外边等候了。车价每乘须五十两银子,酒钱外加,包送到德州。”道犹未了,顾年伯也亲自出来替我父亲送行,对我父亲说道:“倘在南边闻得京城里洋人剿尽的消息,须得从速进京才是。”我父亲不便批驳他的话,只说了几句托他照管屋子内什物器皿的话。顾年伯点头应允。我父亲就和我揖别了顾年伯,匆匆上车,由驴马市大街一直朝西,从彰义门出城。

  车到城门口,有几个头上捆扎红布的义和团上来盘诘。幸喜两个车夫和他们是认识的,向他们说了几句,又教我父亲送他们二两银子,作为他们神坛上的香资,也就没有说话。出得城来,一直向着卢沟桥进发。只见一路上高柳成行,露华满地。我和王升同坐在一车,我口里念着“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词,心里想着纫芬,不知他此时哭得来怎么的如醉如痴的了。我不觉一阵心酸,怆然涕下。

  自从这日起,一连走了好几天。我一路上斜阳古道,孤馆寒灯,无刻不想起纫芬,甚至一经就枕,便梦魂颠倒。有时梦与纫芬携手花阴,举头玩月;有时梦见家中悬灯结彩,鼓吹喧阗,我装作新郎模样,盼着纫芬的彩舆入门,行交拜礼;有时梦见无数红巾帕首的义和团,手里执着明晃晃的刀枪,突进门来,把我那纫芬哭哭啼啼的抢了出去。我便从睡梦之中,哭叫起来了。

  如此一路行来,到了德州。换了南下的船只,由临清、济宁一带走到清江浦。过了淮城,又换坐了小火轮,一经到了镇江,都是想念着纫芬。我父亲此番出京,本拟仍回湖北,此时因为一路上走得辛苦了,暂且在镇江洋街上六吉园客栈里养息几天。

  这天是六月念三日,我早晨跟着父亲到一家茶楼上去吃茶。只见有个人手里捻了上海来的各种报纸,在茶楼上唤卖。我父亲摸了十几个钱,向这人手上买了一张《新闻报》来看看。只见开首就是一条电报,上面写着:“各国联军于六月十九日攻破京城,两宫西幸,是日闻驻跸贯市。”我父亲看了这报,不觉大惊失色,口里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咳!果然不出我所料!”我连忙把报接过来一看,问我父亲这是怎么说。我父亲道:“还有怎么说,他们痴心妄想要杀洋人,如今洋兵攻陷北京,不知京城里糜烂到什么地步了!”我听见父亲这般说,我顿然惊得手足如冰,想我那纫芬此时定是凶多吉少,从此天上人间,永无见面之日了!我当着父亲虽不便哭,我那眼泪早已点点滴滴的落下来。我父亲见了,笑道:“你这孩子想是痴了。联军攻破京城,干你甚事?哭他怎的!”说罢,就惠了茶钱,下楼回到栈房。这天我躲在栈房里,呜呜咽咽的哭了一日一夜。我父亲也猜着了我的心事,不好前来相劝。到了第二日午后,就和我带了王升将行李搬出栈房,乘了招商局上水的大火轮船,三人共住一间房舱,径回湖北。

第九回 烽火惊回前游成一梦

  这天是六月念九日,这只轮船抵了汉口码头。我父亲因为自己的故居此时已赁与他人居住,便找到一家旧时交好的绸庄,名叫“公和泰”的,将行李起在他楼上,权时住下。那绸庄的主人名叫杨锦堂,与我父亲甚是莫逆,连我家主仆三人的伙食,都是他供给的。我见这绸庄里天天有一份上海报纸送来,我便没有一天不看报。但是一天一天的看去,那报上登的新闻,什么“两宫驾幸太原”,什么“李傅相北上议和”,什么“京朝官都由德州纷纷南下”,又是上海那些善士设了什么救济会,放轮船去救济北方那些被难的官民,单单只没有说起纫芬一家人的下落。我又希冀纫芬万一能够逃得出一条性命,与我破镜重圆。

  我日里思量,夜里哭泣,不上一月,我早已骨瘦如柴,弄得茶饭不思,成了个弱症。我父亲见了,心下着急。起初是用大义来开导我,过后是假意说是顾年伯已经扈从入关,用好言安慰我。无奈我总没有见着确实的证据,只是不信。我父亲又命王升引我各处去游玩。我见河山满目,风景依然,不觉益增伤感。及至过了中秋,度了重阳,我那思念纫芬的心愈加迫切。我父亲不知听得谁人的讹言,说是顾年伯全家当联军入京时,已殉难了。

  这天,有个我父亲自幼同窗的朋友,名叫金砺之的,来替我说亲。说是这家人家姓毕,名叫毕伯谐。他的女儿今年一十六岁,与我同庚,生得来月貌花容,兼之字学簪花,诗工咏絮,是汉口数一数二的人物。毕伯谐的家产约有二三万金,自己又捐了一个候补道,也算是地方上有名的绅衿。咳!我想毕家的小姐,他的容貌就是比纫芬还要美丽,他的文才就比纫芬还要渊博,也不在我的心上。何况这些说话都是金礰之一面之词,究竟毕小姐的人物若何,大家都没有眼见。我与纫芬是精神相契合,声气相感通。我除了纫芬之外,莫说毕家小姐,就是王嫱再世,谢女重生,我也不要承教的。所以金砺之来我父亲前说起这事,我并没有在意,因为我是个已聘有妻室之人,我父亲决不至卤莽行事,替我再聘他姓之女。

  谁知天下的事竟是出人意外,我父亲以为我有了毕家的小姐,就可以淡忘了纫芬,那金砺之只说了一个大概,我父亲便一口允许了,择了十月初一日缠红。且和金砺之商量,要当年岁底迎娶。我看见我父亲这般办事,我总猜是纫芬的全家必然在京城里殉难了,否则那有替我另聘之理。我如此一想,我便心痛如割,想我从今以后,真个与纫芬成了永诀,要应了我与纫芬临别的时候他“他生未卜此生休”那句话。于是,从这日起,我的病症就日渐加重。我父亲见了万分着急,故意说是要携我到杭州去扫墓,实则要教我到上海去散散闷,或者那上海十里洋场之内,有什么忘忧草、蠲忿花可以治愈我的病。我也想要到上海去访查救济会中从京津救来的官民里面有纫芬没有,里面有人晓得纫芬的消息没有。所以就于十月初九日,乘了招商局的轮船,仍旧带了王升同行。于路上行了三天,船抵上海码头。当时主仆三人起了岸,就近在三洋泾桥泰安栈托足。

  次日早起,我父亲便叫了一乘马车,带了我出去游玩一天,直到二鼓以后方回。也无非是张愚两园,和那吃大菜看戏之类,都不足解释我的忧愁。到了第三天,我父亲就要外面应酬朋友,无暇带我玩耍,只教王升陪着我往各马路上游玩。我因为精神疲困,走不得路,略略游玩了几条马路,就仍回栈房,躺在铺盖上养息。王升倒了一杯茶进房,便顾他自己出去了。

  我静悄悄的一个人躺在房中,忽然听见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就有人把隔壁一间空房开了,似乎扛抬了许多行李进去。少时,又有几个江西语音的人进入这间空房,里面似乎还有妇女的声音。闹了许久,又似乎闻得那些男人都下楼去了,单留着一个女人,坐在那间房里。那女人又不住的咳声叹气,好一似孤苦不堪的光景。我听了那声音,心下有些疑惑,便勉强走出房来,向隔壁那间房里张张看。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郎,愁容满面的坐在房中,虽然鬓发蓬松,毫无妆饰,却还不十分丑陋。我对他看了许久。

  那女郎忽然走到房门口,向我启口问道:“先生,请问这里是什么所在?”我说:“是广东客栈。”那女郎叹了一口气道:“咳!我总是跳不出他们圈套的了。”我闻他言语蹊跷,就接着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为什么事到这里来?”那女郎又叹了一气道:“咳,说也无益,还不如不说的好。”我听他这话,我越觉疑惑起来,逼着他要他说出来到上海的原因。那女郎才眼圈儿红了一红,向我说道:“我是在京城遭了拳匪之难,被人诱骗到了这里,要把我卖到烟花场中去的。我本来也是官宦人家的儿女,已经许字人家的人。那家的少爷,也是像你先生一样的,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我家父母已择于明年春天,妆我出阁。谁知京城里忽然出了义和团这番大乱,我家父母都被拳匪杀了。我落在拳匪手中,转卖在石条胡同,教我做那不要廉耻的事。我几番觅死不得,又被联军将我救了出来,关在一间空屋子里,受了几十天的苦楚。现在是几个同乡的无赖假意将我认作亲人,从洋人手上保出来,挈我乘了救济会的船到这里的。”

  我听了女郎这些话,我便说:“那么你此后已脱了火坑了,怎的说是跳不出他们的圈套?”女郎道:“什么脱了火坑,他们见我无家可归,昨晚又在那里交头接耳的商量,要将我卖到什么堂子里去了。”我听到这里,忽然想起我那纫芬,我就往下再问道:“你家在京城住在什么地方?”女郎道:“我住虎坊桥。”我又问:“你可晓得羊肉胡同里有一家姓顾的,海宁的顾公馆么?”女郎道:“是不是那个顾翰林?”我说:“正是。”女郎正待再说下去,只见楼梯上走上两个獐头鼠目的客人来,便顿然噤住了口,倒退进房去了。

  我见我与女郎说话的头绪俱被这两人打断,甚为恨恨。没奈何,只好缩回自己房中,依旧躺在床上,拟等那两人出去,再与那女郎细谈。岂知那两人上来之后,房中便声息不断,一直闹到次日天明,忽然叫了几辆车子,把所有行李和那女郎搬到别处去了。我当时睡在床上,听得女郎和那些人一哄而去,我不便出面挽留那女郎,与他考究那纫芬的事,我心中异常郁闷。

  过了两日,我父亲命王升买好了到杭州去的小轮船票,与我一同出了泰安栈,在观音阁码头乘了戴生昌小轮。在路上一日一夜,到了杭州拱宸桥。这日是十月十五日,我父亲与我带了王升乘了驳船,进入杭州城内,就在木场巷一个本家家里暂行居住。次日,我哥哥得知我父亲回杭的信息,从学堂中请假回来看我父亲。我父亲这天就带了我们兄弟两人,由钱塘门出了西湖替祖宗扫墓,顺便赏玩湖中的景致。自此一连在湖上游玩了三天。我见那寒山凝翠,远水横波,果然浓抹淡妆,皆堪入画。我只恨没有携着我纫芬来此,致使云树寂寥,山川减色,殊为憾事。我父亲在杭州勾留了七八天,依旧乘了小轮仍回上海,暂行卸装于四马路鼎升栈。

  我因为路经上海已是第二次了,寻常出外消遣,就不用王升跟随。这天是十一月初一日,我独自一人踱到二马路。正在马龙车水、目不暇给之际,忽然在人丛里看见一个衣服褴褛、面目黧黑的人,在那里缓缓行走。观他面貌,似甚熟悉,当时仔细一想,哦,这就是顾年伯的管家李贵。我就高声叫道:“李大爷,李大爷!”李贵闻我呼唤,掉转头来,向我定睛一看,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少爷,你是几时到这里来的?”我说:“是昨日来的。你家老爷也在这里么?”李贵听说,将眉头一皱,说道:“你还问起我家老爷呢!早在京城里亡故了。”我赶忙问:“是几时亡故的?”李贵道:“说也话长。”

  当下李贵便拉我走到一家漆铺门首,慢慢的向我说道:“不瞒秦少爷说,我家老爷自从你们出京之后,就在刚中堂那里替他办理文案上的事。谁知那义和团的声势日盛一日,今天攻使馆,明天烧教堂。到了六月初旬以后,就有人说起,外国已经派了兵船来了。我家老爷还不十分在意。谁知到了六月十九日,外国人忽然攻破京城。可怜那些口出大言的义和团,挡着枪的就死,遇着炮的就亡,登时阖城大乱。其时,我家老爷慌了手脚,连忙依着大众的榜样,门口插了顺民旗。果然洋兵只到屋子里来搜索了一次,便没有前来胡闹。谁知到了第四日,那些洋兵打听着我家老爷是朝廷命官,要把我家老爷捉将去,教他随着众人掩埋死尸,打扫街道。你晓得我家老爷是个文诌诌的读书人,如何吃得这宗苦楚?不满五天,就得了一个绞肠痧的急症,吐泻了一天一夜,竟是死了。这时正当盛夏,京城里死人如麻,就有银子也买不着棺木。幸亏得南横街陆公馆里的陆少爷,不知他那里找了一口柳杉棺木来,将我家老爷草草盛殓,稿葬在陶然亭的左近。我家太太因为受了陆少爷这些好处,就把我家大小姐给他带去,算他做了顾家门里的女婿。我家太太和二小姐自遭了这番大变之后,每日里只是相对悲啼,一筹莫展。二小姐还悬梁自尽了两次,都被旁人救下。后来有个陆少爷的朋友,名叫管葛如的,来替我家太太划策,说他自己和一个洋统领极其莫逆,可以设法弄一张护照,把我们一家人先带到天津,随后就可以打算回南的方法。我家太太听信了他的说话,就收拾了细软一切,带了二小姐和那孀居的赵太太,随他到了天津。一住两月,弄得当光吃尽,还是不能回南。后来不知如何,他和那赵太太勾搭上了,居然睡在一间房中,不顾他人耻笑。与夫妻无异。到了九月初旬,说我李贵是只能吃饭不能做事的人,把我撵了出来。以后我幸亏遇见了顾老爷一个同寅的朋友,带我一同回南。自此顾家里的事情,我就不甚明白。”

  我听到这里,我便赶忙问道:“你家的二小姐和太太后来究竟作何下落,你真个全不明白么?”李贵道:“我回南之后,过了半月,遇见了一个天津来的朋友,说起那管葛如。后来不知他想出什么方法,把我家太太和二小姐一同带到上海,住在一家小客栈里。因为房饭开销不能应付,寻着一个老虔婆,浑名三阿姐的,把我家二小姐生吞活剥,卖与一个姓林的光蛋,言明身价银洋一百五十元,是买去做姨太太的,谁知却是买到堂子里去当娼。当时我家二小姐得知其事,就私下托人买了三钱鸦片,吞将下去。那时正在半夜三更,无人知觉,……”

  我听到这里,不觉心头突地一跳,立刻眼前发黑,两耳齐鸣,那眼泪犹如潮涌一般,恨不得就碰死在这家漆铺的门口,好赶到鬼门关上去寻纫芬。李贵见了,倒吃了一惊,慌忙向我说道:“秦少爷,你何必如此伤感,我家二小姐还没有死哩!”我听见李贵这般说,我才回过一口气来,急忙拉住了李贵,教他快快说出下文。究竟纫芬现在是死是活,好教我心定。

第十回 彩云散后遗恨结千秋

  李贵道:“秦少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向前面走几步,找一家茶楼上去,慢慢的说罢。”我闻得李贵这般说,我愈加着急,等不得去上茶楼,一定要逼着李贵说出来。

  李贵无奈,只得又细细说道:“幸亏当时我家太太在睡梦里听得二小姐的痰声,连忙惊起来一看,见是二小姐已经脸色发青,不能说话了,当下吓得手足无措,把管葛如叫了起来,要和他拼命。管葛如说:‘这是吞了鸦片烟了。你们休得着慌,我曾见北京那些窑姐儿吞了生烟下去,都是用木棉花救转的。’说时,匆匆走出栈房,不知到那里去弄了许多木棉花回来。立时拿来烧灰煎汤,把二小姐灌了半天。果然到了天明的时候,那吃下去的鸦片都一口一口的呕出来了。可怜我家二小姐美人儿般的一个人,自从经了这几番磨难之后,听说他变了个面黄肌瘦,和那痨病鬼一样了。那管葛如本意想骗几十两身价银子用用的,这时看见二小姐这般烈性,料是以后骗不到手,便和我家太太吵闹一场,独自一人带了赵太太搬出栈房,不知到那里去了。我家太太没有主意,只得央求栈房里账房先生写信到湖北亲戚那里去告帮。现在闻得母女两人还在那个小客栈里面。”

  李贵说罢,我忙问:“那小客栈在什么地方?你去过没有?”李贵道:“我是管葛如撺掇我家太太逐我出来的,我还去干什么?至于那个小客栈,此去却不多路,只要走出了五马路就到的。”我听说纫芬在那栈房里还没有死,我便立刻转悲为喜,希冀此后还有与他花烛团圆的日子。于是又拉着李贵,要他引我到那小客栈里去。李贵道:“你不要缠我,我自从早上到了如今,还没有一点东西吃下肚呢!”

  此时,我就随手从衣袋里摸了两角小洋出来给了李贵,叫他到对过一家小饭店里去吃了饭,赶紧引我到五马路去。谁知李贵接了小洋在手,倒不要吃饭了,买了两个炉烧儿,吃着就走。我看见李贵走了,我便紧紧的跟在后面。一路上左思右想,想我出京的时候,万不料纫芬竟落魄到这个地步。这虽是管葛如那厮不是,然而也是纫芬命中注定有这番磨折。现在我既然与他在此地相逢,我当尽我的力量,求我父亲竭力援手,使他母女不至流离失所,然后将纫芬善为调理。想纫芬虽姬姜憔悴,只要医药适宜,当不难渐渐复原,依旧显出从前的美丽。

  我正在胡思乱想,只见前面路旁果然有一家小客栈。李贵停了脚步,向我说道:“秦少爷,这里就是我家太太住的客栈,请秦少爷自己进去查一查,我是不进去了。”我再四要李贵陪了进去,李贵不肯。我也就不勉强,大着胆子走进栈房,向柜上请教一声:“有个北方逃难来的顾太太同一个小姐,可是住在这里?”柜上有一个人举手向里面一指道:“那八号房间里就是。”我便依着他所指的地方,走近前去一看,果然是八号房间。此时,我就把门帘掀了起来,踱进房去。只见房内上面安了一张铺子,那帐子下了一半,有一个衣服褴褛的妇人坐在铺子边上,在那里揩眼泪。我见他脸上十分黄瘦,竟不认得是谁。过后仔细一看,方才认得就是纫芬的母亲。我走到他面前叫了一声:“年伯母。”

  那纫芬的母亲抬起头来,一见是我,便跳了起来,一把拖牢了我的手,笑道:“阿呀!秦少爷,你倘然早来一步,我的纫芬早已瞑目,不至于多受这几天磨难了。可怜我的纫芬绝食已经五六天,几回死去又活了转来,问我:‘秦少爷来了没有?’我说:‘秦少爷是你的冤家,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呢?你要去投生转世,你尽管去罢,不必在这里牵肠挂肚的提起你那冤家了。’”

  纫芬的母亲说到这里,便一手揭起帐子来,教我看那纫芬。我只见纫芬斜靠在枕头上,一张脸儿只有三个指头宽,脸上全无血色,好是纸扎的人儿似的。我既〔听〕见了纫芬的母亲这番说话,又看见纫芬这般形状,我不觉又惊又怕,又悲又急,舌头也硬了,喉咙也塞了,站在地板上,半天才哭了一声道:“纫妹妹,你如何会病得这般狼狈?这是我害了你了!”不想那久病将死的纫芬一听见我的声音,猛然张开眼睛,一骨碌坐了起来,对着我要想说话。谁知没有开口,便喘了半天的气,停了一会,方才力弱声嘶的说道:“哥哥,你过来。”

  我此时看见纫芬这种的情形,我心下比那刀穿剑搠还要难受。我就歪着半边身子坐在他的铺子上,一手执着纫芬的手,忍了哭说道:“纫妹妹,我现在已经来了,你有什么话说,不妨尽管说出来。”纫芬把头摇了两摇,使劲儿说道:“哥哥,我承你百般宠爱,只是我没有福气和你匹配,我如今还是个黄花闺女……”纫芬说道这里,忽然又气喘起来,喘了一会,又使劲儿说道:“我死之后,你切勿过于悲痛,只要精诚不散,未必来生没有相见之期。”我听见纫芬说到这里,觉得纫芬的手渐渐的冷了,我便忍不住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道:“纫妹妹,你聪明了一辈子,怎地自误到这步田地?你倘有一长半短,我怎样对得住你呢?”纫芬的母亲在边上看着,也不觉泪如雨下。只听见纫芬又往下说道:“我今天见了你一面,我心愿已了,哥哥你放手让我……”纫芬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他喉咙底下的痰已经呼噜呼噜的涌上来,虽然两只眼睛还是看着我,脸上那神气早已不像了。我连忙放了纫芬的手,招呼纫芬的母亲帮同将纫芬身子在铺子上放平。

  此时客栈里伙计听见我们房里的哭声,也三五成群赶进来了。我和纫芬的母亲只顾顿足捶胸,对着铺子上哭了好一会。那旁边看的客栈伙计等了半天,忍不住开口动问说:“你们的亲人既然不幸死在这里,须得从速备办后事才好,不要只管哭下去了。”纫芬的母亲听了这话,愈加哭得死去活来。我见此情形,晓得他身边乏钞,办不起衣衾棺椁。我就止住了哭,请他暂为等待,我自己出了这所小客栈,坐上一乘东洋车,赶回泰安栈见了我父亲,把纫芬病死在栈房里的事哭诉了一遍,求父亲拿出钱来替他料理后事。

  我父亲听了我的说话,也着实有些伤感,便立刻和我到那小客栈里。先与纫芬的母亲见了面,又看了看已死的纫芬,然后拿出钱来,转托这栈房里的账房买了几件绸布新女衣,一口棺木,又叫了几个专管丧事的工人,和我眼看着将纫芬装殓入棺。我此时哭得来黑地昏天,恨不得跳进棺材内,与纫芬一同入冥。我父亲待纫芬棺殓已毕,就又托那客栈里账房叫了一班鼓乐,买了许多香烛纸钱,教工人把纫芬的灵柩抬到会馆里寄放。我与纫芬的母亲,便也哭哭啼啼送到了会馆。我又在会馆里大哭一场,取了两块洋钱,拜托看守会馆的人善为照料。然后与我父亲同坐了东洋车,回到泰安栈。

  我父亲见我悲伤劳倦了一天,教我权且养息。他自己又翻身走出栈房,去见纫芬的母亲,送了些资斧把他,劝他勿过悲伤。又替他筹划回家的方法,代他发信与京外各处的同寅同乡,恳求¥助。咦!我父亲因为爱我的原故,爱及纫芬,并惠及纫芬的母亲,真所谓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此恩此德,我就粉骨碎身,也难图报。

  不料我自从这天回到泰安栈之后,就此一病恹恹,日渐沉重。到如今,我估量我自己的病势大约是不久要从纫芬于地下的了。咳,我自从十一岁上与纫芬在湖北胡公馆里相会之后,我便指望与纫芬地久天长做一个有情的眷属。万不料一番相聚,又有一番的阔别。果然一别之后永不见面倒也罢了,又万不料京城之中彼此不期而遇,致使爱情加了一倍,情障又深了一层。然使当时纫芬的家规甚严,男女不便会面,或陆晓沧出来说亲时,两家父母都执意不允,那也渐渐的心冷了。又万不料纫芬竟可以与我朝夕把晤,亲事又始终说成。咳,既然说成了,就可以千稳万稳,稳稳的与我结为夫妇了。又万不料我父亲要故意延缓吉期,更万不料京城里拳匪起事,我两人忽复劳燕分飞。既然劳燕分飞,就应该地北天南,永不见面。又不料彼此在这里患难相逢。更万不料彼此重逢之日,便是死生永诀之时!这一段镜花水月的情缘,直如此曲曲折折,离离奇奇。我不懂那造化小儿,何故要教我做一会影里情郎,教我做一会画中爱宠,演出了如许的离合悲欢,到头来弄得这般的结果!

  然而,我不怪我的父亲,我也不怪拳匪,我总说是孟夫子害我的。倘然没有孟夫子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话,我早已与纫芬自由结婚,任从拳匪大乱,我与纫芬尽管携手回南,此时仍可与纫芬围炉把酒,仍可与纫芬步月看花,并可与纫芬彻夜温存,终朝偎倚,领略那温柔乡中的滋味。初不至使我用尽心思,历尽苦楚,阅尽烦恼,受尽凄凉的了。到如今只落得孤馆寒灯,愁增病剧,一身如寄,万念俱灰。不但害我父亲忧愁悲苦,还要害了那毕家的小姐,为我担了个虚名。我甚望我中国以后更定婚制,许人自由,免得那枉死城中添了百千万亿的愁魂怨魄,那就是不可思议、不可称量的功德。

  我现在脑筋一转就看见我那纫芬:一张鹅蛋脸儿,两道高高的眉毛,一双秋水盈盈的媚眼,一张樱桃小口,两边颊上还有两个酒涡儿,立在我的面前,忽嗔忽喜,忽笑忽悲,弄得我神魂颠倒,尽日昏昏的如醉梦一般。然而古今来弹词小说中所说情痴的儿女,都是采兰赠芍,报李投桃,或是钿合金钗,或是琼琚玉佩,用以私相馈遗,留作定情的信物,结爱的明征;又不然也有什么赠答的诗歌,寄情的词赋,传于后世,用作千秋的佳话;再又不然就是精神结为奇葩,魂魄化为灵物,如那连理树、比目鱼,齐女之变为哀蝉,韩凭之飞为蝴蝶,也可以令人攀条流涕,睹物思人。惟有我与纫芬彼此往来赠答,只有一个“情”字,并没有一些儿表记、片纸的情书,以为将来的记念。

  纫芬待我的情,真个如桃花潭水,莫测浅深。我若就此死了,岂不辜负纫芬一片的心迹?所以,我虽然病到这个地步,还要滴泪和墨,力疾拈毫,将纫芬待我的无限深情,原原本本的写出来,使万古千秋痴情的儿女读了我这篇小说,凭吊徘徊,欷觑流涕,或者情之所至,还要替我做两篇哀词,题一首恨赋。那时,纫芬也可以含笑九泉,不枉待我一番的厚爱。

  看官,看官,要晓得纫芬是十一月初一日死的,我这部小说,就是纫芬死后做的。我这部小说,始终只是写一个“情”字。此后世界上有情的人尽管看我这小说。倘然一味讲淫,全不解得情字的人,休得来看我这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