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真后史

清溪道人编次

禅真后史

版本:

  清代删节本。五十三回。

作者:

  题“清溪道人编次”,“冲和居士评校”,清溪道人或以为即方汝浩;与《禅真逸史》的编撰者,当为一人。

内容:

  书接《禅真逸史》,叙述薛举重新托生为瞿琰,惩奸除恶,降魔除妖,最终仍旧急流勇退的故事

第一回 耿寡妇为子延师  瞿先生守身矢节

第二回 醉后兔儿追旧债  夜深硕士受飞菑

第三回 二真仙奇遇传方  裘五福巧言构衅

第四回 听谗言泼皮兴大讼  遇知己老穆诉衷情

第五回 裘教唆硬证报仇  陆夫人酬恩反目

第六回 商天理肆恶辱明医  秋杰士奋威诛剧贼

第七回 窥珠玉诸凶谋害  观梅雪二友和诗

第八回 舞大刀秋侨演武  拜花烛耿宪成亲

第九回 恋美色书生错配  贪厚赠老妪求婚

第十回 庆生辰妯娌分颜  怄闲气大家得病

第十一回 全孝义郁氏善言  看风水葛鹪诡计

第十二回 写议单败子卖坟山  假借宿秃囚探消息

第十三回 华如刚藏机破法  龚敬南看鹞消闲

第十四回 凌老道华秃死  奸养师母耿郎送地

第十五回 跃金鲤孝子葬亲  筑高坛真人发檄

第十六回 叶炼师回神复旨  张氏女妒孕生情

第十七回 问肚仙半夜有余  荐医士一字不识

第十八回 全伯通巧处生情  郁院君梦中显圣

第十九回 五彩落水全生定  媚姐思儿得受病

第二十回 瞿廷柏母子重逢  刘廉访弟兄莅任

第二十一回 好施小惠恒招祸  急为偷生反丧躯

第二十二回 叛狱贼市口遭刑  烧香客庙前斗宝

第二十三回 恶公子见财起意  老阇黎直口诉冤

第二十四回 存公道猴蟹归原  正法度主仆受责

第二十五回 木马驿剑侠谈心  蒙山洞苗酋作乱

第二十六回 众百姓鼓勇逐蛇  三洞主改邪归正

第二十七回 刘仁轨激蛮攻蛮  骨查腊用计中计

第二十八回 墨顶朱冲波救主  哈一喃出猎兴兵

第二十九回 崆峒岭二贤叙旧  龙门府四将攻城

第三十回 爱良马番将献谋  挂数珠猢狲念佛

第三十一回 黄鼠数枚神马伏  奇童三矢异僧亡

第三十二回 刘经略执旗督阵  瞿司理上表辞官

第三十三回 瞿二郎吞符却病  党氏女刺绣见妖

第三十四回 蓝面鬼扑捉党翼儿  大将军锤击滑道士

第三十五回 瞿氏子放雷逐怪  车云甫挺斧劈邪

第三十六回 摄魂和尚诉真情  觅利黄冠谋放债

第三十七回 厚赠侍儿为妾媵  议芟权恶谒相知

第三十八回 印常侍利口饰非  许侍郎庇奸获罪

第三十九回 众冤魂夜舞显灵  三异物宵征降祸

第四十回 散符疗疫阴功大  掘鼠开疑识见多

第四十一回 白马寺怀义嫉贤  大峡山羊雷仗义

第四十二回 卞心泉赂贵救亲  羊大郎肆凶拒捕

第四十三回 三戒铭心权避迹  一餐大嚼定交情

第四十四回 喽啰赠宝救冤民  孔目收金宽狱犯

第四十五回 二寨主停杯审事  四冤犯遇赦远奔

第四十六回 侠士戮奸伸大义  簿司移衅诈平民

第四十七回 谈积弊防御明心  试神臂二雄纳款

第四十八回 告病还乡期避世  割襟为聘结良缘

第四十九回 顾大郎为弟求医  颜氏女诉冤索命

第五十回 程员外聆音择婿  张别驾设计倾贤

第五十一回 南明山玩景遇饥民  西屏岭焚祠驱孽鳄

第五十二回 赴井泉弃名避世  隐岩壑敛迹修真

第五十三回 栖霞洞四道敌魔  毗离村七仙入圣

糜公有言,佛为朝廷养济院,有功于国,则亦取其真,实际非必捐妻肉之累,饭藜茹藿,膜拜燃香,吟梵唱偈作净土津梁。乃俗子扬其波,儒流亦且导其澜,祈悟门于贝叶琅函,不复问拯世济民实事,翻阅参求间,一腔热心已消矣。暨出,寡建竖,投老林壑,又拾传灯余烬,与二三黄面髡相诘难,依皈拱卫,胥老稚投礼空王。

  噫!真在是乎?不知大根器人,何尝不从仙释中毂转?何尝不向仙释中归根?其间一段真功行,良善可庇,疲癃可起,奸逆可锄,魑魅可扫,慈悲肝胆侠烈心肠具备,不尽惨然眉低断努目态也。

  则煦煦谈矜恤者伪,而柔刚互运者真;拘拘明心性者伪,而晦蒙不蚀者真;汲汲事梵修者伪,而践履沉买者真。即如薛仙,身膺天,已入圣而脱凡,犹必再试之时艰,以补昔日罅漏,可识真之旨矣。然不指迷真之幻影,世且认贼作子,来金吾、党氏俱可身上金台;不指寻真之竟究,世且丧志望洋,秋侠士、耿郎胡得立地成佛?揉叛盗于忠良,祛下回分解。

  奸慝于禁近,《后史》皆所以补《逸史》未备,所为继之而起也。若夫清溪道人试提醒于前茅,已作南车之指;猛钳锤于后劲,允为暗室之灯。衷以屡注而逾热,识以久历而逾沉,奇以弥触而弥吐。禹鼎不足铭其怪,溟海不足方其灏;时花不足斗其艳,朝霞不足侔其鲜。人各具眼,应尽悸目挢舌相惊赏,毋饶不佞笔舌也。

  时崇侦己巳兰盆日翠娱阁主人题。

  源流真土真铅真汞,元神元气元精。三元合一药方成,个是全真上品。动静虚灵不昧,混全实道圆明。形神俱妙乐无生,直谓虚皇绝境。

  这一首词名〔西江月〕,乃一隐士与潘炼师讲道,作此赠之。大率修炼之术,离不的这个圈子。又闻《广成子真语》云:“有阴德者,径补仙宫。”故知修真成道者,不独在乎导引、胎息、烹鼎、吐纳之功,全重那一点灵台的良善,积德累仁,以成至道。就如那《禅真逸史》所记,一释三真,都归正果。

  林澹然在渤海王高欢麾下为将时,长刀大戟,杀人如麻,似与如来戒杀之训相悖。及后猛省回头,披缁削发,虽逃梁复魏,不免许多魔障,而内心不损,外行不回,终证菩提上果。

  门下如杜伏威、薛举、张善相三贤,除奸剔蠹,济世利民,年逾耳顺,弃位苦修,俱相继霞举,此亦一念真心,发为功行,极圆极满,乃能如是也。后来唐高祖武德年间,敕赠林澹然为通玄护法仁明灵圣大禅师,赠杜伏威为正一静教诚德普化真人,赠薛举为正一五显仁德普利真人,赠张善相为正一咸宁淳德普济真人。则修于寂者彰于显,自是本根上一脉精光,不可磨灭。

  “前史”已悉大意,而今复辑《后史》一书,与“前史”源流相接,不过是“禅真”二字。谨按唐太宗贞观二十三年,饥馑流离,盗贼蠭起,太宗皇帝听了李太史之言,令叶法师发檄祈请,极其诚恳,遂有真人降生阳世,征番灭寇,拯溺扶危,逐鬼荡魔,利民济物,只在三十年之间,做成了许多因果。只为着这个真人下界,提挈了几个道友同上天堂,又引出无数希奇古怪的事来。正是:欲修紫府清虚教,还本儒宗礼义心。

第一回 耿寡妇为子延师  瞿先生守身矢节

诗曰:

    清商萧飒汉江秋,红紫枝头色正柔。

    坠叶逐流随月渡,残芳带雨倩风揉。

    莺簧漫拟鸟鹏调,蝶拍空传鸾凤俦。

    不是须眉异巾帼,伦常堕地仗谁收?

  话说隋末时,卢溪州辰溪县毗离村里有一秀士,姓瞿名天民,字子良,生得长须秀目,白脸丰颐,举止从容,天然风度。

  幼丧父,家业甚窘,娶妻郁氏,苦守清贫,朝耕暮读,以养其母元氏,年过三十,未有子嗣,忽一日,进城访友,谈及艰难一事。这友人姓刘名浣,与瞿天民幼同笔砚,最相契爱。当下留住吃了午饭,二人筹划资身之策,商议了半晌,无计可施。

  瞿天民正欲作别起身,忽听门外有人声唤,刘浣道:“仁兄且慢坐,待弟看是甚人,然后送兄。”瞿天民依允,坐于轩内,在窗眼里张时,只见刘浣揭起竹帘,迎进一个人入来。那人头戴尺余高一顶尖角扁巾,身穿一领淡青粗布道袍,足穿高跟深面蒲履,与刘浣礼罢,移过杌子并坐了,附耳低言。说了一会,袖中取出一个柬帖,递与刘浣。刘浣含笑接了,看罢,起身进轩内来秤银子。瞿天民问是何故,刘浣摇手道:“少刻便知。”

  一径出客座里,将银子送与那人。那人接了,千恩万谢,临出门时回头叮嘱道:“老哥千万话勿得个,千万话勿得个!”刘浣点头应允,那人欢喜作别而去。刘浣拍手笑将入来,瞿天民迎道:“那人却是兀谁,贤弟这等好笑?”刘浣道:“仁兄不知,这人姓边名荐,插号叫做笾箕。原籍海州人氏,腹内颇通文墨,在外设帐十余年了,只为着一桩毛病,往往馆事不终。今日此兄却又做出这睧儿来了。”瞿天民问:“那人有甚么毛病?”刘浣道:“这笾箕倒是个有趣的朋友,酒量好,棋画也好,说科打诨更好,钱财也不甚计较。奈何酷好的是这一着,每每为此事打脱了主顾。目今在敝邻耿寡妇家处馆。这耿氏家道富足,且是贤德,丈夫耿鼎早亡,只生一子,将及十岁,馆谷有二十余金,款待甚是殷懃,朝暮酒肴茶饭的齐整,自不必说。这小边看上了他家一个小厮,叫名锦簇,在馆中做伴读的。两个正在花园里行事,被他父亲撞见了,当面抢白了一顿,不容进馆。他如今在这里安身不稳,就欲起程回去,因无盘缠,将这张关约押弟五钱银子,岂不是一场好笑?”

  瞿天民道:“那厮既是无耻,贤弟不该将银子借他。况这纸关券,乃无用之物,要他何干?”刘浣道:“这银子专为仁兄而发。不然,怎生轻自与他,这柬帖儿更是有用处。”瞿天民不解其意,细问其故,刘浣道:“仁兄诉说寥落无措,小弟踌躇难决。适间小边失馆,其中似有一个好机会,故此不惜小费,收了关约,为兄一图,不识可乎?”瞿天民道:“深感贤弟盛雅,此馆得成,老母甘旨有望,煞强似耕种的清苦。只是一件,彼已长往,留此废约为质,惟恐无成,徒为画饼。”刘浣道:“边兄一时露丑,惶愧无地,故着忙要去。若迟延数日,则愧心渐解,必夤缘求恳,捱身入户矣。故小弟收约赉银,使彼死心塌地而去,为兄图馆,一也;耿寡妇之父濮员外与弟有一脉之亲,今日弟即亲去力荐,或者有几分成就之意,明日便见消息了。”瞿天民欢喜作谢,辞别而回。

  当下刘浣径往濮家来,恰值员外在侧厅内与一少年围棋。

  两下相见,礼毕,员外道:“久不相会,今日何事下顾?”

  刘浣道:“有一言求教,特此奉谒。”员外笑道:“足下请坐,待老朽完此残局请教何如?”刘浣道:“绝妙,晚辈正欲一观。”

  那少年道:“老伯已拜下风,不必终局。”员外道:“局上未分胜负,小子何得狂言!”两下互相笑谑。刘浣候二人棋毕,即将荐馆与瞿天民之意细细说知。员外道:“舍甥小馆已有一位姓边的朋友在彼,难以斡旋。”刘浣又将小边逐出情由说了,员外笑道:“斯文中做此道儿的极多,何足为异。边先生既已辞馆,老朽就与小女说,择日奉请令友便是。但不知瞿君举止抱负何如,不要蹈老边的旧辙才好。”刘浣道:“敝友才识不凡,立身诚实,断不似旧师的景态。”那少年道:“凡人家请师长,必须有才、有法、有守的方好。”濮员外道:“请问兄长,何为才、法、守也?”少年道:“凡为师长的,饱学不腐谓之真才,善教不套谓之得法,诚实不伪谓之有守。师长具此三德,子弟们方有教益。”刘浣道:“敝友瞿君,三德未必俱备,然真诚质朴,教法亦精,断不误却令甥功课。”濮员外道:“尊驾之友,决非妄诞者,老朽力言,管取馆事立就。”刘浣欢喜自回。次日,濮员外亲到耿家,见了女儿,备言刘浣荐馆之事,又说瞿先生恬静饱学,教法最精,兼且近便,不可错过。濮氏从了父亲之言,即写下关约,着苍头送到刘家。刘浣自令人通知瞿天民,不必细说。此时正值四月初旬,这耿寡妇是个节俭的女人,预先送了两个请帖,趁着立夏节日,顺便排下筵席,邀瞿先生进馆,濮员外、刘浣宾主三人,盘桓了一日。次日,依然令小厮锦簇伏侍小主耿宪读书。

  光阴荏苒,不觉又早月余。濮氏见儿子功课不缺,举止端详,与前大不相同,心下十分喜悦。家下人又言瞿先生温柔雅量,待人以礼,更兼善教不倦,甚堪敬重,故此濮氏管待倍加丰厚。忽一日晚上,濮氏吃罢晚膳,正欲脱衣寻睡,猛听得牀头戛戛之声,急执灯看时,却是一对蚕蛾,两尾相接,在那里交媾,四翅扇扑,故此声响。濮氏疑道:“此物从何而来?”

  掀起枕席瞧看,见一个破损空纸包儿。问儿子时,答道:“早上在花园内扑得的,故包了放于枕下作耍。”濮氏哏了一声,将蚕蛾掷于牀下,息灯睡了。闭眼一会,转辗思量,睡不安枕,翻来覆去,心绪如麻,长吁数声,披衣而起。此时天色曛热,纱窗半启,只见一轮月色,透入罗帏。濮氏轻身下牀,移步窗前,凭槛玩月,不觉欲火如焚,按捺不下,倚着围屏,立了一回,奈何情兴勃然,势不可遏。一霎时面赤舌干,腰酸足软,反觉立脚不住,急纵身环柱而走,如磨盘一般。团团旋绕有百十个转身,愈加遍身焦热,心痒难禁,口咬衫襟,凝眸伫想,恨不得天上坠下一个男子来耍乐一番。又想着家下有几个小厮,年俱长成,已知人事,寻觅一个消遣也好,只是坏了主仆之体,倘若事露,丑脸何以见人?呆思一会,猛然想起瞿师长青年美貌,笃实温雅,若谐片刻之欢,不枉人生一世,纵然做出事来,死而无怨。正是色胆如天大,只因睹物生情,拴不住心猿意马。

  当下侧耳听时,谯楼已打二鼓,回头看宪儿和侍女们皆已熟睡,忙移莲步,悄悄地开了房门,轻身下楼,踅出银房,黑暗里被胡牀绊了一跌,急跃起转过轩子,趁着月光,一步步捱出茶厅,早见是书房了。濮氏四顾寂然,伸出纤纤玉手,向前敲门。却说瞿天民正在睡梦中,被剥啄之声惊醒,心下疑道:“更阑人静,何人至此?”急抬头问道:“是谁?”门外应道:“是我。”

  却是一个妇人声音。再问时,依旧应声:“是我。”瞿天民惊诧道:“这声音分明是耿徒之母,夤夜至此,必有缘故。”原来濮氏与瞿生虽未觌面相见,然常出入中堂,呼奴唤婢,这声音却是厮熟的。当下瞿天民口中不说,心下思量:“夜深时分,嫠妇独自叩门,必有私意存焉。不开门,虑生嗔怪,坐馆不稳;若启门,倘以淫污之事相加,如何摆脱?”

  正暗想间,敲门之声愈急,外厢轻轻道:“瞿相公作速开门,奴有一至紧事相恳,伏乞见纳。”瞿天民听了濮氏娇娇滴滴的声音,不觉心动,暗算计道:“这是他来就我,非是我去求他,无伤天理,何害之有?不惟他妙年丽色,抑且财谷丰饶,私情一遂,余事可图。”

  即起身离牀,正待启门,忽抬头见天光明亮,又猛省道:“阿呀,头顶是甚么东西!咦,只因一念之差,险些儿堕了火坑矣!堂堂六尺之躯,顶天立地一个汉子,行此苟合之事,岂不自耻?此身一玷,百行俱亏,快不宜如此!”一霎时,念头端正,邪欲尽消,侧身而睡。又听得门外唧唧哝哝,推敲不已。瞿天民心生一计,哼哼地假作鼾声,睡着不理。濮氏低声叫唤,无人偢倸,又延捱了一会,不见动静,跌脚懊恨而回,径进房内,恰好宪儿醒来声唤,濮氏抚息他依然睡了。此时更觉欲动难禁,频咽津唾,两颊赤热,小腹内那一股邪火直冲出泥丸宫来,足有千余丈高,怎么遏得他下?自古道:妇人欲动而难静。耿寡妇被这魔头磨弄了半夜,无门发泄,恨的他咬定牙根,双手搂抱一条黑漆厅柱,两足交叉,直至小腹中卷了一回,豁刺地一声响,一块对象从牝门里脱将下来,就觉四肢风瘫,一身无主,忽然晕倒牀边,半晌方苏。又不敢惊动侍儿,只得勉强撑起,把一牀单布被将那脱下的物件取起包裹了,藏于僻处,又取草纸试抹了楼板,撇在净桶里,才摸到牀上,和衣眠倒,不觉沉沉睡去。直到次日辰牌时分方才醒来,觉得身子困倦,不能起牀,一连将息了数日,渐得平复。心下感激瞿先生好处,不然已为失节之人了;还喜得隔门厮唤,未审何人,事在狐疑,幸不露丑,暗中自恨自悔。忽一日早上,见房内无人,将门闭上,取出那脱下的对象来看,原来是一团血块。濮氏看了又看,心下暗忖道:“这一团血肉是妇人家色欲之根,若不天幸坠将下来,这祸孽何时断绝?”嗟叹了一会,将此物依旧包藏过了。

  自此以后,濮氏竟绝了经水,毫无情欲之念。后人看此,有偈为证:

    空彼欲想,斩去骚根。

    阿弥陀佛,救苦天尊。

  再说瞿天民自那夜闭户不纳,坐到天晓,自想道:“惭愧呀,也做了一个鲁男子。但是妇人家水性,见我拒而不理,必生嗔怒,不知这馆事如何?大抵事有定数,只索由他!”当下自猜自疑,又早过了数日,依然仆役们伏侍殷懃,茶饭上更加醲酽,心下放宽了。不觉又是季夏,因见天气炎热,暂且歇馆回家,并不将这事对母亲、妻子说知。在家过了月余,天色渐凉,仍然赴馆,一来师徒相得,二来情义优渥。在耿家处馆三年,这耿宪经史渐通,十分文雅,当年初冬,与一宦家结成亲事。不期岳翁写一帖子,差家僮接女婿明春到衙里读书。濮氏难于推辞,暂且应允。至散馆前一日,接父亲濮员外商议道:“如今新亲家请你外孙明年往他家下攻书,这事万分难却。但这瞿师长教宪儿何等用功!况且为人谦厚,在此三年,并无一言半语,怎好辞却?事在两难,如何区处?”这员外手拄拐杖,侧着头,不知答应甚话出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醉后兔儿追旧债  夜深硕士受飞菑

诗曰:

    保全节操赖书生,愿托千金报尔恩。

    蠢隶漫辞招剧盗,俯思得失总无凭。

  话说濮员外因女儿商议外孙读书一事,当下复道:“新亲翁见招,理应迁就。瞿先生在此数年,尔家礼数却也不缺,便辞他谅亦无碍。”濮氏道:“爹爹讲的是。儿还有一件事体与爹爹酌议。当初你女婿在河南做客时,被一卢店户拖欠下绒缎银一千余两,将及十年光景,并无下落,只留下一张空券。数日前,有一船户来通消息,说这店家近来发迹,每思往彼取讨,奈无可托之人。今欲烦瞿师长带一苍头同到河南,清楚帐目,倘得银时,就将百十两谢他也不为过,不知爹爹尊意若何?”

  员外点头道:“好,好!这人可托,谅不误事。我也有些帐尾在彼,一发劳他顺便取之,一举两得也。”濮氏甚喜。当晚整下散馆酒席,濮员外、宪儿相陪。数杯之后,濮员外道:“舍孙赖老师培植,大有进益,理应久侍绛帏。奈何敝亲翁韦君赐翰相招,不得不往,明岁有违大教,心实歉然。”瞿天民道:“小生樗栎庸材,荷蒙不弃,在兹三载,叨扰多矣!令孙少年英伟,飞黄可待,既是令亲翁相迎,理应趋命。但小生无寸功而屡蒙厚贶,含愧不胜!”耿宪道:“先生待我如子,受教实多。母亲另欲从师,不知是何主意?岳丈处明岁是断然不去的。先生呵,你也怎忍弃我而去?”说罢,不觉泪垂双颊。瞿天民也扑簌簌流下泪来,劝慰道:“不是我无情相撇,奈是令岳接尔赴馆,万万不可却者,岂可因我负了你岳丈美意?幸我家下不远,时常来望你便了。”濮员外又将河南取帐情由,对瞿天民细说一番。瞿天民道:“感承老丈与令爱盛情,这是有益于小生,怎么不去?但未禀知老母,不敢轻诺。”濮员外道:“老夫人薪水之费,早晚自着人馈送,不必在心。小女说千金之托,因不得其人,故迟延十载。若得老师慨允一行,不惟亡婿感恩于九泉,而老夫亦沾余惠矣!”瞿天民再三逊谢。夜深撤席,濮员外也在书房内歇宿。次早,酒饭罢,送出修仪盒礼,着苍头挑了先行。瞿天民面谢了濮氏出门,濮员外领了外孙远送一程。濮员外道:“日昨所恳之言,万乞留神,灯夜后相约动身,切莫推故。”瞿天民应允,两下作别而去。

  不说濮员外二人回家,且说瞿天民赶着苍头,同出城外,到家中见了母亲、妻子,忙备酒饭款待苍头,写下谢帖,打发去了。晚间,瞿天民将耿宪定亲、明春到岳丈家读书并濮员外所说要他往河南取帐原由,一一对母亲说了。元氏道:“汝在他家三载,看待十分尽礼。耿郎既已另从师傅,明春汝又失馆,既有这条门路,甚是好事。取得帐目归来,谅他决不薄你,再来讲时,切莫推却。”瞿天民见母亲允了,心下暗喜。

  话不絮烦,转眼之间,又早冬去春来。上元佳节,瞿天民进城看灯,就便探望刘浣。刘浣整酒叙情,瞿天民又将前事说了,刘浣撺掇该行。酒罢,二人携手出街闲玩,正遇着耿宪行过,定要留二人到家下吃茶。瞿天民道:“天色将暮,不必茶了。去岁令外祖所谈河南一事,老母已允,尊堂处乞为转达。”

  耿宪别了自回,径对濮氏说知。濮氏即接父亲商议定了,一面整顿行囊,令人相邀瞿天民,预约定了起程吉日。至期,瞿天民别了妻母,径到耿家相会。濮员外交割了文券,拨一个家僮,名唤兔儿,向来原随亡主出外,一应帐目皆经他手,故此着他挑行李,陪伴同往。吃罢酒饭,濮员外等送出门外相别。

  此时正是二月初旬,天气晴和,百花开放。二人行至傍晚,投店安宿,次日五更动身,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一日已到河南蔡州府地界。二人进城,径到卢家来。卢店主问了来意,倒也欢喜,迎入客座酒饭,随即打扫一间净室,与二人安顿,早晚殷懃相待。忽一日,整备酒筵,逊瞿天民坐了客位,接亲友们数人相陪,酒至半酣,卢店主取一拜匣放于席上,对瞿天民道:“昔日令亲耿君赊缎匹一千余两与小店货卖,不期令亲弃世,小弟连年构讼,店本消乏,以致拖迟日久,未得奉还。近赖四方客长扶持,渐复旧业。今蒙大驾光顾,该当本利一并奉上,奈春初众客未齐,生计萧索。”指着匣子道:“只措办得本银六百两,外有些粗缎布匹杂货等项,共计一百余两,作为利息,伏乞笑纳。余欠本银四百两,另立券约,冬底奉偿,令亲处烦乞鼎言,感戴不尽。”说罢,取过天平拜匣,将银两对众兑明,一封封迭起,又唤伴当捧过布缎杂货,称估停当,一并当面交割。瞿天民叫过兔儿,令其检点收贮。

  兔儿踉踉跄跄,走向前来,瞅着眼道:“相公且慢着。当初敝主在日,和卢长者交契甚厚,往来最久,故将这若干缎匹托在宝店货卖。敝主亡后,已及十年,论来一本一利也该还我二千余两。今日只还这些,本不足,利又薄,教小人怎么回复主母?”卢店家笑道:“管家讲得有理,奈本店生意淡薄,一时抽拔不出,以致如此。所欠之银,只在岁底奉还,决不爽约,令主母处乞为方便。若说利息,不过表情而已,莫论厚薄方妙。”瞿天民道:“卢老丈是一纯厚长者,既已吩咐年毕见赐,今且遵命,待冬间再来趋领。”兔儿道:“我的爷老子,你讲的是太平话儿,官路做人情,谁不省的?我小人吃他家的饭,穿他家的衣,领了他家的严命,银子不足断不回乡!不然,早晚的熬煎怎了?这二千两银子,一文也少不下的!”瞿天民道:“你家主母最是贤德,我回家面言,管教你不受气便了。”兔儿道:“瞿先生,你回家见我主母,一言两语便自去了,终不然在我家过了生世?”

  瞿天民怒道:“这厮不痴不醉,为何这等胡谈,甚为可恼!”卢店官并众客一齐劝道:“耿管家面色似有几分酒意,一时唐突,不必介怀。”兔儿睁眼道:“吃你家的酒不成?不是夸嘴说,我小兔在家朝朝七夕,夜夜元宵,谁似在你尊府,不偢倸,撇人在冷房里坐。若不是小兔身旁有几文钱时,眼灼灼看你们呷酒。”卢店主笑道:“适才已备些薄酒在彼,少刻老夫亲自陪你吃三杯,不必着恼。”兔儿道:“咦,惊死人,希罕你家酒吃!不敢欺,小兔是酒里养命的,那一日不醉饱,老卢你不要忒煞欺人,鰟皮鱼儿也有三寸肚肠。瞿先生是落得做好人的,凡事还有小兔做一分主,老人家不要差了念头!”

  这话分明是要店家暗中买他的意思。此时合座亲客皆怒,一齐道:“不还银两,你待怎的?这蠢狗不过是富家一个奴才,却也恁地无状!”兔儿道:“是、是、是,我是奴才。但不曾卖与你家卢老官,你接这伙人来骂我,敢是设计赖我的银子?我小兔是不惧的。二千两白银,若少了一文也休想我出你家门去!”

  卢店主笑道:“要还也不难,明早讲话。”瞿天民气满胸膛,奈在客中不好发话,只得耐住了性子。众客焦躁,酒不尽欢,各各辞去。瞿天民谢了卢店主,回客房寻睡去了。

  当晚无话。次日早上,卢店主到亲戚处措置了四百两银子,下午依旧接了亲友,又邀下几家邻舍,坐下茶罢,对众将昔日欠耿家银两情由逐一告诉,又道:“昨日老朽备下小酌,先奉还耿宅本银六百两,余欠四百两,意欲岁毕找足。感此位瞿相公慨允不辞,不期耿管家发言发语,要本要利。众位高邻在此,我与耿家生意往来,又非私债,怎么算得利息?”说罢,取出银两与众人看了,道:“这是白银一千两,求老管家收去,即刻赐还文券,外要甚么利钱,一毫休想。不然,任你告理,宁可当官结断!”众邻舍一齐道:“我们做店户的拖欠客银,此是常例。要象这卢老丈肯还冷帐的,千中选一。老哥呀,你收了去的便宜。若到官时,连本也送了,休怪!”兔儿道:“凡事有瞿相公作主,我小人怎敢多言。”瞿天民冷笑道:“我是外人,怎敢做主?我瞿相公是落得做好人的,收与不收,请君裁处!”兔儿道:“咦,相公好点掇,小人醉中言语,你大家认起真来。”众人一齐大笑。卢店主道:“恁地讲时,我也不教你空过。”唤伴当取出昨日检过的粗缎布匹杂货来,又称出散碎银三十两,送为路费,两下欢喜,一边收下银两物件,一边接了文券。一面搬出肴馔,众人坐下饮酒,侧厅里另设一席,款待兔儿,大家尽欢而散。瞿天民为代濮员外取讨帐目,耽搁了十余日,方得起身。卢店主又赠礼物下程,亲送至郭外分别。

  二人行了两日路程,乃是永陵镇上。看看天色傍晚,寻一热闹客馆,兔儿歇下行李,伏侍瞿天民净了手脚,同在房中吃饭。

  兔儿道:“两日担子甚重,险些儿压死了人,明早雇一脚夫挑去方好。”瞿天民道:“正是,我也量这担子不轻,明日雇人送到白露河口,下船回去,岂不轻便?”兔儿欢喜道:“甚好,甚好。”说罢,熄灯安宿不题。

  且说卢店主有一邻人,姓秋名侨,排行第八,原是响马出身,最有义气。射得一手好箭,况兼武艺精通,智勇出众。少年时习成一行艺业,做了数千金家业。娶个浑家,极是贤惠,苦苦劝谏丈夫改恶从善。这秋侨一时回心,在城内租了房屋,开一生药铺。初时生意颇兴,只因他眼界宽大,看银子不在心上,终日里好酒好肉受用,更兼酷爱的是赌博,数年之间,囊橐消乏。正在愁烦之际,恰值卢店主邀他做眼,兑银子与耿家。

  他见了一千两雪白大锭银子,不觉昔日念头又起。当下一面吃酒,一面心下筹划这事,瞒着浑家,预先暗中约下旧时伙伴,只待瞿天民出门,便行动手。当夜瞿天民正在浓睡中,忽听得喊声大起,开眼看时,满室通红,数个大汉抢入房里来。

  瞿天民在黑暗中只提得一件下衣闪入牀下,这也是数不该绝,恰好牀下半堵泥壁原是破的,瞿天民即从破壁钻入去,乃是一间内室,即蹲在室内不动。这店主人是个聋子,不听得喊声,只瞧见门外一派亮光,疑是失火,忙奔出来看时,早被一棍打倒。这兔儿梦中惊醒,见火光烁亮,众大汉奔将入来,已知是盗,欲躲时,无处可避,也被一斧砍倒房中,银两货物等项尽被抢劫一空。

  此时各房客商,合家老小,各各惊惶躲闪,直待贼人去了许久,一个个聚集商议。瞿天民从内室大宽转捱出来,只见中门口店主人头颅中棍身死,客房内兔儿面中一斧,在那里挣命。瞿天民跌足嗟恨,众人皆惊骇叹息,店家老幼一齐嚎篊大哭,引动地方邻里都来看视,喧哄直到天明,这兔儿也气绝死了。齐往县中呈与,县官审了口词,随即佥牌,差人往店家检验尸伤,着落尸亲办棺收贮。一面呼唤一班缉捕公人,责了限状,差委分投四下缉访正盗。

  此事遍处传扬。这消息传入卢店主耳中,惊得这老儿目瞪口呆,急忙里骑马星夜奔到永陵镇来,见了瞿天民,凄惨不已。瞿天民道:“耿家兔儿已死,又拖累店老官身丧,行囊财物尽劫无存,我孤身狼狈,难以还乡,又负却舍亲之重托,怎么是好?”卢店主道:“风波贼盗,前生冤孽,命中注定,万不可逃。尊驾且请到寒舍权居,候本县老爷缉获这伙强徒,追赃正法。倘一时擒究不着时,老夫亦赠盘费,唤人送公回府,不必愁烦,以伤贵体。”瞿天民感谢不尽。卢店主又雇下一匹驴子,与瞿天民骑了,同取路复往蔡州城来。到了家下,日逐价殷懃相待,委曲宽慰。瞿天民在县前打探,催并县官责限缉捕人等。守候月余,并无踪迹,因与卢店主商议这事如何了落,卢店主道:“足下离家日久,不如暂且回乡。这里事务老夫一力承当,天幸倘获得贼时,所追赃物一一收留在此,以候尊驾来取。”瞿天民拜谢,打点起身。

  卢店主又赠盘缠衣被,欲着家僮相送,瞿天民辞道:“行囊不多,小生单身尽可去得,不必劳动尊使,即此告辞。”卢店主置酒饯行,两下分别。有诗为证:

    萍水相逢岐路人,几番赠别意何勤。

    阱中下石轻浮子,鉴此宁无反愧心?

  话说瞿天民别了卢店主出门,背驮包裹,手提雨伞,凄凄凉凉,独自一人趱路。行了数日,不觉已到鼎州地界,穿城而过,只听得一派锣鼓之声,喧阗振耳。近前看时,乃是城河内划龙舟作耍,心内忖道:“愁绪如麻,已忘时序。明午正值端阳佳节母亲寿日了,怎么是好?”带着烦恼行路,渐觉身疲力倦,举步难行,勉强捱出城外。又行了一里余路,忽见树林中有一古庙,即移步走入庙里,放下包裹、雨伞,在侧首石条上坐了半晌,静悄悄并无人迹往来。忽听得一派笛音从庙后而出,清亮爱人。但不知这吹笛者却是甚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二真仙奇遇传方  裘五福巧言构衅

诗曰:

    袖手亡羊泣路岐,空林邂逅授仙机。

    宿愆未尽遭萋斐,顷刻风雷驾祸梯。

  话说瞿天民随着笛音,循步踅出庙后,只见后殿墙外是一片荒草地,内中有几株大槐树,槐树之下有二乞丐席地而坐,品笛饮酒。左边的须发皓然,身上穿着一领厚重衲衣;右边的骨瘦如柴,浑身精赤,只将一片荷叶遮于腹下。地上横放着两条短竹杖。二人对饮,谈笑自若。瞿天民将伞柄拄地,伫目旁观,那赤身的猛抬头见了,举手招瞿天民道:“来来来,卮酒解热,莫嫌腥秽。”瞿天民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二人同声道:“妙人妙人!”瞿天民也塌地坐了,那须白者斟过酒来,一连吃了数杯,配酒的是一味苦菜,两色果品:一样是鲜荔枝,一样是新柑子。瞿天民心下惊疑,动问道:“这荔枝出自广闽,离此较远,二丈如何得来?况柑子此时方得开花,焉能有果?事属奇异,敢请玄教!”那瘦子道:“君虽敏悟,岂解我方外之玄。看君气色晦滞,有一大难,不可不慎。”瞿天民道:“小生值一几死之难,侥幸获生。”即将客店被盗之事说了一遍,瘦者笑道:“此是他人之难,与尔何预,即日还有缧绁之忧,犹虑死生难定。”瞿天民惊愕,已知此二丐决非凡人,忙长跪恳求避难之术。发白者扶起坐定,又熟视一会,笑道:“不妨。看君部位,似有丧亡之厄,幸印堂里隐隐黄光相映,阴德纹已露,虽见灾危,尚有一线百生之机。平日君有甚济人守己的好处,明与吾言,吾即示尔生路。”瞿天民道:“小生贫寒之士,自给不暇,焉能济人,但守己一节,似或有之,不过是安贫守分而已,余无德业可称。”瘦者道:“阴德者,在于冥冥之中行的好事,不丧自己的心术,不玷他人的节义,光明正大,人所不知,方谓之阴德。君若隐而不言,是欺我也!”瞿天民想起昔日夜间耿寡妇叩门,拒而不纳,莫非是这一桩阴德?正欲开言,心里又想道:“若与他二人说知,岂不玷辱了濮氏名节?”随复闭口不言。瘦者道:“君欲言又忍,是何缘故?”瞿天民道:“某深思半生履历,兢兢自守而已,非是隐忍不言,实无一长可取。”二人一齐称羡道:“诚笃君子也,诚笃君子也!有实行而不矜,更能隐人之恶,当今之世,如君者能有几人?”瞿天民躬身逊谢,白发者道:“汝今到家之后,即有祸事临身。但当逆来顺受,不必忧煎。”指着地下柑子、荔枝之核:“这二物是救汝之灵药也。”瞿天民恳问道:“此二物何以救得小生之命?”白发者道:“看君气色,直交上元节候,方得脱灾。其中遇一贵人内室有难,汝当救之,不惟离却囹圄,而且获其重报,自此后君家永无灾眚,寿高禄厚,兼有子嗣。”又捡起柑瓤三片、荔核五枚,交与瞿天民,细细开传秘法。瞿天民拜受,请问二仙长姓名,瘦者道:“予二人乃方外逃名之士,不必相问,君宜速往,少刻雷雨至矣!”瞿天民狐疑不信,还欲盘桓,霎时间阴云四合,渐闻隐隐雷声,瞿天民道:“雨已之头,不如权在庙中躲避,候天霁再行。”瘦者笑道:“汝在庙中避雨,眼见得命在须臾。这殿角头有一孽畜作怪,应在令日申时起蜃,故吾二人在此镇伏。不然,这满村百姓尽为鱼鳖矣!”瞿天民大惊失色,那瘦者将那一片遮身荷叶覆在瞿天民头上,吩咐道:“君只在此向北而立,不可移动,直待雨止天清,速速离此前去。”说话未毕,忽然狂风骤起,雷声震击,电光闪烁,大雨如注。少顷,一股恶气如烟如雾,从殿角上直冲起来,腥气触人。只见那白发老者袖内取出一把长柄折迭扇子来,对那恶气扇将去,渐渐烟消雾灭。猛听豁刺地一声响亮,恰如山崩地塌之势,有一赤龙从殿角上飞将上来,烟雾奔腾,霹雳大震,火光缭绕,冰雹抛掷。那龙初飞出殿角时,不过长得丈余,乘着风云之势,半空中盘旋奋跃,顷刻间长有数十余丈,昂头向天,将尾反搠入殿下乱搅,只见一股黑水骨都都倒滚上来,倏忽之间,平地水高数丈。瞿天民幸与二仙长同站在园内,冰雹不能着身,黑水滚至足边即退。

  此时水势汹涌,风雷愈猛。白发者手提竹杖,大喝一声,腾云而起,迎着龙劈头打去,那龙奋勇来斗;这瘦者也提了竹杖,飞身直上,向前助战。瞿天民仰面看时,那两条竹杖变成二口宝剑,去砍孽龙。那龙公然不俱,扬鳞舞爪,抵死相敌。两下鏖斗良久,被瘦者一剑砍中龙尾,那龙负疼向北逃遁,这二仙随后赶去。一霎时,云清风息,雨住天晴,黑水尽退。瞿天民惊得面如土色,半晌不能举足。奈何日色两沉,取下荷叶,折迭藏于袖内,提了雨伞包裹,乘湿而走离古庙。又趱过三里多路,到一村坊,寻觅客店投宿。吃罢晚饭,对店内众人细说二仙赶龙之事,众人各各惊异。店家道:“我适才见狂风骤雨,雷电交作,谅来是有龙起蜃,后来见天地昏黑,似有喊杀之声,合家慌张起来,不期幸有二仙追杀孽龙远去,是我敝地百姓之大幸也。”三三两两,四处传扬,地方保正人等科敛富户银两,在古庙之中造一伏龙祠,即依瞿天民所说二仙形象装塑金身,牌位上鎸着十三个金字“通灵显圣除孽济民惠德二真君”。这是后话不题。

  却说瞿天民次日算还店钱,趁早行程。一路无话,不觉已到故乡。当下一面行路,心下算计道:“离家数月,理应先见母亲。但耿家知道,未免生疑。今且先公后私,如此如此方妙。”

  取路进城,径到濮员外家下来。员外接见,迎入中堂,礼毕茶罢,濮员外问道:“耿家兔儿为何未到?所烦些须帐目,不知能明白否?一路风霜劳顿,何以为报!”瞿天民道:“一言难尽。小生有负重托,甚觉赧颜。今得与老丈一面,亦出万幸。”

  濮员外惊骇,细问来历。瞿天民将卢店主还银、兔儿酒后争论并收得员外零碎帐目、路中被盗、兔儿与店家杀死情由,细细告诉一番。濮员外跌脚叫苦,叹息道:“老夫些须之物,不足挂齿,但耿家人财两失,何以解分?”又问:“尊驾曾回府么?”

  瞿天民指着雨伞包裹道:“小生若回寒舍时,怎么又带这对象来?”濮员外点头道:“正是,正是。”瞿天民低头长叹。濮员外宽慰道:“这事分明是老夫与小女命薄,反累足下受惊,事皆前定,不必愁烦。”留住瞿天民酒饭毕,二人同往耿寡妇家里来。濮员外请瞿天民客厅坐地,自先入内室来与女儿相见,备将前项事说了,濮氏惊惶无措。旁边惹动一人,捶胸顿足,号哭起来,口里埋怨道:“一家男女十余个,都吃大娘子的饭,偏独我的丈夫是该死的,差他远出,教他死在他乡外土,尸首不得还家。我的天呀,好苦!”这哭的女人正是兔儿的浑家皮氏。濮员外道:“不要啼哭,从容数日,我出盘缠,着一人取你丈夫棺木回来便了。”皮氏不理,且哭道:“我少年夫妇,半路分离,不知那个不惬气,故意定要他远出,教他死得好苦。这瞿先生好没分晓,两人同去,只你一个回乡,单是他不会躲避,死于强盗手里,偏你生三头六臂、七眼八脚的好汉,能会走脱?这人死得不明,莫不是谋财害命,将我的老公断送了也不见的!”濮氏跌足道:“这歪妇又来胡讲,瞿相公在外听得了成甚体面?”皮氏嚷道:“怕甚么?瞿相公跛相公,要他还我一个活老公来只索罢了,不然正要和他费嘴哩,有甚体面?”

  濮氏道:“这泼货恁的可恶!兔儿在家时,镇日里和他厮闹,咒生骂死,絮聒个不了,以致兔儿忿气出去避你。临出门时,还对我说:“大娘,我这一去不回来也罢,讨得个耳根清静。』可怜他死于非命,都是你这淫泼妇咒诅死的,反出言吐语伤触他人!瞿相公是一读书君子,终不成他见财起意,谋死你家老公?况劫抢杀人,事非小可,已惊动地方官府,难道是遮掩得过的?还不闭了鸟嘴!”皮氏道:“大娘,你不要一面情词,听人邪说,阎王殿前没个咒杀鬼。我那不识好歹的兔儿自取其死,与我何干?你说瞿先生是个读书君子,大娘,你还不曾着道儿哩。世上不公不法的事,俱是读书人会做。自古道:财动人心。银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看了那千余两大锭银子,又有许多货物,怎不动火?暗中安排死了,假理会作强盗掩饰,我与你妇人家坐在家里,那晓外边事务。据他说惊动官府地方,我们曾亲见么?自的家奴死了,并不悲苦,反护他人!”说罢,敲桌打凳,放声大哭。濮氏大怒道:“我听了这个消息,心内好不耐烦,正没做理会处,反淘你这泼狗妇的气!”夺过濮员外手中竹杖,劈头劈脑打去,打得皮氏满地打滚。濮员外拖住女儿,着力解劝,方才住手。这皮氏一面啼哭,披着发大踏步奔出厅外来。恰值瞿天民独坐在厅门首,被皮氏兜胸脯一头撞将来,险些儿撞了一跌。瞿天民惊道:“这、这是何故?”皮氏道:“何故?你娘的鸟故!你为何谋财害命,杀我亲夫?”

  瞿天民平素是极孝的,听皮氏骂了一句:“你娘的鸟故”,不觉怒从心起,口里恨的一声道:“泼淫狗,怎么伤我母亲?”只一脚尖,踢中小腹,皮氏大叫一声,望后便倒。里面跑出数个妇女来搀扶,只见皮氏唇青面紫,晕倒地上。濮员外见势头不好,慌忙将瞿天民扯出门外去,丢个眼色,瞿天民一道烟溜了。

  少顷,皮氏渐渐苏醒,众妇人扶进卧房睡了,只见地上一带淋漓鲜血。原来这妇人有四个月身孕,被瞿天民踢伤了胞胎,捱至更深,小产血晕而死。当夜,耿寡妇慌做一团,密请亲戚来商议了两个更次,只得令人到皮氏亲兄家通知。其兄叫做皮廿九,原是个破落户,闻此凶报,乘夜而来,径入妹子房里,一面啼哭,一面询问妹子病死根由。众丫鬟男妇人等,都是主母叮嘱过的,只推说瞿相公从河南回来,诉说被盗、兔儿身死情节,嫂子听了,一时颠狂大哭,以致小产血崩身死。皮廿九也没话说,闹哄哄直到天晓。濮氏秤些银两,就教他去买办棺木衣衾,打点晚上入殓。皮廿九吃了些酒饭,自去备办去了。

  不期耿家间壁有一光棍,姓裘名为五福,年有二旬之外,生得白净温雅。这皮氏平日间常去撩拨他,两下眉来眼去,彼此有心偷会,只困濮氏拘束严谨,无隙可乘,两下未曾到手。

  当下裘五福已备知皮氏与主母相争、瞿天民踢死之事,向来与皮廿九识熟,谅定决来寻衅,熬着瞌睡,在那里探声候气。自夜至晓,不见动静,心下气忿,要替这皮氏报冤,侵早即站在门首窥伺,只见皮廿九急忙忙从耿家奔出来,往对巷径走,裘五福从后尾将去,穿过了三五条巷,行至一僻静去处,裘五福叫道:“皮大哥,那里去?”皮廿九立住脚,回头看时,认得是小裘,答应道:“小五哥,一向少面来。”五福进前一步,厮赶着走路,将手搭着皮廿九肩膊,笑道:“阿哥,好利市得彩,也携带弟兄们吃一杯酒!”皮廿九笑道:“小不死,又来扯淡,有何利市彩色?”裘五福指着皮廿九的衣袖道:“这里边落落动的,岂不是个彩色?”皮廿九道:“好苦呀,这等的彩色让与你罢!你晓得我向来空缺处,仗有耿家妹子掏摸些帮助,如今不幸他夫妻两个双双死了,教我向后望着谁哩?这袖中是耿大娘子与我的银两,替亡妹买办棺木衣衾,乃是皮门不幸。贤弟不去沽一壶请我解闷,反讲恁地得彩,岂不是落寞我也?”裘五福笑道:“活贼,恁他话瞒的谁过?令妹升天,是老哥一碗滥饭,大锭囫囵的东西请自受享,把那錾下的零星散碎请我小兄弟,也彀几十场醉饱。”皮廿九道:“这话从何处来的,教人摸不着头脑!”裘五福冷笑了一声,掇转身自念诵道:“宁可私盐重犯,莫惹人命干连,管他做甚?”拱着手道:“老哥请了!”低头径走。皮廿九猜疑道:“这厮言语跷蹊,莫非我妹子死得不明?且去兜他转来,问个明白。”当下急急赶上,将裘五福衣襟扯住道:“好兄弟,和你吃三杯了去。”

  裘五福道:“小弟有事,不得领情。”拽脱衣襟就走。皮廿九又一把拖住,扯到一家冷酒店里,拣付座头坐下,唤酒生搬过几样菜蔬,烫热了两壶酒,打发去了。

  二人对面吃了一回,皮廿九再四询问妹子死的根由,裘五福方才说出前因后迹皮氏致死的缘故。皮廿九听了,袖中取出一块银子,约莫钱数多重,丢与裘五福道:“烦兄弟算帐,我不得奉陪,先行一步。”说罢就走,裘五福一手拖定不放。不知二人说出甚地话来,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听谗言泼皮兴大讼  遇知己老穆诉衷情

诗曰:

    自成心许两情联,无奈风波拆锦鸳。

    喋口眐非期泄忿,致令吉士受拘挛。

  话说这皮廿九听裘五福说出妹子身死根由,抽身就走。裘五福留定道:“兄长恁地急行,是何算计?”皮廿九道:“我、我去寻数十个弟兄,分作两班,抢入瞿蛮和这耿淫妇家里,打得他寸草不留,先出了这一口恶气,然后当官告理,毕竟要这两个狗男女抵命,方得罢手!”裘五福摇手道:“老兄差了。恁的做作,只落得人财两失,空费心机。”皮廿九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妹子被他二人打踢死了,不抵命?怕他怎地!”裘五福道:“老兄,你省的贫莫与富斗,贱莫与贵争。

  当今时节,有钱的便好做事。比如,你立意告他两家抵命,兄且想:潭府家事比耿家何如?”皮廿九笑道:“也差不多儿。”

  裘五福道:“你再想,尊腹中比小瞿若何?”皮廿九又笑道:“所学不甚相远。”裘五福焦躁道:“我以一桩正事议论,兄反如此戏谑,管我鸟事!”跳起身要走,皮廿九双手捺住道:“小皮正要求教,阿弟就认真发恼。那耿寡妇有巨万家私,我小皮有一根硬鸟;那瞿先生习经史万言,我小皮识扁担一字。你道差远不差远哩?”裘五福笑道:“你兀自油嘴作耍,我传你孔门心法,管教兄囊中饱满腹,申令妹之冤。”皮廿九做起戏脸来,恳求心法。裘五福道:“你速雇倩健汉数人,先赶入耿家去,从前厅打进后堂,一瞇地只是打骂,这教做门面拳,且打得他一个没处存身。口口声声紧伤着耿寡归,切不可半字沾着小瞿。妇人家有甚见识,那濮员外是个纯厚畏事的人,怕女儿出官伤了体面,多分来兜你讲话,你就一交跌在他怀里,若扣到足价时,随即收兵。这叫做兜心戳,百发百中的妙计。设或万一不理时,须索另开一条门路,不愁他不来上钩,这叫做转脚钉。临期,我自来帮衬。待那话儿入手时,老兄已足食足兵,尽着力量去告小瞿,区区忝为见证,一口攒定了他,怕这厮不抵命么?这叫做绝板令,岂不是一举两得之计?若依兄将二人混告做一状时,他两家决并力相持,小瞿拚着光身子和你打阵,耿家不过浪费资财,一鼓一锣的行事,暗中贿嘱了官吏,还要扭捏做诬告人命及坐你的罪哩!那时有屈难伸,徒成话靶。不如把两处分开讲理,彼此不能相顾,方是万全之策。”皮廿九听了,满面堆下笑来,拜倒地上,称羡道:“妙,妙!好论头,好论头!我皮廿九枉活许大年纪,怎如得贤弟恁的机变!”

  裘五福道:“不必多言,天已将午,快去行事。小弟暗中提拨,包得你箭不空发。”两个急急的吃了几壶酒,将那一块银子丢与店主押着,另日总算,皮廿九飞也似去了。这裘五福带着酒兴,徉徉地踱回家里,坐观成败。

  话分两头。再说濮员外自早上打发皮廿九出门,直至日已平西,不见买一些对象回来,心下动疑,忙令人将细巧家伙什物搬藏过了,又吩咐女儿:“若那厮有变诈时,我自料理,你且楼上高坐,切不可出来。”二人说话未毕,只听得门外一片声喊起,一伙人蜂拥入来。皮廿九当先动手,将门窗桌椅家伙尽行打碎,口里大骂,单问耿寡妇索命。邻里街坊上人来看的挤满一厅,此时裘五福也捱在厅内站着。众人见打的凶恶,谁敢向前来劝?濮员外在门缝里瞧见小皮和恶少等渐渐打得懈了,都叉着手在那里闲说,濮员外右手提了一壶热茶,左手拿着几个磁碗,从侧门踅出去,笑嘻嘻道:“众位辛苦了,请吃一杯茶何如?”众人却待来接,皮廿九向前把濮员外左手只一推,将那碗索琅琅打得粉碎。裘五福从人缝里跳出来,指着皮廿九道:“兄长忒也用强!自古道双拳不打笑脸,饿虎不吃伏肉。令妹死在耿宅,产后血崩,系是天命,与这濮太公何干?他老老大大提着茶与你们吃,何等好意,兄恃强将碗击碎,是何道理?”皮廿九嚷道:“耿寡妇活活地打死我妹子,他父亲即是我仇人,这茶是吕太后的筵席,好吃的么?便打碎了碗,你便待怎地?”

  裘五福笑道:“区区是耿宅贴邻,也讲得半句话的。纵使兄经官告理,免不得有我等排邻公论。且不要讲令妹是产中丧命,纵使耿大娘子亲手打死的,主母殴杀义妇,罪有所归,终不到抵命的地步。况兼死者不能复生,凡事留人情,日后好相见,有话理讲,不必恁地啰唣。”皮廿九低头想了一会,袖手道:“承兄见教,似亦有理。但亡妹一时死于无辜,教我如何罢手?”裘五福将皮廿九扭到厅前耳房口,附耳低言,说了半晌,末后皮廿九笑道:“任凭兄长发付,敢不惟命是从。”

  只见濮员外又取数只碗,请众人吃茶。

  众人都道:“这太公是万丈无节的好人。”一齐来劝皮廿九住手。裘五福转入厅里,将濮员外拽进后轩,说:“这厮们被我将言一说,口就软了,这事还好收拾,不知太公与大娘子尊意若何?”濮员外忙招女儿下楼,把小裘之言说知,濮氏道:“只凭爹爹作主,何必问我。”濮员外引裘五福踅出轩侧墙外茶厅里,和众亲戚相见,濮员外道:“此位裘兄是小女敝邻,皮廿九那厮十分无状,仗托此兄解释,彼已口懈,故邀进来和诸位酌量则个。”众亲道:“请教裘兄,此事何以散楚?”裘五福道:“小可适以利害之言说彼,渠已心服,现物入手,即刻收兵。卑末年幼,不敢专主,故请教于濮老太耳。”内中一人道:“彼索现物,不知几何?况人命是假,行财是实,这事行不得么!”裘五福道:“不然。晚辈有一鄙见,乞众位斟酌。这事只消如此如此,恁地恁地,列位以为何如?”众人一齐道:“好,好!全仗,全仗!”大家商议定了,裘五福出外厅见皮廿九说了。皮廿九欢喜,暗中令众人渐渐散去。耿家一面整下酒席,一面另秤银两去买棺木。将前门关了,只从后门出入。

  众人陪皮廿九在茶厅里坐。濮员外出名,将自己住屋做戤头,倒提年月写一纸百十两欠契与皮廿九,一齐押了花字,将契付与裘五福收执。当面议定,待棺木出门安葬之后,方交银两。

  皮廿九呆着那副嘴脸,拿班做势缠了一会。大家撺掇,契上又加了些银两,两下和息了。皮廿九又道:“君子不羞当面,巧言不如直道。我妹子虽与耿大娘子因言语间受些凌辱,主仆情分,理之当然。又承濮太公与裘兄诸位长者吩咐,小子是个一刀两截的硬汉,决无他说,单恨那瞿子良狗杀才,先将我妹夫谋死他乡,怪我亡妹理论,又一脚踢伤了小腹,登时堕胎身死。这厮万分狠毒,情理难容!真正三条人命,决要告他抵偿,才泄此恨。列位长者做一盟主,濮太公与耿大娘子不可暗里助他。若使小皮知道,变转脸时,莫嗔我作事反复!”众人道:“任从你去告谁,只不要沾惹舍亲便了。”大家唱了一个簸箕喏,坐下吃酒,直至更深。皮廿九亲自替妹子换了衣服,扛入棺里,收殓毕,又到妹子卧房里打开箱笼,收拾些衣饰细软,打迭了包裹,拿回家去。就叫了四个火工来,捱至五更,抬棺出门,众人送出,皮廿九千恩万谢去了。濮氏谢了众亲,各自散讫不题。

  且说皮廿九吩咐火工且抬棺木去郭外暂寄,自却乘夜央人做了一张状子,次早径到辰溪县来,正值知县裴爷升堂。皮廿九将词状当先递上,知县看状子时:三命事。痛其妹夫耿兔,祸遭凶恶,瞿天民谋财杀命,嫡妹皮氏理究致死根由,触怒踢打,登时堕胎身死。里邻裘五福等证。泣思三命含冤,极天惨变,叩台亲剿,存殁衔恩。上告。

  县官看毕,见是人命重情,当堂准了,随即佥牌,差公人拘唤正犯瞿天民、干证裘五福等一干人听审。不题。

  且说瞿子良一时气恼上,将皮氏踢倒,慌慌忙忙取路出城,奔到家里,见了母亲、妻子,将前事细细说了一番。婆媳二人惊得面如土色,一夜忧疑不睡。次早令人打听消息,已知皮氏身死,举家徨无措,寝食俱废。瞿天民暗思二仙之言,毫厘不爽,又将庙中奇遇从头至尾时母亲说知,元氏未及答言,县中公人已到。瞿天民延入客座坐下,忙办酒饭相待。公人取牌出来看了,催并见官。瞿天民送出差钱,二公人嫌轻憎少,冷言热语的奚落了一场,不收财物,径自去了。次日复来絮聒,至晚又去。瞿天民懊恼,央人进城里请刘浣商议。刘浣道:“这干公人最是凶狠要钱,况人命二字,比他讼不同,些须之物,怎能完局?少刻待我款取。”将及晌午时候,公人复来科索,喧嚷不已。刘浣迎出看时,内中一少年公人,姓穆名兴,与刘浣系旧相识,昔年曾于南门外一所花园内同居。自迁居之后,许久不会。当下相见礼毕,各叙寒温。那个公人也道出姓名,唤做毕大。两下将他事谈了半晌,瞿家摆出酒肴,两下谦逊坐了,饮酒数巡之后,刘浣备言“瞿兄饱学多才,只因命蹇,遭此屈事,二公光顾,本当厚赠,奈家道贫窘,所奉者不过表情而已,望乞周全则个。”穆兴道:“兄长见谕,无不领命。但小弟这一纸牌票,费了三百贯现饯买将得来,实指望一场小富贵,不期这厮单告着瞿兄,并无半字沾着耿寡妇,岂不是小弟们命薄?故我二人叹息这狗命是背财生的。一来见瞿先生的光景有限,二来幸会故人在此,不敢分外科求,只赐本等罢了。”

  刘浣道:“老哥所说,乃真情实话。原想人命重情,是一窟银窖,谁知撞着屁烧灰的精酸鬼!”大家都笑起来。刘浣道:“据兄说,买牌钱三百贯,今日瞿兄的薄礼,不过百贯之数,二兄请收下,权作小利,明日小弟补上三百贯来,以偿牌本。”

  毕大道:“相公与敝伙计是契爱旧交,故小人不敢多口,既承盛雅,现赐何如?”穆兴笑道:“老哥呀,你在公门已久,这两只眼珠兀的不识人?刘相公与区区相处最久,是一斩钉截铁的硬汉,希罕你这些小勾当!便是三万贯何如?伙计呵,且将瞿先生的收下,刘相公吩咐的迟早唯命,不要恁地小家子样。”

  毕大只得收下,瞿天民才坐得安稳。四人猜枚行令,大嚼一番。

  毕大多饮了几杯酒,连打了十余个喷嚏,靠着桌儿齁齁的睡去了。三人又吃了一回,穆兴推辞不饮,刘浣令撤去杯盘,闲坐清谈,等候毕大醒了同行。刘浣道:“小弟有一妻弟,年已长成,任性顽劣,因无生计,终日游荡不已,意欲送他入公门做些勾当,皂甲二役,不知那一条径路好,乞提挚指点,足见旧情。”穆兴叹气道:“这衙门中衣食,劝君休想。宁可捧瓢托钵,吃一碗安逸饭,免使耽惊受气,做那下贱的行业。”刘浣道:“我看公门中朋友近贵文雅,个个暖衣饱食,为何反言卑贱?”穆兴道:“兄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初在下也看上衙门出入,倚官托势,赚钱容易,故此营谋进县。讵知初入门时,就见多般周折,费钱劳力,这是分内之事。奈何一班一辈的人暗中排挤,上前嫌触莽,退后憎懦弱,眼灼灼看他们赚钱醉饱,只落得饿眼空囊,路中懊恨。及至看熟了门路,识透了机括,才得手中活动,若赚那良善忠厚的财物,兀自心安;如遇着尴尬狡猾的主顾,得些肥腻,每是牵肠挂胆,睡梦里耽着干系,惟恐他倒赃挟制,身遭法网。倘是畏刀避剑、奉公守法的,临事捱落人后,存世焉能发迹?若那心粗胆泼、舞文弄法的虽系做成家业,恒虑上司访犯。还有那磕头当拜,肐膝当走,轻则骂,重则打,何等凌辱!起的早,睡的晏,恁般劳苦。吾辈中人物,能有几人保守身家到老不辱的?古人云:身不属官为贵。这条路径,劝相公休得羡慕。”刘浣道:“老成的确之论,非相知决不见教如此精切。”穆兴点头道:“然也。”正说间,毕大已醒,立起身来,伸一伸腰道:“阿呀,略睡得片时,却早天晚,伙计呀,快去罢!”

  瞿天民捧茶出来吃了,送出门首,毕大道:“刘相公,心事乞留神则个。”穆兴道:“这腐物醉还未醒哩,又来了。”毕大道:“伙计,不是这等说,酒在肚里,事在心里。我们做公人的,得了钱是公人,不得钱就是人?比如刘相公许我心事,他是为朋友出钱,一团好意;我等为人钱财,与人消灾,临出门兀自有二句话哩,怎地我就是腐物?”穆兴笑道:“这句话也是请教。”毕大道:“皮廿九是一泼皮,又添上那裘五福,是吃人不吐骨的元帅。我看瞿先儿柔懦,怎与他做的敌手?况且无钱使用,这官事多分不尴尬了。非是我本衙门破人道路,瞿先生别的不必浪费了,只有两节紧要处,及早措置,免受熬煎。”刘浣道:“那两处要钱,便望乞明言指教。”毕大道:“第一处是行杖的牢子,极其刻毒,杖下无情,若不得钱时,这杖子决不轻过。第二件,人命事下狱者多,那狱卒牢头的威风不减似牛头马面,不得钱时,这苦楚实难捱受。莫要嗔我多讲,这是紧要的关节处。”刘浣道:“承兄见教,敢不佩听?敝友倘得出头,决不忘报!”毕大笑道:“这是后边的话,犹可从容。还有一句至紧的话,容弟直禀。”满面地堆下笑来。

  不知讲的是甚至紧的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裘教唆硬证报仇  陆夫人酬恩反目

诗曰:

    半七灵丹子母全,岂知秘术出真传。

    酬恩盼天书降,会看潜龙离九渊。

  话说公差毕大临出门作别,又絮了一回闲谈,看看讲到着己的话来,当下笑道:“尊处所许的心事,冷火放流星,速速速!足见大雅。”一齐大笑,相别去了。数日后,刘浣亲送三百贯钱与了公人。皮廿九又几次禀官催番,二公人怎敢耽搁,分投拘集原被告干证等,齐入县堂听审。裴大尹唤皮廿九上前,细鞫前情。皮廿九将瞿天民同妹夫兔儿往河南讨帐致死他乡,又因妹子皮氏理论踢腹身死情由,细说一遍。大尹又唤瞿天民鞫问,瞿天民也将前因后迹一一说了;又唤干证裘五福、耿直审问。

  裘五福道:“瞿天民与耿兔儿取帐一事,小人并不知情。但瞿天民于某日到耿家报知路途被盗,兔儿身死,彼时皮氏闻报情极,奔出堂外,问瞿天民丈夫致死根由,因瞿天民言语支离,两下争竞起来。瞿天民激怒,一脚踢伤皮氏小腹,以致堕胎身死。小人是耿家贴邻,的系目击,并无虚妄,只求老爷天判!”瞿天民道:“皮氏因报丈夫身死,跌撞恸哭,夜间小产,血崩而死。他与小人内外相隔,何由争闹?这裘五福是皮廿九买出来的硬证,虚捏情词,诬害贫儒。爷台不信,但问耿直,小人到他家报信时,曾见这裘五福么?”大尹点头道:“也是。”

  就叫过耿直,问其备细。耿直道:“向日瞿先生来报兔哥被盗杀死,彼时嫂子颠狂痛哭,抵死追究不已,以致两下角口一场,委实有的。直至夜深,嫂子小产身亡,并不见裘五福在小人家里。”大尹冷笑道:“这狗才果是个硬证了!”裘五福争道:“那一日瞿天民与皮氏争闹时,小的几次劝解,双手推瞿天民出去,他回转身把皮氏一脚踢倒,血晕在地,又是小人搀扶进去,耿家男女都是瞧见的。况瞿天民与小人水米无交,何故将人命枉去害他?老爷问及小人,小人怎敢不说?再不信时,恳爷台亲去检验皮氏尸骸,若果小腹无伤,小人情愿反坐。”大尹寻思了半晌,喝皂甲将耿直拖翻,左足放上夹棍。这耿直年方弱冠,又自生得瘦小,足上被夹棍收拢,苦痛难禁,恰似杀猪的一般喊叫起来。瞿天民心下大是不忍,忙跪向前厉声道:“踢死人命是实,小人情愿招认,不必妄害他人受苦。”大尹令将耿直松了刑具,对瞿天民道:“汝既读书,岂不知男女不敌,怎么踢死皮氏?从实招来。”瞿天民道:“小人从河南被盗,空手回家,心下万分烦恼,怎当那皮氏秽言骂及母亲,小人思寡母孀居二十余年,何忍遭小人之诟?因而一时怒发,将那妇人踢了一脚。彼既身毙,偿命何辞!为母伤身,死而无咎!”

  大尹道:“本该重刑惩责,然为母杀人,慷慨认罪,亦有丈夫气概,今且姑耍”责令画招毕,上了手杻,发下大狱监禁,待检尸伤的实,定罪施行。皮廿九、裘五福、耿直摘放宁家,俟后发落。这一行人出了县门,一路上耿直啼哭,埋怨裘五福恶毒害我受苦。裘五福笑道:“好兄弟,你年纪小,不知当官对理的利害。若不是我口舌利便班驳你时,险些儿夹棍移在区区脚上了。兄弟不要发恼,请你吃一壶消释罢!”三个人且到店中吃酒,不在话下。

  且说刘浣当日在县前探望,已知瞿天民下狱,乘晚奔出城外,报知元氏。婆媳的啼哭苦楚,自不必说。次早,刘浣又赍银两亲自往狱中上下使用,故瞿天民不受凌辱,早晚饭食茶水又得到刘浣令人赍送。世上这样的朋友也是罕见的,有诗为证:

    但知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

    果能患难相扶,方是铮铮铁汉。

  话说裴大尹于次日委县尉带领忤作人等出郭外检看皮氏尸首,瞿家又无钱财使用,忤作等照伤填报县尉,复了堂上,裴大尹依律拟绞。皮廿九见官事已结,央免裘五福去见濮员外,取那前项银子。员外和女儿商议,濮氏道:“据我主意,这一股银子不要与这厮,看他怎生奈何我?如今县官审结,瞿先生已自成狱,还怕那禽兽告我不成?”濮员外道:“这事怎么行得,那泼皮游手好闲,惯于无赖使诈。若措银不与,彼必空中生有,寻衅图害,你孤儿寡妇家,怎与那破落户挣得洁净?只索赏他罢了。”濮氏不敢违拗,依数称兑银两。濮员外令裘五福交契付银,两下明白。皮廿九得了七分,裘五福得了三分,欢天喜地,备办三牲酒果,酬神化纸毕,遍请日前帮打的那一班儿弟兄散福不题。

  且说耿寡妇初时见皮廿九单告着瞿天民,心下老大不忍。暗想:“我感他一念志诚,赖完节操,实指望托彼索取账目回时,厚赠以报其德。谁想他恁地命薄,途逢盗劫,复遭淫妇之死,累及大讼,这是我的罪孽。”每每欲暗中资助救他,奈因皮廿九预先说破,又虑人命干连,掣肘难行,郁郁不乐。此时见讼事已结,谅来无碍,令家僮不时馈送柴米菜食列瞿家来,又常拨人赍盘缠进狱中探望,瞿生不胜感激。自天民入监之后,捻指间又早秋去冬回,正值早春时序,有宋贤王介甫古词为证:

    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茅屋数间窗窈窕。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午枕觉来闻语鸟,欹眠似听朝鸡早。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茫忘了邯郸道。

  话说裴大尹有夫人陆氏,身耽六甲,此际已及临盆。当日午后,大尹正在厅上与同僚赏春公宴,忽衙里报说夫人一时腹痛难禁,发晕不止。老裴惊骇,别了同僚,急入衙来。只见夫人面青气喘,手足发颤,昏迷不醒,势甚危迫。大尹慌张,忙差人唤官医看视,一面叫稳婆守生。医官诊了脉息,禀道:“夫人六脉皆沉,此是胎气上激,所以发晕。胎下即生,不然难保。医生只有一剂顺气催生散,庶几可疗,不敢擅用,乞老爷钧旨。”大尹道:“既有对症之药,怎么不用?”急教煎汤调药,又令稳婆入房内试汤。稳婆看了,禀道:“奶奶胎气不好,竟无门路可以下手,多分是逆而冲上,怎么得他下来?”大尹忙灌汤药,夫人发晕不受,合衙人慌做一团。自午至晚,连接十余个医人看视,议论不一,不敢下药。眼见得奄奄垂绝,裴大尹乘晚差人往铺户取办棺木缎匹伺候。这消息传入狱中来,说夫人如此如彼,病危将死。瞿天民听了,满心欢喜,对牢子道:“夫人病体虽危,我有妙剂,手到成功。”牢子道:“衙里用了若干医士,奈何药不下咽,故不能治。你虽有妙药,也无用处。况奶奶病势十分危笃,命在须臾,兄莫要惹祸,拖累我受竹片。”瞿天民道:“我这药比仙丹还胜十倍,医过了千百人,无有不验。只消半匕入口,管取母子团圆。禁子哥相烦一禀,倘夫人无恙时,也同吃一杯喜酒。”牢子大着胆奔出狱门,忙到衙前击梆禀知。裴大尹听了,急令牢子请入衙里来。

  瞿天民跪下叩头,大尹扶起道:“仓忙之际,不须行礼。”瞿天民道:“待犯人细诊夫人脉息,方好随症用药。”大尹带进卧榻前,瞿天民将夫人六脉诊了,禀道:“夫人贵症虽危,犯人之药可疗,爷台宽心,不须忧虑。”裴县尹大喜。

  瞿天民袖中取出一包细黄末药,称了分两,又用陈年好酒烫热,将末药调匀,用盏子缓缓灌下。初下咽时,微微作呃,及至药尽,频频作嗳,一股热气直冲将下去,夫人才得苏醒,开眼见了瞿天民,对丈夫道:“腹中坠下紧急,多应分娩,这人且教回避。”大尹发付瞿天民回狱。少顷,夫人产下一个孩子,合衙欢喜。次日,同僚官吏并缙绅大户都来庆贺。有诗为证:

    拘病奄奄势渐危,岂知狴犴隐仙机。

    青囊秘术人能解,半匕柑瓤可作医。

  却说瞿天民用药救醒了夫人,入狱中对众人说了,众囚犯、禁子都称庆道:“老爷必有重赏。”次早,又闻知产下的是个公子,合狱欢喜无限,眼巴巴望着赏赐,一连十余日不见动静,瞿天民怀疑不乐。原来夫人陆氏年过三旬,未经孕育。

  有次室花氏已生二子,当下见夫人产下一个男儿,心生嫉妒,暗中悒怏不平,深恨这罪犯用药救了他母子二人性命。裴大尹几次要唤瞿天民进衙酬谢,被花氏阻拗住了,故此径不提起。

  忽一日,夫人晚酒之间,见乳婆抱着孩子,站在桌旁,夫人将指甲挑酒,滴在孩子口中,径能舔嘴咂舌咽将下去。夫人欣然欢笑,猛省起日前昏愦之际,亏那人灵药救了性命,生下此子,万分侥幸,问丈夫道:“向日用药医士是何处人氏,有此妙剂,相公曾谢他否?”大尹笑道:“那里是甚么医生,乃大狱里一名死犯,偶尔凑巧,何功之有?”夫人道:“彼时妾身临危,若非这人灵药,我母子二人已登鬼,汝言无功,何矫僻无情之甚!”大尹笑道:“自古说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这一服药,终不成是九转灵丹,恁地灵效,还是卿命不当死,所以偶中耳!况这厮是本县的罪犯,夫人如要谢他,不过赏其酒食,宽其比较便了。”夫人怒道:“我母子二人,只值得一餐酒食么?我晓得了,你只重着心上人那两位贤公子,巴不得我那日坐草身亡,汝等好一窝一处的享福,省得我碍眼,故用药有功之人,反迟延不行酬谢,好薄情的畜类,奸险的冤魂,我好气也!”不觉敲桌打凳,哭将起来。裴大尹没做理会处,忙忙劝道:“我的奶奶,不必发恼,适才言语乃戏谑耳,我毕竟还要重重赏他。”夫人不理,只是啼哭,一时间心腹作痛,蓦然晕倒。大尹懊悔不迭,急向前扶抱,彻夜未曾合眼。

  至晓,病愈沉重。大尹又差人遍请医士诊视,医人道:“夫人因怒气所触,致使恶露阻涩,不能通彻,因而作痛。若用顺气行血的药饵,庶几宁贴。”大尹速催煎药,亲手奉与夫人,夫人将药碗一掷,泼了做官的两袖,呻吟道:“还用甚药,不如死休,你二人好自在快活,不必恁的虚撮脚、假心忙,这药断然是不吃的!”大尹甜言劝解,夫人闭口不睬,拖缠三日,汤水不进,一丝两气,看看待死。大尹埋怨花氏道:“都是你这花嘴贱婢,误我大事。早知赏了那厮,也免见今日之祸。”

  花氏笑道:“男子汉自无主意,反怨着我妇人!阎王处先注死、后注生,死生有命,恨我无益。我想那死囚既能医得难产,则产后诸病亦能治疗,何不唤他入进诊看脉息,老爷再委曲劝谕服药,或者救得也未可知。如不能救,只系大数已定,何须嗟怨。我也是受不得凌逼的,再若落寞我时,须索寻一自尽,落得耳根清静。”大尹听了,不敢多言,踌躇一会,差门子拿顶旧巾,道袍鞋袜,往狱中取监犯瞿天民讲话。不移时,瞿天民进私衙,礼罢,大尹令丫鬟与夫人说知。夫人昏晕中听得说是狱犯瞿生问安,心下明白,忙吩咐请进来。瞿天民到卧榻前跪下,夫人开眼见了,急唤丫鬟扶起,移过椅子来坐地,夫人双手按着疼痛,呻吟道:“日前赖先生妙剂,母子得以全生。奈我那做官的不知恩德,一瞇地胡涂吝啬,故我殴气染疾,多分不起。我死之后,做官的放先生出狱,只索罢休;不然,九泉之下,决不放他!”瞿天民道:“奶奶宽心,不要为罪犯淘气。奶奶贵恙是瘀血刺痛,不死之症,犯人有药可疗,何须过虑。”

  夫人道:“我已誓不服药,何必先生费心!”瞿天民劝道:“奶奶千金之躯,岂可自弃?况公子初生,正要奶奶抚育成人,以待皇诰荣封,受享天禄。奶奶设有不测,则公子何依?纵有人伏侍看管,焉能如奶奶贴心着意?罪犯苦口相劝,乞奶奶及早服药病痊,抚养公子则个!”夫人听了,潸然泪下,带泪道:“谢先生良言,敢不敬听!愿赐灵剂,以救残喘。”大尹在旁听了,心下才撇下一块。瞿天民令取砂仁煎汤,袖中拿出一包黑细末药调和了,大尹递与夫人吃罢,顷刻间腹中作响,漉漉之声不已,渐觉疼痛稍定。瞿天民辞退,夫人留住侧厅待饭,令二公子相陪。大尹细问前后所用药饵是何对象,如此灵异,瞿天民道:“前次夫人临产的药,乃柑子之瓤,今日用的是干荔之核耳。”大尹道:“这二物乃平常果实之类,非药品也,何以有验?”

  瞿天民道:“此二品虽非异物,实产门之要药。这柑子别名木奴,中国虽有,不如西域者佳。其木婆娑,其叶纤长,其花香韵,其实圆正,肤理如泽蜡,皮薄而味珍,脉不黏瓣,实不留滓,名为乳柑,性寒顺气,最能治产前诸症,疗胎气上冲者更验。此荔枝闽中者为第一,蜀州次之,岭南为下,总不若出于西戎之为奇异。本如帷盖,叶如东青,花如桔而春荣,实如丹而夏熟,朵如蒲桃,核如鸡舌,壳如红缯,膜如紫绢;瓤肉洁白,如冰雪浆液,甘美如醴酪,气味纯阳,多食能令人醉;实能止渴,善生心血,通神益智,健气补脾;核入厥阴,行散滞气,故能治产后诸疾,气壅血滞、刺痛烦闷者用之最效。此二品乃海外丹方,其妙无比。夫人贵症相合,服之无有不痊。”大尹令公子誊写书上。

  正谈论间,丫鬟报说:“夫人痛定腹饥,欲进饮食,问瞿先生可用否?”瞿天民道:“气行血散,自然思食,用些无害。”

  大尹欣喜道:“贱荆之命,赖君得以再生,岂忍君久困囹圄而不拯救?但日前拟罪审单,已行申详各处上司,今仓卒间难以更换,只候省院复刑官长到临,君令寡母赍冤状拦街叫屈,天幸批得词状到本县时,君罪可脱矣。”瞿天民跪下道:“感老爷再造之恩,使犯人重见天日,倘得寸进,敢忘衔结?”大尹扶起道:“以德报德,出于自然,彼此不必称谢。”当下瞿天民拜辞回狱。不觉又过月余,忽报朝廷钦差天使到来。不知有何圣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商天理肆恶辱明医  秋杰士奋威诛剧贼

诗曰:

    妄图蝇利涉边庭,谁料穷途祸逐身。

    失马塞翁何足据,反携重橐乐余生。

  话说唐高祖武德九年八月癸亥日,诏传位于太子,太宗即位于东宫显德殿,大赦天下,除十恶大逆之外,应有罪犯,尽行赦免。那天使早晚将到辰州,裴大尹闻此消息,唤心腹书吏商议说:“这瞿天民二次救疗夫人险疾,前已吩咐候复刑上司来时,令彼母亲告状,救他出狱。不期候久,刑曹并无差委。今幸皇上圣恩,大赦天下,也是一个好机会。奈何人命在于不赦之列,怎么区处?”书吏道:“老爷笔下超生,有甚难处,将瞿天民招详换了字眼,踢伤致死的『踢』字改为『误』字,则情轻罪减,可入大赦之列。”大尹道:“瞿生招由,各上司皆已申详定了,怎好改的字眼?”书吏道:“老爷另作文书,申行上司,只说瞿某人命事细访复鞫,的系误伤,罪减三等,脊杖八十,发配附近州县。老爷天断,谁敢有违?”大尹大喜,星夜改换文书,遍申省院。

  不数日,闻赍诏天使已到,裴大尹将瞿天民填入赦册,呈详本府,府官转解京都,所有应赦罪犯,尽行出狱。当下瞿天民遇赦,拜谢县官回家,母子夫妻相见,抱头痛哭。备言历过苦楚,并县官夫妇特赦之德,婆媳顶礼不尽。次日,亲朋邻族探望贺喜者接踵而至。瞿天民先谢了附近亲友,次后进城拜谢刘浣、濮太公、耿宪并日前公差之恩。各处盘桓,不觉天暮,复转刘浣家里借宿。闲话间谈及往事,瞿天民问皮廿九、裘五福近日何如?刘浣道:“自兄成狱之后,皮、裘二人得耿寡妇若干银两。谁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皮廿九这厮不消数日,赌得罄尽,偶因醉后跌折右足,至今卧牀不起。裘五福娶一浑家,因色欲过度,染成怯症,未知生死若何。今喜仁兄脱离狴犴,善恶之报显然,谁云天理不近?”二人欢悦,谈至三鼓,同榻抵足而睡。次早,相别出城。

  正行到城门口,忽见一人迎住,声喏道:“瞿相公何处去来?教小人寻得好苦。”瞿天民仔细看时,却认得这人是杨太尉府中干办,答礼道:“老哥何事相寻?”那干办道:“太尉爷第四位夫人耽孕十三月,今早临盆,奈何难产,太尉爷着小人求相公医治,遍处寻觅不见,今得路遇,造化,造化!”瞿天民暗想,二异人赐我十数片柑瓤,因医裴爷夫人去了一半,今尚存一半在此,也是前缘相凑。便应道:“学生有妙药,服之易产。但贵府远,我若亲去诊视,惟恐耽迟误来,今付药与兄,速去!”干办接药,叫了一声:“谢相公!”飞也似去了。瞿天民自回家里。

  至晚临睡时,忽听叩门声急。开门问时,却是近邻一老媪,为与儿子争闹,得了心疼病症,十分沉重,这儿子慌了,乘夜奔来求药,瞿天民也将余下的荔枝核把与他去。次早,邻媪的儿子亲来拜谢,说母亲好了,送白米五斗、纻线一斤,以为药费。至午后,杨太尉差干办赍白银十两、黄帝《素问》一部、谢帖一纸,到瞿家酬谢,备说四夫人服了相公妙药,立刻产下一男、一女,老爷大喜,奉薄礼为谢。瞿天民收下礼物,留干办酒饭,交与谢帖去了。瞿天民暗思:医道这等妙的,要俺读书何用?异人所授之物,今已用完,如遇人来求药,将何按应?不如弃儒就医,亦成名士。当下昼夜究习医理,参详解悟,洞识阴阳造化之妙,凡是疑难病症,药到即痊,求医者络绎不绝,因而大获利益,家道巨富,又连生二子,无不称贺。有诗为证:

    业擅岐黄妙入神,杏林功满获声名。

    柜金囊帛何须羡,更喜趋庭有二英。

  话说城内虹玉桥有一富户,姓商名星,因他做人奸险,为富不仁,故人起他一个混名唤做天理。年过五旬,生得一子,且是百般伶俐。年登九岁,身染痘症,延请瞿天民治疗。瞿天民看了,回复道:“这痘色晦滞无光,兼且鼎连脚细、血虚火盛之症,多分有变而难治。”商天理叩头求恳,瞿天民只得下一剂散毒解热发表的药,吃下去渐渐痘色红润。商天理日日登门,求请瞿天民看视。延至七日,痘发成粒,薄有五分浆意,但是口渴发喘,啼哭不睡。瞿天民道:“天色炎暑,这楼子上甚是闷人,不如将令郎移至楼下轩子中,清凉静雅,便于调摄。”

  商天理信服,即将儿子移下楼来,晚上和妻妾同在轩子内吃酒,三人厮觑着儿子。不期二犬于桌下争食,咬将起来,摇动那桌子把碗盏都倾翻地上。这孩子吃了一惊,顷刻间痘疮倒靥浆水干涸,痰壅发喘,捱至五更,呜呼哀哉。商天理捶胸跌脚,大哭一场,连晓带了僮从赶到瞿天民家里吵闹。瞿天民看不是势头,闪入后边躲了。商天理一面喊骂道:“好好一个孩子,被你医坏了,又教我移将下楼,被犬惊吓,痘变身死,令我绝了后代。打!教你这闯牢洞不死的贼犯筋断骨折,出我怨气!”

  将店面牌扇桌椅家伙尽行打碎,众邻舍再三劝解,才得住手,一路骂回去了。瞿天民出来,谢了众邻,将那打碎牌扇药橱药箱诸样家伙尽行烧毁,对天立誓:“永不行医!”

  过了月余,恰值早秋天气,瞿天民收买五七百绸缎,往恒州货卖。当下辞别母、妻,带了仆人瞿助,出西门,从沅水河下船,径到黎阳镇,发货上岸,觅一店家,雇几辆车子装载。

  店家相陪饮酒,只见一汉子也在店中倩雇小舟,见了瞿天民,疑问道:“尊驾从何处来?似有半面之识。”瞿天民凝眸熟视,答道:“与君恰是面善,不知甚处会来?”那汉子想了一会,又问:“足下莫非姓瞿么?”瞿天民道:“然也。”那汉子笑道:“我省着了,昔日曾于敝邻卢宅相会,因兑银两,盛使与敝邻有言,小子在彼息争,君忆之否?”瞿天民道:“原来是卢长者高邻,向承雅爱,相别数年,足下姓字实已忘怀,乞求见教!”那大汉不是别人,就系昔年打劫耿家财物、杀死兔儿的豪士秋侨。当日得了那一行财物,旧性复萌,每年春尽出去做这家道路,一交秋初即回家安坐,数年之间得了若干财宝。当年三月起程,一路寻趁,不能着手。五月尽,在杭家镇客馆中遇着两个僧人,是五台山化缘和尚,因往汴京化塑铜佛三尊、罗汉五百尊,骗的银两不下千金。这秋侨看上了,随路尾去。行至僻静路口,秋侨赶上,一箭射去,射伤了后边和尚一片顶皮。只指望惊吓他撇下行囊,不期前面那和尚暗里回射一箭,射中秋侨右臂,翻身落马,幸得那和尚不转来杀害,径自去了。秋侨晕倒草地上,半晌方得苏醒。挣扎起来,拔出箭镞,便袋里取出刀创药敷上,扎缚定了,上马回转店中,将息月余,渐次金创收口。出门数日,毫无所得,反赔出己资盘费。

  正是乘兴而出,败兴而返。当下见了瞿天民,备言姓名,两下欢喜相邀,同席饮酒。秋侨又问:“向闻相公被劫,兔儿身死,敝邻卢君不时催并县官追缉大盗。已经数年,并无下落,不知相公去后,一路事体若何?”瞿天民把那遇二仙逐龙、授药,及回家因皮氏人命定罪系狱,遇赦行医,为商星打闹以致为客一事,细细说了。秋侨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禄。相公正当发迹!”瞿天民逊谢。忽见瞿助来说,店主讲车辆未齐,须待明早起行。秋侨道:“正妙,今幸会同宿一宵,明早奉别。”

  当晚谈至更深,各自歇息。秋侨睡着想起昔日打劫耿家银两,一来见财起意,二则因兔儿这厮刁钻无状,故行杀害,反累这至诚人坐狱数年,几丧其命,幸喜遇赦宁家,置货恒州生殖:“他怎知道北路好汉最多,前途难免艰阻,不如伴彼同去,改邪从正,少赎前过。”以心问心,筹划定了。

  次早起来,梳洗毕,问店主取了雇船的定钱,对瞿天民道:“小子有一舍亲,在恒州为客,久不回家,愚意欲往彼探望,因只身路远,踌躇不决。今喜得相公往北生理,敢相附同行,提携则个!”瞿天民道:“小弟久闻恒州缎匹生理甚获利息,故锐意一行。只为路径生疏,心怀犹豫,若待大驾同往,小弟之福也!”秋侨大喜。二人算还店帐,随即动身。一路起止,尽凭秋侨张主,要行即行,要止即止。行了数百里路程,早到平山地面。因天色微雨,渐渐昏黑,不能入城,就于郭外客店中投宿。

  二人下车,店中后生将车子推入店侧空房内安顿。少顷,店主出来相见,问及发缎匹至恒州货卖,十分钦敬,迎入客厅坐地,点上一支大烛,搬出酒肴果品,叙坐而饮。数杯之后,取出大觥,殷懃劝酒。瞿天民吃得酪酊大醉,秋侨推辞量窄饮少,被店主再三相劝,也吃了十数杯酒,不觉面红耳赤,倚桌而睡。里边搬出饭来,二人摇头不用。店主令两个后生搀扶二人上客楼宿歇,瞿助也一步一跌的扒上楼来。

  那两个后生禀道:“奉家主之命,候二位爷睡了才去。”

  瞿天民竟不知东西南北,也不脱衣服巾帻,放倒头径自睡了。

  瞿助一骨碌睡倒侧首铺里。秋侨低头作呕,含糊道:“去了罢!”

  那后生道:“爷酒后请自安睡了,男女们方好下去。”秋侨也和衣滚倒牀上。那两个后生提着灯将门反拽上,下楼去了。

  原来秋侨是个千壶不醉、万盏不辞的好量,只因当日一进店里,见店主生得青年雄壮,面有杀气;次后见说贩缎子客商,一时喜盈于色;又见杯盘罗列,酒味香醲,轮流苦劝不辏他是个老江湖,看了这样景象,怎不生疑?故佯推沉醉,坐立不住;及上楼时,忽闻一阵血腥之气,随风扑鼻;又见那两个后生定要候睡,执灯才去,心下十分疑惑。当下悄悄起来,坐于牀上侧听:瞿天民主仆二人鼾声如雷。秋侨暗想:“这瞿生是个初出江湖的嫩汉,不知利害,恁地好睡!”又觑楼下并无灯火,四围没一些亮光。秋侨腰下刀鞘里抽出背厚刃雹二寸阔、尺八长、明晃晃的一柄刀来,这刀因杀的人多,黑夜有光。秋侨拿在手中,跨下牀来,将刀不住摇晃,随处闪烁生光,在楼上遍处照看,四围门扇壁上都是端正的,并无一毫罅隙。又掇条杌子,站上去看,牀顶灰尘满积,亦无门路。次后摸到东壁角看时,只见一只缸,口在下底向上,倒放在那里,上面堆着几领旧草荐。秋侨轻轻提过,却是一只无底缸,将手摸看,四围光溜溜的,望着下面黑洞洞不见分晓。秋侨想道:“是了,此必是贼人出入之处。”移过杌子,坐于缸边俟候。

  等至二鼓,忽听得楼下脚步响,秋侨执刀在手,只见一人从缸底伸起头来,被秋侨揪住头发,一刀砍去,正砍中脖项,那身子扑地一声往下倒了,提起那颗头来放在缸边。候至三鼓将绝,又听得楼下有人行动,忙掣刀在手,倏忽间缸底又扒入二个人来,也被秋侨劈角儿揪住,一刀砍中颊腮。那人叫声“阿呀”,负疼发晕,两脚坠空,往下乱跳。当不得老秋力大,轻轻的提住,将刀晃亮,照脖子淅刺地砍了一刀,一股鲜血直冲上来,不觉身首异处。只听得当地一声响,那尸首连刀坠将下去,秋侨依旧将头放在缸边。坐得片时,忽见楼下隐隐有亮光射出来,一个人口里念诵道:“这几个送来鸟男女,不消俺老爷指头一刺。恁地两个好汉来了多时,还不了当。”一面说,一面走出来,猛见胡梯边两个尸首横倒在地上,吃了一惊,回身便走。秋侨见了,从缸口踊身跳下,随后赶去。那汉慌了,口里喊叫:“有贼!”弃灯地上,奔入中门,秋侨也跨入中门。那汉壁边抢了一条柴棒,劈头打来。秋侨眼快,忙用刀隔开,赶进一步,一刀砍中肩膊,那汉扑地便倒,头颅上又复一刀,眼见得不活了。秋侨正要转身,门侧首抢出两个后生来,大喊:“捉贼!”皆被老秋砍了,复身奔入内房来,将一家男女尽皆杀了,只有一个披发丫鬓跪下乞命。秋侨听是南方声音,停刀问道:“汝是他家何人?快快讲来!”那丫鬟哭道:“奴是扬州人,姓薛小名寿姑,旧岁爹娘将我卖与保定富商为妾。那商人回北,带奴到这里投宿,夜间商人被他家谋死,饶奴不杀,说留下与他家第三个官人为妻,今年冬底完亲。这是真情。乞爷饶命则个!”

  秋侨道:“既是南人,我不杀你,不必慌张,且站起讲话。这家子男女共有几人?怎地伤人性命?可与我说知。”女子道:“他家姓仰,嫡亲弟兄三个。长兄叫做仰大,第二个叫仰二,结末的叫做仰三,在此招接客商,觑见财货厚重的,即便下手。那缸子是他们出入之路,倘店内无客时,夜后就出外生理。日间见爷爷有几车缎匹,便动了心,故夜间大兄弟二人先来谋害。这仰三等了两个更次,不见动弹,故奔出来瞧看。他家有二嫂子、三个孩子并两个后生,别无人伴。”

  秋侨又问:“他家得的财物,藏于何处?”女子举手指着西南角小阁里道:“兀的不是放金宝的去处也!”秋侨向前一步,侧首瞧时,恰是一间小小柴房。不知这女子说话虚实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窥珠玉诸凶谋害  观梅雪二友和诗

诗曰:

    烈焰张天金璧摧,强梁俄顷尽成灰。

    娇娃有父瞻家庆,舟子无知履祸基。

    率尔息肩惩覆辙,飘然归隐脱羁縻。

    忘情利禄栖丘壑,醉卧高吟白雪诗。

  话说那女子引秋侨入小阁里来,只见门口横堆着柴草,靠壁摆列一带油瓮,四围都是墙垣,见外并无别物。秋侨道:“金宝莫非藏在这瓮里么?”女子道:“不在瓮里,要掇开瓮子,揭起地板,红板箱便是金珠,白板箱尽系银子。”秋侨道:“且不可动。”唤女子掌灯一同到客楼上来,但见主仆酣睡如故。

  秋侨将二人摇醒,瞿天民失惊跳起道:“兄为何不睡,兀自点灯在此?”瞿助一面擦着眼睛,见了那女子,笑道:“秋官儿接这位姐姐来陪睡么?相公权让了榻罢。”秋侨扯了瞿天民道:“足下休惊,请观一物。”拖到缸边,瞿天民见了血沥沥两个人头,慌做一堆,忙道:“这、这、这、这是何故?”瞿助惊得发颤,矬倒地上。秋侨笑道:“二大汉反不如一女子,杀人常事,何必骇然!”又教二人下楼看了前后尸首堆栈,满地血流,惊问其故。秋侨将杀人缘由说了,又道:“瞿兄洪福齐天,得小弟同行,免此一场大祸。不然,人亡财失矣!”瞿天民顿道称谢。那瞿助尚自战兢兢地发抖,被秋侨扯进小阁里来,掇开油瓮,掀起地板,取出二十余个红白板箱,逐个个打开看时,尽是金银珠宝。秋侨暗中估度,约有万两之数,和瞿天民商议,如此如此,瞿天民欢喜。大家动手,将金宝尽数搬出侧屋来,将车上缎匹弃下,把金银珠宝一项项包裹停当,装入车中,上面铺盖行囊布帛之类,将车子推出门外,离远空地上放了。收拾柴薪败草,于屋下四面堆积,点起火来。一霎时,火焰腾上,前后皆着。秋侨扶那女子同瞿天民上了车辆,自与瞿助两个推车,不往北去,径取路复回南来。

  迤逦里行出村口,回头望那火时越发大了,顷刻之间,把那店家烧为白地。这也是贼徒恶贯满盈,天假老秋之手以报之也。有诗为证:

    飞烟烈焰蔽穹窿,金穴铜山顷刻空。

    白骨谩堆沙砾冢,无教杰士灭元凶。

  话说秋侨等一行人离了平山县,望南而行。不一日已到黎阳镇,依旧到那原店中雇下船只,将货物搬运舟内,还了车儿。

  店主人问:“二位客官何往返之速也?”秋侨道:“粗货载之中途,刚与敝伙计相遇,将北货交换去了,故此便回。这女子也是敝伙计娶的,要我带他家去。”店主人道:“恭喜乘着顺风开舟,尊客们脱货得来,小店中也觉利市。”秋侨道:“不久小弟们又来,就算还了酒饭钱。”即刻下船,秋侨乘暇将那金银珠宝轻重配搭,对半均分。瞿天民推辞道:“小生之命实再造于足下,不然魂魄已归九泉,焉能回见寡母之面?重蒙足下盛德,赐还缎匹之本足矣,余物尽归尊橐,毫不敢受。”秋侨笑道:“小子若不路逢大驾,早已南归。得君提挈,同往恒州,获此意外之物,彼此均分,介于公道,尊驾不必辞逊。但这女子无家可归,小可年过五九,尚未有子,意欲带回为一义女,乞君见让。外有白银三十两,送与盛价压惊。异日相逢,莫忘故旧。”瞿天民躬身称谢,瞿助也叩头受赏,彼此欢庆,直交夜半才睡。

  这船上水手们暗中瞧见了若干财物,心下吃惊,悄悄暗通驾长,互相计较:“不如乘夜将这四人谋死,得了金宝,尽彀我等一生受用。”驾长也动了谋心,当下一个驾长、三个水手,各执刀斧,砍篷而入。此时秋侨虽然将财宝分了,展转怕有疏虞,不敢就寝,和衣坐在舱口防护。

  三更时分,果然有贼砍将入来。自古道:会者不忙。乘着月光,看得清切,只见左边船篷开处,一个人跨脚入来,被秋侨提住两脚,往里一扯,那人仰面便倒。秋侨就势一推,扑通的落下水里。右边又一个人,手里提着一把厨刀,低头钻身入来,秋侨照脸一脚,踢中额角,翻筋斗也跌下水中去了。后边这两个见风势不好,倒退在船梢上,反叫起“有贼”来。舱里瞿天民主仆二人从睡梦里惊醒,也喊叫:“有贼!”惊动了附近港口泊的客船,共有十余只,都划拢来救应。

  秋侨执刀在于,跳出船头,对众船道:“适才有几个小贼钻舱盗物,被我喊叫驱逐去了,拖累诸友受惊,又蒙救护,怎地消受?”众船上道:“河路上生理,彼此俱系客商,理当救应,何必致谢!”各舟上互相说笑,不觉天已大晓,众船各自散了。

  秋侨喝令稍水开船,那两个水手已自惊呆了,睡在人舱里动弹不得,被秋侨抓将起来,喝道:“你这两个大胆寻死的贼,夜间干得好事!快快唤那驾长来见我,饶你性命。稍若迟延,一刀一个!”两个水手跪下道:“小人们罪该剐剁,乞爷爷饶耍但驾长和那二人己被爷爷推下水去,多分是没命的了,那里去寻他来见爷爷?”秋侨笑道:“好,好狡贼徒!你那二人不死,适闻水声,都渡过南岸去了。留一人在此煮早膳与我们吃着,一人去叫那船主来,我有话讲。”

  二水手骇异,知老秋决非常人,不敢执拗,一个炊煮早膳,一个跳上岸去了。少刻,果引那二人来到。驾长见了秋侨,不觉两膝软了,哀求乞命。秋侨喝道:“我不杀汝。看你恁的小小一个人儿,辄敢大胆行这利害的事,本当一概杀戮,这位相公一力劝解,饶伊四命,作速送我等回南。倘再生异心,看此为例!”说罢,将船头上一块大石一刀砍为两半,只见火星乱爆,刀口毫无伤损。驾长、水手看了,伸出舌头,半晌缩不进去。

  秋侨喝道:“不行船,待要怎的?”水手齐答应了一声,撑篙驾橹,把船飞也似行将开去,一路上小心伏侍,不敢毫忽怠慢。

  行了数日,早到河南界口。秋侨教停舟,上岸觅了一伙脚夫,将船里货物行囊尽行搬起,又赏了船上些银两,水手等磕头致谢而去。有诗为证:

    拥载扬帆促去程,几番险处获全生。

    英雄不与舟师较,赠别犹输橐内金。

  再说秋侨等一行四人共入城内,迤逦里到于家下,算还众脚夫辛力钱,将金宝搬入中堂堆栈了,进内换了衣巾,和瞿天民重行宾主之礼坐下,又唤浑家出来相见了,整顿酒席相待。

  瞿天民吃罢,起身谢别。秋侨留住过了一夜,次早赍带礼物同往卢店家拜谒,并诉往日衷曲。卢店官道:“老朽屡屡催并县主,严行比较,缉获凶盗,数年以来并无影响,有负重托,甚觉赧颜。”瞿天民道:“有累长者费心,铭刻不忘大德。但事经数载,贼已潜踪,谅来无处追究,长者不必再往县中催并。”

  卢店家甚喜,盛设酒席相待。秋、卢二处互相款留,瞿天民彼此盘桓,两全情谊,不觉又住了数日。忽一日,坚执要行,秋侨苦留不住,只得送别,将行囊金宝一一交点明白,又问:“相公别去,主心作甚经营?”瞿天民道:“习儒已成画饼,行医更觉无颜,总不如仍旧贩卖缎匹,则义中取利,无愧于心。兄长别有甚么好生计,望乞提带更妙。”

  秋侨哈哈大笑道:“区区生计,全凭着一匹骏马、一口宝刀、一副弓箭,相公如何去得?”瞿天民道:“当今离乱之际,若能弓马熟娴,取功名如反掌。况兄长伟然一躯,兼能武艺?何愁不致富贵!不佞手无缚鸡之力,心虽羡慕,而力量不胜奈何?”秋侨道:“男儿大节,非武即文,区区怎望那个地位。但有一心事,每欲禀明,又不敢轻于启齿,今已临别,不得不言。”附耳低言道:“小弟从幼不才,自倚着薄薄有些技俩,做了那杀人放火的勾当。昔年劫公财物、杀死兔儿者,乃区区也,反累公身系大狱,几死复生。故旅邸相逢,托辞同往,所虑北路我辈极多,实欲护持公之本利还乡,以赎前罪。不期平山村店杀贼全家,救了相公主仆之命,区区寸心尽矣。当今圣上虽是英明,戡平祸乱,奈四下干戈未息,盗贼横生,路途梗塞。相公有此财宝,足享田园之乐,不可复为商贾,以蹈危险。不要说足下斯文柔懦难以远行,纵是小弟薄通武艺的人,今遭三险,几害其命。”瞿天民问道:“兄长遭甚三险?”

  秋侨道:“第一险,杭家镇村落中被游僧射了一箭,幸中臂肩不死,倘中头颅,则此命已归泉下。第二险,就是平山旅邸,若非心灵神会,识透机关,则与君等同为肉醢。第三险,幸得金宝从容料理,不道一入舟内,便急遽分财,使舟人窥见。若贪睡时,则你我皆为鱼鳖之食。静中思想,毛发倒竖。大抵人生在世,贵于知机;知足不辱,古哲之言。待祸及临头,懊悔何及?小弟送君别后,誓不离家远出,薄置田产,以膳终身。再招一佳婿,配此义女,吾愿足矣!相公回府,切不可妄贪无厌,复为贸易之业。小弟言虽迂腐,实出肺肝,不嫌鄙陋,俯听是愿!”瞿天民下拜道:“感君高谊,敢不佩服!即回乡耕种,以乐残年,立誓不复他出!”

  秋侨又道:“旱路有几处村落客馆,难以安宿,不如水路去为稳便。”二人携手,同出水口店家,讨了一只大船,凑集客商载满,次早长行。秋侨道:“行囊俱已扎迭停妥。小弟本当在此奉陪,奈明早五鼓开舟,难以久候,况此船人载俱满,放心前去,不须疑惑。”瞿天民不忍分手,留连半晌,看看日色西沉,二人只得挥泪而别。有诗为证:

    歧路相逢半面交,情深何异漆投胶。

    阳关三迭销魂处,执手逡巡上坝桥。

  不说秋侨回城。且说瞿天民下船之后,凑着一天顺风,不数日已到辰州地界。主仆上岸,监辖行囊,回家拜见母亲,骨肉相逢,这欢喜自不必说。晚上将那金银珠玉一包包打开,与母亲、浑家看了,一齐惊愕道:“此物从何而来?”瞿天民把初时路遇秋某,及到平山村店杀了贼人一家男女,将缎匹弃下,换了两车子金宝;又逢船家谋害,与秋某劝谕之言,从头至尾细说一遍。母亲、妻子合掌谢天道:“路逢好侣,赖以生旋。又获无限财宝,天地祖宗之幸也。”

  合家欢喜,一连数日,整办筵席,接亲友聚间阔之情,又送银两缎匹、奇异珍珠,酬谢刘浣、耿寡妇二家昔年周济之恩。买了近村肥田三百亩、茶竹花果园五七十亩、鱼荡一二十处、桑田百余亩,征取花息用度。

  住宅前后买添房屋地段,创造一所花园,种植花卉树木,小池养鱼,静室读书,不时延请刘浣等旧日相知闲谈小酌,适趣陶情。

  不觉又早是深冬时候,十二月初旬,连日严寒阴冻,忽然彤云密布,劲风威冽,飘飘降下一场大雪。刘浣在家无兴,骑了一匹驴儿,拿着一顶雨伞,跟随一个苍头径出城,到瞿天民花园里来。二人见毕,就于书房中坐地,围炉饮酒。

  忽闻得一阵香来清幽扑鼻。刘浣道:“这一种清香,平欺兰麝,妙不可言。”瞿天民笑道:“此绿萼梅也。”令苍头推开了两扇柳条窗,二人倚窗而看。原来窗外一带竹屏,屏外有数十竿修竹,几树梅花。这香气从窗外随风而入,二人看了梅雪争春,十分可爱。刘浣道:“玩此佳景,可无一言以寄兴乎?”

  瞿天民道:“甚妙,敬闻佳作,不佞愿尾后尘。”刘浣援笔立就,题《雪梅》一首。诗云:

    造化推排力自强,非关着意占年芳。

    繁香乱雪虚埋没,倾国人知有此香。

  瞿天民反复吟诵,正称羡之间,忽抬头见西北上远远一带火光冲天而起,失惊道:“这火来得利害,一带相连有数十丈之远,好怕人也!”刘浣看了跌脚道:“不好了,这火正在城内西北上,与我家下不远,若有疏虞,如何解救?”急辞了瞿天民,出门跨上驴儿,挥鞭纵辔飞也似去了。那苍头也不顾命的跑去。瞿天民诗兴索然,令家僮收拾杯盘,就于书房内宿了一夜。睡不宁贴,鸡鸣时就唤瞿助进城探望。直至午牌时分,瞿助喘吁吁回来报说:“城里童姑巷口昨日午后火起,直烧至延宁寺旁,今早辰时才得火息,四围远近共烧毁千余间房屋,打坏折损者不计其数。”瞿天民喝道:“这蠢才,紧要的话不讲,且讲那海盖的事!刘相公与耿大叔、濮太公家下无事么?”

  瞿助伸手道:“多分是一片光了。”瞿天民骂道:“这狗才,怎的是一片光?”瞿助道:“连接数里地面烧得尽绝,不是一片光,难道是一片毛?”瞿天民听了,不胜焦躁,急离家飞奔入城来。只见烟尘飞绕,焦气难闻,连片的层楼迭屋,烧做五七里瓦砾之场,但听得儿啼女哭,喧嚷之声不绝。先从耿家空地上来,远远见耿寡妇母子蓬头垢面,立于土墙下,监管着一伙人掘泥掀瓦,寻取物件。耿宪一见了先生,放声啼哭。不知瞿天民怎生宽慰,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舞大刀秋侨演武  拜花烛耿宪成亲

诗曰:

  安居奋励不忘危,命驾先将尺素书。

  女貌郎才应配合,乘龙端不辱门楣。

  话说瞿天民见宪儿啼哭,不胜凄婉,抚背宽解道:“回禄大难,系于天数当然。况千余人家俱为灰烬,何只在尔一人,不必悲切。”濮氏向前施礼道:“寒门不幸,遭此大变,外有百余处房产,并家下箱笼、文券、衣饰、家伙等项,尽皆烧毁,寸草不留。况兼儿媳病危,睡于篷下呻吟。韦亲家又被朝廷提问,老父亦遭回禄,教我孤儿寡妇何所倚仗,怎生过活?”说罢,悲咽不止。

  瞿天民道:“事已至此,徒悲无益。但这灰沙泥土之中,非安人与令媳栖身去处,急移至舍下将养。这里事业,我自着人料理。衣食使费之类,鲰生尽可供给,安人且省烦恼。”濮氏拜谢。

  瞿天民又去探望刘浣、濮太公已罢,即抽身连晚回家,令家僮洒扫三处屋宇,打点牀帐桌椅完备,次早雇了轿马,接三家宅眷出城。瞿天民迎接濮太公等入客厅坐地,婆媳二人自迎众女眷们入后厅来,一一行礼已毕,当日安排酒席,为三家解闷。酒散后,因耿、濮两家人多,留在南首大厅内安顿;刘家人少,留于花园内小厅安顿。各送柴米油盐菜蔬等物,一应费用不缺。每日价轮流差人入城,帮助三家清理地界,淘洗毁物。不觉忙忙地过了月余,这濮太公因忧郁成病,耿宪的浑家惊后瘵疾愈凶,瞿天民用药疗治不痊,一老一幼相继而亡。一切殡殓之费,皆是瞿家支值。

  看官,你道耿寡妇、濮太公偌大家私,为何火焚之后使一贫如洗?若不是瞿天民周旋看顾,难免饥寒之惨?原来城市中富户人家,专一置造屋宇店铺,征取租息,迭利起家,甚为容易。或遭荧惑之变,不留得房产时,贫而不振者多,不如乡村富室置买的皆是田园地荡,利息虽微,却是水浸不滥、火烧不毁、贼偷不去的勾当,起家虽系艰辛,只落得坚而固之,故乡野村落的富家,若生得子孙诚实的,到底坚久。又一人讲道:“这是迂阔之谈。人生天地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那分得城市乡村,易穷难败?比如村落中住宅,终不然铜板铸成,不该有火烛的。还不知那孤村僻野人家的苦楚,终朝虑盗,彻夜防贼,焉能如城市中快活?”

  看官,这议论你道是么?看起来也是一理。然人生贫富成败,自有个命在那里,纤毫也强不得的。

  但看自古及今,务实者稳,侥幸者险。比如那村落人家,虽是一夫一妇的,也有几间栖身茆屋,当心在意,失火的少。设或有火烛之难,亦不致延烧他屋。便有盗贼窃发,不过是去得些浮财,这田地山园恰是掘不去的。故古人道得好:“从实地上行不险。”你只看濮太公、耿寡妇犯了这房产的病,一火之后便挣揣不起了。这刘浣不下数千金资本,于延宁寺前开一解铺,也遭在难中。

  当日寓瞿家花园内,朝夕虽与瞿天民谈笑,每有沮惨不豫之色,瞿天民婉辞劝慰。刘浣道:“小弟感兄盛情,解衣推食,不受冻馁,妻子赖以周旋,兄之情谊尽矣。在小弟无功受禄,终非了局,每每忧愁不宁。若得些小生计,颇能餬口,则中心无愧,虽贫何害?”瞿天民道:“世乱人荒,商贾亦非良计。若图近便货殖,兄非市井之流。弟有一计可以膳身,不知尊意允否?”刘浣道:“仁兄赐教,何所不从!”瞿天民道:“大儿七岁,次子五龄,正欲延师就学,欲屈贤弟俯就,便与令郎同馆。馆谷凉薄,亦能供给数口,权处以图后计。”

  刘浣道:“若得如此,兄之情尽,弟之心安,方免坐食之惭耳!”

  瞿天民择日送二子读书,长名瞿瑴,次名瞿璇,刘浣之子名仁轨,三子同窗肄业,刘浣尽心训诲不题。

  且说濮氏与儿子耿宪商议道:“刘官人为瞿宅西宾,坐食有名。你与瞿师长不过是师徒情分,合家男女叨扰数月,彼虽不言,我实含愧,怎生寻一个长久赡身的计策?”耿宪道:“别无措置,只有百十余处空地,发脱与人,住基上造几间屋舍,暂且栖身,多余银两作资本,寻取生理,庶几可以度日。”濮氏依允,请瞿天民面议此事。瞿天民道:“令郎主意不差,这事尽可行得,我学生还有一好机会,为令郎区画,此事若成,令郎终身受用,安人老景从容,有无穷之利益也。”濮氏询问道:“是何美事,得如此利益?”瞿天民道:“事未成,不敢先露其机,倘得成美,则空地可仍然起屋,以取花息;设或机缘不就,再用令郎之议。”濮氏母子口虽感谢,心下尚怀疑惑。

  瞿天民别了濮氏,回书室中写就书柬,打点礼物,唤瞿助往河南见秋官人,吩咐道如此如此。瞿助领了家主之命,即刻动身,一路无话。已至蔡州城内,径到秋家门首。瞿助举目看时,秋家屋宇焕然一新,不似旧时模样,进得门时,恰值秋侨在厅上舞大刀玩耍。

  瞿助上前声喏,秋侨见了,一天欢喜,忙问:“你家相公好么?你为甚事来此?”瞿助道:“家主托官人福庇,幸得粗安。家主朝暮诵官人恩惠,念念不忘。今有些须薄礼奉上,外有书一封,并乞收录。”秋侨接了书礼,令瞿助耳房酒饭。拆书看时,书云:

    不接丰度,忽已多时。倾注之私,恒切悬悬。缅思雅谊,未审图报可龟千何日也。恭惟台下居贞养浩、嘉遁自肥、日膺遐为慰。曩门拜别,承谕择婿之托。适有小徒耿宪,青年秀峙,抱负不凡,伟态琼姿,足称佳婿。仆荐冰言,俯成姻娅。倘蒙不弃,乞赐星期。谨此叩陈,仰祈丙鉴。至幸。某拜。

  秋侨看罢,笑道:“却原来为此事而来!”即进内对浑家说知。浑家道:“这事但凭君家张主。只是一件,未曾觌面,不知耿郎好歹若何?设或面庞丑陋,日后未免女儿嗟怨。”秋侨道:“瞿子良纯朴君子,为吾女作伐,必是佳婿,不必狐疑。”随即写了回书并女儿庚帖封固,备下回礼,次早发付瞿助起程。

  不一日早到家下,对家主备说秋官人相待之厚,并有回书礼物在此。瞿天民拆书看时,书云:

    睽违光范,方以音问久疏为恨,忽辱翰贶,眷顾之情弥至,令人三复,铭刻不胜。恭审阁下道体亨通,阖宅日膺福祉,慰甚慰甚!辱蒙见谕小女亲事,足感雅爱。耿郎既居门下,英伟可知。射屏之约,敢不敬诺?第不佞中年无嗣,得惠赘临,无任感戴。大礼之行,迟速惟命。谨此拜复,乞恕不端,幸甚。某拜。

  瞿天民见亲事已妥,满心欢喜,才对濮氏将前情一一说知。

  濮氏道:“感蒙相公大恩,为小儿重续姻亲,这是万分美事。但路途遥远,子母焉忍轻离?况囊箧罄然,何物送为聘礼?事属艰难,恐成虚度。”瞿天民道:“秋公虽系武夫,秉性刚直,不苟家资巨富。妻室甚贤,中年无子,有这一位过房之女,使令郎赘就姻亲,彼此相安,始终有益。小生赞襄,决不有误。安人若虑母子分离,待成亲之后,再图机会,或接令媳南回,或请安人北去,则依然母子团圆矣。聘礼之费,小生一力取办,不必挂心。”濮氏道:“若得相公如此周全,恩同山岳,生死不忘!”瞿天民即整顿聘礼,一切齐备,择日起程。

  母子临期分别,未免牵衣执袂,泪眼相看。有诗为证:

  骊驹唱彻泪潸然,子母须臾各一天。

  行色已随秋日暮,离魂应逐梦同旋。

  且说耿宪辞别母亲,瞿天民僮仆等取路往蔡州城来。水舟岸马,一路驱驰,不觉已到巫阳城口。瞿天民安顿耿宪在客馆暂停,自和家僮等先进城,往秋侨家来。秋侨迎入中堂,行礼毕,叙罢寒温,瞿天民先将礼帖送了,令家僮搬过金银、珠翠、缎匹、钗环之类。秋侨谢道:“既蒙雅爱为小女作伐,则寸丝尺帛足以为聘,何劳如此重礼,怎好拜领!”瞿天民道:“些须之物,何足为礼。不嫌鄙薄,足仞厚情。”秋侨谢罢,将礼物一一收了。瞿天民又道:“令坦与小弟同舟而来,暂留客馆。禀过仁兄,方敢进谒。”秋侨道:“仁兄何不早言,使郎君在彼望?”急令一伙家僮牵马出迎。

  不移时,家僮报新官人已到。瞿天民引入中堂,拜见岳丈。耿宪道:“小婿无父孤儿,孑然寒士,幸蒙岳丈不鄙,收录门下,提撕有父,子道何辞!”秋侨答礼道:“观卿才貌两绝,真吾门之佳婿也。小女丝萝有托,区区暮景无忧。”又请岳母至中堂,礼毕。夫妻二人见了耿宪一表人才,万分欢喜。当下大排筵席管待,至夜深席散,留入侧厅安宿。未免择日成亲,此际鼓乐喧阗,亲朋满座,正是洞房花烛夜,胜如金榜挂名时。闲话不复絮烦。

  且说瞿天民自耿宪合卺之后,即欲告别。被秋侨款留不放,只得勉强住下。这寿姑见丈夫聪明温雅,暗喜所配得人。

  但耿宪虽在新婚燕尔之中,恒露欷歔颦蹙之状。寿姑心疑,临睡时就问其故。耿宪道:“感蒙你爹娘招我为婿,朝欢暮乐,实出娘子之福荫,终日岂不喜悦?奈有寡母在家,使我远离,倚门悬望,宁不酸心?故每每思及,不觉挥泪。”寿姑笑道:“真痴子,何不早说?迎请婆婆来此同居,做媳妇的也便于侍奉。”耿宪道:“承娘子盛情,但不知你爹妈之意允否?”寿姑道:“我爹爹极仗义的,此事决然慨诺。”耿宪满心欢喜,当夜解衣就寝。次早,寿姑即对父亲说了,秋侨点首留心。

  忽一日,瞿天民又辞别起程。秋侨道:“令徒早晚暗中垂泪,为思寡母之故。小弟意欲弥月之后,耿郎与仆从等随尊驾同还,迎接亲母至寒舍过活,使小婿母子团圆,免彼凄怆,故屈仁兄缓留数日耳!”瞿天民大喜道:“感君大德,使嫠妇子母相依,小弟纵再留数月不妨。”二人大悦。

  荏苒之间,一月已过。秋侨办酒饯行,又差二婢、一仆去迎亲母。瞿天民、耿宪等作别起行,正是归心似箭,早行晏住,不觉已到家下,各各相见罢,备道前事。濮氏不胜感激,将空地等项尽托与瞿天民管理;又借些银两与兄弟濮魁移回城里,赁屋开张生理,所有男女分拨与两家使用。家下事务调停已毕,只带一奴、一婢共母子四人,拜辞瞿家夫妇,垂泪而别。一路无词,直到蔡州城中,秋家仆婢先去报知。秋侨率妻女候门迎接,进中堂叙礼已罢,待新亲筵席,不必细说。此时耿寡妇母子姑媳一家团聚。正是:

  万两黄金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

  这寿姑旦夕孝敬婆婆,曲尽妇道。秋侨见耿宪老成有志,举止端慤,把一应家业财产尽托与女婿掌管,屡屡差人到瞿家探望,四时馈送不绝。数年之间,耿宪做成偌大的家业,泼天的富贵。这话表过不题。

  且说瞿天民躬行孝义,名誉日彰。本州岛刺史举其孝廉,辟为衡州州椽。瞿天民力辞养亲,隐居不仕,终日与刘浣饮洒赋诗,盘桓笑饮。这刘浣尽心教其二子。忽一日,本县大尹转奉本府牒文,差人传报,行军副总管张宝相申详大司马转奏朝廷,奉圣旨:

    辟辰溪处士刘浣为洛州帅府参谋,星夜走马赴任。

  刘浣听了这风声,错愕不安。原来那行军副总管张宝相乃是刘浣的妻兄,少负英名,长为龙冈县骑尉,因剿山贼有功,历升显位。当时闻得刘浣遭回禄之变,家道艰难,暗中嘱托大司马诠除本职。刘浣欲辞避不行,浑家撺掇道:“兄妹母女久不会面,我哥哥奉圣旨来请你去做官,又不是要你去挑担,为何反推三阻四不肯应诺?终不成教书是你终身的结果?瞿官人又非你爹亲娘眷,终年镇日价搅扰他,亏你面长过意得去。男子汉顶天立地,自当成器,岂可依人度日?这一番错过了机会,老死林泉,怎得个出头日子?”刘浣见浑家讥讽合理,满口应承。

  瞿天民闻此消息,力劝刘浣当行。刘浣次日拜谒县官,取讨长路支应。知县申详本府及上司准给印信勘合,水陆二路,皆有夫马供给。刘浣打点起行,各官皆送赆礼,瞿天民饯别。当日正要动身,只见瞿瑴、瞿璇和刘仁轨哭做一处,不忍分别。瞿天民、刘浣一齐劝谕,三子越加啼哭,拥抱不放。刘浣强抱儿子上马,又被他滚下马来。刘浣夫妇无可奈何,只得将仁轨交与瞿天民抚养,日后差人接取,就地拜了数拜,夫妻作别,上马而去。有诗为证:

  风逐锦帆新,凄凉别恨增。

  临行重眷恋,三子泪成冰。

  且说瞿天民送刘浣家小别后,将仁轨留于自己房内安宿,随即延师,复教三子读书,数年无话。闲事不叙,单说这瞿瑴年已二九,天资聪敏,惟是性耽游玩,倦于肄业。当日时逢春景,天色晴明,百花舒放,三弟兄同至新息侯庙烧香,遍处踏青观景。正赏玩之间,忽见一群年少妇人谈笑而来。不知是谁家宅眷,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恋美色书生错配  贪厚赠老妪求婚

诗曰:

  美色良金是祸芽,两图伉俪竞奢华。

  牝鸡一旦生妖孽,深悔贪痴一念差。

  话说瞿瑴弟兄们游春作乐,蓦遇二娇艳妇人,伴着一红衣女子,从堤上缓步行来。三人伫目看那红衣女子时,生得十分标致。但见:

    眉同翠羽,齿若瓠犀。玉貌何须傅粉,丹唇岂倩涂脂。举止轻盈,不让当年飞燕;丰姿艳冶,宛如昔日貂蝉。行来数阵麝兰香,盼处一泓秋水溜。

  瞿瑴见了,不觉眉留目乱,魂扬心摇,一路随行,不住的凝眸偷觑。刘仁轨忙扯住道:“此是人家处女,兄何孟浪如此,倘彼看破面诟时,何以解之?”瞿瑴道:“臣死且不避,面诟安足辞?”不顾刘仁轨,一直尾后而去,转弯抹角,追随三二里地面,那女子一行人下船去了。瞿瑴跨上石凳,凭高眺望,那船已渐渐去的远了,兀自呆看不走。刘仁轨和瞿璇见了这光景,一齐掩口不住,笑道:“好痴汉,那女子不知到什么去处了,你兀自在这里呆想,云低日脯,速宜返舍!”瞿瑴无言,随二人取路回家。行思坐想,彻夜无眠。

  次早梳洗罢,吃了早膳,托故出外,直过日午方回。当晚临睡,悄悄和刘仁轨说:“我日间打探那女子住处,原来是城内留守司前雕佛匠张公的女儿,年方十六,排行第三,我的意思要对爹爹讲,娶此女为室。贤弟以为何如?”刘仁轨道:“这事断然不成,哥哥休想。若与爹爹说知,反讨一场烦恼。”瞿瑴不悦,径自睡了。

  一连数日,昏昏闷闷,不言不语,却似着迷的一般,低着头,只是痴想。郁氏见了,反复忧疑,不知是甚来历,再三询问,俯首无言。刘仁轨忖谅这事难以遮隐,暗里对郁氏如此如彼的说了。又道:“大哥急欲聘他为妻,望母亲作主,替他爹爹处方便,成就这门亲事也好。”郁氏不答。又过了数日,瞿瑴渐加面红身热,伶仃病倒。郁氏慌了,将这情节对丈夫说知。

  瞿天民道:“男大须婚,亦系正务。然张佛匠一介村夫,门户甚不相当,怎好与他结亲,外观不雅。”郁氏道:“我也知道张佛匠非吾门之匹,但痴儿心病难医,非这一剂药不能解救。今以痴儿性命为重,无奈勉强结姻。”瞿天民道:“贤妻之论颇合权宜,只怕小家子儿女,眼界窄狭,贪嗔狡妒,有伤大雅,误却瑴儿日后大事。”郁氏道:“这是王道话了。自古说:『皇帝也有草鞋亲。』你见那个皇太子决要皇帝的女儿方才匹配?难道宦室富家之妇天生贤德,荆钗裙布之女注定愚顽?世间事,人再逆料不定的。这门亲是瑴儿心愿成就,好与歹他自承受。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与你管他则甚?”

  瞿天民笑道:“你一心虑儿子病重,矫强要成这事;虽如此说,婚姻事自有定数,只索由你张主。”郁氏见丈夫口软,即央邻妪凌婆去讲这亲事。

  张佛匠道:“我等手艺匠作,怎与那富家结亲?这话来得不实,莫非凌老妪来笑话么?”凌婆道:“婚姻大事,我老人家怎来作耍?的是瞿相公为大官人到宅上求亲。你若慨允,即择日送聘礼过来,敢莫是早晚就要拜花烛哩!”张佛匠信其真实,才写下庚帖,交与凌婆,送到瞿家来。郁氏也不问卜,即日发聘,过了月余,遇着黄道吉日,迎娶张氏过门,与瞿瑴完亲。有诗为证:

  瑶台烛影耀辉煌,一派笙歌绕画堂。

  无限欢娱当此际,芙蓉浪里浴鸳鸯。

  这瞿瑴自合卺之后,夫妻万分恩爱,那病体不知不觉脱下海洋里去了。

  忽一日,刘仁轨思念父母,对瞿天民道:“伯伯在上,侄儿有一言告禀,望伯伯俯听。”瞿天民道:“汝有何事,可对我实言。”刘仁轨道:“爹妈去了数载,并无音耗。侄儿欲拜辞伯伯,前去探望,不知可来得否?”瞿天民道:“自汝爹妈别后,彼此各无消息,朝夕悬悬,无由远达。今汝欲去寻亲,乃人子一点孝念。但汝年轻力薄,未经风霜劳苦,我令瞿助陪汝同去。”刘仁轨欢喜,又道:“侄儿感伯父训诲,颇精翰墨,但逢乱世,功名艰于成就,意欲求伯父药书带去,潜心玩索,倘得医道精通,亦不失为名士也。”瞿天民道:“医所以寄死生,亦非细事。看汝老成谨慎,天资敏捷,若能尽心搜索,此道自精。汝大兄敏不好学,二兄质朴自守,皆非活变之才,故我秘而不传。今将所有内、外二科秘方妙诀,并古今圣贤书典,尽授与汝,当用心习学,毋视为等闲也。”说罢,即进书室取一概医药书籍,交与刘仁轨。刘仁轨拜受,收拾行囊,打点起程,拜辞瞿天民夫妇。郁氏叮嘱了几句水陆小心的言语,不觉泪流满颊。刘仁轨也掩面而哭。瞿瑴、瞿璇皆哽哽咽咽,不忍分离。瞿天民喝瞿助挑了行李,催逼起行。刘仁轨含泪拜别,出门而去。瞿瑴、瞿璇送了一程,自回不题。

  且说郁氏自发付刘仁轨去后,心中凄怆,正坐于轩前纳闷。

  忽见凌婆踅入门来,万福道:“安人为甚事在此不乐?老身有-桩大喜,特来通知,省却烦恼,且讲正事。”郁氏试泪道:“有何喜事见教?”凌婆道:“本村伍相国庙前有一聂员外,白手起家,做成偌大世界,妈妈庄氏也是中年续弦的。夫妻二人只生一女,名唤掌珠,生得万分美貌。不期今春这财主死了,妈妈托我老身觅一位奢遮聪俊的儿郎,将女儿送与他,把万贯家财相赠,只讨得个养老送终。想这门亲正好与二郎相配,特来作伐,安人可作急成就,不要错过了喜神。”郁氏道:“据妈妈所讲,倒也相应,不知我家官人主意若何?”凌婆道:“讨媳妇全凭安人做主,相公跟前一力撺掇,自然合就。我老身将这个白老鼠赶到府上来,有无数便宜处:一来二郎受享恁地千娇百媚的一位娘子;二来顶立他家香火,得了现成富贵,三来又不必大盘大盒费了恁的钱财。这事若成,可知道二官人一生消受不尽哩!”

  正说间,瞿天民从外厅踱进来,凌婆站起来道了一个“万福”。瞿天民回礼道:“妈妈来得恰好,烦劝我家安人一劝,省的啼哭。”凌婆笑道:“正是老身特来解劝安人,顺便有一头亲事与二官人作伐。”瞿天民道:“好,好,难得老妈妈盛情,你且说谁家女子,若是门当户对的,只今便可成就。”凌婆道:“伍相国庙前聂员外的姐姐,不惟人物端庄,又且家道富足,若是低三下四的,老身也不敢来放屁。”

  瞿天民道:“这员外莫非混名叫做聂一撮的么?”凌婆道:“正是,正是,他唤聂一撮。”瞿天民笑道:“妈妈,你知道他混名从何而得?”凌婆道:“只闻人人唤他做一撮,不知是甚出迹。”瞿天民道:“这厮出身微贱,幼年在本村富户家佣工餬口,亏他一味地俭啬,积攒些资本,贩布生理,成了家业。他家里三餐只煮粥吃,逢着四时八节祭神宴客,才敢用饭。那粥贮着一锅水,放不下几撮米,熬成粥时纯是清汤,不见米粒,故人取他插号叫为一撮。”郁氏笑道:“这等熬省吃清汤,兀的不饿瘪了?”瞿天民道:“那厮生得肥头大脸,怎得干瘪?此老弃世已久,说他怎地。”凌婆道:“正是这妈妈因员外身故,只留下一位女儿,家下无人撑立,故要招一位儿郎为婿,承受家产。老身特来与二官人说合,补报相公、安人日常看顾之恩。”瞿天民道:“有甚恩处到你,反劳老人家费心。只是一件,那聂一撮家亲事,多分不惬我意,烦妈妈另寻一家罢!”

  凌婆道:“阿呀,这门好亲事尚不合意,那里再寻富门高似他的?”瞿天民道:“我不因财帛势利教妈妈另选,但是我学生只有两个豚犬,薄薄有一分家业。若贪图财产,使二郎入赘聂家,觑他眉头眼目,非我之愿也。况聂宅平素吝啬,女儿们看熟了样子,惟恐器度浅窄,但知量柴头、数米粒,论小不论大,耐进不耐出,镇日价琐琐碎碎的熬煎着丈夫,被人看轻了,又非我之愿也。还有一着要紧的话,凡是人家独养女子,自幼爹妈娇养,惜如金宝,纵坏了性子,撒娇撒痴的贪着快活,日高三丈,兀自高卧不起;鲜衣美食的受用,犹为未足。公姑丈夫处稍有言语,轻则哭哭啼啼,重则悬梁服卤,纵有厚重妆奁,不彀一讼之费,实非我之愿也,因此这门亲事不必讲他。”凌婆道:“相公之言,句句有理。这样的事,世上尽多。但老身看聂家姐姐十分贤慧,独处深闺,衣饰雅淡,天性不饮酒,日惟蔬食,任从家事综纷,一言不吐,极是个安静的女子。我老身常在他家来往,每每见他宴宾待客,穿着食用,却也富盛。便是家下走动男女们,个个丰衣足食,不受冻饿。眼见得那『一撮』是个虚名,不足为据。相公如不欲二官人入赘,老身去对聂妈妈讲,待下聘已定,迎娶新人府上成亲便了。”瞿天民道:“妈妈虽如此说,我心下大约不愿。”

  郁氏焦躁道:“日前瑴儿说亲,也见你多般比喻,憎长嫌短,讲了满载的长脚话。及后大媳妇进门,也不见甚么小家子气。今日凌妈妈所说甚是相应,又吐出这一篇兜头盖脚的话来,摆不脱道学气味!你道是量柴头、数米粒,这是妇人家俭省做家的本等,终不成做家主的不要料理,任凭奴才们偷柴窃米、葫卢提过了日子?古人道得好:『滴水成河,积少成多。』当初你在艰难不足之中,不是我省吃俭用怎能彀捱到今日?便是人家娇养的儿女,出娘门改三分,一到公婆家里自然不同,那娇性那里去使?老妈妈,这亲事委实好的,放心说合,我自张主,不要听我这圣人言语。”

  瞿天民笑道:“我虽不是圣人,却也识圣人几行字。安人,你曾见谁家富贵由妇人寸丝粒米省下来做就的?大凡发财发福的人家,一来气数辐辏,二者人力营为。凌妈妈在此,我说一个吝啬的比方与你听。当初汴城有一富户,晚年生得一子,这老妪从来啬吝,凡遇夏天,目因省柴一着,取水放于大日中晒热,将来洗澡。讵料这孩子细皮嫩肉,着了热水,腥毒相攻,生了一身天泡疮,臭烂难禁,不食而死,竟致绝嗣。将一个天大家私付与他人受用,虽然死生有命,也只因省柴之故。还有一家财主,也是那浑家鄙啬。因一小厮多吃了半碗饭,一柴打去,失手打伤了太阳,患了破伤风症候,延捱数日,方接医调治,也是迟了,一命呜呼。小厮的爹妈兴词索命,这富家弄得瓦解冰消,才得完结。这又是省米的样子。故云量大福亦大,不因这些小便宜便立了家业。”

  郁氏怒道:“据你讲起来,一瞇地泼用浪费,倒做了人家?我向前的辛勤熬省,总成虚度!罢,罢,罢!我已后立誓再不管家事,空做冤家,只索冷眼地瞧着便了!”凌婆劝道:“都是老身多嘴,反累安人呕气。”

  瞿天民笑道:“我讲的一片正理,反生不乐。夫妻们相处已到白头,终不然为着儿女事至于反目。凌妈妈,就烦你说合成了这事也罢,但日后设有搀前落后时,不要怨怼絮聒我便好。”郁氏道:“你讲识几行字,岂不知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我等待媳妇以理,怕他不孝顺怎的?谁来怨你!”

  瞿天民道:“既如此,不必细说,相烦妈妈就去说罢。”自入花园中去了。凌婆拍手笑道:“好一个安人,不枉了女中豪杰。只这几句着脉的话,相公自然拱手伏降。不是这等,亲事何由成就?”郁氏道:“我家相公极是淳厚的,但嫌他有些执板王道气,讲的都是冷话,不觉动恼。日常间我并不曾与他执拗,但这门好亲事,承妈妈见爱,倘然错过,诚为可惜,故只得恁他说了几句,千万劳妈妈走一带,果得亲成奁厚,决有重谢。”

  凌婆道:“安人怎讲这恬,老身无不用心。”讲罢,相别而去。

  隔了数日,凌婆复来见郁氏,送上吉帖,复道:“日昨老身去见聂妈妈,讲及府上为二官人求令爱结姻。那妈妈一天之喜,满口应允。故令我今日送庚帖来此,任凭择日发礼。”郁氏单爱着财帛妆资,又不去求签龟卜,径自选日下聘。合卺已毕,果然聂氏面庞俊俏,礼度幽娴,金珠满箧,罗绮盈箱,说不尽妆资富丽,谁不道瞿家娶得一房好媳妇,都是二郎的福气。这瞿璇的欢喜,且不必说。

  再说瞿瑴见兄弟娶得这一头好亲事,人人羡慕,个个称夸,心下暗想:“当初见了浑家姿色,一时强要结亲,谁想是一穷鬼,妆奁何等淡薄!今日弟媳不惟人物艳丽,又且赠嫁千金。深自懊悔,昔年一念之差,忙中事错。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蓦地里心窝儿不正,对着天嗟恨起来,不住的长吁短叹,闷闷不悦。这张氏是个乖觉的妇人,见丈夫如此模样,心里也度量着八分了,早晚温存询问,瞿瑴初时托辞掩饰,后乘酒醉尽吐真情,长三短四,一一说了。张氏听了,不觉失声一笑。

  这笑里不知是甚光景,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庆生辰妯娌分颜  怄闲气大家得病

诗曰:

  一言不合便生嗔,错配姻缘恨莫伸。

  矛盾渐成形骨立,痴聋应解获长龄。

  话说张氏钩引丈夫吐出真情话来,呵呵冷笑道:“大丈夫不能轩昂成立,反思量妻子的财物,岂是个长进汉子?这也不难,待我寻条绳子悬梁自尽,你另娶一位有嫁资窈窕娘子,岂不美哉?何必恁地烦恼!”瞿瑴听了这句话,把一肚子酒都惊醒了,改口道:“我自说耍,娘子就认真起来。俗言道:钱财如粪土,情义值千金。我怎敢怨着娘子?”张氏道:“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况未言之先,细察动静,早知君意。今无他说,君再以颜色加我,惟死而已!”瞿瑴惊惶,宛转虚心宽慰,勉强趋承,愠色暂更为喜色,愁肠权且作欢肠。这张氏见丈夫如此小心趋奉,只索罢了。

  忽一日,聂妈妈令家僮送一担盒礼来,讲是女儿母难之日,打一箸素面,请亲家和安人一坐。郁氏欢喜,忙整备筵席,就接亲母过门,又请凌婆和邻族女眷们陪宴。酒至半席,邀众人入侧厅里吃茶。凌婆和张氏且到卧房里净手,张氏坐在牀橱上低头垂泪。凌婆问道:“大娘子为着甚事,恁的忧愁?”

  张氏叹口气道:“一言难尽。我若告诉妈妈,好生惭愧。”凌婆道:“我与你怎讲这话,大娘子平日间说说笑笑,甚觉亲热有趣,为何近日愁眉不展,颜色憔悴,见了人没些话头,这般寂寞,动因何故?可对老身实言,待我替你散闷则个。”张氏道:“恨只恨我命薄,嫁了个无情无义不着肉的丈夫,终日怄气,几次要寻一条死路,只因牵挂着爹妈,临期手软而止。”凌婆道:“呵呀,后生家怎讲这话?怕少了穿的吃的承值的,去寻这条门路?你看街坊上乞丐的贫婆,披一幅、挂一片,拖儿系女,兀自求食过活。你是个天上人,正好受用。纵然大官人有些尴尬处,夫妻情分,不必认真。”张氏道:“妈妈见教甚是。我也思量夫妇之情,虽有些气蛊,只索含忍。还有一件,我那婆婆的势利,婶婶的装作,难以入眼,教我如何过的日子?”凌婆道:“你且讲恁地势利、装作我听。”张氏道:“我当初嫁到瞿家,也是妈妈说就。因为妆奁不整,暗中受了散言碎语,无奈含泪自知。我的妈妈,你知道么?今日婆婆见聂氏有些财物,你看他何等趋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除他不开金口,放出屁便是香的。别样的势利且慢提起,单说他今日生辰,聂家不过拿几个盒礼来,何必惊天动地,大排筵席,请张接李,趋迎这财主婆?可怜,可怜,我到他家数年,过了几度母难,谁人提起『生辰』二字,我家妈妈几遍价上门,有谁偢倸?天大人情,待一餐现成茶饭,掇转身去了。怎似今日喧喧哄哄,恁的热闹?这都是老妈妈目睹的事,我若调了半句谎,折罚我变驴变马,把人骑跨。我的妈妈,你道我见了这样景象,岂不是欺贫重富,气也不气?”

  凌婆笑道:“大娘子是大官人骑惯的,何必去变驴变马?”张氏道:“我把一腔子的气蛊告诉妈妈,反生笑话!”凌婆道:“老身说些风话,不过是劝娘子忍耐,莫要气恨。自古道:新亲如霹雳,旧亲请糊壁。你婶婶毕姻未及弥月,况兼箱笼中厚重,老安人怎得不虚撮脚趋承他一番?待过了半年三月,自然与大娘子一般看待,何必恁地悲苦!”张氏道:“妈妈,你那里知道,势利的人那颗心,是向热背冷生的,一千年也更变不转。我弃着一条穷性命,抖完了这厮家业,方才心死!”凌婆道:“大娘子快不要如此讲!”青春年少的女娘们要望上长,莫讲这短头话。”二人正在房里唧唧哝哝的诉说,不期聂氏着一丫鬟名唤巧儿,来唤凌婆、张氏赴席,跨入房门,听了二人言语,轻步踅进牀后,窃听完毕,才讲请二人陪酒。当晚客散,各归卧室。

  巧儿将张氏之言,一一对聂氏讲了。聂氏恼了一夜,次日侵早,备细与郁氏讲知。郁氏大怒道:“惟见得昨日这妇人呶唇咂嘴,恁般做作,原来是背面讲我过失。从他进门做媳妇以来,多少抬举他处,辄敢反面无情,万分可恶!从今日为始,与他做一对敌,看他怎生放肆!”聂氏劝道:“姆姆一时见小,讲了些闲活,婆婆不必介怀,且请息怒。”郁氏道:“天地间只有做舅姑的磨灭媳妇,那曾见做小辈的反伤触大人?更不要着恼我,定要与这泼妇人见个出场,才见手段!”聂氏宛转劝释,郁氏按捺不下,气愤愤地奔出房门,径往轩子里来。

  劈面撞见瑴儿,郁氏嚷道:“你这畜生,容妻子背面骂我,好个重妻轻母孝顺的儿子!”瞿瑴失惊道:“娘呀,这话从何处来?你大媳妇从来敬重公姑,焉敢背面侮骂?”郁氏骂道:“你这短寿命惧内的死坯!纵容那淫妇讲我是势利小人,一颗歪心是背冷向热生的。他要弃着性命诈我,你不与他一路说合,怎敢恁地放泼!”瞿瑴慌忙跪下,对天立誓道:“我瞿瑴若背母向妻,暗里有片言伤犯着娘处,即刻七窍流血,天雷击死!”

  郁氏道:“既与你无干,快去请那贤德夫人来见我。”瞿瑴跳起身,进房内叫了妻子来。张氏一面走,心下疑惑,向前厮叫了。郁氏道:“你叫我做甚?我好个欺贫趋富、势利小人,怎敢认夫人做媳妇,兀的不折死了人?”张氏道:“媳妇并没半句言语伤触婆婆,怎么恁般发恼?”郁氏道:“你背面讲我千万的不是,只少却打骂二字了,还强口讲没半句言语么?自从你这不贤之妇到我家来,我做婆的那件儿不看顾你?你想当初光头赤脚,两个旧箱笼,几件布衣服,是你的陪嫁产;进门时就替你换了满头珠翠,遍身罗绮,高楼大房,呼奴使婢的享用。不想报答翁姑的恩惠,反行而是背非,讲我过失,只怕天理不容哩!”

  张氏笑道:“当初结亲之时,乃婆婆央凌妈妈上张门撮合。我爹爹自谅贫富不等,一口推辞。凌妈妈讲道:『瞿安人极是贤德,不贪财帛,只要人才。』再三再四的求恳,勉强成就,却不是我做媳妇的捱上门来。贫家恶业,随身来不过是些旧衣破笼,承婆婆一点好意,穿的戴的都更换了华衣美饰,也是瞿门光彩,与张佛匠家无涉。今日婆婆不喜我时,情愿将陪嫁产穿戴了,也不辱没了张氏。”

  郁氏大怒道:“你听这利嘴巧舌妇人,不知自己的罪过,反讲做婆的不喜媳妇。我且问你,你的爹妈来我家时,我也一般酒饭款待,几曾慢了他去?反唇倒舌讲接待他,不过是一餐现成茶饭?这也罢了,为何又讲我趋承着财主媳妇,撒屁也是香的,为他生辰大惊小怪,办酒待亲,极其势利?你自想尊躯贫苦煞,也是爹妈养的,岂没一个生辰?从不见什么亲戚送些礼物来相贺,反嗔我今日为婶婶生日开筵设席。自古道:礼无不答。难得聂亲妈费了钱钞,安得不接来一叙?你怎么暗恨要寻死害我,恁般狠毒,终不然做婆的害怕,反来求你?我把你这尖嘴薄舌的泼货不要慌,拼一个你死我活,才得罢手!”

  张氏冷笑道:“呵,呵,巧言不如直道。这些话,我愿对凌妈妈讲来。我进瞿家门也曾过了几度生日,公婆从不曾破费了半文。今日婶婶寿诞,却如此热闹,委实心下不平,讲了几句,婆婆着恼,要与媳妇作对。俗言道:早死早托生,依然做后生。张氏也不惧的,只是凌妈妈可恶,如何搬我家是非,使我姑媳不和?若到阴司,必要寻这老猪狗抵对!”

  郁氏嚷道:“你看泼妇人借名骂我。那凌妈妈昨晚酒散就辞别而去,怎讲他搬是弄非?”张氏跌脚道:“是了,是了,昨日巧儿进房唤我,毕竟窃听了说话,添言送语,使婆婆知道。这巧儿奴才倚着家主婆势利,挑弄口舌,其实可恼!”

  聂氏站在郁氏身旁劝解,一闻了此言,不觉两颊通红,怒从心起,厉声道:“姆姆恁样欺人!古人道得好:打犬看主面。巧儿是我的人,怎么就轻口骂他?”张氏道:“这奴才不该传言寄信,挑两下怄气。骂了他,你待怎的?终不成打下了夫人官诰。”聂氏道:“吃黑饭,护黑主。你既讲婆婆势利,牵枝带梗讲着我,缘何巧儿不要过话?没些面情,破口便骂。若这奴才骂你,你待何如?”张氏道:“竹节也分别上下,奴才们敢骂兀谁?你莫要倚着豪富,便自欺人。我家虽系匠作,寒族中也有为官做吏的,莫要轻看了他。我父亲若肯熬清受淡吃薄粥时,也颇颇做成家业,不受人的轻藐!”

  聂氏大怒道:“你与婆婆斗口,我早膳也不用,在此劝息。你骂我丫鬟,我以妯娌情分,只将理讲。你怎地隐言骂我?”张氏道:“虽然婆婆重你,也要从公判断。那一句儿是骂你处,恁样虚空吊我?”聂氏道:“我虽是一女人,也读几行书过。你这般藏头露尾的刁话,比那骂詈还狠毒几倍哩!”张氏道:“不与你争,你且讲那一个字是刁话?”聂氏道:“我还你那刁钻处。你讲张匠作若肯熬清受淡呷薄粥时,也不贫苦。分明是讥诮我爹爹插号唤做聂一撮,从鄙啬悭吝做成的家业,岂不是当面骂我?”

  郁氏跌足道:“儿讲得透彻,这明明是舌底拳棒,狠,狠,狠!”张氏笑道:“婆婆又是护短的言语,那『聂一撮』尊号乃四海闻名的豪杰,岂只我一人晓得,缘何反讲我舌底拳棒?”聂氏道:“这雉鸡乖皮里针的巧处,谁不参透?便是聂一撮混名,无非是『贫啬』二字罢了。强如那偷了人家佛肚中金灵圣儿,被那家子搜将出来,打得做鬼叫!若不是我家妈妈劝释,如送入公厅审出满贯赃来,兀自要发配远方哩!”张氏听了,怒道:“你讲偷佛肚中灵圣儿的贼,明白是骂我爹爹,好欺人,好欺人!”

  聂氏笑道:“呵,呵,我是讲那偷灵圣子的好汉,和你家爹爹何干?”张氏嚷道:“好矫强聪明的话儿,我也不与你斗嘴。俗言道:『拿贼见赃,捉奸见双。』你只还我那一家是失主,谁见我爹爹做贼?”聂氏道:“不要忙,我还你一个出处。旧年四月初六日,敝邻冯老妪因家下有一尊古佛金身坏了,唤城内一位装佛匠补漆贴金。谁想那人盗了古佛的心肝五脏,被冯老妪瞧破了,唤家僮将那人打了一顿脖子拳,只要锁了送官。我家母亲善言劝释,问他姓氏,他讲姓张。现有失主,难道是假的不成?”

  张氏气得暴跳,大哭道:“好了,平空地指好人为贼!就去叫我家爹爹来和你面对。倘是造捏出的,这番不得开交!”

  聂氏道:“好扯淡,我又不是失主,面对怎的?只怕那人见了冯老妪,面皮上有些红白。”张氏气倒地上。开口不得,顿足乱凌。郁氏见了,反没做理会处,合家男女都来相劝,家僮急往花园报知。瞿天民笑道:“婆媳妯娌争闹,这是最难解纷的事,我也不管,汝速到佛楼上去与太太讲知,自然争竞息矣!”

  家僮忙奔入佛阁上来,只见元氏坐在佛座前,闭着两目,暗暗念佛。家僮叫一声“太太”,元氏开眼,见是家僮,问道:“你上来做甚么?”家僮将安人婆媳相争缘由讲了,又道:“相公叫我来请太太去劝闹,作速便行。”元氏道:“我昨夜多吃了半箸子饭,搁在心里,不得下去,整整醒了五个更次。天晓来,正要寻睡,耳边厢只听的沸沸瀼瀼喧嚷,却原来是他姑媳们费嘴,待我去,待我去!”令家僮搀扶出轩子里来。

  郁氏正在那里喃喃地骂,一见婆婆来到,慌忙厮唤聂氏向前“万福”,那张氏犹自在地上打滚啼哭不住。元氏先唤聂氏道:“我儿,你新婚尚未弥月,纵姆姆有些言语,也须忍耐,不必恁地饶舌。”

  聂氏答道:“是,太太分忖,不敢再辩。”元氏道:“好个达事新人,快进房去梳洗。”聂氏唯唯连声,踅转身进去了。元氏又对媳妇道:“老安人,你平日间最有涵养的,为何今日如此发怒?”郁氏答道:“张氏这泼妇人背面骂我势利,又讲我几多的短处,因此媳妇冒渎他一场,他反在此撒赖使诈哩!”

  元氏哈哈笑道:“安人讲的是甚话,岂有姑媳们诈赖之理?媳妇即是儿女,焉可怀毒认真。凡做大的,装聋作哑。是一妙法。况安人向有积病,侵晨空腹,这般怄气,倘有差池,教我老景看谁?”郁氏含泪道:“谢太太金言,敢不从命!”元氏道:“安人若听我言,请归房用了早膳睡睡何如?”郁氏连声道:“是,是,是。”也回房去了。元氏移一步向前,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来搀扶张氏道:“我儿起来,快不要恁样淘气,若使外人见了,甚不稳便。”

  此时张氏见婆、婶都进去了,只撇他睡在地上,也觉没趣,见元氏来搀扶,他就顺水推船,一骨碌爬起来道:“孙媳自站起来罢,何劳太太劳神。”元氏一面替张氏拭泪,劝道:“我儿自到我家来,聪明孝敬,知高识低,谁不道你一声好?今日婆婆偶听旁言动忿,与尔唧哝,你便这样高声大嗓啼哭,外观不雅。我与你婆婆退后的人,光景有限。你等青春年少,正要撑家立业,替父母丈夫争气,后边日子甚长哩,怎行这老乞婆撒赖的事?我儿,你是伶俐的人,反而思之,自觉何如?”张氏道:“太太所言,深为有理。孙媳已知做小的狂妄,但婆婆重富欺贫。底事护着婶婶,将奴百般辱骂,个中怎生忍耐?故此晕倒啼哭。”元氏道:“阿呀,妯娌总属一家,何分贫富,这句话你就讲差了。快不要恁地,进去,进去!”张氏无言可对,低头含泪眼,径转卧房中。这一场闹吵,幸元氏解散。郁氏令丫鬟扶太太入小阁里,吃罢茶果,依然往佛楼上诵经去了。有诗为证:

  幽居兀坐习三摩,骨肉操戈奈若何。

  词组折衷姑媳服,仍归经阁诵弥陀。

  这郁氏从与大媳厮争之后,便觉心烦肉颤,气喘头疼。不知这病体甚时痊可,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全孝义郁氏善言  看风水葛鹪诡计

诗曰:

  沉痾呼吸待骖鸾,诀别伤心泪若泉。

  易箦反观频自讼,愿君莫听妇人言。

  话说郁氏怄了那一场闲气,便觉奄奄病倒,面庞日加憔瘦。

  瞿天民用药疗治,并无灵效。重复遍接名医商议下药,亦没功验。次后,渐渐病势沉重。郁氏自料不起,令丈夫去请婆婆讲话。瞿天民亲去搀扶母亲进卧房来,坐于牀橱之上。郁氏带病厮唤了。元氏道:“这几日安人病体若何?”郁氏垂泪道:“媳妇病在膏肓,多应不久于世,故请太太一言,以为永诀。”

  元氏道:“安人宽心调摄,候灾星退度之日,自然痊可,不必劳神,反增病恙。”郁氏道:“媳妇病体日重一日,怎能彀有好的日子?媳妇从幼年蒙太太恩养,得以成人,后相公遭变,又于艰险患难之中,赖太太周旋顾管,以到今日。分虽姑媳,恩同母女。但孝敬未伸,每怀惭愧。讵料今日禄命将终,要与太太相别,怎生是好?”讲罢,呜咽不胜。元氏哭道:“安人与老身相处四十年,并无一毫儿差错。天下做媳妇的学得安人,都是孝妇了。我与你朝暮相依,怎忍得一旦弃我而逝?安人若有差池,老身随后也归阴府,与你于九泉相会。”郁氏道:“媳妇有甚好处,感太太如此钟情。媳妇死后,太太切不可悲苦,以伤贵体。旦夕供养服役之类,相公向是孝敬的,我自放心得下。太太的衣衾棺木,我已亲手置办齐后。太太常要检点,切不可借与亲邻。太太寿在风烛,倘遇不测,仓猝间焉有如旧的坚固?这是至紧的话,太太切宜留心。”元氏大哭道:“安人言及于此,始终为着老身,教我怎不肝肠碎裂也。”姑媳携手痛哭。瞿天民带着两泪,勉强宽慰。正悲切间,丫鬟报说大娘子来问安。郁氏眼高声道:“这妇人不必进房,誓与他生不睹面,死不送丧,看我则甚!”张氏听见,不敢入房,且在门首站立。元氏劝道:“自古说虎毒不吃儿。媳妇既来问安,可将前愆尽释,相见一面何妨?”郁氏道:“太太之命,本该尊奉。但媳妇见了这妇人,便觉眼中火出,胸内气增,不如不见为妙。”元氏道:“既如此,不见也罢。”令丫鬟回复去了。

  少刻,聂氏也来探望,郁氏亦不令相见。瞿天民道:“大媳妇不敬于尔,理宜拒绝。小媳妇言行无失,拒而不见,何也?”

  郁氏叹气道:“不听好人言,果见凄惶泪。当初为瑴儿娶这泼妇人时,相公何等拦阻?是我牵强成了,谁想这女人嘴尖舌快,蜮势鬼形,不脱那小家子腔魄,以致怄气,今日果有丧身之祸。便是小媳妇这段姻缘,相公也曾推却,都是我妇人家小见薄识,造次结亲,虽然人才好、嫁资厚,到底娇养自在,不知礼节,只省得一味悭吝,恐非享福之器,至今懊悔无及。”瞿天民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与你管他则甚?况老瞿讲的是王道话,执板头道学气,何足挂齿?”郁氏正色道:“我以正言与君决别,君反以冷语相加,何薄情如是也?”瞿天民道:“安人病躯,无可解救,寸肠如割,欲代不能。偶闻安人悔恨之言,故反提前语,以笑代哭耳,焉敢见欺于贤妻!”

  郁氏道:“相公言虽戏谑,妾身反增惭愧。然这两门亲事,属于前生冤孽。我死后,相公念夫妻情分,不可复生怨恨之念。”瞿天民道:“男女婚姻,赤绳前系,事由天定,谁敢怨嗔?但安人果有不测,教我满眼望谁?怎得一命归阴,同逍遥于九泉之下,也不枉夫妻一世。不然撇得孤凄冷落,如何过的日子?”说罢,夫妻抱头而哭。元氏也恸哭起来。郁氏忽然晕去,瞿天民忙灌茶汤,半晌方苏。元氏见媳妇势危,不敢远离,相伴至晚,就于侧首凉牀上睡了。

  此时瞿瑴弟兄和张、聂二氏都在侧房伺候。这些使女们服侍到更深夜静,都东倒西歪酣睡了。只有瞿天民坚守不动。郁氏开眼,见丈夫坐在身旁,问道:“相公怎么不睡,在此久坐,有损精神。”瞿天民道:“我见安人睡去,故在此守候,倘要茶汤,便于答应。”郁氏道:“感相公如此深情,妾身何以报答?日间有数句切紧之话,待欲禀明,奈一时昏晕,未及毕言。”

  瞿天民道:“安人有甚言语,可速吩咐。”郁氏道:“我死后,太太必然痛苦。年老之人,恐伤肺腑,相公朝夕相随宽慰,不可暂离一步。我死后,相公孤帏寂寞,独枕凄凉,纵有使女们承值,终非贴体。我看侍儿阿媚寡言洁静,与诸女不同,相公可收入房帏,决能体心服役。更有一着要紧的事,相公必须听者:我死后,即将房园田地一应产业,拨与二子分居炊爨,则彼此各图利益,尽力经营,庶几家声不坠。不然,二妇争权,终无了日。那时设有挫跌,不致废家不已。这三件大事,相公切须留意。余者相公自能料理,我皆放心得下。”瞿天民垂泪,一一应允。正是生离死别,十分凄惨。夫妻讲话间,不觉鸡声遍野,早是五更天气,蓦地里郁氏叫一声:“苦!”瞿天民慌忙抱住,郁氏摇头道:“不好了,心头气塞,万分难过。”言未毕,只听得咽喉中齁齁痰响。瞿天民急唤众人醒来,一齐攒绕牀前。郁氏看看两眼泛上,舌短气呃。元氏和媳妇们齐叫:“安人!念佛念佛!”郁氏含糊道:“莫听枕边言,莫听枕边言,……”连声念了三遍,少顷气绝而死。合家男女放声痛哭。日间一应丧事,打点齐备,当晚入殓,停柩于正堂之中,延接僧人,诵经追荐。

  不觉又过三七,瞿天民接了亲族,将所有家私,对众细细拨开,分为两股,令二子收掌,只存下肥田百亩、花园一所自用。

  听了郁氏遗言,将媚儿收入房中为妾,留下老苍头瞿助夫妇二人伏侍。余者婢仆尽拨与二子使用。家事调停已定,正欲商议举殡,不期元氏为悲痛媳妇,昼夜啼哭不止。瞿天民宛转劝解,这老年人苦入骨髓,如何肯听,朝暮嚎篊,染成吐血病症。瞿天民虽然求神用药,奈年老力衰,竟不能起。拖延数日,一命归阴。殓毕,停柩于前面大厅之内。那丧礼佛事、吊唁祭奠之务,自不必说。

  瞿天民终日哀恸,寝食皆废,形骸骨立,也抱病长卧,举家慌张无措。捱至断七已外,渐次起居平复,然后计议殡葬一事。瞿瑴道:“祖茔上俱已葬足,不如将太太、母亲权厝于享堂之内,从容寻富贵之地,才可安葬。”瞿天民笑道:“汝年幼不知大体,凡新丧必须随便而葬,不惟亡者入土为安,而生者亦免暴露之念。我见多少宦门富室,为父母选择坟山,因循耽搁,反获了不孝之罪。那贵者嫌职卑禄薄,妄图大位,非台辅之地则不葬。那富者嫌财微蓄浅,冀贪巨万,非大富之地则不葬。被那舆士指东说西,牵张搭李,迟延岁月。及至家事凋零,人物沦丧,求一塔儿荒地以葬父母,不可得矣。还有那祖父子孙数代相继不葬者,始则因择地而互相推托,终必抛弃枯骨于荒郊旷野,日曝雨淋,风吹雪压,岂不惨然!此乃天地间第一罪人,汝辈切记,切记!古人云: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生于何处,死于何所,葬于何地,自有分定之数,不可妄求也。”瞿璇道:“爹爹之言,鉴往戒今,不肖等敢不佩听?但富贵之地固不可妄图,然葬亲于浮砂浅土、龙绝水聚之穴,人子之心安乎?须要土厚山平,风藏气聚,庶几存亡有益,生死皆安。爹爹以为何如?”瞿天民点头道:“尔言甚合正理。但得如此之地,尽可安葬。”

  父子们议论未毕,忽见厅侧闪出一个人来,孝巾布服,细袜净鞋,向前哈哈笑道:“乔梓们高议,某极敬服。太太、安人的佳城,托在某身上,管取地好价轻,惠而不费。”瞿天民抬头看时,乃是帮丧的闲汉葛鹪,字伯翔,人见他帮闲掇赚,乘隙而入,取他插号叫做啄木鸟,与瞿天民原系姑表旧亲,因他家连丧,捱身帮衬,管丧仪簿,陪吊奠客,照理出入帐目,一来图嘴头肥腻,二则饕餮些贯头微利。当下见瞿天民父子议觅坟山,就随航而进,其意可知。瞿天民道:“伯翔兄亦知风水么?”葛鹪道:“堪舆虽不甚精,大概颇知一二。然某有一相识,乃饶州人氏,姓龚字敬南,最精此术。彼曾言五城山有一片土陵,朝阳向日,砂水有情,乃安稳发福之地。可惜无人识此,弃而不用,某一向在心。今尊驾欲为太太择地,何不用之?”瞿天民道:“据兄所言,地固好矣。然何以知其价轻可图?”葛鹪隹道:“某闻此山是城内郑谏议之产,其孙郑郴因家事零落,久欲脱卸。因无售主,故此蹉跎。今郑兄正在不足之际,用计去缓缓钓他的。自古道,口干服卤。拿了几锭现银子去降他,不愁他不上钩。故云惠而不费,乃区区之薄敬也。”瞿天民笑道:“深感盛情,今即烦兄去相约老龚,明早同往一观。果若兄言,即当成契。”葛鹪道:“口说无凭,一看便知好歹。明早令龚敬南先来奉请,然后同往才是。”说罢,相辞去了。瞿璇道:“不肖看小葛举止轻佻,言行不实。买坟山乃一桩大事,爹爹不可轻信其说。”

  瞿天民笑道:“我岂不知此人的行止。但说合由他,成与不成在我,便向往一观何妨?明早打点早膳,切莫迟误。”瞿瑴弟兄领命回房不题。

  次日侵早,葛、龚二人径往瞿家来。瞿天民父子迎入客厅坐定,茶罢,瞿天民道:“请问龚先生堪舆之理何者为重?尊驾必知其蕴,乞道其详。”龚敬南道:“上古之民,死而闭棺瘗土者,不过虑其尸骸暴露,使之入土以为安,便随处可成坟,是地堪为墓。中古已来,方有葬寻生气、脉认来龙、穴总三停、山分八卦之说,若能观气之融结、造理之精微,方称高手。然吾辈中千蹊万径,议论不一,学生只于来龙认得精切,定穴毫无差误。受人之托,必尽其心。区区力量,不过如此而已。”

  瞿天民笑道:“老先果能受托尽心,则与贵道中诸友迥别矣。”

  吃罢早膳,令家僮挑了酒樽食,一同往五城山来,举目看时,果然好一座山景。但见:

    胸临沙法,合澄澄一带溪流;背倚巍冈,尖耸耸几层峰峤。案山秀丽,密森森翠柏苍松;坐穴宽平,鲜簇簇灵芝瑞草。青龙昂首,恒招财禄之荣;白虎垂头,永绝刑之害。一片向阳福地,终归积德之家。

  龚敬南引一行人上山来,立于山顶,周围观望,将山之来龙砂水、照山朝拱,牵书搭俗的说了一番,却不知瞿天民细细觑得明白,向龚敬南道:“老先,你且讲这山是甚形势?正穴落于何处?此地葬下,子孙兴废何如?”龚敬南道:“此山向道皆好。最妙者,火星插于龙首,名为太乙侵入云霄,位合居于台省,贵地无疑。咳,单可恨当年什么一个盲眼堪舆点穴差了,故郑宅子孙消败,贫寒彻骨。足下若得此山,待小生看正了穴道,将令先堂葬下,那尊府世居台省之位,妙不可言。”

  瞿天民道:“寒门世代德薄,不敢望此,但使亡母与先室得安土,子孙不受冻馁足矣。”葛鹪、龚敬南一齐道:“老先生仁声远播,谁不敬仰。使有德之人获有福之地,天理之昭应也。”

  瞿天民道:“小弟有何德能,当此过誉?即烦二兄与山主转言,乞将价银确议,然后成交。”瞿瑴道:“地局虽然可用,不知缘分何如?爹爹宜竭诚龟卜,以定凶吉。”葛鹪笑道:“龚敬南是一双慧眼,看风水估定成色,毫厘不爽,管取不误大事,何必占卜!倘卜得不佳,何以处之?”瞿天民道:“卜所以决疑。今已看得入目,不须再卜。”龚敬南道:“老先生实高明之士也。小生常选的几处好地,力劝相知成就,俱被这求神问卜误却交易。那无福之人,怎消受这发福之地?惟是不卜的为妙。”一行人一面议论,同下山,进享堂内坐地。

  吃罢酒饭,步出山口,各自分路而散。

  不说瞿天民父子回家。且说葛、龚二人一路计议道:“老瞿平素鄙啬不肯出手。今日这事成就,也赚他些银两用度。”

  葛鹪道:“小郑近来手中干燥,巴不得这产业脱手。见他时,切不可露出买主姓字,使他两下隔山照不得相见,我与兄于中取事,管取妥帖。”龚敬南道:“这片地虽是一个假局,仓猝间无人瞧破。虽讲数百金之价,亦何为过?看瞿子良怎么出口。小郑处,只言他局窄小,只值三十余金。若做得价重时,乃我一人之物,写定议单,除三数之外,三股均分,才与他完成此事。不然,且搁他娘。他若要银子紧急时,自然脱裤儿就我。”

  葛鹪道:“妙计,妙计。还有一件更妙处,待小郑山价入手,寻一二相识来,不消几个黄昏,管教他空囊如旧。”龚敬南笑道:“计则美矣,奈何太毒!”葛鹪道:“无毒不丈夫。前日赌场上取几条头筹儿,看他拿班做势,肯善与我二人么?当今的人,毒些的反讨便宜,那懦弱的常自空着肚皮受饿。”龚敬南颠头道:“金石之论也。那小郑的银子,不是我两个撮他的用,免不得着他人之手。赌行中好汉,那一个是心白的?”二人商议定了,径进城到郑郴家里来。不知用甚香饵,赚小郑上钩,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写议单败子卖坟山  假借宿秃囚探消息

诗曰:

  谋人风水荫儿孙,反与儿孙种孽根。抔土未干骸骨露,愚夫鉴此足寒心。

  话说葛、龚二人与郑郴相见揖罢,葛鹪将上项事说了。郑郴合掌顶礼道:“谢天谢地,谢祖宗荫佑。此事获成,刚救寡人之驾。”龚敬南道:“足下近日做了老相识,何处不赚些银两?今出此言,分明是觌面打骂,莫非憎弟等多嘴么?”郑郴道:“苦呀,苦呀!虚名相识,实无分文入手。一家三口,整整饿了两日。今早贱荆熬不过了,只得脱下一条旧布裈子,典铺中解得十五文钱,只籴下升三合米。劈了一扇金漆板门,煮粥饱餐,小弟方能挣扎。二位爷爷没奈何觑小弟平日相处情分,速赐斡旋,胜如斋僧布施!”龚敬南道:“凡交易之事,不宜太紧,亦不可太缓,紧则涉疑,缓则迟误。此事怎生作速?”

  郑郴下揖道:“二兄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静夜转思,无计摆划,今日正欲与媒妪商量,将寒荆寻一售主,彼此留恰性命。偶幸二兄下顾,讲此门路,正是饥时一口胜过饱时一斗,好歹将此地脱手罢了。不然,夫妻难免生离,子女焉能完聚?”葛鹪道:“这事已讲了数日,那富家是个识风水的,他讲贤弟佳城局面不真,非富贵之所,出口甚轻,故小弟不敢启齿。今日暮与龚大哥谈及,因便奉谒,讵意贤弟在倥偬之际,不佞当竭力谋之。”郑郴道:“那富家姓甚名谁,住居何处?肯出价关多寡?”葛鹪道:“这富翁姓家字二睦,住宅离此不远,价目不及三十金。据我论之,且延捱数月,彼若实意买时,不愁他不增高价。”龚敬南道:“这论头最妙,最妙!”郑郴道:“我的爷老子,讲的都是冰话。自古道:『远水救不得近火』,看我这般窘迫,还索什么重价?便是三十金也罢,暂救目前之急,日后再做理会。”葛鹪道:“贤弟恁他讲时,我等急去说合。若增得数两时,三分、八分何如?”郑郴道:“任凭二兄裁处,小弟焉敢较论,只求速行,足感高谊。”葛、龚二人辞别散讫。

  次日,二人复见瞿天民,备言郑家允卖之意:“但价数太高,不知尊意欲否?”瞿天民道:“彼索价几何,乞述其数。”

  龚敬南摇头道:“那小伙子不识天高地厚,惟以财利是图,价取三百余金。学生们也难请教。”瞿天民道:“地场窄逼,据小弟俗眼观之,不过取其平稳而已,何故索此重价?”葛鹪道:“大凡世情交易,望天讨价、着地还钱的甚多。彼已言价之数目,尊驾肯出几何,亦求明示。”瞿璇道:“看此荒山,横直不及二亩,光荡荡又无几株大木,其价不过四五十金,多则难以奉命。”龚敬南冷笑道:“戴笠帽亲嘴,好远哩!瞿老先如不合意时,另看一块省简的罢。”瞿天民道:“为父母择地,何在乎数十两之物。烦二兄转达,价只百金。彼如不允,只索中止。”葛鹪道:“小弟即去见郑兄,还彼实价,其允与否,再当面复。”当下二人急急奔进城里来会郑郴。郑郴见了二人,如获珍宝,忙问道:“所事如何?”葛鹪叉手道:“恭喜,贺喜!”郑郴欢喜道:“据兄之言,事有成矣!”葛鹪道:“这事十有八九的机括,单亏我二人陪下多少面皮,饶了若干唇舌,撺掇得那人心悦诚服,慨然应允。但是价目只肯三数,怎么区处?”郑郴道:“只求速成便是,三数也罢。”龚敬南笑道:“贤弟不必性急,待先写下一纸合同议单,再加你几两银子亦不为难。”郑郴道:“兑银立券,乃正行交易,银两未曾觌面,要写议单何用?”龚敬南道:“议单是我三人私立的,何必与买主相会。适才那富翁拿定班儿,只肯出这些数目,被区区掉三寸不烂之舌,葛伯翔打着边鼓,委曲赞襄,婉转开谕,着意弥缝,尽心帮衬,耸动了那财主心肠,一加就加了七十金,你说好么?”郑郴听了,跳跃道:“妙呵,妙呵!你二人是我重生的爹妈,决不忘恩,随当重谢。”龚敬南道:“世间能有几个人报得爹妈的恩哩?我也不要你重谢,只是现打现的稳。”

  葛鹪焦躁道:“你二人说了半日婆子话,好不耐烦。日昨曾讲过的,三十金之外如加得银两时,三股均分。今日价已议定百金正数,归于贤弟七十两,三分均派。龚兄恐有变更,先要立定了议单,然后成交。如其不然,撒开不管。这是斩钉截铁的话,何苦扯了半日闲谈!”郑郴道:“立议单诚为易事,但寒家数姓同居,往来人杂,甚不稳便,怎得幽雅僻静去处才妙。”

  葛鹪道:“这话也是。马家弄里碧云庵只有几众女师父,极其幽僻,我们到那里干事,决无人搅扰。”三人取路到庵里来,将庵门闭上,走进伽蓝殿,径入佛堂上坐地。龚敬南袖中取出三张纸来,问老尼借笔砚,老尼拿出笔砚来,随手关门进去了。

  三人就于佛座前经桌上立写合同,葛鹪口里念诵,郑郴动笔誊写:

    立议单人郑郴、葛鹪、龚敬南。今郑郴在于万分窘迫之中,情愿将祖遗坟山一片,求恳葛、龚二兄为中,觅售主出卖。三面议定,成交之日,其价银卖主只收三十两,已外正契所余之物,立刻三股均分。此系郑郴心悦诚服,并非勉强等情。倘有人言事端,山主自行理直,与居间友无涉。彼此甘心,各无翻悔。立此议单三纸,各存一纸为照者。年月日押。

  写罢合同,互相读了一遍,押下花字,各收一纸,高声叫了聒噪,抽身出庵而去。

  原来这碧月庵内共有四众尼姑:一位当家的,年已衰老,法名慧真;一个徒弟,乃双眼不见的,法名真见,只好生着吃现成茶饭;有一徒孙,是个瘸子,法名见性,脸虽生得丑陋,颇识几行字,诵经念忏,说因果、谈佛法,件件皆能,乃是本庵的挣子,亏着他攀施主、化钱粮、打月米、包人家经卷来念,养活一庵人口;他也收留一个徒弟,法名性完,系寡妇出家,年纪不过二旬四五,生得妖妖娆娆,颜色娇丽,与本城百佛寺富僧华如刚相交情密。他的卧房就在佛座背后。

  当下华如刚正和性完在榻上顽耍,猛闻得念诵之声,侧耳听时,如此如彼,尽知备细。次后脚步响,三人厮起着出门去了。如刚叹气道:“阀阅人家生此不肖子孙,不如我等做和尚的现在快活,死后免得使人提。”性完道:“释兄何故言此?”华如刚道:“适闻壁外念诵者,乃是卖坟地的议单。这卖主是小僧世代门眷,本城有名的谏议大夫郑坤的孙子郑郴。其父早亡,留下万金家业。这郑郴读书不就,又不谙经营生理,惟好吃酒耍钱,宿娼游荡。那做中的葛、龚二贼,是一对剜地皮、拆屋柱、吃死人不吐骨的凶汉,帮这小伙子顽耍作乐,不数年之间,弄得他偌大家资化做东流之水。近来无处思量,看看轮到祖宗身上去,将那坟上合抱的大树,可怜,可怜,连排见砍,做柴薪卖了,光荡荡只存下一片荒冢,如今又说合与人。你说这二贼好狠心肠,坟价出银百两,他只许与小郑三数,那七数又要三股均开。暗想那掘祖宗卖的只得半价,这光棍入娘的也得一半。贤妹,你道狠也不狠!故我不觉长叹也。”

  性完将如刚一把搂住,笑道:“我与兄且自取乐,莫管他人闲事。”如刚道:“正是。余兴未完,且毕了正事,再行筹划。”少顷,二人穿了衣服,如刚道:“小弟告别,另日再来。”性完道:“日色已斜,师兄何不在此过宿?”如刚道:“有一要紧事务,暂尔抛撇,莫怪,莫怪!”说罢,抽身离却庵院,一径取路奔出西门,往郑谏议坟上来。

  天已昏暗,忙敲享堂门扇,一老子出来开门,见了如刚,骇道:“华师父黄昏黑夜来此何干?”如刚道:“小僧至村外舍亲处探望,被留定吃了数杯,即忙脱身行至贵庄,不觉天暮,权且叩门借宿一宵,明日早行。惊动,惊动!”老子道:“恁地时,请入里面来。”两个同入草堂。老子点了一盏灯,放在台子上,又拿碗现成茶吃了,移过两条饭凳,铺迭停当,道:“师父请睡罢!”如刚道:“打搅了。”正说话间,忽然一阵风来,险些儿将灯打灭。如刚忙举衣袖遮定,摇头道:“好风,好风!老管家,这屋子也该修葺了。你看四壁通风,冬天怎过?”老子道:“这破屋子早晚已属他人,修葺怎的?”

  如刚道:“贵府的佳城,怎么会属他人?”老子叹息道:“老师父,老师父,别人不知道,我衙内事,你该尽知细底。我老儿唤做郑立,自幼年伏侍做官的,多少风光洒落,后随着公子,却也受用。不料老爷、公子相继而亡,留下小官人是一败子,可怜见将铁城似一个大人家弄做雪消春水。可恨那葛、龚二杀才,近日又撺掇小官人将坟地卖与瞿子良相公,价已议定。早晚成交,将我这老骨头那里去存身?师父你讲那修葺的话,反教我心酸肠痛!”如刚道:“那瞿子良莫非近日死母亲、妻子的么?”老子道:“正是,正是。”如刚道:“老人家,不要烦恼。如你家小官人不卖此地便罢,如卖去时,你可到我寺中过活,早晚烧些香烛,日午打些斋饭,包得你饱暖,不受苦哩!”

  老子道:“若得恁地时,我郑立感恩不尽!”如刚道:“休如此说。明早五更,我要赶进城去,烦你热些脸水。”老子道:“有,有。”说罢息灯,各自睡了。鸡鸣时,老子起来烧汤煮粥,伺候如刚漱洗吃罢,作谢出门,乘着残月之光,复入城往葛鹪家里来。此时天色黎明,葛鹪尚未梳洗,见一和尚侵早而来,心下疑惑,忙问道:“师父宝剎何处,为甚事侵晨下顾?”

  如刚道:“小僧是百佛寺和尚,贱名如刚,与老丈曾相会数次,怎忘失了?”葛鹪道:“小弟觉得曾会面来,一时省不起,失敬,失敬!”如刚道:“小僧闻老丈与龚敬南为中,将郑宅佳城说合与瞿相公家,乞携带小僧趁一分儿钱,足感,足感!”

  葛鹪道:“郑君久欲卖地,苦无售主。我与老龚费尽了唇吻,勾搭成交。尔僧家怎么就要挖我的趁钱,好不知趣!”如刚道:“凡作中赚分内之钱,小僧怎敢搀越。但百金之产,卖主只得半价,只怕人心上去不得些。小僧便于五十金之中,分一角儿入己,也合天理,非为僭妄。”葛鹪焦躁道:“做中作保,乃我等闲汉的勾当;看经布施,是汝等出家人道路。什么一百、五十,吹毛求疵的,擅自混入来,要赚那现成的银两!”“这般好买卖,烦兄作成我赶趁些。”“咦,好狠和尚!你不知我葛、龚、郑三个豪杰的名望哩。休要虎嘴里剜食,反讨个没趣吃!”

  如刚道:“什么没趣有趣,葛、龚、郑的大名。巡闻久仰。但这隔山照打滥泥桩的财物,大家可趁些。既不肯分与我也就罢了,何必恁的烦絮!”葛鹪道:“不必饶舌,快走,快走。略迟些,不要等我脑袋上发擂!”如刚笑道:“打和尚的不算做好汉。”大踏步径出门往东去了。葛鹪暗笑道:“秃厮呵,银子分不去,反讨劈面的抢白,岂不是求荣反辱!”忙忙地梳洗,吃了早膳,去寻龚敬南。龚家人复道:“不在。”葛鹪道:“有一事要与敬老商量,若回宅时,千万到我家下来一会。”说罢,转身回家等候,直至午后,龚敬南醉醺醺地摇摆将来。葛鹪道:“老哥好春色,提带小弟呷一杯也好。”龚敬南道:“昨日庵前分路,走不上半箭之地,撞着一旧相识,拉我去胡衕耍耍,整整吃了半夜酒。才方合眼,又早天明,摆开桌儿又吃,慌忙作别,不觉日已过午。适闻仁兄下顾,莫非为小郑的事么?”

  葛鹪道:“然也。另有一事说与兄知,可笑之极。百佛寺中一秃厮来讲,这一桩事要分我等一角居间银与他,被我一顿发挥,掇转身去了。”龚敬南道:“那和尚是甚名姓?”葛鹪道:“他自称法名如刚,不知其姓。”龚敬南听了,跌脚道:“罢了,决撒了。”葛鹪道:“那秃驴不过是一僧家,兄长何如此骇然?”龚敬南道:“伯翔不知道。和尚富而诡谲,能言健讼,吾辈中皆让他一步。他既知其中,你细细拿一角钱与他也罢。”

  葛鹪道:“被我夹骂带讲的抢白一场,那秃驴反笑嘻嘻地去了,怕他怎的。”龚敬南道:“最是你那抢白不妙。出门一笑;岂不解笑里藏刀?他决去暗是谮破。这件事多分是不妥。”葛鹪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龚敬南道:“事不宜迟。我与兄急急去见瞿公,催促成券便了。”二人取路飞也似奔城外来不题。且说华如刚心中动火,急走至十字路口,雇了一乘便轿,赶至毗离村见瞿天民。礼毕,瞿天民道:“辱承下顾,不知老师兄有何见谕?”如刚道:“小僧是本城百佛寺中和尚,法名如刚。闻知相公买那谏议家坟墓,特有片言上达。”瞿天民道:“实有此交易,其间有甚委曲,乞赐明教。”如刚道“尊府买坟,本属正务,和尚不应多嘴。但葛、龚、郑三人系是赌友,葛、龚二人将郑郎家业哄骗罄尽,使郑郎一贫如洗,兀不肯轻放,先伐坟木货卖,次将此地说合与尊府。如相公成券时,不利有三,莫怪小僧饶舌。”瞿天民道:“既蒙吾师光贲,必有益于鲰生,有何三不利之旨,乞剖其详?”如刚双手把头上僧帽掇了一掇,正颜作色,慢腾腾他讲出话来。不知是甚三不利之说,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华如刚藏机破法  龚敬南看鹞消闲

诗曰:

  髡囚诡辩破生涯,不利三言计实佳。

  入手经营风捕影,将来财帛浪搏沙。

  步清垢服心无绪,看鹞登桥兴亦赊。

  触物见贪填欲海,总称市井室盘蛙。

  话说百佛寺和尚华如刚因葛、龚二人说卖郑郴坟山,不肯使他预事,暗地见瞿天民,下说词挠阻。瞿天民细问三不利之意,如刚道:“郑谏议之柩落土已久,尊府欲为太太作茔域,必须启棺发墓而后可葬。此乃损人利己之事,于心何忍?况明府德望素彰,今为一段荒土以损名誉,窃为长者不取,一不利也;葛、龚二人素称无籍,诱郑郴发掘祖墓,得价百金,业主只得半价,二奸亦得五十金。自古道贫极无君子,倘日后郑郎生情构讼,找价出于买主,使小人获利,而祸害贻及尊府,二不利也;小僧闻昔年郑宦谋此坟山,费了若干银两,指望世代簪缨,千年富贵,讵料入土之后,子孙零落,一至于此,地之美恶可知矣,明府用之,非也无益,而且有损,三不利也。况城市中小儿歌谣道:“破鼓声,葛、龚、郑;撞着他,便倒运。虽是戏言,实系民谣。闻葛、龚二人之言不宜听信,僧言切直,望公详察。”

  瞿天民道:“深感盛雅赐教。然山之好歹,人之真伪,皆不足言。但不佞看了数日坟山,并不提起旧穴一节,岂非失于检点?发人旧冢而图子孙受用,亦非士君子之所为。若不是吾师指示,几误大事!”再三致谢,欲款留待斋,如刚辞别而去。

  瞿天民父子们正在中堂谈笑,只见葛、龚二人闯入来,唱了一个团圆喏。葛鹪道:“所事,小弟反复开谕,彼已首肯,只憎价开不足,还求量情增补。”龚敬南道:“明日乃黄道吉辰,老丈整顿交银成契便了。”瞿天民低头不应。瞿瑴道:“日昨我到破鼓庙求一灵签,占得此山是个倒运局,故不用了。”葛鹪道:“大郎休得笑话!端的事体若何?”瞿天民道:“承二兄撺掇,仓猝间看此坟山,一时忽略,失于检点,草草应允。细思发掘宦门久安之家,欲为己物,妄图子孙隆盛,不亦谬乎?二君宜辅我以仁,不可陷人于不义之地,此事断难领教也!”二人不敢再言,口呆目瞪的,不觉四只脚不移自动,倒退出门外去了。

  龚敬南道:“何如,决是这和尚破了法,活泼泼二十五两白银在袖中打滚,可惜走了炉。”葛鹪不应,只是千贼驴、万秃厮,不住口喃喃的骂,两个闷闷地走路。龚敬南眼观他处,一脚陷入烂泥沟里,仰面绊了一跌,急挣起来看时,鞋袜道袍尽皆泥泞,更兼臭不可当。葛鹪掩鼻而笑,过路的人站住了看。龚敬南道:“晦他娘鸟气,天杀的不来救我,反掩着粪门冷笑。”葛鹪道:“这是老兄的利市,我怎敢上前沾惹?”

  龚敬南浑身脱剥下来,向河内去洗净绞干了,将巾帻也除下来,一同提在手里,同葛鹪一步步捱到家下,换了衣服,径寻着郑郴相议。郑郴道:“钱财交易,自有缘分,和尚怎能破得?彼既不要,另寻一个主儿罢,何必苦苦去干求他。”葛鹪摇头道:“奇奇,日前怎的讲来,怎地紧急?今日反慢敲得胜鼓,装起太平腔,好古怪异闻!”龚敬南道:“有甚异闻古怪!以我估度:若非秃厮藏机,必定另寻售主;任君暗地张罗,难脱我二雄之手。”郑郴笑道:“好二雄嘴脸。这样的估度,只当撒屁!我自前晚妻弟来家说起卖山一事,早晚准拟成交。妻弟谅有根底,昨早着人送五斗米、两挑柴、四十贯钱来,与我说过,待那话儿入手,加倍偿他。你说我得了这些东西,岂没有十数日过活?故此事便缓数日何妨!”葛鹪道:“好一位撒漫的令舅,妙,妙!”龚敬南道:“四十贯钱有好一会赌哩,你还敢来上阵么?”葛鹪道:“数败之将,望风而遁,他兀敢当锋抵阵哩!”郑郴道:“我郑爷专要砍那硬嘴强舌的好汉,便与恁杀一阵,待怕怎的?”龚敬南道:“不要说嘴,来的便是汉子。”葛鹪将手指着内室道:“只怕,只怕咦!”

  三人正划得入港,只听得里面敲桌打凳,一片声骂道:“那个瘟病狂不死的狗贼,来赚这少年亡去赌。可怜我连日受饿,若不解这条裤子买米吃,这时候已为干瘪之鬼。好铁心胆的忘八,黑肚肠的死囚!闻得了数十贯钱,便见财起意,兜他去赌。我好恨也,天呀,天呀,我死也不放这两个挂牢墙的配军!”一面骂着,捶胸跌足的哭将起来。葛、龚二人向郑郴丢了个眼色,飞奔出门去了。郑郴假去寻睡,任凭浑家秽言辱骂,向晚来依然去赌,毕竟弄去了这数十贯钱,赤手怏怏而回。夫妻两个这一场厮闹,自不必说。

  且说那华和尚见了瞿天民回寺,当夜静思:“瞿老果然富足,久闻事母至孝,为亲择地,决不吝价。长溪峪上南里许,有一片好地,我曾见来,山势肥圆而顶平坦,是为库象。麻斗西先生常劝我谋之,以做寿城,后代必发财禄。我等出家人图得一身受用足矣,那管徒子徒孙的后局。若此山脱手便罢,倘在时,必须如此如此而行。佛爷着力,稳获厚利。”次日侵早起来,舀冷水洗了脸,空肚皮去寻麻斗西。相见了,询问此山在否?麻斗西道:“这山还未曾卖去。近日价又轻减,师父若要,及早可图。”如刚道:“小僧没家计买他,今有一富翁要寻好地。”即将瞿天民母死,如此如彼,细细说了。

  麻斗西道:“师父下顾,有何主见?”如刚道:“小僧来见先生,不过为利而已。先生有甚妙策,诱瞿子良来买此山,我二人于中取事,图得一场小富贵方好。”麻斗西道:“这也不难,但要个庄主才好做事。”如刚道:“要那庄主何用?”麻个西道:“当初这地价咬钉嚼铁定要六十余金,数年来并无承受之人,价目渐渐跌下来了。目今若有四十两,稳取到手。这银两必须得一庄主出手买了,然后去见老瞿,自有妙计打合科索,厚价转卖与他。四十金原还庄主,余利对分。这是撑船就岸的生理,可惜少一庄主。”如刚笑道:“庄主就是小僧。”麻斗西道:“若得恁地时,此事成之甚易。”留定如刚早饭罢回寺,等候消息。麻斗西径来见那山主,斟酌定了,令人至百佛寺照会如刚,急袖了银两到山主家,当晚兑银立券,夜深散讫。路上如刚说:“斗老若会瞿公,切不可提起小僧法名,但说家师文焕的名号便了。”

  麻斗西应诺。次日,麻斗西遍处寻访瞿子良亲戚。旁人指道:“留守司前张佛匠,乃瞿宅儿女亲家。”麻斗西假以装贴佛像为由,来见张佛匠议定价目,拉他到酒肆中坐地,虚心相劝。

  张佛匠三杯落肚,渐觉醺醉,麻斗西才讲出:“长溪峪有一片平地,敢烦吹嘘往瞿宅说合,玉成之后,必行重谢。”张佛匠满口应承。二人离了酒店,一同到毗离村来。张佛匠先见了亲家女婿,说了来意,次后引麻斗西相会。

  瞿天民迎入客厅。茶罢,麻斗西通了姓字,自夸有十分本事,又讲:“长溪峪这片平山是百佛寺僧人出卖,此山风水甚奇,子孙世发财禄,久仰高风,不以自荐为丑,敢此造府奉闻。”

  瞿天民道:“承斗西错爱,深感盛情。然千闻不如一见,待学生经目一观,从容请教。”麻斗西道:“老诚的确之见也。尊驾若去,小子奉陪。”瞿天民道:“更妙。”张佛匠道:“长溪峪离此不远,何不即往观之?”瞿天民暂以现成酒饭款待,同取路往长溪峪来。麻斗西引瞿家父子直上对面山顶,指着这平山,细言风水之妙:“龙行带仓库,富足赛陶朱。你看那左右龙虎有情,前后砂水回护,岂非是贯朽粟陈之地?”瞿天民细细看了,也觉得入眼。便问道:“这山有几多开阔,卖主是百佛寺甚僧,价数几何?”麻斗西道:“此地方圆有十亩之大,树木大小共八百余株,卖主是百佛寺富僧文焕,价银三百余金。”

  瞿天民笑道:“地虽宽敞可用,只嫌价目太高,小弟焉有此力量?”麻斗西道:“老丈掷数百金如蛟龙去一鳞耳,何太谦如是?果嫌价之太高,待学生宛转赞襄,谅亦可减一二,临期自有权变。”瞿天民道:“暂且告别,容日酌量定了,竭诚奉迎。”

  麻斗西道:“这山现有几处宦家图买,事不宜迟,此机一失,谋之实难。”瞿天民佯佯应诺。行至山下,麻斗西作别,往东去了。瞿天民一行人往北而行。瞿璇路上道:“此山宽平开阔,不下十亩之数。山上大木,细点约有百株,其余树木参差不齐,亦有五百余株。况四围石磡、祭台、玄坛等项又且齐备,若费二百余金,亦不为过。”瞿天民点头不语,一齐行至家下,张佛匠别了进城。当晚,麻斗西又到张家探问声口。张佛匠将瞿璇言语对他说了,麻斗西听了暗喜,自去寻华如刚潜通消息。有诗为证:

  缁衣嗜利计何深,六出奇谋拜后尘。

  世事未来难逆料,此山端不属瞿君。

  再说葛鹪自从瞿家受了些言语,自觉惶愧,不敢上门,心下深恨着如刚贼秃破了好事,终日穿东过西,寻张觅李,察听和尚的过失,要和他斗嘴。数日间无隙可入,又不敢擅自去撩拨他,当下昏闷无聊,反袖着手,街上闲荡。自古道:无巧不成话。葛鹪刚刚步出街口,劈面撞见瞿助。葛鹪道:“助哥,往何处去?”瞿助道:“相公着小人到百佛寺中,有些薄务。”

  葛鹪动疑,细问何事。瞿助将麻斗西说合去长溪峪看地,并价关卖主,一五一十的说了。葛鹪暗忖:“决是这秃厮勾搭那姓麻的杀才做一档儿。”对瞿助道:“你回家多拜上相公并二位郎君,得暇时便来探望。”瞿助道:“相公待坟山一成,即与太太、安人举殡,恰好忙哩,大官人怎不过来帮兴,难道教官人空过?”葛鹪道:“这是不必讲的,一定来哩。”瞿助道:“凡事携带则个,莫教独自价吃饱了,使在旁站的耽饿。”葛鹪笑道:“若有些肥腻时,决不教汝等白瞧。”对面嘻嘻地笑了一回,分头去了。

  后人看了这白日鬼帮闲的好汉,专与人家僮仆等插科打诨,猫鼠同眠,做一首短歌儿嘲他:

    白面郎君,学帮了介闹,勿图行止只图介钱。脸如笋壳,心如介靛;口似饴糖,腰似介绵。话着嫖,拍拍手掌,赞扬高兴;讲着酒,搭搭屁股,便把头钻。兜公事,指张介话李;打官司,说赵介投燕。做中作保是渠个熟径,说科打诨倒也自新鲜。相聚时,卖弄介万千公道:交易处,勿让子半个铜钱。话介谎,似捕风捉影;行介事,常记后忘前。害的人虎肠鼠刺,哄的人绵里针尖。奉承财主们,呵卵脬、捧粗腿,虚心介下气;交结大叔们,称兄弟、呼表号,挽臂介捱肩。个样人勿如介沿门乞丐,讨得个无拘束的自在清闲。

  这葛鹪别了瞿助,信步走至大街,踅出河口,只见龚敬南。站于新桥顶,看小厮们放纸鹞戏耍,仰着脸喝声道:“好风,好风,这一会子飞入云眼里去了。”不提防葛鹪溜在身后,高声喊道:“老龚,好高兴哩!”龚敬南唬了一跳,急回头,见是葛鹪,骂道:“死杀才,吓我这一下。”葛鹪笑道:“这唤做活惊杀,吓死猫狸好合药。”龚敬南道:“休得胡讲,你从何处来?”葛鹪道:“适间不意中询知华和尚机谋好狡,夺人道路,特来寻兄商议,恰好于此凑遇。”二人携手,径落桥下站定。葛鹪将华如刚转托麻斗西捱身入步,往瞿家勾合买山一节,对龚敬南说了。龚敬南道:“这一片山委实有些气脉,非百佛寺和尚之产,乃东门陈写真家祖茔。若使老瞿见了,多分要合手呢。”葛鹪跌脚道:“若这段交易成就,却不便宜了这秃厮?怎地设计破之,方称吾意。”龚敬南低头思忖,无计可施。正踌躇间,忽听得“刮搭”地一声响,只见一个老子从桥心滚将下来,将一桶子冷饭倾翻满地。二人抬头细看,这老子不是别人,乃碧云庵中打斋饭的老何,原与龚敬南相识。二人慌忙扶起,老何一面发喘,两手托着腰,蹲倒地上。龚敬南将饭拣在桶内,扶老何到一座茶坊中坐了。老何喘了一会,方才神定。龚敬南道:“你老人家怎不细腻,跌这一下子,却也利害。若有一差二误怎好?”老何叹气道:“前生不修,今世里罚作孤苦道人,受这腌臜婆娘的鸟气。今日若不是二位扶持,险些儿跌死了也。”龚敬南道:“你在碧云庵中,却也清闲自在,受谁的气呢?”老何道:“我初进庵时,且自清静,看待也好。近来小庵主与百佛寺华和尚勾搭上了,那秃驴多疑,憎我碍眼,暗中挑拨庵主,终日絮烦,是要逐我出庵的意思。昨晚买了一个猪蹄了,二人正待吃酒,谁想被一猫神咬了去,将我百般辱骂,好不闷人。今日出来,脚步也把捉不定,两眼似遮暗的一般,这一下跌落桥来,好生干系!”龚敬南听了这话,暗喜中题,劝道:“老人家不要烦恼,将就些罢。”老何道:“庵主的言语,兀可消受。叵耐那秃球无状,委实恼人。怎能彀咬下他一块肉来才消此恨,只是奈何他不得,干呕这恶气。”

  葛鹪听了一会,忍捺不住,唆口道:“老何,我老葛代你出一口气何如?”老何道:“我的爷老子,若能彀摆布这华秃一场,老朽死也瞑目!”葛鹪扯二人近身,附耳密言数句。不知所讲的是甚计较,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凌老道华秃死  奸养师母耿郎送地

诗曰:

  尼释原从一教中,何妨鱼水两和同。

  慈航洒尽菩提露,极乐西归色是空。

  话说葛鹪因何道人讲华和尚与碧云庵尼姑性完勾搭,大家商议捉奸。葛鹪道:“恁般这样,弄那贼秃一场好笑,岂不乐哉!”老何点头道:“妙呵,妙呵!”龚敬南道:“妙则妙矣,教你老人家何处栖身?”老何道:“消得这一口怨气,便是沿门乞丐,中心无怨。”龚敬南道:“恁地时不必细说了,但打点门路便是。却莫露泄风声,反成不美。”老何点头领意,提了饭桶,先自去了。葛、龚二人离却茶坊,一路说笑,傍晚散讫不题。

  且说华如刚和麻斗西终日设法骗瞿子良成此山茔,一连数日不到庵里去。这性完心疑,唤老何往百佛寺中打探消息,倘有外情勾引上了。这老何也巴不的到寺中去。从早候至午夜,只见华和尚带醉回入寺来,老何迎着道:“庵主嗔师父许久不会,好生嗟怨。今日拨冗,可到庵内走走。”华如刚瞅眼道:“要你来怎么?我得暇即往庵中来了。咄,快去,快去!”老何回身便走。华如刚又唤转来,袖中取出一包银子吩咐道:“汝拿去买办酒肴,月上时可开着庵门候我,明日赏你酒吃。”

  老何接了银包,应诺山寺,且不回庵,一径来到龚敬南家,备细告诉。龚敬南道:“华秃果来,今夜便要动手,且打迭我们藏身之所。”老何道:“尽有安身处,只要人多便好行事。”

  说罢便走。这龚敬南忙忙地通知葛鹪,又拉了数个泼皮破落户,乘晚到庵内僻静处藏躲,准备捉奸。有诗为证:

  秘计神谋叩老阍,操戈奋戟入禅林。

  这回打破风流阵,免得僧敲月下门。

  再说性完当晚备下酒肴茶果,专候这和尚相会。此时是八月天气,二更左侧,看看月到中天,这性完候的不耐烦,对灯长叹。正倚着桌儿呆想,只听得侧门开处,那和尚踅将入来,对性完深深的打一个问讯。性完带笑夹骂地还了礼,对面坐下,摆开三二品肴馔。性完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与如刚,如刚也回敬了,促膝饮酒,谈笑自如。这时候葛、龚二人须令一行人在庵里暗处埋伏,令老何拦定禅堂门口坐了,暗约板门响处一齐下手。葛鹪和龚敬南扪着门缝张望,只见二人数巡酒后,性完骂道:“好负心贼,为何一连五七日不来,教我好生悬望,莫不是别恋娇姿,奚落于我?”

  如刚将指头在灯焰上烧着,笑道:“灯光佛爷作证,我华如刚若怀异心,忘卿情义,登时死于非命,跨不出你的庵门。小僧连日为那坟山事休未曾入手,故此绊住身子,失于亲近,焉有他意!”性完笑道:“既恁地说时,我也不嗔你了,且宽心吃三杯,再作理会。”两个又吃了几杯,这性完渐渐有些醉态,两颊微红,双眸斜觑,对面看了一会,跳起身坐在如刚身上,搂定脖子亲嘴。龚敬南欲要动手,葛鹪止住道:“且莫性急,这般好耍子去处,不看一看,岂不错过了喜神?待他将完未完之际拿他,才有些趣哩!”二人又伏定张觑。

  只见那和尚耍得性发,忽地里把性完托将起来,翻一个转身,放于榻上,正冲突匆忙之际,龚敬南擂起板门来喊过:“捉贼,捉贼!”众人一齐吶喊,打入门去。那妇人听得人喊,双手推起和尚,把身子往后一退,跳起就走。这如刚猛听得喊声起,已吃一惊,又被这妇人推开,头重脚轻,晕倒地上。众人上前看时,已是呜呼尚飨。这一班人目瞪口呆,面面厮觑。

  性完急忙穿了衣服,奔出街口,喊叫地方救火。邻人听得“救火”二字,皆失惊跳起开门,四面观望,但见月色当空,并无火影,原来是庵内尼姑性完喊叫。众人聚拢询问,妇人指着庵里道:“我卧房内失火。”众人一齐哄入庵里,进性完卧房看时,只见一个和尚赤条条的死在地上。众人熟视,都认得是华和尚。佯问道:“这是甚地缘故?”那妇人双膝跪倒,跌天跌地哭将起来。众人向前搀扶道:“却又作怪。这和尚是你甚人,死在这里,恁的啼哭?你且站起细说其故。”性完哭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妾身丑事,难逃列位高邻洞察。这华师兄原与我往来日久,他为我破费也不少哩。今晚来敝庵讲一句活,不期有十余个强徒明火执仗闯入静室,将华师兄活活打死,我弃命出街,假以救火为名,求列位高邻捕捉凶贼送官。不知这一伙强人逃往那里去了?”众人劝道:“你且不要悲切,慢慢作个商量。”原来这妇人倒有些见识,向来揣度自己干了恁地勾当,平日好茶好水结交这些邻舍,故众人皆是为他的。

  当下一人道:“数日前,我见老何在新桥堍下茶坊里唧唧哝哝讲话,莫非这老子露出线脚来?”内中又一人拍手道:“是,是,是。我晚上从外回来,月光之下见葛破鼓在庵门口探头张望,莫非有些线路?”内中又一人道:“只问老何便知头底。”

  众人唤老何时,没人答应。点灯四面寻觅,又不见踪影。转入厨下,只有两个尼姑并小厮攒在灶下发抖。众人复寻出厨房外来,只听得柴堆里簌簌地响。携灯细看,恰是老何,睡在草里。

  众人提将出来,细细评问,老何推聋装哑,佯作不知。众人道:“半夜三更,问之何益?明早送官,便知分晓。”内中有智识的教妇人替和尚穿上衣服鞋袜,将地上秽污扫得洁净,当夜守尸的、看门的、商议的、款住老何的,又将见官的话斟酌定了,乱纷纷混了半夜。

  看看天色黎明,地邻保正等吊了老何,搀了妇人,一齐哄到县堂上来,看的人捱肩迭臂。当下县官先唤妇人审问。性完道:“妇人是碧云庵中尼姑,拜百佛寺长老华如刚为师,传授经典。昨晚华师到庵中讲经,忽有一伙不识姓名强人哄来听经,辩问经典,一言不合,众拳交殴,将华师长登时打死,乘机抢掳衣粮财物一空。妇人因人命重情,已经叫破地邻,求老爷作主。”县官又唤地方细审。地方道:“小的们与碧云庵系贴邻居住,每常见百佛寺和尚华如刚来庵中讲经说法。昨晚忽听得庵里喊叫有贼杀人,地邻等一齐奔入救时,只见那和尚死在佛堂后地上,其余不见一人。小的们四下里寻觅时,只见本庵道人老何睡在草窝里发抖。众人提起问时,言语支离,甚觉可疑,乞爷台详察,便见端的。”县官道:“庵内共有几人?”地方道:“本庵有四位尼姑,两年老,一残疾,这一个就是失主性完,道人老何并一小厮。今俱在县门首,候老爷台旨。”县官令唤老道人进来,细审情节。老何佯推不知。县官喝教施动刑具,老何惊惶,即将前情吐出。

  县官笑道:“僧尼混帐,传甚经典,因奸致死,情迹显然。”又问老何道:“这伙棍徒今在何处?速将名姓一一报来。”老何道:“一人姓龚名敬南,一个姓葛名鹪,余者并不知名姓。晚上因见华和尚走阳死了,尽皆扒墙逃窜,小人不知何向。”县官委县尉到庵检验尸首,就着地方买棺盛贮,将性完、老何押入牢房监禁,其余人众放回候审。当日下午,县尉检尸回复,晚堂即佥牌差人传唤葛鹪、龚敬南,并捱查一起不识姓名人犯。次日,公差拘唤葛鹪等到县。县官细细审鞫,葛、龚二人把帮助捉奸人犯一一供招明白,县官将二人也发下牢中监候。数日后审断,将葛鹪、龚敬南威逼人命,乘机抢掳,决脊杖一百,登时发配远方;老何并为从人犯,俱责杖枷号示众;庵主慧真善行卖奸,罚谷五十石;百佛寺住持纵徒行奸,亦罚谷五十石,入官公用;尼姑性完恣行奸污,致害人命,脊杖四十,蓄发还俗;地邻人等,纵容庵寺僧尼来往,不行首告,及至损伤人命,方露真情,其中岂无私弊?各罚谷五石,修整学宫。县官审单一出,人人抚掌称快。

  这麻斗西见华和尚身死,葛鹪等县中捕捉甚紧,虑祸波及,急急拴束包裹,远远避难去了。后人见此,有诗为证:

  妄图瞿老将金赠,谁料黎使走阳。

  负笈宵征魂已丧,依然四海一空囊。

  再说瞿天民父子闻知此事,甚加叹息。又令人四下里寻觅风水,并无可意之处。正在忧思不定之间,忽家僮报说,蔡州耿官人来了。一家欢喜,出来迎接。只见耿宪浑身缟素,骑着一匹白马,后随数个家僮,飞奔前来。到了瞿家门首,众人迎着,同入中庭。耿宪与众人一一礼毕,扶瞿天民坐于椅上,拜倒地上,嚎嚎地放声恸哭。瞿天民惊惶,急搀起问其缘故。耿宪哭道:“不孝罪逆深重,不幸先母于某月望日弃世。临终时,叮嘱学生拜谢老师大恩。今见老师反思亡母,不由人不垂血泪也。”瞿天民合家人尽皆骇异。

  原来濮氏回首之日,正与瞿天民安人郁氏弃世同其时刻。

  这濮氏染了怔忡之症,自度病势狼狈,不能复起,唤集合家亲属,吩咐后事。又叫丫鬟于箱底取出一件东西来,交与耿宪夫妻看。耿宪与浑家接了看时,却是红不红、皂不皂一块物件,举手掐之,硬如铁石。耿宪反复看了半晌,不知何物,问濮氏道:“娘,这是什么东西?与不肖瞧看,个中必有缘故。”濮氏道:“这物件不知害了天下多多少少女人。今日为娘的将已归阴,故与汝夫妻一看,以为后戒。”二人骇然惊问,濮氏道:“这孽障好生利害,我为娘的险些儿被他丧了名节。”即将昔日欲心萌动,乘夜去敲瞿天民书馆之门,瞿天民闭户不纳,以致欲火焚炽,如此如彼,脱下这对象来的根苗细说一遍。又对媳归道:“但愿你夫妇二人百年偕老。后边子孙们倘遇夫妇有不到头的,切不可守寡,以误大事。故留此物与汝等看,永为妇女勉强守节之戒。”耿宪夫妇泣拜而受。

  看官,你道这濮氏的言语有理么?还是没理呢?一个道:“这说话有些不近道理。古人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这濮氏把血块交与媳妇看,分明教媳妇与后人丧廉失节了。”这个道:“兄言近理。但不知色欲二个,不要说妇人被他所迷;自古及今,多少英雄豪杰,都被那色欲败国亡家、殒躯丧命,希罕这妇人家不致失节?大凡妇人家孀居,少年容易,壮岁至难。那少年时血气充足,欲火不炎,一到三旬之外、四旬已来,血渐衰矣,血衰则欲火如炽,鲜有不败其守者也。比如女人少年嫁一丈夫,极其恩爱。倘失所天,其悲哀思暮之心最切,故终身守节,出乎真心实意。及至有年,则悲念渐懈,欲念渐萌。或见夫妇之成双,何等感伤?或睹昆禽之绻恋,又何等羡慕?因而感动春心,触其欲念,一遇机巧之处,那心猿意马拴缚不住,兀自先撩拨男子,那男子汉岂有轻轻放过的?你看世上有几个瞿天民么?且不提那蓬门荜户的孀居,君试看这宦室富家的嫠妇,少年折其比翼,为公姑父母的皆要女媳争气,谁肯讲一个重婚再醮之事?讵不知那富贵人家更难守节。穿的是绫罗缎匹,吃的是膏粱美味,住的是高轩大厦,驱役的是家僮使女,镇日价清闲自在,所少的在那一件来?其中名为守节,暗中与狡童俊仆或来往亲属偷情者,不知几何?俗言说得好:『杀私牛,卖私酒,不犯出,乃高手。』又云:『守节一世,失节一时。』故孀居清白到底的能有几人?还有那慕色之妇,被家人拘束得紧,无隙可乘,以至对灯长叹,抚枕泪流,染病奄奄,抱恨长逝,深为可怜。还有那情迷机露,或受孕怀胎,胎生者服卤悬梁,贪命者出官献丑,种种秽污,不能尽述;反不如那三媒六证,大落落地嫁一丈夫,倒也干净。”这一个听了俯首叹服。

  这一片说话,虽系闲谈,却中世弊。有诗为证:

  艳质佳人失所天,难禁静里欲如燃。

  假饶钻穴谐幽约,何似青年续断弦。

  且将这一段闲文打迭起了。再说耿宪将母亲临终之言,一一对瞿天民说了。瞿天民反觉踧踖不安,低头长叹。瞿瑴弟兄诉说娘亲永诀时日与濮母相同,耿宪凄怆不已。次日,整备祭礼绢帛,至二处灵座前发献已罢,就请瞿家合门饮酒。座间谈及华和尚与尼姑性完通奸,葛鹪、龚敬南捉奸致讼发配情由,合座大笑。耿宪道:“太太与师母未有坟茔,学生有片言奉禀,乞老师鉴纳。”此时满座停杯,侧耳静听。不知耿宪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跃金鲤孝子葬亲  筑高坛真人发檄

诗曰:

  赤鳞攒聚隐奇踪,水绕山围秀气钟。

  福地自然归福主,瑞征五彩降神童。

  话说耿宪因座间瞿天民谈及为母、妻择坟情节,离席道:“西门外有一片荒土,未知龙脉若何,老师不齐,可亲往一观,或可安葬,随当奉送。”瞿天民父子称谢,择日同至西郊,细观山景,但见:数簇尖峰削翠,一湾涧水澄清。沿山夹道树交生,旺气来龙相称。前妙明堂九曲,后奇锦嶂千层。堪期积世出公卿,福地果由天定。

  瞿天民看了,十分合意,对耿宪道:“山之大概,我已悉见,请言价关,方可领赐。”耿宪道:“老师何欺某之甚也!

  某虽不才,岂不能为太太、师母出一葬地?老师突言价目,使学生甚觉无颜。”瞿天民笑道:“不然,贤徒以山惠我,何等高谊!但我为先母择坟,无故而受人山土,于心何安?是吝财而轻母也。贤徒如不言价,予亦誓不受地。”耿宪道:“老师孝心,某何敢逆。价赐百金,足偿前值。”瞿天民甚喜,当晚。交银立券,即选斩草破土安葬日期,唤土工赍发银两,堆砌墓道,四围栽种树木,又令石匠整理祭台,延请堪舆高士,姓都字道好,点定穴道,逐一齐备。举殡之日,亲友邻族送殡者何只千人,见了那丧仪富盛,无不夸羡。当日开掘金井,将及丈余,有一石板覆于土上,揭开看时,下面是一池子,池内满贮清水,水中心有一尾金色鲤鱼,长可四尺,周围杂色鱼虾旋绕于旁。众人见了,尽皆惊异,都道好笑道:“日前定罗盘时,我看这圹穴的是来龙聚处,不期藏此神物,正所谓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太太落土已后,子孙富贵可期,世代簪缨不绝。

  可贺,可贺!”瞿天民道:“先妣薄有后福,得蒙老师指示真穴,但不知如何安葬?”都道好道:“自有妙处。”令把石板依旧盖上了,将棺木放于石板之上,然后堆砌砖石,培上泥土。

  一霎时,坟已垒就。瞿天民摆上牲礼,祭奠已毕,放声恸哭,拜谢了众客,各自散讫。瞿天民于茔旁盖一草舍,看守坟墓,只留一仆炊爨。这耿宪将那百两坟价在茔左盖造享堂,工毕,作别而去。

  不觉光阴迅速,早过了两个年头。当下值于残冬时候,雪天初霁,瞿天民令家僮扫开雪径,步至峰顶,四望山景。忽见次子瞿璇策马而来,奔至岭上下马声喏,兀自喘息不定。瞿天民惊疑,慌问何故,瞿璇道:“且到舍中禀知。”父子二人同进草舍里。瞿天民道:“汝乘此雪天飞马到此,却是为着甚来?”瞿璇道:“目今县官贪酷,地方激变,狂徒凶寇结成一党,肆行劫掠。县官弃下家小潜逃,城内鼎沸,将次杀出城外来了,特报爹爹知道,何以避兵?”

  瞿天民笑道:“不妨。尔且言县官激变之故。”瞿璇道:“旧父母升任去了。十月中,新任县官简仁,插号五泉,又字百驹,莅任不上月余,肆恶无极。因此,百姓相聚为乱,好生猖獗。这简仁贪酷并行,人人痛恨。一曰全征:凡本年一应钱粮等项,尽行征收,其兑扣足加三,纵是分厘之细,必经手称估方收,如迟延不纳者,不拘老幼,酷刑监禁,决致鬻身变产赔补,才得完局;二曰全刑:凡用刑杖,亲较筹目,数出于口,一下不饶,用刑时还有那吊打拶夹一套,不拘罪之轻重,一例施行;三曰全情:凡词讼必听人情,乡里亲族缙绅交往者盈塞宾馆,书刺积满案头,不拘是非曲直,人情到者即胜,那受屈含冤的何只千万;四曰全收:凡馈送之礼无有不收,一应铺户所支货物,不拘贵贱,公取私用,并不给价,罪赎分毫不赦,贿赂多寡皆收;五曰全听:凡词讼差拨之事,或人情或财物,先已停妥,他自随风倒舵的审发去了,如人情、钱物两不到手时,满党人役,俱可发言,不知听兀谁的话好,造化的彼此干净,出了衙门,晦气的都受一顿竹片,那吏书、门皂俱获大利,故有五泉之号。”

  瞿天民笑道:“这尊号倒也中窍。激变贼寇,却是为何?”瞿璇道:“官街口富户唐榔诡谲勇鸷,健讼多谋,专一附势趋炎,衙门情熟。邻妇伊氏,其夫吴十三在日,原借唐榔数两资本,三五年之间,水利重迭,盘算至数十余金。吴十三死后,即将他衣饰器皿尽行搬去,又把他一个女儿,年已及笄,抢去做了使女,见他有些姿色,收进房里用了。其妻单氏妒其宠幸,瞰丈夫出外取移,暗中饮食里下了毒药,此女中计而亡,令心腹家僮将尸坠于城河之内。数日后,尸浮水而,有人认得的,报与伊氏。伊氏痛哭,也要自尽。邻人有抱不平者,令彼告理索命。这伊氏即往县中叫屈鸣冤。那简仁听了关节,临审时反将伊氏施行全套刑具,逼他供出唆告之人。妇人受刑不过,死于堂上,当下来看的人尽皆跌足叫喊。内中惹出一个杰士,浑名王铁头,心怀不忿,大喊道:『好屈事也!好屈事也!不杀贼吏,何以泄愤?』众人乘势喧嚷起来。那唐榔不知风势,大踏步摆出县门外来。众人指着道:『这个就是凶身唐榔!』王铁头大怒,急跨步劈面迎去,大喝道:『唐榔,好大胆!谋人家财,占人子女,复纵妻妾争锋,害了孤儿寡妇之命,好伤天理!』唐榔骂道:『甚鸟汉,辄敢管老爷闹事,那泼妇听了棍徒唆哄,诬我人命,简爷从公判理,与汝何干?岂不是寻死的杀囚!』那王铁头大恼,一拳劈面打去,唐榔侧身闪过,不提防王铁头又复一头撞来,刚刚撞着鼻梁,唐榔仰面便倒,却把鼻梁撞作两截,血如涌泉,骨都都流个不住。王铁头复在心坎上踏了两脚,眼见得唐榔不活了,把门皂快飞报县官,县官令人急拿。王铁头夺了一根竹片,直打入县堂上来,众人那里抵当得住,只救得简仁走了。内中引动了一伙少年精壮大汉,一齐动手,帮助王铁头大闹县堂,县官家小并衙门人役伤者甚众。王铁头与众人道:『懦夫生中寻死,好汉死里求生。今日既已做下事来,势不可已,大家且图一个快乐,再作理会。』即那日为始,聚集一二千人,打家劫舍,官兵不能抵敌。近闻本州岛刺史调兵剿捕,众寇有出城屯扎之意,故特来报知,怎地保得家下无事便好。”

  瞿天民正欲答应,只见家僮銮儿又飞步奔来,连声喊道:“祸事了!员外、二郎兀自闲讲哩,贼兵离本村不远,早晚杀到,举家惊惶啼哭,专待员外回家,急议避兵之策。请员外作速回去,己带马门首伺候。”瞿天民道:“无妨,汝等不必惊愕。”即于书箧里取出一片破荷叶递与瞿璇道:“汝可珍藏。急回家,将此物放于中堂屋顶,可保命家性命,财物亦无损失。”瞿璇怀疑道:“贼兵临境,势如泰山压卵,爹爹莫作等闲,要此破败何用?”瞿天民笑道:“其中玄妙,汝等岂知,待我去斟酌再行,尔等休惊虑。”父子二人飞身上马,奔至家下。邻人敲锣飞报贼兵已近村口,放火劫掳,顷刻即到矣。前邻后舍作急远逃避难。此时满村百姓狼奔鼠窜,但听得喧呼哭泣之声不绝。

  瞿天民令嫡亲男女尽藏内室,家僮婢役左右环守,亲自上屋,将荷叶插于脊顶,尽把前后门窗闭上,独自一人坐于堂内。将及初更,忽听得喊声乱起,远近振动,合家老幼战栗不安。瞿天民听了,也觉把持不定。这一伙贼人杀近毗离村口,内中有认得的指道:“那村中溪口乃是瞿儒士住宅,彼乃良善之家,不可杀戮一人,但索其财宝足矣。”大众和了一声,杀奔前来。

  那里见瞿家宅院?四周围都是一片荒草地面,众贼惊疑,一齐奔出村外去了。瞿天民守至更尽,听得喊声渐远,方入内室,抚慰家眷,安心觅睡不题。

  再说卢溪州刺史空爷见各县申文到来,说巨寇王铁头作反,官军屡败,大肆猖獗。刺史闻报,急令军民紧守城池。一面赍发檄文,邻州催兵,合同剿捕;一面写表申奏朝廷。此时是唐太宗天子贞观二十三年,当日圣驾正坐早朝,枢密院官将各处表章呈上,太宗皇帝就于龙案之上展开看时,乃陕西观察使张思古一本,为沿海贼寇生发,阻截官粮,河南节度使萧进一本,为大将权万纲私通屈突通,大扰边民;山东大观察薛连一本,为遍处蝗虫生发,禾稼为之一空,百姓饥饿而死者载于道途,请发粟赈济;浙西宣抚张休一本,为霪雨三月,大水暴发,漂没居民芦舍、浸坏田禾,百姓因而漂溺者数万;云南总制司李翊一本,为蛮僚侵掠州郡,杀戮军民,孤城僻县,官吏皆逃,请圣谕敕兵征讨;卢溪州刺史空观一本,为巨寇王铁头啸聚强徒万数,横行作变,急请枢密院差大将剿捕,以清贼寇。天子见了大惊,聚集大小臣僚商议,众文武官员议论不一。司历太史李淳风奏道:“臣昨观天象,见慧星散于四方,主有水火刀兵之乱。幸德星分野定位,其变不日自定。臣所虑者,荧惑逆流斗口,十余年后,主饥馑风火,邪逆纵横,人心离散,宗庙有丘墟之祸。此社稷之忧也,愿陛下默修圣德,深思远虑,以弭天眚。”太宗道:“卿既言日后有大变及于朝廷,可有预备之术以安黎庶乎?”李淳风奏道:“臣闻普祥院叶真人素有道术,能发檄天庭,知未来休征。何不宣来商议,或可以消天谴。”

  天子欢喜,急宣叶真人面圣。

  原来这真人姓叶,单讳一个鳽字,幼年孤孑一身,打樵于云母山,偶于柏树根下掀起一个泥丸子,大如鸠卵,烁烁有光,心知异物,珍藏袖内。傍晚挑薪回家,夜深之际,见一老妪扣门借宿,叶鳽启户,留宿榻旁。老妪临睡,笑道:“郎君独宿,不嫌妾身老眊,同榻何如?”叶鳽道:“老姆皓发皤颜,年已过于亡母,小子何敢相犯,乞为安寝,切莫多言。”老姆道:“郎君少年独居,有此高行,难得难得!老身乘夜惊扰,专为一物而来。若蒙见还,必有重报。”叶鳽道:“老姆要何物件,有者即还。”老妪道:“日间柏树下郎君所掘丸子,乃妾身久炼之丹,因醉中偶失树下,乞郎君掷还,此再生之德也。”叶鳽道:“老姆此丸药何处得来,请道其详,即当奉上。”老妪道:“妾身非人也,乃此山一白鹿耳。修炼五百余年,得此真宝。昨妾偶与沧浪谷老猿痛饮新酿,不觉沉醉,失落此丹于树下。今得见还,老身借此飞升,郎君福德无量。”叶鳽即将丸子还了老妪。老妪称善道:“世间有此好人,得了金丹,不即自吞,慨然还我,实为罕有。”即将丸子分一半与叶鳽,当面令其吞下,那老妪也把半个丸子吞了,化作一只雪白大牝鹿,奔突而去。叶鳽从此已后,精通天地阴阳之理,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当日在院中接了圣旨,同天使入朝,舞蹈已罢,天子以四海变乱并太史所奏天象备细说知。叶鳽奏道:“臣系道家,但知书符咒水,习行法家之事。穹窿垂象,天机深秘,臣岂能预知?”天子道:“朕久闻卿家精通道术,预知休征,特宣卿禳解,以安黎庶。何自晦抑,欺蔽朕躬?”叶鳽道:“臣蒙圣恩宣召,得见天颜,倘有圣谕,万死不辞。但天机深邃,臣系凡夫,安能洞识?今李太史既奏陈彗星现露,应日后有兵燹之变,乞圣恩设三昼夜斋天大醮,待臣斋发一道檄文,上达天庭,庶明未来休咎,伏乞圣裁。”天子道:“卿家既能发檄上达天帝,道场之事,一一依卿调度。”叶鳽谢恩出朝,选定日期,就于天坛之内摆设醮仪。钦差叶鳽主坛,今礼部拣选年高有行道士二十四员一同诵经设醮,天子御驾亲临坛内拈香。一连三昼夜,醮事将毕,礼陪官呈上檄文,天子御笔亲书花字,叶鳽重复沐浴更衣,步罡捻诀,暗诵灵咒,烧了檄文,俯伏坛下,伏章而去,自黄昏直至五鼓,方得回神。大众谢将完毕,天已将晓。叶鳽随即入朝谢恩。天子细问:“卿家曾到天庭否,见甚兆来?”叶鳽奏道:“天机难以轻泄,乞退近侍官员,臣当逐一奏陈。”天子令众臣暂退。不知叶真人所奏之言是甚机密,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叶炼师回神复旨  张氏女妒孕生情

诗曰:

  檄文一纸达清都,顷刻真仙下九衢。

  积德自能昌后裔,天教老蚌产明珠。

  话说唐太宗天子屏退诸臣,令叶鳽近于龙案,细陈天庭所见何事。叶鳽奏道:“臣奉陛下檄文,即至天庭,已见上帝。上帝细加检阅,龙颜大喜,称羡陛下诚心感格,足见忧国忧民之意。然兵火、饥馑、鬼魅、淫邪混乱四海,大数已定,无所逃避。臣再三求恳不已,上帝聚集灵霄宝殿文武仙班商议。只见左班队里闪出一员天将,赤脸红须,相貌赫奕。臣观之,乃辅圣大将军苟元帅,奏道:『臣昨奉玉音,巡察仙官大典释教真诠,查得通玄护法仁明灵圣禅师林太空,原系西天雷音寺佛祖高徒维摩尊者,托生梁朝乱世,受尽百难千磨,道行弥坚,救度凡庸,其功不浅,今已归西成道,万劫不磨。门下弟子正一静教诚德普化真人杜伏威,历尽苦境,方居王位,又有求甘霖赈济之迹。正一咸宁淳德普济真人张善相,举家积善,未尝妄戮生灵,后居王职,复能诛讨凶寇罗默伽,安黎庶以全尹氏之节,复令文曲星阮绘夫妻完聚。今俱位证仙班。只有正一五显仁德普利真人薛举,在生杀戮太重,又无利物济民之德,理应再生下界,重积阴功,待行满之日,复升仙秩。其父志义虽为定远土地,未证真修。林太空之徒苗知硕、樵云、印月、沈性成、胡性定等,先作后修,俱能解脱,久已道转法轮,降生阳世,候其修持玄悟,共诣南宫。此系诸天仙品合议,伏乞王旨施行。』上帝道:『适有叶道人奉大唐天子檄文到此,预设清斋以消天谴,当使薛真人下界。前闻卢溪府城隍、辰溪县社令奏称,毗离村处士瞿天民孝义兼全,阴功浩大,虽有二子,柔懦无成,即令薛真人降生其家,日后扫除暴乱,殄灭妖氛,腰金衣紫,食禄万钟,待功行完成,另加升授。』臣谢恩以退。但天机不宜轻露,伏乞圣恩秘而不言,庶国家人民之福也。”

  天子重赏叶鳽,御笔亲记其言,藏于金柜,众臣并无知者。当下差官分投而去,饥荒的,发粟赈济,赦免本年粮税;变乱的,调兵征剿,一面出榜招安。此时天下重见太平。

  有诗为证:

  纷纷四海尽疮痍,圣主征兵复赈饥。

  拨雾见天云绝翳,黎民重睹太平时。

  且说瞿天民那晚避兵,独坐中堂,直至天晓,并无动静,举家庆贺。数日后,人报王铁头被各郡聚兵追逼,已率众下海去了,地方安堵如故。瞿天民复要上山守墓,不期当日闻报,骤马回家,因马前失跌伤右足,此时足疾举发,不能行动,暂且在家守制,令侍女阿媚随身伏侍。数月之后,瞿天民复感风疾,自觉狼狈,唤一家男女进房,嘱以后事毕,又对二子道:“汝二人俱已老成,我已放心得下。但阿媚事我已来,怡颜悦色,曲尽婢妾之礼,不意有妊,我甚渐颜,有累于汝二人。若天幸生男,汝二人以财产十分之一与之过活;不幸生女,待其长大,择一佳婿,只将我房内物件赠之,足见汝二人孝敬之心也。”瞿瑴、瞿璇悲泣受命,举家凄然流泪。只有张氏在旁,双目四顾。忽家僮来报:“重熙庵住持黄一池闻员外有恙,特来问候,又说庵内清净,接员外到彼养病。”瞿天民欢喜道:“家下甚觉嘈杂不宁,且往庵里静养一番,再看病体若何。”当下整备眠车,带两个家僮径往重熙庵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张氏见阿媚怀孕,心中忿忿不乐。当夜,和丈夫道:“公公年高,甚没张主,和这阿媚歪货鸟厮帐,耽了身孕,若生女子倒也罢了,倘生一个男儿,将家产重新分派,岂不你我受亏,这事如何摆拨得下。”瞿瑴道:“这是我家事,你妇人家管他则甚?”张氏怒道:“活死坯!现成的财产不要,反撒泼与那歪货的杂种!”瞿瑴骂道:“花嘴婆娘,这阿媚是爹爹收在身旁,幸生得一男半女,是我嫡亲手足,分我财物,与你何干?”张氏跌足道:“罢,罢,罢!前世不修,嫁你这蠢物,一些世务也不省,怄死我也!”夫妻二人唧唧哝哝,争了半夜方睡。次日,令丫鬟接聂氏到房里来吃茶。

  二人坐定,张氏道:“昨日公公所讲的话,婶婶心下何如?”

  聂氏道:“公公叮嘱之言,一一依他便了。”张氏低头道:“哦,哦。”聂氏道:“阿姆沉吟不语,却是为何?”张氏叹道:“罢了,你做好人,我何苦作甚冤家。”聂氏道:“阿姆,有话明言,为恁的含糊不悦?”张氏道:“当初婆婆在日,家法井井有条,那一个丫鬟使女敢近公公?只因婆婆死后,这阿媚歪辣货终日搽脂抹粉,万般做作,婶婶可曾见来?”聂氏笑道:“这是不必讲的。”张氏道:“公公被他引上了,种成孽债。

  若生一个女儿,纵陪妆奁财帛,却也有限。倘生一个孩子,三股分了产业,岂不是一桩大患!”聂氏道:“婆婆临终时,原劝公公收这女子在房伏侍,既已怀娠,无可奈何。”张氏道:“这身孕果是公公骨血,分了家私,我和你还忿得过,那妮子装神作魅,倘和家僮辈暗里做下勾当,生下男女时,却不是将瞿门的财物把与外人受用?”聂氏道:“这女子倒也唧溜,兀谁敢上得他的崖岸?”张氏道:“数日前,我往东轩下走过,只见那妮子在轩后阶坡上替顺儿蓖头,两个笑嘻嘻地讲话。顺儿这狗抓的虽然未曾戴上巾帻,年纪却也长成了,那话儿岂不省得?倘有勾搭处,岂是瞿门的亲骨肉?”聂氏道:“据姆姆所言,事有可疑,但踪迹未露,难以明言。若果见他些破绽时,逐此妮子出门,料公公也难遮护。”张氏道:“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他们暗中做事,我和你怎有闲工夫去伺候他。

  只索用些巧术,弄这身孕下来,以免你我日后之忧。”聂氏道:“他好端端耽着身孕,怎地生擦擦打的下来?”张氏道:“不难,我自有一玄机妙算,只要婶婶帮衬着,我管取唾手成功。”

  聂氏笑道:“但凭姆姆做主,这是两家有益的事体,怎敢违误?”

  张氏欢喜,摆出茶果,二人吃了一回。聂氏辞别回房,暗中思忖:“阿媚这妮子举止敦重,怎有外情?这是公公栽下的种子无疑。便是产下孩子来,把家资三股均分,只去我四分之一,譬如公公不挣下财产。大姆平素做人刁赖,倘堕下阿媚身孕,他一肩卸在我身上来,临期怎生分辩?不如做个人情,周全那妮子,日后也使旁人讲我一声贤哲。”当下筹算已定,也不与夫主讲知。

  倏忽过了半月,此时天气炎热,聂氏正在房中洗浴,忽见阿媚笑嘻嘻跨入房来,手里捧着剥净的莲子,递与聂氏道:“二娘,请几个莲子解烦。”又替聂氏擦背。聂氏洗浴罢,穿了衣服,唤丫鬟烹茶来吃,将阿媚细细看了一会,笑道:“姐姐面皮恁的清减得紧,坐娠可安稳么?”阿媚道:“近日身子甚。觉伶仃,四肢无力,饮食便吐,更兼睡梦不宁,故此日加瘦弱哩。”聂氏道:“母瘦黄必生男,决是个小叔了。”阿媚道:“只怕奴奴没福。若生男女时,还要二娘抬举哩。”聂氏道:“有一个人讲你的背哩,你可省得么?”阿媚道:“谁讲我的背来?”聂氏道:“那顺儿年已长成,怎不懂识人事,切不可与他亲近。员外知道,不是耍处!”阿媚点头道:“咦,是了,那日大娘在轩子前行过,我在阶下替顺儿篦头,多分是大娘讲我的背了。”聂氏道:“顺儿虽未戴巾帻,却也是一条汉子,怎要你妇人与他蓖头,这是你的差失处。”阿媚道:“那日员外临出门时对我道:『顺儿这小厮辛勤劳力,不顾雨湿,头上生了虱子,你可与他篦净了,莫使外人瞧见,嫌憎秽污。』并没别的闲话呢!”聂氏道:“这也罢了,大娘又讲你与顺儿说说笑笑,甚是入漆。若使外人窥破,岂不失了面目?”阿媚道:“说笑的事,委是有的。那日一面篦头,闲话中说道:『顺儿你这驴头上生了虮虱,亏我代你捉净了,将甚物件酬谢?』顺儿道:『今生无甚报你,待来世里我变作一株蓬蓬松松、疙疙瘩瘩大松树,报姐姐大恩。』我问他道:『你变松树怎的?』顺儿道:『松叶茂盛,姐姐可以乘凉;树根疙瘩,姐姐可以擦痒。』被我头颅上打了几下,两下不觉发笑。当下见的不过大娘一人。”

  聂氏道:“撩牙拨嘴,亦非大家风范,下次切要斟酌。还有一件,你身孕目今是几个月日,腹中也曾见些动静么?”阿媚道:“身面上的苦楚,二娘原是过来人,不必说得。近来腹里常动,四肢倦怠,贪的是打睡,饮食也不索上紧。”聂氏道:“恭喜,这决是个孩子了。”阿媚笑道:“惟恐没这福分。”聂氏道:“福分虽是天生的,却也自要围护。”阿媚道:“我自得孕已来,饥加食,寒加衣,十分重役,不敢向前,只好这等调摄了。”

  聂氏道:“调养身体,这是分内的事,理之自然。比如有一个人,暗中算计害你,你可也知道么?”阿媚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暗里人生妒忌,教我如何省的?”聂氏道:“那要害你的人,你道是兀谁?乃佛爷的弟子,尊姓弓长!”阿媚点头道:“我自幼到员外家里来,一瞇地低声下气,二娘你曾见我冲撞谁来?大娘与我无仇,何苦暗生妒害?”聂氏笑道:“你已活了二十余岁,不知一些世务。假如你我路上拣得一匹缎了,本该对半均分,旁边转出一人见了,强要三股拨开,你心下服也不服?”阿媚道:“二娘良言,我尽知道。但我不幸有此妊娠,系是前生冤债。二娘怎地遮蔽我临盆有庆,子母团圆,不拘是男是女,情愿沿门抄化度日,不慕家资,只求全命。”

  说罢,磨盘的流下泪来。聂氏道:“不须苦切,亦不必相疑于我。我讲的话一片真心,皇天在上。”阿媚道:“二娘美意,我岂不知。但大娘子是一家人,欲行妒害,捕风捉影,节外生枝,教奴怎防备的许多?”聂氏道:“你母子欲全性命,件件都要依我,管取无虞。”阿媚道:“二娘金言,倾耳敬听。”

  聂氏道:“第一件,无正务不可擅进大娘房里;第二件,饮食不可乱用;第三件,家僮小厮,不可假以颜色、闲谈玩耍;第四件,登楼上梯,汤火之旁,切宜保重;第五件,纵有病患,不可妄服药饵;第六件,凡遇疑心周折之事,即刻与我等当面说破,我若有言,尔必争执,以免人疑;第七件,黑夜之间,不可擅行出入。若依此数件,管教喜事周全。分娩之际,稳婆一切房内事务,我自调停。若生下一女,倒也放心得下,恁不必提防。倘产下一孩子时,寸步不可离身,直待长大成人,汝母子才为有幸。”阿媚双膝跪下道:“感二娘恁地用心,这大恩天高地厚。侥幸生一孩童,将所分财产尽归二娘户下,分文不取,我母子愿靠二郎度日罢了。”聂氏扶起道:“快不要讲这话,但愿你母子团聚,日后另有个定夺。”阿媚千恩万谢去了。

  数日后,阿媚更觉身体疲倦,饮食下咽,便行呕吐,日逐爱吃酸甜之物。忽一日下午,正倚着窗槛上闲看,小厮阿晓猛然踅近前来,笑道:“姐姐为何面皮儿恁的黄瘦了?”阿媚道:“正是。只因身子不快,故此消瘦。”阿晓道:“可思量些什么饮食哩?”阿媚道:“不思想甚的吃。”阿晓道:“我常听得姐姐呕吐,这是胃口不健之故,吃些酸甜物件,亦可止吐。”

  阿媚道:“员外不在家里,那有闲钱去买?”阿晓一面嘻嘻地笑,袖中摸出一个油纸包儿,递与阿媚道:“这是蜜浸的山查梅片,姐姐用些倒妙。”阿媚道:“此物你从何得来?”阿晓道:“早上大郎令我买礼,送与前村侯社长贺寿,就便抽分来的。”阿媚打开包儿看时,果是山查梅片,香喷喷的,却也爱人。正欲取吃,心下转道:“前二娘吩咐我甚的来?此事决有线脚呢。”依旧包了,递与阿晓道:“我恶心,吃不下,还你去罢。”阿晓不接,径自去了。阿媚不动,藏于橱内。次日侵晨,阿媚才披衣起来,令丫鬟房外取火,忽见阿晓踅入门来,手内捧着热腾腾十余枚果馅圆子道:“这粉圆子是一新店家所制,极其精洁,我特意买来奉敬。”阿媚摇头不受。阿晓抛于桌上跑去了。阿媚梳洗毕,手中拿了这两件东西,径到轩子中来,接出张、聂妯娌二人,将阿晓两次送物件来的话说了。又道:“今早我才穿衣离牀,他即闯入卧房里来,不知是何主意,员外知道,岂不有言?乞大娘、二娘作主。”张氏侧头瞧壁,只不做声。聂氏将两个包子看了,笑道:“这猢狲将来孝敬你,也是他一团好情,你便吃些何妨!”阿媚正色道:“二娘是何说话!我是员外房里人,怕少了吃的、穿的?纵要些食用,岂不与大娘,二娘处索取,怎受腌臜小厮的东西?侵早无故进房,更是恼人!”张氏道:“你是坐妊的人,不宜吃恼,凡要物件,只问我取便了,不必理这小杀材”。员外知道,那一顿竹片在头颅上打滚哩!媚姐你着甚气蛊,且回房里睡觉,将养将养。

  聂氏也劝了一番,阿媚进房去了。妯娌二人把梅子蜜团分来吃了。聂氏道:“这小猢狲委实可恶,怎他暗里将物件去诱耍,个中不怀好意。”张氏附耳道:“这是我的计策,令那小厮去试拨他,不想妮子却有此斤两。且自消停,再作理会。”聂氏点头去了。张氏自回卧房暗想,坐立不宁。

  想了许久,猛然画得一计,顷刻间蓦叫心疼,抓牀卷帘,十分凶重。合家男女,都来看觑,连夜接医调治。捱至三鼓,张氏开眼,周围睃看,只有阿媚不在跟前,当下假按着胸脯,对丈夫呻吟道:“我疼得发昏,忘失了一位女医。我这病,大率是中寒旧病沙子复发,阿媚姐善于挑沙,偏不在此。”瞿瑴忙令人呼唤。阿媚闻大郎之命,急急披衣来看,见说要他挑沙,难以推却,就与张氏探指擦臂。此时聂氏捱近身旁,将阿媚衣角一扯,阿媚虽然会意,又不能退步,且将绳子扎了指头,取银针刺下。张氏大叫一声,将右膝往阿媚小腹上着力一膝。阿媚先已留心,面庞虽向着张氏,身躯原是虚站的,见张氏哏的一声右膝挑起,即忙望后倒退了数步,张氏把捉不定,刮搭地跌了一交,瞿瑴慌的搀扶不迭。聂氏、阿媚掩口暗笑。张氏本系假病,谁料失足跌下,被凳角擦伤了腰,反成真病,呼疼叫痛,半夜不得着枕,心下懊恨不已。直至天晓,众人散去。张氏一连十余日不能起牀,直待服了几剂桃仁活血丹,又贴上生肌定痛膏药,才得平复。心内暗忖,展转不乐,复请聂氏计议。

  不知聂氏来否,商量出甚样计策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问肚仙半夜有余  荐医士一字不识

诗曰:

  拴喉闭气吐危言,索隐搜奇俨若仙。

  愚妇钦遵询祸福,荐医兀自赊余钱。

  话说聂氏见张氏屡屡相请,故意迟延不往,耽搁了一会,慢慢地走入他房里来。张氏焦躁道:“这歪刺货倘产下男子时,分了家业,不独是我丈夫一个呢,二叔也是会中人,婶婶为何含糊不理,终不成我做恶人,你做好人么?日后拨财产时,悔之晚矣。”聂氏正色道:“姆姆是何言语。姆姆之情,端的为着甚来?但阿媚这妮子乖觉多疑,既有孕育,岂不提防着你我?

  那夜光景可知矣。自古道:将计就计,其计方易。我和你且缓着他,待彼有罅隙,乘机而入,使彼接应不暇,则堕你我的彀中。那时,神不知鬼不觉,兀谁看得破绽来?姆姆一时急躁,怎能成事。俗言说,急行无好步,凡事只因忙里错。姆姆休得赶紧做事。”张氏深服道:“婶婶之论高我十倍,向后但凭你处置便了。”妯娌含笑而散。有诗为证:

  见小机深是妇人,只因财帛动谋心。

  谁知造物安排定,枉自垂涎祸不侵。

  再说阿媚自从那夜回房,虽然腹内无伤,却也受了一惊。

  在那抽身退步时,险些儿闪了一跌,急忙里气逆不舒,腰胯酸疼,昼夜伏枕而睡。张氏见此消息,无限之喜,急与聂氏商议。聂氏道:“这一次机会正好下手,姆姆有甚高见?”张氏道:“前次两番皆走了炉,至今恍惚不定,难于施展。我寒家敝邻徐妈妈腹中有仙,能言过去未来休咎,极是灵感,不如接彼占问决疑,然后行事。婶婶以为何如?”聂氏道:“甚妙,但是隐蔽些方好。”张氏道:“不妨,我自令人悄悄接他从后门入来,管取无人知觉。”即令一个癞头使女,名唤白雪,提一盒子菜蔬,进城里探望父亲张佛匠,就吩咐接了肚仙徐妈妈同来。白雪提了盒儿,取路奔入城里,恰好晌午时分,见了张佛匠,交与盒中之物。次后到徐肚仙家里来,说大娘特来相请。

  徐妈妈留住吃点心,一心陪着吃茶,指东话西,打探瞿家事体。

  这妮子省的什么,将家下若大若孝长短阔狭,备细的说了。

  二人一同出城,到得毗离村口,天色已晚,白雪领徐妈妈从后门而进,张氏藏匿过了。此时瞿瑴弟兄俱往庄上催租,聂氏预先接在房中。直待更阑人静,张氏才焚起一炉香来,请问肚仙家宅吉凶。肚仙支吾絮聒了一会,方说出家庭事务,讲道:“你家阴德好,家门正当发迹,况阳基阴宅皆利。只是尔香火前的香炉尘垢堆积,似乎足上有些损坏,神佛不受供养,主阴人疾病而多怄气。”张氏道:“我的佛呀,却是活现的。日前唤奴才们去点香,不期失手,将香炉跌损一足,至今病痛极多,明日即请一新的炉子供奉。”肚仙道:“这也罢了。你家灶上烟柜中放了什么辛辣不净的对象,主女眷们心事不宁,恍恍惚惚的过了日子,非气是气,不恼也恼。”聂氏笑道:“活神仙,怪见得这几时忧忧闷闷的,你只看灶柜里现放着花胡椒、茴香、干姜哩。”肚仙道:“何如?快快取出了。还有一件,天井中的阴沟被污泥淤塞不通,少年女眷不患腰疼脊痛,必染白带红淋。男子主遗精白浊,疮毒血光。”张氏对聂氏道:“你听么,这话更是灵验的紧。日前聚雨,正厅天井中水满,直到槛边,久欲通彻阴沟,因循过了。大郎臀尖上生了一个疖子,根盘大如碗口,流脓淌血的二十余日方好。我近日因淘了闲气,旧病发作,白带流之不已,裤子上弄得黏黏涎涎,好生腌臜,至今未好。”肚仙笑道:“何如?大娘子不用心焦,我有一样丹方,传与你吃,即刻见效。”张氏道:“这等更妙。”肚仙道:“取那土墙上野苋菜,不要见水,干抹净了,和糯米煮羹吃,绝好的海上神方。”张氏道:“承教了。学生也用过了,吃下去愈加小腹中作痛,白带仍然不止。”肚仙笑道:“这样说,那丹方是无用的了。药既不灵,药金返璧。”张氏道:“休得笑话,且讲正好的事。”肚仙道:“正经的活,目下府上有一桩财谷的喜事到临。”聂氏道:“何以见得?”肚仙道:“二位娘子静夜中曾听见鼠数铜钱么?”张氏道:“不要提起这些怪物,搅的人不得安睡。每夜五更时,只听得淅淅索索的叫,好不耐烦!”肚仙道:“这灵鼠多分在西北方数钱呢!”聂氏道:“果然是西北方聒噪。妈妈,这仙人何故就知有财谷之喜?”

  肚仙道:“西隅属金,故为财。北向属水,水能生禾,故为谷。

  况宅上大厦正西向北,金水相生。目下子月灵鼠,本垣用事,子丑寅三时阳旺分际,鼠鸣则吉。若向东南鸣,又值酉戌亥,阴盛时候则凶。这是阴阳玄妙,天机秘诀,不遇有缘有福之人,怎敢轻言?”张氏道:“这话更是显然。目下有千余石租米和那地荡租银交纳,岂不是财喜的应兆?”此时聂氏也有几分信服了。肚仙道:“适才报的财谷,犹是寻常,还有一桩至紧的事体,报与二位女菩萨知道。奈吾仙谈了半夜,只呷得两瓯清茶,腹中饥馁,待吃些什么东两,才好讲话。”张氏忙摆出蔬食果品点心之类,一齐吃了,从新焚香点烛,请求肚仙再言祸福。徐妈道:“这一桩事非同小可,关系贵宅之兴亡成败。乞退婢仆,方敢明言。”张氏将房中男女喝出门外。徐妈张目望着西首半晌,猛然道:“大仙降了。”只听得咽喉下咕咕地声响。肚仙道:“汝家后园桑树上有阴阳二鬼,张弓挟弹打入门来,为祸不校家下苦有怀孕妇人,急急禳遣方好。不然,合家长幼皆有大难。”张氏惊惶磕头礼拜,求赐祈禳之术。肚仙又道:“解释甚易,汝不吝财方可。”张氏、聂氏一齐恳问,肚仙道:“吾神倦矣,暂退。欲知备细,但问吾弟子便是。”

  徐妈闭目静坐一会,立起身道:“大仙已退,老身告辞。”张氏扯住道:“妈妈且慢着,适才大仙言桑树上阴阳二鬼作祟,求妈妈禳遣则个。”徐妈道:“方才大仙与我说,贵府有一怀孕妇人,怨气冲天,不知何故?请二位娘子明言,方有禳遣之法。”张氏将瞿天民收留阿媚,因而有妊,“不瞒妈妈说,我与婶婶心怀不平,特接老妈妈降仙明示,决我二人之疑。”徐妈道:“阿弥陀佛!员外有大阴德,尊宠得怀身孕,待老身诵经,祈保早生贵子,光大门闾。”张氏跌足道:“我的娘,今夜我妯娌二人接你来,正为此大事。那冤孽若生一子,将我等现成家资白白分去,我虽死也是不瞑目的!”徐妈摇头道:“难,难,难!”聂氏道:“方才大仙说,汝家孕妇怨气冲天,主合家长幼有难,急且禳遣。妈妈又讲这冰冷的慢话来!”徐妈道:“大仙言二鬼作祟,孕妇降灾,疑是外姓人也。今阿媚如有孕,此系员外骨血,我老身是靠佛天吃饭的,怎好行那伤天理的勾当?”张氏道:“这是暧昧之事,妈妈若非相知,焉敢轻露?妈妈若能除得此害,我二人重重酬谢你,老景送终之具,我一力也包办得来。”徐妈沉吟道:“既二位娘子实心托我,我以推辞不得。且今暂做这一次亏心的事,下次干几件好事补救便了。你们一心要除那祸胎,必须神药之力。”聂氏道:“用何神药,方有应验?”徐妈道:“神是神道,药是药饵,二者并用,庶可收功。我们敝道中产育司有两个神道:一名催生娘娘,极是良善的,人家有孕,许了愿心,必然降福,管取临盆有喜;一名堕胎使者,极是凶恶的,人家不愿孕育,或是暗行妒害的许了良愿,准拟降祸,稳取喜事成空。”聂氏道:“这是神了。那药是怎么说?”徐妈笑道:“你且完了我神愿,再与你讲药。”张氏道:“许神对象所费几何?”徐妈道:“别家干事,决要起一个架子,掇天平兑银子。我与大娘子忝在比邻,久是通家,怎敢望空多取?堕胎爷爷的盔甲、袍靴、帐幔并那福礼、香烛、灯油等费,共享纹银三两,这是要现发的。

  待事妥贴之后、谢仪任凭尊赐。”聂氏道:“这也不多。但今日不便,另日何如?”徐妈道:“这事也是性急不得的,从容再做商议。”张氏道:“捉虱子也索一个顺溜,怎讲这操三歇五的话?我如今先出彩,送妈妈一半,姑缓数日,婶婶奉上何如?事妥酬谢,更是不必说得的。”徐妈笑道:“别人的事,我老身委实要见兔放鹰。你们府上,便不见惠,我也肯并力效劳。”张氏道:“不然,半卖半赊,彼此无疑。”即取一两五钱银子、一双膝裤、两条手巾、百文铜钱,送与徐妈。徐妈收了作谢,正要起身,聂氏拖定道:“且慢着,那药饵妈妈甚时送来?”徐妈道:“我管的求神,那药另要寻一位主顾,我怎兼得?”张氏道:“用甚药饵,毕竟要妈妈见教,才知道去请兀谁好。”徐妈道:“大娘讲的是。有一位医士,与老身极是相知,只消一帖药,唾手成功。”聂氏道:“是那一位女科,恁的高妙?”徐妈道:“那医士不是女科,是一男子。”聂氏笑道:“既是男子,怎么与妈妈相知?”徐妈妈道:“说起来却也话长哩。那医生姓全名恃命,号为伯通,住在花居桥下。昔日原靠卖老鼠药度日,不知何处传两个好药方,近日行时,好生富足。”张氏道:“既是卖鼠药的人,怎地行时,与妈妈相知?”徐妈道:“那厮昔年沿街叫唤卖老鼠药,打从寒家经过,老身唤住买药,适值亡夫曲着腰在檐下向日呻吟,那厮见了,问:『老丈身有何恙,声疼叫痛?』老身说:『我老子小肠疝气发作,故此推命。』那厮道:『这病恙是我专科,只消几粒丸药,立刻除根。』彼时老身欢喜,问彼求药。那厮腰间取出一个破纸包儿,拿出芥子大三五十粒丸子,令速煎桔皮汤,立令吞下。果然古怪,实是稀奇,亡夫吞那药丸子下喉,顷刻间腹中作响,撒了十余个臭庇,登时好了。老身留他吃了一餐饭,取数十文钱谢了,又问他还有什么好方子,似此一般灵验的么?他道:『有一种秘传通经绝孕堕胎的圣药,百发百中的。』亡夫道:『既汝有此两个秘方,尽好养身度命,何苦干此卑污的勾当?』那厮道:『老鼠药还可沿街声唤,这药方怎好捱身强卖?』亡夫劝他更业,职在敝邻,学糊鞋底衬布,门前挂一招牌,左首是『专治小肠疝气』,右首写『神医堕孕通经』。我老身逢人便荐。也是这狗呆的缘法,医着的便好,颇颇有些生理。”

  张氏道:“彼既得了生计,怎地酬谢你来?”徐妈道:“他才挣扎的度日,怎讲个谢字。我老身最是热心肠的,常替古人耽忧,又自算计道:『救人须救彻。』我这靠肚仙的荐头有限,又传他个方子,令他办了些礼物,到那占卦的詹师长、卜龟的吴先生、城隍庙孙道士、观音庵洪长老四处吹嘘,这狗呆一二年之间行起时来,好不生意茂盛哩,求医讨药的挤破屋子。”

  聂氏道:“恁地时,老妈妈是全伯通的养身父母,他该做一个佛柜子供奉你两老口儿,早晚拜跪哩。”徐妈叹气道:“咦,娘呀,讲他怎的!如今的全恃命,不是当初的全伯通了。昔日行医时戴的是一顶尖顶破檐帽,穿的是一领绝折旧道袍,见了人怡颜悦色,一味的承承,见我老身声喏,头拄着地,半会子兀自不起来。如今得了生意,换了高巾阔服,出入便用轿马,那副嘴脸,全不似当年糊鞋衬黄瘦的光景,径自白白胖胖,那几根往上翘的黄须也都变黑了,见人时那腰躯先自硬了一半。”

  张氏道:“腰硬,何不请医士服药?”徐妈笑道:“那厮与人行礼,只唱得半个喏他是铜钱衬的腰硬,吃药怎么?这天杀的幸喜目中不识一丁,若省得数行字时,天上也飞去了。”聂氏道:“不识字的郎中,怎地近的高人?妈妈这等为他,难道不亲近来?”

  徐妈道:“向来高贵没甚亲近处。我老身眼界儿且是宽大,见他大落落地,也不去理他。今春二月间,莱衙里奶奶接我去问仙。正进门,只见那厮坐在厅上,与做官的讲话。我往侧厅里进去,奶奶道:『用了午饭问仙。』我左右是空闲的,且在门缝张望。只见莱爷道:『老朽染这膀胱疝气,用药日久,并无灵效。久闻先生大名,那妙剂的功效,自不必讲的。但求先赐药单,然后领药。』说罢,即令办事的捧过文房四宝来。那厮不敢推却,右手接了一支笔,呆着眼看那桌上的柬帖儿,却似社庙中泥塑的判官,面颊上流下汗来,半晌下不得一画。我彼时心下暗忖:『决撒了!这丑态弄出来成甚体面?』忙忙的奔出去,对做官的道了个『万福』。莱爷回礼道:『妈妈,你也在这里。』我说:『奶奶唤我来的。老爷令全先生写柬帖儿,请谁吃酒哩?』做官的笑道:『不是请帖,烦伯通写一药单,以便用药。』我便帮衬道:『老爷事事高明,岂不晓的药不卖方?比如老爷传了这药方,下次也不消请郎中了。』做官的鼓掌大笑不已。”不知这笑里是何主意,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全伯通巧处生情  郁院君梦中显圣

诗曰:

  盲眼庸医药最灵,堕胎高价索多金。

  梦中不示真消息,险遂阴谋妒妇心。

  话说徐妈妈要吹嘘那全伯通到瞿家赚钱,转弯抹角道起古话来,说全伯通不肯在宦家写药方,乃是卖药不卖方的缘故。

  做官的带笑道:“是也,是也!这是我一时不明之故,怪憎得伯通半回不下笔哩。”叫苍头收去了笔砚,拿饭来吃。此时全伯通撇下了一挑重担子,得了性命出门,从此后时常送些盒礼来孝敬,“你道我老人家心肠好么?”妯娌两个听了,笑的个不了。聂氏道:“不识字的郎中,妈妈荐他做甚?”徐妈道:“俗言说:只图吃个醉饱,那管猪拖狗咬。二位娘子将重事托我,怎敢怠慢?这厮字虽不识,那堕胎绝孕的方子,乃百发百中的。此事尚要缜密,不可泄漏仙机。撞着阿媚姐有三病四痛,接他来诊脉,暗通关节,方可下手。若至事露,反成不美。我自求堕胎使者神力,决不误事。”张氏满心欢喜,留于房内歇了,次日方去。有诗为证:

  仙住清虚府,何由腹内钻。

  虔婆施诡术,骗尽世间钱。

  再说聂氏当夜思量肚仙之言,历历有验,“倘阿媚果然生子,有损于我,怎么是好?”一连踌躇数日,摆拨不下,就于轩子内供奉妙吉祥如来佛堂求一签,以卜休咎。焚了三炷香,拜了数拜,暗暗祷祝道:“弟子聂氏为阿媚怀孕,姆姆张氏与弟子商议,意欲暗生损害,若与他同心并力,日后设有祸端,求一下签;若覆庇阿媚,生得一男半女,这两股家业尽归于我,无有更变,赐一上签。”祝罢,将签筒轻轻地摇了数下,忽地里跳山一条签来。聂氏急取看时,乃一中平之兆,签句道:得失皆前定,何须苦用心。

  谩夸当局者,穷觑甚分明。

  聂氏暗悟道:“签语不上不下,是令我坐观成败。我是落得做好人的,管他则甚!”从此后,两下有言语时,随风倒舵,暗瞧他们的破绽。后人看到此间,叹息这妇人家见浅,救人不到底。一来是见识不到,二来是贪心所使。有诗为证:

  介立铮铮铁石心,等闲富贵岂能淫。

  只因啖利红颜妇,狐鼠持疑事变更。

  且说这阿媚姐惊后得病,将养了十余日,渐渐平复。这一日早上,因天色晴明,将几件衣服晒在窗口。亭午时分,忽然狂风骤起,阿媚急急收检,那衣服被风刮得远了,阿媚扒上一步,不觉腰胯在窗槛上擦了一下,一会子腹中作痛,忙忙揉按时,急攒攒疼一个不住。这张氏正要寻个衅儿害他,奈没下手处。忽见丫鬟传说媚姐腹疼,张氏一天之喜,即到房中探望,口里念诵道:“偏是员外与大官人不在家里,怎生接个医士看看也好。”阿媚道:“承大娘看觑,这身孕好歹自有定数,请医人济得甚事?”张氏道:“你少年人省得什么?生男育女岂是耍处?倘腰疼不止,做出事来,员外怎不怨恨家内没人张主?

  正是呀,二叔日昨取租回了,快请来酌量。”瞿璇见了,慌道:“请甚医士好?”张氏道:“城里城外医生要千得万,叔叔岂不相识,只选高明的接来便是。”瞿璇道:“近村安百川专治女症,城门边李吉庵亦通产科,不知用兀谁好?”张氏道:“我闻得花居桥全伯通内科绝妙,何不接来一看?”瞿璇道:“且慢着,待我去关爷庙里打一,只选有缘的便请。”张氏道:“二叔差了,这是至紧的事,求甚签?便将三位先生都请来看。但愿阿媚姐十月满足,身体康健,何在乎这几贯钱钞?”

  瞿璇道:“大嫂言之最当。”令家僮分头去接医士。

  这阿媚闻张氏延医言语,何等感激,反疑聂氏之言虚谬,他两下原系不睦的,日前所说毕竟是离间之意。少顷,三个医人皆到,聚于客厅。茶罢,同进来诊了脉息,三医酌议,共撮了两帖安胎止痛散,各自散了。瞿璇令丫鬟煎药与阿媚吃。这张氏唤心腹小厮阿晓密地吩咐,又与他数十贯钱,悄悄往全伯通药铺里来。这阿晓识得几行字,专管出入帐目,乃瞿瑴房中宠用的人。当下领了主母之命,次早五鼓,取路到全伯通店中。

  此时全伯通尚未梳洗,阿晓送了铜钱,要买一剂堕胎的药饵。

  全伯通手虽接钱,一面暗想:“这小厮来得跷蹊,其间必有委曲。”盘问道:“兄尊居何处?取这药把与兀谁吃的?可与我明说,方好送药。”阿晓道:“求药自有用处,问他则甚?”

  全伯通道:“兄不知医家妙诀,『望闻问切』四个字,乃是要紧的关目,兄不明言,难以下药。”阿晓道:“别样的病体要诊脉看症,这打胎的药,不过是催他下来便了,有甚望闻问切?”

  全伯通笑道:“兄年轻,不知医家的微妙。大凡堕胎绝孕,事虽一体,用药对绺不可雷同。比如女眷们为儿女多了要绝孕的,又有因产育艰难不愿保全的,也有那大小妒忌暗行损害的,还有偷情有孕打胎灭迹的,这都要明明白白说的详细,用药方有神验。不然,葫芦提下药,岂不误人性命?”阿晓道:“先生有药见赐更好,不然乞还药金,何必絮叨饶舌。”全伯通道:“要我还钱不难,你只令家里亲人同来领去,省得日后言语。”

  阿晓道:“这先生却也多事,既不肯与我药,还我铜钱便罢,有甚言语?”两个正在那里争论,只见那背药箱的老子走出来,见了阿晓,问道:“你是毗离村瞿员外小管家,买甚药哩?”

  全伯通道:“莫非是日昨和安、李二先生同下药的去处么?”

  老子点头道:“正是,正是。”全伯通笑道:“失敬,失敬。

  莫非兄差了色头,敢来取安胎药么?”阿晓道:“非也,是求堕胎药。就是媚姐为腹中疼痛难熬,情愿打下,以全性命。”

  全伯通愈加猜疑,忙起一个颇子道:“兄不必相瞒。我老全颇通大素,预知未来凶吉。昨按员外如夫人脉息,阳脉平和,决生男子,阴脉过于弦芤,似乎以阴欺阳。那腰酸腹痛乃易事耳,其中暗藏阴人妒害之象,兄宜实吐真情,小可不吝药剂。不然,事属暧昧,难以奉命。”阿晓听言,惊得呆了半晌,只得将张氏隐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全伯通忙教把大门闭了,目道:“世上有这样欺心妇人、助恶僮仆,你要图占家私,损害他人性命,若送到公庭去,为首为从的都是一个死罪。恁样凶徒,怎生容恕!”阿晓慌了手脚,哀求道:“太医暂请息怒。这事非我张主,是奉主母差遣,无奈而来。钱、药都不要了,恳求释放为感。”全伯通又笑道:“你且莫忙,随我进来商议一个长策。”将阿晓引入侧墙内小阁中坐定,又拿点心茶果相待。阿晓辞道:“这盛情也不敢叨领,恳乞大恩,容小人去罢。”全伯通笑道:“兄且吃几个粗点心充饥,不须着急。天下没有走不得的路,干不得的事。假如你家大娘子用计堕胎,总为那谋财肥己。区区老全用药济人,不过是图利营身。我看兄青年秀丽,必谙人情世务。今早承下顾,也是小可一日的利市。你看他人求药,招接谁来?烦兄回见贵主母,道达大意,见惠数百两白金用用,只消一服药,稳取成功。这唤做彼此有益;若兄差了念头,只图一己之肥,不肯刀口上用钱,我只将这铜钱往县中出首,惟恐主仆出丑;还有一说,兄若不回家去,一溜烟走了,区区见了员外,求县官差委缉捕公人,一条绳子捆将来。

  咦,只怕浑水中洗澡,也不得洁净哩!”阿晓沉吟不答。全伯通又道:“自古说:利归众人,何事不成;利归一己,如石投水。兄是千伶百俐的人,须索算一个长便。”阿晓道:“太医未可出门,且在尊府一候,待小子回见主母,即来复命。”全伯通道:“这却使得。但一去就来,切莫迟误,我要往府衙里看病去。”阿晓飞身出门,径奔回家,对张氏备言前事。张氏惊惶,跌足自悔。阿晓道:“悔也无用了,速将财帛买来,庶可完事。不然,必激出祸事,怎么解救?”张氏踌躇不已,无计奈何,两个又计较一回,夹气带苦,收拾散碎银三十余两,递与阿晓,叮嘱用心营干。阿晓复身奔到全伯通店中,依旧到阁子里将银两交割。全伯通笑道:“这些须之物,济得何事?”

  阿晓再三哀恳,全伯通方才收了,开箱撮药,口里道:“阿弥陀怫!这几片药饵,恰似一把泼风刀,佛爷与祖师爷作证,非是我全恃命主谋,冤魂不要索命于我!”又对陶真君神橱前诵了一卷解冤释劫经咒,才包药递于阿晓,附耳道:“令大娘用心煎药,不可泄漏玄机。这药吃下去,立刻见效。但胞胎初落之时,即煎人参荆蕙汤与彼吃,以免血崩眩晕之患。不然,血崩不止,母子两命皆倾。那时罪孽沉重,谁人解得?我老全是念佛的人,怎行那十分损天理的勾当?”阿晓性急如火,那里耐烦听这闲话,拿了药跳出门走了。奔回张氏房中,交了药帖,细细说了一番,摸到厨房里吃了些冷饭,放到头且去寻睡。

  话分两头,且说这阿媚服下那一剂药,腹中渐觉宁静。

  次日亭午,正欲打点煎那第二帖药,只见张氏进房探望,细问病体若何,阿媚道:“服药之后,幸觉轻可些。”张氏合掌道:“谢龙天。那第二剂可曾吃么?”阿媚道:“尚未吃,才要煎哩。”张氏埋怨道:“怎不早煎,等待什么时候?”忙令丫鬟烧着炭火,荡洗药罐。又问:“那一帖放于何处?”阿媚于枕席下取出来,递与张氏。张氏十分溜撒,眨眼间已将那帖药儿换了,倾在罐里,将次下水,忽苍头来报道:“大官人回来,适闻媚姨有恙失惊,亲来探视。”张氏冷笑道:“我先在此看觑,他来怎的?”此时心下已有几分不然。

  只见瞿瑴已进房来了,媚姐忙离牀声唤。瞿瑴道:“姐姐服谁的药,可好些么?”张氏接口道:“不必兄费心,三位高医共下的药,病体已平复了。”瞿瑴道:“你且讲那三位医士?”

  张氏道:“一位是安百川。”瞿瑴道:“好,好,他是儒医。”

  张氏又道:“一位是李吉庵。”瞿瑴点头道:“也好。”张氏道:“又一位是全伯通。”瞿瑴顿足道:“阿呀,安胎固孕,怎用这腌臜的草医,误杀大事也!”张氏变色道:“这三个医人是二叔张主请来的,药已服了一剂,身子挣扎了大半,谁要你假忙做一团,我从来瞧不的恁样贼势!”瞿瑴道:“咄,你妇人家省得什么?那全伯通乃一字不识、半路出家的郎中,只晓得几个死方子,医那什么疝气、打胎,一蒂好鹘突帐,请他作甚?”随问丫鬟取药来看。丫鬟提起药罐,正欲递过来,张氏劈手捺住,佯笑道:“好扯淡,你又不是医生,看他怎地?三个高医一手撮下的两剂药,一剂已见神效,这一帖偏是毒药不成?”瞿瑴道:“医所以寄死生,非同儿戏。若有差错,其害不校我偏要看一看,你便怎么?”一手来抢药罐,张氏拿住不放,两下用得力猛,将罐子扯为两块,将药倾翻满地。

  瞿瑴曲腰,一件件拣起看时,万分愤恨。原来那药共是九味:当归尾、黑牵牛、穿山甲、青皮、枳壳、麝香、马兜铃、雪里青、车前草。瞿瑴厉声道:“好药!好药!天幸我回家,险些儿弄出祸事。”张氏跳起身道:“好嘴脸!天杀的专会撮软脚、弄虚头、着神倒鬼的胡讲!奈何媚姐身子尴尬,不和你斗嘴,你且入房里来。”喃喃地骂出去了。瞿瑴按着火性,令丫鬟将地上药片带湿扫净,倾于沟内。这都是瞿瑴思前虑后纯厚的去处。

  看官有所不知,原来瞿瑴正在村外催征租米,忽梦见亡母郁氏右手吃茶,左手持一文无眼铜钱,递与他道:“汝父亲被这物陷害,作速回去,迟则休矣!”瞿瑴含糊应允,又忽朦胧。郁氏复如此吩咐,瞿瑴答道:“我知道了,何必恁地催促!”郁氏大怒,提起茶罐子劈面打来。瞿瑴惊醒,怀疑不决,坐待天晓,急取路回家。刚遇媚姐坐娠不安,又见浑家在彼煎药,说及接医并用全伯通情节,恍悟亡母托梦之异,心中甚疑张氏藏甚机彀。因此执意取药检点,果是堕胎的狼虎毒药。奈何夫妻情分,怎敢声杨?低头叹息,愤愤不悦。媚姐忙问道:“大官人所瞧甚药,如此烦恼?”瞿瑴支吾道:“此药乃一片辛热之剂,孕母服下,日后孩子多生疮毒,可恨庸医用药之妄!姐姐服药,休得恁地造次。”媚姐也有八九分猜着了,忙应道:“多承大郎吩咐,妾身感戴不尽!”瞿瑴道:“一家人怎讲此话?向后切宜谨慎。”吩咐毕,转出厅外,料理家事。至夜分,进卧室中来。只见房门半开半掩,丫鬟坐于门口杌子上打盹,桌上点着一盏灯,浑家和衣倒在牀上。瞿瑴发放丫鬟先睡,次后脱衣息灯,也上牀来。张氏发恨道:“哦,哦!”这“哦哦”之声,原系妇人振威的熟套。不知“哦”里说出甚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五彩落水全生定  媚姐思儿得受病

诗曰:

  五彩呈祥产不凡,妒生尤物起波澜。

  金莲谩促心何毒,玉柱端跌体不伤。

  寄食远乡情曲尽,痛钟心腹命先亡。

  任君用尽机关巧,岂解乘除有上苍。

  话说张氏正在媚姐房中调药,偶被丈夫冲破,那一腔烦恼填塞肺腑,闭目静睡,温习那相骂簿儿。候至更深,瞿瑴入房安宿,张氏发狠道:“你也来睡了,何不与媚姐同榻,回来倒滥怎的?”瞿瑴道:“好不贤达妇人,信口地放出鸟屁!”张氏道:“好端端地人在那里服药,蓦地里闯将来失张失志,嚼了半日鬼话,你见兀谁下甚毒药,害你心上人?”瞿瑴道:“蠢妇人讲的一片野话,明明的满地药片都是那破血堕胎之物,其中情弊显然,何须强辩饰非,自文其过!”张氏道:“纵是我,你便怎么?”瞿瑴笑道:“夫妻情分,便怎么你呢?只是举着眼便见青天,我做丈夫的行事不差。”张氏捶胸道:“好一位菽麦不分的丈夫!我做妻室的,假使干些暗里模糊之事,只因为着家计,日后终身受用,终不成谋的下来,拿去与爹亲娘眷用了。我为你省吃俭用,带着三灾四病料理事务,实指望胜如他人,争一口气哩。谁想你不知好歹的蠢货?空教我用一片心机,恨死人也!”瞿瑴意欲争竞,想起日前悬梁自缢之说,不敢多言,捺着气假做睡着,任凭浑家唧唧哝哝絮聒了一夜。

  瞿瑴巴不得天晓,跳起身且出外厢去了。少顷,瞿璇出来,弟兄相见,问及兄嫂夜间相争何事,瞿瑴道:“我与你已逾自立之年,俱未有子,天幸媚姐得了身孕,侥幸产一孩童,乃莫大之喜。彼既有恙,贤弟何不请明医疗治?用那堕胎暗损之剂,若非我回来撞破,几乎弄出险来。”瞿璇道:“那日三个医人用药,一色两剂,是弟亲目睹的,怎有堕孕的话?这事实为变异。”瞿瑴道:“个中情弊,为兄的难以明言,弟但意会便了。我即往外乡取帐,家中事务,你可用心检点,莫被外人谈笑。”

  瞿璇唯唯领命,瞿瑴辞别兄弟,依然出门去了。这张氏被丈夫识破了机括,恐虑员外知道,向后也不敢轻易举事。过了月余,瞿天民父子二人都已回家,并无话说。

  不觉媚姐十月满足,于永徽六年八月初三日寅时产下一男,生得方口大耳,细眼长眉。此时天气晴朗,车盖大一片五色彩云覆于瞿家屋顶,经三昼夜方散,远近见之,咸以为异。

  瞿天民因彩云之兆,小名取为五彩,官名瞿琰。数日前,偶然庭前柏树开花,又名廷柏。这孩子原是有来历的人,从离母腹已及四载,并不见有些灾厄,举家惜如珍宝。只有张氏心怀不平,奈何无隙可乘,因循捱过数载。忽一日,正值六月炎天,侧厅池内荷花盛开,使女小金领了廷柏,往池边看荷花闲耍。

  张氏见了,也踅到池边来,立了半晌,忽见一只白犬从西首摇头掉尾而来,此际陡生毒计,唤小金道:“池西岸有犬来,好看着小叔。”小金急抬头看犬,张氏举右足,将廷柏肩膊上。用力踢去,只听得扑通一声响,那小孩子已滚下池里去了。小金猛听得水响,急回头看觑,只见小主已滚下水里,欲救不能,大声喊叫。张氏一面走着,骂道:“好大胆的小淫妇,怎的不小心,把小叔撇在池里?”佯佯的也鹅声鸭气的叫人捞救。瞿天民正坐在亭子上乘凉,忽听见有人喊叫,急奔出看时,只见廷柏水淋漓地坐在池子中心挂鱼网的木桩上耍笑。此时举家男女都各惊骇来瞧。瞿天民急唤识水家僮浮水抱上岸来,合家欢喜无限。喝小金跪于亭中,瞿天民举杖要打。小金哭道:“我领小叔在池子边看荷花,大娘子也随将来,蓦地里唤我看犬,未及抬头,猛听得淅刺地一声响,却是有人推下水去的一般。这不干我事,求员外饶耍!”瞿天民不做声,只将小金打了几下,众人解劝,随机住手。其间也有人省得是张氏毒计,但不敢声扬耳。

  当夜,媚姐把从前聂氏报知的言语并张氏请全伯通用药之事,细细对瞿天民说了。瞿天民也不回言,只吩咐用心看这小孩子,不必多讲。这时候心下也明知是张氏不贤,奈是儿女情分,怎好说破?暗中思忖调停之计,一连数夜不得安寝。

  当日坐于书房中纳闷,苍头报说舒州刘小官人差人赍书礼问安。瞿天民接了,拆书看时,书云:

    辱侄刘仁轨顿首百拜,致书于伯父大人。前不肖自别台颜,路遇爹爹,言洛州帅府建功,转升宋州别驾。因解粮赴京,率不肖同往。爹爹交粮后,即复原任。仓猝间不及奉书,母亲身亦康剑不肖为医长乐公主痫疾,暂留长安月余,其恙全愈。蒙圣恩除授宛州功曹,复擢舒州佥判。久思伯父训育之恩,未展衔结,专人赍札奉闻。谨具土绸四端、白金五十两、细茶八瓶、草褐二匹,聊伸孝敬。外奉白金二十两,为伯母茶果之费。淡金二两、土绢二端,乞二位哥哥笑纳。寸楮不端,丙鉴是祷。

  瞿天民看罢,悲喜交集,将一概礼物收了,整饭款待差局。

  又和媚姐商议道:“我老景不幸,生此冤孽,每虑有人妒害,未免悬肠挂胆。日前池中之险已见大概,今幸刘家侄儿做了楚州府佥判,差人赍书问候,我意将彩儿令人送去抚育成人,庶免儿辈们嗟怨,不知你心下何如?”媚姐道:“员外张主不差,但孩儿甫及四岁,远寄他人,妾身怎生割舍?”瞿天民道:“我年逾古稀,风中烛焰,倘有不测,你妇人家怎防备的许多?不如寄养刘侄之处,我也死得瞑目。”媚姐道:“员外收我进房,怀孕已来,人皆欣喜。两位郎君平素纯厚,更不必说得。只有大娘子,屡屡生心戕害,难逃员外洞察,天幸不堕罗网,致有今日。寄养刘官人处,谅无妨害,但托付老成的当人送去方好。”瞿天民道:“汝言正合我意。”当下留下差局住了数日,一切书礼盘费打点停当,选定出行吉日,着老苍头瞿朝夫妻二人,和刘家人役同护送廷柏起程。瞿瑴、瞿璇见了,惊惶谏阻。瞿天民道:“汝弟兄之心,我岂不知?但柏儿眉连眼豁,不利于骨肉,我这一点念头,只为彼此有益也。”兄弟二人暗会父亲主意,不敢多言,暗暗垂泪而已。一家大小直送出溪口下船,方才回家。这媚姐凄凉悲切,寝食皆废。瞿天民再三宽慰,渐渐平复,不题。

  再说瞿朝夫妻两个领着小主,一路用心调护,不一日已到舒州界口,差局人役先自入城报知去了。少顷,只见数名人夫推着一辆小车儿,牵了一匹骡子,到河口来搀扶一行人上岸。

  瞿朝骑了骡子,令妻子抱着瞿琰,坐于车上。众夫役挑了行李,一齐奔入城来,径进私衙。刘仁轨见了,即将瞿琰抱于怀内,这瞿琰说笑宛如在家的一般,合衙尽皆欢喜。过了数日,刘仁轨取钱雇了一个养娘伏侍,然后发付瞿朝夫妇起程。自此后,两下书信不绝。

  正是光阴迅速,又早过了五个年头。此时瞿琰年长九岁,随着刘仁轨迁住莱州刺史衙里,请一位师长教瞿琰肄业。此时是正月初旬立春前一日,年例迎春作庆。刘仁轨令干办抱着瞿琰在衙前看春,忽见一老僧,长眉大脸,胸前挂一化缘簿子,手持竹杖,缓步走至衙门首,见了瞿琰,忽失声道:“汝原来却在这里!”瞿琰见了,也不觉踊跃欢笑。那老僧一径踅入府厅上来,门上人役喧嚷拦阻。刘仁轨坐在堂上,远远见这僧人生得古怪,喝众人毋得阻当,令这僧人进来。老僧直入厅堂上,对刘仁轨深深打了一个问讯。刘仁轨还礼道:“你这僧家何寺挂锡,撞入公厅,有何话说?”和尚道:“老僧修梵于四川峨嵋山,近因寻禅访道,云游天下。适偶行至贵治,见公子相貌,乃一大贵人,但气色不祥,必遭大厄。山僧意欲暂领公子方外云游,消此宿孽,不过三两月之间,即当奉璧。”刘仁轨道:“此子乃伯父之重托,寄居于此,焉可顷刻相离?这老僧不知进退,一出妄言,即当速退,稍若迟延,必受鞭扑矣!”和尚笑道:“山僧一团好意,何期台下反生嗔怒。无非是小孩子稚星未脱,该受筝鍃,系应无数,只索罢了。”说罢,大踏步径出府门去了。刘仁轨心怀疑惑,吩咐衙中男女,不许领小官人擅出门外行走。

  自此后,倏然又过了旬余。忽一日午后,瞿琰正在书房中写字,先生暂卧于榻,只见一白猫从窗外跳入来,衔了桌上碧玉镇纸便走,此际并无一人在旁。瞿琰不舍,飞步来追,那猫径往侧厅外花园内去了。瞿琰健步赶来,一直追出花园门外。这衙里门子正捧着茶到书房中来,不见了公子,失惊喝问,合衙慌张无措,一齐埋怨先生。那先生无言答对,呆瞪瞪的站在榻旁。刘仁轨令皂快、民壮、牢子分投四下寻索,直至天暮,并无踪迹。刘仁轨心下明白,决是那和尚拐去了。细看那和尚双眸炯炯、相貌不凡,必是有来历的僧家,谅无妨害之理。但虑瞿家伯父知道,何以分解?

  次早升厅,拘集合府积年能干缉捕公人,四散远近寻觅,五日一比,过限受责;寻得公子回衙者,赏银五十两。叮嘱密密捱访,不可大惊小怪。这些缉捕人员,共有五七十名,赍了钧帖,四分五落的寻找,不拘远近乡村山僻、庵院寺庙、茶坊客寓,那一处不查遍?并不见一些影响。各各怀着鬼胎,捱限受责。刘仁轨初次严比,责罚了几个,心下明识,这事来得跷蹊,也不苦苦地害人,向后渐渐宽限了。

  话分两头。且说瞿瑴浑家张氏因当年推叔子下池里去时,心粗胆怯,气呼呼地奔回去叫人,将及门旁,不觉失足跌了一下,被门坎擦伤了心胸,一时疼痛起来,又不敢声唤,咬牙含忍,睡于牀上。暗地里听人言三语四的,指触嗟怨,又见公公将瞿琰寄养于刘宅,心怀不平。那一日怨气未泄,复想起日前听肚仙打胎之说,反被全伯通作去若干银两,展转懊恨,彻夜短叹长吁,终日昏昏寻睡,卧席半载,忽然长逝。有《妒妇歌》为证:

  轻盈窈窕一娇娃,凤眼蛾眉貌若花。蜮势鬼形心螫蝎,饴言蜜口毒含沙。委曲柔肠细如线,翻云覆雨多更变。但图阿堵入囊中,不顾世情与人面。暗行戕妒僭田园,岂解乘除出目然。机露财空徒结怨,抱惭饮恨入黄泉。

  再说这媚姐从孩儿出门之后,昼夜思想,哽哽咽咽的过了日子,又不敢在员外跟前啼哭,拖延日久,染了怔忡之症。病发时,呼神见鬼,或啼或笑。瞿员外以失心风疾治之,服药后吐出涎痰,随即清爽,起居如旧。间半月一月,其症复发,以前药疗治即痊,不觉缠绵数载。当下正值五月初五端阳佳节,瞿瑴弟兄备下牲礼,为祖母元氏祭奠忌辰,即整办筵席,和嫡亲几口儿在侧厅内庆赏。四面开了窗扇,对着荷池饮酒作乐。但见:

    节届端阳,时当仲夏。遍园内榴花喷火,满林中竹叶攒青。家家角黍包金,户户菖蒲切玉。衫裁艾虎,佳人体态轻盈;钗袅朱符,玉女丰姿绰约。犀杯谩举,争看画鼓竞龙舟;象板停敲,为想《离骚》悲屈士。珠帘高卷,远闻十里荷香;晚棹归来,微露一钩新月。只因佳节难逢,引入醉乡深处。

  众人正酣饮欢笑之间,座中有一佳人忽生悲戚。这就是媚姐。因见了轩前池子里荷花正舒蕊头欲放,触景伤情,蓦想起当年琰儿落水之险,因而悲感,不觉扑簌簌垂下泪来。瞿天民劝道:“端阳佳节,合家谈笑饮酒,为何反生不乐?我省着你了,为因琰儿事发。妇人家好甚见浅,孩子又非是卖与人去,刘郎官居刺史,何等富贵,孩儿受用不浅,比在你我身旁更好十倍,何苦如是?可见你聪明中又欠些通变。”瞿瑴弟兄和聂氏一齐举杯劝酒,媚姐拭泪称谢,勉强吃了数杯,渐觉四体疲倦,坐立不住,不待终席,先起身忙入卧房觅睡。

  当夜旧病复发,胡言乱语了半夜,捱至五更,蓦然跳起来,令丫鬟接员外进房,将手指着门外喊道:“吾儿来也,吾儿来也!”瞿天民笑道:“不要乱谈,且去睡觉,少顷煎药与你吃。”媚姐道:“非是胡讲,吾儿果然来了。”瞿天民暗笑,任他叫唤,且自看人煎药。媚姐举药,一吸而尽,忙忙地梳妆,开箱取一套新衣服穿了,候至黎明,笑嘻嘻摆出前厅客座上来,移一把交椅,居中坐了,口里念诵道:“今日活佛降临,许我孩儿相会,怎不焚香点烛迎候?”只将此数句言语说了又说。合家大小忧惊媚姐死期将到,青天白日鬼话胡缠,都劝员外占卜,或有甚鬼祟,及早禳送,救他性命。瞿天民道:“我觑此光景,必有异闻,非邪祟也。汝等不必张惶。”众人正在喧疑不定之间,忽听得剥啄之声。不知叩门者却是甚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瞿廷柏母子重逢  刘廉访弟兄莅任

诗曰:

  耳闻风雨足登云,万里程途顷刻临。

  骨肉久违今日会,须知异术出神僧。

  话说瞿天民为媚姐病中狂语,举家疑惑。忽听击户之声,瞿天民亲自出来看时,只见一老僧,右手携着一个孩童,年可十岁,满面红点,一似胭脂染就。那老僧见了瞿天民,携了孩童即跨入门来,大落落地径入客座,合家骇异,不知何故。毕竟瞿天民年高有识,慌忙向前施礼。正待讲话,媚姐猛然跳下座来,将老僧纳于椅上,倒身下拜。和尚昂然不理。媚姐拜罢,瞿天民下揖逊座,和尚侧身合掌,答以半礼。

  瞿天民躬身道:“老师挈此童子,从何而来?光贲寒门,必有见论。”和尚笑道,“山僧禅寄蜀都峨嵋山,因访道遍游天下,偶于莱州途中遇此子迷失,便道送回尊宅,乞善抚之,山僧去矣。”瞿天民道:“村朽原有一庶出之儿,已寄养于义侄刘刺史家内,此孩童素未相识,怎敢擅留?”和尚指着那童子道:“你只问他,便见分晓。”瞿天民即唤那孩童,问其生年、名姓。孩童道:“我名字唤做刘琰,今年是九岁了。”瞿天民又问:“你爹娘是何姓氏,作甚生理?”孩童道:“我没甚爹娘,只有哥哥刘刺史,今在莱州府做官。”瞿天民才信是他的儿了,无限欢喜。又问和尚道:“这孩童说出事迹,实系村朽之子。昔年出寄时面庞光洁,今满脸都是斑点,却是何故?”和尚道:“山僧领这小子来时,不期途路上种了花痘,若非山僧疗治,险些儿丧了性命。今幸痊可,尊府之福也。”瞿天民大喜,率了媚姐、子、媳,一同拜谢。又款定办斋相待。和尚也不辞谢,吃罢斋供,飘然而去。瞿天民向天焚香顶礼,领瞿琰进房,媚姐那病体脱然好了。有诗为证:

  子母参商各一天,疾婴霜露势缠绵。

  瞿昙忽送麒麟至,不用针砭恙自痊。

  再说媚姐自与儿子相会,愁眉顿放,心事开舒,昼夜欢笑盘桓,病体释然。但问着瞿琰日前刘衙旧事,并老僧收录送回根原,瞿琰笑而不答。再三询问,闭口无言。日逐出外闲耍时,家内人问及往事,只推不知。瞿天民暗思:“此子谨言,必有来历。”

  倏然又过了半月,当下天色十分炎热,瞿天民领着瞿琰径往花园内槐树下乘凉。父子坐了半晌,瞿天民忽问道:“儿在莱州刘大哥衙里,可有甚花园亭阁么?”瞿琰看四顾无人,才说道:“大哥花园甚是宽敞,内中竹木茂盛,一般有花亭池阁,比爹爹这园林更大几倍哩!”瞿天民道:“可曾从甚师长读书么?”瞿琰道:“我五岁即请先生入学,那先生名唤方有德,原系浙东人氏,通《五经》,善书写,十分爱我,故随大哥转任已经四个年头。”瞿天民道:“汝既读书,可不忘否?”瞿琰道:“我所读的书,乃《论语》、《春秋左传》并秦汉文集,颇还记得。”瞿天民笑道:“孩子们休得谎言。入学不满五载,焉能读得这许多经史?”瞿琰道:“爹爹不信,任凭挑选。”瞿天民只将《论语》、《春秋》疑难处挑了几节,瞿琰诵出,如水之流。瞿天民大悦,暗忖道:“光显门闾者,必此子也。”又问:“大哥待尔何如?”瞿琰道:“十分爱护,大嫂更是怜惜。”

  正说话间,家僮搬出茶果来,摆在太湖石上。瞿天民喝令出去,闭上园门,父子一面吃茶果,又问:“汝甚时迷失于路,那老僧领你回家,尔可一一对我说知。”

  瞿琰道:“儿记得今年正月迎春那日,这师爷径进大哥府厅上,讲我有甚大厄,要化我去云游免难,被大哥呵叱而去。将有十余日光景,儿在书房中,忽见一白猫衔了碧玉镇纸越窗而走,儿不舍,飞步追出后园门外,忽见这师爷站于门首,举左手将我一招,儿不觉手舞足蹈,随他去了。未及一箭之路,那师爷令我闭了两眼,喝一声『起』!两脚腾空,耳内只听得呼呼风雨之声,觉得行了半日,心下焦躁,欲待开眼一看,这两目却似缝定的一般,怎能挣扎?云飞电掣的又行了若干路,师爷猛然喝一声『下』!才觉两足站于山顶,两眼豁然自开,引我进一小庵内安身,早晚令一瞽目老者炊爨伏侍。连日大雪,师爷令我闭目静坐,足迹不许出门。

  “忽一日,天色晴明,师爷引我出庵游玩,举眼一看,重重迭迭,山峦积雪。足有数丈余高,只有草庵前后平地晴干无雪,草木皆青,四面峭壁围绕,却象玉城一般。师爷将一条长竹竿悬空搁于树枝上取出一双小小翁鞋教我穿了,令在竹竿上行走。我惊怖不敢上去,师爷踊身一跃,已在竹竿上了,穿东过西,一连行了数遍,次后搀我上去,吩咐如此如此走去,自然不跌下来。我初时也觉惊惶,被师爷催逼不已,只得依法行去,果然不歪不斜,信步却也走得,一连演习了几个转身,渐渐脚步驯熟,放胆可以跨步。次日径不搀扶,令我自跃上去,几遍上而复下,师爷又传我踊跃之诀,不觉轻轻地跳将上去,仍旧演习一番。又教我上屋飞行,不许瓦砾有声。数日后,石壁雪消,令我循壁而上。我骇道:『这茅庵低小,可以一跃而上。那石壁笔陡也似,不知高几十丈,怎能彀飞得上去?』师爷笑道:『飞上去何足为奇,还要汝走上去!』我惊道:『石壁峻直,既无树木堪援,又无坡磴可站,怎生走得?』师爷道:『不难,你觑我样子便是。』那师爷两足上兀自穿着一双重十余斤的僧鞋,他不慌不忙举足在那光溜溜的壁上行将上去,霎时间已到壁顶,坐于石上,长啸一声,山谷响应,低头顾盼,以手招我,我畏缩不行。少顷,师爷下壁如飞,携我手近壁拥推而上,我含惧欲啼,师爷举我双足捺于石壁,呼喝令我上去。我无奈,只得匍匐而行,两脚似乎有物黏住,幸不坠下。行有二丈光景,师爷喝道:『且下来!』我急回头看时,不觉失足滴溜溜滚下壁来,心下暗惊,必然跌死。及至滚下,却亏师爷举袍袖接住,吩咐道:『向后上壁时,不论高低,但逢足禁即止,更不可回顾下视,待习学日久,自然飞举矣。』自此后,无日不缘壁试行,直待月余,方能行至壁顶,举目四顾,远瞩千里。

  “次后,师爷砍竹为弓箭,引我学射。石壁有穴,供一石鬼,长仅三寸,限以三十步,令我射之。初发箭箭皆空,一日后十有三中,三日后十有七中,七日后箭不空发,发则必中。又移五十步之远,及试数日,又移远二十步,逮后直远至二百步方止,箭发必中眉目心窝,师爷方才鼓掌而悦,笑道:『箭已神化,穿杨何足称奇。』复与我木剑二口,长有二尺四五,传以盘旋进退之法,又取一小锡杖,权为长矛,习传武艺,敷演渐渐精熟,师爷欢喜道:『武艺若此,世无敌手矣!』此时天气和暖,却似初夏天气,师爷引我遍山游玩,并不见一人来往。师爷在山涧内洗浴罢,取黄白二石子,令我敲碎,袖中拿一锦帕出来,将石子分为二包,授我珍藏:『日后可点石为金银,救困扶危,切勿妄用。』就于石上书符两道,一道为金丹,可以治百病;一道为宝篆,可以驱百邪。令我秘受,足以济世安民。

  “当下回入庵中,不期儿寒热交作,昏懵不省人事。师爷以药饵调抵,得以全生,原来是种一身痘子。那晚,师爷叮嘱瞽者看守小庵,乘夜领儿出来道:『送汝回去。』迤逦山路,带月而行。吩咐儿说:『已前传汝飞腾、剑法、书符、黄白之术,足堪护国救民,名垂竹帛。但圣经古典不可不读。若徒精艺术而不通圣贤大道,必恃血气之勇入于邪幻,以取殒身灭族之祸,将我训导心机尽归流水。更有一件至紧的话,这节事只可上达天听,不可使他人知觉。汝若轻泄仙机,必遭雷谴。』儿一一拜受。行至天晓,师爷仍旧令儿闭目,复听风雨之声,顷刻间已到家下,得见爹爹,实山师爷恩赐。”

  瞿天民听了,不觉惕然惊悚,痴呆半晌,方问道:“汝为何称那长老为师爷?”瞿琰道:“儿初见时,唤他为长老,师爷吩咐,称呼为师爷。”瞿天民道:“老僧既叮嘱汝勿露天机,你怎么又与我说知其故?”

  瞿琰道:“师爷隐语,儿岂不解?父者天也,上达天听,是唤我只可禀知爹爹,毋使外人知觉,求爹爹秘而不泄。”瞿天民顿足欢喜,瞿门大幸,得此神童,日后富贵可期。当夜,父子二人就于书房安宿。瞿天民又想:“刘仁轨侄儿三月中赍书问候于我,怎不提起正月琰儿失去之事,甚为可疑。”次日,修书一封,着老苍头往莱州探其动静不题。

  再说刘刺史夫人龙氏年已三旬,只生一女,甫及周岁,看待瞿琰极其爱惜,胜如丈夫同胞手足,那日间看觑周全,更不必说,夜必拥抱而睡。自从春初失去了瞿琰,初暮悲啼不止,拖淹日久,双目渐昏。刘仁轨好生不乐,一虑瞿天民寻觅儿子不见,老年悲戚,致生疾患,又虑夫人害目,医药无效。向与瞿家不绝有书礼往来,并不敢提破。几次瞿家僮仆们要请瞿琰相见,刘刺史诈言读书无暇,足迹不许出门,恐妨正业,屡屡被他遮掩过了。自首春捱至秋令,不见迹影。当下正在后堂纳闷,忽报瞿员外差老苍头到此。刘仁轨吃了一惊,且唤苍头进衙,磕头毕,刘仁轨细问:“瞿员外起居安否?”令办饭侧厢款待。次后拆书看时,书云:

    屡受厚礼,无一丝之答,实为歉然。贤侄政声远播,遐迩颂德,老朽欣甚。琰儿混扰已久,复承夫人抚爱弥至,足感贤侄夫妇情谊。目令媚姐身抱沉痾,急欲与琰儿一见,故着老仆领回,即刻打发起程,切莫羁滞也。愚伯瞿某拜。

  刘仁轨看望,默然无语。龙氏道:“昔日琰叔失去之日,妾身即劝相公致书达知伯爹处,两下寻访,庶免怨误。彼时相公坚执不允,含糊已及半载,今伯爹要接琰叔回家,泥塑更重,纸糊又轻,怎能觅得个儿子还他?”刘仁轨俯首不答,长叹自悔。龙氏又道:“事已至此,焉能遮饰?”令干办唤苍头进衙,把瞿琰正月中被和尚拐去之事,详细说了一遍,不觉哽哽咽咽的悲哭起来。苍头见此景象,不敢隐蔽,忙劝道:“夫人不必怆戚,小官人也在家里。”刘仁轨失惊:“焉有此事?你这老头子调谎哄谁?”苍头道:“老爷、夫人眼前,小人怎敢谎言,小官人委实在家了。”夫人忙拭泪道:“果实有此事么?汝可快快讲来,必有重赏!”苍头将端阳赏节,媚姐病发狂言,及老僧送小主回家,并员外心疑,致书询探情节,从头至尾,直言告禀。刘仁轨和夫人踊跃大悦,顶礼天地,取银钱赏了苍头。

  正欲写书打发起程,忽承局飞报:“大司空李绩一本,单荐老爷廉能,欲推升建州廉访使。朝廷准奏,敕爷走马到任。”夫人起身作贺,刘仁轨道:“读书人为朝廷出力,蒙天恩迁升禄位,此乃分内之事,何必称贺?可贺者,吾爱弟久迷失而今日复相会耳。”龙氏道:“相公新任地方远近若何?”

  刘仁轨道:“自本州岛至建州,计水陆程途足有二千余里,更喜从便道瞿家伯父村口经过,我同夫人至彼登堂拜谒,以伸间阔之私,又可与琰弟一面也。”龙氏道:“何不就请瞿员外同至任所快乐,足见为子侄的意思?”刘仁轨大悦,即留苍头在衙里帮助结束行装,不数日打点起程,一路闲话不题。

  且说建州有司已差承局书吏等沿途迎接,直至辰溪毗离村口,刘仁轨先令老苍头回家报知,次后夫妇乘舆,数百人前呼后拥而来。此时瞿瑴兄弟三人已出村口迎候,刘仁轨唤虞候牵过三匹骏马,请瞿瑴等骑了,径临瞿宅,登党行礼,各叙寒温已毕,刘仁轨呈上礼物,瞿天民尽皆收下,大排筵席款侍。已下新旧衙门、一概人役,俱待酒饭。聂氏、媚姐陪着龙氏,后厅赴宴。瞿天民一班人自在客厅饮酒,酒酣后谈及日前彩儿失去之忧,重逢之乐,各各抚掌欢笑。刘仁轨夫妇一连盘桓数日,辞别启行。龙氏对瞿天民道:“媳妇为琰叔失去,忧悒过度,几损双目。适闻老僧送回,贱目渐觉开爽。今欲接琰叔同临任所,更恳屈伯爹偕往一乐,少伸子侄之私,望伯爹金诺,万勿推阻。”瞿天民欣然慨允。

  即日起马趱行,月余才抵建州地面,各州官员迎接入城。凡一应衙门公务,依式施行。将所准词状,尽皆发下州县有司审问,本衙门只清理刑狱,考察官吏而已,况刘廉访为人平易,凡事惟务宽简。闲暇之际,日以诗酒怡情。

  又延请本州岛儒士康朗斋教瞿琰读书。这瞿琰暗地令人砍竹数竿造成小弩短箭,藏于袖中,不时到花园里暗射鸟雀作耍。自从刘廉访莅任已来,倏忽时逢冬令,天气严寒,狱中官吏连动申文。不知所呈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好施小惠恒招祸  急为偷生反丧躯

诗曰:

恩威并着合官箴,过却慈祥反祸生。

  试鉴建城囚叛狱,方知姑息亦非仁。

  话说刘仁轨自赴建州廉访之任,时值严冬,狱官连进申文,禀称狱中囚犯冻死者相继数人。刘仁轨不忍,捐俸资籴米煮粥,遍济饥囚。又买棉花草褥,给赐狱中。吩咐狱吏;“天色寒冷,一概镣杻笼匣刑具,暂且宽放,待春来又作区处。”本狱官吏、牢头、节级等怎敢违拗,遵依钧谕,不拘轻重犯人,尽行宽放,瞿天民知觉,忙拦阻道:“贤侄衙门不比寻常州县去处。况本狱囚犯俱系大盗凶徒,焉知好歹?今一时容情宽纵,倘乘机变生不测,有伤宪体。”刘仁轨道:“彼虽凶暴强徒,亦有人心者。恩仇两字,岂不分明?不肖施之以惠,终不成反噬我以仇。”瞿天民道:“贤侄之言因为合理。但人心叵测,亦宜防闲缜密,庶无他虑。”刘仁轨道:“姑待春气和煦之候,复加刑具。”

  后贤看此,评论刘廉访徒知好行小惠,不识为政之大体。有诗为证:

  修己安民成大圣,岂因小惠作公卿。

  伫看旦夕囹圄变,空负刘君一片情。

  且说建州司大狱中,俱是各州县成案大辟重犯,总解来监候的,向来官府十分严禁。因本司近海,贼寇出没之处,常虑劫牢越狱,狱中官吏等昼夜防闲,不敢时刻懈驰。只因这刘爷慈祥好善,引动一个强徒,姓金插号为焦面鬼,生得身躯雄伟,勇猛无敌,满脸青蓝斑点。原系万安人氏,因见一宦家小姐到东岳庙中念佛,生得万分美貌,欲要求亲,谅来不就,纠合一伙强人,劫了宦家财物,并夺了小姐,一齐下海为盗,官兵不能捕获,数年无可奈何。当年春尽,众贼伙为焦面鬼寒疾新痊,设宴于楼船内,摇到毕家圩看玩桃花,庆贺作乐,欢歌畅饮,都吃得酩酊大醉,因月色明朗,夜饮忘归。毕家圩原有十余家土妓,众贼乘兴上岸嫖耍去了,只留二健汉在舟上伏侍焦面鬼。

  那夜恰值一只官船巡哨出来,船上弓兵一色渔人打扮,窥见楼船上恁地模样,心下怀疑,把船轻轻地荡到黑暗处,觑其动静。

  少顷,只见一大汉踉踉跄跄踅出船头上放溺,内中弓兵有认得的,忙指道:“这是贼首焦面鬼!”一大胆弓兵道:“不是他,就是我!”将船移近的来,挺枪照焦面鬼腿上戳来,一枪戳个正着,焦面鬼叫一声“阿呀”,翻觔力斗跌下海去。焦面鬼恃着勇力,也不喊叫,呼呼地跃出水面来。弓兵慌了,忙打开大网撒下,恰好捞在网里。此时贼船上健卒都醉后睡去,并不知觉。官船上驾起双橹,飞也似奔到屯扎去处,一声锣响,四下里兵船齐出,把焦面鬼捆缚定了,解入万安县来。县官拷掠,拟罪成狱,解到廉访司监禁,待期取决。这贼向来有心越牢逃遁,只因刑具拘挛,不能施展。当下因刘廉访宽恩,释去镣杻丑绷匣,无限快乐。因这个机会,辄生歹心,暗里和一班重犯商议逃牢之策。内中一个大盗,姓符名湘,主谋道:“越狱而逃,多分难脱罗网。趁此老刘是个邋遢没伎俩官儿,不甚盘诘,我等随便潜取器械入狱,令人暗通海上弟兄,里应外合,乘开正灯夜匆忙时候,约定日期,杀出狱去,抢掳大库财宝,同下海中受用,煞强似扒墙钻洞越牢的勾当!”焦面鬼从其议论,预先整顿齐备,只待临期下手。

  却说本狱有一牢头,姓汪排行十五,原系永泰县一筹好汉,家事颇为饶裕,只为路见不平,为本县库吏暗盗钱粮、嫖赌撒漫用度,后因盘库事露,扳累无辜百姓株连受害。这县官胡涂,恨不的一时出豁了库吏,保全了自己前程,一概波及良民,登时酷刑严比,其中借贷、变产、鬻妻、卖子者,何只一、二百家。凡下狱的,将所扳银两照数赔纳,兀自要寻分上说了方便,才得出狱;那库吏反唤亲人保领出去,外厢快乐。汪十五闻人传讲,忿忿不平,常对天大叫道:“杀了这厮,也替百姓们除了一害。奈何不识其面,难以下手!”天下事多有不意相凑的祸福。

  这汪十五忽往街上闲走,行至十字路口,见一伙人围绕喧嚷。汪十五捱近看时,街心里一个汉子,带着半醉指手画脚,在那里大骂。街侧首一个小厮,披着发,带哭带说的分辩,满街撒的葱菜。汪十五问旁人道:“这是甚地缘故?”邻人悄悄道:“恁星星一些小事,倚官托势地在此欺人。这人拿一文钱与小厮买葱,定要找一株菜。小厮道:“一文钱交易,能有几多利息,再拿一株菜去,岂不连本送了?』抵死的没有与他,两下争闹起来。这小厮尊脸上受了几下,又将他葱担儿撒散满地,众人打攒攒劝他,兀自不肯罢手。”汪十五又问道:“这汉子是兀谁,敢恁地无状?”邻人道:“他是本县库吏的……”汪十五也不待说完,跨一步向前,分开人丛,便喝道:“小厮们小本经营,有甚大赚钱?尔将他货物坏了,又打得恁地模样,你不省的交易不成,两物现在的话哩?”那汉大怒道:“汝是甚村鸟,敢管我等闲事?”伸掌就劈面打来。汪十五接住手,只一提,放倒在地,拳捶脚踢,用力打了一顿,那汉垂头张目,只有一丝两气。众人见势头不好,一齐拖住解劝。忽见十余人挺着柴棒赶来,将汪十五乱打。果然双拳不敌四手,被众人拖翻,也打得个几死。

  原来这汪十五是个性直莽撞的汉子,见人说小厮受亏,那一腔不平之气已攒到泥丸宫上了。复听得讲到“本县库吏的”五个字,提起日前愤怒,奋勇打这一场,不期错接了脐带,那人是库吏查三的亲弟查四。查三正在县中点卯,见人报说兄弟被人打伤,慌忙率领家丁,把汪十五当面答席,又将衣服尽行剥下,便袋内搜出一包银子,一把解手小刀,查三见景生情,喊鸣地方道:“今有不识姓名凶徒,白日持刀,当街刺我兄弟,凶器现存,地方作证。”当下簇拥到县堂上来。

  县官审问一番,一面情词,将汪十五重刑拷打,逼勒供招“白昼持刀杀人”,验出查四伤痕,虽不殒命,凶器现存,依律拟成绞罪,迭成文案,申详上司。汪十五父亲虑查三暗行嘱托狱中谋害,县中上下用了银两,解入建州大狱里来。汪十五又使费钱钞买了一个牢头,专管狱门盘诘一应出入之人,极有权柄,所赚钱财尽可受用。此时因刘廉访宽厚,狱中任情出入,难以关防,趁钱渐渐薄了,屡屡见面生人入狱,交头附耳地说话,静夜里常闻铁器之声,暗想:“我是负屈之囚,天幸本县大爷去任,犹可伸冤出罪。今大狱里这一伙强徒,见刘爷宽恩相待,决生歹心,果若反狱逃牢,那时有口难辩。”乘便时,备细禀知狱官。狱官道:“此非细事,汝可用心提防,幸无他变,必有重赏。”狱官就将此事禀闻宪主,刘仁轨喝退不理。

  狱官无奈,又和狱吏商议,狱吏道:“这事非同小可,倘果有变故,老爷与小吏身家难保。”狱官烦恼道:“我想汪牢头之言,实有线索,堂上付之不理,教我怎生奈何?不如及早收拾回乡,免一家为异国之鬼。”狱吏道:“老爷若去,是速其反也。依吏典之见,亦可调停。狱内之事,径托汪十五查验,暗通消息。外边之事,全仗老爷料理,密报与州县诸位爷知道,求拨精锐士兵、能为缉捕,昼夜更番,巡牢防护,纵有变乱,亦可解救。”狱官道:“不如将这些死囚仍旧上了镣杻丑笼匣,怕他飞上天去,岂不脱了许多干系?”狱吏道:“倘宪爷知道,是上下相抗了。设若激出事端,反成不美。”狱官大喜道:“良言甚达通变。事逢盘错,彼此护持,向后已属通家,不须芥蒂。”狱吏辞谢:“不敢。”散讫。狱官乘便将此事禀闻州县官员,各官也知滨海地方贼寇出没之处,依言拨兵防护。这牢头汪十五朝暮提防,暗窥动静,这是严冬的话。

  转眼间,又早正月中旬元宵佳节。汪十五于十二日暗传消息与狱官知道:“自岁底狱中愈加来往人杂,每每见束缚包裹互相传递,焦面鬼又以言语试拨犯人,犯人佯允共事,彼已信悦不疑,嘱我但听衙前火起,吶喊为号,这事只在早晚举发。犯人若不从顺,必先受其戕害,恳求老爷作主,庶免临期贻害。”狱官听此消息,如坐针毡之上,寝食不安。

  别人庆赏灯夜快乐,狱官、狱吏昼夜彷徨,拣选勇健民壮官兵,整理器械伺候,暗中许神作愿,祈祝平安无事。此时沸沸地传入刘廉访衙内来,刘仁轨笑道:“这是本狱官吏因我宽宥罪人,难以逞威凌逼、索诈钱财,故造言惑众,实为可恼,且从容另作理会。”瞿天民暗对龙氏道:“恩将仇报,凶徒故态。反牢劫狱,为害匪轻。做官的向来性愎自任,谏阻无益,但夫人密加防护方好。”龙氏心慌,吩咐僮仆、虞候,轮流击梆巡察,自己和衣而睡,一连数夜,寂静无闻。

  刘仁轨暗笑众人痴蠢,龙氏也觉疲倦,渐渐懈弛,不在意了。当下已是正月尽边,忽然阴云四合,狂风骤起,一霎时天气大冷。初更时分,龙氏正在睡梦中,忽听得人声喧嚷,失惊跳起,抬头一看,只见粉墙上照得一片通红,原来是司衙前火起。龙氏谅定是那事发作,喊叫众人急起,合衙男女蹿醒来,寒抖抖颤做一块,你我相觑,不能移动。刘仁轨心下虽是慌张,口里兀自嚷道:“有我在此不妨。”龙氏跌足叫苦。这衙前火发,正是里应外合的暗号,海上一二百强徒,吶喊放火攻门。此时幸有准备,各衙门拨来的守宿弓兵民壮四面围合拢来,放火厮杀。这狱里焦面鬼一行人听得号起,各持器械杀出狱来。狱官也有准备,一班捕卒挺着枪刀截住栅口。

  内外吶喊,满司鼎沸,火光照耀,如同白日。焦面鬼手举若双斧,奋勇当先,随后合狱囚犯并力向前,杀出栅来。捕卒拦定不放,焦面鬼大喊道:“事已至此,进前则生,退后必死!”引着众囚乱砍出来。胆大捕卒迎住厮杀,焦面鬼拚死冲突,一斧将一捕卒砍翻,众卒望后便退,囚犯乘势一齐把栅门推倒,直杀出狱官厅上来。狱官预先已将家小藏匿过了,自己闪入夹墙内躲避。焦面鬼一行人杀出侧厅,径奔入刘廉访衙里。刘仁轨合衙男女并瞿天民都躲于后边花园内,单不见了瞿琰。刘仁轨夫妇慌做一堆,又不敢声扬,暗暗捶胸叫苦。瞿天民道:“不妨,我儿自有伎俩,管取无伤。所虑者,贼徒杀入园中,我等皆无生路。”一齐低头屏息,隐伏在树木丛密之处。

  原来瞿琰年纪虽小,灵性不凡,平日里听得龙氏计议狱中事体,已自在意。当夜正在轩子中灯下看书,猛听得喊声大起,忙脱下道袍,只穿扣身小衣,拿了弓箭杆棒,奔出后堂轩子前,飞身跃上屋顶,端坐观望。只见值宿更夫民壮人等乱纷纷奔入来,口里只叫:“罢了!这回性命都断送在刘爷手里!”四下里乱跑。瞿琰且不做声,悄悄地伫目窥觇。

  少顷,一丛火光渐近前来。火光之中,那焦面鬼手持两斧,扬威耀武,杀入甬道,口里喊叫:“杀了赃官污吏,替民除害,要性命的,各自回避!”两旁百余个囚犯应声吶喊。说时迟,那时疾,瞿琰看得亲切,扯弓搭箭,望下射来,一箭射中焦面鬼左目,望后便倒。众贼都吃一惊,喊叫:“不好了,有人暗算,快快搜检!”一贼举手指道:“这箭从屋上射下来的,速上去擒住,碎尸万段!”说话未毕,只听得“地”一声响,面颊上中箭,滚倒地上。众贼惊咤道:“异事!”又一贼从檐柱上溜到檐顶,探头张看,未及举目,被瞿琰暗放一箭,射中眉心,翻觔力斗倒撞下来,跌得脑浆迸流,死于阶下。众贼料势头不好,谅有埋伏,喊一声都望外倒退出去,商议打开司门,同接应好汉径出东门,下海而走,一齐杀出堂上来。

  未到二门,只见大门洞开,火光烛天,数百勇士蜂拥入来。这是州县官选来精锐军兵,杀退外应大队贼寇,翻身奔入司里来,擒拿反狱囚犯。众贼中有几个大胆骁勇的,向前厮斗,皆被长枪戳倒。后边的贼囚都胆颤心惊,往后缩转,哀求道:“今日变乱,皆是焦面鬼倡谋引诱出狱,并不干我等之事,求好汉饶命。”众官兵喝道:“汝等若要性命,快快放下凶器,退入狱中,方才罢手。”众贼各各弃了手中器械,奔转狱里去了。官兵拥进狱门口,团团围定。不知这伙反狱凶徒生死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叛狱贼市口遭刑  烧香客庙前斗宝

诗曰:

  岳神有德庇群黎,岂令愚夫哭向隅。

  曾似逢场山作戏,灵猴玉蟹并争奇。

  话说廉访司大狱中囚犯,协助焦面鬼作变杀出狱来,焦面鬼目中一箭身死,众囚犯被官军杀败,逼退狱中,四面官兵围住,又着人往堂上并各衙分投报捷献功。合司官员一齐出堂商议,刘仁轨对众官道:“这事俱系下官不谨之故,致诸位先生受惊。但不知救护杀贼者是何处壮士,如此出力,实为难得。”狱官、狱吏将前情一一禀知。刘仁轨道:“下官适避于花园之内,只听喊声大举,众贼犯杀入敝衙。倏忽之间,寂然而退,甬道上射倒三贼,不知是甚缘故?”旁边转过值宿门子禀道:“今夜轮小的值衙,偶因狱囚反乱,小的慌张,急爬上侧厅梁上藏躲。忽见小相公手持弓箭杆棒,飞身上屋。不移时,贼已涌到。但听得三次弓弦响,三贼中箭倒地。众囚喊『有埋伏』,立脚不住,望后便走。众位老爷不受惊险,皆小相公之力也。”

  刘仁轨笑道:“胡说!小相公童稚无知,怎能退贼?况屋有数仞之高,焉能飞跃而上?此必是值宿衙将诸人奋力卫我,乃有功之士,不可埋没,我老爷必有重赏。”门子道:“小相公上屋时,是小的目击的,这时候有甚官兵将校救护老爷?不信,可回衙查问,便知端的。”刘仁轨疑惑,率众官同入后堂查验。

  月光之下,远远见一人卧于屋顶。刘仁轨急令人步梯上屋看时,果是瞿琰仰卧于屋顶脊上。那人近前轻轻摇醒,抱瞿琰于怀,溜至檐口下梯。刘仁轨见了,失惊道:“吾弟何能上屋退贼?”

  瞿琰诈道:“我正在书房中打睡,忽见一大汉却与门神相似,将我梦中提起,云飞电送的奔至此间,翼我上屋顶,先备下弓箭,那大汉催我放箭,不知射倒了谁。次后,人声寂静,不觉的睡去了。”众官庆贺道:“老大人才优德重,以致神人助令弟殄厥渠魁,合司俱受再生之惠。”刘廉访道:“此事皆叨诸位先生福庇,舍弟何功之有?”令虞候抱小相公进衙,交与夫人,暂且安寝。一面差人查点内外,效劳士卒,犒赏酒饭。当夜合司官员团聚计议,又早东方露白,差承局赍表章星夜至京,申详枢密院转奏朝廷。不日圣旨发下云:

    海寇窃发,外应劫狱。莱尔等官员用力芟剿,除杀戮已外,狱中一应重犯,实时取决。

  刘廉访奉旨,即将狱中重犯都绑至通衢处斩,已下该发配远方人犯捆打五十,责限发配起程。单为着焦面鬼一人,害及百余条性命。有诗为证:

    越狱图侥幸,谁知速受刑。

    何如安分者,快乐过平生。

  且说汪十五也被绑出街口,汪十五高声叫屈,狱吏监刑即忙禀知狱官,狱官即把前情细细对刘廉访说了。刘仁轨令去绑释放,给赏官银五十两,省发回籍。已外囚犯尽斩于市。又将焦面鬼三犯尸首拖出郭外烧毁,重赏各县军兵并本司人役。又致书伸谢州县官员,狱官委署县印,狱吏超参司椽;差拨匠人修理官民舍宇;内中官兵有被贼杀伤者,另赏钱谷调养。合司同僚官属排宴庆贺,军兵士庶尽皆欢喜,内外安堵如故。值班门子人前称羡刘爷衙内小相公,年仅十岁,黑夜连发三矢,射死贼首焦面鬼等三人,救了满司贵贱性命,并附近居民屋舍,因此遍处传扬瞿琰神箭有百步穿杨之技。刘仁轨耳中也屡屡闻得人说,兀自半信半疑。瞿天民是一缜密之士,秘而不言其故。

  但那夜吃了一惊,旧病复作,辞别刘仁轨,即刻起程。刘仁轨夫妇苦留不住,忙整礼物,差门吏皂快十余人赍了宪牌,一路夫马支应,护送还家。瞿琰依然留于衙内攻书。

  时光荏苒,又早过了三个年头,闲话不叙。且说这建州离城西南三十余里,有一山名为乌石山,下创一岳庙,庙中供奉东岳天齐天生仁圣帝金身,两旁装塑十殿阎王神像,内中分善恶报应等项。东首有金、银二桥,桥前彩云之上,无数金童、玉女,手持幢幡宝盖、熏炉仪仗,接引一伙善男信女,颈挂数珠、合掌顶礼,眉开眼笑的过桥;西首有牛头马面、持刀挺戟,带着一班囚首垢面、披枷带锁人犯,前面又架着油锅、磨碓、冰山、火焰、刀锯、镣杻,种种地狱,狱城之外是天佛、人鬼、地畜,六道轮回景象;左边血污池内浸着无数披发女人,恶蛇猛犬盘绕其间;右边是一个白发婆子,手里拿着碗盏,迎接往来人众吃那迷魂汤,装塑十分齐整。本州岛风俗,三月二十八日乃东岳大帝生辰,庙中年例做三日大会,远近男女聚集烧香祭赛,凡一应商贾,并将珠宝、缎匹、玩器、古董都往庙中货卖。

  庙里和尚所获财物,尽彀一年支费。这三日大会极其热闹。当下瞿琰闻人传言有趣,即对刘仁轨道:“兄弟要往东岳烧一炷香,随便看其景致,乞大哥拨人役跟弟同去,玩毕就回。”刘仁轨差门子二人、皂快四人,带了香烛,伏侍瞿琰上马,取路出了西门,径往东岳庙来。这是三月二十五日下午时候,瞿琰一行人进庙烧香,令和尚忏悔毕,和尚伸手讨忏悔钱,门子道:“小相公是廉访刘爷之弟,特来见岳帝爷爷烧香,就便要瞧大会,汝速打点静房洁榻,小相公安宿。待回衙时,一并赏赐,不必需索。”和尚听了,唬得脖颈骨缩了一节,慌忙俯伏道:“和尚不知贵人降临,失于迎接,万死犹轻,乞看岳帝金面,饶恕则个!”瞿琰含笑道:“我久闻庙景致,特来游览,就便焚一炷香。烦尔指引胜景奇观一看,自有酬谢,如此足恭,反成不雅。”和尚弓身道:“不敢。”忙献酒肴茶果。当晚打扫静室,铺迭牀枕、裀褥、被帐,晚膳极其丰盛,外厢又设酒饭管待门役。

  次日,陪侍瞿琰遍处游玩,近晚方回。廿七日早上,瞿琰朦胧睡着,忽被哭声惊觉,侧耳听时,却是妇女声音。瞿琰披衣而起,踅出偷觑,只见妇女们提篮挈盒,化纸浇浆,都面向西北角号篊痛哭,也有男子在那里悲泣。瞿琰唤住持问道:“这岳庙非坟墓祭扫之处,何故男妇们向此恸哭?”住持道:“明日乃岳帝爷爷寿诞。前后三日,旧例冥府阎君释放一切鬼魂至庙中聚会,故年规本月廿七至廿九,男女毕集,祭奠亡灵,如此悲苦。”瞿琰大笑道:“邪教惑愚一致于此,深可叹息!”暗觑那男女们呜呜咽咽哭得凄惨,这一班少年和尚手里执着缘簿签经,捱捱擦擦往来窥看,只瞧着有颜色的妇人身旁捱将拢去,笑嘻嘻劝道:“女菩萨们,只索耐烦,休得苦苦地伤感,恁地悲切时有损贵体。”口里念诵,一双眼珠紧紧瞧着。少顷,男妇陆续接踵而至。瞿琰跨上案子看时,何只千百人众,耳内但闻的一派哭声,实是一桩奇事,将到巳牌时分,纷纷然都散去了。

  又换一伙人物,挑箱担笼,驮笈背囊,乱丛丛相继入庙,于殿前两廊甬道上撒开桌架褥毯,摆出金翠珠玉、绒缎绫锦、古董书画、奇珍异宝,果是富贵繁华,灿然夺目。瞿琰伫目细看,但见:

    黄金似粟,白玉如砖。夜光珠粒粒皆圆,珊瑚树株株尽赤。子母绿端放水晶盘,猫儿眼满贮玻璃盏。还有那精琴古鼎,名画奇书,宝鉴异香,文禽怪兽。

  当下交易的、烧香的、看会的人,交肩迭臂,挨挤不开,直至日色将斜,众皆散会而去。

  次日,瞿琰吃了早膳,依然到殿上来看斗宝会。未及辰牌前后,货物堆栈如山,看的人塞满庙中。瞿琰骑跨在快手肩上,四围观看,捱至西廊下,只见一伙人打攒攒围住一个北方汉子,在那里笑说。众人道:“客官逐年价到此,拿些宝物与我等看。今日有甚奇异之物,乞借一观。”那汉子笑道:“咱们涿州人氏,姓关官名呶台,专出入西番,收贩珠玉金宝,西番人又呼咱们为关赤丁,内中香官也有知道咱家名姓的。今日咱发一点虔心,见东岳爷爷磕一个头,便里带几件宝贝儿与众位香官瞧瞧,也是闹中夺彩。”众人一齐道:“妙,妙,正要看客官儿的宝贝哩!”关赤丁双手除下头上戴的那一顶长檐敞口天青毡帽,对众道:“这帽子是咱家护头颅的真宝。”一个人笑道:“这破毡帽新买时不过一、二贯低钱,值得甚的称为宝贝?”关赤丁笑道:“咦,原来众爷不省的哩。咱这顶破帽瞧他虽不入眼,却来得远呢。咱家有一颗滚盘珠献于西洋国主,要索他百十锭银两。国王将这破帽子抵死要与咱家厮换,咱家若没有伎俩时,怎肯轻轻地交换与他?”

  众人道:“客官且讲,这毡帽有何妙处?”关赤丁道:“这破帽沾水不湿,着火不焦;寒冬戴上,满头和暖;盛夏贮物,并不腐秽。列位香官,你想可是真宝么?”内中一人道:“口说无凭,试出便见,且与我一戴,看是如何?”关赤丁即将帽子传递过来,那人接了,举手掂一掂,好松松不上三五钱重,绷开向日眼里照时,稀漉漉几茎绒毛。举起戴来头上,未及半刻,那人不住的喝采道:“妙哉,妙哉!真宝,真宝!”众人问何以见得,那人道:“适才东风刮面,觉得凛冽逼人。这帽子果煞作怪,戴上去登时头脸遍身和暖,岂不是件宝贝?”内中有几个好事的不信,疑是一路插科演术的,夺过来你我互相试戴,果实和暖异常,一齐喝采称妙。

  关赤丁取帽子戴了,对众道:“这毡帽是件死宝,不足夸异。咱家还有一件活宝,送与众香爷瞧,莫要笑话。”众人拍手道:“更好,更好。”关赤丁于衣囊内取出方方一个西洋花布包袱,打开包袱,内中是一石匣,揭开匣盖,匣中乃一池碧绿之水,水中端端正正蹲着一只雪白的玉蟹。众人捱近细看,那玉蟹身围长不过三寸,八支脚、两支钳,细细纹缕,雕琢非常。

  关赤丁腰下葫芦里取出一茎草来,望匣上拂了几拂,只见那玉蟹“郭郭索索”爬出匣来。关赤丁以手接住,放于布袱之上周围爬转,举起两眼四面张望,众人齐声喝采。好事的又问道:“客官,这玉蟹委实是人世上有一没二的活宝,但不知从何处得来,讲一讲与我等听,也知一个出处,不枉了今日一会。”

  关赤丁道:“咱家便讲与众位爷听也无妨碍。咱家前岁从西番泛海南回,不期海岛中遇了飓风,怎敢开船?整整在岛子里候了三个月日。众位爷不曾见那海洋上的光景,万分妙哩!每逢风清月朗之夜,一望无际,内中的妙处,不能尽述。咱家夜夜出船头上看月消遣,常见岛口石旁这蟹子出来行走,两眼射月,烁烁有光。咱家也识是件宝物,昼夜思量,无计可施。猛一日瞧见船梢一个帚子,光秃秃只有数茎稻秆。细问那舟子时,讲道:『是父祖留下来打扫船舱的,约莫有百余年了。』咱家细想,这帚子历年已久,故草色黄润洁亮,似有生气,必受日精月华,如此光彩。咱家又心下转了一转,这玉蟹既能行动,决贪水谷;以宝引宝,其宝自到。咱家将那帚子悄悄地藏下,待夜深云静、月光皎洁时候,坐在船头上瞧时,这蟹子仍然从石眼里钻出来行走。咱家跳上崖时,蟹子忽然不见。咱家耐着性儿瞧着,不及半刻,只听得索索地响,蟹子溜近水口来。咱家取出那帚子拂了一拂,蟹子不避人瞧,放开八支毛脚,飞也似赶来。咱家复跃入船上,他就翻身转去了。自此后,咱家每夜船头挑引,费了十数夜工夫才得入手。这是活宝的出处,众香爷可知道呢。”

  众人齐道:“承教了,但不知活宝价索几何,可肯货与人么?”关赤丁道:“咱家千山万水收买宝贝,单为着谁来?不过图赚些钱财养活。香爷们肯出百十锭大银,咱家随即奉上。”众人正要答话时,只见一人捱步向前,高声道:“尊客这活宝要货百十锭大银,价不为过。小可也有一个件宝物,天生灵异,与尊客厮换了何如?”关赤丁道:“香爷有宝,请出一瞧,价果相当,咱家不吝。”那人在袖中拿出一件东西来,高高托在手掌内与众人看。众人见了,齐声喝采。

  看官,你道是甚宝物?原来是一个猢狲,浑身披一片赤色细毛,两只眼珠金光射目,一双长臂过脚尺余,自头至足不过五寸长短。关赤丁笑道:“这猴子虽然生得奇异,但没甚精巧处,何足为宝?”那汉道:“猴子身躯虽小,尽有几件能处。你且听着:

    下水能擒鱼蟹,登山善捉豺狼。一双金眼识阴阳,晴笑雨天凄怆;侔睡不生蚤虱,居家蛇鼠潜藏。监辖灵警更非常,贼盗闻之胆丧。”

  关赤丁听罢摇首道:“兄讲这无涯浪语,哄的谁哩!”众人一齐抚掌大笑。不知一笑里有何评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恶公子见财起意  老阇黎直口诉冤

诗曰:

  预权乘宠势熏蒸,底事贪婪食小民。

  颦蹙老僧谈积恶,假饶木偶亦难平。

  话说关赤丁见那汉卖弄这赤猴儿若干奇处,不信道:“香爷讲这猴子的灵异,咱家狐疑,只怕荒唐不实。”那汉道:“小可姓贲名禄,祖居于本州岛石鼠村中。今因进香赛会,偶尔相凑,把猴子与众位香客一观,不过是一场笑耍,终不然骗谁不成?”众人哄然笑道:“足下也不要憎这客官的话。兄讲猴子许多灵异,未曾面试真假,谁肯相信?”贲禄道:“众位不信时,仰面看着天色,便见真伪。”众人道:“看天色怎的?”

  贲禄道:“小可原讲猴儿遇晴天则喜,列位只瞧面庞便了。”

  众人抬头凝眸细看,那小猴眉开眼笑,满面春风,众人方才喝采道:“好!”关赤丁道:“小猴子笑颜可掬,似乎知晴识雨。咱家适闻香爷讲下水能擒鱼蟹,咱家将玉蟹放在街心,与猴子相斗,胜者将两宝尽归于他。”众人都道:“有理!”两下将猴、蟹放于街心,那玉蟹睁起两眼,四下张望一回,舒钳放脚,横爬过来。这猴子见了,纵步向前,长伸两臂,来擒玉蟹。这玉蟹果是天生成的灵物,见猴子逼近身来,忙收钳脚,蹲做一团,猴子轻轻地拿在掌上,欢喜搏弄。

  众人看了,都暗想道:“不料这件活宝贝送在猢狲手里。”正忖度间,猛见小猴子龇牙裂嘴,啧啧地喊叫起来。原来那玉蟹睁着两眼,觑个空儿,蓦地里伸出两只钳来,将猴儿夹耳带眼紧紧钳住。猴子负疼,将两爪来抓,奈何这玉蟹浑身光溜溜的,怎扌昝得住?况兼八支脚乱动,跳跃不定,两只钳就似钉定的一般夹住不放,急得那猴子就地乱滚,嘶嘶地叫个不住。众人看这景状,俱拍掌大笑。贲禄目瞪口呆,叉手无计。关赤丁急令旁人取一桶水来,须臾水到,关赤丁提起猴、蟹,扑通的丢在桶内,那蟹入水才渐渐两钳松放,这猴子得了性命,急挣扎往桶外便跳,跃在那贲禄身上,抓耳挠腮乱叫。关赤丁一面取玉蟹在手,回头对贲禄道:“适者兄对众位香爷面讲的,两个斗赛,胜者得宝,这猴子岂不是咱家的物了?”

  贲禄叹一口气道:“罢,罢,罢。丈夫一言为定,怎敢变更?只因我命运该穷,徒悔无益!”讲罢,将猴子递与关赤丁。关赤丁笑道:“咱家是戏言,怎要香爷的宝贝。今日赌赛作戏,不过是一时高兴,令列位香爷瞧看,取一场耍笑而已,终不然委实索宝物哩!”众人齐声赞扬道:“好个纯厚客官,世间罕有!”贲禄惭愧称谢,两下各收藏活宝。正待分手,只见一伙虞候吆吆喝喝从人丛中捱入来,唤二人道:“我家爷要买这两件宝贝,尔等向前叩见,定价兑银。”关赤丁和赍禄随虞候进庙,众香客也跟入来。

  瞿琰令民快促步赶上,看那正殿中神座之旁胡牀上坐着一位官人,头戴一顶青丝委角巾帻,身穿一领绿锦道袍,两旁侍立着三二十个虞候干办,殿角斜坚一柄青罗伞盖,甬道榆树上系着一匹雕鞍骏马。那官人问关赤丁道:“我适才在廊前已见尔那只玉蟹,果然奇异,他出处我已知了。你这汉子,赤猴儿从何处得来,也索讲一个备细,我即赏尔等钱儿交易。”贲禄道:“小人这宝从湖广均州武当山得来。这猴子在母腹中三年方得降生,雌猴受孕之后,暗窃本山榔梅藏贮,朝暮食此充饥,并不吃一些别物,故浑身细毛赤色,灵慧有寿。此种山中极少,或数十年、或百年方得一见。小人叔子在山顶修行,用尽心术,购得此宝,赠与小人,吩咐必觅重价以图生计。相公官人要时,赏赐百金,情愿奉上。”那官人又问关赤丁道:“玉蟹价索几何?”关赤丁道:“咱家这宝贝休讲百十年一见,自古及今,世间罕有。咱家原意非千金不卖,今官人要买时,也是岳帝爷爷圣诞缘会,便让一二百金也罢。”那官人点头,令取过来瞧,二人双手呈上。

  那官人细细看了半晌,对虞候道:“取二百贯钱赏这蛮子,取五十贯钱赏与这厮。”二人失惊,齐嚷道:“不卖,不卖!”官人大怒道:“这两件东西是我书房中玩弄之物,旧岁残冬忽然失去,已下失单于州县中查究,久无踪迹,原来是你二贼例去!”喝侍从快锁去,送与县家惩治。关赤丁大喊道:“咱家清清白白一个汉子,怎强扭做贼?任你到何处去,少不的辩个明白。咱愁你倚着官家,诬平民作盗,强夺去咱的宝贝,纵抓去了面皮,咱的舌尖还在!”

  贲禄大哭道:“我这件宝贝,非从容易得的,身衣口食皆赖此物。适才赌赛,输与客官,死而无怨。今白白地强夺了去,又诬我为盗,这冤屈那里伸诉?”那虞候干办不由分说,举起鞭和拦头劈脸打下,将一条绳子,把二人吊了,横拖倒拽,扯了前奔。那官人跨上雕鞍,气昂昂从后监辖,缓辔而行。众香客四散回避,谁敢向前分解?

  瞿琰见了,甚是不忿,心中暗暗忖度:“本待一箭射死这厮,也除了人间一害,但与我无仇,怎下毒手?且将就送他一矢,受些苦楚,暂替二人消忿。”举起右臂,袖中暗放一箭,那官人应弦而倒,毂碌碌滚下马来。众侍从慌忙扶起,肩膊上中了一箭,深入寸余,急忙拔出箭来,一时昏晕,不省人事。虞候等搀扶坐于地上,半晌方苏,大怒道:“叵耐贼徒,无理暗使同伴放箭射我,杀身之仇,誓不轻放!”喝虞候等四下搜捉。一行人远近遍处张望,并不见张弓执矢之影。此时瞿琰坐于民快肩上,袖手旁观。谁人说道:“是这小孩子射的。”虞候等禀:“来往人众错杂,难以寻获,相公暂且回衙,单问这二人身上追究放箭凶徒,自有下落。”那官人依允,奈负疼不能上马,村中雇了一辆车儿睡了,吊着关赤丁二人,虞候等族拥一直入城去了。有诗为证:

    神猴玉蟹斗奇观,蓦遇贪夫构衅端。

    猿臂漫舒弓满月,暗教竖子下雕鞍。

  且说瞿琰回庙,当晚住持和尚陪吃晚膳,谈起日间关赤丁和贲禄赛宝被害一事,住持合掌道:“阿弥陀佛!那二人的宝贝,决非容易得来,把这没天理官人瞧见,强夺了去,又扭做贼论,看的人谁不怀忿?老僧年过七旬,这一点三昧火久已无焰,今日见了这不平事,不觉焰腾腾复从眼眶里烧将出来。忽报道那厮被一箭射倒,猛然心坎上冷了一下,适对小徒说那支箭是一杯甘露,浇灭了老僧不平之火。阿弥陀佛,来往烧香的男女,谁不道一声『难得天眼里放下箭来』,可惜射不死那厮,关赤丁等两条性命稳取断送在他手里。”瞿琰道:“这官人是甚缙绅,倚势害民,州县官员何不参究?”住持伸舌道:“我的爷呀,谁敢虎口上捋须?老僧不讲,小相公也不知。这官人姓印名星,住于本城奎德坊下。他父亲印斗,敦厚成家,不幸夭亡,他即过房与亲叔印戟为子。那印戟少年曾读几行书,亦有臂力,精通琴弈,善于骑射,奈因命蹇无成,债负逼迫,每欲寻一自尽。友人劝道:『看君才艺,似非落薄者。当今之世,宦竖有权,孰不富贵?兄欲自尽,不如阉割,万一得生,亦能致身荣显,何苦如是?』印戟依言,暗行阉割,几死复生,后入权常侍门下供役,数年之间,历升当朝秉笔,皇帝老子特恩宠用。这印星倚着他权势,纵性横行,奸淫僭窃,无所不为。他初时强夺关赤丁宝贝,不过见财起意,或有偿半价放还之理。今被射了一箭,恨入骨髓,必送入州县中惩治。那读书人谁不要官做的,敢不惟命是从?故老僧预知那二人性命多分难保!”

  瞿琰听了,愀然不乐,叹息道:“竖子横行,物议何在?”不觉伸腰呵欠。住持道:“老僧多言,反搅得相公疲倦,请安寝罢。”即起身出房去了。瞿琰事感于心,通宵不寐,坐待天晓,取一锭银子酬谢住持,作别回衙。

  龙氏细问庙中胜概,瞿琰把烧香士女繁众并向壁哭泣,及诸物聚会、富丽景象,逐一说了。次后对刘仁轨将关赤丁二人玉蟹、赤猴赌赛,印星恃强夺宝、不忿放箭情状,也告诉一遍。刘仁轨皱眉道:“咦,吾弟又去生事,他人肆恶,与汝何干?倘一箭射死那人,我这前程岂不送在恁手?”瞿琰道:“圣人云:『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这章书是怎么讲的,求大哥指示!”刘仁轨默然不答。

  瞿琰又道:“据大哥尊见,为官出仕的无非是趋炎附势,钳口结舌,赚此俸禄,保安身家,图一个名位而已。故贪爵禄的,吮痈舐痔之态,理所必有。”刘仁轨变色道:“谁是吮痈舐痔的?小小年纪,不思上进,浅口薄舌,如此伤人!”瞿琰道:“读书人幸叨禄位,当为朝廷出力,兴利除害,以安百姓。若只恁地随风倒舵,葫芦提过了日子,何以为大丈夫!兄弟本因一时路见不平,放箭射伤那人,以消气愤。据僧家之言,反送了二人性命,于心何忍?大哥不为我除暴救民,徒生无益,只索拜别,回见爹爹,及早出家修道,了此一生事业。”龙氏慌了,忙劝道:“叔叔何出此言?你哥哥做了建州路廉访使,管辖十二府六十五县军民,欲救这两人性命有何难哉?我做嫂的自有主宰,小叔不必忧心。”瞿琰欣然声谢,径入书房去了。

  刘仁轨笑道:“这小子又来生事,好端端去看赛会,吹毛求疵,管他人闲事,恼我心肠。”龙氏道:“叔叔自四岁伯爹送来,只相公抚养几近十载,何等辛力?今一旦艴然使之回去,将前功尽弃。叔叔年虽童稚,出言磊落,似有丈夫节概,异日幸为国家臣宰,必能代天行道,相公何不曲从其言,救那二人性命,则情法两尽矣!”刘仁轨道:“这话儿我心下岂不明白?但夫人不知,近日世态浇漓,人情叵测。多少为公道的反受迍邅;装聋作哑的久享爵禄。那印戟极有才能,朝庭信任,乃当今第一个权势的内相,倘有触忤于他,难免丧家之祸。况关赤丁等俱系方外之民,虽受冤枉,与我何预?俗言道:山出头椽先朽。莫要招揽闹祸。”龙氏道:“相公禄位皆从辛苦中搏出来的,妾岂不知?但昔年反狱之时,若非屋上那人射死三贼,彼时一家良贱性命,已送入强徒之手,有甚身家可保?”刘仁轨张目道:“咦!是、是、是。今日之事,夫人何以教我?”龙氏道:“据妾愚见,百姓之冤可伸,相公爵位无玷,乃一举两全之计也。”刘仁轨道:“怎么区画,可以两全?”龙氏道:“如此如此而行,不惟不激权怒,抑且二子得生。”刘仁轨深服其论,点首允许。龙氏暗中使人与瞿琰道知其意。有诗为证:

    奇童矢志救苍冤,无奈刘君意不然。

    画计幸逢龙氏女,等闲仁智两周全。。

  话分两头。再说印星将关赤丁贲禄锁吊回衙,追问放箭贼徒,二人原不知情,怎肯妄招?拳捶脚踢,受丁一番苦楚,关入冷房。过了一宵,次早印星写下词状,亲自乘了肩舆,监押关赤丁贲禄同往原丰县来。这县官姓寿名必得,迎进宾馆相见。县尹见印星左臂用一锦帕系着,垂于胸前,惊问其故。

  印星将词状呈上,县尹从头至尾看了情节,忙道:“见尊论悉知大概。公子请回调摄贵体,下官随即严刑拷比,究出放箭凶徒,一并问罪。”印星又脱下公服里衣,露出左臂,当面检验伤痕,留下心腹虞候候审,作别而去。县官将二人带入堂上,取两副顶号刑具撇于丹墀下,喝问:“汝二人是何方人氏,辄敢同谋盗去印公子宝物二件,又串凶徒暗箭射人,速吐真情,免受刑责!”二人把岳会赛宝作耍,印公子见财起意,诬盗抢宝,又不知兀谁放箭射伤等项,哭诉一番。县官大怒,把二人责了三十竹片,押入牢房监禁,虞候叩头谢去。从此后,县官三日一比较,追究放箭贼人,二人抵死不招,一连十余日,受尽瞂朴鳹夹,苦不可言。县官情知那印星是一刁徒,无奈尽情拷讯。当日早堂,正提出二人鞫审,堂吏禀说:“廉访使刘爷有公文一角发下县中,承局言事属紧急,星夜取详。”县官当堂拆开公文,看其大略云:

    关赤丁贲禄盗去印府蟹、猴活宝二件,复纠合党恶暗弩射伤失主之臂几毙。此系剧盗重犯,仰具押解二凶并印府抱状人等至司,以便鞫审,毋误。

  县官看罢,笑道:“原来为此二犯取解也。”忙唤刑房孔目迭成文卷,差四名健卒监辖关赤丁贲禄并拘印衙抱状虞候,即刻解入建州来。不知刘廉访怎生判断,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存公道猴蟹归原  正法度主仆受责

诗曰:

  虎皮羊质腹空虚,争奈当场一字无。

  碧水源流堪绝倒,世人何事重青蚨。

  话说原丰县大尹奉刘廉访公文,将关赤丁等赍批解入建州司内来。刘仁轨先叫虞候问其情曲,次唤关赤丁二人反复详审,复取县卷细看,大笑道:“县官胡涂,不知宪法。窃盗官衙无价之宝,律应取斩;岳庙前放箭射人,与白昼持刀杀害同例,亦应处死。为何拟问脊杖一百,刺配边州为军?甚不合律!”喝将二人行杖。二人哀号道:“小人等日受鞭笞,两腿烂腐见骨,求爷爷宽恩饶耍宁可问成死罪,一刀过了也得干净。”

  刘仁轨喝左右验臀,果然两腿血肉淋漓,臭秽难净。刘仁轨道:“姑且监禁,再候复审施行。”把二人押入狱中,发付虞候在外伺候。此时瞿琰已知二人取到,差人往监房里,吩咐辖牢人役等好生看管二人。这一班禁卒谁敢违慢?终日价取酒肉与二人吃,将养数日,渐能挣扎。瞿琰又令人暗通关节,临复审时切记如此对理,可保人财两得。这二人感激,谨记于心。印府虞候每日进司禀催发落宁家。

  刘仁轨令狱内提出二犯,细加研审。关赤丁道:“小人虽远方人氏,原有身家,出入西番,收贩珠宝,已经二十余年。况岳庙中圣会,小人年规进一炷香,就便卖些珠玉玩器,以图一桩生计。不料偶遇印相公贪赖玉蟹,强扭小人为盗,送入县中,不由分辩,加以重刑拟罪。今日得见爷台辨明冤枉,虽刀斧加身,死亦瞑目。”刘仁轨笑道:“赃证现存,金创可验,罪当情真,何须强辩!”关赤丁道:“青天爷爷在上,凡失盗追赃,必须当堂审验的实,果是真赃,甘心受罪。今印相公暗将宝物藏匿,捕风捉影,平地陷人,小人怎肯甘心?况印相公既是失主,又有金创,理合亲赴宪堂与小人等对证曲直,为何倚势灭宪,反令利口虞候出官搪塞?只此两节,情弊显然,乞爷爷作主,救拔小民则个!”虞候道:“小人家主本该亲见天台候审,公文上未奉拘唤,不敢擅行冒犯。又臂膊上箭伤深重,难以行动,求老爷体情宽赦。”贲禄道:“你家主虽系内相豪侄,也不应抗拒天台。你讲伤重身危,不能举步,那一日县厅上是谁与县爷厮讲?那一味支离闲话,怎瞒得天台?关赤丁玉蟹虽系活宝,尚不认人,小人那猴子,畜养身伴,将及三载,呼则来,喝则去,搏练驯熟,你只唤家主带了猴子来,爷爷案前面证,东西两旁呼引,那猴子归于何处,便知真假。”虞候不能答应。

  刘仁轨道:“二犯之言似乎近理。”喝众人暂退,令该房写成文票,立刻投下县中,转拘印公子至宪司亲行对理。印星接心腹亲朋商议,众人斟酌道:“宪台拘请,公子若不亲去证明,必致深疑,反宽其狱,大概去的为是。”印星只得带宝乘车,跟随十余个僮仆帮闲人役,同到司前。当夜,一行人权寓客馆安宿。

  次早换了亵衣旧帻,直入司厅。少顷,击梆起鼓,廉访升堂,各州县呈上申详公务,并一概牌票、文册,查勘佥押已罢,印星才得上前参谒,礼毕,刘仁轨拱起,躬身立于案侧。

  刘仁轨道:“数年前曾在京都与令叔老公公一面,甚承眷顾之私。适闻尊府失去宝贝,虑县官不明,或致贼徒漏网,故下公文取重犯到司严究,拟以大辟。奈二贼抵死不服,定要与贤契面证一番,死亦瞑目。余疑有误,故召贤契审明,方可成狱。汝可将失去宝物根源与贼当面一证,使彼心服供招,死而无憾。”印星把庙前事体,虚词假意、牵枝带叶讲了一番,又道:“治生箭创疼痛难熬,寝食两废。昨见老大人拘唤,匍匐前来、与贼面证,乞老大人垂怜忧弱,重究贼情,正法除奸,不胜感戴。”刘仁轨令取出二犯,跪于阶下。

  关赤丁一见印星,高声叫屈。刘仁轨大怒,喝道:“这是什么去处,辄敢厉声喊屈?”令左右两颊上掌了数下。关赤丁哭道:“爷爷纵打死小人,小人毕竟要辩一个清白!”刘仁轨道:“谁叫你不讲?今据印公子之言,分明是你二贼盗了宝贝,复行暗害,有何理辩?若待理屈词穷,登时活活打死!”关赤丁道:“印家爷爷,你那玉蟹从何处得来?是甚时盗去?食何物件得以长生?藉甚滋扶以致光润?钳足腹盖多少纹缕?浑身称估若干分两?你若还得清白无差,咱家甘罪不辩。”印星道:“我既收藏此宝,岂不识其根苗?这蟹出于西番海石之内,乃一番僧收取献于叔父,售价千金。是旧岁十月朔夜,因有家宴,被汝二贼盗去宝贝,现具失单存县。此蟹受日月之精华,所以长生;食五谷之椌秒,身生光彩。腹纹深而盖缕浅,钳含九齿,足聚黄毛,广平称兑二两九钱八分七厘一毫。当堂查验,稍有差失,罪当反坐。”

  关赤丁道:“咱家那日赛会之时,曾把玉蟹根由对香客讲来,被你窃听了。昨日宪爷移文拘唤你时,岂不将纹缕轻重称估明白?今日强来对理。印家爷还有一件脱空处走了马哩!”印星佯笑道:“你且讲,我有甚脱空处?”关赤丁道:“这玉蟹浑身润洁,烁烁有光,都傍着石池中一泓碧水养着他哩!”印星道:“我岂不知是碧水之功?你眼眶内有一双珠子,少顷瞧那蟹子放在池子里么!”关赤丁道:“你但知这蟹子养于碧水之内,岂省那碧水的源头山处?你讲的来,咱家甘心认罪。”印星道:“我既能收藏宝物,怎不识碧水根源?我若讲出,汝必盗听,强辩饰非,何分真伪?”刘仁轨即令直堂吏办取纸笔,给与二人,各写出碧水根源,当堂试验,见其实迹,泾渭自分。

  关赤丁磕头道:“青天爷爷主见甚明。”二人写毕呈上。刘廉访暗暗觑时,关赤丁写云:

    西番青海之滨,地名可跋,有一珷石;高丈余,方围数人,峻嶒屈曲,状若假山。有窍如虫蛙者,石中贮水一泓,其色碧,其性温,名为天空。盛暑不涸,隆寒不冰,纵使烈火燎烹,只微热而不沸,任煎熬终日,不减纤毫,故能藏贮宝物,可经千载不坏。天台不信,面请试之。蟹入他水,则盘旋不定;一居此水,则宁静自如。

  刘廉访又看印星写云:

    此水出于坤伦山鼎,在那山凤李留出来的,言色笔六,清冷可爱。蟹儿车鱼水中,七交相入,自能长生不死也。

  刘仁轨看了,大笑道:“贤契好笔段,好文法!”印星躬身道:“不敢。”刘仁轨将二纸藏于袖中,问道:“贤契,这碧水出于昆仑山顶,果曾目见的么?”印星道:“水之出处,是那番僧卖与治生时节讲的,治生实未曾目睹。”刘仁轨又道:“何以知其『漆胶相入,长生不死?』”印星道:“凡蟹皆穴于沙土水泽之中。惟此玉蟹,是天地间秀气所锺生成的异物,得此名山天然流注之水,自然相合,以宝会宝,可致长生不老。”

  刘仁轨又道:“倘遇降冬严寒之际,水结为冰,玉乃柔脆之物,岂不冻损?”印星道:“每遇寒冬结冻,晴明则曝于日下,阴雨则以绵锦包裹,焙于熏笼之内,自无妨害。”刘仁轨又道:“石池之水有限。日晾火熏,岂无折耗?”印星道:“池水不过三升,熏曝之后,亦耗数合。阳春和煦天气,隔夜用青布幔十余幅覆于草上,侵晨取露水添足其数,故常溢而不浅。”

  刘仁轨再欲问时,只见关赤丁笑道:“公子已前议论,咱家也不辩问。但石池内那一泓水,感受日月精华、山川灵气,不知经几千百年之久,积成圣水,非同容易。那露水乃阴阳润泽之气,阴盛则凝为霜,阳盛则散为露,其性同于雨雪,入流动之处则生,归凝滞之地则死,性与圣水悬隔,岂宜混入?设有一点露水相杂,其宝必死。公子这话更是脱空,只好谎那局外之人,怎欺得咱家在行人物?”印星听了这一片玄妙之论,张目不言。

  刘仁轨道:“汝两人不必争辩,取二宝过来,当面一试,立使物归其主。”印星无奈,令虞候将赤猴、蟹匣捧进堂上,书吏接了,放于公案之上。刘仁轨看这赤猴浑身细毛,一似胭脂染就,臂长脚短,两眼有光,头颅至于足底长不过五寸,心下欢喜世间罕见之宝。

  令印星站于案左,令贲禄站于案右,二人高声呼唤,看猴子身投谁处,便是原主。贲禄从堂下走近案旁,那赤猴正四面观望,忽见了贲禄,高声嘶叫跳跃起来。贲禄又叫一声:“赤儿,我在这里!”赤猴眉开眼笑,恰似故人相遇一般,在公案上滴溜溜转纺车儿相似,一连旋了几个转身,豁刺地一声响,已跳入贲禄怀里。刘廉访反吃一惊。上下人看了,个个欢笑,只有印公子一似泥塑木雕,睁眼呆看。那猴子钻在贲禄怀抱中,抓耳挠腮,跳跃不住。刘廉访笑道:“物有灵性,愿归穷主,与那趋炎附势、弃旧怜新奴辈,霄壤悬隔。正所谓宁度众畜生,莫度人也。”对贲禄道:“此猴的系汝物,还汝去罢。”贲禄叩头道:“谢老爷天恩。小人得还原物,又且湔除下贼盗臭名,丢了一条穷命,愿爷爷万代公侯!”

  刘廉访又令取出一副锅灶来,引火伺候,亲自打开锦袱,掀去匣盖,果见石池内满泓碧水,玉蟹端居水内。刘廉访举蟹细观,玉色华涧,光彩夺目,十分可爱,唤合堂书吏人役瞧看。众人见了,无不啧啧称羡世间奇宝。刘廉访扪弄一回,将锦帕包裹,藏于印匣之中。令人刷洗锅子洁净,将石池碧水倾下,燃起灶中薪火,焰腾腾烧了半晌。刘廉访以指试探,这水果然奇异,微温不沸,并没一些泡沫,两旁书吏看的寂静无声,印星愁疑惶惑,无知何故。刘廉访复喝添薪鼓焰,烹之良久,其温如故。急令灭火,依旧将碧水倾于石池,细验水迹旧痕,不减毫忽。刘廉访拍掌笑道:“果然圣水灵异,关赤丁之言不谬矣。物归故主,更复何疑?”印匣中取出玉蟹并石池,交与关赤丁道:“汝可收藏缜密,速回故乡去罢!”关赤丁正待接宝,印星双手捺住道:“玉蟹实系治生之物,老大人何故断与他去?关赤丁系是游方插科棍徒,善于幻术魇遁之法,大人焉可轻信,使其漏网得宝而去?”刘廉访怒道:“胡讲!他既能魇遁,怎使汝夺宝诬贼、监禁瞂楚?你只看他遍体疮痍、伶仃苦状么!”印星又道:“那猴子误识其主,被此贼强骗而去,兀自有三分理;至这玉蟹,实是治生重价所售,畜家已久,怎听光棍无影之言,白白占去?乞老大人作主,终不成这玉蟹也认的故主么?”刘廉访笑道:“蟹虽不认其主,现有亲笔纸条,可为实据。”将关赤丁所写碧水根源掷于案侧。

  印星瞪日细看,颠倒念了几遍,才省得碧水源流确有来脉,欲待隐忍不辩,又虑情虚反坐,被人笑话。当下跳起身来,厉声道:“关赤丁一片诡言,希图骗宝逃罪,老大人不察一面情词,反庇二贼,治生弃死面奏朝廷,毕竟辨明冤屈,怎肯缩首无言,反受小人之害?”刘廉访大怒道:“哦,哦,我是个小人!无知竖子,擅作威福,白昼劫掠宝贝,情同强寇;诬告平民为盗,罪应反坐。我因与汝叔有一面之交,以理警谕,成全尔做一个好人。谁想菽麦不分,出言挺触,我便执法与汝做一对头,便待怎么?”跃出公座,挥关赤丁收领宝物速去,唤军校把印星拖翻,喝教行杖。印府众虞候见了,慌的滚入堂上,哀求代家主受杖。刘廉访振怒,尽教逐出。印星见此光景,谅来挣揣不起,忙改口道:“治生因一时不明,忿怒中出言忤犯,乞老爷看『斯文』二字饶恕,以全体面。”刘廉访呵呵大笑道:“好一个『斯文』二字,岂不活活羞死人也!你看世上几多恶少,倚着父兄势耀,戴了一顶儒巾,穿了一领公服,出入官厅,戕虐良善,目中不识一丁,面皮厚有三寸,提起这样斯文,更为可恼!”拍案喝教行杖。军校们吶一声喊,将印星拖翻在地。

  印星高声喊叫:“乞暂停杖,待伸一言,受责不辞。”刘廉访唤:“且住手,有话速讲!”印星道:“小人说『斯文』二字,实为有愧,恳爷台念家叔一面之交,垂怜宽宥,恩切再造,没齿不忘!”刘廉访道:“汝讲面奏朝廷,辨一曲直分明,是要与我做对头了。大丈夫宁死不屈,为何乞怜于我?”印星道:“小人失心狂悖,肆言忤触,爷台加以鞭朴,理法允当。但小人金创举发,痛苦难禁,今复受刑,顷刻毙于杖下。小人死不足惜,但家叔无子承继小人,小人若死,宗嗣必绝,望老爷体好生之恩,念家叔情分,宽恩饶耍不惟小人感戴,举家存殁沾恩。”刘廉访暗忖:“本该一顿竹片,开除了这厮,为民除害。可惜印门绝后,有伤阴骘。”

  当下夹骂带说的发落了一场。正待举起朱笔,复沉吟半晌,又榷法律大全看了一会,方才动笔写下一行大字。不知拟印星何罪,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木马驿剑侠谈心  蒙山洞苗酋作乱

诗曰:

  云飞电掣疾如神,剑侠何由践驿亭?

  白刃加身浑不惧,挥毫犹自写家音。

  灯前宛转谈心曲,四野鸡声情未足。

  临行着意赠兵符,直指边陲威破竹。

  话说刘廉访审断印星白昼抢夺平民宝贝这一桩公事,心中大恼,待将印星责谴,因念“绝嗣”二字,有感于衷,拂纸挥毫,写下监票,发印星下大狱中监禁,正是:不愁你势焰滔天,只怕他问官作对。有诗为证:

  倚势欺民夺异珍,反羁狴犴受鍃筝。

  设非执法无私曲,谁道羲皇照覆盆?

  刘廉访怒气未息,将抱状虞候打了三十下,取一面二百余斤重枷,枷于司前通衢示众。此时关赤丁贲禄得了宝贝,不敢留停,飞奔出城,各自取路回家去了。印衙人伴星夜回衙,报知消息。一壁厢赍银两往狱内使用,安顿公子;又遍请州县乡绅连名进司见刘廉访,保领印星出狱。刘仁轨将前事对众备细说了,又把印星所写碧水源流与诸官看,众官皆笑,再三婉言,委曲求恳。刘仁轨允诺,随将印星释放。众乡绅簇拥到客馆,开筵解闷不题。

  且说刘廉访与夫人龙氏商议,预整行装,俟候消息,只索打点归闲致仕。弹指之间,倏尔半载。忽一日,县官差人飞报,大谏议谷那律单荐刘爷廉能古博、文武全材,推升果州路总督,旧任马爷立候交代,星夜起程。数日后,圣谕官报已到边州,官吏迎接者陆续而至。刘仁轨选下日期,将家眷发付先行,随后上车,缓缓出关。此时,满城百姓焚香顶礼拜送。刘仁轨恋恋不舍。有诗为证:

  耿介不拜权,黎民均感德。

  拜别泣都门,黯然心惨恻。

  刘仁轨等一行人陆路水舟,已至鄂州界口。忽见瞿家家僮阿晓浑身缟素,沿江飞骑而来。见了刘仁轨车从,滚鞍下马,哭拜于地,怀内取出一绵纸柬帖呈上。刘仁轨接了,看那帖面,乃“讣状”二字,心下惊惶,急展开看时:

  不孝罪逆深重,不自殒灭,祸延先考,于月日终于正寝,谨此讣闻。孤哀子瞿瑴等泣血稽颡拜

  刘仁轨看罢,哭倒地上,众官吏急急扶起。晓儿已对夫人并小主说了,一齐放声恸哭。龙氏要与做官的同往辰溪吊奠,然后之任。刘仁轨道:“伯父遐升,理应祭奠。但朝廷钦限紧迫,立等交代,如之奈何?”龙氏道:“昨问那推车军校,果州风土民俗如何,彼言此州切近西夷,人皆鸷悍,况洞苗连结,不时反乱,山寇极多,水路最险。目今蒙山洞作变,苗酋骨查腊侵掠边州,地方旧任总督马公差官督兵剿捕,屡遭败衄。马公告病思归,只待新官临任,交割了印信军马,彼好回乡避难。妾身细思,相公以一介书生,位登宪长,功名不为不显,宦囊虽为淡薄,亦可养赡暮景,不如上本辞位,挂冠而回,免去跋涉远方,忧心挂胆。”刘仁轨道:“夫人之言虽善,可惜缓不济事。目今离建州已来将及两月,蓦于半途上本辞官,朝廷岂无疑惑?倘逢物议,难免欺君之责。”

  龙氏道:“相公此一行,虽蒙皇上天恩,膺受显秩,妾身逆料,莫非印中贵暗种祸根倾陷?相公亦宜防闲。”刘仁轨道:“不然。彼既怀戕妒,岂无衅隙可乘?反加我以重位也。读书人受君之禄,命悬君手,尽忠前往,生死听天。”龙氏反复劝阻,刘仁轨坚执不从。瞿琰道:“适闻大哥之言,竭躬报国,臣子之职,当然,大嫂之论,明哲保身,知机之谈宜听。弟有两就之计,望兄鉴纳。”刘仁轨道:“吾弟有何高议,即当面讲。

  瞿琰道:“小弟本该随哥哥同往,讵料爹爹弃世,寸心如割,恨不得插翅飞回。大哥钦限至急,速宜赴任,为国分忧。大嫂身体羸弱,每生腹疾,若使远行瘴地,切虑水土不服,旧恙复萌。况且苗蛮不吐争乱,嫂嫂胆怯身衰,怎能禁受?不如同我回家,姑缓数月,待爹爹奔丧之后,候大哥信至,兄弟送嫂嫂同临任所,实为两便,哥嫂以为何如?”刘仁轨笑颜称善,龙氏欢喜允从。当下夫妻商议定了,取出银两,差人买办礼物完备,就于驿馆安宿。次早,刘仁轨留下丫鬟男妇六人,伏侍夫人,将官囊什物尽数交与瞿琰带回,另差军校二十名护送。此际夫妻、哥弟分别,免不得凄惨一回,这也不必说得。刘总督一行人,迤逦往西南进发,不题。

  且说龙氏与瞿琰同乘了一辆车儿,监辖着箱笼行李,抄路往卢溪州来。不一日,已到毗离村口,叔嫂二人直至门首下车,径入孝堂灵柩前哭拜一番,令军校捧过黄檀一炷计二十斤,白烛一对计五十斤,素绢四十端,土布二百匹,赙仪百两,献于灵前。瞿瑴弟兄拜谢已毕,随行军校将一应官囊行李交割明白,瞿瑴重加赏赐,发付起程。

  且不说瞿天民丧事何如,单表刘总督自别了夫人登舟之后,不一日已到木马驿前。当晚就于驿亭寄宿,分拨军校于驿外四面巡逻,以防不虞。驿官进上饭膳,刘总督吃罢,待欲就枕,奈一时神思不宁,且于榻前灯下看书消遣。坐至二鼓将绝,静听万籁无声,猛听得檐前一声响亮,急抬头四顾,忽见一红衣壮士,手执利剑,飞步入来,站立案前,怒目上视。刘仁轨从容问道:“观君相貌不凡,乃奇士也。夤夜至此,莫非为刺客否?”壮士道:“子奉印常侍之命,来取公首级,端候已久,今夜才得相逢。”刘仁轨道:“印常侍莫非是当今朝廷宠任秉笔内臣印戟乎?”壮士道:“然也,”刘仁轨笑道:“既如此,一死何辞!但乞尊从少待片时,下官写数字寄与家间,然后就刃。”壮士道:“公莫非赚予,迟缓用计擒捉乎?”刘仁轨道:“下官登程已来,此命久矣置之度外。大丈夫视死如归,何计之有?况君家剑术如神,刺予首呼吸间耳,纵有诡计,从何施展?”壮士道:“此言非欺我也,速写家报,莫延时刻。”刘总督举笔展纸写云:

    日前印星见财起意,强夺关赤丁玉蟹、贲禄赤猴。予奉公执法,使关等去璧复完,印星大奸遭叱。承夫人见谕,必有奇祸。今于剑南木马驿中偶逢剑侠,赐以善终。人皆有死,死复何憾?但负朝廷厚恩,未能获报于尺寸也。夫人切莫悲啼,乞以不佞为戒,俾后人谄谀如饴,直道为蛊。林泉耕牧终身,切莫仕途炫耀。至嘱,至嘱。

  壮士见了,忙问道:“那关赤丁,老爷从何处会来?”刘仁轨道:“家书草就,乞斩予首级而去,免使那人悬望。”壮士道:“某系剑侠,颇读诗书。匕首虽利,不伤烈士。某当行刺已来,每见慌张悚惕、哀号乞命者甚多,要如督爷从容态度、谈笑自如、不以生死为念者,万中之一耳。某见之,心慑神服,何忍加害?适观督爷写出关赤丁玉蟹,又云去璧复返,其中必有情迹,督爷可言其详。”刘仁轨将关赤丁并贲禄岳庙赛会,印常侍之子印星诬盗夺宝,及后复详辨冤、给发出罪之事,从头至尾,细谈一遍。

  壮士纳头下拜道:“小人不知督爷如此高谊,险些儿害了好人,万死,万死!”刘仁轨扶起道:“好汉不行刺害,反行重礼,何也?”壮士道:“关赤丁乃某盟友,出入西番,大获利益,周人之贫,济人之急;况兼精于骑射,最有义气。某母老家贫,受彼之惠实多,适被竖子所陷,若非督爷存公释放,险丧其命。今督爷不挥翰札,亦不免予利刃之锋。此非人谋,实天定也。”刘仁轨道:“公既受印常侍重托而来,不斩予首,何以复命?”壮士笑道:“某虽剑侠,家实贫寒。然雅慕贞诚,不图奢靡。苟逢知己,纵刎颅剖胆,亦所甘心。倘遇不平,便奋戟挺戈,誓诛奸狡。前因与印常侍门客交代,被力荐于印公,出入帷幄,参赞政机,赖常侍待以心腹,每欲奏闻皇上,予爵禄。某自思福薄,力辞其议。偶于公署中与公子谈及督爷贪婪肆恶,荼毒百姓,与家君有不世之仇。家君宽厚,反荐援于朝,擢以重位,可怜果州路亿万生灵,必遭鱼肉。甫能彀一个仗义英雄,杀了这厮,实万民之福也。某一时奋激,飞跃而来。谁想督爷如此真诚雅饬,不以生死芥蒂,某反思那厮诡言,乃愚我也。若不剪除,必为民害。”说罢,长揖欲行。刘仁轨款住道:“足下惠我以生,乃非常之德。常闻义士不以财利动心,下官若以金帛赠君,反贻君诮,是不敢耳。”壮士叹息道:“知心哉,刘爷也!知心哉,刘爷也!”

  刘仁轨又道:“足下乞留姓字,以为他日萍水之证。”壮士道:“某以四海为家,久忘名氏。异日倘得相逢,但呼翀霄子足矣。只恨误听竖子之言,几陷人于不义,若不斩彼头颅,何以泄愤?故即拜辞长往。”刘仁轨道:“吾闻仁者不绝人之后。印星虽系狂妄,不才念彼弟兄二人,只存此子,倘有差池,则绝后矣。君子处世宜宽,莫生戕忍之念。”壮士道:“仁者之言,敢不佩服?某虽出入常侍之门,蒙待予以优礼,察彼行藏举止,外宽内忌,事多阴险。今日某之卤莽,未必不出于常侍之笼络也。某今不往,彼必复生暗害,督爷不可不慎。”又于怀中取出朱符一纸、短剑一口呈上道:“果州切近西夷,每多邪魅巫蛊之术,督爷藏符于身,诸邪皆不敢犯,可免蛊魅之害。印常侍门客虽多,皆出吾下。某不复命,彼必复遣人至,督爷可将此剑悬于卧榻之前,诸雄自不敢近。愚衷竭矣,前途万祈珍重!”刘仁轨再欲言时,猛听的豁刺地一声,那壮士早已跃于屋顶,但见一道金光,星飞电掣而去。

  刘仁轨嗟叹良久,侧耳听时,谯楼已催五鼓,但见残星犹灿,斜月将沉,烛影半明,鸡声四起。静坐暗思,转觉神魂悚惕,不敢就枕,和衣隐几而卧。少顷,天色黎明,早膳毕,众官吏人役簇拥上车,取路前进。

  趱行数日,早到南平界口,一带尽是山路,只见树木参天,猿猱野啸,数十里并无屋舍人烟。从早至晚,才踅出山嘴,一望时,旷野深林,又不见人迹来往。刘仁轨惊疑,忙令人停下车儿,问官吏:“这是什么去处,如此荒凉,前去难以驻足。”长接军校禀道:“再行里余,林尽处有一古寺,可以安宿。”刘仁轨催促趱行。

  到得林外,天已昏黑,果然有一大寺,前站军健先入寺中通报。一霎时,钟鸣鼓响,住持等秉烛齐出山门迎接。刘仁轨举目看时,寺门首有一匾,匾上书着“永祥寺”三个大金字。刘仁轨径入方丈中,僧众供茶献酒,铺迭牀帐,候至更深散去,其余人役四散安歇。刘总督案间停烛,帐前悬剑,和衣睡于牀上。将及三鼓,正朦胧睡去,猛听得“咭叮当”一声响亮,刘仁轨从梦中惊醒,静听时,铿然有物坠地。心中暗解,不敢呻吟,急坐起屏息,于帐中窥觑。少顷,又见一物从门外飞掷进来,刚掷于宝剑之上,“铬铮”火光爆绽,那物坠于帐前。

  刘仁轨宁神静坐,直到五更,不复见有动静,看看天色明亮,只见牀前插着两口利刃,长有二尺四五,锋芒耀目,拔起展转细看,剑尖上嵌着金字:一名“金雏”,一名“玉尾”,刀靶上皆有“印府”二字。刘仁轨两手加额,欢喜道:“今日予之得生,皆赖翀霄子赠剑之功,此恩此德,当铭肺腑。”暗中嗟叹一回,随将利刃藏于匣内,赶早催促起程。行至蒲原地界,旧总督马公交了印信自去。

  又数日,方抵果州路。此时合州大小官员都出郭外迎接入城,一应新任规例自不必说。统制官等禀道:“蒙山洞苗酋骨查腊拥数千精锐洞蛮,掳掠村镇财帛,杀戮子女。去任马爷畏缩不战,彼得肆恣横行,渐次骚扰附近城池。今龙门州被围日久,乞老爷急添军马剿灭,百姓才得安生。”刘仁轨道:“我蒙皇上钦敕,正为此事星夜前来。昨已发下檄文,各州征兵。今且分守要害地方,候大军聚集,我自监兵督阵,赖汝等用心剿贼,待奏捷献功,另行升赏。”众统制官等齐声应诺而退。

  随后,各州军马陆续皆到。刘仁轨正欲整顿出战,忽探马报道:“骨查腊三日之前已撤围退去。”刘仁轨疑有虚诈,复差人前去打探。回复道:“骨查腊举兵离洞已经数月,其妻辛氏并爱妾三人,皆与嫡弟骨利芦有奸,大小争锋,各拥苗姑厮杀,合族洞蛮不忿,聚集亲丁将骨利芦、辛氏等杀戮无遗,洞中大乱。骨查腊闻变,乘夜撤围散去。”刘仁轨大喜,只留二千步兵协守龙门城,其余将士尽行回镇。不知骨查腊回洞之后,复来攻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众百姓鼓勇逐蛇  三洞主改邪归正

诗曰:

  狂药同饴貌若花,两般滋味毒如蛇。

  使君盛德屏三蛊,正气端能胜狭邪。

  话说这果州路沿边山岛地方共有五十七洞,洞主名为酋长,朝廷赐印,各自管辖军民。内中也有田地市镇,种植经营,一般完纳粮税。凡有词讼,皆属洞主审断。若遇大辟重刑,方才申详上司。那五十七洞互相婚配,这酉阳甸折冲诸洞,襟带五溪。这洞主沙或迷,傍山四围筑就城堡,乃西夷各洞出入之路。

  东首一洞名灵关,洞主姓乜名律新。西首一洞名清江,洞主姓利名把答。三洞各拥苗兵万余镇守,结为唇齿,连络自据。那苗兵的钱粮,都是总督府中给发,已外五十四洞酋长受其约束,每岁钱粮方物都送与三洞主,类总解入朝廷。

  凡一概上司邻州官员到任,必先用计下蛊,然后暗通关节,彼此贿赂公行,把持官府。做官的一场辛苦,所赚财禄大半送与他用。如与他相拗不厮合时,暗中念动咒语,蛊毒生发,多害性命,故剑南地面称三洞主为巴西三蛊。当下中洞主沙或迷闻知新总督刘爷临任,预写传帖,通知东、西二洞主备办礼物,差人庆贺。苗丁等星夜奔到总督府,献上礼单。刘仁轨展看,乃治下土官统制沙或迷等谨奉上土绸十端、毛褐四十匹、山羊二十腔、巴豕二条。刘总督暗想:“绸、褐、山羊,俱系土产,但巴豕二条,不知何物?”吩咐军校,一概礼物暂停于外,只取巴豕进来。苗丁忙令人将巴豕抬入府中,刘仁轨看了,不觉心震面热。原来那巴豕是两条大蛇,昂头掉尾,身长数丈,细目长齿,香气触人。刘仁轨正色问书吏道:“此为巴豕乎?”

  书吏道:“正是。凡新任老爷至此,三洞主贡献土产,以充肴馔。”刘仁轨道:“此巨蛇必有毒气,食之岂无疾病?”书吏道:“这蛇生于山谷之中,大者五百余斤,其次一二百斤,至少者五七十斤。土官取之,烹割而食,其味甘美,与猪肉无异。

  或糟与醢,更为鲜美,故取名为巴豕。”刘仁轨笑道:“既如此,权且收下,将前项礼物一丝不受,重赏苗丁回洞。”刘仁轨退入私衙,暗想:“巴豕形状蠢恶怖人,食之不祥。”夜静,令人放入墙外城河水里。三更后,忽听锣声大振,喧嚷不息。

  刘仁轨虑有变乱,忙起来穿衣,秉烛坐听消息,直至天晓,喧声方止。唤值堂官吏询究夜间之事,官吏禀道:“附近沿河百姓,专倚养鸭生子以为生计。昨夜忽有二大蛇从河内涌出,吞食两岸之鸭,故百姓鸣锣驱逐,二蛇盘旋奋恶,群鸭已被他吞食百余。直待天色将明,方才迅跃而去,大者逃脱,小者被百姓乱弩射倒,已剥皮剁肉,大众均分,因此喧嚷半夜。”刘仁轨道:“此二蛇即苗长沙或迷所送者,我见其蠢恶异常,故不用而弃之。适下水之时,低头闭眼,气已垂绝,何能奋迅食人之鸭?”官吏跌足道:“可惜,可惜!这两条蛇,洞主捕捉之时,不知费了多少银两工夫,才得送与老爷,极其敬重。若送下司州县官长,又是次等细小之蛇。此蛇猛鸷神速,其行如飞,非猛勇精锐之士不能近傍。凡洞主擒获时,养于洞中石坑之内,常以药酒倾下,使蛇吞之,骨软毒消,故垂首闭目,其形如醉。

  若放入水中,药气顿除,猛毒如旧。众人若非用弩攒射,怎能彀奇物入手?老爷不知轻弃,沿河百姓之福也。”刘仁轨笑道:“此物纵万分奇妙,吾亦不忍食之。”有诗为证:

  巴豕形状恶,胡为称珍馐?

  达士尊其生,宁将掷东流。

  话分两头。再说苗丁等回洞禀复洞主,细说此事,沙或迷不悦道:“刘公不受此二蛇,初计已成虚度,即请东、西二洞主计议。”利把答道:“咱等共申一道公文,求诸督爷预支次年给赏布粟银一万六千余两。如依数给发,又作区处。倘挠阻不从,只用那话儿便了。”沙或迷欢喜,共写下一角公文,差本洞承局往果州总督府投上。刘仁轨见了,笑道:“我这里本年支给尚且不敷,怎有预给于汝?”将公文一笔涂抹,掷于案下。承局回洞说了,沙或迷道:“这鸟官不知咱们的手段哩,且呼这件灵物去时,管取他昏迷落彀。”又差人与东、西两洞主说知,共行其术不题。

  且说刘总督叱洞蛮承局去后,两旁人役皆掩口暗笑。刘仁轨见了怀疑,暗料个中决有情弊。一连数日,公务了毕,即回后堂焚香读《易》,或凝神端坐,夜则悬剑藏符,停灯和衣而睡。忽一夜三更时分,正朦胧睡去,蓦听得索索之声起于帐外。

  急坐起开眼看时,只见一条蟒蛇长有二丈,浑身火光闪烁,口吐烟雾,舌长尺余,在榻前四围旋绕,以黄气吐入帐中。次后又见一蛇从北窗飞入来,浑身乌黑,口吐黑烟,涨满一室。

  少顷,又见一蛇从西首屋檐中钻入来,浑身雪白,口吐涎沫,喷入帐中。此时刘总督执符于胸,正襟端坐,神色不动。

  捱至五鼓将尽,有一厨子到廊下方便,从房外经过,忽见满屋烟光透起,喊叫:“督爷房中失火!”合衙人役军卒一齐惊起,打入房来救火。只见是三条大蛇在总督榻前旋绕,军健们心知其事,都踅身往外跑走。私衙僮仆人役皆拼命各执刀杖乱砍,霎时间三条大蛇皆被砍倒,众人急掀帐看时,刘爷端坐于榻上,大众欢喜异常,即将值宿牙将等逃散不行救应之事说知。刘仁轨令众人且休散去,围护至晓,将蛇拖出于辕门之外,架火烧毁。

  将值宿牙将二名细打一百,游街示众,已下巡更守宿等人役尽行革役不用。这消息传入酉阳洞来,沙或迷三个洞主错愕不已,共议道:“刘总督是何等样人,有此神异之术?生、死二蛊皆不能害,岂不骇死人也!”乜律新道:“此二蛊向来百发百中,谁不落咱彀中?今遇此神人,破了妙法,那一项钱财休想入手,咱洞中清苦,支给不敷,何以裁处?”沙或迷道:“不难,不难。任他手段高强,难脱咱们圈套。毕竟用那酒、色二蛊,自入咱家罗网。”利把答道:“目今以阅武为名,请老刘至此操练,下此二蛊,管取不疑。”沙或迷道:“不可。

  彼既有神术,必多筹划。咱们请他阅武,反生疑惑。不如姑待月日,待彼出巡之际,决从此经过,咱们率各洞长官邀请寨中筵席,乘机进蛊,事在掌握之中。彼若疑而不来,即将酒席女乐馈送,彼必受而不辞。这是从容定计,事无不妥。”乜律新道:“长兄计虽玄妙,倘老刘既不赴席,又不受礼,怎奈他何?”沙或迷道:“老刘果奸狡不落咱三蛊之内,只索以克减军粮为由,纠集各洞健丁,杀入省城,据定巴西界口,以图进取,煞强似洞中困守。”利把答、乜律新踊跃大笑,称为神算,痛饮沉醉,各还本洞不题。

  再说刘总督自灭了蛇蛊之后,合衙门人役敬服。况向来为人平易,待下司以礼,结百姓以恩,官员士庶莫不悦服。倏忽之间,又早数月,当下正值孟夏天气,连月霪雨不止,田中苗禾尽皆淹没,一时米价腾涌,百姓惊惶。刘仁轨急发下公文,令各州县开仓赈济。一面赍给库中银两,差官遍处籴米,平价发卖。又设宴于公堂,延请远近宦室富民,预借米粟,暂救饥民,待下年丰熟,依例偿值。因此合省人氏俱幸全了性命。此时各洞苗丁亦遭大水,汹汹不安。刘仁轨虑有变乱,亲自巡行安抚。已有人报入酉阳洞来。沙或迷即请东、西二洞主同出境外三十里,迎接刘总督入寨,参见已毕,刘仁轨询问各洞水患何如,沙或迷禀道:“溪水污沂,谷米无收,各洞男女嗷嗷待哺,乞爷台开恩赈济,以救生灵。”刘仁轨道:“我已差官运米,不日到来,但以平价售之,莫行侵劫。”沙或迷道:“得老爷如此赈恤,苗民赖以全生,谁敢悖逆,以违天命?”刘仁轨道:“此皇上钦恤,予何恩之有?各洞酋长人民,皆赖汝等统摄宁静。朝廷悉知,不久必有恩典至矣。”沙或迷等顿首称谢,就于洞中杀牛宰马,大排筵席款待。刘仁轨不疑,尽己而饮。酒至半酣,沙或迷唤一伙苗蛮阶下舞剑为乐。刘仁轨令移入中堂,凴几顾盼,抚掌大笑。苗蛮舞罢,赐以酒肉犒赏。少顷,奏动鼓乐,四个绝色苗女歌舞佐觞,刘仁轨大悦,吃得酩酊大醉。随行官吏禀道:“日已将斜。请老爷登车回镇。”刘仁轨令一面打点执事,予将行矣。只见灵关洞主乜律新跪下道:“感爷台不以山洞为僻,大驾亲临,沙酋长小筵,已蒙爷台不疑慨饮。咱东、西小寨,聊整山肴椰酒,恳天恩暂移车驾,俯赐一乐,咱犬马等不胜感戴!”刘仁轨道:“正是,我也要到你两寨中观看风景民物。又承汝等一片好情,我怎么不领?但今日天色已晏,暂回临镇,明早吾当再至。”沙或迷跪道:“山径险僻,往返甚艰。老爷不鄙小寨荒凉,屈留一宿,姑缓二日,东、西两寨均沾雨露矣。”刘仁轨含糊道:“也通,不妨,何害,绝妙。”沙或迷等暗喜,就于后堂铺迭一切卧具,极其华丽,留下苗女四人,以伴衾枕。随行官吏令精锐军士百余人拥入护卫,以防不测。刘仁轨见堂下有人行动,已知其意,大笑道:“四海一家,何见浅如是?”尽将军士叱退,解衣就寝。

  当夜四个苗女停灯于案,脱得赤条条地卧于总督身旁,互相搂抱撩拨。谁想刘总督四肢如绵,鼻息如雷,吐气如烟。众苗女玩耍的心烦兴懈,各自放倒头寻睡去了。至天晓,日色已高数丈,刘总督兀自鼾睡不醒,众苗女各自抽身起去,忙入内室,将夜间之事备细与沙或迷说知。沙或迷心服,甚加敬重,亲入后堂,恭候起居。早宴毕,陪侍往东首洞中,乜律新一般大排筵席管待。当夜就宿于本洞,也拨四名标致苗女伴宿。次早到西首利把答洞中,其酒席歌舞更十分齐整,亦拨苗女侍寝。刘仁轨一连在洞中宿了三夜,才得起马回州。沙或迷等三洞主一同送出界口,再拜而别,回洞互相感叹刘督爷好处,羡慕不已。

  沙或迷道:“世上人,财不苟取,饮不乱性,忿不激迅。这样君子,咱家已曾见来。要如督爷以绝色美女伴寝三夜,竟不沾染,此天地间第一个好人,柳下惠之后,一人而已。”利把答笑道:“柳下惠坐怀不乱,世虽罕见,然矫情窒欲,兀可勉强自持,不过是一时的操守。今咱们选天姿国色的美女,伴寝三夜,你瞧谁不会撩云拨雨,做那般勾当?那想刘圣人毫无渗漏。咱想柳下惠、鲁男子怎及得他?孔仲尼之后,仅见此君也。”

  乜律新道:“古圣云:邪不胜正,妖不胜德。故咱们那酒、蛇二蛊,怎傍得正人君子?向后咱等各守境域,莫行妄事。”三个洞主正商议之间,忽报蒙山洞长官差人赍书礼到此。

  沙或迷唤入洞中,收下礼物,拆书看时:

    蒙山洞辱弟骨查腊拜上:印常侍致书于某,言皇上念汝等各洞酋长效力边陲,百姓赖以宁静,每欲大行赏赍,屡为总督刘仁轨挠阻,可为嫉功妒贤之甚。汝等宜自为之计,莫堕彼彀中也。向者辱弟围逼龙门,城已垂破,偶因家变,暂尔回军。托台下虎威,一鼓而家丑尽已歼灭。今欲举倾洞军马,杀入果州,诛戮妒贤之贼,乞三位寨主大人各发精兵数千,以助一臂之力。所得城池玉帛,均归麾下。惟祈俯命是祷。

  沙或迷看罢,将书递与乜、利二洞主看了。沙或迷道:“二位贤弟,尊意若何?”利把答道:“刘督爷乃纯朴长者,与那印常侍有什么仇隙,故致书与蒙山洞长,激其变乱。咱闻助逆为叛者不仁,谋陷有德之士者不义。咱等若信彼狂言,是自取灭亡耳。”乜律新道:“刘督爷未到任之先,彼已侵掠边州,今反托印常侍致书言刘爷嫉功妒贤,是以诡秘之辞炫惑咱等,与之共事,乃抱薪救火,自速其死。”沙或迷道:“二位贤弟良言,与咱暗合。只索恁般行去,免遭贻害。”利把答、乜律新一齐称善。当下将下书人细缚定了,利把答监辖,解入总督府来。参见礼毕,把前项事备细禀知,将书呈上,刘仁轨看罢,将下书人发狱监禁。设宴于宾馆中,亲陪利把答饮酒。数巡之后,刘仁轨问及己酉三蛊之说。利把答道:“爷台明烛万里,某等怎敢欺隐。爷台莅任之初,所献巴豕,食之亦能害人,名为死蛊;及后辕门所焚之蛇,名为生蛊,合而言之,总为蛇蛊。山洞中有一种野草,名荓余,其叶光,其色玄,其根苦,和麦为櫱,酿酒黑色,味极甜美。”刘仁轨道:“酒味醇美,乃天下第一妙品也。”利把答含笑道:“酒虽美,其中有不美之害,待某细禀其故。”不知利把答所说那酒有什么利害,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刘仁轨激蛮攻蛮  骨查腊用计中计

诗曰:

连兵合计犯金城,讵意三贤重圣明。

  伏险出奇歼羽翼,等闲边垒乐升平。

  话说刘仁轨见利把答说本洞采药酿酒,其味香美,因羡称佳品。利把答道:“酒虽美,其毒足以害人。土人饮之,最补精髓;外人饮之,极耗神气,名为酒蛊。本洞苗女虽国色,土民勿娶;必候他人交合,去其腥秽,然后婚配;那人受了这一股秽气,遍身黄肿,发胀而死,其中幸活者有之,名为色蛊。

  今三蛊并已施行,而爷台无纤毫损玷,非至神至明,焉能如此!”刘仁轨道:“汝等用蛊之意,不识为何?”利把答道:“蛮夷习以成风,不过贪婪无耻之念耳。”刘仁轨道:“聆卿一言,洞知肺腑。大凡贪即是欲,欲念一生,淫邪盗叛,无所不至,小则殒躯丧命,大则败国亡家,靡不由此。圣人云:人孰无过,改之为贵。颜子则是『不迁怒不贰过』六个字,千古之下,诵其大德。卿等青年特秀,正宜修身谨行,改复自新,不惟名誉日彰,抑且富贵可保。”利把答道:“某生于边域,弄兵习武,虚言诡行,惟利是图。适蒙爷台赐教,不觉面惭心愧。虽欲悔过迁善,奈无径路可入耳。”刘仁轨道:“卿言误矣。天之生人,种类不一,然其本性之良知良能,普天之下,总归一体。所言闻过自愧之念,即是修道进步的阶梯,何患无径路可入?卿等世冑簪缨,亦知忠孝二字乎?”利把答道:“孝是敬亲,忠乃报国。愚虽闇昧,颇知大体。”刘仁轨道:“听卿之议,必能尽孝于亲。但『忠』之一字,未见底蕴。苟能尽忠于国,才是迁善之径路。”利把答道:“某等历受朝廷大恩,徒叨厚禄豢养,未有尺寸报效。奈朝野悬隔,某纵有尽忠为国之心,无由上达。况内外大臣视某等为苗夷,岂肯轻于信任耶?”刘仁轨道:“我出仕已来,即闻卿等三洞长才能威武,远播遐迩,奈前任诸公目内无珠,未经举奏重用,岂不将英雄豪杰埋没无闻?目今蒙山洞狂奴作叛,以书诱约,幸卿等忠谠自持,不受炫惑,此即是尽忠为国的善念。遍视本镇各州将士,琐猥怯懦,焉能立业建功?我意欲劳卿等三人并力灭寇,奏闻皇上,决膺不次之赏,卿等未知肯效力否?”利把答奋然道:“某等久淹草野,未获重用。今爷台开诚恩谕,委以大任,某等敢不戮力歼贼,以图报效!但骨查腊虽致书相诱,然军马未曾出境,某等猝尔征剿,反速其变,朝廷见罪,怎生分解?”

  刘仁轨道:“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待彼军马临城,然后应之,岂不先受其制?卿等三洞各发精锐为前队,星夜兼程前进,扼其要路;我即发马步军兵相继而至,以为后应,并力捣其巢穴,管取不日成功!将所有地土、财谷、玉帛、子女尽归尔等,朝廷如有片言罪及,我当面陈力诤,便使殒躯灭族,亦所不辞!”利把答踊跃大喜,拜辞回转洞中,将前项事备细对沙或迷说了。沙或迷踌躇不答。利把答道:“咱感督爷待以优礼,又将圣贤大道谆谆见谕,咱已慨然允诺而来。长官如不肯起兵相助,咱自领本寨军马,誓擒此贼。纵有挫衄,宁死沙场,以报刘爷知遇之恩!”沙或迷道:“贤弟且莫性急,咱从容从长计议。想三寨与蒙山洞主向来无仇,只因督爷正直慈爱,待咱等以赤心,故擒下书人献上,使彼且防,庶免临期有失,今反要咱等发兵征剿。俗谚云: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一场征战,不知费多少钱粮?况且那骨查腊勇猛无敌,虽以三寨军马合力攻之,犹虑成功不易,故此狐疑不决,非有他意也。”利把答道:“长官之论,实为缜密。但咱已领命而回,怎好变易?情愿起倾洞之兵,与彼相战,成败胜负,一听于天!”

  二人正说间,恰好东洞主乜律新来到,相见毕,二酋长共诉前话,乜律新拍膝道:“可惜,可惜!”沙或迷道:“贤弟为何连呼可惜?”乜律新道:“可惜挫下了一个好机会。早知督爷要令咱三寨出军效力,日前下书之际,将这人好好相待,约彼于某处会议,彼必星夜前来,就于此处擒之,献与刘爷,任其发落,不费钱粮不军,唾手成功!今失此机会,岂不可惜?”沙或迷道:“这是已过之事,徒悔无益。但今日之『战守』二字,贤弟参酌,何者为便?”乜律新道:“守易战难,何必参酌?但督爷已经差委,若咱等抗拒不从,是慢上也。倘朝廷罪及,何以解之?骨查腊虽然勇猛,咱等起三洞精兵,水陆并进,况有督府大军继后,攻之甚易。刘爷,信人也。既许咱等功成献捷,又以蒙山洞钱本山帛尽归三寨,则所费者少,所得者多。据咱论之,一举而有三得。愚见如此,未知合二位尊意否?”沙或迷、利把答皆大喜,共称妙算。当下计议已定,各于本寨操练军马,整顿器械,备办粮草,伺候出军。有诗为证:

  黠酋恃险起干戈,何异无知赴烛蛾。

  三杰共掳忠义胆,凯归应奏太平歌。

  再说刘总督一壁厢上本奏闻朝廷,随即整选军士,差统制官陈滇赍公文往酉阳洞来,委沙或迷为征西大元帅,乜律新、利把答为左、右副元帅,率领本寨军马,克期进兵。已下先锋等一应将士,任从三寨主便宜行事。沙或迷等接了公文,大排筵席聚会,分拨人马,渐次起行。沙或迷率马军三千、步军七千,选大将马千里为前锋,由酉阳山中路进发,攻打邛崃关。

  乜律新率水军一万,选大将云蓝为前锋,由平羌江进攻蒙山洞北门。利把答率马军三千、步军一万,用长子利厥宣为前锋,从西路进兵,攻打飞仙关。三路人马,一齐倍道而进。

  却说蒙山洞酋长骨查腊自令人赍书礼前往三洞交结,日久不见回音,聚集洞下商议。忽哨马报道:“刘总督令酉阳洞等三路人马,分水陆二处杀来,目今沙洞主部下先锋将马千里。

  簇拥马步军兵杀近关下。”骨查腊大惊,急拨心腹将士守护各处关隘,自领惯战鸷悍大将二员:一名贝锦,一名水踢浪,为左右羽翼,率领苗兵一万,把守邛崃关。差弟骨查金部领洞丁五千,把守飞仙关。苗将巴恍龙部领洞丁五千,抄出平羌江,迎敌水军。三路调拨已定,当下马千里本队军马杀至荣经地界,离邛崃关三十里下寨。次日平明,两军相遇,各各布成阵势。

  马千里直出阵前观望,只见对面门旗开处,拥出一员大将,正是本洞酋长骨查腊,全身披挂,挺枪跃马,大喝道:“汝是何洞亡酋,辄敢至此挑战?先通姓氏,然后纳命。”马千里道:“咱乃酉阳洞主沙麾下大将马,今奉总督刘爷钧旨,言汝屡生叛乱,戕戮生灵,特发大队人马前来擒汝。汝若知大义,速速下马受缚,解与督爷,任其裁处,犹有一条生路。倘抗拒天兵,管教汝命立刻丧于咱手!”骨查腊大怒,奋勇冲杀过来,马千里手舞大刀迎敌。两下战不数合,左胁下苗将贝锦杀到,右胁下苗将水踢浪杀到,三面夹攻。马千里虽然英勇,怎当得三路人马围裹将来,部下苗兵先自奔溃。马千里急拨马回时,早被骨查腊赶上,一枪戳于马下,擒捉去了。后队主将沙或迷闻报,急率勇士骤马来救。骨查腊已回军,闭上关门。

  沙或迷忿怒,指拨军马杀上关来,被关上弩箭射下,不能前进,只得退下,离关十余里,暂屯人马。将至三鼓,被骨查腊乘夜劫寨,沙或迷在梦中惊醒,怎敢抵敌?单身匹马,落荒而走,不期跌落山岩之下,人马俱毙。骨查腊大获全胜。次早,分拨三队军士出关,扎下营寨。正中骨查腊,东南贝锦,西北水踢浪,分为犄角之势,专待接战不题。

  且说东路乜律新、西路利把答俱已杀出界口。沙或迷败残军士路遇清江洞人马,即把沙洞主全军覆没之事报知。利把答痛哭不已,愤怒催趱前后二队杀奔飞仙关来,并力攻打。关上守备甚严,炮石弩箭如雨点一般放将下来,不能近关,只得远远围困,一连数日,并不交兵。利把答焦躁,与利厥宣商议道:“咱兵远来,利在速战。今骨贼据关,坚守不出。这关四面皆山,峭崄难上,又无别路可以透入,怎生区处?”利厥宣道:“骨贼不惟骁勇难敌,又且诡谲多谋。彼之不战,是坐视老师之计。不料沙寨主全军皆覆,刘爷后队人马不谙地径,一时未敢深入。倘骨查腊率精锐之士,从后抄路杀来,咱等腹背受敌,岂不坐受其困?”利把答道:“汝言甚是。但彼坚守不战,进则难以犯险。若一时撤军退回,彼必以大军蹑咱之后,此际何以接战?”利厥宣道:“今日之事,有进无退。父亲倚邛崃山为险,水草甚便,留下一半军士在此,昼则逼关搦战,夜则巡警以防劫寨。这贼或不时冲突而来,可令衙将齐五、齐七埋伏一支军马于关外西壁山谷间,候彼离关,放炮为号,半路里腰截出来,乘势抢关。父亲复迎住冲杀,贼军必乱,可取全胜。儿分一半兵去回至孟山埋伏,一来可以接应粮草,二则倘骨查腊有军马来时,儿自半路邀击,出其不意,彼必败去。那时合兵,并力攻关,破之亦易。”利把答大喜道:“此议论足称良策,速行莫缓!”即拨洞兵六千与利厥宣,原路回转孟山去了。

  又拨善战焕齐洞兵一千五百,随齐五等乘夜往贴关山谷中埋伏。有诗为证:

  孤军深入势如悬,胜败须差一着先。

  妙算分兵歼巨恶,伫看勋绩勒燕然。

  且说骨查腊杀败了沙或迷一洞军马,获得粮草器械无数,降者甚多,大赏将士。又与贝锦、水踢浪二将商议道:“沙或迷向来刚愎自恃,未经大阵。今一鼓灭亡,乃自取其死。咱料乜律新从平羌江进兵,巴恍龙足以抵敌。只有那利把答父子,咱曾与他共事来,其父才力有限,其子利厥宣谋略过人,勇悍无对,为咱心腹大患。今攻打飞仙关,此关险峻,谅一时未能即破。咱一面差人催吾弟出关冲阵,汝二人带领精兵五千,悄悄从东北路大宽转抄出利军之后,只看孟山峰顶号旗一起,前后夹攻,擒得此父子二人,汝两个就为清江洞之主。咱留一支军马守关,以待刘总督后队官军,杀教他片甲不还,方称畅快!”

  贝锦、水踢浪领计,部领五千洞蛮,掩旗息鼓,从武安庙转出山后来。迤逦行了三日,早到孟山之下,日已将午,众苗兵就于山侧埋锅造饭,贝锦、水踢浪皆下马歇息。正欲举箸,忽听得鼓声乱振,山凹里拥出人马来。贝锦、水踢浪慌忙上马,利厥宣早已飞骑赶到,一枪将水踢浪刺倒。贝锦挺刀步战,被众苗兵砍翻。骨查腊的洞蛮见主将已死,谁敢迎敌?四下里乱窜逃命。利厥宣挥军士砍杀一番,杀得遍地尸骸堆栈,沿山血水横流。利厥宣割了二将首级,就于山顶屯扎一宵。次早,领得胜苗兵取路回飞仙关来。行至申牌时分,忽听前面一派喊杀之声。利厥宣料是有军马出关交战,急骤马加鞭,飞奔至前,只见父亲利把答正与骨查金厮杀。原来骨查金领兄号令,急带洞兵四千,分为三队杀下关来。行至旅平谷口,被齐五、齐七人马半腰里冲杀出来,将后队洞兵截住一半,洞兵惊怯,不敢交锋,倒退入关上去了。骨查金只带得二千苗子,奋怒冲突前来。利把答亲自纵马迎敌。二将斗不上十合,骨查金阵后大乱,被齐五、齐七军马四面围裹,骨查金首尾受敌,不敢回步,只得拚死恶战。利把答抵敌不住,拨马便走。骨查金提刀飞马追来,看看赶上,利把答十分危急,正待回马力敌,刚遇前面一彪军马蜂拥而至,却是儿子利厥宣胜捷回军,救了父亲性命。

  利厥宣大喝道:“骨贼何等匹夫,辄敢逼吾之父!”骨查金不答,提刀径奔入来,利厥宣一马挡住。二人奋力交锋,鏖战四十余合,不分胜败,利把答骤马挺枪助战。骨查金又力斗十余合,背后齐五、齐七二将又到,并力夹攻,骨查金措手不及,被利厥宣一枪刺于马下,枭了首级,把二千洞兵杀个尽绝。三处人马合并,乘势攻关。守关将士见主将被杀,各各慌乱,被利把答大势人马一拥入关。败残洞丁飞报入邛崃关说:“两路人马皆被利把答杀败,二洞主与贝、水二将俱殁于阵,今已据住飞仙关隘。”骨查腊大惊失色,跌足道:“咱正虑这一支军马锋锐,先发奇兵袭之,不期反如此败衄。倘贼人从瓦屋山深入,据住险要,绝咱粮道,则不战自困,束手就死。必须亲自领兵,由间道扼贼来路,庶几可解。”当下正要撤兵离关前进,忽哨马到来,总督刘爷亲领大军三万,直抵关下。骨查腊急拨洞丁四千,令牙将罗阗、罗阃、戈万吉、宗镔四人统领,紧守关口,不可出战。自率精勇洞丁三千,乘夜取路从蔡山踅出梧桐岭而进。不知此一行胜负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墨顶朱冲波救主  哈一喃出猎兴兵

诗曰:

  败衄潜奔势已危,急流飞渡赖神驹。

  深山较猎逢倾盖,报复重兴一旅师。

  话说骨查腊率大队苗兵杀出梧桐岭来,行至次日午后,前离瓦屋山不远。骨查腊暗喜:“据此山险,利贼虽有十万人马,亦难飞过!”催趱前队急行。众洞丁得令,一齐趱路,刚刚跑过山嘴,只见尘头起处,一彪军马飞奔而来,正是利把答父子二人。骨查腊见了,先自骇愕;又见山路窄狭,不敢冲突。将洞丁挥转,约退半里许,在于平川旷野之间,两下布成阵势。

  骨查腊出马阵前,厉声道:“咱与恁父子乃唇齿之交,故奉书相约,共举大事,以图富贵。何故听信腐儒之惑,反戈相向,杀咱爱弟将校,是何道理?今速退兵,以修旧好,庶不失邻邦情谊。倘执迷不悟,死临顷刻!”利把答大骂道:“朝廷有甚亏汝,屡生变乱,荼毒生灵。沙洞主提兵问罪,复遭汝诡计,全师覆没。兀敢摇唇鼓舌,妄认唇齿之邦,恨不得擒汝,割腹取心,以祭沙洞主之灵!早早下马受缚,免吾动手!”骨查腊大怒,挺枪纵马杀过阵来。利把答待欲接战,侧首利厥宣一骑马早已飞出,挺枪迎住。两员猛将,抵死相持,斗上六十余合,骨查腊力怯,虚刺一枪,拨马落荒而走。利厥宣随后赶来,直追出旷野尽处,前面是一条阔溪阻住。骨查腊兜转马头,倚枪攀弩,背射一箭。利厥宣眼快,侧身躲过,也拈弓回射一箭,正中骨查腊左腿。骨查腊负疼,再欲举弓,利厥宣马快,早已飞到,骨查腊弃弓跃马,冲波而过。利厥宣也欲渡过溪去,奈那马惊嘶不走,隔溪看时,骨查腊也去得远了,四下里又无桥筏船只,只得回马,复转旧路来。正遇利把答大驱人马,赶杀洞丁,利厥宣拦定,乱砍一番,杀得洞蛮尸骸遍地,大获全胜。

  利厥宣对父道:“骨贼大败,又被儿射了一箭,将已就擒,岂料神马渡溪逃脱。这贼狡猾多谋,可惜放去,待其立足坚固,急难攻龋今乘此破竹之势,直捣巢穴,焚掠一空,使彼无家可依,绝其归路,然后率大军迎接两路人马入关,大事顷刻可定,迟延则胜败未可测料。”利把答从计,急令军马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上虽有几处关隘洞丁把守,见大势人马杀来,谁敢阻挡,望风逃窜。利把答直杀入蒙山洞中,将骨查腊家属男女数百余人尽皆剿灭,洞兵将校降者极多。利厥宜取金银宝贝一半,装载车上,解入督府,一半给赏军士,把洞中粮草、宫室放火烧毁。父子商议分兵,利把答一支军马取路出平羌江,接应乜律新进洞;利厥宣一支军马往东路接应刘总督入关。分拨已定,各自领兵前进。

  且说刘仁轨后队应兵已到邛崃关下,见其山势险峻,沙或迷人马败没,和统制官等商议,将军士分作四队,轮流挑战攻打。但见关上遍插旌旗,密布枪戟,并无一骑下关。马军正统制胡侠率敢死士三百,用铁橦水桩直撞垒壁,关上乱抛矢石下来,打伤了数十人。胡侠左手执牌,右手执刀,催并上前,谁敢退后?又将城垛撞倒数处,一齐乘势欲抢入关上去。西壁鼓声振处,苗将罗阗、罗阃带领洞丁杀出关来,胡侠迎住,两下大战。刘总督忙唤步军副统制翁诚、牙将张畦率精兵数千助阵,鏖战良久,胡侠一刀将罗阃砍落马下,罗阗慌退入关去。

  胡侠得胜,又欲攻城,刘仁轨见天色已暮,怕有疏失,急鸣金收军,胡侠等撤兵回转。刘仁轨重赏将士,另设宴与胡侠庆贺,军政司记功第一。次早黎明,忽闻关内喊声大举,刘仁轨急调军马出寨候战,杀奔关口。只见城上竖起一面大旗,旗上书“右翼副将军利”六个大字。少顷,关门大开,一少年大将单骑飞马而来,官军扎阵待之,那大将直入中军下马,见刘总督献功。刘仁轨惊道:“卿父子攻取飞仙关,何以遽能至此?”

  利厥宣道:“仗督爷虎威,已获全胜,请大驾入关,从容上禀。”刘仁轨大喜,一齐进关内官厅坐定,计议出榜安民,搜捕余党。少顷,利把答接应乜律新军马取齐皆到,二洞主参见毕。刘总督见一青脸大将跪于阶下,问是甚人,乜律新道:“这是骨查腊部将巴恍龙,与某屡经合阵,未分优劣,今被利长官从山后杀来,彼无去路,率本部洞丁乞降,献于台下,任凭区处。”刘仁轨道:“汝助逆为叛,本该斩首磔尸。今为利将军收录一番,暂饶性命。”喝军校逐出。利厥宣禀道:“巴恍龙虽助骨贼为乱,非其本心,本官驱役,无所辞避。今知顺逆投降,乞天恩赐某部下为一牙将,亦能效力报功。”刘仁轨允之。就于官厅大排筵席,犒赏大小将士。饮酒间,利厥宣将骨查腊遣将前后夹攻、父子分兵截杀、斩将夺关并从山径抄路到此、砍杀守关将校、迎接大军功劳,细陈一遍。刘仁轨把盏贺功。利厥宣又道:“单可惜走了骨查腊一人。这贼狡诈多谋,必为后患。”刘仁轨道:“卿等既获大胜,怎使这叛奴逃脱而去?”利厥宣道:“骨贼素称勇悍,与某抵死鏖战良久,次后枪法渐乱,落荒奔走,被某追及,将已就擒,不知何处得来那一匹好马,冲波渡水,以致逃脱。”刘仁轨道:“诚为可惜。但不识那马是甚样龙驹,有此冲波踏浪之能也?”巴恍龙在旁道:“这马出自西番哈烈国中,浑身纯黑,眉心上一鬃赤毛,长有尺余,名为墨顶朱,日行六百里,渡水登山如履平地,乃一番客关赤丁所献,给价六百两。骨查腊凡出战,全仗此马之力。”刘仁轨问道:“关赤丁系何处人氏,得此良马献与这贼?”

  巴恍龙道:“关赤丁乃涿州人氏,自幼从父关镛出入西番诸国,贩卖珍珠异宝,常于各洞往来,故骨查腊得此良马。”刘仁轨道:“那关赤丁可在洞中否?”巴恍龙道:“一月前离此,往默德那国去了。其往还或迟或速,向无定期。”刘仁轨暗记于心。有诗为证:

  当年玉蟹把恩施,今日神驹事更奇。

  聚散人生浑未定,相逢萍水即相知。

  刘仁轨令随行伶人奏动鼓乐侑酒,尽欢畅饮。

  次日,下令调拨诸将,据守各处关津。委沙或迷之子沙雀钥袭授父职,镇守本洞。乜律新、利把答率领本部军士班师回寨,令利厥宣总摄蒙山洞军民,待擒获骨查腊献俘之日,申奏朝廷,另行颁赏。

  诸洞主并将校等听令,各自领兵去了。次后,刘总督也取路回果州来。利厥宣部领苗丁五千,就于蒙山洞住扎不题。

  再说骨查腊败阵,骤马渡溪,径奔平茶洞单支质寨中歇马。

  败残洞丁探知,陆续啸聚,将利厥宣剿荡合洞亲族并接应刘总督两路人马入关之事说知。骨查腊号篊痛哭,拜于阶下,求单支质助力报仇。单支质道:“长官全家受害,某当协力复冤。

  奈小寨兵微粮少,自给不敷,怎生接济?”骨查腊道:“胜败在乎主将,岂论兵之多寡?寨主若能助一臂之力,管取斩刘总督之首悬于洞门!誓当报效,决不忘恩!”单支质道:“暂且消停,容当再议。”当夜留骨查腊客馆安宿。单支质回账房,和浑家廖氏密议不决。廖氏道:“妾于屏后细观骨洞主狼行蛇目,鹰鼻豺声,其性狠毒不仁,难与共事。况世代受国家厚恩,不思报效,屡生悖乱,理合灭族亡躯,以彰善恶。焉可助彼为暴,自取大祸耶?”单支质道:“夫人之言切当。何不乘彼熟睡,砍其首级,献与总督爷,显的咱们忠义!”廖氏道:“不可。此人穷迫来归,乘夜杀之,过于残忍,为之不仁。”单支质道:“既不杀害,又不助力,羁留寨中,切恐无益。”廖氏道:“明日特设一宴相款,辞以本寨力薄,不能久留大驾,愿赠金帛为盘费,急往他处借兵报复。彼自然相别而去,决无淹留久滞之理。咱与你既不助逆党召祸,又不失邻邦情谊,身家可保,愿公无疑。”单支质从计。

  次日,排下大宴请骨查腊。饮至半酣,捧出金银,将夫人夜间所教托辞说了。骨查腊大笑道:“咱瞧汝这一洼之地,鱼龙焉能奋迅?大丈夫自当赤手成业,岂仗汝锱铢之赠乎?”单支质再欲谦辞伸意,骨查腊不顾,撇下金银,大踏步奔出寨门,奋然上马,飞也似往西去了。单支质急与廖氏计议,廖氏道:“不妨。久闻这人傲慢无理,今见咱等不留,忿怒投往他国,求取救兵去了。咱们一面申报督爷知道,洞中拣选精壮军士守护,预防不测便了。”单支质依言调遣不题。

  再说骨查腊忿怒上马,径往西北而进。一路上怏怏不乐,意欲拨转马头,且回平茶洞中,杀了单支质这厮一家,占据此洞,聚集人马,再图后举。又想单单一身虽有三头六臂,怎当那合寨并力相持,未必能保全胜,倘有差池,空送一命。左思右算,沉吟无计。顷刻间,已过了百余里路,前面见一高山阻住,骨查腊缓辔上山,迤逦行了一程,早到山顶。忽见一队番军,簇拥着一员少年番将在那里打围。骨查腊不敢向前,闪于岩下躲避。那员番将早已瞧见了,指拨番军冲下岭来。两下相见,俱各大笑,下马叙礼。原来那员番将,乃西域撒马儿罕国王哈云撒密之子哈云一喃也。这撒马儿罕国地土广阔,番丁富庶,恃勇好斗,军马极多,每每结连附近各洞酋长,侵掠边境,劫夺州县钱粮。自汉初至唐朝数百余年,受其骚扰,胜则进攻,败则退守,历来良将征讨,朝伏暮叛,无计可施。此国地极肥腴,五谷易登,斗米十钱,罕见饥馑。这骨查腊常发本洞银两珍异之物,亲到彼国籴换粮米,因此两下厮熟。哈云一喃与骨查腊席地坐了,问:“长官向来到敝地买粮,车马人从不知其数,今日为何单骑到此?”骨查腊将前因后迹哭诉一遍。哈云一喃令番将取出随行酒食,吃了一回,问道:“长官今欲何往?”

  骨查腊顺风倒舵的道:“咱家不揣进退,欲造上国,借兵复仇,天幸于此相会!”哈云一喃道:“且请尊驾到敝国见了父王,再行商议则个。”骨查腊谢了,一同上马下岭,往撒马儿罕国中来。哈云一喃引入殿上,见礼已毕。哈云撒密待以宾礼,请骨查腊向南席地坐下,问:“长官至此,买粮几何?”骨查腊又把前事哭诉一遍,哈云撒密低头不语。哈云一喃上前道:“骨长官全家被中国刘总督抄戮,鸡犬不留。今单骑投奔父王,欲借军马到彼报仇,复还本寨,将所有玉帛、子女尽归父王麾下。伏乞父王垂怜赐援,儿当摧锋赴敌,以全邻邦交谊。”哈云撒密道:“久不瞧中国风景,也欲乘便往彼一观。但不知从那一条路进兵为便?”骨查腊道:“大王欲图中原,必须先取龙门州堆积粮草,利于接应。然小寨乃必由之路,刘仁轨这厮决留大将据守,乞假精兵数千,咱先发径取此要冲之地。所虑者,沙、乜、利三洞围绕夹攻,一时难以胜之。乞大王拨勇将,率领大队军马,扼定龙门界口,使彼不得救应。待咱复了原寨,聚集旧时将校,并力攻破三洞,除了后顾之患。次后进兵果州,擒了刘仁轨,已西各州,谁敢当锋?那数千里地方,稳属大王麾下。”

  哈云撒密大喜,调选番兵三万、副将二十员,令骨查腊统领,为前队先锋;哈云一喃部领副将三十员、步兵一万五千,为中队。哈云撒密部领大将二员:一个是值殿都尉山五郎,生得身肥力勇,眼暴眉连,使一柄泼风刀,重七十余斤,四远无人敢当;又一个是麻演寺住持僧,姓红名鸠尼,生得身长一丈,骨瘦面狭,浑身两臂盘绕青筋,宛如蛇状,两眼灼灼有光,黑夜能分皂白,使一条浑铁禅杖,重一百余斤,从来上阵不曾遇一对手,部下随从二百和尚,皆是猛悍善战之僧。哈云撒密特用厚礼聘来,正授二人为征南护驾左右龙虎大将军,率领裨将五十余员,番军二万为后队。三队人马陆续进发。

  且说骨查腊这一支军马杀奔蒙山洞来,利厥宣急聚大小将校准备迎敌。当下两阵对圆,骨查腊单搦利厥宣交锋,二将各举兵器,骤马相战。不知孰胜孰输,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崆峒岭二贤叙旧  龙门府四将攻城

诗曰:

  攀藤附葛入茏葱,词组相投意兴浓。

  戮力摧锋期报效,人生何处不相逢。

  话说骨查腊求番王发军,复取山寨,利厥宣出马迎战,二将斗至百余合,不分胜负,两下回阵暂歇。次日平明,骨查腊拥兵搦战,利厥宣又出马打阵,互相杀伤,至晚各退。骨查腊暗想:“这小子武艺精熟,并没一些渗漏,终日如此相持,怎能取胜?”当夜坐下帐中思计。忽见守宿洞丁传禀:“有一壮士,口称报机密大事,求见寨主。”骨查腊令唤入来,灯下看时,乃巴恍龙马卒花百碌。骨查腊惊问道:“闻汝主降贼,不知的实。今汝夤夜至此,必有事故。”花百碌道:“巴都校奉长爷之命,把守飞仙关,与乜律新交战数次,屡屡得胜。不料长爷败绩远奔,满寨家属皆亡,巴都校进退无路,勉强诈降,以图再举。今幸长爷统兵复仇,都校愿为内应。明日长爷诱利厥宣出战,都校从后夹攻,必斩其首,尽诛利党,合兵再攻沙、乜、利三洞。得胜之后,求做一洞之长,乞立券信,以作后证。”

  骨查腊大喜道:“若得都校如此用心,斩得利厥宣首级,即让他为本洞酋长,与咱兄弟称呼,爵位并秩。”说罢,割下衣襟一幅,亲写两行大字道:“得利贼首级,即立公为本洞酋长;一字不实,骨某死于乱刀之下。”付与花百碌密藏回洞。有诗为证:

  潜归旧主通消息,负却清江活命恩。

  试鉴番奴多变态,方知纳叛足伤身。

  且说利厥宣自收录巴恍龙为牙将已来,见他和颜悦色,事事投机,日加亲信。从骨查腊兵临洞口,巴恍龙语言错乱,颜色变异,利厥宣心疑,差拨心腹洞兵昼夜巡察,以防内变。当夜四鼓时分,洞兵密报获一奸细,解入寨中。利厥宣唤押至帐下,鞫问来历。花百碌道:“咱因牧马荒野,故此归迟。偶遭擒捉,实非奸细。”利厥宣道:“汝是甚人部下马夫?”花百碌道:“咱是已那巴那帐下牧马。”利厥宣愈疑,喝军校遍身搜检,并无一物。又令马上搜看,果于马鞍下搜出衣襟一幅。

  利厥宣看罢大惊,抽出佩剑,把花百碌砍倒,急聚将校擒拿巴恍龙。此时巴恍龙预先知觉,率部下苗兵杀入寨来。利厥宣突出迎住,两下大战。骨查腊听得关里喊起,知有内变,忙令军士点起火具,乘夜攻打洞口。军校见内外喊声大振,不知何处军马拥到,弃城乱窜。比及黎明,骨查腊已破关直进,利厥宣率心腹将士百余人冲突出来。骨查腊骤马挡住去路,巴恍龙从后追来,指点洞丁团团围住,四面乱箭攒射。利厥宣大奋神威,与骨查腊鏖战。部下将士看看折尽,利厥宣杀一条血路,单马突围而走。骨查腊不赶,且收兵入洞,寻觅亲属。巴恍龙料利厥宣虽勇,只得一人一骑,不趁此时擒住,日后必索报仇。

  带了本部苗丁,从后紧紧追来。利厥宣听得后面喊声渐近,急兜转马头看时,只见巴恍龙飞骑赶到。利厥宣大骂道:“负义匹夫,恩将仇报。若不杀汝,非丈夫也!”巴恍龙厉声道:“咱特来擒……”答话未毕,早被一箭射中面颊,跌于马下。众苗丁一齐救起,回转洞中去了。利厥宣暗忖:“这厮中箭,多死少生,欲待擒拿,众寡不敌。倘再有追兵继至,如之奈何?”

  蓦然想起有一条山路,险峻难行,三昼夜方抵本寨。

  若从大道上直行,一昼夜可到。虽为近便,所虑骨贼之马十分神速,被他追上,实为利害。正是事急智生,利厥宣回马,急急忙忙取路往禁山来。马不停蹄,走了十余里路程,一望时,前去都是高崖峭壁,中间乃一线山弄,崎岖石磴,耸峙巍峰,只可步行,马不能上。利厥宣撇了战马、长矛,卸下盔甲,只带一口短剑,紧缚起随身衣服,一步步捱上岭去。立于山顶,四下瞻顾,但见四野空阔,碧天如洗,惟有兽蹄鸟迹,并无屋舍人烟。利厥宣叹息道:“咱虽土生于此间,闻有这路径可通山寨,实未尝见此风景,十分幽寂可怖,胆怯之徒,岂不吓死?”

  正徘徊四望间,只见西北上一簇人马,如云飞风卷一般,径往南首去了。伫目细看,那马上将官正是骨查腊,后面一簇军士都是彪形虎体大汉。利厥宣顿足道:“早是算计定了,不然,必堕贼人之手。”当下不敢逗留,放开脚步,径往南走。一路上攀藤附葛,行至三昼夜,才到清江洞中。利厥宣对父亲备言前事,利把答道:“咱闻骨查腊引番王哈云撒密前来,已差人各洞檄知,共发精兵,出关拒敌。谁想番王大队军马占住总要界口,隔截彼此来路,咱等三寨只可自守,焉能冲险出战?又闻报说,骨贼来攻蒙山洞。咱想汝有主见,况山洞峻厄难犯,不期汝狼狈而逃。”利厥宣道:“若非巴恍龙这贼内变,骨查腊何能取胜?此是儿失了主意,收录巴恍龙,误却大事,实为可惜。还有一件,哈云撒密据险扼咱出路,正要直犯中原,总督刘爷不宜出战,但坚壁固守,待其粮尽自退,四面合兵追袭,实为上策。倘刘爷出兵搦杀,难保必胜也。”利把答道:“刘爷仁勇俱备,素谙兵机,敌此番囚,有何难胜?”利厥宣道:“番王哈云撒密父子,井底之蛙,何足介意?但部下有两员大将,都尉山五郎、番僧红鸠尼,膂力绝伦,武艺精熟,皆称万人之敌。又兼骨查腊诡谋难测,刘督爷若与之战,切恐不利而有失。”利把答道:“彼此相隔,消息难通。倘刘爷果有差跌,如何解救?”利厥宣道:“待儿亲见刘爷,劝其婴城固守,待彼日久懈弛,然后出奇兵击之。父亲暗约沙、乜二寨主,整军俟候。番王、骨查腊等军马一退时,并力追逐,必能取胜。”

  利把答道:“此计甚好。但如今番王军马守住龙门界口,围得铁桶一般,汝虽有两翼,亦难飞过!”利厥宣道:“儿自有私路可通,只虑路途转折,五、七日可达果州,惟恐缓不济急。

  利把答道:“既然有路可通,汝当速行莫滞。”利厥宣带了干粮,暗藏兵器,离洞取路,径出凤凰山来。

  行了两昼夜,早到崆峒山顶。此时日色初升,暂坐于石磴上歇力。只见一汉子,头戴一顶卷檐毡笠,身穿一领直袖狭领皂布敝衣,腰间系一条青白间道井字手巾,脚穿一双细熟八耳麻鞋,背上驮着一个包裹,左手斜持雨伞,右手倒提着一条竹叶长枪,走上岭来。利厥宣想道:“这厮决是个剪径的!”拔出腰间宝刀,厉声喝道:“来者莫非是个歹人?深山僻径,在此作甚勾当?”那汉子应声道:“咱从西番经营来的,你是甚么毛贼,在此拦截客商。”利厥宣大笑道:“咱倒是个毛贼哩!

  汝既是西番来的,甚的姓名,作何生理?”那汉子道:“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涿州珠宝商人关赤丁便是。汝是何人,可通名姓。”利厥宣道:“且慢着。你既货贩宝贝,可曾见一匹墨顶的骏马么?”关赤丁道:“那马乃咱货与蒙山洞骨长官者,汝何以问及?”利厥宣笑道:“骨查腊这贼若非公之良马,险些儿命丧咱手。”关赤丁道:“恁既与骨长官厮杀,必是英雄好汉。今幸路歧相遇,请教姓名,以便投谒。”利厥宣道:“咱是清江洞寨主利某之子利厥宣也。”关赤丁想起道:“昔年曾到贵寨收卖螺钿、琥珀,似与公子一面。那时公子尚垂鬓哩,屈指已经十载,长成的似金刚样一条身躯,教咱没认的。

  贵人车马如簇,为何独自一人,行此险僻地面?”利厥宣令关赤丁于石磴上坐了,将刘总督发下檄文,令三洞征讨骨查腊,以致沙或迷阵亡,及后骨查腊大败,渡溪逃脱,剿灭骨贼合族亲属,收降巴恍龙,说及得马一事,并骨查腊引诱番王分路入寇,巴恍龙内应,夺还原洞,目今番军屯扎龙门界口,要攻果州,因虑刘总督有失,故从僻径密往督爷处筹划,以退敌兵,从头至尾,说了一番。关赤丁道:“小人正往哈密国收买梧桐律香枣,行至畏兀儿河中舟覆,只留下一条性命、随身行李。

  路闻番王哈云撒密作反,不敢前进,只得抄路过此南还,谁想天遇公子。向闻贵寨等与骨查腊素相亲睦,何以成仇,自相攻击?”利厥宣道:“咱们三蛊饕餮朝廷财物,公久出入西番,岂不知道?如今新任督爷刘公光明正大,诸邪皆不能犯,乃当今之圣人也,谁不钦敬?况待咱等以国士之礼。适遇番囚围逼,咱等若不赴援,何以为大丈夫也!”关赤丁道:“那督节莫非是建州廉访使升擢来的么?”利厥宣道:“然也。”关赤丁失惊道:“原来恩爷在此,刻期可见金面矣!”利厥宣道:“公与刘爷莫非是甚亲故?”关赤丁道:“虽非亲故,实感大恩。”

  把日前赛会被陷,刘爷释放情由,也详细告诉一遍。利厥宣笑道:“仁人到处施恩,实为罕有。”关赤丁道:“公子今往果州赴援,咱虽无能,愿随同去。况统制喻铎系某旧交,或有用某之处,死当效力。”利厥宣大喜,取出干粮,二人饱餐,一同径下岭,往南奔路。有诗为证:

  驱驰险阻类飘蓬,偶遇英雄话旧踪。

  侠气愿酬衔结报,会看威凤出雕笼。

  话分两头。再说骨查腊复了蒙山洞,寻觅亲族家下,被利厥宣杀戮已尽,心下又恨又苦,正放声恸哭之间,忽报巴恍龙被箭射伤,众人力救回塞。骨查腊收泪看时,巴恍龙两手擎拳,双眸紧闭,眼见得那话儿了。骨查腊忿怒,即跨上神驹,带领一队凶勇番军,急急望南追赶。骨查腊性急如火,恨不得抓住利厥宣,碎剁其尸。紧扯缰绳,连加鞭策,那马放开四只蹄子,宛似腾云驾雾,顷刻间行过了百余里之路。这番军怎随得上,四下里乱赶一番,只在路口伺候主将回马,彼此询问,并不见利厥宣踪影。骨查腊懊恨无及,又见天色将晚,只得收军回洞。

  次早,亲往龙门界口见哈云撒密,备言前事。哈云撒密道:“这一人虽被逃脱,谅他干得甚事!且攻破龙门,再图进取。”当下分拨人马,骨查腊、山五郎、红鸠尼、哈云一喃四将,各拥番军一万,分打四门。哈云撒密部领马步军兵一万为后应,屯住要冲险地,以防三洞出兵冲突。此时骨查腊攻打南门,哈云一喃攻打北门,山五郎攻打西门,红鸠尼攻打东门。四门番军擂鼓吶喊,并力攻城。本州岛刺史卞虹预有准备,分拨将校领军分头守把,亲自上城,周围巡督。只见城下四面八方都是番兵,不知多少,四员大将催并攻城甚急。卞虹筹度,城内兵少,难以久持,急出申文,飞报总督府来。刘仁轨见了,急唤正统制胡侠、副统制喻铎等商议。喻铎道:“卞刺史素有谋略,谅能守御。若言兵少,只须遣一大将,发兵数千,助彼协守,待番虏粮尽,自然退去。那时乘势击之,无有不胜。”胡侠道:“不然。龙门是果州屏障,若使有失,则西川数十座城池尽为贼有,岂不罪归督府?今日之计,督爷速点大队军马,亲去监助,或战或守,审机而进,庶无失误。”刘仁轨道:“汝言与吾暗合。但本镇亦是紧要去处,倚大方山为出入之路,倘被贼人抄路占据,我等进退两难,深为利害!”胡侠道:“督爷必须亲往龙门救护,大方山亦要留下重兵镇守,便于接应首尾,不致疏虞。”刘仁轨依计,一面写下求救表章,差人星夜奏闻朝廷,留喻铎部兵一万,本州岛守卫胡侠部兵五千,于大方山下竖造木栅,栅内暗藏弓弩炮石,以备坚守。刘仁轨自带马步军兵一万五千,裨将数十员,径往龙门州来。卞刺史出郭迎接入城,将军马分调各门守护。城外骨查腊等四大将昼夜攻打不息,城里随机应变,防守甚密。一连半月,不能取胜,反伤了无数番军。

  番王哈云撒密不胜焦躁,召骨查腊帐中计议。骨查腊道:“龙门州城池坚固,近日军马更多,必是刘总督亲在城中监视,难以攻进。”哈云撒密道:“向日公劝咱统军到此,言一鼓可以破之。今延捱日久,未建寸功,数万人马支费浩大,倘粮草不敷,何以解之?”骨查腊道:“郎主莫忙,咱有一计,足以建功。今城内坚守不出,是以逸待劳,疲老咱师,然后厮战。咱想大方山乃果州咽喉之地,提数千军士,从间道抄出,占得此山,绝彼粮草,城内不战自乱,并力攻之,自然易破。”哈云撒密道:“那冈子既是果州要路,岂无重兵把守?公再不胜,如之奈何?”骨查腊道:“刘总督乃书生耳,岂知兵机玄奥?咱今此去,管取成功。”哈云撒密拨番军二万与骨查腊,往大方山来。一路几处关隘,虽有军士把守,俱被番军杀散,直抵大方山下扎寨。胡侠见了,暗想:“总督爷预先料定这一着,今日果有番军到此,实为神算。”即号令军士,谨守寨栅,径不出战。骨查腊终日率军攻打,奈栅内是一带冈子,官军凭高瞰下,矢石较易放出,并不虚发,因此番军谁敢向前?骨查腊只得退回寨中纳闷。有一番将名容三劫,见骨查腊愁闷不乐,入帐道:“长官心事,小将尽知。要破大方冈子,有甚难处?”

  骨查腊欣然求计。不知容三劫献出什么奇策,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爱良马番将献谋  挂数珠猢狲念佛

诗曰:

  猕猴警觉性通灵,项挂琼珠类诵经。

  兀坐高枝人不解,乌巢端的有神僧。

  话说骨查腊攻打大方山,被胡侠屯兵于冈顶,不能前进,彷徨无计。忽有番将容三劫进帐献计,骨查腊延之上座,虚心求恳。容三劫道:“长官欲取这冈子,不窥地利,朝夕价只恁地攻击,何以能破?小将昨日杀傍西北栅边,细瞧地势,破之极易。”骨查腊又问道:“将军为甚见的易破?”容三劫道:“长官若有重赏,此山立刻可得。”骨查腊道:“如将军占得这冈子时,便要咱剖心剜胆相报,亦所不辞!”容三劫笑道:“不必恁地重礼,只求长官所乘之马足矣!”骨查腊慨然道:“果得进栅,即以此马相赠。”容三劫附耳道:“如此而行,旦夕可以破之。”骨查腊踊跃道:“好计!好计!咱一时见不及此。乘黑夜中,正好行事!”令容三劫暗传号令:黄昏饱食、束装,打点火具,二鼓尽,齐赴东南栅上攻击,迟延退后者斩。

  番军得令,各各整顿不题。

  且说胡侠当夜正在寨中饮酒,至更深时分,忽听得喊声大起,急披挂绰枪上马,亲到栅前催督众军守护。只见火光之中,骨查腊一马当先,指点军马攻栅。胡侠心疑此贼黑夜突来攻击,必有诡计。一面令军士施放炮石,自带马立于高冈之山窥觇,两下喊声振动山岳。喧哄将及夜半,胡侠猛见西北上灯光隐隐,急聚马奔来看时,一带栅门倾倒,为首一将引着百余个番汉已自杀入栅里。胡侠大喝道:“番奴慢来,吾已候汝多时!”那大将不应,提起大杆刀劈面砍来,胡侠挺枪架住。二将就于冈下大杀。那官、番二军,互相抵敌,番将和胡侠奋力大战。正杀到紧切之际,忽听一声响亮,那冈子崩下来,把二员大将并两下军士大半压于土内。原来那西北上山冈,因要竖立木栅,在空缺处一时运土堆就,连络如城墙一般,以便防守。不期被容三劫看破,特献此计,令骨查腊拥军马连夜东南攻栅,诱胡侠撤兵相抵,自却领精壮番士暗暗掘开松土,排栅而入。胡侠颇有智略,亲自接战,奈何天命已尽,二将一齐死于冈下。后人看此,作诗嗟叹云:暗窥地利捣坚城,二虎相恃戈戟森。

  豪骨并埋荒土内,事从天定岂由人?再说番军逃转栅外,飞报与骨查腊知道。骨查腊大喜,放心攻打。令急运柴薪,乱撒栅下,放起火来,一时间烈焰张天。栅内军士见主将已死,心下慌乱,各各弃栅溃散,被骨查腊一拥入栅,据住冈子,杀散余兵,尽获粮草器械,乘夜修造木栅,阻住果州出入之路。

  差番将牙的鸾往哈云撒密处报捷,准备云梯飞楼,两下夹攻龙门州,期日进兵。巡哨官兵飞马报入果州,副统制喻铎闻此消息,惊惶无措,急上城四门巡察,行至北门,忽见城下二壮士厉声求谒,喻铎细看,乃是番客关赤丁也,急令开门放入。

  相见毕,喻铎道:“我这里兵戈扰攘,被洞贼骨查腊引番兵围困龙门城,又将大方山夺去,前后受敌,兄与这位壮士从何处飞来,好险,好险!”关赤丁道:“此一位将军,乃清江洞利长官公子,特为总督而来。”即把前后相杀事迹说了。喻铎延利厥宣、关赤丁下城,客馆中坐定。利厥宣道:“咱一路打探而来,已知备细。可惜督爷去了,贵治有几多军士粮草,可彀支给么?”喻铎道:“此城四围坚固,马步军兵不下万人。但一应粮草,俱系大方山搬运。目今督爷处粮食,多则可支一月,少则不过二旬。倘围困日久,我这里又不能接应,民心一变,满州生灵尽为虏有,督爷将士焉能保全?”利厥宣道:“事已极矣!明日出城,愿决一死战,以救督爷!”喻铎道:“不如暂守,再图良策。”关赤丁道:“公若迟延不出,倘刘爷有失,咱等何害?但公等亦难免坐视不救之罪耳!”力劝出战。喻铎道:“我亦知出战的为是,但精锐军士皆被刘爷与胡统制带去,只留下仅万老弱之卒守城。驱此辈与战,何异犬羊搏虎,万不一胜,城池难保,故此迟疑不决!”利厥宣道:“公言良是。但坐守不战,刘爷受困,何时脱此重围也?”

  三人踌躇不决之间,闻得军声喧哄,金鼓乱鸣,飞报番军攻城。喻铎同二人急上城楼,只见骨查腊立马城下,指挥四顾,旁若无人。利厥宣大怒,弯弓搭箭,站出窗槛,大喝道:“骨贼看箭!”骨查腊急抬头看时,箭已飞到,伸出右手,轻轻接住。城上城下,军校齐声喝采。不期利厥宣手段神捷,趁着这喝采闹热中,又一箭射下,骨查腊复听得弓弦响,正举起左手来挌,急忙里接应不迭,飕地一箭,射中小指,折为两截。骨查腊大惊,负疼退走。众番军骇愕,撤回散去。利厥宣就欲乘势出城追赶,被喻铎几番挡住。当夜,利厥宣悄悄对关赤丁商议道:“喻统制懦怯之徒,不足与论大事。若再迟缓,刘爷粮绝,决然拒守不定。咱与公只索辞去,随路州县求取救兵,速来赴援,庶几重围可解!”关赤丁道:“咱意也欲如此。若与喻统制说知,必被缠定,反成耽搁。不如暗地去了为便。”二人计议定了。

  次早五更,即离了客帐,闯出东门,往朗静县来。一带都是山路,崎岖难走,行不上百里路程,起赤天色将暮。关赤丁指着南首道:“前面是一官驿,可以寄宿一宵,明早行罢。”

  二人径投驿馆中来。只见驿前空地上,数百人打攒攒围定一株大松树,仰面看着,指手画脚,在那里笑说。二人急奔上前看觑,却原来是一个大猢狲,足有五尺多长,竟似一条汉子,坐在树顶,胸前挂着一串羊脂玉数珠,两手捧着一双金钏,抚弄玩耍。二人看了,却也好笑,问旁人道:“这猴子弄的物件,从何处得来?”一人答道:“这怪物是驿后山上积年老猴,向来成精作祟,不拘昼夜,闯到人家,开箱剜笼,拿了衣饰银两,是处作耍。近村方圆数十里地面,被他无端蒿恼,兀的气死人也!”利厥宣道:“这不过是一猴子,有何难处?唤猎户弓网捕捉,片时即可除害。”那人道:“若猎户能擒捉时,怎到今日?这猴子灵性异常,善于跳跃,刀箭尚难近身,何怕张罗布网,比如人若还逐,恼犯了他,黑夜之际,率领千百余大小猢狲,掀瓦拆屋,搅得你无处藏身。因此兀谁敢去撩拨惹祸。今日午后,总督刘爷家眷到驿中打中火,不知这猴子怎地盗了夫人数珠金钏,在此身上作耍。夫人吩咐合驿人役并百姓等围绕定了,待什么小相公来拿他,众人只得在此攒守。”利厥宣笑道:“看他这一副龇牙裂嘴鸟腔,也挂一串香珠,恶口念佛。那两条毛臂野兽骨头,也带着金钏,学人做作。不要忙,且教他受用咱这一支好箭。”说罢,抽矢弯弓,劈面一箭射去。那猴子孙儿俱已瞧见这一箭,好利害,将支箭滴溜溜踢落尘埃。

  利厥宣又射一箭,那猴子提起金钏,接定箭杆,只听得“豁刺”地一声响,那支箭从利厥宣顶门上掷将下来。利厥宣急躲闪时,箭已从耳根边擦下,插入地中数寸,利厥宣吃那一惊不小。众人看了,齐声发喊,看的人愈加多了。

  忽听鸾铃响处,三骑马飞拥而至,为首马上一人,长髯苍白,大眼伟躯,头戴紫绒扎巾,身穿玄色缎服。中间马上一人青年秀丽,细眼微须,头戴青纱巾帻,身穿细绫柳绿道袍。末后马上一人,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披发垂肩,容颜标致,头戴一顶嵌宝紫金冠,身穿一领绣补红锦道袍,随身却挂着一副弓箭,从随着十余个军剑奔至松树之前,那长髯的仰面笑道:“原来如此,何必恁样喧哄?一箭足以毙之。”扯满弓弦,连放二矢,那箭却也不善,紧紧对猴儿头颅上射去,都被抢住。长髯的垂首失色,侧首转过。马上那一位披发郎君笑道:“伯父神臂,也被此畜闪避。待小侄试发一矢,以博群笑。”霍地跳下马来,扯出宝雕弓,将弓弦扯满,“疙”连响数声。那猴子又道是箭来,睁开火眼,不转睛的看着。下面这郎君把弓虚空掷起,猴子正欲举臂来抢,不提防郎君袖中暗放一弩箭,射中鼻梁,“淅刺”地一声响,猴子从树顶上倒撞下来。众人吶喊看时,头颅跌得粉碎,那支弩箭兀自插在山根骨上,深入寸余,众人无不喝采。

  原来那长髯的就是瞿天民结义兄弟秋侨,那青年的就是秋侨之婿耿宪,那神箭郎君就是刘总督义弟瞿琰。秋侨翁婿二人同到瞿家吊奠,因龙氏与瞿琰要赴果州任所,瞿瑴弟兄虑路途遥远,求秋侨、耿宪护送同行。当下那积年作怪老猴精被瞿廷柏一弩射死,取了数珠金钏,将猴子提起,挂于树上。利厥宣向前躬身施礼道:“小相公善射,虽后羿、由基,不过如此。然掷弓之时,众人仰视,不知矢从何发,毙孽猴于顷刻,若非神术,焉能致此?”瞿琰道:“适闻报老猴逞妖作耗,决系精魅。况猿性类人,通臂便捷,若以平常箭法射之,必能闪避,故先以空弦疑其心,次后掷弓眩其目,猝发袖弩使彼应接不迭,方死吾手。此乃一时鄙见,有何神术乎?”利厥宣拜于地下道:“郎君弓矢绝伦,识见迥异,天幸至此,总督刘爷之福也。”秋侨等下马扶起道:“兄是何人?请起!刘爷个中必有委曲。”利厥宣道:“且请到驿亭内禀知详细。”

  一行人都入馆驿厅上来,揖罢坐定,利厥宣通了姓名,即对众备言刘仁轨前后被围之事。瞿琰忙请龙氏出厅相见。利厥宣、关赤丁拜毕,又把前事禀说一番。龙氏顿足叫苦。秋侨道:“夫人且莫惊惶,有伤玉体。适闻利长官说,番王与骨贱用计将刘爷困于龙门城内,前后夹攻。细度地势,骨贼反陷于我之阱内。明日出城,并力截杀,擒此奸奴,番寇不战自退矣。”利厥宣道:“咱也想速战为上策,几次被喻统制阻挠住了,无奈潜逃,往邻近州县求取救兵,谁想遇督爷夫人阖宅到此。咱每每度量,要擒骨贼,也不为难。可憎他有那一匹墨顶神马,日行千里,纵使胜捷,只虑这贼脱逃,难以擒获耳。”关赤丁道:“将军等放心前去厮杀,骨查腊果若战败乘马逃窜时,咱自有妙法挡住,任将军等擒拿便了。”瞿琰道:“听君之声,似乎曾相会来。仓卒失忘,一时难省。”关赤丁道:“小人姓关名赤丁,涿州人氏。上年到建州东岳庙前赛会,被印星这厮强夺玉蟹,诬咱为盗,幸逢廉访刘爷辨冤释放。今从西番回南,路逢利长官,说及刘爷被围,舍命前往求取邻兵救援,偶值相公家眷临此,乃不期而会。刘爷不日可出重围。转思当日印星中矢,莫非自是小相公袖弩么?”瞿琰道:“非我孰能射之?”

  大家抚掌欢笑,同在驿中宿了一夜。次早,取驿马二匹,利厥宣、关赤丁骑了,一齐到果州镇来。副统制喻铎预差人迎候,亲自出郭接请入城,参拜夫人已毕,龙氏立刻就要起兵,喻铎怎敢违命?唯唯听令。利厥宣令秋侨、关赤丁带领二千军士,抄路出南岷岭埋伏,阻截骨查腊归路,秋侨等先自去了。第三日,利厥宣、喻铎尽率本镇军马,出城搦战,单留瞿琰守城。

  此时骨查腊正带一队番军攻打西门,只见城门开处,利厥宣当先出马,与骨查腊交锋。二将斗至二十余合,利厥宣马忽前失,翻身跌于地下,骨查腊举枪便刺。利厥宣平地骤起,早已闪在半旁。骨查腊又复戳来,利厥宣弃枪,从马腹下钻过,众番军围逼拢来。恰值副统制喻铎马到,举两口利剑,抵住骨查腊厮杀,利厥宣脱身回阵,换了战马,复翻身杀入阵来。三匹马盘旋交战,骨查腊虽勇,怎当得二将夹攻?不数合之中,力怯败阵而走。利厥宣、喻铎双马并追,赶了一程,只见骨查腊转过山坡,寂然不见。

  利厥宣拨回马头,催并将士冲杀转来。众番军见主将已走,无心恋战,突围乱窜。官军并力掩击,一面抢夺马匹器械,从后迤逦追逐。这骨查腊纵马上坡,回首看时,不见利厥宣赶来,停马于山峰之上,伺察动静。远远见番军大败,急拨马抄转,奔回原路,寻觅救应。刚刚走出南岷山下,猛听得一声炮响,山凹里无数军兵拥出,一员苍髯老将跃马挺戟,拦住去路,大叫道:“骨贼慢来,吾已候汝许久,及早纳降,姑饶一死!”骨查腊不答,手举长枪,冲杀前来。那老将秋侨挺戟截住,交手数合,被秋侨一戟刺中头盔,骨查腊弃盔落荒便走。秋侨不舍,奋勇来追。骨查腊驾马如飞,秋侨怎能赶上?骨查腊走了一程,心下暗喜脱离险地,料无人追,转出金泉山下,忽见百余个大汉,簇着一人,一字儿横截路口。那人手持木匣,紧紧拦阻不放。骨查腊看了,不解其意。正待策马冲去,猛听得一声唿哨,那人急开匣盖。不知匣里是什么东西,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黄鼠数枚神马伏  奇童三矢异僧亡

诗曰:

  杰然一骑若飞腾,绝影穿云德并称。

  啧啧小鼷初奋迅,堂堂大将即成擒。

  虏酋激怒亲冲突,悍秃邀锋荡战尘。

  神弩漫施成伟绩,羽书献捷达宸京。

  话说骨查腊败阵逃窜,又被秋侨刺了一戟,弃盔而奔,行至金泉山脚之下,被一汉手持木匣阻定去路,双手揭开匣盖,匣里突地跳出一串黄鼠来,满地打滚。骨查腊那马见了,蓦地里打了一个寒噤,浑身黑毛根根竖起,把四只蹄子一堆儿蹲倒,伏地不动。骨查腊心慌,挥鞭乱打,那马紧紧闭着两眼,莫想他移得一步。那汉子就是关赤丁,喝叫军汉一齐攒杀上来。骨查腊下马抵敌,一连砍翻十余个官军。关赤丁臂伤一刀,死不肯退。骨查腊怒目嚼齿,横冲直撞,拼命杀出。众官军渐渐遮拦不定,恰好秋侨从后赶来,大叫道:“莫放走了骨贼!”骨查腊转身步战,未及一合,被秋侨一戟刺中左膊,弃枪便走。

  众官军围住捉了。关赤丁大喜,一霎时血冲上来,晕倒在地。

  秋侨忙下马搀扶,敷上金创药,扎缚定了。关赤丁渐渐苏醒,唤人急放去黄鼠,那墨顶战马突然跃起,长嘶驰骋不已。秋侨飞身跨上,先自入城报捷去了。关赤丁一行人马监辖骨查腊,取路回果州来。利厥宣、喻铎等军马半路接着,不胜快乐。正是: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回。夫人龙氏令将骨查腊加上刑具,发入大狱监禁,待擒番王部落,一并解京。就于官厅设宴,瞿琰主席,陪秋侨、利厥宣、关赤丁、喻铎饮酒庆贺;以下大小将士、军校,尽行犒赏。秋侨等饮酒之间,细问:“此马见了黄鼠惊伏不动何也?”关赤丁道:“这马名墨顶,出于西番哈烈国中,神捷善行,路遇虎豹则相斗,逢蛇虺必践啮,渡水登山,如行平地。但所畏者,惟黄鼠耳。”秋侨道:“看这黄鼠,尖嘴薄舌、鬼势贼形之物,有甚技能,马反畏之?”关赤丁道:“西番黄鼠与中国不同。那鼠扁头搭耳,细齿长唇,吐舌如蛇,飞行似箭,穴于沙土之中,遍处皆有。黑夜间钻入马耳内,扑食其虱,直钻耳根深底,其虱不尽不止,故马屡被鼠伤,血肉淋漓,数日不吃水草,伤重死者有之。凡牧马番奴,白昼寻睡,夜则坐守。特觅咱这里黄鼠骇之,畜生果惊伏不动。

  北方俗谚云:君子弱白丁,良马畏黄鼠。咱收买马时,番人说知其故。若非此法钳制,必被骨查腊走脱矣!”秋侨道:“凡天下至凶之物,必有制伏者。聆君之言,足广识见。”瞿琰离席劝酒,大吹大擂,吃得酩酊大醉,各自归帐安息。

  次日,秋侨、瞿琰、利厥宣同往龙门州来,令喻铎守护城池。关赤丁金创疼痛,不能行动,留于州衙调治不题。

  再说刘总督被番王哈云撒密、洞贼骨查腊前后围定,水泄不通,城内粮食不敷,和卞刺史计议,逐日散与众军士食用,权恳缙绅大户借办支给。欲待求取救兵,又闻胡统制败殁,骨查腊截住来路,无计可通,终日设策布置,安慰将士等用心守护,卞刺史昼夜上城监督。哈云撒密令番军布起十数部云梯,飞拥傍城。卞刺史用火箭、火炮、火铳击放烧毁云梯,番军才退。哈云撒密又开掘地洞,穿城而进。卞刺史将铜锡熔化成汁,从城上浇下,番军焦头烂额,伤者甚众。哈云撒密大怒,急造飞楼数十间。其楼高四丈五尺,方围一丈八尺,上中下分为三层,上层为一将镇守,中层拨精勇番军五十名,下层用铁裹车轮八个,选力大善走番军八人推御,楼前用生牛皮帐遮蔽,以避箭矢。每人皆持长枪利戟俟候,待下层运动铁轮,飞奔近城,可一拥杀入。卞刺史早已见了,一夜之间制造石炮待之。其石炮用木为架,插于城上土中,架中直竖大竹一条,竹梢挂一大篮,内贮大小乱石数百斤,将竹梢坠倒,每一炮选勇士二十人守之,吩咐依法施展。

  次日平明,番军阵内一声号起,数十座飞楼一拥而来。官军急发石炮击之,飞楼中炮,尽被打碎,番阵军将大半跌死于楼下。哈云撒密撤围退去,城里宁静数日。

  看看粮尽,刘总督、卞刺史尽夜经营,奈何计穷力竭,只待城破,一死报国。当下又闻喊声喧振,探马报喻统制出军,与骨查腊大战。刘仁轨便欲统军助阵,卞刺史道:“骨贼这厮奸狡多谋,倘虚张声势,诱我出城,猝然掩至,饥饿之士,何以当之?不如坚守,再探实信,助战未迟。”刘仁轨依允,按兵不动。次后喊声渐息,刘仁轨方才放心。终日坐于城楼之上,伺察动静,远远见一披发郎君,身骑黑马,似云飞电掣而来,顷刻已临门下,细视之,乃义弟瞿琰也。忙令开城,放入相见。

  瞿琰对兄献捷,刘仁轨道:“果州到此较远,贤弟何能速至?”

  瞿琰道:“小弟所乘之马,即骨查腊千里神驹墨顶也,故片时得见哥哥。秋伯父等傍晚会晤。”刘仁轨大喜,接卞刺史相见,忙备下筵席等候。直至初更将尽,秋侨等一行人方到。刘仁轨延入公厅,礼毕坐定,各叙寒温间阔之情。

  刘仁轨逊座,一一把盏相劝。利厥宣道:“赖督爷虎威,歼灭骨贼。番军败去报知,哈云撒密必激怒速战。闻他部下有两员大将:山五郎、红鸠尼,猛勇难敌。若设计除此二人,哈云撒密父子之首可立献于麾下。”秋侨道:“老夫髯鬓虽苍,幸膂力不减于昔日,冲锋决战,犹可当先。”卞刺史道:“那两员番将,只可智取,不能力敌,必须预定埋伏,佯败诱之,庶几可擒。”刘仁轨道:“虽闻其勇,未经面战。明日大小将士齐出,试探一阵,再行调度。”利厥宣道:“督爷所言甚明,只索打点出战。”合众计议已定,不题。

  且说番王哈云撒密闻报骨洞主被擒,番军败殁,急唤哈云一喃、山五郎、红鸠尼等商议攻城。红鸠尼愿充前锋,山五郎为副,哈云一喃合后,部领全队番军卷地而来。刘仁轨拨利厥宣、秋侨合城将校,开四门接战。两军相遇,各各布成阵势。

  刘仁轨亲自立于门旗下左首,卞刺史右首,瞿廷柏、利厥宣、秋侨等一班战将俱勒马于两胁之下候战。只见对面皂旗迎风飘豋,鼓声振处,两员番将跃马而出。刘仁轨举目看时:冲锋番将,彪形却似金刚;突阵黎,幻体宛如罗汉。一个圆睁怪眼,光头盘绕青筋;一个倒竖虎须,满面生成杀气。

  泼风刀光芒耀日,浑铁杖举动生风。一个穿赤焰大袖褊衫,一个着绿锦扣身战袄。橐内皆悬电影,韬间俱挂雕弓。

  刘仁轨看了,心甚骇异。那番僧红鸠尼圆睁两眼,洞洞讷讷,不知口内讲些什么,手挺铁杖,直冲过阵来。刘仁轨急回头看觑,秋侨早已一骑马杀出,交手三合,秋侨抵敌不住,拨马回阵。红鸠尼赶来,利厥宣骤马拦定,挺枪便刺。红鸠尼举杖劈面打来,只一合,利厥宣撑架不定,转身落荒而走。红鸠尼举铁杖从后直搠将来,把战马后腿上一点,那马侧身便倒。

  利厥宣急跳在半旁,红鸠尼又举杖拦头劈下,利厥宣闪过,倒退了几步,那禅杖击着一块大石,迸起一道火光,已为粉碎。

  红鸠尼急提杖回马赶时,利厥宣已走远数十步了。红鸠尼暗忖:“捉这裨将,成甚功绩?不如砍了主将,大事已定!”忙招引副将山五郎,率领大队番军径突入中军来。众牙将拼命抵住,秋侨单救刘仁轨逃命。后面番军赶入,把官军冲作两处。秋侨、刘仁轨上南,卞刺史、瞿琰落北。番僧红鸠尼正追入官军阵内,忽见一垂发美貌童子和一官长往北去了,不觉心头火发,想:“别样功劳,总为小可,若擒住这披发郎君,回帐中去快乐,煞胜似郎主分茅裂土。”当下倒提铁杖,单马望北急追。瞿琰马快,先去了数箭之路,把卞刺史遗落后边。红鸠尼一心要拿披发俊俏之人,撇下卞刺史,一径里望前紧赶。瞿琰回觑番僧来得较近,把马一拍,倒兜将转来。红鸠尼见了,满心欢喜,斜倚着禅杖,伸开尺余长两掌铁锥似十个指头,正要骤马来擒,耳根边只听得“括”地一声响亮,左手心已中一箭。红鸠尼一声“啊呀”,急急拔箭时,右手背又着一箭。两只臂膊垂下,把双腿将马一夹,那马掇转身待走。瞿琰大喝道:“番奴慢走!”

  一弩箭放来,射中脑袋,红鸠尼翻身落马。有诗为证:

  虎将勇同罗剎,谁期阵现观音。

  色相总牵魔境,先教一命归阴。

  瞿琰复回原路,撞着卞刺史仰面卧于地上,急下马扶起,同踅过谷口,只见山凹内跑出一将来,觌面看时,正是利厥宣,彼此惊喜。瞿琰道:“番僧这厮被我三箭射于马下,不知死否?”

  利厥宣等复往北行,果见红鸠尼横躺在石下,四肢已不能动弹,两只光眼,兀自眨眨地开闭。利厥宣拔出佩刀,割下一颗光头,带箭拴于腰下,拾起铁杖驮于肩上,又走不上一箭之地,红鸠尼那匹战马在山岩下吃草,利厥宣牵过来,令卞刺史骑了,一同取路欲回城内。正走间,忽见尘头乱起,一队番僧、番卒杀奔前来。利厥宣谅众寡不敌,慌引二人带马入山谷,抄路往西门进城去了。

  原来刘总督被山五郎突入阵中,锋不可当,众裨将抵敌不住,秋侨单救总督回阵,山五郎卷杀一阵,砍死牙将官军不知其数,直杀到南城,被河堑阻住,方才退去。番王哈云撒密胜了一阵,收兵回寨,查点将士,单不见了番僧红鸠尼那一枝军马,差人四下寻觅,少顷,番僧嚎篊恸哭而至,诉说红住持被官军砍了头颅,抢去铁杖,只拖得尸骸在外。番王大惊道:“骨查腊被擒,红和尚又遭杀戮,中国决有能将,俺若再与他厮并,必然败衄,不如乘胜及早逃回,免受大祸。”当下传令回军,留哈云一喃、山五郎二将为断后,以防追兵,乘夜陆续起行。

  话分两头。再说刘总督收败军入城,卞刺史等皆到,利厥宣献上红鸠尼首级。刘仁轨惊道:“我见汝战败奔窜,此僧之首从何得之?”瞿琰把上项事说了,众皆欢喜。刘仁轨道:“早不听贤刺史良言,仓卒一战,狼狈至此。若非秋伯父死力救出,予命休矣,又害将士等死于锋镝之下,予之过也!”顿足追悔。利厥宣道:“胜败兵家常事,督爷休得懊恼。况红鸠尼这秃厮勇悍无匹,今幸死于二相公之手,其余番将不足虑矣。容咱等整兵再战,一鼓可以败之。”卞刺史道:“不然。红鸠尼虽死,山五郎尚存,其勇力弓马不在番僧之下。若与交战,不可忽略,以误大事。”利厥宣道:“山五郎虽勇,秋爷与咱并力合战,足以相抵。然彼见红鸠尼战殁,其胆已破,非同已前锐气。况番王父子屡战不胜,又虑粮草不继,据咱度料,必有退去之意,若放彼走脱,反贻日后之害。督爷速宜令人飞报与沙、乜二寨主并咱父亲知道,尽统三洞军马,守住要路,咱这里随后追袭,管取番军一人一骑不得回西土矣。”刘仁轨道:“此论甚好。谁敢往酉阳等洞三寨报知?”卞刺史道:“山路曲折难行,更兼偏僻窵远,非利长官亲去,恐误乃事。”

  利厥宣欣然:“愿往不辞,乞假神驹一乘,顷刻可达。”刘仁轨大喜,举盏敬酒毕,令牵出那匹墨顶骏马来。

  利厥宣跨上雕鞍,飞奔而去。当晚,刘仁轨几次差精细军士,密地出城,打探番军消息。次早报到,番王于二更时分马步军兵尽行拔寨去了。刘仁轨率诸将出城追赶。

  却说哈云撒密前哨回军已到崆峒山下,前面山嘴有军马拦住去路。哈云撒密大惊,将军马扎下营寨,候中队哈云一喃到来商议。哈云一喃道:“事已至此地步,有进无退,少若迟延,愈难前往。”哈云撒密正待整军杀进,忽报后队山五郎又被刘总督亲率大军追袭,两下接战,郎主急拨兵救应,哈云一喃将中队番军分为两处,前后助战。有诗为证:

  提戈黩武犯中华,轻信连兵井底蛙。

  败北欲归归不得,抚膺空恨念头差。

  先说哈云一喃拍马挺枪,杀至崆峒山下。前面一大将手提三尖两刃刀,坐下雪面五花马,大喝道:“咱已候久,番奴慢走!及早纳下车仗、金银、粮食,放汝父子一条归路。不然,教汝等尽为他乡之鬼!”哈云一喃道:“俺自与中国有仇,与你何预?辄敢大胆生事,截俺归道!快通名姓,放马交锋!”

  那将道:“咱乃灵关寨主乜律新,奉总督刘爷钧旨,令擒汝父子,献俘阙下。早早纳降,免污咱刀!”哈云一喃大怒,挺枪便戳。乜律新举刀架住,放马大战。斗至四十余合,哈云撒密从后卷杀将来,乜律新抵挡不定,拨马回身退走。番王父子一直追过岭来。忽然金鼓大振,两胁伏军齐出。不知哈云撒密父子怎生接战,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刘经略执旗督阵  瞿司理上表辞官

诗曰:

  征鼙雷动阵云连,胜算全凭主帅权。

  独立山巅旗帜展,折冲谁敢不争先。

  话说哈云撒密见乜律新败去,率大队番军追出岭来。忽然撞出两彪军马,左首利厥宣,右首沙或迷之子沙雀钥,各带精兵拥至。乜律新回马杀来,三路人马并力鏖战。哈云撒密中箭落马。哈云一喃急向前救时,被乜律新一刀砍翻,父子二人皆被擒住。番军无主,尽皆溃散。

  再说番将山五郎恃勇断后,正行之间,官军随后赶到,两下格斗。刘仁轨亲执号旗,立于牛心山顶,指点众将,各分队伍,四方八面,团团围裹。从辰末战至申时,番军看看折尽,山五郎奋勇突出重围,刀砍处众将纷纷落马。秋侨挺身截住,大展生平手段,鏖战数合,诸将率官军重重迭迭围绕定了。山五郎战秋侨不下,拨开画戟,冲阵突围便走。刘仁轨于山顶见东北上一牙将缩退,放出了山五郎,即拔出佩剑,交与左护卫健将庞翊,飞马戕下首级。诸将见了,拚死杀向前去,又把山五郎围住。山五郎匹马阵中驰骋,又砍死数员牙将,杀透重围。

  秋侨追上,重复大战。山五郎胆怯,不敢恋阵,跃马逃奔。走不上数箭地面,利厥宣等率领得胜苗丁杀到。山五郎见无去路,拔刀自刎而死。

  三洞苗兵与刘总督官军并做一处,同往龙门州来。府厅坐定,将番王父子收入陷车,然后大排贺功筵席,宴赏大小将士。

  正饮酒间,传报天使到来。刘仁轨迎入,焚香接诏,开读已毕,天使道:“皇上闻番王与骨酋等屡生边衅,侵扰地方,龙颜震怒,故特旨令总督大人即行征剿。今幸奏捷献俘,指日封侯拜相矣!”刘仁轨道:“骨查腊恣恶不仁,每生变乱,下官已督诸将捣其巢穴。此贼复招引番王哈云撒密等骚扰。一托皇上天威振摄,二赖利、乜、沙三长官与众将戮力同心,共成大功。

  适聆圣谕,令某等先灭骨巢,继进兵征剿番国。今差清江洞长官利某赍表章,同老大人解番王哈云撒密并其子一喃、洞贼骨查腊回京面圣。下官等暂屯兵于此候旨,然后征进。”当下送天使驿亭安息。

  次日,将哈云撒密父子、骨查腊上了三辆囚车,差利把答率领军校百人护送天使,一同起程。天使作别,取路往东南进发。不日至京,带利把答入朝面驾,舞蹈毕,将刘总督奏章呈上。内监接了,放于龙案之上。天子展开细看:果州总督臣刘仁轨奏:为剿寇静边,恳恩旌功戮恶,以明赏罚事。臣于某月抵任,适遇蒙山洞酋奴骨查腊拥众作乱。臣督兵急行剿捕,赖清江洞主利把答并其子厥宣、灵关洞主乜律新戮力折冲,深入贼境。

  骨奴又诱番王哈撒密等大行侵掠,臣复率军相拒。

  幸统制官喻铎、秋侨、关赤丁等简师鏖战,所向无前;臣表弟瞿琰、耿宪参画军机,神于弧矢;文武等齐心效力,共济大功,馘斩臣魁,生擒番虏。谨上捷闻,并俘囚诣阙。外有已故酉阳洞主沙或迷、正统制胡侠,奋不顾身,死于敌阵。伏乞圣恩,磔叛旌功,爵生录死,庶俾凶顽震慑,将士励锋。臣临表元任激切惶悚之至。

  天子看罢,龙颜大悦,见利把答俯伏阶下,问天使道:“这人居何官职?”天使道:“清江洞酋长利把答,同臣赍表章复旨。”天子道:“卿等且退。”天使等谢恩出朝。当晚圣旨批下枢密院来,说:蒙山洞酋奴骨查腊、西番撒马儿罕国王哈云撒密等,屡生叛乱,幸总督刘仁轨擒获,着本院官员细行审鞫,定罪奏陈。

  却说枢密院左仆射李绩接了圣谕,令校尉带哈云撒密等三犯进院审问。哈云撒密因一路水土不服病倒,不能言语。哈云一喃将反乱原由一肩卸与骨查腊身上,骨查腊又说番王父子诱他作反,两下争辩不已。李绩道:“叛乱之徒,何分首从?据律论之,一概凌夷处死,何必细加推问!”司刑太常卿卢承庆道:“不然,下官详察二人之言,其情立见。骨查腊吐语支离,哈云一喃出言剀切。这一番变乱,决从骨贼而起。罪原轻重,不可执一。”又唤利把答详问。利把答道:“骨查腊侵扰边州,杀戮官军,向来作耗已久。近因刘爷新任,彼复鼓众为乱,杀死酉阳寨酋长沙或迷,伤部下军士数千。又入番国,率引哈云撒密入寇。赖刘爷摅略运奇,众将土齐心戮力,幸而奏凯成功,献俘阙下。”卢承庆听了,大笑道:“不出予之臆料也。”将三犯仍发天牢监禁,聚集院中大小官员商议。李绩道:“皇上发下番王骨贼这一宗公案,事关重大,非同等闲刑名之类。众位先生立何主议,以复内廷?”司农卿费鉴道:“此事乃朝廷过虑,发下院中审谳。据某议之,番王、洞贼等同谋作叛,屡行杀戮官军,凌逼官长,蜀镇费了多少钱粮,擒获至此,律应三犯磔尸于市。再令总督官进兵剿灭番国,振威西土,已外诸夷,谁敢再行叛逆矣!”卢承庆道:“此论虽足以扬威,慑服边境,然非圣主抚夷之本心也。今日番王献俘于朝,本宜磔尸示众。皇上发下院中审鞫,定罪复旨,则圣意宽恩,已放一条生路。

  岂不见当年诸葛武侯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与孟获交战,七擒七纵,蛮夷等感其德,终身不复叛乱。遐想圣心,实有意也。

  下官等入朝面陈抚夷怀远之义,劝皇上放番王父子返国,彼必感恩,倾心张胆,报效朝廷。然骨查腊这厮,屡扰边疆,百姓受其荼毒已非一日,宜碎尸示众,以惊诸洞。庶几威德并行,西隅安静。”李绩听从,各官散讫。

  次日早朝,李绩等枢密院官员同见天子,将奉旨研审番王等情节,并卢太常所议之言,一一陈上。天子大悦,允奏。数日后,发下旨意,令刑曹官吏监押骨查腊,凌迟于市。又宣撒马儿罕国王父子进朝,天子面喻了一番。哈云撒密、哈云一喃俯伏谢恩。天子又令光禄寺官办宴相待,钦赦番王父子回国,差官赍旨,与利把答一同起程不题。

  且说刘仁轨等军马屯扎于龙门州,候旨征进。忽朝廷差官赍旨到来,刘仁轨率众接旨,开读云:卿等汗马功劳,朕已知悉。令枢密院官穷究番王作反情由,实系洞奴骨查腊引诱所致。已将骨查腊磔尸市口,卿等速拿其三族,诛窜如律。番王哈云撒密并其子一喃,并赦死不究,将所擒将士、一应器械车辆,给还番王回国。卿即班师,至京面朕,论功升赏,尔其钦哉。刘仁轨谢恩毕,与天使行礼。利把答参见。少顷,番王父子皆到,见了刘仁轨,番王躬身下拜道:“辱败之徒感大人不行诛戮,得以面圣,钦赦还乡。愚父子犬马微躯,皆出老大人恩赐。”刘仁轨答拜道:“王等父子被骨奴簧惑、大肆侵掠,本当诛夷剿灭,赖天子洪恩,赦宥还番。尔等宜尽心报国,莫辜天恩。”哈云撒密顿首称谢。刘仁轨就于州厅设宴款待,天使并番王等尽情酣饮。

  次日,送天使回京。一面查点所降番卒、车辆、器仗等项,造成一册,交割与哈云撒密。哈云撒密父子拜受辞去。刘仁轨发付利把答、乜律新、沙雀钥回洞,分拨三洞苗丁五千与利厥宣镇守蒙山洞,候旨定夺。利把答等各各拜辞,回洞去了。次后,刘仁轨同秋侨、耿宪、瞿琰回果州镇来。卞刺史送出郭外相别。刘仁轨回镇,与夫人相见,各诉日前事迹,互相悦怿。此时关赤丁金创已好,拜谢刘仁轨,欲辞别回涿州去。刘仁轨道:“剿灭骨贼,汝亦立功。我当奏闻朝廷,必有封赏。候圣旨下日,去亦不迟。”

  关赤丁不敢复辞,与秋侨、耿宪等都在衙里住下。镇中军马,交与喻铎掌管。

  刘仁轨带领亲随吏役,星夜往长安来。先参谒了左、右二仆射,次早随班入朝见驾。山呼舞蹈已罢,众官皆退,刘仁轨俯伏金阶。天子问:“殿前俯伏者是甚官员?”近侍下殿问了,备细奏知名姓。天子道:“苗贼骨查腊跋扈不仁,恣行叛乱,官军屡讨不服,又复诱番王入寇,势甚猖獗。赖卿大展经济,诸贼受擒,卿之功迹显著,虽周之十臣、汉之三杰,不能过也。”

  刘仁轨顿首道:“蛮夷肆毒,百姓筝鍃. 托陛下天威,一鼓殄灭,众贼献俘,乃皇上洪福所致,臣何功之有?”天子道:“西番蛮僚鸷狡,向来难于平复。今得卿如此用心,数月之中大获胜捷,朕心甚喜,已将骨贼寸斩,番王哈云撒密父子释放返国。贤臣之下,是何谋臣、勇将,共成茂迹,再当开陈,论功加赏。”刘仁轨将秋侨等各人功劳奏知,又把沙或迷、胡侠战死情节陈上。天子亲提御笔,记录已毕。刘仁轨谢恩出朝,仆射诸大臣等俱延请庆贺,留于公署安歇。朝廷颁旨,升刘仁轨为吏部尚书,钦赐蟒衣一袭、玉带一条、白金百两、蜀锦二十端,铁券金书:“子孙世袭金吾卫骁骑将军。”淑人龙氏封为一品夫人。秋侨为剑南都统制,喻铎为昭毅将军,耿宪为阆州别驾,关赤丁为涿州统兵总校,瞿琰为东部司理,乜律新、沙雀钥、利把答为武德将军,利厥宣为显武将军,统领蒙山洞军民,部属各各钦赐金帛有差;已故阵亡酉阳洞酋长沙或迷赠为翊忠护国昭勇将军,果州正统制胡侠赠为精忠卫国安远将军,就于本境立祠,令有司官岁时致祭;龙门州刺史卞虹升为果州副总督;已下有功将士,一一封赏,不能尽述。刘仁轨上表辞谢,天子不允。刘仁轨又上表暂回故土祖茔祭祀,然后之任。

  天子允奏。刘仁轨辞朝,衣锦还乡。一面差人至旧任迎取家眷。

  此时圣旨已到果州,喻铎、卞刺史、利把答、利厥宣、乜律新、沙雀钥等接了圣旨,拜受封赏,厚待天使,各各上表谢恩不题。

  单表刘总督夫人龙氏、秋侨等一行人得旨受封,随后刘仁轨所差军校已到,夫人欲与众人作别,各临任所。秋侨、关赤丁坚执要送夫人家眷同至卢溪,夫人欢喜,即日起程。那新任副总督卞虹并三洞酋长、各州县大小官员等,送至江口自回。

  单有利厥宣不忍分别,和秋侨等同舟护送,不日来到鄂州地面。原来刘仁轨祖居鄂州嘉鱼县吕蒙城内,其祖刘怡游学卢溪,赘居富室庾宅,遂家于辰溪。及庾氏有娠,刘怡病亡,移枢回祖茔安葬后,生子刘浣,复遭回禄,出仕远乡,住基久为废址。此时刘仁轨回至鄂州,就于仙枣城侧买下宅子,迎接诸人,安顿朝筵暮席,相待月余,利厥宣先拜辞去了。秋侨与女婿耿宪别回蔡州,接了妻小上任。关赤丁将那玉蟹、神驹赠与瞿琰,也相别自往涿州。刘仁轨祭祖已毕,整顿车马,择日启行,随令瞿琰往东都就官。瞿琰笑道:“蒙皇上天恩,大哥培植,赖为显宦。然自古及今,未有垂鬓稚子摄政治民之体。乞大哥上表,代弟辞职,伺成人上冠之日,方可受爵。”刘仁轨深服其论,长笑道:“少年老成,人所难及。贤弟既不赴官,与我同临京任何如?”瞿琰道:“小弟愿随,但离家已久,今暂回见母兄一面,从容修治行装。”刘仁轨道:“我久欲拜谒二位哥哥,被事务羁绊定了,奈何,奈何!况朝廷钦限甚紧,复虑印常侍暗生谗谮,只得急急兼程前进。哥哥处为我代言伸意,尔可作速来京,莫行耽搁。”龙氏又令带礼送与小姨、二嫂,瞿琰领命。两下正待分手,忽见家僮晓儿赍礼来到,磕头毕,禀道:“二位家主闻老爷剿贼有功,高升爵位,小相公又做了官,特令小人远来作贺。”说罢,将礼呈上。刘仁轨收在一旁,问道:“二位相公皆好么?三官人正欲来家探望。”晓儿道:“从员外归天之后,二相公的小姑又染病而亡,合家悲苦,不必说得。二相公因无子嗣,欲娶一妾,二娘子不允,终日闹吵。二相公为受了熬煎,患成蛊疾,腹涨气喘,日加困笃。

  大相公差小人来,一则贺老爷之喜,二则说当年员外存日曾将医方秘诀授与老爷,今特求药饵以救二相公性命。”刘仁轨惊骇道:“相别已来,讵料二哥又染笃疾,我这里医方尽有好的,但为仕途繁冗,把那医道荒疏,书籍藏贮,怎么检得那方子出来?”瞿琰道:“大哥不必觅方,兄弟自能攻治二哥之病,管取无伤。”刘仁轨道:“蛊之为害,非他疾之比。虽灵丹秘药,取效也难,贤弟何得浪言?设有差池,岂不致二嫂之怨?”瞿琰道:“弟之药饵,出于异人传授,灵验异常。患者除非气绝则已,稍有一丝之气未断,药到即痊。”刘仁轨道:“汝向来未曾医业,焉能有此国手?自古瘫劳蛊疾,多死少生。贤弟所传,不过是游僧术士,海上丹方,其药千奇百怪,种种不同,伤人最多,为害非浅,贤弟休得勉强任邪,误兄性命。”瞿琰笑道:“弟之医,不出于黄帝《素问》,亦不取草木金石之品,只用灵符一道,吞下即消。若非真传,岂敢浪用?”刘仁轨再欲言时,龙氏道:“小叔年纪虽幼,举止久尔真诚,若非果得真传,何苦强开大口?二伯宿婴重恙,延颈望救,速宜打点小叔回去,何须苦苦盘问,耽误行期?”刘仁轨道:“夫人讲的就是,二哥设有差误处,非关我事。”瞿琰暗笑,将玉蟹交与龙氏收贮,实时结束,别了刘仁轨夫妇,跨上神驹,和家僮星夜回毗离村来。不知那瞿璇病临危笃,曾见的兄弟一面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瞿二郎吞符却病  党氏女刺绣见妖

诗曰:

  隩室雕甍寂不哗,佳人停绣傍窗纱。

  翩翩禲魊何为异,天遣侏儒伴俊娃。

  话说瞿琰闻兄瞿璇患病垂危,飞马星夜回家,见母兄二嫂礼毕,聂氏哭道:“你哥哥几遍价发昏,只待断气。幸小叔回家一见,万千之喜。”瞿琰心忙步急,也不答言,径入卧房里来。只见瞿璇卧于榻上,两眼微开,僵卧不动。瞿琰将手细候鼻息,单有一丝出气,忙唤取净水、灯火、笔砚来,撒开顶发,步罡捻诀,喷水画符,就于灯上焚化,用热汤调匀,搀起瞿璇灌下。众人看了,暗笑道:“又来胡弄。人已将死,用此何益?岂不是鬼门上贴符哩!”瞿琰见一窝子人捱捱擦擦丢眼撇角,明知是众人笑他,他也不理,紧紧将瞿璇搀住。未及一餐饭间,病人腹中骨都都几阵作响,瞿琰令健婢抱瞿璇坐于净桶之上。

  少顷,只听得后宰门豁剌地振动,恰似吕梁洪开闸一般,乒乒乓乓倾下水来。瞿琰不住将热汤接应,瞿璇忽开口叫了一声:“阿呀!”瞿琰道:“好了!既能呻吟,则气转矣。但困惫已极,且暂卧片时才好。”依然扶于榻上睡了。未及半刻,腹中又响起来,复搀扶大解。如此一连行了数遍,瞿璇才省人事,开眼看了瞿琰,问道:“三弟何由在此?”瞿琰道:“我为二哥得恙,星夜前来看视,如今觉好了些么?”瞿璇点头道:“这会子胸内宽了大半。”瞿琰道:“哥哥且不要言语,宁神静睡,从容调摄。”瞿璇依言,闭目睡了。众人揭开净桶看时,原来是满满一桶臭黑之水。众人方信瞿琰的仙符妙术,无不称羡。

  瞿璇自解下了黑水,遍身肿胀皆消,胸膈宽舒,渐思饮食,数日间便能行动。瞿琰接母亲、大兄、二嫂聚于一处,取刘仁轨夫妇所送礼物,逐一交与,将日前征剿骨查腊并番王事迹备细陈说,合家欢喜。又对聂氏道:“我做小叔的有一句切紧的言语要对二嫂说知,休得见憎多口。”聂氏道:“叔叔有话便讲,奴家怎敢嗔怪?”瞿琰道:“向闻人讲二哥病症,因为无子娶妾一节,与二嫂反目,以致狼狈。不知真否?”聂氏道:“果实为此得了蛊疾。叔叔问及,有何议论?”瞿琰道:“嫂嫂向来百能百会,几多的伶俐,岂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又不闻俗谚讲,四十无儿当娶妾?二哥那一点念头,亦系正理。嫂嫂和他怄气,也觉有几分不是处。”

  聂氏道:“奴家虽系女流,岂不识后嗣为重?我为嫂的也曾产下几个孩子,不幸夭殁。单单一个姑儿,兀自留他不住。这是你哥哥命运该载,与我何干?日前一霎时抵死要娶妾,非我妒忌不贤,阻你哥哥高兴,只为着『知命而守』四个字。你看那做皇帝的,有三宫六院,嫔妃采女,不要说那产育多的,便是一人产一个孩童,不知多多少少的太子哩,为何也有几朝天子驾崩之后,请别人子孙做皇帝?又看那宦室富翁,大妻小妾堆房塞屋,也有断种绝代的,总是八字中不曾栽种得男女的根基。纵使讨一万个小老婆,也是枉然。故劝你哥哥安分守己,一夫一妇过去罢了。况大伯继娶姆姆,天幸得了侄子。又有小叔青春年少,若讨了一房婶婶,怕不会生出孩子来?怎愁员外绝下宗嗣?这都是你哥哥过虑处。还有一句话不好启齿。今是一家人,讲也无害。你哥哥少年纵性,不听我良言劝谏,终日寻那小伙子玩耍,未到中年,身子却似鼻涕一样软的,动不动就叫腰酸背痛脚筋抽,头晕眼花心胆颤。巴到天晚,吃了三杯下肚,放倒头齁齁觅睡。纵使南倭北鞑杀到牀前,他把头钻在被窝里,拳手缩脚,鼻孔朝天。若肯转动一动时,我聂氏舌尖也索烂尽。如今二官人、二爹爹肉身在这里,我做浑家的终不成造意屈陷你哩!媚姨、小叔、大伯、姆姆一家骨肉在此,请揣摩酌量一番看,你道恁样人娶了偏房,生得出儿子么?”

  众人听了,一齐掩口而笑,连瞿琰也忍耐不住,呵呵地笑起来。瞿琰道:“原来如此,二哥尽有几分懵懂处。”瞿瑴笑道:“自古说:清官难理家务事。今看三弟断判兄嫂的失处,那话儿果道得不差。”瞿琰道:“哥嫂们把闲文且打迭起一旁,弟还有一言参酌,二哥这症候是一笃疾,虽然用符药医减了几分,那病根兀未攻得尽绝,倘兜着烦恼重新发作,便是太上老君九转灵丹,也难医疗。我急欲移二哥到后花园书房中将息,不过三五月间,病症自然全愈。那时精神焕发,返本还元。求二嫂开天地之恩,赐一妾与他,或者生得一男半女,亦未可期也。”聂氏合掌道:“难消,若得小叔恁般时,做嫂的感谢不尽。今日就将哥子交与你,直待病痊,娶妾得子时候,然后相见。”瞿琰笑道:“嫂嫂这话分明是斗气的意思,我怎好接兄到书房里去将养?”聂氏道:“小叔又错怪我了。你哥哥病在临危之际,赖小叔灵药,救而复生。果得精健,可以娶妾,乃瞿门幸中之幸。譬如你哥哥一口气断了,撇了我去,还寻兀谁闹吵?这是我真言实语,怎疑为斗气的话头?”众人一齐赞叹道:“好一位贤德安人,难得,难得!”

  聂氏笑道:“你众位且莫过誉。还有一节事情,也要对众题破。”瞿瑴道:“娘子有甚言语,讲破更好。”聂氏道:“二官人生得孩子时,夺了小叔一股家产,莫嗔我聂氏的不贤!”众人齐笑了一场。当日就将瞿璇移到书房中去,弟兄同榻而卧,亲自煎药调理。不上一月,瞿琰起居如旧。这聂氏果是固执,朝暮间只令僮婢通问,送衣馈食,自己足迹不到书房中来。

  忽一日,瞿琰出外去了。瞿璇寂寞中想起夫妻情久,怎忍久旷?随步踅出花园,回入中堂,只见聂氏坐于轩子前针线,一见丈夫来到,跳起身将堂门掩上。瞿璇惊诧道:“我今病痊体健,特回房看你,为何反闭户不纳?”聂氏道:“日前我曾对众讲过的,直待你娶妾得子,才许相见。如今未及月余便要回房,何无一毫男子气概?”瞿璇道:“向日娘子之言,不过是一时要好的论头,为何反认作真实,终不然不娶妾生子时,终身不相会了?”聂氏道:“你想那日病危临死,闭目无声,也可今日见我么?男子汉家要见进退,那害蛊得病的是死里逃生,你兀想什么勾当哩!我今日面立一誓,老兄纵使讨了一个小老婆,如生不下孩子时,也休想厮会;我若举目瞧你,便瞎了这一对眼珠!”

  瞿璇站了一会,反觉没趣,冷笑了一声便走。回转书房,垂目叹气,一面翻书,口里骂着:“不贤之妇,可恨!可恼!可厌!”正在念诵间,瞿琰刚刚走到,见兄面有愠色,口中絮聒,忙问何事。瞿璇不好隐匿,把前话讲了一番。瞿琰笑道:“二嫂主见不差,端的为着兄来。娶妾诚是易事,生子亦系天缘,哥哥何必着恼。”瞿璇道:“宜尔室家,乐尔妻孥,人皆有此,我独无之,暗中摸索,不由人不郁然也。况终日独坐书斋,甚觉无聊,怎得一个洒落去处,消遣数日也好?”

  瞿琰存想半晌道:“有一所在,深邃幽雅,哥哥尽可消遣,明日就去。”瞿璇问:“是什么去处?”瞿琰道:“数日前,城里东街清阳庵道士滑士游请我闲棋,因无暇,不曾去得。我想那庵里十分幽静,同兄一去何如?”瞿璇笑道:“此庵园林花卉,小斋静室,处处可人。徘徊数日,足以适兴。但接三弟手谈,不是好意。据我揣度,必为爹爹阴寿事发。”瞿琰道:“爹爹的阴寿道场,毕竟免不下的,且去一耍,再做理会。”

  次早,弟兄二人乘马带仆,取路进了东门,到清阳庵里来。

  那道士滑士游亲自出来迎接,转入老子堂侧首花园静室中见礼,分宾主坐定,一面献茶。滑士游道:“闻二相公染恙,许久不会。今睹尊颜,十分精采,并无一毫病色,可贺,可贺!”瞿璇道:“贱躯久抱危疾,幸舍弟用药调摄,得以痊可。向蒙垂问,不胜感激!”滑士游道:“不敢。请问三相公青春几何?不过年余之隔,却如此长成了。向闻与刘爷剿贼有功,荣膺显职。回府时就欲奉拜,奈左膊被妖精打了一下,负疼不能舒展,失于奉谒,负罪良多。前令小徒相请,屈大驾至小庵手谈,幸贤昆仲移玉下顾,老朽不胜忻跃。”瞿琰道:“学生贱庚十七,客岁与老师对奕时,已曾请教过,却又忘了?”滑士游笑道:“老痴多忘事,果然,果然。”瞿琰道:“贵庵向来清净,近日出甚妖怪,打伤尊臂?”滑士游道:“不要讲起,端的为着几文钱,险些害了老道士。”

  原来打滑道士的妖精来得希奇险怪,亘古未闻。离清阳庵东南一里多路,有一条街,名花楼巷,巷甚狭小,里面相对有数处屋宇,都是高墙围绕,所居皆富室故家。巷尽头坐东朝西一所大宅子,乃边商党俫造的,前面临街一带墙垣,墙内两旁四间侧屋,中间五间彩画高楼,随后腰墙内又是五间大厅,前后共有十余进高堂广厦,一重重峻壁巍墙,一透透雕梁画栋。

  屋后有一片大园,种植竹木花卉,极其深沉宽敞。这党俫的浑家荀氏十分能会,助丈夫成了偌大家业。生得二女一子,长女名太姑,年十七岁;次女名元姑,年十五岁;季子名党融,年方十岁;都生得端方秀丽。这姐妹二人,从幼儿延女师习学女工,其挑描刺绣,自不必讲,兼且知书识算,颇通文墨,向来常在后园花楼上针指。因父亲边上生理,出外多,在家少,因此把姻亲之事耽误,未曾成就。这党俫是个老经纪,一味的顾着生理,凡乖觉活动的僮仆,都打发出外置货、取帐、坐铺、当官去了,家下仗着荀氏料理事务。嫡亲四口儿并婢女、小厮等,不过十数人而已。只因这屋广人稀,引出一番奇事。有诗为证:

  院宇深沉人迹稀,经年远别各天涯。

  只因觅却蝇头利,致引妖氛作祸基。

  当日姐妹二人吃罢早膳,打发其弟党融馆中去了,一同上花楼刺绣。将及已牌时分,太姑觉得身子困倦,抛了针线,倚着窗槛闲看,只见檐口瓦上一件东西,影影移动。太姑对窗外“啐”了一声道:“做得片时生活,早又眼花了。空檐之上是甚物行动?”举手把两眼擦了几下,定睛看时,原来是一小小人儿,头戴扁巾,身穿素服,长须高背,手持竹杖,长有寸许,俨似人家侍奉的住宅土地,在屋檐上飞步而行。把太姑吓了一跳,忙将窗子闭上,扯了妹子衣服,往楼下便走。元姑不知何故,忙问,不答,直到卧室内坐了一会,太姑才言备细。元姑摇头道:“不信有这异事,莫非姐姐眼花了,在此调谎?”太姑道:“我初见檐口影似人行,心下也诧道眼昏,及后仔细再瞧,果是一小小人儿走动,迅速如飞,故扯妹避之,何苦谎言哄汝!”元姑道:“我只是不信世上有此作怪之事,待我眼见方为真实。姐姐,同上楼去一看何如?”太姑道:“我的胆险些儿被他惊破,谁敢同汝再瞧?”元姑一把拖住要上楼去,太姑抵死不行,扯扯拽拽,卷做一团。丫鬟小春走到,分开二人道:“姑姑们在此口苏,奶奶见了,岂不嗔恼?”元姑将前事讲了。小春道:“世上事眼见是实,耳闻是虚。何不同去一看,便见真假。”太姑争辩不过,又得小春陪伴,壮胆移步便走。

  三个一同上楼,开窗细看,立了好一会,不见动静。元姑道:“何如?我讲姐姐谎言吓我么!”太姑不敢做声,心下暗暗疑惑,呆呆地立了半晌,依旧取过绣牀针线,做了一番,直至午后下楼,当晚不题。次早,姐妹二人梳妆毕,吃罢早膳,唤了小春,又上花楼,同作针指。太姑一面绣着花,心下还想昨日事体,手持绣绷,一眼对着窗外。少顷,忽见檐上那小人儿复拄着竹杖走来走去,忙招呼妹子、丫鬟来看。这两个凭窗觑时,果然是一土地形状之人,飞行不定。急急丢了针线,脚赶脚一齐滚下楼去,奔入轩子里,对母亲一五一十的讲了。荀氏喝道:“胡讲!好好人家,见此鬼怪,岂是美事?莫非你二人倦于针指,故诡言偷懒么?”二女道:“女工针线是孩儿们正务,怎敢胡言怠惰?那邪怪我三人实同目击,母亲不信,可往花楼上一看,便知分晓。”荀氏随即和二女同上楼来。不知果见妖怪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蓝面鬼扑捉党翼儿  大将军锤击滑道士

诗曰:

  纷纷野道是旁门,浪谓驱妖反受惊。

  修正履方魔自退,不须按剑诵黄庭。

  话说荀氏虽是女流,素有主见,不信邪鬼。当下因二女说窗外小人之异,一同上楼,望窗外觑时,真煞作怪,那瓦上的小人儿比前长了寸余,带着两个蓝脸小鬼,在檐口打团团,走了几个转身,径奔入窗口来。终是这荀氏年纪老成,有些主张,口里念着太上老君,两手拈了瓦片,打将出去,瞥眼间,那三个小人儿寂然不见。荀氏道:“木妖石怪,何处无之,孩儿们不必忧惊。自古道:见怪不怪,其怪自退。以后只在房里习工,不可复来闲玩。”说罢,把四面窗扇关上,又将楼门锁了,娘儿们下楼,聚做一处寝食。数日后,隐隐听得花楼上有履足之声,继后渐闻歌咏欢谑,恰似宴客的一般,笑声不绝。

  荀氏昼夜县徨,又怕惊伤了女儿,按胆佯为不理。

  有一小厮,名唤翼儿,原是个家生子,年近二旬,向来乖觉胆大,见花楼上如此怪异,口虽不说,心下猜疑:“这屋宇在城市中,又非旷野去处,精怪从何而入?员外久不在家,妈妈莫非有甚差错,故意大惊小怪,将门锁闭,遮人眼目,留甚人在上作耍哩!”当下瞒着众人,悄悄地踅入花楼上来。已是傍晚时候,在门缝里伫目张望,只见四面楼窗尽闭,黑??不见人影,但听得唧唧哝哝的说话响。翼儿心下愈疑,站着窥觑。

  忽一人喝道:“掌灯!”喝声未毕,满楼上俱是灯烛,照得一片通红。楼中心虎皮椅上坐着一员大将,生得长躯大脸,暴眼赤髯,头戴兜鍪,绛袍金甲,侧首坐首一个白须老子,两旁侍立数十员军校,丑恶狰狞,状貌不一。翼儿见了,便觉胆寒,颤簌簌立脚不定,意欲走下楼去,又存想道:“既来此窥觇一番,有一个下落,是甚鬼魅,也好祛遣。”复站住,觑其景状。

  只见那大将道:“天色已瞑,何不移酒过来一乐?”两旁军校齐声应诺,纷纷地搬出肴馔来。一霎时,罗列盈案。大将上坐,老子侧陪,军校等执壶把盏,吃了一回,老子道:“向蒙将军嘱托,要一良缘婚配。小神遍处寻觅,并无合意者。日前于此偶尔经过,见本宅二女端方有福,若与将军匹配,足称佳偶,故请将军至此合卺成欢,小神也叨一杯喜宴。为何连日已来,只见宴宾款客,把洞房花烛之事付之不闻,未审是何主意?”

  那大将笑道:“呵呵,空教汝作一隅之神,枉活了多大年纪,岂不知求亲告债之说乎?汝未报之先,吾已见党宅二娃之美,愿求婚配,但未通媒妁,岂可草草行事?使诸亲友闻之,岂不笑耻?”老子道:“将军欲通媒灼,呼吸可行,何必如此濡滞?”

  大将道:“吾细思,通问求亲,非汝不可。明日烦驾,与荀母一言,便成花烛。”老子道:“承尊神重托,敢不奉行?倘荀母不允,如之奈何?”大将道:“彼若慨然允诺,党家之福也;如推辞不允,呼唤诸鬼众恶,骚扰他无容身之处,那时不愁亲事不成。”翼儿听了这活,不觉怒从心起,大喝道:“何处邪神,在此作怪?”即把泥块掷将进去。那大将发怒道:“谁敢触忤吾神,快与我抓来。”又大吼了一声,将房子震得淅刺刺地响。忽见一蓝面长鬼,从屋檐上跳将下来,怒目龇牙,径扑来要拿翼儿。翼儿慌了,口中喊叫”有鬼“!从门口倒栽葱翻下楼去,跳起身就走。那蓝面鬼随后飞也似赶来。刚追至轩下,被一只黑犬冲将来乱吠。

  荀氏听见了,疑是后厅有贼,慌掌灯,令男女等都出来照理。

  只见轩子前翼儿仰面睡倒阶下,那黑犬兀自哰哰地叫个不住。众人忙提起看时,但见他面青唇紫,两眼紧紧闭着,口里哼哼地呼唤“有鬼”。荀氏道:“一会子不见这狗才,原来在这花楼惹祸!”一连豿了几口涎唾,扶出前厅上来,把热汤灌下,坐了一会,才开眼道:“好也,得了命也!”众人问道:“你大惊小怪,却为着甚来?”翼儿叹了几口气,将花楼所见的事情,如此如彼说了,又道:“适才被那蓝面鬼追将出来,若非黑狗赶去扑咬,险些儿被他抓了去,这会儿胆水不知落在那一脏去了。”荀氏道:“花楼上成精作怪,我已闭窗锁户暂避之,待其自退,谁教你大胆偷觑?不拿你,拿谁哩?”家僮们齐劝道:“奶奶不必着恼,且教翼儿睡了,明日另作理会。”

  荀氏依言发付男女们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接亲族们商议此事。内中一老者,姓车字云甫,乃党家久邻,有些见识,对众道:“大凡人家住居,宁可人多屋窄,莫使宅广人希党老丈只顾着生计,将几房从者尽分拨出外,留这些小男、碎女与安人守家。你只看宽荡荡十数进大屋,静悄悄没个人烟,那邪神野鬼乘机而入,蒿恼你家。谁教这小厮呆着一副大胆,黑夜去窥觑?好险也,好险也!”众人道:“老丈议论的极是,如今何法处之?”车云甫道:“老朽素闻清阳庵道士滑士游年纪高大,素有道术,能驱邪遣鬼。及早备礼,去接他修斋作醮,求恳天帝正神,驱逐邪祟出门,自能安静矣。”荀氏依言。登时备下礼物,亲自乘轿,往清阳庵见了滑道士,拜恳作法逐邪。滑士游接了礼物,令荀氏回家斋戒三日,然后赴坛作法。荀氏告别去了。

  到第四日,滑道士率领徒弟牛二松、徒孙巫近槐、玄孙李旭南、玄玄孙翟伯服,共五员道士,到党家来,做三昼夜道场圆满。滑士游披发仗剑,亲到花楼上来,诵咒捏诀,鳞罡步斗,正将法水喷入门口去,只听得一片轰雷裂帛之声,一大将闪将出来,举手中铁锤劈面便打。滑士游叫得一声“阿呀”!锤已掷中左臂,把宝剑、水盂抛在一旁,翻筋斗翻下梯。众道士与党家亲族人役你扯我拽,乱跌下楼去,堆做人山,灯烛尽灭,将老道士压在下面,叫苦不迭。幸厨房相近,厨子们持刀执斧,敲砧板打铜旋,一齐喧哄出来,将众人一个个提起,看那老道士时,直僵僵睡倒地上,口里一面叫苦,还念诵:“转妖缚邪,杀鬼万千。”众人笑道:“妖神已去了,老法士尊躯也将压扁了,尚念咒做什么?”滑士游道:“再念诵几句,怕这爷爷转来怎处?”众人笑做一堆。滑士游蹲倒地上,回头问道:“翟儿不妨么?”牛二松原有几分酒意,又被压了一下,瞅眼道:“扯淡!自己压得几死,还问什么翟二、翟三?”滑士游道:“咦!我便问这一声,不伤恁,切己鸟事,烦恼怎么?”牛二松道:“不羞,肉麻!惶恐老大年纪,不通世务!本宅求你捉鬼,反被鬼侮弄,若非众位朋友相救,这条老命差不多呜呼哀哉!只索卷起经事回去,还记念小翟怎的?这叫做老不知死!”

  滑士游大恼,负着疼,咬着牙齿,挣扎起来,骂道:“党妈妈府上一场大经事,要我等驱邪遣怪,区区手段,谁不知道哩!今夜走了炉,毕竟是汝等身体不净,误了大事,反嗔我多问,好不达理!”巫近槐、李旭南一齐道:“今日本宅一桩正事,我等不能完局,多少没趣!你两个老人家絮絮聒聒怎么?岂不被人笑话?或有小节不圆处,回去争理,何必在此饶舌?”

  滑士游、牛二松再欲争论,被众人劝住。一个厨子笑道:“老法师快请出去,厨房里倾翻了醋罐子,要去收拾,无暇奉陪。”

  众人哈哈地大笑起来。翟道士先自溜了,随后众道士齐哄出厅外,令道人收卷经担,无颜含愧而去。荀氏见了这个景象,又恼又笑,留亲邻吃罢晚饭散讫。当夜,花楼上打滚厮嚷,比往常倍加热闹。荀氏慌张无计,亲自乘轿遍处求签问卜,询何鬼魅;又访问真人法士,终日延请驱遣。奈何那邪神法力浩大,凡驱遣一次,反添上一番烦恼。不及半月之间,前厅后堂都被鬼占了,争斗厮杀之声,喧哄不息。向前只是夜分出来,已后青天白日,长长短短、大大小小之鬼,穿东过西,现形作怪。

  荀氏无奈,只得领了儿女、仆婢搬出墙外栈房里避之。这都是亘古之所未曾见的。有诗为证:

  道高德重鬼神钦,何事书符与诵经。

  术者漫劳螳臂勇,反教魑魅现真形。

  前说都是叙党家见鬼根由,按下不题。且说滑道士因瞿琰问及臂伤一事,将党家神鬼侵扰源流细讲一回。瞿琰道:“那党家或者平素为恶不仁,结下冤孽,以致神鬼作殃,这是无法可解的事了。”滑道士道:“党员外夫妻两口儿最是纯厚,纵使吃藕,也是怕响的,有甚冤孽作祟?不过是天灾人祸,偶尔相凑,聚成作耗耳。”瞿琰道:“既是那家良善,怎忍坐视不救,纵邪鬼之猖獗?”滑道士道:“老朽也只好虔诚发檄,尽法驱逐。不知是甚力量,反受其伤。谁敢再捋虎须,前去行法?”

  瞿琰笑道:“老丈等无非是口传心授道家符咒,隔靴搔痒,未得真传,怎能彀降神伏鬼?我学生自有玄妙之术,纵使玉皇上帝、各天门内天神天将,见了我自然敛手而退,何虑妖神野魅乎?”滑道士听了,半疑半信的道:“三相公既恁地说时,必有真才实学。明日老朽对党妈妈讲知,便来相请,万一决撒时,道士们又增一话柄了。”瞿琰道:“老人家多讲。终不然假以行法为名,诓骗钱财不成?”滑道士道:“三相公果能如此,小庵亦叨光彩。”唤过翟伯服,吩咐往党家去:“对妈妈说知:有一青年相公,法力甚大,老师大拜恳为宅上驱邪。汝先去报知,令他牵马来接,我好陪瞿相公同去。”翟伯服道:“日前压得不怕,兀敢再去闯祸?”滑道士道:“谁要汝多口!三相公自有玄妙之术,快快去走一番。”翟伯服一面走,口里嘟嘟哝哝的埋怨去了。

  瞿琰道:“救难扶危,自是仁者的念头,何必令彼来接?”滑道士道:“更见三相公好处。老朽臂虽负痛,足颇能行,相陪尊驾一往。”瞿琰道:“二哥暂留一候,待弟亲去按治,或遣或擒,临期下手,速则今晚,迟则明早方回。”瞿璇道:“三弟自去,我且在此寻睡。”滑道士手拄竹杖,同瞿琰出庵,缓步而行。刚走的一半路,翟伯服喘吁地奔转来,摇手道:“小相公、老师太不必去了,党妈妈一家子哭得振铃,去也无益。”滑道士道:“党家为何啼哭,可曾问来?”翟伯服道:“他家一窝子老小哭的正苦,谁敢去问他?”滑道士沉吟不动。瞿琰道:“哭之悲切,事在至急矣,怎不去拯救?老法士慢来,烦翟兄引予先去。”翟伯服不敢推托,踅身便走。二人飞步,奔到党家小屋门首,那屋里兀自哭声未住。瞿琰推开门扇,只见党妈妈鬅头散发,睡于地上,口里哭叫:“神爷呀,还我两个女儿来,不然,这一条老命也是死数!”里边有十余人,哭的哭,劝的劝,团做一块。瞿琰分开众人道:“且扶起这老妪,讲一个详细,自有区处。”众人看瞿琰青年美丽,衣衫华彩,谅来不是庸常人物,一齐将妈妈扶起,说:“这官人问你老人家备细,且停悲告诉,为你处分。”

  荀氏把两眼珠泪拭干了,向瞿琰万福,瞿琰答礼,劝道:“老妪且自挣揣,为甚如此悲恸?”荀氏即提起花楼见鬼情节。

  瞿琰道:“前话我已知道,但只讲今日为甚啼哭?”荀氏道:“寒家十余造屋宇,都被那凶神恶鬼占据,无一塔儿余屋可以容身。母女们无奈,移出栈房里栖身,避其骚扰。昨晚正和儿女辈秉烛闲谈,猛然一阵风起,把灯烛卷灭。急掌灯时,两个女儿寂然不知去向。毕竟是那伙妖神摄去了,又不敢入去寻觅,谅来多死少生,因此老身悲切。”瞿琰听了,暗想:“鬼神作祟,造物之戾也。诸耗犹可容之,今踞摄室女而去,必是淫邪魍魉,若不早行诛戮,将来祸不可测。”对荀氏道:“且请宽心。凡淫神摄女,准不加害,只今夜拿住凶魔,稳取二令爱还与老妪。”旁边转过车云甫来,把瞿琰自上至下看了一回,张目道:“小相公请回,莫在此飞蛾赴火,自戕其命。”

  瞿琰正欲答言,恰好滑道士走入门来,车云甫拱一拱手,指着道:“小相公不怕时,只问这老法师讨一个信息。”滑士游道:“老施主,你不知,这小相公年虽弱冠,文武皆全,兼通法术,助刘爷征番灭寇,大建功勋,正要去做官哩!他有真才实学的手段,才敢来遣怪除妖,你莫要阻挡!”车云甫道:“我瞧小相公一貌堂堂,必居显位。但治人极易,治鬼甚难,故劝他莫要惹祸。向日便宜了足下,只压得似鸭叫;近来初九日,杜真人尊头着了一石块,打个窟窿,血也流了几碗;十二日,戚法士行法不灵,恃着力猛,手舞双剑,滚将入去,被他捉倒,口耳鼻孔内塞了泥块,掷出门外来,我等急救时,已是半死;昨晚,关和尚诵经求释,正在甬道中焚化纸钱,被众鬼抬到火焰上,扯来拽去,恰似熏腊猪的一般,屁股上燎浆泡胀起来象鼓钉大。你想,好利害也!”滑道士听了,打一个寒噤,簌簌地发起抖来。不知这老子怎得回庵,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瞿氏子放雷逐怪  车云甫挺斧劈邪

诗曰:

  从来异教惑民多,五觉三缘总着魔。

  茂士少宽雷部责,须臾四海尽干戈。

  话说滑道士见车云甫说妖物神通广大,将一概高僧法士尽遭侮弄,不觉把持不定,倒退了数步。瞿琰道:“我之神术,与那旁门混帐的不同。若是亲身施法,也不为奇。单用着此位邻长握符驱魅,顷刻可以见功。”车云甫摇头道:“蠢老年虽昏纨,还要留这残喘吃口薄粥,怎自送命与那邪鬼!”瞿琰道:“你老人家若有疏虞,我即偿汝之命。”车云甫道:“饶我罢,小相公休要作耍!”瞿琰笑道:“何胆怯之甚也!”对滑道士并众人道:“列位且休散去,试看小生去驱妖孽。若被他拿住时,乞相救援。”荀氏阻定道:“妖神作怪,乃妾家之不幸,怎好害得郎君?切莫进去。”瞿琰带笑袖内取出朱砂,左右二手交换书符于掌心,把两拳紧紧捏定,拽开脚步,径往大屋内走。

  这干人担着一团的干系,打攒攒聚定耳听消息。荀氏放心不下,唤翼儿前去看视,缓急可以救应。翼儿终究胆大,飞步跑进墙中软门边窥觑。只见瞿琰刚走近大厅前栏杆边,厅里喊声乱起,奔出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百余个鬼怪来,形状十分丑恶,一齐来擒瞿琰。翼儿慌做一堆,正待要走,猛听得一声霹雳震响,把那偌大的厅房震得摇动,那伙鬼怪寂然不见。翼儿欢喜道:“着手,这郎君真是好本事也!就追入厅上来。瞿琰已进第二透厅里,翼儿随步赶入去。一连走进五透房子,不见一毫鬼影。

  瞿琰站住,问翼儿道:“汝是何人,泼胆随我入来?”翼儿道:“小子是党家亲人,妈妈因郎君独自一人行法,恐有失足处,故令小人相随伏侍。”瞿琰道:“适才那一声霹雳,妖神野鬼尽已冲散,我因力倦,暂憩于此,汝先入去,洞开门扇,待予进来,搜检余孽。”翼儿也不待话毕,放开两脚,飞也似进去了。才踅出穿堂,只见轩子前画桌上坐着一尊神道,红须赤发,两鬓鬅松,突眼獠牙,脸如靛色,身长丈余,穿一件淡花袄子,两手扯一条火赤大蛇,在那里喀耰地咬啮。翼儿一见,惊得一下两只脚先是软倒,口里大喊“有鬼”!瞿琰在门缝里窥觇,只不进去。翼儿睡在地上,哭道:“这回性命只索罢了。小相公哄我入来,怎不相救?”那尊神道跳下画桌,怒目伸臂,径来捉人,翼儿慌得乱滚。瞿琰跨进一步,放开左掌,又起一声霹雳,豁剌剌震地喧天。那凶神两手捧头,望里面便走。瞿琰随后追入,直赶至花楼之下,闪一闪忽然不见。瞿琰上楼看时,但见烟雾达楼,四面杀气腾溢。瞿琰取朱砂,于前后出入门户之上画了符篆,然后复出外面来。这翼儿还睡在地上,闭目不动。瞿琰叫唤多时,方才苏醒,开眼见了,失声道:“呀,小相公,吓死我也!”瞿琰笑道:“『携』字是汝可称呼的么?不吓汝吓谁?”翼儿才省得是耍他,跳起身便跑,先到栈房里报知。滑道士道:“何如!我老道士请来的真人,可误事么?”

  荀氏、车云甫等不胜之喜。向前雷声响时,远近之人尽皆惊骇:晴天朗日,霹雳从何而起?党家人传出来,说是一少年相公行法驱妖,因此看的人挤满巷内,见翼儿报知消息,一齐喧哄入来,把五间大花厅堆塞满了。荀氏也不顾内外,踊身捱入,见了瞿琰,纳头便拜。

  瞿琰道:“老妪快不要如此,反折我少年之福。”荀氏道:“小相公有此法术,决非凡人,见了活佛不拜,岂不当前错过?”

  瞿琰大笑,慌忙扶起。众人见了瞿琰一表人才,个个啧啧称羡。

  内中有好事的上前道:“既承小相公施恩逐怪,救了党妈妈一家性命,然斩草根不除,难免日后之害。还求小相公捉尽妖魔,方免后患。”瞿琰道:“予已矢心擒怪,岂留余孽生殃?但看那花楼上妖气甚重,党宅二女必迷于此,予怎好轻身上去?故候荀妪与诸邻同往一观,管取妖邪尽歼予手!”众皆称谢。荀氏取了锁匙,交与翼儿,陪瞿相公先行,随后这一伙看的人似蜂拥一般跟入来。这翼儿上楼开了锁,探头张望,里面黑洞洞地,不敢进去。瞿琰跨入楼里,把四面窗扇尽皆开了,满楼明亮,静悄悄并无一些影响。荀氏和众人都已拥到,周围四下寻遍,并不见人形鬼影。荀氏又哭道:“我两个女儿不知被妖精摄在何处去了?”瞿琰止住道:“且莫啼哭,包还老妪二令爱便了。”令翼儿导引,前后屋宇,遍处寻觅,并无踪迹。

  瞿琰心下沉吟不乐,亲自上大厅屋脊观望。只见第六层房子高楼上,有一股黑气盘旋于窗口。瞿琰又定睛细看半晌,才下屋来,唤荀氏等一行人同入高楼,四围看遍,又不见影响,众人都要下楼去。瞿琰焦躁,复跨出南窗外月台上来,只见月台侧首有一间小楼,那楼门高不过五尺,是一把大铁锁锁上的。

  瞿琰看了,道声:“惭愧!这二女子多分在此了。”忙忙跳下月台,问荀氏道:“那扃锁小楼是甚去处?”荀氏道:“这间侧楼,乃老身奉佛诵经之所。”瞿琰道:“既是佛楼,为何从月台上出入,锁闭不开?”荀氏道:“老身一家长幼皆赖佛爷护佑。凡焚香拜佛,必沐浴更衣,足穿新履,从月台上启门而进,方免尘垢以玷金身。等闲童仆不许擅入。前月间,圣鹤寺师父有一至亲,从西域带回百十卷真经,寄藏佛楼之上,叮嘱虔诚供奉三年,阖宅尽皆成佛。老身朝暮礼拜,望生净土。只因花楼上兴妖作怪之后,许久不曾开锁,这是我佛金身圣境,况有真经护卫,什么邪鬼敢以近傍?这也不必看的。”瞿琰道:“我正为这真经而来,作速开锁,迟延则劈门以进。”荀氏不敢违拗,即探手于胸前锦囊内取出锁匙,递与瞿琰。瞿琰亲身开锁,启门入去。这干人都喧哄要上月台来瞧,瞿琰喝住,只唤荀氏、滑道士、翼儿、车云甫数人进楼,开了前后窗扇,只见佛座前拜板上二女子手足搂抱,脸对脸,侧睡在那里。荀氏见了,连叫几声不应,跌足嚎哭起来。瞿琰道:“老妪且慢哭,试摸令爱胸额可未冷么?”荀氏依言,左手拭着珠泪,右手来摸二女胸额,尚皆温热;复候鼻息时,微微呼吸不绝。荀氏欢喜道:“二小女身不冷,气未断,还有生机。但不知为何睡在这里?”瞿琰道:“此乃着魔之状,谅不致死。宜令女侍们管守,切莫惊喧移动。”又问:“那和尚所寄真经却在何处?”荀氏指道:“佛爷法座旁,兀的不是经卷?”瞿琰看时,却是四个小小笼子,外面用黄布包裹,重迭钤印封固。滑道士等看了,不解何物。瞿琰唤翼儿取刀斧来劈开。荀氏拦定道:“这是我师父寄奉真经,怎敢擅行劈毁,岂不召佛爷降祸?”车云甫笑道:“恭喜,尊府的祸事也尽彀了,还怕什么佛爷?”双手扯过一个笼子,往窗外便抛。瞿琰扯住道:“老丈且慢动手,这笼内决是异物,逐个个开来展看,以法制之,莫使他乘隙而遁。”

  车云甫连声道:“是!”也不待荀氏言语,急忙忙跳下楼去,取了一柄大斧,飞身入楼,将四个笼子劈开看时,尽是些纸剪成的人马。满楼人喧哄不已。这党妈妈吓的呆了。翼儿扯过上面那个笼子翻看,内中有一红纸将官、白纸老子、蓝纸军校,竟与那夜瞧见的大将、土地、执斧赶逐的鬼使面庞形状无二。

  当下反复看了几遍,顿脚道:“啐,真着鬼!早知这蓝面入娘鬼囚是一纸剪的,一手攥住,怎使他扬威耀武,追的人无处藏身!咳,可惜了这一场好杀。”说罢,拿起这蓝纸鬼,扯作粉碎。众人皆笑。瞿琰两手加额道:“朝廷之福也。不然,妖术一行,生灵尽遭荼毒,这干戈甚时宁静?”止住众人,毋得喧嚷,若露了风声,贼必逃遁,一时难以捕获。众皆寂静无言。

  当下将笼子依然捆索,取纸书符四围封固,对荀氏道:“老妪拜的好师,若非我来看破,汝满门皆为贼党,几遭灭族之祸。”

  荀氏慌的面如土色,手足皆颤,只是跪下磕头。瞿琰扶起道:“老妪不必如此,你且讲那和尚名号,并寄经之人姓氏,才好行事,脱你家的干系。”荀氏道:“师父姓甘,号为一庵,是圣鹤寺的法座,讲那至亲姓史,不识是甚名号?”瞿琰道:“拿住和尚,便有了那人。老妪速到县门击鼓,报与大尹知道,我这里自有区处。”荀氏带了翼儿和两个邻舍,同出街口,雇了一乘轿子,飞也似抬到县前,冬冬地擂动大鼓。这大尹姓乐名彰,急穿公服升堂。管门人役已把荀氏拘拿,跪于阶下。大尹道:“汝这老妇人有何急事,擅行击鼓?”荀氏将已前甘和尚怎样寄顿笼子,向后花楼上二女怎样见怪,并接僧道法士等驱遣,怎样受伤,又摄去二女,并瞿相公放雷逐怪,开笼见那纸剪成的人马,备细说了一遍。大尹失惊道:“清平世界,出此怪异之事,实可骇人。但那人藏顿怪物,必存异心,为变乱。

  若不早除,决为大害。”即差弓兵三十名、缉捕三十名,通县快手人役,跟随县尉,往圣鹤寺捉拿妖僧甘一庵,并那姓史的重犯。县尉飞身上马去了,大尹也上马,带了荀氏等,往花楼巷来,通县衙人役尽皆奔走不迭。有诗为证:

  老妪好梵修,真经隐画楼。

  不因机泄露,险受灭门愁。

  话分两头。且说瞿琰自发付荀氏去后,对众道:“妖贼包藏祸心,诸君险受其害,若不削草除根,本州岛必遭大变,故烦仗义烈士协助擒捉妖徒,高谊者向前,畏缩者请便。”众人齐声答应道:“蒙相公大施威力,我等赖以全生,愿协同擒贼,焉敢退避?”瞿琰把众人看了一遍,选取大汉八人,每人右手画符一道,附耳道“如此如此”。这八人点头会意,飞奔到圣鹤寺来,各占方位。站脚未定,只见县尉等一行人已到,奔入寺里搜捉妖人,将甘和尚并合寺僧人尽皆绑缚,单不见姓史之人。县尉将甘和尚上了脑箍,究问妖人名号踪迹。甘一庵招道:“这人姓史名酉鱼,是和尚姑表兄弟。正与他方丈中闲话,忽报老爷入寺,闪一闪,不知何处去了。”县尉不信,令众人分投搜检。一个缉捕直寻出大雄宝殿上来,忽见一人侧卧在佛座莲花之下,缉捕大喝一声,举竹叶枪戳将入去。那人把枪按住,按一按,横跳出来,就势把枪杆劈胸脯一搠,缉捕早被搠倒,大声喊叫“救命”!弓兵、民快一齐抢出殿上来,那人早已跃身上屋,望东首墙外便跳。猛地墙外一声雷响,那人滚落墙下,被一大汉劈头揪住。此时寺里人都赶出来,喝问大汉是谁?大汉讲了来意,缉捕等欢喜,取绳索将史酉鱼背剪绑缚定了,飞报县尉,带了一干重犯簇拥上马,回县中来。门吏禀复,太爷亲往党家检点妖物未回,县尉亲自监辖和尚等一行人于堂上俟候不题。

  再说乐大尹到党家厅上和瞿琰相见,问道:“足下青年俊杰,决非术士之流,何以能擒妖逐怪,奠安敝治?”瞿琰道:“刘相国,鲰生之兄也。曾斩苗酋、擒番寇,颇建微勋,蒙圣恩除授东都司理。因年幼力绵,辞朝归省,偶为党妪遭魔,试展末技,立破妖网。但党母二爱困迷不醒,盈笼军马干戈,若不早除,决为民害。乞老父母作主,万姓之幸!”大尹躬身施礼,揖逊而坐,叙了一番闲话。党家将四个笼子移下楼来。大尹即教开一笼子看了,依然用符贴上,辞别瞿琰,上马回县。

  马后众百姓簇拥着四笼宝贝,同入县来。大尹进了二门,下马至堂上和县尉相见。县尉把一干重犯带至丹墀下,禀说:“妖人史酉鱼恃法拒捕,险被脱逃,又亏瞿法师令人发雷擒获。今尽拘拿于此,候爷台施行。”乐大尹笑道:“那法士长官道是兀谁,有此手段?”县尉道:“晚生但闻捉妖之人言,是瞿法师差遣,实不知何许人也。”乐大尹道:“这法师年方弱冠,器宇不凡,乃当朝刘相国之弟,深通韬略,善武能文,曾遇异人授以秘术,鞭雷逐电,捉怪擒妖。前奉旨征威蒙山洞贼骨查腊,复擒撒马儿罕国王哈云撒密父子,献俘于朝,圣恩擢为东都司理。即辞命归省,因怜党家被魔缠扰,特施法力破之。乃当今豪侠,非庸常之术士也。”县尉正躬身答应,蓦地里丹墀下喧哄起来。原来是妖人史酉鱼觑大尹和县尉讲谈,众人皆仰面侧耳看着堂上,他即乘空飞身上屋,望前门便走,两班公人吶起喊来。乐大尹与县尉骇愕相顾,喝令合堂人役追赶。众人未及举步,忽听得大门外雷声震动,恰如放连珠号炮一般,响声不绝。一条大汉脑揪着史酉鱼,径入厅前按下。乐大尹惊喜,忙唤取狗血来浇泼,免使妖人再遁。大汉等一齐跪下。禀道:“小的八人遵瞿相公之命,握符遣雷,镇妖擒贼,曾叮嘱众雷并发,贼不能复行逃遁,老爷何必复伤生命!”大尹道:“既如此,汝等且站在一旁,我也不杀犬了。”当下请县尉坐于案左,整冠肃容,壮起虎威,大喝道:“取那妖僧过来!”两旁皂甲齐喊一声,将甘一庵劈衣领提到案前。大尹道:“汝这野驴,为何藏匿妖人,擅行邪术,摄害良家子女?好好从实供招,免受刑具!”不知这甘和尚怎生答应,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摄魂和尚诉真情  觅利黄冠谋放债

诗曰:

  缁服黄冠总异端,忍将伦理尽夷残。

  精金丽色浑无厌,空礼三清事涅?。

  话说圣鹤寺住持僧甘一庵,被乐知县拿入公厅,整威研究。

  甘一庵见了这样景象,料来难以掩饰,只得吐出真情,道:“这史酉鱼是和尚姑表弟兄,从幼儿游走江湖,做些遮眼戏法度口,十余年未曾会面。旧年冬底偶然挑竹笼到寺,说是西域小天竺请来的四藏度世真经,要托与和尚藏贮。和尚虽然收领,也并没有见什么经典。后于饮酒闲话间,只因和尚多了一句嘴,致有今日之祸,这是和尚该死!”大尹冷笑道:“你那死也只在旦夕,却讲多了甚样一句嘴哩?”甘一庵道:“彼时小的正和他吃酒,袖中取出一包丸药,和酒吞之。史酉鱼问:『服的是何药?』小的那时三杯落肚,说出真实话来,答道:『吞的是涩精丸剂。』史酉鱼道:『出家人欲火尽消,才好修梵悟道,往生净土,何故有此病症?』小的应道:『和尚也系父精母血生下来的,终不成是那泥坯木偶?』史酉鱼点头道:『这是贤弟真情实话处,若要妇人同睡,唾手便来。』小的乘着酒兴,立刻便要妇人。史酉鱼道:『胡乱取一妇女,不足为奇。贤弟你遐想目中见过的绝色佳人,我便赏一位与汝,只要叩一下头,呼吸可到。』小的便蹲下去,顿首一拜。史酉鱼扶起道:『赐卿平身,快想快想。』小的闭了两眼,团团地想遍,猛然想着党施主家二女娘,每随妈妈入寺烧香,果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窈窕轻盈,足称国色。想目中见过的美人,莫出其右,若得此二女交欢,死亦瞑目。那时感表兄盛雅,慨然允诺。”

  县尉喝道:“这砍头的杀材,谁是你的表兄?”

  甘一庵叩头道:“和尚该死,慨允的便是妖贼。史酉鱼复问:『党家二女虽然标致,家道若何?『小的道:『本城富翁,党君不在一二之下。』史酉鱼道:『此家果实富足,佛祖之灵显然。』小的即问其说是何来历,史酉鱼道:『四笼真经,传世度人,其价不啻百万。看汝寺中福薄,怎能消受?汝可与党妈妈借屋藏经,彼此皆叨佛佑。党妈妈不辞,二女之缘立就。』小的暗中揣度,荀氏拜我为师,极敬佛法,况他家屋宇广阔,寄此经笼亦为易事。彼时欣然便往,见了荀氏备说来意。荀氏满口应承。回寺,即移经笼寄顿。史酉鱼大悦,作东请小的庆贺。酒散入房歇息,只见党家二女已在榻前。小的淫心顿发,搂抱求欢,被二女推开,百般骂詈。小的再欲动手时,二女抱成一块,死不能解。小的无奈,急与史酉鱼说知。史酉鱼震怒,提起二女,撇入佛前琉璃之中,取纸条遮盖,吩咐不可揭开,数日后自然谐就。怎知那经笼里都是些纸人纸马,兴妖作怪的勾当?小的实不知情,求老爷超生豁罪!”

  大尹对县尉道:“听秃厮之言,的有凭据,且带过一旁,另行拟罪。”唤左右提过史酉鱼,跪于案前,细细审鞫。史酉鱼指东道西,牵前搭后,辩了一番。

  大尹烦恼,喝军校扯倒便打。史酉鱼道:“小人自幼行术江湖,那笼内纸剪人马,不过弄戏法耍人赚些钱钞,焉敢干那谋反作叛之事?甘和尚畏刑乱说,求青天爷作主!”大尹道:“那笼中人马,姑作戏耍之具。然党家二女何故侧卧佛楼,昏迷不醒?分明是你作法害人,兀敢强辞饰辩!”史酉鱼道:“老爷明镜高悬,小的不能逃罪。前因甘和尚见了党氏二女,欲心顿发,再四恳求。小的不得已,暂摄二女之魂,与彼一会,以尽亲情,实未曾交媾,玷其真体。望爷爷原情赦宥。”大尹道:“党女之魂,今在何处?”史酉鱼道:“现拘在琉璃中,小的即刻可以放出。”大尹道:“汝且速还二女魂魄,再议后事。”

  县尉道:“二女之命,然虽当救,但着魔之人,魔散自醒。但此贼藏寄妖物于富室,其志不小,决有同谋共事之徒,待其举发,仓卒难以收服。堂尊大人速宜究出余党,一鼓歼除,免使日后耽忧!”大尹点首称善,喝左右取过两副刑具来,大骂道:“你这妖贼,形踪尽露,法物现存,兀敢巧言抵赖!快快招出贼党,免受这两道重刑!”史酉鱼道:“小人乃一穷民,靠戏法糊口,怎敢结党以为叛逆?二爷过虑,小的死亦冤枉!”县尉道:“刁徒利口贼骨,不施重刑,怎肯招认?”喝军校将史酉鱼拖翻,头顶加箍,两足放上夹棍,上下一齐收将拢来。史酉鱼熬痛不过,哀求饶放,即供出谋反同事之人。大尹唤松了刑具。史酉鱼重复抵赖,高声叫屈。县尉大怒,又取一道脑箍加上。

  史酉鱼惊惧,只得招出同党:“行妖者共有六人,奉太尉印爷差遣,于卢溪四下藏匿,待号令一到,便行举发。印太尉许我等大事成后,皆授兵马大元帅之职。不期事露,但求早死!”大尹大惊失色。县尉正要究问同事六妖人姓名,急行缉捕。忽然大尹呵欠连天,两手按着心窝,呼疼叫痛。县尉谎问何故,大尹呻吟道:“旧病复作,不能理事矣。”忙令刑房书吏发下监票,将史酉鱼、甘一庵并众僧等都上了镣杻,带入大狱监禁。以外之人,尽行逐出。大尹把手拱一拱,别了县尉,掇转身径入后堂去了。县尉暗忖:“乐公面色红润,非有病之状,个中必有缘故。”又不好明言,怏怏地自回衙去,不题。

  且说乐大尹转入后堂,请夫人进小阁里坐定,密议此事。

  看官你道妖人弄险作法,做官的依律拟罪便了,何故乐知县诈病退衙,又与夫人密议,却是为何?原来这夫人印氏正是印常侍的嫡堂侄女,乐大尹这官全傍着印常侍的帮衬,暗与选官通了关节,授此美任。不期史酉鱼当堂对众供称于印常侍差遣。若再指明那五个妖人,则辗转扳扯,事不可解。故一时诈病退堂,与夫人商议,何以摆拨。

  印氏道:“毋论叔爹事之有无,但妖贼一言攀及,使人闻之,已伤大体。若再捕余党,设或同声合口,相公怎能遮掩?那时叔爹受害,妾等难免波及之祸。不如乘夜杀之,灭口绝迹,可保身名无玷。”乐大尹长叹道:“事已至此,不得不下毒手。还有那一干和尚,何以处之?”

  印氏道:“和尚乃佛门弟子,焉可加害?尽当释放出狱,谁敢阻挠?自古说:当权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回。佛爷闻之,岂不暗中护?相公与妾身百年之后,也好往生西土,以免轮回之苦。”乐大尹依言,乘夜唤节级吩咐如此如此。节级回狱,暗把史酉鱼断送了性命。

  次日,进上绝呈一纸,说史酉鱼脑上受伤,发晕而死。大尹收了绝呈,发付狱中吏役,将史酉鱼尸首吊出牢墙去了。又取甘一庵等合寺和尚,重录口词,取保出狱。将四笼妖物,当堂烧毁。县尉闻知,跌足长叹,暗思:“堂尊如此行为,岂是做官的体统?风声传入京都,朝廷罪及,何以分辩?不如及早挂冠而去,庶免林木池鱼之害。”数日后写了告病文书,申详上司,挈了家眷,径回本乡去了。

  有诗为证:。

  燎焚幻物奸无迹,暗毙妖人死有余。

  达士知机忘利禄,趣装期克赋归与。

  话分两头。再说瞿琰和滑道士在党家坐守,以待县中回音。

  傍晚时分,只见前后亲邻并那握符大汉等纷纷回来,讲县官怎样拷讯,甘和尚、史酉鱼怎样答应,及知县得病,把一起犯人监禁之事,备细讲了。瞿琰道:“大尹明日复审,自有下落。”

  当下和滑道士回清阳庵中,与瞿说其备细,至夜半方睡。

  次日侵晨,唤老苍头往县前、党家两处打探消息。午饭后,老苍头回来,讲史酉鱼昨夜脑箍伤重身死,乐大尹把合寺和尚尽行释放,笼子已经烧毁,党家二女娘依然搂睡不醒。瞿琰疑道:“狡猾妖徒,何致速死?和尚等俱系重犯,岂可擅行释放?情迹可疑。”一时与决不下,沉吟半晌,上马亲到圣鹤寺来,甘和尚等迎接入寺。瞿琰道:“昨闻县中大爷审问,讲党宅二女魂魄被汝拘摄琉璃之中,今不放还何也?”甘一庵道:“小僧焉敢摄人魂魄?实是史酉鱼弄法害人,与和尚无干。”瞿琰道:“一党妖人,兀敢强词文饰!汝且拿那琉璃过来我看。”甘一庵于佛柜里取出琉璃呈上。瞿琰接了,四围细看,原来是一张黄纸,上面隐隐有些字迹,盖在琉璃口上。瞿琰揭开黄纸,忽见两道白光跃出,寂然不见。瞿琰拂袖出寺,上马往党家来,远远见门口一伙人谈笑。瞿琰马到,众人见了,无限之喜,一齐喧哄道:“瞿相公来也,瞿相公来也,二女娘方才苏醒。”

  瞿琰默想,琉璃中两道白光,的系二女之魂,那妖法实足骇人。

  当下众人分开,让瞿琰下马,步入党家厅上。荀氏出来拜谢。

  瞿琰道:“老妪行此重礼,反折我童稚之福也。”荀氏道:“寒门遇妖作祟,老身与二女险丧其命。若非郎君大展法力,这祸孽甚时清净?便杀身报德,妾心尚为歉然。只此一拜,何言折福?”瞿琰答礼道:“除妖解厄,读书人分内当为之事,何必老人家如此匍匐,反令人心下不安。”众婢仆将瞿琰扶起,纳于椅上,荀氏纳头拜了四拜,瞿琰局促不宁,下阶谢礼才罢。

  只见邻老车云甫率领党家一班亲族,向前拜谢毕,逊瞿琰居中坐了,众人雁翅般两行坐下,彼此叙了一会闲谈,荀氏已在后边花楼中摆下筵席,请瞿琰等一行人庆贺。酒过数巡,忽听环之声出于帘下,原来是荀氏率二女登筵见礼。瞿琰低头答拜,满面通红,似有惭愧之色,就要动身。众人忙请二女入内,又复劝了数杯酒。只见四个小厮,捧出四样礼物来,乃是黄金十锭计五十两、白金三十锭计一百八十两、彩缎十端、明珠二串,一字儿排列在酒筵之上。瞿琰道:“这是何意?”车云甫道:“本宅感相公驱邪活命之恩,无以为报,聊具薄礼四色,少伸芹敬。待党君返舍,再行酬报。”瞿琰艴然道:“予之此行,非贪利也,无非是利物怜人,要做世间一个奇男子。今恁地设施,反目我为市井之流,埋没一片热心,宁不含愧可恼?”车云甫跪下道:“这是老朽张主,相公休得嗔怒。若此礼不收时,老朽长跪于此,终岁誓不动身!”瞿琰俯首寻思,难以辞却,即转口道:“老丈请起,盛情全收便了。”车云甫欣然站起,众人都各欣然,殷懃劝酒,酣饮尽醉,不觉夜已深沉,瞿琰辞别。

  车云甫选四个健汉,捧了礼物相送,一齐至清阳庵中,见了滑道士,交割金银珠缎,各自散讫。滑道士年虽高大,两眼却是明亮,见了许多礼物,心花也是开的,满脸堆下笑来,合掌道:“难消!这双模糊老眼,今日也会瞧金宝一面,瞿相公好造化也!”瞿琰道:“党妪一团好意,酬赠若干礼物,我主意不受,被那车老子抵死缠住,只得勉强暂收于此。我已想一个摆脱的去处,特与老法士商量。”

  滑士游道:“小相公万倍的聪明,这摆拨银两勾当,极是易事。我估这十锭金子,约莫有五十余两,火色赤亮,足有七倒,五七三百万十两银子,碗盛碟盖的三十锭白银,也有二百金之数。依我老道算计,买田利薄,买屋防火,经商贸易又非相公们所为之事,单用那一桩本稳利实,不消两载,管取一个对合。”瞿琰道:“作何经业,如此获利之速?”滑士游道:“我敝乡风士最是淳朴,都靠农、桑二字以为生计。每于蚕未收、稻未熟之际,大抵借办钱米救急者多,都有五分利息。一待丝成谷熟,子母尽皆入手,岂不是两年之间本利俱足?”瞿琰道:“承教了。所余珠锦,亦可放与人么?”滑士游道:“相公年过二八,只在旦夕间可以婚娶。留下珍珠缎匹,以为夫人衣饰,尽充半生受用。”

  瞿琰笑道:“出家人要图清净,淡于财势。今反贪重利,剜肉补疮,比俗家利心更狠十倍。予之初心,非嗜利也。前见霪雨连绵,禾稻淹没,县前告水荒者纷纷不绝,我以籴米济贫,即是我受党妪之惠。岂忍放债,索取重息,效贪夫之所为也!”滑士游道:“阿呀,银子呵,世上的至宝,可以起死回生,转祸为福,天地间化工莫过于此,相公不可轻看了。昔年小庵邻房道友,只为着七文衬钱,和小徒争竞起来,整整打了三年官司,今春方得结案。相公这一项钱粮,怎割舍籴米与人?自古道,钱财入手非容易,失处方知得处难。”瞿在旁道:“老法师老到之言,贤弟当听,莫把至宝浪费了。”瞿琰道:“二哥也恁的啬吝,怪不的嫂嫂责备。弟之大意已定,不须饶舌!”滑士游道:“相公轻财好施,仁者之心,老朽多言,只当放屁。”

  瞿琰笑起来,就将金银交与滑道士,陆续籴米,赍发荒民,帐存姓氏,待后稽查。明珠两串带归,赠与二嫂。取彩缎十匹,送与本庵道士,滑士游无限之喜。当下分拨已毕,弟兄二人辞别回家。二嫂得了珠子,把三叔十分敬重,瞿琰依旧伴兄书房内将息。静夜暗想:“史酉鱼逞妖作法,志图叛乱,必有同谋贼党,何故县官一审之后,此贼便仓卒身死?”事属暧昧,放心不下,唤老苍头复往县前探听实。不知这苍头怎生回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厚赠侍儿为妾媵  议芟权恶谒相知

诗曰:

  深恩欲报愧无因,赠妾何辞一小春。

  遣送甚丰毋足羡,德门应兆产麒麟。

  权奸肆恶荼龆龀,惨毒非常谁与并。

  批鳞谠谏动宸衷,名传千古称忠荩。

  话说老苍头领小主之命,复进城内来,偶于衙前遇着值堂吏曹珠,原赁瞿家屋子居住,因此两下厮熟。当下苍头扯曹珠到僻静处,细问县爷审判史酉鱼事体。曹珠悄悄道:“敝主尽法拷讯,这贼一笔供招。及后扳出印常侍主谋,敝主一时疾作,当夜叛贼即毙于狱。我等暗里揣摩,夫人也姓印氏,莫非个中有甚来历?说便这等说,老哥外面休得声扬取祸。”老苍头点头应诺,急急回家,将曹珠所言对小主说了。瞿琰想起,昔年关赤丁遭印星毒害,印常侍复遣刺客于途中谋杀刘兄,久欲与之计较,刘兄力阻不从,这还是私仇,犹可姑恕;今结交妖党,潜谋不轨,乃朝廷大事,岂容坐视?那县官必系印贼瓜葛,故而徇私灭迹。倘使群党乘间窃发,杀戮生灵,急切里何以处之?

  次早,令家僮结束行囊,打点赴京。瞿璇道:“愚兄病躯,仗贤弟相陪调摄,赖以痊可。今一旦弃撇而去,倘旧病复作,如之奈何?况你嫂嫂又不许我进房,静悄悄一人独守书斋,岂不闷死人也!”瞿琰道:“二哥精采倍常,谅无复病之患。但书室静坐,实是闷人。弟送一丽妾侍奉,管教兄不寂寞。”瞿璇叹气道:“娶妾已成画饼,三弟说他做甚?”瞿琰道:“中年无嗣而娶妾,理之自然。况二嫂对众面许,谅无他变,二哥安坐受妾便了。”瞿璇笑道:“贤弟饶了罢,休使我病躯重复怄气。”瞿琰道:“大丈夫何懦怯若此?”瞿璇唯唯无言,俯首寻睡。瞿琰实时写下请帖,付与苍头,接车云甫、滑道士,立候有话,切莫耽搁。苍头取路入城,先见了车云甫,递上柬帖,备道来意。车云甫先自出城,随后,滑道士乘轿赶到。瞿琰迎入客厅,叙礼罢,一面整酒相待。滑道士先开口道:“相公乘夜相招,叨此盛设,不知有何见谕?”瞿琰道:“且吃三杯,从容告禀。”大家又吃了数巡酒,瞿琰举起大觥,满斟佳酝,奉与二老。二老接了,一饮而罄。瞿琰亲自执壶,又敬了一杯。

  车云甫、滑道士又饮干了。瞿琰道:“今日屈留二长者一叙,非为别事,只因二家兄中年无嗣,久欲觅一妾媵,奈无可意者。日前于党宅见侍女小春,端方稳厚,规模似乎有福。愚意欲烦二长者为伐,送聘礼与党妪,娶此女为家兄之妾,未知尊意允否?”车云甫道:“党妪念相公全家活命之恩,朝暮对天焚香拜祷,祈祝相公青春显耀,福寿无疆。今要此侍女,立刻可至,何须叨此盛席!”滑士游笑道:“自古说:成不成,两三瓶。这酒席也是要的。此亲事我二人去讲,不由党妈妈不允!三相公可选定吉日,抬人过门便了。”瞿琰道:“姻缘事非可勉强成就,老法士莫说的甚易了。若得二长者赞襄,党妪慨允,实时送礼抬人,也不必选日了。”车、滑二人欣然允诺。大家又吃了一(宜及早进京,与刘兄说知,奏闻皇上,早加剿除,方免大患。)回酒,就于瞿家客厅歇宿。次日,吃罢早膳,瞿琰令家僮牵过两匹马来,请二人乘了,相别而去。有诗为证:

  为兄求妾请星期,二老颓然醉玉卮。

  今日御沟流绛叶,他年枯蚌出明珠。

  且说车、滑二老径回城里,到党家见了荀氏,备言瞿相公所托之事。荀氏道:“瞿相公要娶小春与令兄为妾,此女终身有倚,我亦放心得下。烦滑师太、车老丈为主,送此女到瞿门便是,何必行财过聘?纵然拿礼来时,老身断然不受!”滑道士道:“知恩报恩,甚是老妈妈的好处。然无聘礼难以娶人,连我等媒钱也没边际了。”大家齐笑起来。二人复上马出城,见瞿琰道知荀氏来意。瞿琰乐然,请二人进书房见了瞿璇,将此事细细说了。瞿璇道:“这事出于不意,岂期弄假成真!”

  瞿琰道:“尊意久欲如此,心中单怕一人。”一齐抚掌大笑。

  瞿琰又入后轩,请瞿瑴并母亲、二嫂出来,将替二哥娶妾之事说了一番。瞿瑴道:“贤弟张主便是,何必禀闻于我?”

  媚姨道:“汝小小年纪,专一扯虚头,招人嗟恨。倘二娘不喜,如之奈何?”聂氏道:“小叔不要听娘的说话。我向日曾立誓,二哥不娶妾生子,决不相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做嫂的,焉有更变?”瞿琰躬身行礼道:“贤哉二嫂也。”踅身便走。

  聂氏扯住道:“三叔为兄娶妾,财礼出于何典?”瞿琰道:“聘礼一力包办,不劳嫂嫂费心。”说罢,径入书房,取出礼缎八端、聘仪百两,交与二媒,往党家送上。荀氏收了,忙忙整办妆奁衣饰,不下数百金。又将原礼带回,就烦二老丈送小春往瞿家来。此时瞿家预先备下筵席,延请亲友邻族拜见饮酒,只有聂氏闭门不出。当夜,酒阑人散,众婢仆秉烛送瞿璇、小春归书房里来。瞿琰自陪滑道士、车云甫客厅宿了。次早,二老作别自去,谢媒礼物不复烦絮。

  且说数日后,瞿琰行囊已备,辞别母亲、兄嫂,带了两个小厮,取路进京。一路上风景不能尽述。不一日,早到长安,径往枢密府来,见了刘仁轨夫妇,欢喜无限。刘仁轨当晚整酒洗尘,彼此道了间阔之情,又把家事说了一遍。瞿琰将党家二女被魔、至于史酉鱼毙狱前后事迹,说与兄嫂知道。刘仁轨道:“此事的系印竖通妖作叛无疑。我初抵京时,李枢密当朝秉政,此贼兀自藏首缩尾,不敢鸱张。近日李公辞疾归闲,这贼与许敬宗内外连结,总理朝纲,官家宠任,谁敢触忤于他?况乐知县毙犯灭迹,难以奏闻。”瞿琰道:“向日私憾,哥哥不与交论,是君子不报无道之义。今印竖结党谋叛,乃国家大事,待其窃发,上危社稷,下害生灵,岂忍箝口不言?”刘仁轨道:“事虽重大,奈无踪迹可乘。倘激圣怒,谁能分解?”瞿琰愀然不乐。龙氏道:“小叔且省烦恼,缓缓从长计较。”三人正议论间,门吏忽报戴爷相访。刘仁轨忙整衣冠出迎。

  瞿琰问道:“甚么戴爷,大哥如此迎候之速?”龙氏道:“戴公官居平章,讳至德,近日与你哥哥交契甚厚,今来相访,必有事故。”叔嫂踅出厅后软门边窃听。只见宾主叙礼罢,刘仁轨拂衣逊坐。戴至德道:“小弟有一密事奉闻,乞于静室中一谈方妙。”刘仁轨即携手进穿堂来。龙氏、瞿琰急闪进侧廊避之,让二人步入书室中坐定,又于窗外私觑。戴至德道:“数日不面,丰彩倍常。然尊颜似含不豫之色,何也?”刘仁轨即将瞿琰所说,备细剖露。戴至德道:“这阉贼门下所用之人,尽系凶徒妖党。那不轨之谋,容或有之。奈事迹未彰,难于陈奏。这贼现露一桩至毒至恶惨酷之孽,故私谒叩陈,密相计议,怎能彀面圣力言,将印竖解尸剉骨,为万民泄忿,我等死亦畅快。”刘仁轨道:“暗合妖党,潜行悖逆,此贼已应灭族。尚有甚至恶之祸,乞大人赐教!”戴至德道:“数日前,小弟偶于御道行过,有一贫士拦街声屈。小弟停车,细询其冤。彼言姓韩名相,儒业无成,室如悬罄。因地方报称常侍印爷收录幼童,演习歌舞,但选眉宇清秀、面丽洁白者,售价数十金。那韩相人贫志短,将长子寿微年甫十岁、次子显微年甫七岁,需索重价入手,将二子卖与印府去了。”刘仁轨道:“印竖既收录歌童,二小子已得安身之所,何惨毒之有?”

  戴至德长笑道:“可怜,可怜!若演习歌舞,何云惨酷?这贼子以一介匹夫,日近龙颜,那赫奕受用不下于官家,然所虑者惟寿耳。差人遍访名山仙境,祈求长生不老之术。有一方士暗献龙髓万寿丹,服之可以不死。这贼子大悦,留方士于私宅整理药饵。老大人你想,那龙髓是什么对象?”刘仁轨道:“不过是龙肝凤髓之类,总属荒唐。”戴至德道:“如取龙肝凤髓,何足为奇?原来那方士传授秘诀,将赤金打成上平下锐的管子,炙于烈火之中,把肥胖孩童背剪绑缚于桩上,分开顶发,伺候印贼取过炙热空心金管,照童子顶心凿下去,吸那脑髓来吃,用至四百九十人,自能延龄千寿。韩相二子,俱罹惨害,故此称冤叫屈。小弟已慰彼暂回,从容探听的实,再行区处。日昨印戟门客骆箨突至敝衙,说这厮已吸下三百九十七童之脑,奈一时无处寻觅,不能完其七七之数。偶窥见骆箨幼弟,年方六岁,重价购求。骆箨受银佯允,暗负幼弟逃奔出首,恳求为百姓伸冤。刘大人你想,世间有这样痴蠢狠毒之徒!若不奏闻皇上,则此竖肆恶无穷际矣。”刘仁轨道:“当初商纣是一天子,单思着虿虺炮烙之刑,剖心断胫之酷,终于身死国亡,贻笑千古。谅印戟不过是一阉竖,怎敢行这忍心至毒之事?恶贯满盈,未有不败者也。”戴至德道:“明日早朝,小弟率韩相、骆箨,候大人一同见驾,面执其恶,谅彼无可逃避。”刘仁轨慨然允诺,二人就于书斋内小酌数杯散讫。

  刘仁轨即对夫人、瞿琰说其大概。瞿琰道:“此事大嫂与弟适已窃听矣,大哥入朝,携带兄弟一往。”刘仁轨道:“汝前上表辞官,圣上又不宣召,怎好进朝面驾?”瞿琰道:“弟陪兄同去,暂于午门外站立,待戴平章劾过那事,大哥乘机将史酉鱼妖党奏闻,设或至尊问诘,可言弟亲身经历,悉知备细。弟于午门外候旨。官家若召我时,自有对答之言,管取无累于大哥也。”龙氏笑道:“弟兄骨肉,何累之有?你哥哥以一介布衣,官居二品,富贵极矣。倘有变端,只索挂冠归去。但小叔未谙朝仪,怎好见的天子?”瞿琰道:“舞蹈之礼,久于书馆中演习,明日见君,何患失仪?”刘仁轨道:“见官里不是耍处,稍有差误,立遭谴责,贤弟务宜谨慎,切勿孟浪!”瞿琰道:“不须叮嘱,临期自有斟酌。”  弟兄们议罢安宿,不题。

  且说戴平章别了刘尚书回府,乘夜呼唤韩相、骆箨聚于一处。次早,天子临朝,百官不约而会,同入朝班,山呼舞蹈毕。

  此时,唐高宗御极,武后垂帘于后;政无大小,皆预闻之;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生杀,出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有诗为证:

  玉座羁縻类伏龙,权操生杀属中宫。

  阴阳失位纲常紊,万乘何如田舍翁。

  当下百官朝见天子,随班退出。单有吏部尚书刘仁轨、平章戴至德执简当胸,俯伏于御案之前。天子道:“诸官皆退,二卿独留,何也?”刘仁轨道:“臣吏部尚书刘,有事奏陈陛下。”戴至德道:“臣同三品平章事戴,有事奏闻陛下。”天子道:“二卿有言,当秉公陈说,朕当默听。”戴至德道:“臣单为中官印戟肆恶虐民,潜伏不轨,若不及早诛夷,必有玷于社稷。”天子失惊道:“司宫掌理奏疏,出入禁闼,未尝离朕左右,怎能潜谋不轨?卿家休得妄言!”戴至德道:“圣明之下,焉敢妄言?如有一字之妄,自干天殛。”天子回头四顾,只见印戟站于龙座之侧,天子点头道:“汝来,试听戴平章讲话。”

  印戟趋出,俯伏道:“奴婢供役宫禁,咫尺宸威,一举一动,难逃圣鉴,平章何得遽言叛逆,欺诳圣聪?”戴至德道:“印戟积恶,擢发难穷,叛逆之谋,的有实据。只今杀害五百生灵,以图长寿。即此一端,亘古及今,未见之惨。虽剉骨粉身,不足以偿其罪。”天子失惊道:“延龄积寿,重乎涤身洁行。况杀生乃持戒之首,何以妄害数百生灵?卿言及此,朕甚骇然。”

  印戟道:“奴婢托万岁爷天恩,年逾耳顺,即刻受戮,已不为夭,何苦伤生戕命、抠肉补缺?不要讲数百条性命,但无故杀一鸡犬,便觉寒心,怎忍伤及万岁爷良民赤子?只此一节,足显戴平章妆诬坑陷,欺灭圣聪。”戴至德道:“印宫官休得巧言文过,希逃法网。现有冤主韩相、首人骆箨在午门外,候旨面证。臣何为欺君诬陷?”天子道:“既有执证,速宣进见,朕辨明真伪。”黄门官奉旨急出午门,召二人入朝,俯伏阶下。

  天子道:“戴平章言,卿二人首告印监妄图长寿,屠戮生灵。这事未否真伪,卿当剖露其实,朕即绳以重典。”韩相俯伏道:“臣习儒不就,家贫落魄,凭中说合,将二子卖入印府为歌童习技。谁想印中贵用方士延龄药饵,取金管插入二子顶门,吸出脑髓食之。可怜二子死于非命,尸骨不知落于何所。可怜臣中年绝嗣,不孝之甚。无奈至于平章府告首,为二子伸冤。得见陛下,臣无任惶悚。”说罢,哽咽而泣。天子惨然道:“残忍若此,死有余辜!”又唤骆箨,问其出首何事。不知骆箨怎么复奏,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印常侍利口饰非  许侍郎庇奸获罪

诗曰:

  罪孽滔天迹已彰,强词饰辩冀鸱张。

  假饶济恶怜同调,只手难遮众目光。

  话说骆箨因天子询其出首根由,当下奏道:“臣原为印府门客,宫官因延龄购药,方士莫角求献一丹方,要吃四百九十个孩童脑髓,可以长生不死。印宫官已吸下三百九十七人之脑,其数未足,京师内外精洁孩童搜索殆尽。有监门火者与臣有隙,将臣幼弟筤儿报入,印宫官掷银索弟。臣念父母双亡,只存幼弟,怎忍害之?挈弟逃入戴平章府中,出首鸣冤。现存价银五十两为证,伏乞圣鉴。”奏罢,袖中取一锭大银献上。

  天子看了,龙颜大怒,喝卫士将印戟抓下,印戟高声叫屈。天子道:“汝要长生,害及数百生灵之命,寸斩犹迟,兀敢声屈?”印戟哭道:“待奴婢伸一言而死!”天子震怒不允。卫士正待擒下,只听见珠帘之内喝一声:“停着!”天子回首道:“卿有何言?”武后道:“适聆戴平章所奏,只以首告二人为据,一面情词,未足凭信,须待印戟分辩一番。如果情真罪实,方可施刑。其间倘因仇衅生情,拴党诬陷,岂不枉行杀戮?”天子道:“卿言良是。”

  印戟道:“奴婢感万岁爷天恩,秉笔内禁。戴至德私行请托,奴婢奉公守法,不与徇私。今日驾言诬陷,祸基于此。奴婢前奉娘娘特旨,拜白马寺住持怀义爷爷为师,遵守佛箴,茹素戒杀,凡一切具性有灵之物,皆不敢伤,反行那杀人取脑、至愚至恶之事?乞万岁爷、娘娘圣鉴!”戴至德道:“现留方士在家,韩相、骆箨呈首,何得喋口强辩,蒙蔽圣聪?”印戟道:“韩相系未面无藉棍徒,骆箨盗银惧罪,戴平章收留结构,嫁祸害人。据彼虚词,诬奴婢杀害三百余童之命。奴婢斗室蜗居,又非荒野坟茔,将那三百余副骸骨置于何地?只此一节,立分真假。”

  武后笑道:“印戟这言语讲的明白,终不二节,成那些孩童只生脑子,无有尸骸的么?”喝武士:“抓下韩相、骆箨,发刑部大狱监禁,候旨取决!戴至德妄奏欺君,本当取斩,姑念汗马微勋,削职归省。”戴至德卸下冠袍,谢恩而退。韩相、骆箨押入天牢。

  刘仁轨匍伏御案之前,厉声道:“臣有事奏陈,干渎天听。印戟使利口,希图脱罪。那四百口童子之冤,犹为细事。然其阿附权奸,紊乱国政,私结妖民,潜谋叛逆,待其党恶齐发,未免惊动乘舆。臣叨圣恩,职任百揆,敢不冒死奏闻!”

  武后听了“阿附权奸,紊乱国政”八个字,连声念诵数遍,猛然笑道:“阿附权奸、紊乱国政。这两句是讲朝内之事。谁是奸?谁为权?所紊者是甚国政?”沉吟半晌,又问道:“卿言印戟私结妖民,潜谋不轨,这是谋叛大逆,罪当灭族,此话更玄。卿且备陈妖民姓氏,并其潜谋作叛之由。稍涉虚妄,罪即反坐!”

  刘仁轨道:“臣为国家大臣,不能除妖剔蠹,奠安社稷,尸位素餐,徒生于世。陛下不听臣言,臣当自刎以明心迹,何俟天诛!印戟共事妖党六人,分据于外,只候号令一出,旦夕作乱。臣弟瞿琰,前蒙圣恩,除授为东都司理者。因年幼辞职,省亲于辰溪县,收伏妖邪,亲历其事。臣焉敢妄劾印奸,自取欺君之罪?”武后怒道:“卿既姓刘,岂有弟为瞿氏?总属一党刁徒,侮弄官家耳。卿弟今在何处?”刘仁轨道:“臣弟已临朝外,无旨不敢进见。”武后唤近侍官传旨,召瞿琰面圣。

  瞿琰随下而入,整肃威仪,拜舞于金殿之前。武后隔帘窥觑,见瞿琰青年美质,丰彩不凡:面如冠玉,目如点漆,眉如新月,肤如白雪,齿如含贝,声如洪钟,手如柔荑,身如玉树。凝视一回,满心欢喜,忽失声道:“美哉!人如卿也!”将那一腔恼怒之言,顷刻变成和悦之色。当下不待天子开言,即令宫人出帘,引瞿琰进内。瞿琰预知高宗柔懦,大权悉归兰殿,亦行五拜、三叩头、山呼舞蹈之礼。拜罢,俯伏于座前。武后道:“卿年方弱冠,尚居童稚之列,不须行此大臣仪节。”令宫人移过锦墩赐坐。瞿琰谢恩就坐。武后道:“瞻卿面庞,与刘尚书妍媸不等,何以称为兄弟?”瞿琰道:“臣幼年多病,亡父将臣寄养于刘兄处,抚育成人。姓虽各别,情胜同胞。”武后道:“刘尚书力言印监通妖谋叛,是卿擒捕逆党,果有之乎?”瞿琰正欲启奏,只见天子呻吟道:“久听纷言嘈杂,朕体甚觉不宁,且暂尔休息。”武后忙起身候驾。

  近臣阉宦拥护天子登辇回宫去了。武后转升御座,令殿上诸卿平身候旨,刘仁轨等俱鹄立金阶。武后又令宫女移锦墩于前殿,钦赐瞿琰侍坐,复问前因。瞿琰将党家驱怪获妖,供称印戟所使,并乐知县毙犯于狱、甘和尚窝盗预谋,逐一陈奏。武后道:“观卿少年英俊,敷陈恺切,决非虚谬者。明早奏过官家,差校尉捉拿乐知县、圣鹤寺僧人,下三法司研审,鞫出真情,即行诛戮,卿等暂退。”瞿琰俯伏谢恩,又道:“印戟设谋,已非一日。娘娘纵之出朝,难免变生肘腋。乞娘娘将彼拘禁,赐臣手诏,并委大臣立刻检点家资,搜捕羽翼,正为迅雷不及掩耳,恶党易于歼灭。稍若迁延,必速其反。如无犯禁法物助逆凶徒,臣当引颈就戮,以谢陛下。”武后笑道:“卿青年有志,正当为朝廷出力,何遽吐不利之言?”即喝武士簇下印戟,闭锁内庭。

  唤宫人捧过玉玺,搭印于瞿琰右掌;复令裸其左臂,武后将玉指抚摩,啧啧羡慕。然后提起御笔,写两行大字于臂上云:“烦卿速入印家,搜拿禁物,密捕党恶,不拘大小文武官员,拦阻者立斩。”又差掌刑太常卿卢承庆协同行事。瞿琰谢恩,同刘仁轨等出朝,约会卢太常,率领御林军校奔入印戟府中。

  此时中书侍郎许敬宗抱病在家,忽闻门外喊声逼近,忙令家人打探,复说刘尚书之弟瞿司理奉皇后懿旨,抄拿印常侍家产,并捕捉党羽。许敬宗大惊,急整衣冠,跨马扬鞭,随后追来。只见御林军马密匝匝围布印戟门首,尚未进去。许敬宗高声道:“瞿先生且慢动手,待奏闻皇上,然后施行。”瞿琰厉声道:“已奉娘娘懿旨,岂可徇私容缓?汝是何官,辄敢阻挡?”

  即裸起左臂示之。许敬宗跃马进前,见瞿司理掌中玉玺,臂上两行大字,慌的下马俯伏道:“臣该万死,万死!”卢太常道:“设是他官,已应拿下,既云许侍郎,且候复旨定夺。”许敬宗抱头鼠窜而去。卢太常道:“许敬宗与印竖交结甚密,此行毕竟面陈宸极,为之解救。皇上素无决断,一听其言,必有更变,速行抄籍,方为成算。”瞿琰深服其论,便令军校打入门去,无分男女老幼,尽行拿下。从前堂、后门并库房、卧室、东西廊庑、书斋、厨屋、花园、亭榭,遍处地检,抄出:冕旒一顶,嵌宝金冠十三顶,蟠龙镂花玉带七十二条,赭黄衮龙袍三十七领,玄色衮龙袍十二领,曲柄黄盖二顶,蟠龙销金帐帏五十余顶,檀香牀二张,沉香小榻三张,黄金九十一柜,每柜一臣六十两;白金二千三百七十五柜,每柜一千二百两,金银杂物二百三十四箱,绫罗纱绢、纻丝绸段、羊绒、西洋火浣布等共六百二十一箱,夜明珠三十九颗;其次大小珍珠五斛有余,其外奇珍异宝、雕饰器用,不能尽述。又于地窖中搜出宝剑五口,玉印一颗,金银印信一百余颗,刀枪、弓矢、旗帜、盔甲、器械,不计其数。瞿琰末后于库底搜出木匣一个,封锁甚密。

  暗暗打开看时,是钤缝印信簿子一个,书柬几束。揭开一目,已知大概,忙收迭藏于袖中,与众人同出库外来商议。刘仁轨等一齐举手加额道:“此贼富堪敌国,朝廷洪福齐天,以致败露。不然,待其举发,何以解之?”瞿琰道:“卢老大人与家兄备细开写抄没禁物财宝单目,一面率领军校守护,待晚生奏过国母,然后解入朝来。”卢太常道:“贤契之言切当,速行莫滞。”瞿琰跨上龙驹径往宫禁中来,不题。

  且说中书侍郎许敬宗飞马奔至朝门外探听。值殿将校说:“官里已回宫养病,国母娘娘尚坐朝未退。”许敬宗忙入朝见驾,舞蹈毕,备奏瞿司理、刘尚书、戴平章结党诬陷印常侍,乞娘娘着三法司并各大臣勘问的确,再行抄没未迟。武后沉吟不语。许敬宗又道:“臣观印常侍举止谨朴,自事先帝以及陛下,将及二十载,未尝有失。刘吏部等妄奏谋叛大逆,并食小儿脑髓,陷以非常之变。臣切不平,乞娘娘宽恩详察,免被佞臣蒙蔽。”武后道:“朕心亦疑,待瞿司理查德检一番,勘彼虚实,另行区治。”许敬宗正欲谢恩,瞿琰早已进朝,俯伏殿前。

  武后一见,便觉笑颜可掬,忙道:“赐卿平身。印戟家可有些财谷之积否?”瞿琰奏道:“臣奉旨抄籍印戟家财,其金银珠宝段匹之广,虽朝廷内帑亦不能及。”许敬宗道:“俗谚云:田舍翁亦当积三斛麦。印戟为一秉笔内臣,便有些财帛,也不为过,何必如此妄奏天庭?没人之财,冒为己功,亦非士大夫气度。”瞿琰正色道:“侍郎为圣朝大臣,受皇家爵禄,怎与阉竖结连,屡为不法?今日臣奏明皇上:奉娘娘赐玺,敕命籍没印戟家产,又于中途违背懿旨,强行拦阻,上则肆志欺君,下则曲庇叛逆。臣已奉旨,本宜尽法,奈因圣朝元老,暂尔姑容。适言金银珠玉,内臣理应蓄积,然冕旒、衮服、宝剑、符英盔甲、刀枪堆塞盈库,亦是中官该有的么?”武后惊道:“此数物委实是卿目击否?”瞿琰道:“印戟所制禁物,极其精巧坚利,系臣等亲自搜检,卢太常逐一照数开单,以待具奏,臣焉敢虚言诳圣?”武后大怒,叱许敬宗道:“汝是国家大臣,反与阉奴交构,违背特旨,复以诡言欺上,不加重惩,何以正国家法典!”唬得许敬宗汗流浃背,叩头请死。

  瞿琰奏道:“许侍郎冒渎天颜,法当谪贬。乞娘娘念开国勋臣,特恩赦宥。”武后笑道:“看卿之面,暂且容耍”将许敬宗叱退。瞿琰复奏道:“印戟家属并不识姓名游僧方士,一应异服古怪之人,臣共擒下二百三十三名,未经发落;外有所籍财产等项,未经解入殿庭,乞娘娘颁旨定夺。”武后道:“今日天色将瞑,可将印贼家属发于刑牢监禁,游僧人等押入金吾卫狱中,财产单目速解进中宫,以便检点。烦卿今夜于彼处监辖,明早解来,待奏过官家,升卿爵秩。”瞿琰谢恩出朝,复往印戟宅子里来,对刘仁轨等宣说国母旨意,刘仁轨乘夜将各犯分投监禁讫,发付御林将校前后守护。当夜,刘尚书、卢太常、瞿司理就于正厅中秉烛坐守。瞿琰令军校等门外回避,袖中取出那簿子、书柬,递与刘仁轨、卢太常。二人展开看了,惊悚不已。原来那簿子中是开写同谋共事文武官员的姓名,那书柬是来往密议的信息,其中识熟者甚多。卢太常叹息道:“这事怎处?”刘仁轨道:“他事犹可徇私遮庇,这党恶相济,通同谋反大逆,非同细事,毕竟奏闻朝廷,一并除之,方免后患。”瞿琰道:“大哥之论固是,然此册柬,一进于上,其害不小,不如焚之灭迹为便。”刘仁轨道:“贤弟且讲大害之故若何?”瞿琰道:“皇上见此册柬,必然震怒,据名拷讯,决致蔓延,波及受枉、诬陷、戮身、灭族者不知几千万人,大损国家元气,其害一也;其中预谋者,不独内廷臣宰阉竖耳,其外境官员、边塞将帅居多,一知事露,必致连结,据地作乱,朝廷难于征讨,大废财力,反行害及生灵,其害二也;大哥岂不知汉末十常侍之变乎?又不鉴曹瞒昔日焚汉□大臣将士,与袁绍通连之札乎?假如犹虎啮人,势藉牙爪;若去其首,牙爪自戢。今正除灭元凶,则群丑丧胆矣!何必追究余恶,以召衅变乎?”刘仁轨、卢太常深服其论,将册柬就于火上焚之。

  三人坐至二鼓将绝,渐觉疲倦,正欲凴几暂息,蓦然起一阵怪风,豁刺地摇的屋宇皆响,灯烛将灭复明,众人股栗而起,尽诧异事。少顷,又一阵风起。那风势里裹着一团黑气,恰似潮涌的一般,径扑入厅上来,把十余处灯光尽行吹灭,只留瞿琰案上那一枝大烛,惨惨淡淡、半明不暗的光景,耳边厢只闻得嚎哭之声,绕于前后。瞿琰猛省起日间奉旨而来,只籍没印戟家财,并不提起众孩子的冤枉一事,“予之过也,予之过也!”即移步立于案外,高声道:“汝等受害夭折冤魂听者:日间奉旨,已将大恶印戟并家属外附凶徒二百余人尽行拿下,取决只待旦夕,足以泄汝等大众之冤。我再当奏闻天子,恳赐郭外之地,埋葬大众骸骨,堆栈坟茔,庶几魂有所依,不致暴露也。汝等有灵,速宜散去。”说罢,那一股黑气从案前随风旋起,飘飘漾漾散为千百道白光盘绕一回,复聚成一团黑气,如此散而复合者三次。未审现出什么奇怪事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众冤魂夜舞显灵  三异物宵征降祸

诗曰:

  培茔恩泽遍枯骸,避害辞君救疫灾。

  仁智两全人莫及,留芳千载颂奇才。

  话说瞿琰因印戟大厅之内黑气盘结,仰天祝罢,又见那一股黑气随风飞出堂门之外,化作数百道青烟,奔入墙里去了,案上烛光依然明亮。瞿琰令左右遍处点烛,刘仁轨、卢承庆聚坐一处笑说。卢承庆道:“小弟向来不信邪鬼,今夜见此异风怪气,赖瞿先生安慰而散,足征鬼神之事,非妄诞也。”刘仁轨道:“小弟亦然。但三弟何故知其是鬼,祝以善言,一哄而散,实是一副好胆。”瞿琰袖手而笑。三人互相谈论,不觉云际月低,林梢鸦起,又早天色微明。将校传报:圣上差四位中贵爷到于门首。三人急整冠迎入。中贵口传懿旨:宣三位先生进朝面驾,令某等监解印犯财物入宫交割。瞿琰把金银、缎匹、珠玉、杂物等项,交与整理抬运;将冕旒、衮服、宝剑、符印犯禁之物,令军校们赍捧,三人随身带入朝来,见武后舞蹈毕,卢承庆先将单目呈上。近侍官接了,展于龙案之上。武后从头至尾细细看了,微笑道:“好一个大胆侈靡的监儿,官家兀自不如!”卢承庆复奏陈:“印奸犯禁法物,己畀至五凤楼外,伏候圣旨。”武后即令取进来瞧。众宫官于朝门外接了,传入金銮宝殿。武后逐一细细看过,沉吟道:“这阉奴办此衮冕、剑印,妄图叛逆,其间岂无同谋预事者?须着三法司严刑拷问这厮,追出余党,一并剿戮,以免肘腋之变!”瞿琰奏道:“娘娘究问党恶,固是斩草绝根的圣虑。然印戟利口雄心,阴险奸黠,自料反形毕露,族灭何辞。娘娘加以重刑拷掠,彼必攻陷仇家,株连良善,展转扳害,以畅其意。此际不惟祸及无辜,抑且有伤圣德。依臣愚悃,只将印戟家属诛夷,现获党恶窜戮,不必深究其余,庶几内外奠安,人心悦服,谅无他变,伏乞圣裁。”武后大喜道:“卿言良是,足见至公为国之心,依此而行,朕不复究矣。”瞿琰又奏陈:“夜间黑气盘旋,阴风绕激,满庭嚎哭之声。臣谅来必是众孩童们冤魂郁结,已用善言慰散。乞圣恩给地,埋其骸骨,以免暴露之惨,庶使存殁沾恩,臣等无任感戴。”武后道:“卿言那孩子们冤魂不散,给地埋葬,大是美事。然不知其尸骸在于何所?”瞿谈道:“臣见那一股怨气散为数百道青烟,奔入巍墙之内,臣谅墙外必是深坑隙地,诸童骸骨多分抛弃于此,待臣看明复旨。”武后皆允其奏。瞿琰等三臣退出朝外,复往印戟宅第周围墙外看时,前面临街西首是一条小弄,东首是一带官房,靠后是河,四围并无一些骨殖。瞿琰又进宅里重重墙垣看入去,都是天井、廊房,亦无踪迹。刘仁轨等一齐诧异。瞿琰道:“今日若不检出骸骨,难免欺君之议。”卢承庆道:“不如提取印戟拷问,他自然招出。”

  瞿谈道:“我谅众孩骸骨将及四百余人,此贼虑人窥见,决不敢抛弃于外。后面园子里遍地草色青润,又无坎坷坑阱之地;况两处池子,水已干涸;一口大井,其泉清澈;此数处似非堆骨者。以我度之,墙中必有缘故,上去一观,便知分晓。”卢。承庆道:“墙垣耸峙,离屋尚有数丈之高,一时怎能飞上?”

  刘仁轨道:“唤匠人搭起鹰架,方可上去看其详细。”此时瞿琰性急如火,大咤一声,飞步上墙。众人急看时,瞿琰已行过屋脊。卢承庆大惊道:“奇、奇异人也。”五个字未及说毕,瞿琰早站于墙顶,往下一看,惨然道:“可怜,可怜,这孩子们死得好苦也!”说罢,不觉泪流盈颊。下面看的人战簌簌把身不定,替瞿司理耽着干系,惟恐他跌将下来。少顷,瞿琰缓步走落墙下。卢承庆施礼道:“先生真仙品也。不然,何以能飞行若是?”瞿琰答应道:“晚生从幼年戏耍中习成,乃末技耳,何足挂齿?”刘仁轨道:“我观贤弟长叹垂泪,莫非孩子们尸骸果在墙内么?”瞿琰道:“这贼奸险异常,非辱弟则众骨焉能露迹?原来墙系内外两层,中间一条长路,宽仅三尺,两头收狭,竟与一重墙相似。孩子们尸骸堆积于墙弄之中,重重迭迭,枕藉如山。其中亦有面貌身躯不坏者,使人见之,宁不伤心堕泪也!”刘仁轨等亦觉凄惨。当下瞿琰上马,趋入内庭,恰值武后退朝,瞿琰就于候班阁子中写成表章,送入宫内。

  此时印戟财物尽行解到内帑,戴平章等回衙候旨。

  数日后,朝廷发下旨意道:

    印戟谋叛食人,现存童骨、禁物,情真罪实,不必再行审鞫。方士莫角求,挟至愚至恶、诡秘不仁之方,诱畜监妄害三百九十七童之命。二犯乃亘古及今未见之恶,俱凌迟处死。逆裔印星、乐彰,助恶不仁,欺君罔上,腰斩于市。其家属党羽,不分男女,一概处斩。圣鹤寺僧人,尽行发配边地为军。除现获叛党人等已外,不许株连一人。所有众犯入官田产,着户部官均派给散与众屈死孩童亲属外,量拨郭外余地,埋其骸骨,并为一冢。复平章戴至德照旧供职,释放韩相、骆箨出狱宁家,升刘仁轨为枢密府左仆射,卢承庆为吏部尚书,瞿琰为侍中大夫,各赐赤金十锭、白银三十锭、彩缎十端、袍带一袭。

  刘仁轨、戴平章、卢承庆、瞿琰各各上表谢恩。圣旨复差卢尚书、瞿侍中为监斩官。当下拨御林军三千,摆围于通衢,刀斧手族拥印戟家属并游僧方士凶徒共二百三十三人,绑缚列于市口。先将印戟、莫角求行刑,照孩童们三百九十七人之数,碎剐其肉,其余人犯尽斩于市。满城士庶,无不抚掌称快。有诗为证:

  规求无厌复戕生,云扰蕍腾势莫禁。

  稔恶满盈机泄露,致令三族受非刑。

  再说瞿琰奉旨差官拣择郊外余地,直看至曲江西北有十余亩官田,可以为坟。即将印家夹墙拆倒,取出孩子们尸骸,埋葬已毕,堆土成墓。众百姓等感德,韩相、骆箨二人为首,募化钱粮,造一生祠于墓侧,装塑刘枢密、戴平章、卢尚书、瞿侍中四人浑身,四时祭祀不绝。至今小儿坟尚存。此时各官互相庆贺,共赏太平。

  只有瞿琰旦夕心绪不宁,每怀忧郁。看官你想,瞿廷柏以一介弱冠之童,官为司理,复蒙圣恩升授侍中大夫之职,何等显耀!正该轻裘肥马,选妓征歌,使势假权,恣行快乐,何苦恁地抱闷?其中有一段隐情,不好明言,只可默会。这都是瞿廷柏素有来历源头的妙处。不似当今少年子弟,倚着父兄势利,便穿绫着锦,纵性妄行,居家畅饮高歌,出外乘车带仆,人面前多少装作,若倒提起来,倾不下一点墨水,也不枉了,可怜,可怜!个中也有识得几行字的,将那举人、进士稳稳地揪在手里,仰腰坦腹,睨视狂言,宛似那博古通今、饱学多才的气象,及其到老无成,空留下一场话靶。还有那青年进步的,自觉身在青云之上,觑得人不在眼里,徒知傲物轻世,那分齿德之尊?揖不过膝,拱不离胸,兀自出入公门,夤。缘作法。这样轻浮子弟,若使为官出仕,必然贪婪无厌,擅行威福,恃才任性,误国害民,拽起满帆风,不至那覆溺的地位不止。怎如这瞿廷柏,年虽弱冠,智识老成,只数年间干下许多功绩,并不曾矜夸妄诞,钓誉沽名。日前入京都时,不过将印戟谋叛情迹诉明于朝,然后赴东都司理之任。岂料武后一见,便欣然爱慕,暗存呢狎之心,故升他为侍中大夫,使朝暮可以亲近。不想瞿廷柏自那抚弄臂膊里,也自参透其意,待欲辞官,犹虑涉疑致祸,只得勉强就职,故心下屡怀不乐。

  当下在枢密院中闷坐,忽见山东官吏赍本奏陈:十余州瘟疫大行,百姓死者甚多,乞朝廷特恩,蠲免本年粮税,暂苏民困。瞿琰候奏疏送入内廷,即上本愿往山东施舍药饵,以救黎民瘟疫之害。武后见此奏章,好生不悦,对天子道:“瞿侍中在朝未及月余,即欲奉差远出,别样公务犹可,这瘟疫流行,关系大数,岂能禁遏?况此生小小年纪,焉知医家玄妙?若使他去,妄害生灵!”

  天子道:“卿言是也。”忽一中贵官俯伏道:“以奴婢论之,瞿侍中尽可去得。”武后道:“汝何以知之?”中贵官道:“奴婢前奉玉旨,往印戟家监辖入官财物。刘尚书、卢太常因那孩侍中缘墙而上,才知分晓。”武后道:“何为缘墙而上?”

  中贵官道:“彼时见瞿侍中从墙下平步而行,倏忽间已至墙顶。奴婢想,瞿侍中若非异人,焉能如此神捷?娘娘差其普施药饵,多分保全黎庶之命。”武后听了,不觉悚然惊骇,暗思:“留此人入宫亲昵,亦不为难。设或真是异人,内廷难以驻足,不如乘机使之远出,实为便事。”即对天子道:“瞿生既有如此神技,决精岐黄之术,使其施药救济,百姓庶得全生。”天子首肯。武后代批圣谕,发下枢密院来,授瞿琰为侍中大夫兼摄御医院正使,前往山东州县普施药饵,救民危疾,待宁静之日,另行升擢。瞿琰接旨。无限欢喜,辞朝别兄,带随行军校,趣路往山东来,不题。

  且说山东博平州崇武县有一山,名为石鸣山,岩约有百丈之高,叩之其声清响,岩下有一道者,皤髯皓发,颜色如童,无分冬夏,身上只穿一件白布衲衣,未尝见其洗濯,洁白如故。人不知其姓名,但呼为白衲道人。修行于山岩之下,将及百载。

  于大唐干封元年除夜间,正于蒲团上打坐,忽见山下灯光乱明,脚步声响,白衲道人疑惑道:“夜静更阑,况兼岁毕之宵,为何山僻中有人行过?”急起身往外一觑,果然骇胆,实是惊心。

  还幸喜这老者是个得道的高人,不为动色。若是那平常胆怯之人见了,岂不唬死!看官你猜:除夜中有人从山岩下行过,却是兀谁?原来前面一人,身长丈余,脸生三眼,红须赤发,尖嘴獠牙,身上披着一领紫衫,右手执一火轮,闪烁之光照耀如同白日,左臂上挂一红色葫芦。中间一人,也身长丈余,黑脸大头,短须环眼,身上穿一领皂袍,两手捧着一面皂旗,项上挂一黑色葫芦。末后一人,身材虽觉矮小,面貌分外希奇,尖头阔额,碧眼黄髯,脚短手长,背高腹大,身上着一件黄衫,两手揪昝着一个黄囊,腰系一个黄色葫芦,从南首行来,厮赶着径往北去。白衲道人见了,大是诧异,忙赶上喝道:“汝三位是什么人,半夜三更,从此行过?”那三人急回头见了,忙稽首道:“不知道者在此,失于回避,万罪,万罪!”白衲道人道:“我瞧汝三人服色不一,面貌狰狞,兼且手中所执之物更是奇异,谅来决非凡品。乞道其详,免人疑愕。”红髯的道:“予是火神,这皂衣者水神,黄衣者瘟神。皆奉上帝玉旨,降祸于人世者。”白衲道人道:“既奉天帝差遣,何以三人并行?”

  红髯者道:“予等前至博州,即分投地境而去。”白衲道人道:“请问三人所往者何地?所害者何家?所降者何祸?”红髯的道:“天机深秘,焉可轻泄?”白衲道人道:“静夜中,况临。山僻去处,举目间只尔我四人,言之何害?”红髯者道:“上帝因临淄官民合犯回禄之劫,故委我至彼行事。”白衲道人道:“遭劫之家可有数乎?其时日有定期否?”红髯者道:“玉旨批定日期,于正月十五日辰时三刻,州前贞节坊下庞待诏家起火,至十八日未时即刻火熄,共焚毁官民屋宇九千三百七十一家。”白衲道人合掌道:“善哉!百姓遭此大幼,岂不城内为之一空?其间善恶贤愚不类,亦有分别么?”红髯者道:“大劫已定,一例施行,岂分善恶?”白衲道人叹息道:“上天既有一定之数,修身积德何为?还有一件,尊神手中火轮、臂上葫芦,有何用处?”红髯者道:“火轮乃起焰之种,葫芦藏荧惑之精,变化无穷,谁能解悟?”白衲道人又问那皂服之人。

  皂衣者道:“予奉天帝之命,往淮河涌波作浪,覆溺来往船只。”

  白衲道人又问是甚日期,覆没船只几何,手内皂旗、黑囊是甚施展?皂衣者道:“天地间无风焉能起浪?予之黑旗,直竖风生,横招浪涌,乱拂则鱼龙迭至,静执则波定风轻。玉旨批下,二月初一日卯时初刻,淮河内覆没大小舟船二百一十五只,溺死良贱男女老幼共五千三十四人。”白衲道人道:“其间亦可解救否?在劫人数岂无一二越数得生者?”皂衣者道:“天庭限定,纤毫不能更动。无分好歹,一例施行!”白衲道人长叹道:“既无善恶之殊,要此天曹何干!”复问那黄衣者是何神鬼,一色葫囊,何所施设,黄髯者笑道:“予等奉上帝之旨,降灾于人间。公系隐逸道者,有甚干预,何必逐一细加询察?”

  白衲道人道:“天理至公,福善祸恶。今闻二君之言,似乎善恶相混,灾祸并施,予心甚觉不平。水、火二变,已蒙见论。但不识此君葫囊服色皆黄,未审是何神异,敢不委曲求教?”

  不知那黄衣者怎生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散符疗疫阴功大  掘鼠开疑识见多

诗曰:

  阴霾太盛日倾晖,怪异频生正气衰。

  违众独施盘错器,瞿郎无愧掞天才。

  话说黄衣之神因白衲道人盘沾,当下答道:“予奉天旨颁行,于五月初旬,博平四州二十三县遍行瘟疫。葫魅囊妖,各逞其力。凡一概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存仁积德之家,皆不敢轻犯。所侵扰者,都是那奸臣、逆子,阴险作恶之门。葫芦、黄囊所贮药物,遍洒于诸州各县溪涧井河之内,除良善已外,服此水者尽罹灾厄。”白衲道人大笑道:“汝三神俱奉天庭差遣。水、火无情,不分善恶,一概施行,甚非上帝好生之念,反不如瘟疫使者福善祸恶,甚合天理,方显至公顺逆之报。”

  正说间,渐闻四野鸡声起,银河斗柄横,那三位神道齐和一声便走。这白衲道人两手攥住二人,抵死不放,单被那黄衣者脱身而去。红、黑二神大咤道:“老子苦缠,误了我等大事,岂不惧天曹谴责乎?”白衲道人笑道:“我只为生灵救释水、火二难,便将我万刀加身,轰雷击首,亦所甘心,岂虑天庭之责?”红、黑二神意欲行凶脱走,奈何这老子道高德重,难以相犯。两下拖拖扯扯,不觉天色将明。那二神无奈,只得撇下火轮、皂旗、红黑二囊,化作两道清风,望空而去。白衲道人满心欢喜,掘开岩下之土,将前物埋藏,用蒲团覆之,昼夜坐于其上,救了临淄一州房屋,并淮河千万人性命。有诗为证:

  波涛汹涌焰飞腾,焚溺须知大数成。

  白衲委身贻二怪,惠敷黎庶贺升平。

  再说博平所辖四州各县,于干封二年五月间遍处瘟疫大行,死者甚众,故州县官员奏闻朝廷。此时瞿廷柏车从已临博平地界,本州岛官吏迎接入城,至廉访衙门,权为公署。众官备言诸州各县,无分城市村乡,排家儿睡倒,不惟百姓死亡之惨,便是诸官家眷病丧者相继。瞿琰道:“天灾流行,预当禳解。况州县衙门,原有医官承值,何不普施药饵,救济沉痾?”官吏道:“何处不建斋设醮,祁禳救度?并不见什么感应。州县药局中聚集明医高士,遍舍药剂,也不曾医的一人痊可。正是有田无人耕种,有屋无人居住,有路无人行走,故则得申奏朝廷,求蠲粮税。今幸老大人大驾亲临,万民之福也。”瞿琰道:“本司感蒙圣恩,除授今职,正为这事而来。明日即有公文行下州县,凡我按临,随处要取砂黄纸候用,切莫迟误。”诸官不知其意,唯唯辞去。

  次日,瞿琰升堂,博州知县亲送砂纸札到来。瞿琰已写下榜谕数张,交与知县,差人各处张挂。令一概病染瘟疫者,不拘官吏士民,给符一纸,烧灰吞下,立刻可愈。此时博州满城百姓知闻,纷纷然倩人往廉访司中取符。

  这符恰也灵验的紧,患疫之人,焚灰吃下,顷刻间腹中作响,解下些黄水,便觉清爽,渐思饮食,三二日中,平复如故。瞿琰初时亲自给符,次后渐渐人多,应接不迭,将符托与知县,转付各坊保正,散与患病之家;戒谕余剩之符,仍然交纳,倘有藏匿者,必染重疾丧身。那县官、保正见灵符如此神验,谁敢藏留片纸。这瞿侍中亲往各州诸县巡行已遍,照样给散符,吞者即痊,不知救活几千万生灵,补足了天地间多少元气。这博平州二十余县百姓,各创生祠,妆塑瞿琰金身,四时祭祀,以报其恩。这是后话,按下不题。

  再表瞿侍中七月内离却长安,至博平来,又是半载。此际见各州百姓俱已宁静,总章二年正月回京复命,进朝见天子,山呼舞蹈毕。天子慰劳道:“博平百姓,尽罹大疫,赖卿之力,周全亿万性命,卿亦劳剧之甚!”瞿琰俯伏道:“臣忧弱竖子,感蒙圣恩,锡以重爵,代国济民,何云劳剧?臣至博平,往返迟滞,有违钦限,乞天恩垂鉴,赦宥逗遛羁缓之罪!”天子龙颜大悦,又道:“自卿去后,中宫即染内疾,迁延几月,不能与朕同朝视政久矣。朕思卿既能治疫,则诸疾亦能攻疗否?”

  瞿琰道:“臣之符,诸恙可治。娘娘龙体不安,臣明早书符进于璇宫,娘娘用无根水吞下,瞬息便能痊可。”瞿琰正待谢恩出朝,忽内侍传出国母懿旨,召瞿侍中入宫,诊脉用药。瞿琰道:“臣之药与诸医不同,不用那望闻问切,只书对症灵符,立能奏效。”天子道:“中宫既宣卿面瞧病症,焉可不往?”

  瞿琰俯伏谢罪,慌随内侍入宫,举目细观,宫中景致十分壮丽。但见:

    雕梁画栋,永巷瑶斋,四围粉壁涂椒,遍处榱椽饰玉。龙牀垂锦帐,层层金碧辉煌;凤枕覆鸳衾,霭霭麝兰旋绕。穿宫太监身衣蟒,近座昭仪貌若花。

  且说瞿侍中进于瑶斋之前,见武后头裹龙纹玄色之帕,身穿亵服,凴几观书。宫人报入,武后宣瞿琰进斋,俯伏山呼。

  武后笑道:“椒阁之中,不须行此大礼。”令宫人扶起,赐锦墩坐于几侧,细问博平事体。瞿琰逐一奏闻。武后道:“烦卿保全黎庶,不日奏过官家,必行升擢。”瞿琰顿首谢恩。

  武后道:“自卿去后,朕偶染一笃疾,已经数月。每一昼夜,三五遍胸膈作疼,最难禁受。御医院诸生虽用药调治,随止随发,势无定期。近日来愈加剧痛,朕觉怆惶,势甚狼狈。烦卿细诊脉息,果是不起之症,卿当直陈,毋隐匿,以误朕事。”

  瞿琰暗思:“脉理深奥,未得真传,岂可遽行诊按?如竟辞不谙,反激其怒。大率妇人之疾,多根于气。若究得病之源,竟以恼怒发挥,必中其窍。”当下筹划已定,复奏道:“臣医术以望闻问切,为视病之本。臣观娘娘血华龙颜,声清神足,瞻视有常,语言循序,乃寿征也。正当躬修圣德,辅助至尊,总理万机,以致太平之治。何因微恙,便云不起?待臣细诊龙脉,对症用符,片刻奏功。”武后大喜,令宫人取龙锦之袱,放于几上,伸出如牙似雪、温香玉润的一只右臂来,令瞿侍中诊脉。

  瞿琰凝神闭目,将两指搭上,诊视一回。武后又举起左臂看罢,瞿琰俯伏于几案之前。武后忙舒春笋般纤纤玉指,轻轻扶起,赐坐再谈。瞿琰道:“臣按娘娘龙脉,肝息带弦,尺关洪芤,似乎恼怒中所染之恙。臣用宽胸开郁灵符,娘娘服之,顷刻见效。”武后大悦道:“妙,妙,妙!卿医可称国手,虽古之扁鹊、华陀,莫能过也。且莫谈卿之符药灵验何如,但观切脉之神,宛如目睹,岂不令人敬服!只为着亲侄周国公,朕前念椒房至亲,奏过官家,委以国政,兼署钱粮武库事务。八月中,朝廷钦差薛郎将统领人马,征剿高丽,彼面奏官家,说军中器械不敷,圣限紧迫,恳发御林武库中兵器,暂给众军,候奏凯之日,交纳补足。官家允其奏疏,令国侄开库给与。谁想这库,自先帝用魏征九功舞偃武修文之议,即收兵器藏贮库中,几及二十余载。前启钥看时,但见杆棒堆栈满地,不见刀斧枪戟之影。官家闻奏,已自骇然。叵耐这一伙狂妄好事书生,拴党上疏,诬劾国侄恃宠横行,藏匿兵器,意图他变。朕此时见了奏章,猛然怒激,胸膈中便觉疼痛。卿言及此,切中病源。但不知果能痊愈否?”瞿琰道:“娘娘症候,不过是疥癣之恙耳,何劳圣虑?”武后道:“卿药甚时可得?”瞿琰道:“圣躬有恙,臣子寝食不宁,岂容迟缓?”赐臣砂、纸札,立刻可献。”武后令宫人捧过笔砚、砂、黄纸。瞿琰书罢符篆,便欲辞去。武后道:“卿少年隽拔,岂不知臣子事君父之理乎?”

  瞿琰道:“臣事君以忠,子事父以孝,乃三纲五常之理,臣岂不知?”武后微笑道:“卿既知纲常伦理,汤药亲尝之论何在?今日天色已瞑,留卿暂宿宫中,焚符整药,调摄朕躬。还烦参酌国侄库中亡失兵器一事,卿毋辞退之速。”瞿琰心下已解其意,忙俯伏奏道:“臣用符药,单取那阳健阴柔之妙,方奏奇效。不然,徒用无益。”武后道:“何为阳健阴柔之妙?”瞿琰奏道:“比如娘娘龙体,秉坤顺至柔之气如用药,宜选阴人,于亥时阴旺时分,汲无根水,焚符调和,伏侍娘娘服下,俄顷见功。又如臣等蝼蚁之躯,倘用药时,必须阳人调摄,才有实效。若使阴阳混淆,此符有何灵验乎?”武后道:“聆卿析言,已知阴阳化工之理。但交亥刻服药,这时候尚有余暇,与卿一谈,以祛睡魔可乎?”瞿琰道:“臣得侍龙颜,亲聆珠玉,臣无任感戴。然圣体未药之先,不宜嘉言,以乱神气。须默坐观想,则药奏功甚易。”武后是个聪明绝顶的皇后,见瞿琰屡屡危言求退,心下反喜他是一少年英哲真诚君子。又暗思符药、或用阴阳之术,似亦近理,故不复逗遛,令中贵官二员、宫女四人,执金莲宝炬,送归私第。瞿琰叩首谢恩,正待出宫,武后又宣转,叮嘱道:“臣侄周国公失去军器一事,烦卿留心询察,倘有踪迹,必加卿以不次之赏。”瞿琰领旨出宫,径回。刘枢密院中来,厚赠中贵宫人,回宫复旨。

  当晚,刘仁轨兄弟叙情,彼此将往事说了一番。瞿琰道:“皇后以周国公武库失兵器重务,委弟询察。弟想这事实为特异,难以稽查。”刘仁轨道:“昔日你爹爹在日,将一切药书授我,曾于《本草大全》上见一种异药,名为鼠宾鼠,善能食铁,其肠可为利剑,价值千金。兵器库中镇以石狻猊,则无此鼠之害。以我度之,莫非今日亦是这光景么?”瞿琰道:“大哥何不以此说奏明朝廷,亦见博古之才?”刘仁轨道:“《孟子》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古本虽载此说,未可必其真否。如孟浪奏闻,倘库中无迹,反获诳君之罪,是以不果耳。”瞿琰道:“大哥所议,乃老成斟酌之见。然著述书籍,必是老师宿儒、高人达士之笔。若无稽考,徒传问益?明日待弟宛转奏闻皇上,其说在于有无之间,且开武库试寻踪迹,有则古典不讹,无亦不欺于上。”刘仁轨点头称善。弟兄们商议后,又经数日,中贵官传国母懿旨,宣瞿琰入朝。武后道:“前服卿神剂,朕宿病即痊,已曾转达至尊,擢卿爵秩矣。”瞿琰道:“君父有恙,剖肝割股,臣子之职当然。既娘娘龙体痊安,洪福所致,臣何功之有?”武后道:“朕危症复瘳,实赖贤卿符药之神,何谦抑如是耶?前因国侄武库之失,托卿询察,曾有主见否?”

  瞿琰道:“臣前奉旨,为周国公查考武库所失物件,实无踪影。臣闻人言,禽兽昆虫之类,亦有食铁者。臣细思其说荒唐,不足深信。然宇宙间常闻怪事,容或有之。求娘娘传旨,委国戚与臣等同入武库一观,或失或存,便知的确。”武后大喜,就于御案上写下旨意,宣周国公武承嗣、吏部尚书卢承庆、侍中大夫瞿琰、侍中张文馞、中书令郝处俊,率军校百人,同至武库,复查所失军器。旨意一出,满朝臣宰尽笑武后之痴,连武承嗣亦暗中疑惑。当下奉了玉旨,相约五位大臣,同往武库。中来。管库官吏开了锁钥,众人齐入看时,但见杆棒堆积满地,并不见尺寸之铁。众人四散观望,满腔子怀着窃笑,都道:“国母心痴,信这稚子虚谈诡说,空在此鬼混。”这瞿琰留心寻觅,自前厅转至西厂,只见贴墙屋柱边有一小穴,光溜溜似有物出入的模样。瞿琰令军校用铁锹掘将入去,掘至五尺多深,其穴又转一弯,就随弯掘下去数尺有余,又转一弯。瞿琰看了,暗忖个中必有奇物,又喝军校锹下,随弯倒曲,共有七个穴道,约有三丈之深,只见一坑,方圆九尺五六,四围光洁可爱,中间横铺一榻,乃红土堆就的,宛似人家牀帐。

  瞿琰看了,更是骇异,上前细看,土榻之上,居中乃三片赤泥,侧通一窍。瞿琰仔细端详,心下甚喜,令军校周围张物布置,跨上土榻,亲自动手拨开赤泥,只见二鼠端伏于中。但见:

    深坑屈曲,赤土玲珑。蹲卧处光净无尘,出入径峻嶒有景。圆耳细目,视听极聪;平额阔唇,行藏最滑。淡青头尾,似断续之云;洁白身躯,如平堆之雪。

  那二鼠猛然见了瞿琰,急纵身跃起,早被军校举布袱罩了,紧紧攥定,一齐欢喜道:“今日才出库中执役之枉。”张文馞、郝处俊笑道:“凡鼠种类不一,处处有之,何以知其食铁?乃妄诞之事耳。”武承嗣兀自不信。瞿琰唤军校拿银丝笼一个,将二鼠捉入笼中,回朝复旨。

  次日早朝,天子坐于前殿,武后垂帘听政。周国公武承嗣、吏部尚书卢承庆、侍中张文馞、中书令郝处竣侍中大夫瞿琰朝见毕,武承嗣将库中所擒之鼠,奏闻天子。武后令取过鼠笼,验其真伪。武后看罢,笑道:“瞿侍中足有卓见,此鼠圆耳细目,阔嘴平额,头尾皆青,遍身雪白,亦为世间罕物,可有名否?贤卿又何知其能食铁也?”

  瞿琰正欲答应,旁边转过中书侍郎许敬宗执简当胸,向前启奏。

  不知所奏何言,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白马寺怀义嫉贤  大峡山羊雷仗义

诗曰:

  深宫昵爱挟飞仙,峻岭谋财雀逐安。

  淫盗两途君莫羡,到头终必受诛连。

  话说许敬宗见武后问瞿侍中异鼠之名,从旁奏道:“臣观此二鼠,高不过一尺,重不过数斤,细齿薄唇,焉能食铁?以二小鼠,纵使有食铁之技,亦不致吃尽满库器械,总属无稽之言,有何实据?瞿侍中难免欺君之罪!”瞿琰道:“适奉玉旨,清查武库失去兵器。臣思此库墙垣高耸,重门扃绸,何由致盗?假使盗去,亦无处藏匿。臣与兄刘枢密暗加搜索,臣兄言自古有食铁之鼠,其肠可铸为利剑,故奏闻陛下,试往库中踪迹。果于深穴内取出此二鼠,其形状古怪,实世人之所未见。赍至内廷,与陛下、国母龙目一睹。此二物名为鼠宾鼠,声鸣如盘,嚼铁如泥,载于古书圣典,何为妄上欺君?”

  武后道:“二卿不必争论。适闻瞿侍中言,其声如磬,其肠可铸为刃,以此二项试之,立分真伪。”许敬宗道:“娘娘天鉴甚明,倘这二鼠声不如磬,肠不可铸剑,岂不是瞿侍中诳欺君上?”武后道:“今日得此二鼠,试观瞿卿之言符验否,又非他要功冒禄,何谓欺君?其言验,足显博古高才;其言不验,付之一笑而已,有何罪哉?但不知此鼠何以得其声叫?”瞿琰俯伏谢恩,奏道:“娘娘欲听二鼠之声,取利锥剌其股则鸣。”武后唤宫人取出金针一枚,递与宦官,逐二鼠于笼角,以针刺去。二鼠一齐嘶叫,果然其声如磬,清韵盈耳。天子与武后听了,龙颜大悦。

  合殿臣宰宫监,合声称妙。只有许敬宗默口无言,呆立金阶之下。武后见了,宣许敬宗近前,付与匕首一口,令其剖鼠取肠。

  许敬宗怎敢违忤,只得裸拳伸臂,取二鼠剖开,剜出五脏看时,果煞奇怪:赤心、青肺、白肠、黑肝、黄胆,五脏按五行之色。

  天子看了啧啧称妙。武后道:“二鼠之肠,虽然洁白可爱,其质柔软,焉能铸成兵器?”瞿琰道:“肠虽柔软,入火则坚。陛下拣选良匠,用文武二火煅炼,取蒸池之水淬砺,和以九炼纯钢,自成宝剑二口,可名无价之珍。”武后取肠,交与周国公武承嗣收贮,留下鼠皮,藏于宝库,以志奇物。此时众官皆欢喜出朝,惟有许敬宗奉后旨持刀杀鼠,暗忖受屠夫之辱,满面怀惭,无颜而退。瞿侍中回枢密院,对刘仁轨备言前事。刘仁轨无限之喜。有诗为证:

  庇奸昔日免凌夷,恃宠犹然妒大儒。

  圣母宽恩不深罪,操刀只令作屠儿。

  且说周国公武承嗣领鼠宾鼠之肠回府,转委工部官员寻访良匠,打造宝剑。这工部侍郎姚元崇差人询访精于打造军器匠人。本部员外郎栾虚觅得一人,姓许名铢,系东平人氏,善造军器,就于铁作局中起工。这许铢原系高手,见监工官吏说知鼠肠铸剑之事,许铢禀道:“诸禽各兽能吃铁者,其肠胃俱可成器,须赐静室炉厂煤炭二火,并令人取蒸池之水、东夷之铁,三者齐备,匠人便可动手。工部官从其差拨,逐一打点齐备。

  两月之后,许铢造成宝剑二口,用七宝装饰剑鞘,奉与工部侍郎姚元崇,转呈周国公武承嗣,承嗣送入中宫。武后细看,二剑之光闪烁,长有三尺二三,色如白练,试以杀人,不染血腥,吹发自能两断,果为至宝。武后将二剑收藏宝库,重赏许匠人并工部官吏。又奏过至尊,说:“瞿侍中以符药救疗博平十余州百姓,复痊婢子之疾,又清查武库取出鼠宝,上解至尊之疑,下释国侄之罪,瞿生有此大功,理应升擢三级,授为大理寺少卿,兼署出入粮储。将日前妄奏周国公诸生,尽行远谪。”天子允奏,颁旨于各衙门知悉。瞿琰接旨,入朝谢恩,辞还爵秩不受。

  武后道:“卿有大功者三,今暂升卿职,不日另行迁擢。今坚辞不受,莫非以爵轻禄薄为嫌?”瞿琰顿首道:“臣感天恩,未有尺寸报效,复锡显秩厚禄,无任感戴之至。然司谏诸官,皆以谠言正直为任。前周国公库中失去器械,众言官责以失检点,而复规以监守自盗,尽公非为私也。陛下因臣清查明白,突将言官等贬谪,是以臣害之也,臣何敢当?愿削臣爵位,复诸司谏之秩,庶几人心皆安,言路不塞。”天子大悦道:“视卿天才耀颖,况复宽厚不伐,少年若此,实为难得。依卿所奏,尽赦诸谏官之罪,卿亦就职毋辞。”瞿琰才叩头谢恩而出。当晚批出圣旨,说许敬宗系朝廷大臣,不思尽忠报国,屡屡忌贤妒能,本宜重惩,姑念开国功勋,削职闲住。此时,瞿琰择日莅大理寺之任,与刘仁轨同在长安为官,人人悦服。天子、武后,不时宣召入宫,评议国政。内中有妒忌的佞臣欲行谗谤,看了印常侍、许敬宗的样子,谁敢多言?故此瞿少卿建议,朝廷无有不从。

  光阴代谢,不觉早过了两个年头。左枢密刘仁轨因父亲刘浣归闲鄂州,年老病故,率领家眷丁忧回籍去了。瞿琰留于京都,年过二旬,未曾婚娶。多少皇亲国戚、宦室豪门,托媒说合,尽皆却而不就。当下正值弘道元年十二月,高宗皇帝驾崩,太子显即位,改元嗣圣,尊武后为皇太后。二月,太后废天子为庐陵王,立豫王旦为皇帝。内外政事皆决于太后之手,复立武氏七庙,又擢番僧怀义为白马寺王,以念佛诵经为名,出入宫禁,得幸于后,丑声远播。眉州刺史英公李敬宗起军扬州,太后遣大将军李孝逸将兵征讨,瞿琰常召入宫中,赞画机务。

  怀义暗思:“他青年标致,举止温雅,又见太后言听计从,甚相亲信,心中暗忖这官儿若久侍椒房,难免偷香窃玉,不如及早逐他离此远去,以除心腹大患。”日逐在心,无隙可入。当日侵晨,正和武后在龙牀上作耍,宫娥传报:清海防御使差官赍本奏称,清远县巨寇羊雷、潘三澼聚众数万,据州僭县,大生变乱,官军不能抵挡,远近振动,势甚猖獗,求朝廷速遣大将,统兵征剿。武后闻报,不能尽兴,忙披衣而起,急欲出朝,聚集大臣商议。怀义道:“陛下素有胆略,人皆称为女中大帅。今闻此小警,何忧怖如是耶?”武后道:“卿家但精房帏之术,岂解国家大事?前李敬宗这厮与骆宾王、唐之奇等移檄州县,共谋作叛,虽遣大将军李孝逸率兵讨之,未闻捷献;今复清海骚动,离此较远,倘一时四远响应,仓猝难以征服,这是切身之害,故朕心深以为忧。”怀义道:“海寇山僚,恃险负固,不时窃发,恣行掳掠,意图金帛子女,欲满则退,乃疥癣之疾耳,何劳圣虑?陛下欲图万全之计,只遣一文武兼全臣宰,督率将士,领兵征进,势如摧枯拉朽,管取马到成功。”武后道:“朕亦知速发精兵,破彼乌合之众,成功甚易。遍想满朝大臣,并非文武全才之士,故朕心忧疑不决。”怀义道:“臣观大理寺少卿瞿琰倜傥不凡,才猷拔萃,陛下委以重任,必能立业建功。”武后道:“瞿少卿青年有志,才德俱优,朕朝暮咨以国政,辅翼庙堂,岂可使之远出?”怀义道:“辅弼朝纲,固云重务,然剿夷贼寇,亦非细事,如委托不得其人,必贻国家大害。”

  武后沉吟半晌,允其所议。傍晚发出圣旨:授瞿琰为清海军经略使,监督正将二十员、裨将五十员、马步精兵五万,外钦赐宝剑一口、令旗一面,便宜行事。清海军十四州、四十七县军兵尽行调遣。所有一应杀戮,不必奏闻。瞿琰见了旨意,反生欢喜,暗思谗佞盈朝,忠良遁迹,久恋于兹,必罹重祸。实时辞朝,文武官员一齐饯别,迤逞领兵前进不题。

  且说这清海地境,春秋时为南越地,三国时属东吴孙权统辖,名曰广州,至唐高祖改郡为州,易名清海。其地脉总百越,山连五岭,夷夏粤区,仙灵窟宅。本州岛所属清远县有一好汉,姓羊名雷,排行第一,乃大罗山猎户,生得脸如锅底,身似金刚,一部落腮胡,两只朱红眼,双臂有千斤之力,凡入山捕兽,惯用一杆纯铁钢叉,重五十余斤,独自一个出入深山穷谷之中,撞着豺狼虎豹,手到成擒;性虽急躁,最有义气。父亲早丧,事寡母劳氏极其孝敬。忽一日早上,羊雷见天色晴明,吃了酒饭,倒提着钢叉,取路往峡山上来,寻觅野兽。

  行了十余里山径,看看走至岭上,忽听冈侧树林里人声喊叫“救命”!羊雷忙奔入一步看时,只见两条大汉,腰里插着刀斧,将一个后生背剪绑了,正待下手,见羊雷撞到,吃了一惊。羊雷大喝道:“青天白日,汝两个在此杀人,莫非谋财害命么?”一大汉道:“冤有头,债有主,我等与这厮系杀父之仇,在此报冤。客官你自请行路,莫要多管!”那后生高声叫屈,喊道:“爷爷救命,这两个是我义男,骗我至此杀害。”

  羊雷再欲诘问,只见那条大汉怒目拔刀,待要照后生面门劈下。羊雷大喝一声:“慢着!”一钢叉戳去,将执刀大汉兜胸脯搠倒。这条大汉叫一声“阿呀”!转身便走,被羊雷赶上,一叉柄打翻。。慌忙替后生解了绳索,扶起问其原故。后生道:“某姓潘名厓,祖居三水县,家颇富饶,每往两浙收买缎匹生理。这二贼是某家生子,一名潘屿,一名潘鹿。三日前好端端同出门来,行至此间,陡起凶心,将我捆倒,不是偶遇尊驾,这一个命早已归阴。”羊雷道:“义男谋害家主,其中必有委曲。”向前看那二人时,那一个胸脯中叉的闭眼擎拳,早已气绝;这一被叉柄打伤的,昏晕方苏。

  羊雷一手抓之,喝道:“汝好好将谋杀家主根源对我实说,姑留一命,送官缓处。稍若迟延,不吐真情,照那贼样子,兜心也是一叉!”原来被戳死的名潘屿,这人名潘鹿。当下潘鹿哀求道:“待小人直说,乞好汉饶命则个。”羊雷同潘屿坐于石坡之上,令潘鹿跪下快讲。潘鹿道:“小人奉二伯爹并主母之命,几次令我二人谋害小官人。小人念主仆之情,不忍下手。”羊雷怒道:“好胡说!自古道:六耳不同谋。设计杀人,是那暗中暧昧事体,怎有主母、伯爹数人计议之理?总属荒唐!”“咄”的一声,跳起身来,提叉便搠。潘鹿叩头道:“待小人细说便是,求好汉见饶。”

  羊雷怒目切齿,倒提钢叉,喝道:“快讲,快讲!倘有一字虚诈,教汝顷刻身亡!”潘鹿道:“家庭事务,小官人在此,怎敢调谎?二伯爹乃小官人嫡亲伯伯,彼有三子,因家事不及小主,几遍价要承继一子过来,小主不允,记恨于心,故此屡生谋害。近来小主母因小官人在浙西娶了一妾,暗怀忌妒,况小官人出外日多,小主母暗与伯爹第三子通奸,故两下合计,谋杀小主,一来占了家资,二则一窝一处的快活。先与我二人二百两银子,杀了小主,找银八百两。此是真情实迹,求好汉饶放草命。”

  羊雷问潘屿道:“这言语可不假么?”潘屿道:“小可先人与凶伯同胞。先祖存日,将财产一般分析。先人善于经营,十年之间成了万金家计。凶伯尚气好讼,将千金之产浪费大半,要。把兽兄承继。奈寒家通族不允,以致仇恨生谋。况近日贱荆举止异常,窥其动静,似有外情,或两恶相济,暗谋杀害也。”

  羊雷道:“尊府价仆共有几人?”潘屿道:“苍头、小厮、男女等不下三十余人。”羊雷道:“价婢如此之多,令伯何独用这二人?”潘屿道:“此二奴之父,原属兽伯。因彼家道萧索,复归与我。”羊雷道:“据此参酌,的确无疑。然此事关系甚重,难以容忍,且到草舍一饭,同往敝县首明,再赴上司告理伸冤。”潘屿拜谢。羊雷掘土将潘屿尸首埋了,把凶器交与潘屿,理条绳子,吊了潘鹿,一同复回原路,到羊雷家里来,对母亲说了,忙忙地整办酒饭,搬将出来,满案上都是些野味:鹿脯、虎、麂肉、兔腊之类。二人饱吃一餐,又拿酒饭与潘鹿吃了,径取路往清远县来。

  到得县前时,天色已暮,把门人役问了备细,且在衙前伺候。少顷,知县坐晚堂,皂甲将三人带入,跪于厅下。潘屿、潘鹿一齐叫屈。知县道:“汝三人夤夜声屈,却为何故?”潘屿把伯子、浑家合家谋害并山岭偶遇羊雷救命情节,没头没绪的说了一遍。县官喝道:“山径杀人,事体至大,听汝言语含糊,难以凭信。”羊雷跪上案前,禀道:“这人姓潘名厓,系三水县缎商,有嫡亲伯子与他浑家合计设谋,将二百两银子贿嘱义男潘屿、潘鹿二人,于峡山岭下将家主捆缚,正要下手,彼时小人上山打猎,偶从岭下冲出,救了潘屿,路触不平,已将凶仆潘屿搠死,尚存潘鹿为证。这是爷台所辖地方,小人和潘屿先行首明,以为日后伸冤张本。”

  大尹道:“他家义男在山僻间谋杀家主,刚刚又被尔冲破。既然冲破,只应救了潘屿,拿此二仆见我,审断定罪,才是个道理。怎么为救一人,反又杀死一人?今复乘夜出首,希图脱罪,事迹涉疑,难于准信。”羊雷听罢,不觉嗔目上视。未知怎生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卞心泉赂贵救亲  羊大郎肆凶拒捕

诗曰:

  匿瑕贪垢是良谋,侠气雄图惹祸尤。

  勇往直前无芥蒂,羊君应抱杞人忧。

  话说羊雷因大尹把杀潘屿一事班驳不信,一时怒气填胸,厉声道:“那贼子见小人盘诘,口虽答话,张目持刀,欲行砍下。若非小人用叉搠倒,潘屿难免刀下亡身。自古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老羊是个铁汉,路见不平,开除此贼,事迹真实,何用涉凝?”左手指着刀斧道:“这凶器可为死证!”

  右手指着潘鹿道:“这凶徒堪作活证!小人今日首明,非图脱罪,只因杀人于清远山中,恐贻害近山百姓,老爷若欲归罪小人,小人甘受,单便宜了恶党凶徒,得以借口,下次杰士谁敢仗义救人,自投罗网?”县官大怒道:“白昼山径杀人,关系非轻,我怎不要详细审鞫?这杀才反大言抵触,我偏不用死证、活证,只断你杀人偿命!”羊雷大笑道:“要杀便杀,吾何惧哉!可惜朝廷用了恁样官吏,岂不激变了百姓?”县官大恼,喝军校将羊雷拖翻行杖。潘屿忙叩头道:“好汉因我杀人,乃是一团侠气,为公非为私也,小人情愿代责。”县官不理,站出公案,喝叫:“将羊雷重打!”羊雷伸着两腿,任他行杖。

  打至四十竹片,方才住手。取出一面铁叶重枷,将羊雷枷了,贴上封条,令牢子押入大狱中监禁。将潘屿主、仆二人,发下招房拘锁。

  次日早堂,佥押已罢,狱内提出三人,带领忤作人役,亲自上马往峡山来检验尸伤。潘鹿掘土取出潘屿尸首,与县官看了伤痕,着落地方办棺收殓。县官回衙,依然将三人监下。此时遍处传说其事。

  却说回岐驿前有一富户,姓卞号为心泉,与羊雷是姑表弟兄,闻这消息,带些银两,忙入县中探望。牢头节级得了财物,放进狱中,与羊雷相见。羊雷备将前事说了。卞心泉叹道:“热心常管是非多。当今之世,是那奸巧机变的人占了便宜,似贤弟耿直无私、舍己为人的,多招飞祸。今系此不见天日之处,谁来救恁?”羊雷道:“天地间死生自有定数,何足介意。但可惜日前急忙里差了念头,不放潘屿走脱,自行出首,同禁囹圄,这不是救人不彻之处?深可痛恨!”卞心泉又宽慰一番,相别出狱,径入招房里来,见了潘屿,埋怨道:“我表弟羊雷为兄禁于大狱,坐视不救何也?”潘屿道:“小可家门不幸,骨肉相戕,遭此大变,反累令亲受无妄之祸,我岂不欲救取?

  节级哥几遍价说合,有通关节的活路,早下锹掘,可以挽回。

  奈旧岁将资本托与浙西店家收买货物,目今出行,只带的随身盘缠,怎能勾救令亲出狱?故此朝暮忧煎,觅死无路。”卞心泉道:“我有一计,可救舍亲。但所费之物,兄肯绍否?”潘屿道:“足下若能救出羊兄,一概费用,加倍奉还。如若虚言,天雷可击!”卞心泉道:“既如此说时,我且去酌议停妥,然后奉闻。”潘屿欢喜应诺。卞心泉离了招房回家,和浑家商议救羊雷门路。浑家道:“羊叔叔系是至亲,理应救护。但人命重情,县官作对,非大破钱财,不能分解。。况羊叔叔家事凉薄,倘代他应去,银两决无下落,我与你着甚紧要?”卞心泉道:“羊家兄弟系嫡亲瓜葛,暂时落难,我与你岂忍坐视?凡使费之物,不拘多寡,自有一囊主绍还,愁他作甚?所虑者,县主恶厉,等闲间近傍他不得,因此与决不下。”浑家笑道:“银子若有边际,要觅门路,诚为易事。”

  卞心泉道:“据我论之,钱财易处,门路难寻。”浑家道:“近山识兽,傍水知鱼。我等生理人家,怎解公门径路?我想,苍头卞诚的老婆舅娄小狗,是本县门子,何不唤他来商议,必有分晓。”卞心泉省悟道:“是呀,是呀!”即唤卞诚去寻娄门子讲话。傍晚,娄小狗方来,见了卞心泉,声诺道:“员外呼唤,本该立时造府,因敝主宴客,耽搁了半日,万罪,万罪!”

  卞心泉道:“你是个官身,进退由不的自己,怎讲『得罪』二字?且请坐下蔬饭。”娄小狗谦虚不敢就坐,卞心泉一把捺定坐了。二人吃了数巡酒,娄小狗道:“员外见招,不知有何吩咐?”卞心泉道:“日前峡山杀人,被县官监系狱中那一条汉子,你道是兀谁?”娄小狗道:“那汉子唤做羊雷,讲是本山猎户,委实生得雄伟,象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故敝主生疑,拘禁于狱。”卞心泉道:“这羊雷是我嫡亲姑舅表弟,面虽丑恶,心实鲠直,专一抱不平,替人出首,惹下这场大祸。我意欲出力救他,奈无门路可入,故请兄来面议,若有可通之径,我亦不吝钱财。”娄小狗道:“原来羊公是员外至亲,天幸,天幸!稍若迟延,待这人去了,则羊君弄假成真,今生断不能脱离大狱。”卞心泉道:“这是怎么说?”

  娄小狗道:“半月之前,敝主小奶奶的哥子来衙里探望,就便讲说分上,图一个小富贵。小奶奶吩咐合衙人役,寻觅三五百两的人情才妙。员外你看,这清远县窄小去处,怎有那大来头关节?舅爷坐了十余日,好生嗟叹。小奶奶心下不乐,终日与老爷作闹,要赍发银两与他回去。你想,酸鬼的银子,不是性命?怎肯囊里取出来与人,单好生发别人的钱钞,做那官路人情,乃读书人本色。那晚敝主因人命重情,盘诘了几句,谁料羊君是一卤莽直汉,出言唐突,触犯了敝主,受下一顿竹片,押禁牢中。敝主正入私衙,兀自怒气未息,发话道:『这人命事,未否真实,欲待拘提潘屿家眷审问,系于隔县事体,做甚冤家。明日差的当捕役,押解回三水县去,任彼查鞫便了。次日,不知何人通甚言语,敝主变卦,说潘屿家事巨富,暗令节级索彼白银五百两送与舅爷,登时释放出狱。数日来不见动静,我谅羊、潘二君祸事不远。敝主变转脸皮,提出狱来,重刑拷打,不怕你不屈陷成招,拟成大辟,申文转详上司已定,再无可生的机括。员外有心救援令亲,作速整办银两方好。”

  卞心泉欢喜道:“这机会甚妙,但五百两之数,觉乎太多。”娄小狗道:“羊君乃尊府至亲,姐姐又蒙员外、妈妈抬举,小子可有用力之处,无不尽情。员外一壁厢打点财物,明日候早堂事毕,小子自来相约,切莫迟误。”卞心泉又劝了数杯,娄小狗相别去了。卞心泉乘夜秤兑银两,专候消息。次早,娄小狗溜入县衙厢房内来。

  此时天色尚未明亮,那舅子睡着,问是何人,娄小狗道:“小的是门役,有事禀上舅爷。”那舅子笑道:“来的却好,有甚事牀上来讲。”娄小狗走近牀前,那舅子问道:“你为甚事侵早至此?”娄小狗撒娇撒痴的将前事说了,又道:“潘屿、羊雷都是小人至亲,遍处措置,只凑得三百两银子,内中说合者加二扣除。舅爷看小人薄面,莫嫌轻鲜,老爷处善言方便,饶放二人出狱,实感再生之德。”那舅子满口应承:“只要现兑银子,扣除之数任凭你罢!”娄小狗踅进私衙,伏侍县官出早堂事毕,慌奔往卞家来说:“我已将这事对舅爷说了,彼一口咬定,非五百金不可。小子又展转哀求,彼即慨让二百金,但。要现兑入手,方才行事。”卞心泉欢喜,随即兑银交与娄小狗。

  娄小狗道:“员外不是恁般行事。这银子毕竟要员外觌面交割,彼此放心,小子怎挑着干系的担子。”卞心泉道:“老成持重之论也。”唤小厮背了银匣,一同取路往县前来。娄小狗借一间空房,接舅爷与卞心泉相见,将银子秤估交割明白,两下相别。午后,县官取出三人重录口词,对潘屿道:“我老爷闻知你的系旧家,何以遭此内变?今放汝回去,凡事将就些罢,不可复去兴词告理,妄费钱财。”潘屿道:“谢老爷金言。”县官指潘鹿道:“这奴才谋害家主,法应凌迟处死。然不知与那死者孰为首从,暂且监禁大狱,从容拟罪。”潘屿道:“谢老爷天恩。”只见这羊雷圆睁两眼,看着公座。县官笑道:“是了。那晚我老爷屈责你几下,今目上视,莫非怀恨乎?”羊雷道:“杀人偿命,理之自然,责我几下,何恨之有?”县官大笑道:“汝面貌虽然丑恶,却是一条鲠直肚肠。还有一件,若果系潘屿、潘鹿谋害家主,汝仗义杀其一人,足称侠气;倘徇私妄杀无辜之人,你那死罪还脱不去哩!”羊雷道:“砍下头颅,不过碗口大小一个疤痕,要杀便杀,何必老爷如此反复劳神?”县官冷笑道:“到底汝是一个刚直不挠的汉子,难得难得!”当下令潘屿回籍,羊雷宁家,将潘鹿依然押入狱中。

  二人出得县门,卞心泉迎着,忻喜倍常,领二人到家下将养。潘屿道:“小可于山中险受凶徒杀害,幸遇羊老丈仗义救助;今系囹圄之中,又感长者施仁解释,铭刻于心,誓当报效。明府所费之物,返舍后随即奉偿。”卞心泉道:“且从容见掷,不必恁地荒促。”羊雷道:“据你们言语,大哥用甚银两么?”卞心泉笑道:“所费不多,只去得白金三百两,托娄门子转送与大尹的舅子,才放的贤弟出来。”羊雷十分感激。潘屿便欲动身,卞心泉留定过了一宿。

  次日,羊雷谢别兄嫂,和潘屿。取路回大罗山来。到了家下,留潘屿坐于外厢,自进内室见了母亲,细说前事。劳氏道:“十余日儿不回家,教我想的好苦!谢得龙天护,赖哥子救你出狱,不然怎样了结?”羊雷道:“萍水相逢,也是宿缘一会,儿便受些苦楚,中心无怨。今潘官人要回家去,儿虑他孤身无伴,山路难行,意欲护送至三水地界方回,娘不必悬念。”劳氏道:“这也是好事,一去就回,切莫耽阻。”羊雷整出酒饭吃罢,潘屿谢了劳氏,二人离了大罗岭,径取东南山路而行。傍晚,借一村舍人家歇息。

  次日,赶早趱路,行至西官镇上,饭店中打中火。二人正待举箸,背后一人将潘屿劈领揪住,喊道:“强贼在此,众人快来!”潘屿回头看时,认得这人,忙叫:“哥哥为何?”早被一伙青衣汉子攥住,取一条臂膊大小的绳子,夹脖子吊了。

  原来那伙人是三水县中积年缉捕公人,奉着县主钧帖,因潘屿亲伯潘有廉告称:有本银二千三百两,托义男潘屿、潘鹿随侄潘屿同往浙西,收买缎匹,不期兽侄辄起谋心,纠合大罗山强盗羊雷,于路杀死潘屿,尽劫银两,反赴清远县出首,以图漏网,乞本县拘提众恶亲审,追赃正典。又虑缉捕公人不认的潘屿,故唤长子潘厕同来擒促,不期于饭店中相遇。当下潘厕见羊雷生得雄伟,与兄弟共桌吃饭,对缉捕说:“这人面貌丑恶,决是强贼羊雷,一并拿了送官。”众公人喊一声“是”,簇拥向前擒捉。羊雷手起一拳,打中潘厕额角,仰面便倒。众缉捕一齐抽出暗器,攒拢乱打。羊雷侧身闪过,拔起一支桌脚,横拉将出来,就如猛虎一般,势不可当。近身的皆被打倒,离远的倒退出门外,喊叫地方救应。羊雷飞奔人去,又打倒数人。

  比时欲待救了潘屿同走,见镇上四围人集,只得单身退步。后面地方保正闻说是大盗,又见行凶拒捕,打伤了公人,聚集四十余名士兵健汉,唿着哨子,执了枪棒,云飞电掣地从后赶来。。羊雷听得喊声渐近,四顾无处躲避,就于路旁板下一杆树杖,反迎将转来,接着众人,大喊一声,打将入去。

  众人齐举枪棒劈面刺来。怎当的羊雷力大如山,挺着那连枝带叶树橛,刺地一扫,众人连排儿跌倒。随后又一伙人拥上,又被羊雷掠倒,其余四散奔走。羊雷拽开脚走,径往西北山径中去了。地方保正见羊雷去远,不敢追袭,搀扶打伤之人,回至西官镇,与缉捕等共五十余人监押潘屿,同往三水县来,见大尹细禀其事。大尹亲验众人之伤,十分骇异,缉捕等与地方人役破颅折臂、损目伤脸、血肉淋漓者,共三十五人。大尹大恼,不由潘屿分辩,拖翻打了四十竹片,发下狱中监候。

  次日,拘唤潘屿浑家并潘有廉父子四人、通族邻里,细加审鞫。潘有廉道:“小人三子懦弱无能,只可坐食,故将二千余两血本,托与义男潘屿、潘鹿,随恶侄同至浙地收买缎匹,为餬口之计。不料潘屿暗清远县大盗羊雷,杀死潘屿,将资本尽行劫去,复设谋出首,幸清远大爷参破,监候狱中。小的已经告明,蒙老爷差公人勾唤恶犯,为义男仲冤。谁想巨盗羊雷肆恶伤人,复行遁去,求爷台只将潘屿严刑拷讯,自有羊雷下落。”大尹唤潘屿审问,这潘屿连声叫屈。未审怎生分辩,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三戒铭心权避迹  一餐大嚼定交情

诗曰:

  少年锋气不寻常,侠骨棱棱义泰山。

  退敌一身威拔距,辞亲三戒泪成斑。

  挥戈浪战谁为弱,赤手相持孰是强?虎啖坦然成莫逆,英雄何必治行装。

  话说潘屿因潘有廉当官一口咬定,要他还羊雷下落,上前分辩道:“潘屿、潘鹿原系伯伯之人,为闲家事寥落,将此二仆卖于小人,现存文契,通族尽知。小人见二仆颇善经营,故带他出去帮助生理。谁想兽伯因承继不遂,用银二百两,暗嘱二仆于峡山岭下谋害小人。天幸本村猎户羊雷路遇,一时仗义将潘屿搠死,为何反诬告小人谋财害命,实为冤枉,乞爷台电豁超生。”潘有廉道:“恶侄言语含糊,难逃老爷天鉴。既云小人寥落,为何又有二百两银子贿嘱仆人谋害?只此一端,立见情弊。小人白雪雪二千三百两银子交付与他,彼时侄媳韦氏眼同收贮。老爷不信,只问他便知真假。”大尹唤韦氏近案前推问。韦氏道:“丈夫临起程时,伯爹原面付二千三百两银子,妇人眼同收拾。去后路上谋害事体,妇人实不知情。”潘屿大怒道:“哦,哦!潘鹿讲你与恶兄有奸,我兀自狐疑不信,今日串同一党,倾陷丈夫,奸情毕露,天理何存!”大尹发恼道:“我这里是什么去处,辄敢高声喊叫?”令左右掌嘴。潘屿含屈,不敢做声。潘有廉又道:“小人义男潘鹿现系清远县狱中,求老爷差人提回,并吊潘屿尸首检验。还有拒捕强徒羊雷,在逃未获,恳天恩作速追拿。”大尹道:“我已知道,不必多言。”

  当下将潘屿加上镣杻,押入大狱。已外一应人等,暂回候审。被伤之人,亲属领回医治。一壁厢拣选合县能事积年捕役六十余人,分头挨缉凶身羊雷,并亲族家眷。又行下榜谕,四远张挂:有人擒获羊雷出献者,官给赏银五十两;窝藏者,一体治罪。此时天摇地动,遍处喧传。有诗为证:

  侠气凌霄戮不平,潜鳞敛甲入沧溟。

  任君令出风雷迅,烟水茫茫何处寻。

  且说羊雷自西官镇打倒众人,逃脱回大罗山来,一路暗想避难的去处:近村难以藏身,不如下海,另寻生计。只舍不的老母,欲待带了同去,又防掣肘难行;若使弃撇在家,难免官司蒿恼。左思右算,无计可使。又想自行投到,老娘终无靠傍,不如且下海觅了安身之所,再思计策,接母亲团聚,未为迟也。

  一路以心问心,算计定了。不觉已到自家门首,意欲过门不入,径自逃窜,急忙忙走了数步,蓦地里心头一转,老母年过七旬,只有我这个逆子,今日惹祸招愆,远离家舍,若不禀明而去,心下何安?母亲不容我去时,另作理会。踅转身,回入家内,见了劳氏,哭拜于地。劳氏惊骇道:“汝送潘官人回三水去,怎么来的甚速,又何故恁地悲切?”羊雷含着两泪道:“儿路遇三水县公差,激怒打伤,欲待远逃避难,只是难舍母亲,不觉伤心痛切!”劳氏道:“向来汝卤莽生事,做娘的训诲不下,致有今日之祸。然事已临近,徒悔何益?汝作速远去,不必因我耽误。”羊雷道:“逆子此去,多分是下海经营,尽有安身之处。但虑娘年老孤零,缺人侍奉,又愁官司惊扰,无钱使费,故此放心不下。”劳氏道:“我虽年老,还喜清健,朝暮织纺,兀能度日。假使官司着我身上还人,我年老人自有圆活,汝当放心前去。”母子抱头痛哭一场。

  劳氏又取下手中戒指一枚,递于儿子道:“我谅你此去,一无亲戚可投,二少资本生理,恃着有些膂力,决行非常之孽。凭你翻天倒地,做甚经营,我做娘的天各一方,料难拘束,故将戒指于汝,谨戒三事,切莫有忘!”羊雷跪下道:“娘亲戒谕,儿当佩服,不知所戒者是甚三事?”劳氏道:“第一戒莫行劫掠,第二戒莫妄杀人,第三戒莫贪色欲。汝能守此三戒,即为孝子。或者天可怜见,我母子二人尚有相见之日,也未可知。”羊雷悲泣受命,身带干粮,手执钢叉,别了母亲,径取路往东莞县来。

  晓住夜行,奔驰数日,早到大奚山下。羊雷暗忖:“山岭险峻难行,盗贼出没去处,天幸过得此山,便可为航海之计。”

  当下肩上横担叉柄,扎煞起衣服,大踏步跨上山坡,迤逞而行。顷刻间,走过了五七个冈子,忽见对山十余个大汉,手执器械,拦住去路,大喝道:“来者快留下金宝,放汝过去。不然,捆送山主,任凭发落。”羊雷大怒,两手举起钢叉,直冲过对山来。众大汉迎住厮杀,交手处羊雷将数人搠倒,其余四散奔走。羊雷直冲出谷口,前望离海不远,心下暗喜,急急奔落岭下,只见前面是一林子,密匝匝树木遮蔽,黑丛丛山径难行,心下惊疑未定,忽听得锣声响处,林子内闪出一条勇汉,头戴一顶茜红扎巾,身穿一件细花小袖锦袄,腰系五彩绒縧,手挺一杆竹叶长枪,飞奔前来。两下并不打话,各举兵器厮战,一来一往,斗至百余合,不分胜败。二人正斗到深处,不提防两胁有人冲到,弩石乱发。羊雷措于不迭,失脚跌于下,被众人馄饨样捆了,抬到东北上山寨之中。那戴茜红扎巾的勇汉居中坐了,将羊雷撇在当面,众喽啰退出寨外听令,那勇汉喝问道:“汝是甚处村夫,打从我山寨里乱闯,兀敢大胆格斗,汝纵是八臂哪咤,怎出的我老爷之手?”羊雷大笑道:“砍嘴贼徒,辄夸大口!今日若非众贼奴助力,汝已做叉下之鬼!”

  那勇汉大恼,唤左右拿去砍了。羊雷就地大喝一声,恰似半空中起个霹雳,两臂用力一挣,“趷铮铮”把绳索迸断,“托”地跳起身来,拔出寨前架上大棍,乱打上来。那勇汉手中没有兵器,却也心忙,望后便走。羊雷赶进一步,那勇汉猛抬头见一铁灯檠竖在壁旁,急忙抢在手里,迎住厮斗,被羊雷横挺着木棍,逼将拢去。那勇汉局促住了,不能施展,急切里生出智来,忙弃下铁灯檠,双手来迎棍子。羊雷正举棍劈面打来,那勇汉把头一侧,棍子从旁削下,被勇汉一下抢住,两个壮士攥定一根大棍,扯来拽去,两下用得力猛,把棍子折为两截,一齐撇下断棍,扯住衣襟厮打,两个滚做一团。合寨喽啰,合执刀剑,一拥而来。那勇汉忙喝住:“不要动手,待我自打倒这贼,才见手段。”羊雷道:“我若惧你,不算做汉子!”两个自壁角直打至中堂,巾帻袄子互相扯的粉碎,众喽啰围定呆看,从晌午打到申牌时分,但只见拳捶脚踢,头撞肩捱,满寨中滚遍,并不分一些上下。那勇汉忽失声笑道:“罢了,且住手,停会再打。”羊雷也觉的腹中饥饿,力懈臂酸,亦大笑,随机放手。

  众喽啰禀道:“这莽汉不知贵贱,辄敢冒渎虎威,大王不行斩首,反与之较力作耍,孩儿们不知何意?”那勇汉“咄”的一声,喝道:“胡讲,你们省的什么?待我喘息暂宁,自有议论,速速整饭来吃。”

  少顷,寨里摆出饭来。羊雷塌地坐了,偷眼觑是什么嗄饭。只见案上摆着一盘肉包子,一碗烂爊猪蹄、一大盘牛脯、一碗鲜鹅、一盘牛乳、一盘肉脔子、两尾青鲫、大壶清香热酒,两旁排列着持刀仗剑喽啰。那勇汉端坐当中,大碗子呷酒,大箸子吃肉,只听得口中耰耰地响。

  羊雷看了,当不的朝喉中咽唾,作起波浪来,好生眼热,大喊道:“好受用,好受用!何不请我共食,少顷拳下留情!”

  那勇汉低头大嚼,只是不理,将那诸品精肴将次吃了一半,羊雷按捺不下,跳起身奔至案前,大声道:“我来吃了!”众喽啰欲待拦挡,那勇汉笑道:“让他入来。”羊雷左手按定案子,伸出右手五个铁锥似指头,抓来便吃,提起那酒壶,骨都都呷个不住,倏忽间,吃的酒壶罄尽,盘碗皆空。那勇汉欢喜道:“足下还能用否?”羊雷道:“若蒙见惠,贱腹不辞。”

  那勇汉大笑道:“真壮士也!”唤喽啰撤去杯盘,取出新衣一袭,巾帻袜履,请羊雷梳洗更换。那勇汉也重整衣冠,迎羊雷入后寨宾馆中,行礼毕,逊之上座。那勇汉道:“壮士贵姓尊名,仙乡何处?因甚事手持凶器,孤身从敝山经过?”羊雷道:“小可姓羊名雷,祖居大罗山下,世以打猎为生。今因避难远奔,偶从贵寨行过,误冒虎威,死罪,死罪!敢问寨主姓字,在兹几经岁月?”那勇汉道:“卑末姓潘,贱名三澼,祖贯东都人氏,先祖流寓建州,家颇饶裕。卑末自幼父母双亡,好勇尚气,最喜结识江潮上好汉。数年之中,把家资荡费,偶因小忿,杀人而逃,暂借此山驻扎,不期偶逢大驾,恁地了得,私心爱慕,意欲屈留共事,不识允否?”羊雷暗想:“前思下海,事属渺茫。今有此安身佳处,暂且相依,再图后计。”当下起身道:“小可一勇之夫,并无片技可取,感蒙寨主相留,愿充麾下小卒。”

  潘三澼甚喜,令喽啰宰杀猪羊,摆列于大寨之中,焚起一炉好香,点起两支大烛,二人对天立盟结义。因羊雷年。长,潘三澼下拜为兄。聚集合寨喽啰,参拜已毕,二人就于后寨饮酒作贺。酒至半酣,羊雷复问潘三澼避难之因。潘三澼道:“小弟幼习枪棒,浪迹江湖。数年前,从一师长往括州行教,路遇一伙恶少强与师长较棒,家师名为霍飞龙,棒到之处,无人可敌。彼时众恶纷纷败去,心怀惭忿,拘集数十人于僻路邀住家师,登时打死。小弟意欲鸣冤,奈彼众我寡,无门控诉,就暗中打就一柄利刀,藏于身畔,以候代师长报仇。不期一月之后,偶于绿波亭妓馆遇众恶少攒聚嫖赌,正是狭路相逢,怎能回避?被小弟砍倒七人,亦被走脱了几个,小弟乘夜逃回建州避难。偶从此大奚山行过,细看这山四围险峻,共有三十六屿,前面谷口窄小,堪作出入之门,后滨大海,可为退路,故凭险自据,拦截来往客商,夺下财帛,聊为生计。上托皇天护庇,一、二年之间,聚集喽啰数百,创造屋宇营寨,筑砌关隘垒壁,以为固守之计。数次官兵蒿恼,皆被我杀败,自此望风远遁,谁敢正目相视!小弟又将喽啰分为三队,造成大小船五十余只,分一队下海生理,分一队于各屿余地耕种,这一队更番巡哨,邀我客商,故此钱粮尽有,受用无穷。今得大哥入伙,山寨倍生光彩,但不知大哥何事至此?”

  羊雷将那峡山杀潘屿情由,并赴本县出首坐狱、卞心泉出银贿赂,得以放回,因送潘屿、路逢三水县差人拘提、以致拘捕、打伤缉捕地方人等,从头至尾告诉一遍。又道:“感贤弟收录,实出再生。但一心悬念潘官人被缉捕擒拿回县,必遭毒手,系我救人不到底之故,纵死也不瞑目!”潘三澼道:“大哥且休性急,待弟从容思索救他计策。今日且尽欢畅饮,莫生烦恼。”羊雷称谢,开怀尽量而饮,不觉沉醉,就于灯下裸起乌丛丛虬筋盘绕的两只大臂膊,笑道:“不亏汝力大绑开,这时候已为肉醢。”潘三澼道:“大哥绳断之际,手中若有刀斧,小弟这条性命亦难保全。”说罢,二人拍掌大笑。

  羊雷又道:“今日幸为一家,使羊某死中得生,何等恩谊!但适者息争饮食之时,贤弟似乎太毒。若非我攘臂自取,险些儿饿断饥肠。”潘三澼道:“小弟被兄逼来,只得抵死相敌。及至罢手时,力疲筋懈,遍体索然,故急觅酒肉,暂济馁躯。又想饿虎见食,未有不抢,及后兄据案大嚼,旁若无人,已见兄慷慨不群,非矫情诈态寻常儿女子景状。只此一饮一啄,便生交结之心。”羊雷道:“古人说:臭味相投,便称知己。管、鲍分金,桃园结义,大率如此。”潘三澼点头道:“然也。”二人说到知音处,重剔银灯,再举觞直饮到漏传五鼓,遍处鸡声,二人同入账房安宿。

  次日早膳之间,羊雷又提起为潘官人事体忧心,醉后尚不能安枕。潘三澼道:“不劳大哥费心,小弟已算计定下,我想令友此去,毕竟羊落虎口,吉少凶多。问官审起人命重情,况复拒捕伤众,刑杖牢狱之苦,这是碗盛碟盖的受用。所虑他浑家有了外情,决至暗行谋害,须作速着人多带银两,往三水狱中使用,单买他留其性命,待拟罪成狱时,决然转解上司,本寨乃清海必由之径,预差的当喽啰于要路等候,凡遇来往所解罪犯,尽行拿入寨中,管取令友全生,不陷罗网。”羊雷听罢,不胜欣喜。当下潘三澼取出赤金三十两、白银二百两,交与心腹喽啰,星夜赶至三水县,吩咐“如此如此而行,设有差池,罪归汝等”。那喽啰领了寨主之命,即下山取路往三水县来。

  话分两头。再表潘屿于西官镇被缉捕等锁吊回县,被伯子潘有廉暗用钱财,买嘱上下,县官不容潘屿分辩,打下竹片,发入牢里。潘有廉又与侄媳商议,等不的县官拟罪,预先开除了这厮,方免日后之虑。不知这韦氏主意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喽啰赠宝救冤民  孔目收金宽狱犯

诗曰:

  有钱十万可通神,祸转为祥死复生。

  吏役若非金入手,潘生冤抑倩谁伸?话说潘有廉在三水县中上下用了贿赂,设计谋死潘屿,以除后患。当下复与侄媳韦氏商议。韦氏此际热血攒心,不顾夫妻情义,取出银两,交与潘有廉。潘有廉踅入狱中,见老禁子,说知情节,先送下六十两白银,待事体了结,另有酬谢。

  原来这禁子唤作舒宽,年过五旬,未有子嗣,浑家暴氏,娶妾含苞,还有一两个小厮,一家儿饱食暖衣,尽堪度日。当日舒宽告假袖银回家,吃罢晚膳,袖内取银子递与浑家,浑家一封封接了,万分欢喜,问道:“这项财物从何处得来?”舒宽将前事一五一十的说了。浑家道:“惭愧!今得这几十两银子,我两口儿老景尽彀快活。”含苞在旁道:“老官、妈妈既有了银子,足以受用,何必奴家在此蒿恼?”舒宽笑道:“我娶尔为妾,单为着生男育女,接续香火,一家骨肉,怎讲这『蒿恼』二字?终不然有了银子,你便怎么?”含苞道:“原来老官儿为无子娶我哩,若这样损人利己,干那没天理的事业,不要讲今生无子,兀该罚你五七十世做个孤老!”舒宽笑道:“我也知道赚这银两是丧心损德的勾当,但我这忤逆道路,不恁地行事,你两个妇人家只好呷风!”含苞道:“不然。自古说: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假如不去充这禁子,终不到饿死的地位。你方才讲潘屿早年父母双亡,单单孤子一身,那兽伯、恶妻串同谋陷,一个为图谋家产,一个为色欲丧心,故造下逆天大恶。你老人家为着甚来?可怜,可怜!竟不去思前算后,只为着几贯臭钱,好端端害人性命。”舒宽道:“生计如此,教我无可奈何。”含苞道:“你两个老人家,且把心头摸一摸,看你贪了赚钱,谋害了潘屿之命,岂不是绝其后代?你又思想生出儿女来接续香火,只怕皇天有眼,这世里休要指望!”暴氏听了,点头道:“有理有理,老子快把银子还了这厮,莫要行此昧心之事。”含苞道:“妈妈又差了。若还了那厮的财物,毕竟另寻门路,终久潘屿难免一死。”舒宽笑道:“替那厮行事,你讲伤了天理;不收他钱时,又说差了念头。进退触篱,实为难处。”含苞道:“据我主见,管取不难。如今且将银两收下,那厮来催逼下手时,你复道狱中耳目较近,急切里不能动手,捱至大爷审断后,若出豁了小潘罪过,这是天开眼了;倘断定小潘抵命,少不的递解上司,亦当与彼说知,途路防人暗算,万一救得此生,也是你老人家一桩大阴德。”舒宽道:“这也是了。但这六十两银子如何发落?”含苞道:“更是易事。将银子秤估明白,用纸封固,上面开写某年月日潘某贿嘱者。倘若告发,执此对理,银子拚的入官,那凶徒难脱谋陷亲侄的罪哩!设使不行索取,捱过一年半载,待事务完结时,落得将那银两用度。这不是不损心田、不折便宜的勾当?”舒宽夫妻两口儿喜的拍手打掌,就于灯下把那银子封固停当,封口押了花字,这一面志记月日情节,交与含苞收。了,大家且吃一回酒,归房安宿不题。

  再说本县公人赍了关文,往清远县投下。县尹随即拘唤大罗山地方保正,捱查羊雷亲族。地方禀复:羊雷系孤村居住,并无族派至亲,只有老母,年已八旬。回岐驿前富户卞心泉,系彼姑表兄弟,若拿此人,或知去向。知县暗想:“那老婆子拘他何用?”只佥下牌票,差弓兵健捕拘提卞心泉至县。

  监内提出潘鹿,交与公人,并至峡山,取潘屿尸首回三水县来。潘有廉父子预先东门外饭店等候,一概公人、押解、打尸人等,都待酒饭,各各赠了银两,将卞心泉带出外厢,悄地与潘鹿把言语穿插定了,然后带二人往县中来。恰值知县坐衙,公人带潘鹿、卞心泉直入公厅回话。知县各审口词,即把二人监禁。潘有廉在衙门上下布置已定,专候大爷详审。有诗为证:

  妄图分外金资,岂顾律中法度。

  计成布网张罗,何必放鹰见免。

  且说县尹亲往郊外检验潘屿尸首,果有重伤,逐一开明,带回衙内,尽拘一干人犯,当堂复审。先唤潘鹿问道:“谁是你的家长?”潘鹿指定潘有廉道:“这是小人家主。”知县又问:“你家主交托多少资本与汝生理,何故杀死潘屿?”潘鹿道:“家主付小人二千三百两银子,随大叔至浙西收买段匹,不期行至峡山岭上,闪出一个黑脸长躯大汉,拦定潘屿,一叉搠死。彼时小人惊倒,叩头求命,幸大叔从旁解劝,又叮嘱了言语,同赴清远县中出首。感遇大爷参透真情,将小人等三人系狱。不知后面怎么将大叔与那黑汉释放去了,只留小人受苦。

  今幸青天爷爷超拔回乡,再见天日。”知县笑道:“据此论之,的系潘屿见财起意,于路勾合凶汉羊雷,杀死潘屿,劫。去银两无疑。此是劫杀重情,罪应大辟!”潘屿高声叫屈,又被拖翻,打了三十脊杖,只得屈认成招。知县又唤卞心泉喝道:“汝这恶奴,何故窝藏羊雷,不行首告?多应是坐地分赃,共图谋害。”卞心泉道:“小的与羊雷果系姑表弟兄,只因他恃勇肆恶,暴戾不仁,小的断绝亲情,久不与他来往。今日拒捕逃窜,小的怎知去向?”知县道:“汝若还了羊雷踪迹,即放汝回去。不然,今生休想出狱矣!”卞心泉悲嚎不已。知县喝教行杖,也打下三十脊杖,依然下狱监禁。潘有廉暗对舒节级道:“前次大哥言耳目较近,不敢转动,已耽搁了几个日子。

  今恶侄供罪成招,左右是个死数,求作速下手,了断一事。”

  舒宽应允回家。当晚心下踌躇不决,闷闷地吃了几杯酒,除下巾帻,正欲寻唾,忽听的门外叫:“老舒开门,本州岛开文拘唤,明早即要动身。”舒宽疑道:“既是本县拘唤,何必乘夜叩门?”

  一面戴上巾帻,执灯开门看时,只见是两个青衣汉子,踅入来声诺。舒宽答礼问道:“二兄是清海州甚样官身,黑夜下顾?”

  那二人道:“且闭上门扇,暂借一步讲话。”舒宽请二人入客座中坐下,问道:“二公奉本州岛拘唤小人,求赐钧帖一瞧。”

  那二人一壁厢笑着,袖中取出一把快刀,一条绳子,两条赤金,二十锭银子,撇在桌上道:“即此就是州爷钧帖!”舒宽失惊道:“二老丈这是何故?”一人道:“州爷吩咐,将这四样宝贝送兄,任从收取一件便了。”舒宽惊的呆瞪瞪不敢做声。

  一人道:“老舒不必骇愕,我二人奉东莞大奚山寨主将令,特送黄金三十两、白金二百两与尊府,救全潘屿性命。若蒙金诺,感恩无尽。倘足下受了潘有廉贿赂,请用这条绳子缚我二人送官,却完了一场公案。如二项不行,必取公首级,回寨主之话!”

  舒宽惊得矬倒地上,半晌不能答应。含苞忙出来“万福”,备将欲救潘屿意思,并其伯子潘有廉用银买嘱杀害情由,说其详。细。那二人忙纳头下拜,送上金银,愿求保全潘屿之命。含苞道:“这金银尽彀使用,但只可保潘官人狱中无恙。倘解出州里时,路途上的差使,二长官自当防护。”那二人道:“单要节级保全潘官人狱中无事,外面事务,我等自能理会。”含苞收下金银,扶丈夫起来,笑道:“老人家恁样胆怯!且陪二位长官一坐,待我整酒饭出来。”那二人起身道:“夜深了,不劳赐饭,只求用心干事,足感大恩。”舒宽点头允诺,相送出门去了。妈妈忙令闭上门扇,扶老子进入内室,喘吁道:“天呀,唬死人也!你老人家不骇伤么?”舒宽道:“若非阿姨出来救驾,这会子头已不在颈上了。”含苞笑道:“怪的你老人家年庚属鼠,应是不生胆子的。”三个人笑做一堆。舒宽道:“向闻东莞大奚山这伙大盗,官兵捕他不得,怎肯出这大锭金银远来解救?莫非潘屿也做这艺业,故此他伯子、浑家要害其性命?还有一件,本狱节级共有四人,为何刚刚寻着我家?更是可疑。”含苞道:“你老人家只会出入狱中,索诈那凶犯的钱钞,正唤坐井观天,怎知那江湖上好汉,专一仗义疏财、锄强敬善!”舒宽道:“你妇人家多大见识,反讥我坐井观天。

  江湖上好汉,无非是肆恶恃强、掳财劫货。我见大狱中多少劫盗重犯坐穿牢底,谁是个轻财重义、善男信女?”含苞道:“我到你家数载,并不曾提起家庭苦楚。我爹爹若肯守分营生,也不致死于非命,将女儿嫁人为妾。”说罢,不觉两眼珠泪纷纷流下。”妈妈失惊道:“今日讲他人公务,与你何干,恁样脓包势,垂下泪来。”含苞道:“非是我无因下泪。偶提起『江湖好汉』四字,不由你不触景伤心,蓦垂血泪。我家爹爹开得二石已外硬弓,用得四十余斤大刀,出入洋子江中,赚的钱财不下数万。只因他性直好施,钱无隔宿,年将半百,敛迹归家,正思安分守己,以乐残年。谁想于村口偶遇一少年母子争。闹,那少年把母亲万般辱骂,并不见一人解劝。我爹爹猛抱不平,与彼角口厮打,谁想一脚踢伤胸膈,此少年吐血而亡。那不贤之母,反赴本州岛告理,为儿子索命。我爹爹理直气壮,同彼见官,将那少年辱言骂母、以致对殴身死根源,直言告禀。

  那母亲哭道:“老妇人孀居已久,只靠这个儿子过活,偶被这恶徒登时踢死,乞求抵命,为儿子伸冤。』问官道:“你那儿子不孝,辱骂嫠母,罪在不赦,幸假手于这人,为汝踢死,已完了一场冤孽,谁人唆汝告状?』那妇人道:“儿子虽然不孝,也是妇人开肠破腹产下来的,推干就湿,受尽苦楚,从一尺三寸养至身强力壮,这是妇人养老送终的活宝,不要讲骂之一字,纵使朝捶暮打,中心无怨,怎要这非亲不戚、用强出头的好汉结果了孩儿性命,教我老景靠谁?』那问官即变下脸皮,怒道:“他母子虽然厮骂,系是天性之恩,纵然凌辱,终无深恨,谁要你强行踢死?的是敌拳毙命,法当抵偿。』我爹爹原是直性的人,听了这言语,大声喊道:“如今也不必讲那忠孝二字了,为臣宰的欺妄朝廷,做儿女的殴骂父母,奴仆凌辱家主,百姓触犯官长,一味莽撞地行将去,何须循规蹈矩,学做好人?』问官大恼,将爹爹扯翻便打,喊声不屈,死于杖下。家贫无以为葬,故将我卖到你家为妾。想起爹爹在日,来往交结者尽是慷慨豁达的豪杰,个个舍己救人,藐轻势利。今日这二汉子奉寨主军令,来救潘屿,决为他负屈含冤,未必是同行同伙,似你老人家恁般惊诧,险些儿弄出事来。”妈妈笑道:“失敬!

  原来你是个江湖上老作家,怪见的与强盗言语,声色不动哩!”

  舒宽道:“妈妈休要笑话,且理正事。如今这些金银怎么分拨,可救潘屿出狱呢?”含苞道:“这三十两赤金,可留下与妈妈打造些首饰。

  这二百两银子,先贿嘱掌案孔目,作速迭成文卷,早晚打。发出解本狱。三位节级并牢头禁卒一应人等,将银子使透,单要扶持潘屿离却大狱,便脱了你我的干系。”舒宽依言,将金子交与浑家收了,把那银子分做十余处,包迭停当。次早,暗暗行事去了。那掌案孔目得了关节,来禀县尹道:“目今天色炎热,本县狱房窄小,众犯患病者多,只索将结案重犯解入清海州交割,庶免传染秽污之害。”大尹查检呈词,果见狱中所递病呈三十余纸,听信孔目之言,连夜造成花名文卷,提出成狱潘屿一干罪犯人等共十五人,当堂打了脊杖,套上行枷,每一名犯人差二个军健监辖,随即起行。大尹复清查情轻贼少、未经结案罪犯,暂行取保释放。此时潘有廉将潘鹿也保领出监去了。不过三二日之中,县狱为之一空。后人看到此间,称羡含苞智识过人,足有丈夫伎俩。有诗为证:

  含冤负屈困囹圄,画计宽刑仗吏胥。

  片纸诡词贻令尹,等困活却釜中鱼。

  再说潘有廉父子保领潘鹿回家,复商议杀了潘屿,才除后患。潘有廉道:“向闻舒宽乃积年唧溜的节级,故把厚礼送他,眼巴巴望他了事。谁想延捱日月,反解他往州中去了。况羊雷许久不能捕着,这是斩草不除根的孽种,教我怎生睡得贴席?”

  潘厕道:“我想清海路径山岭最多,何不暗嘱解人,随于幽僻处下手,谅能了事。”潘有廉道:“这条门路,我筹算已非一日。岂知天违人愿,此念顿空。如今十余名囚犯、三十个解人一路而行,谁敢动手?”潘厕又道:“舒宽这贼配军得了我家若干银两,特意迟延误事,爹爹径去取讨,不愁他不双手奉还。”

  潘有廉笑道:“蠢奴,你省的什么?这银两为甚事送与他的,有何实据?只落得徒费唇吻,空变面皮。这一着且从容另作区。处。”潘鹿道:“小人也有一算,未知可用否?”潘有廉道:“正要大家酌议,好者便行。”不知潘鹿说出什么计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二寨主停杯审事  四冤犯遇赦远奔

诗曰:

  几番口案索真情,振肃莹然澈底清。

  当道若能同此辈,管教寰宇没冤民。

  话说潘鹿因潘有廉父子设谋害却潘屿性命,当下献计道:“小官人解入州去,路上虽难下手,少不的发在狱中,待时取决,只在那狱中再下锹掘,终不然又有一个舒节级哩!”潘有廉道:“家主杀死义男,难到那取决的田地!”父子们千思万算,一时无有定策,且自按下不题。

  再说三水县众军健监押潘屿等十五名囚犯,取路往清海州来。一行人走了数日,早到东莞地面。一囚犯道:“前去尽是山路,崎岖险峻,甚是难行。我等头戴刑枷,足缠铁镣,况又遇这般酷热天气,怎能彀盘得过数十里冈子?不如我们一堆子死在这里,却也干净,免受许多苦楚!”众罪犯一齐啼哭,军健们聚做一处商议道:“恁般险峻去处,委实难行,况兼这大奚山又系强人出没之所,权且将大众行枷镣杻卸下,悄悄地踅过此山,复上刑具,省的哭啼啼惊动耳目,反为不便。”众军健参酌已定,对囚犯将此言说了。众犯不胜感激,各各卸下刑具,擎于手内。二军健夹一犯人,缓缓从山径里行来。走过了数里地面,已到大奚山岭下。蓦地里锣声响处,拥出百余个彪形虎体壮士,阻住去路。为头一筹好汉见了潘屿,大喊道:“官人来了,也不枉我这一片心机!”急向前来迎,潘屿惊慌卧地,口称“乞命”,那勇汉一把抱起,笑道:“月余相隔,怎就不相认了?”潘屿举目细观,方知是羊雷救援。来下众囚犯并解人等被喽啰拦定,待欲四散奔走,奈山路窄逼,难以转动,一齐跪下,哀求饶命。羊雷携潘屿之手先行,回头吩咐喽啰:“不可将这干人惊骇,可好好带入寨里,见了山主,自有议论。”

  众喽啰遵令,打攒攒簇拥着这四十余人同入山顶寨内来。羊雷又唤人取了一顶巾帻、一领纱袍,令潘屿于关口穿戴了,迎入大寨,与潘三澼礼毕,分宾主坐定,叙了一会闲谈,次后带这一行人进寨。潘三澼令解人跪于左边,罪犯跪在右首,又唤喽啰取二口利刀,站立两旁,一壁厢备下酒席,三人谈笑而饮。

  这伙人见了这景象,好生惊怖,都暗想:“大王醉后,多分要将我等开刀。”各各怀着鬼胎,延颈待死。少顷,席上酒过数十余巡,潘三澼微有酣意,唤近侍带那罪犯过来,跪于案前,亲自数点人头,共是十四人,令取十四只碗来,满斟香酝,分与众囚吃了,众囚叩头谢赏。潘三澼道:“汝等想这杯酒好吃的么?”囚犯道:“谢大王爷好酒,十分中吃。”潘三澼笑道:“尔等生死都在这杯酒里,还讲什么中吃不中吃呢?”众囚犯听了,皆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不敢做声。内中有一少年囚犯,匍匐向前,厉声道:“小人的生死,听凭大王爷发付,但求赏一酩酊大醉,偿还心愿,便就砍下头颅,破开肠肚,亦所甘心!”羊雷拍掌道:“妙,妙!这厮却也爽快,可赐他酒么?”

  潘三澼道:“酒虽可赏,姑且从容,待弟审录一番,另行定夺。”对众囚道:“汝等静听,我潘爷不似那听人情的吏长、受贿赂的官员,审出真情,便行发落。尔等逐一将自己罪犯从实供招,我这里谅情增减。设或隐匿不吐,诡言摭饰,立刻斩首侑觞,以为不直之戒。”众囚犯道:“罪人等所犯情由,俱经各位州县老爷审明,申详司道,转递刑曹,现有批文在解人身畔,求大王爷龙目一电,便知实迹。”潘三澼道:“我潘爷不耐烦瞧这黑溜鳅几行鸟字,正要尔等直言事实,顷刻决断,不必行那费纸累笔的勾当,快快讲来,稍若迟延,尽行砍了!”

  那求酒吃的少年当先道:“小人的罪孽原从酒起,今日恨不的死在酒里,才得瞑目!”羊雷又大悦道:“这汉子是个妙品。肯死在酒里的人,决非俗物!”潘三澼道:“你且讲为甚事恨的酒呢?”那少年道:“小的姓元,排行第七。因为吃的几杯酒,人都称我为元漏斗。有一结义兄弟,为与邻人争锋,一拳将那人打死。当晚情极,来与小的商议。彼时小的正在醉中,见他讲到父老妻幼、未生男女,十分的苦楚,小人自思:弟兄共有七人,又无父母挂念。彼时一百应承,代他抵罪。

  次日酒醒,悔之无及。又想:大丈夫一言出口,岂可变更?只得与家人诀别,当官认作凶身,甘心成狱,出豁了那人。近日闻得此兄生下儿子,一窝一处的快乐。小的坐在不见天日之处,受尽苦恼。

  展转思量,深恨这酒误却一生事业,甫能彀一场大醉,拚与那曲?做一对头!”羊雷大喊道:“好汉子,好汉子!”潘三澼道:“且令跪在一旁。”又唤一囚审问。只见十一个罪犯一排儿跪近案前,齐道:“某等十一人,俱系海洋中买卖,后因事露被擒,一概问成死罪。俱是真情,求大王爷超拔!”潘三澼道:“凡好汉出没江湖,杀人多者为胜,尔等曾杀人否?”

  这十人道:“罪人等手里杀的人多,也记不的数哩。”只有一个斑白老囚,跪首低头垂泪。潘三澼道:“他十个都有杀人手段,你独不言垂泪,是何意想?”老囚道:“罪犯阮一,原属海上打渔生理,被众好汉捉去摇船,他们杀人如切菜一般,我见了先自手软,紧闭了两眼,莫想提的手起,从来未经破戒。后遭官军捕去,一体问罪。我想说能杀人,是欺大王爷了;若不会杀人,难入好汉们队伴。左右难免一刀,故此啼哭。”潘三澼令与那十人分开跪了。

  复唤这囚犯审问。一个道:“小的姜廿三,系冈州人氏。不幸生母早亡,父亲娶继母汤氏,复生二弟。继母谋夺家产,屡寻小的衅隙,又于父亲眼前暗行谗间。小的心怀不忿,偶因争闹间诋触了几句,继母激怒,拿一把厨刀劈头砍来。彼时小的情极,只得飞起右脚,将刀踢落。不期去得力猛,把母亲两指踢损。母亲唤了舅子,赴本县告称『持刀杀母,现存伤证』,父亲不能张主,县爷听了一面情词,将小的重刑拷打,屈陷成招,问成斩罪。实系冤枉,无门控诉。”

  那一个道:“小的窦科,系三水民籍,同县居住贴邻有一王寡妇,家事富饶,立志守节,见小的手里艰难,常与些钱财营运。小的命蹇,负累实多。这寡妇因往坟茔祭扫,偶被一富户曹烂额瞧见,慕其姿色,托媒求娶续弦。王寡妇坚辞不允。那曹烂额原系吏典出身,倚官托势,买嘱媒灼,强送聘礼入门,被王寡妇大骂,将礼物尽行掷出。那曹烂额已讨下一场没趣,大怀毒恨,偶遇本县缉着一伙大队豪杰,浼狱吏贿赂,扳陷王寡妇为窝家。县爷不分皂白,即差缉捕公人,往王家搜赃。大王爷,可怜这伙人打入王寡妇家里,自大门首直搜至内房卧室,把那箱笼内金银首饰、锦段绫罗抢掳一空,兀自取钱索酒,吵得那节妇无处存身,直到酒醉食饱。”

  羊雷大喝道:“住口,且慢讲!待我出豁了这一口恶气,再听汝说。”潘三澼、潘屿一齐道:“尊驾要出什么恶气,隔了这人话头?”羊雷道:“小弟听窦科说,那缉捕恁样肆凶,不觉气填胸臆,这会子肠将迸断,不打缉捕,何以泄忿?”潘三澼道:“山寨里又无缉捕,待打兀谁?”羊雷指着三十个解人道:“这伙人就是缉捕,且打下了再讲。”众解人慌了,忙道:“小人们都是皂甲民壮,并无缉捕,望大王爷饶耍”羊雷笑道:“皂甲民壮,害人的手段不下于缉捕,权借尔等两腿,为羊爷解怒。”潘三澼喝令“拖下”,众喽啰和了一声,将三十名解人尽皆扯翻,打了二十大青棍,打的众人杀猪也似喊叫。羊雷大笑道:“妙哉!最怪你行杖牢子,下死手打人,索诈财物。今日落于老爷手里,打一样子,与尔等看。可要谢打哩!”众解人只求留命,那管的疼痛,一齐爬向案前,磕头道:“谢大王爷教训!”羊雷欢喜道:“才合官体。”举起大觥,宾主三人又吃了一番,复唤窦科诉完罪犯根原。

  窦科道:“那冈州县一班如狼似虎的捕役,搜检王寡妇赃证,吃罢酒食,取出一条绳子,要缚王寡妇见官。内中做歹作好、诈鬼妆神,又骗下钱财入手,方才散去。那王寡妇是个贞烈女人,平素循良本分,遭此飞来横事,破坏身家,心下万分气忿,当夜呜呜咽咽地哭了两个更次。大王爷,可怜见……”这窦科讲到“可怜见”三字,不觉喉中哽咽,两眼泪流,哀哀地哭个不住。连这潘屿眼角头也淌下泪来。潘三澼、羊雷亦觉伤感,忙止住道:“不要啼哭,且讲那寡妇怎生结局?”

  窦科一面拭泪,点头道:“天呀,有甚结局?那烈妇哭到更深夜静,候家人睡熟,悬梁而死。”羊雷叹息道:“可怜节妇死于非命,那曹烂额可在么?”窦科道:“这厮若在时,小的怎到披枷带杻、恁般形境?那夜五鼓时分,猛听的王家哭声振耳,忙问时已知备细,彼时小的一段怒气填满咽喉。次早往铁铺中打下一柄尖刀,待砍那厮驴头,为节妇报仇。寻觅数日,偶于州衙后僻街相遇。那厮骑马而来,被小人一手攥住衣襟,提他下马。谁想这烂额好生了得,就随势一头撞来,小的接应不迭,刮达地跌了一下,那厮回身便走。小的跃起,持刀飞步。赶上。那厮回身,一脚将刀踢下,一手把我头发揪住,捺倒在地。小的就势撮起他两脚,往上一乘,尽力望脑后一掷,那厮把持不定,望后撺了数尺地面,扑身便倒。小人急奔上,脑上一脚,踹得他昏晕,不能挣扎,捡起尖刀,咯嚓地一刀砍下头来,血淋漓提在手中,往本县自首。前任李爷审录一番批道:『白昼杀人,依律拟斩。』小的细思杀人偿命,法网难逃。今日诉明衷曲,便死于二位大王爷案下,也做一明鬼,中心无憾!”

  潘三澼道:“壮哉窦君也!世间若有公辈数人,恶徒自然敛迹而避。”举起席上大觥,满斟佳酝,亲手送与窦科,候饮毕,然后就座,令窦科站立一旁,以候发落。先唤那十囚近前,复问道:“尔等所杀之人是官军还系百姓?”囚犯道:“向来未经与官军相敌,所砍者俱是来往客商。”潘三澼道:“那客商拿了资本,抛妻撇子,离乡别土,只为着经营获利,不期陷入虎口,既劫其财,复害其命,损人利己,惨酷之甚!本待尽行砍首,姑念狐兔之情,饶汝等前去,少不的待时取决,为客旅泄冤。”说罢,令喽啰驱十囚跪于烈日之下俟候。唤过二十名解人,赏以酒肉毕,监押十囚下山,往清海州去了。留下元七、姜廿三、窦科、阮一并那十个解人,耳房内酒饭安宿一夜。次早,潘三澼唤出元七等吩咐道:“汝等四人,一代友认罪,不失信义;一为烈妇报仇,何等慷慨,深可敬重;一年老受无辜之害;一憎恶母倾陷,皆可怜悯。各赠白金十两为盘费,速往远乡避难,待年久事宁,从容再图归计。”元七、窦科等叩头道:“感蒙大王爷活命之恩,生死难报。但愁解子回县报知,必差捕役追觅,小人等怎能远遁,空负大恩。”潘三澼笑道:“我正待亲去与县官讲理,怕有谁来追捕?放胆速行,不须过虑。”元七等四人领赏叩谢,下了冈子,作别分路,四散而去。

  有诗为证:

  久幽狴犴服非刑,幸会仁慈讯罪因。

  执法尽公咸赦宥,脱离罗网入青云。

  再说潘三澼将解子十人拘留寨后,不容出入,意欲元七等逃远,方行释放。终日整酒为潘屿解闷。这潘屿虽则勉强饮酒谈笑,未免脸带愁容。羊雷再三劝慰,潘屿道:“小可家门不幸,内遭恶妇奸淫,外受兽伯父子谋陷,虽叨二寨主救拔,收录于此,得以重生,然静想家产一空,妻室受污,转思转恨,宁不忧心?若不能除奸泄愤,空生于天地间耳!”潘三澼道:“我已熟筹代官人报仇之策。这三水县城壕低浅,城内官兵虽有千余,大都虚冒者多,况且未经战阵,以区区二虎将,率领精锐喽啰,此城可一拥而进。但所虑两下接战之时,难保不伤百姓,故此数日与决不下。昨夜偶思一妙计,只消如此如彼入城,官人之仇已报,生灵更可保全。官人暂舒眉皱,不必愁烦。”

  潘屿纳头拜谢。羊雷道:“还有表兄卞心泉,为我监系在狱,敢烦贤弟亦行救出,就是我再生爹妈。”潘三澼道:“大哥之兄,即我兄也,岂有坐视不救之理?明日同行便了。

  羊雷大喜。当晚取下解子等衣帽腰牌、各犯解文藏顿,拣选雄伟喽啰八人停当。次早五鼓起来,梳洗罢,饱食酒饭,取那衣帽交与喽啰等穿戴了,身畔暗藏器械。潘三澼、羊雷也穿戴解子旧帻破衣,衣褶里挂着一面腰牌,扮作公人模样,两膝、两臂上紧缚着四把利刀,腰胯下藏了短刀,分拨心腹勇猛喽啰五十名下船,帮助守护后面港口,凡一切守战之具,皆打点齐备。

  正待动身,羊雷道:“此去三水县路径生疏,又未识潘官人所居巷道住宅,并潘有廉父子形状如何。倘造次妄行杀戮,岂不枉害良民?”潘三澼顿足道:“有理!”忙问潘屿住处。

  不知潘屿说甚规模居址,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侠士戮奸伸大义  簿司移衅诈平民

诗曰:

  绮城百雉若金汤,群虎纵横势莫当。

  进退自如谁敢逆,素飡宁不愧琴堂。

  话说潘屿因潘三澼要往三水县代他报仇雪愤,问其住居备细,当下答道:“寒家住在西门外柳叶街,闻阴阳间壁高墙里便是。兽伯号为敬庵,父子四人,一样矮胖身材,紫膛面色,现开客馆,招接南北杂货商人,住宅与某草舍相连。”羊雷、潘三澼暗暗记了,又叮嘱潘屿管守山寨,拘锁解人。又拨遣百名喽啰,分作四队,随路埋伏接应,逐一调遣已定。潘三澼等十人取路下山,第三日平明已到三水县地方,前后陆续进城。

  羊雷领四个喽啰,径往东首县衙前来,潘三澼率四个喽啰,自到西边柳叶街去。暗暗约定傍晚动手,同至西门下取齐莫误,两下分投而去。

  且说潘有廉家下当日正遇金陵一伙收香料客人新到,排设酒席洗尘,将及脯刻时分,宾主方才就座。正谈笑饮酒间,忽门外有人叫唤:“潘敬庵在么?”潘厕忙出外看时,恰是一条长大汉子,问道:“足下何人,因甚事下顾?”那汉子道:“。敬庵就是尊驾么?”潘厕道:“非也,敬庵乃家尊贱号。”那汉子道:“令尊可在么?”潘厕道:“老父虽然在家,但有客,未及接见。”那汉子道:“小可乃清远公役,奉差至贵县送礼,于东莞大奚山行过,见溪口一少年?头跣足,面中两枪,睡于树下捱命。见某走到,问是何处去的,某言往三水公干。少年哀诉道:“我唤潘屿,三水人氏,住于西门柳叶街内,乃人命成狱的罪人。因本县大爷解某等十五人往清海州去,被岭上一伙强盗冲下山来,杀伤了十余人,得命的四散奔走,某伤重难行,疼痛怎忍?烦公到家下与娘子报说一声,千万做些道场功德,超度亡魂,不受阴司苦楚。』说罢,腰下取出一个银包,放于树下,对我道:“有些散碎银子送公,聊作谢礼。』彼时我未及答言,只听得扑通地一声响,那少年钻下水里去了。我急欲捞救,奈溪水深急,一时难以措手。但听的淙淙之声,水花乱滚,那尸首不知氽于何处打住哩,故小可特来报知消息。”

  潘厕听了,又惊又喜,叫一声“请坐”,踅转身往里面便走。

  少顷,一家子男女都出来瞧看。潘有廉当先道:“老朽便是潘敬庵,烦兄远来报信,但无实据,那死者未必是老朽之侄。”

  那汉子道:“现存实据在此,只要令侄娘子一见,老丈乔梓们面证,便好奉上。”潘有廉指着中门口站的妇人道:“这就是亡侄的浑家,今日寒舍有酒,接过在此。”又指着潘厕等道:“这三个是老朽的儿子。亡侄有何遗迹,便求交与。”那汉子举目四下里一瞧,便大喊道:“孩儿们何在?”急飞起左脚,将潘有廉踢倒。三子见风势不好,急欲走时,奈男妇们慌了,捱挤做一堆,壅塞定了。门外又拥入四条勇汉来,一齐动手,排头儿乱砍。有几个奔入腰门内的,也被潘三澼赶上搠倒。这五条猛虎杀入中堂来,那酒席上客伙仓猝里无处藏身,都跪下哀求乞命。潘三澼听他声音各别,又见衣帻不同,已知是外境。客商,不行杀害,尽喝出躲避,只将潘家男女杀个尽绝,才出街口,取路往西门来。一路上行人窜避,店铺关门。潘三澼奔至城门之下,不见羊雷,复翻身杀转县衙前来,只见县门紧闭,里面喊声大起。

  原来是羊雷闯入狱囚,救出卞心泉,已杀出二门口,早被弓兵、民快、皂甲、火夫、狱卒、牢头并力围住。卞心泉惊倒地上,不能移动。羊雷只得弃下,率喽啰冲突,故此两下吶喊。

  潘三澼等五人忙奋力砍门,奈门扇高厚,一时砍不入去。

  潘三澼激怒,急击碎门板,两手攥定横木,望上一耸,左首门笱已离枢寸余,又复将肩膊拄定,尽力一推,豁刺一声响亮,门已扑地倒了。潘三澼涌身先入,喽罗随后拥进,只见羊雷与众役杀做一堆,那四个喽啰都身带重伤,兀自抵死相敌。

  潘三澼大吼一声,杀将入去。羊雷见了,愈加胆壮力生,奋威格斗。弓兵等众役大半着伤,怎能抵敌得住?各各抽身,四散走了。潘三澼、羊雷见日色已斜,不敢恋战,急令喽啰簇拥卞心泉先走,潘、羊二人断后,杀出县衙,数里城市地面,并无一人拦阻,潘三澼等一行人径出西门去了。

  这三水县知县见报说白日有盗劫狱,口喊合县人役并力擒拿,两只脚往衙里便走,把几重门扇紧紧闭上,领了家眷往墙外藏顿。及后闻报贼人已去,才敢出厅,接县尉、簿司等商议。

  簿司道:“适才贼徒初出狱时,卑职催并众役阻截,窥彼势孤,易于擒获。谁想又有强徒砍门而入,势不可当,已致脱逃而去。”

  大尹道:“量这伙贼徒去亦不远,烦二位先生率精勇军健,乘夜急追,或可就擒。”县尉道:“青天白日,被他冲杀,几番得胜,劫狱而去,进退纵横,如入无人之境。今已去远,追之何益?请看弓兵等多被杀伤,晚生一时惊迫,从楼上跌下胡梯,矬闪了腰胯,这会子却似锥刺一般疼痛,莫想追贼干功。”簿司道:“天色已瞑,军役不齐,况贼徒勇悍,虚实难测,不如消停过夜,明早申明州道,查访贼人巢窟,然后起兵剿之,庶无失误。”正说间,柳叶街保正率领地邻人等报称:“潘有廉家被贼杀死男妇二十余人,今呈明爷台,乞检验尸伤,以便收殓。”大尹即批:“着地方好生看守,待检明发落。”众人散讫不题。

  再说潘三澼等十一人当下奔出西门,又早一钩月露,一齐趁着月色,连夜奔走。半夜后过了昆都山口,已有喽啰备下酒饭接应。众人都吃得醉饱,一齐取路又走。次日已牌时分,那伏路喽啰迎着,献上酒食,吃罢又行。一路上饮酒食肉,竟似游山作乐一般,也不见后面一人一骑赶来。潘三澼等从容缓步回山,潘屿下岭迎接入寨。此时卞心泉因喽啰扶掖两夜,将两边胁肋都挟伤了,不能施礼,且扶入后寨帐中将息。潘三澼、羊雷、潘屿合礼坐下,合寨喽啰声喏毕,潘屿道:“适闻捷报,不觉狂喜。二位寨主劳神,惭无铢两之报。”潘三澼笑道:“足下不恨我等已为万幸,何敢望报?”潘屿错愕,请问其故。

  潘三澼把那用计骗出潘敬庵父子并合家男女尽皆杀死的手段,说了一番。潘屿不胜感激,拜倒在地。潘三澼扶起,依然坐下。

  又问劫狱一事,羊雷道:“我自入城,一路人皆瞧我。及进县门,瞧我的更多。踅到大狱门首,节级等拦住。这时候银子尽有些妙处,我暗度钱与他,说要见押司一面,他便把狱门开了。我入内看时,卞家哥哥正在小阁中下棋,见我撞到,反吃一惊,我喝『快行』!兀自呆瞧不动,只得强拖而走。狱卒、牢头一面将门扇闭上,各执器械,四围攒拢。我又怕伤了哥哥,且撇下一旁,挺刀接战。向前者都被我搠倒,谁敢近身?只听的一派喊声振地,狱中鼎沸起来。我奋勇砍开狱门,喽啰等已冲入来接应,复翻身杀转,救了哥哥,才跨出门口,后面又枪棒乱。戳将来,我回身杀入去,砍倒数人,才得退去。比及杀到二门,士兵、军卒不计其数,围绕大杀。单为着哥哥掣肘,难以十分冲突,故喽啰等皆被重伤。若非潘寨主杀来救援,我等凶吉未保。”潘三澼道:“潘官人之仇已报,羊大哥令兄保全,虽系人为,实赖天。”三人欢笑,一壁厢整酒庆贺,不题。

  且说三水县大尹,因遭贼寇白昼劫狱杀人,又被保全而遁,检看弓兵、狱卒等杀死十一人,带伤者五十三人;委簿司检验潘家被杀者正主潘有廉,其子潘厕、潘廒、潘厦,妻齐氏,二媳康氏、褚氏、侄媳平氏,孙男二人,孙女一人,义男潘成、潘鹿,厨子二人,小厮、丫鬟等共二十七人,那男妇死尸堆栈满地,此时未买货物的商人却自散了,尚有五、七个放帐未曾取货之客守定行囊未去。簿司检罢尸伤,又亲自进两家内室客房看了一遍,令左右将众客商锁了,取出封条,把潘家箱笼橱柜尽行封了,委地方保正等办棺收殓一家尸首,令士兵数十人击梆更番巡逻,把潘家左右前后排邻亦行吊了,并前客商,一同带入县衙。先进公厅,对堂尊附耳说了一番,然后将尸单呈上。大尹看罢,即委簿司把一干人犯审明开报。簿司带客商、排邻等四十余人进侧衙,审鞫潘有廉合家致死根由。众客商道:“商人等俱系金陵人氏,年规到爷台贵治收买香料胡椒。谁想货少客多,现钱亦难交易,只得放帐,陆续收货,日昨大小数人杀害潘家良贱,客商等系是外境初到者,仓猝间不知来历,怎好救应?”簿司喝道:“胡讲!那强盗偏只认的潘家一门,剿灭无遗,留出汝等,毫无伤损,个中决有情弊!莫非汝等通同一路,大行劫杀之事?”客商道:“某等虽系外境商人,都颇颇有些家资。千山万水来作经营,都指望赚钱获利,养活家口,怎干这杀人放火的大孽?自古说:鸟投林,人投主。只有店家谋害客商,焉有客商反害店家之理?”薄司道:“尔等金。陵地面,贴近扬子江中,正是大盗出没之处,怎说那客商不伤店主之话?我老爷也好做方便的,则要汝等举出杀人之贼,便放尔等归家。”众客商一齐喧嚷不息。簿司令左右把众商带在一旁,又唤潘有廉排邻保正问道:“尔等都是潘家比邻,他家上盗,何故不行救应?使彼一门受害,必系知情,故而坐视!”

  排邻道:“老爷这衙门乃人烟辏聚之处,士兵军健人等不下千人,兀自敌贼不过,也遭伤害,放他走了,小人等怎敢出头,自送其命?”簿司道:“你不见士兵众役将那贼徒杀伤而去么?”

  众邻道:“贼人虽带重伤,两足尚能行走。爷台人役纵胜,可惜仰面向天。”簿司大怒道:“我这里单问纵盗杀人、不行救应之罪,谁许你利口喋喋,大胆触犯官长?本待一顿竹片,姑且记下这次打罢。”喝左右将客商、排邻人等押出,逐名讨保,俟候查点。这伙人出了县门,互相商议:“衙官恁般做作,分明是索诈财物。若不如意,终日价随衙听候,何以了结?”只得斗出银两,乘夜送入衙里,簿司才方罢手。

  有诗为证:

  避盗若虎,食民如蚕。

  罔思公议,惟利是贪。

  再说簿司赚那心事入手,次日进见大尹,备说“众商人实系无辜,地邻等见贼势凶猛,一时又无兵器,难于救应,昨已审明,保领在外,候堂尊大人发落。”大尹道:“贼徒势甚猖獗,百姓们怎敢相敌,这也罢了。但商人俱系富户,怎可轻轻放去?”簿司道:“晚生细加研审,众商皆金陵大族,若苦苦相逼,恐生外议,故只得从宽释放。”大尹明知其意,难以询究,且打点十余道申文,差公人分投附近州道,求发军马。一。壁厢又拨缉捕,探听大盗羊雷巢穴,以候征剿。又将潘有廉、潘屿二人财产,均收入官公用。

  话分两头。再说潘三澼、羊雷二好汉自救卞心泉回寨之后,终日饮酒作乐。数日后,哨探喽啰擒捉一人,绑缚了解入山寨里来。潘三澼亲自审问。那人口称是三水县缉捕,“奉大爷差遣,往大王爷这里探听路径,不期冒犯,伏求饶命。”潘三澼道:“我不杀汝,不必慌张,且讲县官差尔探路,莫非起军马来寻我厮杀么?”缉捕道:“县主已颁钧示,待各州兵马聚集时,即往大王爷山寨来也。”潘三澼令喽啰将缉捕发下,解入冷室中,一并监禁,与羊雷商议道:“官兵到时,怎生区处?”

  羊雷道:“水来土掩,兵至将迎。官兵既欲前来,只索整备迎战!以我二人武艺,谁敢交锋?”潘三澼道:“不然。彼一时不敢轻犯吾寨,直待州县军马聚时,然后征进,其谋亦善。我想此山险峻,前面关口尽可坚守,虽有数万官兵,亦难攻破。但虑后临大海,只倚一重冈子遮蔽,倘官军驾大舟从后围绕急攻,我与你实难措手,设有差池,必无生路。今幸外州诸县人马一时未集,我等及早杀进,先取三水县,次攻连州,以及新仓、新安、清远、龙门、冈州、从化等县,得了根本,再行进龋此乃迅雷不及掩耳之计,管取马到成功。若待彼四远兵集,则我等束手就毙,虽身生两翅,亦不能飞出矣!”羊雷大喜,即刻点起喽啰三百余人,便欲动身。潘三澼令刀斧手押出解子十人并缉捕一人,跪于街下。潘三澼道:“汝等欲留性命,还待寻死,及早明言,勿贻后悔!”解子一齐道:“蝼蚁微物,尚且贪生,小人们怎不畏死,求大王爷饶命。”潘三澼道:“我老爷欲往三水县一乐,尔等能引导进城,不惟留命,抑且有赏。若推辞不允,就此开刀!”解子等暗窥寨中动静,已知其意,同声答应道:“大王爷欲往三水县游玩,小人等愿充向导,只求重赏。”潘三澼大喜,皆得一餐醉饱,率领喽啰取路下山。

  不知此一去破得三水县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谈积弊防御明心  试神臂二雄纳款

诗曰:

  美官厚禄赖苞苴,清慎勤劳总是虚。

  仕路不须行五政,荣迁秘诀在侵渔。

  话说潘三澼、羊雷率领解人等为引导,直杀至三水县来。

  解子等引众人一拥入城,一个个脱身逃命。潘三澼、羊雷率领喽啰,杀到县前。大尹、县尉、簿司等未曾防备,一时措手不迭,单顾着家眷逃难。羊雷率一半喽啰,抢入县衙;潘三澼率一半喽啰,杀进库房,劫下财物。兵不血刃,得了一座城池,军士降者甚多。即委心腹能事喽啰,分布四门。然后督领军士,杀奔冈州县来,官吏望风而遁。只两月之间,啸聚三、五万军马,僭据了数十座城池。潘三澼称为顺义王,羊雷为顺时王,封潘屿为行军正总管,卞心泉为行军副总管,部下勇将极多,将一应钱粮藏聚于大罗山内,四面坚筑墙垣,留心腹将官统领重兵镇守。潘三澼又率军马攻打清海州。此时防御使余虔随机应变,坚守不出,急差官赍表章由海内驾舟抄出昆湖上岸,星夜往长安求取救兵。当下番僧怀义暗妒瞿少卿出入禁宫,虑与武后有染,故力荐领兵远出。武后听从,发下旨意,升授。瞿琰为清海军经略使,监督大军征剿。瞿经略奉旨,随即催兵前进。不一日,已到清海地面,就于南门外离海山楼二十余里扎下营寨。潘三澼见救军已到,虑内外夹攻,难以厮战,连夜引兵遁去。次日平明,城内见贼兵已退,忙开门迎接瞿经略入城。余虔参拜毕,瞿琰备问贼军虚实,余虔道:“贼兵共有数万余人,大率是乌合之众,破之亦易。但贼首潘三澼、羊雷不惟骁勇,抑且多谋,只夺城池粮草,不杀官员百姓,军马所过,秋毫无犯,故人心悦服,望风而降。本城若非卑职效死固守,失去已久。”瞿琰长叹道:“草莽之中,岂无豪杰之士?可恨州县官吏恃才傲物,任性妄贪,不能抚恤英雄,必凌逼以致叛乱。今日费朝廷钱粮,使黎庶罹锋镝之害,岂不耗国家元气?

  深可悯恻!”余虔道:“某聆老大人微言,足见为国家忧民之念。然勘平祸乱,难免诛夷,正为『一将成功万骨枯』,信非美事。”瞿琰欢喜道:“君虽武弁,亦知大体。然在兹已久,巨寇羊雷等作叛,怎不早行诛剿,蔓延日久,以成养虎之势。

  今日占据城池,攻拔实为费力。”余虔道:“蚁职以朴木敕庸材,荷蒙圣恩,除授今职,已经十载,未获上进,只因谨饬自守,不行交结之故。这清海一带州县,俱系滨海地方,盗贼不时生发,所属有司,目为儿戏,徒知赚钱肥己,怎为百姓分忧?

  盗贼之害,其弊有三,辱承明问,不得不直陈耳。”瞿琰道:“做官的不知民情世务,就似那瞽看不辨南北东西。今日之事,正要公直言无隐,庶明召寇之因,以便征进。”余虔道:“本州岛诸县山险水逆,风俗刚劲,好勇尚气,事无巨细,必眐词讼,富者不惜破费,期以得胜为荣;穷者负冤不忿,往往相聚为盗。

  此有司审鞫不公,弊之一也。盗既杀人放火,赃证分明,成狱之后,即当待时取决,以警将来,近来官长只图着自己前程,怎肯擅行杀戮?前官道待后官作孽,后官复延捱如前,你我互。相推托,诧为阴德美事,故狱中每多积犯,往往老死囹圄,后面为盗的有了样子,谁肯学做好人?拚着犯出事端,尚好狱中享受官饭,此有司任情宽纵,以姑息为仁,弊之二也。及至盗势渐大,恃强拒捕,将士等忘躯血战,擒获献功,贼反夤缘求释,有司或听人情,或家眷贿赂入去,或以放生为德,或仓猝审鞫不详,多被漏网而去,那将士们人人解体,下次谁肯舍着性命,擒了贼徒,送与你做人情?一遇贼来,便行退缩,贼藉此得以猖獗横行,弊之三也。故滨海地境,贼寇实多。”瞿琰道:“这三弊虽系有司之过,然公等既朝廷委以兵柄,遇盗即当擒剿,或斩或囚,宜从轻重发落,何得委罪有司,坐视不理?”余虔道:“卑职虽有总兵之名,实无驭兵之权。若有这个权字,也不到这般光景。”瞿琰道:“何谓有兵无权?”余虔道:“假如今日飞报贼舟傍岸,蚁职一面点集军士,一面请命有司,直待有司公文批出,才敢出军征剿。如无文而擅行出阵,若使侥幸成功,犹堪抵罪;万一败衄,则罪坐主将,身名难保。因此掣肘难行,事多扼腕!”瞿琰道:“公系防御,守此要害地方,岂可萎靡自馁,以蹈积弊?既无权势,不能为国家建功退贼,只索归闲肥遁,何苦贪位久羁?”余虔道:“某虽武夫,颇知大义。蒙国恩委以今职,奈清海系百越总要之路,未有交代官员,岂可擅离汛地?倘有差池,则东南一带地境尽为贼据。今羊雷等围逼城池已经月余,某矢志把守,誓与此城存亡。老大人令某归闲远遁,是教人以不忠也!”瞿琰听罢,大喜道:“武弁中有此耿介之士,与那弃城逃窜的书生,大相悬隔!”

  自此愈加礼敬。当下余虔已备下筵宴,吃罢,瞿琰传下号令,将军马分为五队,令大将五员统领,就于清海州南门外屯扎。

  当夜无话。

  次日,正与防御使余虔计议进兵,忽哨马报潘三澼、羊雷。二贼复领军马杀近前来。瞿琰即披挂上马。余防御率本州岛将士,会合五营大将,一齐围护出阵。瞿琰勒马于门旗之下督战。猛听得对阵銮铃响处,二贼将出马搦战。瞿琰定睛细看,那二人果然生得勇猛,有〔生查子〕为证:

  金盔耀日明,战马追飞电。驰骤军中二恶来,谁敢冲锋战。

  浩气吐虹霓,威风同颇翦。若个英雄附圣明,四海旌旗掩。

  瞿经略纵马当先,厉声道:“汝等皆国家子民,何故不知顺逆,肆行悖乱?今天兵到此,速宜倒戈纳降,犹可保全首领。若执迷不醒,以待刀临颈上,悔之无及!”潘三澼、羊雷马上躬身道:“某等俱系良民,为有司凌逼,无奈死里求生,到此地步,实是骑虎之势,不得不然,非好行作乱,自取灭亡。”

  瞿琰道:“观尔等一貌堂堂,足称伟士,若能改恶从善,归顺天朝,为国家干功立业,流芳百世,煞胜似陷身不义,贻臭万年。”羊雷道:“去邪从正,某等素心。但怕归附不得其人,反速其死,只得僭窃城池,苟延性命。”瞿琰道:“汝等既为有司凌逼,何不申诉当道,辨明冤枉?辄丧心狂胆,据城掠地,自取灭族之祸!天子授予为经略,统领大军五万,至此征剿。昨闻余防御言,汝等虽肆恶不仁,实系逼迫所致。吾念上天好生之德,不忍即行歼灭。尔等及早解甲归降,自首其过,吾代汝奏闻皇上,尽释前愆,带罪立功,以图上进。汝当早自裁决,莫行耽误。”潘三澼道:“经略瞿爷,莫非上年征伏撒马儿罕国王哈云撒密者乎?”余防御应道:“正是。汝问瞿爷怎么?”

  潘三澼道:“某闻经略爷神臂善射,箭无虚发,曾三矢射死番僧,献俘阙下。某等今日面求一矢,果如前言,才信是真正的瞿爷,某即下马受缚。”瞿琰道:“尔等要瞧我射箭么?”。令余防御传令,唤对阵二将看箭。潘三澼、羊雷急纵马跑出城外,问经略爷要射何物?说话未毕,一箭飞到,从潘三澼左耳根擦过。潘三澼吃了一惊,忙跃马退步时,又一箭飞到,从羊雷右耳根擦过。二将惊骇,忙滚鞍下马,拜伏于地。

  瞿琰笑道:“尔等可知道我箭法么?”潘三澼道:“名不虚传,经略爷箭法果然神妙。那穿杨手段,何足称奇。小人等愿投麾下,执鞭坠镫,以供使令。还有一件禀明爷台,暂求宽假三日,然后赴辕门待罪。”瞿琰道:“尔等既知顺逆,归顺天朝,便迟三日何妨?就此退兵,不须疑惑。”潘三澼、羊雷齐声应诺,上马回阵,指挥军士缓缓退去。

  官军阵中将士簇拥,瞿经略转入帐中坐定。余虔道:“老大人与贼徒答话之间,忽地箭从袖中飞出。自古及今,未见如此神捷之妙。老大人何不随机射死二贼,则余党自散矣!”瞿琰道:“吾之箭法,传自异人,不用弯弓搭矢,使敌人无所闻见。箭到之处,虽神鬼亦难躲闪过。观潘三澼、羊雷二人,状貌若虎,丰彩不群,不惟骁勇绝伦,抑且真诚可用,若委以大将之任,管取所向无前,吾故以婉言招谕,彼即能改行自新。设使乘其无备而毙之,是小人狡诈要功,非士君子正大光明之事,吾何忍为之?”余虔拜服。众将又道:“潘、羊二人既已伏降,不该纵之转去,倘有变更,又是一番征战。”瞿琰笑道:“这兵机玄妙,汝等岂知?潘、羊二子,叛乱虽久,谅其本心,必出乎不得已者,非屠城掠地、图王争霸之比。向前统兵官将,不过两阵对圆,兵刃相接,此际生死攸关,谁肯缩首自退?彼言骑虎之势,切实不虚。吾出阵时,以大义开谕,彼俯首顺从。又虑吾姓名有误,复求试箭,以探真假。见吾发矢之妙,才死心放胆而去。彼约三日后解甲请降,其中决有委曲,难以明言。吾纵之使去,是服其心也。汝等毋得过虑!”众将道:“羊、潘二人。面貌狰狞,似非善类。爷台一见,何以知其有将材而行招服?某等不解,乞明教之。”瞿琰道:“此二人虽窃据城池,不杀官长,不扰良民,劫仓库而不滥费,虽妄称王号,俱用顺时、顺义之名,大意已见。仲尼云:视其所以,观其听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此圣人深明知人之妙,汝等但不察耳。”众将口虽称善,心下兀自狐疑不定。瞿琰又吩咐五营大将:“务宜谨守寨栅,莫因彼撤围,即懈勉玩寇也。”诸将遵令,各回营讫。瞿经略、余防御率军马入城歇息不题。

  且说潘三澼将军马撤回冈州屯扎,和羊雷计议,一面差拨军健往各县约会守城头目,即刻赴冈州取齐,同至清海见经略爷拜降;一面将劫掳金银粮草照数造成册籍,以候解送。羊雷道:“我等造下弥天大罪,今因瞿经略一言便行纳款,设使变生不测,如之奈何?”潘三澼道:“我与大哥自起兵已来,那一点招安念头时刻不忘。只虑归附残忍酷虐之辈,朝变暮更,难免祸生肘腋。今天幸遇此经略瞿爷,青年有德,正我等获生之日。若不知机降伏,直待兵败势孤,欲降不可得矣!”羊雷沉吟不答。潘三澼又道:“匹夫尚以信行为重。瞿经略年虽弱冠,才识有余。况为国家大臣,言出如矢,决无变更之理,与其诱我等归伏而复行戕害,不若今日毙于二箭之下。”羊雷恍然醒悟,一心打点归降。三、二日之间,行军正总管潘屿、行军副总管卞心泉与各县头目等陆续皆到,参见二王毕,潘三澼将经略瞿爷招安之事对众说了,诸将见主帅立意降伏,谁敢多言?

  有诗为证:

  休戈解甲竖降旌,顷刻群雄罢战争。

  非是将军知进退,愿从经略着声名。

  且说清海城内防御使余虔并诸将等至第四日午后,并不见潘三澼一人一骑来到,一齐来见瞿琰说:“贼人不来,其中必有诡计,倘仓猝掩至,何以当之?”瞿琰笑道:“诸君不必猜疑,少顷便有消息。”众将不信,正在议论之间,忽探马飞报:“顺义王潘三澼等十数余人俱背剪绑缚、项插降旗,随后扛抬书册,已到寨口。五寨守将未得军令,不敢擅行放入,乞老爷钧旨。”瞿琰忙取令牌一面、箭一支,交与旗牌官,传令五寨守将毋得拦阻。旗牌官得令,飞马去了。少顷,潘三澼等皆到,膝行至帐前,令随行士卒,呈上花名降册。力士传上,瞿琰放于案上,展开看时,降册上逐一开展降人名姓:羊雷、潘三澼、潘屿、卞心泉,并部下头目等,共一十七人。瞿琰看罢,亲自下帐,令军校速解众人之绑,取衣冠令其穿戴。潘三澼率众人一字儿跪下,叩首道:“犯人等造下逆天之罪,蒙老爷宽恩收录,赦以不死,誓当粉身碎骨,报效大恩!”瞿琰道:“久知尔等忠义猛勇,奈何埋没无闻,复遭冤抑,以致激变。

  今能除往修来,去邪归正,我当力荐于朝,不负尔志。”

  潘三澼顿首称谢,又将各县版籍、收降士卒总册并大罗山所贮财谷之数,双手献上。瞿琰看罢大喜,甚加劳慰,就于帅府整备筵席,令余防御等一班儿武将陪宴,席散后,留于宾馆安宿。

  查点所降军士共三万四千五百余人,拨守贴海诸县。又选本州岛林下官员,权署各县之事。拣选勇士五百人,协守大罗山钱粮,候旨定夺。赏劳将士已毕,颁令各寨打点起程。潘屿、卞心泉二人不愿朝京,恳乞恩赦,回家生理。瞿琰移文于三水县令,拨还潘屿入官财产,卞心泉亦放回清远县去了。其余头目尽同羊雷、潘三澼随瞿经略班师,余防御和十四州、四十七县官员一同送出境外方回。瞿经略率领数万军马回京,一路上秋毫无犯,迤逦而行。。当下正值大唐永昌二年九月,有侍御史傅游艺,帅关中百姓诣阙上表,请改国号曰周,赐皇帝姓武氏。太后大喜,亲御则天楼,大赦天下,以唐为周,改元天授,上尊号曰圣神皇帝,立武氏七庙于神都,授傅游艺为左玉钤卫大将军。此时瞿经略一路预闻消息,便觉错愕不安。不知回至长安,立何议论,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告病还乡期避世  割襟为聘结良缘

诗曰:

  阴阳失位乱纲常,智士宁为蓑笠谈。

  仓猝归闲虞圣责,虚词佯托病膏肓。

  话说瞿经略收服潘三澼等巨盗,奏凯班师,风闻武后移唐为周,大加惊异,于路筹划已定。及到长安,率领羊雷、潘三澼同入朝来,令二人于午门外候旨。自入金銮宝殿,朝见太后,山呼舞蹈毕,太后一见,笑颜可掬,细问征剿清海军贼寇事体若何?瞿琰将招安巨寇羊雷、潘三澼始末根苗,细细奏陈。又道:“此二人虽系为盗,未尝妄戮一人。纵据城池,不害官吏。

  况将所掳金银钱谷尽行收贮,不行浪费。臣以婉言宣喻圣恩,彼即解甲伏降,不用张弓只矢之力,全军归附。此二人皆忠义之士,况兼才艺不凡,勇堪万人之敌,陛下如任以大将,必能为国建功,臣昧死奏闻,伏乞圣裁。”太后道:“此二人何在?”

  瞿琰复道:“俱在午门外候旨。”太后传旨:宣二人入殿。羊雷、潘三澼朝拜毕,俯伏殿前。太后凝眸细视,这二人果然生得身躯雄伟,一貌堂堂。龙颜大悦,对瞿琰道:“得卿大展经猷,收伏叛寇。朕观此二人状貌魁梧,堪于重用,足见卿举。荐得人,不误国事,朕心甚喜。卿等且退,候旨定夺。”瞿琰率羊、潘二将谢恩出朝。太后次日正欲传旨出宫,忽近臣奏说:“新平道大总管国师怀义上表,为与突厥交锋,屡战屡败,乞圣恩再遣大将,添上军马协助,庶可奏捷献功。”太后见了表章,不胜惊骇,急宣瞿琰进朝商议。瞿琰道:“臣观羊雷、潘三澼才智有余,勇堪摧敌,陛下授以官职,即领本部将士赴援,管取不日成功。”太后允奏,御笔亲书:“授羊雷为义勇都尉,潘三澼为昭信都尉,率领本部马步军兵二万五千,速往新平助战。”二将奉旨辞朝,星夜起兵去了。后来杀退突厥,捷胜回朝。二将皆升为兵马大元帅,领重兵镇守辽阳十余年,边境宁静,于神龙元年中宗天子登基,召二将还长安,俱封为都督府左右二总管骠骑大将军,子孙世袭忠武都尉之职。这是后话,按下不题。

  再表武太后自遣潘、羊二都尉出军之后,发下玉音于枢密院来,选授才能官吏往清海镇诸县之任,又发一道懿旨,令户曹差官至清远大罗山,装载金银钱谷,转付兵部官员收贮,充为兵饷,给发边庭将士。朝议瞿经略收服羊雷、潘三澼之功,升授为兵部左侍郎。瞿琰上本辞官,太后不悦,召入殿庭面诘其故。瞿琰道:“臣前奉圣谕征讨清海贼寇,随路受了山岚蛊瘴之气,偶得心疾,日久不痊。乞圣恩给假还乡,待病瘥之日,再当朝见陛下,以临新任。”太后道:“观卿之貌,神清气足,脸色华润,似乎无病者,何得妄辞去位,告假远归?”瞿琰道:“臣外貌虽觉丰润,内实虚弱而不禁劳役。每静夜疾作,气膈心烦,殆不可忍。况服药已久,并无灵效。乞陛下赦臣致仕,暂回调摄,苟延残喘,无任感激之至。”太后道:“卿执意辞职而去,朕亦难以强留。但心疾一痊,便当赴阙之官,莫使朕躬悬念。御医监诸生俱系国手,卿可令其诊视病原,按症服药,自能康复。”瞿琰道:“臣感圣衷如此眷顾,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天恩。臣前班师之际,路遇一方士,言臣疾多根于火,药饵未必有益,但宜淡名利、去思虑,怡情山水,不日可以告平。臣久慕金陵、两浙山明水秀,胜概极多。臣省亲之后,便欲往彼,寻幽觅胜,渐消臣念。今预奏明陛下,然后敢行。”

  太后道:“朕久闻东南地境,风俗浇漓,人心狡诈。卿既至彼游览,随路监察贪官污吏、豪宦横民,代朕剪除,以安黎庶。”瞿琰道:“臣之问水寻山,只为去烦习静。今复奉圣谕总廉访之权,岂不更加烦剧?”太后沉吟半晌,笑道:“卿言良是。”令内侍捧出宝剑一口,御敕一道,付与瞿琰道:“以此二物赐卿。凡遇污滥不职、好盗诈伪之徒,尽行处斩,不必逐一闻奏。待卿赴京之日,类总面陈。”瞿琰叩首谢恩而退。随即整办行装,择日启行。

  此时太后与平章娄师德、杜景俭议瞿琰降寇功绩,赠亡考瞿天民为兵部侍郎、亡妣郁氏为二品贤淑夫人、长兄瞿瑴除授岷州佥判、次兄瞿璇除授吉州录事,差官赍诰敕到辰溪县来,本县大尹差人报知。此际瞿琰到家已经月余,率二兄预排香案,迎候天使,开读诏书已毕,望阙谢恩,厚待大使,回京复旨,不题。再说瞿璇自当年娶党家侍女小春为妾,即与瞿琰相别。聂氏设誓不容见面,瞿璇权于花园书室中栖止。这小春温柔勤谨,雅好恬静,极得瞿璇之意,况兼精于女工,时常做些针指送与聂氏,聂氏也爱惜他,两下安静,并无一些话说。拈指光阴又将二载,小春忽然有了身孕。聂氏无限忻喜,朝暮使人探视,每以药饵美食调摄,不觉又早临盆。瞿琰知此消息,快乐倍常。

  当下合家受了朝廷封赠,刚送天使出门,小春便觉腹疼,捱至半夜,产下一子。聂氏一闻喜报,匍匐奔至书房,看了孩儿,满心欢喜。夫妻睽隔三年,此夜方得一叙。有诗为证:

  因循数载隔鸳衾,今夜重谐伉俪情。

  携手未谈衷曲事,解衣含笑熄银灯。

  此时山比离村内瞿家三位郎君都受了朝廷爵禄,瞿员外夫妇得了封赠,远近之人皆赞叹瞿天民阴德好,故子孙得以富贵。

  正云:

  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阴德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

  古人又说得好:人情不用挣,势利两相随。这瞿家亲邻友族见瞿琰提挚二兄做了官,又见瞿璇中年生子,那送盒礼来作贺的接踵而至。这平素交往的,理应馈送,自不必说。还有那亲外之亲、友上之友,一面不相识者,强以礼物趋奉。瞿琰心虽烦厌,又想:“人以礼来无非好意,若却之不受,反使无颜。”

  凡一概礼物,不拘亲疏厚薄,尽行收下,终日整宴待人,并无一刻闲暇,喧喧哄哄,不觉这孩子又早满月。瞿琰彩荣膺爵命之兆,为侄取名三锡。当日张筵动乐,接本族老亲饮宴。宾客虽齐,尚未就座,忽苍头报说:“清阳庵滑道士和党家邻翁车老者,同一位苍髯官人,亲送礼物至衙内来,一行人已临门口。”瞿琰率二兄迎接,同入中厅,与大众一一相见,礼毕,那苍髯官人令家僮捧过一纸大红销金礼帖,送与瞿琰。瞿琰接了,展开看时,原来那苍髯官人就是花楼巷富商党涞。瞿琰一观,便知大略、将柬帖交与虞候。党涞又令家僮捧过礼来,乃是:。尺余长碧玉簪二支,雪白滚盘珠四颗,二尺余长珊瑚树二株,犀带二围,顾恺之《五马图》一幅,钟繇楷字一幅,王右军行书一幅,银盘金子围棋一副,锦缎十端,牙笏二事。

  瞿琰令虞候暂且收下。党涞又令家僮铺迭毯褥,下拜道:“樗朽远游,家遭大变,感蒙瞿爷大施法力,二小女赖以全生,聊具菲仪,暂伸衔结。”瞿琰答拜道:“驱邪正化,济困扶危,乃儒者之任,何劳过谢?前已受老妪厚仪,今复惠此盛礼,重迭叨领,何以克当!”二人拜罢,车云甫、滑士游向前施礼。

  滑士游袖中取出一个折子,送与瞿琰。瞿琰接了,笑道:“老法师也送礼么?学生断不敢领!”滑士游也笑道:“瞿爷,瞿爷!我等出家人,专一白手要人的东西,焉有礼物送与人?

  这折子内是昔年瞿爷托老道籴谷散与饥民的数目,今特奉上,以便稽查。”瞿琰打开折子,略看数行,便藏于袖内。滑士游道:“瞿爷可要细查。我老滑若昧道心,欺下了升合颗粒稻子,我便……“车云甫接口道:“阿呀,你、你便怎么?”滑士游道:“我便罚誓!”车云甫点头道:“咦,空教老师活了许多年纪,今日乃瞿府公子弥月吉期,罚甚誓哩!尔等出家人吃大块肉的手段,岂在乎升合之谷?”众人皆笑。瞿琰又道:“学生与老法师许久不面,何并无一物为相贺之礼?”滑士游道:“党君所具薄敬,虽是奉贺者,然围棋一副,的系老朽一力赞襄,候瞿爷闲暇时,请教一局何如?”瞿琰道:“这赤金棋具,怎与恁对局?倘窃子而去,何以处之?”车云甫道:“这样东西,老滑便中受领一二,也未可期。但这棋子,老朽保的不致偷窃。”瞿琰道:“老丈何以知之?”车云甫道:“他贵庵中子子孙孙大便中撒下的车载斗量,庵里也无处藏顿,何必偷别人的棋子?”众人又拍掌大笑,连老滑也笑的泪下。少顷,伶人奏动鼓来。瞿瑴弟兄商议,逊党涞坐了首位,以下滑士游、。车云甫、众客等次序而坐。

  酒至半筵,车云甫、滑士游离席把盏,遍敬诸座。众人道:“二老丈年高尊客,何敢反劳赐酒?”车云甫道:“诸君请罄一杯,老朽有言奉禀。”众人都吃了一杯。二老者又执壶,一面斟酒,笑道:“请个成双杯!”众人又一饮而罄。二老又斟酒道:“事无三不成,再请一杯。”众人也都吃了,合席回敬罢,请问二老何言。车云甫道:“曩日党君家遭妖变,二令爱几丧其命,仗瞿爷法力,殄妖驱鬼,二爱复生,一家赖以宁静。后数月,党君回府,为二爱觅婿,其中遣媒求亲者甚多。妈妈选择门户相当、郎才出众者五、七家,令二爱自卜,以结天缘。二令爱辞不婚配。党君夫人委曲开谕,询其志愿,二令爱言:『昔日不幸险遭妖魔之玷,仗瞿郎救拔,得以全璧,望爹妈完此一段姻亲,中心之愿。倘瞿郎嫌貌陋家寒,不允其事,即祝发修梵,终身不字。』党君因瞿爷王事倥偬,羁身上国,宽慰二爱因循两载。前闻瞿爷回府,又不敢造次轻于启齿,与二老朽酌议已久。今奉些须薄礼,一则踵门面谢瞿爷当日之恩,二则贺小郎弥月之喜,三则求谐亲事,瞿爷莫嫌庸俗,俯结丝萝,望诸君赞襄,玉成其事。”合堂宾客,共辞称快。瞿瑴、瞿璇亦道:“难得党长者高情,二公雅爱,三弟亦当敬诺。”

  瞿琰低头不语。滑士游道:“老朽系世外之人,不应管此尘内之事。然受人之托,不得不尽心耳。设使要瞿爷劳神费钞,我老人家也不敢饶舌。观瞿爷饱学多才,岂不是文章魁首?党宅二女娘聪明贤淑,雅称国色天姿。更有一件妙处,妈妈对我说来,瞿爷俯就良缘,将一半家资赠作妆奁之费。正是郎才女貌,配合不差,瞿爷休错了念头,向后悔之无及!”合座皆笑道:“好一位冰老,此事断该成就。”瞿琰正待推辞,屏后转出侍郎之母媚姨道:“男婚女嫁,人之大伦。感承党亲家不嫌寒门鄙。陋,以二爱俯结朱陈,又蒙车老丈、滑法师宛转赞翼,若再峻拒,反觉无情。”说罢,扯下衣襟一幅,金镯一双,令丫鬟交与大郎,转奉党亲翁,权为聘礼,待后选定吉期,再行六礼毕姻便了。瞿瑴将二物递与车、滑二老,转奉党涞。众人尽皆欢笑。瞿琰不敢违母之命,只得唯唯听从。当下奏乐征歌,觥筹交错,合席尽兴而别。党涞回家,把衣襟、金镯递与妈妈,备将两下成亲的言语说了一番。荀氏大喜,即挽车、滑二老送二女庚帖到瞿府来。

  且说聂氏见小春生了孩子,十分爱惜,一壁厢打点牀帐,移瞿璇进内室来,夫妻欢会如初。故外人传笑苏秦之贵,嫂激之也,张仪之显,友激之也;瞿二郎之得子,妻激之也。这虽系笑话,也是聂氏的好处。

  当下媚姨接瞿瑴等商议择日下聘一节,瞿琰道:“此亲事遵母兄之言,不敢有违。然奉君命,廉按四方。若先毕姻而后出巡,是慢君。坐待儿完却公事,朝京复命之日,然后合卺,岂不公私两尽?”媚姨见儿子讲的有理,只得顺从。瞿琰将家务事调停了数日,即备办礼物,兄弟三人同往鄂州刘仁轨府中,同至刘浣坟茔祭奠。刘仁轨整筵款待,问及征讨清海州之事,瞿琰备细说知。刘仁轨道:“贤弟兵不血刃,潘、羊二寇望风而降。圣恩升授兵部侍郎,正当赞画庙堂,何为告病而归?”

  瞿琰道:“目今太后信任谗佞,改唐为周,小弟若仕于朝,必有奇祸。自古道:急流勇退,谓之知机。故辞疾归闲,脱离罗网。”刘仁轨道:“贤弟青年洁行,吾不及也。”瞿琰又将赐剑、敕,并与党家结亲之事说知。龙氏道:“叔叔既已告归,何不娶了二位婶婶,乐守田园,复自驱驰远道,徒受风霜之苦。”

  瞿琰道:“我初意久欲浪迹江湖,寻真访道,故托疾辞官。若使朝廷知我远游,反获诳君之罪。故先奏明,纵有谗间之言,不能深入。谁想复赐剑、敕,虽欲不行,不可得矣!然伉俪一节,出于无心,奈母、兄所迫,暂尔屈从,故假借奉旨巡行,待回家之日,另行裁处。”龙氏微知其意,不好多言,唯唯而已。数日后,瞿瑴、瞿璇先辞别去了。

  瞿琰就于刘府置办衲衣一袭,道袍巾帻,带了老仆瞿助之子瞿庆,背了行囊,跟随伏侍。瞿琰暗藏剑、敕,拜别刘仁轨夫妇,取路往东南迤逦而行。不一日,早到长州地境。当日因贪走数里路程,蹉过了客馆,就于阳埠镇上一村店人家借宿。

  当夜正睡间,几遍被隔邻哭声惊醒。细听时,却是男子声音。

  次早天明,瞿琰问店妪道:“夜间谁家哭声甚惨,几番惊醒睡头?”店妪道:“敝邻第三家一妇人病笃垂危,其夫号哭已经数夜,老身一家被他搅的没睡头。”瞿琰道:“这妇人什么病症,如此沉重?然其气未绝,何必恁般悲恸?”店妪道:“可怜见他少年夫妇,半路相抛,正为生离死别,怎不痛伤?”

  瞿琰道:“你且讲这女人委实何病,待我一瞧便知生死。”店妪摇手道:“命在呼吸之间,多少高医名士看过,并无一些灵验。近来半个月日,水米不沾,只有心头这一线微气未绝,师父休想这妇人再生阳世。”瞿琰道:“恁般说,不医也罢了。

  但病症根原,老妪略谈大概。”店妪道:“说起来话也长哩。

  敝邻这后生唤做桃有华,从幼儿丧了爹娘,本村中开一小店,亲手挣扎,娶了这位浑家酆氏,带得一窖财物来,且是生的美貌,夫妻恩爱,自不必说得。数月后,这桃有华算计有了几百两银子,打迭起店面,贩买胡椒、苏木,往武昌生理。这女人自丈夫去后,未晚闭门,指拨婢仆等炊爨之外,即去纺花绩线,谨守女工,邻舍家未常见面,谁不道他一声贤哲?不期今春二月初,他后门外贴河地上有股金光冲空而起,高及丈余。这女。人闻小厮们说了,不合月夜出去一瞧,只见那一道金光打了几个盘旋,竟冲入女人怀里来,女人望后便倒,婢仆们搀扶回家,方才醒转。其夜便有一大汉来与他睡,初时心里明白,待欲喊叫,奈何浑身如醉,欲叫不能。自此后,夜夜胡缠,弄得这女人面皮黄瘦,腹胀如瓮。日渐一日,淹淹沉重,近日断了饮食,举家无措。刚值这后生发货回家,见浑家恁般狼狈,故昼夜啼哭。凡一概衣衾棺木俱已齐备,只候气绝而已。”瞿琰道:“必是中邪了,我能治得,老妪先去讲知,我随后便来。”店妪慌忙去了。

  少顷,桃有华亲来迎候,引瞿琰同入卧室看时,那女人僵卧牀上,两眼半开半闭,呼吸甚急。瞿琰看罢,对桃有华道:“恭喜,尔妻子不妨。”桃有华纳头下拜,哀恳道:“求真仙垂救,没齿不忘,愿以家资一半相赠。”瞿琰道:“尔且请起,待我治好了病人,再议谢礼。可取一杯水来。”桃有华跃起舀水。瞿琰袖中取出黄纸、砂,书符二道,一道贴于妇人腹上,一道焚化成灰,撬开妇人之口,用水送下。吩咐道:“任其自然,切不可移动。”说罢,且回店中,以候消息。

  桃有华对店妪道:“这少年全真如此魇样,未必有甚奇功。”

  店妪未及回答,忽听得酆氏腹中淜淜地作响,没一顿饭间,蓦闻得一阵臭秽之气,出自被中。桃有华忙掀被瞧看,却见半牀黄水。桃有华急取破布揩抹,又冲出一阵黑水来,比前更加腥臭。桃有华掇过马桶。又少顷,解出绵絮也似对象出来,撒下大大小小成团结块之物,却不甚臭。桃有华用杖细细拨开检看,真煞奇怪,一个个有头有尾有足,俨然是一蛤蟆,但纹缕未分,不能举动。辰牌解至午候,堆积已平马桶,向后撒下的微微清水。桃有华与店妪都惊的呆了。

  正相顾骇愕间,瞿琰早已走到,店妪备将前项说了。瞿琰。令移过净桶细看,心下已省着这样妖孽了,忙唤桃有华以被覆盖妇人和暖,又令取姜汤灌下。过了一刻时候,酆氏方呻吟叫苦。瞿琰道:“好了,气转能言,其生可必。”急令揭下腹上之符,焚于门外。桃有华无限之喜,拜恳道:“真仙垂救,妻子得生,使某夫妇重圆,恩同天地。”瞿琰道:“尔娘子病体初痊,气血甚弱,腠理皆虚,只可呷清淡饮汤;待其荣卫稍清,方得运化方淡薄粥;再能挣扎时,才可进其饮食;切莫性急乱餐。腹内一有阻滞,万不可生矣。”桃有华叩首领教。瞿琰又笑道:“尔言妻子获生,愿以家资一半相赠,请勿食言,方称君子。”桃有华忙忙地竹箧里取出一纸账单,递与瞿琰道:“小可村居,家业凉薄,无以为赠。这帐目乃湖广置回杂货之数,约有六百余金,愿将一半送君,聊为谢礼。”瞿琰扯开帐目,看了一遍,交还桃有华,笑道:“吾是游方道者,要此货物何干?”桃有华又道:“真仙如不取货物,可姑留旬日,待小可卖了银子,相送何如?”瞿琰点头道:“诚笃之氓,并无一毫市井气味,可敬可敬。然我出家人,要此银两无用。汝脱货之后,可将银十两赠与店中老妪,便是谢我了。”桃有华叩头领命。瞿琰和店妪同回店中去了。桃有华且煎汤与浑家吃。有诗为证:

  挟术遨游不为钱,普施符药起沉绵。

  辞金愿与村中妇,济困周贫大义全。

  且说瞿琰回店中闲玩了一日,至夜静之际,悄悄唤了瞿庆,踅入桃家后门近河空地上窥望,守至更尽,左侧忽见地内一道金光冲空直起。瞿琰轻步近前细看,其光虽带金色,气味实带腥膻。瞿琰即仗剑步罡,向八个方位皆捏诀画符,那一道金光。渐渐缩入地中去了。瞿琰主仆回店安息。次早,问店媪取了几柄锄锹,唤了数个健汉,带了长枪绳索,一同往河口来。

  瞿琰令众人在金光处掘将下去,足有丈余之深,只见是一土穴,方围数丈,穴中有一奇物,盘踞于中。众人见了,吶一声喊,丢下锄锹,四散走了。瞿琰走近看时,恰似簸箕大小一个蛤蟆。但见:

  眼射金光,口冲黑雾。浑身疙瘩,凸凸凹凹饰万点斑烂;攒项花纹,闪闪烁烁,聚一团锦绣。腥风触臭,阵阵难闻;恶状惊心,般般可厌。

  瞿琰急取枪往下投去,那怪物背中一枪,负疼跃起,怒目嚼齿,径奔瞿琰。瞿琰仗剑挥去,砍中其首,那怪物便自垂头缩颈,不能行动。瞿琰拔起背上之剑,在后胯单薄处一枪戳透,举手招呼众人拢来。众人谁敢近前?瞿琰只得唤瞿庆动手,将绳子穿过胯间之洞,拖过来,横悬在树根上。众人远远见了,才敢聚做一处。此时店妪、桃有华等皆来瞧看,那店妪惊的腰胯断做两戳,伸舌道:“爷爷呀,好凶丑妖怪,吓死人也。”

  瞿琰对桃有华道:“尔浑家大难,皆由此畜。今不斩去孽根,随后必又淫害他家妇女。”说罢,唤桃有华取利刀,割下蛤蟆脐下之肉,煅成灰末,用无根水吞之:“可保尔妻子一生无恙”。

  桃有华飞步取刀,剜下脐下方方寸许红肉。瞿琰唤众人到桃家搬出柴薪,堆栈河口,然后拖蛤蟆焚化,整整烧了一日,骨肉方成灰烬。瞿琰令众人扫起,撇在窖坑之内。此时远近来看的人,不只千数。当晚,众人散讫,不题。

  次日,瞿琰唤瞿庆结束行装,打点起程。正吃早膳间,忽见一少年飞步奔入店中,向瞿琰便拜。瞿琰道:“尔有何故,行此大礼?”那人低着头,又重拜起。瞿琰笑道:“真颠了,拜我作甚?”那人爬起跪倒的,约莫拜了二十余拜,方才住手。。瞿琰笑道:“惭愧,你也有拜毕的时节?”那人躬身道:“晚辈唤做顾信一,住于城内茶榷务前。晚见大仙手段,擒怪救人。晚辈有亲弟顾信二,患痨疾已经一载,目今骨瘦如柴,伏乞大仙垂恩怜救,愿杀身以报大德。”瞿琰听罢,佯笑道:“吾之符药,计疾可医,但逢缘即舍,不与你这狡诈之徒。”顾信一叩头道:“晚辈为弟求医,出于真心实念,大仙何为狡诈耶?”

  瞿琰道:“我说破你那狡诈处,管教你心服。”顾信一侧耳静听,不知瞿琰讲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顾大郎为弟求医  颜氏女诉冤索命

诗曰:

  恶竖谋财便悔亲,娇痴空拟结同心。

  香魂欲诉终身恨,月下殷懃拜使君。

  话说顾信一为弟病求瞿琰符药。瞿琰道:“尔之求药非出真诚,我怎肯轻于医疗?尔只想『杀身报德』四字,岂非狡诈也?”顾信一道:“大仙果能医的贱弟病痊,便使晚辈刎头割颈,亦所甘心,怎为虚诈?”瞿琰道:“恁地说时,大率是真心了。但吾之药饵,要一引经之物。尔能慨允,弟疾可瘥。”

  顾信一道:“不知大仙要甚物件,某可力办,惟命是从。”瞿琰道:“凡痨症之药,必用活人之耳烧灰,调和吞之,便能立愈。吾意欲尔割下左耳,以便整药,不知尔心下若何?”顾信一道:“但愿弟病早瘳,何惜一耳。”说罢,即取店中厨刀,望左耳便割。瞿琰挽住道:“慢着,我还有切紧之话,讲明了另有区处。尔同胞共有几人?父母具庆否?令弟年纪几何?逐一与我说知。”顾信一道:“老父年逾古稀,先母生某七岁,已行倾逝。老父房中寂寞,收婢女乐儿为妾。三载后,生弟信二,万分聪俊,父所钟爱,何异掌珠!今贱弟年甫二旬,不期。染此痼疾。晚辈只有这个兄弟,病剧垂危,心如刀割,故求大仙怜救。”说罢,奋然持刀,又欲割耳。瞿琰复止定道:“从容,还有话讲哩!令弟病危,父亲可苦切否?家事可饶裕否?尔曾有子嗣否?”顾信一道:“贱弟病势将危,老父寝食皆废,昼夜忧煎,形容枯瘁。寒舍虽非富足之家,然田稻蚕桑尽充衣食。晚辈年将自立,已生三子。大仙问及,不知何故?”

  瞿琰大笑道:“真痴子,真痴子!有了家产,又生下孩子,兄弟死了,正是尔受用处,何必宛转悲求,行此损己无益之事?况兼尔弟又非一母所生,何苦如是?”顾信一道:“大仙差矣。昔严君平卖卜成都,导人以孝弟忠信、纲常伦理,千载之下,称为名贤。今大仙教某等以不义,甚非长者诲人之谊!”瞿琰道:“尔但省一时义气,不图日后事长。譬如尔家有千金之产,二股拆分,只有五百;则剜尔血肉,补彼疮痍,何等失算!岂不见世上多少同胞手足,只为着争财夺产,眐讼起非?尔今兄弟病危,又非谋财害命,落得利归一己,何苦访道求医?”顾信一道:“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若为田地而弃弱弟,狗彘不如。况弱弟乃老父爱子,倘有疏虞,父命难保。某虽活于人世,已丧却『孝悌』二字,徒生何益?今日只求大仙赐药,莫管某等家事。如弱弟得生,某愿将资产尽归于他,挈三子自图生计,虽使衣食不敷,中心无憾!”瞿琰大笑道:“天下有恁般执固癖性之人,怎能长进?”顾信一怫然不乐,望门外便走,口内哝道:“游方僧道,再无有好的,一味胡言,导人为恶。今日晦气,缠了这一会空谈,什么要紧。”一面絮聒,悻悻然去了。

  瞿琰取钱与瞿庆道:“随路可买饭吃,要尾着这汉子同行,认了住处,速来复我。”店妪道:“适者那人讲的句句都是好话,师长何不疗救他兄弟,使这人变色而去?”瞿琰道:“老媪有所不知,世上要如此君友爱不争者最少,然以言取人,惟恐有失,特反言钓之,彼奋然激怒而去,才见其孝友之诚,出于天性,非矫强自夸者。故令小仆随彼同去,观其居址了当,亲往救其兄弟。”店妪甚喜。

  下午后,瞿庆回店,备言顾信一住处。次早黎明,瞿琰央店中后生雇匹驴儿骑了,带着瞿庆,同取路入城,径往茶榷务前顾家来。顾信一正坐在对门缎铺中纳闷,忽见年少道人来到,忙整衣迎入中堂,礼毕,宾主坐定。

  瞿琰道:“日昨正在议论之际,何故怫然便行?”顾信一道:“昨日晚辈一则为舍弟心急,二则久谈恐劳大仙之神,故不及告别而回,万罪,万罪!”瞿琰道:“可唤令弟出来,待吾问切,方可用药。”顾信一叹气道:“贱弟若能行动时,晚辈也不恁般着紧。目今上牀已及月余,水火尚且不便,怎能出得中堂?求大仙暂移玉趾,入卧房一看,不胜顶戴。”瞿琰便起身,同至卧室中来,顾老率妾哀情拜恳。瞿琰道:“老者莫忙,待予诊视一番,便有分晓。”一同攒于卧榻之前,揭开帐幔,顾老道:“我儿呀,有一仙长来此救汝,可要挣扎些。”

  顾信二也不答应,只把眼珠反上一瞧。瞿琰又向前一步,定睛细看,只见病人两颊红晕,双眸泛白,声哑气促,天柱将折。

  复掀被看时:

  四肢若枯柴,腹皮已贴脊。

  肋骨条条露,浑身如火炙。

  瞿琰看罢,对顾老道:“令郎病至十分,弃世只在旦夕。”

  顾老便啼哭起来。瞿琰忙宽慰道:“予有符药可医,老者何须悲泣!”顾老和妾一同磕头礼拜。瞿琰止住道:“年老之人,何必若此匍匐,快取水来。”顾信一飞也似捧出一盂清水。瞿。琰袖中取出砂、黄纸、书符两道已毕,复取大火盆一个,内烧烈炭,又取沉年米醋三、五斤,俟候顾老并妾婢等尽行藏避,只留顾信一在房帮助,附耳授计,临期切休慌遽,贻害他人。

  顾信一点头领意,站立榻前。有诗为证:

  骨立形臞气如丝,命临呼吸势垂危。

  丹符绝胜杨枝水,解起沉痾片刻时。

  且说瞿琰焚符研末,用水调和,令顾信一抱起兄弟,勉强灌下。少顷,病人道:“苦耶,脊梁骨中如锥刺一般,怎生过得?”又半餐饭间,只闻的病人胸膈中索索地响,瞿琰指点顾信一用心防备。此时病人已昏沉晕去,猛听的呼地一声响,一铁壳斑色之虫,大如壶蜂,从病人鼻孔中钻出来,展翅乱飞,被瞿琰一手抓住,摔于火盆之内,那恶物复腾然扑起。顾信一急用醋劈头泼下,那恶物堕入火中,复张头竖尾,撑翅舒脚,在烈火中盘旋打滚,几遍飞起,皆被顾信一以醋浇下。次后渐渐缩头卷翅,不能展动。过了数刻,病人忽然叫:“喉中作痒,怎不替我揸挠?”喊声未毕,又一虫从口中飞出,腾开两翅,径扑出帐外,被瞿琰一手攥定,掷于火中,也打了数个转身,竖眼耸翅,望空飞起。顾信一急将醋泼去,那恶虫倒撞落火盆之内,顾信一不住以醋浇沃,才不能挣扎。瞿琰跨下榻来,病人沉沉睡去。

  顾老与妾进房来看了,万分欢喜,拄了拐杖便拜。瞿琰道:“老人家莫如此仆仆,反令人局促不宁。”急用手搀扶时,已是下了数拜。请出中堂酒饭,瞿琰令顾信一同坐。拨一婢女看守火盆,吩咐道:“不住手洒醋,自然无事。官人醒后,索饮食时,可用醴酒半瓯。直待一昼夜之外,方可食粥。”

  顾老父子陪瞿琰饮酒间,问及:“信二是何病症,感大仙赐药,追出二虫,此虫亦有名否?”瞿琰道:“小郎的是痨疾,其中必因传染而来。此物名为恙虫,尖头铁齿,硬翅坚腹,入人膏肓,善食心肺,延及脊月引,遍伤五脏,令人羸瘦劳极而死。故俗云:『瘫痨蛊疾,百无一生。』小郎之遇小道,实由天凑之巧。不然,死期只在旦夕间耳。”顾信一道:“那恙虫不过也是一团血肉结就的,为何入火不焦,尚能飞跃?若非大仙教某用醋泼之,险被他飞腾遁去。”瞿琰道:“此恶物咬铁有声,钻石有痕,阴阳合扇,不惧水火。惟见醋则头疼翅软,昏晕若醉,故随飞随止,不能远遁。先飞出的属阳,故能三、五番腾跃,后飞出的属阴,只一番翀逸而即坠。须火内炼经一昼夜,方成灰烬。若火气不到,见土复生,仍能害人性命。凡火煅已经昼夜,将灰烬和食,使白雄鸡吞之,再不能变化矣。”顾信一省起道:“是了,是了,旧岁春间,贱弟因送先表嫂入殓,自此后便觉黄瘦。我想表嫂也是痨怯之症,的系传染无疑。”瞿琰道:“恭喜小郎病痊,终身可保无恙。已叨盛设,就此告辞。”顾老忙进去,捧出一大封白金、四匹缎子,双手送上,以为谢礼。

  瞿琰推辞道:“我方外人随缘度日,遇便栖身,带此银两缎匹,反悬心胆,故分文寸缕,皆不敢受。”顾老道:“小犬赖大仙活命之恩,聊表薄礼,少伸犬马之心,伏乞叱存,再图衔结。”

  瞿琰道:“老丈执意要我收时,我有一事相托,果能慨允,胜赠予以金帛也。”顾信一道:“大仙有何见谕,无不领教!”

  瞿琰道:“我适才沿塘而来,见十数里塘路倾圮,污泥壅塞,坎坷难行,晦冥雨霜天气,更为不便。意欲托贤乔梓留此银缎,修砌塘路,此亦阴功,实行有益于人世者。早行一刻,即我感一刻之惠。”顾老道:“砌塘路不过百金,老朽亦能力办,这礼物毕竟求大仙取去。”瞿琰坚辞不受。。两下正推送之间,忽十余个公人蜂拥入来,见了瞿琰,都欢喜道:“瞿爷在此了!”一齐跪下叩头。瞿琰道:“尔等是什么人,来此相混。我乃云游道者,怎认作甚样瞿爷,好鹘突帐也。”内中一公人道:“小的鄂州仙枣城居住,与仆射刘爷府于贴邻。上年几遍价见老爷在彼闲玩,怎么不是?”瞿琰道:“尔既与刘爷邻居,可姓什么?来此何干?”那人道:“小的姓杨,家主杨懋思,现任本州岛刺史,自到任已来,得一奇疾,凡遇坐堂时候,便自眼胀头昏,屋宇翻旋,神思颠倒,若见魔鬼,扶入私衙,立时清白。莅任已经半载,未曾断一公案,目今身躯瘫软,寸步不能行走,医禳道并无灵效,猛然想起老爷符药最神,立差小人等星夜往辰溪贵府中求药。不期老爷按临外境,小人等一路寻踪觅迹而来,复寻到阳埠客馆。店妪指点说,老爷进城,在茶榷务前顾家治病。小的入门时,已与瞿庆哥哥相见,求老爷开天地之恩,救拔家主则个。”瞿琰道:“既是同乡,怎忍不行救治?”那一伙公人同唤一声“谢爷”,站起来飞也似去了。惊的顾老父子双膝跪倒道:“不知贵人下降,失于礼敬,求原情赦宥,莫生嗔恼。”瞿琰笑道:“在朝廷为贵人,归田野为散人,贤乔梓不必芥蒂,请列坐一谈更妙。”

  顾老父子谢罪毕,侍坐于侧。瞿琰将礼物交还,两下叙了半晌闲谈,忽听得门外人声嘈杂。顾信一急出看时,只见车马人从,盈街塞巷。原来是杨刺史差委官吏,迎接瞿侍郎入州衙去的。

  官吏等同入顾家,见了瞿琰叩头毕,呈上手本,备通来意。瞿琰别了顾家父子,即上车径往州城来。此时本州岛郡丞等官,皆奉上司差遣远出,只有杨刺史之侄杨绾,乃当朝内史杨再思之子出迎,至于后衙,礼毕,盛设筵席款待,饮酒毕,复接入内室,诊视杨懋思脉息。瞿琰细细看那病势:没甚呻吟疼痛,非关瘦弱伶仃。圆睁两眼亮登登,一昧贪。眠喜困。说话有前无后,而皮厚漆深痕。

  公堂略坐便头昏,未审是何病症?瞿琰看罢,对杨绾道:“令叔之症,是一股涎痰凝结于胸膈间,日久则成痫疾,且以符药试之。”杨绾顿首称谢。瞿琰用砂画符一道,取火焚化,令杨刺史吞之。未及半刻,杨刺史蓦然作呕,吐出稠痰数升,闭眼沉睡,少顷醒来,脱然全愈。

  见了瞿琰同杨绾道:“这青年道者,却是甚人,坐于我卧室之内?”杨绾附耳道:“这是兵部侍郎瞿爷。辱侄为叔父病危,差人直往辰溪奉请,今幸于本城相遇,复差官吏迎接至此,医的叔父病痊,速宜拜谢!”杨懋思惊骇,忙整衣冠,拜伏于地。瞿琰扶起,同出后堂,平礼序坐,重整酒肴相款,当晚留于侧园客厅安宿。拨吏二名、门子二名、军校四名,随身承值。

  瞿琰尽行遣出,只留瞿庆伏侍。

  当夜正睡间,忽闻悲泣之声,自远渐近。瞿琰心疑,推枕而起,步出轩前,玩月消遣。忽见一妇人从花荫下冉冉心而来,将及轩前,复缩身退去,逡巡往返者数次。瞿琰喝道:“尔若是花木之妖,速当避迹。如系冤魂负屈者,可向前诉明,代汝申解,何必逡巡进退,行而复止?”那妇人敛步近前,跪于轩下。瞿琰凝眸细视,但见云髩鬅松,粉颜消瘦,愁眉连锁,玉箸低垂。瞿琰喝道:“此是花园之内,汝夤夜至此,人耶?鬼耶?妖耶?”那妇人道:“可怜奴非妖非人,乃阴魂也。含冤饮恨,以成怨鬼,求见老爷,诉明心曲。”瞿琰道:“尔有何冤枉,且备细诉明,吾为汝伸冤泄愤。”

  妇人道:“奴系羡阳孀妇颜氏,丈夫存日,于羡阳城内出本万金,开一解铺,原聘鄂州恶奴杨懋思总理帐目。未及一载,丈夫夭亡,凡一应钱财出入是奴掌管,故与这恶奴朝夕相见,被他甜言撩拨,奴一时失节,与之缱绻。恶奴屡言未有妻室,两下对天盟誓,愿为夫妇。议定服阕之日,便行婚配。又论就此成亲,难免旁人谈论,不如陆续暗运资本,往鄂州贸易,或置田产,消停岁月,然后完姻,实为两便。奴倾心听信,将囊中珠宝、店内本钱,暗中搬运与他。只一年之间,十分已去六七,满望娶奴完聚。谁知赚钱入手,一去不来,因循三载,并无片字通问。奴家猜疑怨恨,令心腹苍头往鄂州探听消息。原来这恶奴娶妻已久,况有二子,把奴家财物托兄杨再思夤缘当道,买下一个官做,挈了家眷,公然赴任。奴家知此消息,抱恨而死。一灵不灭,诉冤冥府。冥爷许奴索命报仇,追寻将及十年,今春才得于此相遇。正欲索彼冤魂,同入九泉面证,不想老爷用神药救治,恶奴得以重苏。奴干冒天诛,现形诉恨,求老爷申奴冤屈,离此他往,则恶奴之病重发,冤魂之仇可报。”

  瞿琰道:“他既负汝,理应索命。但彼大禄未终,尔徒扰何益?”妇人道:“恶奴死期已近,老爷一去,便行下手。”瞿琰道:“明日吾即行矣,尔当敛迹,不必在此悲啼。”那妇人欢喜,拜谢退出花栏之外,寂然不见。瞿琰嗟叹道:“痴心妇人负心汉,信非虚语。”当下转入厅内,倚枕而睡。次早,与杨懋思叔侄作别,取路往嘉禾来,不题。

  且说杨刺史好端端送瞿侍郎出的府门,即回步进后堂去,正走至穿堂门口,忽眼珠花暗,蓦然跌倒。众役急忙搀起时,只见唇紫面青,痰如拽锯,仍然不省人事。杨绾急差干办来追瞿琰,再求符药。瞿琰道:“尔家主病已危笃,非药石所能医疗,作速整顿后事,打点还乡,不必寻医问卜也。”干办回衙,备说此意。杨绾不信,复请官医治疗。自古说病真药假,这几片草根树皮,怎解得冤愆孽债?杨刺史这一遍病体复发,没一时不呼疼叫痛,抚枕敲牀,捱至一月有余,气绝而死。杨绾方信瞿侍郎有先见之明,然不知冤魂索命之故。有诗为证:

  淫心已遂物归囊,附骥潜窥上国光。

  奸宄欲图千载计,奈何二监入膏盲。

  话分两头。且说嘉禾郭外有一村名九和,这村内有两姓大户人家,一姓程,一姓张。那程姓的名唤望云,家资巨万,富为一乡之魁,然颇通文墨,雅好真诚,年近五旬,只生三女:长曰福儿,次曰禄儿,三曰寿儿。这三女俱已长成,兼且妖娆出众,从幼儿就有那豪家宦族托媒,求结丝萝。程望云笑而入答。那些做媒妁的,也摸他头袋不着,又不好多言勉强,故此因循耽搁,不觉福儿年已二旬,禄儿年已二九,寿儿年登十五。忽一日,妈妈对丈夫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我与员外不幸无子,只生三女,年纪俱已长成,正当婚配之期,怎么媒人一来,便自呵呵大笑,又没一言半语回答。因此做媒的不敢上门,终不然把三个女儿养过了生世?”程望云道:“古礼说:男子三十而婚,女子二十而嫁。我汉子家自有主见,院君何必费心!”妈妈道:“福儿年甫二旬,正当及笄时候,如此迟延不决,岂非误却青春?君不见那割襟为聘者,又不闻那十三岁为娘者?儿女之事,切须了当,莫使人嗟怨。”程望云道:“婚男嫁女,人伦大事,我岂不知?但讲起那割襟为聘,最是一节歹事。我见多少翻云覆雨的,可叹可笑!”妈妈道:“人家多有从幼儿下聘,长大完姻者。这是世道之常,有甚可叹可笑?”程望云道:“那襁褓结亲,长成完聚者,我眼界里也见的多哩。但岂知十年消长不一,多有因亲邻旧识,门户相当,互相推爱,或指腹结婚,或童稚过聘,彼时势利联结,谁不歆羡?岂识富贵不常,寿夭无定,倏忽之间,桑田沧海,男因贫窘而女家愿离,女为饥寒而男家求退,其中构词谋陷、杀。身结怨者,往往有之。何不待婚嫁及期,以谐匹配为妙!休讲那女子十三为母者更为可怜!”奶妈侧耳道:“你有话,只索讲完罢!”程望云以手抚□。不知讲那十三娘什么苦楚,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程员外聆音择婿  张别驾设计倾贤

诗曰:

  东牀坦腹重修能,恶宦徒思系赤绳。

  词组不投成怨府,暗思罗网困飞鹏。

  话说程望云因妈妈谈及女儿亲事,说及世上有那十三岁妇人生下儿女的,都是为爹娘的不知痛痒,把女子自小配与人去,血气不足,天癸未临,勉强入房,耗其真元,多犯血淋痨瘵之症,以致夭亡,岂非父母送却女儿性命?妈妈烦恼道:“凡说话,你便要扯长篇。且休替古人耽忧,把女儿正经事留心则个!”

  程望云道:“院君讲的是,明日整理早膳,待我吃罢,为福儿去觅一快婿。”妈妈道:“为女议婚,必须冰人月老,怎么自去寻得女婿的?”程望云点头道:“院君呀,你女流们省的什么?凡婚姻事,用了媒妁,误煞乃事!”妈妈笑道:“你看那一家嫁娶不用媒人呢?老了一把年纪,讲这没脊骨的话!”程望云道:“那媒人只图肥腻归囊,岂顾人家成败?古人说:“寸丝为缕,千金不移。若听媒人之口,轻于成就,错配姻缘,追悔无及矣!”妈妈听了,心下焦躁,掇转身不理。

  程望云暗笑了数声,即沐浴焚香,对家庙前拜祝道:“弟。子程某,为长女福儿亲事,欲自行择婿,不知姻缘落何方位,故焚香默祷于宗祖之灵,求以香烟指示,烟气冲袅之处,便有佳婿存焉。”祝罢,再拜,只见一缕香烟从中直上。少顷,一阵风来,那烟气径冲过西北上去,缥缈盘旋,半晌不散。程望云带一老仆,取路往西北上来,凡遇书堂贸易之处,便盘桓讲说,暗觅佳婿。一连走了三日,并无可意者。这妈妈气的不耐烦,发话道:“老迂货,多少豪门大族求亲,闭了鸟嘴不理。

  今日胡厮弄,自去寻觅女婿,可知道捣鬼呢!”程望云道:“不得佳婿,纵十年也不驻足哩。”次日,老程复带老仆,往西北郭外去。行至下午腹中渐觉饥馁,主仆二人同进村店吃饭。

  正欲举箸,猛听田歌之声,从店门外唱入来。程望云停箸举目看时,却是四个农夫,俱头戴遮阳箬笠,身穿秃袖短衫,精赤着一双脚,肩上横担着一柄锄头,因往田里种作,这时候回家吃点心酒。内中有一少年,年可二旬上下,生的剑眉大眼,方口长耳,那一支鼻梁,圆丢丢宛如悬胆。程望云看了这一表人材,十分欢喜,一手将少年挽住,问道:“大哥青春几何了?

  唱的绝妙歌儿,再肯见教一个么?”那少年道:“晚辈贱庚十九,那歌儿是田野间胡言消遣,怎好污太公尊耳。”程望云道:“佳音绝通,愿求一歌,老朽倾耳以听。”那少年谦辞不允。

  店主道:“三郎,长者尊命,怎好固拒,便唱数句儿何妨?”

  那少年只得顿开喉咙,以箸作板,唱一出短歌云:南亩权栖隐,耕锄乐其生。东窗筛日影,呼朋下田?。偷闲谈古典,停耨诵黄庭。环坐树阴下,传杯三五巡。幽歌韵相叶,何必杂银筝。终日恣欢笑,巡环无主宾。视此农家乐,悠然藐利名。。程望云听罢,抚掌称妙,少年捉空儿径进里面去了。程望云吃罢酒饭,一壁厢算还店帐,问店主道:“那后生是公何人?”

  店主道:“村老第三个犬子。”程望云道:“可有妻室么?”

  店主道:“小店经营微薄,只可餬口而已,长郎年近三十,尚未有室,焉能彀轮到第三个儿子?”程望云道:“仆长女年甫二旬,貌虽丑陋,颇谙女工,意欲配与三郎,不识尊意允否?”

  店主捶胸道:“爷爷呀,折死我也。”程望云道:“寒家虽居城内,亦以货殖菅生,愿得三郎为一佳婿,吾愿足矣。又非豪家宦族,阀阅名门,老丈不必推辞,愿行俯就。”店主道:“人名树影,我岂不知员外富饶充足,远近振闻。村朽一室如斗,朝暮不给,怎敢与尊府结姻?”程望云再欲言时,食柜边转出一人,向前道:“大哥差矣。程员外看上三郎,愿将令爱结为姻娅,这是子侄之福,大哥何故坚辞不允?员外不嫌村俗,小子作伐何如?”程望云欢喜道:“甚好,求教姓字,以便交往。”

  那人道:“小可姓胡,贱字子章,这白发者便是家兄胡子车,与舍侄等务农为生。”程望云道:“务农乃天地间第一桩恒业,吾女终身有托矣。”袖中取出一双金镯,递与胡子章道:“此物乃小女腕中所带者,烦叔公付与令侄三郎,执此为定,永无他议。”胡子章双手接了,两下一拱而别。

  程望云一径回家,对家庙前点烛顶礼。妈妈迎出来道:“员外可觅得佳婿么?”程望云道:“院君贺喜,已选下一个女婿了。”妈妈细问“住居宅第,家道如何?郎君可读书否?”

  程望云道:“那家子开个酒铺,茅屋数间,尽可栖身。郎君年已十九,力能耕种,足称吾门佳婿。”妈妈听了,跌脚道:“苦耶,吾的女儿嫁与那农夫,岂不误了他一生事业?那茅草屋内,可是我家女儿安身的么?”程望云大喝道:“胡讲,你妇人家省的什么?大凡庸夫俗子,为儿女婚配,只论门第,不绚儿郎。那富贵之家,只图着聘礼隆盛,势利炫耀,把女儿双手拱献,情愿赔下妆奁,满望附势攀高,女儿一世享用。谁想嫁与那膏粱子弟,不知民情世态,倚着现成富贵,买笑追欢,挥金如土,他自有那一班一辈王孙公子耍乐盘桓,谁将你丈人老子放在眼里?及后势败财空,一贫如洗,三餐尚且不敷,妻子有何倚仗?你不见前村邵员外,只生一个女儿,凭那妈妈张主,一心要对高头壁,与城里伍刺史结亲。你想,平民之女,嫁与贵公子为妻,岂不蓬荜增辉,满心欢喜?谁想那公子从幼儿娇养,不解世务,爹妈身死之后,家业渐渐凋零,将妻子妆奁衣饰卖的罄尽,兀自朝鱼暮肉,肥嚼不止,可怜见半载之间,死于庙角,使妻子重去嫁人,这是个扳高亲的下场头。又有后镇钱社长,也生的一位女孩儿,嫁与王百万为媳。

  那王百万父子使心用术,克众成家,做下的都是千年之计,不想一场大火,几场人命官司,弄得他家资消败,父子相继而亡,至今他女儿回娘家守节。这是不择贤愚,只贪财礼的样子。

  故嫁女必择婿,郎君们端庄聪俊,相貌不凡者,自能立身殖业,何必恃父祖宗族之势利乎?”妈妈道:“这一片话,虽讲的近理,但婚男嫁女,必须门户相当。若与那无名小族、贫乏之家,岂不被人笑话?”程望云道:“当初汉高祖乃一亭长耳,未闻是甚名家宦族,吕太公一见,便道:“龙凤之姿!『以女儿招他为婿,日后身居九五,吕太后何等受用!那刘先生虽是帝室之冑,流落涿州,以结屦织席为生计,未闻有什么财产家资,后边鼎分三国,称帝蜀都。这都是没根基的豪杰,取甚门户相当?”

  妈妈道:“依恁讲起来,人家养女儿的,只索与那贫寒子弟,莫想这阀阅名门。”程望云道:“不是这等说。凡觅婿,不在乎富贵贫寒,只以郎才为重。昔日孔子说,公冶长虽居缧绁,非其罪也,以其女妻之。南容三复,白圭以其兄之女妻之。孔。仲尼乃自古及今的大圣人,择下两个女婿,取其才德,岂论富贵?当今的人,只省的趋炎附势,做那呵卵脬、捧粗腿的勾当,岂识圣贤大道?多少人苟图门第,不论郎才,误了女孩儿一生一世。我男子汉家自有卓见,管教三个女孩儿不受亏罢了。”

  妈妈道:“只愿如此,有甚话讲?”夫妻两口儿反成欢喜。过了数日,程望云接胡子章面议,送礼到胡子车家里去,随即选了吉期,迎取胡三郎赘居程宅。当日洞房花烛,宾客填门,妈妈见三郎人才齐整,谅来福儿也是合意的,彼此安心,各无话说。

  隔了半个年头,程望云偶于村落中行过,猛然天阴下雨,奔至村镇尽头是一乡馆,忙闪入避雨。恰值先生不在,众学生成团打块的玩耍,只有一披发童子,年可十三四,端坐不动,被众顽皮拖扯下来,一齐嚷道:“好嘴脸,装这模样,偏要你一耍。”童子道:“不可,有客在此。”众学生拖住不放,童子道:“放手,外观不雅。尔等定要我来耍时,可分作两班,认下原被告,待我审问一番便了。”众顽皮依允,各寻对头扭结。又有几个装作门子、皂隶,排列两旁,吆喝一声,一公差跪下禀道:“少钱粮乡人拿到了。”童子喝道:“怎么欠下钱粮,不行完纳?”乡人道:“久雨不晴,禾稻淹没,颗粒不收。

  小的一家数口,饭也没得吃,怎能完纳钱粮?”童子道:“朝廷粮税,虽是至紧的公务,奈何口食不敷,怎好追并,宽你三月限期,再行迟误,一并问罪。”乡民哈地笑了一声,跳起便走。童子喝令皂隶拿转来:“官长之前,擅行笑耍,左右掌嘴。”

  皂隶将乡民打了一个嘴巴,乡民撩裙掳裤,一路骂出去了。童子笑道:“刁民故态,不足与之较论。”两旁公人又吆喝道:“告状人进来!”两个顽皮扭结跪下。一个道:“哥哥恃强,占小的产业。”一个道:“弟听内言,殴辱亲兄。”童子道:。”同胞手足,何忍争执伤情?我老爷也不打你,但愿你弟兄和睦,休听旁言。今且休论理之曲直,为兄弟的整一杯酒,求服哥哥罢了。”那兄弟不服,正争嚷之间,刚值先生来到,童子忙忙地跳下公位。先生笑道:“好一位老爷,且请下来,受用几条竹根。”童子端坐不动。先生提起竹片,劈头劈脸打去。

  程望云一手挽住,劝道:“老师莫打,这是老夫的门婿。”先生回头看了,忙弃下竹片,向前施礼道:“程员外,许久不会了,今日何干,得临敝馆,失瞻,失瞻。”程望云道:“虽与老师面善,奈何忘失尊姓,先请见教,还有事奉恳。”先生道:“学生姓邹,贱字钟庭,数年前曾在高邻章宅处馆,员外可省的么?”程望云道:“失敬,失敬。老夫今日偶尔从此经过,避雨于尊馆之中,意欲招此披发郎君为婿,敢烦老师为一冰老,万勿见拒。”先生附耳道:“这小子年已二七,终日价狠读,巴不上三五行书哩。其父是一渔户,怎好与员外结亲?”程望云道:“老夫只瞧上这女婿,莫管他出身名望,烦老师与亲翁一说,便送礼迎婿过门。”先生领命,两下相别而散。次日,邹钟庭亲到程家相拜,备将那渔父脚色说了,此事敝东慨允,但云家贫无以为聘,乞原情甚感。程望云笑道:“婚姻论财,夷虏之道也。烦为转达,不必介怀。”送礼迎婿,一如胡三郎故事,不复烦絮。

  原来这童子姓王,学名忠嗣,程望云以小女寿姑配之,当晚赘入程门,遍接诸亲筵宴。妈妈饮酒之际,对丈夫道:“长女福姑、季女寿姑,皆是员外主张,觅了佳婿。第二个女儿亲事,也该让老身拣选。”程望云笑道:“孩儿等是院君开肠破肚生的,择女婿乃一场美事,瞧的合意,便当明讲,大家可以裁处。”妈妈道:“远不在万里,近只在跟前。”将手指着席间一个后生道:“这侄儿可配的禄儿么?”程望云点头道:“。予亦有心久矣,奈是姑舅之亲,有碍于礼,故未曾谈及。”座间老亲一齐道:“姑舅之子,虽难结姻,然系从堂兄妹,于理兀碍,我等愿为掌判,立就姻亲。”即呼唤那后生出席,拜于程望云夫妇眼前。妈妈拔下一支簪子,递与后生为定。那后生唤做吕一鹤,乃妈妈堂侄,此时年有二旬之外,当下受了簪子,对众亲谢了。众亲又道:“待你父亲回来,便好完亲。”吕-鹤道:“爹爹在芜湖收布,早晚多分到家。”诸亲复令就席饮酒。当晚程望云夫妇为三女择婿已定,欢喜不胜,殷懃劝诸客之酒,直至天晓方散。

  原来这九和村中两个大户,这程员外便是富户,那姓张的为之贵户。这贵户名为张令休,乃当朝司礼少卿张同休之弟,张昌宗、张易之皆系同宗,因这二人得幸于武太后,合族显耀无比。这张令休官居平凉别驾,只生一子张谧,天资颖悟,下笔成文,只是立性贪婪,举止诡谲。他父亲看上了程望云家事,向来要图两下结亲,日逐因循过了,不期数月之内,程家赘了两个女婿。当下算计道:“若再迟缓,则第二女毕竟也要议亲了。”即央请本村中两个闲汉,一名沈鬼,一名孟大慧,同往程家求亲。程望云道:“张老先生既有盛雅,何不早言?今三女俱已受聘,怎好应允?乞二公善言复之。”沈鬼道:“大令爱许那田夫,小令爱许那渔户,满村中都是知道的。二令爱尚未牵丝,何得托辞见拒?”程望云道:“那晚王家小婿入赘之时,已将第二女许与表侄吕一鹤为室,舍亲等议定,待妻舅一回,便行合卺。此系实情,非妄言也。”孟大慧道:“老员外不要错了念头,这张爷衙内比那二穷鬼差的远哩。你老人家百年之后,也讨一碗羹饭吃,终不成靠那农夫、渔户过的日子?”

  程望云道:“富贵如浮云,这也不在我心上。然农夫、渔户,乃我情愿招他为婿,与二兄何干?莫说我第二小女有了丈夫,纵未受聘时,也不与那恃才轻薄子弟。二兄请回,莫行饶舌!”

  沈鬼再欲下说词时,程望云不理,拂袖转入中堂去了。二闲汉讨下一个没趣,径往张别驾衙中回话,搬下一场大是非。张令休大怒,聚集群仆商议,要害这程杀才。内中一仆,附耳献计道:“如此如此。管取他家破人亡。”张令休欢喜,就令沈鬼、孟大慧做了眉眼,装定圈套,捉空下手。有诗为证:

  妖言喋喋强为媒,谁料无端构是非。

  百岁良缘天已定,弯弓下石欲何为?

  且说程望云因沈、孟二人言语唐突,怀怒不理,进内与妈妈商议。妈妈道:“张别驾倚着族中权势,专一嫁祸害人,用强行事。如今也等不的哥哥回来,将就选个日子,将禄儿送与一鹤成亲,免彼觊觎生情,嫁物妆奁,从容完补。”程望云从计,胡乱择一吉日,令媒人相约,临期送禄儿往吕家完姻。当晚,程家送嫁宾客正在中堂饮酒,忽然门外喊声大举,数十人明火执仗,蜂拥入来,将门窗、桌椅、围屏、玩器,一应家伙什物,尽行打碎,复哄入中堂来,口内喊叫:“程望云谋财杀命,还我哥子尸首!”一壁厢喊骂,乱纷纷打入来。众宾客见风色不好,一个个四散藏避,把那筵席上碗盏盘碟,索琅琅打得罄尽。大众商议,又欲赶入内室来。程望云暗中窥觑,已知备细,急聚集本族亲丁,雇二健仆,商议道:“这三五十人是张令休豪奴凶价,为着亲事不成,必驾人命,乘机抢掳,这一场人命讼事,有所不免。若使他抢去财物,做了官司本,反失下一先着了。一不做,二不休,倘这厮攻入来,烦众位努力厮打,设有差错,我自承当。”众家丁仆役齐声应允,各执棍棒,于内轩软门边伺候。里边立脚未定,只听的一片喊声,推门捣壁,打入内轩,被程家埋伏之。人,奋力截住厮打,只一阵打的张衙悍仆等纷纷倒退,中伤受亏者甚多。程望云率领众人,直追出门外,灯光之下,见一死尸卧于门侧,众人便欲提起丢出门外,程望云道:“这分明是张令休移尸害我,尔等不可轻动。地邻已经耳目,明日公厅分理便了。”当夜着人管守死尸。

  次日五鼓,程望云吩咐亲丁仆役:“张家如有人来行凶撒泼,仍然下死手逐他出去,待吊去尸首,再行别议。”程望云吩咐罢,戴笠披蓑,装作渔翁模样,从水门钻入城里,径赴州中告状。张令休也令家僮进词索命。张衙那一伙凶仆,仍旧哄入程家来,只指望趁哄抢劫,谁想程家预有准备,交手处打得落花流水,张家人四散躲避。一连厮打三日,皆是程家得胜。

  至第四日,本州岛甄爷差官提尸检验,两下才得宁静。数日后,甄刺史差人拘集众犯审鞫。张家说,义男张丙,怀银百两,尽行抄劫,现有沈鬼、孟大慧等面证。程家说,张别驾为求婚不遂,因而怀恨,移家僮病死之尸于某门口,统仆百余人,乘机抢掳财帛,地邻等可证。程望云虽是有钱使用,奈何这张别驾势焰滔天,况且读书人官官相护,甄刺史审录一番,判断抢掳情轻,人命事大,将程望云、胡三郎且关禁大狱,再行拟罪。

  远近之人,无不称冤。

  此时瞿侍郎主仆二人迤逦行至嘉禾来,就于东门外关王庙中寄宿,因连朝阴雨,不能行动。这一日,正在庙中闲坐。忽见一披发童子,跪于神案之前,手捧签筒,口中暗祝,未及说得数句,不觉腮边簌簌地流下泪来。瞿琰见了,暗忖:“这小子为着甚事,恁般悲切?”即向前婉言询问。不知那童子告诉些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南明山玩景遇饥民  西屏岭焚祠驱孽鳄

诗曰:

  野无生稼物流迁,赈粟输金赖二天。

  逐鳄焚祠甘雨降,黎民重见大丰年。

  话说瞿琰坐于关王庙中闲耍,忽见一童子带泪求签,问其何故,那童子道:“我姓王名忠嗣,乃本村程员外之婿。”将张令休求亲不遂,移尸诈害,并甄刺史附势趋炎,把岳父程望云和连襟胡三郎监系大狱情节,哭诉一番。又道:“我虽有志代岳父鸣冤,奈何年幼力绵,不能施展,故求签于关神,以卜休咎。”瞿琰宽慰道:“汝年轻质弱,不宜烦恼,以损元神。

  今日幸与予相遇,尔岳翁旦夕可以出狱。”王忠嗣道:“老师系尘外之人,怎能彀脱我岳丈之罪?”瞿琰道:“本州岛甄刺史乃予亲戚,明日尔可赴州告状,代汝方便,管取伊翁婿重逢也。”

  王忠嗣拜谢,欢喜而去。

  当下瞿侍郎令本庙庙祝,往州县各衙门飞报:“瞿侍郎奉朝廷亲敕,巡行四方,今在本庙驻扎,特行通报。”甄刺史闻报,率合州属县官员出郭,迎接瞿琰入州厅坐定,参拜毕。瞿琰正询问本州岛利弊,忽门吏报一垂发小子跪门声屈。瞿琰令放。入来,接上手中词状,展转看毕,将状纸藏于袖中,唤本州岛原差公人标臂拘提张令休,并亡仆进益之妻戚氏、干证沈鬼、孟大慧,程家地邻等,立刻赴州听审,迟延不到者,一并问罪。

  公人领差飞步而去。直等到日色平西,诸犯取齐皆到。瞿琰令狱内取出程望云、胡三郎,一同研审。先唤程望云说了一番,又唤王忠嗣反复审鞫。王忠嗣把受陷情由,备细哭诉一遍,才唤沈、孟二干证究问。沈鬼一口为着张别驾,竟执程望云打死人命是实。孟大慧口词相同。瞿琰喝左右将一起人犯尽行驱出,跪于二门之外,只留戚氏一人,跪在案侧,令取过全副刑具,放于妇人面前,问妇人道:“你丈夫身死不明,我老爷须先知道你何故与家主通奸,忌丈夫碍眼,下药毒死,反去诬害平人。你家主药死义男,归罪有限。你谋死亲夫,法应凌迟处死。及早供招,免受一番苦楚!”戚氏道:“丈夫身患痢疾,已经数月,被家主强逼往程途粜米,论价争闹,程望云喝令众仆攒打,立时身死。众目昭彰,小妇人并无偷奸谋害等情,求老爷作主!”瞿琰道:“贱妇人,不用重刑,怎肯吐出罪迹!”

  喝教拖翻,上拶手指,下夹两足,一霎时将绳索收紧,戚氏苦痛难禁,连声道:“求放重刑,待妇人供招便了。”瞿琰止令放下夹棍,带拶快言。戚氏道:“家主张爷,向托沈鬼、孟大慧二人为媒,往程望云家说合第二位姑姑,与我家大叔为妻。

  程家回复不允,反出了许多不逊言语,家主怀恨,乘丈夫病势伶仃,下药毒死,移尸程家,希图诈害泄忿。此系沈、孟二人串同设计,与妇人毫无干涉。”瞿琰道:“胡讲!家主既用毒药,与你丈夫吃时,为何不行救应?死后又不赴州县喊屈鸣冤,必是通奸谋死无疑!”戚氏道:“彼时吃药之际,妇人也曾询问家主,说是去积健脾的药。妇人巴不的丈夫病好,怎敢阻挡?

  及死后,七窍流血,方知中毒。妇人是一女流,况且拘身内室,怎能彀代夫索命?”瞿琰道:“是了。”又唤沈鬼、孟大慧上堂复审,二人抵死说程望云打死人命是实。瞿琰大怒,喝令拖翻,每人打下五十脊杖。又将张令休打了二十竹片,责令画供,当堂审定:张令休药死义男,移尸抢劫,依律拟绞。沈鬼、孟大慧强媒硬证,设谋杀命,妄害良民,发边地充军。凶奴等十余人,狐假虎威,黑夜抢掳,俱发站为徒,尽行发下州县,一狱监禁。甄刺史趋炎玩法,罗织良善,即刻回籍,候旨定夺。

  程望云、胡三郎释放宁家。戚氏并一应地邻人等,供明无事。

  此时满城士庶,闻此公断,无不拍掌称快。有诗为证:

  巨恶罹刑宪,良民脱严棘。

  抚掌快民心,法铨尽三尺。

  再说瞿侍郎判断已毕,仍归回关王庙中安顿。甄刺史率领家眷,连夜起身,回乡去了。程望云翁婿二人离狱回家,焚香望空拜谢瞿爷活命之恩,又取沉香做一牌位,上面鎸着“大恩主瞿爷”五个金字,供奉于神堂之内,朝夕和妈妈合家男女等礼拜不辏后来大婿胡三郎、二婿吕一鹤俱发万金家业,子孙繁衍。这第三个女婿王忠嗣更是奇特,因岳翁下狱之后,奋志读书,未及二旬,便举孝廉。至于唐玄宗天宝五年,官拜河西陇右朔方河东节度使,忠嗣仗四节,控制万里,天下劲兵重镇皆在掌握,子孙数代簪缨不绝。此处可见程望云善于择婿,二大富、一大贵。这两老口儿老景的受用,不亚于燕山五桂云,这是后话,表过不题。

  且说瞿侍郎暗思离却嘉禾之后,虑张令休托本族权势,以致漏网,当下复入州厅,迭成文卷,差承局星夜赴京,申详枢密院定夺,将沈鬼等一行罪犯尽行发配。当下本境土豪恶宦看。了这个样子,谁敢擅行威福,欺压小民?此是瞿侍郎第一等好处。当下主仆两个住于关王庙中,将及一月,那承局赍枢密院回文已到,瞿琰见了,才放心无虑,即离了关王庙,迤逦往杭州来。一路寻山觅水,玩景访真。复渡钱塘江,过了睦州,又到括州地面。正站于南明山顶,细观景致。瞿庆因走山路劳倦,将行囊歇在一旁,坐于树根边打盹。忽山后转出二人,一个取出溜筒,向瞿庆劈头撩下,套住脖子,顺手一扯,却是溜狗的一般,扯了便走。一个挑了行李,正待下山,瞿琰猛问头瞧见,一面呼喝,飞步赶来,急发袖弩,将挑行李那人射翻。

  这拿溜筒的放了瞿庆,双膝跪下,瞿琰扯开溜索,瞿庆探头伸颈,提起扁担,朝那人肩膊便打,瞿琰止住道:“莫打,此二子决非强人,其中必有委曲。”瞿庆道:“若非相公追来,这会子脖颈骨已将扯断了耶。”瞿琰道:“不然。这二人骨瘦形消,脸无血色,似乎饿损者,且问他一个端的,另行张主。”

  即对那人道:“青天白日,尔拿我家人去作何勾当?”那人道:“小人们饿的荒了,拿去杀之,权充饥馁。”瞿琰笑道:“世间有这样奇事,好端端一个人,平白地拿去要杀,终不然无有地方官长么?”那人道:“我家男女也被人杀了几个,没甚官长来管哩!”瞿琰心疑,又问道:“被箭者是汝何人?”

  那人道:“是小的哥子。”瞿琰令拔出箭镞,喜得伤浅,便能行动。瞿琰令二人塌地坐了,问其杀人之故。那人道:“小的唤做缪二,哥子缪一,皆以打柴为生,颇颇可以度日。这括州十余县百姓,皆赖松川西屏山内历显庙五真大王护,数十年来,雨顺风调,五谷成熟,谁家不丰衣足食,好过日子哩!前岁来了什么狄相公之侄狄司理老爷,一临任即便革除了五真大王血食,将及三载,这括州所辖诸县竟不下一点雨雪,千余里地面枯槁的好苦,田禾野麦,颗粒无收。初次还有那附近客商。运米救济,价钱虽贵,兀可救饥。近来外州官长会同禁籴,沿江口与关津冲要去处委官盘诘,凡遇客来,任凭上民抢掳不究。

  远近客商,谁敢发米过来?因此括州各县百姓,尽皆饥倒。初时掘草根树皮,次后杀鼠雀猫狗,连那箱箧皮革也搜索一个罄尽。今春已来,便自杀人,剥下脸皮,无人敢认,分尸剔骨,聊自充饥。城市中兀可行动,乡村幽僻去处,白昼不敢独行,小的浑家与嫂子、一侄、二女,皆被人拖去吃了。早知恁地时,不如自行杀了,也讨的一餐肥饱。今日冒犯相公爷,只因饿的荒了,求饶恕则个。”瞿琰道:“饥荒之岁,我不与你计较,莫要怆惶。”令瞿庆于食箱内取出数个炊饼,递与二人,权且充饥。二人磕头受饼,吃罢,瞿琰道:“我有千余石米,已在江口对岸,待见了狄司理,发公文催并渡江,尔等可随我同往括州城去,保你不受饥了。”缪二道:“相公爷虽有米在隔江,彼处官长拦阻,怎能渡的江来?”瞿琰道:“我是奉圣旨赍米救荒,谁敢阻截?”缪二弟兄欢喜,跟从瞿琰同到括州来。随路有人窥觑,见一行四人同走,不敢行凶。

  傍晚,早到州城之内。瞿庆先入府厅通报。原来本州岛司理狄键,果系司空狄仁杰亲侄,在长安时与瞿琰于枢密院中厮会,一闻此报,欣然摆导,迎接入衙,参见毕,叙罢寒温。瞿琰备问饥荒一事,又道:“我闻土人传说,西屏山五真大王甚为灵感,数十年丰熟太平,为何贤司理革其血食?三载无雨,以致路人相杀为食。附近州县,既行闭籴,何不奏闻朝廷,驱逐这一伙腐儒远去?甘自容忍,以伤百姓,甚非令叔为国忧民之素心也。”狄键道:“晚生初莅任时,便闻五真大王显应,随例行香拜祷。数日后,即逢春祭,礼曹书吏并松川县官呈上历年祭规,晚生见了,不觉毛骨悚然。”瞿琰道:“那祭单上不过是猪羊牲礼,何必骇然?”狄键道:“若用猪羊等物,岂足为。异?那年规单取一男子、二妇人,赤身绑缚,放于案台之上,待礼生宣读祭文已罢,生剌剌砍下三个人头祭献。吹灭灯烛,四围闭上门扇,三日之外,方启庙门,但见满地骨殖而已。晚生细思,决系妖神孽鬼枉害生灵,故革去旧例,只用牲口祭赛。

  不期三载,凑值荒旱,禾苗枯死,草木尽黄,满城乡绅父母,劝晚生复循旧例,晚生力拒不从,尽出库银官物,籴粟赈荒。

  近经数月,邻州附县遏籴禁客,粒米不通,路绝行人,死者相继。求开籴赈济,表章连上数遍,并不见旨意下来。晚生正在触藩之际,幸老大人降临,愿赐教益!”瞿琰道:“岂有正神而食生人者?必系妖孽无疑。虽革除杀人之害,可惜不斩其头、焚其庙,使彼逞妖肆毒,遍害生民。然邻境虽云禁籴,岂无一商来往?使民展转填于沟壑,亦贤司理失于变通之故。”狄键道:“商人从间道来者亦有,因路险费多,千钱斗米,本境又荒歉连年,户户室如悬磬,焉有多钱籴此贵米?晚生只索饿死,与饥民同入九泉,方完此一腔怨气!”瞿琰道:“自古说:米贵增钱买,无钱饿死人。贤司理速揭榜通衢,招接远客,有米一石,售价十金。予即移文附境官员,速开籴通商,互相救应,则饥民可苏矣。”狄键道:“石米价出十金,客商可接踵而至。然这股钱粮,从何处得来?”瞿琰道:“贤司理速出示谕,钱粮应付,顷刻可以力办。”狄键素知瞿侍郎手段,满心欢喜,忙忙地令六房书吏写下榜文,遍处张挂。瞿琰移檄附近州县,即刻开关放米,阻挠者取斩。这沿江各处关隘官吏,见了兵部侍郎瞿檄文,谁敢阻截?那客商见了括州榜文,水陆二路的米粟相继而至。狄司理禀知瞿琰说:“各路粮食皆到,老大人所许银两,即刻可应急否?”瞿琰道:“米商既到,岂患无银两乎?”当下同狄键进州衙后花园内来,指着假山太湖石道:“此诸石皆是白金,可买米济民者。”狄键躬身唯命。瞿琰披发。仗剑,默诵真言,取出丹药,撒于一块石上,顷刻变成白镪。

  狄键惊骇拜服。瞿琰遍取倾销匠作等,砌炉四十余座于花园内,凿银倾成大锭,照价给与客商籴米,遍散一州十余县穷民。待次年成熟,每米一石,继谷二石五斗,积贮官仓,倘遇荒歉,再行赈给。又取米十石,赏与缪一、缪二。瞿侍郎点石为银,所籴之米,不知几百万石。括州诸县饥民赖以全生者,不计其数。自古道,价高招远客。四方之米聚集,价目如蛇褪壳一般,渐渐减至二两一石。奈何烈日当空,并不下一毫雨点。瞿琰发檄于州县城隍社令求雨。数日后,阴天四合,大雨倾盆,片刻之间平河满涧。

  瞿琰大喜,忙令打点火具,率领狄司理等官吏军校,往西屏山历显庙来,四围堆积柴薪,放火烧庙。一霎时,焰腾腾火光飞舞,将次烧入五真大王神座之前,只见数道黑云从神座里滚将出来。黑云头顶现出一尊凶狠魔神,生得头似车轮,目如闪电,两只蓝靛臂膊,执两支长枪,浑身赤膊,腰下系着一条豹尾裙子,呼呼地奔将出来。狄司理并官吏等见了,惊惶无措,各不相顾,四散逃命。瞿琰拔出佩剑,挺身迎战。那妖神两支枪虽然利害,怎当的瞿侍郎剑法如神,战经数合,瞿琰挑开枪杆,舞剑滚将入去,妖人抵挡不住,败阵而走。瞿琰随后追去,直赶过五七处山头,妖神复回身接战,交手处,被瞿侍郎袖发一矢,射中妖神左颊,拖枪便走,瞿琰紧紧追上,自松川县反追落睦州,凡遇巍峰峻岭,石壁高岩,瞿琰飞跃而过,追到崎岖曲折之处,妖神急忙无处躲闪,几遍价回身狠战,瞿琰连发九箭,俱射中妖神两颊之上,齐齐布列,插满面门。妖神且战且走,直追至富春白龙山下,妖神复身再战,被瞿琰逼近一剑,砍在左臂,妖神弃枪而遁,瞿琰紧迫不放,赶至数里地面,转出钱塘江口,妖神回身,举右手长枪,照瞿琰劈面掷来,瞿琰。急格开时,妖神早滚入江心去了。瞿琰站于江岸,暗想:“这怪必是水中之物,今入江底,无计可擒,且回括州,再行参酌。”

  正欲回步时,只听潮声如雷,波浪汹涌,漡漡地大水滚入岸上来。瞿琰急奔转白龙山,飞步援壁而上,坐于峰顶,那水早滚至山腰。瞿琰叹息道:“沿江附岸人家,必遭水患,岂不是救了一处,反却害一方?”正跌足懊恨间,猛听得呼呼风响,那妖神率领一队奇形异象鬼怪,飞奔至峰顶,来擒瞿琰。瞿琰意欲厮杀,举目看天色将黑,况袖弩俱已放尽,不如退步,明早再战,急举步往山后便走,那妖神率众怪紧追,赶过了数重巍冈峻岭,瞿琰势孤,十分危迫,正要拼死鏖战,只见山凹里一老僧,手执锡杖,飞步迎来。瞿琰忙叫:“老师,快来救我!”

  那老僧也不答应,挺锡杖直取妖神。妖神提枪便搠,合手处,一锡杖打中妖神头颅,滴溜溜坠落山岩之下,众怪尽皆遁去。

  那老僧招呼瞿琰,一同追下山岩,只见妖神又滚入岩侧大潭里去了。此时明月初升,瞿琰仔细瞧那老僧时,正是昔年蜀都授法之师爷也。瞿琰按剑入鞘,拜伏道:“当年感师爷训诲之恩,得以荣膺显秩。今复飞锡救弟子于危急之中,受此深恩,惭无报效。”老僧道:“不必拜罢,且随我到草庵中讲话。”瞿琰道:“妖神虽中杖坠潭,未知生死。倘仍然涌浪兴波,一时难以躲闪。”老僧道:“这孽畜乃闽海中鳄鱼,已经千余岁,遍行闽浙,为害久矣。口鼻之涎最毒,龙不敢近,故能亢旱害民。”

  瞿琰道:“如此妖孽,天曹何不击之?”老憎道:“这孽畜逞妖阻雨,适括民该受难之秋。今大难已满,遇汝赈济逐妖。此畜原生长于盐水之中,今面中九矢,臂被剑伤,头遭杖击,一入淡水,便行发胀,顷刻死于潭内。”瞿琰欢喜,随老僧踅出山嘴,到一草庵里坐定。老僧取蔬饭吃罢,细问已往事迹,瞿。琰逐一禀知。老僧道:“然尔之功行已足,不日可以飞升矣。”

  瞿琰失惊,跪下恳问:“弟子乃一介凡夫,又无修炼之术,怎能彀羽化登仙?”老僧道:“天机隐秘,一时难以明言,不过数载之后,待尔丹汞配成,自能玄悟。”瞿琰道:“弟子久厌尘凡,渴慕至道,幸会师爷,乞为指示。”老僧道:“尔俗孽未消,难登觉路。速宜归省完亲,然后至丹台玉室。”说罢,袖中取出一缄,封固甚密,递与瞿琰道:“此缄尔当珍藏,一闻宣召之报,方可拆开。”瞿琰跪受。老僧又道:“汝奋勇逐妖,困顿已极,暂息片时,明早相别。”瞿琰就于禅榻和衣而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瞿琰急整衣而起。

  那老僧兀闭目屏息,趺坐于蒲团之上。瞿琰端立伺候,少顷,老僧回神开目,对瞿琰道:“尔可去矣。”瞿琰道:“弟子欲同师爷往潭边探视妖神踪迹,然后放心拜别。”老僧笑道:“我言岂欺汝乎?然一看,亦可以广闻见也。”老僧手扶锡杖,引着瞿琰,穿过山嘴,缓步而行,不觉己到潭口。未审那妖物生死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赴井泉弃名避世  隐岩壑敛迹修真

诗曰:

  画堂箫管促新婚,门外征书出圣恩。

  甘赴井流轻利禄,至今千载诵芳名。

  话说瞿待郎随老僧行至潭口,只见水面上浮起一物,长过十余丈,大有十数围,突眼铁须,遍身鳞甲,矢攒腮颊,血肉淋漓,卷尾曲身,死于水上。老僧指道:“此即鳄怪也,莱尔奋勇除妖,闽浙之人,永无此害。”瞿琰欢喜无限。老僧以锡杖将鳄怪划拢,拖上岸来,掷于坑阱之内,对瞿琰道:“尔仆者与狄司理望甚切,急至括州,带仆同乡,莫行耽误。”瞿琰领命拜别而行。走经数昼夜,方抵括州。狄键、瞿庆等相见,不胜之喜,细问逐妖之事若何,瞿琰备细说了,个个顶礼不尽。瞿琰与狄键作别启行,狄键道:“各县官只候老大人返旆,率耆老等拜谢,暂留大驾,待生祠工毕,去亦未迟。”瞿琰道:“为民除害,儒者分内当为之事,不必县官等费心。况寒家薄有事务,星夜回乡,以慰老母之望。”狄键不敢苦留,只得拜送,比及各县官吏耆老赶来时,瞿琰已去得远了。此时自妖神灭后,不时甘雨大降,百姓鼓舞欢悦。括州一府十县,各造生。祠,妆塑瞿侍郎金身,岁时致祭不绝,至今遗迹犹存。

  有诗为证:

  孽鳄兴殃屡荐饥,委填沟壑万民危。

  斩妖幸遇青云士,报德鸠工立大祠。

  再说瞿琰主仆二人,自离了括州,依旧取路回家。不一日,又早到长洲地面。瞿琰猛然想起,昔日顾老父子许修塘路,未审兴工否,随便一观,以见人心真伪。当下抄路沿塘而行,只见二十余里塘路,砌得平平整整,沿塘近水之处,俱用大块石板拦截,塘尽总要埠头造一碑亭,碑上鎸着起工月日,并瞿爷推恩创砌之因。瞿琰看了,甚称羡顾老父子二人的好处。主仆随路嗟叹,不觉迤逦行来,早见辰溪光景,令瞿庆先入毗离村报知,瞿琰随后回衙,母子兄弟相见,一天之喜,家庭一概事迹,表过不题。

  当下车云甫、滑道士传党涞来意,预请合卺吉期,瞿琰推托不允。媚姨和瞿瑴调度,不由瞿琰张主,竟自选下吉辰,纳礼毕姻。当日,党家赠送妆奁,何只百两斓盈之盛。

  预先一日,刘仁轨夫归来瞿衙作贺,席间讲起朝廷事务,刘仁轨道:“数日前戴仆射有书与我,说近日朝事甚是变乱,番僧怀义为新平道大总管,征讨突厥,赖羊雷、潘三澼之勇,一战成功。班师之日,随路纵军掳掠,不提防路逢刺客,将这秃厮杀死。次早,粉壁上有两行血字:“杀奸僧怀义者,西河翀霄子也。』贤弟,你道世上有这样奇事!”瞿琰拊掌道:“仗义诛奸,非平常之侠。荆轲、聂政,何足挂人齿颊!”刘仁轨道:“随路军无主将,更加肆毒害民。又幸羊雷、潘三澼矫制戮强,出榜谕众,诸军惧其威力,受其约束,得以全师面圣。。朝廷甚喜,升擢羊、雷二将统军羽林,这都是贤弟荐贤之功。”瞿琰道:“赖大哥训诲深恩,小弟何功之有?”刘仁轨又道:“太后见怀义身死,何等惨切!目今看上了二张,召入禁中,昼夜纵乐。傅朱粉、衣锦绣,赏赐不再胜记。授大张昌宗为散骑常侍,擢小张易之为司卫少卿,一时宠幸,莫与之比。”

  瞿琰执杯长叹。刘仁轨道:“贤弟尚不知二张福分之浅。拘留禁中,未及二月,肌肉羸削,腰曲如弓。太后不悦,暂释医院调摄,常于宫中,羡慕贤弟,为人如卿,啧啧不已。戴兄言,察其私意,召贤弟只在旦夕间耳。贤弟新婚之后,须束装以待纶音。”瞿琰道:“危邦不入,至圣之言。弟虽不才,岂违圣教?”刘仁轨笑而不答。当晚席阑无语。

  次日乃合卺吉期,诸宾咸集。傍暮,党氏二新人鱼轩厘降。

  此际烛影辉煌,笙歌鼎沸,绮席华筵,十分富丽。二仙子凤冠霞帔,站于兰堂之右。嫔相喝礼,邀请新郎出堂。瞿琰头戴乌纱,身穿蟒服,腰围玉带,足登皂靴,虞候障以掌扇,正从穿堂中踱将出来,中堂鼓乐喧天,箫管并作。正在万分热闹之际,忽飞马报朝廷差天使赍诏到来,速速整备迎候。瞿琰闻报,吃了一惊,忙退步转入穿堂,屏退虞候,急拆开老僧密缄看时,缄上写道:

    怀义身死,二张力竭。咫尺纶音,人如衷热。割爱抛恩,井泉清冽。离却火坑,永超尘劫。

  瞿琰看罢,急取佩剑,往侧首花园里便跑。瞿庆瞧见心疑,也随后赶去。瞿琰举步如飞,霎时已临井口。瞿庆大叫:“相公怎不接旨毕姻,到此何干?”瞿琰不应,急耸身望井里便跳。

  瞿庆心忙脚乱,急赶得上前援救,一见主人落井,便滚倒地上,放声嚎哭。里面闹攒攒将新人移过侧庭安顿,让出中堂,正待焚香设案,迎接圣旨,忽见瞿琰奔入侧园去,又听得哭声甚急,举家男女宾客等一齐赶入花园,见瞿庆嚎哭乱撞。刘仁轨跌足道:“罢了,三弟决入井中矣。”大众攒拢问时,瞿庆指道:“三相公投井而死,救之无及。”合家放声嚎哭,媚姨也欲投井,丫鬟等拖住不放。侧厅二新人闻报,卸下冠帔,同奔入侧园来,大哭赴井,众女眷们拦定,哄做一团。天使赍诏临门,闻此凶报,嗟叹一回,转身而去。

  当下瞿衙一家鼎沸,哭声振天,只有刘夫人龙氏沉吟不语。

  瞿瑴、瞿璇一壁厢啼哭,令人车水捞尸,一壁厢整理后事。仆从等装起两架小车,车起井中之水,自傍晚车至更深,井水不减毫忽,举家惊诧。刘夫人龙氏道:“三叔神气充足,举止端庄,岂是夭亡横死之相?个中必有隐情。”一面安顿二位新人、宾客暂且散去,候天使回京之后,再行区处。瞿瑴、瞿璇拭泪从言,令仆人收拾车架,唤厨子且整治酒饭与众客吃了,凄凄怆怆捱了一夜,次早宾客散去。

  龙氏等款着二新人,盘桓宽慰,令瞿庆探听天使消息,原来当晚起程去了。奈何媚姨昼夜啼哭不止。刘仁轨出钱雇募善于泅水乡民,下井打捞尸首,数人轮流没入井底,并不见有甚尸骸,都抓起井底之泥,与众人看了,刘仁轨方信夫人所言不差,请媚姨、瞿瑴、瞿璇、聂氏等一家骨肉至密室中商议。龙氏道:“三叔自幼儿奇异,忽被老僧摄去。次后建州收叛狱凶囚,岳庙射夺宝恶少,诛戮异僧,生服番主,剿新人宅上邪魔,雪童子墙中冤枉,药医毒疫,库获异鼠,收伏潘、羊大盗,救蛊灭妖,追虫疗瘵,炼金粜谷,赈济饥民,放火焚祠,剪除孽鳄,种种奇勋异绩,无非利物济人,若非仙品,焉能到此地步?今日投井,必因朝廷有事,难以力辞,故作此形境,脱遁隐迹耳。”瞿瑴道:“三弟双眸炯炯,一貌堂堂,岂是夭殁者?”媚姨道:“他处兀可逃遁,这井中四围石砌,从甚罅隙里钻将出去?”龙氏道:“井水有限,车不能干;井之深浅亦有限,到底不见踪迹,岂非逃遁远去?”

  聂氏道:“刘夫人之言最当,太夫人不必烦恼。”众家斟酌一番,各人心下宽解。有诗为证:

  丹书离凤阙,玄哲入泉壤。

  词组群疑释,应知避世狂。

  且说天使问京复旨,武太后闷闷不悦,心下暗想:“瞿侍郎青年伟俊,正当出仕之秋,何故投井而死?”差官暗暗打探,不题。

  且说瞿琰暗中看了老僧密缄,即飞步跑进花园,投入井中,扑通地一声响,直钻到水底。睁眼看时,西北首一股亮光射将出来,急离水望亮光处走去,原来是一条狭路,即忙卸下冠带袍靴,弃于道旁,急走出路尽头,方见日色,一望时树木丛密,曲径迂回,行有数十里地面,才出山弄,远远听铃铎之声,出自对山。瞿琰定睛细看,却是大西山山脚之下,心下怀疑,未敢前进。正踌躇恍忽间,忽见那老僧手扶竹仗,从山上缓步而来。瞿琰恭身迎候,两下相见,备言前事。老僧道:“尔且在山顶善卷祠中寄迹,待我四下里觅了那数人,然后同往建陵栖霞洞中修炼。”瞿琰道:“弟子久居于此,谁不识这面庞?倘使朝廷知闻,难免欺诳之责。”老僧笑道:“不难。”即举手中竹杖,劈角儿打来。瞿琰急躲闪时,额颅上中下一杖,霍然惊骇,不觉冠玉面庞变作黄瘦之脸。二人同上山顶来,老僧对守祠老子道:“这黄瘦道人乃随我云游者,偶尔染疾,欲暂寄祠中调养。今先奉白金一锭,以为薪米之费,待病体痊可时,另有酬谢。”管祠文事欣然允诺,引瞿琰入一间净室里安顿。

  老僧附瞿琰之耳,授以趺坐胎息之法。瞿琰拜受,老僧自下山去了。瞿琰终日默坐于蒲团之上,暗运坎离,配成真汞。光阴弹指,不觉过了月余。

  这一日,瞿琰正往龙湫闲玩,忽见那老僧携杖翩翩而至。瞿琰迎着,忙问:“师爷向何处去了,许久方来?”老僧道:“我先赴剑南,复至蔡州,又回涿州,往返周折,岂不费了几个日子?”瞿琰道:“师爷有腾云驾雾之能,万里程途,不过片刻耳,何故迟延至一月之外?”老僧道:“程途虽易,人心最难。比如人在利名场中,兀谁肯急流勇退?不知费了多方引导,才得彼弃职从游。尔等相聚,便知详细。”

  瞿琰道:“今日师爷何往?”老僧道:“今与尔同至建陵栖霞洞中修道,不必在此耽搁了。”瞿琰急回善卷祠中,与管祠老者说了,即下山随老僧同行。

  老僧仍旧令瞿琰闭了两眼,顷刻间耳畔风生,足跟云起,霎时已到建陵地界。老僧喝一声“妆!二人从云端里飞将下来,立于城上。老僧前导,从府城望东而行,早到七星岩下。

  瞿琰举目细看,七峰列如北斗。走过了七岩之半,居中是一石洞,踅进洞门,行经百余层奇峰深谷,始达平地,谷尽头只见一丛茅屋,并无人迹来往。老僧引瞿琰道:“此茅屋中。”

  走进第二层门内,却是一座草堂,堂内三个道人,面壁而坐。

  老僧跨入草堂,咳嗽一声,那三人端坐不动。老僧厉声道:“我来了!”那三人听了声音,忙就走迎候。稽首罢,老僧令与瞿琰相见,平礼毕,瞿琰见了那白髯道者,失惊道:“老伯却在这里!”又见了左首官人,右首大面汉,欢喜道:“大哥和总校都在此耶!”三个道者互相厮觑,不知何意。瞿琰欲叙寒温,三人茫然不答。老僧笑道:“尔三人认得此君否?”三人道:“素昧平生,未缘相识。”老僧举杖向瞿琰劈头一击,瞥眼就复了本来面目。那三人见了,哈哈大笑道:“侍郎爷好变化也!”原来那白髯者是剑南都统制秋侨,那官人是阆州别驾耿宪,那大面汉是涿州统兵总校关赤叮四人欣喜倍常,相视而笑。老僧道:“尔等原系一家,今复聚做一处,猛力修心炼性,莫萌富贵之念。四人轮流樵爨,休行息惰。我暂回峨嵋山去,暇日再来。”瞿琰等领命,那老僧驾云而去。秋侨等四人趺坐于草堂之上,各诉往因。

  瞿侍郎将向前鄂州别后事体,并做亲投井根由,细说一遍。

  秋侨道:“我自到剑南为官,曾征剿几处贼寇,蒙圣恩历升潭州骁骑都尉。前月间,挈家之任,不期渡河舟覆,宦囊漂没,举家溺水。幸师爷一杖挑起,一家男妇等赖以保全。即劝我弃撇功名,早行修炼。我想,呼吸间险为鱼鳖之食,若不及早回头,难免无常之苦。一时立念,打发家眷回乡,即随师爷到此洞中,不期耿郎已先在此了。”

  瞿琰又问耿宪道:“耿大哥何以至此?”耿宪道:“向蒙刘枢密提携,因功除授阆州别驾。谁想阆州公务烦猥,最难整饬,兼且贿赂公行,鱼肉良善,我眼界中怎能容忍?将几家土豪恶宦尽法处置一番,为百姓雪了冤枉,随后挂冠而回,已经数载。一月前,正与敝友奕棋赌酌,此时酒肴毕备,正待举箸含杯,这师爷蓦然闯入,将几上几盘鳖肉两手抓起,倾撒满地。我等激怒,正欲攘臂交殴,师爷笑道:『蛇化之鳖,食者俱毙,好心救尔等性命,反行嗔怪何也?』众人不信,急呼犬试之,果然立死。众等环绕拜谢,师爷即劝我弃家修道。我想,若非师爷点化,几乎命丧须臾。立刻别了妻子,相随至此,陆续与岳翁、贤弟、关将军相会,实出不期之遇。”

  关赤丁道:“某在涿州,每提军马防守边境,数载已来,宁静无警。忽于前月初旬,山贼猝至,俺这里一时措手不及,被他杀损了数百人马。俺径奔山岭而逃,一队贼人从后掩至,俺见前无去路,只。得投于岩下。谁想这师爷站于荆棘丛里,举起两只褊衫大袖,把俺轻轻接住,幸而不死。师爷即劝俺修行。俺想,譬如死了一般,把家资财帛托与侄子掌管,养膳家眷,俺即长往。至此又得与恩主相会,何乐如之?”四人说罢,不胜欣喜,又互相询问师爷传甚修炼之术。

  各人袖中取出一纸看时,原来俱是养神炼气、固精生液之诀。上面写道:

  太极:

  神气:

  精液:

    神:

    气:

    精:

    液:

  养神口诀:

  炼气口诀:

  固精口诀:

  生液口诀:

  四人看罢,方知道同一体之妙,各各心解神悟,尽夜面壁趺坐,暗运元华不题。

  且说瞿琰母亲媚姨,并党氏二位夫人,虽听刘夫人解劝,暂停悲泣,这姐妹二人尽除珠翠,头挽一窝丝;卸下绫罗,浑身穿素服。婆媳三个共居一楼,皆皈依三宝,口吃长斋,朝夕礼拜虚空,愿得夫君重会,终日静坐,足不下楼。党涞和妈妈商议,要接女儿回去,二女坚执不允,立誓道:“见夫则生,如有凶信,双双坠楼而死。”这党涞两老口儿担着一团干系,遍处求神许愿,祈保二女夫妇团圆。瞿门一家老幼,镇日价怀着鬼贻,不觉白日如驰,又早三载。当下时值早秋天气,姑媳三人正坐于楼上闲谈,忽闻一阵异香,从楼下天井中冲将上来,盘绕半晌方散。看看天暮,彩云之上露出一轮皓月,姑媳三人倚窗而看。将近初更时分,忽见一道彩光,从竹丛里透起。光虽一线之细,高可烛天,直交夜半,其光方息。当夜,姐妹两个商议:昔年花楼上小鬼作祟,及后惹出大事来。若非瞿郎解释,险些儿家破人亡。今日之异香彩色,岂非妖孽之种?已后切不可窥觑,以招余祸。姐妹酌量已定,将窗儿紧紧掩上,终日静坐念佛。但那一股香气,不绝的往楼上冲来。

  忽一日,太夫人媚姨正打从楼前天井中行过,只见两只大鸡,在竹根边相斗,媚姨且坐在门坎上瞧看。那鸡抵死地斗了一回,昂头挺翅,只是在竹根边乱抓。不知这斗鸡抓土啄竹,有何奇特,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栖霞洞四道敌魔  毗离村七仙入圣

诗曰:

  正气凝融道自坚,阴功累积足前缘。

  七真悟彻玄关理,片刻风云上九天。

  话说瞿侍郎之母媚姨,因往天井中行过,见二鸡相斗,复抓竹根边泥土,两头相碰,四爪齐爬,霎时间挖成一个深坑,将几竿修竹尽皆抓倒,蓦然竹根下一阵烟气,香气袭人。这只鸡从坑内扑将起来,口内衔着一个丸子;那只鸡便赶过来,劈口抢下;两只鸡因夺这丸子,搅成一团。媚姨举扇柄打开二鸡,拾起那丸子放于袖内,飞奔入楼上来,递与二媳看。太姑道:“这丸子大如龙眼,其光烨烨,况异香迥别,决非尘世之物。”

  元姑道:“奇香异彩,光烛九霄,况藏在竹根之下,或是神仙遗大金丹,婆婆服之,可以长生祛病。”媚姨道:“你丈夫入井之后,恨不的便归九泉。今幸二贤媳在此相伴,苟延性命。若服下金丹,果若延龄长寿,反成老苦!”太姑道:“瞿郎下井已来,做媳妇的不即就死者,深想刘夫人所言甚有理致,故且偷生,以待瞿郎相会。今看此丸子,实为罕异,婆婆吃下,倘得长生,二媳妇亦有依傍。”媚姨道:“这丸子来得奇特,未知是丹是毒,且试尝之。是毒,则早入冥途,与三郎相会;是丹,则与尔等分而食之,婆媳延年,彼此有益。”元姑道:“婆婆不必多疑,这丸子稳是丹药,食之何碍!”媚姨唤丫鬟舀一碗净水,举起丸子,将指甲掐了一下,谁想他如金铁,毫忽不损。媚姨沐手焚香,手捧丸子,率二媳望空而拜,默祝道:“弟子某氏,同二媳党氏,偶得竹间丸子,妄猜异宝金丹。弟子等三人有缘,一击便能破碎;如无缘分时,击之仍然不动,即当抛掷原处。”祝罢,又拜,将丸子放于石上,提起铁锤,随手击下,只听的括地一声响,丸子分为三块。媚姨大喜,先取一块吞下,太姑、元姑各取一块吃了。顷刻间,三人拍手大笑,恍明前世之因。看官,你道这婆媳三个,前生却是什么样人?原来这太夫人媚姨便是昔年黎赛玉之夫蛇瘟沈全,这党氏太姑是林太空随身伏侍的僧家樵云,这元姑便是印月。三人猛省已往根由,何等快乐,媚姨道:“我等系往昔师友,作今生姑媳,以此推详,三郎必有来历,仍旧清修,愿皈正果。”党氏姐妹俯首从命。婆媳等自服丹之后,腹内不饥,心中解悟,朝暮修梵,默传真印,尽生欢喜之心,永绝愁烦之态。这是沈全、樵云、印月转生悟道处,今且按下不题。

  再说瞿琰、秋侨、关赤丁耿宪四人在建陵栖霞洞中修道,昼夜吐纳默坐,运用不辏乌兔相催,倏忽又是残冬时序。忽一日,朔风乱起,彤云密布,皑皑地落下一天大雪。四人同步出洞口闲看。蓦然洞外豁刺地一声响亮,恰似半空里起个霹雳,连地皮也震得摇动。四人正待回步,“托”地里又一声响亮,只见一少年妇人披发飞步从洞外滚将入来,大喊“救命”!关赤丁急回头看时,一只斑斓猛虎,径奔入洞口来扑那妇人。关赤丁大喊一声:“畜生,莫要伤人!”即纵身赶出,挺两只空拳去打猛虎。那虎撇下妇人,剪尾扬威,放开两爪,径扑过来,关。赤丁侧身闪过。那虎复尽力又是一扑,关赤丁躲闪不迭,被虎一口咬住肩膊,拖出洞门去了。耿宪惊呆不动,秋侨急扯下树枝,瞿琰抽出佩剑,一同追逐援救。刚刚赶出洞口,不提防山冈之下又跳出一只黄虎来,劈头将老秋一扑,秋侨急取树枝乱打,被黄虎拦头一爪,揸着便跑。瞿琰挺手中宝剑,吶喊追去。

  赶过几重冈子,见那二虎在前面不远,只是紧追紧走,慢追慢行,偏遇着手掌大的雪片下个不住。瞿琰心焦,奋勇追赶,过了一程,猛然省起道:“师爷引导我等修行,终不成反陷二人于死地?况且天色已晚,不如回步,又做区处。此二人果被虎吃了,待师爷来时,慢慢和他讲话。”一面思想,便拽步转身,取路回栖霞洞来。行不上数箭之路,蓦然天色?黑,四围一看,只见一片雪光,难辨东南西北。瞿琰暗忖:“路径不熟,难以前进,不如就此山岩之下暂过今宵,明早再寻归路。”当下倚树而坐,闭目宁神,暗运水火,坐至更深时分,只听得四面喊声大起,瞿琰急开眼看时,但见火光烛天,一周遭人马将大树围了,内中一员大将,?鬓短髯,三眼四耳,獠牙蓝面,身长丈余,骑着一匹大象,手里提着一柄泼风刀,指点军士把瞿侍郎围困,待欲擒捉。瞿琰大喝一声,奋然跃起,拔出佩剑,向前厮杀,自更余战至五鼓,锋刃箭石,不能近身,那大将只得撤围退去。瞿琰也觉疲倦,倚树趺坐,便自沉沉睡着。一觉醒时,天已大晓,但见红日当空,并无一毫雪影。瞿琰惊异,即起身取路回栖霞洞中来。进得草堂,只见耿宪塌天而卧,鼾声如雷。瞿琰摇醒来,笑道:“好一位修炼道者,如此酣睡!”

  耿宪道:“好苦耶,贤弟幸得生旋,不知我岳翁与关总校生死若何?”瞿琰道:“那师爷引我等到此洞中修持,是爱我以生,非排陷于死地,个中决有委曲,大哥何必愁烦!”耿宪道:“岳翁有失,我亦不能独生矣!”二人正谈论间,忽见秋侨、关。赤丁笑嘻嘻地走入草堂来,四人相顾,惊喜不定,一齐环绕坐下。瞿琰问道:“老伯和关道兄被虎衔去,小侄追之不及,今日何幸得以生还?”秋侨道:“我初入虎口,暗想决无生日,不期虎口无齿,衔拢不疼。被贤侄追逐时,跃过多少高峰峻岭,并不损伤分毫。傍暮时,将我二人拖入深洞里放下,开眼一看,满窝子尽是老虎,都剪尾咆哮,似欲啮我二人之状。只见洞侧首走出二个小鬼来,将虎尽皆赶去,对我道:“爷爷是黑虎大王,专能为民逐虎。今日也遭众山君窘辱一场,不是我二小鬼卫护,险些儿爷命难保。』我问他:“谁是黑虎大王,汝两个是甚小鬼?』他说:“我原是定远土地,任满转生阳世;二小鬼原系爷爷旧役,今冥府判官拨至建陵七星岩土地资利明王案下承值,偶遇众虎冒犯爷爷,求本官钧旨,驱逐诸孽散去,爷爷是小鬼旧主。』我听了这一片说话,十分鹘突,不觉神思困倦,便自睡去。今早醒来时,恰在一座土地庙里,正中牌位上写着』七星岩土地资利明王『九个金字,两旁从神即是夜间所见的小鬼。我二人急忙取路回洞,那消片刻,去远回近,实为奇异。”

  耿宪道:“日昨岳父、关道兄被虎衔去,三弟随后追逐,小婿惊倒洞口,那妇人搀扶我进草堂里来,只道他一团好意,谁想重挽乌云,强呈娇态,赤身捱睡,露体逼欢,被他整整缠了一夜,及到天晓,三弟将归之际,这妇人才脱身去了。”瞿琰也将夜间与魔王厮杀之事说了,又道:“这是道高一尺魔千丈,毕竟是我等道心不固,诸魔得以乘虚而入。向后皆宜正心炼性,莫生妄念,魔鬼险凶,自然敛迹。”秋侨道:“贤侄所言,深合玄悟之体,把诸魔色相置于度外,只索遵师爷法旨,尽心修持便了。”四人打起精神,重行烹炼。原来洞中薪米,都是岩下一个店家挑送入来,瞿琰以所炼银两交换。初时与尘俗一般,一日三餐。数月后,一日两餐。期年后,一月一餐。将及三载,竟自绝粒不食。此时四位道者见心明性,已悟渐法三乘之蕴,但未得至人指点,不能造到那无上至真地位,终日悬望师爷为之诠解。

  转眼间,又早过了年余。当下又值中秋节令,四人齐步出岩下,玩景适兴。忽见一释家从对山徐步行来,远远看时,正是昔年引导之老僧也。四人稽首迎候,同进洞内草堂中坐定。

  四人跪下,求师爷诠解至真大道。老僧将四人面庞细细瞧看,欢喜道:“大道已成,飞升可待。”四人复求至极至妙之理,老僧道:“夫最上乘乃无上至真之妙道也。以太虚为鼎,太极为炉;清静为丹基,无为为丹母;性命为铅汞,定慧为水火;窒欲惩忿为水火交,情性合一为金木并;洗心涤虑为沐浴,存诚定意为因济。戒定慧为三要,执中为玄关;明心为应验,见性为凝结。三元混一为圣胎,性命打成一片为丹成;身外有身为脱胎,打破虚空为了当。此最上十乘之妙,至士可以行之,功满德隆,真起圆显,形神俱妙,与道合真。”四人听罢,恍然大悟,作礼而起,侍立两旁。老僧问道:“尔等四人在兹许久,曾见什么异闻怪事否?”瞿琰将上年遇虎着魔之事,逐一禀知。老僧笑道:“尔自着魔,非魔困汝耶。我今带有丸药数粒在此,尔等吞下,永绝魔想之害。”四人欣然求药,老僧于袖中取出四粒丸子,色如黄金,坚如铁石,香如苏合,大如芡实,逐一分与四人,四人取水将丸子吞下。瞿琰失惊道:“咦,猢狲跳圈,原来也只在圈里!”耿宪笑道:“好一场把戏!”关赤丁顿足道:“这筋斗也翻不远哩!”三人回头,将老僧凝目细视,一齐倒身下拜。瞿琰道:“前生赖大爷提撕,先居王位,后证仙班,一个翻身,又在此混了二十余年。若非太爷觉悟之功,险些儿堕下尘劫矣。”关赤丁耿宪道:“弟子等乃凡庸下贱,托太爷覆庇,得皈三宝,谁想圆寂已来,径迷觉路,又蒙太爷甄拔之功,省却本来面目,如枯木重生,恩同再造。”

  原来那老僧便是通玄护法仁明灵圣禅师林澹然,瞿侍郎前生便是正一五显仁德普利真人薛举,耿宪前生便是胡性定,关赤丁前生便是苗知硕。当下四众共谈往昔之因,莫不欣悦。只有秋侨,伫目旁观,茫然不知何意,长跪于老僧之前,求开觉路。

  林澹然道:“尔知前世因,便觉今生路。”秋侨道:“弟子吞下丸子,竟如睡梦里醒来一般,忽省起前生薛志义据守剑山,后死于梁将陈玉之手,一灵不散,蒙上帝授为定远土地,血食一方,不知怎生复谪降人间,又混却几多尘务,好险也!”林澹然道:“上帝言,汝虽居土谷,未证真修,故复降人世,先了尘缘,后归紫府。”指着瞿琰道:“瞿侍郎前生乃汝之子,初名贞儿,后名薛举,兵火流离之际,赖部下心腹壮士胡小九、沈全二人救孤逃难,同汝结义兄弟苗龙至张太公庄上抚养成人,习学武艺阴符,与杜督抚之子杜伏威、张太公之孙张善相共成王业。自我归西之后,三子悟道登仙。上帝言:杜、张二真人皆有利民济物之功,位证上品。汝子薛真人,在生杀戮太重。

  理应重降尘世,荡魔驱怪,护国安民,斩佞诛奸,兴利除害,待功行圆满,位证太清,往因为父子,现在为伯侄。苗龙,法名知硕;沈全,法名性成;胡小九,法名性定;皆从我修梵解悟,圆寂后托生阳世。耿郎即胡性定化身,关总校即苗知硕化身,今俱聚集于此。尚有沈性成,现为瞿侍郎之母。小黎樵云、印月转生为党氏二女,前已藏丹于竹下,姑媳三人得之,参悟已久,只待玉音降日,期朝昊阙,此系一大因果也。老僧为尔等翻这一个筋斗,好生禁受。自古道:“山成九仞,功亏一篑。修道之士,稍有一纤玷秽,前功尽弃矣。今幸得汝等道念贞坚,尽合玄关一窍,也不枉了老僧这一点念头。”秋侨顿悟前因,率瞿琰、关赤丁耿宪环圆礼拜。林澹然道:“尔等。不必拜了,有一言切须记者。数日后再来,率瞿郎回家探望,汝三个亦当同往。至三月初旬,但观东北上彩云堆栈,大风骤起,四男三女可急聚一楼,以待霞举,临期我自亲来一看。”

  四仙躬身受命。林澹然嘱付罢,扶笻出洞而去。秋侨静坐,默思往事,不觉怃然长叹。瞿琰道:“我等孽重罪深,复堕尘劫。

  若非太爷省觉,几陷坑阱。”大众说了一回,仍然向壁而坐,默运元神。

  将有五、七日光景,林澹然果到,率领四人离了栖霞洞,驾云便起。这四人自服丹已来,都觉身轻如鸟,举足便能飞跃,林澹然当先,四人随着半云半雾而行。未及数个时辰,早到毗离村里。一行人同到瞿家门口,僮仆等早先瞧见,急望中堂后跑,飞报:“三相公同一行人来耶!”当下瞿璇夫妇正在侧厅闲话,忽闻此报,惊的呆了,同探头往外望道,果见瞿琰与一行人来到。聂氏进内报喜,瞿璇出迎,一一见礼已毕,林澹然居中坐了,秋侨等数人次序坐于两旁。瞿璇细问三弟昔日投井之故,瞿琰微笑不言。少顷,瞿瑴夫妻率子三端、聂氏率妾小春子三锡、太夫人媚姨、党氏姐妹二人,聚于屏后窥望。聂氏令大伯瞿瑴请三叔进内相见。媚姨大笑道:“那老僧是我师父,座中俱是会中人,何必分内外也!”说罢,领着太姑、元姑,先步入中堂,齐齐稽首下拜道:“弟子等凡愚下浊,复换皮囊,若非天赐金丹,险迷来路。今得太爷飞锡下降,弟子等解脱有日矣。”林澹然道:“我离劫禅归,本当逍遥西境,只因汝等复转尘寰,又费了一番跋涉。今幸尔等铅汞内成,精神混合,指日多起,玉京复归太极。”三女道与大众稽首毕,瞿瑴率一家男妇向前礼拜,次后与秋侨等逐一相见,合衙众人役等叩头罢,林澹然起身道:“尔等骨肉重逢,亦当细叙款曲。我且暂去,不日再来。”瞿瑴等款留不住,飘然去了。。瞿璇令侄三端、子三锡拜了叔叔,瞿琰大喜,问:“二侄年已几何?”瞿璇道:“端儿年登二六,锡儿今已九岁了。”

  瞿琰欣喜无限。此时留秋侨、耿宪、关赤丁等客厅安顿,接瞿琰进内,母子夫妻兄弟嫂叔细叙往昔之事,不觉悲喜交集。瞿琰又将秋伯父、耿大哥、关总校、一母二妻并自己化身,从头至尾备细与兄嫂说知,瞿瑴等骇异不已。次日,瞿琰打发虞候接党涞夫妇一叙,又差人往鄂州请刘仆射并夫人龙氏相会。这党涞夫妇一闻喜信,即刻飞骑而来,见了女婿,万分之喜。数日后,刘夫人车从已到,众女眷们迎进,礼毕,瞿琰出堂相见,龙氏不胜呜咽。瞿琰问:“大哥何故不来?”龙氏道:“做官的因三叔入井之后,口言无害,心甚忧煎,日逐渐觉羸瘦,近今染了风疾,半身瘫痪,一卧不起,昨闻喜信,方展笑颜。”

  瞿琰听罢,不觉潸然垂泪。龙氏劝慰道:“三叔回衙,相见有日,不必愁烦。”瞿琰拭泪拜谢,又将投井根源并七道化身之迹,对刘夫人、党涞夫妇说知,三人并皆庆贺。当下瞿琰白昼则与兄嫂、刘夫人、岳丈等盘桓,夜分入客厅和秋侨等行吐纳之功,运阴阳之妙。

  荏苒间,倏尔又是三月初一日了。忽然,东北上起一朵绣云,其彩五色,浮于天表,自早至午才散。次日亭午时分,彩云复起,满城士庶、各村镇之人,皆相聚观看。至初三日侵晨,林澹然杖锡而来。瞿琰飞步出迎,泪流两颊,长跪不起,林澹然道:“尔何事如此惨切?”瞿琰道:“弟子有义兄刘仁轨,官拜枢密院左仆射,挂冠已久。弟子叨其训育深恩,未遑报答。

  近又为弟子投井愁烦,染成痼疾,求太爷发大慈悲之念,赐药救疗,弟子感戴无尽!”林澹然道:“汝之符药尽可治之。”

  瞿琰道:“弟子药饵,只可疗其一时痊可,不能免彼日后之忧,故恳太爷洪慈救济。”林澹然笑道:“受恩施报,理之自然。。丹药尽有,令其浑家领去。”龙氏急至中堂,合掌作礼,长跪于前。林澹然取细细一粒丸药,递与龙氏道:“尔夫服此,风疾立刻可愈,更能延寿百龄。”龙氏叩首求长生之药。林澹然道:“尔平素阴功最大,不必丹药,寿有百岁之外,但玉蟹归原,便当回首。”龙氏又恳问:“何为玉蟹归原?”林澹然道:“玄机隐秘,岂可轻言?临期自见为妙。”龙氏不敢再问,谢药而起。只见太夫人媚姨跪在中堂,恳求丹药。林澹然道:“尔金丸已下腹中,复求丹药何用?”媚姨道:“弟子当初怀孕之初,赖二娘聂氏周全顾爱,得产琰儿,智慧显荣,复成大道。

  若从张氏毒计,则母子久为泉下之鬼,怎到今日?求太爷赐金丹与聂氏,得以延龄长寿,庶全弟子报恩一念。”林澹然点头道:“也好,也好。延龄丹药,汝家藏之甚久,何必求恳于我?”

  媚姨道:“弟子家下并无什么丹药。”林澹然笑道:“尔且站起,还有一个因果,索性讲与尔等大众听者。昔年瞿子良被盗落魄,于鼎州古庙中经过,偶遇二仙长授以药饵荷叶,身家赖之保全。尔等知道耶,二仙长是谁?”瞿琰道:“弟子等不知。”

  林澹然道:“那二仙乃天主高徒姚贞卿、褚一如也。因追孽龙至庙,见汝父阴德深重,赐酒传方,遂致身荣子显。那晚兵变之际,若非荷叶遮藏,汝家已为齑粉。这破荷叶便是丹药,汝二兄、二嫂预当斋沐七日,燃柏叶焚荷叶为末,四人均分,取东方无根水服之,俱可寿至期颐,半生无疾。”媚姨、瞿琰再拜遵受,又令瞿瑴、瞿璇并二嫂拜谢。林澹然道:“当日兄受佥判,弟除录事,高尚其志,辞谢隐居。今日为三郎大事,尔兄弟免不的长安走一遭也。”瞿瑴道:“为三郎跋涉,弟子何辞!”林澹然道:“三郎曩日奉武后御敕、宝剑,按历四方。

  自入井已来,未经伏命。今日尔弟兄相别之后,便当赍敕、剑赴京面圣,实奏事因,管取有一场好处。”瞿璇再欲叩问弟兄。相别之故,忽然门外人声喧沸,说东北上彩云攒聚,重重迭迭,足有千万余层,看的人挤满村镇。此时有午初光景,林澹然令秋侨、媚姨、瞿琰、太姑、元姑、关赤丁耿宪与瞿瑴、龙氏等作别,齐聚于侧楼之上。瞿瑴等也欲登楼,蓦然狂风骤起,飞砂拔木,众人立脚不住,各各掩面藏躲。少顷,风定天清,一片红云自东北上飞来。但闻得天乐铿锵,数童子手执幢幡宝盖,从天而降,攒绕盘旋,瞥眼间又一片玄云荡漾中天,冉冉坠于楼前。当下瞿琰等七位真人跨入云端,缥缥缈渺从空而起。

  瞿宅满门男女并远近瞧看之人,莫不合掌瞻礼。大众正齐声和佛,忽见那老僧也乘着一朵白云腾空而去,此时诵佛之声振动山岳。这白日升天的异事,今古之所罕见,地方保正等怎敢隐匿?飞报入州县,转呈上司,申奏朝廷,不题。

  且说瞿瑴、瞿璇、刘夫人、聂氏等候七仙飞升良久,促步进入中堂,互相赞叹不已。数日后,瞿瑴、瞿璇赍捧御敕、宝剑,带了仆从,同赴京都。不一日,已到长安。次日,正值圣后临轩。瞿瑴、瞿璇齐入金銮宝殿,随文武山呼舞蹈毕,众臣皆退,瞿瑴弟兄手奉剑、敕,俯伏金阶之下。太后问:“下面俯伏者是何臣宰?”瞿瑴道:“臣岷州佥判瞿某。”瞿璇道:“臣吉州录事瞿某,有事奏陈陛下。”太后道:“尔系下臣,所奏何事?”瞿瑴道:“臣弟兵部侍郎瞿琰明蒙圣恩,钦赐御敕、金剑,按行四方,岁余抵家,忽发狂疾,投井而死,奈经六载,忽与一僧家、三道者回家,于某日午时天乐铿锵,瑞云笼罩,臣弟瞿琰并母、妻、道友共七人白日飞升,老僧亦腾云西去。臣等不敢隐匿,特昧死奏闻,复赍献御敕、宝剑,伏乞圣恩宽宥。”太后大怒道:“习炼空幻之术,假充白日升天,煽惑愚民,总属妖法!”喝令武士擒下。瞿瑴、瞿璇战兢兢匍匐向前,正待奏明情曲,蓦然阴云布合,霹雳交加,一派雷声。环绕御座,惊得太后面如土色,闭口端坐。合殿文武,尽皆战栗。少顷,雷声稍息,陡然殿角里起一阵怪风,豁剌剌扬砂簸土,瓦片如飞,这风势直卷入殿庭上来,盘旋于金柜之侧,忽地电光四起,霹雳一声,将金柜震开。呼地又一阵风响,从柜中卷起一张笺纸,飘飘漾漾径吹至御座前坠下。少顷,雷止电收,云消风息,依旧日色明朗。侍臣候太后神色稍定,取出笺纸呈上。太后一面口中道:“奇怪,异哉!”一壁厢展开看时,上面写道:各州文武等官,为水厄兵荒,连上表章。朕心忧悯,钦差普祥院真人叶檀发檄天庭,以见上帝。上帝差正一五显仁德普利真人薛举,降生辰溪县毗离村善士瞿天民家为子,日后扫除暴乱,殄灭妖氛,以安社稷。外有定远县土地薛志义,并沙门苗知硕等,已转法轮,共悟玄劫,后边做皇帝的,宜重加恩典封祀,毋违天命。贞观二十三年月日御笔亲记。

  太后看罢,宣瞿瑴、瞿璇近于龙案前,细细询问。瞿瑴将七仙飞升始末根因,逐一奏闻。太后举笔记其姓氏已毕,令二臣暂退候封。瞿瑴将御敕、宝剑纳还,同瞿璇谢恩而退。数日后,太后旨下,加封兵部侍郎瞿琰为正一五显仁德普利至道无上大真人,秋侨清宁和德真人,耿宪平玄德真人,关赤丁纯一阳德真人,媚姨乐善微显夫人,党氏太姑辅善元极夫人,党氏元姑翊善灵悟夫人。又发旨下建陵州,令有司建祠于七星岩中峰之顶,塑瞿琰等七仙金像,御赐匾额为“贞玄观”,钦赐近村腴田百亩,募僧官守香火。饬谕本州岛官员,每岁春秋致祭,永为定例。贞玄观工毕之日,远近缙绅士庶游览者络绎不绝。

  忽然有一方士,布巾破衲,入观中看了一回,问和尚借下笔砚,在岩侧石壁上挥数行大字,写毕,长啸而去。当下游览之人相聚而观,原来是一首古词,词名〔沁园春〕:。不识不知,无声无臭,默会玄微。只这个便是,全真妙本。

  人能透得,即刻知机。闻法闻经,说禅说道,执象泥文都属非。

  君还误,这平常日用,总是真机。仍恁决烈行持,把四象、五行收拾归。会两仪妙合,三元辐辏,一灵不昧,万化皈依。精气凝神,情缘返性,迸出蟾光遍界辉。形神妙,向太虚地外,独露巍危二目佳士王炎书众人看了,莫不惊异。原来那字画飞劲,不减于王右军游云惊龙之妙,况兼字迹深入石壁数分,光彩夺目。后人详解“二目佳士王炎”六个字义,方省得是瞿琰真身下降,至今七星岩中峰石壁古迹犹存。

  且说瞿瑴、瞿璇得了圣封,即谢恩取路回辰溪县来,一家团聚,备说此事,又取出那张破荷叶,依法焚灰,夫妻两对儿服下,果然神清体健,不生灾疾,瞿瑴夫妇与瞿璇俱活至九十余岁而终,只有聂氏整整寿登百岁,一夕无病,合掌坐化。瞿三端读书不就,务农以终其世。瞿三锡于中宗景龙元年举孝廉,除忻城令,至玄宗开元年间历升大理寺少卿,七子二十五孙,并皆贵达,至今犹为巨族。有诗为证:

  足蹑青云际圣朝,森森兰玉尽嫖姚。

  箕裘奕世称华族,一点阴功种福苗。

  再说刘夫人龙氏自瞿侍郎等升仙之后,便回鄂州,将活佛所赐丸药与刘仁轨吞下,风疾全愈,享福林泉,怡情诗酒,三子早亡,诸孙皆显,至九十三岁,无疾善终。这刘夫人寿至一百一十三岁。忽一夕,骤风疾雨,雷电大作,那玉蟹从匣中跃。出,乘云驾雾而去。龙氏猛省昔年活佛之言。急唤举家男女,嘱以后事毕,沐浴更衣,端坐而逝。后贤观此,勘破那四缘属幻、万法皆空,毕竟一念阴功,成就了许多因果。其间好淫诈伪之徒,到底难免轮回。作诗一律,以慨世云:

  身心世事四虚名,多少迷人被系萦。

  祸患只因权利得,轮回都为爱缘生。

  贪嗔痴欲皆非正,良厚温和定是真。

  参透玄微恒妙理,藉将紫函注鸿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