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续集

不肖生 著

目录

第01章 不肖生偷闲续史 周之冕对友号丧

第02章 舞狮子柳梦菇遮羞 戳牛皮谭理蒿多事

第03章 陈学究做东受哑气 秦小姐吃醋挥纤拳

第04章 运机谋白丁报怨 打官司西崽放刁

第05章 秦小姐爱狗结因缘 萧先生打牛办交涉

第06章 角柔术气坏萧先生 拾坠欢巧说秦小姐

第07章 吴寄庵蛮乡打猎 章筱荣兽行开场

第08章 浪子挥金买荡妇 花娘随意拣姘头

第09章 夺姘头恶少行劫 抄小货帮凶坐牢

第10章 小少爷吃醋挨手枪 同乡会决议驱败类

第11章 沈铭鉴阴谋制恶少 章筱荣避地走长崎

第12章 纠人打降天尊起劲 为友屈膝孝子讲和

第13章 述轶事可泣可歌 访奇人难兄难弟

第14章 明剪边半夜捣醋罐 活招牌连日迎冤桶

第15章 斥金钱图娶一娇娘 写条件难坏两代表

第16章 中涩谷亡命客开会 精养轩留学生示威

第17章 小暴徒目逐锦鸡飞 老丑鬼心惊娇凤闹

第18章 林巨章决意投诚 刘艺舟放词痛骂

第19章 特派员人心不死 外交官鬼计多端

第20章 卖人格民党呕气 吹牛皮学者借钱

第21章 无耻物一味告哀 卖国贼两方受逼

第22章 驰电奏暗中放箭 谈演义忙里偷闲

第23章 编尺牍乐艺南搜奇 送花篮蒋四立吃醋

第24章 陆凤娇再气林巨章 邹东瀛略述曾大癞

第25章 看洞房来宾闹笑话 省姑母艳女得新知

第26章 硬赖婚老龟翻白眼 遇故欢小姐动芳心

第27章 二姨太细说丑家庭 老糊涂偏护娇小姐

第28章 含妒意劝和成决裂 遣闷怀热恼得清凉

第29章 美教员骤结知音友 丑下女偏有至诚心

第30章 浪荡子巧订新婚 古董人忽逢魔女

第31章 苦女儿蓄志报仇 硬汉子正言却色

第32章 买大烟搭救秦珍 说反话挑拨熊义

第33章 小姐横心打娇客 老头拼命护女儿

第34章 毁婚退约悍女遄归 对客挥毫新郎受窘

第35章 张修龄深交施小旦 陆凤娇三气林巨章

第36章 挥大斧一斫五千 释疑团重回四谷

第37章 搜当票逐妾破窃案 晾手帕娇娃初现身

第38章 责老友伏焱发正论 出东洋陈蒿初得名

第39章 何达武赌钱闯穷祸 周卜先吃饭遇娇娘

第40章 卖风情陈蒿抢酒 办交涉周撰呈才

第41章 炫学问批评情死 办交涉大占上风

第42章 供撮弄呆人吃饭 看报纸情鬼留名

第43章 周卜先暗算郑绍畋 李镜泓归罪何达武

第44章 发雌威夫妻生意见 卖风情姊妹访狂且

第45章 坐汽车两娇娃现世 吃料理小篾片镶边

第46章 大力士当场献艺 下流坯暗地调情

第47章 小鬼头苦耐独眠夜 真马鹿追述求婚书

第48章 郑绍畋当面挨辱骂 何达武注意索酬劳

第49章 英雌着意扮玩物 铁脚高兴逛游廊

第50章 何护兵忍痛嫖女郎 陈才媛甘心嫁荡子

第51章 遣闲情究问催眠术 述往事痛恨薄幸人

第52章 诉近况荡妇说穷 搭架子护兵得意

第53章 失珍珠牵头成窃贼 搬铺盖铁脚辟家庭

第54章 何达武喜发分外财 李铁民重组游乐会

第55章 能忍手翻本透赢 图出气因风吹火

第56章 丑交涉醋意泣娇娃 小报复恶言气莽汉

第57章 郑绍畋大受恶气 林简青初次登场

第58章 说谎话偏工内媚术 述故事难煞外交家

第59章 赔损失交涉占上风 述前情家庭呈怪象

第60章 得风声夫妻报信 图分谤姊妹同居

第61章 周撰开罪阴谋家 胡八细说反对派

第62章 陈老二堂皇结婚 周之冕安排毒计

第63章 反对党深谷方聚谈 游乐团田中馆活动

第64章 写冬凤带说李锦鸡 赞圆子极表黄文汉

第65章 虐亲儿写恶兽奇毒 探贞操凭女伴证明

第66章 郑绍畋设辞穷诘 黎是韦吃水开晕

第67章 黎是韦大窘郑绍畋 李苹卿再夺张绣宝

第68章 黎是韦领衔请开会 林简青着意使阴谋

第69章 散人家误认捧场客 东肥轩夜拟竹枝词

第70章 圆子得所遥结前书 周撰被驱遂完续集

第一章

不肖生偷闲续史周之冕对友号丧

第五集书,正写到黄文汉和圆子决裂了。圆子失踪之后,黄文汉同下女寻找了半月没有消息,便留了一百块钱,并这半月的日记在持田,即匆匆的乘博爱丸反国,应居觉生之聘往山东潍县去了。书就是那么中止。料想看《留东外史》的诸公,看到那里,没有个了断,心中必也有些沉闷,并且对圆子没有下落,必然觉得有些遗憾。但是诸公心目中只一个圆子没下落,在著者心目中更有无穷的恨事趣事不曾写完,若就是那么中止,不接续下去,不更遗憾不堪吗?好在著者今日闲着无事,正好重理笔砚,一件一件的写了出来,给诸公破闷。

于今且说周撰自和郑绍因分肥不心,加以双言吃醋,改散贷家之后,几集书中都不曾提他的事。虽在第六十章里面从郑绍畋中略略的道了他一点儿踪迹,但不是他的正传,此刻却要借他开场。话说周撰虽明知松子与郑绍畋的关系,散伙之后,却不肯与松子拆开,在深川区觅了个贷间,仍和松子居住。周撰并不是爱恋松子,不舍得拆离,只因为他们在要要好的时候,周撰做给松子的衣服及零星妆饰品不少,就这般容易的拆离,觉得太便宜了松子,只得装糊涂再和松子鬼混。松子哪知道周撰的存心,见周撰说公费没有领下来,手中窘迫,便拿首饰去当了充家用,不到二、三个月光景,当的当,卖的卖,已将首

饰弄了个干净。又借着归国没有旅费,哄着松子将衣服也当了,周撰拿了钱,真个跑回湖南去了,骗得松子一个住在那深川区的贷间内死等。周撰跑回湖南,不知怎的运动,回到日本,居然进了连队,这连队不像学校,不能任意在外面歇宿,便瞒了松子,不与她见面。松子虽明知道周撰已来日本,进了连队,史是不敢去会,写了几次信去,也不得回信,只气得终日在那些平日和周撰往来的朋友打听,打算遇见的时候即扭着不放,丢周撰的脸。这且放下。

且说康少将那日在春日馆请酒,和杨小暴徒争着接下女的那个柳梦菇,他原来也一个三等的亡命客,在他原籍,做了一任县知事,狠捞了几个昧心钱,和大众亡命到日本来。奇闻笑话,也不知闹过了多少,他的年龄在四十左右,生得六尺来身体,肥胖得和一座黑塔相似,满面络腮胡子,浓眉巨眼,远望去很像有些威仪,所以人家都替他取个外号,叫作天尊。他自己却非常得意,也时时自命为天尊。和他来往最亲密的,除周撰之外,与他同亡命的几个同乡,都和他十分要好。有一个住在仲猿乐町的周之冕,第四集书中吴大銮要去刺蒋四立,托名是替姓周的传话,便是这位先生。他和陈学究是好友,更是柳梦菇的八拜至交。柳梦菇到日本来,练习了两三个月。日本话,普通应用的话都说到上口了,即在神田北神保町竹之汤澡堂子隔壁,寻了个贷间住下。这贷间的房主人,就只母女两个。母亲五十来岁;女儿二十岁,名叫贞子,生得奇丑不堪,却终日涂脂抹粉,打扮得在远处望了,活是个美人样子。柳梦菇在寻房子的时候,见了这贞子,已是非常赏识,及搬了进去,禁不得贞子百般的殷勤招待,更顾不得天尊身分,便和贞子结起欢喜缘来。

这日,柳梦菇正在房中和贞子闲话,周子冕走了来,一进

门,见了柳梦菇,即伏身跪了下去磕了个头,吓得柳梦菇和贞子连忙立起身来,怔怔的望了周之冕,不知是何缘故。只见周之冕磕了头站起来,泪眼婆娑的哽咽着说道:“我于今真成了天下的第一个罪人!”说着,更呜呜的哭了起来。柳梦菇忙抽出个蒲团来给周之冕坐,一边带着安慰的声音说道:“老弟有什么事只管从容说出了,好大家设法,何必是这般悲伤?”周之冕双手捧着脸,仍是哭个不了。柳梦菇不知他哭的是为什么,不好从哪里劝慰,只得立在旁边望着他哭。周之冕哭了一脸的眼泪,才慢慢的收了悲声,放下手来叹道:“我不料我母亲去世得这般快。我去年临行的时候,她老人家还健朗得很,送我到大门口。前月我兄弟来信说她老人家气满的旧病复发了,我就日夜担扰。想回去亲侍汤药,可又是缉拿得紧的时候,又恐遭了罗网。哪晓得她老人家就是这般去世了。我想起一场养育之恩,怎能教我不伤感?”说完,又捧子脸哭起来。柳梦菇这才知道他母亲死了,也连忙露出悲容,叹气说道:“既是老伯母终了天年,为人子者不能亲侍汤药,自是可伤感的,只是也不宜哀伤过度。老弟且坐下来,慢慢的商议。”说着,自己就蒲团上坐了。周之冕哪里肯坐蒲团,就在席子上胡乱坐下。贞子在旁边呆呆的望了一会,也不便寻问原由,自下楼去了。周之冕一边哭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封他兄弟报丧的信来给柳梦菇看。柳梦菇看了,仍递还周之冕,说道:“令弟所见不错,现正在追捕紧急的时候,奔丧是不行的。”周之冕连连摇头道:“我辈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母死岂可不奔丧?我决计就在今日坐火车往长崎,预算七日可以赶到家中。这些朋友地方,我都不去辞行了,老兄见着他们的时候,请代我说声罢。我此刻还得回去略略的清检几件随身的行李,不能在这里久耽搁了。”说着,起身要走,柳梦菇忙留住不放,说道:“这事情不可

鲁莽!回去,白送了性命。你不是个不识大体的人,你若因奔丧送了性命,老伯母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这尽孝也有个经权的界限。”柳梦菇正说着,那住在湖南同乡会教书的陈学究来了。他原来和周之冕也很有交情。周之冕见他进来,即爬起身,一个头磕了下去,又止不住哀哀的哭泣,陈学究惊问柳梦菇,柳梦菇将原由说了,并说周之冕抵死也要奔丧,我正在这里劝他。陈学究听了,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这一回去,不待到家,只怕就送了命。那才真是不孝呢!快把这念头收起。”周之冕见柳梦菇和陈学究都是这般劝说,只得收了泪垂头坐着。陈学究道:“老伯母既仙逝了,你我的交情不薄,应得在东京拣个地方,开一个追悼会,也尽我们一点意思。”柳梦菇忙赞成道:“我心中正也如此打算,地方就是大松俱乐部好。

近来留学生,无论什么会都是借那里做会场。前日曾大癞兄弟替他父亲开追悼会,也是在那里。”

陈学究道:“那日的追悼会,老柳你去了吗?”柳梦菇道:“我不曾。只和人合伙送了一首挽联。”陈学究笑道:“说起那日的挽联,真有许多笑话。第一是何海鸣的那一首最妙,他就在哀启中集了四句下来写做挽联。”说着,即念道:先严树林公四月九日党人俱乐部午后二时。

柳梦菇也笑道:“这挽联真是新奇!”周之冕道:“曾大癞的父亲,本来没有什么事迹可以在挽联上出色,曾大癞兄弟,又是两个那么样卑污苟贱的人,何海鸣素来是瞧人不起的,哪有好话去挽他?特意是这般骂他们兄弟的。”陈学究点头道:“那是自然。只是何必将他悬挂起来自己丢脸?”周之冕道:“他们兄弟能认识几个字?知道是骂他的倒好了,也不得将它

悬挂起来了。他们兄弟既不认识字,又见下款是‘何海鸣拜挽’几个字,怎肯不挂出来,埋没这点有势力的交情呢?”说得柳梦菇、陈学究都笑了。周之冕道:“既承二位的情,替先母开追悼会,自是感激万分。只是开会之前,也得发一遍哀启,我此刻五内如焚,何能提笔?没法,只得请子兴(陈学究名叫子兴)的大笔。”陈学究道:“这是我应得效力的事。不过我久疏笔砚,你昆玉又都是文豪,恐怕弄出来见笑。”柳梦菇道:“这不是客气的事。老陈,你便替他作一篇罢,你不要辜负他刚才还对你叩了个头。”周之冕道:“天尊,你真是生成的一把油嘴。我不是向你也叩了个头吗?照你这样说,也应得替我做一点事才好。”柳梦菇笑道:“我自然得替你做事,我就去大松俱乐部租定会场,且商议个日子。今日十一月十二(此是民国四年) .”周之冕道:“哀启连作带印刷总得几日工夫,订本月二十日罢。”陈学究点头道:“好!许先生定了本月十五回上海去,我还得去送行。追悼会的日子,不能不订远点。”

当下三人商议妥了,陈学究向柳梦菇道:“我特来约你合伙替许先生饯行,遇着老周,几乎将话头打断了。你明日有工夫没有?”柳梦菇道:“我怎么没工夫?听凭何时都可以。”

陈学究道:“你那政法学校的课没去上了吗?”柳梦菇道:“有时高兴也去听听。这几日因那翻译和一个下女在红叶馆结了婚,正在度蜜月的时候,没工夫宋上课。请了一个代替的,是个浙江人,说话难懂得很,我便懒得去听。”陈学究道:“我也听得说那翻译和一个下女要好得很,却不知道真个结起婚来,这事情也就希奇得很。那翻译我见过数次,年龄不过二十多岁,容貌又生得很漂亮,更是个世家子弟,怎的会爱上一个下女认真结起婚来?”柳梦菇笑道:“若是个生得好的下女,或是年轻的倒还罢了,偏偏那下女又是四十开外的年纪,容貌

更是丑不可状,凡是知道他们这桩事的人,无一个不称奇道怪。

最好笑是那翻译的朋友,见他要和那下女结婚,都觉诧异,跑去问他,你说那翻译怎么说?他说:‘我和她结婚,我心中还觉得辱没了她似的。我得她同意之后,欢喜得如获至宝,幸得她的年纪比我大了十几岁,不然我简直匹配她不上。’老陈你看,这不是骇人听闻的事吗?”周之冕见柳、陈二人谈这些话;他自觉是个罪人,不忍心多听,便告辞起身。陈学究也跟着起身道:“我们同走,我还得去大冢邀许先生。”说着,向柳梦菇道:“你去维新点菜,定明日午后四点钟,你顺便到青年会去约林胡子。”柳梦菇点头答应,身送周、陈二人下楼。

周、陈作别去了,柳梦菇也就向猿神保町的维新料理店走。

刚走过三崎町,只见劈面来了个人,摇头晃脑,非常得意的样子。柳梦菇一看,不是别人,也是同乡的一个小亡命客,姓谭名理蒿,在北伐第一军陈军长跟前当过三等副官的,久和柳梦菇认识,柳梦菇见他这高兴的样子,迎上去问道:“老谭到哪去,为何这等高兴?”谭理蒿见是柳梦菇,忙脱帽点头笑答道:“我正想到你家去,却不料在这里遇着了你。我刚才走锦町经过,看见一个中国留学生样子的人,抓着一个西崽似的后生,在那里拳打脚踢,口中不住的骂道:‘我多久就要打死你这杂种,一晌遇你不着,今日看你逃到哪里去!’那后生也口中骂道:‘我又不认识你,你这个东西怎么无缘无故的打人?你敢和我到警察署去算你是好的!’一边骂着,一边也扭着那留学生似的人,只管用脑袋去撞,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堆,站岗的警察见了,连忙走拢来解劝。那留学生似的人,松了手,向警察用英国话申说。我不懂得他说了些什么,那警察也似乎不大懂得英语,回头问那后生,那后生也是个中国人,日本话却说得很好,对那警察说道:‘这人平空的跑来打我,请你将他拿

到警察署去。’说着,用手指着那留学生似的人。警察看是中国人和中国人闹了,便有些懒得管,便道:‘我也不管你们什么事,只不许在街上扭打,扰乱治安。’说着,驱散众人,逼着教他二人分途走开。那留学生似的人哪里肯依呢,回身复扭着那后生说道:‘你这东西分明是个贼,屡次在我家里偷衣服。

你身上这一包凸出来的是什么?’说时用手去搜。那后生将身子往旁边一扭,脸上登时变了色,口中支吾道:‘这……这是我刚买来的。’那留学生似的人怎肯放松,一伸手,就在那后生的怀里,掏出一个粉红的小手巾包来。那包拿在手中,像很十分沉重。那后生见了,连忙来夺。那留学生似的人,一手将包举得高高的,一手招那警察,又说了几句英语。那警察抢到后生跟前,施出那平日捉贼的手段,拉着后生要走,那后生说道:‘你不要拉,我自会到你署里去。’接着用中国话向那留学生似的人道:‘好,好!一同到警察署去,和你弄个清楚倒爽快。’那留学生似的人,已将小手巾包打开,我凑近身去看,原来是一对金手钏,一根金表链,还有些零星金首饰,大约有十多两重的金子。他看了看,即胡乱包了,口中骂道:‘你于今赃明证实了,看你还赖到哪里去?这种东西不重办还了得!

’说着,也不待那警察开口,即跟着同到警察署里去了,我看了觉得很希奇,随着大众到神田警察署,想打听打听是怎么一回事。那警察署见看的人太多了,一阵驱赶,那些看热闹的人,都四散的跑,我也不敢逗留,离了警察署,我想:这事离奇得很,只看着那后生揣着一包首饰,一定是一桩奸情的事。”

柳梦菇笑道:“怪道你那高兴的样子,原来是看了这种新闻,你看那留学生似的人,有多大年纪了,是怎生一个模样,说的是哪省的口音?”谭理蒿道:“口音是普通话,却听不出哪省的来。年纪大约不到三十岁,生得很苗条的身子,穿着一

身极漂亮的西服,一望去就知道是个很爱洁净的样子。他脸上有一个铜钱大的疤印,颈上还像生过几个痒子,英语说得非常圆熟。那后生虽穿着当西崽的衣服,容颜却甚是俊秀,年纪至多不过二十二三岁,唇红齿白的,很讨人爱。”柳梦菇道:“可惜警察署不许人去看,不待说是一件极有趣味的奸情案,只是那后生,真个与那留学生似的家里人有了苟且的事;弄到警察署去,也不能将那后生怎生处置,倒是那留学生似的人自己丢脸。你去我家,就是想将这事告诉我吗?”谭理蒿摇头道:“不是。我听得雷小鬼说,你那房主人有个女儿,还生得不错,被你弄上了,我有些不信。你平日在人跟前装正经,怎的会有这种事?因见雷小鬼说得那么确凿,我倒要来问问你。若真有这事,你应该请我喝杯喜酒。”柳梦菇笑道:“你信雷小鬼的,哪有这等事?我那房主人有个女儿是不错,只是我平日和她笑话都不曾说过,哪有这般容易便说弄上了手?雷小鬼素来是那么捕风捉影的。”谭理蒿道:“你不必再装正经,雷小鬼说的不像捕风捉影的话。你不用赖,我只要到你家里,留神看看你二人的情形就知道了。”柳梦菇点头道:“使得,只是我现在有事要去维新料理店,你且和我同走一趟,回头再到我家去。”谭理蒿道:“去维新做什么?”柳梦菇道:“陈子兴和我合伙,明日午后四点钟替许先生饯行。我此刻去点菜,点子菜还得去青年会约林胡子。”谭理蒿道:“你不提及我倒忘了,许先生回国,我也得替他饯行才好,就伙做你们一块儿罢。”柳梦菇道:“我们饯行,不过尽一点儿意思罢了,你来一份也使得。”

二人说着,同走到维新料理店。正在帐房里和掌柜的点好菜,说了明日的时刻,忽听得楼上有人打着哈哈,在那里说话。

柳梦菇听了听说道:“老谭你听,这打哈哈的声音,不是林胡

子吗?”谭理蒿点头道:“不错,准是他。等我上楼去看看。”说着,向楼上跑去。刚到楼口,望了一望,对柳梦菇招手道:“正是林胡子在这里。”柳梦菇忙跟着上楼笑说道:“我说旁人没有这么大的嗓子,一定是林胡子了。”这林胡子,名伯轩,也是个湖南人,听说他从前在四川当过管带,民国元年仍在四川,当了一次民军的团长,很能打仗,他为人很像爽直,生得虎头燕颔,眉长入鬓,须长过腹,腰圆背厚,气实声宏,虽不曾读过诗书,每次登坛演说起来,却甚喜引经据典。此次亡命到日本,因朋友绍介,住在神田的中国青年会内。近来他时常自恨不曾读书,便拜了周之冕的门,朝夕不辍的认真念书写字。

古人说得好,有志此事竟成,他虽则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只有半年多的工夫,书虽读得不多,字却被他很写得有个样子了,若和曹三爷写的虎字比较起来,林胡子就出色得多了。那时湖南的国民党,在东京设了个支部,原来的支部长,就是曾大癞的兄弟,绰号癞头鼋的。因他办了年多,钱就花了个不计数,党务却是废弛不堪。同乡的党人看了,过意不去,将他撵了,生拉活扯的把许先生推了出来。许先生接手办不到一年,党务虽然发达,自己的腰包却掏出来贴了个精光。许先生几次苦辞,也不曾辞掉。爱许先生的甜愿意他辞,爱国民党的却留住他不放。于今许先生因为上海有事,要回国去了,这林胡子倒想接手来当一届支部长。只是林胡子想当支部长,并不是和癞头鼋样,想借着党务捞钱。他因为虽是个湖南人,十多年都是在四川干事,对于湖南并没有什么资格。民国以来,省界分得十分清楚,在外省很难得立足。林胡子想将来在湖南占点势力,不能不趁这机会,在日本多拉拢几个同乡。他今日正在维新料理店内,请了他同乡的几个大伟人,陈军长、曾参谋以及吴大銮口中说出来和曾参谋同亡命的邹东瀛、曾广度一般人都在座。

林胡子正吃得兴高采烈,见柳、谭二人进来,忙起身让座,柳梦菇笑道:“我在下面听了笑声,就知道是你。我们正要到你家里去,幸而有你这个大哈哈,免得我们白跑。”说着,和满座的人都点头打招呼。他们都是认识的,并且都是上司班辈,柳梦菇一想,不好当着他们专请林胡子,只得将林胡子拉到旁边,把饯行的话说了,并请林胡子代邀邹东瀛。原来这邹东瀛是一个国会议员,在湖南经手过一次国民捐。他在前清的时候,不过是个学校里的校监,黄克强倡议办国民捐,他便条陈了些筹饷的办法,黄克强便委他充筹饷局的局长。黄金入橐,那议员头衔,便轻易的到手了。他这次也是因亡命跑到日本来,也想做个国民党的首领,时常用温言暖语去牢笼这些穷苦党人。在孙中山跟前,更是牛皮马屁,连吹带拍到十二成,孙中山很对他假以词色。柳梦菇因他是孙中山的红人,所以托林胡子单独代请他一个人。林胡子当时答应了。柳梦菇即和谭理蒿拜别大众,出了维新料理店。谭理蒿边走边笑着向柳梦菇道:“陈军长近来纳了宠你知道吗?”柳梦菇道:“仿佛听人说过,只不知容貌何如,是从哪里讨来的?”谭理蒿笑道:“容貌丑还在其次,据陈军长自己说,身上脏得很。你想陈军长是何等脏的人,连他都嫌脏,那位姨太太的脏就可想了。本来是人家的丫头,讨了来不到几日,还出了个很大的笑话,你不大和他往来,大约不曾听得悦过?”

不知谭理蒿说出那姨太太什么笑话来,且候下章再写。

第二章

舞狮子柳梦菇遮羞戳牛皮谭理蒿多事

话说柳梦菇听得谭理蒿说陈军长讨姨太太闹出笑话来了,笑嘻嘻的催着谭理蒿说。谭理蒿道:“那姨太太进门的第三日,陈军长夜间和她睡了一会,说姨太太身上有一种极不好闻的气味,便睡不着。已到了一两点的时候,陈军长翻来复去的总觉难过,只得爬了起来。在床上坐了一会,心想:就是这般坐着,如何能坐到天亮?不如且上楼去看看书,等天明了,再设法将这姨太太退了。陈军长心中是这般想,便也不问那姨太太难受不难受,一个人跑上楼去看书。原来他那楼上,虽是作为书室,一切重要的物品都是放在那里面,室内很陈设得精致。陈军长那夜一个人上楼之后,将电灯扭燃,自己就书案旁边的螺旋椅上坐下,一手拿了一枝雪茄烟,一手擦着洋火,旋吸着烟,旋将两只脚向书案底下伸去。他不伸脚倒罢了,他这一伸出去,只觉有一件什么软东西在底下碍脚似的,吓得连忙缩脚。正要低头向书案底下去望,心中明知道有怪,却是有些害怕,又不敢望,又不敢起身。正在犹疑的时候,那书案作怪,忽然动了起来。这一动,只吓得陈军长身不由己的,举手向书案上一巴掌,口中放连珠箭似的喊‘强、强、强盗’。陈军长口中喊着,书案底下果钻出一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强盗来,手中拿着一枝手枪,正正的向陈军长的面孔瞄着。陈军长立起身向楼门口逃去,

谁知吓慌了的人两腿都是软的。那强盗见陈军长向楼口跑,只道是堵住楼口要拿他,也忙朝着楼口抢来。陈军长的腿早就软了,见强盗猛朝自己扑来,‘哎呀’一声没叫出,已骨渌渌滚西瓜一般的滚向楼下去了。幸喜是滚在席子上面,只将头皮碰破些儿,不曾跌断手足。他正跌在席子上发昏的时候,猛觉得有人在身上踩了两脚,踩得腰眼儿生痛,便‘哎呀、哎呀’的狂叫。一时将姨太太及下女等人都惊起来,不知出了什么岔事。

见陈军长在席子上打滚,大家扶了起来,救了半晌,才得清醒,教下女等帮着拿贼。大家跑出来看,哪还有个贼的影子呢?只见大门开着,静悄悄的没一些儿声息。那姨太太见是因为自己不好,不能使陈军长安睡,才有这般岔事,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口中不敢说,面上现出很为难的样子,以为这一来,明日是退定了的。哪知陈军长却另有种心理,说倒是这姨太太有福气,若不是她身上有气味,那夜安然睡着了,楼上的贵重物品必被那强盗搬运个干净。他从此倒很痛爱那姨太太起来。你看是不是一桩笑话?”柳梦菇笑道:“那贼从大门进来的吗?”谭理蒿道:“不是。第二天才看出来,是从茅坑里钻进来的。”柳梦菇笑道:“原来臭气便是福气,难怪于今人家的姨太太,都是有些臭气的。”

二人说说笑笑,不觉已归到家中。柳梦菇怕贞子露出马脚来,装出正经不过的面孔上楼,贞子上来泡茶,柳梦菇正颜厉色的,睬也不睬。贞子哪里知道,挨到柳梦菇跟前,偏着头望了柳梦菇笑问道:“你刚才来的那个朋友做什么事,跑上来就向你叩头,一会又痛哭起来,是什么道理?”柳梦菇心中着急,想不理她,怕她当着谭理蒿又施出放刁的样子来更不好,只得有意无意的答道:“他死了妈。你不要问,快去泡茶来罢,炉里的火也熄了。”贞子不知就里,撞了一鼻子的灰,气忿忿的

提着茶壶下楼去了。谭理蒿哈哈笑道:“你还要赖,你和她没有关系,她怎得对你是这样子?”柳梦菇正色道:“确是没有。

他们日本女人是这般讨人厌的,我平日都不大理她,你不信今晚在这里住夜,你看罢!”柳梦菇这话,无非是极力的掩饰,以为谭理蒿是决不会在这里住夜的。哪晓得谭理蒿并不推辞,说道:“我真有些不信,你留我住夜,我真个要在这里住一夜看。”柳梦菇见谭理蒿如此说,自己话已出口,悔不过来,只好连连说好。

此时天色已晚,柳梦菇叫添一客晚膳,只见送茶送饭,都是房主女人,并不见贞子上来。柳梦菇心中虽甚愿意贞子此刻不走上来,免得现相,给谭理蒿看出破绽;只是贞子不明白自己的用意,恐怕她误会,寒了她的心。吃了晚饭之后,借着小便,想和贞子说明。走下楼去,见贞子噘着嘴坐在房角上,气忿不堪的样子,柳梦菇心中一急,正想走近身悄悄的将话说明,又苦于自己的日本话不大顺口,刚胡诌了几句还没有说清,忽听得楼梯声响,谭理蒿下来了,忙三步作两步的跑到小便的所在去,预备等谭理蒿上楼,再和贞子去说明。谁知谭理蒿下楼来,有意监督着似的,柳梦菇不上楼,他也不上楼,只在楼下来回的走。柳梦菇没法,只得赌气上楼,向谭理蒿说道:“我从来是一个人睡惯了的,和人同睡总睡不着;我这里铺盖有多,分作两处睡罢。”谭理蒿笑道:“只要是在这一个房间里,没有什么不可。”柳梦菇气道:“你这东西真玩皮,不是一个房间,难道教我往别处另租一间房给你睡不成?不要啰唣了,大家铺被睡罢。”谭理蒿道:“此刻还不到八点钟,就睡得着吗?”柳梦菇道:“你睡不着,你就再多坐一会;我是要睡了。我素来是睡得这般早的,天气又冷,没有事只管坐着干什么?”

谭理蒿笑道:“我坐着没事,你睡着倒有事?”柳梦菇也不答

话,自己铺好了被,将谭理蒿睡的铺盖堆做一边,也懒得给他铺垫,脱了衣服,钻入被中蒙头睡了。谭理蒿心中好笑,也不便多说,匆匆的铺好被,也解衣就寝,只是太早了,哪里睡得着,明知柳梦菇半夜里必定偷摸着去和贞子睡,便故意辗转了一会,慢慢的打起呼来。柳梦菇是上床不到一分钟,即鼾声震地。看看挨到十二点钟的时候,谭理蒿正艨胧的要睡着了,忽听得楼梯上有些儿声响,忙睁开眼一看,柳梦菇那边席子上已是空空的,连被都不见了。谭理蒿觉得诧异,心想:怎的连被都带着去睡?且等他上来的时候,我倒得问问他,看是个什么道理。谭理蒿一个人在被中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只听柳梦菇轻脚轻手的上楼,谭理蒿忍不住猛然翻身起来,见柳梦菇正蒙着一铺棉被在头上,弯着腰进房。谭理蒿大笑问道:“天尊,你这是干什么?”柳梦菇见谭理蒿醒了,吓得慌了手脚,口中嗫嚅了两句,没有说清楚。亏他人急智生,登时顶着棉被,故意跳了几跳。柳梦菇知道是已经识破了,料再支吾不过去,只得将棉被往席子上一撂,止住谭理蒿道:“不要高声,下面的人听了难为情。”说时,面上很带些惭愧的样子。复求着谭理蒿道:“这事情你万不可向旁人说,我的名誉要紧。”谭理蒿笑道:“我决不向旁人说。人家问我今夜在哪里睡,我只说一夜不曾睡,看柳天尊舞狮子去了。你这话正好比那扒灰的。有个人扒灰,刚到他媳妇的房里,不料他儿子回了,他吓得从媳妇房里跑出来。儿子见了有些疑心,连问到这房里来做什么,他也和你刚才一样,嗫嚅了一会说道:‘我来抓点谷去喂猫呢。’”

柳梦菇听了,也不觉发笑,借着事打岔说道:“周之冕的妈死了,本月二十日在大松俱乐部开追悼会,你去不去?”谭理蒿低头想什么似的不做声。柳梦菇问了几句,谭理蒿才抬头笑道:“追悼会自是要去;我作了一首诗,送你做个纪念,你

听罢:

湖南杀党人,天尊幸不死。

匿迹竹之汤,半夜舞狮子。

你看这首诗,不可以做今夜的纪念吗?”柳梦菇不高兴道:“你何苦是这样的刻薄人?我也没有什么事对你不住。你这几句屁放了出来,明日必是逢人便说,一定要弄得通国皆知。

我的名誉固是要紧,就是人家的女儿,还没有婆家,有你这样替她一表扬,不是要糟透了吗?”说着,赌气往席子上一倒,闭着眼只管摇头。谭理蒿笑嘻嘻的说道:“你真是呆子。日本女人,你还替她着虑坏了名誉,没有好婆家?她们若真个一坏了名誉便难嫁人,也不会打着伙偷汉子了。”柳梦菇叹道:“虽是这般说,我心中总觉着不忍。”谭理蒿笑道:“你不忍,下次不要再舞狮子罢。”说得柳梦菇扑嗤的笑了,重钻入被中说道:“睡罢,天快要亮了。”谭理蒿也就睡下。

次日起来,用过早点,谭理蒿道:“周之冕的妈死了,我也得去悼唁一回,他还是住在那仲猿乐町的浅谷方吗?”柳梦菇道:“还是住在那里。他不回国,就是十年八载只怕也不会离开那地方。”谭理蒿笑道:“不错,我久已听说他那地方和你这里一样,房主人也是两母女。”柳梦菇道:“你哪有不曾听说的事?不过她那女儿,已是有婆家的。”谭理蒿道:“我虽去过几次,却不曾见着她那女儿是个何等模样,我此刻且去看看,午后四点钟的时候,我到维新去就是了。”说完辞了柳梦菇,走向仲猿乐町浅谷方来。

走到浅谷方门口,只听得楼上有女人的笑声。谭理蒿心想:周之冕既死了妈,他的楼上如何有女人浪笑之声?心中这般一

想,便不上前叫门,只立在那窗子底下静听。不一会那笑声又作,仿佛听去那笑的声音还很苍老,约莫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子。

说话的声音太低,听不清楚,懒得久听,推开门,叫了声“御免”。里面出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谭理蒿认得是房主人,照例问了句:“周先生在家么?”房主人的神色,似乎有些慌张的模样,故意弯腰看了看靴子说道:“只怕刚才出去了,靴子不在里面。”谭理蒿笑道:“我已听得他在楼上说话,一定不曾出去。”房主女人道:“那么,且等我上楼去看看,请你就在这里等一等。”说着回身进去,顺手将里面的纸门关了。

谭理蒿暗想:他们鬼鬼祟祟的干些什么?好一会工夫,房主女人才出来,点头说请进。谭理蒿脱了靴子进门,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子,低着头向厨房里走。谭理蒿见面,就认识是对门人口雇入所(即绍介所,上海之荐头行)名叫都屋的老虔婆。谭理蒿因时常在那绍介所,教这虔婆调淫卖妇,所以认得仔细。

这虔婆最是善笑,素来是一开口就仰天打哈哈,刚才听了那笑声,更是丝毫不错。

谭理蒿旋想旋走上楼,周之冕见了就叩头,起来即捧着面鸣呜的哭。谭理蒿道:“听说老伯母仙逝了,我一来悼唁,二来恐怕你哀毁过度,特来安慰你,没来由倒弄得你伤心起来,快不要悲哭了罢!”周之冕真个拭了眼泪,拿蒲团给谭理蒿坐。

谭理蒿且不就坐,见房中设了一张香案,壁上悬着一个老婆子的像片,上面还题了些字,走近前看着,问道:“这就是老伯母的影吗?”只见上面是周之冕自己题的孟东野“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几句诗,案上供着香炉果品之类。周之冕也挨近香案,泪眼婆娑的说道:“我的不孝之罪真通于天了。母亲养育我一场,莫说亲侍汤药,连面都不能见。我想起去年出亡的

时候,她老人家还亲送到大门口,叮咛嘱咐的教我好生保养,留心袁探。我从来出门,她老人家不曾是那样伤心落泪过,惟有去年特别的悲惨,倒好像预为之兆似的。于今追想起来,怎教人不伤感?我因他老人家的体气素来健朗,不过间常有些儿气满的病,只是时发时好,家人都不大注意,谁知竟是这毛病送了她老人家的命。”说时,又捧着脸哭个不了。谭理蒿只得拿着些不关痛痒的话来劝慰。他眼中虽看了这种孝思不匮的样子,心中总是疑惑刚才那虔婆的笑声,及房主女人那种惊慌的态度,不想多听他那种言不由衷的诉说。只略坐了坐,即兴辞出来。周之冕也不留,也不送,俨然是个苫块昏迷的孝子。

谭理蒿出了浅谷方,抬头见着都屋人口雇入的牌子,陡然计上心来,暗想;我何不去打听打听?那虔婆我又是老相识,怕套不出她的真情话来?周之冕这种人专一做假,有名的牛皮大王,也得识破一回,戳穿他的牛皮才好。心中计算已定,走过伸手推开了大门,恐怕扬声被周之冕听见,悄悄的问了声:“有人在家么?”只见那虔婆的女儿秋子,绰号叫汤泼梨的走出来。见是谭理蒿,忙笑嘻嘻的迎接。这汤泼梨与谭理蒿有一宿之缘,因汤泼梨休休有容之量,谭理蒿辛苦一夜,不着边际,这才另觅新知。汤泼梨误认谭理蒿此刻是来重寻旧梦,不觉笑逐颜开的问道:“谭先生怎一晌不到这里来?害得我时常盼望,又不知道你的住处,没处寻找,只道你真个便将我忘了,难得你也还记得我。”谭理蒿笑道:“我怎的会将你忘记?只是我一晌忙得很,虽则想念你,却恨没有工夫。你母亲不在家中吗?”汤泼梨撒娇道:“你问我母亲,一定又是想教她给你绍介人。不要紧,我也好和你绍介的,你只说要多大年纪,肥的瘦的,高的矮的,我一般的给你去叫。我母亲不在家,你就和我说了罢。”谭理蒿听了好笑,摇头说道:“我有了你,还

要绍介什么人?我有要紧的话问你母亲,今晚准和你睡。”汤泼梨用膀膊挨着谭理蒿的肩头说道:“我不信,你今晚真肯和我睡?”谭理蒿道:“真不哄你,你只说你母亲到哪儿去了,何时才得回来。”汤泼梨听说真个和她睡,喜得狮子滚绣球似的,在谭理蒿身上只管揉擦。谭理蒿问道:“对门周先生你认识么?”汤泼梨道:“不是住在浅谷方的那东西吗?”谭理蒿道:“你怎的骂他?”汤泼梨道:“你快不要提他那东西了,提起来真令人可恶。”谭理蒿惊讶道:“他什么事得罪了你,你这样可恶他?”汤泼梨气得连连摇头不肯说。谭理蒿哪里肯依,定逼着她要说:“你若不说,我就走了。”汤泼梨没法,只得说道:“我和你说了,却不可再告诉别人。他前几日到我家来,扭着我妈要给他绍介个女人,年纪至多十八岁,要在学校里毕过业的,容貌要漂亮的,性格要温存的,要将来可以带回中国的,便多花几个钱也使得。我妈当时就将我说出来,他立刻要看,害得我连忙妆饰。见面略问了我几句,他说要到他家去住一两夜再定,如不合式,一夜算三块钱,两夜算五块钱。

我当时说没有这个道理,凭你的眼睛看,能要就定下来,至少也得三月五月,不能要就作罢论。偏是我母亲贪图他这三块五块钱,逼着我说是这样办很好。我急得没有法子,又不能不去。

谁知一到他家里,更是呕气,他家中放着一个与他有关系的,只因为已定了人家,不能和他久聚,劝他趁这时候寻一个相当的人,以便将来带回中国去。姓周的听了她的,寻了我去。哪晓得那烂污淫卖又吃起醋来,当着我挖苦了无穷的话。我因为恐怕弄决裂了,归家又要受妈的埋怨,只得忍气吞声的由她形容挖苦。你看那姓周的有没有天良,要我和他睡了一夜,我又丝毫没有错处。第二日起来,也不说个理由,塞了三块钱给我,教我回家。过了一日,将我妈叫去,还说我许多不好的话,要

我妈替他另找。我妈也可恶,不替我争气也肯答应他。我实在气不过,死也不肯教妈替他找,几天也不去回他的信。他见没有消息,昨夜着人又来叫,我不放我妈去;今日一早他自己来了,我还是不肯放妈去。我妈百般的向我说:‘我家是做这绍介的生意,有生意上了门,不能往外推。我们认得的是钱,哪值得认真和人家赌气?’我妈说着,又跟那姓周的去了。在他家商议了一会,刚才妈回来说,已经替他寻了一个,暂是论月算,每月正项十六元,零用每日不得过五角,一切衣服首饰,那姓周的都不管。一月两月之后,双方都愿意继续,或竟作为长久夫妻,在他们自己情愿,不干我们的事,约定了教我妈今夜将绍介的人送去,我妈就是迎接那女子去了。”

谭理蒿道:“他那家中的女子既是吃醋,他还是这样只管教人绍介做什么,不怕又闹醋劲吗?”汤泼梨摇头道:“他那个烂污淫卖,并不是认真吃醋,因为和我多久就有些意见,虽只在对门居住,平日见面都不打招呼的。”谭理蒿道:“你和她从前有过往来的吗?怎的和她有了意见。”汤泼梨道:“说起来我又气了。有一个姓焦的留学生,听说他的哥子做过都督,不知因什么被人杀了,兄弟在这里留学,时常到我家来,和我有了许多次的关系。去年不知在哪个活动影戏馆里,姓焦的和这烂污淫卖吊膀子吊上了,几个月不上我家来,我就有点疑心,姓焦的一定和别人要好去了。后来姓焦的,居然搬到她家楼上住起来。我相隔这么近,哪有不遇着的?那日我正在门口拉着那姓焦的说话,不提防那烂污淫卖跑出来,一把将姓焦的拉着便往门里拖,口中还不干不净的,骂人家和她争汉子,直把我气得发昏,对骂了一会。从此见面便不打招呼了。幸得皇天有眼睛,那姓焦的,她也霸占不了,没有住上一个月,听说那姓焦的搬走了,这姓周的才搬了进来。”谭理蒿笑道:“原来为

此,真怪不得你受气。我此刻还有事去,夜间再来和你睡。”

汤泼梨不乐道:“你去了怎得再来,哄我的罢了。”

谭理蒿见事情已打听清楚,哪里是认真要和她睡?当下只是敷衍了几句,看表已是三点多钟,即走出来,向维新料理店去。心想:周之冕原来是这样人形兽行的,我见他为人能干,学问也还去得,很尊敬他,认他是我党中一员健将。他因为生活太艰难,同志中又没人能接济他,大家都觉得他很苦,倒是我们劝他从权,暂投到蒋四立那里,领一名公费,以便遂他求学之志。谁知他是这么一个人。根本上错误了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前月蒋案发生,有许多人疑心吴大銮的举动是他报告的,我和柳天尊、陈学究都替他辩护,说他不是那样丧心病狂的人,他中国书还读得有些根底,决不至坏到那般田地。照今日的情形看来,人家所说的就毫无疑义了。谭理蒿边想边走,不一时走到维新料理店来。

后事如何,下回再说。

第三章

陈学究做东受哑气秦小姐吃醋挥纤拳

话说谭理蒿到了维新料理店,柳梦菇、陈学究自是先到,林胡子也来了,正在那里坐等许先生、邹东瀛。谭理蒿素没涵养,当着林胡子一干人,一五一十的,将今日所见所闻和盘托出,说了个详尽。他们听了都愕然半晌,陈学究更是跺脚叹气,说是上了当:“大銮的事,我不向他说,他也打听不出,这也是我不小心之过,以为都是自家人。他虽则是在蒋四立那里走动,却是我们赞成他,有意教他投进去。一来可以领得一名公费,供他的生活;二则他为人精明强干,好便中探听筹安会的底里,怎么他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物。不待说,我等和许先生那十多日牢狱之灾,也是承他的情玉成我们的。怪道我出狱的那日,他到我家来看我,说话便不似寻常。当时我只道他见许先生不曾出狱,替许先生愁烦,于今追想起来,他哪有这种好心。”

大家正议论着,许先生同邹东瀛来了,酒席上谭理蒿又将这些事在许先生跟前述了一遍,以为许先生也是因周之冕的报告,受了那般牢狱之苦,必也有一番诋毁的议论。谁知他听了却毫不在意的说道:“只要大銮安全到了上海,管他是谁报告的都不相于。我并希望谭君以后不必将这等事再告旁人,这关系在人禽之界。谭君未曾目见,汤泼梨心有积怨,说出来的话

未见得实在。”陈学究听了,心中有些不服道:“汤泼梨虽是心有积怨,只是她并不知道老谭是有意探听,周之冕的新丧更不知道,决无平空捏造这些话来说的道理。惟其关系在人禽之界,更不能不使同党中人知道,免得再上他的当。我是已经上过他的当了,追悔不及。”陈学究说话的时候,不曾留神邹东瀛的脸色。原来邹东瀛与周之冕的交情很好,当下听了陈学究的话,心中十分不悦,脸上便也露出那不高兴的神情来,只碍着今日的酒席是陈学究的东,不好认真替周之冕辩护,只冷笑了声说道:“谁是不欺屋漏的君子!大家都在这里亡命,犯不着同室操戈,给旁人笑话。我们且喝酒罢,不必尽管议论人家暖昧的事。”许先生连忙接着举杯向大众道:“我与诸位相聚无多,怎不乘时痛饮一会。”柳梦菇、谭理蒿也都举杯相劝,将这话头打断。林胡子找着柳梦菇五魁四喜的猜起拳来。陈学究因邹东瀛庇护周之冕,说“谁是不欺屋漏的君子”,疑心他知道自己什么阴私之事,有意来挖苦,当下一肚皮的不高兴,也是碍着是自己的东家,勉强按捺住性子。喝一阵闷酒,不欢而散。

邹东瀛出了维新料理店,柳梦菇问向哪里去。邹东瀛道:“我要去看胡八胖子。听说他近来看上了他对门住的一个江西人家的一个下女,费尽无穷之力挖了出来,花二十块钱一个月包了做临时姨太太。不知到底生得怎样,去看看他,顺便还要闹他的酒喝。”柳梦菇笑道:“有这种好事吗?我倒不曾听说,我也同去鉴赏鉴赏。他住在什么地方,此去不远么?”邹东瀛道:“他住在锦町,此去没多远。他和曾广度、黄老三三人共住一个贷家。曾广度的姨太太前月也从上海来了,只黄老三是单身一个。”柳梦菇道:“曾广度的姨太太我见过多次,是上海一个最蹩脚的长三,名字叫凤梧楼,不知曾广度怎的赏识了

她。”邹东瀛—‘边走着,一边笑答道:“不是最蹩脚的,你说如何肯嫁给曾广度?曾广度是有名的印度小白脸,手中又是空空的,他讨凤梧楼的四百块钱身价,还是胡八胖子和陈军长大家凑送他的。”柳梦菇笑道:“怪道他的姨太太那么和胡八胖子要好,原来有这一段历史。”邹东瀛也笑道:“你不知道吗?那姨太太去年生一个小孩子,也有说像胡八胖子的,也有说像黄老三的,也有说像刘赓石的。据我看还是像胡八胖子的确切点。”

二人说笑着走,不觉已到了锦町胡八胖子的门首。柳梦菇抢向前叫门,只见里面纸门开处,走出一个妖精一般的下女来,望着邹、柳二人笑容满面的叫请进。柳梦菇看这下女的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从顶至踵都是穿着得新簇簇的,心想:这一身新物事,必是胡八胖子孝敬的。邹东瀛曾在日本留过学,很说得来日本话,笑着便叫胡太太道:“我是特来讨喜酒吃的,胡老八在家吗?”正说着,胡八胖子、曾广度都迎了出来。邹东瀛道:“胡老八你倒晓得快乐,怎的连喜酒也不给我喝一杯?”

胡八胖子让邹、柳二人进了房,笑道:“我这个够不上吃喜酒,我这家里倒有一个,应得闹他的喜酒吃,只是今日还早。”邹东瀛忙问是谁,胡八胖子问下女道:“黄先生还没有回来吗?”下女摇摇头不做声。胡八胖子道:“黄老三见老曾的姨太太也来了,我又弄了个人,他说一个人孤孤单单的难过,每日在人口绍介所,想觅一个相当的人,一晌不曾觅妥。他昨夜回来说,被他发见了一个什么婚姻媒介所,今日用过早点,便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去了,不知怎的此刻还不曾回家。他的喜酒,想必是有得吃的。”柳梦菇道:“这东京真是无奇不有,婚姻媒介居然设起专所来了。”曾广度道:“这也是日本的滑头,做投机事业,特设了这个所在,专为中国留学生拉皮条。他那广

告上是说得异常冠冕,说是贵家小姐、王孙公子他都有能力绍介,世界上哪有这等事?”邹东瀛问道:“你在什么地方见了那种广告?”曾广度道:“我何尝看见,黄老三昨夜回来是这般说。”

正说时,只见下女笑嘻嘻的一边向外面跑,一边说道:“听脚步声音,好像是黄先生回了。”大家听说,都举眼向门外望去,果是黄老三兴高采烈的走了进来,向邹、柳二人点头。

柳梦菇不等得就座,急忙问去媒介所怎样。黄老三笑道:“你怎知道我去媒介所?这种所在倒希奇得很,却有研究的价值。

我说给你们听了,有工夫不妨也去见识见识。我昨日在神保町经过,无意中见那转角的地方,高高的挂了一块招牌。那招牌中间,写着‘婚姻媒介所’五个斗大的字。两旁写着两行小字,是:无论闺阁名媛、王侯子弟都能媒介。我见了就很诧异,怎的有这么个所在?又在神田方面,全不曾听人说过。一时动了我好奇之念,便走进去探问,不凑巧,已过了午后六点钟,不办事了。今早八点多钟,我就到那里,那楼上楼下的房子,都陈设得非常精美。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穿着极时髦的洋服,招待我到楼上,客气了几句,问我的来意,我说是想觅一个相当的女子做妾。他问了问我的历史生活,拿出一大盒的小照来说道:‘这里面都是各人最近的小照,年龄自十五岁至二十岁的。’说着散开来,放在桌上,大约有百几十张。其中女学生装的居大半,西洋装的贵家小姐装的都有,纸角上都编着号码,竟有六百多号。我随便翻看丁一会,太多了,也看不大清楚,虽没有什么绝色惊人的,丑陋不堪的却也少。那男子说道:‘敝所媒介婚姻,最注重的是双方的身分及生活程度。先生不要见怪,先生是中国人,又是学生,贵家小姐是不容易作合的。

这百多张小照,装束虽不一样,生活程度却都是同等的,与先

生的身分生活俱能相称。还有比这些高一等的与低一等的,如果要看,都可拿出来。’我心想还有吗?怪道有六百多号。他说着,真个又捧出两个小箧子来。箧内都是装得满满的,他指给我看,所谓高等的,照片略大一点,低一等的,比最初拿出来的略小些,装束模样都差不多。他又拿出三本寸多厚的簿来,里面都按着号次,将那些女子的姓名、籍贯、职业写载得明白。

他说从他那媒介所绍介结婚的,已有二十多人。他这所在,原设在本乡区的,一星期前来才移到神田来。他并绝对的担保,是由他绍介的,决不曾卖过淫。我问他绍介的手续,他说在哪一等里面,选定了哪张,依那小照的尺寸,也去照一张像片交给他,他便知会那女子,将我的历史身分生活都告诉了,复将小照给那女子看。得了同意,才绍介双方会面,会面之后,或是正式结婚,或是暂订几个月,都可由双方提出意旨,他绍介的手续便算完结了。双方都得送他的绍介费,绍介费定了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三等。你们看他这种营业,不是闻所未闻的希奇营业吗?”

邹、柳诸人都听出了神,至此才问道:“他那些小照是从哪里来的咧?难道真个有那许多嫁不出去的女子,巴巴的照了像片,请他绍介吗?”黄老三道:“我也曾是这般问过他,他说专设这媒介所,他在内务省存了案,在警察署领了证书,在新闻上登了许多久的告白,才招徕这些女子,决不是哄骗人的。

他那所里还设了电话,电话在东京是很不容易设的,非得有几千块钱不能新设一个电话。因为电话的号数太多,电话局轻易不肯新装,所以东京凡是有电话的商店,信用都很好。”柳梦菇道:“你是不待说,一定拖他给你绍介一个。”黄老三点头道:“我今日还在工藤写真馆照了个像,明日取了送去,大约一星期之内有着落。”邹东瀛笑道:“且看你绍介的怎样,如

果不错,我也要去托他绍介一个。不过日本是个有名的卖淫国,要说绝对不曾卖过淫的,恐怕寻遍了日本,也寻不出一个来,哪来的六百多个?他这话说不哄骗人,只怕是哄骗他自己罢了。”

他们正在说笑,只见胡八胖子的下女,从门口引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妖艳女子进来,低头向房中行了一礼。下女笑嘻嘻的说道:“这是我的朋友,特来探望我的。”说着引到厨房里去了。胡八胖子、曾广度诸人都不在意,惟柳梦菇一见,吃了一惊,说道:“这女子不是周撰从前包了几个月的松子吗?”黄老三点头道:“不错,我也像是见过的,只一时记不起来,且等我去问问看。”说着起身向厨房里走,柳梦菇也:跟了去。

仔细一看,丝毫不错,正是松子。黄老三问道:“你还是在周先生那里吗?”松子道:“周先生早就回国去了。近来听他的朋友说,他已经来了,并进了连队。我还不信,到处打听,都是这般说。我写了几封信去,也没有回信,不知到底是怎样?

我找他并不为别事,只因为从前和他同住的时候,他将我的首饰都换掉了做家用;他动身回国,说没有路费,又将我的衣服完全当了,一文不剩的都拿了去,哄着我说不久就从中国多带钱来,加倍的还我。我于今找着了他,也不望他加倍的还我,只要他把衣服赎出采,照样买那些首饰给我。他若想和我脱离,也听凭他,我是不勉强他的。”柳梦菇道:“他来东京两个多月了,和一个姓陈的女学生十分要好。那姓陈的女学生,因为连队的军纪很严,不便多出来,他便搬在四谷区住了,为图容易见面,你若想见他,只在那屋前屋后去等,包你遇得着。”

松子忙问陈女士住的地名,柳梦菇道:“地名我却不知道,你在连队的左近去等便了。”柳梦菇正和松子说话,只见黄老三蹲在胡八胖子的下女旁边,小声小气的不知说些什么。柳梦菇

见了这种情形,暗想:胡八胖子容貌既生得丑陋,又不大会说日本话,下女必不会欢喜他。黄老三在日本多年,久在嫖字里面用工的,胡八胖子的靴腰,只怕要被他割了去。他心中是这般想着,便轻轻的在黄老三肩上拍子下道:“你不要欺负朋友。”黄老三立起身,望柳梦菇笑了笑道:“不要瞎说。我问你,你刚才说和周撰要好那姓陈的女学生是谁?”柳梦菇道:“鼎鼎大名的陈蒿,你不知道么?她同着她本家姐姐在一起住,她的姐姐本来和丈夫很要好的,因听了陈蒿时常有鄙薄男子的议论,便也看丈夫不来,不大肯和她丈夫同睡。”黄老三哈哈笑道:“就是她,我怎的不知道!我并且还听她发过鄙薄男子的议论。她说当今够得上称为男子的,只有一个,就是袁世凯。

女子除她自己而外,简直没有人。她平常的眼界既这么高,不知怎的倒看上了周撰?”胡八胖子悄悄的从背后伸出头来说道:“因为看上了周撰,才见得陈女士的眼界真高咧!”柳、黄二人正在说话,猛不防的倒吓了一跳。黄老三更是心惊,面皮都吓红了,“鬼鬼祟祟的吓人家干什么?”胡八胖子笑道:“谁是鬼鬼祟祟的?你不鬼鬼崇祟的,怎怕我吓。”

黄老二心中惭愧,跑出来搭讪着向邹东瀛说道:“上野美术馆的平泉书屋书画展览会,你去看过吗?”邹东瀛道:“我还不曾听人说过,平泉书屋不是李平书吗?他如何在这里开什么书画展览会?”黄老三道:“就是李平书,因为袁世凯要拿他,也是亡命来到这里,将他家藏的书画都带了来。他这个展览会,虽对人说是因为被袁世凯抄了家,没有钱用,想将书画变卖来充用度,其实是想在日本炫耀炫耀。你是个欢喜研究书画的,不妨去那里看看。我虽不大懂得,分不出真伪,只是五光十色的耀睛夺目,也觉好看。”邹东瀛道:“我明日来邀你同去好么?”黄老三道:“我明日有事,你邀天尊同去罢!”

胡八胖子跑出来向邹东瀛笑道:“你真不达时务!他刚才说了,明日去取小照,哪有工夫陪你去?”大家复说笑了一会,邹东瀛同柳梦菇辞了出来。柳梦菇记挂着房主女儿,别了邹东瀛,自回竹之汤去了。邹东瀛坐电车归到大冢,他和一个四川人姓熊名义的同住。

这熊义于四省独立的时候,在南京当了几十天的军需长兼执法长,轻轻的卷了几万没有来历的款子,亡命来日本。素与邹东瀛相识,合伙在大冢租了一所僻静房子,安分度日,不大和这些亡命客通往来。他年纪在三十左右,生得面似愁潘,腰如病沈。可是一层作怪,他容貌虽是俊秀非常,举动也温文尔雅,只胸中全无点墨,便是在堂子里面,一张叫局的条子也得请人代笔。他自己不是推说手痛,便躺着说懒得起来。人但见他堂堂一表,也没人疑他连自己的姓名都不会写的。他和邹东瀛住在大冢,虽不大和人往来,却喜在外面拈花惹草。

他有个同乡的,姓秦,名东阳。父亲秦珍于民国元年在本籍做了一任财政司长,因托籍在国民党,此时在国内不能安生,带着全家都逃亡到日本来。秦珍今年六十八岁了,原配的妻室早已去世,在堂子里讨了两位姨太太。儿子秦东阳曾在英国亚伯定大学毕业,在外交部当过几年差。女儿秦三小姐也能知书识字,今年二十岁,还不曾字人。一家数口同到日本,熊义引他同在大冢居住。这秦三小姐本来生得娇丽,又最善装饰,在国内的时候,常是勾引得一般轻狂荡子起哄。秦珍年老力衰,禁她不得,两位姨太太更是志同道合,巴不得小姐如此,好大家打浑水捉鱼。熊义一见三小姐的面,即思慕得了不得,特意引到自己附近的地方居住,以便下手。秦珍哪里知道?自己又不曾到过日本,秦东阳虽来过几次,都是到英国去的时候打日本经过,不曾久住,也说不来日本话,一切都听凭熊义替他摆

布。熊义趁着这等机会,小心翼翼的在秦三小姐跟前献殷勤。

浪女荡夫,自然一拍就合,两人都是清天白日借着买东西,同去旅馆里苟合。双方情热,非止一次。秦东阳虽然知道,但他是受了西洋文化的人,最是主张这种自由恋爱。并且熊义有的是钱,在秦东阳跟前故意的挥霍,有时三百五百的送给秦东阳使用。秦东阳生性鄙吝,得了这些好处,更不好意思不竭力去成全他们的神圣恋爱,因此他们二人俨然夫妇,只瞒着秦珍一人。

一日,熊义在三越吴服店买了一打西洋丝巾,想送给三小姐。刚走到秦家门首,只见秦珍的二姨太正倚着门栏站着,见熊义手中提着纸盒,知道又是买了什么来孝敬小姐的。二姨太也有心爱上了熊义,便立在门中间不让熊义进去,用那水银一般俊眼,望着熊义笑道:“你手上提了什么?给我看。”熊义原是惯家,见于这神情,如何不知道,也落得快活,便笑答道:“特意买了几条手巾送你的。”二姨太鼻孔里哼了声道:“不希罕!你会买手巾送我这背时的人。”熊义道:“真是买了送你的,你拿去罢?”说着将手巾盒递给二姨太。二姨太接在手中,解开来看了看道:“真是送我的吗?我就不客气,领你的情罢!”说时望着熊义笑,熊义也笑了笑推门进去。二姨太忽然将熊义的衣服扯了下道:“这手巾我不要,你还是拿去孝敬小姐罢,我没得这福分消受。”熊义回头问道:“你这话怎么讲,嫌手巾不好么?且将就点收了,下次再买好的送你。”二姨太摇头道:“不是,不是。”说时举着大拇指道:“这人见了,又要去胡子跟前嚼舌头,羊肉没讨得吃,倒惹了一身的臊。

你拿去罢,不要弄得小姐也怪了你。”熊义见她定不肯要,心想:送了她,万一被三小姐知道,实是不妥。便也不勉强,仍接在手中道:“等到有机缘的时候,再图报效罢。”

熊义别了二姨太,来到三小姐的房里,只见三小姐将头伏在桌子上,好像在那里打盹。熊义轻轻走到跟前,放下手巾,用手从后面去掩她的眼睛。才伸到脸上,不提防三小姐猛抬头翻转身来,劈胸就是一拳,打个正着,打得熊义倒退了几步,吓慌了手脚,不知怎么才好。三小姐气忿忿的立起身,举着粉团一般的拳头赶着熊义要打。熊义此时不知就里,又不敢跑,又不敢躲,只哀求道:“我有什么错处小姐只管说,便要打几下也是容易的事。这样气忿忿的,不气坏了身体?”三小姐打了一下,听得这般说,冷笑了声道:“不爱脸的贱骨头,你知道怕气坏了我身体,也不是这样了。”说着,复回身坐在椅子上吁气。熊义还是摸不着头脑,只道是不该从后面去吓了她。

小心说道:“我特从三越吴服店买了打丝巾送你,因见你在这里打盹,想逗着你开心,何必气得这样做什么?”熊义一边说,一边将手巾拿了出来,放在三小姐面前。正待说这丝巾如何好,三小姐已伸手将丝巾夺过来,顺手拿了把剪刀吱咯吱咯剪作几十百块,揉作一团往窗外一撂道:“你不去送人家,拿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更掩面哭起来。熊义才知道,方才和二姨太说的话,不知怎的被她听见了,只急得千赔不是,万赔不是。赌咒发誓的,不知说了多少话,才劝住了啼哭。三小姐道:“我若早知道你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没有长性的人,我也不和你是这般迷恋了。你去爱别人罢,我也不希罕你这一窍不通的男子。”说完,躺在一张番布榻上,将身朝里面睡了。

任熊义立在旁边,低声下气的赔尽了小心,只是不瞧不睬,急得熊义在席子上双膝下跪,足跪了点多钟。三小姐的气渐渐的平了,才转身过来问道:“你以后见了那淫妇,还是等机缘再图报效,还是怎样?”熊义跪着答道:“这不过说了哄着她玩的,三十多岁的丑鬼了,谁真个爱理她呢?”三小姐嗤道:

“你们这种男子,谁不是图哄着女人玩的?我也懒得问你,以后我若遇着你和那淫妇只要说了一句话,须不要怪我做得太厉害。还不起来,只管这般假惺惺的跪着做什么?”熊义如得了恩赦一般爬了起来。脚跪麻了站不住,便挨近身坐在番布榻上,尽力的温存。三小姐虽则不气了,只是心中总觉有些不快,从此对熊义便不大亲热。有时一个人出外,也不来邀熊义。有时熊义来约她,她还推病不去。日子长了,熊义就未免疑心起来,便注意要侦探小姐的行动。

不知探出个什么情形,下章再写。

第四章

运机谋白丁报怨打官司西崽放刁

却说三小姐自从和熊义口角之后,便一人时常出外。熊义知道她是个不能安分的女子,一个人出外,必又是相与了人,想起来实在气恼。一日,悄悄的钉在三小姐后面,看她到哪里去干什么,径跟到巢鸭。走到一所很大的洋房子的生垣旁边,立住了脚,用眼在生垣里面探望了一会,复转到后门口,轻轻推了下后门,不见动静。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表,回身往街上缓缓的走。走不多远,在一家牛乳店门首停了脚,又回头望着那所洋房子,露出很失意的神色,走进牛乳店去了。

熊义心想:她进牛乳店,必有一会儿耽搁,何不趁这时候去看那洋房子门口挂了什么姓名的牌子,三步作两步的跑到那大门口,只见门栏上横钉着一块长方形的铜牌子,上面写着几个英国字。熊义不识英文,不知是几个什么字,心中诧异:难道她相与了西洋人么?她又不懂得英语,这就奇了。外面既挂着英文牌子,一定是西洋人,日本人从不见有挂英国字的。熊义正立在那大门首猜疑,猛听得里面皮靴声响,忙闪在旁边,看出来的是什么样的人,靴声渐响渐近,大门开了,乃是一个五十多岁魁梧奇伟的西洋人走了出来。熊义留神看那西洋人,满面络腮胡子,两眼碧绿,凹进去有寸多深,鼻梁高耸,架着

一副茶色眼镜,一双毛手,左边提一个小皮包,右边拿着手杖,雄赳赳的大踏步往牛乳店那条街上走。熊义料定必是这丑东西,但如何配得上三小姐?真是贱淫妇,中国多少漂亮的男子不姘,偏要姘一个这么丑的西洋人,真是不可思议。心想得气不过,不由得两只脚便跟了那西洋人走,眼睁睁的望着他头也不回的,径走过了牛乳店,不见三小姐出来。这又奇怪,如何就是这般走了?自己便不敢走近牛乳店,恐怕被三小姐看见了,仍择了个好遮身的所在,躲了偷看。

不到一刻,忽见生垣里面探出一个少年男子的头来,熊义正待仔细定睛,那个头已收了进去,只仿佛觉得不像西洋人。

再看牛乳店,三小姐已莲步轻移的走向洋房子这边来。刚近生垣,便听得咳了声嗽,放快了脚步,向后门口走。那后门忽然呀的一声开了,方才探出头来的那少年,喜孜孜的从后门跳出来,也不顾有人看见,一把扯了三小姐的手,即往嘴上去亲。

三小姐向两边望了望,用手推那少年,那少年乘势拉了手,拖进后门去了。熊义跳了出来,跑近生垣,口中不住的骂岂有此理,赶到后门口去望,已不见一些儿踪影,说不出的心中气恼。

见那少年的容貌,并身上穿的白衣服,分明是一个中国人,在这里当西崽的。可怜的三小姐,你生长名门,知书识字,如何这般下贱,姘起这种世界上最无廉耻、最无人格的西崽来了?

莫说辱没了你的家世,辱没了你的身体,连你的哥哥都被你辱没了。你哥哥是一个千真万真的文学博士,平日最喜和西洋人往来,你如果闹出笑话来,教你哥子怎么见人?熊义一个人呆呆的立在那后门口发呆。好一会,听得里面有笑声,忙走得远远的立着看,只见三小姐和那西崽手挽手的并肩笑语而出,面上都现出极得意的神色,二人只顾调情,只可怜熊义远远地看着那种亲热的情形,实在眼中冒火。二人正在起腻,仿佛听得

那房里面有叫唤的声音,那西崽连忙搂过三小姐的脸,结结实实的亲了几下,撒手撇开了,一踅转身向里面跑。三小姐还像有话没说完似的,在那里咳嗽,向里面招手,也不见西崽出来。

复又等了一会,大约是没有出来的希望了,才懒洋洋的回头向归路一步一步的走。熊义心中十分想跑出去撞破了她,又知道三小姐的脾气不好,撞破了,怕她恼羞成怒,以后对于自己更没有希望,极力按捺住性子,转小路抄到巢鸭停车场。

正在等电车,三小姐也来了,一眼看见熊义,似乎有些惭愧,走近身问熊义从哪里来。熊义临时胡诌着说道:“我有个朋友,在国内同事的,也是因亡命客连带的关系,到日本来,就住在巢鸭,许久不见了,特来看看他。可笑他那人,平日最喜和人讲身分,他本来也是个有身分的人,一到日本不知怎的,连他自己的本来面目都忘记了,居然和下女姘识起来。我原想在他家久坐的,因见他和那下女勾搭的情形实在看不上眼,懒得久坐就回来了。你看好生生的一个有人格的人,怎的一到了淫欲上面,便自己的身分都忘记了?”三小姐听了,知道是有意讽刺自己,倒神色自若的笑答道:“你不读书不知道,难鸣求其牡,兽之雄者为牡。雉是禽类,禽尚且与兽交,人与人交,还讲什么人格,不是一般父精母血生出来的皮肉身体吗?我看倒是你那姘下女的朋友还实得实落的,享受了那下女一心不乱的恋爱呢。”熊义见她反是这般说,知道自己没读书,说她不过,只得望着三小姐笑了笑说道:“你说得不错。幸我不曾读书,不然只怕也要干出那禽兽的事来。”三小姐红了脸,低头不做声。须臾电车来了,彼此无言,上了电车,归到大冢,各自回家。

过了一夜,熊义越想越气,饭后秦东阳来了,熊义忍耐不住,将昨日所见,添枝带叶说给秦东阳听了。秦东阳也气得半

晌开口不得。熊义道:“这事情你若想顾全体面,不能不设法断绝他们的来往。日本新闻记者最是眼明手快,这类事被他们知道了,你家又顶着有钱的声名,说不定要来敲你一个大杠子,那时不给不得了,给了更呕气。”秦东阳最是鄙吝,听说有新闻记者将来要敲竹杠,又怕出钱,又怕丢面子,只急得搔耳扒腮,反来求熊义,要替他想个妥当的办法。熊义道:“依我的主意,这事须得禀明胡子。三小姐对于胡子,还像有三分惧怯,以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了。”秦东阳摇头道:“不中用。于今胡子也管不了她,她倒时常气得胡子说话不出。她怪胡子没替她寻得人家。”熊义道:“既是胡子管她不得,就只好你自己出头,一面用好言劝她,顾全名誉,你须担任替她赶快择婿结婚,一面教两个姨太太羁绊着她,不许她和西崽见面。我就大家帮着留心,若遇见她和西崽在一块的时候,我就送信给你,将那东西毒打一顿,硬赖他是贼,偷了你家的物件。不服,便拖他到警察署去。必得是这么大闹一回,三小姐才得收心。你想想我这主意对不对?”秦东阳道:“劝她是不行的,她决不会承认有这些事。姨太太也羁绊她不住,只好赶紧替她择婿是正经。但一时从哪里去觅相当的人?此地又不比国内,她的性格你难道不知?差不多的人,她若肯嫁,也不等到今日了。倒是你帮着留神,有机会将那忘八崽子痛打一顿,却再理会。”

二人商议停当了,秦东阳自归家等候熊义的报告,好毒打西崽。熊义终日在门口探望三小姐出外,必由熊家门首经过,无论去哪里,熊总在后面钉着。三小姐也有些知道,只是仗着自己聪明,父亲钟爱,哪晓得熊义和秦东阳商议了,有心下手自己的情人?因此明知道熊义钉在后面,她也不怕。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熊义正同秦东阳到神田看一个朋友,从朋友家出来,想由神保町坐电车归家,打里神保町经过。熊

义眼快,早看见了一家小西洋料理店临街的楼上,坐着一男一女,在里面吃喝,即指给秦东阳看道:“朝着外面坐的那东西,便是那忘八羔子。你看这个的背影子,不是三小姐是谁呢?”

秦东阳看了,气得就要进去,恨不得将那西崽一把抓出来,拳足交加的一顿打死。熊义忙拖住了小声说道:“不用忙。”说着,将秦东阳拉到一个小巷子里面,说道:“他们两人做一块,打起来,人家看了,一男一女,必定知道是一桩奸情事,说开了不好听。不如设法将小姐调开,再去打那东西。”秦东阳道:“如何调得她开呢?”熊义道:“不难,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我自有法子,将小姐调开走了,你才出头去打。”秦东阳点头答应。举眼去看那楼上,见三小姐已立起身,一个下女站在旁边,好像是吃完了会帐。不一会,男的也起身,转眼都不见了,大约是下楼来了。果然是男的在后,女的在前,都被酒醉得面红耳赤的出来。

只见那男子,拿着一个手巾包,解开洋服胸前的钮扣,往里衣口袋里塞。秦东阳瞥眼见那手巾包,是一条湖色的绉绸,认得是三小姐常用的汗巾,不由得心中又是一气,催着熊义赶急去调开三小姐。熊义飞跑转到三小姐面前,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向三小姐说道:“小姐你怎的还在这里?害得我哪里不找到了。胡子中了风,已昏过去几次,痛哭流涕的要见小姐的面。哥哥在家里伏侍,不能出来,托我四处寻小姐。快回去罢,不要耽搁了。”说完,不由分说,一把拉了三小姐就走。三小姐虽则聪明,一时也想不到是假的,听说父亲中了风,心中末免也有些难过,糊里糊涂的,被熊义拉着走。过了一条街,才定了定神,摔开熊义的手道:“拉得我的手生痛,回去就是,何必是这般野蛮做什么?”说着,立住了脚,回头望了几望,已转了弯,不见那西崽了,只得垂头丧气的跟着熊义走。

秦东阳见熊义已拉着妹子走了,跳出来如猛虎擒羊的,一手抓住了西崽,雨点一般的拳头,只向他没头没脑的打去。西崽不曾提防,如在梦中的,被打了十几下,才掉转身来扭住秦东阳,问什么事打我。秦东阳也不做声,只顾打,西崽被打急了,便也回打起来。街上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堆,第一章书中的谭理蒿,也正在这时候挤在人丛中看。当时扭打的情形,已在谭理蒿口中述了。

于今且说秦东阳将西崽扭到警察署,因秦东阳不会日本话,警察署特找了个能说英语的巡长,来问秦东阳的事由。秦东阳指着西崽说道:“这东西我也不认识他,他时常在我住的房子左右探头探脑的,和贼一样。有时见我家中没人,便挨进来偷东西。我家中失了几次衣物,总抓他不着。今日又来我家中,偷了这样一大包金首饰,恰好在里神保町遇着了他,因此将他拿了来。请贵局长依法惩办。”说着将一包金器递给巡长看。巡长问了秦东阳住的地名番号,并姓名历史,都在归档簿上写了,教秦东阳坐在一旁,回头也用英语来问西崽。西崽说了几句英语,忽改口说日本话道:“我姓鲍名阿根,多年在英国人汤姆逊家里当差,从来不与这人认识。今日我主人差我来神田买食物,并不知他为什么事,将我在街上绝无理由的扭打。

至于这一包金器,原是我妻子的。我妻子的小名叫次珠,你去看那包金器的手巾角上,还绣了她的名字,怎说是偷得他的?

我不特不曾到过他家里,并不知道他姓什么,住在哪里。”巡长将包金器的手巾角看了看,点头向秦东阳道:“他说这金器是他妻子的,手巾角上还有他妻子的名字。你有什么凭据说是你的?”

秦东阳气得不知如何说,一时又找不出是自己的凭据来,见巡长是这般问,只急得两脸通红。亏得人急智生,忽想起来

那些首饰都是去年到日本来的时候,新从上海裘天宝打的,家中还有发票。心中这般一想,登时胆壮起来,向巡长说道:“这金器是我的,凭据很充足。你且问他这金器是哪家银楼买的,每样多少重,有没有那银楼的发票。手巾上的字,不能做凭据的。”巡长问道:“你有银楼的发票么?”秦东阳道:“我自然有的。你且去问他,看他知不知道。”巡长真用这话去问鲍阿根,鲍阿根不慌不忙的答道:“这金器是我妻子自己在上海买的,发票也在我妻子手上;是哪一家银楼,我却不曾向我妻子去问。好在我妻子现在日本,你不信,我可写封信去,接她来一问便知道了。”巡长喜道:“你妻子既在这里更好了,你快说你妻子住在什么地方,我这里派人去传来。”鲍阿根道:“借纸笔给我,写封信去,教她带发票来。”巡长带鲍阿根到一张写字台跟前,抽出张纸来,教鲍阿根写。鲍阿根从身边摸了一会,摸出一封皱作一团的信来,铺在写字台上看了会,照着上面写的地名在纸上写了;正待将原由写出,教三小姐不要避嫌,立刻带发票来承认一句,救自己的颜面,免得丢人。可怜鲍阿根是个当西崽的人,能读了多少书,写得来多少字?拿着笔将三小姐写信给他,信封上注的地名照样写了,低头思索心中的意思,这些字如何写法?

巡长见纸上写的地名,和刚才秦东阳说的一丝不错,不觉诧异问道:“你妻子也是住在这地方,也姓秦吗?”鲍阿根点头道:“我妻子不姓秦姓什么?”巡长道:“你写,我去问问他看。”‘说着,走到秦东阳跟前问道:“这姓鲍的说他妻子也姓秦,所写的地名就是你家里,这事情怎么讲?你家中有些什么人?”秦东阳红了脸说道:“他哪有什么妻子在我家中住着?他这东西简直是平白的侮辱人。我家中有父亲,有两个姨母,一个妹子,还不曾许人。这个无赖子屡次乘我外出,即来

我家中调戏我妹子,并盗窃我的物件,于今他还敢平白栽诬,说我妹子是他的妻子。你但想想,我仕宦人家的小姐,如何肯招这么一个当西崽的做女婿?他这东西做贼,偷盗人家的金首饰,竟敢公然侮辱人家,不重重的惩办他,还了得吗?”秦东阳说得气冲牛斗。

鲍阿根已将信写好,交给巡长。巡长接在手中,看了人间道:“你这妻子已经结了婚的没有?”鲍阿根道:“怎不曾结婚?已是同睡了个多月了。”巡长道:“何时在什么地方结婚的,有证婚人没有,有婚约没有?这上面写的地名,还是你自己家里,还是寄居在别人家里?你快说出来,我方能着人去传她。”鲍阿根被这一问,问得不好回答了。半晌说道:“结婚的地方,在浅草富士屋旅馆内。婚约就是这指环,还有一条手巾,便是包金器的,上面有她的名字。证婚人没有。于今寄居在我岳父家内。”巡长道:“你岳父家有几个什么人?”鲍阿根道:“岳父之外,有两个姨岳母,一个舅子。”巡长道:“你都见过没有?”回说:“不曾见过,我并不曾去过岳家。”巡长指着秦东阳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鲍阿根摇头道:“不认识。”巡长笑道:“你既曾和你妻子结了婚,同睡了个多月,如何岳家一次都不曾去,岳家的人都不认识,证婚人也没有?你这人倒很滑稽。看你的身分,也不像是好人家的女婿,他说你平白栽诬,只怕是实。你姑且将你和你妻子结婚的时日并情形说出来。”鲍阿根道:“结婚的情形,要我说不难;不过你要我说,无非是不相信我,以为秦家小姐,不是我的妻子。你也不用问,我也不用说,你只传那小姐本人来,看她承不承认是我的妻子。她本人不承认,你尽管治我盗窃并侮辱的罪;若是本人承认了,自由结婚,在法律上并没违犯什么。”

巡长听了,已明白是一件奸情案。那小姐恋奸情热,必然背了父兄帮着情人说话。这种事若是在日本的绅士人家出了,警察及法官必帮着绅士家,随便加奸夫一个罪名,不容置辩的收监起来,任你有多大的理由,只须几句恐吓,便教你没得话说。于今是中国人出了这种事,他如何肯替绅士方面顾体面?

巴不得尽情审问出来,好大家开心。能禁止新闻家登载,就算是留了):穷的情面丁。当下巡长听了鲍阿根的话,也不和秦东阳商议,竟将这封信,派了一个能干巡警,驾着自转车风驰电掣的向大冢秦家来。

却说熊义骗秦三小姐上了电车,心想:一归到家中,见她父亲不曾中风,必有一番发作,他是被秦三小姐收服了的人,发作起来,是不怕委屈死人的。害怕不过,不敢同回秦家去,走到自家门首,借故撇了三小姐,归自己家去了。秦三小姐进门,见家中静悄悄的,没一些儿声息。走到父亲房里,两个姨太太陪着她父亲,好好的在那里说笑,才知道受了熊义的骗。

气得不开口;跑回自己房内,恨了两声,将身子斜倚在番布榻上,慢慢的回想与鲍阿根幽会时的滋味。正在如糖如蜜的甜头上,只见二姨太神色惊慌的跑了进来。三小姐因那日抢熊义手巾的事,心恨二姨太,一晌不和二姨太说话,此刻见她这般神色进来,更是不快。正待问什么事如此大惊小怪,二姨太已跺脚说道:“不好了!’不知什么人,在警察署告了小姐,此刻派了警察来,要传小姐到案。”三小姐猛听说,也吓得芳心乱跳。急敛了敛神叱道:“放屁!我又不犯法,谁人在警察署告我,谁敢来传我?”二姨太道:“老太爷对我这般说,教我来和小姐说。小姐不信,到客厅里去看看就知道了。”三小姐也不免有些吃惊,问道:“哥哥到哪去了,不在家吗?”二姨太道:“少爷早起就出去,不曾回家。小姐快到客厅里去罢,老

太爷在那里陪着警察,只急得发抖,战战兢兢的,连对我说话都说不清楚了。”三小姐本想起身到客厅里去,一看二姨太的脸儿,很含着得意的神气,便坐着不动。放下脸说道:“我看老头子真老糊涂了,就是警察署来传你女儿,难道真个教你女儿去到案?你女儿又不曾在外面杀人放火,必得亲身到案,什么大不了的事。若哥哥在家,到警察署去问问,看是谁告的什么事。既哥哥不在家,就爹爹自己坐乘马车去,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去警察署出乖露丑。你是这样去对爹爹说。”二姨太不服,还想说话,秦珍已扶着拐杖,大姨太搀住臂膊,老泪盈腮的,进房即发出颤巍巍的声音,叫着三小姐的名字次珠道:“你害得我苦!你如何是这样胡闹,使我做不起人?那警察说的话,我也不懂,你只自己去看这封信。”说着,将鲍阿根的信递给秦次珠。秦次珠接了一看,又急又气,登时仰天往席子上便倒,昏厥过去。

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章

秦小姐爱狗结因缘萧先生打牛办交涉

却说秦三小姐看了鲍阿根的信,又听得说是他哥哥做原告,不由得一阵伤心,昏厥过去。秦珍连连跺脚,一面撇了拐杖弯腰来抱,一面哭哭啼啼的,教两个姨太太快些炖姜汤来灌救。大家闹了好一会,将秦次珠救醒过来。她知道鲍阿根进了警察署,也不暇顾及廉耻,哭向秦珍道:“爹爹不要着急,我去警察署说明白就是了。千错万错,是我的不是,不能连累别人。”秦珍急道:“我的儿,你如何可以去到警察署?你可怜我是个快死的人了,不要再给我气受,我自到警察署去。”说时向二姨太道:“你去看,下女请熊先生怎的还不来?要他陪我同去。”二姨太去了好一会,回房说道:“下女说熊先生说家里来了客,等客去了就过来。”秦珍气骂道:“什么客这般紧要。下女糊涂蛋,你自己去教他快来。”接着叹了声气道:“平常没事的时候,终日守在这里,连饭都不肯回家去吃,也不见有什么客。我家一有事,便这般装腔作势起来。”秦次珠本坐在旁边嘤嘤的哭泣,听得她父亲如此说,想起熊义骗她回家的情形来,更是伤心,哭向秦珍道:“爹爹不要去叫那没良心的奴才,就是他和哥哥作弄我,才是这样。我也顾不得丢人了,还是我自己去警察署。”秦珍恨道:“都是你们这些孽障,害得我连日本都不能安居。你听,那警察在客厅里叫唤起来了。

”话不曾说完,只见下女跑来向秦珍道:“警察先生在那里发话,说躲了不见面是不行的。”秦珍听得,也不顾女儿,仍扶了拐杖,教大姨太搀着,到客厅里去了。二姨太已将熊义拉了来,秦珍不知这事就是他熊义玉成的,还对熊义说是飞来的祸事。熊义向警察问他们在警察署的情形,警察详细说了一遍。

熊义笑对秦珍道:“那奴才的胆真不小,居然敢写信来,不重办他,还有法律吗?我陪老伯就去,硬指定他是贼,那金首饰的发票,也带了去,看他有什么法子辩白。”秦珍点头道:“请你同去,我对警察自有话说。”当下唤了乘马车,同熊义坐着,警察自骑着自转车,在马车后跟着,往神田警察署。

此时秦东阳坐在警察署,又忿恨,又懊悔,惟恐妹子真个来承认是的阿根的妻子,自己面子下不来。看鲍阿根时,反神安气静的坐在那里,和那巡长说长道短。秦东阳不懂日本话,又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只觉得那巡长不住的对自己露出一种揶揄的神色。秦东阳正在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的时候,猛然见熊义扶着父亲进来,不见妹子在后面,只觉心中安帖了许多,忙起身接了。巡长也迎上来,见秦珍老态龙钟的样子,忙端了张椅子纳秦珍坐了。秦东阳对巡长绍介了说道:“这是我父亲,如那奴才是我家的女婿,当然应该认识。”说完,又向秦珍用中国话述了遍。秦珍摇头道:“我的女儿还不曾成人,哪来的女婿?这无赖子讹诈人。他在我家偷的金器,发票我也带来了,请你看罢!”即将发票交给巡长。熊义翻译了这些话,巡长接了发票,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这时的巡长,见了发票,对鲍阿根便不似从前那种嬉皮笑脸了。立时放下面孔,厉声问道:“秦家的凭据是来了,你的怎样?秦家小姐并不曾成人,你只图抵赖,任意诬蔑人,你这奴才,实在可恶。”鲍阿根也不回答巡长,大摇大摆的走到秦珍面前,深深作了个揖道:“

小婿只不曾拜见过你老人家,令嫒实在是和小婿订了婚约,已经成亲个多月了。你老人家不信,这里还有令嫒亲笔写给小婿的信。”即将那信拿出,在秦珍眼前照了几照,嘻嘻的伸出手笑道:“这指环不也是约婚时,令嫒对换给小婿的吗?刚才那巡长向小婿问结婚的情形并时日,小婿心想说给他听,失了你老人家的体面,坏了令嫒的名誉,因此忍了又忍,不肯说,以为令嫒接了小婿的信,必然来替小婿承认。那包金器,令嫒今日才送给小婿,小婿只图没事,巴巴的将原因说给人家听了,没得笑话。你老人家若能代令嫒承认一句,大家没事,也不丢人,岂不好吗?”

秦珍气得两眼发直,一迭连声的骂胡说狗屁。熊义、秦东阳都跳起来,举拳要打,两旁的巡警和巡长围拢来劝解。鲍阿根冷笑道:“给脸不要脸,教我也没法。”接着向巡长道:“我将事情原委说给你听,任凭你拿法律来判断。那日是阴历的三月初三日,我主人因在中国多年,染上了中国的习惯,说那日是踏青节,带着夫人公子去上野公园踏青。我也同去照顾公子并哈巴狗。正在公园中闲逛,无意遇着秦小姐。那小姐我并不认识,他见了我手中牵的两条哈巴狗,非常欢喜。此时恰好我主人主母都不在跟前,秦三小姐便问这狗可是我的,我说你问了做什么,她说可能卖给她一条。我说是我主人的,这小公子极是喜欢它,不能卖给你。她问我住在哪里,能借给我玩玩也好。她说着便向我手中来接皮带,我怕她牵去了不还我,我不肯放手。她在我背上捏了一下笑道:‘我又不牵着走,怎这般小气?’她牵着哈巴狗,蹲在草地上,一面逗着小公子笑,一面问我的姓名、住在哪里,我告诉了她。她说很喜那哈巴狗,小公子她也很爱,看我家里能不能常来玩耍。我说只要我主人不在家时,来我家玩耍没要紧。她问我主人何时不在家,我说

我主人是现在建筑中央停车场的工程师,每日十点钟到工程处去,午后三点多钟才得回来。我因说话的时候太久了,怕主人责备,接过皮带,抱着小公子就走了。第二日十点多钟的时候,我在花园里灌花,忽听得生垣外面有人呼我的名字。我从后门跑出来看,不料正是那小姐。我心里虽觉得奇怪,只好引她到我房中来坐。我说你坐坐,我去牵哈巴狗、抱小公子来给你玩。

她连连对我摇手,拉我同坐了笑说道:‘你只道我真个爱那哈巴狗吗?你才是个哈巴狗呢。’说着,嘻嘻的笑。我十四岁上伺候我这主人,十五岁到日本来,今年二十岁了,除我主母而外,并不曾和别的女人多说过一句话。忽然见她对我这般亲热,我不由得也很爱她,那日就同她到浅草富士屋旅馆内睡了一会,后来愈加亲热。她知道我没有妻室,说定要嫁我,和我交换了指环,我的胆也渐渐的大了。她来的时候,就在我房中同睡。她今日送我一包金首饰,说她家中有人知道了,正在设法妨碍她,着急以后不能每日欢聚,要我且收了这些金器,她慢慢的再将贵重物件偷盗出来,好和我同逃回中国去。我待不肯,又见她哭得可怜,只得收了金器。前几日因为天雨,差不多有一星期不曾会面,她还写了封信给我。上面写了她的住址,约定了时刻,教我到她家去,她在门外等我。信现在这里。我所说的,都是实在情形,没有丝毫捏造。”

巡长听了鲍阿根的话,用那严酷的面目,鼻孔里哼了声道:“幸而事情败露得早,再迟几日,你这拐逃的罪案就成立了。”秦珍父子都不懂日本话,鲍阿根述的那篇话,一句也不知道。

熊义听得明白,知道日本警察决不肯认真追究,逼迫狠了,恐怕还要说出不成听的话来;并且日本小鬼最怕西洋人,鲍阿根又在汤姆逊那里当差,更是不敢得罪他的。便和秦东阳商议道:“依我听鲍阿根向巡长说的情形,我们难得占上风,只要金器

既经证明不是他的了,任凭警察去办罢。”秦东阳在警察署坐了三四点钟,眼睁睁看着鲍阿根说话的情形,并警察揶揄的词色,早已如坐针毡。此时听了熊义的话,即点头道:“总得想个收科的法子才好,不要太虎头蛇尾了,更惹人笑话。”熊义道:“你是事主,有些话不便和巡长说,且等我去说说,看是怎样。”说着,拉了巡长向里面房间商量去了。好一会,巡长跟着熊义出来,将金器和发票交还秦珍道:“这金器已经证明确是你家的,你等可先拿着回去。鲍阿根我自会处置他。”秦珍接了,道谢起身,秦东阳扶着,同熊义坐马车回大冢。

秦东阳悄悄问熊义怎生和巡长商量,熊义摇头吐舌道:“险些儿被那奴才占了上风去!巡长横竖不关痛痒,说鲍阿根自是可恶,只是他有约婚的证据,又在西洋人那里当差,不能随便加以奸拐的罪名,若要认真办他,须得向法院里起诉,还得那小姐亲自到庭,不承认那些证据才行,况且男女的年龄相当,鲍阿根又只到过秦家一次,尚是那小姐亲笔写信招来的,诱奸的罪都怕不能成立。我听了,只得说于今并不求如何办他,但是我等的体面不能不顾,金器不能不收回。还对他说了许多感激图报的话,才答应还我们的金器,让我们出了署门之后,方放鲍阿根回去。这事干怪万怪,只怪得次珠太糊涂。”秦东阳恨道:“还有什么说得?完全是胡子娇养坏了。到了此刻,还咬着说他的女儿不曾成人,你看人家听了,好笑不好笑?”二人说话的声音小,马车行走的声又混住了,秦珍年老耳聋,全不听得。须臾到了大冢,秦东阳邀熊义同归家,熊义推说有客,先下车回去。秦东阳到家后,将一切情形告知秦珍,秦珍才知道自己女儿已经成了人。深悔在上海的时候,不该带着女儿在堂子里吃酒叫局,胆子也弄大了,脸皮也弄厚了,才敢干出这等事来。想喊来教训一顿,又平常娇养得女儿性子不好,动不

动就碰头砸脑痛哭起来,自己又年老,懒得淘气。恨了一会,还是不说她的干净,只吩咐秦东阳留心择婿,赶紧嫁出门完事。

暂且放下。

再说熊义本是怕见秦次珠的面,故意推说有客。归到家里,凑巧真有个朋友来访他。这朋友姓萧名熙寿,保定府人,曾在南京和熊义同事,年龄三十多岁,生成一副铜筋铁骨,虽是自小读书,却终日喜使拳弄棒,等闲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民国元年,在南京留守府充当一名二等副官,与黄克强的镖师蒋焕棠最是投契,蒋焕棠极恭维他的拳棒了得。他见了日本打相扑的,练柔术的,他几次想飞入,显显自己的能为,只是不懂得日本话,没法去打,他今日走三崎座经过,见外面竖了几块广告牌子,写着“六国大竞技”五个大字,旁边注明英国、奥国、意国、葡国、美国力士团共十二人,来日本与柔术家大竞技。假三崎座的舞台,打一星期,萧熙寿看了纳闷道:“怎的没有个中国人在内?可惜蒋焕棠不曾来此。说不得,我一个人也得去和他们较量较量。打胜了,替中华民国争点面子;就打输了,又不是政府派送来的,只丢了我一个人的脸。但是我不懂日本话,此事须得去和熊义商量,要他替我去办交涉。”主意已定,即乘电车到大冢。

来至熊义家中,恰好熊义由警察署回来了。萧熙寿将来意说了,熊义笑问道:“你自料确有把握么?”萧熙寿道:、“我并不曾见着他们的本领,怎能说确有把握?不过他们柔术的手法,虽和蒙古传来的掼交差不多,但改良的地方不少,十分阴毒,伤人的手好像没有。我就敌不过他们,大约还可保得不至受伤。”熊义道:“你打算就在今晚去吗?”萧熙寿道:“他那广告下面填的日子是十一月十四日,连今日才打了两天。

我们今晚去,如打输了,也还有工夫去找能人复打。”熊义道:

“武术里面的事,我一些也不懂得。虽说得来几句日本话,一点规矩不晓,这交涉恐怕办不好。”萧熙寿道:“有何办不好?

只将我要和他们较量的意思说出,他们若是故意设这把戏骗看客钱的,必没有真实本领,不肯与我较量,若肯与我较量,我们是别国的人,不懂他们的规矩没要紧。我定要去,你知道我在此地没多朋友,你不替我办交涉,便去不成。”熊义被说得无法,也有心想去见识见识,便答应同去。萧熙寿就在熊家吃了晚饭。

此时正在十一月,天气寒冷,萧熙寿穿一件银灰色素缎面的灰鼠皮袍,青缎八团花的羊皮马褂。熊义觉得这种装束碍眼,教他换身洋服去,免得打输了的时候惹人注意。日本人轻薄,又素瞧中国人不起,见了这种服色,更要在后面指笑。萧熙寿道:“我正要惹人注意。穿洋服,他们不知道我是中国人,就打赢了,也没趣味,不用换罢。并且你的洋服太小,与我的身体不合。我们就去罢。”熊义只得同他乘电车到三崎町的三崎座来。只见那门首拥着一大堆的人,在那里买门票,熊义往怀中摸出钱包来,想挤进人丛中去买票。萧熙寿拉住他道:“我们是来和他较量的,买什么门票?”熊义道:“没有门票不能进去,他们哪知道我们是来较量的。不如先进去看他们打一会,你自己斟酌,可以上台,我再去办交涉,你说是么?”萧熙寿只得应是。熊义买了票,二人进场。即有招待的人过来,看了门票的等级,引到头等座位坐了。台上还没开幕,楼上楼下的看客已经挤得满满的,外面还络绎不绝的进来。只听得如雷一般的掌声,催促开幕。不多一会,台上出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向看客行了鞠躬礼,登时楼上楼下上万的人寂静无声。萧、熊抬头看那人,穿着大礼服,躯于雄伟,精神完足,项下一部漆也似黑的胡须,飘然过腹。放开那又响又亮的声音说道:“

五国的力士团,慕我柔术家的名,不惮远涉重洋,前来研究。

尚武是我国的灵魂,柔术是尚武的神髓。这时候正是我柔术家逞精神,千载一时的机会,鄙人特召集江户健儿,一则酬答力士团远来的盛意,一则显我柔术家的身手。今日是开幕的第二日,诸君注意,替江户儿呐喊助威。”说完,笑逐颜开的,复鞠一躬,转身步入内台去了。楼上楼下的掌声,复拍得雷一般响。萧熙寿问熊义听说的什么,熊义译给他听。

台上已开了幕。东边比排立着两个西洋人,西边立着两个日本人,台中竖一块黑板,用粉笔写着比武的二人名字。西洋人赤膊着,只系了一条短裤,两手带着皮手套;日本人穿着柔术家的制服。两个评判的,都是礼服,手上托着一个表,看了看时刻,各牵着本国力士的手,一步一步走到台中间。力士与力士握了握手,评判的与评判的也握了握手。两个评判的同声喊了句:“好!”力士应声各退了两步。评判的复看了看手上的表,口中数着“一、二、三”!这“三”字才出口,那西洋力士,即向日本力士猛扑过来。日本力士躲闪不及,握拳对西洋力士迎击上去,西洋力士将身躯一偏,来拳恰伸到胁下,只用力一夹,日本力士的手便抽不出来。西洋力士身躯偏左,日本力士也跟着向左边倒,偏右,也跟着向右边倒。日本力士急得面孔通红,满座的看客哄起来吼着笑。萧、熊二人看那西洋评判的笑容满面,日本评判的很现出不安的神情,想喊停止比较,看看表,时间未到,非本人声明服输,西洋力士决不肯放松的。萧熙寿着急,向熊义说道:“那西洋人气力虽大,可惜太不灵便,是这般夹了敌人的手,只怕免不了终要上当。”话没说完,忽听得满座都狂叫起来。看台上时,日本力士的手早抽了出来,已将西洋力士按倒在地,两脚朝天,在那里一伸一缩。登时两个评判的互换了颜色,那叫好拍掌的声,震得人两

耳都麻了。萧熙寿叹道:“这种笨蛋,如何几千里巴巴的来比武,不要把人都气死了!你就去替我办交涉罢,像这般蛮牛也似的能耐,大约三五个人还可以对付得下。”

熊义答应着,回头找了个招待员,向他说了要飞入的意思,请他去里面问,看许可不许可。招待员问共有几人要飞入,都是中国人么?熊义道:“只有一个。”指着萧熙寿给他看。招待员望着笑了笑,欣然跑向里面去了。不一会,跑回来笑向熊义道:“已禀明了院长,甚是欢迎。请二位进去谈话。”熊义点头,同萧熙寿跟着招待员走入内台。只见里面乱糟糟的,挤了一房的赤膊大汉。招待员引到一间小房内,开幕时演说的那胡子近火炉坐着,两旁立着两个穿柔术制服的汉子,在那里说话,见招待员引着二人进房,忙起身迎接。招待员指着胡子向萧、熊二人道:“这是小杉院长。”小杉不待二人行礼,走过来握手,很表示亲热的样子,说道:“得二位来飞入,我们力士团更增光了。”二人各拿出名片来,熊义谦逊说道:“我这朋友,平日醉心贵国的武士道,久有意瞻仰,难得今日这般盛会,一则专诚拜谒院长,一则见识见识,飞入的话却是不敢。”小杉请萧、熊二人坐了,陪坐着说道:“兄弟也曾在贵国北五省游历多年,领教的地方不少。贵国的武技,兄弟是佩服极了。不过今日的会,虽也是一般的角技,是和贵国比武比较起来,却是有许多不同。贵国比武,不限时间,只论胜负;不限手法,只求克敌。我们这种角技,但由双方同意,限定了时刻,或十分钟,或二十分钟,在规定的时间以内无论败到什么田地,只要自己不承认服输,评判的不能评判他输了,以满足规定的时间为止,看最后之胜利属谁,便算谁胜利了。手法也有一定的限制,受伤致命的地方不许打,伤人致命的手不许用。即在败退的时候,用一毒手可以转败为胜,评判的不但不能承认他

胜利,按受伤的轻重,也要责罚他。因为我们这种角技,没有侥幸占胜利的,更没有斗殴伤生的。萧先生如肯赐教,也得依敝会的规定。”熊义将小杉的话,一一译给萧熙寿听。

不知萧熙寿听了如何回答,下章再说。

第六章

角柔术气坏萧先生拾坠欢巧说秦小姐

却说萧熙寿听了熊义翻译的一段话,便问手法是怎生个限制。小杉向旁边两个穿柔术制服的商议了一会,答道:“贵国的拳术手法太毒,比试起来,限制不能不从严。第一不能用腿,不能用头锋,不能用拳,不能用肘,不能用铁扇掌,不准击头,不准击腰,不准击腹,不准击下阴。萧先生能受这般限制,方敢领教。”熊义照样说了,萧熙寿笑道:“何不教我睡着不动,让他们来打,岂不更省事吗?”熊义道:“他是不愿意你飞入,故意是这般限制,使你听了知难而退的。”萧熙寿想了想笑道:“他们的柔术,完全是打抱箍架。也好,我就和他打抱箍架,也不怕他。你说我愿受他的限制便于。”熊义说了。小杉问几人拔,熊义不解,小杉解说出来。熊义向萧熙寿道:“他问你能打几个人?我看好汉难敌三把手,他们人多,车轮战法,总有力竭的时候,不要上他们的当。”萧熙寿道:“你问问他,定要连打几人才行吗?我也有个限树,不论三人、四人都可,只是时刻不能限制,以跌地没有反抗力为输。若依不得我,就罢了。”熊义对小杉说,小杉踌躇了一会,复叫几个柔术家进房商议,都露出为难的意思。小杉变了色,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才回过头来向熊义说:“就依萧先生的不限时刻。只是手法及受击地位的限制,须得注意,不要犯了。”萧熙寿连说理会得。

小杉引萧熙寿到台口,向看客绍介,看客都鼓掌欢迎。萧熙寿虽则练武多年,平日在国内也和人比试过多次,但不曾正式上舞台比着给大众观看。今日是第一次经过,听了那楼上楼下拍掌欢呼之声,心中禁不住跟着一上一下的只跳,浑身都像不得劲似的,由不得脸也红了。小杉绍介之后,复引回房里来。

心中着急道:“我又不是不曾和人比试过,我自己找着来的,若没有把握,尽可不比。为什么上台就那么不能自主起来?倘在对敌的时候是这样,还了得?”一看桌上放着一瓶凉水,即起身拿起来,倒了一茶杯喝了,心神才安定了。小杉挑选了三个柔术家,都过来握手,说指教的时候手下留点情。萧熙寿也不懂得,胡乱谦虚了几句。外面已将“来宾中国人萧熙寿飞入三人拔”的牌子悬挂出去了,大家睁着眼等看中国人的身手。

小杉拿出一套柔术的制服,给萧熙寿更换,萧熙寿不肯。只将马褂皮袍卸下,露出贴身青湖绉小棉紧身,青湖绉扎脚棉裤,觉得脚上漆皮鞋不合式,脱下来,向日本人借了双穿木屐的开叉袜子套上,在地下踏了两步,很是合脚,紧了紧腰带,两袖高高挽起。小杉亲自同熊义当评判员。

一行六人,来至台上,让熊、萧二人在东边立着。小杉在自己三人中,指出一个,牵了手走至台心。熊义也牵了萧熙寿的手,照开幕时的样,互握了手。小杉呼着“一、二、三”!

萧熙寿初次上台,心中有些不定,恐怕失利,听得“三”字出口,向后倒退了两步,立于个门户,等他打进来。日本鬼乖觉,也立一个架式,睁眼望着,只不进攻。萧熙寿变了个拨草寻蛇的式子,左手向日本人脸上一晃,日本人急举手招架,萧熙寿的手已收回来。看日本人的架式已动了,乘势踏进步,劈胸就是一掌,日本人让得快,只在胸前擦了一下。萧熙寿见他让过,正待追进,日本人将头一低,仿佛中国拳术中黑狗钻裆的架式,

真快,一刹眼已抢到跟前。萧熙寿怕他近身,右脚退了半步,右手用独劈华山式的单掌,朝日本人颈上截击下去。日本人颈上着了这一下,禁不住身子向前一扑,双手着地,口里一叠连声的喊“犯规”。看客里面,也有许多跟着高声喊“犯规”、“犯规”的。一阵喊声,吓得萧熙寿不敢下手了。日本人立起身,说是这么犯规,不能比了。小杉向熊义道:“头部是限制了不能打的,怎的动手便击人头部?”熊义辩道:“他实在是击在颈上,并非头部。颈上是不曾限制的。”小杉道:“哪是颈上?大家看见的,分明击在头上。只是不曾伤着那里,也就罢了。换一个再比试罢。”熊义对萧熙寿道:“我亲眼见着,是击在颈上,他们人多,偏要咬定是犯于规。依我的意思,不必再比试了,彼众我寡,横竖占不了胜利的。”萧熙寿道:“且换一个试试看,此刻说不比了,他们定要笑我无能。”熊义点头道:“你小心一点就是,小鬼是最无信义的。”说着,仍退回评判席。

小杉又在立着的二人中指了一个。萧熙寿看这个的身躯,虽比刚才那个壮实些,却不及那个灵活。在握手的时候,就好像打怕了的人似的,一双眼睛和耗子眼一般,圆鼓鼓的望着。

评判的“三”字还没喊出,已摔开手,往旁边一躲,萧熙寿恐是诱敌,仍退了一步。心想:此番索性和他扭打一会,看他如何借口。日本人见萧熙寿立着不进攻,只得步步防备着,举手向萧熙寿打来。萧熙寿等到切近,猛不防一把抱住日本人的腰,用劲往地下按。日本人也箍着萧熙寿,两个对挤对按。萧熙寿一下钩住了日本人的脚,将身子一偏,日本人已立不住,往地下一倒。只是双手紧紧的箍着萧熙寿不放,萧熙寿也同倒了下去。日本人在下,萧熙寿在上,在地上揉擦了好一会。日本人翻不上来,忽然高声喊:“捏了我的下阴!”他这声才喊了出

去,底下看客中,仍是许多跟着喊:“不准捏下阴!”“不准捏下阴!”萧熙寿虽不知喊些什么,但估料着又是借口犯规了。

小杉同熊义走近身来察看,日本人躺在地上,还只管说捏伤了下阴,小杉即叫停止比试。萧熙寿跳了起来,日本人也爬起来,故意弯腰曲背的,双手捧了下阴,苦着脸哼声不止。萧熙寿对熊义说道:“我两手并没近他下部。”熊义即将此话对小杉声明,小杉故意看了看日本人的伤痕,说道:“捏是捏了,幸喜不重。贵国的拳术,本来多是伤人的手。萧先生又有意犯规,我们两国的感情素好,此是小事,不用说了。请进去坐罢,萧先生连敌二人,只怕也有些乏了,请去休息休息。”熊义是巴不得不比了。萧熙寿闷闷不乐的,跟到里面也不开口,穿好了衣,催着熊义走。小杉挽留不住,送出内台,拿了几张入场券送给熊义道:“明晚仍请贵友来赐教,若尚有能人,愿意来的,更是欢迎。”熊义收了入场券,随口答应了。

二人出了三崎座,萧熙寿道:“小鬼实在可恶!我若早知如此,也不来了。不过他们用这种鬼蜮伎俩,我终不服气。可惜我不曾练得擒拿手,不会点穴,若在此地找着了个会点穴的人,不知不觉的送他们几个残疾,才出了我这口气。”熊义道:“快不要这么说罢,日本小鬼总不是好惹的。你没听得霍元甲大力士,死在小鬼手里的事吗?”萧熙寿吃惊道:“霍大力士怎么是死在小鬼手里?我只听人说霍大力士是人家谋死的,是谁因什么事谋死的,却不知道。你且说小鬼怎生将他谋死的?”熊义叹道:“说起来话长得很,在路上也说不完,并且我还不知道十分详细。他有个最相契的朋友,现在此地,我明日给你绍介了,教他慢慢将霍大力士的事情说给你听。”萧熙寿喜道:“霍大力士最相契的朋友,不待说工夫必是很好,结识了他,或者还可替我出这口气。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熊义道:

“他是直隶人,姓蔡,名焕文。我和他原没什么交情,到日本之后,才从朋友处见过几次,因听他述过霍元甲的事。他住在早稻田的中国青年分会。”萧熙寿道:“只要知道住处,便没交情也可去访他。好武艺的人,多是闻名拜访,三言两语说得投机,即成生死至交的。况且都在外国,又是同乡。我明日到你家来,同去会他。”说完,二人分途归家。

次日,萧熙寿来至熊家,熊义已出外。问下女知道去处么?

下女又不懂得。只得留张名片,用铅笔写了些责他失约的话,交给下女去了。此时熊义被秦东阳拉去,正和秦珍商议秦次珠的婚事。秦次珠从昨日警察来过之后,一个人躺在床上,蒙头盖被,痛哭不止。晚饭也不吃,直哭了一夜,两眼肿得和酒杯样大。秦珍亲到床前,叫她起来吃饭,她只哭泣,似不曾听见,秦珍教两个姨太太来劝,倒被秦次珠骂得狗血淋头。秦珍没法,命秦东阳请了熊义来。在秦珍的意思,虽知道熊义家中尚有妻室,只是过门上十年了不曾生育,熊义久想再娶一房,自己女儿又曾和他有染。此刻哪去择乘龙快婿?不如索性由自己主婚,将女儿嫁了他,料想二人没有不情愿的。同儿子商量了一会,秦东阳也只得说好。熊义来至秦珍房里,秦珍用话套了会熊义的口气,似乎愿意。即教熊义去劝秦次珠起来,不要急出了毛病。

熊义领命,径到秦次珠床边坐下。见她面朝里,蜷作一团睡着,熊义轻轻唤了两声,也不答应。熊义知她是醒着的,即说道:“事情已到这样,急也无益。鲍阿根在警察署,当着大众宣布了你许多不中听的事,还说要拿你亲笔信,用珂罗版照了,并你的历史阴私之事写在上面,趁留学生开会的时候发给这些人看,把你的名誉破坏得将来不能嫁人。他又说早已知道你是个极烂污的女子,不过哄着你睡睡开心,岂肯娶这种女子

做妻室,并且说他是当西崽的人,哪能供给这种浮薄女子的生活。你看鲍阿根既存心如此,你何苦再为他急得这样。你是聪明人,不是太不值得吗?”秦次珠知道鲍阿根是熊义出主意作弄的,心中恨熊义入骨。熊义进房的时候,装睡着只是不理。

此刻听得这般说,忍不住翻转身来说道:“你不用拿这些话来骗我,我相信他决不会如此说。”熊义抢着说道:“你说我骗你也罢,你和他二人的事,你是不曾向我说过,他若不说,我必不知道。我且将他说的,你二人前后的事迹,照样说出来,你便再不能说是我骗你了。”接着,将鲍阿根昨日对巡长述的那段话,又添了许多枝叶说出来,气得秦次珠眼睛都直了一会儿,眼泪和种豆子一般,枕头透湿了半截。忽然将卧被一揭,坐了起来骂道:“我真鬼迷了心,遇了这种没天良的东西!你死了,哪世转劫出来,还得当西崽。”熊义道:“不必气得再骂了。世界上哪有好人去当西崽?你自己年轻没经验,上了当,幸发觉得早。不然,还有吃亏的事在后面呢!丢开了罢,也不要放在心上了。胡子见你不吃饭,他气得也不肯吃。”秦次珠道:“谁教他不吃的,六七十岁的人了,还终日迷着两个狐狸精,哪有工夫把心思想到女儿身上的事。”熊义即将秦珍套间口气的话说了,秦次珠笑道:“他若早知道是这样,哪有这般气受。我问你,昨日那包金器拿回了没有?”熊义起身道:“拿回了。你起来,我们同到胡子那里去坐坐,使他好放心。”

秦次珠道:“我此刻不知怎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见胡子的面。

那二妖精,我更是不愿睬她。”接着唉了声道:“想起来我又恨,若不是二妖精缠着你这不成才的,不要脸被我撞着了,我又怎得一个人与那奴才相遇?我知道,你昨日与二妖精是心满意足的了。”熊义故作不知的问道:“你说的是哪来的话?我真不懂得。”秦次珠伸手在熊义脸上羞了羞道:“你这样子,

只哄得老糊涂了的秦胡子,哄得我么?为什么下女叫你,有客不能来;二妖精来,就没有客了?并且去了那么久,二妖精回来,那种得意神情,我两眼又不瞎了。”熊义也伸手在秦次珠脸上羞了一下道:“休得如此瞎说!青天白日,又不是禽兽,难道有什么事不成?”秦次珠冷笑道:“青天白日,便是禽兽,我看你早就成了禽兽了。在我跟前,何必也这样撇清?”熊义尚待辩白,秦次珠连连摇头道:“罢了,罢了,越说越令人生气!要到胡子房里去就走罢!”说着穿好了衣,蓬头散发的下床,同熊义来到秦珍房里。秦珍只轻轻训责了两句,倒安慰了一长篇的话。熊义记挂着家里,恐怕萧熙寿来,向秦珍说了,告辞归家。见下女拿出萧熙寿的名片来,看了看,也没得话说,以为下午必然再来,就坐在家中等候,至晚间尚不见来。邹东瀛回了,说李平书在上野美术馆开书画展览会,从汉、魏、六朝以及于今名人的书画,共有三千多轴,日本许多王侯贵族在那里看了,羡慕得了不得,新闻纸上也极力恭维他收藏宏富,要邀熊义明日同去,宽宽眼界。熊义笑道:“我于书画素无研究,白看了,也不知道好坏,并且我今日因有事失了朋友的约,明日必然再来,实没功夫陪你去。”接着将昨夜三崎座比试的话,说给邹东瀛听。邹东瀛喜道:“这倒好耍子,可惜我没去看。我生性欢喜武事,小时候也曾请师傅在家里操练过半年,后来因为爱嫖,将身体弄亏了,吃不了苦,便懒怠下来,一天不如一天的,到于今是一手也没有了。不过看人家练功夫,深浅也还看得出。在此地有一个好手,轻易不肯和人谈功夫,看去就和闺女一样,谁也看不出他有那么本领。我和他相交得久,知道他的历史,去问他,才肯略略的说些。若在旁人,便骂他几句,打他几下,也逼不出他半句谈功夫的话来。他是凤凰厅人,姓吴,名字叫寄庵,带着兄弟吴秉方在这里求学。他今年

四十岁了,还是童子身。在他说是嫌女人脏,不肯娶妻。知道他历史的,说他练的是童子功,一破身便坏了功夫。”熊义道:“练功夫又不是什么丑事,何必这样讳莫如深做什么?”

邹东瀛道:“有功夫的人,不谈功夫的很多,但他这深讳不言,却另有个缘故。他兄弟曾对我说过,他那凤凰厅的人性,强悍得很,吴寄庵当二十岁的时候,跟着乡里的教师,练了几场拳。不知因什么事,和教师有了点意见,他忽然觉得乡里教师一句书没读,心里不通,练的功夫,必然是错的,也毋庸再去拜师,功夫只要苦练,没有不成功的。他从此一心专练,也没和人比试过,如此练了三四年。凤凰厅多山,山中的野兽极多,因此山下住的都是猎户。吴寄庵也有时上山打猎,但他的性子孤僻,不大和那些猎户说得来。平素猎户上山,有什么器械,他又不曾看见。他就只带着一把二尺来长的单刀,哪里猎得着鸟兽呢?一日他山下闲走,劈面遇着一个猎户,背着一杆鸟枪,肩着一枝丈多长酒杯粗细柏木杆的点钢尖矛。吴寄庵问道:‘打猎去,还是猎了回来呢?’猎户道:‘我在家中坐着,刚听得这山里有野鸡叫,才出来。’吴寄庵问他的姓名,他说叫何老大。吴寄庵道:‘我同你上山去看看,使得么?’何老大道:‘有何使不得?只是你没带兵器,倘若遇了野兽,受伤须不要怪我。’吴寄庵道:‘我枪矛都没有,只有把单刀。我家就在这里,请你等等,我去拿来。’说着,跑回家拿了单刀。

复到那山下,只见又来了个猎户,同何老大立着说话,也是背着枪,肩着矛,装束都一样。吴寄庵问何老大,知道是他兄弟何老二。

“三人同上山,寻觅野兽;打了两只野鸡,不见有野兽了。

正待下山归家,何老二忽然指着对面山上喊道:‘不好了,你们快看,那个金钱豹多大!呵呀呀,那畜牲看见我们了,朝这

山上跑来了。’吴寄庵、何老大随手指着的山头望去,只见离不了十多丈远,一只水牛般大的金钱豹,拖着一条四五尺长铁棍似的尾巴,朝这山上如箭离弦的梭了来,一刹眼就只差了五六丈。何老大吓慌了,来不及举步,左手抱枪,右手抱矛,放倒身躯,往山下就滚。凤凰厅都是高山峻岭,上下都难,他们猎户都练就了这种滚下山的本领,仓卒遇了猛兽,便仗一滚脱险。当时何老大滚了下去,何老二也待要滚,吴寄庵真急了。

他哪曾练过这种功夫,又阻止他们不听,只急得一手将何老二抱的矛夺了下来,丢了刀,双手持矛看豹子时,仅离身丈来远,见吴寄庵挺矛立着,身上的花斑毛都竖起来,鼓起铜铃也似的眼睛,前爪在地下爬了两下,一耸身跃了丈多高,朝吴寄庵扑来。吴寄庵也不避让,挺矛朝豹子的白毛肚皮便刺,恰刺一个中,迎着豹子向前一窜的势,矛陷入腹中尺来深。豹子因用力过猛,窜过吴寄庵的头,从背后落下来,矛也跟着往背后一反。

吴寄庵紧握着矛,翻身见豹子前脚跪了一只在地下,后脚撑起,矛杆太软,逼弯了,幸不曾断。吴寄庵恐逼断了矛杆,再抽出来再刺,只抽出五六寸,豹子禁不住痛苦,狂吼了一声,复一跃七八尺高,矛脱出来,鲜血随着如泉涌,洒了一地。说时迟,那时快,那豹子一跃之后,四脚刚刚着地,护着痛,正要再向吴寄庵扑时,谁知吴寄庵紧了一紧手中的矛,认定豹子的腰肋刺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续写。

第七章

吴寄庵蛮乡打猎章筱荣兽行开场

吴寄庵紧了紧手中矛,赶上前,那豹子刚落地,便朝它肋下猛刺过去。这一下给刺穿了,矛尖透入土中几寸深。豹子睡在地下吼着喘气,那声音山谷都应了,四脚乱动了一会。吴寄庵死挺着矛,哪敢放松半点呢。那豹子足足喘了半点钟久,声息才渐渐的微了,四脚也不动了。估料着不能再活,松了松劲,吐了口气,向山下喊何老大,喊了几声,听得下面答应。何老大、何老二都爬了上来,见豹子已经死了,欢喜得什么似的。

何老二过来接矛,说道:‘你松手去歇歇,我替你挺着。’吴寄庵实有些力乏,即松了手。何老大在地下拾起那刀,笑嘻嘻的走到豹子跟前,一手抓了头皮,一手持刀,将头割了下来。

凤凰厅猎户的习惯,打猎时遇着猛兽,谁先下手打的,谁独得那头,皮肉均分,多少仍是一样。但是得头的人,大家都得去道贺,送酒食给他,非常的光彩。何老大割下那头来,将刀还给吴寄庵。双手捧了头,对吴寄庵道:‘请你同我兄弟,抬这身躯下山。’“吴寄庵那时年轻,独自刺杀了这么大的豹子,心中非常得意,一时也没留神,即同何老二抬了豹子,跟着何老大下山。

在路上遇着的人,都跟了看。有认识何老大的,赶着道恭喜,问打豹子时的情形,说这水牛般大的东西,不是一把好手,哪

能制服得它下。何老大便也装出高兴的样子,指手舞脚的,说他如何一矛刺中了肚皮,再一矛结果了性命。吴寄庵听了不服,放下豹躯,辩道:‘怎的是你刺杀的?你们兄弟两个见豹子来,就滚下山去了。我刺杀了,你们才上山,赶现成的割下头来,好不害羞,硬想夺我的豹子头去。’何老大冷笑道:‘你这人才不害羞。你不去照照镜子,可是刺杀豹子的人物?并且你只带了把刀,这豹子分明是矛刺死的,你还想争我的功吗?诸位大家看,那枝矛上不是有许多的血迹?’看的人听了,见吴寄庵身体瘦小,又没穿猎服,不像能刺豹子的人,便都和着何老大说。有揶揄的,有冷嘲热笑的。有问何老二的,何老二自然说是哥哥杀的。吴寄庵急得将上山及遇豹子刺豹子的情形说给大家听,那些人只是不信。没法,只得高声说道:‘诸位必不相信,我有个最容易证明的法子:诸位刚才说的能刺这般大豹子的人,必是把好手,何老大又说我不像个刺豹子的人。我于今同何老大打,他既能刺豹子,必能打得我过。请诸位作证,谁打赢了,豹子是谁刺的;打死了不要偿命。’看的人听了说:‘这法子公道!’何老大原没本领,听了这话,有些胆怯。只是大家赞成这办法,吴寄庵又逼着,不由他不依。

“吴寄庵已由豹躯上取下矛来,挥手教看的人立远些,矛尖指着何老大道:‘来,来,来!’何老大无奈,也挺矛说道:‘且慢,我还有话说。’吴寄庵只道他真有话说,将矛头低了低说道:‘什么话?快说。’何老大乘吴寄庵说话的时族,挺矛朝前胸猛刺过来。吴寄庵吃了一惊,说时迟,那时快,矛尖离胸只有半寸远,让不及,架不及,赶忙往后一退,松手将自己的矛一丢,一起手将矛尖夺住,愤极了,用力一拖,何老大怎禁得吴寄庵。猛力,身子往前一栽,恐怕跌地,松了矛。吴寄庵手法何等快捷,立刻将矛尖掉转,何老大脚还不曾立住,

尖矛已到肋下。休说躲避,看尚没看清楚,矛尖已洞穿肋骨,身子往后便倒,矛跟着透过脊梁,插入地下。吴寄庵一手握住矛柄,一手指着大众说道:‘诸位请看,我刚才刺杀这豹子,正是这种手法,诸位相信了么?’大家吐舌说相信了。吴寄庵抽出矛来,指着何老二道:‘你来,你来!’何老二吓得发抖,哪里敢动呢。吴寄庵道:‘我并不和你打,你只向诸位说明,你哥子是如何起意谋夺我的豹子头,便不干你的事。’何老二见哥子被吴寄庵刺死在地,哭向众人道:‘豹子实不是我哥子刺杀的。当豹子来的时候,我哥子先滚下山,我也待往下滚。

他将我手中的矛夺下来,至如何的刺法,我和我哥子在山下不曾看见,只听得豹子喘吼的声音。这种声音,我等听熟了,不是受了致命伤,不这般喘着吼的。我哥子即向我说道:“豹子一定被姓吴的刺杀了,只是他又不是猎户,倒刺杀了豹子,我等反逃避下山,面子上须不好看。我们何不冒这功?好在刺豹子的矛是我们的,他只带了把刀,他要争着说是他刺死的,道理说不过去。”当时是我不该赞成他,才弄出这事来。’众人听了,唾一口骂道:‘争夺人家的功劳,较量的时候又想暗箭伤人,这是该死的!你自家去收尸安葬罢!豹子头是吴家的,我们大家送到吴家去。’众人说了之后,教吴寄庵捧了那头,也不顾何老大的尸首,与何老二哭泣,都高高兴兴的拥到吴寄庵家里贺喜。左近十多里路远近的人,听说这事,络绎不绝的来吴家庆祝胜利。何老二便从此没人瞧得他来。你看那凤凰厅的风俗,强悍得厉害么?”

熊义听出了神,至此间道:“后来他怎的会到这里来留学的哩?”邹东瀛道:“他就是那年从黎谋五先生读书,渐渐的变化了气质。觉得少年时候干的事,野蛮得不近人理,深自隐讳,不肯向人道出半字。民国二年,湖南考送留学生,兄弟两

个都考取了,才来这里留学,此刻住在胜田馆。”熊义道:“若是我那朋友萧熙寿听了,一定要去拜访他。”邹东瀛道:“拜访是拜访,只是想他出来同日本人比武,他必不肯的。”当晚二人复闲谈了一会,各自安歇了。

次早,熊义还睡着没起床,萧熙寿来了。从被中将熊义拉起,问昨天失约的缘故,熊义胡乱掩饰了几句。萧熙寿道:“我昨日从你这里出去,因为我的信件都是由青年会转,顺便去看有信来了没有。一进青年会的大门,就听得里面有人像喊体操的声音,在那里一、二、三、四的数。许多人的脚,顿得地板乱响。我想体操的脚声,没那么重,推门向里一看,只见十多人成行列队的,正在练拳。一个教师,凶眉恶眼,一脸的横肉,年纪有四十多岁了,一边口里数着,一边陪着学生练。

看他的手脚,干净老辣得很,我便有心想结识他。见正在那里教,即找了个会里的职员,问个详细,才知道天津的武德会,在此地设了个分会,问会长是谁,哪晓得就是你说的什么蔡焕文。那教师姓郝,叫什么名字,那职员也不知道。”熊义笑道:“听了,不更欢喜吗?去打小鬼,又多一个帮手。”萧熙寿也笑道:“我自是欢喜。你快洗了脸,用早点,同去青年分会看蔡焕文,不要迟了,他出了门会不着,又得耽搁一日。你不知道,我那想去复打的心思切得厉害。”熊义洗了脸,进房道:“我再说个人你听,你一定又要欢喜得什么似的。”随将昨晚邹东瀛所述吴寄庵刺豹的事,复说了一遍。萧熙寿真个喜得跳起来,逼着熊义请邹东瀛过来,求他立刻绍介去会。邹东瀛道:“吴寄庵不妨迟日去会,他横竖不肯去同日本人比武的,先会了蔡焕文:打过日本鬼再说。”萧熙寿心想也是不错,只得等熊义用过早点,同到早稻田青年分会来。

蔡焕文提着书包,正待去上课,熊义上前给萧熙寿绍介了,

述了拜访之意,蔡焕文忙握手行礼,邀到楼上。萧熙寿看好房中,一无陈设,几个漆布蒲团之外,就只一张小几子塞在房角上,四壁挂满了刀剑棍棒,还有一张朱漆洒金花双线弹弓,一个织锦弹囊,盛着一囊弹子,都悬在壁上。蔡焕文将房角上的几子拖出来,放在当中,四周安了几个蒲团,请萧、熊二人坐下,自己到隔壁房里,托出茶盘烟盒来。萧熙寿看了隔壁的房,又见这房中席子的边都磨花了,料定这房是他专练把势的。蔡焕文陪坐着,向萧熙寿客套了几句,萧熙寿是个直爽人,开口即将三崎座比武的事说了出来,要求蔡焕文就今晚去复打。蔡焕文听了,也是气不过,说道:“日本小鬼,最是不肯给便宜中国人占。足下既是得了这么个结果,莫说兄弟去不能占胜利,便是霍大力士来,也是占不了胜利的。好在足下并没吃亏,依兄弟的愚见,犯不着再去和他们较量了。”萧熙寿道:“可恶小鬼太作弄中国人,这口气不出,我心实不甘。我想足下必会擒拿手,和他们比试的时候,冷不防的赶要害处点他一下,不送了他的命,也要使他成个残废的人。”蔡焕文笑着摇头道:“使不得。承足下见爱,不生气,他和我们并没深仇,他也是为要名誉使狡计儿,无非想足下不和他比,于足下的名誉又无损伤,无端送了人家性命,并且仍是不能增加名誉,心术上似乎有亏些。”萧熙寿听了,不觉肃然起敬道:“好话,好话,正当极了。我心中因一时受气不过,逼得走了极端,恨不得将那些小鬼一个个都弄成残废,才觉开心。一日两夜全是这般存心,直到此刻方明白过来,竟是大错了。复打真犯不着。”

萧熙寿至此,便想问霍大力士的事。猛然听得窗外楼底下,砰然一声手枪响,三人都惊得站起来,接连听得响了两声。青年分会楼上,住了四十多会员,听了这枪声,齐向楼下飞跑。

一阵地板声,就像起了火逃命一般。萧熙寿道:“什么事,我

们何不也出去看看?”熊义道:“我们就此回去罢,蔡君把功课看得重的,不要在这里耽搁了他上课的时间。”蔡焕文因在毕业试验的时候,也实在怕误了功课不能毕业,巴不得二人快走,即提了书包,送二人出了青年会。也不打听枪声因何而起,向萧、熊说了两句道歉再会的话,匆匆的去了。萧、熊见青年会旁边一所小房子门口,拥着一群中国人,都颠起脚,伸着脖子,争向房里望。房里还有人在那里,拍桌打椅的大骂。萧熙寿笑道:“你听声气,也是中国人,同去看看。在日本动手枪,这乱子只怕闹得不小。”熊义道:“去看他做什么?不要碰着了那手枪的飞弹,受了伤,才没处伸冤呢。”萧熙寿嗤了声道:“你的命就这么贵重?门口那些人不怕手枪,飞弹就偏偏打着了你。”说完,也不管熊义来不来,提起脚飞跑到那门口。他力大,挤开众人,就门缝朝里一望,也没看出什么。只听得有女人哭泣的声音,一个男子也带着哭声说道:“你这样欺负我,我也不在这里碍你的眼了,拿路费给我,就回国去。你记着就是,你拿手枪打我。”又一个男子的声音,略苍老一点,说道:“你要回国去你就走。我拿手枪打你,不错。你有本领,随便什么时候你来报仇便了。”女人忽然停了哭声,说道:“你们再要吵,不如拿手枪索性将我打死。你们不打,我就自己一头撞死。”带哭声的男子,鼻孔里连哼子几声道:“你这祸胎死了倒没事,你就撞死,我自愿偿命。有了你,我横竖是要遭手枪打死的。”女人即放出很决绝的声音说道:“好,好,我死了,看你有得快活!”接连听得几个人的脚,擦得席子乱响,气喘气急的,好像几个人打做一团。不一刻,女人放声大哭。

萧熙寿很觉得诧异,问看的人,可知道里面是谁,因什么事这般大闹。即有人答道:“这屋里住了叔侄两个,并不见有家室。他们叔侄的感情很好,平日出外,总是二人同去同回。

今日为什么动手枪打起来,却不知道。”再听里面哭泣的声音,渐渐小了。“哗啦”一声,推开了门,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子,穿着青洋眼,披了件獭皮领袖的外套,手中拿一顶暖帽,低着头泪痕满面的,匆忙套上皮靴;众人忙让开了路,他头也不抬,径问鹤卷町那条路上走去了。登时房里鸦雀无声,看的人一哄都散了。萧熙寿看熊义还立在那里等,跑上前笑道:“你不来听,真好笑话。刚才从那屋里出来的那少年男子,你看见么?”熊义点头道:“看见了,一个好俏皮后生。他那文弱样子,也会打手枪么?”萧熙寿道:“打手枪的怕不是他,他大约是侄子;还有个年老点的,是他的叔子。听他们吵嘴的口气,又夹着个女子的哭声,总离不了是一个醋字。”熊义旋走着说道:“管他们醋也好,酱油也好,我们回去罢。”萧熙寿约了,何时高兴,即来邀邹东瀛去拜访吴寄庵。二人分头归家去了。

且说那打手枪的是谁,因何这般大闹?说起来,也是留学界一桩绝大的新闻。闹遍了东瀛三岛,当日无人不知,无报不载,险些儿出了几条人命。这叔侄两个姓章,浙江人,叔名章筱荣,今年二十五岁。他父亲兄弟两个,都在英国什么洋行里当买办,积了二三百万家产,并没分析,各人都娶了三房姨太太,全家在上海居住。章筱荣的伯父七十来岁了,两个儿子都在西洋留学;一个孙子,就是和章筱荣闹的,叫章器隽,今年。

十六岁了。叔侄二人在上海的时候,手中有钱,就有一班不成材的青年,引着他们无所不为,无人管束的,全没些儿忌惮。

章器隽本来生得柳弱花柔,等闲千金小姐,还赶不上他那般腼腆。不知被何人教唆坏了,叔侄两个,竟做出那非匹偶而相从的事来。一日章器隽的父亲从西洋来信,教儿子去日本留学。

章筱荣一则丢不开侄儿的情义,一则终年在上海也有些厌烦了,便向他父亲说,要同章器隽去日本留学。他们有钱的人,

听说儿子肯去求学,哪里不许可的?随拿出钱来,叔侄两个双双渡海,便入了留学生的籍。初到日本的时候,在同乡的家里住了几个月,想在日本研究饮食男女的事,不能不学会日本话。

年轻的人,只须三五个月,普通应用的话,便多说得来。章筱荣既将日本话学会,带着章器隽在本所租了一所半西式房子,用了两个日本年轻下女,也在明治大学报了名,缴了学费,领了讲义,只不去上课。讲义系日本文,更看不懂,便懒得理它。

章筱荣在上海的时候,长三幺二堂子里浪荡惯了的,到日本如何改得了这脾气?也跑到京桥神乐坂这些地方,嫖了几晚艺妓。章器隽作怪,居然和女人一样,也吃起醋来。章筱荣一夜不回,第二日章器隽必和他闹一次,也一般的撕衣服,打器皿,扭着章筱荣爪抓口咬。章筱荣只是低声下气的,温存抚慰。

但是无论章器隽如何打闹,章筱荣敷衍是敷衍,脾气却仍是不改的。到日本不上一年,已闹过无数次,闹得章筱荣渐渐不耐烦起来了,有时也将章器隽骂几句,甚至拿出叔子的架子来动手打几下。不知尊严是不能失的,失了便莫想收得回来。真是冤家聚了头,章筱荣越闹越横心,章器隽就越闹越凶狠。事有凑巧,他有个同乡姓张的,由江西亡命到日本,带了个姨太太,名叫绣宝,本是在上海长三堂子里新娶的。娇艳不过,住在上野馆,惹得一般轻薄青年,馋涎欲滴。住不到许多时,姓张的托人在袁世凯面前运动了特赦,接了朋友打来的电报,须去上海接洽。因带着家眷累赘,只道去一趟就要回的,便将绣宝留在上野馆,一个人回上海去了。张绣宝在上野馆,和一个姓李的姘上了。看过《留东外史》第四集的看官,总还记得有一回李锦鸡在上野馆闹醋,险些要打手枪的事,那二十来岁的女子,即是张绣宝。自李锦鸡那夜闹过之后,听凭那青年会姓李的独自将张绣宝霸占,没人敢问,也没人敢再吊张绣宝的膀子。只

可怜张绣宝的丈夫,一个人回到上海。谁知那电报是假的,刚到几日,竟被侦探骗出租界,送到镇守使衙门,连口供都不问,就活生生枪毙了。

这消息传到上野馆来,张绣宝因相从不久,没有感情,不独不哭;反杀千刀杀万刀的,骂他丈夫不该将她带到日本来。

逢人便说姓张的不曾留下一点财产,于今什么不问死了,丢得她无依无靠。浙江同乡,有几个老成的人,见张绣宝如此年轻,一个人住在上野馆,又曾闹过乱子,但是她有丈夫在,别人不便去干涉她。此刻她丈夫既是死了,她总是浙江人,同乡的不能不顾全面子,就在替姓张的开追悼会的时候,提出善后的条件来,善后无非先要钱。留学界各省都有同乡会,同乡会成立的时候,都得积聚些会金,各省多寡不等。浙江留学生多,会金也很充足,在全盛时代,多至八千余元。当时出了张绣宝的问题,有说从会金里提出多少,交张绣宝做维持费的,有说规定一个数目,从会金提一半,大家再凑集一半的。许多人正在议论,忽然跳出个人来大声说道:“一个月不过几十元钱,也值得这般议论?也不必从会金里提,也不必要大家凑集,由我一个人担负罢!”大家听了,都吃一惊。

不知说话的是谁,且俟下章再写。

第八章

浪子挥金买荡妇花娘随意拣姘头

话说大家听了这般大话,争着看那人时,正是章筱荣。同乡会都知他是个有钱的人,但是从没听说他做过慷慨疏财的事。他初来东京的时候,同乡会因见他们叔侄是个大阔人,特意开会欢迎他们,要他多捐助点会金,预备将来或在北京,或在上海,设个浙江图书馆。他听了,皱了一会眉头,提起笔来,大出手写了十块钱。同乡会的会长,冷笑了声道:“我和你比财产,只算得个寒士,我还捐了一百元。请你在十字上添一撇罢,你这样的阔人捐一千块钱,办这于全国有益的图书馆,也不算多了,也不觉冤枉了。”章筱荣吓得吐舌,大家恭维的恭维,挖苦的挖苦,才改成五十元。倒是章器隽不待人费口舌,写了一百元。以后无论开什么会,但是传单上载了备金会的字样,总不见他到会。这追悼会因有些设备,会金取得很重,他倒来了。,张绣宝的生活维持问题,并没向他商议,他忽然如此慷慨,说出这般大话来,不由得到会的人不犯疑。

会长见他说得淋漓痛快,忙将手掌拍得乱响,众人也跟着拍了一阵。会长等掌声住了,说道:“既是章君肯如此仗义,一人担负张绣宝的生活,我们的责任就没有了,真是难得。不过还有个问题,须得与章君大家研究,章君要知道,我等所提议张绣宝君的生活维持问题,是因为她年轻,远在异国,一旦

把丈夫死了,没有依靠,恐怕为生活在此地弄出不尴尬的事来。

一则对死去的张君不住,一则也失了我们浙江同乡的体面,因此才提议筹点钱给她。若能为张君守节,可维持她下半世的生活,不然,也有钱可以回国,随她自行适人,总以不久住日本不弄出笑话为目的。上野馆是个藏垢纳污之所,尤不宜住。章君美意,担负她的生活,这一点是要请章君注意的。”章筱荣一口承认道:“这是我应尽的义务。”到会的人,都知道张绣宝不是安分的人,又都不肯结怨逼着她回国,在这里不维持她生活,一定要闹到实行卖淫,丢尽浙江人的脸,巴不得章筱荣出头,顶这烂斗笠。只要她不再住上野馆这众目昭彰的地方,虽明知章筱荣不怀好意,谁肯多管闲事,使名誉金钱上都受损失。会长是逼于地位的关系,不能不正式做个问题,故意和章筱荣研究,他既一口承认,是应尽的义务。会中尖刻的人,便要张绣宝向章筱荣道谢。张绣宝本不知什么叫廉耻,真个就席上瞟了章筱荣一眼,磕头下去。大家又拍掌哄笑起来,会长连忙喊散会。从此张绣宝便由浙江同乡会开会交给章筱荣了。

散会之后,章筱荣同张绣宝到上野馆商议迁居。张绣宝水性杨花,见章筱荣年轻,又有的是钱,登时将那爱青年会姓李的情分,纤悉不遗的移注在章筱荣身上。章筱荣因怕章器隽不依,不敢移到家中同住,就在本所离家不远的地方,另觅了所房子,带着张绣宝置办了些家具,清了上野馆的帐,搬到新房子里来。也雇了两个下女,出入俨然夫妇,只夜间不敢整夜的歇宿。如此过了四五个月,章器隽虽疑心章筱荣有外遇,但每晚归来歇宿,闹不起劲来。

一日,章筱荣到张绣宝那里去,刚到门口,一个邮差送信来了。章筱荣接在手里一看,封面写着“张绣宝女士”,下写“青年会苹卿寄”。连忙开了封,抽出来才看了一句“来书具

悉”,张绣宝已在房中听得门响,料道是章筱荣来了,跑出来迎。接。一眼看见章筱荣手中拿着封信,脸上变了颜色,早已猜着是青年会李苹卿写来的。一时只急得芳心乱跳,不暇思索,伸手便去夺那信。章筱荣怎肯由她夺去?将身一偏,握得牢牢的,伸远了手看。张绣宝一下没有夺着,心里更急,见他伸远了手在那里看,也不顾地下踩脏了袜子,跳下去,一把将章筱荣抱住,挤在壁上,拼死去抢那信。章筱荣气力本小,被张绣宝挤在壁上动弹不得,只紧握了信举得高高的,一手去推张绣宝。口中骂道:“无耻贱人!我难道待你错了,写信引野鬼上门。”张绣宝知道章筱荣最怕咯吱,在他胁下捏了两下,章筱荣的手果然缩了下来。张绣宝双手捉着那手,用力拨开手指,两个对撕,将信撕得稀烂。章筱荣喘着气跳起来骂。张绣宝见已将信撕烂了,便大了胆,也开口骂道:“我又没卖给你,我又没嫁给你,你能禁止我和朋友通信?好没来由。”一边骂,一边哭进房,反将桌上陈设的器物,朝席子上掼得一片声响。

掼完了,攀倒桌椅,打得乒乒乓乓。章筱荣站在玄关里,气得手脚冰冷。本想跑回去,从此不理张绣宝,一转念又有些舍不得。听她哭啼啼的在房里打东西,把不住,急忙脱了靴子走进房,圆睁两眼望着。张绣宝见他进房,停了手,往后便倒,脚连伸几伸,一声妈没叫出,咽住了气,直挺挺的不动弹了。

章筱荣看她的脸色时,如白纸一般没一些儿血色。怕闭住了气,不得转来,跑拢去弯腰去摸她的手,竟是冰冷的,摸胸口,只微微的有些动,倒吓慌了,忙叫两个下女,大家来救,自己用大拇指掐了张绣宝的人中。下女立在旁边望着,知道要怎么救呢?幸张绣宝被章筱荣掐得人中生痛,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章筱荣才放了心。张绣宝一边哭,一边在席子上打滚,口中数说,“我直如此命苦,在堂子里的时候,

受尽了磨折;好容易嫁个人,飘洋过海到日本来,不曾舒服一天就分开了。一天一天的望他回来,眼都望穿了,望得一个死信。同乡的一番好意,要凑钱维持我,你偏要当着人夸海口,说担负维持我的生活。谁知你倒起了不良之心,将我软禁在这里,一步也不许我出外,于今是更凶狠了,连和朋友通个信,也想禁绝我的,我又不犯了罪,你是这样的对待我,实在受不得。我去见同乡会的会长,将你和我的情形,说给他听,请他评判评判,看可有这理由。”章筱荣见她是这么说,也真怕她去将实在情形告诉同乡会的会长听,反凑近身用好言去安慰她,张绣宝还做作了许久,才得平安无事。

又过于几时,这日,章筱荣托人在上海买了些衣服裁料,兴高采烈的,一手提了一大包,来送给张绣宝。进房不见了人,下女惊慌失措的,说是今早天才明,来了一乘汽车,三个男子打门进来。太太还睡在床上,一个身躯矮小的男子,在床跟前和太太说了许久,太太只是摇头不起来。那矮子像很着急的样子,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五寸多长,黑漆漆的,指着太太的胸口,太太吓得扯被卧盖了身体。我们不懂话,又见矮子是来过几次的,太太对我们说是她的兄弟,教我们不要告诉老爷。

因此我们虽见那矮子的情形,是像逼着太太,太太不叫我们拢去,我们就在这隔壁房里望着。那两个同来的男子,打开了柜,将两口衣箱,一个驮一口,送到汽车上。矮男子逼着太太起来,胡乱穿好了衣,提了那放在枕头边的小铁箱子,被矮男子推着出去了。我赶过去问:“太太上哪里去?老爷只怕就要来家了。”太太流着眼泪说道:“我去去就回,老爷来了,你就说我出外买东西。”那矮男子不许太太多说,拖上了汽车,飞一般的去了。我们两人正在这里着急。

章筱荣听了这话,急得只管顿脚,看柜里的箱子,及稍值

钱的衣物,都搬跑了。他曾见过李苹卿,是个极矮小的身体,知道一定是他,手中拿着黑漆漆五寸多长的东西,不是手枪是什么?必是张绣宝不愿意跟他去,他说了许久,说不肯,只得拿出手枪来威逼她。可怜她一个弱女子,哪有什么抵抗力?但是驾着汽车,将她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个人胡猜乱想了一会,忽然想起那日的信来,虽然拖拖扯扯的没看清楚,仿佛见上面有,“同归于尽”、“不要后悔”两句话,因她哭哭啼啼,急得闭了气,一时不好诘问她;气平了之后,她又发誓愿,表明心迹。是我大意了,不曾注意防范她。李苹卿这杂种,实在可恶!若就是这般由他霸占,不设法抢了回来,我怎能甘心。

此刻何不去青年会打听,总能探出些踪迹。想罢,交了一块钱给下女,教她买菜做零用,小心门户,我每日仍到这里来一次。

将两包衣服裁料收入柜中,出来乘电车来至神田青年会。从会员一览表内,寻了个同乡的会员,姓胡名壁的。抽出张名片来,交给门房去通报。见面之下,却是不曾会过的。

这胡璧虽是浙江人,十几岁就在英国留学,居西洋八九年,直至前月才回来,因此章筱荣不曾会过。寒暄几句之后,章筱荣即问他知道李苹卿的下落否?胡璧道:“李苹卿是我们会里的干事。我昨日在总干事房里坐,见他向总干事请假,说有个亲眷,在横滨中国会馆,病得厉害,有信来招他去看护。病好得快,三五日便回;若病得奄缠,或是死了,只怕还要运灵柩回籍,耽搁三五个月也不知道。总干事说杜威博士就要来日本了,会里欢迎他,须得人办事,不能请这么久的假,他点了点头就走。他走后总干事心里有些不高兴,说这人终日在外干些不道德的事。有一次还在隔壁上野馆,因争风吃醋,要拿手枪打人。我们青年会是个扶持人类道德的机关,会中有这种人,真是不幸的事。我听了总干事的话,才知道他是个不讲道德的

人。你要问他的下落,他是到横滨去了。”章筱荣问道:“可能知他是一个人去,还是有人伴他同去的呢?”胡壁摇头道:“我和他没交情,不是在总干事房中遇着他,还不知他要去横滨。谁问他是个人是有人伴着?”说话时的神色,似乎怪章筱荣不应该是这般问,旋说旋拿了本书在手中,说完了,即低头看书。章筱荣是想详详细细的打听了,好去一把将张绣宝夺回来。胡壁哪里晓得?好像没头没脑的,一盆冷水浇了下来。章筱荣再也坐不住,神智昏乱的起身出来,胡璧只略抬了抬身,并不远送。

章筱荣走出青年会,站在那石级上打主意,想就到横滨去。

忽记起李苹卿有手枪,在上野馆为争风险些打死人,这一去遇着了,怎保得他不拿手枪打我?听下女说是三个人,则是他又添了两个帮手。我要找帮手倒容易,同乡中有穷得精光的自费生,多给他们几十块钱,不愁不帮我。只是手枪这东西,听说要警察署的住居证明书并许可状,方能向猎枪店里去买,这许可状如何问警察署要得着?我们又住在本所这人烟稠密的地方,不能说是防家。独自站在石级上想来想去,不搬到乡村僻静之处,必买不到手枪。我此刻何不往早稻田大学背后一带荒凉地方去寻寻房子看,在那一带寻了房子立刻搬去,到警察署借口防家,料没不肯的。想罢,坐了乘人力车,拉到早稻田,开发了车钱,四处留意,看挂有贷家牌子没有。沿途看了几处,都不合式,径寻到青年分会旁边,才寻了一所小小的日本式房子,倒很精致。找着房主人,问了问租价,懒得争论,放了定钱,房主人将贷家牌子去了。

章筱荣看表已是午后两点钟,他自午前八点钟在家吃了点面包、牛乳出来,本打算在张绣宝家吃午饭的,因出了这乱子,直跑到这时候,才觉得腹中饥饿起来。恐料理店耽搁工夫,就

在一家小牛乳店里,吃了些面包、牛乳充饥。急急忙忙归到家中,教一个下女在家帮着收拾行李,一个下女去告知房主人,因有紧要事故发生,立刻便要搬家,房金仍是缴足一个月,并不短少,要他派人来看房子并没损坏,回头顺便唤两乘小车来搬运行李。下女不知就里,问因什么事如此急急的搬家。章筱荣急得跺脚道:“你管我因什么事?我教你去说,你照样去说了便是。”下女听了,不敢再问,报丧一般的跑着去了。章器隽道:“又是什么鬼来了,住得好好的房子,这个月还住不到几日,白丢了一个月的房钱,劳神费力的搬什么?”章筱荣道:“你快收拾东西罢,不用啰唆了。我难道不晓得白丢房钱?莫说一个月,便是一年也要丢了。我自有道理,你不用管,若再在这房里多住一天,连我的命都没有了!你小孩子哪里知道?”章器隽见章筱荣说得这般慎重,又见他神色慌乱的样子,只道这房子要出什么毛病,便不再说。留学生家中,都没多少器皿的,一会儿拾夺好了。房主人来看过房屋,没得话说,即时搬向早稻田来。

次日到警察署,说了为防家要买手枪,请发给证明书许可状。警察照例派人调查家里的情形,见章筱荣家中像是有钱的,答应了。章筱荣拿了许可状,跑到猎枪店,买了杆勃郎林手枪带在身上。五十块钱一个,买了六个帮手。中有两个是湖南省宝庆人,一个叫谭先闾,一个叫刘应乾,都略懂一点拳脚,受大亡命客连带关系,跟随到日本。大亡命客却不肯出钱供养他,便专一帮着那些有钱的伟人,跑腿听零星差使,随事括削几文度日。最希望的是大伟人与大伟人闹意见,好平空捏出谣言来,不是这个大伟人要与那个大伟人为难,便是那个大伟人想刺杀这个大伟人,于是两边大伟人都要请他们来家里保护,出外跟随,他们就见神见鬼的。今日说那房角上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

在那里探头探脑,怀中还像插着很重的东西,大约离不了手枪炸弹,我们过去识破了他才走开了,明日又造一封匿名信,由邮局投来,说多少恐吓的话,大伟人生命何等贵重,怎敢教他们离开一步?他们的生活全是这般过度。

谭先啰、刘应乾二人,一晌都靠着几手拳脚,在陈军长、康少将门下吃喝。刘艺舟的戏班子到东京演戏的时候,谭、刘二人跟着混了些钱。直到于今,几个月全没生意上门。打听得章筱荣要找帮手,出得起价,人上托人,保上托保,生怕不合式。章筱荣用人之际,岂有不合式的?当下中了选,颁发了五十元身价。那四个是章筱荣的同乡,身分和谭、刘一样,虽不会拳脚,身体却还壮实。发过身价,章筱荣将原由演说了,誓师一般的要他们同心协力:“找着张绣宝,务必努力夺回。李苹卿如敢抵抗,便活活的将他打死,有我姓章的负责,不与你等帮忙的相干。”六人同声应了遵命。谭先闿道:“此去既免不了有格斗的事,我等须随身带着应用的兵器,方不至临时受窘。”章筱荣听了踌躇道:“手枪我只得一杆,还费了无穷的手续。在此地如何找得出随身应用的兵器呢?”谭先闿道:“刀枪棍棒用不着,又要便于携带,又要不碍眼,我倒想出一种绝妙的兵器来了。”章筱荣欢喜,忙问是什么?谭先闿道:“花三块钱,到‘五十钱均一店’,去买六根簿记棒。只有尺来长,中间贯了铅,拿在手中和铁尺一样,非常称手。若在致命的地方给他一下,也够受的了。”大家听了都得意。章筱荣登时拿出三块钱来交给谭先闿,教他立刻去买。谭先闿飞也似的去了,须臾,汗流浃背的抱了六根簿记棒来。一人拿了一根,插在裤腰里,外面一点也看不出。

章筱荣领队,即时出发,乘火车到得横滨,在山下町日之出旅馆住下。次早章筱荣分派了,各人分头探访。自己到中国

会馆,问李苹卿没人知道。至黄昏时候,六人先后回来,都没访出下落。章筱荣急得心里如火焚,越是想到张绣宝和李苹卿同睡时情景,越是难过,整夜不曾合眼。连访了三天,绝没访出一点踪影,心想:胡壁所说,必是李苹卿随意捏出事由,骗着总干事好请假的;不如且回东京去,或者他还在东京,即不然,消息也灵通一点。遂领着六人,复回东京来。此次费了五六百元钱,用了不计数的心血,没一些儿效果,章筱荣自是气闷。谭先闿等六人也无精打采,只得都以担任探访自矢,一有消息,便来报告。章筱荣没法,只索由他们去了。既没了张绣宝,本所的房屋用不着,即时退了。开发下女,将器用一切,都搬入新家来。章器隽免不得寻根觅蒂,大吵小闹几场,章筱荣免不得极力温慰一番,也就没事。

时光易逝,转瞬过了月余。一日,忽邮差送了封信来,封套上贴了无数纸条,系转了数次的。一看,还是写了本所的地名,认得是张绣宝的字,心中喜得只管砰砰的乱跳。忽忙抽出信来看时,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不知张绣宝信上写些什么,下文再宣布罢。

第九章

夺姘头恶少行劫抄小货帮凶坐牢

却说张绣宝的来信,上面写着道:“自那日绝早,被李苹卿统率两名凶汉逼迫上车,监囚犯一般的,由火车运到神户,在须磨町乡村地方,一所小房子里面禁锢起来。初到时三人轮流看守,夜间李苹卿逼着和他同睡,我抵死不从,几次拿手枪要将我打死。我料你必然着急寻找,无一时一刻不想给你个信,奈监守得紧,莫说不能写,便写了,也决不由我寄。幸喜昨日雇了个下女来,我给了她一块钱,要她瞒着他们替我送到邮筒里。我这信是在厕屋里,借着大便,匆忙写的,至于别后的苦楚,也说不尽。你得了信,务必照封面上载的地名,前来设法救我。此刻凶汉去了一个,是山东的马贼。”

章筱荣看完收入怀中,揩干了眼泪,仍找了谭先闿、刘应乾来商议。谭先闿道:“凶汉既去了一个,连李苹卿只得两人,我们去三人足对付得下,不必再找前回同去的人了。”章筱荣喜道“只要二位真对付得下,我也不图省钱,按着他们四人的钱,多送给二位。不过地方是知道了,但我们去,应如何个救法方才妥当?”刘应乾道:“他们来抢张绣宝的时候是绝早,我们也照样用拂晓攻击,在睡里梦里的时候,猛不防劈门进去。

我同老谭对付李苹卿两个。你自去夺张绣宝上车。我在神户住过,须磨町通神户市有条大路可行汽车;我们就今晚乘火车,

明日午后七八点钟可到神户,在神户住一夜,后日不待天明,租一乘汽车。三四十分钟便到了,办完了事,回神户吃早饭。”章筱荣听了,喜得不住的夸赞。三人就在中央停车场旁边一家小料理店内用了晚饭,乘七点四十五分钟的急行车,风驰电掣的,第二日午后六点钟,早到神户。照着刘应乾说的,如法炮制,次早黎明,汽车到了须磨。章筱荣从怀中摸出那信套,用手电照着载的小地名及番号,对汽车夫说了。一会寻着了,在须磨寺的背后一个小山底下,路太仄狭,又太崎岖,汽车不能前进,只得远远的停着。交待汽车夫,将汽车掉了头,就在此等候,万不可离开,汽车夫自是点头答应。三人跳下车,章筱荣抽出手枪,拨开了停机钮。刘应乾在前,谭先闿在后,悄悄走到那房子门口。见番地一丝不错,刘应乾便要动手劈门。

谭先闿忙止住了他,小声说道:“不可鲁莽。万一错了,打到日本人家,不是当耍的。我们去喊他的后门,下女必疑是肉店或小菜店,问明了,再打进去,不怕他们跑了。”章筱荣连说有理。

三人转到后门,章筱荣学着日本下等人的口音,喊了两声御早。随着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即听得里面日本女人的声音答应,仿佛脚步响。将近响到后门,忽然楼上一个中国男子口音,用日本话厉声呼着“且慢”!足音登时停了。章筱荣已料定是李苹卿,一把无名火,哪里按捺得住?吼一声:“不劈门进去,更待何时?”谭、刘二人应声,只三拳两脚,日本房屋门壁本不坚牢,谭、刘又有气力,早已把那门劈倒在一边。谭先闿耸身一跃,窜进了厨房,下女吓得跌倒在地,放声喊“强盗”!刘应乾将腰一弯,正待往里窜,“拍”的一声,一颗手枪弹,猛然从房里楼梯中间斜穿了出来,正打刘应乾头上擦过,毡帽上穿一个洞,刘应乾惊得往旁边一闪。章筱荣因谭先闿已

经进房,恐误伤了,不敢开枪。一手拉了刘应乾,喊声“杀进去”。也不顾手枪厉害,鼓起勇冲进厨房。只见谭先闿舞着簿记棒,正和一个人在房中决斗,不见李苹卿的影子。刘应乾窜上前,朝那人小腹上只一腿,踢个正着。那人双手捧住小腹,一屁股顿在席子上,高声告饶。谭先闿举着簿记棒,正要劈头就打,刘应乾连忙架住,说不干他事,他不过和我们一样,只要他不再为难了。那人扬手道:“正是不干我事,他们在楼上,我再不帮他了。”二人也不答白,回头看章筱荣伏身楼梯旁边,擎手枪瞄着楼上。二人抬头望去,并没人影。谭先闿向章筱荣道:“你将手枪给我,让我先上楼去,久了不妥。”说着,一手夺过手枪,三四步窜到楼口。李苹卿也擎着手枪,躲在那里,见谭先闿这等凶猛,逼近了身,也实在有些胆怯。凡是拿手枪打人,除非有深仇大恨,或是临阵对敌,才不胆怯,才不手软。

李苹卿既是有些胆怯,手便觉得软了,不敢拨火,又怕谭先闿打他,爬起来,想把谭先闿推下楼,哪来得及。谭先闿也是怕闹人命,虽则章筱荣说了负责的话,自己总脱不了干系,见李苹卿擎着手枪不放,便也停了手。李苹卿才爬起,只一掌过去,不禁打,又跌下去。一把抢下手枪,用脚踏着胸膛,略使劲按了下,即喊“饶命”!

刘应乾、章筱荣一拥上来,章筱荣见李苹卿躺在地板上,闭目等死的样子,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指着骂道:“你也有今日!我不将你打死,怎消我胸中恶气?”说时,从刘应乾手中接了簿记棒,在李苹卿身上才打了两下。张绣宝忽从房中跑了出来,一把抱住章筱荣那拿簿记棒的手膀,口里颤声说道:“不要只管打他了,快走罢!一会儿警察闻得枪声,寻来查究,只怕都跑不了。”张绣宝一句话提醒了章筱荣,一手扯住张绣宝,问衣箱、首饰盒放在哪里,张绣宝指着房里。

谭、刘丢开李苹卿奔入房中,翻箱倒箧,凡是贵重之物,遇着了就拿向怀中揣。张绣宝拿着那小铁箱,交给章筱荣,章筱荣接了,教谭、刘二人,各驮一口衣箱。谭先闿恐防李苹卿趁驮衣箱下楼的时候,爬起来暗算,想将他缚住。走出房一看,已不见了,急得连连跺脚道:“不好了,我们失于计算,那矮鬼跑了。若是叫了警察来,我等劈门入室,现在我身上又揣着两杆手枪,说我等是强盗,纵有一百张口,也辩不干净。衣箱不要了罢,我等快走。”刘应乾道:“汽车都不能坐,此地的路径我很熟悉,从速转到那边山下,乘兵明电车到兵库,再换神户的电车,或者可以脱身。”章筱荣不肯道:“怎便怕到这样,他敢去喊警察,我难道不敢见警察吗?现放有绣宝在这里,一口咬定李苹卿拐逃,我是亲夫来找着了,他还敢拿手枪打我,世界上哪有青天白日劈门入室这样大胆的强盗?你们只替我驮着衣箱,同坐汽车回去。警察来,我自有应付。”谭、刘真个一人驮着一口,一同下楼。那汉子同下女,都跑得不知去向了。

章筱荣因不舍那两口衣箱,口里虽对谭、刘说得那般强硬,至此也真不免有些心慌,不敢停留。四人一口气跑下山,汽车尚停在那里等候,一拥上车,催着快开。行了十来里,幸不见有人追赶,平平安安,直到了火车站,才打八点钟,要到九点十五分钟,方有开往横滨的车。大家又都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了,商议将衣箱交给行李车,好去料理馆用早点。张绣宝从睡梦中惊起,不曾穿好衣服,因见时间还早,便开箱拿了套衣服出来,用手巾包了,想提到料理店更换。正在这时候,两个穿和服的暗行警察,走到章筱荣跟前,行了个礼,问贵姓,搭火车到哪去。章筱荣含糊答应几句,借着问刘应乾的话走开。那两人又到张绣宝面前盘问,张绣宝虽也说得来几句日本话,只是此刻

心虚胆怯,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两人便不再往下问了,只立在旁边看着。章筱荣将衣箱交明了行李车,收了号牌。

四人走出车站,正要去料理馆,只见一乘汽车飞一般的向火车站驶来,车上坐着八个警察。再一看,李苹卿和那小腹受伤的凶汉,都挤在车当中,早已看见章筱荣等,用手指给警察看。车还不曾停妥,齐跳下了车,向两边包围拢来。章筱荣知道逃不脱,忙吩咐张绣宝抵死咬定李苹卿拐逃,不可松口。警察见章筱荣衣服齐整,指上钻石戒指放亮,容貌不见凶狠,不像个强盗的样子,便将下车时勇气收了许多。大踏步走过来问道:“你等是从须磨来的么?”章筱荣点头道:“我等是刚从须磨来。”警察指着李苹卿道:“他二人来署告你等开枪行劫,你等不能走,同到署里去听候审讯。”章筱荣在车站上不便辩白,向谭、刘二人道:“你二人到署只管实说,我决不连累你。”二人不想同去,李苹卿与那凶汉哪里肯依。警察见人多,汽车坐不下,只两个警察监着上车,余人都步行回署。

汽车将一干人载到警察署,署长因案情重大,登时出来,教他们各写了年龄籍贯,及住在地点。先提张绣宝一个到里面小厅上,署长坐在当中交椅,翘起一嘴胡须,用手慢慢的摸着,令张绣宝就旁边小椅坐下。问道:“李苹卿是你何人?”张绣宝摇头道:“我并不认识他。我前夫张某在日和他是朋友,前夫去世后,他屡次调戏我,被我拒绝了。后来我嫁到现在的丈夫章筱荣家里,他又时常趁章筱荣出外的时候,来我家想行无礼。不料前月某日绝早,李苹卿亲率两名凶汉,驾一辆汽车,打开门用手枪威逼我上车,并抢了两口衣箱,三人一路监着,由火车到须磨住下。直到前日,我才偷着写了封信,寄给我现在的丈夫章筱荣,求他来救。章筱荣今早同着两个朋友,到须磨寻着禁锢我的所在,正待施救,李苹卿拿出手枪来,向他们

击了两下。我当时在楼上,听得楼下有决斗的声音,至如何决斗,我不曾见,须问他们。”署长点点头问道:“章筱荣开枪没有?”张绣宝道:“我只听得李苹卿在楼梯上开枪,章筱荣开没开我却没听得。”

署长教提章筱荣来。即有一个警察将章筱荣带到,在张绣宝对面小椅坐下。署长指着张绣宝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章筱荣毫不思索的答道:“是我新娶的妻室,被李苹卿拐逃的。”署长道:“娶过门多久了?”章筱荣道:“半年。”署长问:“李苹卿如何拐逃的?”章筱荣将那日下女说的情形述了一遍,接着说不是接了张绣宝的信,至今还没有下落。署长复问了问决斗的情形,章筱荣都据实陈说。署长教拿出手枪来看,章筱荣说在谭先闿身上。即传谭先闿上厅,只略问了几句。署长亲手退了枪弹,问哪一杆是章筱荣的。章筱荣随身带着许可状,拿来出对了那手枪的号码,指给署长看。署长数了数弹夹里面,满满的连枪膛内七颗弹,复将枪口凑近鼻端嗅了几嗅,没烟药气,就光线照了几照,也没烟屑,放在一边。拿起李苹卿的枪一看,弹夹内只有四颗,枪膛内一颗,枪口内有烟药气。

知是开过的,便不去照,放下来,问谭先闿道:“李苹卿的枪,怎的到你手里来了?”谭先闿道:“我上楼的时候,他向我一枪,不曾打着,我已到他跟前,被我夺了。”署长向章筱荣道:“李苹卿拐逃你的妻室,你既知道下落,如何不去警察署告诉,要自己拿着手枪去劫夺?万一伤了人命,你该怎么办,你逃得了么?”章筱荣道:“我好好的妻室,李苹卿敢公然强夺,拐逃奸占一个多月,我既得了下落,一时情急,不暇思虑,我承认是鲁莽了些。要求署长办李苹卿奸拐的罪。”署长冷笑了声道:“两方面都可谓色胆如天!且将李苹卿提来。”

旁边警察听了,忙带李苹卿到厅上。署长不待他就座,厉

声说道:“你这奴才,奸拐章筱荣妻室,反告章筱荣抢夺,自己开枪打人,反告人开枪行劫,胆大妄为真到了极处。于今人证物证都有,你还有什么可辩白?”李苹卿道:“张绣宝人尽可夫,她自约我到神户居住,怎的谓之奸拐?这几日因小事和我反目,背着我写信给章筱荣,我不知道,章筱荣何尝是她丈夫。他等劈门入室,现有破坏了的后门,及下女作证。我由梦中惊醒,开枪自卫,打的是强盗,。并不是人。如章筱荣确是张绣宝的丈夫,我便是奸拐,章筱荣便有向我问罪的权利。既同是一样姘识的,警察署就只能问谁有扰乱治安的行动,按法律治谁的罪。”章筱荣辩道:“你在本所拿手枪威逼张绣宝上车,并抢了衣箱逃走,你早已有了扰乱治安的行动。”李苹卿笑道:“我是有扰乱治安的行动,谁教你放弃权利,不向警察署告诉?你们将我同住的朋友小腹踢伤了,房屋也捣毁了,我还不曾清理,不知抢劫了些什么,请署长立刻派人同去勘验。”署长向章筱荣道:“张绣宝纵是你的妻室,被人奸拐了,你也不能是这般强夺回来。我警察署是维持治安的,谁破坏治安,即向谁问罪,没有丝毫偏袒的。我且派人去须磨勘验明白,再行判决,你等暂在署中等候。”说时,用手按了按桌上铃子,从里面出来一个穿制服的巡长,走到署长跟前举手行礼,署长吩咐了几句,那巡长转身对李苹卿道:“和我同去你家勘验。”李苹卿起身,用中国话向张绣宝、章筱荣揶揄道:“说不得委屈委屈,请你们去监牢里暂且安身。”

几句话,只气得二人面红耳赤。想回骂两句,已跟着巡长走出去了。即有警察过来,引着三人,到一间土房里面。只见刘应乾正在那房中叹气,警察回身将一扇栅栏门反锁了。章筱荣看房中并没椅凳,只一块尺多宽五尺多长的木板,用几块火砖搁着,在那塞门汀地上,像是给人坐的。刘应乾埋怨章筱荣

道:“你怎生说的,如何会坐到这所在来?这是监牢,你知道么?你图快活,我们拼死替你帮忙,帮来帮去,帮到这监牢里来了,还不知要坐到何时才能出去呢!”谭先闿见刘应乾是这般说的,也登时鼓着嘴,板着脸,做出不高兴的样子。章筱荣明知二人是要借此多索酬报,只得安慰几句,并答应回东京,每人酬谢一百元,二人才慢慢的露出些喜色来,说腹中饥饿难受,章筱荣走到栅栏门口,朝外一看,只见一个警察立在外面,便轻轻唤了一声,警察走过来,章筱荣从门缝里递了一张五元的钞票给他,请他派人去,不拘什么,买些点心来,警察接着看了看,点点头去了。须臾捧着一盒糖果来。章筱荣从门上四方孔中接了,打开教谭、刘二人吃,刘应乾吃着说道:“这一点点,也好意思买人家五块钱,监牢里的东西真贵。”章筱荣也不做声,也不去吃;只闷闷的望着张绣宝。张绣宝也泪眼婆娑的,望着谭、刘二人饿鬼抢食一般的在那里抢着吃,也没得话说。

午后,巡长同李苹卿勘验回来了,向署长报告:后门确已劈破,房中什物都被毁坏。李苹卿开了一单,损失的财物,约莫也有千余元。署长说道:“他们只来了三人,并未走脱一个。

你损失的财物,若是确实,必还在他三人身上,只提出来,在他们身上搜检一遍,就知道了。”李苹卿道:“有两口衣箱,已被他们在火车站交给了行李车,运往东京去了。他们身上,未必还有多少。”署长道:“那衣箱还押在火车站,已用电话通知了,立刻送到署里来。”说完,命警察到监里提出四人来。

张绣宝身上不曾搜检。在谭先闿身上搜出金表一个,金表练一条,还有些钞票零钱。刘应乾身上搜出金烟夹一个,金烟嘴一个,都是李苹卿失单上写明了的。署长看了,不由得生气,问章筱荣身藏着些什么,快拿出来。章筱荣道:“我身上什么也

没有,你们尽管搜检。”说着伸开两手。警察搜了一会,只搜出一个鳄鱼皮钱夹包来,当着署长打开,将里面的东西都吐出来:一叠钞票之外,还有一封信,几张名片。警察送到署长面前,署长见有二百多元钞票,是失单上没有的;看那信上称“夫君”,下面写着“张绣宝”,便收起来,仍插入皮夹包内,交还章筱荣道:“你不是抢劫,你同伴身上为何搜出赃来?”

章筱荣道:“他们或是见财起意。他本人现在,署长自去问他,我不能负责。”署长道:“那两口衣箱内,没有李苹卿的衣物么?”章筱荣道:“衣箱是我妻子张绣宝的,箱内的衣物,完全是我新制,但是李苹卿抢来了一月有余,其中是否有李苹卿的衣服,我不能断定。”

署长即问警察,车站的衣箱送来了没有。警察到外面,不一会抬进两口衣箱来。张绣宝拿钥匙开了,衣服都翻出来,一件男人的也没有。署长教收了,问谭先闿道:“你无端帮着人行凶,已是不安分极了,还敢打浑水捉鱼,现已赃明证实,料你也没言语可辩,你同刘应乾是一般罪案,各判三个月拘留。”刘应乾辩道:“烟夹、烟嘴都是我自己的,凭一面之词,判决我的罪案,我是不服。”署长笑道:“你的本领大,到此刻还敢说不服,你是不是要我在报上宣布你的罪状,给大家评判。

你身上有金烟夹、金烟嘴,李苹卿从何知道,在失单上预先写得明明白白?你不见章筱荣身上的二百多元钞票么,我何以不说他是抢劫的呢?可见得你比谭先闿更不安分,偏要多判决尔一个月,看你服不服。”刘应乾不敢再辩,气得流下泪来,指着章筱荣骂道:“你说了负责任不连累我们的,于今反向我们身上推。好,好,我们总有出去的一日,到那时再和你说话。”章筱荣冷笑道:“这却怪我不得。不埋怨你没廉耻连累了我,就是十分给你的脸了。”署长既判毕了谭、刘二人,呼着章筱

荣道:“论律你是首犯,因你不曾抢劫物事,罪在不告警署,判决拘留一星期,手枪衣物都发还。李苹卿手枪无许可状,没收,不许再和张绣宝纠缠。”章筱荣手中有钱,按缴了拘留一星期的科料金,登时没罪。只苦了谭、刘两个帮忙的,生拉活扯的,被警察送到监牢里去了。章筱荣缴了科料金,宣告无罪。

收了手枪,仍唤了乘汽车载着两口衣箱,同张绣宝复到火车站,已是午后七时了。李苹卿睁眼望着他们出署,不能开口。收还了谭、刘身上搜出来的金器,还受了署长几句训饬,丢了一杆早枪,垂头丧气归到须磨,自(白)去修葺房屋,调养凶汉,相机复仇,暂且不表。

再说章筱荣带着张绣宝回到东京,因本所的房屋退了租,又不敢径归家居住。在旅馆中住了几日,章筱荣嫌一切都不方便。张绣宝道:“我和你经过这一次患难,已彰明较著的是夫妇了。你既有家在此,为何不同回家去?是这般住在旅馆里,又多花钱,又不方便,并且人家看了,也不成个体统。莫不是你家里还有人,不敢给我见面,那你就害了我。我虽是生意里头的人,给人做小是宁死不从的。”章筱荣道:“我哪里有什么人?若有人,到此刻,还能瞒得过你么?”张绣宝道:“没人,怎不家去哩?我们在初姘的时候,说是怕你侄儿知道,写信家去乱说,教家中不汇钱给你,于今是已成夫妇了,你也应写信家去报告,难道还怕你侄儿知道不成?”章筱荣只迟疑不敢决断。张绣宝急得哭起来,咬定了章筱荣家里有人。章筱荣逼得无法,将章器隽和自己的事说了道:“本是年轻的时候,同他做一床睡,不过哄他是那么闹着玩耍。不知怎的,也会和女人一样,久而久之,非那么不可了。”张绣宝听了,吃惊问道:“难道他也一般的吃醋吗?”章筱荣道:“何止吃醋,醋劲并大得很呢。”张绣宝放下脸说道:“你这不成材、没廉耻

的,全不顾一些儿体统。我看他这么大的醋劲,只怕也一般的能替你生儿育女、承宗接后呢。你既这样怕他,又在外面胡闹些什么,不是有心害我吗?”章筱荣道:“只怪我平日惯了他,因和他闹起来,传出去不好听。我也明知不是长久之计。且等我今日一个人回去,索性和他说明,听不听由他,明日同搬回家去便了。”张绣宝不依道:“我不信定要先事禀明,他一不是你妻室,二不是你长辈。我们明日回去,看他如何好意思开口和我闹醋。”章筱荣道:“你只道我真个怕他么?你说要明日回去便明日回去。他不向我闹便罢,若向我闹时,我得给他个厉害,使他以后不敢再寻我吵。不过你初来我家,犯不着和他合口,凡事有我做主便了,可以做好的时候,你只管做好。”当下二人计议好了。

次日,清了旅馆帐,唤了乘马车,连行李搬到青年分会旁边小屋里来。章器隽正在家中气闷,恨章筱荣出外多日不回。

忽然,听得马车响到门口来了,忙跑出房来看,只见马车停了,章筱荣和一个年轻轻的俊俏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手牵手走出马车来。可怜章器隽这一气,非同小可。

本章已毕,下章再说。

第十章

小少爷吃醋挨手枪同乡会决议驱败类

话说章器隽听说章筱荣回来,急忙跑出来一看,只见一辆马车停在门首,章筱荣先跳下车,接着,张绣宝一手扶了章筱荣的肩膊也跳下来。章筱荣给了车钱,招呼马夫将衣箱搬进房,握着张绣宝的手进门,和没事人一样。这一气,只气得章器隽一佛出世,“呸”了一声,掉转身往房里便走。

章筱荣只做没看见,带张绣宝进房,呼着下女道:“外面的衣箱行李快搬进来。仔细点儿,不要撞坏了。”下女在厨房里答应。正待出来,章器隽止住道,“你敢去搬,我就教你滚蛋!”下女听了,真不敢动。张绣宝向章筱荣冷笑了声道:“来了,你没听得吗?”章筱荣仍不理会,大声呼下女道:“你们在那里干什么?叫不出来,鬼扯了你们的腿么?”章器隽不待下女答白,一边跑到厨房堵住下女,一边答道:“我姓章的雇的下女不能给人家用。什么卖淫的烂骚婊子,也跑到我家里来想呼奴使婢,我姓章的雇的下女,看谁敢叫唤给人家做事!”章筱荣道:“你口里要干净点,谁是烂骚婊子?为人也不要太不知趣了。”张绣宝道:“你们不要闹。若是为衣箱行李,我自己去搬来。”说着起身。章筱荣拦住道:“你坐。我雇的人,不听我的指挥,还了得?”又喊下女道:“你们真敢不听我的使唤吗?”下女在厨房里笑答道:“少爷堵住了门,我们

从哪里出来呢?”章筱荣即跑到厨房里,将章器隽拖开,两个下女都跑去搬衣箱去了。章器隽挣开手,跳起来骂道:“你这个没有天良的东西!十几天在外面,嫖那骚婊子还嫖不够,公然将骚婊子带到家里来。今日进门就这般欺负我,我和你拼死了这条命也罢了。”猛不防一头向章筱荣撞来,将章筱荣撞得往后便倒,幸有墙壁挡住,震得满屋都动了。章筱荣被撞出三昧真火来了,一手从怀中抽出手枪,拨了颗弹进去。章器隽一见不好,往外边房里就跑,口中连连口喊:“要拿手枪打人咧!”张绣宝正在外边房里看下女搬衣箱,听得这般喊,转身一看章筱荣擎手枪追出来,忙将身子遮了章器隽,死死的抱住章筱荣的右手。章筱荣连将枪机拨了三下,拍拍拍的响了三枪。好在枪口朝天,那三颗枪弹都从楼板穿出屋顶去了。张绣宝怕他再打,拼命夺下枪来。章筱荣怒气不息,见章器隽落了威,坐在房角落里痛哭,便拍桌大骂了一会。这时候,正是萧熙寿跟着青年会一群会员在门外窃听的时候。

章筱荣不该章器隽骂了张绣宝,弄得张绣宝也要拼死。三人扭作一团的,在席子上滚了一会。章器隽气得跑了出来,本打算回上海,不在日本留学了。在路上边走边想道:我无端跑回上海去,祖父必写信给我父亲,说我偷懒,不肯求学,父亲回信将我一骂,又得逼着我到这里来,那时更给他笑话。不回上海去罢,是这般闹了一番,他竟拿手枪打我。他有了婊子,就忘记我了,这口气,我如何忍受得住!有了,现放着一个浙江同乡会,那姓沈的会长很有些见识,不如找着他,将事情说给他听,请他出来开个临时会,我再去印刷局印几千张传单,到处去发,看他们能在日本长久做姘头!我此刻只求能替我出气,也顾不得他的什么名誉了,想罢,即到同乡会事务所。

浙江同乡会,那时的会长是沈铭鉴,为人老成,很讲道德,

同乡的都还敬畏他。章筱荣同张绣宝数月来所出花样,早已有人在沈铭鉴跟前报告了。但是同乡会的章程,临时会议须得十人连名盖章请求,方能由会长召集开会。若在有特别事故发生的时候,会长虽也有单独召集开会的权利,不过这种结怨于人的事,做会长的谁肯单独出名召集?因此,虽早有人向他报告了,报告的人不请求开会,沈铭鉴便只做和没听得一样。这日,沈铭鉴正在事务所同几个朋友下围棋,见章器隽进来,停了手,看章器隽桃花一般的脸上,纵横都是泪痕,一双俊眼内更是水泱泱的,好像要流出来,大家都吃一惊。沈铭鉴忙起身让座,因是不常来的客,免不了客气几句。章器隽竟是如丧考妣、苫块昏迷、语无伦次一般,胡乱答应了几句,开口便道:“我叔叔讨了人,要求诸位同乡先生,替我出口气。”沈铭鉴听了,愕然了半晌。看他的眼泪如连珠般往下落,只得说道:“你有什么委屈的事,尽管从容说出来,我等好替你设法,用不着流泪的。”章器隽才十五六岁的人,在家中娇生惯养的,何尝受过今日这般恶气。心中越想越痛,那眼泪如何禁得住?见沈铭鉴问他,揩了泪说道:“我叔叔来日本留学,平日全不上课,全不用功,只知道在外面胡嫖胡跑。有一个叫张绣宝的婊子,会长大约认识,我叔叔花无穷的钱,包了她在外面,另租子房屋。于今越弄越不成话了,今日竟公然将那婊子连行李都搬到家里来。我见他太闹得不顾声名了,劝了他几句,他不依也罢了,还拿手枪打我。亏我跑得快,三枪都没打着。我父亲就只我一个儿子,几千里路到日本来留学,若真被他打死了,会长你说不是冤枉吗?不是可怜吗?”沈铭鉴曾听人说过章筱荣叔侄的勾当,问道:“你叔叔真拿手枪打你吗?真开了枪吗?”章器隽急得发誓,教沈铭鉴同去看,屋瓦都打破了。沈铭鉴复问运:“你叔叔连打三枪,怎没有警察来查问?”章器隽道:

“我住在早稻田的大学背后,那一带荒僻得很,每天只有一两个警察,在那里来往逡巡一两次,因此没人来查问。”

下棋的朋友听了,都觉得诧异,问沈铭鉴是怎的一回事。

沈铭鉴道:“他所说的不详细,猛然听去,觉得一点情理没有;这事情早有人来报告了,我因恐一开会宣布,章筱荣、张绣宝的名誉不待说是不好听,便是我等同乡的面子也不好看。”接着将章筱荣如何在同乡会担负张绣宝的生活,张绣宝如何被李苹卿拐逃,章筱荣如何买手枪、请帮手,去横滨寻找,说了一遍。说:“这是替章筱荣做帮手的,详详细细向我报告。那一次在横滨并不曾找着,隔了一个多月,不知怎的被他找着了。

带归家中,叔侄又出了花样。依我的愚见,你们这样的阔人,在家中安享,何等的快乐,跑到日本来留什么学?”章器隽道:“我本不愿意在此了,只要会长替我出口气。”沈铭鉴见章器隽说话,完全是一个一点知识没有的小孩子,忍不住笑问道:“你真不愿意在此留学么?那倒好办。你此刻回家去罢,不要再和你叔叔吵了,我就开会,替你出气。”章器隽听了欢喜,想问传单如何做法,见沈铭鉴已朝棋盘坐着,手中拈了粒棋子在那里想棋,意不属客的样子,只得兴辞。沈铭鉴好像没听得,仍旧在那里澄心息虑的下棋。按下不表。

且说章器隽出了他同乡会事务所,他年轻无阅历,并不感觉沈铭鉴有瞧他不起的意思,归到家中,将自己房门紧紧的关了,也不管章筱荣和张绣宝的事。过了两日,不见同乡会开会的通知邮片来。他们叔侄,平日和同乡的往来虽然最疏,但是同乡会有什么开会的事,总照例通知的。章器隽等通知邮片不来,忍耐不住,又跑到事务所。沈铭鉴正要出外,在门口遇着,章器隽迎上去问道:“会长前日说就开会,怎的不见有通知邮片来?”沈铭鉴笑笑道:“通知邮片已发过了,只怕他们书记

忘了尊处的地名。”章器隽道:“我那地名,事务所名册上不是有的吗?定了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开会,请会长告我,我到会还有事情要报告。”沈铭鉴本已提脚要走,听说到会有事报告,住了脚道:“你定要到会,就在今日午后两点钟,会场是江户川清风亭。”说着,头也不回的走了。

章器隽心想:同乡会开会,素来在大松俱乐部,怎的今日这会在什么江户川清风亭?我那地名,分明写在名册上,又说怕是书记忘了,莫不是哄我么?他是有年纪有身分的人,论情理决不会哄我。他既说在江户川清风亭,我就到清风亭去,只是传单我自己不会做,今日是来不及了,等开过了会,花几十块钱,请人替我做。此刻差不多一点钟了,就此到会去罢。想罢,乘了往江户川的电车,到终点下车,逢人便问“清风亭”,没个人知道。问了十多人,不觉发急起来,想回到事务所去问个明白,已将近两点钟了,事务所必已没人。一个人立在江户川河岸上,真如丧家之狗。立了一会,见前面有七八个人,从饭田桥那边走来,旋走旋在那里说笑。章器隽眼快,认得几个同乡,曾在会场上见过的,料着必是到会的,走过去招呼。来人见是章器隽,都笑逐颜开的问道:“章小少爷也是到会的吗?”章器隽有种脾气,最欢喜人呼他章小少爷。他自己也时常称小少爷,因此同乡的是这般称呼他,他听惯了,故不觉得。

随笑答道:“我正要到会,找不着会场。”来人道,“从这里转角便是,同走罢。”章器隽高兴。跟着走到一家石库门口,从旁边小门钻进去,只见里面第三层门上,悬一块横匾,写着“清风亭”三字。心想;怪道没人知道,这匾悬在里面,教我如何找得着。

走进会场,已到了四五十人坐在会场里,一点也不觉拥挤。

心想:这样百多床席子的大房间,我到日本还不曾见过。在人

丛中寻了个蒲团坐了。到会的攒三聚五的议论,都觉得章器隽到会得希奇。可怜章器隽哪里理会得?不一会,又纷纷的的来了百多人,沈铭鉴也到了。宣布开会,大家都静坐了。沈铭鉴出席说道:“前日章器隽到事务所,泣诉章筱荣因与张绣宝通奸;搬来家中同住。章器隽劝谏不从,反拿手枪向章器隽连击三枪,幸逃走得快,不曾击死,要求同乡会替他出气。我等设立同乡会的宗旨,本有互相维持,互相劝诱之义三章筱荣假维持之美名,施奸占之实行,更有层出不穷的花样,屡次几酿人命。便是章器隽不要求出气,我等同乡会也应研究一个善后的办法。不然,将来弄出人命来,同乡的也难免拖累。这几日的谣言,布满了东京全市,几于无人不谈张绣宝的事。今日我还接了一张传单,将章筱荣在神户劫夺张绣宝的事写得形容尽致,至今还陷了两个帮凶的,坐在神户警察署的监牢里,这传单上虽未署名,估料着必是李苹卿散布的。我已带来了,粘在这壁上,诸君看了,再商议善后的办法。”沈铭鉴说完,从怀中摸出一张传单来,用浆糊粘了四角,贴在演坛后面壁上,到会的都起身去看。章器隽看见连自己同章筱荣苟且的事,都写在上面,登时红了双颊,要伸手去撕下来。到会的如何肯依,你呸一句,他叱一句,吓得章器隽不敢动手。

传单上写了些什么呢?说起来也是一桩恨事。这传单在当日是无处不有,及至不肖生起草《留东外史》,都被章筱荣用金钱收毁完了。不肖生打听得横滨中国会馆的壁上,还贴了一张,不曾撕毁,不肖生专坐火车到横滨中国会馆一看,果然不错,完全无缺的粘在上面。兢兢业业的撕了下来,和那些调查所得的材料,做一包袱裹了。民国六年冬,走湖南岳州府经过,在新堤地方,被一群北方兵士打上轮船,口中说要检查,手里就抢行李,上岸飞跑。那一个材料包裹,也就跟着被掳了去。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专会写“虎”字的曹三老虎部下一班如狼如虎的丘八干的事。传单既是那么失了,事隔多年,便再也找不出第二张来。不肖生心中,实在恨那些丘八不过。说出来,大约看官们也要怪那些虎狼丘八,将这种奇文奇事的材料抢了去。在他们一钱不值,不烧了便是撕了。使我们看小说的人,看到这里,不见这张传单,少了许多兴味哩!

闲话休烦。且说章器隽被人叱红了脸,又不敢争论,只得回归原位坐着。大家看完了传单,笑的笑,议论的议论,全会场登时鼎沸起来。沈铭鉴见这情形,若在平时的会议,必要发言禁止喧闹了。此时却不做声,听凭大家议论了一会,才高声说道,“诸君对于此事如有什么意见,即请上台发表。”话才说毕,便有个冒失鬼跑上台说道:“依兄弟的愚见,章筱荣叔侄,都是无人伦没廉耻的败类。用同乡会章程,从严格的取缔,均应驱逐回籍,以肃学规。至张绣宝,其姘夫虽系我等同乡,但已死于袁贼之手。我等同乡决不能承认张绣宝为张某正式妻室,也认为同乡替她维持生活,并且她那种朝张暮李的行为,我同乡会也实无能力去约束她。这不成问题,不必研究。”到会的听了都鼓掌。这人说了下台,接着就有几个跳上台去,一般的痛骂,中有个正在骂得高兴,沈铭鉴立在主席位上,听了忍不住上台呼着那人说道,“先生何不将那日同章筱荣去横滨寻找张绣宝的情形,报告诸位同乡的听听,也见得先生是亲目所击的,比凭空疵议人的不同。”那人听得,立时红了脸。座下掌声复起,急得那人真所谓不得下台。忽听得座中有人叱了一声,更立不住,头一低,溜下台去了。

沈铭鉴见没人再上来,遂说道:“方才诸位所说,大旨略同。是一律主张将章筱荣叔侄二人全驱逐回籍。从多数表决,兄弟自应同一赞成。不过他叔侄均是自费,公使馆无名可除。

查名册上,他们的学籍,填了明治大学。这学校对于中国人,素持开放主义,只要缴了学费及讲义费,从没有开除名字的。

并且他们本是借学校敷衍家庭,即被开除了,也不见得便回国去。据兄弟看这驱逐的手续,尚待研究。”大家听了沈铭鉴的话,都觉有些为难起来。正在寂静无声的时候,座中忽发出一种争论的声音。大家齐把视线集在发声之处一看,只见刚才不得下台的那人,怒容满面的与一个人口角。说道:“你够得上叱我么!自己也不想想是干什么的?”这人答道:“你管我干什么的?我只不老着脸去骂人。”沈铭鉴见越吵声音越大了,忙下来问吵的什么,二人都不肯说。沈铭鉴知道叱人的,也是同章筱荣帮忙的,见已不做声了,仍上台研究。有主张用同乡会名义,直接通函章筱荣叔侄,教他们自爱,从速回国,不要在这里丢人的。有的主张派人用同乡会名义,向警察署交涉,请警署勒令他们归国的。有主张具函公使馆,请公使馆执行驱逐手续的。沈铭鉴听了,觉得都不尽妥善。只得说道:“我等只求尽了我同乡会的职责便算完事。兄弟以为第二个主张,未免有借外力干涉自己人的意思,万一他们警署付之不理,更为不妥。还是第一个主张与第三个主张同时并用为好。”

沈铭鉴才说到这里,章器隽已放声哭了出来。走到演台旁边,哽咽着说道:“我到日本来留学,并没犯过法。我叔叔做错了事,又拿手枪打我,你们同乡会不替我出气也罢了,如何倒连我也要驱逐回国?我又没得罪过你们。那一次沈会长要我捐钱,我捐了一百元,我叔叔欺我,你们这些人也欺我,逼得我没有路走,我只有去投海了。”沈铭鉴及众人听了,又见那种可怜的情形,不觉都动了侧隐之心。沈铭鉴指着壁上的传单,向章器隽说道:“我同乡会与你无仇无恨,如何会要驱逐你回国呢?你不见这传单上写出来的事吗?不是归过于我们同乡

会没人过问吗?”章器隽哭辩道:“这传单知是哪个没天良的人发的。传单上说的话,就能作数,我叔叔是应该驱逐,若要驱逐我,我就去投海。”当时座中也有主持公道的,说章器隽尚未成年,便是传单上所说确而有据,我们同乡会也无力可以禁制。只将章筱荣那祸胎驱逐了,即算尽了我同乡会的职责。

沈铭鉴把这话付表决,赞成的多数,章器隽才不哭了。心中无限欢喜,自度亏得今日出来打听。

散会归家,也不提起。章筱荣数月来,为张绣宝花费太多,自己的钱用完了,通挪了章器隽的钱用。章器隽料道不久就要驱逐他走了,逼着他要钱。章筱荣只道章器隽仍是闹醋,赌气当了些衣服首饰,将钱还了。次日接着同乡会的信,措词尚还委婉。无非说近来外间喧传张绣宝的事,既有损足下个人道德,复有关浙江同乡会名誉,同人等为尽劝告之责,与其在外国醋海生波受尽干涉,不如仍归上海,任足下逍遥启得,无拘无束。

这封信送到之后,不知章筱荣如何对付,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章

沈铭鉴阴谋制恶少章筱荣避地走长崎

话说章筱荣看了信,与张绣宝说道:“好笑!同乡会写信来劝我回国。话是不错,但是我自己若想回国,随便什么时候都可。我本也不留恋这日本,同乡会有什么权力,能是这般写信来教我回国?我又不是官费,全是掏腰包在这里用。谁能干涉我,有什么拘束?我偏不睬他,看他那同乡会,有什么手段来奈何我。”张绣宝也看了看信道:“我看这信,盖了同乡会的章,信内又称同人等,必不是一两个人随意写来的;一定开过了会议,议决了办法才写的。”章筱荣笑道:“自然是开会议决了才写的。不过同乡会对于自费生,便议决了,有什么力量?不要睬他。”说着,将信撂在一边,仍照常度日。

章器隽见他接了同乡会的信不做理会,公使馆必要动作的。和他同住了呕气,他的钱又还了我,不如先搬出去。即日在牛噫鹤卷町,寻了个贷间。凡是自己的物件,全搬到新贷间来,也不同章筱荣说话。章筱荣、张绣宝二人心中,正自欢喜,去了一个眼中之钉,四处打听了一会,知道同乡会那日开会的情形,并已写信到公使馆去了。张绣宝也有些害怕,说我们住在这里,终日悬心吊胆,何必不回到上海去过我们的快活日月,章筱荣不依道:“同乡会不是这般举动,我本不是来留学的,有了你,还有什么不愿意回去?他们既是这样不给我的面子,

我倒要在这里,看他们有些什么本领。这日本莫说公使馆,袁世凯要有办法,那些亡命客也没地方立足了。我们只要不违反日本的法律,公使馆能拿我怎样?你尽管放心,充其量,不过在日本暂时出了浙江的籍。难道做了浙江省的人,便不要吃饭不成?”张绣宝见是这般说,也登时放大了胆。

又住了几日,全不见公使馆有一些儿动作,章筱荣更是兴头不过,特意跑到几个同乡的家里,趾高气扬的说道:“我这几日坐在家中不敢出外,惟恐公使馆派人来驱逐我回国;我不在家中,又要加我的罪名,说我避匿不受驱逐。谁知等了几日,全不见一些儿影响,等得我焦躁起来了,特意到你们家来打听打听。你们那日是到了会的,到底是如何议决的?只怕是当书记的偷懒,不曾写信到公使馆去。不然,便是沈会长先生赏我的脸,不肯要我丢人,当众议决之后,背地里又嘱咐书记不用写。据我想,若不是这样,岂有堂堂的浙江同乡会,写信到公使馆要驱逐一个绝无抵抗力的自费生,公使馆有不竭力奉行的吗?若真是沈会长先生赏我的脸,我倒得去谢谢他,不可辜负了他这番美意。”章筱荣这几句话不要紧,只气得那几个同乡的都咬牙切齿恨起来,不约而同的跑到事务所,争着向沈铭鉴说诉,均是一般口吻。沈铭鉴笑了笑说道:“我早知道公使馆是办不到的。我等也只求经了这番手续,尽了我们同乡会的职责,执行不执行,与执行之后有无效果,本不在计算之中。哈哈,真应了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的这句俗话,这倒有些使我为难起来了。”报告的几人说道:“这畜牲既如此可恶,若不能实行驱逐他回国,我们这同乡会就可取消了。我们这几个人,立刻就可将事务所的牌子劈破,会长先生也就应了近来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的这句成语了。”沈铭鉴听了,大笑说道:“依诸公的尊意,应怎么办才好?但有主张,我没有

不执行的。”都低头思索了一会,实在想不出办法。

沈铭鉴道:“我却有个最下的办法,只是得我亲去神户走一遭。诸公不用性急,一星期之内,包管章筱荣在此立脚不牢便了。”几人听了高兴,问:“亲去神户干什么?莫不是要神户警察署推翻前案,移文到东京警察署来提章筱荣么?”沈铭鉴摇头道:“猜得也还近理,不过是办不到的事。我说给诸公听,诸公却要秘密,不要露了风,给他知道了,暗地移了地方,事情便不好办了。”几人都发了誓道:“我们受了那畜牲的恶气,正恨他入骨,怎肯露出风声来给他躲避?”沈铭鉴点头说道:“他有两个大仇人在神户警察署,只恨不能出监。出来了,决不和他甘休。”几人笑道:“就是那日传单上写的谭先闿、刘应乾么?章筱荣应早知道防他们了。”沈铭鉴道:“哪能防得及?他二人一个定了三个月,一个定了四个月,章筱荣所以神安梦稳的,以为没人奈何得他。我到神户去,有途径可以运动二人出来。二人俱是凶暴之徒,利用的方法尽有。”沈铭鉴说过之后,立时动身,坐火车到神户。

原来神户的中国领事,是沈铭鉴的妻舅。叫方立山,广西柳州人,与沈铭鉴同事多年,交好得很。沈铭鉴这日到神户,会着方立山,将谭先闿、刘应乾二人的事说了。说是受好友之托,要将二人救取出来,求方立山设法。方立山道:“这事不容易办。若在没有判决的时候,那署长姓中泽,与我还说得来,我去求他,不特可以减轻罪过,便要他立刻放出来,也做得到。

于今已判决了这么久,供词判语都已详上去了,就是中泽署长自己想将他二人放出,限于成例,也做不到。”沈铭鉴在东京的时候,以为有领事的情面,要求释放两个不关紧要的人,没有办不到的事。此刻听得这般说,将来时的勇气冷了半截。用那失意的眼光,望着方立山半晌说道:“无论如何,不能设法

办到吗?”方立山摇头道:“你的事,我岂有不尽力之理?无奈这类交涉,实在是不好办。你没听得涛贝勒保吴雨平的事吗?以那么大的情面,明治天皇海陆军大臣元老会都运动了,还不知费了许多周折,才释放出来。近年的交涉,更是难办了。

一来是不许外人侵犯他的司法,二来现在和老袁作对,亡命到日本来的太多。他假意借口保护国事犯的美名,我们政府方面,或是要求保释,或是要求引渡,他们都慎重不过。你去回绝了你那朋友罢!我去说一句话,都与国体有关,实在做不到的事,料你那朋友也不至见怪。”沈铭鉴不便再说,闷闷不乐的坐着,想第二条驱逐章筱荣的门路。

正是无巧不成话,合当谭先闿、刘应乾二人的难星要退子。

沈铭鉴正在闷极无聊的时候,忽见一个当差的进来,手中拿着一张名片,说警察署中泽署长来拜。方立山也不去看名片,笑向沈铭鉴道:“他来了倒好说话。他必有什么事来和我商量,谈话中有机会,我就跟他说,看他如何回答。只要他口气松动,就好设法了。”说着起身整理了衣服,教沈铭鉴随便坐坐,到外面客厅里去了。好一会进来,沈铭鉴见他面有喜色,忙问说过了没有。方立山点头笑道:“说过了,还好办。他是为整理中国街的事来和我商量,我全担任了。问起谭、刘二人,他皱了一会眉头,摇头说那两个人真凶恶得很,在监牢里极不安分。

每日二人轮流着泼口大骂,夜间十二点钟以后,还在里面高声唱戏。别的犯人被他们吵得不耐烦了,看监的也听得气恼不堪了,向署长说诉,署长也没办法。提出来训饬了一顿,以为必安静了,哪晓得更加闹得凶些,通夜不睡,打得监门一片响,饭桶、茶壶都打得粉碎。通署的人,无一个不恨,中泽署长正为难不过。我和他商量,看如何方能保释。中泽署长踌躇了一会说道:‘保释是难的,可由领事馆备文来,随意说个事由,

便可提到领事馆来听凭领事馆处理。警察署将移文呈上去销案便了。’”沈铭鉴喜道:“就请你教书记备文罢。照中泽说的情形,是巴不得立时释放了,乐得耳根清净,只是碍于成例罢了。”方立山登时教书记备了文,专人送去。

不到两点钟,已将谭、刘二人提到。谭、刘不知就里,以为是袁世凯同日本政府办了交涉,引渡革命党,倒有些害怕起来。到领事馆,便不敢像在警察署样,横吵直闹。沈铭鉴教当差的将二人带到客厅里,自己出来问了问劫张绣宝及进监的情形。谭、刘二人只道是方领事,兢兢业业的说了出来。沈铭鉴笑问道:“你二人知道是如何到这里来的么?”二人答不知。

沈铭鉴拿了张名片向二人道:“我多久听人说,两位是有用之才。此次为章筱荣受尽委屈,一时触动了我不平之念,恰好舍亲方立翁在这里当领事,我特从东京来求他相救。也是二位灾星已满,正遇着中泽署长来拜,方能备文将二位移提过来。就在今晚同兄弟回东京去罢!”谭、刘二人心里虽有些疑惑,但是已到了这步地位,又见了沈铭鉴谦撝的词气,暗想:若是老袁要求引渡,我们已到了领事馆,不怕我跑了,何必是这般优待做什么?心里这般一想,即起身作了一揖道:“承情相救,我二人生死感激。若有用我二人之处,无不惟力是视。”沈铭鉴起身还礼,谦让了几句。在领事馆用了晚膳,方立山用汽车送三人上火车,回东京来。

在火车中,沈铭鉴说起章筱荣,故意用话激动二人。二人本恨章筱荣不过,又被这一激,立时问计要如何对付。沈铭鉴心中暗喜说道:“这事也实在可恶。兄弟是无干之人尚且不平,二位身当其境的,如何能不着恼?对付的方法,怕不容易。明天到东京,就可去找他,要他赔偿名誉,赔偿损失。多的不说,每人至少得问他要五千块钱。他家现放着几百万财产,愁他拿

不出吗?”二人听了,都摩拳擦掌的,准备和章筱荣拼命。章筱荣哪从知道?每日在几个同乡的家里形容挖苦,吹了一顿牛皮之后,仍在家中与张绣宝追欢取乐,全不将同乡会放在心目中。又知道谭、刘二人要三四个月才得出来,等到将近出来的时候,悄悄的带着张绣宝或是回上海,或是搬到长崎再住几日,到了那时候,人家就不能说是被同乡会驱逐走的了。

这日午后,章筱荣交待下女早些弄晚饭,打算吃了晚饭,带张绣宝去帝国剧场,看新编的《佳秋霞》。正在共桌而食的时候,谭、刘二人猛然扯开门,,跨了进来,也不扬声。见章筱荣、张绣宝正在晚膳,刘应乾开口说道:“你们真快活!我二人为你险些连命都送了。坐在监牢里,你们理也不理,只当没有这回事,跑到这里来图舒服。好,我许你们快活得成。”

说时,一脚踢翻了桌子,饭菜倾了一房,张绣宝身上也溅了许多残羹剩汁。谭先闿一把扭住章筱荣,举起拳头没头没脑的就打。口中骂道:“老子打死你这杂种,拼着再坐几年牢。”刘应乾踢翻了桌子,伸手想扭过张绣宝来打。章筱荣双手抱头哀求道:“二位有话好说,我姓章的无不从命。她是女子,又不干她的事,求你不要动手。”张绣宝见来势这般凶狠,恐怕吃眼前亏,也哀求道:“二位的好处,我二人若不是时时念记,皇天在上,以后决讨不了好。实在是没有办法!”刘应乾冷笑道:“没有办法,你们自己判决的罪案就有办法了。”谭先闿道:“他们这种没天良的东西,巴不得我们关在监牢里,不能出来问他们索谢。老刘,你如何不动手打死了他们,亲自到警察署出首。”章筱荣身体淘虚了的人,虽是年轻轻的,哪有一些气力?被打了几下,见哀求无效,双膝跪了下来只求住手。

刘应乾也止住谭先闿道:“且和他开了谈判再说。若是不依从我们的,料他们也逃不到哪里去。”谭先闿松了手说道:“让

你多活几分钟。好便好,惹得老子性起,三拳两脚怕不收了你两条狗命。”说着,气冲冲的顺手拖了张靠椅,挺腰竖脊的,双手握着拳头,撑住两边腰眼里,板着面孔坐了。刘应乾拦房门站着,也是怒不可当,威不可犯的样子。

两个下女听得大闹,跑出来见了这情形,吓得在隔壁房间里只管打抖。章筱荣慢慢从席两个下女听得大闹,跑出来见了这情形,吓得在隔壁房间里只管打抖。章筱荣慢慢的从席子上立起身来,觉得腰背生痛。战兢兢的说道:“我不是有意陷害二位,事出无奈,二位总得原谅原谅。在神户监牢里,应许了二位的话,我决不改口。便是二位不向我索取,等二位期满出来的时候,我早已预备了,也要奉送到二位府上来。我若是图抵赖,何不到东京就移了地方,使二位找不着?”谭先闿跳起来说道:“你快些闭了你这鸟嘴,胡说狗屁!在监牢里应许的话,到今日亏你说得出口,谁的眼里没见过一百元钱!你是这样打算,我没得旁的话说。有两个条件,听凭你依与不依。”章筱荣连忙和颜悦色的问道:“两个什么条件请说出来,尽好商量的。”谭先闿说道:“你既还是在监牢里应许的那么打算,我就有两个条件:第一将你这没天良的活活打死,我情愿到警察署自首;第二将张绣宝仍送还李苹卿。你自己去夺得回夺不回我们不管。这两个条件之中,听凭你选择一个。”

章筱荣笑脸相承的说道:“你这不是有意使我为难的话

吗?二位的意思想如何,但是我做得到的尽好商量。”刘应乾道:“你也晓得什么为难吗?你知道我们在监牢里吃没得吃,睡没得睡,受尽千般虐待,那为难不为难哩?是不是你害我们的哩?你纵不作理会,我们不能不自行打点,缴科料金赎罪出来。”章筱荣忙答道:“二位为我的事,看是缴了多少科料金,我如数奉还便了。”谭先闿道:“自然是问你要。我们难道帮

你出了力,还要赔钱?科料金有限的事,每人只缴了一千块。

幸亏了朋友多,才凑了两千块钱。还有运动费每人花了千多。

我想你也不好意思不出。只是这两件都是小处,我二人没有南庄田,北庄地,全凭着一点名誉,在外面混差事。于今为你的事,在日本监牢里禁锢了一会,知道的,是为你,不与我们本身相干,不知道的,还不知要生出多少谣言,说我们在日本干了什么不端的事,这种谣言说开了,力量最大。你看我们以后能谋得一件差事到手么?我们的用度又大,下半世的生活,不问你负责,教我们去问谁呢?”章筱荣惊得吐舌道:“你的调太打高了,我力量如何做得到。”刘应乾道:“做不到没要紧,刚才说的那两个条件仍是有效。你一个钱不花,岂不甚好。你若舍不得死,就行第二个罢!我们将张绣宝送到李苹卿那里,不愁李苹卿不重重的酬谢我。我们眼睛里只看得见钱,你快些决定,我没工夫和你久耽搁。”说着,将衣袖住臂膊上一挽。

谭先闿也拔地立起身来,好像只等章筱荣一句话出口,便要动手一般。

章筱荣骄傲惯了的人,如何受得这接二连三的凌逼。只因知道二人是凶暴之徒,条把两条人命不在他心上,自己又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抵抗,手枪更不在身边,才肯尽情忍受。想将他们敷衍出去,连夜带张绣宝离了东京,听他们开出这么大的口,已是忿满胸膛。谁知才做一句商量的话,又要动手威逼起来,哪里还按捺得住呢?口中和谭先闿支吾,走到衣柜跟前,伸手去摸手枪。谭先闿机警,早巳察觉,等他拿在手中,正待掉转身来,只在那手腕上用两个指头一按,章筱荣吃惊,手略迟延一下,手枪已被谭先闿夺了。骂道:“你瞎子眼!想拿这东西吓谁呢?”刘应乾道:“好,好!我们见他哀求,只道是真意,忍住气和他商量。谁知他倒如此刁狡,暗算起我们来。

没得话说了,就用他的东西,收了他的狗命罢!”谭先闿将手枪抽了一下,贯了颗弹进去。张绣宝至此更急了,爬在席子上叩头如捣蒜,口里不住的求饶。章筱荣又悔又恨,又羞又怕,也跪下去叩头说道:“我千该死,万该死!你的话我都依了。”谭先闿用枪口对着章筱荣太阳穴,说道:“到这时依也迟了。”刘应乾道:“只要是真依,立刻拿出钱来便饶了你。”章筱荣一面避开枪口,一面答道:“我真依了。若有翻悔,再打我不迟。”谭先闿道:“也使得,我不怕你跑了。”说着,将手枪停了保险机,揣入怀中。张绣宝起身叫下女进房,收拾碗筷,扶起桌子,打扫干净,重行整理饭来,请谭、刘二人吃饭。谭先闿有些犯疑,等章筱荣、张绣宝先吃了,方敢入口,怕他们下毒。

吃完了饭,谭先闿道:“你既依了我的话,趁早拿出钱来,我们好去归还朋友。为你的事,失了我朋友的信用,真不值得。”章筱荣道:“哪里这么急,在日本留学的人,谁一时拿得上千的钱出来?莫说我此刻手中本没了钱,就有钱,也在银行里。

于今已是午后八点多钟,如何能取得出?二位若不相信我没钱,前日还当了几票衣服首饰。”说时向张绣宝道:“快去拿当票给二位看。”张绣宝从小铁箱内拿出当票来。谭先闿瞧也不瞧说道:“谁管你什么当票,相信你没有钱便罢了不成?今晚不要你多的,拿六千块钱来,每人三千。以后的生活问题,你一时拿不出,只要议定了数目,迟几日没要紧。”章筱荣道:“手中实是没钱。若在上海,再多点也拿得出。”张绣宝道;“二位替我们想想,有钱如何去当衣服?今晚就是逼死了我两个也不中用。”刘应乾道:“真没钱我也不逼你,我们借你这房间住几日。你们赶紧设法,或是打电话到上海,电汇不过一两日,我们只等钱到手就走。”章筱荣要求减少,议丁半夜,

减到四千块,一文也不能再减了。以后生活尚不曾议及。章筱荣逼得无可如何,捏故打了个电报到家里。他父亲立时从三井银行电汇了五千块钱来。谭、刘二人每人得了二千。人心哪有满足的?见章筱荣的钱这般容易敲诈,自然不肯即时罢手。并且受了沈铭鉴的吩吩,不怕闹得凶狠,务必逼着他不敢再在东京屯留,便向章筱荣提出生活问题来。每月每人要章筱荣供给一百元,一日不能回国,一日有效,一年不能回国,一年有效。

他这种要求,任章筱荣如何懦弱,如何有钱,也决不能承任。

但是仍不敢说他们的要求无理,一口回绝,明知道有了谭、刘二人,时时来缠扰不休,长住下去还不知要花多少冤枉钱,受多少冤枉气,说不得怕人家疑他被同乡会驱逐,胡乱支退了谭、刘,带着张绣宝连夜避往长崎去了。

他为什么不回上海,要在长崎居住,惹起后日许多风潮呢?却有个缘故。章筱荣虽是不曾娶妻,却已于数年前由他父亲做主,订了一位前清的官家小姐。章筱荣因听得那小容貌虽好,品行不大端方,姘了自己家中一使唤的一个小子,还曾受过一次私胎。几次教媒人来催章家迎娶,章筱荣只是抵死不肯。

他父新劝骂过多次无效,又畏惧女家的势力,不敢提出退婚的话。动身到日本来的时候,媒人又曾来催,那时恋着章器隽,对媒人回说,等在日本留学毕业回国,即行迎娶。女家得了这信,自是日日盼望章筱荣回国,好完婚事。章筱荣心想:若是此刻带了张绣宝回上海,有许多为难之处。东京既不能住,不如在长崎再住几时。女家若知道在日本娶人,又等得不耐烦了,媒人必来责备。责备无效,必提退婚之议。自己在日本等退婚手续完了,再带张绣宝回国,重行婚礼。这是章筱荣一厢情愿的计划,因此到长崎,又赁屋居住起来。

暂且放下,后文自有意外风波出现。本回完毕,下章另写。

第十二章

纠人打降天尊起劲为友屈膝孝子讲和

话说谭先闿、刘应乾得了这注大横财,好不称心如意。改正朔,易服色,三瓦两舍,闲游闲逛起来。这日正是十一月二十日,谭先闿一早起床,柳梦菇跑来了,他们本是同乡,又同时亡命,因此时常过往。谭先闿说道,“天尊今日怎来得这般早?”柳梦菇道:“今日周之冕替他母亲在大松俱乐部开追悼会,特来请你和刘应乾同去保镖。”谭先闿笑道:“你这是什么话,开追悼会也要人保镖?”柳梦菇道:“真是要请你们去保镖,只怕你们两个人还少了,难保得不吃亏呢。”谭先闿道:“你这话我不懂,索性明白说出来罢!刘应乾昨夜到新宿嫖女郎去了,还得,一会才得回来。”柳梦菇道:“你没听得陈学究前日在曾参谋家里,和邹东瀛先生动手打架的事吗?”谭先间道:“那事喧传遍了,怎没听得说?不过不知道详细罢了。”

柳梦菇道:“我此刻便是代邹东瀛先生纠合有几手功夫的

人,趁着追悼会场中,好报仇泄恨。事情是这么的,前日曾参谋替许先生饯行,请了十多位陪客,黎谋五、陈军长、邹东瀛、陈学究、曾广度、胡八胖子都在内,我也在那里帮着料理。席已散了,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邹东瀛先生因谈到在湖南办国民捐的事,不知怎的触了陈学究的忌讳,又想起那日在维新料理店,为周之冕口角的事来。立时放下脸说道:‘若不是你们

这些贪私肥己的混蛋,想方设计的刮地皮,弄得天怒人怨,我们如何也得到这里来亡命?’邹东瀛先生听了这种无礼的话,自然大怒,也回骂了几句。谁知陈学究早准备了,冷不防,一连几耳刮子,都实打实落的打在邹东瀛先生脸上。等得立起身来回手,已被大家拦住。只气得邹东瀛先生跳起脚大骂。我当时在旁边也气得没奈何。许先生正和黎谋五在那里围棋。我顾不了扰乱棋子,弯腰拿了那五六寸厚的棋盘,举起来正要朝陈学究劈头就打,陈军长手快,一把夺了过去,可恶陈学究还装没事人,走到隔壁书房里拖一本古文,在那里高声朗诵起来。

邹东瀛先生知有大家拦扯,一时必打陈学究不着,拉了我也不与曾参谋作辞,同跑了出来。回到大冢,要我出主意,誓复此仇。他老人家还想花钱请人,拿手枪去刺杀陈学究,亏我从旁劝解,才肯只要痛打一顿,当着人羞辱一番,便算是出了气。

我说很容易,二十日是周之冕母亲追悼会的期,陈学究虽则与周之冕的交情不似从前了,但追悼会是不能不到的。趁着会场人多,我去花几个钱,请些懂拳脚的人来,不怕不打他个跪地求饶。邹东瀛先生说:‘他知道我到会必不肯来,那时不是白花了钱,请了人没用处吗?’我说:‘陈学究是个傲脾气,越知道你在场越是要来的。他如何肯示弱呢?’邹先生问我请人要花多少钱,我说这事我曾替人办过。前次刘雄业兄弟,因吞蚀了谭三婆婆交给他接济小亡命客的两万块钱,就是周之冕、雷小鬼、杨小暴徒他们,和他捣蛋。他兄弟怕起来,托人找了我去,要我替他请人保锞。我请来了十多个,说妥了不动手,是每人十块钱,动手加倍,受伤再给医药费,看伤的轻重说话,打伤了人家,有刘氏兄弟负责。于今有几个回国去了。请外省人,只怕要稍微贵一点,但是也有限。邹先生说:‘多花钱不计较,只要手上真来得的。’我当时就想到你和刘应乾身上,

奉承你们多赚几个。”说着,两眼在房里四处一望,现出惊讶的样子说道:“你此刻怎的倒阔了?衣服器皿都大不似前时破烂了。”谭先闿笑道:“我岂是长久贫困的人。有本领的人,自然时常有人孝敬。像你今日,就是来孝敬我的。”说得柳梦菇也笑了。

不一会,刘应乾回来。柳梦菇迎着笑问道:“昨夜在新宿还得意么?”刘应乾答道:“快不要提昨夜的事了。莫说不得意,倒弄得我掉了一夜冤枉眼泪。”谭先闿道:“这就奇了!

去寻开心,如何反掉起泪来?”刘应乾道:“我何尝不是这般想,事到其间,也由不得我就心软鼻酸起来。那游廊左边第三家,我去过几次。有一个女郎叫百合子,年纪只得二十岁,身材容貌都过得去。我和她睡过几夜,她都不曾向我说过什么。

昨夜我到那里,见时间还早,便教她弄了些酒菜来,二人同吃喝。我将番头叫了来,多给了几块钱,不许百合子再接他客。

百合子听了,便非常喜悦。吃喝完了,百合子慢慢的叙述她的身世,述到伤心之处,她哭得抬不起头,我是素来心硬,也忍不住陪着流泪。我想替她赎身,讨了来将来带回国去,也是在日本亡命一场的纪念。她述的身世,我重述一遍给你们听好么?”柳梦菇道:“我有事去,特意绝早起来,没工夫听你的。

且让我把来意说给你听了,大家办完了今日的事。你既要替你相好的赎身,叙述身世的日子长得很。”接着,将请他去保镖的话说了。

刘应乾道:“我于今不干这种营业了,就在日本三五年,也够有饭吃了。谁肯再拿性命去换这几个劳什子钱?他们有钱的人性命要紧,我不怪他,但是钱就应该看松点。要人家拿性命去换,他们仍是捏牢了一寸不肯放一分,我们的性命就这般不值钱?天尊,你要知道,我此刻有饭吃了,我的性命也很看

得重了。十来块钱,也想我去和人家拼命,没有那么呆了。”

柳梦菇笑道:“几天不见你,怎的都阔起来了。你们两个,从哪里捞了几个钱,不但衣服器皿更换了,连口气都变了。”刘应乾摇头晃脑笑答道:“哪里有的钱捞?也是拿性命换来的。”柳梦菇道:“我今日并不是拿几十块钱,要来换你们的性命。

你们不用推托,看我的薄面,去坐一会罢!几十块钱,送给两位吃点心。据我想:陈学究若不来,自是没有动手的事;便来了,他是个文弱书生,岂是二位的对手?没奈何,赏脸同去一趟。”谭先闿笑道:“怪不得那些大伟人将钱看得那么重,原来有了钱,就是多年的朋友,说话也要恭敬些。天尊平常对我们说话,有时还要这么那么的,免不了那做县知事时的口吻。

今日就大不相同了。也有些像是在邹东瀛、曾参谋跟前说话的神气。”说得柳梦菇红了脸。刘应乾也哈哈笑起来。柳梦菇道:“不要胡说。平常是你求我,自然这么那么的。于今是我求你,若仍是那般声口,不怕你们不依吗?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你们替我帮了这一次忙,以后再不来找你们了。我实在是不曾知道你们暴富了。”刘应乾笑道:“不错,我们也差不多要请人来保镖了。你自己又没事要我们保镖,邹东瀛要请,你去要他亲来,我一文钱也不要,打了姓陈的就走,以后打出了祸来,却不要又来找我。我知道陈学究也不是好惹的。”柳梦菇道:“你真要拿架子要他亲自来请么?”谭先闿道:“他亲来,我也一文钱不要。”柳梦菇起身道:“那就是了。我就要他来,这不是容易的事吗?”说着,出来乘电车到大冢,和邹东瀛商议去了。

再说那时不肖生正是征集《留东外史》材料的时候,凡是团体集会,只要有绍介,可列席旁听,无不参与其中。这次是周之冕私人的追悼会。十八、九两日又鹅毛一般的雪片,下了

两个整日整夜。十九夜有朋友来问不肖生明日能到会么?不肖生说:“若是雪小了便去。”那朋友笑道:“下雪何妨?如肯去,自有人备车来迎接。”不肖生觉得诧异,暗想:难道是周之冕也发了什么横财,预备了无数的车,去迎接那些来追悼的客么?问那朋友,又只笑着不做声,当夜也就没人去研究。第二日早,不肖生贪着被里余温,正矇眬着两眼不想起来。忽听得房门响,立时惊跑了瞌睡虫,以为是下女照例进房打扫,仍眯缝两眼,只做没听见。觉得声息不像是下女,睁眼一看,吓了一跳,连忙翻身起来,披衣谢罪不迭。来者不是别人,就是在春日馆宴客的康少将。他寻常贵足不踏贱地,这回是初次到不肖生家来。见他轻轻坐在床边,不敢惊动的光景,不肖生是个平民,自然诚惶诚恐,当下谢了失迎之罪。康少将开口便说:“我是特来请足下去到追悼会的。今日的会,非得足下去,准出大乱子,说不定还有人要进警察署。因为关系我们的体面太大,怕足下见下雪不去,特亲自来邀。”不肖生笑道:“某有何能德,见重如此?既有到会之必要,遵命到会便了。但追悼会何至有闹乱子的事?”

康少将即将邹东瀛与陈学究为难的话说出来,并道:“陈学究不服气,定要到会,看邹东瀛敢如何报复。我那里早有人来报告,说柳梦菇连日在各处替邹东瀛请打手,已请了十多人,准备在大松俱乐部大闹一场。我想都是几个同乡人,闹起来给外人看了不雅相,几次劝陈学究不去,无奈他抵死不肯。陈学究的太太,新从中国来了,见劝丈夫不从昨夜那么大的雪,急得跑到我那里来,哭着要我帮忙,瞒着陈学究,出头向邹东瀛调解。我立时托人去说,邹东瀛已被说得有些活动了,反是那可恶的柳梦菇不肯,说不报复此仇,以后便无脸见人。几句话,激得邹东瀛也翻了腔。调解的人,回来这般一说,陈太太还在

我家里,急得痛哭流涕,就好像陈学究已被邹东瀛打死了一般。

我也没做摆布处,忽然想到足下练过些把势,平日又和那些练把势的人来往的多,和陈太太说了。她昨夜就要亲自来请,我说她和足下没得交情,只怕请不动,我明早自己去请。可笑陈太太那时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一片搔扒不着情景。说恐足下昨夜不在家中歇宿,今早我来扑个空,逼着要我请人来这里打听。她听得回信在家,才略收了忧戚之容,回湖南同乡会事务所去了。”不肖生笑道:“怪道昨夜有人来问我,今日去不去追悼会。要我到会是没什么不可,不过柳梦菇既请了十多个打手,我一个人,俗话说得好,单丝不成线,不要反误了你们的事。”

康少将道:“不用客气。我那里也临时召集了十多人,只没一个为首的统率,乱糟糟的,决打不过他们。足下去做个为首的,指挥他们,他们的胆,都要壮些。”不肖生笑问道:“这不真成了临阵对敌的行动吗?”康少将也笑道:“他们是这样来,我们自是这样对待。好在我这边的人,都是曾在军队里当过中下级军官的,很见过几次仗火,指挥起来,还容易些。”不肖生听了,心里有些害怕。万一打出了人命,吃连累官司,怎犯得着?当下又碍了情面,不能说不去。正有些为难,康少将已看出来了说道:“尽管去,不妨事的。神田警察署,已托人去说过了。开会的时候,教多派几名警察来监视,让他们先动手,罪便不在我等了。警察说,只要不在街上决斗,会场上相闹的事,就是各文明国也免不了。即是打死了人,没人控告,警察署也不追究。”不肖生不便推诿,只得答应了。康少将说下午着马车来接,不肖生道:“快不要是这般骂人了,我哪一日不在街上跑几点钟?忽然高贵起来,没得给人笑话。”康少将去后,不肖生用过早点,冒雪出外调查了一会,知道柳梦菇

已请齐了十多个打手,在源顺料理店集合,就便午膳。

邹东瀛亲到谭、刘家中,说了无数拜托仰仗的话,将谭、刘请到源顺店。邹东瀛把盏劝酒,也用了谭、刘的计划,买了十多根簿记棒,每人揣着一根。一面在源顺吃喝等候,一面派柳梦菇往来打听,看陈学究已否到会,是不是一个人,或也找了帮手。被柳梦菇探得有康少将出面,派了部下十多名军官,每人带了手枪,拥护陈学究到了会,同不肖生连一个蒲团坐了。

柳梦菇如此这般一报,刘应乾拖了谭先闿一下,起身向邹东瀛道:“不是我二人胆怯,听说有手枪害怕,实因为康少将是我二人的直接长官。既有他出面,我二人如何敢动手?你这里人不少,也。够用的了。”邹东瀛欲待挽留,二人已点头道了声扰,拔步走了。柳梦菇也扯拉不住。

谭、刘二人一走,这十多人就好像捏了头的苍蝇。柳梦菇气忿不过,用激将法说道:“偏是我们不中用,没有他两个,就不敢去?在这神田这样繁盛的地方,有吃雷的胆子也不敢在这里放手枪。你们不要害怕,巴不得他们放枪,只要一声枪响,立刻请他们到警察署去坐坐。越是有康少将出面,越有来头可找。你们都整顿起精神,出风头,显名誉,赚几十块钱图快活,就在这一回。谁敢争先下手的,酬劳的钱加倍,受了伤的,重伤三百块,轻伤一百块。邹先生预备了三千块现洋在此,谁有本领,谁拿了去。”柳梦菇这几句话一说,中了各人的心病,登时勇气倍加,齐声喊情愿替邹先生效死。邹东瀛略高兴了些,对柳梦菇道:“我先去到会,你带着他们随后就来。我见你们上楼,我即抽身回家中准备些酒菜,等你们回来,好一同痛饮。”柳梦菇躬身答应了。约莫邹东瀛去了十多分钟,即领着这一群打手,整齐队伍,出了源顺店,真是浩浩荡荡,杀奔大松俱乐部来。行至半途,只见谭理蒿迎面匆匆跑来,向柳梦菇摇手

道:“你们不要去了,已有人出来调解。邹先生教我来阻止。”柳梦菇跺脚道:“如何会依他们调解,这不是奇事吗?要调解,昨夜就应该依许,昨夜不肯调解,今日见有康少将出面,派了几个军官来帮忙,就依他们调解,显见得是怕了他们,不敢报仇泄恨。他要调解,我偏不肯调解,定要去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那些打手听说邹东瀛答应了调解,估料着打不成了,也在后面鼓起劲来,握的握拳头,掳的掳衣袖,都说不打不甘心。谭理蒿笑道:“要打是现成的,我也是巴不得要打人。不过他们那边早已有了准备,找来的人,又比我这边强得多,动起手来,白送得他们打一顿。这种报复的事,本应秘密,打他一个冷不防。天尊得了这宗差使,在外面发号外一般,生怕人家不知道。他们既有了准备,你想还打得过么?邹先生亲眼见了那种情形,知道动手必吃亏无疑,才教我来阻止。周之冕出来担任调停。你们可到会场里去看看。”柳梦菇道:“我是要去,如调停不得法,我决不依的。”说着,用手一挥道:“大家都去。调停不成,仍请你们打他娘。”那些打手立着不动。

一个年老些的说道,“他那边既准备了,我们去,他们若是一齐打起来,我们不上当吗?”众打手都齐声说不错。柳梦菇急道:“特意请你们去打的,他们若一齐打起来,你们的手到哪里去了,不能回手打他们的吗?”众打手听了,虽觉有理,但终是不想动脚。谭理蒿笑道:“还在路上就不想动脚,看到了会场,如何想动手?我说给你们好放心走罢。莫说有人出来调停,就是没人调停,只得这边不动手,他那边决无先行动手之理。他们又不是寻仇报复,怎的反怕起他们来?”说得众打手勇气又增加了,双脚如打鼓一般,跟着谭、柳二人,走向大松俱乐部而来。暂且按下。

且说邹东瀛走到大松俱乐部,刚上至楼梯口,猛听得楼上

一阵掌声,好像欢迎他的样子。心中有毛病的人,至此不觉一惊。硬着头皮上楼,见那演坛上供着一个老婆婆像片,旁边拢了几个鲜花圈,案上香烛之外,设了几盘果品。周之冕麻衣草履,俯伏案旁。有几个来宾,正在案前鞠躬致敬。会场左侧,陈学究立在上首,两边立着一大堆的健壮军汉,都怒睁双眼,仿佛听得那掌声,是从那些军汉里面出来的。邹东瀛只好不做理会,走至案前,脱帽行礼。周之冕涕泪交颐的立起身来,向邹东瀛谢了悼唁之意。邹东瀛道:“我今本应来帮忙照料,奈因种种逼迫,实在使我抽身不得。你是自己人,大约也明白我这几日的事情。”周之冕点点头,拉了邹东瀛到会场角上,悄悄的说道:“他们那边,布置得很周密。你若是已约好了人,赶快阻止,万不能动手。我听了这风声,急得什么似的,又不能出来送信给你。都是自己几个人,何苦这样认真做什么?”

邹东瀛哼一声道:“谁认他是自己人!教我就此善罢甘休,除杀了我这颗头。我约的人,此刻已出发了,阻止不及。”周之冕急道:“你不要认我是说和事人的话,那些人的情形,你没看见吗?你再到窗口去看看街上的警察,平常有这么多么?说不得失礼,我只得出来做个调人。以后不依由你,今日两方的面子都得顾全。”邹东瀛听得如此说,又见那些健壮军汉慢慢的散开了,守着出进要道以及各窗口,如警察站岗一般,挺胸竖脊的站着,都现出一种等待厮杀的神气。来宾有见机得早的,作辞走了。邹东瀛也料道柳梦菇所约的人不能作靠,周之冕又催促赶紧着人去阻止打手,便举眼向来宾中望去。只见谭理蒿立在那里,招手叫过来,对他说了周之冕愿任调人的大概,教他沿途迎上去阻止。谭理蒿去后,周之冕到陈学究跟前说道:“我几日守制不曾出外,不知二位竟因小事如此失和。当日若有我在座,本来都是好朋友,必不至这般决裂。今日承诸位看

得起我,替先慈开追悼会,还要求两位索性赏我的脸,大家和解了,千怪万怪只怪得那日我周之冕没到场,以致翻了脸,没人从中调解。我知道两位都是不肯服输的,等我来替两位一人赔一个不是,从此恢复原状,仍做好朋友。”说着,爬下去叩了个头。陈学究哪来得及拦阻,立起来跑到邹东瀛跟前,也是一样叩下去。这两个头,叩得满会场的人,真成了吊者大悦了。

虽都说周之冕这赔不是赔得希奇,但邹东瀛便借此可收回成命。谭理蒿、柳梦菇统率了那班打手,到楼上见已由周之冕叩头了事,当时也无颜再向邹东瀛挑拨。等陈学究从容带着众军健走了,众打手才找着柳梦菇要钱。柳梦菇气忿忿的骂道:“你们替人家出了什么力?真是活现世。我不向你们索回昨出发给的每人五块钱,就是邹先生格外的恩典了,就是我柳天尊天大的人情了。”这是柳梦菇气急了,逞口而出的一句话。众打手如何忍受得,即时鼓噪起来,抽出簿记棒,来势汹汹的要打柳梦菇。亏得有十多个未散去的来宾,和周之冕大家劝的劝,扯的扯,柳梦菇才免了这场黄祸。毕竟闹得邹东瀛承认,每人再添五块钱,随时亲来大冢领取方才肯散去。邹东瀛这回真是退财呕气,说不出的苦。别了周之冕,垂头丧气,归到大冢。

柳梦菇跟在后面,又出了些主意,邹东瀛怕再上当,不肯听信。

柳梦菇也就无精打采的去了。本章已毕。

第十三章

述轶事可泣可歌访奇人难兄难弟

话说邹东瀛到家,熊义接着说道:“我那姓萧的朋友来过了几次,要请你绍介去会吴寄庵。怎的一连几日这般忙碌?”

邹东瀛道:“有个朋友的母亲死了,在这里开追悼会。连日在那里,替他布置一切,今日事情完了,以后随便哪日,皆可给你那位朋友绍介。”熊义问道:“平泉书屋的书画展览会,曾去看过了没有?”邹东瀛道:“看是去看了一次,确是耳闻不如目见,哪里有外面传说的那般骇人听闻。据我看十幅之中,足有八九幅是假的。有些不容易指出假的证据,其中有一幅毛延寿的《衡山水帘图》,有顾恺之、僧怀素的跋,又是一幅绢地,你看能令人相信么?还有一本手卷,四十页连裱的,全是王羲之的手札,后面附了一张虞世南进呈唐太宗的表文,唐太宗、宋徽宗都有极长的题跋在上,开价又只三千三百块钱,这不是明说出来是假的吗?更有王摩诘的山水,曹霸将军的画马,吴道子的《长江万里图》……凡是历史上所有的书画家,不论情理,总有一两轴充数。我想李平书号称海内收藏家,何至这般没有常识,就是想骗小鬼几个钱,也不能是这样瞎混,自贬鉴别之名。并且。日本南画会中,尽有好手。我前日在那里,就遇了一个姓秋田的,是南画会中的健将,也在看展览会。

手中拿一本袖珍日记,一管铅笔,随看随记录在日记本上。见

我是中国人,虽不便对我如何下贬语,但那不满意的神情,已无形流露出来。我问了问那展览会的经理,售出去的书画极少,全是有清一代几位小名家的。你说若是日本人都是瞎子,也像中国的好古家,以耳代目,那毛延寿、王摩诘一类人的书画,岂不都买去了吗?”熊义道:“既是售出去的极少,他这一次展览会,不要蚀本吗?”邹东瀛点头笑道:“金钱上蚀本却是有限的事,但活生生一个中国享大名的收藏家,就葬在这一次展览会中,这蚀本便太大了。”当下二人复说笑了一会,各自安歇了。

次日饭后,萧熙寿来了。邹东瀛道了几次见访失迎之罪。

萧熙寿笑道:“我因为吴君是个特殊的人物,不敢造次去拜访他。若是普通的拳教师,只要知道住处,便是素未谋面的,没人绍介也无妨碍。青年会教拳的,那个姓郝的教师,我昨日就去会了他。坐谈了两点多钟,功夫不能说他的不好,就是一点儿常识没有,习气太重,牛皮也太大。据他说霍元甲只是拳术界中三四等人物。因为上海没有好手,擂台又只设了一个月,远处有能耐的人多不看报,等待有人告诉他,擂台的期已是满了,所以没有对手。我问他中国的拳术没一个统一的比较,怎知道霍元甲是三四等人物?他说:‘我推他为三四等人物,还是很恭维他的说法。若真有统一的比较,只怕够得上三四等的话还难说。’我听了,心中实在有些不服。问他何所见,能是这般武断的说法,他说:‘我这话一点也不武断。霍元甲在天津曲店街开“淮庆药栈”的时候,我去拜访过多次。功夫和王子斌不相上下。’我问王子斌是谁,他说:‘也是在北道上很有名气的。人家都称呼他“大刀王五” .’我听了,连连点头问道:‘不是送安维畯出口的大侠王五吗?’他说就是那个王五。

“那王五本不叫大刀王五的,他从前会使双钩,人称他(地)

为双钩王五。庚子以前,他在北京开会友镖局,因名气很大,投他那里保镖的很多,不到几年,被他赚了十多万的产业。他生性本来豪爽,又仗着一身的本领,专一好交结江湖上绿林中一班有能耐的朋友。他那会友镖局里面,时常是住得满满的。

来时接风,去时饯行,动辄三百、五百的送人路费。他有间练把势的房,房中悬一个砂袋,重三百斤。他向前向后,一般都能踢一丈多高。武艺略平常的人,见了他这种腿法,谁还敢与他较量。在北京那种地方,横冲直撞几年,竟不曾遇着对手。

由此双钩王五的名声更大,他自己也由不得就有些骄傲起来,以为真是没有对手。一日早起,王五正在把势房里练武。忽听得房门口有人叹气,忙停了手回头一看,认得是——月以前来拜访的客,自称甘肃人,姓董,来不几日,就害病动弹不得。

王五延医调治,亲手煎药给姓董的吃。足病了二十多日,才渐渐的好了。不知因何立在把势房门口叹气,王五走过去问。姓董的说道:‘我久闻双钩王五的名,不辞跋涉,几千里来拜访,为的是必有功夫值得一看,谁知不过如此。深悔此行白花了路费,白耽搁了时间,因此禁不住叹气。’“王五平生不曾受人轻侮,当时听了这话,如何容纳得下?便正色说道:‘不才本无功夫,并不曾发帖请你来,白耽搁了时间,不能怪我。至于白花了路费,便是三千、五千,不才也还赔偿得起。不过你既是这般说法,我的钱不是容易得来的,倒得领教几手。’姓董的见王五如此说,更厉色说道:‘你说的什么话?你不曾发帖请我来,是谁请我来的?你姓王行五,就叫王五便了,为什么要叫双钩王五?你这双钩两字,不是请人的帖吗?你赚了些昧心钱,只能收买得平常的人,想拿着三千、五千来收买我么?你一点能耐没有,有能耐的人来指

导你,不知道服罪,还要如此强辩。你说领教几手的话,倒是不错,应该领教,才有长进。’姓董的这一篇话,,气得王五说话不出。顺手从兵器架上取了把单刀在手,向姓董的说道:‘这兵器架上有的是兵器,任凭你使。来走两路罢!’姓董的立着不动说道:‘你有名的会使双钩,还是使双钩罢!打胜了你的单刀,也不算我的能耐。’王五只要姓董的肯打,即换了双钩。姓董的在兵器架上看了一会道:‘这里没有可用的兵器。

你教人去客厅里将那挂门帘的竹竿取来,方好较量。’王五道:‘你若是不想较量,说没能耐便了,不要这样拿人开心。竹竿岂是可使的兵器?’姓董的哈哈笑道:‘你若知道竹竿可当兵器使,也不敢目空一切了。快教人拿来罢,不要多说闲话了。’“王五心中疑惑,只得命人取了竹竿来。姓董的接在手中,说道:‘你来罢!’王五道:‘你是客,请先。’姓董的道:‘这倒是尊贤的礼节,我告诉你听,你好用心招架,我用中平枪刺你。’说时,用竹竿轻轻向王五胸前刺去。王五左手钩往竹竿一迎,右手钩正待杀进,姓董的竹竿只弹了一下,已将左手钩逼住,手腕反了过来,钩尖朝上。姓董的拿着竹竿,连伸缩了几下,王五急得丢了左手钩,抽出手来,姓董的已跳过一边笑道:‘你说若是真枪,不送了你的命吗?’王五也不做声,弯腰拾了钩道:‘再试一回何如?’姓董的道:‘尽管再试。

我说你听罢,中平枪乃枪中之王,莫说你招架不住,任是谁人也难招架。这回杀你下三路,仔细、仔细。’二人一交手,又是如前一样,逼反了左手钩。

“王五连说:‘罢了,罢了。你能和我走一趟拳么?’姓董的放下竹竿说道:‘你还想走拳吗?要走拳,得依我一件事。

’王五也放了双钩道:‘你说出来,什么事我都能依。’姓董的笑道:‘你的门徒很多,教四个来,拿一床棉被,每人牢牢

的捻住一角,预备接人,免得跌伤了。’王五怒道:‘何至欺我到这样,你就打来罢!’姓董的只嘻嘻的笑道:‘不依我是不打的。’王五没法,赌气教四个徒弟扯起棉被。心想:他若不能将我跌进被内,那时却由得我奚落。谁知交手不到三个回合,王五仗着三百斤的脚力,一腿踢去,姓董的不慌不忙的让开,伸掌往王五屁股上一托,王五便身不由己的仰天跌进了被。

红了脸爬起来,也不说什么,出手又打。王五一边打算,我的腿,前后踢都是一样,这番须向后踢他,只要能将姓董的踢进被内,也就算复了三败之仇。哪晓得向后一腿踢去,又中了姓董的计。姓董的伸掌在王五小腹上一托,扑地一跤,不偏不倚又跌在棉被当中。王五到此时,才心悦诚服了,就地叩了几个头,拜姓董的为师。姓董的也不谦让,说道:‘深山大泽之中,本领比我高强十倍、百倍的甚多,尚且没有敢出来称道自己本领的,何况这种平常三四等的人物?你要拜我为师,以后须不使双钩方可。我传你一路大刀,向人就自称“大刀王五”。遇着对手的时候,你只说是甘肃董某的徒弟,自然得另眼相看。

’王五后来才得名称其实。当日霍元甲在上海摆擂的时候,若是遇了那姓董的,不是和王五一样,也只算得平常三四等的人物吗?”

萧熙寿将这一段话述完,邹东瀛、熊义都如听人谈《西游》、《水浒》一般,非常高兴。邹东瀛道:“大刀王五的名声,我时常听人说过。谭嗣同就义时候,口号的那首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两昆仑’就是指大刀王五和康有为。庚子年联军入京,德国人说王五是义和团的首领,拿着杀了,却没听人说有这么一回事。”萧熙寿道:“事是不假的。那姓郝的说他和王五也是好朋友,王五亲说给他听的。”

熊义说:“那姓郝的是有意鄙薄霍元甲的。既上海的擂台这么

容易设,霍元甲死了几年,怎的不听说有第二个敢在上海摆擂?读书的惯瞧读书的不来,练武的也惯瞧练武的不来;读书的瞧读书的不来,不过凭一张空口讥评挖苦,只要说得过去,也有人相信,练武是要认真以性命相扑的。霍元甲若果是三四等人物,据蔡焕文说,他在天津、北京横行了二十多年,早就有一二等的人物将他打死了,哪得有霍元甲来上海摆擂?”

邹、萧二人都点头道是。

邹东瀛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熊义道:“我前儿恍惚听得你说起,霍元甲是日本小鬼谋死的,到底是怎样的情形?”萧熙寿便道:“这事我已听得郝教师说过了,待我述给你听。霍家拳是北道上有名的,只有霍元甲自幼身体单弱,他家的长辈不肯教给他拳脚,恐怕他学不好,坏了霍家的名头。霍元甲那时才十二三岁,便一个人偷着练。练了十四五年,家里并没人知道。后来到天津淮庆会馆开淮庆药栈,天津方面的教师,因为他是霍家的人,想要试试他的功夫,装作工人去搬药材,故意将八百多斤一捆的牛膝,趁霍元甲走过的时候,从头上抛下来。霍元甲随手接住放在一旁,毫无所事的样子。教师仍是不服,到了晚上,搬了一个大碌碡,用棍子支起来,靠他的房门放着。次日清早,霍元甲开门,碌碡直向头上倒将来,随手一挡,碌碡变作两段,抛出二三丈远。教师这才佩服。可是窥探了年多,并没看见霍元甲练习,很以为奇。有一日,俄国来了一个大力士,在天津演剧。登报发传单的闹起来,说是世界上的大力士,俄国第一,英国第二,德国第三。霍元甲知道了,大不以为然,便要和世界第一大力士较量。那位大力士倒也见机,承认取消广告和传单上吹牛的话。后来庚子拳匪起事,寻仇乱杀。许多教民,没路投奔。霍元甲看了不忍,都去邀到了药栈里躲避。大师兄听了,大不答应,正在点派神兵要来剿洗。

霍元甲拿了一把单刀,飞也似的抢到大师兄面前,只见白光闪了两下,大师兄的两只手已经斩下来了。从此拳匪再不敢到药栈旁边行凶,从此霍元甲名振一时。

“过了几年,英国又有个大力士到了上海。霍元甲听了,便到上海来,要和世界第二个大力士较量。那位大力士,也有些胆怯,先叫人请霍元甲吃饭,用一个试力器,请霍元甲试一试。他随便一出手,是一万八千磅,那位大力士试一试,才得一万二千磅,吓得不敢交手,溜之大吉。霍元甲气愤不过,这才在上海张园,摆一个月擂台,原意是专要打外国的大力士,毕竟不曾如愿。过了些时,霍元甲病了,并不是什么大症候,有人劝他进日本青叶医院。他到院住了几日,病却好了些。这一天,恰有几个日本柔术家在医院旁边的院落里角技,霍元甲带着一个徒弟在那里看。那日本柔术家一定要和霍元甲试试手,霍元甲推说有病,教徒弟出手,一连打翻了三四个。有一个柔术家不服,跑过来就向霍元甲动手。霍元甲轻轻地在柔术家的肥膀子上一捻,连血带肉,都从指缝里流出来,一班日本人看了都吓得面如土色。随即有一个柔术家,对青叶医生叽叽咕咕说了半日。这一来,青叶医生恭维霍元甲,比恭维他祖宗还胜过几十倍。可是不到三天,霍元甲便无疾而终。青叶医生也就逃之夭夭,不知下落了。这便是霍大力士被日本小鬼害死的情形。”说罢,三人都叹息了一会。萧熙寿看了看手上的表道:“已是十点多钟了,我们就去会吴寄庵罢。”熊义笑道:“你这拜访吴寄庵的心,比唐三藏去西天取经还要虔诚十倍。”邹东瀛也笑着起身回房,更换了衣服。萧熙寿邀熊义同去,熊义因定了今日和秦次珠订婚,推说有事。萧熙寿也不勉强,同邹东瀛乘电车到,今川小路胜田馆来。

这胜田馆,便是王甫察骗二百元钱的所在。那时王甫察骗

着钱到长崎去了,胜田馆主人等了几日,不见有学生搬来,慌了手脚。跑到大谷馆一问,说是前日搬出去了。馆主问搬往什么地方,大谷馆不疑心王甫察欺骗,照着王甫察临行时嘱咐的话,说是他同乡李烈钧在大森办了个军事学校,请他当生徒监去了。胜田馆主见和王甫察说的相符,略放心点,自宽自慰的还以为王甫察是事情没料理清楚,再迟几日,必然搬来。回去仍将房间洒扫得清洁,全家上下,都睁着眼睛盼望。接连又是几日,哪有一些影响呢?馆主人到此时,真是急得心伤肉痛了。

又跑到大谷馆问王甫察的根底,担保的二百元钱,要大谷馆负责。大谷馆说我不是担保人,是连带人,只能代你追讨,不能负偿还之责。胜田馆主吵起来不依,闹过几次。一月期满之后,每人认一半晦气,大谷馆赔出一百元钱来,在字据上注明了,无论何时找着了王甫察,两个旅馆共同讨取。胜田馆自受了这一次打击,更是急于拉客,又求李锦鸡出名,印了上万的绍介传单,在轮船火车码头,及各交通地点布散。恰好吴寄庵兄弟同着一班新派送的湖南公费生,约有六七十人在上海约齐了,都在横滨上岸。其中多有写信通知在东京亲友的,被李锦鸡得了这消息,到胜田馆议妥了车费,每人三元。客进旅馆时交一半,一月后交清,不能在伙食内扣除。胜田馆只要有客进了门,不怕骗了去,也答应了。李锦鸡花了几角钱的车费,带了些绍介传单,径到横滨轮船码头等候。如中国上海、汉口码头上接客的一般,生拉活扯的,将吴寄庵等一班初到日本的人,接了四十多个到胜田馆。喜得胜田馆主眉飞色舞,送了李锦鸡六十多块钱。

吴寄庵兄弟就在胜田馆住下。每日兄弟二人,除到难波常雄家里学两点钟日语外,就只到公园散一回步,并不和这些同来的朋友去到处游览。吴寄庵脑筋极旧,约束他兄弟吴秉堃极

严。这日吴寄庵正在房中温习日语,下女报说有客来。吴寄庵起身,邹东瀛已引着萧熙寿进房。彼此见了礼,邹东瀛绍介了,述了萧熙寿闻名向慕之意,吴寄庵谦让逊坐。萧熙寿见吴寄庵短小身材,漆黑面孔,一双小眼炯炯有光,穿着一套青布小白花点棉和服,却显得如生铁铸成。递烟茶的时候,留神看他的手指,尖瘦黑小,和鸡爪一般,连指甲全是乌的。只是虽这般黑瘦得可怕,立在跟前,却有一种和蔼可亲的样子。邹东瀛问道:“令弟上课去了吗,如何不见?”吴寄庵摇头道:“他住在隔壁房里,已上课回了。”说着,起身到门口叫了两声秉堃,不见答应,推门看了看没人,回身说道:“一会就来的,多半是大便去了。”萧熙寿道:“我听邹公道及足下生平,使我仰慕不置。我生性爱习武事,常恨不得良师益友,以致面壁十年,绝少进步。寻常拳师,未必没一两手登峰造极之处,只是多不读书,不得理解,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来。我等即去和他研究,得益处的时候很少,并且多脱不了拳术家的恶习。功夫做得老的,还肯略演两手给人看;功夫平常的想藏拙,无不是推三阻四的。逼急了,他就说要对演才行。及至答应和他对演,他又要支吾,或是提出打死了不偿命的恐吓条件来。这种拳术家我遇得最多,不特讨不了他们的益处,每每还要弄得呕气下场。难得足下这种健儿身手,文士襟怀,深望随时指教,开我茅塞。”

吴寄庵望着萧熙寿说完了,也不答白,回过脸来向邹东瀛道:“你对萧君说我些什么,怎的萧君会向我说出这些话来?”邹东瀛笑道:“萧君不是外人,学问道德都很好。你的历史,向他说有什么要紧?我也知道你是不欢喜和人谈武事的,但萧君非寻常好勇斗狠的人,又是竭诚来请教,你苦练了这一身本领,先知觉后知,何妨指导一两个同好?不过择人而施罢了。

定要葬技泉壤,又何苦呢?”吴寄庵听了,面孔更黑起来,半晌才转了点笑容,说道:“替我吹牛皮,承情得很。但我还是做小孩的时候,练不上半年功夫,便荒废了,直到于今。求萧君指教还怕不屑,快不要说什么先知后知了。”说完又起身推门,看了看隔壁房里,见吴秉堃还不曾回房,即拍手叫下女来,问吴秉堃什么时候出去了?下女道:“我不曾留心,等我去问坐在帐房里人,看他们知道么。”下女去了一会来说道:“十点十分钟下课回来,只有四五分钟久,就同着十五号房里的客出去了。二人都没穿外套,没戴帽子,帐房里的人以为是洗澡去了。”吴寄庵问此刻几点钟了。下女道:“刚打十二点,要开午饭了。”吴寄庵低声吩咐快添两个客饭,教厨房加些酒菜,下女应着去了。吴寄庵回房,邹、萧二人听说要开午饭,告辞起身。吴寄庵自不肯放,萧熙寿有心想结识吴寄庵,随即坐下。

闲谈了几句,开上饭来。三人刚围坐喝酒,吴秉堃回了。向邹东瀛行了礼,问萧熙寿姓名,萧熙寿起身答了。看吴秉堃十七八岁年纪,生得秀雅异常,衣服也甚华丽,绝不像和吴寄庵是同胞兄弟。吴寄庵拉萧熙寿坐下说道:“小孩子和他客气怎的。”吴秉堃挨着吴寄庵坐下,吴寄庵放下脸说道:“到什么地方去了两点钟,也不向我说说。你心目中还有兄长吗?今日不许你吃饭,这里也不许坐。”随用手指着房角道:“去那里立一小时再说。不当着客丢你的脸,你也不会牢记。”吴秉堃听了,一声也不敢做,真个立起身,走到房角上,面壁站了。邹东瀛道:“我替他求情,饶了这一次,以后不要忘记便了。”萧熙寿道:“我也不能不替他求情,所谓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欢。”吴寄庵才说道:“还不过来谢二位!”吴秉堃回身向二人鞠躬。吴寄庵道:“尊客之前不叱狗,我本不应当着二位是这么的,不过他这小孩子放荡极了,最喜一张嘴胡说乱道,一双脚

胡行乱走,全没些儿忌惮。不是他在邹兄跟前瞎说,萧兄今日何得如此误会,以为我会武艺,是这样肆无忌惮,以后还不知要无中生有的弄出多少乱子来。这种小孩子还了得!还不给我滚回房去,立在这里使我生气。”吴秉堃被骂得流泪,一步一步轻轻的回隔壁房里去了。

邹、萧二人见此情形,吴寄庵虽仍是殷勤劝酒,总觉有些难为情。邹东瀛更悔不该说给熊义听,吴秉堃说给他听的时候,原是叮咛嘱咐教他不要再告别人的,今日害得吴秉堃受委屈,心中如何过得去?胡乱用了点酒菜,借着小便到隔壁房里,想用话安慰一番。进门见吴秉堃坐在书案跟前,袒出左臂,右手拿着一条白布,往左腕上缠绕。走近身一看,不觉大吃一惊。

见书案上席子上洒满了鲜血,案上一把小裁纸刀,也是鲜血糊满了。忙问:“你这是干什么?”

不知吴秉堃因何流血,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四章

明剪边半夜捣醋罐活招牌连日迎冤桶

话说邹东瀛见吴秉堃鲜血淋漓,忙问干什么?吴秉堃神色自若的,让蒲团给邹东瀛坐。仍低头将手腕缠绕好了,揩干了各处血迹,才坐下从容说道:“不留神刺伤了手腕,好在不关紧要。”邹东瀛道:“失手如何刺伤到这样,必有缘故。我忘了你叮嘱的话,害你今日受委屈,很觉于心不安。”吴秉堃笑道:“不用如此客气。家兄训责几句,如何说得委屈。”邹东瀛要看他手腕的伤痕,吴秉堃不肯。邹东瀛握着那手定要看,吴秉堃才说道:“实在没什么可看。我因累次忘记了家兄告诫的话,弄得家兄生气,不能不留个纪念,使以后痛定思痛,不要再是这么放肆。只在这手腕上戳了一刀,并不觉有什么痛苦。”说时,将白布解开,贴肉几层,血都浸透了。

邹东瀛看着,身上打了几个寒噤。那伤痕正在脉路上,裂开一条血口,足有寸多长,五分来宽,鲜血还不住的往外直冒。

见书案上放着一瓶牙粉,连忙拿起来倾了些在那血口上,教她赶紧缠好,不要见生水。萧熙寿在隔壁房听得邹东瀛说话,也跑过来看。问了情形,暗暗纳罕。这种弟兄,实在难得。凤凰厅的人性,怪道人都说强毅的了不得。吴寄庵跟着过来看了看,沉下脸说道:“读了这几年的书,难道‘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道理都不懂得吗?这上面敷的什么药?”邹东

瀛道:“我一时急了,替他倾了些牙粉在上面。”吴寄庵摇头道:“牙粉不是医刀伤的,我随身带有玉真散,敷上立刻就好。

只是你下次若再是这般胡闹,我却不管了。”说着从裤腰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拔去瓶塞,教吴秉堃吹去伤痕上的牙粉。吴秉堃哪用口吹呢,拿着白布,一阵将牙粉血迹都揩擦得干净。

邹、萧二人在旁见了,禁不住肉麻。吴寄庵上了药,在吴秉堃手中接了白布,轻轻替他裹好。说道:“那边饭菜还没冷,去吃点饭罢。以后留心一点便了。”邹、萧二人听他说话嗓音都硬了,那漆黑的眼眶也有些红了。

邹东瀛忙一手拉了吴秉堃道:“吃饭去罢!”于是四人一同回到吴寄庵房里。下女正要收拾碗盏,吴秉堃摇手教她等着,坐下来,言笑如常的吃了几碗饭,吴寄庵也就高兴了。向萧熙寿说道:“先生初次见临,我兄弟偏在这时候闹脾气,殊失待客之礼。奈我生性是这般狂戆,又实在是怕他小孩子家不知轻重,对人胡说乱道。我若真个有什么本领倒也罢了,还是小时候,练不上半年拳脚,说起来真要羞死人,因此才吩咐他,不许向人提及。先生是知道的,有本领的人,谁不好名?巴不得有人吹嘘,岂有自己跟着隐瞒之理。”邹东瀛笑道:“你还要在这里说客气话。你这有本领的人,我知道与平常有本领的不同;就是我今日给你绍介的这位朋友,也与平常的朋友不同。

他研究武术,很具了一番苦心。大凡练拳脚的人,最难得有国家思想。他这一次乘着六国大竞技的时候,出面与日本人角技,便是替中国国体上争面目。你是个最有学识的人,应该和他表同情,才不辜负他这一番苦心与专诚拜访你的诚意。”吴寄庵笑道:“照你这般说起来,我竟是中国一个大拳术家了。承萧先生不弃,以后过从的日子多,有疑难之处,大家研究便了。”萧熙寿见吴寄庵承认了,喜得登时立起身来,一躬到地,说

道:“我就在这里拜师了。”吴寄庵连忙还礼说:“罪过,罪过。”二人复坐下谈论起来。谈到十分投机的时候,萧熙寿要与吴寄庵试力。吴寄庵含笑伸出那黑如漆瘦如柴的手膀,听凭萧熙寿横摇直撼,哪能动得分毫呢。萧熙寿拱手连说佩服。二人从此交往甚密。近年来,他二人在东三省哈尔滨一带,很做了些出头的事业。这是后来之事,题外之文,且不去叙它。

单说邹、萧二人,这日在吴寄庵家谈至更深,始分头归去。

邹东瀛回到家里,见熊义已经睡了,便也安歇。次日早起,和熊义同用早点,见熊义愁眉苦脸,眼眶儿像哭肿了的一般,默默无言的喝了几口牛乳,即放下来不吃了。邹东瀛忍不住问道:“你因什么事不遂心,如此着急?”熊义长叹了一声,摇摇头说道:“不如意事常八九,我那不遂心的事多得很,一言难尽。”邹东瀛道:“平常从不见你是这样。”熊义一边起身,随口应了句“是”,低着头,懒洋洋的进房去了。邹东瀛不便追问,草草用完早点,更换衣服,到胡八胖子家里来。他原想打听黄老三在婚姻媒介所找女子找着了没有。走到门口,只见大门上悬着一把锁;听了听里面,寂静静没有人声。心想:这才奇了,若是搬了家,门上不会悬着锁;这“散人家”三字的磁牌子,应取了去。不是搬了,怎的一家子连下女都出去了。一个人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只得提起脚,慢慢的走出巷口,打算去浅谷方看周之冕。才要举步,忽见曾广度携着他姨太太的手,从前面走来。邹东瀛欢喜,迎上去问道:“你们家里干什么?一家子都跑完了。你要迟回一步,我就白跑了。并且还要害得我几天纳闷,不知你们到底为着什么。”曾广度笑道:“你说为着什么?同黄老三在一块儿干得出好事来么?”说着,邀邹东瀛复进巷子。曾姨太拿出钥匙来,开了大门,让邹东瀛先脱皮靴上去,提起腿向曾广度一伸,邹东瀛不知做什么,望着诧异。

只见曾广度放下手杖,弯腰双手捧了他姨太太的脚,诚惶诚恐的解靴带,脱下了一只。曾姨太将这脚踏上席子,复将那脚一伸,曾广度又照样脱了。从衣袋中抽出一条汗巾来,扑去了靴子上的泥尘,齐齐整整的纳入靴箱内,才自己脱靴进房。邹东瀛看曾姨太身上,穿着一件竹青花缎青狐皮袄,系一条湖色哗叽西式裙,颈上围着两个整银针貂领,双手套着一个火狐,望去倒很有些风致。心想:人的衣服,确是要紧。她在上海当姑娘的时候,蹩脚的了不得。夏天一件洋纱褂子,冬天一件绉绸棉袄。那时谁也说她是丑鬼,连一个条子都没人肯叫她。一遇了这印度小白脸拔识了,化妆起来,完全更换了一个人,就有人争着打她的主意了,刘广石、黄老三、胡八胖子都先后做了入幕之宾。于今到日本来,更出落得像个美人了。不知又要制出几顶头巾,给这印度小白脸戴。

邹东瀛立在房中胡思乱想,曾广度也没在意,坐下来笑道:“下女也没有了,连茶都没一杯给你喝。”邹东瀛道:“我不喝茶。你们毕竟为什么是这样都跑空了?警察若是注意的,说不定还要疑这个人家出了什么乱子呢。”曾姨太抢着笑答道:“你道不是出了乱子吗,差不多要闹得家败人亡了呢。你昨夜又不来看把戏,那才真是好看。”邹东瀛笑道:“是什么把戏?

黄老三说要讨人,讨了没有?”曾广度道:“讨了倒没把戏看。

就是因为没讨着,他熬不住了,和八胖子弄的那个人,终日在厨房里,借着弄菜,鬼鬼祟祟的。他仗着日本话说得好,年纪又比八胖子轻,全不怕八胖子过不去。两个人同出外跑了两次。

八胖子就有气,说了女的几句,以后禁止出去。就是我也说黄老三不是,不应这么欺负朋友。那女的也真不是个人,八胖子是那么说破了她,还是淫心不退。昨夜,我二人睡至两点钟的时候,忽听得楼下拍的一声,关得门响,把我二人同时惊醒。

接着听得八胖子上楼,走到他自己房内,就开声骂起来。听他骂的话,知是那女的见八胖子睡着了,偷下楼和黄老三睡。八胖子醒来不见人,跑下楼一看,气得重重的把门一关,大约是想将他二人惊醒的意思。上楼一骂,以为女的必然上来认罪,也就罢了。八胖子的理想,常说只要不是正式夫妇,这些事是要开只眼闭只眼。谁知那女的见已被他撞破了,一来不好意思,二来也有些不愿意八胖子,索性搂住黄老三不肯动。黄老三不待说向她说了些壮胆的话,二人只做没听见。八胖子这才真气急了,捶门打户将我二人闹了起来,要我评判可有这道理?我没法,只得下楼。看他二人尚是搂作一团,蒙头盖着被,,头上还加了一件外套,睡在那里,我一手把外套揭开,黄老三伸出头来望着我笑。我说:‘你这种办法不对,莫说对八胖子不住,人家听了也太不像话!到这时候还不教她上楼去。’黄老三坐起来笑道:‘这如何怪得我?她自己要来,来了就不肯去。

我不过和她睡睡,别的事一点也没有。’说时,低头推了女的几下道:‘你上楼去罢。再不去,他们又要怪我了。我羊肉没讨得吃,倒惹了一身膻。’女的才爬起来,披衣上楼。八胖子恨不得一口生吞了她,日本话又说不好,夹七夹八的乱骂了一顿。那女的不做声也没事了,偏偏她还不服,回口对骂起来。

八胖子自然忍不住,在女的头上拍灰尘似的拍了两下,这乱子就更大了。女的一把扭了八胖子拼命,八胖子的身体,看去有那么胖大,打起架来才是笨的了不得,一点力也没有。一经扭住,就躺在席子上,一双脚顿得楼板乱响。我们跑过去解劝,隔壁日本人家也开声干涉起来了,双方才收了威风。可笑他们打完了,爬起来,又对望着笑。我们一出来,他二人不仍是关上门同睡吗?今早黄老三还没起床,八胖子就带着女的出去了,女的一走,便没人弄饭,黄老三见厨房里没人,也穿衣走

了。留下我两个,也只得上馆子去吃饭。刚从馆子回来,就遇了你,这样冷的天气,火也没有烤,热茶也没一杯喝,真闹得不像个人家了。”

邹东瀛笑道:“黄老三本历来是这么玩世不恭的,不过这番就太苦了八胖子了。”曾姨太笑道:“八胖子倒不见得什么苦,黄老三是更不待说,就只苦了我两个无干之人。一早起来,冷冰冰的,莫说烤火,连洗脸的一盆热水都弄不着。你看不是倒霉吗?”邹东瀛道:“他们既都是这么跑了,你这贷家,不要解散吗?本来你们这‘散人家’的牌子,就不吉利,是谁取的这个名字?”曾广度道:“这也是黄老三那日才搬来的时候,说要取个名字,烧块磁牌子,悬在门口,使邮差容易认识。

我问他取什么名字好,他想了半天说:‘我们在国内受老袁种种束缚,不得自由,于今到此地来了,没人拘束,心里无挂无碍,和散人一般,就取名“散人家”罢。’我当时也觉得不大吉利,但一时又想不出好名字来,便没说什么。谁知他来住的时候,就存了个解散人家的心思。这个贷家,只怕就是这般解散了。你说得好听,什么玩世不恭,简直说是没廉耻罢了。”

曾广度说话的声音很大,话才说完,猛然房门口跳进一个人来,哈哈大笑说道:“和下女睡一觉,就算是没廉耻吗?”

邹、曾三人不提防,都吓了一跳,一看正是黄老三。曾广度立起来笑道:“不是没廉耻是什么?”曾姨太也笑道:“不是没廉耻,是不要面孔。”邹东瀛问道:“你何时回来的,我们怎的全没听得一些儿响动?”曾姨太不待黄老三说,抢着答道:“他有什么响动,素来欢喜是这样偷偷摸摸的。”黄老三连连点头道:“不错,越是这样偷偷摸摸的,越有趣味。你们大约都是过来人,懂得这个道理。”说着向曾广度道:“你正在揭外套的时候,我就回了。听你们说我些什么,毕竟是要骂我没

廉耻。”邹东瀛道:“不骂你没廉耻,只怕这时候还不得出来。”黄老三道:“我再不出来,只怕更要骂得凶了。”曾广度道:“你是这种行为,如何能免得人家骂呢?”黄老三拍手笑道:“这种行为就是该骂的吗?你才真是少所见,多所怪呢!和下女睡一觉,就要解散贷家,人家听了,那才真是笑话呢。老邹凭你说,一个包来的下女,也有够得上闹醋的资格么?只怪得八胖子太不漂亮,依我想,就是完全让我睡几夜,也算不了一回事。”

邹东瀛道:“这个本来不算事,不用研究了。你且说托那什么媒介所媒介女人的事怎么了,已有成说没有?”黄老三摇头叹气说道:“再不要提起了,一天一次,害得我白跑。绍介的哪里像个人,几回气得我说话不出。赌气不要他媒介了,他又死缠着不肯。我刚才从那里来,又看了一个。略好一点,因年纪太大,差不多三十几了,仍是不成功。”邹东瀛道:“不是有许多小照,任凭你选择的吗?如何见了本人,倒不中意咧?”黄老三道:“小照是不错,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把那些小照修改得都有几分动人之处,一与本人对看起来,好处不见得,坏处倒完全了。”曾广度道:“我原说了是骗人的,你偏要去送冤枉钱,不是自讨晦气吗?”黄老三道:“这事不要提了。倒是周卜先那东西,有些手腕,于今和那陈女士鳒鳒鲽鲽,往来亲密的了不得。无数的标致少年,设尽方法,转陈女士的念头,全得不着一些儿好处,便宜都被周卜先一个人占尽了。”

邹东瀛问道:“那天松子不是在这里打听他吗?后来不知怎样了。”黄老三道:“那却没人听说,不知怎样了。找他的不仅松子一个,这几日郑绍畋也到处打听他,看那神气,好像很要给周卜先过不去,不知他们为的什么事。”邹东瀛道:“

他们有什么好事?不是分赃不匀,便是争风吃醋。你这里太冷,我不坐了,顺便去看看劳三牛皮。”黄老三笑道:“你去看他吗?要留神一点才好咧。”邹东瀛道:“这话怎么讲?”黄老三只是笑不做声。邹东瀛道:“是这样半吞半吐的干什么?你这样人真讨人厌。”黄老三道:“我还没说,就讨你的厌;说出来,更要讨牛皮的厌了。不用我说什么,你留神一点就是了。”邹东瀛道:“你是这样藏头露尾的,教我怎样留神,这话不是说得稀奇吗?”曾姨太在旁笑道:“不用问他,我也是知道的,说给你听罢。前日雷小鬼到这里,一进门就连说晦气。我们问他什么事晦气?他说:‘倒霉倒到在日本当穷亡命客,也就够受的了;今日偏又遇着极倒霉的事,看以后怎么得了。我从来不大去劳三牛皮家里,这几日因为听说他母亲死了,特意去吊唁一番。走到他家里,楼下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只得上楼。

谁知他正搂着个年轻女子……”曾姨太说到这里,笑着不说了。邹东瀛蹙着眉道:“真有这种事吗?劳三又不疯了,平时没听人说过他胡来,此时正在制中,怎的倒如此绝无心肝了?

那日谭理蒿、陈子兴说他,我还极力替他辩护。我是照情理推测,并没偏袒的心。如此说来,就不能不怀疑了。”黄老三道:“你还只怀疑,不尽相信吗?”邹东瀛道:“如何能令我完全相信?楼下即没有人,难道上楼就没一些儿声响。雷小鬼又不是有意轻轻的去窥探他,他既是和女人做这种事,便在平日,也得加倍谨慎,何况在制中,安有轻易被人撞破之理。我凡事只论情理,因此不能使我十分相信。但雷小鬼和劳三并无嫌隙,料不至平空捏出这些话来糟蹋人,又不能使我不相信,所以才说出怀疑的话来。”曾姨太笑道:“啊呀呀,偏有这多道理。

你自己去看看,就明白了。”

邹东瀛笑着点头起身,别了曾、黄出来,向仲猿乐町行走,

正打菊家商店经过。邹东瀛早知道那店主有个女儿,名叫鹤子。

年龄才十六岁,玉精神,花模样,在神田方面,没第二个比赛得过她。那店里卖的,全是妇人妆饰之品,鹤子终日靠柜台坐着。一般年轻男子,不待说是时常借故去亲芳泽。就是年轻女子,不知何故,也偏偏欢喜去她家买物事。因此菊家商店门首,无时无刻不是男女杂沓,拥挤不堪。在神田方面,也没第二家的生意能和菊家比赛。邹东瀛旋走着,掉过脸向店内望去,只见人丛中有一个中国人,好生面熟,即停了步,仔细一看,果是认识的,姓朱名湘藩,浙江人,现充中国公使馆二等参赞,曾经在早稻田大学专科毕业,今年三十五岁。浙江人多是皮肤嫩白,身体瘦小,望去却只像二十多岁的人。与邹东瀛相识了多年,也是慕鹤子的名,特意前来赏鉴,正立在鹤子跟前,买这样,看那样。被邹东瀛撞见了,挤过来打招呼,朱湘藩连忙敛容问好。邹东瀛见他买了一大堆的化妆品,知他家眷并没来日本,必是有意买鹤子的欢心。鹤子见有人和朱湘藩说话,即转身去罗张别人的生意。朱湘藩掏出一叠钞票来,约莫数了百多元,店主人过来收了。朱湘藩提着物事,同邹东瀛挤到街心,吐了口气,才彼此攀谈。

朱湘藩并不隐瞒说道:“我久闻菊家商店的艳名,不来看看,心中总觉放不下。”邹东瀛笑问道:“你此刻看了怎样?”朱湘藩道:“好自是很好,不过趋奉她的人太多了,她目迷五色,泾渭不分。”邹东瀛道:“听说她尚是处女,趋奉她的人虽多,但她都是淡淡的,不甚招惹。”朱湘藩点头道:“你这话有些儿像。我在此立了一小时之久,她店内所陈设值钱之品,件件都买了些。直到后来,她见我买的钱多了,才起身和我张罗,说笑了几句。”邹东瀛道:“她和你说笑了些什么?”朱湘藩道:“亏她见的人多,一望就知道我是中国人。笑问

我有家眷在此么?我说没有。她说没有家眷,买这些化妆品做什么?我一时不好对答,就说特买了送你的。她瞟我一眼,笑着摇头。一会儿你就来了。”邹东瀛笑道:“我真来得不凑巧,正要得着甜头的时候,被我冲散了。”朱湘藩笑道:“说哪里的话!第一遭就得着了甜头,没有这么容易的事。过天再来,看是怎样。”说着问邹东瀛去哪里,即点头分手。邹东瀛自去看周之冕。

朱湘藩乘电车回至公使馆。这时是莫廷良代理公使,也是年轻貌美,最爱风流,和朱湘藩有些瓜葛,又几年来在公使馆同事。因此,虽则代理公使,却仍是和平常一样,笑谈取乐,不拘形迹。这日朱湘藩从菊家商店回来,莫廷良见他买了这么多化妆品,就有些生疑。一看包裹纸上全是菊家商店的字样,便指着朱湘藩笑道:“你这东西,全不顾有玷官箴,专一在外拈花惹草。须知这不是国内,弄出事来,是要伤国体的呢。”

朱湘藩笑道:“亏你还拿着亡清的话来说,于今是民国了,还有什么官箴?官僚百姓,都是一样。越是不在国内,越没人认识,哪得弄出事来?你得大力替我设法,看这事应如何下手才好?”莫廷良摇头道:“我不知头,不知尾,知道应怎么下手才好?”朱湘藩即将今日买物事的情形,及鹤子对答的话,说给莫廷良听。莫廷良只是摇头说道:“神田那地方,学生总是太多,虽不能说他们仇视使馆,对于使馆的人,确是没有好感。

若是被他们知道了,又有闹风潮的题目子。到那时你担负得下么?”朱湘藩想了想笑道:“怕他们怎的,难道被他们拿了奸去不成?他们若实在要胡闹,我自有方法对付。若你害怕,到那时只做不知便了。没见学生办过公使失察之罪。”说着,打了个哈哈。莫廷良也没话拦阻。

第二日,朱湘藩坐了乘马车,又来到菊家商店。这日因北

风刮得甚大,街上行人稀少,菊家商店门首,也没多人。就只几个惯出风头的留学生,也没闲钱买这些用不着的物事,不过装出要买东西的神气,在那里徘徊观望。好像多亲近鹤子一刻,有一刻的好处似的。举眼见一辆华丽马车停在商店门首,由车中跳出一个西装少年,从顶至踵,满身富贵之气,逼得这几个留学生,登时自惭形秽起来,一个个抄着手,悄悄的溜跑了。

朱湘藩见此情形好不高兴,昂头天外的走到里面。日本人眼皮最浅,不是华族贵族,少有坐马车的。这菊家商店,虽是买物事的人多,马车、汽车一年之中,却难得见着几次。朱湘藩昨日买了百多元物事,鹤子已经注意,今日相见,自然相识。但她自己最是喜抬高身分,无论人家如何在她跟前用钱,她总是不即不离的,初次见面,倒像容易下手,及至认真和她亲近,她又是似理会不理会。无数的商人学生,都是枉用心机,略得他优待一点的也没有。

鹤子的父亲叫高山雄尾,本是个当厨子的,后藤新平在台湾做民政长的时候,他跟去当买办。几年之间,很挣得一注家私,回国就开设菊家商店,这高山雄尾为人刁钻古怪,两眼只看得见钱。见亲生的这个女儿如此貌美,一般少年争先恐后的来亲近,他早已存了个择肥而噬的心。只因他自己跟了半世的官,眼眶看大了,不大瞧得来那些子民。常恨日本阶级制度太严,自己是个厨子出身,官宦人家又瞧他不起,眼见得女儿虽长得这般美貌,也不能嫁个声势人家。便想到留学生中,每多官家子弟,若嫁得一个势利俱全的中国人,强似嫁日本商人多了。高山雄尾打定了这个主意,和女儿商量,在中国人中留意选择,奈选了许久,不是容貌丑陋,便是装束平常,绝无一个中她父女大眼眶的意。惟有昨日的朱湘藩,容貌装束既好,手头又阔,只不知他在中国是否声势之家。朱湘藩走后,父女议

论了一夜。高山雄尾说:“恐怕这人不会再来。当时应该缠着他,多说些话,顺口打听他的身世就好了。”鹤子说:“去了不到几日,必然又来的。”高山雄尾问怎生知道?鹤子说:“他日本话说得很好,是有意缓缓的,无非想延长和我说话的时刻。不料来一个朋友,打断了话头。我因怕他对朋友不好意思,不待他拿钱,就走开了。无论他知道我的用意不知道我的用意,必然再来的。我看他那神情有几分把握。不过再来的时候,我不宜亲自张罗生意,父亲去好生招待,我只坐着不动。”高山雄尾听了高兴,连声夸赞女儿聪明。此刻见来了一辆最新式的马车,马夫穿着使馆的制服,望去就和贵族的马夫一样。父女都注意看车中跳下来的人,正是心心念念望他再来的朱湘藩。

高山雄尾心中一欢喜,不由得立起身来,满脸堆笑的迎接。

不知怎样的去勾引朱湘藩,暂且按下。待作者憩息一会,在第七集书中写出来给诸君看。

第十五章

斥金钱图娶一娇娘写条件难坏两代表

上集书中,写到高山父女,商量如何如何的勾引朱湘藩,恰巧朱湘藩找上门来,他父女这一喜,真个喜到尽头。那时朱湘藩走进菊家商店,高山雄尾满脸堆笑的迎接出来,请入柜台里面就座,鞠躬致敬问:“需要些什么?请示吩吩。”朱湘藩见鹤子背转脸坐着,不过来招待,心中有些不乐。说道:“我需用的东西甚多,昨日在这里买了百多元去,尚不敷用。”随指着鹤子道:“昨日是她经手的。不用我吩吩,照昨日所买的样,检齐一份,给我包好便了。”高山雄尾连声应是,回头叫鹤子过来。鹤子半晌才起身,走到高山雄尾跟前。高山雄尾教向朱湘藩行礼,朱湘藩连忙站起。高山雄尾请问朱湘藩姓名,朱湘藩早预备了一张有许多花样的名片,至此递给高山雄尾。

一看是早稻田大学理学士、三等嘉禾章、外交部顾问、国务院

咨议、驻日公使馆二等参赞,底下才是“朱湘藩”三个大号字。

这些花样一拿出来,把个高山雄尾喜得屁滚尿流。即向鹤子说道:“昨日朱大人在这里买了些什么,是你经手,总还记得。

刚才朱大人吩咐,教你照昨日的样子,检齐一份包好,就去清检罢!”鹤子偏着头,想了一想说道:“分两只怕有些记不大清楚,求朱大人再说一遍才好。”朱湘藩笑道:“分两轻重都没要紧,你随便去包。看是多少钱计算清楚,那却不可弄错了,

不能教你们做小生意的人吃亏。”高山雄尾又连连鞠躬应是。

鹤子听了,自去包裹物事,高山雄尾陪着朱湘藩闲谈。

朱湘藩渐渐探问鹤子已否许了人家。高山雄尾叹口气道:“这小孩子脾气不好,只是瞧没身份的男子不来,自己是个商人,嫁商人她又不愿。看她年纪虽是小小的,志愿却是很大。”朱湘藩笑道:“她有这种姿首,自然有些自负。但不知她的志愿,大至何等程度?”高山雄尾道:“说不得,她的志愿,与她的身分不相应。她要从大学毕业的,要现任着职务的,要年龄相当的,要举动容貌堂皇的,还要有一万元以上的财产。

大人请看这小孩子的志愿大不大?她因是这般立志,所以尚不曾许人。”朱湘藩点头道:“很好,很好,像她这种人物,应得如此立志,我也是这样,非亲自所见,容颜秀丽,举止温柔的,宁肯一辈子不娶。至于身分,我却不讲。我中国现在改了民国,化除了阶级制度,无论什么出身,都有被选为大总统的资格。”高山雄尾听朱湘藩的话,针锋相对,心中无限的欢喜,拿出几盘西洋茶点来,陪朱湘藩喝茶。

鹤子捧了些化妆品给朱湘藩过目。朱湘藩挥手教拿去包好就是,不要麻烦。鹤子真个拿去,做一大包用绳系好,教店伙送交马夫。自己开了一纸清单,用托盘承了,双手向朱湘藩呈上。朱湘藩接了,看着清单上的字说道:“好娟秀的字。清单本用不着,但这字不可不好生保存。”说时,照着清单上的数目,点钞票放在托盘内,教鹤子同坐喝茶。鹤子笑了笑,就在高山雄尾身边。朱湘藩见外面买物事的,接二连三来多了,都望着里面,很像注意自己,还仿佛有几个学生在内,不便留恋。

口里作辞说“打扰了”,却望着鹤子仍不舍起身。高山雄尾是个鬼灵精,如何不懂得朱湘藩的用意?便笑着说道:“店面上嘈杂得很,大人下次赏光,小店里面尚有余房,打扫清洁了,

可以久坐。”朱湘藩听了,方点头起身,对鹤子示意,教不要送。高山雄尾侧着身体送出店门,望着上了马车,扬鞭走了,才转身装璜内室去了。从此朱湘藩每日必来,也不坐马车,来了即钻进内室。若高山雄尾不在店内,就是鹤子一个人陪着。

年关的时候,高山雄尾见着朱湘藩即愁眉不展,鹤子也是没有精采。朱湘藩问:“为什么事这样着急?”高山雄尾迟疑不说。问了几次,鹤子才露出些意思来。说她父亲“在大阪开了一家支店,因场面太大了,新开张的时节花费过多;这年关要差一万块钱的开销,已筹了五千元,尚差五千元。年关银根太紧,又为日无多了,因此着急。父亲恐怕你知道,几番叮嘱我不要露出来,你偏要寻根觅蒂的,就是为这事。”朱湘藩笑道:“我只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几千块钱,算得什么?若在我中国,一时教我拿几万块钱也不稀奇。于今在此地,虽没那么容易,但也用不着焦急。你去向父亲说,我明日带五千元来就是。”鹤子笑道:“当真吗?”朱湘藩拍着腿道:“你去说罢,我怎肯骗你?”鹤子道:“是这么,我父亲就不着急了。”可怜朱湘藩充阔老应许这宗款子,他手中哪有多钱?每月二三百元薪水仅够花费,外交部、国务院的兼差都是挂名的,谁也领不着薪水。但是既经爱面子答应了,只好回使馆和会计课长商议,瞒着莫廷良,在学费存款内提了两千,仗着和莫廷良有些瓜葛,偷了他五千元不知什么工厂的株式券,在田中银行押了三千。凑足了这个数目,送给高山雄尾,连收条都没讨得一纸。

鹤子就在这夜与朱湘藩生了关系,议妥过了新年即行迎娶。不料被一般转鹤子念头的留学生知道了,心头冒火,眼内生烟。

他们正久苦找不着大闹的题目,一闻在学费存款内提了两千块钱,立时有了把柄,约齐了几十名公费生,到公使馆质问莫廷良,为何学费拖拖欠欠不按时发给。莫廷良并不知道这事,只

好推说政府汇款未到,已拍电去催了。学生说,既政府汇款未到,如何能提几千元,替使馆的职员还嫖帐?莫廷良听了愕然,问是哪来的话?学生将朱湘藩嫖鹤子的话,说了一遍道:“外间无人不知,无人不说。你做公使的,只怕不能装糊涂推说不晓。”莫廷良听得朱湘藩果然弄出事来,气得脸都红了。向学生说道:“外间无根据的谣传,诸君奈何相信?本使接任以来,学费并无存款。会计课长每到月终,总是向各银行借垫,何尝有一文存款供人提取?诸君暂请退出,候本使再拍电向政府催促,赶年关前发给就是。”那几个迷恋鹤子的学生如何肯依呢?定要朱湘藩出来,当面对质。莫廷良生气道:“这是无理要求,本使不能承认。学费非朱参赞职务,你们为的是学费,朱参赞无出面之必要。”学生也生气说:“莫廷良偏护朱湘藩,今日非有朱湘藩见面,我等决不退出使馆。”莫廷良怒道:“你等真是目无法纪。再是这般无理取闹,本使决不答应。”

莫廷良这几句话,激恼了一个少年,挺身出来说道:“朱湘藩身任使馆参赞,全不顾些国体。在稠人广众之中,公然为猥亵之行为。公使不应如此漫不加察,复通挪学生等的学费,以致学生等因欠学费、旅费,受学校旅馆不逊的词色,实逼处此,才来质问。不料公使全是一套偏袒朱参赞的话,竟指学生等所质问的为全无根据,学生等才要求朱参赞当面对质,怎的倒说学生等是无理取闹?学生等今日倒要领教公使,将如何不答应?”说着教大家都坐了下来。几十个学生,都争着拉椅子就座。莫廷良睹此情形,怒得咬牙切齿,说话不出。鼻孔里哼了一声,板着脸冲进里面去了。一会出来了一个矮子,向这些学生点头。自道姓名为林鲲祥,在使馆当三等书记。这些学生见林鲲祥说话和气,略消了些怒气。林鲲祥向刚才挺身出来说话的少年拱手,请问姓名。少年答道:“我姓周名正勋,今年

三月考取了第一高等。我来并不为学费,专为朱湘藩坐着使馆公事马车在菊家商店奸宿,使外国人见了笑话,特来请公使惩办。公使今日若无明确答复,就是立刻发学费,我等也不答应!”林鲲祥素来是开口便笑的,说道:“诸君有事要求,最好议妥了,推一个代表,同兄弟去见公使。这位莫公使极好说话,准有圆满的答复。”众学生齐声说道:“这话不错。我们就把要求的条件议出来,再推代表。”于是你一言,我一语,议出四个条件来。第一,莫公使不该骂学生无理取闹;又朱湘藩的事失于觉察,须向学生谢过。第二,朱湘藩撤差,须悬牌示惩。

第三,学费须即日发给。第四,和朱湘藩通同作弊的会计课长,须示薄惩,以儆效尤。这四个条件议妥,给林鲲祥看,林鲲祥笑着不做声,众学生要推周正勋做代表,周正勋摇头道:“这代表我不能做,诸君另举别人罢!”众学生道:“公推的不能辞卸。”周正勋道:“我既同来了,不是不肯做代表,有个至当不移的理由在内。当代表的,不待说希望所要求的条件有效。

这次若是我当代表,所要求的四条,必没一条能发生效力。是何道理呢?因莫公使刚才是为我几句话气得冲进里面去了。公使此刻心中,必然恨我不过。一见我的面,气就来了,决无商量条件的余地。诸君不信,请问林书记先生,莫公使派他出来的时候,是不是曾教他注意我。”林鲲祥听得,吃了一惊,望着周正勋笑,众学生道:“既来了,哪怕公使注意?并且凡是当代表的去质问,无论是谁,他见了都得生气。不要推托,多举一人同去就是。”

周正勋无法,催促再推出一个人来。众学生你望我,我望你,半晌推不出。忽从人丛中钻出个漂亮后生来,当众在胸脯上拍了两拍道:“我去!这种事激于义愤,不由我不出来。”

众学生看这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穿着一身极时式的西服,头

发刷得透亮,光可鉴人,脸上用美颜水擦得雪白,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左手拿一顶暖帽,挺腰竖脊,大有奋不顾身的气概。

有认识这人的,只管冷笑。周正勋不曾见过,忙请问姓名,这人拿出名片。周正勋一看,是《东亚日报》记者李铁民。周正勋怔了一怔,想道:这李铁民,不就是有名的李锦鸡吗?近来是出了一种什么《东亚日报》,是日本的浪人和中国几个亡命客办的,怪道那日报的内容那般腐败,原来是他在那里当记者。

有了他,我今日这代表更糟了。正想又捏故推托,李锦鸡哪容他说话,一手拉了周正勋就走。说道:“有我这新闻记者的资格,要求的条件,无效也教他有效。不然,我明日就在新闻上宣布他的罪状。”周正勋道:“这就全仗足下。今日北风大,我害伤风,有些头痛,受推举了没法,陪足下去一遭。”李锦鸡也不理会,向林鲲祥说道:“请你去先容一声。这里有张名片,也烦你带去。”林鲲祥点头道好,接了名片,要周正勋也拿出名片来。周正勋道:“我当学生的人,何处用得着名片?

还没去印,有他这一张就够了。”林鲲祥望着周正勋笑了一笑,也不说什么。引二人走到楼梯跟前,教二人等着,自拿了名片上楼去了。一会下楼说道:“公使说,很对不起二位代表。因身体不快,已服药睡了,改日再请二位来谈话。”周正勋听了,正待转身,李铁民拉住不走道:“岂有此理!我二人受众人公举,不见不能回去。刚才还在此骂我们,什么急病,这般迅速!”林鲲祥赔笑说道:“公使实是身体不快。以后二位若查出是兄弟说了谎话,听凭二位如何责备兄弟。”李铁民道:“公使既不愿见面,我们也不能勉强,我们且把要求的四个条件写出来,请公使立刻批复,我们若不得明确的答复,今夜只怕要借使馆下榻。”林鲲祥笑道:“能得诸位在此下榻,兄弟是极欢迎的。只愁天气太冷,卧具不良,冻坏了诸位。兄弟房里有纸

笔,就请二位去把条件写出来。”二人跟着林鲲祥,到里面一间书室。林鲲祥拿出纸笔,周正勋让李铁民写,李铁民并不谦让,提起笔吮饱了墨,偏着头思索了半晌。忽然将笔一掷说道:“这种丧失国体的事,我越想越气,脑筋都气糊涂了。平常作文章千言立就,此刻脑筋一昏乱,连字都忘了。我念给你写罢!”说着起身,拉周正勋坐。周正勋只得坐下,提笔等李铁民念。

李铁民哪有得念,和林鲲祥坐在一边闲谈去了。这才把个周正勋急得无可如何,深悔自己不该出头说话,以致众人注意,推他做代表,来受这说不出口的苦。笔虽提在手中,实不知这条件应如何写法,缓缓的也将笔放了下来。听李铁民正对林鲲祥说《东亚日报》宗旨如何纯正,内容如何丰富,销路如何宽广,老袁如何注意,完全是他一个人编辑的。手舞足蹈,说得天花乱坠。末后问林鲲祥有什么著作,好替他在报上传播,林鲲祥含笑道谢。

李锦鸡见周正勋也放下笔,坐在那里静听,问条件写好了吗?周正勋道:“我等你念,你不念,教我如何写?”李锦鸡立起身来叹道:“我的神经又错乱了,你自己随便写罢,不必等我念。好在不要做文章,直截了当把四个条件写出来就是。

若将要在报上宣布的时候,我再做不迟。”周正勋听了,暗自好笑:你自己又无能力,又要面子,我才不落你的套。也立起身笑道:“还是你来随便写的好,我如何及得你当新闻记者的,那般敏捷妥当。”李锦鸡被周正勋这一逼,只逼得恨无地缝可入了,搔耳抓腮的想脱身之计。忽然哈哈笑道:“现放着一个书记先生在这里,怎么不请他写?”说着,拉了林鲲祥,纳他坐下。拿笔塞在他的手里,说道:“四个条件你都知道,请你替我写罢。”林鲲祥笑道:“这如何使得?我的字迹公使一望就知道。”李锦鸡道:“这有何难?你起草,我来誊正。我的

小楷字很用于工夫的,一会儿就誊好了。”林鲲祥摇头笑道:“先生不要给我为难罢,我是一个三等书记,受不起打击,我的笔墨,公使也是看得出的。依我的愚见,这条件只管从容。

先生回报馆,多邀集几个能文的,大家斟酌妥善,再拿那用过工夫的小楷字誊好,或是从邮局里送来,或仍是二位亲来,公使馆也不会搬往别处,何必急在这一时?”李锦鸡点头道:“这倒是个办法,我们就回去罢。”周正勋羞得一副脸通红,低头向外就走,李锦鸡、林鲲祥都跟了出来。众学生都坐在客厅里,盼望代表回信,一见周正勋垂头丧气的出来,齐起身问交涉结果怎样,周正勋也不开口。李锦鸡在后面,向众学生挥手道:“我们暂时都回去,等我回报馆编好了条件,再来代表诸君和公使办交涉。今日本太仓卒,条件没有做好,如何好着手办交涉?这事有我一个人负责,诸君但请放心,不得胜利的结果决不甘休。”众学生问刚才交涉到什么程度,李锦鸡道:“诸君暂不必问,我既完全负了代表责任,索性等办到得了十分圆满结果的时节,再报告给诸君听,才好卸脱我代表的职责。

走,走,走,大家回去罢,我报馆里编辑的事忙得厉害,对不住,我要先走了。”说着,伸手给林鲲祥握道:“先生大著请汇齐了,迟日来拜读。”林鲲祥不住的点头道好。李锦鸡也不顾众学生,别了林鲲祥扬长走了。众学生一看周正勋也不见了,只得围住林鲲祥,问交涉如何办的?林鲲祥道:“二位代表说没做好条件,不好着手,此刻回报馆编条件去了。诸位既公推了他二位当代表,一意等他二位的报告便了。”众学生听了,也无话可说,只得悄悄收兵,齐出了公使馆。一场掀天揭地的风波,就被林鲲祥一阵笑散了。留学生因此替林鲲祥取了个绰号,谓之“笑面虎”。

这场风波虽然暂时平息,莫公使仍是气朱湘藩不过。后来

查出不见了五千元株式券,问朱湘藩,承认拿去抵押了,更忿恨不过。正要不顾交谊,呈明外交部撤朱湘藩的差使,政府已派海子舆公使来接任。莫廷良自己立脚不住,也就忍气不肯再做恶人。这也是朱湘藩官星照命,嫖运亨通,才遇了这种机会。

这海子舆和朱湘藩同在早稻田大学毕业,平生最是迷信日本。

相传他在早稻田大学的时候,功课平常,若和日本人受同等试验,万无毕业的希望。他就花钱运动,拜那大学校长大隈伯爵为义父,才敷衍试验得了张毕业文凭。袁世凯因想求日本赞助他做皇帝,这驻日公使,必须拣选与日本当道感情最好的。此时大隈伯爵正任内阁,海子舆与他有父子之情,袁世凯料定派他去,交涉必容易办些,因此派了他来接任。他带着家眷来日本,朱湘藩早得了消息,最先上船迎接。

海子舆的妻室,也是个日本绅士人家的女儿。老留学生有知道底细的,说海子舆为这老婆很用了一番心血,真所谓“入活地狱,下死工夫”才得为夫妇。海子舆当日在早稻田大学读书的时候,年龄才二十五六岁,本来生得仪表堂皇,日本话又说得透熟如流。年轻的人,在日本这种卖淫国内,怎免得了嫖的这一个宇?凡是好嫖的人,遇着生得整齐的女子,没有不转转念头的。海子舆每日去早稻田大学上课,常遇着一个女学生,十七八岁芳龄,腰肢婀娜,体态轻盈。海子舆趋步芳尘,已非一日,那女子见海子舆翩翩年少,亦时于有意无意之中,流波送盼。海子舆认为有交谈的机会,及到跟前,想申诉倾慕之意,那女子又如天仙化人,目无俗子。如此三番五次,急得海子舆生出一条妙计来。这日上课,租了一乘脚踏车乘着,那女子正低头行走的时候,猛不防劈面撞将过去。有意撞人,哪来得及避让?只撞得仰面朝天,跌倒在地。海子舆装出吓慌了手脚的样子,忙滚下车来,双膝跪在地上,先认了罪。才叫了一辆人

力车,殷勤将那女子抱上了车,亲送入就近的医院,求医生施应急手术。自己在旁边抚摸、安慰、谢罪、压惊,无微不至。

问了女子的姓名住址,原来是青木秋吉的女儿,叫青木歌子,住在小石川台町。青木秋吉当过代议士的,家中势派不小。没有儿子,就只两个女儿。歌子是他的大女儿,在女子家政学校肄业;次女年纪还小。歌子最得父母钟爱。日本婚嫁最迟,十八岁还没有字人。海子舆把她撞进医院,即问她家中有没有电话,歌子说有,随告诉了番号。海子舆亲打了个紧急电话,吓得青木秋吉夫妇带着次女,都坐车飞奔前来。海子舆又叩头谢了罪,才申述事由。青木夫妇见歌子两腿及前胸受伤很重,不由得望着海子舆生气。海子舆总是诺诺连声的说自己该死,无论受如何处置,都甘心领受。又打电话到学校里请了假,在医院里衣不解带的伏侍,比看护妇还要周到十倍。倒弄得青木夫妇及歌子都有些过意不去。说伤痕不要紧了,不必再是这般看护。海子舆哪里肯呢?直伺候到伤痕完全好了,已是一月有余。

医药费数百元,海子舆不待青木算帐,先拿出钱来清了。退院之后,又买了许多衣料首饰送去。

歌子心中,早是感激。就是青木夫妇,也很觉海子舆这样的人难得。往来渐渐亲密,歌子与海子舆就私下订了白头之约。

青木夫妇却不甚愿意,一来海子舆是外国人,女儿嫁了他,不容易见面;二来海子舆门第不高,在中国是个普通百姓。夫妇两个劝歌子不要错了念头,歌子说:“我当日被脚踏车撞倒的时候,昏迷不省人事,是他将我抱入车中。到医院后,他又在我浑身都抚摸遍了。我若另嫁别人,如何使得?他虽是外国人,但于今拜了大隈伯爵为义子,也差不多算得个日本人了。若说他是平民,那更容易,有他这种人物,又有大隈伯爵的声援,哪怕在中国弄不到一官半职?他对我说了,他是个有志行的男

子,不等到做了官,不来结婚。”青木秋吉道:。“他在中国做了官,到这里来结婚之后,不仍是要回中国去吗?他若能到日本来做官,我就将你许配他。”歌子知道她父亲是有意出这难题目,无非要破坏这婚事。中国人哪得到日本来做官?但是父亲说的,不能反抗,只得将这话说给海子舆听,以为海子舆听了这话,必很为难。谁知他全不在意的笑道:“到日本来做官不容易吗?毕业后,不出五年,包管到日本来做官。”也是天从人愿,海子舆一毕业归国,就在外交部当差。真个不上五年,便夤缘了驻日公使馆的一等参赞,不应了他到日本来做官的话吗?他一到日本,就拜青木,首先结了婚,再理自己的职务。当时传为美谈,说是“有情人成了眷属”。这次放了他的公使,带着歌子,更是兴头的了不得。

朱湘藩料定海子舆必不反对自己的行为,迎接到署之后,即将鹤子的事告诉了。海子舆喜道:“此时正在谋中日亲善的时候,这却是个好机会。你也索性出了日本籍,我替你主婚,正式娶到家来,将来好歹都得着奥援。”朱湘藩问道:“怎么好歹都得着奥援?”海子舆笑道:“你如何连这个都不懂得?

好,便是中国不亡的,我们走着这条路,对日本的外交,总少不了我们;歹,便是中国亡了,我们有了这条后路,生命财产是稳如泰山的。并且若是中国将要亡的时候,日本政府对于中国的计划,大约也少不了我们做导火线。现在的中国,已到了这种无可挽回的地步,你我自家兄弟不用客气,难道不应该求一个自全之计吗?”朱湘藩点头道:“国家兴亡,归于气数。

你我少数人的力量,正如蜻蜓撼石柱,哪里撼得动?自己个人切身的厉害,那是不容不早为计及的。中国亡了,我们不能跟着自杀,活在世上一天,是要一天供给的。生命财产,怎的不要预先打算打算?”海子舆道:“我这次奉使到这里来,第一

件是借款,不论大小,要立了,多少有点好处;第二件是要求承认帝制,办妥了好处更大;第三件是收买党人。你是我的旧友,帮办了这三件事,你的根基就稳固了。”朱湘藩自是答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替老袁当个三等走狗。

一日,海子舆忽接了袁世凯一道万急密电上谕,笑对朱湘藩道:“恭喜你,赚钱的生意上门了。”朱湘藩忙问什么生意?

不知海子舆说出什么来,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六章

中涩谷亡命客开会精养轩留学生示威

话说朱湘藩听说有赚钱的生意上门,忙问什么生意?海子舆道:“今上来了道电谕,说已派了飞行将校冯润林到这里来,教我赶急和日政府交涉,购买筑都式飞机十架,即日随冯润林装运归国。这事我委你办理,不是赚钱的生意上了门吗?”朱湘藩听了,大喜谢委。海子舆这日拿了那道电谕,去拜他义父大限内阁,述了袁皇帝旨意,大隈自是肯帮助干儿子做事,就只虑参谋部不给通过,示意海子舆宴请参谋部长、海陆军大臣。

要他们通过了,才无滞碍。海子舆即订了正月初八日,在筑地精养轩,借着新年例宴,运动通过这案。

海子舆自奉电谕之后,虽然每日奔走日本当道,却是十分秘密。使馆人员,除朱湘藩外没人知道,为的是怕亡命客得了风声,又生出许多意外波折。谁知那不作美的日本新闻纸,只解得有闻必录,全不知替人隐瞒,竟将事情始末尽情披露出来。

等得海子舆见了新闻,求日政府禁止登载时,已是全国皆知了。

就中得了这消息,最着忙的,就是云南、四川两省的亡命客,与一般有些国家思想的学生。因为云南已经倡仪,四川更是战争激烈的时节。这十架飞机一到,战事上,民军必受很大的打击。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此时激动了一个伟人,便是第一集《留东外史》中,黄文

汉陪着去迎接孙大总统的伏焱。他一向住在东京,韬光养晦,不问外事。数月前住在长崎的林巨章,见东京的小亡命客,归国的归国去倡革命去了,不归国的多被收买了,料没人再寻他缠扰,带着陆凤娇和张修龄、周克珂到东京来。他和伏焱是老同志,合伙在市外中涩谷租了一所房子。这房子也是日本民党中健将,姓山本的别墅。又宽敞,又华丽,俨然像个王侯的邸宅。若在去年亡命客最多的时代,林巨章决不敢租这么大的房子居住,于今是听凭他们挥霍,也没人过问的了。

闲话少说。且说这日伏焱在朋友处,得了这买飞机的消息,即和林巨章商议,要设法釜底抽薪。林巨章疑心这消息不确实,恐枉费工夫。不到两日,各新闻上都传遍了,林巨章就在自己家内,邀集了些民党要人磋商办法。有主张用民党要人名义,通函参陆部,陈述利害,求参陆部不通过这案的。有主张警告海子舆,教他不办这交涉的……张修龄在旁笑道:“两个办法都做不到。这是一种秘密交涉,参陆部如何肯承认有这一回事。

海子舆要知道怕警告,在这时候也不巴结来做公使了。我倒有两个办法,千妥万妥,就只愁没有去实行的人。”林巨章问什么办法?实行的人,现放着这多同志,哪怕没有?张修龄道:“海子舆订了初八日在筑地精养轩宴参陆部,我们派几个头脑浑浊的糊涂蛋,到那宴客的隔壁房间去喝酒,装出烂醉的样子,寻事闯乱他的筵席,拼着进警察署。几个喝醉了的糊涂蛋,就到警察署,也问不出什么罪名来。参陆部被这一闹,脑筋里又都有去年九月初九日蒋四立被刺的那桩事,必定心怀疑惧,不肯终席就走。他们一散,飞机案便没那么容易通过。”大家听了,都拍手道妤,林巨章道:“去闹事的人,不必要同志,只要是中国人都行。我们大家物色,总有肯去的。”

座中忽然钻出一人,放开如雷一般的嗓音说道:“这事情

交给兄弟去办。兄弟新理部务,尚无建白,这点小事,应得担承。如有差误,自甘军令。”大家听得,都怔了一怔。争着看时,却是一个魁梧奇伟的大络腮胡子,都认得他是新委任的湖南国民党支部长,有名的大喉咙林胡子。他自许先生动身之后,便接任了支部长,他与四川关系最深,又是个有心做事的人,因此一口担任。大家知他系一个爽直军人,也没人笑他。

林巨章道:“这一个办法,有林部长担任了。你说第二个办法罢。”张修龄道:“第二个办法就更难了。须派人打听冯润林几时在上海动身,坐什么船,在半路上迎着,或是手枪,或是炸弹,收了他的性命,以后料没人再敢来承办这差使了。”林巨章摇头道:“这个办法做不到,谈何容易,到哪处找这个人?”大家听了,也都不做声。林胡子见大家都摇头晃脑,不肯答白,气得连胡子都竖起来。说道:“我也不敢说一定办得到。凡事只怕没有办法,既有了办法,总得竭力去干,办得到办不到是不能预定的。这第二个办法,我也担任了罢!只是办不到的时候,我不能受责成就是子。”大家鼓掌,恭维林胡子有气魄。周克珂立起身说道:“两个办法,都要林部长一个人承办,我等袖手旁观,一些也不帮助,莫说人家笑话,我们自己问心也觉不安。打听冯润林动身的事,我承办了罢。打听明白了,就给林部长送信。派人去干的时候,我就不管了。”

大家说好。林巨章也觉得意,自己两个部下,一个能出主意,一个能担任实行。林胡子对周克珂道:“事不宜迟,我二人就分途去办罢。我预备了人,专候你的消息便了。”周克珂点头答应,大家散会。

单说林胡子归到青年会,当晚召集部下,演说了今日会议情形,用了些激励的话。当下有杨小暴徒,同一个姓安的,叫安志超,答应去精养轩闯祸。林胡子每人给了十块钱,并说如

闹进了警察署,每人再给二十元慰劳金。二人欢天喜地的收了钱,准备去大闹。林胡子心想:去行刺的人,胆量自是要大,身手也得十分勇健的,才有脱险的希望,自己部下,想不出这个人来。谭先阉、刘应乾虽也算是部下的人,但他二人此刻都有了钱,自己又初任部长,没有感情,没有威信,怕他二人不服调度。只是已当众承诺下来了,不能不派人去干,说不得,亲自去求他二人,看他如何说法。主意打定,次日一早,就来到谭、刘二人家里。此时刘应乾已替百合子赎了身,娶到家中,俨然夫妇了。新年天气寒冷,林胡子来的时节,还拥百合子睡着,没有起床。谭先闿正靠着热烘烘的火炉,在那里看报。见林胡子进来,才从容放下报纸,问:“如何这般早!外面风大得很,也不怕冷吗?”一面说着,一面叫下女拿蒲团给林胡子坐,自己也不起身。林胡子坐下来笑道:“这话全不像是你说的,仿佛是个富家翁的口气。”谭先闿大笑道:“你真小觑了我。平常忘八兔子有了钱,也要算是富家公翁。我于今有了钱,不求人了,难道只许有钱的忘八兔子摆格,我就不能搭架子吗?”林胡子道:“你有了这几个钱,便心满意足的搭起架子来,那就完了。我因为不小觑你,才说这话不像你说的。你要知道,我们支部里,像你和老刘这般健全的分子,没有第三个。

于今老刘钻在温柔乡里,有天没日头了,你又是这般器小易盈,我真是没有福德。许先生当部长的时候,一个个全是生气勃勃的,无论什么为难的事,说干就干。我一接任,连你们这种健全分子都持消极主义了。我不为我个人着急,也不为湖南国民党支部着急,我真为中华民国的前途着急。偌大一个民国,就听凭袁世凯一个人横行霸道,眼见得中华民国的灵魂都没有了,我们顶着民党的头衔,是这样看水流舟的,眼睁睁望着中华民国断送在袁贼一个人手里,千秋万世,也要骂我们全没一

些人气。”

谭先闿着急道:“你好好的,哭些什么?我不搭架子就是了,我去叫老刘起来。本也太不成体统了,夜间一两点钟还不睡,白天就躺到十一二点钟不起来,倒像是前清的吸鸦片烟的官僚了。”说时跑到刘应乾房门口,提起拳头,在格门上擂鼓也似的擂了一阵。刘应乾在房里答应,高声问:“什么事?”

谭先闿道:“吃晚饭了,还不起来!”刘应乾好像打了个呵欠,唧唧哝哝说道:“我才睡着,就把我闹醒,你要吃晚饭去吃罢!”声音随说随小,至此又像睡着了。谭先闿又是一阵大擂,林胡子止住道:“他昨夜既没睡,让他睡罢!”谭先闿不依道:“非得将他们闹起来不可。是这样一条瞌睡虫,当什么亡命客!

你起来不起来?若再挺着,我就对不住,要打进房来了。”半晌,刘应乾才答道:“你生得贱,这样好睡不睡,要爬起来受冻。我就起来,看你有什么事。”接着就听得小声和百合子说话。谭先闿见他答应就起来,才不擂门了。回身坐下,笑向林胡子道:“我们当革命党的人,第一不能有家室,第二不能有钱。有了这两件,就莫想他再谈革命了。”林胡子摇头道:“也看这人的志行怎样。爱财好色的人,如何称得起真正的革命党。像你和老刘,并不是爱财好色,是当穷苦亡命客的时候,激刺受多了,一肚皮的牢骚无处发泄,有意是这样出出胸中的恶气。若真是爱财好色的人,我也不这么大清早起,冒着北风来看你们了。”

林胡子的嗓音大,刘应乾在隔壁房里听得清楚。坐起来,披了衣,将门一推,跑过来笑道:“倒是你这胡子知道我两个。

像他们那些伟人,用得我们着的时候,恨不得叫我们做老子;一用不着了,翻起一双白眼,哪认得人哪,真把我两个的五脏六腑都气烂了。天有眼睛,我们也弄了几个钱,我们也晓得搭

起架子来,给他们看看。”林胡子笑道:“你不要只顾说话,穿好了衣再说。是这样散开披了,不要着了凉。”刘应乾笑道:“哪就这般贵气了?去年正月,那些大伟人穿着貂皮外套,我和老谭都是一件夹衣,他们连穿了不要的棉衣也不肯送我们一件。见面还要拿着‘同志’、‘自家兄弟’这些好听的话,来刺我们的耳朵。唉,我们想起来,真是够受的了。”林胡子道:“还想他做什么?大丈夫以身许国,尽自己的力量干事就是了。人家待遇的厚薄,计较怎的?他们那种人,难道送了件自己不要的棉衣给你们,就承认他是同志,是自家兄弟吗?这些话,此刻都不必谈了,我十几岁就当兵,到于今,差不多在军队里混了三十年了,脑筋简单不过,一心一意,只知道要驱逐袁贼。没当支部长的时候,尽我一个人的力量;现在当了支部长,就要群策群力了。近日新闻纸,宣传袁贼派姓冯的来买飞行机。我想飞机一去,民军不要受大打击吗?急得想不出防止他的法子,特来找你两个,看有什么主意,使他买不成,或买了运不回去。”刘应乾道:“新闻我也看得。海子舆是日本人干儿子,什么交涉办不了,我们有法子能防止他吗?”谭先闿冷笑了声道:“怎的没有法子防止?只要……”刚说到此,刘应乾对他使眼色,就停住不说了。

林胡子笑道:“你们挤眉弄眼的干什么?有法子何妨说出来。难道你们有了这几个钱,真不再谈革命了吗?快乐只管快乐,正事仍是要做的。你们要念及我这么大清早起,冒着北风到这里来,为的不是我一个人。我何尝不知道和你们一样,在家中安享?我此刻所有财产,也够我一辈子使用了。既顶着民党的头衔,遇了这种关头,哪容不做理会?”谭先闿道:“我是随口乱说的,并不真有什么法子。你若有法子,我倒愿意去做。”林胡子问道:“我有法子,你真愿意去做吗?”谭先闿

笑道:“你且将法子说出来,可以做的,准去做。”林胡子叹道:“人一有了钱,就自然会滑头滑脑了。你从前哪是这样没气魄的人?”谭先闿正色道:“你说罢,不是我吹牛皮,讲革命,没有我干不来的事。上刀山,跳火坑,我都去。”林胡子笑道:“你此刻说得好,只怕老刘对你一使眼色,你又要变卦了。”谭先闿立起身道:“老刘又不和我共喉管出气,他不做只由他,我要做只由我。”刘应乾道:“要做大家去做。且把法子说出来,让我也思索思索。”林胡子才把昨日会议的情形,说了一遍道:“这事除你两个,没人敢做,也没人做得到。昨日同场会议的四五十人,谁肯承诺。”刘应乾笑道:“好胡子,只顾你要面子,就不要顾我们的性命了。”谭先闿道:“快不要这么说,哪里是胡子一个人的面子?你就思索罢,看干得干不得。”刘应乾道:“我是一句笑话,有意急胡子的。这事何用思索,我们预备应用的家伙,等候那姓周的报告就是了。”

林胡子高兴道:“家伙我哪里现成的。姓周的一来信,我就拿到这里来。危险物放在你们这里不妥当,青年会借着西洋人的面子,任凭多少,都没妨碍。只要手枪,还是炸弹也要?”刘应乾道:“两种都要。炸弹响声大,能将旁人惊跑,白烟浓厚,又能迷住警察的眼。手枪带在身边,是图脱险用的。若一炸弹没有做了,也可用手枪补他两下。”林胡子笑道:“你们两个带着四件武器,只要每人给他一下,还怕他跑到哪里去?”刘应乾摇头道:“你这话是外行,两个人决不能同在一处做人的。

或是一个人观风,一个人动手,或是分途等候,谁遇着的谁动手。若两个同在一处,便危险得很。第一,是怕浓烟迷住了,自己误打了自己的人。因为放炸弹的,只等弹一出手,身躯就要赶急往下躺,爆发的时节,自己才不至受伤。同在一处的人,哪来得及躺这么快?放弹的身躯一躺下,顺手就要掏出手枪

来,凡是离自己切近的,不问他是谁,都得赶要害处给他两下,才有脱险的希望。还有一层,除非是荆轲、聂政,做这种事才不慌乱。平常人哪怕有吃雷的胆量,一到那时候,不由得一颗心总是怦怦的跳,被炸弹的躺下了,放炸弹的也躺下了,你说这个心慌意乱的同伴,在这个烟雾腾天的里面,如何认得出是敌人,是自家人?若胡乱将他手中的家伙也放了出去,不糟透了吗?并且一遇了能干的警察,即不受误伤,也难免不同时破案。同做一处,是万万不行的。”林胡子连连点头道:“你这话,是有经验、有阅历的。我同党中,有你们这种人,真是增光不少。我们就是这般议决了罢!”二人同声应是。林胡子作辞起身,谭先闿留吃了早饭去,林胡子笑道:“我六点钟就用了早饭,此刻十点钟,要回去午餐了。我看你二位,以后不要再是这么俾昼作夜,白糟蹋了有用的身子罢尸二人都笑着,送林胡子出来。

林胡子去后,刘应乾埋怨谭先闿道:“你这人真太老实。

林胡子和我们有什么感情,拼性命替他做面子。若是许先生当部长,我不待他开口,争也要争着去。”谭先闿道:“我们自己情愿去做,你怎的定要说是替林胡子做面子?你这话,我决不承认。”刘应乾笑道:“你对我还要说这些客气话,林胡子不来殷勤劝驾,你去不去?”谭先闿道:“那是不错。我问你,林胡子若是要做一个不关紧要的人,或是要报私仇,你我去不去?只怕不先议了价钱,不看大哥的面子,就是八个人来抬,也抬不去呢!”刘应乾还待争论,百合子叫他去洗面,说要开饭了,才打断了话头。

再说杨小暴徒和安志超,领了二十块钱,商议如何去精养轩寻衅。安志超说:“我二人竟拿名片去会海子舆,问他为什么要替袁贼买飞机,去打我们民党。再质问日本参陆部长,如

何要助桀为虐。你说行不行?”杨小暴徒说:“不行。他们必不肯承认的。我们只作不知道他是公使,多喝些酒,寻事和海子舆带的小使口角,两句话不对头,就打起来,扭着他,横竖要他的主人出来赔不是。或者径扭到海子舆跟前,得了神经病一般,总以越闹得凶越好。碗盏桌椅只管拿起来,打个七八零落,怕海子舆不赔偿吗?”安志超连说:“再妙不过。”

海子舆请客,是订了初八日午后两点钟。这日十一点多钟,杨、安两个就来至精养轩。见门外静悄悄的,不说汽车马车,连人力车都没停着一辆,知道还早。杨小暴徒问帐房:“有最大的客厅空着没有?”帐房在杨小暴徒身上打量了两眼,问“几点钟要用?”小暴徒说:“午后两点钟。”帐房摇摇头说:“午后两点钟,莫说大客厅,小房间也没空着的。”小暴徒问:“都被人定去了吗?”帐房道:“先生不信,请上楼去看看。”小暴徒说:“好。”教安志超在底下等着,随帐房到楼上。

只见各房间都坐着七八个,十多个不等。但望去全是中国学生,也有团坐在一桌吃点心的,也有散坐了闲谈的。惟中间一连两个大客厅,空着一个人也没有。小暴徒道:“这两间不是空着吗?”帐房笑道:“这两间订去几天了。现在新年,哪有空着的。”小暴徒道:“那几间房里的客又不吃喝,坐在那里闲谈,怎不教他腾了出来,好买给别人呢?”帐房道:“如何是闲谈?客还没到齐。已经点好了菜,闲谈着等客齐了,才吃喝。”小暴徒道:“我已到这里来了,就没有大客厅,小房间你也得设法腾一间给我。”帐房踌躇了会问道:“共有几位客?”

小暴徒道:“有大客厅,便有十多位客;没大客厅,就是两个人,将就吃点罢。”帐房道:“楼底下还有个小房间,楼上是没法设。”小暴徒只得下楼,和安志超说。安志超道:“这样不凑巧,怎么办呢?楼底下你说行么?”小暴徒道:“没法,

只好相机行事。”二人随帐房到一间小房子里面。

这房子是预备给寒村小鬼,身上揣着几角钱,也要充阔老来这里摆格,帐房就把他们塞在这里面。下男下女都不大肯来理会的。小暴徒见房中黑暗得差不多要伸手不见掌了,不由得气往上冲,拖住帐房道:“你把我们带到这房里,你说这般黑漆似的,教我如何瞧得见吃喝?赶快换给我一间罢,我吃喝了不给钱行么?”帐房道:“有房间可换,也不带先生来这里来了。瞧不见吃喝,有办法,等我把电灯扭燃便了。”小暴徒尚待不依,安志超轻轻拉了他一下。帐房真个把电灯扭燃了,小暴徒笑道:“活见鬼!清天白日开电灯吃饭。”帐房去了,安志超道:“倒是这间黑房子好,我们只有两个人,吃不了许多钱。此刻又为时尚早,占了他一间大房子,太久了,说不定要催我们走,那时才不好办呢。”小暴徒点头道:“且叫下女弄点酒菜来,慢慢的吃喝。两个人轮流去外面打听,海子舆一来了,我就过去故意撞跌他一交,先给他个下马威。”安志超举起两手,拍了会巴掌,不见下女来。小暴徒笑道:“你这个乡里人不得了。这么大的西洋料理店,叫下女没有电铃,要拍巴掌吗?”说着,拿眼四处一望,找着了电铃。按了两下,仿佛听得有人答应,即回身坐下。等了半晌,哪有个人来?小暴徒又去,按着不放,才见个下女跑来,问做什么。小暴徒道:“你问我做什么,我倒问你这里是做什么的?”下女见他神色不对,转了点笑容说:“要酒莱么?”安志超点点头道:“只怕是这么一回事。”随说了些酒菜,下女应着去了。小暴徒指着壁上的钟道:“一点多钟了,你先去门口看看。”

安志超起身出来,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一辆汽车,门口正拥着一群衣冠楚楚的人。精养轩的帐房下男,都排班在那里鞠躬迎接。安志超认得是海子舆带着翻译参赞来了,打算糊里

糊涂撞将过去,抓住海子舆,口里乱骂卖国贼,拳头脚尖一齐上,打个半死。

不知海子舆性命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十七章

小暴徒目逐锦鸡飞老丑鬼心惊娇凤闹

却说安志超一见海子舆,蓦地眼红。正待抢上前去打他,却是没有喝得两杯酒,胆子壮不起来,有些鼓不起劲。忙转身叫小暴徒,等得小暴徒出来时,海子舆已上楼去了。急得小暴徒跺脚,埋怨安志超不中用,定好了的计划,都不能实行。安志超道:“没要紧。参陆部还没来,我们快喝上几杯酒,再寻他去闹便了。”

二人回房,一迭连声催酒菜。新年客多,又正在大家上席的时候,厨房里连正席都忙不过来,黑房子里的客,自然不在他们心上。催了几次催不下,急得小暴徒暴跳,高声大骂下女,逼着要下女叫帐房来。下女道:“楼上的客正在闹事,帐房到楼上去了。”小暴徒仔细一听,果听得楼上人声嘈杂。撇了下女,拉了安志超就走道:“好机会来了,闹上楼去!”

二人跑到楼梯口,即听得上面一片声喊打,小暴徒听是中国人,也不问情由和要打的是谁,一面连窜带跳上楼,一面也高声喊打。到楼上一看,那些房里的中国学生,约莫有七八十个,都挤在方才空着的那间大客厅里,挤得满满的,你一句,我一句,在里面争辩,挤不进去的,就立在外面喊打。小暴徒料定是学生结了团体,来寻海子舆开谈判的,跟着喊打,用力分开众人,往里面挤。只听得众学生齐喊:“不要放走了海子

舆!”想窜到跟前,将海子舆扭打一会,挤进里面一看,哪里有海子舆的影子?几个年龄稍大的学生,围着一个衣冠华丽的人,在那里谈判。一问,才知道是朱湘藩,见他向着大众,只是赔笑作揖。忽然从人丛中钻出一个人,劈胸对朱湘藩一掌推去,口中骂道:“看你以后还敢一个人霸占菊家商店么?还敢坐着公使馆的马车吓我么?我实在恨极了,你们大家来打死他!”小暴徒看这人有些呆头呆脑的样子,骂出话来,大家都笑,由他怎么喊叫,并没一人帮着他动手,正待上前,也将朱湘藩毒打一顿,猛听得外面有人吹哨子,众学生跟着哨声,如潮水一般往两旁分让,几个佩刀的警察,大踏步撞将进来,怒容满面的,连拖带扯,教众学生都立在外面廊檐底下。学生有不服的,警察就动手来拿,众学生又哄闹起来。朱湘藩高声说道:“公使已回使署去了。诸君有话,请到使署去说。此间是外人管辖的地方,太放肆了,是要上当的。我这话,是为顾全中国人大家的面子,诸君不要误会。”朱湘藩这几句话,倒听入了众学生的耳,都不说什么,回身往外就走。

原来此时海子舆并没逃出精养轩。上楼的时候,见无数房间里全挤满了学生,一个个都横眉怒目,知道是来寻事的。但一时不便退回去,教翻译知照了帐房,一有事,先安顿地方给海子舆藏躲,再打电话给警察署,派警察来排解。海子舆因怕激出变动,不敢教警察拿人。朱湘藩见警察要动手了,所以说出这番话来,一则免得激出变动,二则将众学生骗出去了,警察才好保护海子舆,从侧门逃走。众学生进客厅的时候,即不曾见着海子舆,以为真个早巳逃走,也就闹不起劲了。为首的即是李锦鸡,立在廊檐下,对众学生说道:“我等找本国的公使开谈判,又不扰乱日本的治安,日本警察如何能动手拿人?

出发的时节,我就演说过了,只能和海子舆辩理,不许用野蛮

手段。刚才是哪个动手打朱湘藩的,我们须处罚他。”只见那人伸出头来说:“谁不知道我是云南老留学生罗福?你李锦鸡不消说得,去年在菊家商店,被我出了你的丑,你就记恨,想借这事来报复我。朱湘藩不是你的干老子,我打他,干你什么事?”李锦鸡气得骂罗福是只癞狗,罗福又待出来揪扭,众学生连忙扯散。再看朱湘藩和那几个警察,已不知何时从什么地方走了。一个下男。拿了几张帐单过来,问众学生要钱。小暴徒和安志超见使馆的人都走尽了,参陆部也不见有人来,料已不成宴会了,也没吃着酒菜,用不着会帐,即下楼出了精养轩,回青年会,将这情形报告林胡子。

林胡子道:“第一个办法,算是我国人心不死,得了这样圆满结果。就是第二个办法,不知怎的,那姓周的还没有信来。

若没探听得着,让他安然到日本,进了公使馆,那就不好办了。”小暴徒道:“我们何必定要靠他探信,不好自己派人去打听的吗?”林胡子摇头道:“此刻派人打听已是迟了。难道于今他还在上海不曾动身?我就去看姓周的,看他怎生回复我。”

说着,即动身到中涩谷来。

却说周克珂那日会议承诺探听冯润林的消息,散会后,悄悄的和陆凤娇说,谁知陆凤娇不听便罢,一听了,就生气说道:“你们男子生成了贱骨头,这样冷天,坐在家中烤火还冻得只抖,人家买飞机也好,买什么也好,与你什么相干?偏要你去打听。我不准你去,你敢去!我要知道今天是为这事开会,早就不答应了。只晓得嘴里说,怕穷亡命客知道住处,来缠绕不休,如何又要一群一群的招到家里来?自己是这样招摇,还怕他们那些穷小子不来敲竹杠吗?你说出来不怕吓煞人,动不动就拿手枪炸弹去害人家性命。袁世凯派来的人,你连面都没见过,有什么仇恨,要去打杀他?莫说你,就是老丑鬼要去,没

有我,就由他,有了我嗄,只怕不能由他随心所欲的胡闹!他一条猪命狗命,值不了什么,教我这下半世怎样过?我自己没有生男育女,他又没有三万五万丢给我,我就听凭他干危险事吗?”周克珂道:“我已当众承诺了人家,此时翻悔不去,这面子以后怎好见人?我又不动手去刺人,只打听打听消息,不要费几日工夫,有什么危险?只求你放松这一次,顾了我的面子,往后我再不是这样了。”陆凤娇双眉一竖,双眼一瞪,在周克珂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道:“谁教你当着人充豪杰?这回顾了你面子,下回你又不记事了。莫想,莫想!再提这事,我就真恼了。”周克珂吓得不敢开口。

陆凤娇又道:“前日是谁来说,蒋四立想来拜老丑鬼?”

周克珂道:“就是章四爷那个背时鬼。他当于一辈子的革命党,同戊戌六君子共事的,到于今五十岁了,会一旦失节,到袁世凯脚下去称臣。第二次革命他在南京,黄克强走了,他就同何海鸣硬支持了个多月,同党的人,都很恭维他。亡命到这里来,又不是没钱生活,因终日和刘艺舟、何海鸣这班人在一块,便连自己几十年的根基都忘记了。他自己一失节,即想拖人下水,巨老在这种关头,倒有把握,一任他说得手舞足蹈,总是拈着胡子笑笑,也不反对,也不赞成。”陆凤娇道:“章四爷也是走蒋四立的门道投诚的吗?”周克珂摇头道:“蒋四立哪里够得上招降他。去年年底,章四爷被刘、何二人煽动了,露出了些投降的意思。刘艺舟和蒋四立闲谈的时候,谈到章四爷,就将这意思说了。蒋四立是吃山管山,吃水管水,得了这信,连夜到公使馆,跟海子舆商量。海子舆才接任不久,正要招降几个声望大的,好希望多记录几次。一个密电打到北京,不几日,得了个‘深堪嘉奖’的回电。如是章将军就变了降将军了。”

陆凤娇道:“投诚也得些钱没有?”周克珂道:“听说在公使

馆议降的时候,海子舆送了一千块钱给他,说是去北京的路费。”

陆凤娇道:“要到北京去吗?”周克珂道:“岂特到北京去,还有官做呢。袁世凯回电,聘他为总统府顾问,封他为将军府将军。他前日在这里说,每月薪水有三千元呢。得意极了,才到这里来,想将巨老也拖下水去,你看可笑不可笑?”陆凤娇道:“这有什么可笑?定要和你们一样,坐在这里,没一点出息才好吗?我看袁世凯不寿终正寝,你们是这样一辈子也没想出头。”周克珂惊讶了半晌说道:“嫂子,你如何说出这种话来了?幸是对我说,若巨老听了,怕不急得哭起来。”陆凤娇道:“什么事要急得哭起来,我的话说错了吗?人家都到北京做官去了,看你三个人去革命!章四爷有朋友,才想到我们身上,肯来做个引路的人,要是不顾朋友的,还得悄悄的到北京去,怕我们夺了他的宠呢。你同老丑鬼一般的狗咬吕洞宾,颠倒不识好人。我今晚劝老丑鬼,把那条和袁世凯拼命的心收起,你也要帮着劝他。你要知道,我实在不愿意住在这里了。

并且一听说你们要干危险的事,气就来了。你想安然到北京做官,钱也有,势也有,何等威武!要住在这里,又怕侦探来行刺,又怕同志的来敲竹杠,连稍微热闹的地方都不敢去逛一逛,不是活受罪么?”

周克珂听了,心中绝不谓然,但是和林巨章一般,久已慑服于陆凤娇淫威之下,不敢稍持异议,当下赔笑说道:“这事关系巨老一生名节。嫂子说的虽是不错,只怕……”话没说完,林巨章从外面进来。陆凤娇不做理会,连连问周克珂道:“只怕什么?你不要跟着他是这么只怕、只怕的,怕什么?”林巨章笑问:“怎的?”陆凤娇道:“你坐下来,有话和你说。”

林巨章见陆凤娇像要正式开谈判的样子,吓了一跳,悬心吊胆的坐下来,拿枝烟擦上洋火,慢慢的吸着,好遮掩惊惧的神色。

陆凤娇问道:“你打算在日本住到几时?”林巨章忙答道:“近来通缉的令,好像松了些。到上海去住在租界上,只要秘密一点,大约还不妨事。”陆凤娇冷笑道:“在租界上住到几时呢?万一人家知道了,怎样呢?”林巨章道:“老袁要倒,快了。本定了今年元旦日登基的,四国的警告一来,吓得他不敢了。此刻云南、四川是稳固了,南几省响应的声浪一日高似一日,这皇帝他做得成吗?”陆凤娇啐周克珂一样的,啐了口道:“你还在这里做梦!云南、四川稳固,南几省响应,你不是在四川反对袁世凯,被逐出来的吗?你不是说过,那时南几省都要响应了吗?怎的会都跑到这里来呢?”林巨章道:“此一时,彼一时,不能一概而论。”陆凤娇道:“你心里要明白一点,不要吃了迷魂药似的。像孙文、黄兴是已成了革命党的大头脑,就肯去投诚,袁世凯也信他们不过,没法,只得死也要说革命。次一等的,有几个不到北京做官去了?除是卷得款子多的,够一辈子生活,落得吹牛皮,骂人家不该投诚。你卷来了多少款子,够你一辈子生活么?也跟着人打肿脸称胖子。章四爷一番好意,来引你朝活路上走,你还存个瞧不起他的心,连饭都不留他吃。偏要把那些没出息的同志,一群一群的招到家里来,商议去害人家性命。你是这般举动颠倒,我真不愿意再跟着你过日子了!”说完鼓着嘴,竟是怒不可遏。

林巨章长叹一声道:“你不愿意过这日子,我又何尝愿意过这日子?但是大局已成了这个样子,一时如何挽得过来?不待你说,我早已在这里踌躇,手中的钱已有限了,我党再有半年不恢复实力,就支撑不住了。”陆凤娇哼了一声道:“却又来!我只道你有用不尽的铜山金穴。我看定要等到支撑不住了,

再来设法,那时你去低头求人家,怕的是一钱不值了。”林巨章点头道:“我已明白,你不用再说了。等我思量一夜,明日再做计较。”说着,紧促双眉,立起来,低着头,抄着手,缓步踱到客厅里去了。

陆凤娇忽然赶着喊:“转来!”林巨章回头问:“干什么?”陆凤娇道:“这几日我不许你出外,不许你见客,就是伏先生也不许见。你行么?”林巨章不即回答,仍低头踱来踱去,陆凤娇连间了几声,又要生气了,林巨章才唉声叹气说道:“有脸见客倒好了,不用你嘱咐。”陆凤娇一听这话,又气得双眉倒竖,一手扯住林巨章道:“怎么谓之有脸见客无脸见客?

倒说得明白给我听。”林巨章急得跺脚道:“夫妻说话,也要是这么认真做什么?我此刻心里烦得很,原谅我一点罢!”陆凤娇把手一摔,一折身躺在靠椅上,双手往面上一掩,就嘤嘤哭起来。林巨章依得心头的气,本待不理,只是如何敢使陆凤娇气上加气。转念一想,男子汉的气度,天然应比女子大些,在自己妻子跟前服输赔不是,不算什么。气坏了妻子的身体,那罪就大了。林巨章心头因有这一个转念,两只脚作怪,不待使令的,便走到陆凤娇跟前,低头轻轻推了两下道:“一句话又气得这么伤心做什么?我求你原谅,纵求错了,你不原谅也就没事。你一哭起来,我心里就比刀割还要厉害。”陆凤娇将身躯往旁边一扭,朝林巨章脸上一呸道:“什么事要对我跺脚,你这老丑鬼!我不为你好,哪怕你就死在日本,与我鸟相干?”林巨章道:“谁不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因见投诚的事,和你们女子嫁人一般,嫁了这人,不论享福受罪,一辈子都不能更改的。我多年在民党里干事,于今忽然去袁世凯跟前投诚,便是一个再醮妇。”陆凤娇一面摇手,一面掩住双耳道:“不要在这里放屁了。我当婊子的人,不懂得什么叫守节。你要守节,

就讨错人了。”林巨章想不到陆凤娇是这样逼着他投诚,平日对人说得太有志气了,一旦也失了节操,面子比那些投诚的,还要下不来。又恨自己拗陆凤娇不过,一时心里两方面着急,也挨着陆凤娇旁边一张靠椅躺下,只是吁气。陆凤娇一蹶劣爬起来,恨声说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在你跟前,见着我就长吁短叹。我走开些,免得刺你的眼!”一冲,进里面房间去了。

林巨章正待起身追进去劝她,忽从外面跳进两个人,一把扯住道:“且坐着,有话商量。”林巨章举眼一看,拉住自己的是伏焱,后面立着张修龄,不由得有些着慌,暗想:刚才说的话,二人不都听着了吗?只好红着脸,教二人坐,问有什么话商量。伏焱道:“你同嫂子谈的话,我二人全听明白了。君子爱人以德,嫂子的主张,竟是大错误了。”林巨章且不听伏焱说话,蹑脚潜踪的到里面房门口望了望,不见陆凤娇,才转身坐下道:“你我至交,无话不可说。她是这么逼着我干,教我有什么法子?妇人家不懂大体,不依她罢,她横吵直闹的,使你莫想有一时一刻的安静日子过。这也只怪我自己无德,不能刑于寡妻。若整日吵闹起来,真给日本人笑话,因此每次总是让她,敷衍她,从没和她计较过。她平素却好,不过小孩子样,说几句气话,一会儿又没事了。今日因事情关系太大,没随便顺从她,她就恼了,你看教我怎么办法?”伏焱愤然作色道:“人生名节关头,不能自己没有把握,便是拼性命也说不得。我说句你不见怪的话,你这位嫂子,将你什么老丑鬼的乱叫,我真听不惯。”林巨章笑道:“老也是老了,丑也是丑了,只鬼字还说不上。然而终有一日免不了的,这有什么要紧!她是在堂子里这么放肆惯了,到我家不上两年,怎改变得这般快?还要算是好的,一嫁我就来日本,总是把她关在房里,什么热闹所在都没放她去散散心,换第二个,只怕没这般服帖了。

”伏焱见林巨章还是如此入迷,倒说出这些使人不耐听的话,知道再说无味,也懒得久坐,提起脚头也不回的走了。林巨章喊他再坐坐,有话计议,只当没听得去了。林巨章苦着脸,对张修龄道:“这是何苦呢!我做丈夫的能受,他做朋友的却抱不平,你看这话从哪里说起?”张修龄笑了笑,不做声。

林巨章走进内室,见陆凤娇尚兀自睡在床上啼哭,林巨章想不出安慰的话来,即将方才和伏焱对答的话,及伏焱生气的情形说出来,以为陆凤娇听了,必要高兴一点。只见她翻起身来说道:“亏你交的好朋友、好同志,管到人家夫妻说话了!

你哑了喉么?怎不问他:一个堂堂男子,人家夫妻谈话,要他窃听怎的?这样鬼鬼祟祟的人物,你若再和他同住,我立刻搬到旅馆里去。是这么说来说去,怕不刁得你将我休了。你快些打定主意,要他走,还是要我走?”林巨章到此时才翻悔自己失言,又赔笑说道:“要他搬就是了,用不着又生气。”陆凤娇道:“好,既要他搬,你立刻去说!迟了我就走。”林巨章道:“今日天色已晚,也要人家来得及找房子。他有家眷,不是一个人,可到旅馆里去。”陆凤娇道:“我不管他!今日搬也好,明日搬也好,只不许他再踏进我的门。”林巨章的脑筋被陆凤娇闹昏了,直到夜深,才将她敷衍安帖。

次日,陆凤娇气醒过来,也就知道逼着伏焱搬家,面子上过不去,又丈夫投诚的心,已被自己一夜熏陶得有些活动,再毋庸逼伏焱搬开。林巨章几日不出房门,连张修龄、周克珂都不见面,任是谁来拜会,陆凤娇亲自出来,回说病了。初八日林胡子跑来,周克珂不好意思见面,也教陆凤娇回不在家。林胡子不知就里,唠叨问了半晌。陆凤娇是主张投诚的人,见着革命党哪有好气?意不属客的,和林胡子随口对答。林胡子本来性躁,陆凤娇的神情,又显见得是支吾搪塞,心想:原是你

家发起召集同党首领会议,又是你家的人出主意,你家的人承诺探信,我算是帮你实行。到此时,你们男子都匿不见面,叫这个不懂事的女子出来胡说乱道,未免太把我不当人了。林胡子心里这般一想,越见得陆凤娇的脸,好像堆了一层浓霜,竟是个逐客的样子,忍不住逞口而出的骂了几句:“造你的奶奶,谁教你当众承诺,害得我瞎跑!”骂着起身就走。陆凤娇倒被骂得张开口望着,林胡子去得远了,才回骂了几声,跑到林巨章面前,气急败坏的说道:“你听见吗?你的同志在外面造你的奶奶,这都是你的好朋友、好同志,无缘无故的跑上门骂人的父母。”林胡子的声音大,在客厅里骂的话,林巨章已听得清楚,陆凤娇又是这样一说,登时把那投诚的心,就增加了许多。登时闷闷的坐着,半晌不言语。

后事如何,下章再说。

第十八章

林巨章决意投诚刘艺舟放词痛骂

却说林巨章听得林胡子的骂声,又被陆凤娇一激,觉得自己对于民党的名誉信用,难得存在,只有投诚的一条道路可走。

深悔那日不该轻慢了章四爷,怕他见了怪,不来替自己做引进的人。想了会章四爷的住址,打算借着回看,好探听他的语气,只是想不起来。知道张修龄去过,即叫了张修龄来问。张修龄道:“他和刘艺舟住在离蒋四立家不远,顺天堂分院隔壁,一个西式房子里面。巨老想去看他吗?”林巨章摇头道:“问问罢了,谁去看他?”张修龄道:“他那里不去也好。刘艺舟的一张乞儿嘴,很讨人厌。”林巨章连忙问道:“他那嘴怎的?

我却不曾和他交谈过。”张修龄道:“湖北人的嘴,没有好的。

他又是湖北人中最坏的嘴,他和人说话,不论新交旧识,总得带三分讥嘲的意思。他自己在老袁跟前投了降的,见着人家投降,他偏要冷嘲热诮,觉得他投降是应该的,别人投降是想功名富贵。他自己一唱新戏,就骂唱旧戏的。唱旧戏的时候,又骂唱新戏的。那种说话的神情,教人一见就讨厌。”林巨章道:“他是这么个脾气,章四爷又如何和他合得来哩?”张修龄笑道:“章四爷那种滑头,和谁合不来?只有人家合他不来的。”

林巨章点头道:“他本是圈子里头的人,在江湖上混了一辈子,自然能混俗和光了。你近来听人说过康少将什么事没

有?”张修龄道:“怎么没听人说?大家都说他也投诚了。”

林巨章故意吃惊似的问道:“这话只怕不确罢?他投诚,不怕辱没了他的先人吗?”张修龄道:“我也是疑心这话不确,并且人还说他这番投诚,是前任湖南国民党支部长老许赞成他的,便是黎谋五也怂恿他。这话不更奇了吗?”林巨章想了想道:“这话倒不错,是确有其事。康少将于今还有个八十多岁的祖母,六十多岁的母亲,自己三房家小,两个小兄弟。几个堂兄弟,还有些不关痛痒的亲眷,一大堆子的人,都张口望着他要供养。分作几处地方住了,每处一月至少得二三百元开销,合算起来,一月总在千元以上。丝毫没有祖业,逃亡的时节,又没卷着一文,老许和黎谋五同他关系最深,见他顾此失彼,那般困窘的情形,自己又没力量帮助,自然要赞成他投诚,好全他的孝养。你曾听人说,也有骂他有没有?”张修龄摇头道:“那却没有。”林巨章叹道:“投诚也有出于不得已的,不可一概抹煞骂人失节。” 张修龄知道他被陆凤娇熏得已决意要投诚了,料也劝不转来,自己一想,没有独立的生活,寄人篱下,怎好说出要气节的话,只得跟着附和一声。出来对伏焱说,要伏焱劝阻。伏焱笑道:“他鬼迷了,劝他做什么我倒要看他再醮,这个风前之烛的老头子,能快活几日?他既决心投降,有我住在这里碍眼,我今日就搬。”张修龄道:“你没看好房子,一时搬往哪里去?”伏焱道:“那日会议,曾参谋对我说,他近来新搬到高田马场,房子极大,比这里要大一倍。

我问他住多少人,用得着那么大的房子?他说就是夫妻两个,用了两名下女,还有一个同乡的高等商业学校学生,共是五个人。因为住在东京市内,一来怕火烛,夜间简直不敢安睡,一听得警钟响,不顾天气有多冷,要起来上晒台去看,他夫人几番因此着了凉。二来地方太冲繁,往来的朋友太多了,每每因

口角闹事,甚至相打起来,当主人的为难。这两桩事,把他夫人吓虚了心,一日也不敢住在市内,匆匆忙忙的到市外寻房子,不问大小,寻着了就定下,所以住着那么大的房子。他说于今不怕火了,不怕人来相打了,就只夜间人太少,有些怕贼,想找一个人口干净,没多人往来的朋友同住。我很合他这限制的资格,连通知他都可不必,搬去住便了。我也不进去对巨老说了,要拾夺行李,烦你转达一声罢!”张修龄想说从缓商议的话,伏焱已教下女清检什物,自己也帮着妻子料理。张修龄没法,回来说给林巨章听,林巨章低头不做声。陆凤娇道:“正要他搬去,我们好干我们的事。”林巨章忽然起身出来,到伏焱这边,只见门外停了两辆拉货的车,上面堆着许多箱箧器具,伏焱夫妇正督着下女及拉车的人在那里往来搬运,房中已是空洞无物了。林巨章走到伏焱跟前说道:“你为什么事这么急的搬去?真怪了我吗?”伏焱笑道:“岂敢,岂敢!十年旧好,哪说得到怪字上面去。相见有日,此刻不能奉陪了。”说完,点点头,携着他夫人的手,出门去了。

林巨章呆立了半晌,觉得有人在他肩上推了一下,回头一看,陆凤娇笑嘻嘻的立在背后,问什么事一人在这里出神?林巨章摇头道:“他直如此不念交情,真教心里难过。”陆凤娇道:“呸,他不念交情,要你难过什么?进去,教下女把这几间房子收拾,在里面分些木器出来,做客房,也好留人住住夜。

市外人客来往不便,有空房可留歇,方便一点。”林巨章放悲声说道:“此后只怕我去看人,人还不给见呢,哪有来我家给你留住夜的客?”说罢,竟放声大哭起来。陆凤娇道:“哭什么!没有他这个朋友,就不能过日子吗?他自己不讲交情,我们没有得罪他的地方,你这才哭的稀奇!”林巨章收了眼泪说道:“我不是哭他一个朋友,他这一出去,同党中就没一个不

知道我是个无节操的人了。林胡子是同党中最肯实心任事的人,胡子极信用他。他要在总部里,将我们支吾的情形一宣布,再证以伏焱的话,你和我在这里如何能立住脚?”陆凤娇道:“我巴不得你在这里立脚不住,好一意替那方面出力。骑着两头马,是不行的。拜章四爷,须得快去。他们若知道你在民党方面已是要脱离关系了,投诚的条件,决不能随你提出,不敢批驳。”林巨章愤满胸膛,耐不住说道:“我若能做秦桧,你倒是个现成的王氏。”陆凤娇吐了林巨章一脸的唾沫道:“放屁!你没能力挣得功名富贵给妻子享受,要妻子出主意,帮助你出头,你倒放出这种屁来。好,我走,我不能陪你给人家铸铁像,跪到千秋万世,任人唾骂!”旋说旋哭进房去了。

陆凤娇这次哭闹,不比寻常,将房中器用捣毁一空,还口口声声说要放火烧房子。林巨章立在旁边,凡是认罪赔礼的话,应有尽有的,都说完了,也熄不灭她那三丈高的无名业火。亏得周克珂竭力劝解,才渐消了些怒气。然这晚抵死不肯同林巨章睡,定要一个人睡在仗焱住的房里。只因这一闹,陆凤娇绝口不谈投诚的事。林巨章也不敢提,也不敢离开陆凤娇,去拜章四爷。因为陆凤娇有种脾气,每和林巨章吵闹,不等到她气醒,林巨章不敢走开一步。要在她跟前,由她数说,由她嘲骂,只能赔笑说是,不许辩驳。是这么经过几十分钟或一点钟,她要数说的话数说完了,要嘲骂的话嘲骂完了,气才平息。林巨章走开,才没要紧。若在气没平息的时候,无论有天大的事,只要林巨章一走,她就如火上添油,那怕立刻回来,跪在她面前,自己左右开弓的打一百个巴掌,她也只当没有这回事。林巨章因知她是这种脾气,这回又比平常气得厉害,陆凤娇不开口教他去,他就不敢自为主张的去。

张修龄见林巨章一连几日总是紧锁双眉,饭也不大能吃,

问何事如此焦急?林巨章道:“民党方面,听了林胡子和伏焱的话,我的信用是一点也不能存在了。决没有我再活动的地盘。

投诚的事,又因自己家里口角,是这般搁浅。将来定要弄得两边不着。任是哪方面胜利了,我得不着好处;任是哪方面失败了,我都得受影响。如何教我不着急?”张修龄道:“嫂子不是说了,须得快去拜章四爷吗?看何时能去,我陪着去便了。”林巨章道:“你去问问她,说我此刻要去拜章四爷,看她怎样说?我不是怕她,实在闹起来不像个样子。比不得那些下等社会的人,动辄打街骂巷,不怕人笑话。而且人家见惯了,倒也不觉笑话。”张修龄点了点头,心中暗自好笑。到内室见着陆凤娇,忍住笑说道:“巨老怕嫂子生气,不敢去拜章四爷,又不敢和嫂子赌气,竟不去拜章四爷,事处两难,独自在客厅里双眉不展,教我来请嫂子的示,看嫂子怎么吩咐。若许巨老去,我就陪他一阵去。”张修龄这句“陪他一阵去”的话,是有意打动陆凤娇的。陆凤娇与周克珂通奸,林巨章在家,固是不便,就是张修龄在家,也甚碍眼,心里常是很愿意他两个一阵出去,好趁这当儿与周克珂无所不为。这种人这种事,写出来真污纸笔。不过一部《留东外史》,全是为这种人写照,故不妨尽情披露。

当下陆凤娇听了这话,故意沉下了芙蓉娇面说道:“他怕做秦桧,又来问我这长舌妇做什么广张修龄笑道:“嫂子何必再生气。要是怪巨老不应不亲来请示,我就去请他来。”这两句话,说得陆凤娇也扑嗤的笑了,忙转过脸去,说道:“有你陪他去最好,就请你催着他快去罢!这本是极要紧的事,因他一张嘴,是那么随意糟蹋人,我就不问他的事。”张修龄怕耽误了时刻,出来对林巨章说了。林巨章听说陆凤娇有了笑容,才放心进房,更换衣服,陆凤娇便也不说什么了。

林巨章和张修龄乘高架线电车到四谷,就在停车场不远,

张修龄指着前面一所半新不旧的房子道:“那就是蒋四立的住

宅,才移居不久的。”林巨章道:“他那伤痕完全好了吗?”

张修龄道:“听说肩下的那一处,因是实在地方,已完全好了。

只腰眼里一处,总是流出黄水,不能合口。据医生说,切近脏腑,但求不再发烂,便是他的福气,要想全愈,只怕千辈子没有希望。”林巨章笑道:“他和吴大銮,大约是迷信家说的前生冤业。他的胆量也真不小,被吴大銮刺伤了两处,除些儿送了性命,人家都道他此后决不能在东京住了。就是在东京,也必埋头匿迹,不敢再做那收买人口的生活。谁知他倒变本加厉,大张门户的做起来。嫌原住的地方在一个巷子里面,车马来往不便,竟搬到这大道旁边住了。民党里也毕竟没第二个吴大銮,出来给点颜色他看。他和吴大銮,不是前生冤业吗?”张修龄道:“海子舆不来,他本是不干了的。海子舆极力把他一恭维,连打了几个电报给老袁,回电十分嘉奖,又赏了一万元的调伤费,一个三等文虎章,教他调好了伤,实心任职,再行升赏。

蒋四立接这回电的时候,尚在医院里,心里一高兴,就坐了起来,全不觉伤处有何痛楚,亲到公使馆拍发了谢恩的电。即日退院,搬进这房子,真可谓力疾从公。”林巨章叹道:“老袁是这般用人,无怪人愿在他跟前效死。”

二人边走边说,已走近蒋四立住宅门口。林巨章举眼朝门里一望,只见里面悬着一块“东京筹安分会”的楠木牌子,他终是在民党中立久了的人,忽然见了这种字样,虽则已是立意投诚,心中总不免有些不自在,忙掉过脸,催着张修龄快走,行不到几箭路,张修龄停住脚道:“章四爷就在这附近了。番号记不清楚,你只留神看门框上也悬了块小木牌子,写着‘哕冈涤羽’四字,那便是章四爷的别号。”林巨章道:“这四字

猛然听了,倒好像是个日本人的名字。”张修龄笑道:“只怕也是特意取这四个字,想鱼目混珠的。”林巨章摇头道:“混称日本人,有什么好处?”张修龄道:“好处是没有,注意的人少一点。”林巨章道:“这房子不是的吗!”张修龄看了看,连连点头道:“是了,你看这牌子,不是旧的吗?他住在小石川的时候,就是用这牌子。”林巨章上前推门,震得门框上铃子响。里面出来一个中国装的少年男子,粉妆玉琢,艳彩惊人。

林巨章从栅栏格里看见,吓了一跳,低声问张修龄认识是谁?

张修龄望那少年笑了一笑,对林巨章道:“这人巨老不曾见过吗?他在此地出过大风头的。”说话时,少年已将门开了,向张修龄点头。

二人才跨进门,只见刘艺舟跑出来,一见二人,就打了一个哈哈,接着说道:“难得,难得!今天刮的什么风,把两位大伟人刮到我这穷窝里来了。章四爷还不快出来,这两位一定是来看你的。”林巨章听了,心中大不舒服,但不好发作,只得做个没听见,张修龄偏伸手给刘艺舟握,刘艺舟且不握手,用那两只猪婆眼,在张修龄手上,左一看,右一看,又是一个哈哈道:“贵人贵手,穷小子今天有福了。”说时,把他自己的手,在身上揩擦了几下,才双手紧紧的握住张修龄的手,唱戏道白一般的腔调说道:“不知仁兄大人驾临,暴弟小鬼有失迎迓,恕罪则个。”张修龄见他有神经病似的,倒觉好笑。章四爷已出来,邀进里面。张修龄笑问:“什么是暴弟小鬼?”

章四爷笑道:“你信他的话吗?狗口里哪长得出象牙。他说‘仁’字对‘暴’字,‘兄’字对‘弟’字,‘大’字对‘小’字,‘人’字对‘鬼’字,称人‘仁兄大人’应自称‘暴弟小鬼’ .”林巨章听了,也大笑起来。

刘艺舟走进房来,重新对林巨章点头行礼。林巨章只得起

身。刘艺舟笑道:“前日巨翁家开会议,我本打算到会的。走到半路上,忽然一想不对,这会议开迟了,若在几月以前,我就能到会。此刻的我呀,已是……”说至此,装出那串老薛保的模样,唱道:“恨只恨,张、刘二氏心改变,一个个反穿罗裙,另嫁夫郎。”唱的时节,用手指指章四爷,又指指自己,唱完了,笑嘻嘻说道:“幸亏我仔细,要糊里糊涂到会,巨翁不当面给我个下不去吗?”林巨章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坐在那里不开口。章四爷望着刘艺舟道:“你总是这样疯疯癫癫,也不看人说话。林巨翁从不大到这里来的,应得客气一点才是,你也是这样,也不怕人见怪。”刘艺舟听了,朝着林巨章一躬到地说道:“小生这厢有礼了。”说得大家都哄笑起来。

刘艺舟才坐下,正襟危坐的说道:“我说件新闻给你们大家听,就是昨日的事,一些儿也不是疯话,你们都愿意听么?”章四爷笑道:“你说话,还知道顾人家愿意听与不愿意听吗?”刘艺舟道:“你这话,是说平素的刘艺舟。在那登台演剧的时候,自然顾不得人家愿与不愿,哪怕看的在底下喊打,我在台上也得继续往下唱。此时当着从不来的珍客,若是不愿意听,我就不往下说了。”林巨章笑道:“有什么新闻,请说罢,我们都很愿意听。”刘艺舟拿巴掌在大腿上一拍道:“好吗,愿意听,我就开谈子。前几日,正在巨翁家开会的时候,各报纸上不是传遍了老袁派冯润林来买飞机的事吗?就是初八日那天,冯润林到了,他一来,并不径到公使馆。他是直隶人,有个同乡的叫魏连中,在帝国大学农科读书,多年和冯润林交好。冯润林从上海动身的时节,发了个电给魏连中,教他初八日,秘密到横滨迎接。又发了个电到公使馆,说初十日到横滨。海子舆派了许多人,带了几个日本暗探,不料到横滨扑了个空,还只道是海轮误了期。魏连中把冯润林接到自己家里,

冯润林正要告诉他这次奉使出洋的事由。魏连中就说:‘事由不消说得,此间各大新闻,早就登载得巨细不遗了。我还替你捏着一把汗,怕到岸的时节,有革命党的人与你为难。’冯润林诧异道:‘这事秘密得很,国内全没人知道。我也是怕革命党耳目多,得了消息,所以给电海子舆说是初十到。我还自以为是格外小心,谁知各新闻早就登载出来了。’魏连中道:‘幸喜此时的革命党不大问事了,不然,你哪能安全到这里来。

’冯润林问:‘怎么此时的革命党,不大问事?’魏连中道:‘回国的回国去了,投诚的不再出头了,只剩了几个腰缠富足的,拥着娇妻美妾,过他的快活日子。就是间常发出些革命的议论,也是能说不能行的。甚至还有种革命伟人,想受招安,又虑政府不见重他,故意轰轰烈烈的开几回大会,编几回大演说,俨然就要回国去实行革命的样子。这谓之做身价,招安他的条件,必能优待得很。你这次奉使来买飞机,关系民党甚是重大,若在去年,定有人在码头上送几颗卫生丸子给你吃。于今是他们不大问事的时候,大约不过借着这事,开几回做身价的会议罢了。’巨老你听,魏连中这东西,说的话可恶不可恶?”

林巨章听刘艺舟讽刺得这般恶毒,不由得勃然大怒,恨不得一手枪打死他。转念一想,他并不曾明说出来,闹起来,终是自己理亏,并且刘艺舟这种人,是一个不讲人格的,什么无聊的话可说,什么无聊的事可做,和他计较,总讨不了便宜的。

林巨章有此一转念,才勉强按捺住怒气,也不答白,回头和章四爷闲谈。心里后悔,如何不听张修龄的话,跑到这里来,白讨气受,投诚的话,因刘艺舟这般一挖苦,更不好提了。胡乱坐了一坐,就起身告辞,章四爷知他是心里难受,也不挽留,刘艺舟也同送至大门口,转身进去了。

章四爷送出大门,陪着慢慢的走。林巨章谦让,教不要远

送。章四爷道:“从容走着谈谈话,倒很好。艺舟的那张嘴,实在有些不能叫人原谅。有他在跟前,便莫想正式谈一句话。

我料你此时心里必很觉得厌恶他,他素来是不懂得看人颜色的。”林巨章道:“你怎的和这种人同住?我下次真不敢再来你家奉看了。”章四爷道:“他就要走了。他和这次来买飞机的冯润林认识,说要帮着姓冯的运飞机归国。那日你家开会的内容,外面知道的很多,姓冯的自是恨你。他和姓冯的认识,也连带的有些望着你生气,所以编出那些讥诮的话来。魏连中是有这个人,打两个电报,初八日到横滨,都是真的。姓冯的此刻已住在公使馆了。你怎的忽然与伏焱生出意见来了?你已见着了海子舆没有?”林巨章笑道:“你这话问得奇怪,我怎么会见着海子舆呢?”章四爷道:“一些也不奇怪,外面人都说你已受了招安,伏焱才从你家搬出来。我听了有些疑惑,今早去问四立。四立说,他也听得人是这般说,只怕是直接与海公使接洽的。我因此才问你见着海子舆没有。”林巨章摇头道:“这话从哪里说起。我因伏焱生气搬出去,我也气闷不过,几日坐在家中,连房门都不曾出。外面的人,真是好造谣言。他们既是这般造我的谣言,使我失了民党方面的信用,逼得我没路走了,也说不定我真做出这事来。不过我既不等着吃饭,又不想老袁的官做,犯不着是这么干罢了。”章四爷道:“谁拿得稳老袁有官给人做,有饭给人吃?就是有,也得人愿意。只是于今的民党,说起来真寒心。我总算是个民党中的老前辈,像他们那种干法,没得跟在里面呕气。人家动辄骂人卖党卖国,我说中国的国不算国,中国的党不算党,都够不上卖。我要卖就只能卖身。我这身子几十年卖在民党里,于今民党没有了,又拿来卖给老袁。同是一样的卖,看哪处身价高点,便卖给哪处。我问你,也是卖在民党里几十年了,到底得了多少身价?

只怕也得换一个售主,才值价一点。”林巨章笑道:“话是不错。依你说,将怎生个卖法?”章四爷笑道:“我等肯卖身,还愁不容易吗?你打定了主意,我明日就去见海子舆,不消三五日,即成交了。”林巨章停了步,回身向章四爷拱了拱手道:“明日请老哥去探探口气,但求不过于菲薄。老哥是知道我的,决不崖岸自高。”章四爷也拱了拱手道:“明日去见过之后,来尊府报命便了。”林巨章点头告别,同张修龄仍乘高架线电车回家。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第十九章

特派员人心不死外交官鬼计多端

却说林巨章回到家中,走进卧室,只见陆凤娇青丝乱绾,睡态惺忪的躲在床上。轻轻唤了两声,陆凤娇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刚要嫣然一笑,看清了是林巨章,立时收了笑靥,转过身去又睡了。林巨章便不敢再唤,坐在床沿上,等她睡足了,自己醒来。这种情形,不肖生从何知道?何以写来有如目睹?看官们一定要说是不肖生凭空捏造,其实字字都是真的。

看官们不要性急,看到后来自然知道,一些儿也不假。

闲话少说。林巨章聚精会神的等章四爷来回信,次日等到黄昏时候,下女报有客来了。林巨章忙迎出来一看,果是章四爷,请进客厅坐下。章四爷笑道:“昨日艺舟说的新闻,不是新闻,我今日听的新闻,才真是新闻呢?”林巨章笑问:“听了什么新闻;不又是挖苦人的话么?”章四爷道:“岂有此理,我也是那种轻薄人吗?我今日用了早点,因怕晏了海子舆拜客去了,会不着,连忙换了衣服,到公使馆还不到九点钟。在门房一问,公使已出去了。我心里诧异,公使出外,怎这么早?

莫是又有了什么风声,怕见客么?问门房知道去哪里,门房支吾其词,不肯实说。我更疑心是不见客。我认识林鲲祥,会着林鲲祥一问,才悄悄的告诉我,说是同冯润林试演飞机去了。

天还没亮,就带着朱湘藩、冯润林,坐汽车出了使署,大约午

前能回来。问我有紧要的事没有,若是有紧要的事,教我就坐在他房里等。我横竖在家也没什么事,懒得来回的跑,就坐在那里和林鲲祥谈天。林鲲祥的文学还好,谈得倒有兴味,不觉开上午饭来,也胡乱在那里吃了,总不见海子舆回来。后来艺舟也来了,他是会冯润林的,也坐在那里等。

“直等到四点多钟,我真有些等得不耐烦了,忽听得汽车叫,回来了。门房拿了我的名片上去,一会儿回来了,公使今天实在劳倦了,进房就倒在床上,一声不做,想是睡着了,不敢去回,请章大人明日再来罢!我等了一整日,得了句这么扫兴的回话。正在纳闷,艺舟也拿出名片,教门房拿去,要会冯润林。谁知门房回来,也是句这么的话。我听了扫兴的话,口里还说不出什么,艺舟听了,哪里能忍呢?登时暴跳起来,一手揪住那门房,向他耳边厉声说道:‘是冯润林放屁,还是你这杂种放屁?在我跟前拿架子吗?摆官格吗?嗄,还早得很呢。一个航空中校,还够不上到这里来摆格呢!他也想学公使的样吗?你快给我去,好好的对他说,他真要摆格,交情就是这一次拉倒。快去、快去!’艺舟说完了,将手一松,那门房几乎栽了个跟头,擎着名片,当面不敢说什么,跨出房门,唧唧哝哝的去了。没几秒钟的工夫,只见冯润林跑了出来,对艺舟一连几揖笑道:‘老哥不要误会,我因心里有事,此时还是难过,门房拿老哥的名片上来,我连望都没望,就挥手教门房回说睡了,实不知道是老哥来了。’那冯润林这么一说,我在旁边,看看艺舟的脸色,起有一百二十分难为情的样子,他只好搭讪着,问冯润林心里有什么事,这般难过?

“冯润林坐下来叹道:‘办事真难,我在官场中日子浅,不知道这些奥妙,今日才领教了。我明日就动身回北京去,这次差使没办妥,不能怪我。’艺舟就问是什么奥妙?冯润林总

是气忿忿的摇头,问了几次,才说道:‘我本是在航空学校,先学制造,毕了业,再学驾驶,又毕了业,成绩都很好,总统才派我来办这趟差。不是我吹牛皮,经我买办的飞机,不要人家的保险证,我就能保险。我既奉了这差使,办回去的货,当然是要我负责。但既是要我负责,采办的时候,如何能不由我拣选哩?我那日一到这里,公使就对我说,飞机已办好了,只等足下来搬运回去。我听了就吃一惊,问什么时候办好的?公使说接到总统电谕之后,因说需用得急,只两日工夫就办好了。

要不是求参陆部通过,费了些时日,早已装箱了。于今机件也看过了,合同也订了,参陆部也通过了,价都拨兑了,只等足下来,签个字,便教他们装箱起运。足下高兴,就在此多盘桓几日,再动身归北京也不迟。我说道:“既是这么,总统随便派什么人来都使得,何必指令航空学校校长,甄选制造、驾驶两科成绩优良的来办这差使呢?难道是专派我来,只管签字和装运的吗?”公使当时没回答。夜间朱参赞就来说,官场中办差,全是这样的。总统的电谕,也只说从速办妥,随冯润林装运回国,并没有听凭冯润林拣选的话。我听了这话,正要辩驳,朱参赞又说,公使请我明日同去签字,已准备了一万元的程仪,教我在这里多玩几日。公使亲去铁道院办交涉,添挂一辆花车,送我到长崎。再拍电给长崎东洋汽船公司,乘天洋丸或是春洋丸的特别船室回上海,非常安逸。他还说,这本是一趟优差,总统因我的成绩优良,特为调剂我的。我便问道:“花车要多少钱坐到长崎?天洋丸的特别船室,要多少钱坐到上海?”朱参赞打着哈哈对我说:“由我们使署去办交涉,一文钱也不要给。这是海公使和日本政府有特别的交情,才能办到。换个旁的公使,就一辈子也莫想办得了这种交涉。”我听了又问:“既是一文钱不要?又要准备这一万元的程仪做什么?这十架

飞机,非由我去亲自拣选,亲自驾驶,我决不签字。要回国,我就是一个人回国,路费我带子现成的。你们办妥了,你们自去装运,我回去报告总统,是不负责任的。飞机这样东西,岂是当耍的?研究最精的人,还怕看不出毛病来,一到空中,就生出障碍。何况你们完全是个外行,他就有好机件,也不会卖给你。等你运回中国去了,驾驶起来尽是毛病,那时人也跌死了,机也跌破了,你能问他赔偿损失么?他不说是我中国驾驶的人不行吗?他肯承认是自己的机件不好吗?你们不是学飞机的人,只要自己可以赚钱,哪怕把中国驾飞机的都跌死了,你们也不关痛痒!我是学飞机的,知道这里面的危险,要跌死,全是跌死了我的同学。你们没见着我同学的,有几个在北京试演飞机,跌死了,那种可惨的样子,要是见着一次,总统就请你们承办这差使,你们也不忍心赚这杀人害命的钱。我动身到这里来的时候,同学的替我饯行,一个个都流眼泪,说我们这些人的性命,就全系在你一个人的两只眼睛上,若稍微大意一点,总得送我等中几个人的性命。朱参赞你想,我忍心是这么糊里糊涂的,连看都不看,图这一万块钱,几天快乐,送了我那些同学的性命么?请你去对公使说,这事关系人命,以前订的合同,是要取消的。”第二日,公使对我说:“合同不必取消,且请同去看一看,只要将就可用,又何必更改。足下不知道,我们弱国和他们强国,无论办什么交涉,是要吃点亏的,合同既经订了,好容易取消?这交涉幸是兄弟在这里办,不然还不知是怎样哩?足下只知道奉命来买飞机,哪知道飞机是军用品,日本政府很不容易答应的呢。于今合同订了,无缘无故说要取消,足下也要知道兄弟这做外交官的难处。”我听了公使的话,也懒得和他辩论,即答应同去看机件。这一去,可不把我气死了!”

“艺舟就问看的机件怎样?冯润林接着说道:“那机件里面,不成材,不合用的地方,说给老哥听,也不懂。我只就几样大处说说。我们现在学校里用的,都是七十匹马力的推进机,我们驾驶的时候,还嫌它迟钝了,不能做军用飞机,他们于今订的,只五十匹马力。我们用的是十九英尺的单页,在空中有时尚且转折不灵。他们订了二十九英尺复叶的。老哥,你只依情理去想,仅这么大的马力,要它运用那么大的机体,如何能飞行迅速,转折灵巧?并且这筑都氏是日本的民间飞行家,他制造的机,只图安稳,不图迅速,本不能做军用品的。总统不知听了谁的条陈,电谕中指定要买筑都式的。但是电谕虽是这般指定,我这承办的,应实事求是,宁肯违了电谕,不能花钱去买不成用的物件。我当时看了机件,还不仅马力太小、机体太大,里面的毛病,更说不尽!照我的学理推测,这种机,决不能升至三百米突以上,就要坠下来的,十架之中,必有六架以上,要炸汽管的。我看了之后,教翻译将我的推测对筑都氏说,筑都氏涨红了脸,答话不出,拖着海公使和朱参赞,到旁边不知说些什么。我因不懂得日本话,问翻译,又不肯说,我就出来,决意不办这式样的机。不一刻朱参赞也跟出来,对我说,筑都氏说这种机是最新式的,马力虽小,却极安稳、极迅速,不试演,看不出来。就约了今日去试演,听凭我亲自驾驶,若真不好,将合同取消便了。我听了,即知道他们不安着好心,也不说什么,只点头答应,试演后再说。今日黎明时候,我带了飞行衣帽,以及应用之物,翻译推说有病不能去,就同了公使朱参赞到那里。十架飞机都配置停当,在那草场里等。我再一架一架的仔细一看,简直没一架可用的,试演都准得跌死人。

看筑都氏,仍是平常的衣服,没个准备试演的模样。我问公使,是谁来试演,请出来,我有话告诉他。我的意思,他们虽是外

国人,总是同一学飞机的,物伤其类,恐怕试演的人大意了,明明的一架坏机,犯不着送了性命,想对他说明,修理好了,再来试演。谁知公使听了我的话,翻起一双白眼,望着我半晌道:“怎的倒问我谁来试演?足下说要亲自驾驶,这不是准备了,等足下来试演的吗?”我说那如何使得?当然是造飞机的,先试演给买飞机的看,试演的成绩好,买飞机的才亲自驾驶一遍。我又不是制造这机件的人,知道这机件的性质怎样?

不看制造的人试演,这种坏机,谁敢去驾?公使倒辩得好,说足下是学飞机的人,这机是买回去给足下同学用的,足下不敢坐,将来运回去,不害了那些同学的吗?足下既不坐飞机,又带着飞行的衣帽做什么?公使这一套糊涂话,说得我的气不知从哪里来的。世界上哪有这样脑筋不明晰、说不清楚的人!我便不愿意再辩白了,提起脚要走,打算就是这么回北京去,将种种情形直接报告总统,请总统另派人来采办。朱参赞又死拉住我不放,说筑都氏答应更改合同,换过机件,重拣天气清明的日子,由他先试演飞行给我看。今日北风太大,气候不良,本是不能飞演。我教朱参赞说,德国的鸠式飞机,能在狂风骤雨中飞行自在;就是我国从法国购来的飞机,比今天再大两倍的风,也还是在安全气候中,怎的你这种机,怕风怕到这样?

像我中国北方,终年难得一天有这么好的气候,那不一次也不能飞行吗?并且买了这机,是预备要在四川用的,四川多山,罡风又大,那便怎么办呢?这推诿得太不成理由。我虽是这么向朱参赞说,也不知他照样译给筑都氏听了没有。筑都氏预备了早点,邀我们进屋里,用过之后,搬出许多飞机材料的式样来,一件一件翻给我看。那却都是中用的,但不是他日本的出品,也有英国的,也有法国的。我说若尽是拿这种材料制造,合同一点也不须更改,也毋庸要你试演给我看,我一些也不疑

难,就上去驾驶起来,在空中出了毛病,我自愿受危险。不过于今怎么来得及重新制造?你如有用这种材料,制造了现成的,不必十架,三五架都可,我便高价买了去,也得着了实用。

要尽是草场里陈列的,那只可做模型,陈在博物院,无论如何贱价,我也不要,合同不取消,也要取消。公使、朱参赞和筑都氏三人,交头接耳的商议了好一会,只见筑都氏皱着眉头,尽在思索什么似的。半晌,忽然笑着对公使说了些话。朱参赞即对我说:“筑都氏说,这种材料制造的,要十几架都有,但没有崭新的,都使用过几次了,不知能要不能要?”我听了觉得奇怪,正使用得好好的机,怎的肯卖给人?不明白他们又安着什么心。即答应如真有用过了的机,只要没为损坏之处,如何不要?问他是配置好了的,还是拆散了的?他说是配置现成的,教我们在那里等着。筑都氏坐着汽车去了,到午后一点钟才回来。又对公使低声说了许多话,公使告我,十多架机全安顿好了,在这里用了午饭,再去看是如何,他们用过了的,大约不至于又不中用。公使说话的神情,很透着鄙夷不屑的样子。

接着又说:“足下的眼光,是在学校里看从法国买来的,从美国买来的那种极优良的飞机看惯了,猛然间来看这日本机,一时眼光低不来。足下不曾用过这日本机,论精致、论表面上好看,是法国、美国的好,若讲到实用,还是日本的靠得住些。

这次青岛战争,日本飞机奏了许多战绩,比德国的还强呢。那时用的机,就有一半筑都式的在内。飞行将校,没一个不欢喜用这种飞机的。”我听了公使是这般不顾事实,随口瞎说,气不过,回说了几句挖苦话道:“当青岛战争的时候,是有两架民间飞行机在那里助战,却没有多大的战绩,哪里能比得上德国的?飞机本由法国发明最早,制造得也最多,专在军事上用的,由五百架增加至七百余架;德国由二百多架增加至六百多

架,战斗力反强过法国。他日本现用的,从英、法两国买来的居十之七八,军事上用的不过几十架,这瞒不了我们学飞机的。

比我们中国强些我承认,说比德国的还强,那是拿日本全国和青岛一隅比较罢了。不然;就是见笑大方的话。”公使受了我这几句话,气得鼓着嘴不开口。我们吃过午饭,筑都氏陪着到一个所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只见一所极大的西式房子,外面有兵士荷枪站岗,大门内一个草场,穿心有三千米突远近,西式房子东边,一连有二十多间停飞机的厂屋,尽用那红色的镔铁皮盖着。筑都氏指给我看,说着给朱参赞翻译我听道:“那厂屋内所停放的机,都是先前看的那种材料制造的。如要试演,可教学生立刻试演给看。”我说且待我看过再说。我走到跟前一看,哪有一架是筑都式的呢?我心里就明白,他们是欺我不懂日本话,不知道日本情形,拿着他国的军用机,哄骗一时,只等我签了字,仍是把那架坏机装箱起运。我又好笑,又好气,随便看了看说:“在这里面选十架,一架也不要试演。

不过我有个条件,这十架机,须由我亲手拆下来,即日装箱起运,拆坏了,不用你负责。运回去不中用,也不用你保险。这条件想必可行的。”他们听了这话,果然都变了色。公使对我说:“不按合同做事,是不行的。足下只看这些机能用不能用,不能用,就毋庸往下说,能用吗?装箱起运的事,合同上载得明白,按着合同行事就是了。这些粗重的事,教他们学生去办,难道还怕他们办不妥?要足下亲自动手,也失了我国航空家的体面。这条件万分不妥,提出怕他们笑话。将来若是新闻上传播出来,定要讥诮袁大总统,派了个航空工匠来采办飞机呢。”接着哈哈大笑,又向朱参赞是这么重述一遍。朱参赞也跟着装出那笑不可抑的样子。我忍住气问:“此刻看的是这种机,若装运的时节,被他更换了那坏的,将怎么样呢?”公使又哈

哈笑道:“这是哪来的话!足下不曾办过这种差使,才有这种过虑。随便何人,随便去哪一国,或是采办军装,或是购买机器,都是先看样子,再订合同,交易妥了,办差的即可动身,回国销差。合同上订了装运的期限,外国人最讲信用,决不会误事的。从来没有亲自动手装箱的。何尝听说过,有购定了好的,装运的时候又更换了坏的这种稀奇的事?小心谨慎,自是办差人的好处,足下初次奉差,若如此小心,很是难得。不过这回的差,有兄弟一个堂堂公使在内,就凭着多年办外交的资格,他们也不好意思哄骗我。足下尽管放心,总统一般的也有电谕给兄弟,难道兄弟好不负一半责任?请足下认真看,选哪十架机最好,这是全凭足下的眼力,定过之后,装好了箱,便不能斟换了。”公使这一派鬼话,如何哄得住我?但是我不好驳他的话无理,想了一会,得着一个主意,说十架中,九架由他按合同装运,留一架我自己带回去。公使说,足下能由此间飞行到上海吗?若是一般的装箱,又何必这么分开呢?我说不装箱,也不坐着飞行,我自有办法带回北京去。公使就生起气来,说是无理的要求,全不知道一点国际间的礼节。像这么有意刁难,不是来办差使,简直是来寻我们外交官的开心!老哥你看看,我不对他们生气,骂他们寻我的开心,就是很顾全他们的面子了。公使倒对我说出这些话来,教我怎么能忍?便斥破了他们的诡谋,说若不是拿着他国家军用的机来哄骗,只要筑都氏能立刻当我拆散一架,我便认筑都氏为确有处分这些机的权限,不怕他装运时更换,一切都依原合同办理。至于公使所说外交官的资格,就是世界各国公认的“没信义”三个字,除这三个字外,外交官没有资格了。我拼着回北京受总统的责备,不能在这里受了你们的骗,仍免不了总统的责备。再加以跌死几个同学,更要受良心的责备,遭世人的唾骂了。我是要

回去了,你们要买,你们去买,我是不管。我是这么发挥一顿即跑出来,跳上汽车,可恨那车夫抵死不肯开车。朱参赞又来再三请我下车,我如何肯理他呢?他们没法,才大家出来。筑都氏不知怎样,我等就回来了。在车上,公使也没理我,我也没理他。老哥你说,我应气不应气?我若早知官场中办差是这么不要天良的,也不承认这差使了。’艺舟听了,还笑说冯润林太呆。冯润林更气得瞪着两眼,如铜铃一样。我见天色已晚,怕你等的着急,骂我荒唐,说我答应了你的事,不回信,匆匆告辞出来。艺舟教我等他同走,我都没理他,径到你这里来了。”

不知林巨章听了这番话,如何评判,下章再写。

第二十章

卖人格民党呕气吹牛皮学者借钱

却说林巨章听了章四爷的一段话,当下微微笑道:“于今世界上,像冯润林那么实心任事的人,只怕找不出第二个来。

飞机是不待说买不成了。”章四爷道:“这事必还有交涉在后。

据海子舆说,连款都拨兑了,筑都氏如何肯退钱?就看冯润林在总统跟前的信用怎样。好便罢,不然,还说不定翻转来要受委屈呢。中国的官场,要是黑白分明,或者丧绝天良的人得少几个。”林巨章点头道:“不错,我记得程颂云当宣统元二年的时候,在四川赵尔巽跟前当参谋。赵尔巽派他到上海办军装,刚要动身的时节,礼和洋行得了信,就打电报给颂云,承揽生意,颂云没做理会。才走到宜昌,德和洋行也得了信,直接打电给赵尔巽,运动转电颂云,指令到德和洋行采办。颂云一到上海,更有无数家洋行来欢迎,有许八扣的,有许六七扣的,后来连对成的都有,颂云都没答应。末后在一家也没运动、也没欢迎的洋行买妥了,回四川实报实销。同时甘肃也派人到上海,办同样的军装,三十多万块钱,比四川差不多要贵了十万。

然而程颂云竟为那次差使削职。四爷,你看这种社会,不是教人为恶吗?”章四爷笑道:“为的是这种社会,我们才犯不着独当呆子,讲什么操守。你睁开眼睛看看,此刻还有几个真真的民党?”

林巨章问道:“近来在海子舆手上招安的,都是些什么人?”章四爷道:“啊呀呀,那就多得很,数不完。有几个才是好笑,在上海接了会头,条件议不好,听说在这里的都得了最优的待遇,一个个当了衣裳做路费,跑到这里来,走蒋四立的门路。蒋四立那刻薄鬼,对于这种人,有什么好颜色?当面鼓对面锣的,说是无条件的降服方可,他难得造册子,打电报也要花钱费手续,把那些人气得无般不骂。”林巨章听了,心中不乐。陆凤娇见是章四爷,忙亲下厨房弄菜,此时开出晚饭来。林巨章一面陪着章四爷吃饭,一面出神。忽然说道:“这蒋四立就奇了,自己挂着招牌,招安民党,找上门来了,又是这般对付。不是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吗?”章四爷道:“蒋四立是一种人有一种的对待。像我们这种有身分的人,敢是这么吗?你不知那几个从上海来的人,本来是些无足轻重的,在上海当了会吓诈党,没诈着几个钱,就破了案,倒被捕房里拿了几个去。他们就倡议投诚,托人在镇守使署要求交换条件。镇守使看破了他们的底里,骂他们不值价,替民党丢人,他们方跑到这里来,当然要受蒋四立那么对待。”林巨章听得,才转了笑容,问章四爷何时再去使馆。章四爷道:“我回家打蒋四立门口经过,顺便去瞧瞧他,和他商量,看是怎样。或者他想干这件功劳,直接与老袁通电商榷,不更简便吗?”林巨章道:“他于今有和老袁直接通电的资格吗?”章四爷笑道:“这资格,就是亏了吴大銮两枪之力。不是拼得性命,哪够得上?不过电报,仍得到使馆拿印电纸,由公使盖印,电报局方才给他打。只这点资格,就不容易呢。”

林巨章正要答白,只见下女拿了张名片进来,送到林巨章面前,林巨章看了看,放下饭碗,说请进来。下女转身去了。

章四爷接过那名片一看,上面写着“英伦牛津大学毕业文学博

士、日本明治大学毕业法学士凌和邦字汉僧”。问林巨章是什么人?林巨章笑了笑,且不回答,凑近张修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张修龄笑着点头,放下碗筷,起身进房去了。林巨章才望着章四爷说道:“你和他谈谈,就知道是什么人物了。”说着话,下女已引着那凌和邦进来。一进门,紧走几步,左手拿着顶博士帽,将右手向林巨章一伸,给林巨章握。回头看见章四爷,忙两步抢到跟前,请教台甫。林巨章接着介绍了,那右手又是一伸,章四爷也握了下。凌和邦说了许多闻名久仰、无缘亲近的话才大家坐下来。林巨章问用过了晚膳没有?凌和邦道:“用过了。我刚从中山那里来,原打算到巨翁这里另扰的,中山硬扭住我不放,却不过他的情面,只得在那里用了。有汝为、觉生同席,虽没有什么可吃的,却谈论得非常痛快。我和他们没有什么客气,来往得亲密了,无话不说。我方才和中山说笑话:‘老袁简直不给你的面子,国内务机关全改用洪宪元年,你难道就是这么默认了吗?那就连我这个专心做学问家,不管国家事,也不答应你。何以呢?满清是你推翻的,民国是你手造的,你都默认了,不说话,那中华民国还有存在的希望吗?’中山连连笑着点头,在我背上拍了两下,说:‘老弟不要性急,自为收拾他的法子在这里,包管还你个完全的中华民国。’我就说:‘这话只你够得说,一些儿不是牛皮。’巨翁,你们两位说,我这话对不对?”

林巨章笑道:“学问家的话,自然对得厉害,近来想必又有什么著述要出版了。”凌和邦道:“有的,我从英国回来,就是为著书,忙碌得很。现在著的《英政大事纪》,和那《留英政治谭》,差不多目下就要出版了。我著书,幸亏有我内人帮助,省了多少气力。要没有她,哪得这般容易,出了一部又是一部。在袁老跟前当高等顾问的有贺长雄,我送了部政治谭

给他,回信佩服的了不得。那书上有我内人的小照,回信中也极力恭维。我于今著书,最是欢喜和他们这些老博士、有声望的竞争角逐,他们却很尊敬我。”林巨章道:“有贺长雄想是恭维尊夫人生得标致。他是有名的老骚,你要仔细提防他转尊夫人的念头就是了。”凌和邦道:“料他不敢如此无礼。内人是何等人物,也在英国女子大学毕了业的。并且我这做丈夫的,极讲夫权,哪怕英国那么尊重女子,内人有时触了我的怒气,我一般的骂,一般的打。有一次,同在伦敦街上,买了些东西,内人不肯拿,说英国夫妻两个同买了什么物件,总是丈夫拿着,女人是要空着手走的。我便说我们不是英国人,不能学这种纲常颠倒的样子,你听我,好好拿着罢。内人掉臂向前走不肯拿,我忿急于,将那些买来的东西掼了一地,追上去,一把揪住内人的头发,没头没胸的一阵乱打。内人被打急了,就张口叫喊,我说你越要叫喊,我越打得重。街上看的人围满了,我也不顾。

就是那么一次,把内人的性子制服下来了。那时她腹中还怀着六七个月的孕呢。”林巨章笑道:“有六七个月的孕,你那么揪着乱打,也没惊动胎气?”凌和邦摇头道:“一些也没惊动。

此刻的小孩子,不就是的吗?因在伦敦生的,就取名叫作伦敦。”

林巨章道:“呵,是了,怪道去年腊月,我到康少将那里去,进门就听得里面拍掌大笑。上去一看,挤了一屋子的人,都笑得转不过气来。我问什么事这么好笑?康少将道:‘有个朋友,新从内地来,昨日同在街上走,他忽然喊我看,怎么那家号门口,挂一块横牌子,写着:“出卖大日本。”日本也可由店家拿着出卖的吗?我听了一看,笑得我什么似的。朋友反问我什么事好笑?我说你看错了,他们写招牌,从左到右的,是“本日大卖出”几个字,回来就想着“日本本日卖日本”这

一联,没有好对。刚才有几位朋友来说,凌和邦在伦敦生了个女孩,就取名伦敦,我立时触动了昨日那边联语,对道:“伦敦敦伦生伦敦”,不是绝对吗?、说给几位朋友听,因此都大笑起来。’康少将这么一说,我当时也跟着笑得肚子痛。你大约还没听他说过这幅联语。”凌和邦笑说道:“我怎么没听他说过,康少将从来是这么轻口薄舌的,我和他交情厚,知道我不和他计较,所以肯对我说。这也是我那女孩儿有福,将来可因康少将这幅联语,做个传人。”说得林巨章、章四爷都笑了。

周克珂叫下女撤去了残席,章四爷起身盥漱。凌和邦拉着林巨章到廊檐下,小声说道:“我现在著的那部《英政大事纪》,因急欲出版,印刷费超过了预算,中山送钱给我,我怪他一百块钱太少,没有收他的。他今日对我说,迟几日南洋的捐款到了,再送一千块钱来。我想中山的钱,是搜刮得华侨的,应完全花在革命上面,才不落人褒贬。我借着用,虽没要紧,不过我是个爱干净的人,素来不肯在公款里东拉西扯。知道你的钱是从良心上挣来的,不妨暂借用几个,弥补印刷费,好早日出版。你此刻借一百块钱给我罢。我并不拿中山的不干不净那钱来还你,从前出的几部书,在内地极销行,等各分销处解了款来,就如数奉还。”林巨章笑道:“怎这么客气,说到奉还的话上面去了。”凌和邦忙道:“如何不奉还?你又不是昧心钱,任事挥霍不心痛。我知道你的钱有限得很,要留着在这里生活的,怎比得人家。这是定要奉还的。”林巨章道:“你且慢说我有钱留在这里生活,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等歇我给你个明白就是了。章四爷不是外人,我们到里面说话,没要紧。”

说完,目走进房,高声喊了两句修龄。张修龄从里面出来,林巨章低头皱了一回眉,向张修龄说道:“你去把那高桥的簿子拿来。”张修龄答应着转身,走了几步,林巨章又喊回来,略

小了些声音说道:“你去对你嫂子说,她耳根上那副珠环,不要带了吧,拿来我有用处。”张修龄进去了,好一会,拿着一本簿子书来,放在桌上。林巨章就电灯下翻开给凌和邦看道:“你看我近来全是典质度日,这一本质簿,将要写完了。”凌和邦看上面,果然是三元五元的,当了十多票。林巨章把质簿卷起来,问张修龄珠环呢?张修龄道:“嫂子听说要取她的珠环,急得哭起来了,也没说什么。我见她那种情形,就不敢往下说了。巨老自己去要罢!”林巨章听得,猛然在桌上拍了一巴掌,骂道:“混帐,好不贤德!古来脱钗珥助人的有的是,偏她这般小气,一副珠环,也值得哭!等我自己进去,看她敢不取下来。”将质簿一撂,拔地立起身就要往里面闯。周克珂已从里面出来,一手拦住说道:“不要生气,嫂子是女子见识,自然气量小些。然她毕竟怕巨老生气,已忍痛取了下来,现在这里。”说时,伸手交给林巨章。林巨章接了,回身又就电灯下,将那珠环翻来复去的看了几遍,向章四爷问道:“你估这东西在这里能当多少钱?”章四爷临近身,看是十多颗绿豆大小的珍珠串成的一副耳环,笑答道:“去当不能和买的时候比价,我估不出能当多少。”林巨章用手帕连质簿包好,交给张修龄道:“请你就去,过十点钟,即不行了。”张修龄去后,林巨章对凌和邦叹道:“不深知我的朋友,见了我这场面,都以为我很富裕。殊不知我历来是欢喜打肿脸称胖子的,早就一个钱也没有了。几个月,全是高桥质店供给我一家人的食用。

连写了几封信去家里催汇款来,也不知为何,总不见回信。若下月再没钱寄来,这么大的房子,便不能住了。”凌和邦笑道:“怕什么?你这样的资格,还愁一万八千的呼唤不灵吗?便是我这与政治上没生关系的人,要不是这次印刷费里面填塞得太多,也可通融些给你使用。”林巨章见凌和邦还在那里说大话,

他虽是不敢得罪人的,心里也不免有些厌烦,冷笑了声说道:“我怎能比你?你是学问家,到处有人供养,有人资助。要留学罢,有干老子龙璋替你出学费;要娶妻罢,有干妈唐群英替你物色佳人;要结婚罢,有干妈李姨太替你出钱布置。还有些高足弟子,逢三节两生,整百的孝敬。我怎能比你?这样一大把子的年纪,只能做人家的干老子,拜给人家做干儿子,谁也不要。又没有学问,不能收门弟子得束脩。是这样坐吃山空,人家还不见谅,枪花竹杠,纷至沓来。像你尚肯说句通融使用的话,那些人简直是该欠了他的一般,只伸出手要,我想他们就是在他干老子手里,要钱也没这般痛快,竟把我当他们的亲老子了。”说完,对章四爷哈哈大笑。

章四爷道:“居觉生在潍县当总司令,何时到东京来了?

我竟没听说。”林巨章笑道:“觉生本来有分身术,你不知道吗?就是许汝为也会缩地术,所以才住在上海,能到东京来陪凌先生吃晚饭。孙中山有了这些封神榜上的部下,何愁弄袁世凯不过!”林、章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打算羞辱得凌和邦安坐不住,谁知他竟是没事,也跟着哈哈大笑,倒像大家在一块议论别人似的。因此,当时人说凌和邦的脸,有土耳其达坦要塞那般坚硬,听凭协约国如何攻击,是牢不可破的。

好一会,张修龄回来,将质簿并十元钞票放在林巨章面前。

林巨章道:“怎么呢,只当了十块钱吗?”张修龄道:“嫌少么?还亏了是老主顾,才当得这么些,换别人只能当八块呢。”林巨章翻开质簿,拿着钞票,踌躇半晌,双手送给凌和邦道:“莫嫌轻微,兄弟已是竭尽绵力了。没奈何,将就点,拿去用了再说。”凌和邦忙起身双手接了,一边往衣袋里揣,一边笑说道:“教巨翁当了钱给我,如何使得!若不赶快奉还,连嫂子都对不住。不出这月,和前次的五十元一并送来。巨翁虽未

必等着使用,我借钱的应得如此,才不至失了个人的信用。”

林巨章笑道:“哪里什么五十元?呵。是了,你不提起,我倒忘了。你们学问家总欢喜说客气话,借钱一说到还字上,就显得生分了。但能得手,用着就是。”凌和邦道:“那不是自己丧失信用吗?我于今金钱上能够活动,就是一点信用。我的时间最宝贵,此刻回去,还得译两小时的英文。”说毕,又和林、章二人握了握手,拿起帽子走了。章四爷送了几步,在林巨章衣上拉一下,林巨章即说了声:“好走,不远送。”回到客厅。

章四爷笑道:“你真想他还钱吗?这样殷勤远送。”林巨章道:“他一来,我就知道必又是来借钱的。怕他纠缠不清,所以嘱咐修龄是这般对付。”章四爷道:“你怎的和他认识了?”林巨章道:“我和他认识得久了,真是说起来话长呢。

还是明治四十一年,也是老同盟会的一个人,叫易本羲,从南洋到日本来,害了肺病,住在顺天堂。初来的时节,手中有几百块钱。凌和邦那时也常和民党里的人来往,知道易本羲手里有钱,便借着看病去会了几次。彼此厮熟了,随意捏造了个事故,向易本羲借用了一百元。他钱一到手,就绝迹不去顺天堂了。易本羲当时不知道凌和邦为人怎样,只道他功课忙,也没在意。后来手中的几百块钱用完了,又不知凌和邦的住处,无从讨取。顺天堂的医药费素来昂贵,每日得五六元开销,手中无钱,如何能住?自己的病,又没起色,医生不教退院。亏得一个姓皮的朋友,替他到处募捐一样募了钱还医药帐。那时在我跟前,也募去了二十元,是这样又过了几个月。凡是姓皮的朋友,没一个不看姓皮的面子,竭力帮助,但是当学生的力量终是有限。姓皮的也不便再向人开口了,打算回家变卖产业,好索性将易本羲的病调理痊愈。又虑及易本羲不懂日本话,一个人在医院不便。知道我好交结,更欢喜和民党人接近,即跑

来对我详述易本羲的学问人品,要和我绍介,做个朋友。我便同去顺天馆,见了易本羲一次。姓皮的临行,就托我每日到顺天堂照顾几点钟。我来回的将近跑了一个月,易本羲能起坐自如了,定要退院。姓皮的到家,即汇了一百元来,恰好了清医院。易本羲从医院出来,住在博龙馆。我仍是每日去看他,替他上药,因他为割了痔疮,还不曾合口,我找了懂医的朋友替他医治。因此易本羲和我的感情非常浓厚。那时不凑巧,我害上了脚气病,又每日走的路过多,一病就很厉害,医生说要转地调养,我即打算去上海住几时,易本羲听说我要走了,对我流下泪来说道:‘式谷不知何时能来,你又要走了。我在此一个朋友没有,便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我说我的病若不转地调养,没有压治的方法,再迟两月,脚气冲心,就有性命的危险了,’实在不能不走。易本羲就说:‘你既定要走,我也和你同到上海去,我身体太弱,革命的事业,只好让人家去做。

听说月霞和尚在安庆迎江寺当主持,我同你到上海之后,就去那里求月霞师剃度。’我说:‘同走好可是好,不过我仅有去上海的路费,你又一文钱没有。此间还要清理旅费,至少也得三四十元方能动身。’易本羲踌躇了一会,说:‘凌和邦借了我一百块钱,于今几个月了,全没见他的影子,不知他还在日本没有?’我说:‘凌和邦不是在正则英文学校上课吗?我虽不认识他,常听人说过。他住在红叶馆,和一个下女有染。同住的中国人,很跟他闹个几次醋海风波。凌和邦三个字的声名,因此就闹得很大。他既借了你的钱,何不写信去向他讨取?’易本羲当时就写了个信,谁知寄去三四日,并没有回音。我等得急了,又代替易本羲写了张邮片,说了几句恐吓他的话。那日我正在博龙馆,凌和邦来了,对易本羲告尽了艰难,一文钱也不承认偿还。我在旁边问他:‘你既这般艰苦,然则在这里

一月几十元,如何能生活呢?’他说生活是他干老子龙璋每月寄二三十元来。最近两月的钱,不知因何尚未寄到,所以艰苦得很。我说:‘龙璋我认识,此刻住在上海,我此去可以会着他。你欠了本羲的钱,也不说定要你还。但他病到这样,和他一面不相识的人,尚且出钱帮助他,你无论如何应得替他设法,才不失朋友疾病相扶持之道。若竟是这样置之不理,你那居心就太不可问了。我到上海有会着你干老子的时候,将这事始末说给他听,请他评评这个道理,那时恐怕于你有些不利益。’凌和邦听我这般说,登时脸上变了颜色。”

不知后事如何,下章再说。

第二十一章

无耻物一味告哀卖国贼两方受逼

却说林巨章正在说恐吓凌和邦,叫他还易本羲的钱,话犹未了,章四爷忍不住说道:“你这一来,一定可以逼他拿几文出来的了。”林巨章道:“哪有这么容易!你要知道他是个死不要脸的东西,他自然又有特别的抵赖法。当时我正气愤愤的责备他,他便战战兢兢的将我拉到楼梯口,左右一看没人,双膝往地下一跪,两眼泪如泉涌,倒把我吓慌了,伸手扯他起来,他哪里肯起呢,哭哭啼啼的说:‘我并不是有意不还钱,实在是想不出法子。你回上海,若对我干老子一说,那就绝了我的生路。’四爷,你说我见了他这么一做作,一颗心有不软下来的么?连忙把他拉起,说你不用着急了,还是我去替本羲设法,决不对你干老子说就是了。凌和邦才揩了眼泪,也不进房和本羲告别,就下楼走了。过了几日,我筹好了钱,同易本羲动身,他又追到车站来送,在火车上还叮咛嘱咐的,教我莫对他干老子说。我就是从那回认识了他。后来他听说我脚气病好了,重来日本,他便找着我认朋友,向人称是老交情。民国元年他在上海,那时广西藩司李子香带家眷逃到上海,民党的人,知他在广西刮了不少的地皮,寻着他,要他捐助十万军饷。凌和邦与民党方面有些认识,向李子香跟前讨好,说民党的人,全听他的指挥,他可保险,不再来勒捐。不几日李子香死了,儿子

年轻不得力,只有个陈姨太,虽然为人能干,毕竟是个女子,非常怕事,以为凌和邦在民党里真有势力,暗地送了一两万块钱给他。他就保着李子香的灵柩及全家老少,回他原籍,拜陈姨太做干妈。陈姨太替他接了婚。他运动了两名出西洋的公费,带着妻子在英国住了两年,回来便称文学博士。这便是凌和邦的历史,并我和他认识的根由。”章四爷笑道:“他原来是这么个人物。”林巨章道:“你不要轻视了他这种人。像于今的社会,倒是他这种人讨便宜的地方多呢。”章四爷笑着点头,看壁上的钟,已过十二点,忙起身说道:“贪着说话,忘记了时刻,电车怕快要停了。”林巨章道:“电车早已没有了。今晚还想回去么?我这里现成的客房,就此睡一夜,明日再去会蒋四立,但是他若对我也是和对上海来的人样,这事就不用谈了。”章四爷笑道:“凭我一个人的面子,他也不敢那么无礼。”二人又闲谈了一会,才安歇了。

次日,章四爷去会蒋四立,谈到近来招安的事业,蒋四立忿忿不平的说道:“我这事不干了,昨日已递了辞呈。不问批准不批准,决心不干了。”章四爷忙问什么缘故?蒋四立道:“有几个没天良的东西,在我这里受了招安,用去的钱,也实在不少。他们忽然跑到内地,又革起命来。他们若是暗地里去干,也不干我的事,偏要在报纸上发出些檄文布告,将他们的名字,大书特书的弄了出来。前昨两日,总统一连来几个电报,责备我,说我办事糊涂。我是决心不干了,请总统派精明的人来接办。”章四爷见了这个情形,不便向他提林巨章的话,只得出来,到公使馆会海子舆。此时海子舆正为冯润林不肯签字、筑都氏不肯废约,心里烦难的了不得,虽示意朱湘藩,死缠住冯润林,不教动身。无奈冯润林是铁打的心肠,任你如何劝他,说“官场中的差使,不能过于认真,只要船也过得,舵也过得,

便可将就了事”,冯润林总是摇头,说“这种没天良的勾当,就是拿银子把我埋了,我也不干”!把个足智多谋的海子舆,弄得一筹莫展,还有什么心情见客。章四爷的名片上来,硬回了不见。章四爷气红了脸,对门房发话道:“我没紧要的事,不会多远的跑来亲近公使。好大的架子,昨日回睡了,今日回不见,难道把我当作来抽丰的吗?请你再上去问一声,要是成心和我开玩笑也罢,将来到北京,有和他算帐的日子。快快上去!照我的话晓。”门房不敢开口,只得擎着名片,懒洋洋的上楼去,好大一会,才下楼向章四爷说了句“请”,自摇头掉臂的走开了,也不替章四爷引道。章四爷忍住气,一个人上楼,见海子舆的房门关着,用手指轻轻敲了两下。一个年轻小使开了门,只见海子舆手中执着一本书,躺在一张西洋睡椅上。门一开,即回过脸来,放下书,慢慢立起身,向章四爷似笑非笑的点子点头。章四爷紧走两步,脱帽行了个礼。海子舆让坐说道:“兄弟一晌繁忙,实对不起,没工夫请过来谈话。不知劳步有何事见教?”章四爷见海子舆说话的神情,很带几分不高兴,又不好直提林巨章的话,知道提出来决不讨好,故便作慎重的样子说道:“公使深居简出,学生方面的消息,恐怕有耳目闻见不到之处。我承公使优遇,但有所闻,不敢不告。且请问公使,购买飞机的事,于今怎样了?”海子舆听得,神色惊疑不定了半晌,望着章四爷说道:“没有什么怎样。学生方面消息,是如何的?请说给兄弟听,兄弟好思量对付。”章四爷道:“外面谣传公使受了筑都氏的贿赂,勒逼冯润林签字,不顾国家厉害。许多无知的学生,及无赖的亡命客,倡言要借着这个问题与公使为难。还有很多的言语,说出来太不中听,公使也不用管他,只看这飞机的交涉,实在情形到底怎样?”海子舆吁了一声长气说道:“老哥哪里知道,兄弟正为这事,处

于两难的地位,心里已是不知有如何的难受。若他们还不见谅,又要来这里寻事生风,兄弟也这只好挂冠而去了。看换了别人来,对他们学生和亡命客,像兄弟这么肯帮忙尽力没有。”章四爷点头道:“像公使这样肯替人维持的,实在没有,只怪他们太不识好歹。不过公使受圣上付托之重,怎好因这一点小事,遽萌退志。从容研究,自有绝妙对付的方法。”海子舆喜道;“老哥的指教,必是不差,有什么方法,请说出来,大家研究。”说完,向旁边立着的年轻小使道:“去请朱参赞来。”小使应是去了。海子舆道:“是一些什么学生?真属可恶!国家一年花几十万,送他们来留学,他们放了书不读,专一无风三个浪的,寻着使馆捣蛋。前任莫公使,被他们闹得呕气下台,兄弟接任,他们又借故在精养轩大闹一次,也不管兄弟这个公使不比前任。兄弟这个是钦使大臣,他们也一例胡来,依兄弟的性子,真要重重的办他两个,做个榜样,看他们还敢是这么目无王法么!”章四爷心里虽然好笑,口里却不住的应“是”。

门开处,朱湘藩进来,对章四爷点子点头,立在海子舆面前,问有什么吩咐?海子舆教他坐下,说道:“这事怎么办呢?

学生和亡命客,又要来这里闹风潮了。”朱湘藩就座,笑答道:“真要找上门来,有祸也是躲不了的。且看他们来,将怎生个闹法。他们那一点儿伎俩。我也曾领教过,若是横不讲理,那时真不能不给点厉害他们看。但不知公使从何知道他们又要来闹风潮?”海子舆指着章四爷道:“就是他老哥得了这消息,特意来报告的。”朱湘藩便问章四爷道:“阁下如何得了这个消息,是些什么人,将借什么题目来闹?想必都听得明白。”

章四爷笑道:“若问他们借的题目,对不住,连参赞在内也,就是为购买飞机的事。他们都说是参赞出的主意,逼勒冯润林签字,合同也是参赞受了筑都氏的贿,才是那么订下来的。他

们说,如能将合同废了便罢,不然,这几十万块钱,要公使同参赞赔偿。他们电呈圣上,求圣上不承认颁发这宗款子。”朱湘藩越听脸上越改变了颜色,到末了几句,竟成了一张白纸,勉强笑了笑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怎的是这么信口开河的,全不问事实上有无根据。阁下知道他们为首的是谁?既是如此,倒不能不先事准备。”海子舆道:“你不用忙,他老哥刚才已对我说了,自有绝妙的对付方法。我们终日坐在这里面,外面的风声一些儿不知道;不如他老哥情形熟悉,研究出对付方法来,必能面面俱到。请他老哥说出来,我们照着办理就是。”

章四爷道:“这事须要正本清源。朱参赞问为首的是谁,这话确为见地。凡是闹风潮,必有几个为首的从中鼓动,或是想利用,图自己出头,或是图报复,推翻人家出气,决没为乌合之众,无端生事,能闹出风潮的。我若没得着确实的消息,并已想好了对付的方法,也不敢冒昧跑来报告。为这飞机的问题,倡议反对的,第一是四川的民党和四川的学生,因他们有切身的利害;次之是云南,也是利害相关。别省人过问的很少。

当冯润林还没到的时候,这两省就开了几次会议,议妥两个办法。一个是探得公使于正月八日在精养轩宴会参陆部,运动通过飞机案,趁那时派人来精养轩捣乱。一个是派遣刺客,侦探冯润林到埠的时节,一枪将冯润林刺杀。第一个已实行了,第二个因侦探报告的时间错了,初八误作初十(十八),迟了两日,冯润林已安全进了使署。他们见第二个最紧要的没有办到,就专一侦探这事情的经过,好实行第二步的阻碍。我在民党的资格老,虽已投诚,仍不断的有民党中人来往,因此消息最为灵确。”

朱湘藩连说:“不错!是四川人闹得最凶。早有人对我说,一个姓林的,在四川当过旅长,便是他一个人倡议妨害我们,

会议也是在他家中。不知阁下所闻的,是不是这个人?”章四爷点头道:“一些儿不错}就是这个姓林的,叫林巨章。他在民党中的资格,不但在四川人中首屈一指,便在老同盟会中,也是有数的人物。手下能做事的,在日本也有一百以上。若如在内地,只论长江流域,多的不说,三五万人可一呼即至。他那人还有一件长处,普通人不可及的,最不爱出风头,只知道实心任事,成可功归别人,败则过归自己。因此在民党中十余年,不知立多少事功,打了多少胜战,全不见有他的名字发一个通电,表扬他个人的功绩。就只元年,四川军政府成立,他有一个电报。直到二年宋案发生,才发第二个通电,此后便不见有他的名字了。其实民党中所做危险事业,从场得回数最多的,除开他,没第二个。孙中山、黄克强都极契重他,但他极不以二人为然,会面的日子很少。这回会议,是他一个人发起的。”

海子舆笑道:“就是林巨章么?这人我也早闻他的名,是个经济道德都有可观的,怎的从来不见人说他有什么举动,会忽然由他一个人发起,与我们为难起来?”章四爷道:“他去年住在长崎,本也不大问事,搬到东京来不多的日子。这次有人对我说,他因见民党的人多半投诚了,再没人肯出来做事,看了不过意,才发愤出来的。”海子舆道:“既是这么,老哥又有什么方法对付呢?”章四爷笑道:“若论林巨章的为人,真是贫贱不移,威武不屈,想要他改头换面,出来投诚,无论有如何的高官厚禄,也不能动他的心。但人一有长处,便有短处。他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铁铮铮男子,就只怕他新娶的那个姨太太。姨太太要什么,就是什么。姨太太要说炭是白的,他决不说炭是黑的。这事我早想定了办法,已托人先从他姨太太运动下手,啖以重利,务必使他姨太太朝夕缠着他,劝他投

诚。公使再屈尊去看他一次,离间他的同党。他在民党方面一失了信用,便失了他活动的地盘。他姨太太是个欣慕势利的人,决不肯由他是这么不图活动,一定逼着他的心,向投诚这条路上走。那时有我和他一说,不过条件优渥一点,今上怀柔反侧,礼遇本极隆厚,他没有不倾心服帖的。此刻的民党,只要再把他这个抽出来了,就丝毫也没有死灰复燃的希望。莫说这一时的风潮,自然平息。这不是个绝妙的对付方法吗?”

朱湘藩、海子舆同说道:“照说是很有条理,只怕事实上做不到。从何处去找这运动他姨太太的人呢?”章四爷笑道:“一些儿不难,并已托人实行运动去了。我没几分把握,怎的无端献策,能说不能行?”海子舆喜道:“老哥这么肯替兄弟帮忙,感谢之至。不过兄弟去看他的话,不是兄弟不肯,就是地位上的关系,恐外间又发生误会。他如有意投诚,兄弟请朱参赞代劳,去代达兄弟这番意思。想他是个达人,必不见罪。”章四爷道:“朱参赞去代表,原没什么不可。我说须公使亲去,其用意并不在看林巨章,是使民党的人见他和公使往来,疑心他已实行投诚了,与他脱离关系。他那时便有一百张嘴,也辩白不清。朱参赞去也使得,但须乘公使的汽车。多带仆从,这是一种作用,不妨招摇过市。”海子舆道:“这计画很好,一定照办。”朱湘藩道:“更不宜迟了,等到风潮已经发生,再去看他,教他也无力挽回了。”章四爷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迟了不好。我今日回去,探听那运动姨太太的到了什么程度,或亲来,或由电话报告,公使照着报告的情形办理便了。

届时我必在那方面布置停当,参赞去的时候,他才不觉得突如其来。”海子舆笑道:“老哥将这事办妥了,劳迹不小,这届保案,一定首叙老哥。”

章四爷忙起身道谢。随即兴辞出来,心中高兴:这次海子

舆却被我套上了。若不这么将他一恐吓,他已受了冯润林的气,门房又将我发作的话告诉了他,正在一肚皮的牢骚,他不趁这事给个大钉子我碰吗?事情办不成,没什么要紧,但教我对林巨章面子上如何过得去?他本无意投诚,是我在他家极力怂恿,也无非想多引进一个人,多一分劳迹,以后做事多一个帮手。如果办不好,弄得他两头不着,那我才真个没趣呢。且去送个信给他,也教他欢喜欢喜!章四爷回到中涩谷,将经过情形对林巨章说了,林巨章自是感谢不尽,商议回电话给海子舆。

大抵天下的事,只要有这种思想,便十居八九有这种事实发现。

章四爷正在使馆,信口开河的说出那些风潮资料来,看官们是知道系绝无根据,不过借以见重一时的。谁知真有一部分亡命客及学生,按着章四爷的话,一丝不错的,结成团体,闹到公使馆,和海子舆交涉。暂且不表。

且说海子舆送章四爷去后,正和朱湘藩研究林巨章投诚的事,忽门房进来报说:“筑都氏来了。”海子舆听了,脸上立时布满了愁容,翻起双眼,望着朱湘藩。朱湘藩也苦着脸,用那失意的眼光,回望着海子舆,开口不得。二人面面相觑的半晌,海子舆对门房挥手说道:“请到下面客厅里坐着,说我就出来。”门房应“是”去了,海子舆道:“冯呆子抵死不听劝,于今这里就来了,你看怎好去答应他?”朱湘藩道:“只好和筑都商量,情愿加他点价,看他能否更换一半飞得起的。材料上就有点毛病,也没要紧,只要飞得起,能当着这呆子试演,便不怕他再吹毛求疵了。等到试演的时候,我还有个办法:那日多请几个来宾,大家看着筑都试演,飞行如意,这呆子再要说不好,大家都可证明他是有意挑剔。径将这几次的情形,电奏皇上,请撤他的差,另委员来。一面将他缠住在这里,等新委员到了,方放他走,看他还能是这么强项么?”海子舆道:

“他是航空学校成绩最好的,皇上特选派了来。我们都是没研究的,皇上未必便信了我们的话。这事还得从容计议。”朱湘藩笑道:“他成绩最好是不错,但他为人怎样,初次出来当差,皇上必不知道。并且皇上方在倚重公使的时候,说他怎样,还怕皇上不信,许他有分辩的余地吗?他既全不给我们的面子,我们就说不得要先下手了。于今且和筑都交涉更换的话,再尽情将就了他这一回。若真不识抬举,那如何由得公使再做好人呢?”

海子舆点了点头.更换衣服,同朱湘藩下楼,会着筑都氏。

海子舆为昨日试演的事先道了会歉。筑都氏道:“十架机都已装好了箱,特来请示起运的时日。”海子舆笑道:“不用忙,还有交涉。”遂将更换五架的话说了。筑都氏道:“这事办不到。若在当日交涉的时候,是这么订的合同,我自然要负试演的责任。此刻已装好了箱,怎能说到更换的话上面去?”朱湘藩道:“又不白更换你的,一般增加你的价目,有什么办不到?”筑都氏摇头道:“我知道你增加我的价目。你就再重新订过合同,另买五架,也办不到。”海子舆道:“这是什么道理呢?”筑都氏道:“有什么道理?制成了的,一架也没有了;未制成的,须等在法国购买材料到了,才能完功,三月五月说不定。”海子舆道:“我不信你早就知道我会来向你买飞机,不多不少的制定了这十架在这里等着,十架之外便一架也没有了。”

筑都氏笑道:“这话就难说了。预知的道理是没有,但事实上竟有这般凑巧,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只是更换的条件,不用提了,如必需重买五架,请再向敝政府交涉便了。这十架已装好了箱,看是如何,请快些定夺。敝处场地仄狭,久搁在那里,于敝厂工事上.很受损失。”说完,立起身要走。海子舆挽留住,说道:“不更换几架,冯委员不肯签字,这事怎样办呢?

”筑都氏笑道:“有公使和参赞签了字,还要什么委员?且当时订合同的时候,并没什么委员,他签字不签字,与敝处不生关系。公使自去斟酌,我以后并不愿见那委员的面了。”海子舆见筑都说话的神气,很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样子,不便再往下要求,只得送他出去。

正待转身上楼,冯润林走来问道:“筑都氏来,公使向他提出废约的话没有?”海子舆此时哪有好气,冯润林问的又是最刺心的话,故做没听得的样子说道:“你说什么呢?”冯润林重说了一遍,子舆又是这么做了一遍,才冷笑了声道:“谈何容易!提出废约,真是三岁小孩说的话了。”冯润林道:“怎的是三岁小孩说的话?不废约,难道购定了么?”海子舆道:“不购定了?是定购了。你以为和外国人办交涉,是这么容易的吗?就在内地,向寻常的店家买货,他那包裹纸上,也写了不斢不退的字样呢。这几十万块钱的交易,也能随你的意;‘爱要便要,不爱要便不要吗?他们国家多强,这种军用品,肯卖给你们弱国,就算是天大的情面了。这样忘恩负义的话,除是你去说。我这外交官,是要以国体为重,不能这么胡说乱道的去挨人家的申斥。”冯润林道:“像公使是这样拿着国家的钱,买这不中用的货,那才是丧失国体哩。这种卖国的外交,我真没领教过!这里也用不着我了,我立刻就走。”说完,怒气填胸的回房。教人卷好了铺盖,也不坐使署的车,雇了两乘人力车,掉头不顾的,自己押着行李,出了使馆,口中还不住的骂“卖国贼”!等得朱湘藩受了海子舆的意出来挽留,已走得远了。

不知朱湘藩又和海子舆出些什么鬼主意,下章再写。

第二十二章

驰电奏暗中放箭谈演义忙里偷闲

却说冯润林一怒冲出使馆之后,朱湘藩也因受足了冯润林的气,懒得追赶,回房报知海子舆。海子舆问将如何办法?朱湘藩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说他受了乱党运动,不肯替皇上效力,故意破坏已成的交涉。”海子舆不待朱湘藩词毕,拍着手道:“你说他这话,竟像真的。他到日本,不径来使馆,在外面住了两日,又不是旅馆,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鬼混了这两天?一到这里,和我开谈的情形,就有些不对。不说破,不觉有可疑之处,一语道破了,便觉处处可疑。他不是受了乱党运动,怎得会这样件件刁难,竟是成心来破坏的一般?”朱湘藩道:“还有一件铁证。我们谈话,总是称皇上,他无论对何人,都是总统,或竟呼老袁。若非受了乱党的煽惑,同在官场中当差,他怎的独自这般悖逆?只就这一点,奏明皇上,他已难逃处分。”海子舆点头道:“不错!”当下叫书记来,说了这番意思,教书记添枝带叶,拟了奏本,电奏袁世凯去了。

再说冯润林赌气出了使馆,原打算到中央停车场,乘火车去长崎,由长崎改乘往上海的船,径回北京销差的。走不多远,忽然想到魏连中约了归国的时候,要我通知他,他有书信物件,托我们带回北京去的。就是这么走了,他不知道内容,必然见怪,不如仍去他家住一夜,明日再动身不迟。想罢,即教车夫

向帝国大学这条路上走。魏连中住在大学附近,冯润林的车子刚到他门首,恰好遇着他上课回来,帮着将行李搬进房。冯润林开发了车钱,魏连中邀进屋内,问怎的这般迅速归国?冯润林把海子舆卖国情形,及他自己辩驳的言语,细述了一遍,把个魏连中也气得恨声不绝。说道:“此间各种新闻,自登载了你来采办飞机的那种消息以后,大约是被他政府取缔了。莫说没有紧要的消息传出,便是于这事略有关系的,也没露出一字来,因此我们外边人绝不知道,这海子舆是个当卖国贼的材料,是尽人皆知的。但竟敢如此丧绝天良,不畏清议!我们总觉得他卖国的时间还早,料不到就公然是这样硬做出来。你迟两日动身,等我多通知几个朋友,大家商议一个对待这贼的办法,务必警戒他,使他下次不敢。我们又不是革命党借题捣乱,想这种卖国情形,便是袁世凯也未必能优容他。”冯润林道:“警戒他,我自是赞成,但我万不可在此大家商议,此间耳目众多,若被这贼知道了,在总统面前又有诋毁我的资料了。我明日只管动身,你就将我告诉你的情形宣布出来,看大家商议个什么办法,去办了就是。我的意思,最好是用留学生总会的名义,直接将这情形电告总统,我回去销差的时节,也有个援应。

我明知总统此刻正利用这贼,要求日政府赞助帝制,这贼在总统前说话,是说一句灵一句的。我这小小的中校,做梦也莫想有和他对抗的能力。只是我宁肯拼着连这小小的前程不要,决心将他的罪状,在总统面前和盘托出。你们再若补一个电报,总统或者更相信一点。”魏连中道:“我也是如此打算。不过于今的留学生会馆,早已是有名无实了,没人肯负责任做事。

倒是各省同乡分会,有几处还办得很有精神。如浙江、四川、湖南、石南、江西几省都有个团体,就只江西略为散漫一点。

然比较我们北几省的人,团体还坚固得多。须得有这几省的人

从场,事才好办。你若以为在这里不便,尽管动身不要紧。明放着这么个事实在此,也不怕海子舆抵赖。”当夜二人复研究了一会办法,冯润林就此歇了。

次日,魏连中送冯润林动了身,才往各处会了几个朋友,一谈这事,都抱不平。但魏连中所来往的朋友,全是第一高等及帝国大学的学生,平日功课繁忙,绝少与闻外事,间有些激烈分子,口头上赞成一两句可以,要他丢了功课不做,实行出头闹风潮,总是不肯向前的。因此魏连中虽跑了几次,仍是一点头绪没有。想再跑几日,自己也是怕耽搁了功课,心里又只是放不下,不肯就是这么不做理会。一个人想来想去,被他想出一个做传单宣布这事的法子来,料定知道的人多了,必有好事的出头,找海子舆算帐。幸喜他自己的文笔也还清通,无须请人捉刀,提起笔来,照着冯润林说的情形,写了一大张。末后说了几句激动人家出头,正式去质问海子舆的话,署名“留学生公启”,到印刷局印了二干张,拣中国人住得多的地方,如青年会、三崎馆、上野馆之类散布了。魏连中仍照常上课。

过了两日,这传单果然发生了效力。湖南、四川两省的同乡会,就根据这传单首先开会,派代表去使馆质问海子舆。云南、浙江、江西几省,接踵而起。一连几日,把个海子舆正闹得头昏眼花。忽然得了章四爷的电话,说林巨章已被姨太太纠缠得没了主意,飞机风潮,已停止进行,只要朱参赞去看他一遭,他肯不倾心投效?海子舆不待听完,将听筒一搁,自言自语的骂道:“还在这里说停止进行!你们自己鼓动人到这里闹得天翻地覆,只当人不知道,还拿着这话来哄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章四爷见电话里没人回话,不住的将铃子摇得一片声响,海子舆哪里肯睬呢。后来响得厌烦了,一手拿起听筒,向里面说了句,听不清楚,又把听筒搁下。

章四爷不知事情变了卦,电话里又没听出生气的声音,以为是电话机坏了,找着林巨章商量。林巨章道:“我近来不大出外。昨日修龄看朋友回来,说见了我们同乡会开会的一张通知邮片,上面虽只写有重要会议,没书明事实,打听就是为买飞机的事,开会派代表去质问海子舆,却不知事情已实行了没有?我心里正不快,懒得细问。”章四爷道:“这事关系很大,如何不问个详细?”林巨章即叫下女来问:“张先生在家么?”下女到张修龄房里看没人,又不见壁上的暖帽外套,回答说:“出去了。”林巨章道:“你怎到今日才打电话呢?你见海子舆不是有一星期了吗?”章四爷点头道:“我那日从你这里回去,本想就打电话去约他的。仔细一思索,电话太去急了不妥。

你是民党中十多年的老资格,不应有这般容易翻脸,怕他疑心我是为你的说客,反把你的身分看低了。不如迟几日,使他看不出急于求售的心思,想交换条件不容易优待些吗?想不到真有开会去质问他的事来!据我推测,就是真有人去质问,也全是学生的团体,没有民党的人在内。若有民党,我们万无不得着消息之理。”林巨章道:“只怪我们住的地方太幽僻了,东京市内的事,新闻上没有,便一辈子也不知道。”章四爷道:“我住在市内,也没听人说。他们留学生,无头无脑,能闹出多大的风潮?别的都不打紧,不过单独于你这桩事有些妨碍。”林巨章听了,不由得心中着急起来,到张修龄房里看了几次,总不见回,只得催着章四爷亲去使馆回话,说电话机便不坏,也说不大清晰。

章四爷没法,复到公使馆,先在林鲲祥房中坐了一会,打听得果有几省的代表,接连来闹了几次。冯润林又走了,飞机不能退,筑都还只管来催着起运,公使这几日正不快愉得很。

章四爷听得,怕碰钉子,打算再迟几日,索性等海子舆气平了,

见着好说话些,遂告辞起身出来。刚走到使馆大门口,只见来了一乘马车,章四爷闪在旁边一看,朱湘藩从车中跳下来,一个小使,一手提一个大包裹,跟着下车。章四爷忙迎上去点头,朱湘藩问见着公使没有,章四爷道:“我听说公使心中不快,打算迟日再来求见。”朱湘藩点头道:“这几日我也忙得不可开交,请了几日假,事还没办了。方才公使着人来叫我,说这几日有几省的学生,派代表来这里质问飞机的事,你又有电话来,公使叫我来商酌。我只得放下自己的私事不办,到这里来。”章四爷道:“你自己什么事这般忙?”朱湘藩道:“并没什么要紧的事。只因敝内来了多年,不曾生育,要在这里纳个妾。

已看定了一个,就择了这二月十号娶进来。使署不便办这事,另在肴町租了幢房子,于今只差儿日了,所以繁忙的了不得。

你承办的那事怎样了,何以又会弄出什么代表来质问?”章四爷道:“那代表是他们当学生的,林巨章纵有天大的资格,也管不了。他只能保得民党这方面没人出头来闹。”朱湘藩道:“那是不错。你且再进去坐坐,等我见着公使,看公使的意思怎样。你要说的话,在电话内大约是说明了的。”章四爷道:“恐是电话机坏了,公使回说听不清楚。”

朱湘藩也不再问,邀章四爷回到客厅里,自上楼去了。一会儿下来说道:“你在电话里说的话,公使已听明了。不过你那电,来得不大凑巧,正在江西的什么代表,闹了才退出去的时候,公使一肚皮的不高兴,你又提到飞机风潮几个字,因此才将听筒搁了,说听不清楚。此刻听我说学生不与民党相干,他心中也就没什么不快了。但是我自己的事,实在忙不了,在十号以前,决无工夫拜客,这便怎么办呢?可否请那位林先生屈尊到这里来?”章四爷踌躇道:“那就不知办得到办不到。”朱湘藩道:“他能来,公使必然优礼款待。”章四爷笑道:

“你没工夫去拜他,只怕十号,他倒得来你家道贺。”朱湘藩也笑道:“那如何敢当!”章四爷见他说话的神情很得意,料是想有人去凑热闹,即问肴町的番号。朱湘藩欣然扯下一页日记纸来,用铅笔写了,笑道:“本应奉迎喝杯水酒,因在客中,恐不周到,反见罪佳客。”

章四爷忙接了,又客气了几句,才作别。仍到中涩谷,把话告诉了林巨章,问林巨章的意思怎样。林巨章道:“我怎好就是这么跑到使馆里去?一则你在海子舆面前说的话太大,二则你今日不曾亲见着海子舆,我就是这么跑去,不说他看低了我,就是我也太看低了自己。四爷你说,是有些犯不着么?”

章四爷还没回答,忽见下女从里面出来,向林巨章道:“太太说有事,教我来请老爷进去。”林巨章拔起身就往里走。

进门即见陆凤娇立在门背后,用耳贴在壁上,听外面说话。见林巨章进来,一把拖到内室说道:“你定要人家来拜你,你就不能先去拜人家的吗?你是求人,人又不求你,你如何也要拿架子?你这糊涂蛋,真要把我急死了。”林巨章也急道:“我们男子在外说话,偏要你管些什么?我难道就不明白是去求人?”陆凤娇把手一摔,怒道:“照你说,难道是我管错了吗?

你的事,是不应该我来管的,你看我可是愿意多管闲事的人!

你还向我发急,胡说狗屁是这么乱放。”林巨章道:“好,好,罢了,有人客在这里,不要是这么闹,有话等歇再说。”说着转身待向外面走。陆凤娇复一把拖住道:“你走向哪里去?话不说清就走,没这般容易!你在外面去和人谈天快活,说些呕人的话,教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慢慢的呕你的气,你倒想得好。

我没这么呆,你不和我说清,看我肯放你去!”林巨章只得又赔笑道:“什么话教我说清呢?”

陆凤娇扭转身坐着不睬,林巨章道:“我此刻心里正烦得

难过,你不要专一寻着我闹小孩子脾气罢!”陆凤娇翻转身,猛然向林巨章脸上一口啐道:“谁是小孩子,谁教你讨我这小孩子来的?我不曾扭着要嫁你。我生成是这种小孩子脾气,你才知道吗?我不是小孩子脾气,也不跟着你在此受罪了。你自己放明白些,有第二个小孩子,肯来管你的闲事么?”一面说,一面哭着数道:“只怪我自己不好,鬼迷了心肝,专是做好不讨好的,也骂不怕,斥不怕。我于今明白你的用心了,你不要站在这里,心里烦得难过。你出去陪客开心罢,我没有话说了。”说完,往床上一倒,双手掩面而哭。林巨章怎舍得就走,凑拢去说道:“你是个聪明人,最明白事理的。我岂不知是求人的事,不应等人先来拜我。但是现在的社会,一般人的眼光最是势利不过,越是求人的事,越要自己抬高身价,人越肯应你的要求。你一卑躬折节的向人开口,人家便把你看得一文不值了。这是应世的一种手段,非此不行的。你脑筋素来明晰的,如何也不明这道理?你平常喜欢看《三国演义》,诸葛孔明不是要等刘先主三顾茅庐,才肯出来吗?”

陆凤娇本待不理,听说到《三国演义》,她最是欢迎看这部书的,并最是崇拜诸葛孔明的,便放下手,伸出脸来问道:“你配得上比诸葛孔明吗?他本是不想出山的,刘先主去求他,自应三顾茅庐呢。你做梦么,也想有人来求你吗?这话真说得好笑!”林巨章笑道:“你怎么知道诸葛孔明本是不想出山的?”陆凤娇道:“我懒和你这不通的武人说。你要问我怎么知道,你去看他的出师表,就知道了。”林巨章笑道:“我本是不通的武人,我倒不明白,诸葛孔明既是没有出山的心思,那征南蛮时,火热藤甲兵及葫芦谷烧司马懿父子的那些火药柜子,早预备了好好的干什么?迷陆逊的那八阵图,早布好在那里干什么?木牛流马,早造好模型干什么?”陆凤娇气得坐起

来,冷笑道:“你这武东西,真不通得可恶。小说上故神其说,以见得孔明和神仙一样,说都是他早预备好了的。既是早预备了这么多东西,当日刘先主求了他出山的时候,怎的不见说,陪嫁一般的搬了许多大红柜子来?你读书是这么读的,怪道想比诸葛孔明,也望人家来三顾茅庐!”林巨章笑道:“我只要你不生气了,比有人来三顾茅庐,还要快活。你不要生气了罢,我去和章四爷商量。我先去拜海子舆,于身分上没有妨碍。我决听你的话,先去拜他便了。”陆凤娇道:“你去不去,干我什么车!你不要我管,我就不管。你去你去,我不管你,你也不要管我。”

林巨章又敷衍了一会才出来,只见张修龄、周克珂都在客厅,陪着章四爷说笑。林巨章问张修龄道:“你去哪里,整日不见你的影子?”张修龄笑道:“我今日原没打算出来。吃过早饭,到理发店去理发。正在剃面的时候,从镜子里看见外面进来个人,穿一身青洋服,戴一顶鸟打帽子,手中提一个小提包,猛然望去,就像在中国贩卖仁丹牙粉的东洋小鬼。再仔细一看,这人好生面熟。那时我正剃着面,不敢动。这人也是来理发的,我剃了面,回头一看,果是熟人。巨老,你道是谁?

就是我四川很负一点文名的,姓乐名艺南,为人最是滑稽得有趣。”林巨章道:“我听说过这人的名字,却不曾见过。怎的滑稽得有趣?”张修龄道:“他也是泸州人,他家离我家不远,从小就彼此厮熟。光绪末年,到这里来留学,我也不知他在哪个学校上课。近来见着他几次,他总是提着那个小提包,我也没问过他,提包里提着什么。今日在理发店遇着他,定要拉我到他家去坐。问他家住在哪里,他说就距此不远,我便跟着他走。约莫走了五六里,我说你说距此不远,怎的还没走到?他说就在前面,是没多远。于是又走够四五里,我两只脚走痛了,

即停了步,问还有多远,他用手指着前面道:‘那边房屋多的地方就是了。’我看不到一里路,只得又跟着走。转了一个弯,那房屋多的地方,已不见了,两脚越走越痛,看他竟是没事人一般。又足走了五六里,我发急起来,站住问他:‘你无端是这么骗我瞎跑做什么?既有这样远,如何不坐电车?’他倒笑嘻嘻的对我说:‘你看哪里有电车给你坐?你想坐电车,得再走一会,包你有电车坐,并且连火车都有。’我说:‘你不是邀我到你家去的吗?难道没坐过电车,要跑到这里来?你快说你家在哪里,我里衣都汗透了,不能再走路。’他说:‘我若知道你这么不能走路,也不邀你来了。你欢喜坐马车么?坐马车去好不好?’我听了,心想:日本的马车最贵,他当学生的,能有多少钱?要我坐马车,莫不是他存心想敲我?我本没打算出外,又没多带钱,便望着他笑。他说:‘马车就来了,你走不动,就在这是上车罢。’说话时,听得马蹄声响,转眼便见一辆马车来了,我看那马车的式样,好像船篷一般,有七八尺长,两边开着几窗眼,见里面坐满了的下等小鬼,四个又粗又笨的木轮,烂泥糊满了。那匹马身上,也被泥糊得看毛色不清,车重了,拉不动,躬着背,低着头,走一步,向前栽一步。乐艺南拉着我上车,我说就是这样马车吗?这如何能坐呢!他也不由我说,死拉着我,从车后面跳上去。我还没立住脚,那车子走得颠了两下,我的这颗头,便撞钟似的,只管在那车篷上撞得生痛,我高声喊:‘使不得,使不得!我不坐了。’弄得满车的下等小鬼,都笑起来。乐艺南向一个小鬼说了几句好话,那小鬼让出一点坐位来,纳着我坐了,才免得撞碰。然行走的时候,震动得五脏六腑都不安宁,几番要吐了出来,口里不住的埋怨。他说:‘你不要埋怨,你是有晕船的毛病,不打紧,我这里有的是药,给点你吃了,保你安然无事。’我想他身边

如何带了晕船的药?望着他蹲下去,打开了那个小提包,摸出一个纸包来,从中取了一颗黄豆大的丸药,要我张口。我说给我看是什么药?他说:‘决不会毒害你,且吃了再说给你听。

’我只得张口接了。他叫我用唾沫咽下去,可是作怪,一刹时心里果然服帖了,也不想吐了。问他是什么药,这般灵验,我倒得多买些,预备将来飘海时用。他说:‘我的药多得很,灵得很,这车上不好说,等到家再说给你听。’”

不知说出什么话来,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十三章

编尺牍乐艺南搜奇送花篮蒋四立吃醋

话说张修龄接着说道:“那马车走了二十多分钟,他对我说到了,拿出两张票来,交给驾马车的。我跟着跳下车,问他那票从哪里来的?他说常坐着这路上的车马,买了月季票。我看到的地方,好像靠着火车站,他引我向站里走。我问还要坐火车吗?他说:‘火车只有两站路,这里地名叫王子,若在九、十月到这里来,极是热闹。那一带山丘上,都是如火如荼的红叶,游览的人,川流不息,哪是此刻这般冷清。’我听说还有两站路,说不愿意去了。他又扯住我不放说:‘火车快,两站路,不要几分钟就到。’我不得脱身,只好又跟着他坐火车。

幸他家离车站很近,下车他就指着一所小茅屋,说是他的家了。

走到跟前,看那茅屋的周围,都是用细竹编成的篱笆,不过两尺来高,倒青翠可爱。他推开竹篱笆门,带着我并不走大门进去,转到左边一个小园,便看见一间八叠席的房子,几扇格门都开着,房中陈设的几案蒲团之类,都清洁无尘。我一见那房屋的构造,心神不觉得清澈了许多,跳上廊檐,将身就往房中席子上躺,四肢百骸,全舒畅了。他进房,也不知叫唤什么,很叫唤了几声,从里面推门出来一个龙钟不堪的老婆子。他凑近老婆子耳边,高声说:‘先烹了茶来,再去做饭,有客来了,饭要多做点。’老婆子把头点了几点,回身到里面去了。他向

我笑道:‘亏我在日本,居然雇了个这般的下女。你看这不是老天许我在这里享尽人间清福吗?这老婆子今年六十八岁,生成的又聋又哑,一点知识没有。在旁人谁也用她不着,却与我心性相投,很伏侍了我几年了。她一个亲人没有,除了我这里,更没第二个家。’我问他从哪里雇得来的?他笑道:‘并没从哪里去雇她。她那年来我家乞食,我见她虽然年老,步履却还健朗,身上穿的破烂衣服,倒洁净得很。她见我这园里,满地的落叶没有扫除,就拿下一个扫帚,替我扫除得一些微尘没有。

我便留着她,教她烹茶做饭,都极称我的意。每日打扫房屋,洗擦地板,比年轻人做事,要细密几倍。家政一切,我都委她办理。她替我节俭,替我计算,稍微贵重的蔬菜,哪怕是我吃剩了不要的,非我开口教她吃,她总替我留着,一些儿不敢动。

我每月送三块钱给她,抵死也不肯受。我定要给她,她就扯着身上的衣服,做手势给我看,示意要我做衣服给她穿。我终日欢喜在外闲逛,常半夜三更不回家,她总是坐着等候。无论多冷的雪天,绝没见她向过火。我猜她的用意,是乞食的时候,在外受雨打风吹,哪有火向,于今坐在家里,没风雨侵人,又穿着的是棉服,能再向火?将身体弄娇了,一旦用不着她,出去将更受困苦。我见他如此,倍觉得可怜,我很踌躇,将来回国的时候,不好如何处置她。我又苦手中无钱,不能给她一二百元做养老的费用,很希望她趁我在此,两脚一伸死了,有我替她料理后事,免得再受穷苦。’”

章四爷听到这里笑道:“她有那么健朗,如何会就死?”

张修龄道:“我也是这般说,三五年内,决不会死。我问乐艺南那提包里到底是些什么?他笑道:‘我这提包是个百宝囊,我拿给你看罢!或是你,或是你的朋友,害了什么病症,只送个信给我,我就来替你诊治。这里面,全是上等药品,各医院

取价最昂的。’他说着开了提包,无数的瓶子、盒子、纸包,一齐堆在席子上。我看瓶盒纸包上面都写了些英文字,他一一说明给我听,并说已经治好了无数的病,从没向人取过分文。

我忽见他书案上放着一本寸多厚的大书,望去好像是书画的册页,拿起来看,尽是些五光十色的信札邮片,没一纸字迹工整、文笔清顺的。我问他是哪里来的这些不通的信件,他笑着对我说道:‘现在内地各书坊,所刊行尺牍模范的书极为销行,我想集一部留学生尺牍,刊刻出来,必能风行一时。你看这种锦绣丈字,不是留学生,哪个能做得出?我很费了些心血,才集了这一大册,已有八百多篇,也可将就出版了。最好是用珂罗版印出来,和真迹一样。不过资本费得太多,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不然,就更显得我们留学生的真材实学了。’我当时听他是这么说,随意翻阅了几篇,真没一字一句不令人发笑,倘将来真能刊刻出来,我看比《笑林广记》还要好。也不知如何能搜集得这么多。”

林巨章笑道:“乐艺南这个人,也就太好事、太不惮烦了。

留学生文字不通,与他有什么相干?要他劳神费力的,替人表扬。听他的为人,似乎清高,像这种行为,就似个无赖了。”

章四爷笑道:“也好,是这样丢他们一回脸,看他们以后对于文字上肯留心研究一点么?现在一般年老的文学家,都叹息说,中国二十年后,决无一人通文字。文字太不讲求,于国民根本上,也是一桩很可虑的事呢。”周克珂道:“这有何可虑?

西洋各国不像中国这个研究文字,日本完全没有文字,不都是极强极富吗?”章四爷道:“各人立国的根本不同,中国数千年是讲文化的,不能与他们以工立国、以农立国、以商立国的相比较,而且他们也未曾不研究文字。至于日本,不过如贫儿暴富一般的想和世家大族攀亲,他自己立国的根本,一点也没

有。这回欧战终结,无论最后之胜利属谁,世界各国,必渐渐趋重文化。那时日本这种没文字的国家,看他能再有一百年的国运没有?语言文字关系国家的命运极为重大,怎的说是不可虑的事?”林巨章笑道:“管他可虑不可虑,我们且商议正事要紧。”即将章四爷会见朱湘藩的话,告诉了周、张两个,要二人研究,应否先去拜海子舆。

张修龄道:“海子舆那东西,最是狡猾不过。我看去拜他,还未必肯见呢。”林巨章道:“见倒是会见的,朱湘藩还说必然优礼款待呢。他是干什么事的,怎敢说不见?”张修龄道:“这种事,完全看时势说话。依我的愚见,初十日朱湘藩纳妾,借着去道贺,倒不妨先把他结识了。这是种私人燕会,与人格品类没什么关碍。外面早就谣传他与菊家商店的鹤子结了不解之缘,因抽用了几千块钱的学费,报效鹤子,弄得许多公费生不服,很闹过一会风潮。外面都以为他的好事,不能成就了。

谁知海子舆接任,十分契重他,倒赞成他正式娶到家来。他因此异常高兴,巴不得有人肯去贺喜。我们的贺礼,须办得特别隆重,好使他注意。只要他在海子舆跟前揄扬一句,我们便增高了无数的身价。”

章四爷、林巨章都拍手道好,只周克珂借着催下女做晚饭,抽身到里面去了。林巨章向张修龄道:“这礼该办些什么,你替我想想,多花几元钱不算事。”张修龄点头道:“这贺礼的内容须极贵重,外面却要和普遍贺礼一样,一点也看不出。巨老自己计算,大约能拿出多少钱来办?我心中有个数目,便好打算。”林巨章望着章四爷踌躇道:“四爷看应办多少钱的,才不夷不惠?”章四爷没开口,林巨章道:“你在两千块钱以内打算罢!”章四爷吓了一跳道:“哪用得着这么多?这贺礼一举出去,要骇人听闻了。”林巨章道:“多了吗?他不是说

内容须极贵重,外面和普通一样,看不出么?过于平平了,朱湘藩如何得注意呢?”张修龄笑道:“贺礼送到两千块钱,本似乎过丰了一点。但是有作用在内,便再多些,也是官场中惯事。我已想了个绝好的送法,到天赏堂去打个白金喜字,钉在大红缎轴上,望去和银的锡的一样,别人决不留神。朱湘藩自己取下来,看反面的印才知道。”林巨章道:“若是他自己也没注意,以为是银的、锡的,那不白糟蹋了这么些钱吗?”张修龄摇头道:“他哪里这般粗心?’喜字上的花纹,略为别致一点,礼单上又注明了,难道就如此糊涂?只要掩了那班贺客一时的耳目,以后就有人知道,也无妨碍了。”章四爷道:“打喜字,何不打个花篮,装满一篮的鲜花,行礼的时候,给新娘捧在手上,岂不更好?外人更不知道是你们送的。”林巨章连声称妙,张修龄也说比送喜轴好。日本房间仄小,喜轴难得有宽广的地方张挂。林巨章向章四爷道:“送花篮好可是好,但是初十日我自己带去不妥,请四爷劳步,替我初九日送,将我的用意,对朱湘藩略为表示一点出来,我去才不觉唐突。”

章四爷答应了。当下用了晚膳,即告辞回四谷去了。

次日,林巨章交了两千块钱给张修龄,去天赏堂赶造白金花篮,配了两个普通的花圈,初九日雇了一辆马车,将章四爷接来。看那花篮,虽只饭碗大小,却玲珑精巧,不是内地的银匠所能制造。缀饰了许多鲜花在上面,非仔细定睛,谁也看不出是白金造的。章四爷笑道:“这种贺礼送去,体面是体面极了,就只怕不够本儿。”林巨章道:“不见得朱湘藩便白收了我的人情,他只替我方便两句,不有在这里吗?”

章四爷不好再说什么,带了礼物,坐着马车送到小石川肴町来,寻觅了一会才寻着了朱湘藩的番地。只见那门口扎着一架岁寒三友的牌坊,两边用五彩绉绸缀成冰纹格式,一个格孔

内,嵌了一盏梅花形的五彩电泡,牌坊上面,悬一块织锦的横额,斗大的“宜尔室家”四个字,署着海子舆题赠的款。那横额的四围,嵌满了五彩电泡。章四爷心想:若在夜间,有这些电光照映,必更加夺目。正在流连观览,里面派定了的招待员见门口有马车停着,即出来迎接。章四爷回头招呼马夫,将贺礼取出,招待连忙接着,邀章四爷进屋。章四爷留神看那房屋,规模和林巨章的住宅相仿,也是铁栅栏的大门,门内一片草场,场中铺着两条石道,中间一条直抵着大厅。厅上陈设做结婚的礼堂,已有数对花圈安放在礼堂左右,那礼堂中的布置,穷极华丽,金碧辉煌,耀得人眼光不定。招待员将那白金花篮供在礼堂上,两个花圈就排着那些花圈放着。里面有数人笑语而出,章四爷看是朱湘藩和蒋四立,后面还跟着几个不认识的,忙作揖道恭喜。

朱湘藩邀进左边一间八叠房内,彼此重新见礼,介绍那后面几个,都是在使署和朱湘藩同事的。朱湘藩道:“老兄肯赏光,就是荣幸的了不得,如何还敢劳破费。”章四爷见房中没有外人,才笑答道:“且不要谢快了,可惜了一句话。这礼不是我送的,我一个穷光蛋,只知道双肩承一啄,到你这里来尽着肚量吃喝,哪有我破费的时候?并且像这样的贺礼,尽我平生蓄积的动产不动产,都搜刮起来,也还不够。”朱湘藩、蒋四立听了,都愕然,问是什么贵重物品,说得这般珍重?又是谁如此见爱,送这样的贺礼来呢?章四爷笑道:“这送礼的人,诸公猜度不出。惟新贵人,大约是料想得到的。”朱湘藩想了会摇头道:“我此刻的脑筋浑浊得很,想不到是谁?”章四爷遂将林巨章说出来,朱湘藩大笑道:“那如何敢当!我没去拜他,不见罪就感情千万了,倒教他这么破费,我决不敢受。”

蒋四立听说是林巨章送的,跑到礼堂,将花篮捧了进来,

一边细看,一边笑着说道:“怪道章四爷说得那么珍重,原来是白金制造的,我看东京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来。你们大家来开开眼界。”使署的几个职员都围拢来,争着要看,朱湘藩怕他们手重,弄坏了这贵重东西,忙从蒋四立手中接了过来,放在桌上道:“你们看,可不要动手,这礼是不能收受的。”蒋四立道:“他既应着你的景儿送来了,却之不恭。”章四爷也笑道:“林巨翁原虑到你不肯收受,才托我送来。就是凭我这一点小小的面子,也说不到退字上去。”朱湘藩摇头道:“这万分使不得!君子爱人以德,望老兄原谅。礼无全璧,那一对花圈,领情便了。”蒋四立攀着朱湘藩的肩膊笑道:“这花篮是用得着的物件,你看制造得多精巧,新娘见了,必然称意。”

朱湘藩回头望着蒋四立道:“林巨翁又没托你送来,要你这么说了又说做什么!”蒋四立打着哈哈说道:“林巨章要托我,倒没得说话了。我早就看出你脸上的气色很好,这财应该是你得的,便推也推不出去,倒不如爽直点收了,免得章四爷费唇舌,到底是离不了受之有愧的一句话。俗语说得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既在这里,自然应替林巨翁、章四爷方便一句。”朱湘藩道:“你这张嘴,实讨人厌,不怪人家拿手枪打你。

这时候可惜没吴大銮,再来给你一下子。”蒋四立道:“我已递过了辞呈,从此以后,不再做那人口买卖了,谁再来绐我的手枪?倒是小兄弟要仔细,不要步我的后尘就是了。我遭了手枪,只我一个人受痛,一进医院,便不妨事。你若是遭了手枪,现在就有一个心痛的人,等着要进门了,打你一个,甚于打了两个。”朱湘藩听了,脸上改变了颜色,半晌没开口,章四爷笑着谈论别事,才将话头岔开了。

朱湘藩凑近章四爷坐着,小声说道:“我已知道林巨翁这人很够朋友,若不是我私人事忙,早就代表公使去拜他了。公

使说了,明日来这里,林巨翁若肯赏光,正好在这里见面,彼此倾吐肺腑。公使为皇上罗致人才,必能推诚相与。我将来于林巨翁叨教的日子甚长,但得承他不弃,就获益多多了,是这般隆礼厚币的,反觉得以市侩待我了。”说时,拿眼睛偷瞄了蒋四立一下道:“老兄说是么?”章四爷到此时,才悔不该当着蒋四立说明出来,蒋四立带了几分醋意,弄得朱湘藩为难,不好收受,心中打算,如朱湘藩定说要退,即暂时拿回去,再背着人悄悄的送来。却好朱湘藩还没提到退的话,蒋四立已起身告辞,朱湘藩随口挽留了两句,即送出来。走到大门口,蒋四立笑着拱手道:“我说话素无忌惮,老弟是自家人,不要放在心上。明日公使来了,若老弟没工夫替林巨翁绍介陪公使说话,我横竖闲着没事,尽可代劳。章四爷也不是外人,我难道因他没托我,便分什么彼此?”朱湘藩只得也拱了拱手道:“感谢,感谢!明日请早些光降。”蒋四立去了。

朱湘藩进房向章四爷道:“这打不死的无赖贼,一双猪婆眼,就只看得见黄金白银。除了金钱而外,便是父子兄弟他也反眼不相识,莫说是朋友,这里没有外人,不妨说给你听。他因每月贪着报销,和上海野鸡拉客的一样,不问是人是鬼,哪怕只在民党里吃过一顿饭的,也拉了来,说是招安,捉着那些东西的手填了誓书、打了手模,七折八扣的,随便给几个钱。

进呈的册子上,就异想天开的什么招待费、什么维持费、什么经常费,撰出许多花销的名目,每人每月至少是百元以上。皇上在北京,真是堂高帘远,怎么识得破他这些枪花?左一道谕旨,右一道谕旨,反把他嘉奖得气焰熏天。要不是被他拉来的那些东西,不给他顾脸,在内地新闻上宣布出那些悖谬的文字来,皇上赫然震怒,一道电谕下来,给了个大钉子他碰时,还不知要骄蹇到什么地步呢。他接了那道电谕,就使出小老婆放

刁的手段来,打了个电去辞职,以为皇上必有电来慰留。谁知电去了这么些日子,全没一些影响。他于今知道不好,又慌急起来了,求公使去电斡旋。公使近来为着飞机的事,整日烦闷的了不得,哪肯管他的闲事。他今日见你说林巨翁,大约是恨这事没落在他手里,失了在皇上前一个好转圜的机会。他那双猪婆眼睛,又见了这花篮,亏他一看就看出是白金制造的,更是气不忿,所以说出那些屁话来。他这一回去,好便好,不然,还不知要造出多少谣言。我也是恨了他,才骂他应遭手枪打。

他这种混蛋,真可惜吴大銮不曾将他打死!”章四爷道:“我见他不是外人,以为不妨事,因当着他说出来,不料他别有种存心。这事最初我本想和他商议,因他气忿忿的说出辞职的话,我就没提起了。”朱湘藩笑道:“只怪他自己倒运,他就造谣言,我也不怕。请转达林巨翁,我惟力是视,他尽管放心便了。

这里今日发帖去请他,明日再派马车去迎接,他务必赏光,和公使见过面,我才好说话。”章四爷答应了,又说了些拜托的话告辞,坐着原来的马车,回报林巨章。朱湘藩的请帖也到了,林巨章约了章四爷明日同去。

第二日,朱湘藩真派了一乘马车,拿着名片来接。林巨章换好了礼服,陆凤娇问吃喜酒有多久方得回来,林巨章道:“没人缠着谈话,便回来得快,不过午后两三点钟。若遇得熟人多,向晚也说不定。你问了做什么?”陆凤娇摇头道:“不做什么,我今天不大舒服,是望你早些回的意思。”林巨章温存她道:“你怎的会不舒服?我接个医生来,看过了再去好么?”陆凤娇挥着手道:“你快去罢,不要见鬼,花钱请得小鬼来,捏手捏脚的,没得人讨厌。”林巨章道:“你又是这么不听我说,人有了病,怎免得医生捏手捏脚?你毕竟是如何不舒服,等医生来诊过了,我也好放心出去呢。”陆凤娇不耐烦起来,

说道:“我不舒服的时候多呢,我也说不出,医生也看不出。

你放心去罢,不会就死了,向晚你回来见不着人。”林巨章见她是不像有什么病,便说:“我至迟两三点钟就回,不和人闲谈便了。”

说着出来,见张修龄也正往外走,问他去哪里,张修龄停了步说道:“我要去四谷。因昨日约了施山鸣,今日去松本楼吃午饭。”林巨章道:“施山鸣是谁?”张修龄笑道:“巨老不认识他么?那日同去章四爷家里,出来开门,望着我笑的,不就是他吗?他去年在南明俱乐部,很出过大风头的呢。”林巨章道:“我不知道。你去他那里正好,约了章四爷去吃喜酒,不知怎的,还不见来。我一个人,又坐着这辆使署的马车,去那里很不方便。不如且打发马车回去,我同你去邀了章四爷,另雇一乘车去,比较的妥当些。”张修龄道:“章四爷既约了,定要来的,此刻时间还早。”林巨章拿了张自己的名片,交给车夫道:“你回去拜上你们大人,我这里自己有车子,立刻就来道喜,迎接不敢当。”车夫接了名片,自驾着车子去了。林巨章即同张修龄走到停车场,坐电车到了四谷,在哕岗方一问,下女说章四爷已动身到涩谷去了。林巨章跌脚道:“真不凑巧,怎的路上也没撞着。他此刻必坐在我家里等候,我就回去罢!”张修龄自进屋邀施山鸣。

林巨章匆匆忙忙的,仍由电车回到涩谷。跑进客厅一看,不见有章四爷的影子,直跑入内室,打算问陆凤娇,章四爷来了没有。他若不推门进去,倒没要紧,把门一推,可不活活的把林巨章气死了!只见陆凤娇在上,周克珂在下,两个的下身,都脱得赤条条的,在靠火炉的一张沙法上,正在凤倒鸾颠。猛听得门响,惊回头来,林巨章已跨进了房门。两个都慌了手脚,找不着遮掩的地方,来回在房角上乱窜。林巨章一声大叫,往

后便倒。

不知性命如何,下文分解。

第二十四章

陆凤娇再气林巨章邹东瀛略述曾大癞

却说林巨章看见陆凤娇和周克珂两人,竟大演其大一体双剧,一时气堵胸膛,大叫一声,往后便倒,恰好不偏不倚,倒在门旁边一张睡椅上,已昏厥过去,不省人事。周克珂捞着了自己的下衣,来不及穿上,往外就跑。陆凤娇追上去,一手拖住道:“你、你、你跑了,教我怎样?”周克珂慌急了,抖着说道:“同跑,同跑。”陆凤娇仍拖住不放,自己定了神道:“不要怕,既是撞破了,随他怎么处置便了。只要你不负我,便死也甘心。”周克珂指着陆凤娇的下体道:“还不快去穿衣!”陆凤娇道:“你不走么?”周克珂战兢兢的,把下衣胡乱套上,说道:“不走,教我这副脸如何见他?”陆凤娇道:“就不顾我了吗?”周克珂脱开了陆凤娇手道:“你教我怎么?顾我离了这里,连自己还不顾不了呢。”陆凤娇恨了一声:“我若早知道你是这种没天良的,也没今日的事了。好,你走你的罢!”说完,咬了一咬牙根,头一低,猛然向墙根上撞去。只听得哗啦一声,靠墙一张小几,几上陈设的瓶镜钟座,一齐倒塌下来,震得屋瓦都动了。

周克珂更加慌急,看陆凤娇撞倒在席子上,头上的鲜血,泉涌一般的放出来,一刹时席上流了尺来远,手脚乱动了几下,就不动了,脸上白纸也似的,没一些儿生人气,料是不能活了。

一想这祸撞得太大,不趁这时逃走,还坐在这里等受罪吗?便不顾林、陆二人的生死,提起脚往外就跑。才跑了几步,觉得后面有人追了出来,忙放快了脚步,跑出客厅。只见章四爷迎面走来,见了周克珂这种神情,吓得倒退了两步,连问:“怎么?”周克珂还没回答,里面林巨章已放出那气急败坏的嗓子喊道:“章四爷,不要放走了凶犯!你这禽兽,待往哪里跑?”一边喊,一边奔了出来。原来林巨章被陆凤娇撞倒的东西声响惊醒回来,一见陆凤娇倒在一旁流血,周克珂正自逃走,便拼命的追将来。那时周克珂见前面章四爷当门立着,后面林巨章又飞奔将来,知道逃跑不了,只得转身,双膝向林巨章跪下说道:“我该死!愿听凭巨老处置。”林巨章跑过来,举手要打,章四爷不知就里,连忙拦住道:“什么事?有话不妨慢慢的说。”林巨章伸手打不着,暴跳如雷的说道:“你不知道,我决不能饶了这禽兽!”奋力撞过去,一脚踢去,又被章四爷扭住了,没有踢着,便向章四爷跳了两跳,圆睁二目说道:“四爷,你也成心和我过不去吗?这东西欺我太甚,要我饶他,除非拿手枪来,把我打了。”章四爷看了这种盛怒的神情,若让他过去动手,这边跪着不敢反抗,甚至一两下打出人命来,也不管为的什么事,抵死把林巨章扭住,用力往里面拖,林巨章手脚都气软了。章四爷当年轻的时候又曾练过功夫的人,哪扭得过,看看拉近了廊檐,林巨章厉声问道:“你和这禽兽伙通了吗?好,好,你若放他走了,我只知道问你要人便了。”

章四爷道:“我放他走到哪里去?有话我们且进去坐着说。”

周克珂见林巨章已被章四爷拉住,即立起身来,心想:既逃走不了,不能不硬着头皮,由他处置。事情已弄到这步田地,怕也是不中用的。便走到林巨章跟前,说道:“请巨老息怒,快救太太要紧,我决不逃跑。”林巨章骂道:“狗娘养的,还

救什么太太!”章四爷看这情形,已猜透了八九,忙问:“太太怎么了?”林巨章没做声,周克珂答道:“太太此刻已昏倒了在房里。”章四爷跺脚道:“还不快去施救!”随拉林巨章往里走,周克珂也跟在后面。林巨章旋走旋骂,说不肯施救,然两脚不催自走的,却已进了内室。只见下女已将陆凤娇扶起,坐在林巨章昏倒的那张睡椅上,垂头合眼的奄奄一息。头上青丝缭乱,满头满脸尽糊了是鲜血,下体的衣裳,幸有下女替她穿上了,没被章四爷看出那不堪的样子来。林巨章一见陆凤娇这般的光景,说不尽心中气恼。若在平日,陆凤娇因别事气到这样,林巨章不知要如何痛心,如何安慰。此时的林巨章,却丝毫不似平时了,随手拖了张椅给章四爷坐,自己就陆凤娇对面沙法椅坐下,冷笑了声说道:“你以为一死便足以了事吗?

为人像这样的死法真一钱不值,做鬼都不是个好鬼,不是个干净鬼。我看你生成是这种贱相,自去年到我家来,哪一些亏负了你,哪一些没如你的意?你自己问心,堕落烟花十多年,像我这般爱你,这般凡事体贴你的人,曾遇了几个?我平日因你是个有些根底的人,虽遭难误入风尘,尚能不忘本来面目,肯读书识字,以为你在风尘中是出于不得已,竭力将你提出火坑,遇事原谅你。因你小时候,不失为宦家小姐,必然娇养惯了,落风尘之后,更没受良好教育,间有些乖僻的性质,不中礼法的举动,都容忍不说。谁知你是生成的贱骨头,不中抬举,误认我平日让你,是怕了你,你不想我花钱买了你来,你有什么能力,可使我怕?我又为什么要怕了你?我真想不到世间上竟有你和周克珂这种忘恩负义的禽兽!周克珂你也自己摸摸良心,你在我跟前当差有多少年了,你家中十来口人,是不是完全我拿钱养活?我在任上的时候,养活的不仅你一个,也不说了。我事情不干了,到日本来亡命,都带着你来,你家中仍是

由我寄钱去,供给生活。你是我什么人,我该欠了你的么?你得着我的好处,就是这样的报答,你自己说还有丝毫人心没有?”接着长叹了一声道:“我也不怪你们,是我不该瞎了眼,不认识人。教训你们,没得污了唇舌。你们各自谋生去罢,算我晦气,前生欠了你们的债,到今日大约是已还完了,才神差鬼使的败露出来。我想你们也没什么话可说了,都立刻替我滚出去罢!”

周克珂低头立在房门口,听林巨章数责完了,不觉天良发现,跨进房,向林巨章叩了个头,起来泪如雨下说道:“辜负深恩,粉身莫赎,今生已无颜再说报答的话,只好待来世变猪变狗,来偿还万一。”说完,折转身往外便走,到自己房里,收拾了行李,就从那日归国,谋生去了。后来听有人说他因这事坏了名誉,到处都有些瞧他不来,没好差事给他干,至今落魄在北京,替人写字,混些日食。从前和他认识的,遇着他都回避,不肯与他交谈。大约周克珂这三个字,就此与社会要脱离关系了。这也是无人格无天良的人,应有的结果。且不说他。

再说陆凤娇被林巨章说得哭晕了几次,头上的血,又出的太多,四肢没一些气力,软瘫在睡椅上,哪能动弹半点呢。林巨章见周克珂已走了,一叠连声的逼着她走。此时陆凤娇又悔又恨,想到周克珂不顾自己死活,提起脚就走的情形,知道平日的曲意承旨、事事逢迎,全是些假殷勤,图得一时欢心的,越追悔自己不该受骗上当,越觉得林巨章的真情恋爱,无微不至。嫁了个这样的人,尚弄得如此结局,将来跳出去,到哪里再遇得着这样的丈夫?那径寸芳心,越想越痛,正在如油烹刀割的时候,又听得林巨章一叠连声的催逼着走,只得哀声说道:“你教我一时走向哪里去?我既做了这种对不住你的事,被你撞破了,你便不教我走,我也没有脸再住在这里。不过我不是

男子,此时又实在立不起身来,求你留一线人情,许我在这里略为休息,只要精神稍稍恢复了,就动身回上海去。”章四爷在旁边说道:“只管从容将息,巨翁一时气头上的话,不一定为得凭的。并且依我说,这事也只能怪克珂太无道理。年轻女子,有多少知识,性情未定,识见不到,有一个少年男子终日在跟前多方诱惑,这人欲两字,又本来非常危险,怎能免得了上当。巨翁休怪我言直,你也不能不分任其咎。克珂为人,天性素薄,在你跟前当差这么多年,岂不知道防微杜渐?早就应该谢绝了他。和他这种人共事,在要紧的关头,还怕他卖了你的性命呢。”

林巨章道:“我从来坦率,最不肯以不肖之心待人。一年以来,这两个禽兽,行迹可疑的地方何当没见着?总以为我是这般待他们,稍有心肝,决不忍欺我到了这一步,谁知他们竟是全无心肝的,还有什么话说。这样看起来,人类相处,真是件极可怕的事。就是极凶恶的野兽,也有养驯了不伤人的时候。

独有人类,无论你怎生豢养,终不免被他搏食,不是件极危险极可怕的事吗?于今你要借这里休息休息,未尝不可,不过我为人心软,禁不住几句缠绵话,恐一时欠了把持,又因循下去,将来更不知如何受气。凭着章四爷在这里,许你在此停留一夜,还得去前边新收拾的客房里歇宿,我住的房间,是决不能再容你污秽的。明日你再不肯走,我就把这房子让你,我自搬誊出去。四爷,并不是我真如此心狠,对这种丧绝天良的东西,尚能容她停留一夜,已是格外念她是个女子,又远在外国,若在内地,早已驱之大门之外了。我既不承认她是我的妻子了,还用得着什么爱惜?她心目中多时就没有我了,这屋子她若有主权,不早已将我驱逐了吗?”

陆凤娇虽在哭泣,林巨章的话却已听得明白,料是没有挽

回的希望了,拿手帕拭干了眼泪说道:“你也不必说得这般厉害。我干了这种事,自是对你不住,但我并没有恋栈的心思,你又何必就做出这一狠二毒的样子来呢?你要想娶贞节女子,当初就打错了主意,不应到上海堂子里来选择。我生成的贱骨头,何待你说?骨头不贱,怎会当娼?又不曾瞒着你,说是千金小姐,你一时高兴,花钱买了来,于今不合意,将我变卖出去就是。我的身体本来和货物一样,用不着爱惜,更用不着气恼。我到你家来,也不过只吃了你几颗饭,没享受你什么荣华富贵。不见得卖给别人,便朝打夜骂。在你自以为不曾亏负我,在我这全无心肝的,殊不觉得待我有深仁厚泽在哪里。我一个当婊子的人,本讲不到节操,你又自己引狼入室,到今日事情败露了,便多停留一夜,都怕污秽了你的房屋。你果是高风亮节,如何一个堂堂男子,也一般的禁不得几句诱惑的话,就去袁世凯跟前投诚,还要花钱运动呢?”

林巨章听了,又急得跳起来骂道:“你这种没天良的!我花钱运动投诚,在别人尽可骂我,你是这事的罪魁祸首,也拿着做口实吗?”陆凤娇冷笑道:“我并没不承认是罪魁祸首,但和我一样,一生名节关头,不应自己无把握,听人煽惑。”

林巨章向章四爷道:“我不料人心之险,竟至于此?我在这里,手中虽不阔绰,只要能维持现状过下去,三五年的衣食,还不用着虑。老袁的帝制,稍有眼光的,谁见不到决没成功的希望。

便是你也完全是为衣食计,取给一时。我好端端的一个民党旧人,又不害神经病,纵要改节,譬如一个妙龄少妇,也不肯改嫁那风前之烛的衰翁。她缠着我横吵直闹的非投诚不可,起首就将伏焱得罪,赌气搬往高田马场去了。接着又把湖南国民党支部长林胡子气得大骂,拂袖而去。我为她是这样,急得痛哭

流涕,心想:民党方面,既被他胡闹失了信用,实逼处此,只得向这条路上走,以图侥幸于万一。她于今倒拿这话来挖苦我,真不知她这颗心,是什么东西做的?”

章四爷正要用言语解劝,陆凤娇已勉强撑扎起来道:“你管我这颗心是什么东西做的?你是清高人,不容我停留这里,污秽了你,从速将我变卖就是。题外之文,都不用说了。我是你花钱买来的,教我就是这样走,太占了便宜,我于心不安。”林巨章道:“我已说了,算是我前生欠了你的。我也不少了这五千块钱,就让你占了便宜去罢。”陆凤娇道:“那个不行,我为什么要占你的这便宜?你有多钱,不会去施孤舍寡,做慈善事业,定要给便宜我这丧绝天良、全无心肝的禽兽占?这话你好说,我不好听,你不将我变卖,说不得再污秽了你,我也是不走的。”

章四爷见陆凤娇讲来讲去,讲出横话来了,知道这口舌不是一时能了,心中记挂着朱湘藩的喜酒,即起身告辞。林巨章道:“是去朱家么?”章四爷点了点头。林巨章道:“他已派马车来接过了,我因不见你来,回了张名片,打发去了。我同修龄到你家,又没遇着你,以为你必已来这里等候,急忙转回来,就遇见鬼了。你去朱家,请代我托辞道歉。”章四爷连说理会得,对陆凤娇点了点头,随口安慰了两句,走了出来。林巨章跟在后面,送到大门外说道:“你去见了湘藩,那事不要提了,我此刻已深悔孟浪。他如向你提起,请你留我一点面子,不要直说出来,听凭你如何支吾过去就是。”章四爷道:“自然不能直说。但出处大事,因家庭细故,就灰心放任,仍是不妥。不过你此时心绪不宁,从容计议罢了。湘藩那里,你放心,我自会对付。”林巨章摇头道:“在家庭中出了这种事,不能说得细故了。堂子里的人,真不能讨。无论是什么根底,一吃

了几年堂子里的饭,廉耻节操,便丧失尽了。”章四爷笑道:“只怪你所见不广,一顶绿头巾,哪压的人死?你不看内地的官场,谁的帽子不是透水绿的?能个个照你的样,那些做官的人,还得一天安静日子过吗?”林巨章道:“我没那么宽宏的度量。”

章四爷笑了笑,别了林巨章,乘电车到了小石川肴町。远远的就看见朱湘藩门口,接连停着十多辆汽车马车,吃喜酒的,看热闹的,推进拥出,两个佩刀的警察,分左右立在那门口,驱逐闲人。章四爷走入大门,见门旁边一张小几,几上放着笔墨号簿,一个小盘子,盛了许多名片,使署的门房,坐在那里经理挂号。章四爷也拿出张名片来,门房接了看一看,撂入小盘内,低头在号簿上写了名字,即有昨日的那招待员过来,引着向左边那条石道上走去。只见石道两边,摆列各种样式的紫檀花架,架上各色的盆景。石道尽处,两株柏树,扎成两只狮子,张牙舞爪,和活的相似。走进玄关一看,里面廊檐,都用彩绸扎就栏杆,已有许多衣冠楚楚的来宾,在廊檐上谈笑。一问十二叠席的客房,四五个人团着一局围棋,在那里下。

章四爷认识有邹东瀛在内,忙笑着招呼,问已行过了结婚式没有,邹东瀛笑道:“早呢,要到夜间八点钟。不知信了哪个星相家的话,说只有夜间八点钟,才不犯冲。本定了两点钟的,一听了这新奇学说,便临时更改起来,害得我们做客的,等得腰酸背痛。”章四爷笑道:“这学说真是新奇。在内地没开化的地方,常有时辰冲犯的话;不料这样文明的人,在这样文明的国内,行这样文明的婚礼,也信这些禁忌。我们不要坐在这里,等行过了结婚式,才能走吗?”邹东瀛道:“既来了,说不得要多等一会。你已见着湘藩没有?”章四爷道:“我刚来,还不曾见着。他在哪里?”邹东瀛道:“我也不曾见着。

大约是事情忙,没工夫出来陪客。”章四爷踌躇道:“湘藩为人,应酬最是周到的,并且准备了这么多天,到今日应该事情都办妥了,怎的还忙得这样?”邹东瀛道:“我不是这么想吗?他们下棋的,来得最早,也没见着主人呢。”二人正说着话,那招待员带一个下女,双手托着一盘汤点进来,放在桌上,请章四爷吃。章四爷腹中正有些饥饿,吃着向邹东瀛笑道:“怎的他完全用着内地的旧格式?他那新房,想必陈设得很精致。等我吃过了点心,同去瞧瞧好么?”邹东瀛点头:“有志者,事竟成,这话真是一些不错。去年湘藩最初一次到菊家商店的时候,我正打那门首经过,还招呼他,谈了一会笑话。后来许久没通消息。虽曾听人说因这事,还闹过一会风潮,我也没注意。前几日忽然接了他请吃喜酒的帖子,才知道有情人真成眷属了。他们自见面到于今,不到三个月,怪不得湘藩得意。

有好多青年,在那商店门首终年伺候颜色,得着一盼,即欣幸非常,哪个及得他这般讨巧?那些伺候颜色的人,真不知要如何羡慕,更如何妒嫉。”章四爷已吃完了点心,起身说道:“我们瞧新房去罢!”邹东瀛道:“我还不知新房在哪里呢。”

章四爷笑道:“怕找不着吗?他家又没内眷,不妨穿房入室去看。”邹东瀛道:“莫说没有内眷,我来的时候,同时进来了几个女客,这里还有女招待员出来迎接呢。”章四爷道:“你认识那女招待员是谁么?”邹东瀛道:“怎么不认识?说起来,你一定也是知道的,就是曾秃子绰号癞头鼋的女人,康国宾女士。”章四爷笑道:“是她吗?如何不知道。但她怎的也跑到这里来当招待员呢,不是希奇吗?”邹东瀛道:“有何希奇!她早已和湘藩结识,今日来替湘藩帮忙,是题中应有之义,并且好像还有种作用在内。癞头鼋交卸支部长后,手中存的几百块钱,都在那房东女儿身上用光了。近来的生活艰难得很,

房东几次逼着他搬,他房钱欠多了,搬不动。同党的人,因他有钱的时候,过于欢喜搭架子,看没钱的不来,于今窘迫起来,向人开口,人家都是对他一派挖苦话,说:‘你也要借钱呢?

说哪里的话!我们穷光蛋不向你借钱就好了。呵,是了,你是怕我向你借,你就先开口,禁住我不好再说。’癞头鼋还竭力辩白,人家总笑着摇头,说他是说客气话。癞头鼋真急得没有法子,逢人便发牢骚,说革命党不是人当的,亡命客更不是人当的。只愁没有售主,差不多要插着标发卖了。他女人今日来帮忙,说不定是想走湘藩的门路,要受招安呢。”章四爷道:“我们去找着她,要她引了去看。”两人便一同走出来。

后事如何,下章再说。

第二十五章

看洞房来宾闹笑话省姑母艳女得新知

却说章四爷和邹东瀛二人走出来,由草场石道上转到礼堂,看那里坛上,十字交叉悬着中日两面的国旗,一对烂银也似的蜡台,插着两支比臂膊还粗的朱红蜡烛,中间一个斗大的宣德铜炉,烧得香烟缭绕。昨日见着的那几对花圈,一个个都配了木架,站班似的,八字式排列两边。两张花梨木月弓形的桌子,接连花圈摆着,上面两个菜玉花盆,栽着两支珊瑚树,足有二尺多高,枝干繁密。邹东瀛指着问章四爷道:“你知道这东西的来历么?”章四爷道:“什么来历?我不知道。像这般高大的珊瑚树,说得见笑,我还不曾见过呢。便是这两个盆子,一丝破绽没有,也不是易得之物。”邹东瀛笑道:“自然不是易得之物。上前年,北京拍卖清宫里的宝物,海子舆花了七千块钱,买了这两件,带到这里来,预备送他干老子大隈伯的寿礼。后来打听得有个留学生,带了一幅仇英的汉宫春晓图,有一丈二尺长、六尺多宽,大隈伯想买,因那学生索价太昂,要一万块钱,分文不能少。大隈伯鄙吝,不肯给那么多,交易不成。海子舆知道,连忙找着那学生,也不还价,就是一万块钱买了,送给大隈伯,喜得大隈伯一只脚跳起来。既送了那幅画,这两盆珊瑚树就留在使署里。湘藩大概是借了来撑场面的,海子舆决没这样贵重的礼物送属员。”章四爷道:“怪道这般

夺目。七千块钱的代价……”

话没说完,忽见康女士同着两个女客,一个西装、一个日本擎,年龄都在二十左右,一路笑谈着,从左边房里出来,大约也是想看珊瑚树。两个女客抬头见了邹、章二人,即停了步,待转过身去,康女士笑着止住道:“这二位不是外人,我都认识的,没要紧。”一边说着,一边向邹、章二人行礼。指着西装的绍介道:“这位是福建的林女士。”又指着日本装的道:“这位是安徽许女士。”邹、章二人只得向这两个女士行礼。

两个女士经这一绍介,胆子就大了起来,不似见面时羞涩了,答了礼,也请问二人姓名。康女士也代说了。邹东瀛笑向康女士道:“我正找不着你,又不好进内室来寻,在这里遇着好极了。新房在哪里,请你引我们去瞧瞧好么?”康女士笑道:“你们男客,不去找男宾招待员,找我这女宾招待员干什么?我不知道新房在哪里。”章四爷笑道:“男宾招待员是些笨汉,哪里知道招待男客。贤者多劳,谁教你这女招待员,又和气,又能干,使我们男客,不因不由的都希望你来招待呢。”康女士耸着肩膊笑道:“像你这张会奉承人的嘴,可惜湘藩没请你来当招待员。”章四爷忙接着笑答道:“我若来当招待员,倒和你可以配成一对了。”康女士红了脸,轻轻的啐了一口道:“哪来的这般油嘴!是这么瞎说,看我可肯引你去瞧新房。”

邹东瀛道:“我没有瞎说,你非引我去瞧不可。”康女士将身一扭,也不答白,陪着两女士看珊瑚树。邹东瀛道:“你真不引我去么?”康女士回过脸来道:“是真不引你去,你便怎么呢?”邹东瀛装模做样的说道:“你若真不引我去,我就有对付你的办法。那时却不要怪我。”康女士掉转身来问道:“你说有什么对付我的办法?”邹东瀛摇头道:“那如何能说给你听。我又不是油嘴,又没有瞎说要和你配对,你何必不引我去,

定要我用法子来对付,弄得你后悔不迭呢?”康女士偏着头,想了一会道:“我倒不信你有什么对付的法子,你就使出来我看。我不怕,也不后悔。”邹东瀛故意正色说道:“真不怕么?

真不后悔么?此刻客没到齐,等到行结婚式的时候,中外来宾都齐集在这礼堂里,那时再请你看我对付的法子!”康女士听说得这般慎重,心里毕竟有些放不下,笑着说道:“你不要恐吓我。”随用手指着方才从那里出来的房门说道:“走这房里进去,过一个丹墀,那房门框上悬着一对大彩球的,不就是新房吗?你们自己不会去看,要我来引?”章四爷拍手笑道:“到底怕恐吓,一恐吓就说出来了。你认真问他,看他可真有什么对付的法子?”邹东瀛也笑道:“怎么没有法子?”康女士道:“有什么法子,你说,你说!”邹东瀛道:“这不就是法子吗?若没有这法子,你肯爽爽利利的告诉我听么?”康女士又啐了口,仍掉转身去了。

邹东瀛同章四爷走那房里进去,果见一个大丹墀,丹墀内堆着一座假山,细看那假山上的楼台亭榭,穷极精巧,里面都安了极小的电泡。章四爷道:“看这假山的形势,不是日光吗?

山顶上还有个湖呢。”邹东瀛道:“怎么不是。这湖叫中禅寺湖。你看这湖边的西式楼房,不也挂着一块小招牌,写着蝇头大的‘茑屋旅馆’四个字吗?就是这几条瀑布,也和日光的一个模样。”两个人正在看得出神,猛听得假山背后有女子说笑的声音,杂着脚步的声音,看看近了,二人避让不及,只得仍低着头看山。那些女子见有男客,匆匆的都走出去了,二人才转过假山,只见一个月亮门,门上悬一块横额,写着“明月清虚之府”六个字,从额上用彩绸覆下来,一边垂着一个大球。

走进月亮门,房中铺着五六寸深的金丝绒毡,看那陈设的几案,是一个客厅的样式。章四爷道:“我们上了康女士的当了。这

哪里是新房,不是个女客厅么?这圆桌上还有吃剩了的烟茶呢。”邹东瀛四围看了看笑道:“没上当,新房还在里面。那大穿衣镜背后,不是有张门吗?这朱湘藩不知在哪里捞了一批冤枉钱,才能是这样的挥霍。”章四爷道:“还有哪里,怕不是我们大家的膏血!老袁不照顾他办飞机,我们今日恐怕没有这热闹看。”邹东瀛笑着点头,走近穿衣镜一看,只见一条猩红的暖帘,悬在那里,闪烁得人眼光不定,原来是大红素缎,用金线平了两条龙在上面,因此光彩射人。

邹东瀛正要撩门帘进去,忽听得里面还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忙停了手,退了两步,轻轻对章四爷道:“里面还有女客。

幸而没有鲁莽。”章四爷道:“可恶康国宾不引我们进来,难道就这么退出去吗?且莫管他什么女客,让我悄悄的撩开门帘看看。”蹑手蹑脚的走到房门口,撩开一线缝向里面张时,哪有一个人影!将头伸进去一看,哈哈笑道:“你活见鬼!还有女客在哪里呢?”门帘一撩,已跨进房去。邹东瀛跟进房,诧异说道:“分明听得有女人的声音在这里说话,怎的连影子也没有了?你看湘藩这东西多坏,这张床也不知是在哪里定造的,完全是一个诲淫的幌子。”章四爷看这床有五尺来宽,六尺多长,一块和床一般长大的玻璃砖大镜子,嵌在后面,照得人须眉毕现。镜框上面,雕刻着双凤朝阳的花样,那四只凤眼,及中间的太阳,都安着电泡。那垫褥下的钢丝绷,是一种富有弹力的,和汽车上的坐垫相仿。一头堆着一叠五花十色的被毯,一头堆着一叠绒枕,下面的和床宽仄一般,有五尺来长,上面一个小似一个,顶上的仅有七八寸长。章四爷笑道:“这枕头才是稀奇,夫妻两个怎用得着这么多?”邹东瀛大笑道:“你看尽是枕头的吗?”章四爷翻开看了看,也大笑起来。邹东瀛回头看见一张西洋螺旋椅,才坐下去,不觉哎呀一声。章四爷

忙问怎么?邹东瀛攀着两边扶手,立起身来道:“你来尝尝这种滋味看。”章四爷看那椅,形式和平常睡椅差不多,只垫坐的地方,好像比平常略高些,望着发怔,不敢去坐。邹东瀛道:“野史上说隋炀帝有一种御处女的椅子,大约就是这一类东西。怪道康国宾不好意思引我们来看,原来湘藩这般不长进,新房里陈设这么些器具。”章四爷道:“你坐上去觉得怎么?

如何外面一点也看不出什么奇异来?”邹东瀛道:“外面若看得出,也不为奇异了。你又不是处女,上去坐坐何妨呢。”章四爷出了一会神,有些不信,真个背过身,往下一坐,也禁不住哎呀一声,喊了出来;靠尾脊骨的地方往上一起,两脚不自主的,被底下伸出两个踏蹬一般的软东西抵住两个膝弯,高高的举起,往两边分开。章四爷穿着西装礼服,下衣紧小,被这一分,两股已裂开了寸多宽的缝,邹东瀛在旁看了这情形,笑得弯腰跌脚。章四爷骂道:“你还笑,不快拉我起来!”邹东瀛笑得喘不过气来,指着两边扶手,做手势教他攀住往上挣。

章四爷攀着一用力,不料两腿更被举得高了,哪里挣得上来呢!

邹东瀛看了,更笑得捧住腹叫肚子痛,章四爷不敢再用力了,问道:“你刚才坐了,怎么上来的?不要只管笑,若有人来了,看着像个什么呢!”邹东瀛只得极力忍住笑,走近前看了看说道:“我刚才坐下去,就觉得不对,底下这两个东西还没伸出来,我已攀着扶手,立起身来。等我来用力按住这个东西,不教它往上举,你就好攀着扶手起来了。”果然一点力也不费,章四爷站了起来,跳离了那椅,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看那两个东西,仍缩入底下去了,走过去,踢了两脚骂道:“湘藩真是无赖!买了这种器具,还不知安着什么坏心呢。”邹东瀛道:“他没有隋炀帝那般势力,哪来的许多处女给他御?你刚才没见着你自己的模样,真是难看呢。”说着又笑。章四爷道:“

我如何没见着?这橱门上的镜子,不正对着这椅子吗?”邹东瀛看那镜子里面,真是显然看得清楚。

章四爷看到镜门上没锁,顺手拉开一看说道:“怎得这橱没有底?”邹东瀛已看出橱后有张小门,将章四爷推开,跨进橱内,一手摸着那门上的小环,往怀里一拉,呀的一声,门开了,即觉得一股异香,扑鼻透脑。章四爷在后面推着道:“进去看看,这房子实在构造得好,”邹东瀛钻了进去,说道:“这里是一间浴室。此处还有张门,不知通哪里。”章四爷跟着钻过来一看,是一间小小的房子,半边铺着四叠席子,半边用磁砖铺地,放着一个西式白石浴盆,一个大理石洗面台。台上摆列许多化妆品,那股异香,就是从这些化妆品里面发出来的。

看化妆品的瓶子、盒子上面,尽是菊家商店的牌号,喊邹东瀛看,邹东瀛道:“我去年在菊家商店遇着他的时候,就看见他提了两大包。这上面摆着,只怕还不到十分之一。这里没什么好看,我们走这张门出去,看通到什么地方。我比你来得早,点心用过了多久,此刻腹中有些饿了。”章四爷看着表道:“呵哟!三点多钟了,我们出去罢,大约也要开饭了。他不能接了客来,教人挨饿。”邹东瀛推开了门,看是一个小院子,周围两三尺高的生垣,整齐清洁。生垣以外,便是大草场,有一条小鹅卵石路,通出大门。草场中有几个女客,在那里立着说话。见了邹、章二人,都背过身去。邹东瀛道:“是了,方才我听得在新房里说笑的,必就是她们。因听了我们在客厅说话的声音,知道是来看新房的,也是从我们走的这条路,回避到这里来的了。”章四爷点头道:“我们又从哪里出去呢?”邹东瀛没回答,就听得浴室里有脚步声,只见康国宾跑来笑道:“你们还在这里吗?外面请客坐席,男招待员哪里没寻遍,还不快去!我们女客,也有几个不见了。”邹东瀛指着草场里笑

道:“那里不是女客吗?”康国宾看了喜笑道:“是了,是了。”接着高声唯了几唯道:“诸位姐姐,快请进来坐席,你们怎的都跑到那里去了。”几个女客答应着,低头向小院子走来。

康国宾催邹、章二人出去,章四爷道:“新房里不是有女客吗?

教我们打哪里走呢?”康国宾道:“女客都坐席了,只管走新房出去。”二人遂回身走入新房,只见许、林两个女士,立在那风流睡椅旁边出神,邹东瀛忽又想起章四爷那高耸尊臀的情景来,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笑得两个女士飞红了脸,不好意思。二人走出新房,那男招待员已迎面走来,接着二人笑道:“各处都找遍了没有,我料着二位必在新房里,请快去坐席!”邹东瀛问道:“新郎还不曾回来吗?”招待员道:“没有。

好在时间还早。”二人随着到一间大客厅,只见四张大长餐桌,丁字形摆着,已围坐了二十多人,都低着头在那里吃呢。主席空着没人,听客自便,拣位子坐着,也无人推让。开上来的莱,是中国的燕席,用西式的盘碟,每客一份,随坐随开。大家吃至掌灯时候才散席,都诧异朱湘藩到这时分还不回来。客中有来得早的,整整坐了一日,都已疲惫不堪。大家议论,不知朱湘藩发生了什么事故,到哪里去了。海子舆本说了来的,也不见来。正在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只见那招待员走了进来,对大众拱了拱手道:“敝东叫我来,向诸位先生道谢。本来订了今日午后八点钟行婚礼的,方才菊家来信,新娘装扮都已完备了,忽然得了急病,不省人事,今日万不能成礼,须俟病好了,另行择吉完婚。敝东此刻也因身体不快,迟日当亲到诸位先生尊府道谢道歉。”众客听了,都代替朱湘藩扫兴,也猜不透是真害病,还是另生了什么枝节,没话可说,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回去。

看书的人看到这里,可猜得出毕竟为了什么事?鹤子迟不

病、早不病,难道真有这么凑巧,偏偏等到装扮都已完备的时候,忽然害起急病来?这里面的原因,说起来真话长得很,细细的写出来,可见得凡事一得意狠了,便有意外的失意伏在后面。朱湘藩自花了五千块钱,与鹤子定情以来,十拿九稳的以为鹤子是自家的人了。不特朱湘藩是这般心理,当时人凡知道这事的,没不是这个心理。因见鹤子的父亲高山雄尾,是一个纯粹势利的小人,一心想把女儿嫁个有钱有势的人。前几回书中已经说过了,朱湘藩是他父女最中式的,去年年底,借着事故,一敲就是五千块,如何叫他父女不满意,不尽力巴结?新年中,没一夜不留住朱湘藩歇宿,零星竹杠,又不知敲过了多少。朱湘藩正愁薪水小了不敷应付,那凑趣的飞机交涉,应运而生,绝不费事的和海子舆分了两万块钱。但是海子舆只拿出一万二千块钱来,将两盆珊瑚作价八千元,定要朱湘藩受了。

朱湘藩横竖是得了意外之财,又不要自己拿出钱来,巴结上司的勾当,哪有不愿意的?自得了这一万二千块钱,便决心将鹤子讨进门来。和高山雄尾计划停当,纳了三千元聘金,喜期定了二月初十。朱湘藩日子已近,忙着料理,有好几日没到菊家去,谁知事情就坏在这几日上。

这日是二月初三,天气晴暖,高山雄尾因为女儿就要出嫁了,她有个姑母住在群马县,不能不趁这时候,带着她去探望探望。他姑母姓山本,是群马县一个式微的士族。日本的士族,在维新以前,都是极煊赫的,对于平民,可自由杀戮,没有禁止的法律。惟士族方有姓氏,代代相承,平民都是没有姓氏的。

明治讲究维新的时节,因设警察,造户口册,对于这些没姓氏的平民,不便识别,才临时勒令他们随意择一两个字做姓,如三菱、三井、大仓之类,都是临时眼中看着什么,便说是姓什么。那些原来有姓的士族,很瞧不来这班平民,阶级严得厉害。

物极必反,近几十年来,日本的富户,平民占十分之九,士族一日式微一日,平民倒瞧士族不来了。但士族虽然是式微,自己的身分却仍是不能忘掉,和平民对亲的事很少。高山雄尾的姐姐,因容颜生得俏丽,才巴结嫁了个士族。过门不上几年,丈夫就死了,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山本吉泽,二十四岁了,在京都帝国大学读书。女儿荣子十八岁,遗腹所生,只在群马县的高等小学校毕了业,即在家中,请了个家庭教师,教授刺绣。

山本吉泽有个同学,是埚内侯爵的养子,叫埚内秀吉,和山本吉泽同年,生得仪表魁伟,情性不羁。埚内侯爵最是钟爱他,他却很知道自爱,无礼非法的事,绝不胡为。在学校中,就只和山本吉泽说得来,逢年暑假中,不是山本吉泽去埚内邸,便是埚内秀吉来山本家,住到要开学了,才归家检点行李,仍约了日子同行。这回年假期满,山本吉泽忽然生起病来,不能依约的日子同走,便托埚内秀吉到学校的时候,代替请假。埚内秀吉在学校住了几日,没有山本陪伴,很觉得寂寞难过。日本帝国大学的功课,只有进去的第一年异常繁难,稍肯用功的人,决不愿意缺课。到了第二三年就很容易了,上课的时间很少,自己研究的时间多。因为学问高深了,不尽是可由教员口授的,全靠自己多购专门书,细心参考,有不能领悟的地方,等上课时质问。因此一星期,至多不过十多点钟到讲堂上课。

就是在规定上课的时间,你若没什么疑问,或正在研究别种功课,不能丢开,便不上课,也没要紧。帝国大学的教员,不像各中学各高等的,上课时拿着名簿点名,一堂学生是这么讲,一个学生也是这么讲。只要你受试验,成绩不差,终年不上课也不问。埚内秀吉既觉得寂寞难过,打了个电报催山本快来。

山本的病没好,他母亲不教动身,回了个电。埚内再忍不住,坐火车亲来山本家看病。

这日正是二月初三,高山雄尾带着鹤子先到了。鹤子的容貌,艳丽惊人是不待说,近来姘上了朱湘藩,得了些极时髦、极贵重的衣服,装扮起来,更觉鲜明得和一颗明星相似。埚内秀吉来时,没回避得及,见了面,山本吉泽连忙绍介了。他父女听说埚内秀吉,脑筋中早就记得曾听说过,便是侯爵的养子,只等老侯爵一死,立时世袭,便是千真万确的一位侯爵。登时父女俩颗心,不约而同的打算,应该如何的表示,才显得通身三万六千毛孔,孔孔有一团媚态呈献出来。可是作怪,父女俩一般的献媚,埚内秀吉的眼光只单独看了鹤子,略略的问了几句山本吉泽的病情,即回身和鹤子说话。鹤子虽在稚年,久在东京热闹场中,惹得一般青年趋之若鹜,目笑眉语,欲擒故纵手段,习之有素。埚内秀吉正当学生时代,不曾多和女子接近,偶然遇了这样见所未见的娟秀小女儿。对于自己又格外的崇仰,埚内生性本来倜傥,没有贵族家拿腔做势的恶习,同鹤子说不了几句话,即发生了恋爱的萌芽。山本吉泽母子,虽没高山雄尾父女那么势利,然像埚内秀吉这般人物身分,自是很希望鹤子能得他的欢心,一成了夫妇,自是活活的一位侯爵夫人。

当下见了二人说话的情形,知两边心理,都很接近。

日本男女交际的习惯,与中国完全是不同,稍有身分的人家,都模仿西洋风气,不似中国女子,一遇面生男人,即羞缩得不成模样。近年来日本贵族,也时常开园游会、茶话会,男女杂沓,即初次见面的,但言语相投,男女二人双双携手,拣僻静的地方叙话,在旁边人见了,并不注意。埚内秀吉既爱了鹤子,又毫无滞碍,自己是没娶妻的人,便背地里问山本吉泽,鹤子已许了人不曾。山本吉泽不知道有朱湘藩这回事,说不曾许,接着还夸张了鹤子许多好处。埚内秀吉即想托他作伐,忽转念贵族与平民结亲,自己是个有新知识、新思想的人,却不

计较,只怕父亲老侯爵脑筋太旧,不能许可。一个人踌躇了一夜,想不出一个计较来。

不知后事如何,下面再写。

第二十六章

硬赖婚老龟翻白眼遇故欢小姐动芳心

却说埚内秀吉翻腾了一夜,没有想出计较来。次日高山雄尾便说要带着鹤子回东京去,埚内秀吉慌急起来了,和山本吉泽商量道:“我心中很爱恋你表妹,想托你向她提出求婚的话,又虑家父不许可,这事你说当怎么办?”山本吉泽道:“这不很容易办吗?我和老伯交谈过多次,看他老人家,并不十分拘执的人。又素来钟爱你,无论什么事,皆不曾拂过你的意思。

这事你委婉些去要求,决没有不许可的。”埚内秀吉道:“寻常不关紧要的事,父亲钟爱我,自然不拂我的意思。这贵族与平民结婚的事,在脑筋旧的人看了,说关系不仅在身分和名誉,简直坏了血统,将来传下去的子孙,都变贱皮贱肉贱骨头了。

这种话,我曾听他老人家闲谈过,因此料他决不能许可。”山本吉泽道:“何妨去要求试试看。实在不许可时,我再替你想办法。只见这种贵话的话,我终是不服的。我母亲就是平民。”埚内秀吉忙答道:“这是旧脑筋人说的话,我们如何能认为有道理,你却不可多心。”山本吉泽笑道:“我怎会多你的心,你此刻就归家去要求,看是怎样。我留表妹在此多住一日,我也得和我舅父商量商量,看他也有什么滞碍没有。”埚内秀吉道:“不错,先把这方面说妥,是要紧的事。”

山本吉泽即留住高山雄尾,把埚内秀吉要向表妹求婚的话

说了。高山雄尾喜得四肢无力,登时将朱湘藩订的二月初十结婚的事,丢在九霄云外去了,一口答应,丝毫没有滞碍。心中自幸不曾鲁莽,没一到就将这事说出来。山本母子若知道鹤子已有了人家,必不能再替埚内作合了。山本吉泽见舅父已承诺,没有滞碍,照着话回复埚内。埚内立时动身。

原来埚内侯的邸宅,就在群马县,离护国寺蚕桑学校不远。

埚内秀吉雇了一辆人力车,几分钟就到了。见了老侯爵,请过安,立在一边,掌不住一颗心只管上下的跳,在路上打算陈说的话,一句也不敢说出口。还是老侯爵问去学校没几日,怎的又回来了?埚内秀吉被问话时的严厉样子慑住了,更嗫嚅半晌,不好从哪一句说起。老侯爵有些疑心,连问什么事,是这么要说不说,又是没钱使了吗?埚内秀吉道:“不是,有个极好的女子,儿子想和她约婚,特回来请示的。”老侯爵听了大笑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快说出来,那极好的女子是谁,只要真是极好,我没有不许可的。”埚内秀吉道:“儿子不敢欺瞒,那女子真是极好。她父亲名高山雄尾,她的名子叫鹤子,住在东京。”老侯爵道:“高山雄尾这名子,从没听人说过,是干什么的?华族吗?贵族吗?”埚内秀吉道:“那却不是。”老侯爵道:“然则是士族的了。”埚内秀吉道:“儿子以为族类没有关系。”老侯爵道:“男女配偶,族类还没有关系,要什么才有关系?普通平民,你能查得出他是什么根底?族类不同,任凭那女子如何好,是万分使不得的!你年轻人,见识不到,只要生得齐整,对你亲近亲近,你就花了心,什么都不问了。你不见市川子爵,娶了个妓女莲叶,惹起众贵族轻视,不和他往来的事吗?没有根底的平民,和妓女有什么区别?我若糊涂许可你,娶了家来,将来反害了你,不能在交际社会中占一席位置。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专心去学校里上课,毕业之

后,还愁没有门当户对,才貌两全的女子来与你结婚吗?”

埚内秀吉知道要求无效,再说下去必然生气,便不敢置辩,退了出来。心想:山本吉泽说了,实不许可时,再替我想办法。

他的脑筋比我灵活,必已有了办法,才对我是那么说,且去和他商量。即拜辞了老侯爵,回到山本家。见鹤子父女尚在,心里又高兴了些,悄悄的将要求情形告知了山本,问还有什么办法。山本道:“不必想什么办法,你此刻在没有主权的时代,婚姻的事自然应得老伯许可。等到你自己有了主权,不听凭你和谁结婚吗?”埚内道:“等我自己有主权,不知还得多少年,不害了你表妹等的苦吗?”山本道:“她于今年纪尚轻,就再等三年五载,也没要紧。不过你此刻须把聘下定了,将来没翻悔的事,便不妨教她多等几年。”埚内道:“我岂是无聊赖的人,关系人家终身的事,怎能随意翻悔?我一言为定,将来头可断,此事不能更改。”山本即将高山雄尾和他母亲请了来,坐在一块,正式提议婚事。埚内从手上脱下个钻石指环来,双手递给山本道:“就请你做个证婚人,不拘什么指环,请交换一个给我。并希望你说明,替我担保永不改悔。”山本也用双手接了指环,向高山雄尾说道:“表妹手上带的指环,请拿来,做个互换的物证,我担保五年之内,正式完婚。若五年尚没自主之权,便做外室的办法,暂行赁屋成礼居住。埚内秀吉在哪一日袭爵,便哪一日迎表妹归侯邸。”高山雄尾诚惶诚恐的连连说好,起身在鹤子手上取下那朱湘藩的钻戒来,也交给山本。

山本立起身来,一手拿着一个,站在房中间,教埚内秀吉站在右边,高山雄尾站在左边,山本赞说了几句吉利话,先向高山雄尾鞠了一躬,把埚内的钻戒交了,转身向埚内也是一般,埚内与高山复对行了礼。大家又道喜道谢,热闹了一会。朱湘藩自以为到了口的肉,就是这么一热闹,变了卦了。高山雄尾带

着鹤子回东京,心满意足,只商量如何对付朱湘藩。

朱湘藩径到初十日,一早用过了早点,派了去迎接林巨章的马车。一切手续都布置就绪了,才抽空坐着汽车,带了军乐队,到菊家商店来,算是个亲迎的意思。汽车走得快,先到了,以为这时的鹤子,必已妆成了新嫁娘的模样,坐在房中等候亲迎。谁知一进门,即看见高山雄尾的脸色,很带着愁烦的样子,一个人坐在房中,装作没看见朱湘藩的,也不起身。全不似平日,只看得见影子,便张口笑着等候。朱湘藩照例一来径到内室,不在店房中停留。鹤子自与朱湘藩生了关系,也不大在店房中坐,怕朱湘藩见了不高兴。朱湘藩这时虽见了高山雄尾那不快的脸色,也没注意,径走到内室,只见关着门,寂静静的,低声叫了两声鹤子,没人答应。正待推门,高山雄尾一步懒似一步的,耸着一边肩膊走了过来,有声没气的说道:“还在这里叫鹤子,鹤子已不在这里了。”朱湘藩一听这般冷话,又见这般冷样子,心中万料不到遭此种待遇,立时又惊又气,急得一身冰冷,呆呆的望着高山雄尾,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定了定神问道:“你这话怎么讲?她不在这里,到哪里去了?就在今日的喜期,难道此刻还有工夫往别处去吗?”高山雄尾做出不理会的样子说道:“什么喜期,你这话我不懂得。”朱湘藩急的跌脚道:“你害神经病吗?分明将女儿许给我,约了今日结婚。我忙了几日,一切手续都办妥了,我此时特来迎接,如何忽然将女儿藏起来,想和我抵赖?这道理怎么说得过去!”高山雄尾道:“我何时将女儿许了你,有什么证据,证婚人是谁,你自己害了神经病吗?”

正说话时,外面军乐队到了,吹吹打打起来。高山雄尾忙跑出来扬手,军乐队不知就里,都停住了。这时候的朱湘藩,真急得恨无地缝可入,疑心高山雄尾是想借此多需索礼金,拼

着多花几个钱,好事是总得成就的。不过看他这装模作样的神气,须得慢慢和他讲生意似的,要时候耽搁,且派个小使归家,说改了夜间八点钟行结婚式,因白天的时间与新娘的生庚犯冲。小使去后,把高山雄尾拉到里面,说了一大堆的好话,如嫌以前的三千元聘金轻了,看要增加多少,尽好商量,不能不承认,说是没将女儿许我。高山雄尾一口咬定道:“我只一个女儿,早已有了婆家,婆家的门户并且高贵得很。哪里再有个女儿许给你呢?”朱湘藩伸出手上的指环来道:“你如何还要抵赖,这指环不是你女儿和我约婚时交换的吗?”高山雄尾连看也不看,摇摇头道:“这种指环,到处有买,知道你是从哪里买来的带在指上。我女儿今年一十八岁,不曾带过这种贱价的指环。这算得什么证据?”朱湘藩见他是有意图赖,并不是借题需索,忍不住骂道:“你怎的直如此没有天良!我不上三个月,在你女儿身上用了一万多元。你不许我,不能怪你,害得我什么都预备了,才忽然赖起婚来。你叫出你的女儿,我和她三面对质!”高山雄尾冷笑道:“我女儿是侯爵的未婚夫人,你可够得上叫她出来对质?我不认识你是什么人,你再在这里胡说,我女儿名誉要紧,我才不答应你呢!”朱湘藩听了恨入骨髓,但神智已经昏乱,想不出对付的方法来。只口头和他辩论,他一口咬定了不承认,鹤子又不能见面,是辩论不出结果来的。只得忍气吞声,出了菊家商店,打发军乐队回去,自己坐着汽车,风驰电掣的到公使馆来,找海子舆设法。

不一刻,到了使署,海子舆正更换了衣服,打算动身到朱家吃喜酒。一见朱湘藩进来,颓丧之气现于满面,即问这时候怎的还有工夫到这里来?海子舆这一句话,问得朱湘藩心里如利刀刺得一般的痛苦,两眼不由得扑簌簌流出泪来,悲声说道:“今日的事,公使若不能设法替参赞出气,参赞无面目见人了!

”说完,抽咽不止。海子舆惊问怎么?朱湘藩把亲迎时的情形说了。海子舆道:“这就是意外的奇变了。你不是曾对我说过,他父女没遇着你的时候,就立志想嫁个有钱有势的中国人吗?

你又说他父女非常欢迎你,往来了两个多月,亲密的了不得,没有丝毫障碍,怎的一旦变卦得这样快?这样离奇的事,你教我怎生替你出气呢?你本也信用他父女过份了些,一个证婚人没有,三千五千的送给他,连收据都不问他要一张。于今他不讲天良,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有什么法子向他理论?”朱湘藩道:“谁知他父女有这样刁恶!一个做小买卖的商人,有这般妄为的胆量!欺诈取财的事,每每没有证据。然法律上不能因没有充分证据,便概予驳斥,不许控告,也要看控告人与被控告人的身分说话。”海子舆道:“法庭自是这样,猜情度理,你若没得菊家许诺,定了今日结婚,你又没害神经病,无端准备种种的结婚手续做什么?他父女欺诈取财的罪,告到法庭,决没有什么办不了。不过我们在这里当外交官,一举一动,关系国家体面。就是我使署的一个火夫,也不能教日本的直达吏来传,也不能许他去法庭和人对质,受日本法庭的裁判。你是我使署的参赞,和一个小买卖商人起这种不体面的诉讼,纵不怕皇上见罪,他们学生知道了,又要闹出风潮来。”朱湘藩道:“然则参赞吃了这么大亏,就善罢甘休不成?那么使署的人员,听凭一个小买卖商人尽情欺负,便是图财害命,也要顾全国家体面,忍气不做声呢?”海子舆笑道:“你不要气急了,不讲情理。我使署如果出了图财害命的事,我自然知道向他政府交涉,没有容易让步的。你这事,难道也教我去向他政府交涉吗?”朱湘藩道:“我真不甘心!请公使把我的差撤了,我拿着平民的资格,去法庭控告,那就与国家体面无干了。好在我的行李数日前已搬出使署,只要公使说一句撤差,便不算是

使署的人员了。”

海子舆笑道:“这点事,何用急得如此!我告你一个办法。

据我猜度,他父女必不是成心欺骗你。嫁你原是真心,但不知近几日内,你因忙碌没到她家去,她又姘上了个什么人,那个人的身分财力,必都在你之上,才容容易易将他父女的心翻转过去。若明说和你悔婚,料你决不承认,徒费唇舌,倒给你拿住了把柄。不如索性咬定了没有这么回事,横竖没有证婚人,便告到法庭,也是一件滑稽的婚姻案。”朱湘藩道:“公使猜度得一些不错。真假情形,我又不是个呆子,如何一点也看不出?当初要嫁我,确实没一些儿假意,今日高山雄尾忽然说他只一个女儿,早已嫁了人,是侯爵的未婚夫人,这话一两个月前从没听他父女提过。如真是什么侯爵的未婚夫人,岂肯那么倚门卖笑?”海子舆点头道:“知道是哪个倒了霉的侯爵,不知底细,偶然看上了她,赏了她一点颜色。在他父女的势利眼内,就看不上你了。你费几日工夫去调查,得着了实在消息,来报告我,再替你设法。只要真是贵族赏识了她,总有破坏的办法。如系下等人没有身份的,倒奈他不何。”

朱湘藩略有了些喜容,说道:“怎么贵族赏识了她,倒有办法呢?”海子舆道:“你还不知道日本贵族的性质吗?像他父女这种身分的人,不是设成骗局,怎得他们贵族垂青?调查实在了,你不妨直接去见他,揭破这事情的底蕴,你看他贵族的人,肯再和她往来吗?”朱湘藩道:“日本贵族就这么托大?京桥、日本桥的艺妓,不是一般的有贵族去嫖吗?商人比妓女总得高贵一点。”海子舆摇头道:“不然,艺妓是这种营业,身分随贵随贱,若是经我义父赏识的,寻常贵族去嫖她,还爱理不理呢。小买卖商人的女儿,哪里赶得上她,不过和秘密卖淫差不多。那赏识她的贵族,若听说已经许了你的,决不

会照顾她了。此刻你家里的客,不都在那里等着行婚礼吗?”

朱湘藩摇头叹道:“真教我没脸见人。一个个都发帖请了来,害得人家破费,一旦弄到这样,人家不骂我荒唐吗?”海子舆道:“你打算怎么去支吾那些客哩?”朱湘藩道:“我到菊家的时候,见高山雄尾的情形不对,以为是借题需索,那时就派了人回去,说改子夜间八点钟行结婚式,我于今实在不好意思回去。”海子舆道:“我替你打发个人去,只说新娘忽然得了急病,不能成礼,须等病好了,再择吉成亲。你就在这里,暂且不要回去。”朱湘藩道:“也只好如此。但是酒席都办好了,索性等他们吃过了酒席再说。不然,白教他们破费,连酒都没给他们吃一杯。”海子舆笑道:“你这一次的开销,大概花费得不少。”朱湘藩长叹了一声道:“连置办衣服器具及一应杂项,承公使的情,分给我的一万二千块钱,花完了一文不剩。前日还在中国药房林又怡那里,借了二千元,预备做今日的开销,幸还没动。这次飞机交涉,受尽了冯润林的气,受尽了众学生的气,还是公使肯格外成全,才得了这个数目。谁知受气得了来的,仍受气花了去。公使请替参赞想想,如何能就是这么肯甘心?”海子舆听了,也实在代他委屈,当时叫了个小使,告了一派支吾的话,教去朱家对招待员传说。朱湘藩就在使署纳闷。暂且放下,后文自有交待。

再说邹东瀛等到席散,归来大冢,已是夜静人稀。熊义拥着一个女子,美术学校的教员,名叫鸠山安子的,深入睡乡了。

前集书中,不是说熊义与秦次珠约了婚吗?何以此时又拥着一个日本女教员同睡哩?这其间有许多枝节,不是一言两语所能说完,且待我慢慢说来。

那次用早点的时候,邹东瀛不是看见熊义愁眉苦脸,端着牛乳只喝了两口,便放下来;问他为的什么,他只摇头不答应,

长吁短叹的,回他自己房间去了吗?他毕竟是为了什么呢?原来秦次珠自鲍阿根闹过警察署,熊义节外生枝,说了鲍阿根多少坏话之后,心里对于鲍阿根,已不似从前那般热。熊义更放出研究有素的媚内手段来,两个的爱情,看看的要恢复原状了。

秦珍惟恐女儿再出花样,当面和熊义说,把女儿许配他,草草订了纸婚约。熊义想就在日本行了结婚式,好终日住作一块,便于约束。秦珍说:“我只这一个女儿,出阁不能不要风光一点。亲戚六眷,一个不在此地,你也是单身在此,连朋友都不多,婚礼过于草率,我于心不安。等国内大局略定了些的时候,我们到上海去,再行婚礼。”熊义不好勉强,只得答应。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秦次珠要买手套,教熊义同去三越吴服店。熊义本和秦次珠定了个口头契约,秦次珠无论要去什么地方,得教熊义同走,除父兄外,非得熊义许可,不能和别的男子说话,凡来往书信,须交熊义检阅。两个先定了这口头契约,才正式约婚的。这时秦次珠要买手套,只好陪着同去。在电车上,熊义非常注意,惟恐有鲍阿根同车,却好径到三越吴服店,并没见有鲍阿根的影子。此时的三越吴服店,正新建了极宏丽的楼房,生意比从前扩充了数倍,买货物的、看陈列品的,自朝至暮,总是摩肩接踵,比菊家商店还要拥挤得多。熊义带着秦次珠到第二层楼上,熊义因人多走不动,教秦次珠跟在后面,自己在前,用手分开众人,挤到专卖装饰品的所在,看宝笼内摆着各种各色的手套,回过头来,想指点给秦次珠看,只见许多日本男子,老的、少的、村的、俏的,团团围住自己,没一个是秦次珠。忙颠起脚,将两眼伸出日本矮鬼的头顶上,四处一望,只见人头纷纷乱动,有朝里的,有朝外的,也没看出谁是秦次珠。熊义着急起来,心里埋怨秦次珠何必定要到这新改门面拥挤不通的店里来买手套,于今挤散了,教我回哪里

去寻找?侧着身体,仍向来路上,边走边向人丛中探望。直挤到楼梯口宽阔地方,只见秦次珠靠栏杆立着,也用眼四处张望,一眼看见了熊义,即走过来埋怨道:“你只顾往前面挤,也不管把我丢在后头跟不上。我挤了会,挤不进去,懒得再挤了,索性退出来,拣宽阔地方立着,知道你不见了我,必寻到这里来。”熊义道:“手套哪里没好的买,你偏要跑这里来,却不能怪我。这回你在前面走罢,也用不着挤,只跟着他们,慢慢往前走就是了。买装饰类的所在,就在前面。”秦次珠摇头道:“不在这里买了。京桥、银座,多少洋货店,随便去哪家,都不似这般挤得人一身生痛。”熊义道:“不在这里买,我们就出去罢。”秦次珠点点头,让熊义先下楼,自己跟在后面。熊义和秦次珠闲谈着,一步一步下至楼底。偶回头往楼口上一望,觉得一个很面熟的脸,往栏杆里一缩,再赶着看时,已不见了,仿佛那脸,和鲍阿根十分相像。即时气往上冲,一转身三步作两步的往举上窜。秦次珠惊得脸上变了颜色,连喊:“又上去干什么?”熊义哪里肯睬!窜到楼口,立住脚,睁开两只铜铃眼,猫儿寻耗子一般。不知寻着了没有,下文分解。

第二十七章

二姨太细说丑家庭老糊涂偏护娇小姐

却说熊义看见一个很像鲍阿根的人,免不得要调查一个明白。谁知跑上楼去,伸长脖子望一会,又蹲下来望一会,没有看见。跑下楼向秦次珠道:“你又和那洋奴说了话吗?你什么要买手套,分明约了那洋奴到这里来会面,怎的倒把我拉了同来?特意显手段,做给我看么?”秦次珠道:“放屁!什么洋奴,哪里?你见了鬼呢!”熊义道:“你只当我瞎了眼,还要赖!你们去会面罢,你就去和他同睡,也不干我的事。只把婚约退给我,不怕天下的女人死绝了,我也拼着鳏居一世。”说着,头也不回,匆匆走出了店门,到停车场等电车,电车一到,即跳上去。才拣了一个座位坐下,抬头见秦次珠已立在面前,拿着淡红手巾拭泪,熊义也不理她。电车猛然开了,秦次珠不曾拉住皮带,又穿着高底皮靴,立不住脚,身子往后一倒,亏得一个日本男子手快,顺手拉住了秦次珠的衣襟,不曾躺下。

秦次珠立起身来,谢了那日本男子一声,一手拉住皮带,用靴尖朝着熊义的小腹,使尽平生之劲踢了一下道:“你又不是个死人,也不让点位子给我坐!害得我倒在人身上,由人家捏手捏脚的,你的面子多光彩呢!”熊义被踢了这一下,也生气道:“你也知道怕人家捏手捏脚吗?只要捏得你快活,于我的面子,有什么不光彩?”秦次珠娇养惯了的人,在父母跟前尚是

使性子,毫无忌惮,哪里受得了熊义的抢白?也不顾电车上许多日本人笑话,举起手中银丝编成的小提包,在熊义头上就是一下打去,打得提包内的小梳子、小镜子,还有些零星物件,满电车四散飞舞,泼口大骂道:“狗娘养的杂种崽子,谁希罕你这当忘八没志气的男人!你有本领,能在电车上管教老婆,我这条命,就和你拼了也没要紧。”将提包一撂,揪住熊义的衣,气得两眼都红了。熊义这时候的气,也就恨不得抽出刀来,一刀将秦次珠杀死。但毕竟自己是个男子,不能和女子一般不顾体面,知道秦次珠的性格,越是和她对抗,她越冒火,立时可以不顾性命,闹个天翻地覆。只一退让,不用言语去顶撞她,由她发作几句,她自然会收威,闹不起劲来。再看满电车的人,都张口笑着看闹,只得极力忍耐住性子,乘着秦次珠伸手揪衣的时候,立起身腾出坐位,一面纳秦次珠坐下,一面弯腰拾起提包梳镜之类,说道:“你有话不好去家里说,要在这上面,惹得外国人笑话!”秦次珠见熊义倒让位子给自己坐,又拾起掼下去的东西,果然,一腔愤火,如汤泼雪,低下头不做声了。

经了一个停车场,即起身下车。熊义道:“就在这里下车,到哪里去哩?”秦次珠道:“不换过一乘车,还坐在这里,给人家看笑话吗?”熊义跳下车说道:“我要去看个朋友,你要回家,就在此等车罢。”将提包递给秦次珠,秦次珠伸手接了,想开口说话,两眼忽然一红,泪珠一点一点落在衣襟上,哽咽住了没说出。熊义不顾,拔步就走了,胡乱看了几处朋友,到夜深归家,纳头便睡。次日早起,越想越气闷不过,因此用早点的时候,邹东瀛一再问他,只不肯说。一连几日在家纳闷,没去秦家。

这日饭后,秦胡子的二姨太来了,进门就笑道:“你和我家三小姐。什么事又别气来了?一连几日,不到我家,害得胡

子好不着急。昨日就要大少爷来喊你,大少爷赌气,说不问三丫头的事,披了外套往外走,不知到哪里去了。到你这里来没有?”熊义摇头道:“没到我这里来。”二姨太道:“我也料他不会到这里来。”熊义道:“你怎的料他不会到这里来?”

二姨太抿着嘴笑,不做声。熊义道:“好奶奶,你说给我听,如何能料着不到这里来?他和我又没闹意见,这话从哪里说起呢?”二姨太笑着起身,走到房门口,两边望了一望没人,才转身凑近熊义的耳根说道:“我告诉你,你不要对三丫头说。

她若知道我说给你听了,又要去胡子跟前撒娇。”熊义道:“我怎么肯对她说。”

二姨太道:“这话有一星期了。那日的天气,下了点雨,胡子要大少爷去买南枣。大少爷说:‘今天下雨,你老人家要吃,三妹房里只怕还有些,她横竖没吃,暂且拿来,给你老人家吃了,明日天晴了,再去买来。’胡子没说什么,大少爷跑到三丫头房里,一看没人,在桌上找着平日放南枣的坛子,揭开一看,空空的没有南枣,只有一张字纸,搓作一团,放在里面。大少爷拿出来,扯开看上面的字,说写得歪七歪八,就是鲍阿根那西崽不知什么时候写了送到这里来,即约了那日来会面。大少爷气不过,将字纸收入袋中,看三丫头的皮靴外套都在房里,知道还不曾出去。跑到胡子房里,想把字纸给胡子看,胡子刚上床,教大姨太捶着脚睡着了。我见大少爷的脸色带着怒容,赶着问什么事,大少爷就说给我听。我劝大少爷不要生气,说给胡子听,胡子一定又要说是我们容不得三丫头,打通伙子排挤她,倒弄得扑一鼻子灰,左右是白说了。你还是去买南枣罢,等歇胡子起来,没得吃,你是没要紧,我两个又倒霉了。大少爷听了我这么说,也就忍住气不则声,披了雨衣往外走。伸手去推大门,推了几下推不动,好像外面有人抵住了。

大少爷力大,双手使劲一扯,就听得三丫头在外喊道:‘是哪个这么蛮扯,拗得我的手痛煞了。’拍的一声,门开了,三丫头拦门站着,脸上现出惊慌的颜色。大少爷见了生疑,说:‘三妹站在这里做什么?雨是这么下,街上又没有什么看的。’三丫头红了脸,没支吾出话来。大少爷听得墙角上有皮靴听响,像走得很急,一手把三丫头推开,走出大门一看,你说不是鲍阿根,还有哪个?他急急忙忙跑到墙角上,还大胆立住脚,回过头来看,一眼看见大少爷,大约也有些怕打,露出很慌张的样子,两脚打鼓一般的跑了。大少爷赶了一会,没赶上,恨得咬牙切齿的,回头看三丫头,已不在大门口了。胡子平日睡午觉,你是知道的,无论天大的事,谁去惊动他,惹发了他的瞌睡气,谁就得挨骂。大少爷那时大概是气齐了咽喉,一些也不顾忌,跑到床跟前,见帐子放下了,正待伸手去撩,大姨太在床上咳嗽了一声,忙停住下手。胡子就骂起来,说:‘我没叫你,你闯进来做什么?这么大的畜牲,一点规矩礼节也不懂得!

教你买南枣怎么的,买来了么?’大少爷说:‘我就是去买南枣,在大门口看见三妹又和那个洋奴说话。那洋奴还有写给三妹的信,现在我这里。’胡子听了,一蹶劣爬起来,从帐子缝里伸出手来,说:‘信在哪里?拿给我看!’大少爷忙从衣袋中摸出那信,交在胡子手里。胡子只略望了一眼,几下撕得粉碎,骂道。‘你放屁!这是什么信!我晓得你这畜牲,容不得三丫头在家,多吃了碗饭,无中生有的糟蹋她。你既看见她和人说话,为什么不把那人拿了,难道会飞了去不成?你容不得她么,我偏要把她养老女,一辈子不嫁出去,看你还想出些什么法子来陷害她。快给我滚出去!你以后敢再是这么,你搬往别处去住,算我没生你这个儿子。’大少爷当时气得哭起来,哪敢分辩半句,退到外面,就赌咒发誓,再不问三丫头的事。

前日三丫头同你出去,到了什么地方,你怎的不送她回来?”

熊义哼着鼻孔说道:“她还要我送什么?希罕我这个忘八没志气的吗?”二姨太道:“这话怎么讲?”熊义即将那日的事说了道:“我要不是因在电车上怕日本人笑话,我一下就把她打死了。”二姨太听了,用食指羞着脸,摇摇头笑道:“你不必在我跟前说这要面子的话,她不一下子打死你,就算天大的情分了,你倒说这么大话!仔细立春多久了,前两日还响雷呢。”熊义道:“打了她,不见得便犯了法。但她既是这么举动,我犯不着和她吵闹。怕世间上绝了女人种吗?她不希罕我这种男人,我更不希罕她这种下贱胚的女人哩。等再过几日,我的气醒了,去要胡子把婚约退给我。此刻我心里烦躁得很,胡子对我不坏,言语去激烈了,害得他呕气,问心有些对他不住。”二姨太道:“不能由你再等几日。三丫头前日一个人回来,和衣睡倒在床上,正和那日你们将鲍阿根拿到警察署去了一样,她脸也不洗,饭也不吃,只是蒙头盖被,朝哭到夜,夜哭到明。胡子见早晚没有她来请安,问我说三丫头怎么的,敢莫又是病了?我说怕是受了点凉,睡着没起来。你说我这话答错了吗?你猜猜那老昧糊涂的胡子怎么说?”

熊义道:“我知道他怎么说呢?”二姨太恨一声道:“他说三丫头病了,你是很开心的。我听了,就气得什么似的。说小姐病了,于我有什么好处,要我开心怎的?他说:‘你不是很开心,如何也不见你向我说一声?我自己要不问起,她就病死了,只怕也没个信给我。我看三丫头待你们也没什么不周到的处所,你们眼睛里,总多子她这个人。你们是这般存心,还痴心妄想养儿子呢?’我听了,又是气,又是好笑。大姨太在旁边说:‘我们养了儿子,也是你老人家的福气。我们当小老婆的人,没有儿子,连猪狗都不如。怎么教我们不痴心妄想呢?

’胡子听大姨太这么说,又怕她呕气,连忙说:‘我不是说你。

’我就问:‘不是说她,是专说我了。我什么事该倒霉?我不信三小姐是人王。又不是我害了她生病,什么事她病了,该我来挨骂?’我一边说,一边气得哭出来。胡子从垫被底下扯出块手帕子,要替我揩眼泪,我一手夺了,往地下一掼,说:‘知道是什么的手巾,不脏不净的,也拿来在人家脸上乱揩。’胡子又笑嘻嘻的,弯腰拾着,仍纳入垫被道:‘你怕脏,就自己拿手巾去揩。’接着教大姨太搀了,去三丫头房里看病。三丫头钻在被卧里面,胡子‘珠儿,珠儿’的总喊了十多声,三丫头才有声没气应了一句。胡子坐在床边,问长问短,三丫头不耐烦极了,问十句,没一句回答。胡子唉声叹气出来,要大少爷来找你,说你如何也几天不来?大少爷当面不敢回不去,出来就说:‘我再问三丫头的事,日前发下来的誓,也不许我!

’披着外套,不知到哪里去了一会,回家也不知在胡子跟前如何支吾。今日胡子又要我来,还教了我一派劝你的话。说三丫头年轻,可怜她母亲死得太早,娇养大的,是有些小孩子脾气。

你是个聪明人,年纪比她大,度量也应比她大,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因见你爱她,知道她的性资,才将她许配你。她就有什么事、什么话对你不住,你总得朝她老子看。她老子待你不错。”

熊义摇手道:“罢了,罢了,再朝她老子看,快要谋杀亲夫了。我才见过溺爱不明竟到了这一步!我今日不去,你回家只说没见着我。”二姨太道:“你不去不行。我来了这么久,回家说没见着你,在哪里耽搁了这久?胡子不教你吃他女儿的醋,他自己的醋劲才大呢。他老得和一条眠蚕相似,疲癃残疾的。来日本还好一点,你没看见,在内地的时候,管住我和大姨太两个,跟当差的多说一句话,就查根问蒂,看说了些什么,

没一个月不开革一两个当差的。我越见他是这样,越要逗着呕气。后来他禁止当差的,不许入中门以内,买什么东西,打发去哪里,都用老妈子传递。你说这哪里禁得了?他只有两只眼睛,还是模模糊糊的,两只耳朵,更是响雷一般的声音才能听得,怕他做什么?他一夜只能在一处睡,轮到我房里这夜,大姨太就打着锣鼓和别人睡,他也一点不知道。说起来,又是三丫头这东西可恶,嚼舌头都嚼把胡子听了。好笑,每夜三个人做一房,白天里也寸步不离。在签押房,要跟到签押房,就是在内花厅见客,我两个也要跟在后面,一边站一个,或是搔痒,或是捶背。人家都说是秦胡子欢喜摆格,其实是一肚皮的头醋。”熊义笑道:“你们本也太不给他的脸了。”二姨太道:“谁教他快要死的人了,还讨两个这么年轻的小老婆做什么?我们当小老婆的不是人吗?不应该有人欲吗?就一心一意守着他这一条眠蚕,也不见得有人恭维我们贞节,将我们做正太太看待。”熊义大笑道:“依你的话,凡是姨太太都应该偷汉子?”二姨太道:“世界上哪有不偷汉子的姨太太,不过有敛迹些的,人家不大知道罢了。像胡子这般年纪,简直是活坑人。看他两脚一伸,还能保得住我两个姓秦么?我两个在这里,固然是受罪,但他自从我两个进门,也没一夜不是受罪。”熊义笑得拍手打跌。

二姨太起身,催熊义同走?熊义道:“三丫头是这种情形,我又不是年纪老了,和胡子一样讨姨太太,为什么也要受这种罪?我不去。”二姨太太哪里肯依,拉着熊义往外走。熊义道:“教我去见了那丫头,如何说呢?难道还要我去向她赔不是不成?”二姨太道:“就向她赔句不是,也不算埋没了你们男子的志气。你没见胡子,六七十岁了,哪一夜不向我两个作揖打拱赔不是,我两个还不依他呢。走罢,我来了这么久,你什么

也没给我吃,我不要你向我赔不是,就是体恤你,等歇好向三丫头多赔一会。”

熊义被拉不过,只得同走,一直被二姨太拉到秦家。秦珍正等得着急,又要打发下女来催了。二姨太先走进房,秦珍放下脸问道:“有几步路,去了这么大半天。来了没有?”二姨太道:“姑少爷不肯来,费了多少唇舌。”秦珍不待说完,急忙问道:“我告你说的话,你说了没有?”二姨太道:“如何没说?不是照着你老人家的话说了,姑少爷怎么肯来。”秦珍把头点了几点道:“姑少爷是个懂情理的人,照我的话一说,我知道要来的。到三丫头房里去了么?”二姨太道:“没有,现在门外,要先跟你老人家请安。”秦珍道:“怎么呢?还在门外,又不早说!快去请进来。”

熊义立在房门口,都听得明白。他以为秦珍虽然年老,却还有些少年情性,最欢喜白昼与姨太太戏谑,常是一丝不挂,当差老妈子出入房中,毫不避忌。熊义恐撞着不雅,因立在门外,让二姨太先进房通知。此时听了说清,即跨进房。房中暖烘烘的,秦珍斜躺在一张豹皮安乐椅上,大姨太拿着一枝象牙雕成的小手,从秦珍衣领口伸进去,在背心里搔痒。见熊义进来,略抬了抬身躯,指着电炉旁边一张椅子道:“请坐下来,我很想和你谈谈。这几日阴雨连绵,空气分外潮湿。我这两条腿,每逢阴天就酸痛得很,像这样连日阴雨,更一步也难走动了。常和她们说笑话,我是已经死了半截的人了,只差了一口气没断。但是这口气一日不断,这颗心便一日不得安静。我今年六十八岁了,闰年闰月记算起来,足足有七十个年头,在旁人看起来,总说是福寿双全,恭维的了不得。殊不知人生到了七十岁,儿女都教养成人了,尚不能在家园安享,也跟着那些年轻没阅历的人,飘洋过海跑到日本来,混称亡命客,心身没

得一时安静,还有什么福气?简直是一个又可怜又可笑的人了。退一步说,亡命也罢,只要自己儿女听教训,眼跟前也落得个耳根清净。偏偏的儿子、女儿一般的都不听人说。三丫头的性格,你是知道的。我因她母亲去世得太早,丢下她无依无靠,怪可怜的。她小时候,身体又弱,虽有奶娘带着,到底不是亲生的。我又忙着办公事,没有闲心去关顾她。古语说:‘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她从小就没有好人去教育她,终日和那些丫头、老妈子做一块,都是逢迎她,奉承她的,她说的话,谁还敢驳她一个不字?后来我把她带在跟前,得闲的时候,教她认几个字,又见她言语举动,伶俐得可爱。大凡年老的人,总有些偏心爱护幼子,便不大十分去拘束她。我也知道,是有些地方待她特别一点。女儿不比儿子,至迟二十多三十岁,终要把她嫁给人家去,在家的日子有限。娘家的财产,无论有多少,不能和儿子平分。一出了阁,娘家的权利,便一点也不能享受。在家这几年,父亲就略为优待她一点,也是人情应有的事。像三丫头更没得亲娘痛爱她,我若再待她平常,凭你说,我心里如何过得去,如何对得她死去的母亲住?不料我待她好了一点,家里这些不要天良的人,都看了眼睛里出火,恨不得立时把三丫头排挤出去,自己破坏自己,无中生有,只毁得三丫头简直不是个人了。幸喜你是个明白人,不听那些闲言杂语。

换过一个耳根软的,见自己家里人都是说得活现,外边轻薄人再以耳代目的,信此诋诬,怕不说成三丫头一出娘胎就养汉子吗?我恨极了他们这些不要天良的,所以定要请了你来,将话说明你听,使你知道我们家里人破坏三丫头的原由,外面并没一点不好听的名誉。你待三丫头好,我很感激,她就有些不到之处,你总朝我看,是我不该娇惯了她。她的错处,就是我的错处。她也是个聪明人,你好好说她,自然会改过的。她这几

日因你没来理她,急得她水米不曾入口,日夜的哭泣,如何教我见了不心痛。你去看看她罢;我对不住你,此时说多了几句话,精神就有些来不及了,想躺一会儿,养一养神,不能同你去。”

熊义贮着一肚皮的气话,几日不曾发泄,时时计算,要和秦诊谈判,毁了婚约。此刻见面,被秦珍背书一般的背了这一大篇,倒不好从哪一句驳起,正是浑身是口也难言,遍体排牙说不出。

毕竟如何,下文分晓。

第二十八章

含妒意劝和成决裂遣闷怀热恼得清凉

却说熊义听了秦珍一大篇替女儿护短的话,心想:这种糊涂老儿,如此溺爱,也实在无怪秦次珠放肆。但一时不便说什么,且再忍耐几时,依着胡子的话,细细劝她几遭,看她改也是不改。若仍迷恋着那洋奴,那时却怪不得我了。想罢,也不说什么,起身辞了出来。走到秦次珠房里,秦次珠正坐在窗檐下对着镜台梳头,露出两只白藕也似的膀臂,左手握住头发,右手拿一把玳瑁梳子,在那里梳理。熊义进房,她只做没看见。

熊义也不做声,将身躯往湘妃榻上一躺,顺手拿了枝纸烟,擦上洋火,呼呼的吸,偷眼看秦次珠脸上,白纸一般的没一些儿血色,只两眼又红又肿,差不多要没了缝,眼泪还不住的往外流,脸上一道一道的泪痕,好像是因在梳头,两手不空,没用手帕揩去似的。熊义看见,心里也有些不忍,放下纸烟,从衣袋里抽出条手帕,立起来凑近身体,替她拭泪。秦次珠将脸避在一边,熊义赶着揩道:“你还哭,我又当怎么呢?你自己说,是我委屈了你,还是你委屈了我?”秦次珠用手支开熊义的手道:“我委屈了你,你不好不到这里来的吗?世界上哪里少了我这样的女人。我生性欢喜哭,不要你替我揩眼泪。”熊义道:“你只知道替自己想,不知道替人家想。前日在电车上,倘若是我对你那么拳打脚踢,你能是我这么容忍,一句话不说,倒

让位子给我坐,替我拾东西么?就说男女平权,夫妻平等,也要两边一样的,才能算是平呢。不能面子给你一人占尽,亏给我一个人吃尽。并且我待你,便凭你自己的良心说,面子还没给你占尽吗?换转来说,你待我也凭你的良心说,不是给我吃尽你的亏吗?你生长名门,不是不懂礼教的,这般倒行逆施的行为,应是你做的么?我一来不肯辜负胡子待我一片盛意,二来见你这种美质,暴弃可惜,特来尽一番人事,劝你回头。你是个天分很高的人,用不着唠唠叨叨的说。你此后真能忏悔,我决不牵挂前事。不然,我家中现放着一房妻室,何必又来耽误你,使你不能随心所欲哩。我两人成为夫妇,虽说一般的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实在是因已有了感情的结合,胡子于不得已的时候,才将错铸错的。你要不愿意,未定婚约之先,我和你立那三条口头契约时,你就应该不承诺。我那时知你的心别有所属,便不至将婚约定下来。我和你既没定婚,你的行动,怎么会干涉你?一边许了我,一边又去勾搭那东西,并且还要当着我,特意教我去做个见证一般,这种行为,你毕竟是个什么心理?”

秦次珠坐听熊义数说,低头一语不发,见问她“这种行为,毕竟是个什么心理”,才抬起头,用那可怜的眼光望了熊义一眼,想开口,忽又咽住,微微的叹息一声,仍把头低了。熊义看了这情形,说道:“你有什么话,何妨明说出来。到了这时候,还有说不出口的话吗?我看你平常不是不讲身分的人,鲍阿根一个洋奴,算得个什么东西?你是个金枝玉叶的小姐,怎便倾心到了这一步?这种心理你不说,我如何懂得呢?”秦次珠至此,又抽咽的哭起来。熊义又凑拢去,替她拭泪说道:“不要只管哭,你有话就说。若没有可说的话,我也不逼着你说。”

秦次珠接了熊义的手帕,自己揩干了眼泪道:“我还有什么可说,一言以蔽之,对你不住罢了。至说我倾心他,就实在不是。我纵下贱,也不贱到这样。我也有我的不得已。我若倾心他,也不急得如此了。”熊义点头道:“这话我却相信,但你有什么不得已?难道他敢逼着你?你又岂是怕人逼的?”

秦次珠道:“这话毋庸研究。总之你能相信我,不是甘心下贱,不是倾心向他,就得了。”熊义道:“我相信是相信,只是要问你一句话,你既不倾心向他,为什么又想跟着他逃走呢?”

秦次珠道:“你听谁说,我想跟着他逃走呢?”熊义道:“鲍阿根在警察署,当众一干是这般宣布,岂只我一个人听说。”

秦次珠冷笑了声道:“他要是这般说,与我什么相干?”熊义道:“他不仅凭口说,还拿着那些金器作证。金器是你送给他的,怎么不与你相干?”秦次珠道:“定要跟他逃走,才能送金器给他么?”熊义只是摇头道:“他一方面的话,虽不足信,你亲去巢鸭,在那西式房子后门口和他会面的情形,是我亲目所见的。还说不是倾心向他。我口里纵答应相信,心里终不免怀疑。”秦次珠望了熊义一眼,不觉露出些惊异的神色,接着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只我自己知道罢了。”说完,拿起梳子,掉转身,仍梳理头发。

熊义也回身躺下,拿起纸烟来吸。好半晌,终是放不下,又坐起来说道:“怎么谓之此一时,彼一时?你自己知道的是什么?何妨说出来,免得我心里疑疑惑惑。”秦次珠将梳子往桌上一搁,说道:“你自己就不明白,定要我说?我老实对你讲罢,你讨了我做女人,又想筷子在口里,眼睛望着锅里,给我知道了,我就不安心胡闹,也要胡闹着给你看看。二骚狐本是个骚婊子出身,马夫四爬子姘惯了的,昏聩糊涂的秦胡子买了她来,一进门就姘小子。她的行为,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

还和她搅得火一般热?你横竖不管脏净的,我就姘个把西嵬有什么要紧!”熊义跳起来道:“你这话真是冤枉,若弄得胡子知道了,看像句什么话!在这里讲,这里了的话,她对我有没有邪念,我不敢断定,我对她是……”刚说到这里,秦次珠抢着止住道:“够了,不要太洗得干净了。胡子又聋又瞎,你把他放在心上么?我的耳也不聋,眼也不瞎,是干什么事的?你后脑上没生着眼睛,自然还要说我冤枉。我生性是这么,情愿嫁一个极下等的人,只要对我心无二用,不愿嫁你这样的上等人,见一个姘一个!”熊义见秦次珠说得这般确凿,心里想想,也有些惭愧,恐怕她把时间、地点情形都说出来,便不再分辩了,只笑了笑说道:“这就难怪你,是情愿嫁鲍阿根,不是倾心向鲍阿根。原来有这么些不得已。”熊义这几句话本是为自己解嘲,秦次珠听了,登时气得那白纸一般的脸,红如喷血,捶胸顿是,嚎啕大哭起来。一脑青丝,本是披散了,不曾结束,一大哭,一乱动,更乱蓬蓬的,满头满脸,见了怕人,熊义也不劝解,坐在一旁望着。

哭叫的声音惊动了秦珍,他本合眼睡了,睁开来一看,房中没人,大姨太、二姨太都不见了。叫唤了几声,两个才笑嘻嘻的跑进来。秦珍生气问道:“我一合眼,你们就跑到哪里去了?是哪里这么高声大哭?”大姨太道:“三小姐和姑少爷合口,我两个去看为什么事。”秦珍蹙着眉头道:“怎么又吵起来了?三丫头这小孩,也太使性子了。来了也哭,不来也哭,真是个孽障。来!搀我去她房里看看。”

大姨太扶着到前面房里,只见秦次珠蓬头鬼似的,双手扭住熊义的襟袖,一头一头向熊义胸前撞去,熊义也双手握住秦次珠的臂膊,向两边避让。秦珍连忙喊:“珠儿,珠儿,你癫了么?这是什么样子,还不听我快松手。你这孩子,也真不听

话!”边说边走拢去拦扯。秦次珠打红了脸,横了心,哪里认得衰年老父,身子一偏,把秦珍撞退了几步,幸大姨太搀扶得快,恰好退到床跟前,一屁股顿落在床缘上,头一昏,眼一花,立时睡倒,口里哼声不止。熊义见了,不由得忿火冲霄,在秦次珠脸上就是一巴掌,实打实落,打得秦次珠更狂泼起来。熊义捋着衣袖,口里骂着不孝的畜牲,预备再打,二姨太、秦东阳都跑来拦住。熊义看秦珍还好,不曾撞伤哪里。血气衰弱的人,本来走快了一两步,就头昏眼花,哪里禁得撞碰。大姨太替他在背上捶捶,胸前摸摸,也就没事了。

熊义见秦珍没事,知道坐在这里,秦次珠还有得吵闹,趁着纷乱之际,一溜烟跑出来。归到家里,已是黄昏时候,正开上了晚膳,邹东瀛一个人在那里吃,遂坐下胡乱用了一点。邹东瀛忽然叹了声气道:“交游真不能不慎。处于今的社会,稍为实心的人,总难免不上当。”熊义道:“你因什么事触发子,发这么感慨?”

邹东瀛道:“有一次下午,我不是有几个朋友么,这里吃晚饭,还下了一会将棋的吗?”熊义点头道:“是呀,那回还来了个扒手,把他们的靴子都扒去了,弄得他们穿草履回去。”邹东瀛道:“你记得有个又瘦又长、谈吐很风雅的人么?他叫周之冕,做文章很是把能手。我和他交往了三四年,平日见他应酬周到,议论平正,思想高尚,办事能干,很把他当个民党的人物,大小的事,我都极肯替他帮忙。亡命到这里来,他手中没钱,我送了他二百块,又在朋友处,替他张罗了四五百。

在肯省俭的留学生,两年的学膳费,还用不了许多。他用不到三五个月,便一文不剩了。这手头散漫,少年人本不算坏处。

我不待他告艰难,又替他张罗,并多方安慰他。他不知听了谁的话,跑到蒋四立那里去投诚,手续都办好了,才对我说。我

因他是为生活问题,就拿老袁几个钱使用,也是中华民国的钱,不是老袁从娘家带来的,只要心里不向着他,于人格无大关系,仍和他往来,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后来他母亲死了,我见了他那悲哀的情形,定要奔丧,劝他从权达变,又替他开追悼会,都是把他当个人物,才是这么重视他。谁知他竟是个狗彘不食的东西,许多朋友向我说他的禽兽行为。我起初不相信,极力帮他辩护,连朋友都得罪了。连接几次,异口同声,我总以为这些朋友是因他投诚,看他不来,有意捕风捉影的破坏他名誉,好使大家不理他。

“昨日我到神田方面,想顺便看看他。又有朋友向我说:‘你去他家,就得注意一点。’我听了自然诧异,问什么事得注意?朋友说了出来,和以前所听,又是一般的禽兽行动。我还不相信,及走到他家,一个老婆子出来说:‘周先生不在家。

’我正要转身,又有个年轻的女子在里面喊:‘请进来坐。’我进去问到底在家没有?年轻女子向我笑道:‘请上楼去坐坐,就去叫他回来。’我看了那情形,其中好像是有什么缘故,遂走上楼;推开那临街的窗户,朝底下一看,正看得见对门人口雇入所都屋。只见请我上楼的那年轻女子,从家里出来,走到都屋门口,轻轻敲了几下门,里面就伸出一只手,把门开了。

我在上面,被屋檐遮了,看不见那伸手的是男是女,不过仿佛觉那手又小又白,像也是个年轻的女子。门开了,这女子点了点头,即钻了进去。好一会,才见周之冕出来,立在门口,还回头向里面说话,声音很小,听不清楚。忽然听得有好几个女人浪笑之声,从门里出来。乘着这笑声,就见一只带了个宝石指环的手,伸在周之冕肩膊上揪了一把,周之冕一扭身即回。

他到了自家门首,我听得门响,忙缩进头,仍将窗户轻轻的推关,坐在书案跟前,拿了本书,故意的翻阅。

“周之冕上来,哪里知道见面就苦着脸,唉声叹气,惟恐人家不知道他母亲死了似的。他设了个灵案,低头坐在灵案旁边,问我从哪里来?那问话的声音,也很带着悲哀的意味。我说到了曾广度那里,便顺路来看看你的。他说有个朋友,新搬到这巷子里来住,因不会说日本话,定要拉了他去,替那朋友和房主人办几句普通交涉。我问朋友是谁,搬在哪一家?他说离此十多户人家,一个靴子店楼上。朋友是新从内地来的。你不认识。我问是男子吗?他说自然是男子,哪里有女朋友。我说只怕未必,是女朋友罢!他脸上就变了颜色,问我如何这么说?我笑道:‘我是说笑话的。听得外面有人说你新包了个女人,价廉物美。我想你的面孔并不漂亮,日本话也说得很平常,哪来的这般好事,?黄老三是个老留学生,年纪比你轻,面孔比你好,手中虽不算阔,一百八十也还拿得出,终日只听得他说要包女人,到于今还没包着。难道你的神通,就这么大,真走了桃花运不成?’他见我嬉皮笑脸的是那么说,露出局促不宁的样子来,勉强镇静说道:‘我们中国人的口,最是不讲道德的。居心要破坏这人,素来是无的要说成个有的。这话若在平常说我,听的不至注意,因为嫖女人本是件寻常的事。一定要在这时候,我新居母丧,说出来才能使人动听。但是这话,对知道我的朋友说,固不会见信,便是不知道我的人听了,只要略用常识去判断判断,总也不至相信。一个读了几句书的人,会在新丧中去包女人?’我听他说得这般冠冕,心里实在好笑,仍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说道:‘说这话的人,却是知道你的,也是肯用常识判断的。居然相信了,那又做何解说呢?’他问我这话是听谁说的?我没说出口,他忙做出领悟了的样子说道:‘呵,我明白了,这话一定是听雷小鬼说的。雷小鬼前回见我在蒋四立那里走,以为我是要瞒人的,向我敲竹杠,要借

一百块钱。我哪里拿得出,送五块钱给他,赌气不要,跑出去了。过了两日,又到这里来,恰好楼底下的那女子在这房里替我补衣,那女子的母亲,也就在这隔壁房里扫地,房门还是暑天取下来的,没有安上,两个房通连的。雷小鬼一进来,只道就是我和那女子在房里,登时现出揶揄的脸色,好像又被他拿住了把柄,又得了敲竹杠的机会似的,开口就笑道:“你倒快活,有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陪伴你居丧。不知你心里,在这乐以忘忧的时候,也还念及有我这一个穷朋友么?”我当时听了,不由得有气,对他不住,结结实实的教训了他几句,逼着他滚出去,不许在我房里停留。他出去记了恨,到处毁我。你这话,一定是听了他说的。’我说:‘你真会说,不愧是读了几句书的。我若真只听了雷小鬼的话,莫说不相信,就是相信到了极处,有你这般一辩明,雷小鬼的话也一点信用没有了。

不过我相信我的眼,胜于相信我的耳数倍,耳闻的事,我都不认为实在,目见的事,总觉得是真的。’我说时,伸手将窗户推开,说:‘你到这里来,朝底下看看。’亏他机警得好,毫不思索的答道:‘呵,不用看,我晓得了,你是在窗眼里,见我从对门都屋出来,便疑心雷小鬼的话有因,特拿这些话来冒诈我。说给你听罢,我那新从内地来的朋友,要雇个下女,不懂日本话,不能去绍介所交涉,托我替他雇一个。我回家就顺便到都屋说了一声。他们日本下等人,无所谓居丧守制,仍向我说笑话,我如何肯理他们呢?事情是这么的,你见了就疑心。

’我见他到这时候,真凭实据给我拿着了,还要勉强支吾,不肯认罪,这人的心已经死了,安于为恶,没有回头的希望了,不愿再和他说话,随意闲谈了两句,起身走了。我回来,越想越觉得人类交际可怕。方才因和你同吃晚饭,联想到那日的晚饭,不禁发出感慨来了。”

熊义听了,正触动了秦次珠撞翻秦珍的事,心想:男女一般的,有了情人,便不要父母。古人说孝衰于妻子,我看于今的社会,并不必妻子,直可谓孝衰于淫欲。熊义想到这时,硬觉秦次珠这种女子,决不可娶做妻室。只是秦珍如此昏聩,总以为自己的女儿不错,婚约已经订过了,他如何肯退给我?一个人想来想去,甚是纳闷。这时正是十二月初间天气,久雨初霁,入夜霜清月朗。大冢地方,有几座小山。熊义住的房屋,有两方面靠着山麓,山坡上,一望皆是松树,高才及屋,密密丛丛,苍翠蓊郁。大风来时,立在山顶上举目下望,但见枝头起伏,如千顷绿波,奔驰足底。嘉纳治五郎创办的宏文学校,就在山背后,胸襟雅尚的学生,于黄昏月上时,每每三五成群,来这山上,徘徊绿阴丛中,啸歌咏吟,这山殊不寂寞。此时的宏文学校已经停办了,又在隆冬天气,轻容易哪得个人来领略此中佳趣?熊义既是纳闷不过,背抄着手,闲闲的向门外走。

从霜月里远望这座山时,苍茏一抹,隐隐如在淡烟轻雾中。信步向山麓走去,穿林踏月,渐渐把秦家的事忘了。

一个人立在松林中,万籁都寂,但有微风撼得松枝瑟瑟作响。立了一会,觉得没穿外套出来,身上有些寒冷。正要举步下山,忽一阵风来,带着很悠扬的尺八音韵,停步细听,那声音即从松林中穿出,愈听愈凄切动人。心想:若非离得很近,听不这么清晰。这山上没有人家,这般寒冷的天气,谁也像我一般,在家纳闷,跑到这山里来吹尺八?我倒要去寻着这人,教他多吹吹给我听。一步一步寻着声音走去,好像在山坡上。

走近山坡一听,声音倒远了,又似在山底下发出来的。心里诧异了一会,忽然领悟过来,尺八是愈远愈真,正是这种霜天,微风扇动,立在高阜处吹起来,便是三五里路远近,也字字听得明晰。反是在跟前的人,听得哑喑不成音调。熊义立在山坡

前,听那声音,估料在山下不远了,认定方向,走不到几步路,声音截然停止了。月下看得明白,乃是一个女子,坐在一块桌面大的白石上,手中拿着一枝尺八,听得熊义的脚步声音,停了吹弄,回头来望。熊义见是女子,不好上前,暗想:她一个女子,夜间若独自出来,跑到这里吹尺八,其开放就可想而知。

我便上前和她谈话,大约不至给钉子我碰。我心中正闷苦得难过,何妨与她谈谈,舒一舒胸中郁结。想毕,竟漫步上前,朝着女子点头行礼。

不知那女子是谁,是否和熊义交谈,且等第八集书中再说。

第二十九章

美教员骤结知音友丑下女偏有至诚心

第七集书中,正写到熊义因为和秦次珠决裂了,独自一人在山间散步,遇见一个吹尺八的女子,因为作者要歇一憩,因此停止了。此刻第八集书开场,免不得就此接续下去。

话说熊义走到那女子跟前点头行礼,那女子不慌不忙的,起身回答了一鞠躬。熊义开口说道:“我独自在这山里闲步,正苦岑寂,忽听了这清扬的尺八声,使我欣然忘归,寻声而来,幸遇女士。不知女士尊居在哪里?因何有这般情兴,也是独自一个在这里吹尺八?”那女子望着熊义,笑了一笑答道:“我就住在这山后。因饭后散步,发见这块又平整又光洁的白石,就坐下来,胡乱吹一会,见笑得很。听先生说话,好像是中国人,也住在这近处吗?”熊义点头。问姓名,那女于答道:“我姓鸠山,名安子,在女子美术学校教音乐。学校里有两个贵国的女学生,我听她的说话的声调,和先生差不多,因此知道先生是中国人。”

熊义见鸠山安子说话声音嘹亮,没一些寻常女子见了面生男人羞羞怯怯之态;月光底下虽辨不出容颜美恶,但听声音娇媚,看体态轻盈,知道决不是个粗野女子,心里高兴,想不到无意中有这般遇合。笑着问道:“尊府还有何人,与人合住吗?”鸠山安子答道:“我一个人,分租了一间房子。房主人是我

同乡,六十宋岁的一个老妈妈。我和她两家合雇了个下女。”

熊义更加欢喜道:“女士是东京府人么?”鸠山安子摇头道:“原籍是九州人,因在东京有职务,才住在东京。每年暑假回原籍一次,年假日子不多,往返不易,便懒得回去。”熊义道:“女士原籍还有很多的亲族么?”安子道:“亲族就只父亲,在九州学校里担任了教务,一个兄弟,在大阪实业工厂当工徒,以外没有人了。”熊义道:“此去转过山嘴,便是舍下。这里太冷,想邀女士屈尊到舍下坐坐,女士不嫌唐突么?”安子笑着摇头。熊义道:“舍下并没多人,就只一个朋友和一个下女。”安子仍是踌躇不肯答应,熊义道:“女士既不肯赏光,我就同去女士家拜望。不知有没有不便之处?”安子连道:“很好,没有不便。”说时,让熊义前走。熊义说不识路径,安子遂上前引道。一路笑谈着,不觉走到一所小小的房子跟前,安子说:“到了。”伸手去栅栏门里抽去了铁闩。里面听得推门铃响,发出一种极苍老的声音问:“是谁呢?”安子随口应了一句,让熊义脱了皮靴,径引到楼上。放下尺八,双手捧了个又大又厚的缩缅蒲团,送给熊义坐;从房角上搬出个紫檀壳红铜火炉来;用火箸在灰中掏出几点红炭,生了一炉火。跑到楼口叫下女,熊义忙说不要客气。安子叫了下女进房,在橱里拿出把小九谷烧茶壶,两个九谷烧茶杯,向下女说道:“拿到自来水跟前洗涤干净,再用干净手巾揩擦过拿上来。这里有蒸馏水,烧开一壶拿来,我自己冲茶,不要你动手。我的开水壶,楼底下老妈妈没拿着用么?”下女道:“先生的壶,我另放在一处,怎得拿给老妈妈用!”安子点头道:“快拿去洗罢,仔细点,不要碰坏了。”下女两手去接茶盘,两眼望着熊义,安子生气骂道:“你两只眼怎么,害了病吗?”下女被骂得红了脸,接了茶盘,低着头向外就走。安子喊道:“你这东西,真像是害

了神经病的,蒸馏水如何不拿去?”下女又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七八寸高的玻璃瓶,里面贮着大半瓶冰清玉洁的蒸馏水,下女一手提着,一手托着茶盘,下楼去了。安子才挨着火炉坐下,对熊义笑道:“在东京这般人物荟萃的地方,雇不着一个略如人意的下女。说起来,倒像我性情乖僻。其实我极不愿意苛派下人,只是下等人中绝少脑筋明晰的。”

熊义进门即见房中陈设虽没什么贵重物品,却极精致,不染纤尘。四壁悬着大小长短不一、无数的锦囊,大概尽是乐器。

在电光下,见安子长裾曳地,足穿白袜,如银似雪;头上绾着西式发髻,在外面被风吹散了些,覆垂在两颊上;没些儿脂粉,脸上皮肤,莹洁如玉;长眉秀目,风致天然,便知道是一个极爱好的女子。看她年龄,虽在三十左右,风韵尤在秦次珠之上。

当下听她说下等人中少头脑明晰的,也笑答道:“便是上等社会中人,头脑明晰的尚少,何况他们下等人?自不易得个尽如人意的。”

安子到此时,才问熊义的姓名职务。熊义存心转安子的念头,自然夸张身世,说是中国的大员,来日本游历的。因贪着日本交通便利,起居安适,就住下来,不愿回国做官。安子看熊义的容貌举动,也不像商人,也不是学生,装模作样,倒是像个做官的,心里也未免有些欣羡。谈到身世,原来安子二十岁上,嫁了个在文部省当差姓菊池的。不到五年,菊池害痨瘵死了,遗下的产业,也有四五千块钱。安子生性奢侈,二三年工夫,花了个干净。还亏得曾在音乐学校毕了业,菊池又是个日本有名善吹尺八的,安子得了他的传授,才能在美术学校教音乐,每月得五六十元薪水,供给生活。在菊池家没有生育。

妇人守节,在日本是罕有闻见的事,因此安子对人仍是称母家的姓,不待说是存心再醮。当夜两人说得异常投合,到十二点

钟,熊义才作辞回家。

次日,用过早饭,熊义怕秦家又有人来叫他去,急忙换了套时新衣服,跑到安子家来。昨夜望着熊义出神的下女,出来应门。一见熊义,笑得两眼没缝,连忙说请上楼去坐。熊义只道安子在家,喜孜孜脱了皮靴,下女在前引道,熊义跟着上楼。

只见房中空空,并不见安子在内。熊义正待问下女,你主人到哪里去了。下女见熊义已经进房,顺手即将房门推关,从书案底下拖出昨夜熊义坐的那大蒲团来,笑吟吟送到熊义面前道:“请先生坐坐,我主人就要回家的。”熊义一面就座,一面说道:“你主人嘱咐了你,我来了,教我坐着等的吗?”下女且不答话,拈了枝雪茄烟,递给熊义;擦着洋火,凑近身来。熊义刚伸着身子去吸,那洋火已熄了,以为下女必会再擦上一根;等了一会,下女还伸着手,拈着那半断没烧尽的洋火,动也不动。熊义心里诧异,抬头看下女,两眼和钉住了一般,望着自己的脸。熊义老在花丛的人,都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掉过脸见火炉里有烧燃了的炭,也不理她,自低头就炭火上吸;暗自好笑,这种嘴脸,也向人做出这个样子来,真是俗语说的“人不知自丑,马不知脸长”了。下女见熊义掉过脸去,也挨过这边来,借着拨火,双膝就火炉旁边跪下,膝盖挨紧熊义的大腿。熊义连忙避开问道:“你怎知道你主人就要回的,教我坐在这里等呢?”下女涎着脸笑道:“我主人照例是这么时候回来,因此教先生等。”熊义道:“这么时候,是什么时候,此刻还不到十点钟,你主人到哪里去了?”下女望着熊义的脸半晌道:“先生昨夜和我主人谈了那么久,还不知道她到哪里去吗?”熊义点头道:“呵,上课去了。那如何就得回来?我走了,她回来的时节,你说我夜里再来。”用手按着火炉,待要立起身,下女拖住衣袖道:“请再坐坐。我主人今日只有八至

十两点钟的课。先生若走了,她回家又得骂我。”熊义问道:“你主人因这一般的事体骂过你么?这里常有男朋友来往么?”下女摇头道:“没有骂过。我主人没男朋友往来。不过,我主人脾气不好,无一日不骂我几遍。但是她有一宗好处,骂我是骂我,喜欢我的时候,仍是很喜欢我,随便吃点什么,给我吃。她最爱好,半旧的衣服,就嫌穿在身上不好看,整套的送给我穿。先生看我身上穿的这件棉衣和这件羽织,不都是很贵重的绸子吗?我煮饭扫地,穿了两个多月,还有这么新。我有个亲眷,在质店里当伙计,前日我教他估价,他说好质六块钱,若是卖掉,到万世桥,也可卖十块钱。”

熊义见下女呆头呆脑的样子,说出这些话来,忍不住好笑。

然心里倒原谅她,那种痴笨样子,倒不必一定是存了邪念。立时把讨厌她的心思减了许多,逗着她谈谈倒也开胃。笑问道:“你伺候你主人几年了?还没有婆家吗?”下女道:“我姓吉田,名花子,今年二十一岁了。”熊义笑道:“我是问你从何时来伺候你这主人的,不是问你的姓名年岁。”花子道:“我知道先生不是问姓名年岁。但是先生不问我有没有婆家吗?我婆家原是有的,丈夫也是中国人,在这里留学。我十七岁嫁了他,同住三年。去年他毕了业,回北京去考什么文官试验,教我等他来迎接回国,约了四个月往返的。谁知他一到北京,就写了封信,寄了二十块钱来,说他家里已经替他另订了亲,就在这几日结婚,不能再来迎接我了。把我绍介给他一个朋友,教我拿着信去见,他那朋友姓阳。我找着了一看,是个五十多岁的胡子,住在一间三叠席子房里,身上穿得破烂不堪。我坐都没坐,就跑出来了。我如何肯嫁他那种穷鬼老鬼?请人替我写信去北京,质问我丈夫,没有回信。直到于今,也不知他结婚是真是假,要什么时候才来迎接我。我因为没有生活,三个

月前方到这,我来伺候我这主人。”

熊义道:“你那丈夫姓什么?是哪省的人?”花子道:“我丈夫姓汪,叫汪祖纶,是江西人。”熊义道:“你是怎么嫁他的?没和他订立婚约吗?”花子摇摇头不做声。熊义笑道:“汪祖纶我认识他。你前年不是在他家做下女的吗?”花子吃惊似的,望着熊义道:“你怎的知道?去过他家吗?我是有些像见过你的。我初到他家,本是当下女,只两个月就改了。你既认识他,请你替我写封信去,催他快来接我,好么?他动身的时分约了千真万真,不过四个月准来接我。于今差不多十四个月了,除接了他第一次的信外,一些儿消息也没有。我想他当日对我那么好,何至一转脸便将我忘记了?他平日最喜说玩笑话,害我着急,我猜度那封信说结婚必是假的,是有意那么写了来试探我对他的爱情怎么样的。请你替我写信,教他只管来调查,看我自他走后曾做过一件没名誉的事没有。他对我好,我知道;我对他好,他也要知道才好。”熊义见花子这种痴情的样子,心里着实替她可怜。熊义原不认识什么汪祖纶,因料着花子必是在他家当下女,胡乱姘上的。中国人哄骗女子的本领比世界各国人都大,花子的脑筋简单,听信了汪祖纶图一时开心的甜言蜜语;接了那种信,还痴心妄想,认作是有意试探。

这种痴情女子,也算痴得有个样子了。熊义打算点破她,教她不要指望了,一看她正扯着衣袖拭泪,恐怕说破了,她更加气苦,只略略劝说了几句。忽听得楼底下门铃响动,花子忙收了戚容,跑下楼去。熊义也起身到楼梯口,见安子提着一个书包,走到楼梯跟前,抬头望着熊义,笑了一笑,走上楼来。

今日是第二次会面,不似昨日那般客气了,熊义伸手接了书包,握了安子的手进房。安子笑道:“你来了很久吗?我昨夜忘了,不曾说给你听,我午前有课,害你久等。花子泡茶给

你喝没有?”熊义笑道:“便再等一会也没要紧。花子倒是个可怜的人,方才在这里对我说她的身世,说得哭起来了。你知道她的事么?”安子道:“怎么不知道。她因嫁过中国人,至今见了中国人,就和见了亲人一样,问长问短,纠缠不清,总是求人替她写信。她听我说美术学校有两个中国学生,她便要去会面,探听她丈夫的消息。我说这是两个女学生,怎么会知道你丈夫的消息,不要去惹人笑话罢,她才不敢再说了。今日也请你写信没有?”熊义道:“请是请了,但我没替她写。她那丈夫既有信来拒绝了她,她如何不另从别人?”安子道:“她肯另从别人倒好了,不会这般痴了。她是个迷信中国人的。

她对我说,若她丈夫真个和别人结了婚,不来迎接她了,须得与她丈夫一般年龄的中国人才嫁,日本人是不愿从的。你说她的希望不是很奇特吗?”

熊义笑道:“中国人与日本人比较起来,中国人只怕是要好些。”安子道:“你是中国人,自然说中国人好。我不曾和中国人交际,不知道怎样。但时常见各种新闻纸上登载中国人的事迹,比日本人好的地方却没见过。只有几年前,听人说过一桩事,是中国人干出来的,我当时澈心肝的佩服。不知你那时在不在这里?有个湖南人,叫胡觉琛,在士官学校学陆军。

世界各国的海陆军,都有些秘密不能教外国人学的,我们日本自然也是有的。教授的时候,每逢要秘密的地方,就教中国学生退出听讲席,等教授过了,才喊进来,接续听讲。中国学生有些气忿不过,瞧着没人的时候,悄悄跑到教员房里,将那些有秘密不肯教授的教科书偷了出来。天良好的,偷出来尽日尽夜的抄写,照样誊出,仍将原书偷偷的送回原处,免得那失书的教员受累;没天良的,偷了去,便藏匿起来,或暗地运回本国去。那失书的教员,遇了这种人,就受累不轻了。我日本的

法律,这类事是依泄露军事上的秘密治罪。那胡觉琛在士官学校,平日的成绩极好。教员中村大佐很契重他,下了课即邀他到教员室谈话。这日中村大佐忽然不见了一部最紧要的书,暗自调查了几日,没有影踪,不敢隐瞒,只得报告校长。校长传谕众中国学生,是何人窃了去,赶快送回原处,不加追究;若仍敢藏匿,将来查出来了,加等治罪。众学生没一个露出可疑的形迹。又过了两天,哪有原书送来呢?校长也着急起来了,因那部书的关系太大,弄不回来,一个大佐的性命便活活的葬送在里面了;并且连校长自己也得受很重大的处分,不得不呈报参陆部。参陆部得报,登时将校长和中村大佐收入监牢。全学校的教职员都恐慌的了不得,什么地方都检查遍了。对于那些中国学生,利诱威吓,使尽方法,也没一点端倪。中村大佐已自分必死,还是参陆部有些人情,故意把判决稽迟了半个多月,委实不能再延,看看要判决了,中村大佐已和家人戚友诀别了、那胡觉琛忽然到参陆部出首,说那部书是他偷了,于今已誊录完毕,运回北京呈缴了参谋部。因见中村大佐为这事受拖累,于心不忍,特来自首。请替中村大佐出来,愿受处分。

参陆部非常惊讶,问原书现在哪里?胡觉琛说在士官学校后面砂堆里,并不丝毫损坏。参谋部派人去砂堆里搜寻,果然全部都在。即将胡觉琛收监,替了校长和中村出来。二人喜出望外,倒异常感激胡觉琛,每日去监牢里陪伴他谈话。中村的夫人和校长的夫人每日做了饭菜点心,送到监牢里给他吃。参陆部的人员,及各处陆军将校,闻胡觉琛的名,多来探望。新闻纸上极力恭维他是个侠义之士。军法判决,因自首减等,判了个一等有期徒刑,减去了死罪,参陆部还觉抱歉得很。第二年春天,你中国的贝勒载涛到这里来游历,替胡觉琛说情,立时释放出狱。这个人不但我佩服,我日本人凡是知道这事的,没一个不

崇敬他。以外就不曾见有比我日本人好的。”熊义笑道:“听你的口气,是不喜欢中国人哪。我不幸是个中国人,不要自请告退吗?”安子笑道:“只要你不和花子的丈夫一样,我决不说你不好。”

说话时,花子正提了壶开水进房。熊义看她的眼睛尚是红的,望着她笑答道:“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学她丈夫的样。”安子道:“你这话就奇了,这有什么敢不敢的?说不忍不屑倒是一句话。”花子听得说她的丈夫,又求安子转请熊义写信,说熊义认识她丈夫,正好替她说几句公道话,好使她丈夫相信,她一个人在日本一十四个月,没干过一件没名誉的事。安子问熊义道:“你是认识她丈夫吗?就替她写封信去。若能使她二人团圆,也是件好事。”熊义笑道:“我何尝认识她丈夫,是想逗她说出和她丈夫结合的情形来,好听了开心,随口说是认识的。她想丈夫想成了神经病,才相信不疑。但我就是真个认识,写信去也无效。她丈夫纵然喜欢说玩笑话,如何会将她绍介给姓阳的朋友?一年多不再写第二次信来,明明白白是另讨了人,弃绝她了。她痴心只做好的想,本来也没有知识,不能怪她,你难道也糊涂了。跟着她这样说。”

安子还没答话,花子已号啕大哭起来。熊义和安子都吃了一惊,安子连忙止住她道:“你不要听熊先生的话,他从来是信口乱说的。他和你丈夫并不认识,怎么会知道是真讨了人,不是一句笑话吗?你与你丈夫同住了三年,难道还不及他知道的确?你快止了哭,我说给你听。”花子真住了啼哭,泪眼婆娑的望着安子。安子见了又好笑,又可怜,本没什么话可说,见望了自己张开耳听的样子,只得忍住笑说道:“你嫁中国人两三年了,中国人有种特性,你知道么?”花子摇头道:“不知道。”安子指着熊义笑道:“就是和他刚才一样,都喜哄着

人图自己开心。你没听他说的吗?你丈夫哄你,说讨了人,亏你聪明悟出是假的。熊先生当面哄你,如何这信以为真?你问熊先生,看他的话毕竟是真是假?”花子问熊义道:“先生也是哄我吗?”熊义道:“自然是哄你。你主人说得好,我并不认识他,如何会知道真讨了人?你不用着急,我有很多的江西朋友,一打听,便知你丈夫的下落了。我代你托人去找了他来,一些儿不费事。”花子转了点笑容说道:“先生这话只怕又是哄我的。”安子道:“他这话倒不哄你,他是有很多的江西朋友。你不要久在此耽搁了,看架上的钟,正打十二点,还不快去做饭给熊先生吃。等他吃了饭,好去托人。”花子登时喜形于色,向熊义道谢了一声,下楼故饭去了。

本章已完,下章再写。

第三十章

浪荡子巧订新婚古董人忽逢魔女

却说花子下楼去后,熊义和安子二人,又把她当作笑话,谈论了一阵。同用过午饭,熊义邀安子去日比谷公园散步。安子换了西装,披着银鼠外套。她身体生得苗条,亭亭植玉,正如立雪寒梅,独有风格。熊义和她携着手,缓步从容,到大总车场,乘电车由神保町换了车,行至九段阪下,换车的纷纷下车。熊义把头伸出窗外一看,瞥眼见萧熙寿也携着一个中国装女子的手,旋说话,旋向饭田町这条路上走。熊义见距离不远,连喊了几声。萧熙寿耳灵,停了步,两边张望。熊义又喊一声,萧熙寿看见了,撇了那女子,跑向电车跟前来。熊义刚问了句那女子是谁?萧熙寿不及回答,电车已开行了。萧熙寿追着说了一声:“我明日来看你……”以下就听不清了。熊义回身坐下,心想:萧熙寿平日喜练把势,不大肯近女色,怕伤了身体,从没听他说有什么女相知,今日怎的忽然携着女子的手,在街上行走起来?仿佛看那女子还像很年轻,有几分姿色。要说他会改变行为,和女人勾搭,倒是一个疑问,且看他明日来,怎生说法。

熊义正心里猜想,安子用手在他肩膀上挨了一下,向对面座位努努嘴。熊义看是一个打相扑的,穿着一身青缩缅和服,系着哔叽折裙,金刚一般踞坐在那里。立在他前面的人须抬起

头,方能看见他顶上的头发。一个大屁股,占了三个人的坐位。

安子就熊义的耳根说:“你看他的木屐。”熊义一看,吓得吐舌,比普通木屐大了五六倍。那两条脚背上的带子有酒杯粗细。

安子低声说道:“这人是现在最有名的横纲,常陆山都被他打败了。常陆山打相扑十几年,没遇过对手,只大蛇泻和他打过一回平手,到后来仍是常陆山胜利。这人叫大锦,一连胜常陆山七次,今年秋间才升横纲。”熊义听了,全不懂得,只觉这大锦高大得可怕。

一会,车到了日比谷公园前,熊义扶着安子下车,看大锦也大摇大摆的跟着下车,熊义有意等他挨身走过,比身量恰好高了半截。笑向安子道:“我曾见报上说,你日本的艺妓欢喜捧这些打相扑的。这话大概是真么?”安子笑道:“怎么不真。

他们打相扑的,少有家室,一半仰给那些王侯贵人,一半就仰给艺妓。你没去两国桥看过他们春秋两季的比赛吗?王侯贵人和那些艺妓,部分了党派,争着拿出钱来使用,哪方面的相扑家胜利了,哪方面就大开筵燕庆祝。知道内容的,见了真好耍子。报上登载的不过是些浮面上的话。如何肯将内容宣布出来。”熊义道:“王侯贵人是钱多了没事可干,养斗鸡走狗一般,看他们打起来开心。可怜那些艺妓,营皮肉生涯,得着几个钱,怎么也跟着王侯贵人比并,干这无益的勾当?”安子道:“怎得谓之无益的勾当?这里面的好处,你外国人哪里知道?”熊义笑道:“不是因他体魄生得魁梧吗?”安子摇头道:“不是,不是,这里面很有道理,你说因他们体魄生得魁梧,却也是个理由。但你是一种滑稽心理,骂那些捧相扑家的艺妓,你不知道相扑家稍有成名希望的,决不肯糟蹋身体,和女人纠缠。并且他们身体的发育过于胖大,于女色绝不相宜。曾有医生证明相扑家的身体,十九不能人道。艺妓和他们交好,倒显得没有

淫行。我日本女子的心理,除了下等无知的不说,凡是中上等的女子,最敬重两种人:一种是有绝高技艺的人,如狩野守信的画龙,本因坊秀哉的围棋,云右卫门的浪花节;一种是有特殊性质,或任侠,或尚武,虽下贱无赖如积贼电小僧,大盗云龙,因有特殊的性质,也能博得一般有好奇心的女子欢迎。艺妓之对于相扑家,半是这种心理,思想高尚的是这般,思想卑劣的也跟着捧,却另有理由。她们见是王公贵人所供养的,趋奉得相扑家快意了,好在贵人前方便几句,能间接得些利益。

还有一种没什么心理的,专一趋尚时髦,学红艺妓的样,图出风头,归根一无所得,以上三类心理,都是和王公贵人一样,助相扑家成名的。我先夫菊池在日,因会吹尺八,也很得几个有名的艺妓欢迎。我因此知道艺妓捧相扑家的内容。你们外国人,依赖新闻上得消息,如何能得着详细。”

熊义笑道:“这大锦也是艺妓供奉的吗?”安子点头道:“他供奉的人多呢。从前供奉常陆山的人,此刻都换过来供奉他了。常陆山呕气不过,不到两个月就宣告退出相扑团,永远休憩了。常陆山休职的那日,我那学校里的校长教学生扎了个大花篮,邀我同去祝贺。真是千载一时的胜会,来宾有一万多人,日本全国有名的力士,有名的绅耆,有名的艺妓,及教育界及团体的代表都到了。常陆山换了服装,剃了发髻,向来宾演说致谢。新闻上恭维他休职比美国大统领就职还要荣幸几倍,是一句实在话。”熊义是个表面上极像精明,其实没多思想的人。听了安子的话,也不知道日本人重视相扑家的原故。

懒得听安子多说,妨碍了谈情话的工夫,引安子到树林茂密的地方,拣了把干净的公共椅子坐下,拉安子挨身坐着,各抒情绪。两心投合,彼此口头上就订了个百年偕老的婚约。他们这种结合,只要两心情愿,肉体上便免不了要生关系。当日从日

比谷公园回来,熊义即在安子家住了。二人都图简便,免了行结婚式种种烦难手续。

次日用过早点,熊义因萧熙寿说了今日来看,怕他来的早扑了个空,和安子约了夜间再来,回到家中。不多一会,萧熙寿果然来了。见着熊义,便开口笑道:“我时常笑你走桃花运,无论什么女人,见了就爱。我于今也走桃花运了,只怕比你还要厉害。”熊义笑问道:“这话怎么讲?”萧熙寿用脚把蒲团爬近火炉坐下道:“你走桃花运,也要你先起意爱那女人,那女人才爱你。不曾有你并没丝毫意思对她,她初次见面,就一些也不客气,明说出来爱上了你的。我此刻就有人是这么爱上了我,不是比你走桃花运还要厉害吗?”熊义道:“爱你的就是昨日你携着她手同走的女人么?姿首还生得不错呢。”萧熙寿道:“不是她还有谁?你说她生得好,你爱她么?你若是爱她,我可给你绍介,只要你承诺她一句话。”熊义笑道:“一句什么话?知道有多大的关系,好教人随便承诺。”

萧熙寿道:“我自然详细说给你听,并是一件极有趣味的事。我要不是有种种滞碍,一定承诺她。我此刻不是住在饭田町大熊方吗?同住有个姓方的,是广东人,和我同年。虽没练过把势,身体比我还要强壮。到这里四年了,在中央大学上课。

为人任侠好义,和我甚是相得。昨日上午,他上课去了,我在他房里看了上海寄来的报。忽听得楼梯声响,我想楼上只住了我与姓方的两个,不是来会他的客,便是来会我的客,即时将报纸放下。听脚声走近门外,有指头在门上敲了两下。我问:‘是谁呢?请推门进来。’门开处,我吓了一跳,一个中国装的女子跨进房来。见了我,想缩脚退出去,略停了一停,又走进来,向我行了个礼,笑脸相承的问道:‘请问先生,有个广东人姓方的,不是住在这里吗?’我连忙起身答礼说道:‘方

某就住在这房里,此刻上课去了。女士如有事,可以命我转达的,就请说给我听,他下课回来,我好照着女士的话说。’那女士听了,似有些踌躇的神气。我怕她为难,接着说:‘方某准午后三时下课,女士要会面,请三点钟以后再来罢!’那女子好像知道我避嫌疑,不好留她坐,她自己先坐下来,才说道:‘我住在代代木,到这里来很远,不凑巧,偏遇着他上课去了。

先生也住在这里吗?’我说我住在隔壁房里。她又问我的姓名籍贯,我都说了。老熊你看奇怪不奇怪?她一听我说出姓名来,立刻站起身,复向我行了个礼,现出很欢喜的样子说道:‘不想今日无意中得遇先生,我仰慕多时了。先生要不是改换了和服,我见面必能认识。此时说出姓名来,我仍觉面善的很。’那女子这么一来,又把我弄得茫乎不知其所以然了。”

熊义笑道:“这真奇怪,从哪里认识你的?”萧熙寿道:“说起来,连你都认识。”熊义道:“我见过一次面的女子,三年五载也不会忘记。我昨日在九段阪见的那女子,实在不曾会过。她又从哪里认识我?”萧熙寿道:“不要忙。你听我说。

我不是问她从哪里认识我的吗?她不肯就说,反教我猜。我说猜不着。她拿眼睛瞟了我一下说道:‘先生不是在三崎座和日本人比武的吗?我也在那里看。先生的本领真好,就是小鬼太狡猾。我们同去看的人,都替先生气忿不过。我从那日起,因佩服到了极处,脑筋里一时也不能忘记先生的影子,只恨不知道先生的住处,无从打听,不能来望。今日也是天假其缘,才能无意中在方先生房里遇着。’她说话时,连瞟了我几眼,只是嘻嘻的笑,我心里很诧异,怎么这么轻薄,又没有第三个人在房里,教我如何好意思。我低着头,胡乱在喉咙里客气了两句,连她的姓名籍贯,我都不好开口去问,以为她见我那么冷淡,必坐不住,起身告辞。谁知她见我脸上现出些害羞的样子,

更加放肆起来,将蒲团移近火炉,距离我的坐位不到一尺坐下,笑问道:‘先生到日本几年了?’我随口答应两三年了。她问日本话会说么?我说也说得来几句。她问在哪学校上课,我说没进学校。她问没进学校,是在家读书么?我说在家也不读书。

她问在家不读书,干什么消遣日子呢?我说有报纸看报纸,无报纸看小说。她问欢喜看哪一类的小说,我说随便哪一类的小说,都欢喜看。她说:‘我也最喜欢看小说,简直入了小说迷。

到学校里上课,在讲堂上,用讲义盖着小说,偷偷的看。’我听了,忍不住问她欢喜看哪一类的小说。她说:‘中国的小说,凡是略有名头,书坊里有买的,差不多都看过了。和我的性情相近,最欢喜看的,就只《金瓶梅》、《肉蒲团》、《杏花天》、《牡丹奇缘》、《国色天香》、《野叟曝言》这几种。还有《绿野仙踪》,其中几段,如温如玉嫖金钟儿,周琏偷齐慧娘,翠黛公主丹炉走火,那些所在都写得与我性情相近,很欢喜看。可惜此刻翻印的,不知是哪个假装正经的人,将那几段完全删了,使我看了索然无味。’”

熊义立起身来笑道:“世界上竟有这般开放的女子,我真不曾遇见过。你的桃花运是比我走的厉害些。你当时听了又怎么样呢?”萧熙寿笑道:“还早呢,这就算得开放吗?我见她这么说,便老着脸问她有丈夫没有?她眯缝两眼,咬着嘴唇,懒洋洋的望着我半晌,才说道:‘丈夫是有一个,但是……’她说到这里,望着我不说下去。我说:‘但是不在此地么?’她说:‘早就回国去了。有人传说被袁世凯拿去枪毙了,那消息并不实在。’”

熊义又截住问道:“怎么呢?丈夫有被人拿去枪毙的消息,还这么漠不关心吗?”萧熙寿道:“不要只管打断我的话头,自然有个道理在内。我问她:‘你的丈夫不在此地,你一

个人也欢喜看那些小说吗?’她笑了一笑道:‘越是一个人越欢喜看。’我说:‘那一类书,不是你们年轻女子所应看的,看了有损无益。’她说:‘看小说本没什么益处,无非图开心,图消遣,欢喜看哪一类,便看哪一类,无所谓应看不应看。’我听她说得这么不要紧,不由得气往上冲,放下脸来说道:‘我们年轻人血气未定,最要自家把持。不看淫书,不见淫行,尚且有把持不住,一时失足的恨事。何况无端的看那些淫书,自家引诱自家,怕不做个丧名辱节的事来吗?等到身败名裂的时候,再来翻悔当初不该看小说,已是来不及了。在国内干出丑事来,只害了自家本人,被辱没的有限,在此地干出丑事来,新闻上一宣布,就连“中华民国”四个字都被玷污了。我们没有悬崖勒马的本领,这些处所就不能不慎重一点。我一切的事都胆大,就只对于人欲非常胆小,惟恐把持不住。’老熊你想想,无论什么女子,就是欲火如焚的时节,听了我这一段冰水浇背的话,也应立时消歇。殊不知在她听了,全不在意,面不失色的笑说道:‘先生的话是好话,很像宋儒学案上面的议论。

不过说话尽可照着那上面说,若照着那上面行事,居今之世,却似有些迂泥不通。古人说:“人情所不能已者,圣人勿禁。

桑间濮上的事,未必尽是淫书诱惑的。’她说至此,又向我嫣然一笑。”

熊义长叹一声,指着萧熙寿的脸道:“你这人真煞风景,怎这么迂腐可笑,若着我时……”萧熙寿笑问道:“遇着你将怎样?”熊义道:“遇着我么,一把搂住她,先亲了个嘴再说。

还怕会轻恕了她吗?”萧熙寿摇头道:‘那怎生使得?她太来得突兀,所谓事出非常,使我不能不格外注意。依情理猜想,她年轻轻的,又有几分姿首,知识议论在女子中更不易得。此地岂少中国的风流少年,便要面首三十人,也是件极容易的事。

我这尊容,又不是潘安重生,宋玉再世,如何能使她一见之下这般颠倒,连羞耻都不顾了,不是一件很可疑的事吗?”熊义道:“这有什么可疑。男女发生爱情,本来有这些不可思议的地方。容貌美的固然好,就是丑陋的,也有讨巧的时候。年纪轻的固然好,年老的,也有占便宜的时候。每每有自己丈夫漂亮极了,她一些不爱,偏偏爱上了一个又丑又老的跟班,这种事,不能依情理猜度的。”

萧熙寿道:“不能依情理猜度的,就要说是前缘注定的一个缘字。但是她若和我有缘,一见面就爱上了我,那我也应一见面就爱了她,这些话我最不相信。我顶着革命党的招牌,袁世凯的鬼蜮伎俩又多,早就听人说过,从北京派出来许多女侦探,专一引诱党人入她的圈套。住在上海的党人,是这么上当的已经不少,那女子的言谈举动太觉可疑。当下见她向我嫣然一笑,我心想不宜得罪了她,只得也胡乱望着她笑笑。随即正色问道:‘女士与方君是亲戚,还是朋友?’她说是朋友。我问:‘是相识了许久的吗?’她说:‘前日才从朋友处见过一次。因见他为人慷爽,又听朋友说他是个有侠骨的汉子,才想结识他,所以特来拜访。一见先生,更是我多时想望的人,比会了他还要欣慰百倍。先生的宝眷没同来日本吗?’我说没带来,她问结婚几年了,我说十七岁上结婚,于今三十二岁,一十五年了。她说几年没归家,想必时常有信来?我说内人不曾读书,不会写信。她说既不能见面,又不能时常通信,少年夫妻不很难过么?我说不幸做了我的妻子,便难过也没法子。她说先生也不惦记吗?我说男子出门,三年五载是寻常的事,惦记怎的。她说先生在日本这种卖淫国,也不去那些玩笑地方走走吗?我说我身体要紧,不能白糟蹋,并且怕惹了病,将来归国对不起内人。她说像先生这样的人真少,使我更死心塌地的

佩服。已有了小公子么?我说有两个犬子,大的今年十岁了。

她说可惜我不能看见先生的公子,我若看见,公子必是很可爱的。我问既没看见,怎么就知道可爱。她说我想公子的面目必像先生,因此知道是很可爱的。”

熊义跳起来,拍手笑道:“妙呵,妙呵!她这么颠倒你,你还好意思拒绝她吗?”萧熙寿道:“不是不好意思拒绝。既经疑心她是个女侦探,即不敢十分得罪她,一时又被好奇心鼓动,倒想试试她。我一个明明白白的人,看她用什么圈套来牢笼我。”熊义道:“在日本怕什么?”萧熙寿道:“不然。她用暗杀手段,只要近了身,便危险的很。难道革命党一到了日本,即毒不死、刺不死吗?不过已被我看破了,处处留神,看她如何下手。当时我也做出有意爱她的样子来,学着吊膀子的眼光,望了她一眼笑道:‘不像我的面目倒好,像了我的面目,还有什么可爱的。女士这话,不是恭维我,是挖苦我,当面骂我。’她见我改变了口气,认作真有了些意思,登时做出许多淫浪样子来。我是素来有把握的人,见了那种淫态,一颗心都摇摇不定。可惜你不曾在旁边看见,我于今就有一百张嘴,也描摹不出,才相信坐怀不乱是真不容易的事,倒把我平日轻蔑古人说坐怀不乱,只要稍知自爱的人都做得到的这种心思忏悔干净了。低了头,望也不敢望她。她忽然问道:‘先生的房间在哪里?何不到先生房里去坐坐。’我吃了一惊,连忙说我的房间龌龊得很,不用客气罢。她不由我说,立起身,定要我引她去。我想过于推诿,怕她更加疑心我房间里有多少危险物,只得引她到我房里。我因没有下女,要自家铺床叠被,早起懒得将被卧收入柜内,免得夜里睡的时候又费手续。我从国内带来了一杆手枪,照例是塞在枕头底下。一听她说要去我房里,我的心就是一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生怕不留神,没塞

放得好,露出半截来。进房就望着枕头底下,幸好不曾露出。

然而我是心虚的人,总觉那枕头有些碍眼似的。靠床有张椅子,我怕她坐着随手翻开枕头去看,一面指着窗下的椅教她坐,自家先占了这把椅子。哪晓得她不怕急死了我,丢了窗下一椅子不坐,口里说着好精致的床褥,一屁股就床缘上坐下来。我慌急得没有法设,只好任命,她坐下来,将身子斜靠在被卧上,合了眼,有声没气的说道:‘我的身体疲倦了,想借你这床略睡一睡,不嫌脏么?’我正在着急的时候,听她这般说,忽转念她是个女子,有多大本领,就被她发现了,她难道真能奈何我?即答道:‘只要你不嫌我的床褥脏,想睡只管睡。’她张开眼,看房门是开的,竞起身一手推关了,脱下裙子来笑道:‘睡出许多皱纹,等歇穿出去难看。我也不做声,看她怎样。

她见我坐着不动,毕竟有些脸软,不好再做出什么特别的样子来,靠在床上,不言不笑,假装睡着。猛听得楼梯声响,原来是房主人走到楼口喊我下去吃午饭。她见有人上来,吓得连忙爬起,拿起裙子就穿。我说请下楼去吃饭,她说不吃。我想:留她一人在房里不妥,只得也回了房主人不吃。请她去上馆子,她倒不客气,同我到维新料理店随便点了几样菜吃了。男女都是一样,不能自恃,说我有操守,有把握,一纠缠久了,终有把持不住的时候。我起初见了她的淫态,听了她的淫词,气不知从哪里来的,恨不得骂她几句,打她几下,撵了她出去。一转念疑她是侦探,气倒没有了,只有防范她的心。在维新料理店喝上几杯酒,我的心理,不因不由的自然会掉转过来。看她的举动,便觉得娉婷袅娜,听她的言语,更加簧啭莺声,醉眼模糊,望着她的脸,真所谓比初见时庞儿越整。起初那一派迂拘话,哪里再说得出口。吃喝完了,她借着拈牙签,有意在我手上挨了一下。我糊涂了心似的,乘势就握了她的手,一切都

不知道顾忌了。从料理店出来。问她要去哪里,她说仍想到大熊方去,看姓方的回了没有。我便携了她的手,从容在街上走。

若在平日,就拿刀搁在我颈上,要我携着女人的手,清天白日在街上走,我也情愿被杀死,不肯是这么不顾人笑话。昨日就和吃了迷药一般,幸亏你在电车上将我喊醒,心里明白过来,回头便不敢再握她的手了。同到大熊方,坐不了几分钟,姓方的也回来了,见面称她范女士,我才知道她姓范。”

熊义笑道:“我不相信你和她谈了半日,同桌吃喝,携手偕行,她姓名都没问一声。”萧熙寿道:“你不信罢了。初见时懒得问,后来我和她太亲热,又觉不便重新请教了。”熊义点头道:“这种事常有的,我相信了。姓方的回来,笑话就完了么?”萧熙寿道:“没有完,还有在后面呢。”

不知后事如何,下面再写。

第三十一章

苦女儿蓄志报仇硬汉子正言却色

却说萧熙寿正说到被那女士缠得有些像样的时候,忽然姓方的回来了。熊义便急急的问道:“还有什么笑话,难道对着两个男人,也说出疯话来吗?”萧熙寿道:“你听我说。那时姓方的回来,只略谈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向我说道:‘我和一个朋友约了有紧要事,须立刻就去。范女士多在此坐坐,仍是请你替我陪着谈话。我去干完了事就回。’说着,对范女士点了点头,下楼走了。我心里着急,忙喊慢些走,我有话说。他只做没听见,径出了大门。我更加犯疑,姓方的若不知道范女士是个不可近的人,如何会见面如见了鬼物一般,避之惟恐不速。范女士又是他的熟人,来看他的,他平日最喜讲礼节的,这回忽如此无礼,必有缘故。但是他若知道范女士是个侦探,或是个无赖的女人,应该暗地说给我听,使我好防备,不应只图他自己脱身,看着我去上当。我登时心里越想越不高兴,越不肯和范女士亲近。范女士见我又变了态度,也坐着不言语。

此时的日子最短,不多一会,就电灯上来。范女士坐得太无聊了,忽然起身对我说道:‘我想邀先生到一处地方散步,诉说几句心腹话,不知先生许可不许可?’我听她你呀你的喊了半天,此刻忽又称起先生来,也不解她的用意。想说不去,又怕她笑我过于胆怯,便问她想去哪里散步。她思索了一会道:‘

这里离皇宫不是很近吗?围着皇宫,有条小河,那里又清洁,又寂静。对面古树参天,景致在月底下更是好看。我想邀先生去那里清谈一会。’她这时说话的声音很带着愁苦,我虽摸不着头脑,但不好说不去。教她在姓方的房里等着,我假说更换衣服,跑到自己房里,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手枪,将子弹上好,关了停机钮,插入肚包里面,身上穿的衣多,外面一些也看不出。出来时,教她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步步留神。

“走到皇宫小河边,看四围寂静,绝无人声,只远远听得电车轧轧的响,月影从古树里穿到河堤上,阴森森的。一河清水,也从黑影里透出波光来,俯着铁栏杆朝下一望,使人不寒而栗。我在这可怕的景物中,不由得更把范女士作鬼物看待,总觉不敢近她的身,她却也不靠近我。河边上有个铁灯柱,她倚灯柱立着,仰面望着对岸的树,默然半晌。忽长叹一声,即见她拿着手帕拭泪。我还怕她是一种做作,不敢就过去理会,后来见她愈哭愈加伤心的样子,忍不住问她哭些什么,她没答白。连问了几句,才止了哭说道:‘我因见先生是个侠义之士,一腔的怨气想在先生跟前申诉,只有先生能替我报仇雪恨。不过我见先生的日子太浅,没有要求先生报仇的资格。想来想去,除了将父母的遗体自献与先生,先求先生怜爱外,没别的法子。

不料先生心如铁石,不肯苟且,我心中说不出的愧悔。然我心里越是愧悔,越是崇敬先生,越觉得我的仇恨非先生不能申雪。

但是我又虑及在先生跟前露出了许多丑态,怕先生轻视我,以为我是个下贱女子,下次不容我见面,我一腔怨气再没有申诉的日子了,因此,虽明知先生厌恶我,我也不敢走开。想就在大熊方将冤情诉给先生听,见楼底下有人,恐怕走泄了,于事有碍,拼着使先生再厌恶我一时半刻,把先生请到这里来。话还没出口,我心里便如刀割一般的痛,禁不住先哭了。’”

熊义听述到此处,惊异得叫了声“哎呀”道:“这女子的用心真是可怜。我虽还不曾听出有什么冤情,只听了这般举动,这般言语,设身处地一想,我的鼻子就由不得有些酸了。”萧熙寿道:“你的鼻子就酸了吗?再听下去,怕你不掉下泪来。

我心肠最是硬的,昨夜也陪着洒了无穷的泪。你听我述下去罢!

当时我见她说得那么可怜,连忙安慰她道:“你不用悲苦,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说给我听,只要我的力量做得到,无不竭力替你帮忙。我平生爱打抱不平,不问交情深浅。’她听了,拭干眼泪,向我深深行了一礼,说道:‘先生能替我雪了仇恨,即是我的大恩人。我的身子,听凭先生处分,便教我立刻就死,我也含笑入地。’我说:‘你不要说这些客气话,快将事情说出来罢!’“她即对我说道:‘我今年二十四岁了,在家的名字叫辉璧。我父亲是荆州驻防旗人,讳亦孚,为荆州飞字营管带。母亲是景善的侄女,生我兄弟共五人,我居长,以下四个皆是小兄弟。我们旗籍人在荆州办了个女学堂,都是旗人在荆州做官的大姑奶才进去读书,我也在那学堂里。辛亥年八月十九的那一日,革命党在武昌起事了。消息传到荆州,我尚在学堂里,校长还不肯停课。有同学的对我说:“这回革命党比别省的闹得凶些,像是从军队里运动下手的。荆州的常备军,外面也有被革命党运动的谣言。你父亲在飞字营当管带,上了年纪的人,又抽上几口大烟,恐怕疏了防范,为害不浅,你何不请假回家,向你父亲禀明一声。这回不似别省,莫以为尽是谣言,不去理会。若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教堂里的洪牧师,我家父亲和他有交情,已办了交涉,临时保护我一家,你父亲如肯入教,跟他办交涉,大约不会拒绝的。”那时我年轻,虽听了同学的这么关切的话,心中还不大以为然。同学的连说了几次,我才请假

回家。我父亲正躺在炕上抽烟,来了几个朋友,也坐在炕上闲谈。我躲在屏风后,听他们谈论的正是武昌革命党造反的事。

我父亲兴高采烈的说革命党成不了事,不久自然扑灭。那几个朋友随声附和,说得革命党简直毫不足畏,同学的话,我便不敢向父亲说了。我父亲营里有个哨官,叫范健飞,是湖北蕲州人,为人阴险刻毒,我父亲寿诞,他来我家祝寿,见过我一次,即托人来说合,被我父亲斥退了。不久他犯了事,我父亲将他的功名详革了。不料他投身革命党,荆州军队里的军兵,他有交情的不少,他一煽动,全营变乱起来,驻防兵尽是旧式武器,毫无纪律,哪有抵抗力?汉兵见旗人即杀,不问老少男女。满城炮声震地,我在家中知道不好,盼望父亲回来,好找着同学的,暂时避入教堂。谁知父亲再等也不回来,母亲惊慌得毫无主意。我正检点细软,打算带着母亲和三个小兄弟先到教堂里去。第二个兄弟有事去武昌没回。我们一行,连两个丫头、两个当差的共是九人。刚待出门,只见我父亲跟前一个贴身的小使名叫连胜的,满头是汗,气急败坏的跑进来,指手舞脚,半晌说话不出。母亲不待连胜开口,流泪说道:“我家老爷一定殉难了!”连胜定了定神才说道:“老爷已被范健飞杀了。太太、大姑奶快带少爷逃难罢,范健飞只怕就要来这里抄家了。”我母亲一听这话,登时昏倒在地。一家人手忙脚乱,忙着灌救。猛听得门外拍、拍、拍一排枪响。我的第五个小兄弟那时才有两岁,在一个丫头手里抱着。枪声尚没响完,一颗飞弹穿来,正中小兄弟后脑。可怜一声都没哭出,已脑浆进裂,死在丫头手中,丫头惊得呆了。接连又是几枪,两个当差的和连胜想挡住大门,哪来得及!枪声过去,我眼望着两个当差的同时中弹倒地,手脚乱动几下就死了。连胜跑回来,一把拖住我母亲,向我说快从后门逃走。我不知怎的,两只脚就如钉住了一

般,第三第四两个小兄弟,一个十一岁,一个七岁,都拖住我的衣哭。我当时痛澈心肝,只得一手携着一个,跟在连胜后面。

刚走了几步,从后门已拥进十来个荷枪的叛兵,也不开枪,就用枪上的刺刀对着我母亲及连胜身上乱戳。可痛我母亲,听了我父亲殉难的信,已是急昏了,将要断气的人了,哪消几下,就没了性命。那些狼心狗肺的叛兵,不知与他有何仇恨,两个都被戳翻在地了,还不肯住手。有一个兵,背上斜插着一把单刀,抽下来朝我母亲小腹上就是一刀,五脏六腑都随着刀迸裂出来。我在旁边看了,心里如何不痛,两只脚也有力了,几步跑到那背刀的兵跟前,好似有阴灵暗助,一手就把那刀夺了过来,连我自己都没看清楚,已一刀将那兵的脸上刺得鲜血淋漓。

那兵回手来夺我的刀时,我也撞昏,倒在我母亲身上,不省人事。等到清醒时,张眼一看,已是夜间。房里昏暗异常,看不出在什么所在,但觉身子卧在稻草中,略一转侧,即瑟瑟作响。

一只破碗放在窗台上,里面有灯芯点着。灯光暗小,窗棂里复吹进风来,吹得时明时暗,我掉转脸,向房中四处定睛一看,三面靠墙根都铺着草,好像还没睡人。我鼻孔里呼吸的空气,很带着些霉气,知道不是在自己家里。此时身上并不觉有什么痛苦。忽听得远远的枪声四起,猛然触动了白日的惨状,心里便如万刀丛扎。又有几个荷枪的兵,手里提着灯笼走进房来。

拿灯笼在我脸上一照,齐声道:“好了!脸上转了血色,大概不会死了,分两个在这里看守,分两个去报告范队官。”即听得走了两个,留下的两个支开三个灯笼桶子,将灯笼撑在地下,就墙根下稻草中坐了。一个说道:“今天的满贼真杀的不少,大约将近二万人了。”一个答道:“何尝尽是满贼,我们亲同胞,也跟在里面冤枉死的不少。”一个道:“跟在里面死的都是满贼家的奴隶,也死得不亏。好笑他们以为躲在教堂里就可

免了这一刀之罪,谁知在教堂旁边屋里一把火起来,烧的烧死了,逃出来的,一阵乱刀乱枪,都收拾个干净,比坐在家里死的还要难受些呢。”我卧在草中听了,知道同学的一家也同时被难了。我一家即跟着避入教堂,也免不了惨祸。兵士又说道:“范队官的胆量也真不小,这时候,无人不恨满贼,他偏敢留了这个祸根,难道做了官,还怕没有老婆?若教长官知道了,难说不受处分。”这个答道:“他怕什么长官!于今是强者为王。他是有大功劳的人,谁管得了?”我听得这么说,范健飞将我一家杀尽,独留着我预备做他的妻室,那一时的心中痛恨也说不出。又是一阵脚步声响,坐在墙根下的两个兵士连忙立起。脚声响进房来,火把灯笼照得房中通红。我虽只见过范健飞一次,他的面貌还能仿佛认识。只见他军官打扮,拿着一筒手电,在我周身照了一照,照到我脸上,见有泪痕,拿着条汗巾替我来揩。我乘他不备,在他手下死劲咬了一口,咬掉一块寸多长大的皮,连我身上都滴满了鲜血。’”

熊义听述到此处,跳起来大叫一声道:“痛快,痛快!”

熊义这一声叫,倒把萧熙寿吓了一跳,笑说道:“我昨夜听到这里,不也是和你一样叫了一声痛快吗?她见我叫痛快,叹气说道;‘先生此刻听了叫痛快,若在当时看了我那凄惨情形,正不知要如何替我难过呢。我既咬范健飞一口,是安排等他拿枪打死我。哪知他并不动怒,连痛都不喊一声,只回头叫兵士快去房角上或屋檐里寻蜘蛛窠,敷在伤口上,即用那替我拭泪的汗巾裹好,和没事人一般的问我想吃什么。我怎肯理他?他从兵士身上的午粮袋里,掏出一瓶陆军干粮厂的罐头牛肉,两块面包,又拿了一水瓶的茶,都放在我身边,对我说道:“你用不着愁苦。这回的事,全是天意,你们满人应遭的劫数。便是你一家,也是天数注定的在这大劫之内。不然有我早来你家

一步,也不至全家俱灭了。还算万幸,你不该死。我跨你家的门,就看见一个兵士,糊了满脸的鲜血,恶狠狠的,双手举起单刀,正要朝你头上劈下来。我来不及喊救,一手枪对准那兵士的腰胁打去,单刀还没劈下,已中弹倒地。那兵士的同伴不服,向我开枪。我要不是带的人多,也要同死在你家里了。那些不服的兵士在厨房里放起火来,一刹时烈焰腾空。我本想将你母亲及你几个兄弟的尸首一并搬运出来,外面的炮火太猛烈,我带的兵士都要准备对敌,没有这么多的闲员来搬尸首,只得叫我随身几个亲兵将你用棉被裹了,扛到这僻静所在来。

我于今其名就是个队官,职务却比司令官还要繁忙,已教亲兵去民间掳两个女子来,伏侍你将息。去了半日,想不久就要回来了。你不要恨我,以为你全家是我杀戮的。你去打听,在荆州的满人,哪怕是初出娘胎的,看容留了一个没有?我能杀得这么多吗?我为你担着天大不是,你如何反恨我,咬了我一块肉?”他说完,教兵士把牛肉罐头用刺刀划开了,说要我吃。

我明知他是特意拿这些甜言蜜语来哄骗我回心的,我和他不共戴天之仇,岂肯容易听信他的话?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这狼心的恶贼,你在我父亲营里当前哨,我父亲何尝薄待了你?你亲自动手杀了我父亲,又派兵来杀戮我全家,只当我不知道,还拿着这些话来哄我!满洲人死了一两万,我要留着这条苦命做什么?你要杀要剐都听凭你,只快些动手罢!

你不动手,我便自己撞死了。”后来我才翻悔,末后我就撞死的这一句话不该说的,倒提醒了他怕我寻了短见,加派四个年老的兵士轮流看守着我。第二日,掳了两个女子来了。一个四十多岁,一个才二十岁,和我同年,都是民间的媳妇,逃兵难逃到深山之中。范健飞派出几名亲兵,在乡下四处寻找,家家户户都空洞无人,料是藏匿深山了,对着山上树林丛密之处开

枪乱射,果见有许多百姓从树林里跑出来,翻山过岭的逃走。

亲兵赶上去,强壮的大脚的都跑得远了,仅剩了这两个脚小的跑不动,被掳了来,向我说诉。范健飞赏了两个每人一百块钱,几套衣服,教两个好生伏侍我,监守我,不许我寻短见。又过了几日,把我移到乡下一个大庄屋里,大约是绅士人家,人都远远的避难去了。房屋器具搬不动,也不敢留人看守,被范健飞找着了,将我移到那里居住。我既寻死不得,两个女子又受了范健飞的命令,跪在地下苦苦的求我进些饮食。寻死的方法种种都易,惟绝粒最难。我自己苦熬了五六日,实在熬不住了。

范健飞又每日来,极力表明不是他杀了我父亲。我也心想:就是这么饿死了,杀我全家之仇有谁来报?即进了些饮食。在那庄屋里住了十多日,两个女子和几个老亲兵监着我,不教我出去,外面的消息一点也不知道。范健飞教两个女子朝夕劝我从他,我想:既落在他牢笼里,是不能由我说不从的,除是死了。

留得一口气在,明知他是个阴险刻毒的人,怎肯放我过去?并且要报仇,也不能不近他的身。不过我一家父母兄弟都遭了惨死,若一口就承诺他,反使他生疑。我一个弱女子、没有帮手,范健飞又是个有勇力的男子,万一做他不死,白加上我一条性命。我心里计算,口里答应他不必定等三年制满,但要等我伤痛父母的心略减杀了些,再议这事。他听了,却也不再来逼迫。

看看的民国已经成立了,范健飞当了团长。把我拘禁在武昌,伏侍我的人也都换了。我出入仍是不能自由,只防范我寻死的心思懈怠了许多。不敢说欺先生的话,我那时寻死的念头也是没有了。如此住了两年,范健飞或一日或间日来看我一次。虽也曾提到婚事,我一推托,他便不往下说了。癸丑年带我到江西,这时就逼着要我成婚了。我早已存心,我的身体横竖是父母给我的,只要报得父母的仇恨,无论如何糟蹋都没要紧,长

是这么分开住着,到死也没有报仇的机会。当下就答应了,和他在江西结了婚。不久,他又革命失败了,就带我到这里来。

我含酸忍痛,不敢露出一些形迹。前几月,他接了内地朋友的电报,教他回国商量革命的事。他想带我同走,我推故不去,自他走后,无时无刻不物色帮手。奈在此留学的青年浮薄的居多,一望都是脆弱不堪的,何曾遇见先生这般壮健又有肝胆的人,我在朋友处初次见了方先生,听他言语举动,心里就仰慕的了不得,十分心思想结识他做个帮手,所以今日特来拜他。

不料一见先生,就非常惊喜,一种强毅之气,发现于外,不由得缩出去的脚又跨了进来。及闻得姓名,猛然记起那日在三崎座看比武,上台打翻日本壮士的,黑板上是写着中国人萧熙寿的字样。先生虽更换了和服,不说出来,有些难认,说破了,再回想当日在台上连敌数人的神威,就仿佛犹在目前。处我这种境遇,见着先生这种人物,如何肯失之交臂!先生若肯见怜,便教我为奴为婢伏侍一生,我也甘心情愿。想再和范健飞过度,是宁死不从的。’说完,又呜呜哭起来。”

熊义听到此处,起身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叹道:“这女子所遇,也真太苦了!你又怎么对付她的呢?”萧熙寿道:“我就辜负她一片崇仰的心了。我父母在堂,有妻有子,又别无兄弟,此身对于家庭的担负多重,岂能轻易许诺为人报仇?

并且这仇恨在她是不共戴天,在我看了,反正时诛戮满人,合全国计算不下十万。我当日何尝没手刃几个?也算不了一件大不平的事。不过,为贪图女色,戮人全家,威逼成婚,是一件可恶的事。范健飞这个人我留心记着他的名字,将来没事落在我手里便罢,万一有狭路相逢的一日,我总不放他过去就是了。

若我也贪图辉璧的姿色,先取了做妾,再伙同把范健飞谋害,那我还算得一个人吗?我昨夜即将这话对她说,她也恍然大

悟,不再提报仇的话,只要求允许和她做朋友,常穿往来,我自然答应她。送她上了去代代木的高架线电车,我才回家安歇。

今早起来,我问姓方的,如何见了辉壁那么趋避不遑。姓方的笑道:‘我在一个同乡的女朋友家遇了她,并没向她请教姓名。

她找着我谈话,亲热的了不得,时时露出轻荡的样子来。我很疑心她是个无聊的女子,背地问我同乡的,同乡的说也是初交,不大清楚她的历史。我当时就翻悔,不该说我这地名给她听,怕她找来纠缠。昨日我回家,见她果然来了,如何不作速趋避?

’我使说道:‘你的朋友来找你的,你倒作速趋避,移祸江东。

我若没有把持的功夫,不被你害了吗?’姓方的才回答得好笑,他说:‘我因知道你的把持功夫比我好,才请你替我挡杀一阵呢。’”

熊义大笑道:“你们这两个男子真可笑,怎么见了女人害怕到这样?”说得萧熙寿也大笑起来。正在轰笑声里,呀的一声,房门开了,也是一个女子跨进房来。

不知来的是谁,下文再表。

第三十二章

买大烟搭救秦珍说反话挑拨熊义

却说那女子推门进来,一眼看见有萧熙寿坐在房里,也是连忙缩脚退了出去。熊义早已看出是秦家的二姨太又来了,知道又是秦珍教她来,请自己去与秦次珠和面的。熊义是已与鸠山安子定了婚约的人,如何肯再去敷衍秦次珠?萧熙寿见有女客来了,起身告辞。

熊义忙向他使眼色,教他坐着不走,自己跑到房门口对二姨太说道:“对不住你,我有客来了,正议着要紧的事。你有什么话,就请你在这里说罢,不便请进去坐。”二姨太一听这话,又见熊义神气怠慢,把来时的兴致冷了半截。哼一声,折转身就走。熊义终觉过意不去,追着拉住,赔笑:“好太太,不要生气,我委实有客,议着紧要的事。为的是怕你不高兴和面生男子坐一块,才不敢请你进来坐。你要生气,就误会我的用心了。”二姨太将手一摔道:“拉住我干什么?你有客,我不是客?你有紧要的事,我是没事的?三丫头得罪了你,我又没得罪你!千错万错,来人不错。我真犯不着受你的冷淡样子呢。放我走罢!”熊义此时心里虽爱上了鸠山安子,不怕得罪了二姨太,但由她是这么赌气走了,一则有些于心不安,一则也是不放心,不知她来到底为什么。两步抢到门口拦住,作一个揖说道:“你真和我生气吗?你想骂,骂我几句;你想打,

打我几下。只不要生气。我又不是个呆子,你待我好,如何不知道,敢冷淡你么?我岂是这样一个不通情理的人?”

二姨太见熊义拦住赔不是,忍不住嗤的一笑,伸手在熊义脸上轻轻的揪了一把道:“你生成这般油嘴,临时可以说得出几方面的话。你留你一点不是,向三丫头去赔罢!她才是你要紧的人呢。”熊义道:“老糊涂了的秦胡子,是这么说罢了,你如何也是这么说起来。老实说给你听罢,你若又是为三丫头来找我,就不必开口。我干完了我的紧要事,自然会到你家来。

找我是不去的。”二姨太笑道:“你这话才说得稀奇,不是为三丫头的事,难道为我的事不成?你既存心不去,我本也不必开口了,让我走罢!”说着,把熊义推开要走。熊义仍拦住说道:“我去虽不去,但你既来了,何妨把话说出来。我这么和你赔不是,还要跟我生气吗?”二姨太笑道:“怪我跟你生气?你自己教我不要开口,又没留我坐,我怎么开口,怎么不走呢?”熊义笑道:“你又向我放起刁来了,罢,罢!你说,三丫头毕竟怎样了?”

二姨太拍手笑道:“何如呢,到底不放心么!在我跟前假撇清。哈哈,索性再多装一会,就不会露出马脚了。你不想想,我既来了,岂有不将话说明就走的。就这么关心,迟一刻也等不及?好,说给你听罢,不要害你再着急了。三丫头自你前日走后,她找不着对手,寻了胡子闹个不休,把胡子气得昨日整天的起不得床,气满气痛,和要去世的人差不多了。大少爷不该三丫头气病了胡子,拿起老大哥的架子去教训她,倒把大少爷的衣也撕破了,脸也抓坏了,几乎闹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胡子在床上听得,反把大少爷叫到跟前,尽肚皮数责了一顿,骂得大少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跑到外面去歇了,此刻还不曾回来。胡子更加气恼,气促的转不过来;昨夜我和大姨太整夜没

有合眼,替他捶捶捻捻。他的大烟戒断几年了,此刻一气,忽然发起老瘾来,也学着大少爷的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还加上几个呵欠。”

熊义笑道:“你还在这里闹玩笑,人家病的要死了。”二姨太鼻子一缩,冷笑道:“死也好,活也好,不干我什么事,我又没把气他受。三丫头是他的性命,他还没做皇帝,三丫头就封了王了。莫说受气是该受的,就为三丫头送了性命,也是该送的。”熊义笑道:“不要再发牢骚罢,他发了老瘾怎么样呢?”二姨太道:“有怎么样,教我来找你去,看你弄得出大烟来么?”熊义“哎呀”了一声道:“日本哪像内地,到处可弄得出大烟?这日本哪有抽大烟的人?我去也没有法子。”二姨太道:“你不抽大烟,这里就弄得出,你也不知道。你没奈何,去多找几个朋友问问。胡子的老瘾发了,没大烟便活不了命,你真望着你丈人活活的瘾死,也不尽尽人事吗?”熊义笑道:“你这人说话也颠三倒四了。你刚才说胡子死活不干你的事,此刻又缠着我去弄大烟。”二姨太笑道:“你怎能比我?

胡子一死,三丫头的嫁妆要减去一大半,你舍得了这一注大妻财吗?”熊义打着哈哈道:“原来如此。尽管把秦家这一点家私;连胡子的养老费都陪做嫁妆,我姓熊的也没放在眼里。是三丫头这般性格,我愿倒赔几万,请他另择高门。你也太小觑我了。”二姨太道:“我是一句笑话,你不要认真。你还是朝胡子看,去替他设设法子罢!”熊义道:“我去替他问几个朋友,弄得出时,立刻送到你家来;弄不出,却莫怪我。”二姨太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照着言语,回去复命。熊义转身进房,萧熙寿问道:“什么女子倒吓我一跳?推门进来,缩脚退出去的情形,正和昨日辉璧初见我时一样。我只道又是她来了。”熊义摇头道:“这是我同乡姓秦的二姨太。可笑,在日本也

想抽鸦片烟。你看这里哪有这东西!”萧熙寿道:“鸦片烟这里怎么没有?只问你要多少。”熊义吃惊道:“这里也有鸦片烟吗?你情形又不熟,怎么知道的呢?”萧熙寿笑道:“情形一辈子不会熟的吗?在日本要找这东西,越是情形熟的人,越找不着。你道是个什么道理?”熊义道:“那无非是怕情形熟的人知道了,去警察署报告,除此还有什么道理?”萧熙寿道:“不然。你们懂得日本话,情形熟悉的人,决不会到那里去。

只我们不懂日本话的,去那里便当些。神田不是有个中国剃头店吗,你去那里剃过头么?”熊义道:“听说那地方脏死了,谁去那里剃头!”萧熙寿道:“是吗,你们不去那里剃头,自然不会知道有大烟。他那楼上有四盏烟灯,三杆烟枪。大土、云土及各种烟都有。”熊义喜道:“这是秦胡子命不该绝,偏巧遇了你在这里。教我去问,从哪里问得出?一辈子也不会问到你跟前来。你在那楼上吸过么?”

萧熙寿道:“我素不吸那东西的。有个熟人,每天去吸。

我的耳痒得很,两三天一次,去那剃头店挖耳,没一次不遇着他。见他又不是剃头,又不挖耳,脸上的烟容,和铺了一层灰相似。再看那剃头店的老板,也是满面灰尘之气,不由得疑心起来,把那熟人拖到无人之处,诈他一诈,就招了供。我要他带我到楼上去看,他起先不肯,被我纠缠不过,只得带着,做贼一般的,轻脚轻手摸到楼上,一股鸦片烟气味冲鼻透脑,我几乎吐了出来。举眼一看,那烟就和失了火似。迷迷两眼,一些也看不出人影子来。仔细定睛,才见有几点火星,埋在烟雾里面,原来就是几盏烟灯,横陈直躺的,几个半像人半像鬼的东西,两个共拥着一点火星,在那里呼呀呼的喷出烟来。熟人问我吸不吸?我连忙说,饶了我的命罢,还说吸,只闻了这一房子的烟气,不是极力忍住,早已吐出来了。”

熊义笑道:“神田那样冲繁疲难的地方,怎么警察也不过问,一任那些烟鬼吞云吐雾?”萧熙寿道:“我不也是这么问那熟人吗?他说中国人的事,日本警察管不了。我也不知道他这话怎么讲。日本小鬼差不多要跑到中国内地去管中国人了,中国人到他国里,怎的倒说他管不了?”熊义笑道:“怎得谓之管不了?你不知日本小鬼多可恶,他见神田方面中国人住的多,又多不懂日本话,每每闹出乱子来,警察拿了没有办法。

他说那些中国人是化外顽民,只要不防碍公安,懒得理会。如中国人和中国人口角相争,闹到警察署去,他不问两造理由曲直,大家给一顿骂。因此,你那熟人说管不了,就是这么管不了的。”萧熙寿道:“中国人是巴不得小鬼不过问,好随心所欲,无所不为。怪不得上野馆里面,麻雀也有,牌九也有。”

熊义点头道是,又道:“秦家托我的这事,你既有门道,就请你替我辛苦一遭何如?”萧熙寿见熊义托他去买鸦片烟,连忙摆手道:“这差使我不敢奉命,你已知道地方了,你自己去买来就是。坐电车来回,不要二十分钟。”熊义道:“我不是没工夫,也不是图懒,剃头店不认识我,未必肯卖给我。秦家等着要吸,索性不听说有处买,也就罢了。”萧熙寿道:“剃头店我也不认识他,本是贩卖这东西,不过表面上稍为秘密一点,你去我包管你买得着。”

熊义知道萧熙寿的脾气,是个最厌恶下流的人,便不勉强,留他同在家用过午饭,萧熙寿自归大熊方。熊义只得带了些钱,乘电车到中国剃头店来。这剃头店,熊义不曾到过,在神保町一个极小极龌龊的巷子里面。仅有一间房,嵌了几面破损不堪的镜子,照得人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这便是理发的地方。楼上一间六叠席的房,设了三个烟榻。熊义见巷口上悬着“中国最优等理发处”的招牌,估料着在这巷子里面。一边抬头看牌

字,一边提脚向巷子里走。才走了两步,脚底下一软,来不及抽脚,已陷了一只下去。不是熊义人高腿长,怕不栽了一个跟斗,拔出脚来一看,连靴子带裤脚都是污泥,原来是一道小阴沟,上面用木板盖着。从前这巷内行走的人少,木板嵌在沟上,丝毫不动,踩脚很是实在。近来加了个中国理发处,更搭上一个大烟馆,来往的人流川不息,渐渐把木踩得离了原位,熊义的身量又重,一脚踏去,木板翻转过来,自然把脚陷了下去。

熊义见沾了一脚污泥,连在地下甩了几脚,沾牢了,哪里甩得掉?急得熊义恨了几声,望着阴沟发了一会愣。只好提起泥脚,向理发处走来。

进门见有三四个人坐在破镜跟前剃头,熊义认识一个是会芳楼料理店的帐房,叫江维明。熊义常去会芳楼吃料理,因此彼此都认识。熊义正愁找不着熟人,怕理发店不承认有大烟卖,见了江维明,心里欢喜,忙点头打招呼。那店伙只道熊义是来剃头的,车转一张垫靠都开了花的螺旋椅,用手巾扑了扑椅上灰尘,等熊义坐,看江维明正立起身和熊义攀谈,便呆呆的站在旁边等候。江维明笑问熊义道:“这般寒冷的天气,先生也来这里理发吗?这地方虽不比日本大理发店清洁,招待却还殷勤,毕竟是本国人,亲切有味。”熊义笑道:“我刚剃头不过两日……”那店伙不待熊义往下说,凑近脸来,低声下气的问道:“先生是要修面么?我老板最是会取耳。”熊义笑了一笑,也不答话,仍向江维明道:“这店里的老板,你认识么?”江维明指着门口说道:“在那里替人挖耳的就是老板。”

熊义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人,正开一只眼闭一只眼,聚精会神的挖耳。头上光滑滑的,一根毛也没有。穿着一件青灰布棉袍,和脸上一般油烟颜色,一望就知道是个烟鬼。

在熊义的势利眼中,见了这种人,也就不愿去找他交涉。便将

要买大烟的话向江维明说了,托他去问。江维明听了笑道:“这不是容易的事么,先生是要挑膏,还是要买土呢?”熊义道:“自然是挑膏,买了土,没器具来熬,也是白买了。”江维明即喊了两声老板。

那光头停了手,两眼都开了,转脸望着江维明,江维明举手招了一招,老板一手擎着个竹筒,一手拈着枝铁夹,跑了过来,笑嘻嘻问什么事。江维明道:“照顾你一桩生意。这位熊先生要挑烟膏,是一位极好的主顾。”光头打量了熊义一眼,殷勤伺道:“先生用得着多少?在这里吸么?”熊义摇头道:“不在这里吸。我没有买过这东西,是怎么个价目?”光头道:“我这里有三种烟膏,听凭先生选择。在这里吸,烟灰归还我,大土膏三块日钞一钱,红土膏一块八角,云土膏一块六角,先生既要挑膏回去吸,每块钱加二角就是了。江先生介绍的好主顾,不比别人,看先生要哪一种,用得着多少。”江维明道:“他吸过了,把灰退给你,两角钱可以不加么?”熊义抢着说道:“谁还有工夫来退灰,要加两角就是两角罢。”江维明道:“吸过了的灰,先生横竖拿着没用,一两大土膏,白丢了六块钱呢。”熊义笑道:“六块钱有限的事,就给我一两大土膏罢。”把那光头喜得浑身没了气力,问熊义带盒子来没有。熊义道:“我哪有鸦片烟盒,随便你拿什么盛了就是。”光头正待跑上楼去,那个坐着等取耳的人,等的不耐烦了,就放在门口的小台子上一巴掌拍得震天价响,骂道:“你这秃驴!这般欺人吗,我难道不给钱的?丢了我去奉承别人,这还了得!”光头听了,吓得连忙转身向那人赔不是。那人唧唧哝哝,哪里肯依,说光头欺人太甚,耳也不要挖了,钱也不肯给,拿起帽子就走。光头不敢问他要钱,一个店伙不依,拦住那人去路道:“先生剃了头,如何不给钱?”那人见拦住去路,举起手要打店伙,口

里骂道:“你们想要钱,就不应是这么轻侮客人。我原是没钱才受轻侮,受了轻侮,仍得出钱,任你凭着谁说,看可有这道理?”店伙尚要辩论,光头将店伙拉了进来,那人便扬长去了。

光头道:“他就拿出钱来,也不过一个小银角。他常来这里剃头的,每次没多给过一文,他还要洗香肥皂,打花露水,按摩挖耳,缺一就要生气了。这回赌气走了,最好下次去照顾别人。”说完,请熊义坐着,自上楼去挑烟。

江维明仍坐下理发,笑对熊义道:“刚才闹走的那人,先生不认识么?”熊义道:“没见过。”江维明道:“我见他闹的次数多了。在我那料理店里,也闹过二遭。有一次我去源顺料理店拨帐,又遇着他在那里闹。那回他却像是喝醉了酒,闹事的理由,也还说得过去。他同着三个朋友,在源顺吃喝,下女送上帐,整整的六元。本不是他的东,他见了却不愿意,说怎么不五块九角,也不六块一角,有这么巧,刚刚凑成六元的总数,这帐开得有些作怪。便教他那做东的朋友不要给钱,一同下楼来,找帐房再算。帐房只得算给他看,果然数目不对。

那帐房的写算,本也太不行了。其实算错了不要紧,人家既来质问,当面认个错,算还给人家,也就没事了。谁知他不认错,倒说我这里生意忙,小处错进错出,都是免不了的。先生高兴给,多给几个,不高兴给,少给几个。没工夫只管算来算去,哪里还成一句话呢?说得四个人都鼓噪起来。惟有刚才那人闹的最凶,定要帐房说出个高兴不高兴的理由来,又说我一文也不高兴给你,又怎样?谁知那帐房又说错了,道是你们红口白牙吃了酒食,只要好意思不给钱便不给,也没什么了不得。这几句话倒说得四个人同时大笑起来,齐声道:‘好大口气的帐房,我们一些也没有不好意思。既承你的大方,我们只得少陪了。’那帐房睁眼望着他们大摇大摆的走了,倒是真不好意思

追上去讨取。后来我打听得欢喜闹的这人姓罗,单名一个福字,在此留学多年了。”

熊义见光头手中端着一个三寸多高的明牛角盒子,正来到胆前,便不和江维明答话了,接了烟膏,掏出钞票来,数了三十六元,光头欢天喜地的收了。熊义见盒子没盖,只得托在手中。好在日本普通一般人都不曾见过这东西,看不出是什么。

熊义乘电车,先回到家中,教下女洗去靴子上污泥,自己进房更换衣服。见桌上放着一张小名片,只有寸来长,七分来宽,心想:这不是一个艺妓的名片吗?急忙拿在手中一看,才后悔心里不应乱猜。原来是鸠山安子的名片。跑出房,叫着下女问道:“有女客来过了,你怎么不向我说?”下女愕然道:“没来什么女客呢。”熊义骂道:“混帐东西,没来女客,这名片从哪里来的?”下女望着熊义手中道:“呵,不是女客,是一个下女。也没对我说什么,只问熊先生在家么?我说不在家。她就交了那东西给我,教我放在熊先生桌上,不用说什么,熊先生自然理会的。我便照着她的话放了,还教我向先生说什么哩?”

熊义不做声,揣了名片,端了烟盒,下女已将泥靴洗刷干净,匆忙穿上,向秦家走来。也不进秦次珠的房,直到秦珍房门口。在门上敲了两下,即听得秦珍在房里咳嗽得转不过气来。

二姨太推开门,见是熊义,笑问道:“弄着了没有?这里只差一点儿要断气了。”熊义笑着点点头。进房见秦珍伏在睡椅上,双手抱着个鸭绒枕头,贴在胸口,旋咳旋喘。大姨太不住的替他捶背。熊义将烟盒交给大姨太道:“烟是弄来了,但不知道好不好。”秦珍始抬头来望着,伸出手道:“给我看看,亏你在此地居然弄着了这东西。”大姨太见秦珍的手发颤得厉害,

恐怕倾了出来,送到他面前道:“就从我手里看看罢!”秦珍用鼻孔嗅了几嗅,点头道:“还好,带一点儿酸香,好像有大土烟在内。”熊义笑道:“真是老眼不花,我原是当大土烟买来的。”秦珍道:“好是好,只是烟具一件没有,怎生吸得进口?”二姨太笑道:“烟具怕不容易吗?不过要将就一点,不能照内地的样,有那么款式。”秦珍听了,张开口望着二姨太嘻嘻的笑道:“我老二的主意最多,你有什么法子,只要能将就进口,也就罢了,讲什么款式。”二姨太向熊义道:“你得替我帮忙,我一个人办不了。”熊义笑道:“我又没抽过大烟,知道怎生帮忙?”秦珍连忙伸手去推熊义道:“老二教你去帮忙,你去就是,不要再耽搁了,我实在气满的难过。”

熊义只得跟着二姨太出来。到厨房里,二姨太顺手拿了个扫地的帚,对熊义道:“拿切菜刀来,齐这节截下来,锥上一个窟窿,不就是烟枪吗?”熊义笑道:“这竹杆儿向火上一烧都烧着了,怎么吸?”二姨太嗤了声道:“你知道什么!谁教你拿竹杆向火上去烧?又不是吸竹杆,不要罗唣,你是男子,气力大些,快齐这里截下来罢!我还要做烟灯呢。”熊义接了扫帚,用菜刀照着二姨太所指的竹节,几刀砍了下来。看二姨太拿了一个鸡蛋壳,用手慢慢的剥成一个灯罩模样,从橱中取了个酒杯,倾了些油在里面,只见她忽然跺脚道:“此地弄不着灯芯怎么办?”熊义道:“有什么可以代替么?”二姨太偏着头思索了会,笑道:“我有洋纱头绳,大概也还用得。你跟我来。”熊义放下菜刀,拿了竹杆,跟到二姨太卧室内。二姨太先用小剪刀在竹杆离节半寸的地方锥了个小眼,吹去了里面的灰屑,打开梳妆盒,拿了根红洋纱头绳,剪了两寸来长,纳入油杯中,从头上拔了支簪子,剔出些儿来,连竹杆蛋壳,都放在一个小茶盘内,望熊义笑道:“烟具是已经完备了。我有

句话要问你,三丫头的事,你打算就是这么罢休不成?”熊义道:“她自己不愿意嫁我这种丈夫,教我有什么办法? ”。二姨太道:“女人家气头上的话,谁不是这么说。你们男子的气度应放大些,怎么和女子一般见识。”熊义道:“想不到你也帮她说起话来了。现在不是研究这事的时候,再不去烧烟给胡子吸,胡子要急死了。”说着,伸手去端茶盘。二姨太笑着拦住道:“你毕竟也怕急死了岳丈,少了嫁妆。我干什么要帮她说话?也不是和你研究,因为不相信你们男子真有志气。我看都是躲在绿帽子底下称英雄的,有意思这么问你。你此刻的话,是说得好听,只不要又是虎头蛇尾,我便真佩服你。”

不知熊义如何回答,下文分解。

第三十三章

小姐横心打娇客老头拼命护女儿

却说熊义听二姨太说了一番话,才知道是有意试探,也笑答道:“实在怪不得我们男子躲在绿帽子底下称英雄,只能怪你们女子太不给男人留面子了。我们男子不能丢了正事不干,专一监守你们女子。即如你,教胡子有什么办法?”二姨太笑道:“我们当姨太太的人,算得什么?贞节两个字,轮不到我们姨太太身上来。生了儿子还好一点,没有儿子时,死了便和死了一只狗一样。人家既都不把姨太太当人,我们当姨太太的,犯不着讲什么贞节。”熊义笑道:“照你的话说起来,讨姨太太的,简直是花钱买绿头巾了。”二姨太道:“正太太偷人才是戴绿帽子,姨太太偷人是照例的事。”熊义不等说完,一手端了茶盘就走,道:“罢了,我已领教过了。”二姨太几步赶上来,抢了茶盘在手道:“让我端去。你不知道胡子的脾气,你走了,他又要说我不愿意伺候他了。”

二人到秦珍房里,秦珍已移到床上,躺着等候。他们因在内地睡高床惯了,不愿睡席子,虽在日本,也是宽床大被。秦珍躺在床上,见二姨太端着茶盘进来,伸着脖子笑问道:“都办好了吗?”二姨太将茶盘放在床上,笑答道:“办是办好了,还不知道行不行呢?”说着,向大姨太道:“你那编物的针,拣一口又尖又小的拿来,当烟签子用。”大姨太从床底下拿出

个针线盘,选了一口三四寸长的,递与秦珍,秦珍一面教熊义就床沿坐下,一面擦上洋火,将灯点着,罩上蛋壳,蘸着烟膏,烧起来。奈戒断已久,又在病中,手拿着签子,只管发颤,急得问熊义道:“你会烧么?请你烧几口给我抽罢!”

熊义笑道:“我从没烧过这东西,且试看看,只怕烧不来。”说时躺下来,接过烟签。正待往火上去烧,只见一个小下女走进来,说道:“小姐教我来请熊先生去。有话说。”熊义只做没听得,秦珍忙问说什么。二姨太略能懂得几句日本话,故意问熊义道:“我家三小姐请姑少爷去有话说,听着了没有?”秦珍听了,连忙伸手接烟签,发出那又苍老、又可怜的声音说道:“次珠请你去,你就去和她谈谈罢。她是个没心眼儿的小孩子,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望你看我的老面子,担待她一点。”熊义也不答话,,也不递烟签给秦珍,向小下女说道:“你去对小姐这么说,熊先生教小姐在房里安心等着,一会儿就来和小姐说话。”小下女应着是去了。熊义仍蘸着烟烧。秦珍问道:“怎么呢,你和下女说些什么,你就去么?”二姨太在旁说道:“姑少爷就去罢,烟等我来烧,我从前的泡子,还烧得很不错呢。”熊义道:“怎这么急,这东西烧起来倒很好耍子,休要催我。”说完,仍不住的烧。熊义虽不吸鸦片烟,在内地时,却常在朋友处见人吸过,因此烧的时候,还勉强烧得上签。连烧了两个,给秦珍抽了。秦珍的气喘,便平复了许多。

熊义正待再烧,忽听得有很急促、很重的脚步声,走到房门口,拍的一声,房门开了,连床边都震得摇动。大家惊得回头向房门口张望,只见秦次珠披散着头发,脸色青红不定,披着一件长绒寝衣,赤着双足,失心疯的模样,冲了进来。大家见了这情形,都不免有些惊慌失措。秦次珠一眼看见熊义躺在

床上烧鸦片烟,也不开口,伸手就夺了那茶盘,拿起来往席子上一掼,只掼得油杯、蛋壳,并那明牛角的烟盒,都是圆体的物事,在席子上乱滚。二姨太见烟膏盒掼在席子上打滚,惟恐倾失了烟膏,连忙弯腰拾着,往隔壁房里便跑。秦次珠正在双手揪住熊义,也没看见。熊义被秦次珠揪了衣襟,按在床上,他本来气力微小,便挣不起来,只口中喊道:“你要怎么样?

你说!”秦珍气得发抖道:“三丫头你真疯了,快放手,这还成什么体统!”秦次珠用力在熊义胸脯上揉擦道:“你问我要怎么吗?我要你的命呢!你只当不来我家就完事么?溜跑了,便不再找你么?你转差了念头!”口里骂着,手里只管揉擦。

揉得熊义又痛又恨,也顾不得流血了,手中正拿着一枝烟签,在秦次珠身上戳了几下。秦次珠虽觉得刺的很痛,但是越痛越横了心,一头撞在熊义怀里,口里哭着说道:“你只管戳,不戳死我,不算人养的。”

这一闹,就比上次更凶了。大姨太和小下女拼命想把秦次珠拉开,衣都撕破了,哪里拉得开呢?大姨太恐秦珍又被撞伤,丢了秦次珠,将秦珍扶起,仍移到睡椅上躺着。秦珍的气又喘了上来,喊秦次珠不听,便问老二上哪里去了,怎的也不来拦扯。二姨太在隔壁房里听了,跑了出来。秦次珠因秦珍走开了,空出了地位,一脚跨上床缘。趁这当儿,身子略偏了一点,二姨太见了,乘势往旁边推了一下,按住熊义的那两只手,便不得劲儿。

熊义就这时候,一蹶劣翻了起来。他虽然力小,毕竟是个男子,躺在床上,失了势,不好用力,才被按住不能起来。此时双足着了地,秦次珠虽尚揪住衣襟不放,但已是强弩之末了。

熊义丢了烟签,心想:不毒打她几下,她只道我还是和从前一般爱她,每次闹起来,总是向她敷衍。须给点厉害她看,使她

知道我已变了心,才肯先向我提出废婚约的话来。当时主意打定,在秦次珠揪衣襟的手上,拨了两下拨不开,便双手捧着,往嘴边一送,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不了这一口用力过猛,秦次珠的皮肤本来极嫩,连皮带肉,已咬落一块,有寸多长,鲜血冒出来,如放开了自来水管。熊义也不怕,以为秦次珠必然痛得把手松了,只要她一松手,就好脱身跑开。谁知秦次珠被咬了这一口,更捏得紧了,也不顾痛苦,借着熊义往外扯的力,也翻了起来。

秦珍看见到处都是鲜血,还以为是秦次珠弄破了熊义什么地方,推着大姨太道:“你看三丫头真是疯了,不知道又将姑少爷什么地方弄破了,出这么多血。你还不去帮着老二把三丫头扯到她自己房里去!”大姨太道:“这不是姑少爷的血,是姑少爷把三小姐的手咬破了流出来的血呢。”秦珍大惊失色道:“哎呀!这还了得,这么狠毒吗?我的女儿决不给他了!”登时立起身来,病魔都吓退了三十里,两手也将熊义的衣扭住,望着秦次珠说道:“好女儿,快松手,去裹好了伤处,休息休息,凡事有你老子做主,决不饶了这畜牲!”秦次珠到此时,实在是精疲力竭了,受伤的手,更痛得十分难忍,听了秦珍的话,即松了手。双膝往席子上一跪,向秦珍叩头哭道:“你老人家不能替你女儿出这口气,你女儿死不瞑目。”说毕,身子向后便倒,直挺挺的在席子上,和死了一般。秦珍愈觉伤心,扭住熊义,也和秦次珠一样,用头去撞,口中只喊:“我这条老命不要了,请你这狠毒的东西一并收了去罢!”

熊义想不到弄得这一步,也不免有些慌张起来。心想:这老糊涂六七十岁了,又正在病得去死不远的时候,若在我身上几头撞死了,我如何能脱得了干系?一时不得主意,只将身子往旁边退让,不给秦珍撞着。亏得两个姨太太,一边一个把秦

珍抱住。熊义扶着秦珍的头,慢慢拥到床边。见他两眼不住的往上翻,咽喉里痰声响动,大姨太就要哭了出来,二姨太连忙止住。大姨太悲声说道:“眼见得要去世了,大少爷又不回来,三小姐更成了这个模样,我和你两个人担得住吗?”二姨太道:“且将这里躺下来,你快去弄些姜汤来灌救。他老人家常是这样的,大概还不妨事。”大姨太便将枕头垫得高高的,七手八脚的把秦珍躺下。大姨太望着熊义流泪道:“姑少爷可怜我两个不是担当得风波的人,不要只图你个人脱身,提脚就跑。

今日的乱子,完全是为姑少爷闹了。”熊义此时急得心无主宰,听了这的话,没有回答。倒是二姨太向大姨太说道:“你真是多虑,他跑到哪里去?又不是他害死的,一跑倒显得情亏了。

你快去弄姜汤来,救人要紧。”大姨太才拭眼泪,往厨房里去了。

熊义见大姨太去了,真想脱身逃走。二姨太连连摇手,凑近耳根说道:“须得再等一会,看灌救的怎样。救转来了,再走不迟。如灌不转,便用不着走了。有我在这里,你怕什么?”熊义点了点头,仍坐下来,用手在秦珍背上轻轻的捶,想把他喉中壅塞的痰捶下去。二姨太夺住熊义的臂膊摇头,又凑拢来说道:“还怕他痰壅死了吗?”熊义只得收了手,看秦珍的两眼向上翻着,丝毫不动,神光都散了,已露出了死像。二姨太撕了点极薄的纸条儿,两个指头捻着,送到秦珍鼻孔底下,细看了一会,回头望着熊义笑。熊义问怎么?二姨太道:“一丝也不动,只怕不中用了。”

刚说着,大姨太端着一碗姜汤进来,问转来了没有?二姨太叹气答道:“且把姜汤灌下去,看是怎样,此刻是说不定能转来。”大姨太望着秦珍的脸哭道:“啊唷,看这脸色,不是已死过去了吗?”随手把姜汤放下,双手捧着秦珍的头,叫了

两声老太爷,就放声哭起来。二姨太在她肩上攀了一下道:“你能哭得转来吗?还不快把姜汤灌下去!”大姨太停了哭说道:“你来看,牙关都紧了,姜汤如何灌得下去?”二姨太就桌上拿了个牙刷道:“牙关紧了,用这蹰子撬开,就灌下去了。”大姨太真个接了牙刷,将秦珍的牙撬开,灌了姜汤下去。随即到秦次珠身边,也照样灌了。不一会,只听得秦珍喉管里的痰声,如车水一般的响起来,两眼也渐渐活动了。

熊义看了情形,料已是无性命之忧了,立起身来想走,又恐怕大姨太不依,二姨太早猜透熊义的心事,开口说道:“依我的意思,老太爷既救转来了,姑少爷宜暂时请退,免得老太爷清醒了,见着又生气。年老的人,像这般的气,能受得了几遭?”大姨太不做声,熊义此时心中实在感激二姨太,真能体贴,便故意踌躇道:“话是不错。不过,我不等他老人家完全清醒,就是这么走了,心里如何过得去?明日见面,他老人家不又要责备我吗?”二姨太道:“这是用不着说客气话,有什么过得去过不去?事后受两句责备,也没要紧。况且不是说不明白的。快走罢,等待清醒了,又有许多麻烦。”说时,向大姨太身上推了下,问道:“你说我这话错不错?”大姨太只得点点头。熊义如遇了赦旨,抱头鼠窜的跑回家中,急忙更换了衣服,重访鸠山安子去了。

这里秦珍父女都是受气过甚,一时痰厥过去了。有热姜汤把痰一冲散,不消半刻,都清醒转来。大姨太早已用绷带将秦次珠的伤处裹好。秦次珠醒来,就在席子上伏身痛哭。秦珍不见了熊义,咬牙切齿的问道:“你们全是死人吗,为何放那畜牲逃了?”二姨太忙凑近床缘答道:“姑少爷并不是逃了。他因你老人家醒来,见了他又要生气,暂时走开一步,明日再来请罪。他灌救了你老人家和三小姐,见已不妨事了才走的。”

秦珍恨道:“还在这里叫什么姑少爷!我金枝玉叶的女儿,若肯给他这般狠心的贼,也不等到今日了。你就去,教他赶紧把婚约退给我罢!”

秦次珠正伏在席子上哭,听秦珍这般说,一蹶劣爬起来坐着道:“没这么容易!他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巴不得把婚约退了,这样去说正遂了他的心愿。”秦珍连在枕上点头道:“是,是,我儿的见识不错。那东西实在是太可恶了。我儿的手,此刻痛得怎样了?老大,你扶小姐过来,给我瞧瞧。”大姨太起身来扶秦次珠,秦次珠已立起身来道:“要扶什么,是谁替我裹上这布条儿的?”大姨太道:“我见血流个不止,幸好家中有现成的绷带药棉,就替小姐胡乱裹上了。”秦次珠想解开给秦珍看,才解了两层,里面都被血浸透了,胶结得痛不可忍,又哭起来,口中不住的把熊义咒骂。秦珍便说道:“不要再解了。我儿且回房养息,我慢慢想法子处置那畜牲。”

秦次珠生气道:“什么法子,要慢慢的想?他既这么毒心,我也说不得要下毒手。我不过拼着偿命,自己去他家里一刀子砍死他。他难道有三头六臂不成,怕砍他不死?”秦珍素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不好,愤恨起来,什么事都敢做。听了这话,吓得一叠连声说:“使不得,他是个男子汉,气力到底比你大些,做他不到时,自己反得受苦。”秦次珠不等秦珍说下去,即抢着说道:“顾不了这么些。他力大,能把我砍死更好了。

你管着女儿这条命,天天给气你受,倒不如送把人家砍死了,你还可望多活几年。”说毕,哭着往外走,秦珍忙喊:“我儿转来,我有话和你商量!”秦次珠也不答白,径走回她自己房里去了。秦珍恐怕她真拿刀子去砍熊义,向两个姨太太说道:“你二人快去守着三丫头。她的性情,你二人是知道的。在此地若真弄出杀人的事来,还了得吗?你二人说不得辛苦辛苦,

每人带个下女,日夜轮流看守她。只须几日,她的手一好,气就渐渐的平了。也不用拿话去劝她。她的脾气,是越劝越厉害的。老二你先去罢,她若不听你拦阻,你就教下女快来告诉我,你却一步也不能离开她。”

二姨太心里虽不愿意秦次珠,但也怕她乘熊义不防备,一刀砍着了,不是当耍的。因此,立刻起身赶到秦次珠房里,见秦次珠坐在梳妆台旁边,小下女立在她背后,正拿着梳子要替秦次珠梳头。二姨太走近身,接了小下女的梳子说道:“我来替小姐梳理,你这小东西,知道梳什么头呢?”秦次珠将头避过一边说道:“不敢劳驾。我又不图好看,教她胡乱扎起来就行。老太爷跟前没人,去伺候老太爷,倒是你的职务,我这里用不着。”二姨太听了,虽然生气,但是不敢发作,只得极力忍受,勉强笑答道:“我是老太爷特意教来伺候小姐的,老太爷跟前有大姨太。”秦次珠也不答话,将身子扭过一边,向小下女说道:“你到这边来替我扎罢!”

二姨太只好将梳子交还小下女,退到门口坐了,望着秦次珠连催下女快扎,一会儿缠扎好了,起身打开衣橱,拿衣服把寝衣换了,提起来看了看上面的血迹。下女问要送洗濯屋去洗么?秦次珠摇了摇头道:“这是永远的凭据,永远的纪念,如何能洗!”旋说旋折叠起来,用包袱包子,纳入衣橱里,回身从壁上取下暖帽,往头上一戴,提了那个银丝小提包,待往外走。二姨太早已立在门口,拦住问道:“小姐要上哪里去?”

秦次珠冷笑了声道:“稀奇得很!我上哪里去,要你来问?你若怕我砍死了姓熊的,你去放他偷走就是。有你在这里,还怕什么呢?”二姨太不觉吃了一惊,脸上却不敢露出形式,故作不理会的说道:“老太爷因恐小姐不肯将息,又跑出去吹风,特教我来坐在这里,拦阻小姐。如小姐定要出外,我就只好去

报告老太爷了。”秦次珠气得朝二姨太脸上连呸了几呸道:“报告老太爷把我怎样,老太爷能禁止我行动自由吗?你们不要做梦!今日谁拦阻我出外,我和谁拼命!”二姨太见风色不对,不敢再说,叫着小下女说道:“你快去对老太爷说,小姐定要出外,拦阻不住。”小下女听了,就往里跑。秦次珠跺脚叫转来,见下女不听,便懒得再喊了,举步向外就走。

二姨太怕她真个拼命,不肯伸手去拦,只跟在后面说道:“小姐何必作践自己的身体?外面这么寒冷,刚受了气,又着了伤,再加上些寒,准得病倒下来。”秦次珠径往门外走,口里说道:“我病倒了,正是你开心的时候,怕什么?”二姨太不好回答,猛听得后面脚步声响,掉转头一看,大姨太追了出来,秦次珠已至大门口,也同时听得脚声,回头见是大姨太,停步问道:“追出来有什么事?今日想我不出外,无论谁来,是不行的。”大姨太已赶到跟前,扯了秦次珠的衣袖道:“老太爷已答应极力替小姐出气,自有妥当的办法。便是老太爷的办法不能如小姐的意,小姐尽可自己做主,要老太爷怎么办才好,老太爷也不能说不依小姐的。熊家里又不会飞到哪里去,小姐不看此时已是上灯时分了。”

才说到这里,秦珍已从里面“珠儿,珠儿”的喊了出来。

大姨太趁着秦珍在里面喊,拉着秦次珠的衣袖,往里面就走。

急得秦次珠双足在地下只顿,说道:“你们这不是要把我活活的坑死吗?我犯了什么罪,禁止我的行动。你们若是怕我到熊家去,不妨跟我同走。要把我关在家里,行动就来干涉,我受了外人的气,还要受自己家里的气,真没得倒霉了。”秦珍此时已扶着下女,拐一拐的挨到大门口,两,眼流着眼泪说道:“我的好孩子,要听我的话,凡事有我做主,留得我一口气在,总不能望着我的孩子白白的给人家欺负。等你哥哥回了,教他

去告警察署。现放着你手上这么重的伤痕。警察署准得把那畜牲痛痛快快的办一下子。来,来,这门口风大的很,跟我回房里去。可惜我手颤,不能写字,不然,就把呈报的书写好,只等你哥哥回来,马上就去。”说时,也用手去拉秦次珠。

秦次珠本打算上街去买匕首,真想把熊义刺死。这时被拉不过,又见天色已晚,只得跟着转到秦珍房里。秦珍说道:“这事不能依你一时的气忿。那畜牲是个男子,你莫说做他不到,便乘他不防备,一下子将他做死了,你独不想想,自己脱得了干系么?为那畜牲偿命,固不值当,就受几年监禁,也犯不着呢。要是你还没下手,他已发觉了,那时拿着你行凶的证据,使你有口难分,那才更是自讨苦吃呢。”秦次珠道:“我情愿吃苦,不能白送给人这么咬一口。等哥哥回来,去报警察署,这是做梦的话,只求他不帮着人来欺负我,便是万幸了。并且他一句日本话不懂,那没天良的贼,倒会说几句。日本鬼听了一面之词,如何还肯办那没天良的贼?”秦珍听了一想,也是不错。但警察署虽然办不了熊义,终不能任凭自己女儿去干杀人的勾当。当时只好搬出许多安慰秦次珠的话,暂时把她那杀人的念头打落下去。

到夜间,秦东阳回来,秦珍将闹架的情形说给他听了,教他明日一早,就去警察署呈报。秦东阳道:“这种事情,教日本警察署怎生判断?没得又给日本鬼笑话。”秦珍生气道:“你妹子给人家咬了,你就不心痛?难道就这么给人家白咬了吗?怪不得你妹子说你是个不中用的东西。”秦东阳道:“妹子又不是给外人咬了,是她自己丈夫咬了。夫妻吵嘴闹架,便在西洋、日本都是极寻常的事。警察署如何能判断?并且也从没听说有闹到警察署去的。”秦珍越发大怒,拍着桌子骂道:“你这糊涂蛋!谁是你妹子的丈夫,你此刻还承认那狠心的是

你妹婿吗?你老子是绝对的不将你妹子给他了。当着我都有这么狠毒,还了得!我两只眼睛一闭,怕不把我的女儿活吃了?”秦东阳道:“闹架以后不承认是女婿,这权操自你老人家。

但闹架以前,你老人家并没不承认姓熊的是女婿;当闹架的时候,自然还是夫妻的资格。”秦珍哪等得儿子说完,气得下死劲连呸几口道:“你这孽畜,敢忤逆你老子!给我快滚出去!”秦东阳不敢再辩,只得退了出去。

秦珍余怒未息,教大姨太拿纸笔来,在电灯下写了会呈报的书,手震颤得不成笔画,连自己都看不出写了些什么。估料着日本鬼少有懂汉文的,登时又把写的撕了。勉强写了封责备熊义并退还婚约的信,次日教二姨太送去。’熊义在鸠山安子家,又会合了一夜。新欢始洽,愉快自不待言,但心中总不免有些惦记秦家父女的死活。和鸠山安子用了早点,即托故跑回家中。料知秦家必有什么动作,坐在家中等候。不多一会,果见二姨太走了进来。忙起身迎着问道:“事情怎么了?有什么举动吗?”二姨太拿着那信,向熊义怀中一掷笑道:“你的老婆靠不住了,你自己去看罢!”熊义从地下拾走来,拆开看了半晌。

不知看得懂看不懂,且待下章再说。

第三十四章

毁婚退约悍女遄归对客挥毫新郎受窘

却说熊义年纪小的时候,本来没大认真读过书,看他的仪表,却是一点看不出没读书的粗俗样子来。秦珍的文学,少年时很负些名望,于今在病中,虽手颤写得字迹模糊,语句却老辣得很。熊义半猜半估的把字认真了,又得思量语句,因此看了半晌,才略懂了大意。照着二姨太所说老婆靠不住的话想去,断定信中说的是要退婚约的意思。

他是个聪明人,不肯露出看信不清的样子来,给二姨太笑话,将信折叠起,纳入衣袋中,向二姨太笑道:“信中的意思,我全明白了。你来的时候,胡子怎生对你说的?我昨日走后,他们有些什么举动,什么言语?请你详细告诉我。”二姨太便将昨日一切情形,说了一遍道:“我来的时候,胡子并没说旁的话,仍是昨日教我来说的那一般的话。若不是三丫头有那么多做作,我昨日就来送这消息给你了。你不知我昨日心里真是急也急得够分儿了,气也气得够分儿了。我惟恐你在家中没有防备,一条命真送在那丫头手里,又不能抽身来这里送个信给你,不是把我急得够分儿了吗?我既不能送信给你,就只好绊住她,使她脱不了身。谁知你我在胡子房里小声说的话,好像都被她装死听了去。我一到她房里,她就阴一句阳一句骂起我来。我拿梳子去替她梳头,她简直给个大钉子我碰,气得我实

在想发作她几句。奈一时又怀着鬼胎,总怕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只得厚着脸,仍拿好话去劝解她。你看不是气得也够分儿了吗?”

熊义忙朝着二姨太一揖到地道:“我实在感激你这么关切

我。你刚才动身到这里来,三丫头知道么?”二姨太忙起身避开熊义的揖,笑答道:“我也不希罕你感激,只要你知道也就罢了。三丫头照例要睡到十一点才起床,此刻哪得就起来。胡子昨夜就交代了我送这信给你,今早起来说,趁三丫头没起来,教我快把这信送给你,看你有什么话说。胡子的意思我说给你听罢。胡子知道三丫头的脾气,既被你是那么咬了她一口,必然要闹得个天翻地覆,非得你去向她赔小心,由她数责一顿,她终不肯罢休。胡子心痛三丫头,想迎合她的意思,以为你心里还是很爱三丫头,决不肯退婚约,有意写这信,想逼着你向三丫头求和。所以教我送来,好着你看了信怎生个说法。如果你露出后悔的样子来,我必知道劝你去三丫头跟前认个罪,带三丫头去医院里把手诊好,你们昨日这场大闹,就算完事了。”熊义听了,笑着点头问道:“胡子是这么做来,依你的意思,我应该如何做去才好呢?”二姨太笑道:“我知道你应该如何做去才好?你问你自己的心,想如何做去,便如何做去。”熊义望着二姨太的脸笑道:“我问你,不就是问我自己的心吗?

我早把你当心肝儿般看待了。”二姨太啐了一口,掉过脸去说

道:“我久已知道你是个惯会拿这些肉麻的话哄得女人开心

的,我听得多呢。”熊义笑道:“怎知道是哄你开心?对别的女人,何以又不会是这么去哄?”二姨太道:“谁曾见你哄没哄?”熊义道:“我若肯是这么哄三丫头,三丫头也不寻我吵了。胡子都恭维你主意最多,请你指引我罢,这信应该如何对付?”

二姨太指着熊义笑道:“你问这话,就可见你一向都是假心。我的意思,除了你亲自去向三丫头赔个不是,没有第二个对付的办法。难道真个就是这般退回婚约?外面人说起来,你姓熊的就不免要担点错儿。好好的夫妻,你如不存心退她,不应咬她的手,还忍心退回婚约,要是存心退她,更不应把她的手咬伤到那样厉害。你这么狠的心,谁也惹不起你了。你说我这话是不是?”熊义不住的点头笑道:“很是,很是。但于今你还向我说这些话,实在耽搁了要商量的事。我问你应如何对付,是看就在今日将婚约由你带去,还是定要我亲自退去?你误会了,以为我退与不退尚在犹疑,反惹得你说出这些客气话来。”

姨大道:“胡子没将婚约给我带来,我如何能替你将婚约带去了”熊水道:“那却没什么要紧。胡子既有信来,说要退婚约,我当然趁便将婚约给你带去。有胡子亲笔书信在你手里,还怕他抵赖不成?我将婚约包好,你对胡子说,只说是我托你带去的回信,胡子也不能怪你。”二姨太摇头道:“不妥,我犯不着做这呆子。胡子只教我送信,信送到了就完了责任。你亲自退去也好,不然便从邮局寄去,也不干我的事了。”熊义喜笑道:“从邮局寄还给他,倒省了许多麻烦手续。只是胡子若不将我写在他那里的婚约寄给我,不仍是一桩未了的手续吗?”二姨太笑道:“胡子就怕你将来又向他要女儿,所以悔婚,定要退还他写给你的婚约。你难道也怕他将来逼迫你做他的女婿吗?并且他亲笔书信,也抵得了你的一纸婚约。你在外面干了多年的差事,怎的见识倒和我们女人差不多?”熊义笑道:“我能及得你这样女人的见识,倒是幸事了。”

二姨太立起身来道:“我不坐了。你说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只是遇着三丫头的时候,要当心一点,莫着了她的道儿。

”熊义应着知道,送到门口问道:“你归家将怎生回复胡子?”二姨太道:“我只说他接着信,看了大半晌,才将信看清。

问了问昨日的情形,我还不曾述完,不凑巧,来了几个男客,把话头打断了,并没看出什么意思来。”熊义笑着在二姨太肩上拍了下道:“你心思真灵巧,这话回得一点不负责任。若说一接信就有客来了,则你在这里耽搁了这么久的时间,又说不过去。这般去回复胡子,丝毫不露痕迹。”二姨太道:“你不知道三丫头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胡子又偏要给这些差使我跑。三丫头久已气不忿,若再给她找着了我的差头,你说她肯轻轻放我过去么?”说完,别了熊义,自归家复命。

且说熊义回房,拿出那信来,反复看了几遍,想写封回信,并婚约由邮局寄回秦珍。写了一会,总觉不妥,索性不写一字,只将婚约用信套封缄停当,写了地名,又恐怕将来秦珍抵赖,说没有收到,亲到邮局保险。次日得了回条,和那信做一块儿藏好。从此熊义便每日在鸠山安子家盘桓尽兴。教鸠山安子把美术学校的课也辞了,终日伴着他,白日里拣赏心悦目的地方游荡游荡,夜间总在鸠山安子家,鸳鸯交颈的睡着。轻易不归家一次,便归家也是来急去忙的,生怕遇着秦家请托出来讲和的人,难费唇舌,又怕秦次珠真来下行刺的毒手。

再说秦珍那日见二姨太回来,说熊义接了信没什么表示,第二日又接了退回的婚约,心中懊恨得什么似的。只得把秦东阳叫到跟前,责备他当日不该跟着赞成和熊义结亲,说:“我是年老了,精神有些旁冀,又和熊义这人交谈的日子少,认不定他为人的好坏。你和他终日在一块,不应这么不关心,把自己同胞的妹子,胡乱赞成许给一个这样的毒心人。于今还没过门,就把婚书退了来,看你有什么法子挽回,才能对得起你妹子。”

秦东阳想辩说当日并不曾胡乱赞同的话,知道自家父亲是这般性格,最喜委过于人的,一辩说,更要迁怒起来了。他还不曾知道秦珍写信给熊义的事,忽然听说婚事退了来的话,也很诧异熊义的举动。当下问道:“他怎的只和妹妹吵闹了一下子,便把婚事退回,他着人送来的么?”秦珍促着眉头道:“着人送来的倒好了,可教送的人原封带转去,他从邮局保险送来的,连一句话都问不着。”秦东阳道,“他写了什么信,夹在里面没有?”秦珍道:“一个字也没有。”秦东阳道:“他这举动真奇怪,他自己咬伤了人家,人家还没向他说话,他倒劈头就把婚书退回,世间哪有这般不讲情理的人!这何须想什么法子挽回,我尽可当面去质问他。好便好,他若讲不顺理的话,简直去法院里起诉,看他有什么理由?并且就要退婚,也得经过几层应行的手续,哪有如此简单,连一句信都不说,糊里糊涂,就从邮局将婚书退来的。若遇了个神经略为迟钝的人,还不知道他是寄来干什么的呢。”秦珍见儿子这般说,才知道自己写信给熊义的事,儿子尚不得知。心想:说出来,又懊恨自己的举动太鲁莽,儿子听了,必不舒服。待不说罢,自己实想不出办法来。女儿一时之气,莫说退婚,巴不得一刀将熊义攮死;但将来手已好了,气也平了,免不得也要抱怨她老子。

一时拿着这事左右为难,心里一急,头便昏沉沉的,再坐不住,移到床上睡了。他们这种装腔作势的人家,天伦之乐是一点没有的。秦珍睡倒的时候,两个姨太太照例坐在床边,捶背的捶背,捻腿的捻腿。秦东阳偌大一个儿子,秦珍如何肯教他在跟前碍眼?因此,秦珍每逢睡觉,秦东阳是要作速趋避的。不然,就触怒了秦珍,必骂得狗血淋头。当下秦东阳见父亲已睡,料是没话吩咐,即退了出来。

秦珍睡在床上,头脑虽昏沉沉的,却是睡不着。想来想去,

越是想不出办法来,越急得心烦虑乱。这番的着急,比前番的受气更觉厉害。前番已是气得个九死一生,还不曾平服。加上此番的又急又恼,这夜一连晕过去了几回。秦次珠因有人轮流监守着她,不能自由出外,她便装病,睡在床上不起来。虽听说自己父亲一夜昏死过几次,她也懒得起来瞧睬。秦东阳却守在秦珍床前垂泪。只是夜深了,在大冢村僻地方,找不着医生,等到天明,找了个医生来,灌了些药水,才略清醒一点。举眼看房中,见儿子及两个姨太都在跟前,只不见女儿,伸着脖子,四处探望。大姨太忙凑近秦珍耳根前,问看什么。秦珍叹了口气,力竭声嘶的说道:“你们又不去看着珠儿,全守在这里于什么?”大姨太说道:“小姐现睡在她床上,我已教下女轮流在那里守着,小姐一起床,赶快送信给我。”

秦珍在枕上略略点头,又望着秦东阳,想说什么似的。秦东阳忙把脸就过去。秦珍道:“我要动身回上海去,此间不能再住下去了。你作速打点罢!”秦东阳听了,只道是病中神经昏乱,信口说的,即答道:“好。你老人家安心将养,打点一切,儿子自理会的。”秦珍道:“你莫以为我是一句随便的话,只在这几日内,我真要回上海去。”秦东阳见说话的神气清爽,知道不是无意,便说道:“要回上海,也得俟你老人家病体全好了,方能动身,儿子准备着便了。”秦珍生气道:“等我病体全好,等到何时?你这畜牲,定要把我几根老骨头送在外国吗?就在今明两日,决要动身。在这里多住一日,早死一日。”秦东阳口里只得应是,眼望着大姨太,想大姨太劝解。大姨太才要开口,秦珍已掉转脸,朝着里面说道:“我的病已没要紧,不必你们都围在跟前,去监守三丫头是件大事。若在这两日内,弄出什么事来,我要你们的命。”说着,又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的说道:“我前生不知造了什么孽,今生的磨折,到

老还受不尽。”

秦东阳走过一边,问大姨太道:“怎的一夜工夫,忽然动了回上海的念头子像这样的病势,在海船上如何受得了风浪,我又不敢多说,这事怎么办好呢?”大姨太道:“我推测他老人家的心事,一则怕三小姐受了这般委屈,不顾厉害的去图报复,闹出乱子来不了。二则熊家把婚书退了来,三小姐若知道,说不定倒翻转来,抱怨他老人家不顾女儿终身,不从中和解,反先写信去责人退约。”秦东阳问道:“怎么先写信去责人退约?”大姨太道:“原来少爷还不知道?”遂将前晚写信,昨日教二姨太送去的话说了一遍,道:“他老人家因这两件事没法处置,昨日请少爷来商量,自己先写信去的话又没说出口,少爷说的办法,他老人家知道办不到,因此着急了一夜。仍急不出个办法来,就只好作速回上海。在内地替三小姐择婿,比这里容易些。”秦东阳道:“怪道熊家一句信不写,把婚书从邮局寄来。这事本也没法子办理,但是此刻回上海,那些探狗又有生活了。在日本还住不安静,到上海那种万恶的地方,更不知有多少笑话闹出来。大姨若能劝父亲,把这念头打消,等来年正二月再为计较,岂不甚好?”大姨太摇头道:“劝是不中用的,除了设法挽回熊家的婚事,就只三小姐把自己的火性压下,到床前劝解一番,自然无事相安了。”秦东阳也把头摇了几摇,唉声说道:“这两事办得到,还说什么!”低头思索了会,忽然点点头道:“也好。在此终不免要闹笑话,还怕闹来闹去,又闹得那鲍家的杂种出来了,没得把我的肚皮气破。”秦东阳即时出外,打听往上海的船。也不到朋友处告别,恐怕传播了风声,到上海抵岸的时候,被探狗算计。回家时想顺便看看熊义。他二人本来交好,并未发生意见。进门问了熊义不在家,只得归来拾夺行李。

秦珍教两个姨太搀着,到秦次珠房里。秦次珠正拥被斜靠着床格,伸手去床边小几上一个点心盘内拈点心吃。见大家进来,忙将手缩入被中,垂眉合眼,一声不响。秦珍直到床缘坐下,看了女儿那种憔悴可怜的样子,不由得先吁气一声,才用手把覆在秦次珠脸额上的散发,朝上抹起来,轻轻喊了两声。

秦次珠拿半开半闭的眼,望了一望,仍旧合上,有声没气的说道:“昨夜一连几次,报丧似的报说老太爷昏过去了,怎的今日却能行走了?幸亏好的快,若有个长和短,我被监守在这里,不能自由行动,连送终都没有我做女儿的分呢。”说罢,又流下泪来。秦珍耳聋,秦次珠说的声音又不大,没听明说些什么。

但见两眼下泪,总认着是受了委屈,没头没脑的安慰了一会,说带她即日回上海去,免得在此地受气。秦次珠听了,原有些不愿意,后来一睁眼,见二姨太立在秦珍背后,脸上很透出忧愁的形色,立时心里觉得痛快,便说:“回上海去很好。开锁放猢狲,大家没得弄,我倒甘心。在这里,我是忍不住要闹的。”秦珍只要女儿愿意回上海,即没话说了,大家忙着料理。粗重木器,教旧货店收买了去。仅两日工夫,一家人连行李,都上了往上海的船。从此辞却日本,有笑话到内地闹去了。

熊义此时沉迷在鸠山安子家,没得着些儿信息。直待过了十多日,秦东阳从上海寄了全家平安抵沪的信来,才吃了一惊。

登时教下女去秦家探看,回说数日前已换了个日本绅士人家住了,门前悬了一方书写姓名的磁牌子。熊义出了会神,心中却喜他们全家走了,免得妨碍自己娶鸠山安子的事。自庆若不是下毒口将秦次珠的手背咬伤,要由自己开口求秦珍废约,如何好启齿?秦珍那般钟爱女儿的,又如何肯答应?万想不到有这么容易了事的,心中越想越得意。立时到鸠山安子家计议,订了阳历正月一日,在日比谷松本楼结婚。他们订立口头婚约的

时候,在日比谷公园,因此结婚也择了日比谷。

光阴迅速,转瞬就到婚期。熊义在东京不大和人交际,亲友来贺的很少。倒是鸠山安子在教育界颇有点名头,和她同事的,并和她有交情的,听说她重醮了个中国很富贵的游历官,都要来见识见识。男女来宾中,当教员的有百多人,当学生的有七八十人,把个松本楼料理店挤得满满的,熊义满心快畅,偕着鸠山安子一一应酬。

那些当教员的,见熊义的容貌举动,很有些中国官僚的态度,以为中国的官,都是由举人、进士出身的,举人、进士总会写字。日本人有种习惯性,不论上中下何等人物,凡见了中国会写字的人,或游历的官员,总得拿出纸来,要求挥毫,好裱起来,挂在屋子里夸耀乡里。这日来的学生,年龄都小,不知道这些举动。那一百多教员们,有早预备了纸的,都拿,出来交给鸠山安子。有不曾预备的,就一个个溜到街上买了来,也送到鸠山安子手里。鸠山安子不曾见熊义提过笔,以为中国人写汉字是没有不会的。这都是来宾一番推崇的意思,自己嫁了个人人尊敬的丈夫,心里也说不中的快活。一个一个的都接收下来,堆满一大桌。熊义在旁见了,初还以为是他们送的什么礼物。后来知道是请新贵人挥毫的,心里这时的慌张,就比咬伤秦次珠的手,气得秦珍发昏的时候还要痛苦几倍。十二分怪鸠山安子,不该胡乱接收下来,只是说不出口。见来宾中已把墨磨好,大家忙着擦台子铺纸,心里更急得如火烧。一会儿,鸠山安子走来笑说道:“他们把纸笔都准备好了,你去写些字给他们,做个纪念罢!”熊义实在想不出推托不写的话来,只得一边起身,一边打主意不写,一步一步挨到写字台跟前。两边看的人排着和两堵墙相似,都寂静无声的看着熊义。熊义拿纸看了一看,不便说纸不好写,一手将笔提起来,见是枝日本

笔,心里有了把握。蘸了一笔墨,在纸上随意画了一笔,忙停了手,装出诧异的样子,拿着笔就光处细看,忽然笑道:“怪道不能写,原来这笔是日本制造的,只能写日本字。拿来写汉字,一笔都不行。可惜我的笔不曾带来。”回头望着鸠山安子笑道:“这笔不能写,怎么办呢?”鸠山安子哪里知道是推托的话,便说道:“家中有笔,着人去取了来再写。电车快,没要紧。诸君一番盛意,我两人怎好辜负?”熊义摇头道:“纵快也来不及。你难道不知道,从这里去大冢有多远?看这桌上有多少纸?并且着人去取,也不知我的笔放在什么所在,须得我自己去才行。我看诸君的盛意,自是不好辜负,不如将这些纸都带回家去,我从容写好,再分送至诸君府上。今日匆匆忙忙的,就有好笔,太写多了,精神来不及,也怕写得不好。”

来宾见是这般说,都扫去了兴致。日本人挥毫,没有不是当面的,因此各人的纸上,都不曾记上各人的名字,于今要做一捆带回家去写,各人都怕弄错了纸,并且没有名字,不能写上款,将来悬挂起来,也不能夸耀于人。各人都争把自己的纸寻出来,也有用纸条儿写了名字,夹在纸里面的;也有赌气将纸收回去,不要写了的。把个鸠山安子急得向这个道歉,向那个说对不住。

熊义倒安心和放下了重担一般。来宾散后,熊义和鸠山安子同乘着马车,归大冢家中。拿出那些留下有名字的纸来,找着邹东瀛代写。邹东瀛本是负了些名誉的书家,因同居的情谊,不能不替他代劳。写好了,鸠山安子按着各人的名字,分送给各人,都欢喜不尽。只有当日赌气将纸收回去的,见了这么好的字,没一个不后悔。这是题外的事,不去叙它。

熊义自娶了鸠山安子来家,每日温存厮守。日本女子的性格,但是受过些儿教育的,无不温柔和顺,惟一的尊敬丈夫。

熊义曾被秦次珠陵轹欺侮过的,忽然改受鸠山安子这般恭顺,

更觉得有天堂地狱的分别。流光如电,弹指过了蜜月。这日二月初十,邹东瀛在朱湘藩家吃了那没成亲的喜酒回来,春宵苦短,熊义早已拥着鸠山安子深入睡乡了。邹东瀛也就安歇。次日起来,邹东瀛和熊义对于朱湘藩的滑稽婚事,自有一番嘲笑的研究,不必细述。熊义的正传,至此已经完结了。后来带着鸠山安子归国,因僻处四川,不知曾否发生变故。但是纵有变故发生,也与本书无涉了。还有许多别样情事,下章另行开头写来。

第三十五章

张修龄深交施小旦陆凤娇三气林巨章

于今且接叙前几回截然中止的陆凤娇,见软语要求林巨章,口气还是一些儿不放松,即容留一夜,都须到前边伏焱住过的房中歇宿,只得翻转来放出无赖口吻。章四爷走后,要林巨章仍把她卖掉,得回身价钱,不然则须由她从容觅得可以替她赎身的人再嫁,免得林巨章拿花钱买了她来的话做口实。林巨章也不理会她那一派强词夺理的话,亲自动手,拣了两皮箱衣服,打开首饰匣,见珍珠手钏、赤金手钏及钻环钻戒都不在里面,便向陆凤娇问道:“那些贵重首饰,怎么一件也不见了?”陆凤娇见问,错愕了半晌,忽然又哭了出来。林巨章冷笑道:“竟倒贴了这么些吗?你知道那几样东西,共花了多少钱呢?

我真想不到,自以为有根底的人,会自贱至此。好,也罢,我本念你也算是和我夫妻一场,弄到如此结果,未必心里甘愿,从此出去,或再嫁人,或再做皮肉生涯,总得有的半年过渡生活,打算给你两皮箱衣服,几件值钱的首饰。以我现在的经济能力,再多给你几百块钱,也不算什么。谁知你早料有今日,先事已将贵重的首饰搬运一空。你既早有预备,就无须我再为你着虑过渡的生活了。你就是这么走罢!你身上穿的衣服给你,再给你一套铺盖,此外一寸布、一文钱,都不许拿去。”说着,仍将衣箱锁起来。

陆凤娇停了哭说道:“贵重首饰,我实在一件不曾拿向哪里去。你自己不容我,有意藏匿起来,想加重我的罪名也罢了。”林巨章骂道:“放屁!还怕你的罪名轻了,去你不掉,要干这些勾当?”陆凤娇也知道不是林巨章藏了,但一听不见了贵重首饰,料定是周克珂早防到有败露的这一日,有便即偷一两件去藏起来。近来因没出外,用不着这些首饰,便没将首饰匣开看,所以不曾发觉。陆凤娇心里虽料定是周克珂偷了,口里却如何敢说,只好一口把林巨章咬了。

林巨章此时愈加忿怒,恨不得把陆凤娇吞吃了,夹七夹八的乱骂了一顿。陆凤娇是受林巨章宠幸惯了的,从没听过半句逆耳的话,一旦是这般唾骂,如何能受得来呢?立时站起身来说道:“你何必骂个不休!东西已失掉了,也骂不回来。你若不相信,定要说是我先事搬运走了,我已是犯了赃的人;有口也无从分辩,就算是我拿了罢。我现放着人一个、命一条在这里,你有主权,要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这不是斗口的事,寡骂是不中用的。”林巨章道:“我有什么处置?你想我不要骂,赶快离开这里。我不见你,不生气,自然不骂了。”

陆凤娇道:“要我离开这里,怕不容易?只是你须写个字据给我。”林巨章不由得跳起来,指着陆凤娇骂道:“你混帐,你胡说!为什么我倒要写字据给你?你自己下贱,在我家偷人养汉,把贵重物品都拐跑了,我不向你追取,你倒问我要字据?

你这泼妇,猖獗的还了得!”陆凤娇见林巨章发怒,反从容不迫的笑道:“我此刻还不曾离开这里,你当着我尚且说我拐跑了你的贵重物品,我走了之后,知道你将怎生对人说呢?我的身体,人所共知,是你花钱买来的。今日就是这么出去,你不写个字据给我,我怎敢放心嫁人,人家又怎敢放心讨我?你若一时不高兴起来,无论我嫁了什么人,你都可向法院里告成一

个拐带,那我下半世的性命,不是无时无刻都在你掌握中吗?

你不写个字据给我,我是决不离开这里的。”

林巨章虽然忿怒,但听了陆凤娇的话,就一方面想起来,也似乎近理。便问道:“你且说,这字据要怎生写法?”陆凤娇道:“字据很容易写,就说我二人感情不能融洽,双方情愿拆离,拆离之后,男可重婚,女可再嫁,各自主张,不能干涉。

仍得张修龄做个凭证人,因我来你家的时候,是由他从中作合的。”林巨章道:“以外的事,都不提起么?”陆凤娇道:“要提起,也只得由你,看你怎生提法。总而言之,你不给我一个一休永绝的证据,我决不放心出去。”林巨章本不愿意再写个凭据给陆凤娇,但一时厌恶陆凤娇的心思太甚,巴不得她立时离开眼前,免得见了就冒火。登时提起笔来,依着陆凤娇所说的写了一张,并没提奸情,及偷盗贵重首饰的话。署了自己的名字,掷向陆风娇道:“给你个一休永绝的凭据了,可以放心走了吧!”

陆凤娇拾起来,看了看道:“张修龄不签个字在上面,手续仍是不曾完备。”林巨章道:“你休要得寸进尺!我难道是用三媒六礼,正式娶你来家的?你是我买来的身体,于今犯了奸,我说不要你,就不要你,本来没有我再写凭据给你的道理。

只因你多在我跟前一刻,我精神上便多一刻的痛苦,才容纳你这种无理的要求。怎的这么不识进退,还在这里说什么手续完备不完备?”陆凤娇道:“我若是三媒六礼正式嫁到你家的,此刻倒不向你说这话了。为的是我的身体系被你买了来,我自己没了主权。你如果将我卖掉,得回了身价,我也没得话说。

你又不将我发卖,就这么教我出去,若没有个手续完备的凭据给我,我这身体的主权怎算得收了回来呢?我这要求绝对不是无理。”林巨章实在不愿意再听陆凤娇说话了,闭着两眼,对

陆凤娇摇手道:“也罢,也罢。教修龄签个字在上面便了。但他此刻不在家,你去前面新收拾的客房里坐着等候罢。我仍教下女送饭给你吃,我和你再无见面与谈话之必要了。”说完,扭转身面壁坐着,听得陆凤娇哽咽着,一步一步的挨出房去了。

却说这时候的张修龄正和施山鸣在松本楼流连忘返,哪里知道家中闹了这么大的乱子。这个施山鸣,便是在南明俱乐部演新剧,扮茶花女的。他们这个戏班子,那次到东京来演戏,很亏了本。在三崎馆住的时候,连行头都押了,尚开不来伙食。

还亏了有施山鸣在内,能招来许多些和罗呆子一般讲同性恋爱的,暗中贴补房饭钱。不然,那班主刘艺舟,简直要把他自己的老婆卖了,才能了帐呢。那些唱戏的,跟着班主漂洋过海的到日本来,原想出出风头,哪知得了个这么的结果。一个个埋三怨四的,散伙归国去了。只刘艺舟见东京投诚的机会还好,舍不得错过,便不肯归国。但是眼前的生活,恐怕独力难支,因把施山鸣留在跟前。那时留学界中一般好造谣言的,都说施山鸣跟着刘艺舟,和民国女豪杰沈佩贞的男妾一般身分。那都是讲同性恋爱的,有求不应,才造出这种谣言来,不要信他。

张修龄也是有一种特殊嗜好的人,在四川的时分,最欢喜和一班旦角来往。同事的笑他,说他肥马轻裘,与旦角共,敝之而无憾。他却自命风雅,说不似那些嫖娼的下流。自跟着林巨章到日本来,在长崎地方住下。长崎的中国人,十之七八是经商的,粗眉恶眼,望着就讨厌。商人外,便是学生,生得可人意的又绝少。即偶然遇着一两个眉目位置停匀的,不是年龄和自己相仿,就是没缘分攀谈。又苦于不懂日本话,不能拿标致些的小鬼来解馋。难得移到东京来,换一种新鲜的空气。那时施山鸣在东京的艳名,本来很大,醉心他的留学生,为他破产的,不只罗呆子一人。张修龄当门客的人,手边哪能有多钱?

虽到东京不久,和施山鸣结识了,只因用钱不散漫,施山鸣仅把他当个熟人看待。见面时,略谈几句浮泛的话罢了,哪有知心的话和张修龄说。张修龄不得称心,总是郁郁不乐。近来手边阔绰了,所以专请施山鸣去松本楼吃喝,故意露出大卷的钞票来。施山鸣见了,果然变换了态度,渐渐的向张修龄表示亲热。吃喝完了,带着施山鸣到京桥银座一带热闹地方闲游,顺便买了些金表眼镜之类,送给施山鸣。施山鸣得了,对张修龄更加殷勤起来。张修龄正在将要得着甜头的时候,怎舍得分手归家。闲游到上灯时分,又拣了家西洋料理店,同进去大吃一会。从料理店出来,便到影戏馆看影戏。直至十二点钟,实在无法纠缠了,才约了第二日再会。亲送施山鸣到四谷,自己方坐最末尾的电车归家。

张修龄只道林巨章已和陆凤娇睡着了,轻轻的打外面客房走过。此时已静悄悄,寂无人声,忽听得客房里好像有人嘤嘤哭泣。张修龄素来胆小怕鬼,吓得打了个寒噤,通身毛骨都竖起来,哪敢停脚,缩了头,急急往自己房里走。刚离了客室,又仿佛听得后面有人叹气,更不敢回头。跑到自己房门口,见房中没有电灯,隔壁周克珂房里也是漆黑。连喊了几声克珂,不见答应。一边扭燃电灯,一边心里骂道:“克珂这东西,大约是趁着巨老今日出外的机会,和风娇缠得没有气力了,故此时睡得如死人一般。你们快活是快活,只怕也有不得了的这一天。”张修龄心里骂周克珂和陆凤娇缠得没了气力,自己却也和施山鸣缠了这一日半夜,气力更是没有了。加以怕鬼,进房便从柜中拖出被来,正弯腰将被打开,想脱了衣钻进去蒙头就睡,猛然见席子上一个黑影,向自己身后晃来,连忙伸腰,回头一看,惊得哎唷一声,张开口往后便倒。

陆凤娇连忙喊:“张先生,不要害怕。是我呢。”张修龄

倒在被上,脑筋却甚清楚,目也能视,耳也能听,只手足不能动弹,口里说不出话,肺叶震动得厉害,正如梦魇一般。听出是陆凤娇的声音,渐渐的把胆放大了,爬起来坐着,仍不敢抬头,问道:“嫂子怎弄得这般模样?满头满脸和身上,如何糊了这么多血呢?”陆凤娇道:“张先生不用问。前年我来林家的时节,曾承你从场。于今我要脱离林家,也得请你从场。这里有张脱离字,请你就签个名字在上面。”说时,拿出那张字来。张修龄立起身接了,就电灯下看了说道:“嫂子与巨老常是拌嘴吵架,算不了什么事,过一会子就好了的,忽然这般认真做什么?”陆凤娇道:“此回不比平常,连字都写了,还有什么话说。照这字上所说的,你签个名字在上面,大概于你没有妨碍。就请你签了字,我还有话说呢。”张修龄不知道他们脱离的原因,如何肯冒昧签字?拿着那字在手里,出了会神道:“嫂子不用忙,我去问问巨老。好好的夫妻,怎么这容易就讲到脱离。”陆凤娇道:“你要去问,我也不拦阻你,但是问也得请你签字,不问也得请你签字。你定要去,我就坐在这里等你。”张修龄道:“这字我拿去,回头就退给嫂子,没要紧么?”陆凤娇道:“没要紧,没要紧。”

张修龄擎着字,到林巨章房门口,先把耳贴在门上听了一听,听得里面有脚步声,在房中踱来踱去。轻轻将门推开,见林巨章低着头,负着手,立在房中,像有莫大的心事。抬头见是张修龄,开口问道:“这早晚才回来吗?”张修龄道:“却回了一会儿。嫂子拿出这字来,教我签名,我很觉得诧异。嫂子的脾气,在巨老面前,虽不免有些纵肆……”林巨章不待他说下去,抢着止住道:“不必往下说了,这事已无说话的余地了。她请你签名.你就签个名字在上面,好在于你并无妨碍。”

张修龄见了林巨章那种盛怒的形色,不敢再说。立在旁边,想问启衅的原由。林巨章已看出了张修龄的意思似的,长叹了一声说道:“我于今才知道堂子里的人真不能讨,讨了进来,准得当忘八,还要退财呕气。我在这婊子身上,自见面起,到今日共花了多少钱,别人不知道,修龄你心中总有个数目。连在上海买给她的首饰,不是五万元以上吗?”张修龄点头道:“五万元是有。但首饰有两万元左右,嫂子仍带到巨老这里来了。”林巨章双手往大腿上一拍道:“还说带到我这里来了!

这婊子真无天良,你还称她什么嫂子!她早已安心不在这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已把两万来块钱的东西暗地搬走了。”张修龄笑道:“这就奇了!她出外的日子很少,又在这人地生疏的所在,她一个女子,搬向哪里去呢?”林巨章道:“你才糊涂呢。她若就是一个女子,也不打算把那的东西搬走了。有周克珂那杂种和她奸通,还有搬不走的东西吗?我也懒得追问了,你就签个字给她,好教她快些滚出去。”

张修龄连应了几个是道:“巨老不追问的有见识,追问也是不中用的。退一步想,只当她当日不曾带到这里来,巨老也不在乎这一点。我因不明白原委,以为是寻常的拌嘴吵架。既是如此,巨老当机立断,不失为大丈夫气概。克珂想也不能不走。”林巨章道:“那杂种于午前败露的时候,就驱逐他走了。”张修龄道:“应当立即驱逐。近来我见他每逢巨老不在家时,总是在这房里谈笑,就觉得于内外之分有些不对,连讽带劝的,也曾说过他几次,奈他色胆如天,不作理会,我便不好多说了。”林巨章道:“你既觉得不对,就应该告诉我。怎不见你向我有丝毫表示?”张修龄笑道:“这是什么事?无凭无据的,怎敢向巨老有所表示!”林巨章点头道:“这也难怪你。”张修龄见桌上有笔墨,拿出那字来,就桌上签了自己的名。又恭维

林巨章写这字据,不是度量宽宏的,决做不到。张修龄拿了字回房,见陆凤娇坐在电灯下拭泪,张修龄也不说什么,把字交给她。陆凤娇接着,看了看,揣入怀中,说道:“我明日一早就得离开这里,你起床的晏,就不来告辞了。林先生已说过,我此后和他无见面与谈话之必要,我当然不能再去见他。我有一事,须烦替我去问他一声。”张修龄道:“什么事,请说出来,我问便了。”陆凤娇道:“我当日将本身卖给林家的时候,我养母曾写了张卖身字,由你交给林先生。我于今既要出去,那字当然不能留在这里,请你今晚去林先生那里拿来给我。我只等天明,就好脱离这里了。”张修龄听得,暗自低头想了一想,不错,当日巨老和凤娇已上了船,我同克珂带了五千块钱钞票到陆家谈判,后来说妥了,给过钱,她养母是曾写了张字,由我经手交给巨老。当即向陆凤娇点头道:“我就去要来给你。

巨老留着那字在这里,也没用处。”

张修龄又走到里面,多远就听得林巨章在房里长吁短叹。

张修龄推门进去,把陆凤娇要回卖身字的话说了。林巨章愕然了半晌道:“什么卖身字,我并不曾见过。”张修龄道:“卖身字是确有一张,是在陆家写的,放在我身上。我同克珂办好了那交涉,要上船来,凤娇的养母也要来船上和凤娇诀别,我就带了她来。我们一到船上,凤娇正和她养母说话的时候,我便将那字交给巨老,并叙述在陆家交涉的情形。我仿佛记得,巨老当时接了那字,连看都没看就揣入怀中。往后便不知道怎样了。”林巨章思索了会道:“你这样说起来,我脑筋重有些影子了。只是想不起开船后,我把那字收在什么地方。看是毕竟没打开来看,至今尚不知那字上写的是些什么。”张修龄道:“那日巨老穿的衣服,我记得是在福和公司定做的,那套极时式的美国西装。巨老只在那衣服的口袋里去寻,或者还在里面。

”林巨章摇头道:“哪里还有在口袋里?那套西装,到东京来都不知穿过了多少次,又送去洗濯屋洗了一回。”张修龄道:“巨老平日的紧要文件字据,放在哪里?何妨清理清理,看夹在里面没有。”

林巨章起身从柜里拖出口皮箱打开,拿出个尺多长的小保险箱,寻钥匙来开,寻了一会寻不着。向张修龄道:“你快去问那婊子,看她把我保险箱的钥匙弄到哪里去了。”张修龄去了,不多一会回来,说巨老的保险箱钥匙,是在巨老自己身上,她不特不曾拿过,并不曾见过。林巨章着急道:“这钥匙本来是在我自己身上,因这里面紧要的东西太多,钥匙不敢乱放。

近来我也没开这箱子,没人想到钥匙上去,不知从何时丢了。

这箱子没有钥匙,无论如何不能开,除了将箱子打破。”张修龄道:“钥匙既不见了,这里面的紧要东西,还不知道怎样呢。”林巨章也觉慌了,问张修龄道:“那婊子现在前面客房里吗?”张修龄道:“坐在我房里,等着要那字呢。”

林巨章向外就走,张修龄跟了出来,林巨章走到张修龄房里,陆凤娇见了,背过脸去不睬。林巨章问道:“保险箱钥匙你拿了做什么?我历来放在身上贴肉的衣袋里,不是你拿,谁也拿不去。还不快拿出来给我!”陆凤娇一任林巨章说,只做没听见。林巨章又说道:“我平常脱下来的衣服,时见你伸手去口袋里摸索,我还没疑你早成了坏心。你于今要走了,拿了那钥匙又没用处。”陆凤娇也不作理会。张修龄看了不过意,走过去待开口,陆凤娇已赔着笑脸说道:“我请你去拿那卖身字,已承你拿来了么?”张修龄道:“巨老不见了保险箱钥匙,特来问你。”陆凤娇道:“我和他无见面与说话之必要,请他去问别人罢。他的钥匙,又不曾交给我管理,不见了,与我何干,问我怎的?”林巨章生气道:“钥匙你不交出来也没要紧,

不过把箱子打破。若里面不见了什么,我再来和你说话。”说着,气忿忿的冲向里面去了。张修龄见林巨章走了,向陆凤娇道:“钥匙如果是你拿了,我看不如趁箱子没打破的时候拿出来。巨老最是好说话的,便箱内不见了什么,有我从中劝解,难道还使你这要走的人为难吗?”陆凤娇冷笑道:“你这是一派什么话!审强盗的供吗?哄小孩子吗?我管他好说话不好说话,多谢你从中劝解!”

张修龄被这几句话抢白得红了脸,开口不得,只得闷闷的,又到林巨章房里来。见林巨章正拿着截菜刀,在那里劈保险箱。

张修龄立着看了半晌。幸铁皮不厚,竟被劈开了。林巨章将里面的东西都倾了出来。张修龄看是一束一束的皮纸包裹,上面写了某处的股票,某处的房契,并各银行的存折。林巨章一一清查,幸没失去什么。只是那张卖身字没有着落。林巨章道:“我是记得不曾放入这里面。据我揣度,一定就是那婊子乘我不在意,把那字偷着撕毁了,免得留在我手里,为她终身说不起话的凭据。她于今明知道没有了,却故意问我要,以为是给我一个难题。你就去对她说,也不必指定是她偷毁了,只说已经遗失。我既写了那张脱离字给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张修龄道:“说虽是这般说,万一她有意刁难,只怕少不得要巨老破费几文。”林巨章挥手道:“你去和她说便了。”张修龄便走回到房里来,预备和陆凤娇开谈判。

不知陆凤娇如何刁难,下文分解。

第三十六章

挥大斧一斫五千释疑团重回四谷

却说张修龄回到房中,只见陆凤娇伏在桌上打盹。听得脚步声,抬起头来问道:“保险箱打开,不见了什么没有?”张修龄道:“什么都不曾丢,单单把那字丢了。你看稀奇不稀奇?”陆凤娇冷冷的答道:“真是稀奇!值钱的不丢,偏把这一钱不值的卖身字丢了。莫说我,便是三岁小孩也不相信。我知道他是不肯把那字退给我。他这鄙吝鬼,平日一钱如命,见我此刻没钱,问我退回身价是办不到的事,又在日本想将我变卖,也没人承受,留在家里罢,必有许多不放心。亏他想出这主意来!将我放出去从人,却把我生命攸关的凭据留在手里,好随时向我索还身价。他这种用心如何瞒得我过。仍是请你去,老实对他讲,没有那卖身字给我,我宁肯死在这房里,还落得他替我装殓。若离开这里出去,既不敢接客,复不能嫁人,将来冻死饿死,还没个人瞧睬呢。”

张修龄道:“巨老何尝是这般用心机的人?能是这般用心机,那脱离字便不肯写给你了。有他亲笔写的脱离字在你自己手里,他纵有苏、张之舌,也不能再向你索还身价了。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当日感情浓厚的时候娶你来,哪里想到有今日?以为必是百年偕老的夫妇,那种字据,怎肯作为紧要,注意收藏?也不知从什么时节,胡乱撂在那里去了。径到如今,

没人想到那字上去,你也不曾提起过。依巨老待你的心思,何时不可把那字当着你烧毁?因为没想到那上面去。我刚才问他,还愕然了半晌,才仿佛记得有这么一回事。要说他是用心机,就未免太苛了一点。”陆凤娇摇头道:“一些儿不苛。他之为人,我深知道。你说他把那字看作没紧要,当时就可不教我妈写。”张修龄抢着答道:“并不是巨老教你妈写的。我和克珂经手这事,应行的手续不能大意,这是我们经手人的责任。”陆凤娇道:“便依你的解说,不是他教写的。写了之后,你曾交给他没有?他何以看都不给我看,说也不和我说一声?他对我如真有浓厚的爱情,就应把那字退还给我,使我心里快活。

两年来,不曾听说把那字丢了,直到今日问他,就说不见了钥匙。他的意思,还想诬我偷盗了什么值钱的东西。大概是良心上太说不过去,才单说不见了那字。他写给我的这字,虽也是个凭据,但卖身字在他手里,将来到了要用法律解决的时候,我总说他不过,脱离时何不索回卖身字。”

张修龄的口辩,本不擅长,听了陆凤娇的话,竟无可回驳,只得说道:“于今确是遗失了,找不出第二张卖身字来退还给你,将怎么办呢?”陆凤娇把脸一扬,说道:“遗失的话不必再说了罢,我不愿意听。”张修龄道:“凡事总得有个救济的办法。一方面太走极端了,便使人没有转圆的余地。你此刻姑且认定那字是遗失了,第二步的办法看应该如何?”陆凤娇道:“第二步的办法吗?我那字上填明了身价洋五千元。他没有字还我,就应给我五千块钱。我有五千块钱在手,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怕他拿着那字来向我索回身价。这便是我不得已的第二步办法。”

谈话时已是天光大明了。张修龄心里记挂着要与施山鸣会合,事前须略为休息。得了陆凤娇的言语,随即告诉林巨章。

自己便推说在外面受了风,头痛得紧,实在撑支不来了,回房打开被卧,倒头便睡,也不管陆凤娇怎样。陆凤娇见张修龄回房,并不提林巨章说了什么,双手捧着头,只喊头痛,急匆匆钻入被中睡了,转觉有些为难起来。正在打算怎生收科,忽听得林巨章从里面走了出来,径开大门出去了,也就起身出来,到里面房间一看,仍是昨日一般,乱糟糟的。寻了套衣服,把身上污了血迹的衣换了,整理了头脸,就坐在房中守候。

再说林巨章此时大清早上那里去了呢?他听了张修龄说陆凤娇没有卖身字,便要五千块钱的话,他拿着这事没方法对付。

张修龄又说病伤风,自去睡了,更没了筹商的人。只得亲去四谷,找章四爷计议,顺便打听昨日送朱湘藩婚姻的结果。乘第一次的电车到四谷,走近章四爷门口,见大门还紧紧的闭着,举起手杖敲了一会,只见里面一个男子的声音,问:“是谁呢,这般大清早来捶门打户?”林巨章听了,自觉难为情,低声就门缝里答道:“是我。从中涩谷来的。”里面登时换了副喜笑的声音说道:“我料定是你。不是你,没这么急猴子样。我并知道你昨晚必是一个通夜没睡。”林巨章听这口气,以为来开门的就是章四爷,隔着门答道:“四爷,快开门罢。我真被那婊子缠苦了,特来找你商量一个办法。昨夜实在是通夜不曾合眼。”

林巨章说着话,听里面寂然无声,门也没开,再听仍没有声息。心里诧异,怎么门还不曾开,倒进去不作理会了。举起手杖,又是几下敲了,口里高声呼着:“章四爷,你害精神病么?如何把我关在外面不开门咧!”一边呼着,一边听得里面隐隐有笑声,又不见有人答应,气得林巨章用手杖在门上乱打,才打出一个下女来,把门开了。林巨章进门,径向章四爷房里走。下女跟在后面喊道:“章先生还睡着没起来,请在外面待

一会儿,我进去通报一声。”林巨章道:“刚才章先生还和我说了话,怎说睡着没起来,你们捣什么鬼?”下女愕然没有回答。章四爷已在房里笑着接应道:“巨翁请进来罢,我刚才实在没和你说话。”

林巨章跨进房去,见章四爷从被卧里探出头来,是像不曾起来的样子,只得说道:“你没和我说话,却是奇怪。谁知道我一个通夜没睡呢?你把我家里的事,向别人说了吗?”章四爷坐起来,摇头道:“一字不曾向别人提过,你家里的事已完结了么?”林巨章道:“完结了也不这么大清早起,跑到你家来捶门打户了。”随即将陆凤娇种种无理的要求,并失去两万来块钱首饰的话,说给章四爷听了。

章四爷道:“这事你只好认些晦气,给她点钱,放她走了罢。你那保险箱里,没失去什么,还要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她若存心和你捣蛋,把值钱的拿去几样,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男子,或娶妻,或纳妾,总得慎重又慎重。遇了这种无赖女子,不顾廉耻的,无论被害到什么地步,还是得给她的钱,满了她的欲望,方得了事。从没有我们男子占了便宜的。”林巨章道:“我的意思,也原想给她几百块钱。后来因不见了那么些首饰,恨这淫妇太贱太毒,便存心一文钱不给她了。”章四爷道:“那首饰不见得一定是她偷了。”林巨章道:“不是她偷了,便是倒贴了周克珂那杂种。”章四爷道:“周克珂既受了她的倒贴,手中应该阔绰,没见他新制了什么衣服,在那里挥霍过大宗的钱。你失去的首饰为数有这么大,除非是周克珂偷着运回国去了,但也是个疑案。至于凤娇,若有这多值价的首饰在手里,不愁下半世的过活了。事情败露出来,必急于求去,不应借事延宕,再来敲你的小竹杠。”林巨章道:“这婊子刁狡得很。人家女子有了外遇,对于自己的丈夫表面上应该

分外恭顺,使丈夫不生疑心。她这个婊子才不然。我于今回想从长崎直到这里,她对我的情景,无论大小的事,总带几分挟制我的意思,开口便要露出些不愿意的样子来,我因此倒不疑心她有外遇,谁知竟落了她的套儿。”

章四爷起床洗漱了,笑答道:“可见世间无不破之奸,仍凭你如何聪明,如何刁狡,终有完全败露出来的一日。你看在家里当姑娘们的,一有了私情,总是很快的就受了胎,坠胎药都往往无效。因为当姑娘们的人,没有丈夫察觉,她自己的母亲纵然知道,也必隐瞒不肯声张。若不给她一个私胎使她坠都坠不下,如何会完全败露呢?有丈夫的,每每因没有生育,想私合成胎,替丈夫做面子,偏弄得外面秽声四播,胎却仍是不成。”林巨章也笑起来说道:“替丈夫做面子,这面子我们当丈夫的如何要得?”章四爷笑道:“为的是你不要这面子,才有今日。你心里不要难过,这些事都是前缘注定,合该你二人不能成长远的夫妻,所以她替你做面子,你不肯要。你没见昨日行最新式结婚礼的朱湘藩,连我都替他有些难受。”

林巨章道:“我正要问你,朱湘藩昨日结婚的事,怎么你都替他难受?”章四爷道:“内容的详细,我虽不得而知,只是朱湘藩这桩婚事,可断定是已成为泡影了。”随将昨日的情形述了一遍道:“那知宾的虽对来宾支吾,说新嫁娘得了急病,须迟日成礼,但谁也料定是事情变了卦,朱湘藩没脸见人。你看他兴高彩烈的,早几日就四处发帖请客,那屋外铺张的华丽,屋内陈设的精美,没一处不是十二分得意的表示。今忽然得了个无影无踪的结果,朱湘藩心里的难受,还说得出吗?”林巨章点头道:“这也算是意外之失意了。但是没有夫妻的缘分,就是这么不成功的也好。与其娶到家里来,再闹笑话拆开,宁肯就是这么煞角。”章四爷笑道:“各人处境不同,心理也自

有分别。我料朱湘藩昨日的心理,只要菊家商店肯替他顾全面子,行了结婚式,那怕订立一星期就拆开的条约,朱湘藩也是愿意的。”林巨章道:“朱湘藩既结婚不成,朋友被他发帖请了来。餽赠的礼物又怎生发落呢?”章四爷道:“他此刻多半在焦急得无可如何的时候,只怕还没心情想到朋友的餽赠上去。”林巨章叹道:“说起来,我又恨我家里那婊子了。若不是她一力的撺掇,我怎得白花这一大宗的款子!”章四爷道:“怎见得是白花了?朱湘藩的婚事虽不成,你的人情却不会跟着化为乌有。”林巨章道:“我不是怕朱湘藩不为我尽力。我因家里这么一闹,已是心灰意懒,什么事都不愿干了。并且照周克珂这杂种的行为看起来,人情险恶,可怕的很,除了什么事都不干,才能不与人类往来。一出来干事,又免不得要上当的。”章四爷笑道:“你这是一时忿激之词,且放下来,不要再说下去。不嫌不适口,在此用了早点,我陪你回中涩谷,处理了家事,慢慢的过下去,有机会再说。”说着教下女开出早点来。

林巨章跟着胡乱吃了些,即催着章四爷同去涩谷。二人同走到停车场,等开往涩谷的车。恰好有辆从涩谷开来的车,打四谷经过,林、章二人同时看见张修龄从那车上跳下来,头也不回,急急忙忙往停车场外跑。林巨章心里着惊,以为家中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张修龄特地找来送信的,连忙走过去,“修龄,修龄”的乱喊。因来往两停车场,相隔有数十丈远,张修龄跑的又快,更杂以电车开行的声音,那里喊得应咧?眼望着他运步如飞的,向往章四爷家里那条路上跑去了,林巨章对章四爷道:“修龄昨夜受了风,今早病倒了,不能起床。此刻忽然如此仓忙跑向你家里去,必是那婊子在家中又出了什么重大的变故,修龄才力疾找来送信。我们且不要回涩谷去,回头到

你家,问了个详细再说。”章四爷道:“我家里知道我和你到涩谷去了。修龄到我家,听说你已回涩谷,必也跟着转来。你家中无论出了什么变故,我们一到,自然明白。何必来回的跑,白耽搁了时刻?便问了修龄,也是免不了要回涩谷的。”

林巨章听了,虽觉有理,但这颗心总觉不先问个明白,有些放不下。一手拉着章四爷向停车场外就走,口里说道:“此去你家又不远,何妨先求个实相,我们也好计议呢。”章四爷只得同走出来。一路上林巨章胡猜乱想,并要章四爷帮同照理想推测,看意料得到的陆凤娇有几种变故发生。章四爷笑道:“依我的理想,除了她乘你不在家,把她自己,的衣服及你的股票证券,一股脑儿搬走之外,没有第二种变故发生。她是个很聪明的人,我看她连这条路却不会走。”林巨章道:“不会寻短见么?”章四爷大笑道:“你把寻短见这件事看的太容易了,她这种朝张暮李,廉耻丧尽的女子,当事情败露的时候尚不能死,事后岂再有寻短见的勇气?她寻了短见,我替她偿命!”林巨章道:“你何以知道他是聪明人,不会把我的股票证券搬走呢?”章四爷道:“这不很容易明白吗?她没和你决裂的时候,偷了你的股票证券,可向国内各钱庄或卖或押,你不会立时察觉。此刻搬了你的,不到几点钟,你报遗失的电就发出去了,她拿着有什么用呢?”

二人说着话,已到了哕岗方门首。林巨章抢着推开门,走先进去。到章四爷房里一看,并不见有张修龄的影子。章四爷也觉诧异,叫下女来问:“刚才有客来会没有?”下女摇头说没客到这里来。林巨章道:“这就奇了,他那种慌忙的样子,向这条路上跑来,不是找我,却又找谁呢?”章四爷道:“既没来这里,我们不要管他,还是走罢。我原是不主张回头的。”林巨章退出来,听得到艺舟住的那边房里有人说笑。林巨章

的身材本来生得高大,踮起脚从窗格里一望,早看见一个头顶戴着暖帽,认得是张修龄的,回头向章四爷道:“我说他一定是到这里来了,你看不是在刘家吗?”边说边向窗户跟前走,口里喊了两声修龄。张修龄已听出林巨章的口音,立时跑了出来,脸上讪讪的问道:“巨老何时到这里来的?”林巨章见那日开电门那俊俏后生,从窗眼里露出脸来窥探,猛然想起今早开门时间话的情形来。看了张修龄一眼,沉下脸问道:“家里没事吗?”张修龄连忙回道:“没事。”林巨章折转身往外就走。章四爷跟在后面笑道:“他是为他的事来的,不与你的事相干,却害得我们瞎跑。”林巨章恨道:“这也是一个不长进、没出息的东西。在四川的时候,他因为和一班唱花旦的来往,同事的攻击他,报纸上大书特书的骂得他狗血淋头。就为这事,把个省长公署秘书长的差事丢了。我素来不大拘泥细行,由一念爱才之心,聘了他来,也很规劝过他几次。此刻看这情形,大约又是旧病复发了,这个唱戏的,不跟着他的同伙回上海去,却久住在这里干什么呢?他也是留学吗,或者也是亡命吗?”

章四爷笑道:“他也不亡命,也不留学,是在这里经商。”林巨章道:“我不信他这般一个乳臭未除的小孩子,知道经什么商。”章四爷打着哈哈道:“他这个商,要是他这般乳臭未除的才能经理。若像你我乳臭已除的,还有谁肯来光顾呢?”说得林巨章也大笑起来。二人乘电车到涩谷。林巨章引章四爷直入内室。方才落坐,陆凤娇已走了进来,向章四爷行礼。

不知陆凤娇说出什么话来,且俟下章再写。

第三十七章

搜当票逐妾破窃案晾手帕娇娃初现身

话说林巨章引章四爷直入内室,方才坐定,陆凤娇走了进来,向章四爷行礼,章四爷只得回礼让坐。林巨章见陆凤娇进房,不由得把脸沉下来,显出极不高兴的样子。陆凤娇看了看林巨章的脸色说道:“你不要见我进来,便把脸板着。你放心,我不会留恋在你这里。我因见章四先生来了,有句话要说。”

章四爷连忙笑着解说道:“由他去板脸,有话请向我说便了。”

陆凤娇坐下来说道:“我听说不见了贵重首饰,非常疑惑。

近来一个多月,我不曾出外,没有需用首饰的机会。我自己没偷盗这首饰,我自己是明白的;便是周克珂,我也能相信他,不至偷盗我的首饰,使我受累。然而首饰又确是不见了,我想下女没这么大的胆量,并且我离开这房间的时候绝少,下女决不敢偷。能在这房里出入自由的,周克珂外,就只张修龄。我记得前几日,章四先生在这里商议投诚的时分,不是有个什么西洋留学生姓凌的,来这里要借印刷费吗?那时我正在里面有事,张修龄进来说:‘向巨老需索钱的人太多,此时外面又来了个西洋留学生姓凌的,要借印刷费。巨老教我进来做个圈套,等歇我来说要拿珠环去当,嫂子便故意不肯,等巨老在外面发作起来,嫂子才着人把珠环送出去。’当时是我不该大意,当

着他把珠环拿出来,因为不久仍得放进去,箱子便没上锁,也没留心他的举动。第二日把珠环赎回来,又随手放在梳头盒内,只把那箱子锁了,并没打开看里面的首饰失落了什么没有。我昨日猛然听得贵重的首饰一件也没了,也疑心是克珂存了不良之心。后来想他为人不至如此阴毒,便有些疑心到张修龄身上。

今早他说害头痛,当着我脱衣上床,见他背着我从衣袋中掏出一卷东西,塞入枕头底下,仿佛像是一卷钞票的样子。他塞好之后,又回头望望我。我忙低下头作没看见。我从他房里出来,不过一小时,就听得他在厨房里催下女办早点。一会儿下女进来,我问张先生,下女就告我,刚用了早点出去了。我立刻回身到他房里,四处检查,都没可疑的形迹。我想他偷了值那么多钱的首饰,他不是不知道价目的,决不肯便宜卖却,并一时也用不着许多的钱。挥霍过度,反使人生疑。必然拣那不大值钱的钻环钻戒,先变卖或质当几百元应用,其余贵重的,或者尚存放在衣箱里。趁他不在家中,何妨偷开了他的衣箱看看,即看不出形迹,也没甚要紧。看他那衣箱的锁,系中国旧式的铜锁,最容易拔开。当下寻了些梳头时落下来的散乱头发,用簪子从钥匙孔里缓缓塞将进去。不一会,将锁内的簧塞紧了,那锁便锵然脱落下来。我揭开箱盖,看里面只有两三件破烂了的夏季洋服,和着几本杂乱不成部头的书籍,我心里就很失望。

拨开书籍,向里面寻找,就发见了一个旧烂的票夹包,包内很饱满,翻开来,见里面装满了当票,有几元十几元的不等,多半是去年十二月及今年正月的期。惟最后一张,有五百元,是这个月初九日当的,上写明钻石三粒,计六卡纳。我想这三粒钻石,定是我一对耳环,一个钻戒。不知他怎生将金底子拆了下来,专当钻石。我即把那张当票抽了出来,现在这里,请四先生研究,看与这里失去的首饰有没有关系。”陆凤娇说时,

从怀中摸出那张当票来,交给章四爷。

章四爷起身接了问道:“以外没有什么可疑的吗?”陆凤娇道:“衣箱内是没什么了。”章四爷看那当票,仍是高桥质屋的,林巨章也起身来看。章四爷向林巨章道:“这事无可疑虑了。我可一言断定,你家失去的首饰,有这三粒钻石在内。”陆凤娇道:“几件好点儿的首饰,都是做一个小楠木匣装着。

既有这三粒在内,那几件不待说,也在内了。”章四爷向林巨章笑道:“何如呢,我所料的是不差么?”林巨章听了,也不回答,长叹一声,退回原处坐了,不住的拿着手巾拭泪。

章四爷着惊问道:“恭喜你已去之财有了着落,你应该欢喜,大家商议如何追出原赃,怎么倒悲苦起来?”林巨章道:“还追什么原赃,罢了,罢了!到此刻我才知道,我左右前后的人都是这么拥护我的!还做什么想活动的梦?这是社会与我的缘分宣告断绝的时候,我若再向张修龄去追赃,那我的魔障更深一层了。前年月霞上人劝我学佛,那时我正在执迷不悟,如何肯听他]此时只得去寻他度我了。”章四爷哈哈笑道:“你这念头太转快了,靠不住。”林巨章也不理会,向陆凤娇问道:“你没有卖身字退还,便要我给你五千块钱,是不是有这话?”陆凤娇当了面,觉得不好答应。林巨章道:“这没甚为难,那字确是被我遗失丁,我此刻便给你五千块钱。是你的衣服,你都拿去,并希望你嫁个比我强的丈夫,好好的过这下半世,却不可再上别人的当。一个女人,除了自己的丈夫,没有再亲近、再靠得住的人了。别人对你甜言蜜说,都是哄着你,图供他一时开心的。莫说事情败露了,他不肯顾你,便是寻常受点儿打击,想他出力来帮扶你,也是想不到的事。社会上好色、欢喜吊膀子的青年,哪个不是轻薄的?轻薄少年,那可托以终生?我和你也有两年挂名的夫妇,此刻要离别了,凭我的

良心,我的阅历,送你这几句话。你将来自然知道,我这几句话比五千块钱和几箱衣服值价的多了。”

说毕,从箱内拿出一本银行存款折子来,计算了一会道:“恰好只剩了五千二百多块钱,你都拿去罢。”随手拿笔签了字,盖了颗图章,伸手递与陆凤娇,见陆凤娇双手掩着脸,正在痛哭,便放在他身边。回身从章四爷手里接了那张当票,拿了雪茄烟,擦上洋火吸燃了,就那烧不尽的火柴,把当票点着,火光熊熊,刹那间化为灰烬。章四爷跳起来蹂脚道:“可惜,可惜,不要何不给我?冤枉烧了一千元左右,于今一卡纳可值三百元呢。”林巨章道:“你不可惜中国的人心坏到无可救药,偏来可惜这一纸当票。你这可惜便真可惜了。你请坐坐,我还有点事要料理料理。完结了,就邀你同去看个朋友。”章四爷问道:“同去看谁呢?”林巨章道:“去时自然知道。”

章四爷便不做声,看林巨章提起笔,拿了一叠信纸真是下笔如蚕食叶,片刻数纸,不觉叹道:“怪不得人家送你的诗说‘检点征衣作才子,也应横绝大江边’,你若真个遁入空门,佛氏是多了个护法的金刚,我中华民国便少了个……”林巨章不待章四爷说下去,抢着说道:“少了个吃人的魔鬼。我自己知道,几年来在军队里干的事,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事,只因为比人家干得乖巧一点,没惹起一般人氏及各处新闻纸的唾骂。不然,那里花几万,这里花几千,难道是我祖宗传下来的产业不成?像这几日的事,都是我几年吃人不吐骨头所结的果。再不悔悟,只怕更有比这番惨痛十倍的恶果结了出来。到那时,身临绝地,追悔那来得及呢?我这里两封信,一封给月霞上人,约他个会面的地点;一封给我的兄弟,也是约他到一个地方,来承受我没花尽的余钱。我父母早终了天年,无妻无子,只要我兄弟有碗饭吃,便丝毫没有挂碍了。至于国家社会,

认真讲起来,像我们这种人,越是死的多,入空门的多,国家越是太平,社会越是有秩序。”

章四爷见林巨章竟是大决心,也跟着惨然不乐。望着他把信封好,揣入怀中,拿了帽子,起身走到陆凤娇面前说道:“我也不送你,也不看着你一个人出这房子。我同四爷看朋友去了,你自己收拾动身罢。我赠你的话,你放在心上,是有益处的。”旋说旋拉了章四爷往门外走。才跨出房门,就听得陆凤娇在房里嚎啕大哭起来,那声音凄楚得十分难听。林巨章觉得鼻孔发酸,足不停步的往门外急走,走了多远,耳中还隐隐有哭声缭绕一般。章四爷也跟在后面嘘唏叹息。一气跑到涩谷停车场,才停步长吁了一声。章四爷问道:“你打算去哪里呢?”林巨章道:“我并没成心打算去哪里,就因为不愿意看着她动身,借题抽身出来,让她好收拾了自己的行装走路。你没见我把所有的钥匙都留在桌上吗?我和她两个人的衣服,从来是混做一块儿的。我昨日拣了两箱不大值钱的,打算给她,后来因不见了首饰,呕气不给她了,仍将箱子锁起来。于今我既厌恶这世界了,自己的躯壳都不过暂时保存,为灵魂的住宅,还留着妇人的衣服做什么?不如完全给了她,免得我又多一层麻烦。我在眼前,她清检有许多不便,所以留下钥匙,听凭她心爱的拿去罢。”章四爷道,“你听凭她自己拣心爱的拿,她不作行把你的东西一并拿了去的吗?”林巨章笑道:“她便是个兽类,也不至这么没有天良。她若真个拿去,也就罢了。我所损失的有限,她这个人就算完结了。”章四爷笑道:“我也知道她决不会把你的东西拿去。不过,我看她这个女子,虽经了这次事变,不见得便能把心收住,好好的嫁个人,了这半世。”林巨章道:“这也出她。以我的阅历经验去判断她,大概也和你所见的差不多。总而言之,在上海那种无聊地方生长的女

子,家庭的礼教不能严,自己又带着几分姿色,可以说简直没有能从一而终的。”章四爷道:“我们快决定去那里,你看两边的电车都要来了。”林巨章道:“我们去高田马场瞧老伏去。

我对于他很觉抱歉。一则去给他道歉,一则去辞行。”章四爷道:“去高田马场,须坐对面来的电车,快走过那边去买票。”二人上了电车。

章四爷道,“你要去看伏焱,却邀我作伴,甚不妥当。他又是从你家赌气搬到高田马场的。”林巨章摇头道:“这有什么不妥当?我又不和他谈国事。难道我一个就要披发入山的人,还刺探他什么消息,去老袁跟前报功不成?”章四爷笑道:“莫说你不至这么无耻,便是我,又谁不知道是为生活?岂真个拿着二十多年革命党老资格,去老袁跟前当走狗。不过伏焱如何肯替我们设想,伏焱还好一点,我和他接近的次数很不少,还没什么崖岸。就是他同住的那位曾参谋,胆小如鼠,若听说我到了他家里,知道他的住处了,说不定明日就要搬家。他为人又多疑,见你和我同走,是不待说,认定你是我的同类。就是我两个在伏焱房里坐谈一回,连伏焱他都要防备了。那位曾参谋的性格,我深知道,他一有了疑心,任你如何解说,都是无效的。须得他自己慢慢观察你的行为,久而久之,自然解释了,方能上算。不然,他的疑心便一辈子也不能去掉。”林巨章道:“他是个这么性格的人,有谁能和他共事呢?”章四爷道:“他本来没干过什么事。在陆军部的时候,当个参谋,吃饭领薪水,是他的勤务。在湖南潭三婆婆跟前当个参谋长,事情也都是可做可不做的。然毕竟因性格不好,同事的不愿意他,都知道他胆小,弄了些吓人的金钱炮,打进了他的轿厅,和爆竹一般的响亮,把他轿子上的玻璃都惊碎了。他在内室仿佛听得响声,正要叫人去外面打听,门房已吓得气急败坏的,进来

报说外面有人向轿厅里打炸弹。曾参谋一听这话,那颗芝麻般的胆,跟着轿子上的玻璃同时惊得粉碎。一面指挥跟随的护兵赶紧掩上大门,开枪抵御,一面打开五斗橱,将身躯往里面藏躲。”

林巨章笑道:“你这话未免形容过甚了,五斗橱如何能藏得下一个人呢?”章四爷道:“一个字都不曾冤枉形容他。我不把原因说给你听,你自然不相信五斗橱里面可以藏得下一个人。湖南四大金刚之内的康少将,你是认识的。”林巨章道:“怎么小认识!并有相当的交情。”章四爷道:“你没听他说过,从湖甬逃出来,在昌和轮船上,是躲在什么所在脱险的?”林巨章道:“没听他说过。”章四爷道:“就是躲在五斗橱内,到湖北才没人注意。”林巨章道:“五斗橱一连五个抽屉,怎么藏得下?”章四爷道:“好处就在一连五个抽屉。他把那抽屉的底板都去了,抽屉外面的锁,仍锁起来,撬开顶上的厚板,人从上面钻进去,再将顶板盖上。橱后穿几个窟窿吐气,每日吃些面包牛乳,仍从抽屉里送进去。那五斗橱在昌和轮船的买办室内,大小便都是那买办亲手用一个小瓦罐送进送出。

任凭侦查的厉害,你看如何查得出?曾参谋知道这个法子巧妙,卧室中早安排了这样一个没底的五斗橱,准备有警,即藏身橱内。”

林巨章笑道:“曾参谋胆小,我也曾听人闲谈过,以为不过是普通胆量,在军人中算是胆小的罢了。谁知竟是这么一个人。那次金钱炮响过之后,不待说是宣布特别戒严,在长沙城内,大索十日。”章四爷鼻孔里“扑嗤”笑了一声道,“他家里响了炸弹,还敢坐在长沙宣布特别戒严,大索十日,也不算是胆小了。他当时要钻入五斗橱,被跟随的护兵拖住,说刺客投了那个炸弹,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大人无须躲避,他才停了

钻,回头问这话是真么。门房也在旁边帮着说刺客确是已跑得不知去向了,曾参谋方离开五斗橱。定一定神,挥手教在房里的人都出去,他一个人把房门关着,连他太太都不给知道,换了装束,悄悄的从后门溜出来,跑到三井洋行,办了个保险的交涉,就住在三井洋行。写了封信给谭三婆婆,辞参谋长的职务,又写了封信给他的本太,教他太太从速处理家务,立刻动身到汉口某旅馆等候。他自己就由三井洋行保险到了汉口。他对人还夸张他的机警,说有神出鬼没的应变之才呢!”

林巨章笑道:“这样的人,我们理他做甚!他搬家也好,疑心也好,横竖我们不和他拉交情。就是伏焱,我也不过在尘世一日,尽一日的人事,谁有心情和他长来往?你不要多心,你是因和我有交情,陪我同走,不是单独去瞧他。”章四爷点头笑道:“我既同上车来了,还有什么话说?像曾参谋这样的人,便一辈子不投诚,也不见得有人恭维他的节操。并且他就是想投诚,老袁还未必定肯收录呢。”林巨章笑道:“那却不然。他也是个陆军中将,士官学校的毕业生。这样的资格,为什么还未必定肯收录?”章四爷道:“空空洞洞一个陆军中将,做得什么?光光一个士官学校的毕业生,这种资格,在老袁眼睛里,看见不看见也是个问题。”二人在车中谈话,竟把站数忘了。猛然听得掌车的高声唱着“高田马场”,车外的号手也在外面来回的唱报,才将二人惊觉,慌忙下车。都说万幸不曾被他抱到目白去,又要赶电车回头,才讨厌呢。林巨章走前,章四爷走后,出了停车场。

林巨章回头计议道:“我不曾来过这里,又不知道番地,得多费点时间,遇着警察便问,大约住在这里的中国人不多,只怕还容易寻觅。”章四爷道:“没有找不着的道理。不过这市外的警察很少,即问他也未必知道。我有寻人家的绝妙方法,

只须到这一带的米店,或青菜店、肉店去问,他们没有不知道的。因为市外的米店、肉店、青菜店都很少,又最欢喜做中国人的生意,中国人决没有从市内买这些食品来的。并且还有一层,最能使这三种店注意的,就是中国人欢喜记帐,这三种店大概都有本来往簿。我们去问他,翻出那簿来一看,比警察署造的册子还要明白。”林巨章笑道:“这方法果然绝妙。你看前面不就是一家青菜店吗?等我就去问他一声,看是怎样。”

林巨章走近青菜店门首,先脱帽行了个礼,才问道:“请问这高田马场住了很多的中国人家没有?”青菜店里,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店伙答道:“这附近就住了四五家。高田马场地方宽广得很,不知共有多少家。”林巨章问道:“这附近四五家中,有一所房子住两户人家的没有?”店伙连连点头道:“有一屋共住两户人家的,新搬来不久,并有家眷。”林巨章向章四爷笑道:“你这个绝妙的方法,此刻实验了。”章四爷也笑着问店伙道:“这人家是什么番地?”店伙道:“番地却记不大清。我这里有簿,待我查给先生看。”说着跑入里面,拿了本簿出来,翻开看了看道:“丰都摩郡,二百八十四番地。

从这里向东走,顺着路势转弯。上一个小坡,便看得见那所房子。”

二人听了,都很高兴,谢了店伙,照所说的方向走去。果然一上小坡,不到十多丈远近,就见一带森林,围绕着一所房子。林巨章笑道:“看这所房子外面的形势,很像有些邱壑,与普通日本式的房屋不同。可惜给曾参谋这个俗物住了,他那么胆小,住这种房子,夜间一定怕鬼。伏焱的胸襟虽雅尚一点,但也不是个有山林之志的人。并且他起床的时间过晏,山林清淑之气,一些也不能领略。”章四爷道:“不要批评了罢,防树林中有人听见,见面时难为情。”林巨章听了,举眼向树林

中望去,果见一个中国装的女子,在树林里面走动。幸距离尚远,料没听得。

二人走近大门,看门柜上挂的木牌,写着二百八十四番地,即将大门推开。林巨章先跨进去,见大门内一个草坪,坪中间一条小麻绳,两头系在树枝上,数十条五花十色的小手帕悬在小麻绳上,如悬万国旗一般,不觉笑道:“这是一种什么装设?”章四爷道:“必是一个极爱好的女子,才有这么多很漂亮的小手帕,洗了悬在这上面晒干。你看,不还是潮的吗?”林巨章道:“伏焱的太太,我知道没这么爱好,并没这么奢华,准是曾参谋的太太了。刚才我们看见的,大约就是在这里晒手帕。”边说边走近廊檐,听里面寂静静,没一些儿声响。林巨章咳嗽了两声,也没人出来。章四爷道:“正面房屋,多半是不住人的。我们都是熟人,何妨从草坪转过左厢去?”林巨章点头道是,绕到左厢一看,有三尺来高的一带生垣,围着一个小小的花园,靠花园这方面的阶檐,都用香色的暖帘悬着,看不见里面的房屋。

林巨章道:“这倒布置得很雅。只是把阶檐都悬满了,教人从那里上去呢?不管他,我喊一声老伏看。”接着放开了喉咙,连喊了几声老伏。即听得里面推得门响,有很细碎的脚步声,渐响到切近。暖帘一起,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中国女子,从帘缝里露出半面,望着林巨章,用那极清脆的声音问道:“先生找谁呢?”林巨章一见这女子,不知怎的,立时把那厌恶尘世,要找月霞和尚剃度入山的念头,忘得一些影儿没有了。

耳里虽然听得是问自己的话,心里也明白是应答一句来找伏焱的,只苦于一时如被梦魔一般,四肢软得不能动,口里噤得不能说,两眼呆呆的对望着。

章四爷在后面看见,忙向前施礼说道:“伏先生在家没

有?”那女子道:“什么伏先生!我这里不姓伏,二位找错了。”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说。

第三十八章

责老友伏焱发正论出东洋陈蒿初得名

却说章四爷进门时,见了那些手帕,就有些疑心是错了。

及见这女子出来,更知道不对了。只得向这女子鞠躬道歉,回身要走。林巨章连忙说道:“且慢!请问女士,可知住这左近,有一家一个姓伏,一个姓曾同住的么?我问日本人,他们说不明白,因走错了。”这女子却不羞涩,从容答道:“我才搬来此地不久,不知道,请向别处去打听罢。”说毕,将暖帘放下。

林巨章还立着出神,章四爷挽了他的手道,“既不是这里,不走更待怎么?”林巨章道:“走呀,走呀,看走向那里去!

问得清清楚楚,分明一点不错,又是两家合住,又是新搬来的,怎么会说是错了,不是件很新奇的事吗?”章四爷忍着笑,一声不响,才走出大门,林巨章回头看着门框上的番地道:“不是二百八十四番地吗?怎么会说是错了的呢?哦,明白了,曾参谋的胆子既是有那么小,躲在这里,必不肯轻易见人。伏焱也是个不大欢喜讲交际的人。两家必互订了条约,除了至好的几个朋友,常来不待通报的以外,凡是进门,开口问某人是不是住在这里,或某人在不在家的那一类的客,一概给他个绝望的回答。这种办法,亡命客中行的很多。我去年在长崎的时候,就是这么对付一般不相干的人。伏焱曾听我说过,所以也是这么办。我们再进去包管你会得着。”

章四爷心里实在好笑,但口里只得说道:“或者如你所料。

不过我们再进去,她若仍是那么回说,我们又退了出来?未免有些像失心疯的样子,不大妥当。你要再进去,须在这里想出个最后对付的方法,我才放心陪你进去。不然,给人笑话,还在其次,只怕给人抢白几句,一时面子下不来。”林巨章想了想道:“最后对付的方法有了,你放心陪我进去罢。来,来。”说时伸手去拉章四爷。章四爷道:“最后对付的方法是怎的,且说给我听了,大家斟酌斟酌。”

林巨章还没回答,听得有皮靴声从坂上朝这大门走来,即停了口。二人都回头看,来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穿洋服的青年。

远望去,很有些飘逸出群的样子,渐走渐近,觉得他那脸上确是擦了不少的美颜水,才有那么浮在面上的一层和下了霜一般的颜色。二人正望着那青年,那青年也很注意二人似的,目不转睛的向二人满身打量。一步一步走到跟前,略点了点头问道:“二位来此地找谁呢?”章四爷一听是湖南口音,心里也以为林巨章所料的有几分着了。且不答他的话,反问他道:“足下是住在这里吗?请教贵姓?”那青年听章四爷说话也是湖南人,两眼更不住的打量,口里答道:“我姓周,这房子还有家同住的姓李。”章四爷道:“没有姓曾的吗?”姓周的摇头道:“姓曾的不住在这里。此去半里多路,倒有一家姓曾的,和一家姓伏的同住。”林巨章连忙接着问道:“足下和曾某认识么?”姓周的笑着点头道:“我刚才从他家来。”章四爷笑道:“这却凑巧,免得又去问人。他那里是多少番地?”姓周的道:“他那里是丰都摩郡一千三百六十五番地,但是很容易寻找,那房子有极好记认的标识。二位顺着这条小路走去,并没弯曲,约走了半里路的光景,就留神看右手边,有一所新建筑的房了,半边西洋式,半边日本式的,就是他两家了。那姓伏的,住在

日本式房子里。”二人向姓周的谢了一声,姓周的即进门去了,随手已将大门关上。

林巨章道:“这姓周的说话时神情,很有些可疑,怎的一听你开口,他脸色便露出惊慌的样子来,向你满身打量?”章四爷道:“我也觉得他见我说话时,神色有些不对。但后来没继续看出什么可疑的形迹,大概他也是一个三四等的亡命客,听了我是同乡的口音,因疑心来到此地,或有于他不利的作用。

及听说是找曾参谋的,他便放心了。知道与曾参谋认识,必是同类的人,所以殷勤指示。我们且依他指的道路走去。”林巨章虽点头,跟在后面走,心里总放那窥帘女郎不下,走两步,又回头望望。心想:这姓周的男子,必是那女郎的丈夫。外表虽像很飘逸,但看他那种油头粉面浮薄的神气,不是个有根气的男儿。他既才从曾家来,伏焱必也和他认识。我倒要打听打听,看那女郎和他是不是夫妇。林巨章心中这么一想,脚步便走的快了。

不多一会,已远远的看见一所新房子,形势和姓周的所说一般无二。二人正用手指点,说必是那一所无疑。忽见从那房子里面出来一大群的人,其中有几个穿中国服的,远处一望分明。章四爷道:“他家今日有什么事,出来那么多人。”林巨章道:“大约是会议什么。那走最后两个穿中国衣的,不是一个伏焱,一个曾参谋吗?只是胆小的人,躲在这地方住了,还公然敢开会集议,也要算是奇事了。”章四爷停了脚道:“我们且在此处待一会儿,等他们走远了,再走上前去,免得遇着熟人,又要说长道短。”林巨章心里也正因为外面都传说他投了诚,恐怕遇见同党的人,不知底细,与以难堪的词色,听了章四爷的话,连说很好。二人找着树林深密的地方,钻进去立了一会。探出头来,见那一大群的人都散得无影无踪了,才出

来,走近那所房子。知道曾参谋是住在西洋式的屋子内,便不走那边,径到日本式的房里,推得门铃响。伏焱已出来,看见是章、林两个,登时脸上现出惊疑的样子来。

林巨章拱手陪笑说道:“今日特来向你道歉。自从你搬走之后,我所过的日月,简直不是人类所能堪的。也毋庸我说给你听,你往后自然知道。”伏焱听得这般说,也摸不着头脑,只得打着笑脸,邀二人至里面客房坐下,勉强与章四爷周旋了几句,才向林巨章问道:“近来怎么的,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我因新搬到这里来,布置一切很费时间,几次打算来看你,苦无工夫。才几天没见你,你脸上的颜色,就这般憔悴了。”章四爷从旁笑道:“他这两天,没把命送掉,还是徼幸,容颜如何得不憔悴呢?”伏焱着惊道:“这话怎么讲?”林巨章摇头道:“我也无颜说,也懒得说。四爷完全知道,要他说给你听罢。我和你患难之交,就为那不贤德的女人,险些儿伤了和气。”伏焱道:“各人的主张不同,便是亲兄弟也多有在政治上成仇敌的。于私人的感情,仍是没有损害。你我的事,却不能怪你那位太太。”林巨章道:“你这解说的话,隔膜得很。四爷把情形说给你听,你再说罢。”伏焱即掉转身来问章四爷。章四爷只得把昨今两日的事,说了个大概。

伏焱听了,向林巨章说道:“这事只怪你自己溺爱不明,才弄到这么个结果。你来到东京,我和你同住不到十日,他们苟且的事,外面就已有了风声。你看我曾和周克珂攀谈过话没有?张修龄的行止虽然不正,却比周克珂好些。他偷你的首饰固是无聊,不是我说庇护他的话,你也应担点错处。他跟你来这里亡命,住在你家里,除吃了你几颗饭外,得不着一文钱零用。他手边又挥霍惯了,我时常听得你那边的下女跑过我这边来,对我的下女说,张先生今日又抱了一大包的衣服到当店里

去了。他有多少的衣服,不当光了吗?你大处却不鄙吝,整干上万的冤枉花费,你一点也不计算,越是小处,越丝毫不肯放松。这也是你用人的大缺点,失人心的大原因。”章四爷忙跟着拍掌,说:“对呀!”

林巨章不服道:“老伏,你这般责备我。真不能教我心服。

修龄用我的钱还在少数吗?你去问问看,在四川的时候,他每月薪水之外,我津贴他多少?一路到上海,同住在东和洋行,每人每日十块钱的旅费,住了个多月,都是由我给他开发的。

还有在堂子里,吃酒打牌,三十五十的拿去。动身到日本来,坐船也是同坐的头等,花的钱还在少数吗?就只住在日本,我闲着没干事,他当然也只能作没差事时的想头,何能和从前一样,每月尚有薪水可领呢?自应大家将就一点,才不失朋友相谅之道。”伏焱笑道:“你这话也不错,所以张修龄不好意思向你要钱,就是因你说的这一段道理。不过你这话只就你自己一方面着想,在四川干差事的时候,你倒可不必津贴他,他有件差事在手里干着,不愁窘迫得没有办法。住在东和洋行,也不必住那么高价的房子。你便再花多些,也是东和洋行赚了。

坐船同坐头等,和住东和洋行一样,张修龄所得,不过一时身体上之舒适,并不是坐了头等舱,住了头等饭馆,就和干了头等差事一样,有许多利益可享。至交卸差事之后,在日本又不比在内地,有亲戚朋友可以挪借。他跟着你亡命,住在你家里,你当然要供给他的用度,不过不能由他尽兴挥霍罢了。普通人情大概如此,十年的好感不敌一分钟的恶感。张修龄把衣服当了作零用,你知道也只不作理会,你从前对他的好感就渐渐消灭了,再长久下去,只怕拿你的生命去卖钱的事,都有做去来的这一日呢!”

林巨章道:“这种没天良的人物,谁还和他长久下去!我

受了昨今两日的教训,已是万念俱灰了。今日到这里来,一则是向你道歉,多年患难的朋友,不要因误解而失了和睦;一则来辞行,我只等退了房租,即动身回上海,找月霞上人剃度。

你责备我的,虽是好话,但我既不想在尘世求生活了,别人也不能用我,我也无须用人。与木石居,与鹿豕游,用不着这种机心了。”伏焱见林巨章语气中,还带着护短的意味,便不再说了。拿着不相关的话,谈了一会。

林巨章受了这两日的刺激,心意虽然灰懒,但他素来是个热中事业的人,好色又出自他的天性,所以一方面说要捐弃一切,找月霞上人剃度;一方面见了那窥帘女郎,禁不住尘心又砰砰的跳动。此时心里又转念到那女郎身上去了,望着伏焱问道:“你这里今日有什么聚会吗?我们来的时候,见从这屋里出来了一大群的人。”

伏焱道:“老曾的太太,今日四十整寿。几个平日来往亲密的朋友知道了,都跑来吵着要多弄些料理吃。老曾极力推托,说怕外间误会,当作又会议什么,风声传出去,新闻记者也来了,侦探也来了,在此地又住不安宁。那些朋友说不要紧,都担任替他保险。他推托不了,才办了些料理。大家正在开始吃喝,果然来了个有侦探嫌疑的人,吓得老曾慌了手脚。由我出来向那人说了原由,敷衍出去了。老曾至此刻,心里只怕还是不安的。”林巨章道:“那有侦探嫌疑的人是谁?怎么消息就得的这么快?”伏焱笑道:“那人你木认识。老曾的神经过敏,定说他有侦探嫌疑,其实没有说得上口的凭据,并且是时常到老曾家里来的,今日偶然遇着了。在老曾这种多疑的人看着,便以为是有意来侦探。”林巨章道:“那人不是姓周么?”伏焱道:“你怎么知道?这就奇了。”

林巨章遂将找错了人家,遇着姓周的话,说了一遍,道:

“因听他说才从曾家来,所以我猜是姓周的。那姓周的是个怎样的为人,老曾如何会疑心到侦探上去咧?”伏焱望了望章四爷笑道:“那人与章先生同乡,也不认识他吗?”章四爷摇头笑道:“湖南人在这里的同乡太多,我见过面认识的很少。我正有些诧异,他见了我,目不转睛的在我周身打量,此刻听说他有侦探的嫌疑,倒也有几分像是个侦探。”伏焱道:“他这侦探嫌疑的头衔,很来得奇怪。他也没做过类于侦探的事,也没交过做侦探的人,然而老曾加上他这个头衔,他并不能说是冤枉。因为他近来姘上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是个唯一崇拜袁世凯的人,常对人说,现在中国的人物,男子就只袁世凯,女子就只她自己。”章四爷笑道:“这句笑话,我曾听人说过。那女子不是姓陈吗?是我湖南女留学生中有名的尤物,向她求婚的最多。我因自己的年老了,不敢存这妄念,故不曾瞻仰过她的颜色。这样说起来,连那姓周的,我都知道了,叫周卜先。

怪道那么油头粉脸。”伏焱点头笑道:“一点不差,就是他两个。我说章先生一定知道,他两个的声名,在湖南留学界都很大。”

林巨章道:“他两个已成了夫妇么?”章四爷笑道:“什么夫妇,一时的姘头罢了。周卜先家里现放着个老婆,听说岳州还有一个,此地又有个日本女子。”林巨章跳起来道:“这还了得!姓周的若不是用哄骗手段,我能断定,那女子决不嫁他!难道向那女子求婚的,便没一个及得这姓周的?”伏焱笑道:“你刚才还说要找月霞上人剃度,此刻就犯了个‘嗔’字,再说下去,只怕连‘痴’字都要犯了。”章四爷也笑道:“他此时没‘痴’,在周卜先家里已‘痴’过了。我不给他一个当头棒喝,难说这时候不尚木立在那生垣旁边呢!”

林巨章听了,顿觉不好意思,坐下来说:“章四爷真是瞎

说。我那时是疑心她支吾,不肯说实话。像你这般罗织人罪,怪不得人家打量你几眼,你就证实人家像侦探呢!”章四爷哈哈笑道:“你就是害了这‘疑’字上的病,不是‘疑’字上加病,又如何得成‘痴’呢!”

伏焱听了,也哈哈大笑起来,向林巨章说道:“不必你替那陈女士说不平的话。他同乡的,近来因这事唱不平的论调,要开同乡会研究的,已有不少的人呢。”林巨章道:“这种事,不是同乡会的力量所能办的。”章四爷道:“他两个都是公费,同乡会的力量,可以将他们的公费呈请撤销,为什么不能办?”林巨章道:“是吗,充其量,撤销公费而已。对于陈女士之受骗,没方法使她觉悟。专撤销他们的公费,反足使陈女士废学,而于这种不正当的结合,仍一点不能发生阻止或妨碍的效力。”伏焱道:“反对这事的一多,其中自然有设法使陈女士觉悟的人,何必要你这世外的人鳃鳃过虑呢?”林巨章道:“我觉得年轻的女子,如奇花异草,大家应该维护她,不使她横受摧折。她年轻,阅历不到,上了人家的当,我们能够提醒她,叫她回头,也是一件盛德之事。就是已出家的和尚,不开口便说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吗?”伏焱和章四爷都望着林巨章笑,不做声。林巨章也自觉有些不好意思,搭讪着谈了会闲话,便同章四爷告辞归家。章四爷自回四谷。

林巨章归到家中,见陆凤娇搬走了,叫下女问了会走的情形。检查衣服及零星物件,凡不是她自己应用的,都不曾移动。

一个人坐在房中,眼看着冷清清的气象,不由得心中凄楚,独自掉了回泪。左思右想,仍以回上海找月霞和尚为妥。夜间张修龄回来,林巨章也不提当票的事,只说自己要回上海,教他搬往别处去住。张修龄看林巨章待自己的词色,大不如前,心虚的人,早疑到是那当票被人抄着了。回房开箱一看,只急得

瞪着两眼,翻恨自己为什么怕施山鸣见了笑话,不将当票放在身上。难道他就知道我身上有当票,伸手来搜吗?这真是合该事情要败露,才有此事鬼迷了头的举动。这一夜,林巨章在里面房气恼,张修龄便在外面房悔恨,一般的难受到天明。张修龄无颜再向林巨章告辞,悄悄卷了铺盖,搬到神田甲子馆住了。

林巨章起床,即叫下女把房东找来,退了房子。也不管陆凤娇和张修龄的下落,匆匆忙忙收束了家务,趁熊野丸回上海去了。

此事已了,作者且慢慢的将周撰骗娶陈蒿女士的故事写来。

话说住在神田竹之汤的柳梦菇,历来和周撰交厚,在岳镇守使衙门同事的时候,柳梦菇就很肯替周撰帮忙。周撰娶过定儿之后,手中没了钱,在岳州住不下了,也是柳梦菇替他设法,才从省中运动了一名公费,重到日本来留学。自去年与郑绍畋互闹醋意,解散了贷家,他是运动进了联队,和樱井松子断绝了。在联队里,受了大半年的清苦,心里尚有些不能忘情岳州的定儿,请假回湖南一趟,想将定儿带到日本来。不料翁家夫妇因年老只有一个女儿,要留在跟前陪伴终身,不肯给他带去,只得又独自来到东京。这回却只在联队里挂了个衔,不愿再到里面去受那清苦了。终日在外面,和几个同走欢喜嫖赌吃喝的,在一块儿鬼混。同乡中有个姓何名叫达武的,本是一个当兵出身的人,辛亥年,在一个伟人跟前充一名护兵。那伟人喜他年轻,生得聪明,说话伶牙利齿,夜间无事的时候,教他认识了几个字。他在伟人跟前,很能忠诚自效,伟人有心想提拔他,问他的志愿是要当兵,还是要读书,若愿意读书,现在省政府正派送大帮学生去日本留学,好趁此把何达武三个字加进去。

何达武听说有公费送去东洋留学,哪里还愿意当兵呢?立时向伟人磕了个头,求伟人栽培。伟人不费一点气力,只动一动嘴,“何达武”三个字便加入了留学生的名册。与那些考一次又考

一次,受几场试验,经几番剔选的没奥援学生,受同等的待遇,送到日本来了。这何达武因不是个读书人,不大和那班考送的说得来。只周撰要拉他凑成四个脚,好叉麻雀,常和他说笑说笑。他便对周撰很亲热。周撰同郑绍畋组织贷家,专一引诱新来的牌赌。这何达武算一个最肯报效的,同场的赌友,因他这个配脚是永远不告退的,哪怕同赌的更换了几班人,他总能接续下去,几日几夜,也不见他说一声精神来不及,就替他取个绰号,叫“何铁脚”。不知道细底的人,听了他这绰号,又见他是个武人样子,都以为他练过把势,双脚和铁一般坚硬。他自己也不便说明给人听。叫来叫去,有些好事的,更见神见鬼的,附会些故事出来,俨然这“何铁脚”是个最会把势的“何铁脚”了。大亡命客中,每因意见不合,有须用武力解决的时候,帮闲的,居然有把他请了去壮声威的。他运气好,却没一次真动手,被人识破。

他有姑表兄,姓李,名镜泓,也是在长沙运动了公费,夫妻两个,并一个小姨子,都在日本留学。这李镜泓年纪有三十四岁了。二十岁以前,还在乡下种田,因见废了科举,左邻右舍的青年都纷纷进学校读书,他也跟着在警察传习所毕了业,充当了一会巡长。他的妻子,姓陈,名毓,倒是个读了点书的女学生。姊妹两个同在周南女学校毕了业。妹子陈蒿,更生得姿容绝艳,丰韵天然。陈、李两家,本系旧亲,陈毓十七岁的时候,李镜泓正在警察厅当巡长,常在陈家往来。见陈毓生得齐整,托人说合。陈毓的父母也不知道一个巡长有多大的前程,但见他时常穿着金丝绾袖的衣服,戴着金线盘边的帽子,腰挂长。刀,带着跟随的警卒,很像个有些声势的新式官员模样,便应许了这么亲事。过门之后,夫妻也还相得。这次遇了送学生出东洋的机会,陈毓极力耸恿丈夫四处运动,先补了名字,

她姊妹两个才上了个呈文到教育司,说愿与考送的男学生受同等试验。教育司批准了,考试起来,两个成绩都很好,同时取录了。两个的声名,登时传遍了长沙,没人不称羡。本章已毕。

第三十九章

何达武赌钱闯穷祸周卜先吃饭遇娇娘

却说李镜泓带着妻子并姨妹,到了东京,在江户川租了所房子住下。何达武也因初来,尚住在旅馆里,听说李镜泓租定了房子,过去一看,还空着一间四叠半席的房没有人住,何达武要分租了,搬来同住。李镜泓因是姑表至亲,不好推诿,就分给他住了。何达武也不上课,每日在周撰设的那赌窝子里消遣时光。李镜泓夫妇也不问他的事。及周撰那窝巢散了,他就成了个没庙宇的游魂,整日东飘西荡。或是上野馆,或是三崎馆,推牌九、叉麻雀,总免不了他这个铁脚。

一日,他正从江户川坐电车到神田神保町下车,打算去上野馆寻赌。下车才行了几步,见前面一个穿洋服的,也是向北神保町这条路走。何达武看那人的后影,好像是周撰,忙急行几步,赶上去一看,不是周撰还有谁呢?喜得何达武心花怒发,连忙打招呼,笑问道:“许久不看见你了,你解散贷家的时候,为何信也不给我一个?害得我到处打听你和老郑的下落。有人说你进了联队,又说你仍回湖南去了。你毕竟躲在什么地方?

去年常同在你那里玩的一班朋友,没一个不惦记你,都还想你出来,做个东家。”周撰笑道:“你们于今没有我这个东家,就想我做东家。去年有我做东家的时候,你们的话,又不是这样的说法了。我的水子也抽重了,款待也不周到了。想邀成一

个大点儿的局面,就如上海的野鸡拉客一样,拉这个那个跑了,拉那个这个跑了。几时由你们发起,爽爽直直的,成个一次六人以上的局面呢?”何达武争着辩说道:“老周,你不要是这么说。说那些闲话的,不过两三个没气魄的鄙吝鬼,输不起几个钱,有那些屁放。像我还对你这东家不起吗?”周撰点头道:“像你是没有话说。你此刻想到哪里去?”何达武笑道:“你说我有什么地方去?去年有你做东,就天天在你那里。你走了,没一定的地方,在上野馆、三崎馆这两处的时候居多。唉,如何得有你那里那么自由,那么畅快!夜间十二点钟以后,无论你心里如何想玩,多玩一刻也不行,手气好的,赢了没要紧,若手气不好,输多了,想再来了几手捞本,万分做不到,只得忍气吞声的,结了帐走路。”周撰道:“是这么有个限制,倒好些呢!手气好的,赢了一个算得一个,实打实落的上了腰;就是手气不好的,输也输得有个休止,不至输到稀烂。”何达武道:“你是个象,意见和我的不同。昨夜我在上野馆,约了今日邀一场牌九,我近来输的不成话了,难得在这里遇着你,合该我的运气来了,同去帮我一回忙罢!”周撰道:“我刚从上海来,行李还放在富士见楼。此刻要去看个朋友,不能陪你去。”何达武那里肯放呢,一把拉了周撰的手,不由分说的往上野馆拖。周撰只得说道:“不要拖,来往的人见着不成个样子,同你去便了。”何达武才松子手,二人一同到上野馆来。

不一时,到了上野馆,周撰一边脱皮靴,一边问何达武道:“是谁人的东家?”何达武道:“这里的东家不一定,到临时看谁的朋友来的多,便在谁的房里,就算谁的东家。”周撰道:“在旅馆里,便做东家,也没什么好处。馆主分了一半去,还有下女要吃红。余下来的,东家能得多少!”何达武道:“正是。”说着,引周撰到三层楼上,一个很僻静的房门首,推开

房门,让周撰先进去。周撰看是一间八叠席的房,房中已有六个人。周撰认识一半,一个是王立人,一个涂道三,一个小金,都起身向周撰招呼,问怎么许久不见你出来玩钱了?周撰随意敷衍了几句,回头看这三人,衣服都极平常,料没有多少油水,望着王立人笑道:“这房间是你住的吗?”王立人点头道:“我在这房里住了一年多了,不吉利得很。想要搬家,又难得有合式的地方。”何达武抢了涂道三坐的蒲团,递给周撰道:“你坐了再说,等一歇想个蒲团坐,是没有的了。你穿着这么漂亮的洋服,在席子上擦坏了可惜。”周撰真个坐下来,笑问王立人道:“你住在这房里,如何不吉利?”王立人蹙着眉摇头道:“我自从搬到这房里来,就倒霉极了,没一事如意的。近来更是大赌大输,小赌小输。十场之中,难得有一两场赢的。

就是赢也赢的极少。”何达武道:“不要说闲话,耽搁时刻。

我们这里已有八个人了,快商议是牌九还是扑克。”小金也立起身道:“我赞成牌九,尽可容得多人。”周撰看房中没一个像是有钱的,便不愿意出手。王立人问他也赞成牌九么?笑答道:“你们大家的意思,说什么好,就是什么。我今日才从上海来,本要去看个朋友,没打算到这里玩钱的。铁脚在路上行蛮,将我拖了来,陪你们玩一会儿,我就要走的。”何达武连忙说道:“那不行。无论你想去会什么朋友,明日再说,今日是要靠你做一个正脚的。”小金、王立人也跟着说:“既来了,那有就走的理!”随着大家立起来,搬台子,洗骨牌。

王立人推周撰先做盘,涂道三已把牌抢在手里说道:“且让我先做二十盘,以后任谁接手,我都不问。”何达武看了不愿意,想伸手夺了牌给周撰,周撰忙暗地拉了他一下,何达武才鼓着嘴不做声。涂道三洗好了牌,大家掏出钱来,一角两角的摆了,周撰同何达武两个,坐在天门,周撰留心看了几条,

知道弊是没有的,只是见大家的注子太小,犯不着多押。何达武三角五角的输了几次,输得红了眼睛,抓出几张一元的钞票来,作一个孤注。周撰笑着把钞票收回来说道:“何妨留在手里多玩几回,你怎么终年睡在赌里面,还是这么草包?”何达武道:“就请你替我押罢。我的手气不知怎的,坏到无以复加了。”周撰真个替他匀着押。也是这日合当要闹乱子,涂道三的盘没做到一半,身边的二十来块钱,已输得一文不剩了。周撰帮何达武赢了十二元,何达武喜得不住的夸张周撰真赌的妙,真是一把好手。涂道三输了钱,那有好气?加以何达武进房的时候,抢了他的蒲团给周撰坐,眼中早已望着周、何两个冒火。所以上场的时候,听说王立人要推周撰做盘,他便将牌抢在手里,也是有意不给周撰的面子。开出牌来,见天门这方不利,看看的把何达武输得发急了,涂道三常和何达武在一块儿赌的,知道何达武的赌性,越赢越不肯出注,只要连输了几手,发起急来,就看荷包里有多少,扫数做一注,这一注十有九仍是输的。同睹的都说何达武只有输钱的胆,没有赢钱的胆。

涂道三见何达武发急,将所有的钞票都做一注放了,满拟一两下,把这铁脚收服。偏巧周撰在旁不依,把钞票收了回去。那时涂道三就想发作的,因怕把局面搅坏了,受大家的埋怨,自己也还没赢着钱,勉强将性子按落。不料周撰赌的乖觉,连赢了几手。众押脚见了,都跟着走。因此不到十盘,把涂道三的一点点儿赌本赔得精光。这一气胸膛都气破了,圆睁两眼,望着何达武称赞周撰,把手向何达武一伸道:“喂,借十块钱给我做完这二十盘。”何达武摇头道:“我那有钱借给你?你没钱,让别人做。”涂道三朝着何达武脸上,就是一口唾沫吐去,把牌往席子上一拂骂道:“你借我的钱借得,我问你借钱,你就这么放屁!”何达武也跳起来骂道:“你输不起,不要赌!

我不借给你,只由得我!”涂道三不等何达武骂完,一手拿着茶盘,连茶壶茶杯,向周、何两人的头上掼来。周撰眼快,早避开了;何达武头上着了一茶盘,茶壶茶杯都打在席子上。何达武如何能忍受得这一下,举眼向房中一看,没有可拿着当兵器的东西,即弯腰拾起一把磁茶壶,朝涂道三打去。却没打着涂道三,不偏不倚的,正着在王立人脸上。登时房中大乱起来。

周撰见风色不好,趁着混乱之际,溜出来急急的下楼。帐房听得楼上嚷闹,已跑上楼来。周撰在楼梯上遇着,怕他拖注诘问,低了头往下走。刚把靴子穿好,何达武也跟着跑了下来,一同出了上野馆。何达武道:“亏我跑得快,再迟一步,就得罚我五块钱,还要呕气。”周撰问道:“怎么要罚五块钱,谁罚你的?”

何达武道:“你不知道上野馆新立的规章吗?因为每次赌钱,总是闹架散场,上野馆帐房为维持赌局和平起见,订了一个规章。共有五条,上写‘注意’两个大字,下面小字是:凡在上野馆赌博,他可担保没有警察侵扰,但来赌的有遵守以下规定的义务。规定第一条,求赌的以中国留学生为限。第二条,来赌的每场不得超过二十人。第三条,赌博时间午后一时起,至夜间十二点钟为限,逾刻至一分钟以上,罚做东的洋五元。

第四条,不论赌博大小,每四小时纳保险费洋五元,做东的负责。第五条,因赌博发生口角,或至争斗,妨害他们治安时,罚启衅的五元。这就是新立的规章。”周撰笑道:“这真是闻所未闻了。我在日本这么多年,没听人说过这种新奇的规定。

只是今天并不是你启衅,如何能罚你的钱呢?”何达武道:“能由我辩得干净的吗?涂道三那狗娘养的,自然要赖我启衅。

就是王立人,若不受我一茶壶,或者还肯说句公道话;他偏受了误伤,脸上青肿得有个馒头大,他心里恨我,口里能不指我

是启衅的人,好罚我五块钱,消他的忿气吗?”周撰笑着点头道:“你走出来的时候,他们没看见吗?”何达武笑道:“我趁那帐房进来,指手舞脚骂人的时候,大家都吓得不做声,一个个光着眼,望着帐房,我就从帐房背后一溜。好在我们两人今日坐的天门,没有台子挡住去路,不然,可真糟了。你此刻不要去会朋友了罢,承你帮我赢了十二块钱,我请你去维新料理店,吃一顿料理罢。”周撰道:“此刻还不到五点钟,怎么吃得下?下次再请我吃罢。”何达武道:“慢慢的走去,也得十来分钟,到那里再坐坐,如何吃不下?你难道不知道我有钱做东道的日子很少吗?走罢,不要客气,横竖是意外之财,就多吃一两元也不心痛。”周撰推却不过,只得同走。

一会到了维新店,上楼拣了个人少的座位坐了。随有下女过来,二人点了菜。何达武问周撰道:“你是个什么方法,每次赌钱,输的时候少,赢的时候多?并且赢还赢的大,输总输的少。同场的人,没一个不佩服。你毕竟是个什么法子,可以传授点给我么?”周撰笑道:“怎的没有法子?不过像你这般粗心的人,便教给你,也不中用。输了不待说,性子按纳不下,恨不得一两手捞回本,还想赢钱;就是赢了,得意的忘了形,以为自己手气好,无往不利;有时还要显气魄,分明自己押中了的,因头家叫卖没人承受,便把自己的注收了回来,又去买人家的。”何达武拍着膝盖笑道:“是呀,我赢了钱的时候,要是头家对着我一个人赌,我就最欢喜是这么,也有赢了的。

但是虽然赢了,接连是这么弄几回,总是输得精光下场。”周撰点头道:“是这么赌,哪有不输的!”何达武道:“我为的是不知道赌的法子,所以是这么胡来。你今日若肯将法子传给我,以后自然照着法子赌了。”周撰道:“我赌钱有六句诀,每次照着诀赌,总是赢的。偶然大意一点,违背了那六句话,

就准得输几文。”何达武听了,喜得张开口望着周撰笑。见下女端了酒菜上来,即起身斟了杯酒,双手送到周撰跟前说道:“请你喝了这杯酒,教给我的赌诀,以后我赢一次钱,就请你吃一顿料理。”

周撰一边用手接酒杯,一边看楼梯口上来了一个妙龄女郎,身上穿着最时式的西装,长裾曳地,姿态横生,偏是作怪,一上楼,就拿着那双水银也似的眼睛,注视在周撰身上。在周撰眼睛里,平生不曾见过这般娇艳的女人,便是不加青眼,也会把持不住,那禁得起那么盈盈注视?立时把个周撰真是受宠若惊,惊得一颗心跳个不了,两眼也不由得望出了神。只见那女郎后面,接着又上来了一个年龄虽略大些,有二十开外了,风度却比初上来的差不了许多。最后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就粗恶得不相称了。那男子上来,也望着周撰。

周撰正在惊疑,何达武已回头看见,忙跑出坐位,向那三人问道:“你们怎么都到这里来了?”那男子答道:“在家里吃了午饭,她们要我同游靖国神社,我便带着她两个,在靖国神社玩到这时候。都觉肚里有些饥饿了,懒得回家,顺便来这里吃点儿菜。怎么今日这么多人?简直没有空位子了。”何达武笑道:“各处座位,都是满满的,哪里还有空位子?好在我这桌子只有两个人,就在一块儿吃罢。这位周卜先君,也是同乡,在这里留学多年了。”何达武旋说旋和周撰绍介,周撰早已立起身来。何达武道:“这便是我表兄李镜泓。”

周撰连忙行礼,说了些仰慕的话,勤勤恳恳的邀三人入座。

向陈毓、陈蒿也说了几句客气话。随拍手叫下女来,要了菜单,先送到李镜泓面前,请李镜泓点菜。李镜泓笑道:“不要客气。

二位的菜已来了,请随便,尽管先用。我们只胡乱吃点儿点心,用不着点菜。”周撰笑道:“说哪里的话,我和达武交往,感

情如亲兄弟一般。李兄与达武又是表兄弟,怎的这般见外?若不嫌弃,将来叨扰的日子长呢。”何达武也在旁推着李镜泓说道:“你就点几样罢。卜先是个喜讲应酬的人,为人又极爽利,他一番好意,不领他的情,他反觉扫兴似的。”李镜泓只得照着菜单,写了两样。周撰还不依,要他多点,李镜泓又写了一样。周撰又将菜单纸笔,双手送到陈毓面前,恭恭敬敬的请点菜。陈毓笑着立起身答道:“就是这几样很够了。”周撰那里肯呢,逼得陈毓拿起笔来写了一样。周撰倒吓了一跳,心想:看不出李镜泓这般龌龊的人,竟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夫人,并写得这么好的字。

周撰心里这么想着,手里将菜单纸笔,又送到陈蒿面前,口里正预备着几句客气话待说,陈蒿已接过笔来,低头自向菜单上寻她自己素来欢喜吃的菜。寻了会,抬头用日本话向下女道:“你下去问厨房里,看有新鲜鳇鱼没有?若是有,教厨子先提上来,给我看看。”下女应着是去了。周撰指着壁上贴的字条,向陈蒿道:“鳇鱼是有的,这里已写着贴出来了,就只怕不大新鲜。但是有法子,看等歇提上来的怎么样。”陈蒿听了,看壁上贴着一张纸条,上写“上海新到鳇鱼”几个字,便笑着点点头。不一时,厨子提着一尾尺来长的鳇鱼上来,大家起身看了,何达武用鼻子嗅了嗅道:“还像是新鲜的。”周撰笑道:“要嗅得出气味来,才算是不新鲜吗?你不会看鱼。”

说时,指着鳇鱼的眼睛道:“这鱼不行,经过的日子太久了。

诸位看这两个眼,都变了灰色,凹下去了。”随望着厨子道:“你这里有的,大概都是这一类,我和你打个商量,请你抽一刻工夫,我给你五块钱,去会芳楼也好,源顺也好,不拘那一家,去分两尾极新鲜的来,剩下来的钱,就给你去喝酒。”厨子接了钱,笑嘻嘻的下楼去了。李镜泓看了不过意,向周撰谢

道:“这般破费周兄,怎么使得?”陈毓就埋怨陈蒿,什么菜不好点,偏要点鳇鱼。鳇鱼这东西,出水就死的,在上海尚且难得最新鲜的,不是使周先生为难吗?周撰忙接着笑道:“一点儿也不为难,等歇请李太太看,一定有极新鲜的。”何达武道:“卜先在日本多年,无一事不精明,无一事不熟悉。在别人办不到的事,他总有办法。他这种才干,当政客就很相宜,可惜他偏要学陆军,于今还在联队里吃清苦。”周撰道:“中国就是龌龊政客太多了,才弄到这一步。你说我当政客相宜,这话不是恭维我,简直是骂我。我几年前的眼光,就很瞧那些政客不来。此刻照国内情形看起来,更是对于那些政客们,不由我不痛心疾首了。为人吃不了清苦,便做不来事业,成不了人物。”

李镜泓听了,连连点首;陈蒿听了,更合了自己的心意,接着周撰的话说道:“军人未尝不知政治,何必专做政客。像现在的袁大总统,不完全是个军人?看他在政治舞台上,一般号称政治大家及政治学者,谁不在他大气包涵之中奔走效死?

即如日本双料的有贺博士,受聘到北京去当顾问,在东京动身的时候,对送行的吹了些绝大的牛皮,说称他为顾问,毋宁称他为教师,称他为保姆。此去北京,要引老袁上政治的轨道,正如教师教育儿童,保姆维护婴儿,很得去费一番心血。及到了北京,见过老袁一次之后,论调就完全变更了。对人说到老袁,总说是聪明天亶,为现今世界上特奇特怪的一个大豪杰,日本人所以著有《怪杰之袁世凯》的这部书发行。近来那位双料博士,更巴结老袁无所不至了。居能拿着文学博士兼法学博士的资格,替老袁拉起皮条来。连他们日本人都觉不好意思再回护他们的双料博士,只得在报纸上说双料博士老糊涂了,公然受袁世凯多金的运动,撮合一个日本很有学识的女家庭教

师,即在袁世凯家中当家庭教师的,与袁世凯作妾。并宣布老袁家庭的组织,说有八个妾,四个见习妾。双料博士所撮合的,可预卜将来最得宠幸。世界的公例,本多是政客驱使军人,侮弄军人,但是像袁世凯这种军人,就没有政客不是在他驱使侮弄范围之内的。我所以时常说,论当世人物,不能不首推袁世凯。”

周撰见陈蒿说话大方的很,却又没有胡蕴王、唐群英他们那班女豪杰的放荡样子,不由的心里愈加敬爱,尽着语言中所有恭维赞美的话,都搜出来向陈蒿恭维赞美了。陈蒿异常高兴。

须臾酒菜上来,周撰亲向各人斟了酒,陈蒿的酒量虽不大,却也能饮得几杯,加以周撰殷勤酌劝,酒落欢肠,不觉红连双颊。

此时已是七点多钟,电光之下,看陈蒿容光焕发,如映着朝阳的玫瑰,鲜艳绝伦。在周撰的眼中见了,恨不得立刻把陈蒿吞入肚中,免得迟了,落到别人口里去。这时周撰也喝了几杯酒,色胆更大了,偷空即瞟陈蒿一眼。在陈蒿心目中,未必便看上了周撰。但是她今年才得一十八岁,十五岁的时候,在周南女学校读书,就已被一个明德学校的中学预科学生引诱得破了身子,情窦已经大开。周撰虽然算不得美男子,然在普通一般青年中,能比赛过他的却也不多。年轻的女子,又加上些酒意,哪里有工夫把持,怎能不回瞟周撰几眼?周撰得了这几个眼风,胜似奉了九重丹诏,一时又惊又喜,坐在椅上几忘了形。

何达武靠他右手坐着,忽然推了他一把,吓得他忙把心猿上锁,意马收缰,回头望着何达武。

不知何达武推周撰是为了甚事,下章再写。

第四十章

卖风情陈蒿抢酒办交涉周撰呈才

却说周撰被何达武推了之后,又听得何达武说道:“鱼买来了,你不看看吗?”周撰才抬头见那厨子,捧着两尾鳇鱼,立在门口,因没人喊他进房,依日本的习惯,不敢胡乱往房里闯。周撰遂向那厨子点头道:“拿到这里来看看。”厨子捧进来,周撰略望了望,笑对陈毓道:“李太太请看,像这样的,要算是很新鲜的了。”陈毓姊妹都看这鱼的颜色,比初拿上来的是新鲜许多,两眼乌黑,一点也不凹下去。厨子说道:“这两条鱼到此地,不过二十分钟。我去这么久的时间,就是坐在会芳楼等它,刚从火车站取来,我拿了这两条就走。”周撰夸奖他能干,笑着问陈蒿道:“小姐欢喜怎生烹调?”陈蒿笑道:“既有两条,一条醋溜,一条红烧罢。”厨子应着是,捧了要走,周撰喊道:“且慢!”厨子停了脚问怎么。周撰道:“你照着小姐吩咐的,用心好好的弄了,只要小姐吃了合口,我另赏你两块钱。”厨子欢喜得连说请放心。

厨子去了,周撰笑对李镜泓道:“这厨子的菜,本还弄的不错。只是他有宗大毛病,欢喜喝酒,一喝上了几杯,就胡乱弄给人家吃,咸淡都绝不注意。知道他脾气的人,只要给一顶高帽子他戴了,或多赏他几个钱,他一用心烹调起来,在东京各料理店的厨子,没一个能赶的上他。这维新店的生意,就全

仗他这个厨子。虽然房间又仄狭,又肮脏,生意却能比别家都好。”李镜泓是个老实人,只觉得周撰是这般殷勤款待,初交的人,未免有些过意不去。陈毓虽是个懂风情的,眼中已看出周撰对自己妹子的意思来,但是初次见面,也不能不跟着丈夫说些客气话。惟陈蒿随意吃喝,不说什么。鳇鱼来了,首先尝了一点,颠了颠头笑道:“这厨子是还不错,以后须得多照顾这馆子几次,多赏这厨子几个钱。你们大家吃吃看,合不合口?”周撰得意笑道:“这样是小姐指定的菜,只要能合小姐的口,便是幸事了。”说着,又拿起壶,满满斟了杯酒,送给陈蒿。

陈蒿正待伸手来接,陈毓低声向陈蒿道:“酒要少喝些。早起还在咳嗽,就忘了吗?”周撰听得,连忙将酒收回说道:“原来小姐有些咳嗽,是我不该劝小姐多喝了两杯。好在这葡萄酒不厉害,我们大家用饭罢!”陈毓说好,陈蒿立起身,伸手在周撰面前端了刚才那杯酒,一口喝了笑道:“咳嗽与酒有什么相干?我又不是喝酒喝得咳嗽的。这下子可以用饭了。”下女盛上饭来,大家都吃了些。周撰先下楼去会帐,回身上楼,要请他们同去锦辉馆看活动写真。李镜泓说叨扰过分了,执意不肯。周撰只得说下次再来奉请,一同下了楼。

周撰暗地拉了何达武一下,教何达武不要和他们同回去,何达武已会意。李镜泓引着陈毓姊妹道扰作辞。陈蒿临去时,用那脉脉含情的眼波,很回顾了周撰几下。周撰的神思,立时又颠倒起来。望着三人去的远了,才一把拉了何达武的手,走到僻静地方,跺了跺脚,拿出埋怨的声口问道:“你同住的有这样一个美人,平日何以全不见你向我提一提?你这个人,未免太不把我当朋友了。”何达武也急的跺脚道:“我如何不把你当朋友?无缘无故,教我怎么向你提?你又不曾问我。”周撰道:“你的眼睛,美恶都分不出吗?”何达武道:“你这话

更说得稀奇,怎么谓之美恶都分不出?”周撰道:“你分得出美恶,你表嫂的妹妹,生得是美,还是生得不美?”何达武道:“不美是不能说,但我和他们终日在一块儿,也不觉得什么美的了不得。”周撰冷笑道:“原来你的眼光这么高。我问你,她已定了人家没有?”何达武摇头道:“不曾定人家。她这个人家,很不容易合格。在内地时,人家向她求婚的不算,只讲从去年到这里来,专向她求婚的信,都有四十多封,托人来说的,以及当面请求的,还不在内。她没一处中意的。你看她这个人家,是容易合格的么?你想转她的念头,就很要费一点儿气力。”周撰踌躇了会问道:“你这表兄,为人怎样,不干涉他姨妹子的行动么?”何达武笑道:“我这表兄,是个极可怜的人。他配干涉他姨妹子的行动,倒是个汉子了。连自己老婆的行动尚不能过问,差不多翻转来,要被他们干涉了。”周撰点了点头问道:“你看你表嫂,平日约束她妹妹怎样?”何达武道:“你刚才在席上没看见吗?”周撰怔了怔问道:“在席上看见什么?”何达武笑道:“劝她少喝杯酒,你又已将酒收回了,她偏要端起来,一饮而尽。你看约束的怎样?”

周撰听了,心里恍然大悟,笑向何达武道:“这事你替我帮了忙,弄成了功,无论你向我要求什么,只要我力量办得到的,无不承认。”何达武道:“这事你教我怎生替你帮忙?我生性又不会说话。”周撰道:“不要你多说话。你表嫂若向你问我什么,你只替我多吹些牛皮就得了。你明日下午不要出外,我一两点钟的时候,到你那里来看你。你那里是江户川町多少丁目多少番地呢??何达武说给周撰听了,周撰恐怕忘记,拿出日记本来,走到电光下写了。何达武道:“你说了的,教给我的赌诀,趁这时候说给我听了罢,往后说不定又忘记了。”

周撰笑道:“哪怕没时间说吗?明日到你家时,一定教给你就

是。我的行李,今日从船上搬到富士见楼,还动都没动,此刻得回去清理清理。我说给你的话,拜托你不要忘了。”说着,对何达武点点头,提起脚走了。何达武自去不提。

却说周撰别了何达武,归到富士见楼。这富士见楼,是一家完全住日本人的旅馆,在四谷区富士见町,规模很不小,三层楼房,上下共有百多间房子。当学生的人,住这种旅馆的绝少,都是些日本各界的绅士商人,偶然来东京住几天半月,又想地方清雅一点,就到这种旅馆来。下女的招待及起居的便利,都在那些闹市中大旅馆之上。周撰一则因手中有了几百块钱,最欢喜的是充日本绅士;一则他虽不想再进联队受苦,却又舍不得就这么把名除了。住在联队附近的旅馆,打算看有比进联队再好的机会没有,若过了三五天没有机会,仍是要进去的。

想不到今日才到,便遇了这种好机会,再进联队的心思,是不待说立时打消了。这晚归到富士见楼,正在玄关内脱卸皮靴,听得外面呀呜呜的一乘汽车来了,在旅馆门首停了车。那时日本坐汽车的人很少,不由得停了步,看车内下来什么人。只见先跳下来一个男子,穿着商人的和服,年龄二十多岁,望去像是什么商店里的店伙。接着下来一个女子,穿着一件极鲜艳的柳条缩缅棉服,外面却没穿羽织,鬓发蓬松覆面,一条银鼠围襟高高的盘在肩上,把脸遮了一半,看不出容貌美恶。周撰在日本久了,熟悉日本情形,看了这女子的衣服举止,已能断定是个上等人家的,不是小姐,便是少奶奶,年龄至多不过二十四五。那男子等女子下了车,即跨进旅馆玄关。见已有两个下女跪在门栏里喊请进,那男子脱帽点—了点头问道:“贵旅馆有空房间没有?不拘房间大小,但须僻静一点的。”下女连忙应道:“有。”那男子回头望了望那女子,那女子即跟了进来。

周撰看在眼里,心里想:这么个高贵的女子,怎么跟着个

这么卑下的男子?这事情奇怪。当下见下女已引着男女二人上楼去了,自己收好了皮靴,便也跟着上楼。也不知道下女将二人引到什么房间里去了,只得回到自己定下的房间。把行李检好,打开铺盖,坐下来想刚才进来的两个男女,一定也是为爱情驱使,才跑到这里来,找僻静房间取乐。日本女人讲恋爱,每每不论人品,这是日本女人一种最奇怪的特性。因想到今日自己于无意中,遇了陈蒿这么一个绝世的美人,据何铁脚说,她的身分很高,许多人向她求婚,都不在她眼内。而今日对我,却很像已表示愿意。上楼的时候,我和她并不曾见过面,她就像认得我似的,不住的拿那双追魂夺魄的眼睛,向我浑身打量。

后来喝酒的时候,更是有情有意的向我使眼风了。不是何铁脚提起,我到没留神,她伸手到我眼前,抢那杯酒喝,不是有意在我面前表示,她姐姐管不了她吗?今日初次见面,便能得这么良好的结果,真要算是侥幸了,明日去时,身边少不得要多带几个钱,得便请他们吃喝游览,总不要露出寒碜相,给她瞧不起。好在我这次从湖南来,骗了汤芗铭几百元侦查费,暂时还不愁没钱使,要不然,专靠一名公费,哪有钱来讲应酬?这事就没有希望了。这也是天缘凑巧,合该我有这一段艳福享受,才有这凑趣的汤芗铭送钱给我。

周撰一个人坐在铺盖上,越想越高兴,空中楼阁的,揣摹了半夜,神思困倦了,一觉睡去。在睡乡中,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刻,猛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转来,开眼看房中,日光已从缝里射在枕头上。忙从枕头底下摸出金表来看,还好,才到八点钟。连忙起来,一边披了衣服,一边按电铃叫下女,连按了几下,不见有下女来。诧异道:“电铃坏了吗?这种旅馆的下女,平日呼应最灵的。”接着拍了几下手掌,也不见有人答应。

刚要再伸手去按电铃,已听得外面脚步声响,好像是下女来了。

门开处,果是下女。进房先行了个礼说道:“很对不住,来迟了。因为本旅馆,今早发现了自杀案,警察、刑事来了许多,向我等盘诘情形,因此听了电铃响,不能抽身。”

周撰问道:“什么自杀案,本旅馆的人吗?”下女摇头道:“不是本旅馆的人,是昨晚来投宿的一男一女,坐着汽车来的。”周撰吃了一惊道:“不是我昨夜回来的时候,遇着的那两个男女么?”下女想了想道:“不错。那时候先生正在玄关内脱皮靴,就是他两个。他进来要僻静的房间,是我带领他二人,到二层楼四十一番室内。那男子问我:‘这时候能叫菜么?’我还没答话,那女子已接着说道:‘何必问呢?东京市内,你怕也和乡下一样么?便再迟几点钟,也能叫菜。’那男子点头,叫那女子说,要些什么菜。那女子向我说了几样菜,男子说先打一升酒来再说。我便照着那女子说的,向日之出料理店打了个电话。一会儿酒菜齐了,我送进去一看,两个人好像同睡了会,才起来的样子,铺盖打开了,男女都在系带。见酒菜来了,两个对坐着吃喝,我还在旁边斟酒。男子喝过几杯,问我这一带有出色点儿的艺妓没有,我说赤阪就很多,男子教我去叫几个来,热闹热闹。女子止住我,说道:‘就这么清淡多好,叫了他们来,嘈杂的讨厌,不要去叫罢。’男子道:‘不叫怎么行?这酒我也喝不下去了。且叫两三个来,闹一会子,你若讨厌她们时,再打发她们走就是了。’女人听了,便不做声。我又出来打电话给赤阪松乃家,叫了两个能唱会跳舞的艺妓,陪着他们二人吃喝。一升酒喝完了,又加了五合。我们正议论,倒看这两人不出,竟有这么会喝酒。直喝到十二点多钟,艺妓去了,我收拾了碗碟出来,便没人再讲那房间里去。今早我同伙的,走四十一番室门口经过,远远的就看见那格门的纸上,洒了多少的血点,阳光照得分明。走近前一看,那血点还有些

没干呢。吓得我那同伙的由门缝里,用一只眼向里面张望。只见一男一女,都倒在席子上,满席子都喷的是鲜血。男子手中,还握着一把明晃晃带血的尖刀。我那同伙的看了这种惨状,只吓得目瞪口呆,说话不出,哪里还有推开门看的勇气呢?连腿都吓软了,慌慌张张的往楼下乱跑。老板见她吓变了颜色,忙拉住她问做什么。好一会,她才能说出原由来。老板听得也慌了,我们大家到四十一番室一看,两个人都躺在鲜血里面,早已断了气。就只男子手中握了把刀,女子两手空着,咽喉上裂开一条血口,有寸多深,喉管已割断了。男子是自己剖腹死的,肠肚都由小腹旁边一个窟窿里流了出来,看着好不怕人哪。”

周撰听了,惊异了好一会,见下女已将铺盖收好。周撰问道:“警察刑事来验了,曾怎么说?”下女摇头道:“没怎么说。男女两个身上,说是搜出了两封遗书,警察就只和刑事看了会,并没说出来遗书上写了些什么。只向老板说,这两个都确是由他各个人自己决心自杀,绝无他杀嫌疑,与本旅馆不生关系。老板也只求与本旅馆不生关系,就安心了。此刻不知道是怎样,我到这里来了。”周撰心想:怪道昨晚我见那女子,就觉有些奇异。看她的衣服举止,确像是高贵人家的女子,但是怎么出来到旅馆投宿,连外褂都不穿一件,头发也是乱蓬蓬的,原来是要到这里来自杀,可怜这一对痴男怨女,知道是如何的两情不遂,才走最后的这一条路。也亏了这个男子,能下得来这种毒手,从容把自己心爱的女人用刀杀死,然后剖自己的腹。居然人不知鬼不觉,都达到了自杀的目的。这比志贺子爵的夫人,跟着自己家里的汽车夫,去干叶县跳火车自杀的幸福多了。那汽车夫白送了一条命,子爵夫人至今还是活生生的,听说又姘上那接脚的汽车夫了。周撰坐在房中胡想,下女端上早点来,才记起自己不曾洗面,拿了盥沐器具,走下楼去洗脸。

见大门口拥着一群的人,还停着一辆马车,警察正把闲人驱散。

周撰立在楼梯旁边,望着门外,忽听得背后脚步声音响的很重,回头一看,吓得连忙倒退了几步。原来两个工人,用番布床抬着那女尸,从后面楼梯下来,转到前面。周撰心想:幸亏我是个不怕鬼的人,若是胆小的,旅馆里出了这种事,此刻又当面碰了这可怕的尸首,这旅馆准不能住了。再看两个工人将尸首抬到玄关里,即有两个四十来岁绅士模样的人,走近尸跟前,都苦着脸,对着尸摇头叹息。一个回头在马车夫手上接过一条毛毡,这一个就伸手将女尸的头面搬正。周撰看那女尸的脸,虽然是一个死像难看,但仍不觉有可怕的样子,可想象她生前的面目,必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并可想象她就死的时候,必不觉着有什么痛苦。若死时有丝毫感觉痛苦,便不能这么垂眉合眼的,如睡着了的人一般。看着这人拿毛毡盖上,工人抬起走了,才转身洗了脸。回到房里,拿起面包吃了一块,心里也不知怎么,一感触这自杀的事,就吃不下去了,胡乱喝了些牛乳,下女来收食具。

周撰问道:“那男子的尸,搬去了吗?”下女道:“男子的尸,早搬到火葬场去了。他是熊本地方的人,此间没有亲属。”周撰道:“女子是哪里的哩,刚才是她自己的亲属来搬的吗?”下女望了周撰一望,笑道:“我说给你听,你可不能去外面告诉人。警察叮嘱了,不许往外面宣传,老板也教我们守秘密,传出去了,恐怕妨碍营业。”周撰点头道:“那是自然。

但我是住在这旅馆的人,你告诉我没要紧,我不给外人知道便了。”下女正待往下说,忽听得脚声响,渐响渐近,下女听得出是老板的脚声,吓得立起身来,端了食具往外就走。老板恰走到这房门口,用指轻轻在门上弹了两下,下女推开门,让老板进来,老板立在门外,向周撰行了个礼。周撰起身让进房,

递蒲团给老板坐。老板也没坐下,立在房中说道:“不幸的自杀案,发生在敝旅馆,致使光顾敝旅馆的诸位先生都受了惊恐。

我非常不安,特来向先生道歉。并声明这次的自杀,已有充分的证据,可证明是由自杀者各自之决心,不但与敝旅馆没有关系,与其他一切人都没有关系。此刻已由警察通知死者家属,将尸首都搬往火葬场去了。请先生安心住下。”说完,又向周撰行了个礼,退出房外,轻轻将房门带关,走向隔壁房里道歉去了。

周撰心想,日本人做生意真周到,有他这么一道歉,就是要搬走的,这两日也不好意思搬走了。但他虽想把这事秘密不宣传出去,各新闻未必肯替他隐瞒,这样大的事件,也不登载吗?并且这种爱情自杀的事,在日本不算稀奇。统日本全国计算,每日平均有一个半,那里秘密得许多。只是我仍得叫下女来问个明白,我才放心。好在这个下女欢喜说话,刚才要不是老板来打断了话头,此时我已问明白了。想罢,按了按电铃。

不一刻,下女推门进来。周撰一看,不是早起那个,换了个年老的。周撰不便说教换那个来,只得借着别事支吾过去了。心想:明日新闻上,想必有记载出来,迟早总得打听明白,此时不问也罢了,随即换好了衣服,带了些钞票在身上,出来会了几处朋友。

午后一点钟的时候,乘着江户川行的电车,到江户川来。

照着日记本上写的地名,不待十分寻觅,一会儿就找着了,周撰看是一座半旧的房了,门面狭小。门柜上挂一块五寸多长的木牌子,上写“精庐”二字,看那字的笔画,与陈蒿昨日在维新店开菜单的笔画差不多。何铁脚是不待说,不能握笔,就是李镜泓也写不来这么好的字。周撰立在门口,听了一会,里面没有人说话,推开门喊了一声“御免”。只见何达武开门出来,

一见是周撰,喜得拍手笑道:“好了,卜先来了,这交涉有人去办了。”周撰摸不着头脑,问是怎么,接着陈毓姊妹都跑了出来,周撰连忙行礼。

陈蒿先笑着开口说道:“周先生来得正好,我们家里正出了个很滑稽的交涉,非日本话说得好的不能办。”周撰脱了皮靴进房问道:“什么滑稽交涉?”陈毓让周撰到自己房里,递蒲团给周撰。周撰是初次到这里来,见是一间六叠席的房,虽没有贵重的陈设,却清洁得很。重新向陈毓、陈蒿行了礼问道:“李先生怎的不见?”陈蒿笑道:“就是办滑稽交涉去了,不曾回来。”何达武笑道:“他那阴天落雨学的日本语,和我一样,遇了晴天就不能说。我料他这交涉决办不了,你昨晚若不是约了今天到这里来,我已要向各处去找你了,你且坐下来,要她们两个说给你听罢。”大家都就蒲团坐了。

陈蒿说道:“说起来,周先生可不要笑话。上个月,我们因公费没发下来,家中无钱使用,又不好开口去向别人借,我便取了个金手钏下来,教姐夫拿去当。我那个钏,有四两多重,可当两百来块钱。姐夫说当多了难赎,手上钱一多,就会胡花。

他跑到鹤卷町一家当店里,只要当五十块钱。昨日公费领来了,今日吃了早饭,姐夫就带了当票去赎。那当店把钱也收了,当票也收了,教姐夫坐在那里等,说立刻就拿来。姐夫等了两点钟,不见交出来,就逼着当店要,当店仍是教等。姐夫急起来了,要他把当票和五十几块钱退出来,当店又不肯,姐夫便在那里闹起来。但是姐夫的日本话说得不大好,闹了一会,也没闹出结果。看看等到十二点钟了,姐夫说我要回家去吃午饭,你没手钏给我,当票和钱也不退给我,我手中没一点凭据,钏子不白丢了吗?当店见姐夫这么说,就拿出那当票来给姐夫看,已是圈销了。姐夫气的要喊警察,当店才怕了,另拿了一

张纸,写了几句话在上面,说今日午后一点钟,凭这纸来取四两三钱重的赤金钏一个,下面盖了当店的图章。姐夫拿着那字回来,气得连饭都吃不下。胡乱吃了一点,又拿着那字去了。

看再过一会怎么样,若迟到三点钟还不回来,只好请周先生辛苦一趟,代替我们去办这个滑稽交涉。”

不知周撰如何回答,下文分解。

第四十一章

炫学问批评情死办交涉大占上风

却说周撰听了,笑道:“日本鬼常有这一类的事。我前年经过一次,性质和这事一样,我从柏木吴服店买了两百多块钱衣料,送到一家和服裁缝店去缝制,约好时间去取,到期我打发下女去拿,回来说没缝好,过几日,又教下女去,回来仍是说没缝好。我只道那店里忙,索性又等了一个礼拜,我自己跑去问。那店里说才缝好了一件,拿出来给我。我看是一件穿在贴肉的襦袢,心想:日本衣服是最容易缝制的,怎么几件衣缝了半个多月,才缝好了一件襦袢?这襦袢并算不了一件衣服,缝起来手脚快的,不要三四个小时就缝好了。当时觉得有些可疑,口里只不好说出来,是他店里把裁料拿去当了。问他还得多少日子才能缝好,他踌躇了一会道:‘误了期,实在对先生不起。我这里赶快缝制,缝好了,立刻送到先生家里来。’我知道那裁缝不是个无赖的人,料不至完全把我的裁料骗去。他没有抵款,决不敢抽当,大概是发生了特别原故,抵款不曾到手,便逼着他,也是拿不出来的。他若是不肯顾他自己的面子,巴不得你告警察,将事情揭穿了,他倒好搪塞了。警察也不过限期令他交出来。因此我见那裁缝说缝好了立刻送到我家里来,我便不说什么了,后来我也不去催他,又过了十多天,他把衣服缝好送来了,他见我望着他笑,知道我已明白是他抽当

了,所以十多日不去催他,他倒爽利,一五一十的说给我听。

原来是他一个最相关切的朋友,发生了急难的事,求他帮忙,借一百块钱,约了十天归还。他一时手中拿不出,因见只有十天归还,便把我的裁料抽去当了。他那朋友,迟到二十天才将钱还来,遂露出了马脚。他非常感激我没教警察勒逼他,自愿不要一文工钱,我如何肯白教他做呢?”

陈毓笑道:“那裁缝肯这么救朋友的急,倒是一个好人哩。

据周先生看这当店不至于掣骗么?”周撰摇头道:“掣骗不了。当店不是没有资本的人所能开的,其中必有旁的原故。李先生来此不久,日本话听不大清楚,等歇若再不回来,我去瞧瞧就明白了。”陈毓道:“我也疑心是有旁的原故。一个金镯,又值不了一千八百。那当店若是亏了本,周转不来,就应该歇业,不能每日撑开门面,等着人家来逼迫。”

陈蒿笑向何达武道:“你横竖是个有名的铁脚,何不先去鹤卷町瞧瞧,看姐夫的交涉办得怎么样了?周先生且在这里坐着,等你的回信。”何达武笑道:“我这铁脚,是会跑路的铁脚吗?”陈蒿笑道:“做会把势解,可以说得过去,做会跑路解,自然也可说得过去。从这里去鹤卷町,又没多远的路。刚才姐夫去的时候,邀你同去,你就说约了周先生来,不能不等。

此刻周先生已来了,你还等谁呢?”陈毓抢着笑道:“可惜那当店里没有牌九、麻雀,有时,多久去了。”周撰也笑道:“如有牌九、麻雀,当然应去证明铁脚的真正解释。这里就有铁手,也挽留他不住了。”

三个人倒像约齐了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何达武不好意思不去,只得拿了顶帽子,往头上一套,走到大门口,复回身转来,望着周撰道:“你昨夜说了,今日来这里教给我的那件事,就忘记了吗?”周撰听了,愕然了半晌,才点头道:“

呵,那不容易吗?回头来准教给你便了。我又不跑,急怎的?”何达武才答应着去了。

周撰和陈毓姊妹,便坐着清谈起来。周撰的一张嘴,本来死人都可以说活,今日又有意在陈蒿面前逞才,估料着陈蒿一个年轻轻的女学生,纵有知识也是平常,除了在学校里几门普通科学之外,还有什么常识?凡事放开胆量,无中生有,穿凿附会的谈得天花乱坠。果然把个自命有才识的陈蒿,听得渐渐的要将佩服袁世凯的心思,佩服周撰了。周撰这才把富士见楼昨夜的爱情自杀事件,说给陈蒿二人听听,看二人如何评判。

陈毓道:“这女子未勉轻贱一点,怎么会跟着一个商店里的小伙计情死?太不值得!”陈蒿道:“这就难说。只能怪这女子当初不该不慎重。既是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拼着一死,那就无可批评的了。”陈毓道:“是吗,我也就是这个意思,并不是说她不该情死,是说她不该跟着商店里的小伙计情死。身分太不相当,就不值得。”周撰笑道:“为的是身分太不相当,才有情死之必要。身分相当的,也就不会有这种惨事发生了。”

陈蒿问道:“这话怎么讲?他们这情死是因身分不相当发生出来的吗?”周撰道:“虽不能由这一句简单的话概括情死的原因,只是也要占情死原因之一大部分。‘情死’这两个字,在中国是绝少闻见的。丈夫死了,妻子守节的虽也是情死的一种,但那种情死,世人见了,只有好的批评,没有恶的批评,不能与日本之所谓情死者相提并论。日本人之情死,我敢下个武断的评论,纯粹是因两方面不得长久时间,以遂其兽欲之放肆。而相手方之男子,每居于身分不相称之地位,更时时顾虑其所垂青之女子,初心或有更变。盖社会制裁的力量,足以警惕偶为兽欲鼓动,不暇择配的女子,使其于良心上渐次发生羞

恶。再双方苟合既久,女子的家庭无论有夫无夫,必发生相当妨碍,以阻遏女子此种不相应恋爱的长育。如是身分不相称的男子,欲保有神圣的恋爱,至死不变,就除了趁情女子恋奸情热的时候,威胁他同走情死这条路,没第二条路可走。我这话有最容易证明的证据,二位但留神看新闻上所发表的情死案,哪一件不是由男子逼着女子死的?哪一件是曾苟合了一年两年的?哪一个跟着情死的男子,是有财产有身分的?都是些对于自己的生活没多大的希望,才肯为爱情牺牲生命。女子则一半为男子威胁,一半为偏狭的虚荣心所驱使,以情死为美人的好结局。因此日本才时有这种惨剧演了出来。其行为不正当的不待说,我所以常说日本人没真正的爱情,丈夫死了殉节的事,我在日本将近十年了,从没听人说过一次,像这么所谓情死的,倒数见不鲜了。”

陈蒿正要答话,忽听得外面皮靴声响。陈毓起身笑道:“只怕是赎当的回了。”周撰也忙立起身来,见陈毓已抢先开门去了,乘着没人,回头望着陈蒿笑道:“小姐昨夜的酒没喝醉么?”陈蒿也笑着摇了摇头道:“铁脚要你教给他什么,那么急得慌?”周撰正待答话,只见陈毓在前面房里喊道:“周先生请到这里来,看这个日本人来干什么的?”周撰只得出来,见玄关内立着一个三十来岁的日本人,穿一身半旧的青洋服,左手提着一个小皮箱,右手拿着一顶鸟打帽子,望去像个做小买卖的商人。见周撰出来,连忙鞠躬行礼。周撰点了点头,问他找谁来的。他也不答话,就那安放皮靴木履的木箱上,将小皮箱打开,拿出些毛笔、牙粉、樟脑片来,双手捧给周撰道:“这些物品,都是孤儿院制造的,请先生随便拣着买一点,做做好事罢。我这里有东京府知事久保田及警察总监阪原发给的执照,并不是假冒的。”说着将手中的物品放下,又从怀中掬

出一卷执照来,送给周撰看。周撰胡乱看了看说道:“不必看了,你收起罢。这房子住的是中国人,此刻男主人不在家,我是在此作客的,你拿向别家去卖罢。”那日本人听了,也不回言,只望着周撰鞠躬,就说请先生做做好事,买一点罢。周撰没法,拿起毛笔看,是十枝一把,用小绳扎着,问这一把卖多少钱。日本人说二元,周撰掏出钞票看,没有一元一张的,抽了张五元的,教他找。日本人收了钞票,又从箱里拿出些香皂信纸之类,赖着要周撰买。周撰笑道:“你连皮箱给我,都值不了五块钱。好好,把你几扎信纸留在这里,拿了五块钱去罢。”日本人谢了又谢,把信纸递给周撰,提着小皮箱去了。

陈蒿从周撰手里接了纸笔,看了看笑道:“合当这小鬼行时,拿着这值不了三五角钱的东西,硬敲了五块钱去。”周撰道:“这原是一种慈善事业,不能讲值得多少。我是见他纠缠得讨厌,身上又没零钱。”陈蒿笑道:“他运气好,遇着周先生在这里。不然,我姊妹两个也和他闹不清楚,不知道他是干什么来的。”周撰道:“他这种人,纯是一种募化的性质,不愿意给他钱,拒绝他,不许进门,也未尝不可。不过日本人眼光最小,并不必给他多钱,就是三角五角,他也是谢了又谢的接着去了。我听得皮靴响,以为是铁脚和李先生回来了。”陈毓道:“我也是这么想。”

正说着,外面又推得门铃响,只见何达武的声音,在玄关内喊道,“卜先没走么?”周撰连忙答道:“没走,事情怎么了?”何达武已进房来,气喘气急的说道:“小鬼可恶。他自己约了时间,没手镯给人,倒骂老李不该坐在那里逼赎,教老李回来,明日再去取。老李如何肯走呢?正在争闹的时候,恰好我去了。老李听说卜先来了,非常欢喜,教我来请你快去。

老李气得要打那掌柜的了,只因为日本话说不好,怕打出事来,

到警察署占不了上风,极力在那里忍受。卜先你就同我去罢,莫把老李一个人气坏了。”周撰就席上拿帽子戴了,笑道:“哪有说不清楚的事,何至要动手打人?一动手,都输了理了。

走罢,你带我去看看。”陈毓笑道:“说不得要辛苦周先生走一遭。”周撰笑道:“李太太说哪里的话?只要是我力量所得到的事,哪说得上辛苦。”陈蒿跟在后面笑道:“我是要等交涉成了功,才说辛苦的话。不成功,算是白辛苦。”周撰回头望着陈蒿笑道:“小姐放心,交涉不成功,我决不来见小姐了。

留学这么多年,这一点儿小事都办不了,还有脸见人吗?”说笑着,同何达武出来,向鹤卷町走。

何达武笑对周撰道:“你拉拢女人的本领,实在不错,只昨夜一桌酒席,已收很大的效果了。”周撰道:“你怎么知道已收了很大的效果呢?”何达武笑道:“我和她同住在一块儿,怎么不知道?”周撰喜道:“怎么知道的,说给我听看。

我不相信,就有什么表示,给你看出来了。”何达武道:“你不信拉倒,算我没说。”周撰道:“你且说出来,看是怎么回事。”何达武摇头道:“我不说。你要我说,得先教给我的赌诀。”周撰笑道:“你这东西,原来想用这话骗我教你赌诀的。

你这样存心,我一辈子也不教给你了。”何达武笑道:“你一辈子不教给我,我也一辈子不说给你听。”周撰往前走不做声,何达武跟在后面说道:“也难怪你不相信,她对我怎么会有什么表示。但是你万分猜不到,他虽不曾对我有什么表示,却比对我有表示的还要厉害。我一辈子不说给你听,你便一辈子摸不着头脑。”周撰心里虽断定何达武是信口开河的,只是忍不住要问,故意放慢了脚步,等何达武走到切近,“喂”了声道:“铁脚,你只说怎么知道的,以外的话,不说由你。”何达武耸了耸肩头道:“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吗?我说给你听罢,昨

夜她姊妹两个在房里谈话,被我听见了,不比对我表示的还要厉害吗?”周撰道:“真的吗?你若骗我,怎么说?”何达武道:“我若骗你,讨不了好,每赌必输。”

周撰笑道:“既是这么,我教给你的赌诀罢,我这赌诀是六句话,你记清,临场细心体察,但是不宜久恋,恋赌必输。”何达武笑道:“不恋便不成铁脚了。你说罢,我用心记着就是。”周撰道:“赌博最忌执拗,不照宝路,跳宝强做老宝押,老宝强做跳宝押。是这般一执拗,无论有多少的钱,都可输的精光。所以我这赌诀的前四句是:‘见老押老,见跳押跳,不老不跳,忍手为妙。’在赌博场中,头家自然是想赢押家的钱,而押家每每也想赢押家的。因见押家中有一两个赢的多了,望着不服气,自己拿出钱来,和赢钱的押家拼着赌,这名叫‘替头家垫背’,无有不输的。这种赌脚,头家最是欢迎。押家既不能对着押家赌,自然是要对准头家赌。只是要知道做头家的,腾挪躲闪的法子很多,押家要时时留心,见风使舵,才不至为头家作弄。所以赌诀的后两句是:‘先观红黑手,再看头四叫。

’红黑手是专指押家,他是赢钱的红手,只可跟着他走,不可反抗他,不可买他的押注。头家赢了,谓之头叫。‘叫’字就是赢了钱,高兴得叫起来的意思。在头叫的时候,下注宜有分寸,计算看哪方面的押注最轻,就押哪方面,却不可超过对方之押数。一转四叫,就得番转来,赶重方挤下去。若在四叫中发见了老宝,这种机会,须下决心,不妨尽力量做一注,输赢就定在这几宝上,错过了机会,便难得有赢钱的希望了。好,我的赌诀都说给你听了,这下子你要把昨夜听的话告诉我了。”,何达武从身边摸出个日记本,连铅笔交给周撰道:“请你把六句话写在这上面,我好把他读熟。只说一遍,我如何记得。”周撰接了,旋走旋将赌诀写好,递还何达武,催着何达武说。

何达武看了看,揣入怀中,奋步向前走着笑道:“我有了这赌诀,以后赌钱再也不怕输了。”周撰不依道:“你这混帐东西,公然敢骗起我来了。好,你仔细一点,我自有对付你的方法,你不要后悔就是了。”何达武停了步笑道:“你不要急,我说给你听便了。”周撰道:“你走你的,我不希罕你说。哈哈,你在我跟前捣鬼还早呢!你瞧着就是。”说着也掉臂不顾的向前走。

何达武知道周撰是个很厉害的人,不敢认真得罪了,赶着背后央求道:“你如何跟我一般见识?不要生气罢,我详详细细说给你听。以后她姊妹有什么话,我还负报告的责任呢。”

周撰才喜笑道:“你也知道怕么?赶快说罢,不要耽搁了。这里离那当店还有多远?”何达武道:“早呢,那当店离早稻田大学不远,这一带没有当店。昨夜我和你分手回家,他们还没回来。他们步行从饭田町看夜市,买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到家已近十二点钟了。老李邀我去澡堂洗澡,我懒得去,老李一个人去了。我一边收拾安歇,一边想偷听她姊妹背着老李谈你什么话不。谁知一听,却被我听出有甜头的话来了。你刚才坐的那间房,是老李住的,隔壁一间四叠半席子,是我住的,二姑娘住的房,在厨房隔壁,要走老李房中经过,才能到她房里去。我的房和老李的房,只隔一层纸门。老李一去洗澡,二姑娘就叫我表嫂到她房间里去。我料定必是要说不想我听见的话,我便轻轻将纸门推开,走到老李房里。即听得我表嫂说道:‘你此后和外人同席,酒要少喝一点。你又没酒量,没酒德,喝上三五杯,就把本来面目忘了。你不是不曾上过当的。当着人我又不好多说。’二姑娘带着笑声答道:‘我从那一次喝醉了之后,已决心不再喝酒。今晚不知怎么,一时高兴,不由得又想喝起来了。鳇鱼好吃,拿来下酒,比下饭强呢。’我表嫂

也带着笑声答道:‘鳇鱼是好吃,只是我看那姓周的,贼眉贼眼,对你十足加一的拍马屁,那里存着好心。’二姑娘道:‘那么当然没安着好心,若是铁脚要吃鳇鱼,只怕那姓周的连睬都不睬呢。’”

周撰忍不住笑道:“铁脚,你放屁,平空捏出这些话来哄我。”何达武急道:“乌龟忘八蛋就捏造了半个字,将来你怕问不出的吗?我好意说给你听,你又不信了。”周撰点头笑道:“只要不是捏造的就好。你再往下说罢。”何达武接着说道:“我表嫂听得,打了个哈哈道:‘什么叫留学生,尽是一班色鬼!你瞧着罢,不出十天半月,那姓周的,不是写信来,或托人来求婚,就要当面鼓,对面锣的,向你开口了。”周撰忙笑嘻嘻的问道:“二姑娘怎生回答的呢?”何达武笑道:“他那回答的话,就很有价值咧。我表嫂说过这话之后,好半晌才听得二姑娘长叹一声道:‘只怕不见得。那些不自量的东西,见面谈不到两三句话,就露出那轻薄讨人厌的样子来。不待他们开口,我就知道会来麻烦。这个姓周的,和我们吃了一顿饭,倒不觉着怎么讨厌。我看不见得便和那些不自量的一样,一点儿感情的萌芽都没有,便冒昧向人求婚。’我表嫂说道:‘姓周的为人,表面很像漂亮,但是和铁脚做一块,只怕也是个欢喜赌博的。’二姑娘没答白,接着就谈到旁的事上面去了。”

周撰听了,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何达武忽然啊了一声问道:“你近来看见老郑没有?”周撰道:“哪个老郑?”何达武道:“你说还有哪个老郑?就是和你同住的郑绍畋哪。”周撰心里一惊,说道:“我昨日才来,没见着他。你忽然问他做什么?”何达武笑道:“不做什么。你看好笑不好笑,他也曾向二姑娘求婚呢。”周撰连忙问道:“你知道郑绍畋此刻住在哪里?他什么时候,如何向二姑娘求婚的?”何达武道:“他此

刻新搬到骏河台一个贷间里面,向二姑娘求婚的事才有趣呢。”

周撰正待根问,只见李镜泓从对面走来,何达武也同时看见了,忙赶上去,问手镯赎回了没有。李镜泓一面向周撰打招呼,一面答道:“哪有手镯给我赎回?我怕你回家闹不清楚,特意赶来,请周先生同去质问那店主。”周撰问李镜泓道:“那店主怎生对先生说的?”李镜泓道:“他说是向我说了许多的话,我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只有句‘再等一会儿’的话,是听得明白的。我想:当店里赎当,那有教人家等到几点钟的道理?我也知道必是发生了特别的事故,但是他既没有原物给我赎取,就不应把我的当票圈销,胡乱写一张这不成凭据的字给我。先生的日本话说得好,请同去问个明白。”周撰看李镜泓的神气,很带着急的样子,笑答道:“没要紧,我包管替先生拿回来。”

李镜泓听了,才现了笑容,引周撰走到离风光馆不远,一条小巷子里面,指着末尾一家道:“就在这里。”周撰看那门首,悬着一块“中川质屋”的金字木牌;大门开着,挂一条青布门帘,也写着“中川质屋”四个白字。周撰向李镜泓道:“你把这店里写的那张字给我。”李镜泓从怀摸出来,递给周撰。

周撰接了,跨进店门。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店伙坐在柜房里,拿着一个算盘,在那里算帐。周撰来到柜台跟前,那店伙忙将算盘放下。周撰拿出那字来说道:“这字条是宝号写的么?”

店伙望了一望,又见李、何二人立在周撰后面,登时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沉下的脸说道:“我已说了几次,再等一会儿,只管催问怎的?你们不相信,前面有椅子,坐在这里等罢!”说时用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回身到原处坐下,正待拿起算盘来,自去算帐。周撰进门时,原没生气,见店伙这么无礼,不由得

忿怒起来,就柜台上一巴掌,厉声骂道:“放屁!你凭什么理由,教我们坐在这里等?”店伙不提防,吓了一大跳。见周撰是个中国人,哪里放在眼内,也厉声答道:“我教你等,自有教你等的理由。你们不愿意等,明天再来!”

周撰冷笑了声问道:“你姓什么,你是不是这质店的主人?”店伙道:“我不是主人怎么样?”周撰道:“赶快教你主人出来!你既不是主人,没和我谈话的资格。快去,快去!”旋嚷旋在柜台上又是几巴掌。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胡子,匆匆从里面出来,问店伙什么事。店伙向周撰道:“这便是主人。”周撰道:“店主人,我问你,这个奴才,是不是你雇用的店伙?”店主人点头道:“是我雇用的店伙。”周撰道:“你雇了他来,是为营业的,还是向顾客无礼的?”店主人知道是因店伙说错了话,连忙陪笑说道:“敝店伙对各位失礼,很对不起。我向各位陪罪。”说时向三人鞠了一躬。周撰见店主人陪罪,却不好再说什么了,便也弯了弯腰说道:“现店主人这么说,我也不屑和他计较。我是来赎取金镯的,请立刻交出来吧!”店主人连说:“好好,请三位到里面来坐坐,我有话奉商。”

周撰见店主人倒很谦和有礼,即带着李、何二人,同店主人到里面一间八叠席的房内。看房中的陈设,全是些西式家具,清洁无尘。店主人让三人坐了,下女送茶来,店主人低声对下女说了几句话,下女应是去了,一会儿,端出两盘西洋点心来,店主人殷勤让三人吃。周撰略谦逊了两句说道:“店主人有什么事见教,就请说罢!”店主人笑道:“就是因这个金镯的事。

说起来,不独先生笑话,于敝店的名誉信用,都有很大的妨碍。

午前这位先生来赎取的时候,事情还不曾发觉。后来查明白了,和这位先生商量变通办法,又苦言语不通。我为这事,也很是

着虑。此刻先生来了,这事便好办了。不过我商量这事之前,有句话要求,望先生对于这事,守相当的秘密,这种要求,虽是近于无理,但为小店营业计,不能不求先生原谅。”

周撰见他说得这般慎重,即点头答道:“我决不存心破坏你的营业,可守秘密之处,决守秘密便了。”店主人谢了一声道:“敝店原雇用两名伙计。昨日一名向我请三天假,回长野自己家里去。我因店伙都是有保荐的,也没注意,准假由他走了。今日这位先生来赎金镯,这个伙计到库里一寻没有,再看近日收当的装饰品,很少了几件。敝店没用第三个人,当然是那个请假的伙计偷走了。东京去长野不远,因此,一面请这位先生等候,一面派人到长野找那伙计。谁知他从敝店出去,并没回长野,现正派人四处寻觅。逃是逃不了的,不过料不定何时可寻找得着。既算寻着了,金镯只怕也没有了。所以我想和先生商量一个变通办法,按着当票上的分两,照时价赔偿给先生,看先生说行不行。”周撰道:“依情理是没有不行的,但手镯不是我的,得问问我这个朋友。”即将店主人所说的,向李镜泓述了一遍。李镜泓踌蹰了一会道:“那伙计偷了去,不见得一两日就变卖了。只要寻找得回来,不甚好吗?我愿意再迟些日子,如实在找不回来,或找回来,而金镯已变卖了,那时无法,再照时价赔给我。我没了希望,就不能不答应了。但是当票须换一张给我,这字条儿不行。”周撰点头道:“那是自然。”当下把李镜泓的意思,译给店主听。店主不好说不依,即换了一张当票,连赎当的五十多块钱,都交给周撰。周撰退还了字条,写了个地名给店主,教他找着了即来知会。三人谢了扰,告辞出来。店主径送至大门口,深深的鞠了一鞠躬,才进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第四十二章

供撮弄呆人吃饭看报纸情鬼留名

却说周撰三人出了店门,何达武忍不住笑道:“会说日本话,真占便宜多了。我们刚才在这里,就是这个鬼胡子,对我们横眉鼓眼,高声大嗓子的,差不多要吃人的样子。倒是那个小伙计没说什么。卜先一来,鬼胡子的态度就完全变了。”李镜泓道:“可不是吗?这鬼胡子不骂我,我也不会生气。”周撰笑道:“他怎么骂你?”李镜泓道:“他只道我完全不懂,左一句说我是马鹿,右一句说我是马鹿,骂得我气来了,伸手到柜台里面去抓他,他才跑进去了。”何达武道:“他既是预备赔偿,又要我们秘密做什么呢?”周撰道:“你以为他愿意赔偿吗?能够赔偿多少?若不秘密,大家趁这时候,全去赎取,伙计还不曾找着,人家有当了珠宝钻石的,好容易赔偿么?并且他们的店伙都有担保的,万一寻找不着,担保的须拿出钱来代赔。当店自身,如何会愿意立刻垫出巨款来赔偿物主呢?”

李镜泓点头道:“暂时是当然要守秘密的。”

周撰道:“和这事相类的,明治四十一年,柳桥有一家大当店,也发现过一次。只是那个店伙比这个店伙能干些,几个月之后才败露出来。那家当店因为营业异常发达,收当的物件都分类存库,每库有专人管理。那伙计所管理的,系装饰品一类。他因年轻,欢喜在外面寻花宿柳。柳桥又是日本有名的艺

妓聚居之所,身价都比神乐坂、赤坂那些所在的高些。一个当店伙的人,怎够得上在柳桥嫖艺妓?只是被色迷了的人,哪顾得研究自己的身分够与不够,一心只想从哪里得一注横财,好供挥霍。打算偷盗库里值钱的首饰,又怕物主即来赎取,不免立时败露。亏他朝思暮想,居然想出一个绝妙的方法来。他拣库内值钱的首饰,偷一两件,转托同嫖的朋友,仍拿到那当店里去当。收当了之后,自然交给他存库管理。他却将原有的号码换上。物主来赎取的时候,他照号码拿出来,丝毫没有损坏。

是这么做了无数次,绝未败露,总共花去了一万多。直到四五个月以后,期满了打当的时节,才无法遮掩了。此刻那个店伙还在监狱里,不曾释放。大概尚有一两年的罪受。”李、何二人都笑道:“这法子真妙。要不打当,永远也不会败露。”三人笑谈着走,不一会到了精庐。

陈毓姊妹都立在门口探望,见三人回来,陈毓迎着问道:“取回了么?”李镜泓摇头道:“没得气死人。要不是周卜先兄帮着交涉,简直不得要领。”说着话,三人都脱了皮靴进房。

李镜泓将当票交给陈蒿,陈蒿笑道:“怎么还是一张这个东西?钱没退回吗?”李镜泓道:“钱在我这里。”陈蒿望着周撰笑道:“怎么的,你不是担保可以帮我取回的吗?怎么还是取了张当票子回来呢?”周撰红了脸笑道:“我说取得回的话,是不至于落空的意思,好教小姐放心。此刻也还是有可取回的希望,不过迟些日子。即算不能将原物取回,我不愁他当店里不照原价赔偿给小姐。”何达武道:“这事不能怪卜先不尽力。事势上,实在任谁也不能将原物取回。”陈蒿递了蒲团给周撰,笑道:“请坐着说罢。我自然知道,不能怪不尽力。

我是有意问着顽的。毕竟是怎么一回事?”周撰坐下来,将交涉时情形述了一遍。陈蒿道:“知道他何时找得着那店伙呢?

如再迟一月两月,五十块钱的本,照三分利息算起来,我们不又得多吃几块钱的亏吗?”周撰摇头道:“利息只能算到今日截止,以后无论迟延多少日子,没有加算利息的道理。”陈蒿道:“有什么凭据,知道他不要加算利息呢?日本小鬼见钱眼开,恐怕到那时,和他争论,也争论他不过了。并且赔偿这句话,也很难说。照日本首饰的金价,就是纯金,也比中国的便宜些,因为金质比中国的差远了。他决不能按中国的赤金价格赔偿给我。按日本纯金的价格,四两三钱金子,就更吃亏不少了。他当店里用人不慎,这种损失,决不能教旁人担负。”

周撰听了,心里更佩服陈蒿精明,连忙点头答道:“小姐所虑,一点不错。但是我有把握,决不至教小姐受损失。加算利息,不必要什么凭据。小鬼虽然是见钱眼开,不过于情理上,说不过去的话,他们商人要顾全自己名誉,此种无理的要求,如何说得出口。并且今日换的这张票上面,也批了一句请延期赎取的话,这就算是不能加算利息的凭据了。不是发生了不能给赎的事故,如何有请延期赎取的理由?至于赔偿的价格,当然得按照中国现时赤金的价格计算,并每两几元的手工料都得赔偿。因我当的是赤金手镯,不是赤金,若不赔偿工料,便不能拿着赔偿的款,买得同式的手镯。刚才在那里,因李先生没承认立刻受他的赔偿,便没和他研究赔偿条件之必要。中国赤金比日本纯金好,日本人都知道的。同一分两的金器,无论到哪家当店去当,中国金比日本金每两可多当二三元。若照日本金价赔偿,谁也不肯吃这个暗亏。这事小姐尽可放心,将来赔偿的时候,交涉免不了是我去办,断不会糊里糊涂,由他算了就是。”陈蒿点头道:“这种暗亏,便再吃多一点,对旁人,我都没要紧,惟有日本小鬼跟前,我一文么也不愿意放松。”

周撰道:“我尽竭力体贴小姐的意思去办便了。”

李镜泓对陈毓道:“已是五点多钟了,你去弄晚饭罢,留下卜先兄在这里用了晚饭去。”陈毓答应了起身。周撰假意谦逊道:“不要费事,我还要去会朋友,改日再来叨扰罢。”口里说着,身子却坐着不动。陈毓笑道:“并不费事,只没什么可吃的。”陈蒿道:“还有块湖南腊肉,也是人家送我的,蒸给你吃罢。”周撰高兴道:“有湖南腊肉吃,这是很难得的,倒不可不领情。怎么没用下女吗?”陈蒿道:“快不要提下女了,提起来要把人的牙齿都笑落。”何达武不待陈蒿说下去,抢着向陈蒿说道:“我的肚子也饿了,请二姑娘就去帮着嫂子弄饭罢。不要把牙齿笑落了,等歇没牙齿吃饭。”陈蒿扬着脸笑道:“你肚子饿了,与我什么相干?你自己不会进厨房吗?

雇一个下女,被你弄跑了,雇二个下女,也被你弄跑了,害得我们自己烧饭吃。你还在这里肚子饿了,要我下厨房弄饭给你吃!你挨饿是应该的,饿死都是应该的。”何达武跳起身来笑道:“罢了,罢了,我就进厨房,不敢惊动你二小姐,只请少造些谣言。”说着跑向厨房,帮陈毓做饭去了。周撰心里明知道是何达武跟下女勾搭,却做不理会的样子,笑问陈蒿道:“铁脚和下女是怎么一回事?”陈蒿正笑嘻嘻的要说,李镜泓忙向他使眼色,陈蒿便改口说道:“并没什么事,就是下女都不愿意他罢了。”周撰偷眼望陈蒿笑了一笑,即回过脸来和李镜泓闲谈。陈蒿也下厨房,帮着做饭去了。

直到上灯时分,饭菜才弄好。周撰看是一大盘腊肉,一大碗鲤鱼,还有几样素菜。留学界能吃到这种料理,就要算是盛馔了。周撰谢了扰,大家围坐共食起来,正吃得高兴的时候,外面有人呼着“御免”。周撰一听声音好熟,只是一时没想出是谁来。陈蒿望着陈毓笑道:“准是那涎脸鬼又来了,大家都不要理会他。”陈毓点了点头,仍吃着饭,也没人起身去招待。

那人已自走了进来。

周撰抬头一看,果然认识,姓黎,名是韦,湖南湘乡人,曾在宏文学校和周撰同过学。年来投考了几次高等专门学校,都没考取,此时尚没有一定的学校。因和何达武认识,得见着陈蒿,黎是韦爱慕的了不得,时常借着会何达武,在陈蒿面前,得便献些殷勤。黎是韦的年纪,虽只有二十七八,皮肤却粗黑得和四十多岁的人一样,身体特别的又瘦又高。陈蒿的身量并不矮小,和黎是韦比起来,仅够一半。因此陈蒿甚不中意。任凭黎是韦如何献媚,总是冷冷淡淡的,不大表示接近。黎是韦见没明白拒绝,只道是自己功行不曾圆满,以为尽力做去,必有达到目的之一日。当下进房,见周撰和陈蒿在一桌吃饭,心里就是一惊,只得点头打招呼。周撰笑道:“我们隔别了年多,没想到在这里遇着。”黎是韦道:“是吗。我多久想探望你,因不知道你的住处,又无从打听。这里你也常来的吗?”何达武笑道:“若是常来的,也不待此刻才遇着你了。”周、何二人说了,仍自低头吃饭不辍。黎是韦想就坐,看蒲团都被各人坐了,立在房中东张西望寻找蒲团。李镜泓是个无多心眼的人,看了不过意,忙腾出自己坐的蒲团来,递给黎是韦道:“晚饭用过了么?要没用过,不嫌残剩,就在这里胡乱用点。”黎是韦接了蒲团,弯腰望了望桌上的菜笑道:“我晚饭是已用过了,但是你这里有这么好的料理,不可不尝一点。”说着挨周撰坐下来。周撰刚吃完了饭,即起身让出座位来道:“你舒服些坐着吃罢,我吃完了。”黎是韦见没干净筷子,拿起周撰吃的那双,扯着衣里揩了一揩,正要伸到腊肉盘里去,一看腊肉盘不见了。只见陈蒿端在手里,立起身来笑道:“这肉冷了不好吃,等我端去热了再吃。”黎是韦听了,满打算是陈蒿体恤他,怕他吃了冷肉坏胃,连忙点头说是,将手里的筷子放了,心里得

意不过,找着周撰东扯西拉的说笑。

李镜泓夫妇和何达武都吃完了饭,随手将碗筷撤了进去。

日本吃饭的台子,全是要用的时候,临时将四个台脚支架起来,用完了收拢,随意搁在什么所在,不占地方。周撰见碗筷都撤了,东家既没有下女,做客的不好不帮着收拾,即将食台收拢,塞在房角上。黎是韦不好说我还要吃腊肉,食台不要搬去,只好望着周撰,心里不免生气。暗想:我的意思,原不在吃肉,无非要和我意中人共桌而食,亲近片刻。此时他们都吃完了,我一个人吃着也没意思。正打算起身到厨房教陈蒿不要热肉了,何达武已把那盘吃不完的残肉,重新烧热,端了出来,并一双筷子,交给黎是韦道:“你净吃肉,还是要吃点饭?若要吃饭,我再去盛一碗来给你。”黎是韦道:“我晚饭已吃过了,不过一时高兴,想跟着你们尝尝腊肉的滋味。你们都吃完了,巴巴的热给我吃做什么呢?”何达武笑道:“你还跟我闹什么客气,快接着吃罢。”黎是韦只得接了。

陈蒿出来,见黎是韦端着一盘肉在手里,忍不住笑道:“谁把台子收了?端在手里怎么好吃?”周撰立在黎是韦背后,也望着好笑。黎是韦自觉难为情,将肉放在席子上道:“我肚里不饿,吃不下。”陈蒿道:“你自己坐下来要吃,害得我重新烧热,你又不吃了,不是拿人开心吗?”何达武也从旁说道:“二姑娘好意烧热了,你不吃,难道嫌脏吗?”黎是韦一想不错,不吃对不起陈蒿,仍将盘子端起来,拿筷子一片一片的夹了吃。陈蒿倚门框立着,抿住嘴笑。周撰轻轻走到何达武跟前,在他肩上拍了下道:“你不去盛碗饭来,这腊肉怪咸的,怎好就这么吃?”陈蒿接着说道:“我去盛来。我只顾自己吃饱了,倒忘了人家。”黎是韦忙说不要费事。陈蒿只作没听见,跑向厨房里,盛了一大碗饭来,亲手递给黎是韦。黎是韦本来吃不

下,但因是陈蒿亲手盛给他的,觉得是很亲热的待遇,即时又把肉盘放下,伸手接了饭笑道:“女士的盛意,便吃不下,也得拼命吃了。”可怜他这种害色迷的人,对于他心爱的情意最为诚笃,哪里知道人家有意作弄他。竟把一大碗饭,一盘残肉都吃了。立起身来,伸了伸腰,摸了摸肚子笑道:“这碗饭盛的太结实,不是我人高肚皮大,也吃不了。”

陈蒿看了好笑,问道:“还能吃一大碗么?像你这样魁梧奇伟的大丈夫,必有过人的食量,才能做过人的事业。你看《唐书》上的薛仁贵,《史记》上的廉将军,一顿饭就得一斗米。

从古来的英雄,都是要会吃饭的,才可以做得,我因此最佩服会吃饭的人。有许多男子,文弱的和女人家差不多,每顿只能吃一碗半碗。那种男子,决不能有精神替国家做事,我是最看不起的。”黎是韦连说:“女士的见解不错。我自到日本来,吃饱了的时候很少,每日总得挨着几分饿。”陈蒿道:“这是怎么讲?因功课忙了,没工夫吃饱饭吗?”黎是韦摇头道:“不是。我到日本,就住在旅馆里。旅馆照例每顿只一小桶饭,极小的饭碗,恰好三碗,一些儿没有多的。不够的时候,教他添一碗,要五分钱。充我的量,每顿添五角钱,还不见得十分饱。算起来,一名公费,只勉强够添饭的钱。女士看我如何敢尽量吃?没法,只得挨挨饿罢了。”陈蒿大笑道:“既是这么,我家不要钱的饭,不妨吃个饱去。”说完,又跑到厨房里要添饭。李镜泓夫妇在厨房里洗碗,见陈蒿笑嘻嘻的,又来拿个大碗盛饭,问只管添饭做什么。陈蒿笑道:“我要灌满一个饭桶。”陈毓知道是拿着黎是韦开心,也笑道:“何苦这么使促狭,他是个老实人。”陈蒿已盛满了一碗饭,答道:“你说他老实,才不老实哩。”陈蒿端了饭到前面房里。黎是韦正手舞足蹈的,和何达武谈话。周撰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心里想着什么似的。

陈蒿笑向黎是韦道:“黎先生再吃了这一碗罢,以后肚皮饿了的时候,尽管来这里饱餐一顿。”黎是韦折转身,对陈蒿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道:“女士的厚意,我实在感谢。不过我此时已吃饱了,这碗饭留待下次再来叨扰罢。”陈蒿道:“哪有的话!在我跟前,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呢?”黎是韦又是一躬到地,说道:“我怎敢这么自外,在女士跟前说客气话!”

陈蒿道:“还说不是客气话!刚才你自己说,充你的量,每顿添五角钱,还不见得十分饱。五角钱的饭,有十小碗,难道才吃的那一碗饭,比十碗还多吗?不是客气是什么呢?呵,是了,你嫌没菜。但是没菜便吃不下饭,不是你这种少年英雄应有的举动。你接着罢,等我去寻点儿菜来。”黎是韦不由得不伸手接了。

陈蒿又待去厨房拿菜,黎是韦心想:我若不将这碗吃下去,须给她笑话我是因没菜,便吃不下饭。只要能得她的欢心,口腹就受点儿委屈,也说不得。连忙止住陈蒿道:“用不着去寻菜了。女士既定要我吃,这碗饭也没多少,做几口便吃完了。

我素来吃饭,是不讲究菜的。我们男子汉不比女子,为国家奔走的时间居多,像此刻中国这样乱世,我辈尤难免不在枪林弹雨中生活,何能长远坐在家中,图口腹的享受?此时不练成习惯,一旦受起清苦来,便觉为难了。”陈蒿不住的点头道:“这话一个字都不错,快吃罢,冷了不好吃。”说时望周撰笑着怒嘴,周撰也笑着点头。

李镜泓同陈毓把厨房清理好了,到前面房里来,见黎是韦正端着那大碗饭,大口大口的扒了吃,连嚼都不细嚼一下,竟像是饿苦了,抢饭吃一般,也忍不住都笑起来。陈毓问陈蒿道:“老二,你这是做什么?要人吃饭,又把台子收了。你看教黎先生是这么坐着吃,像个什么样儿?”陈蒿笑的转不过气来,

拿手巾掩着口,极力忍住才没笑出声。一看食台在房角上,即拖了出来,支开四个台脚,送到黎是韦面前说道:“黎先生只管慢慢吃,不要哽了。”黎是韦塞满了一口的饭,也答话不出,翻着两眼下死劲的把饭往喉咙里咽。

周撰握着拳头,对何达武做手势,教他去替黎是韦捶背。

何达武真个走到黎是韦背后,用拳头捶了几下,笑道:“我看你跟这碗饭必是有不共戴天之仇,才这么拼命的要把他吃掉。”说得大家都放声大笑起来。黎是韦翻手将何达武推开道:“铁脚,你不要笑我,你能和我拼着吃么?我吃了这碗不算,看赌赛什么东西,一个一碗的吃,看毕竟谁的能耐大。”何达武摇头道:“我不敢。我是三四号的饭桶,怎么够得上和老大哥比赛?”黎是韦笑道:“你既不敢和我比赛,就不要小觑我。

我也知道你是斗筲之量,没有和我比赛的资格。替我快滚到那边去坐了,看我一气将这半碗饭吃完。”

何达武立在旁边,打算抢了饭碗,不教他吃了,忽听得门外铃声响,接连高声喊着“夕刊”,忙跑到门口,拿了份晚报进来。周撰道:“你们这里看晚报吗?”随即伸手接过来道:“不知道富士见楼的事情,这上面登载出来没有?”李镜泓道:“我们并没订看晚报,也没教送报的送报来。不知怎的,近来每晚必送一份来,从门缝里投进来,叫一声夕刊,就飞也似的跑了。我们就想追出去说不要,也来不及。已送了一个多月了,也不见他来要钱。好在我家本没订报,便看一份晚报也好。”周撰道:“日本送报的,常有这种事,先不要钱,送给人看。两三个月之后,才来问人家,看要改换他种报,或加送他种报么?人家看了两三个月,总不好意思说钱也不给,报也不看。这也是他们新闻家迎合人家心理,推广营业的一种法子。”陈毓笑道:“原来还是要钱的吗?我们又看不懂东文,白花

钱干什么呢?明日我在门口等着,送来的时候,当面拒绝他。”

陈蒿道:“姐姐怎么忽然这么小气,你看不懂,只怪你初来的时候,就只学日语,不学日文。这一个多月送来的报,我哪一天没看?并且看报,日文日语都很容易进步。我此刻虽不能完全说看懂,一半是确能领会。”周撰道:“能领会一半就很好了。日本新闻,在留学生中寻完全看得懂的人,百个之中,恐怕不到三五个,普通都只能看个大意。至于语句的解剖,非中国文学有根底而又在日本多年,于日文日语都有充分研究的,断不能讲完全解释得明白。我来了这么多年,日本话虽不能说好,不认识我的日本人,也听不出我是中国人来。然而看日本的新闻,能澈底明了的,不过八成。小姐此时就能看懂一半,真是绝顶的天分。”周撰旋说旋将新闻翻开来,看了几眼,笑道:“有了,这标题‘可惊之情死’,一定就是我那旅馆里发现的事。”陈蒿起身将电灯拉下来,送到周撰面前。周撰就电光念道:“目下住在芝区某町某番地,前贵族院议员宫本雄奇氏之令娘菊子,与同町某番地寺西干物商之小僧笠原治一,宿有暗昧行为。近来宫本雄奇氏已为菊子择配,正在准备完婚手续。昨晚九时许,菊子忽然失踪。今晨得警署通报,始知与笠原投宿四谷区富士见楼旅馆,已为最惨酷之情死。死者各有遗书一通,为宫本雄奇氏藏去,无从探悉其内容。”再看以下,为访员询问旅馆下女之谈话,及死者之容态,周撰都是知道的。

至下女对周撰要讲不讲的秘密,新闻上也没有记载。随将两张新闻仔细看了一会,不过有几句半讥讽、半怜惜的评话,没紧要的登录了。便将新闻放下叹道:“身分不相称的恋爱,当然要弄到这么悲惨的结果。这一类的情死,在日本层见叠出。不知道怎么,这些小姐、少奶奶们,一点儿也不畏惧,仍是拼命

的和下等人讲恋爱。一个个都睁着眼向死路上跑,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心理!”黎是韦道:“报上载了什么事?给我看看。”陈蒿把电灯放了,看黎是韦那碗饭已吃了个精光。陈毓收了食台,拿碗向厨房洗去了。

本章完毕,做书人留下些关节,且待第九集再写出来。

第四十三章

周卜先暗算郑绍畋李镜泓归罪何达武

上集书中说到周撰和陈蒿正在互调眼色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黎是韦先生,打了一个大坌,周撰便坐不住了,起身要走。

那周撰为何急急的要走呢?因为忽然记起何达武说的,郑绍畋向陈蒿求婚的话来,想打听个明白。又料道黎是韦是个涎皮涎脸、纠缠不清的,不愿意和他久坐一块。当下对何达武使了个眼色,教他同走的意思。即向李镜泓、陈蒿告辞。陈蒿笑道:“天气很早,忙什么?”黎是韦正在看报,听说周撰要走,即忙放下说道:“我也要走了,周撰先走一步罢,迟日我再奉看。

此时我也在这里做客,恕不迭哪。”周撰笑了一笑,立起身来。

陈蒿道:“请把现在的地名留在这里。”李镜泓连说不错,今日的事,很费了心,将来免不了还是要借重的。周撰谦虚了几句,撕了页日记本,写了富士见楼的番地,交给陈蒿,同何达武出来,陈毓也送到门外。

周撰拉了何达武的手,沿着江户川河岸,缓缓的走。何达武道:“黎是韦这朽崽,朽的可恶,又不晓得看人的颜色。二姑娘简直把他当呆子,拿着他开心,他还自鸣得意,以为是欢喜他。”周撰道:“他这个倒没要紧,缠一会缠不上,自然会知难而退。我问你,你白天说郑绍畋向二姑娘求婚,是什么时候的事?”何达武道:“就是近来两个星期以内。”周撰道:

“他们怎生见面的?”何达武道:“那日,我在江户川停车场下车,遇了老郑,他问我见着你么,我说不曾见。他说你和他解散贷家之后,回湖南运动,来这里进了联队。听说近来又回湖南去了,不知道来没有?我说自从牛达散伙之后,绝没见过一面。老郑说你还该他几十块钱,请你吃料理,你吃了就溜跑,他非得找着你,问你要钱不可。我当时就邀他到家里坐坐,他见了二姑娘,便发狂似的,来不及的鞠躬行礼。二姑娘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和他攀谈了几句话。他第二日来,就不在我房里坐了,买了些水果鲜花,送给二姑娘,一连几日,没一日不来,夜间甚至坐到十一二点钟才回去。前几日他忽然向我作了几个揖,求我做个绍介人,向二姑娘求婚。我明知道事情是决无希望的,因他是个鄙吝鬼,素来一毛不拔,乐得借这事骗他一顿料理吃,对他满口承认。说这事有办法,不过我此时想吃料理,你得请我先吃一顿,我才肯替你说。他踌躇了一会,只得请我到春日馆,吃了个酒醉饭饱,约了第二日来听回信。第二日我吃了早点,便出来在外面混了一天,他就在我房里等了一天。他因不知道我和二姑娘如何说的,不好意思见二姑娘的面,等到夜深,不见我回来,只得走了。留了张字在我桌上,约明日午后六点钟再来。谁知刚天明不久,我还睡在床上,他就捶门打户的来了。我披衣起来开门,一看是他,我就问道:‘你留的字不是约了午后六点钟吗?怎么来这么早呢。

’他说:‘我是约午前六点钟,那字写错了。’他问我事情说好了没有?我说:‘事情是对二姑娘说了,但是我的面子太小,二姑娘素来不大信我的话,我连说几遍,二姑娘只作没听见,我不好再说了。最好还是你自己去说,我从来不会说话,说得不好,反把事情弄坏了。’老郑听了我的话,并没疑心是假的。

盘问我对二姑娘说的时候,二姑娘的脸色怎么样?我随口说

道:‘我对她说话的时候,她正低着头写字,没看见她的脸色,不知道怎么。’老郑道:‘我不相信你对她提这话,她连头都不抬一抬。’我说:‘确是不曾抬头,你不信自己去问她就知道了。’老郑道:‘我怎么好意思当面去问呢?我因见她对我很像表示好意,才托你做绍介人。你既说了一次,她没答理,我当面再去碰钉子,脸上如何下得来哩。’一面说,一面抽声叹气,忽问我道:‘听说二姑娘的英文很好,是真好么?’我点头道:‘她能翻译英国书,英文总有个相当程度。’老郑喜笑道:‘我去写封英文信给她,由信中向她求婚,看她怎么回信。’我说:‘你几时学的英文?会写英文信?’他向我耳边低声说道:‘我请朋友代写,你却不可说破。说破了,二姑娘就要疑心我是个没有学问的人了。’我连说:‘好,好,决不说破。’前日果然从邮局寄来了一封英文信,把个二姑娘笑的要死。我表兄不懂英文,教二姑娘解给他听,我也在旁边听着。

信中不知说多少求二姑娘可怜发慈悲的话,只要二姑娘承诺求婚的事,无论怎么苛酷的条件,都可磋商。末后说如果不承诺,相思病就上了身,全世界没有能治相思病的医生,眼见得就要死在海夕卜。”

周撰笑问道:“二姑娘回信给他没有呢?”何达武道:“你说二姑娘肯回信么?她最是个爱漂亮的,老郑那种面孔,连我望了都害怕,二姑娘如何看得上眼。”周撰道:“你知道老郑在二姑娘跟前说我什么话没有?”何达武摇头道:“二姑娘昨夜才遇着你,老郑怎么会向她说到你身上去。”周撰道:“照事势推测,老郑不见得因二姑娘不回信便绝望不到这里来,他那吊膀子的脸皮厚得厉害。若是明后日再来了,你向他提我的话不提呢?”何达武道:“万不能提,一提他就得想方设计的破坏你了。”周撰道:“不错呀,不特不能向他提,并且我

还要托你,要阻拦他不许和二姑娘见面。我们不好无端的教二姑娘把遇见我的事情瞒着,不对老郑说。又恐怕你表兄、表嫂于无意中漏出来,就有许多不便。我左思右想,总以不给他见面最妥。”

何达武道:“老郑来时,常是径到我表兄房里。我怎生能阻拦他,不给他们见面?”周撰道:“不难,我教给你个办法,你明日对你表兄说,郑绍畋这人太无聊,下次来了不要理他才好。你表兄听你这么说,必然问你是什么道理,你就装出生气的样子说道:你还问什么道理,他简直把你当亡八蛋。他初次来的时候,见着二姑娘就问我,这位小姐已许了人家没有,我说没有。他过了几日就求做绍介,要向二姑娘求婚,还请我在春日馆吃料理。我心里虽觉得他太不自量,但因二姑娘本是没许人的,人家来求婚,许可不许可,权操之二姑娘,不能说求婚是无聊的举动。当时也没斥责他,也没替他向二姑娘说。谁知我昨夜送周卜先走后,刚要转身回来,他忽从后面‘铁脚,铁脚’的喊了几句,我回头见是他,问他来做什么?他把我拉到江户川桥上,悄悄的问我道:‘我写了封英文信给二姑娘,你可曾听说收到了没有?’我说收到了。他问收到了怎么不见回信?我说那我却不知道。他说:‘只怕是没得希望了,铁脚我和你系知己的朋友,你如何全不替我帮帮忙呢?’我说这种忙我帮不了。他沉吟了半晌道:‘二姑娘自然是天仙化人,就是他姐姐,也算得是个绝色女子,可惜嫁了李镜泓这么一个笨货。我看他很像带着抑郁不乐的样子,我弄二姑娘不到手也罢。

铁脚,只要你肯替我帮忙,在你表嫂跟前方便几句,把我这一点爱慕之心,达到她脑筋里,我就好慢慢的着手了。你表嫂毕竟比二姑娘多几岁年纪,比较的懂风情些,料定决不至拒绝我。

’”

何达武笑道:“主意是好,但是我表兄若当面对起质来,怎么办呢?”周撰笑道:“这种事,你表兄如何肯对质。并且对老郑这方面也得捏造一番话对付他。你见他来,就对他使眼色,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先对他跺脚摇头叹气。他必然问你什么事。你就拿出埋怨他的声调说道:‘你那英文信,是请什么人替你写的?也没请第二个懂英文的人看一看吗?’你这么一说,看老郑怎样回答。他若答我已请会英文的人看过了,你就说:‘哼,已请会英文的人看过了,二姑娘说尽是一篇卑鄙无耻的话,看了刺眼,等姓郑的来了,倒要问问他,这些卑鄙话的出处,看他是不是从卑田院学的英文?’老郑连英文字母都认不得,听了这话必然害怕,不敢去见二姑娘。他若说没请第二个懂英文的人看过,你就说:‘怪道二姑娘接了那信,气得说话不出,信中尽是些轻薄侮辱的话,几次要拿那信到警察署告你,都被我拦住了。二姑娘说碍我的面子,饶了这轻薄鬼,下次如再敢跨进我的门,我自有惩处他的办法。’老郑听了,也要吓得请他进去都不敢进去。”

何达武大笑道:“你这离间的法子妙极了。”周撰道:“我不教你白给我帮忙,我和二姑娘的事情成了功,多的不敢答应,谢你六十块钱。早成功,早给你;迟成功,迟给你。”何达武喜道:“当真么?”周撰正色道:“不当真,我难道为几十块钱骗你?”何达武喜得搔耳爬腮,说道:“你的主意多,无论教我怎样办,我总竭力便了。”周撰点头道:“我就教给你明日行第一步的生意。”

何达武连忙凑近身,问明日该怎么办法?周撰笑道:“二姑娘的知识身分,都与平常的女学生高些,下手太急切了,显露出个急色儿的样子来,反使她瞧不起。我还只和她见面二十四个钟头,若也和郑绍畋、黎是韦一般,涎皮涎脸的,她虽未

必就厌恶我如厌恶郑、黎两人一样,但是我觉得不存些身分,她素来是一双瞧不起一般男子的眼睛,我又没特别的能耐,如何能得她的真心倾向。我前后思量这件事,须得见面的日子多了,有了相当的感情,才能渐渐用手段,使她的感情变成爱情,这件事方有希望。我此时的心理,与昨夜的心理不同,昨夜初次见面,觉得她很垂青于我,以为下手不难。今日见面,她却也一般有相当的表示亲热,不过我看了她作弄黎是韦的举动,知道她是一个脑筋极活泼、性情最流动的女子。昨今两日所有对我的表示,都是我神经过敏,专从我自己一方面着想的。吊膀的人,每每有此种一厢情愿的念头。其实对方脑筋里有没有这人的影子,还是疑问。像昨夜在料理店,她初上楼的时候,那双俊眼就不住的在我满身打量,我当时即认为是注意到我了,后来才想出来,她是因为见我和你坐一块,先看见了你,不由得她自己的眼睛就来打量我了。我容貌虽不丑陋,然自知在中国青年内,决算不了美男子。她不是个乡村女子,没见过世面的,如何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见留情?大凡爱上了这个女子,想吊她的膀子,总不要先自着了迷。一着迷,便和郑、黎两个不差什么,在二姑娘眼睛里看了,就为醒眼看醉人一般,一举一动都是好笑的,一辈子也不会有表同情的时候。”

何达武笑道:“我是问你教我明日怎么办法,你把这些吊膀子的原则公式说出来做什么?你说不着迷,我看你早已着迷了。”周撰哈哈笑道:“你急什么?自然会说给你听,我刚才说的,要见面的日子多了,有相当的感情,就是这件事下手的办法。只是我不能学郑、黎两个,无原无故的每日跑到这里来,也不管人家的喜怒哀乐,一味厚脸的纠缠。非得你从中撺掇她,使她到富士见楼来回看我一次,我以后便不好意思再上这里来了。”何达武道:“你才出来的时候,她问你要了住址,自然

会来回看你,用不着我从中撺掇。”周撰道:“她要我写地名的时节,我也是这么想。但这又是着了迷的想法,你没留神,她不是谈到赎金镯,才要我留地名吗?是为恐质店有通知来,没地方找不着我,并不是要来回看我的意思。你只看他们三个人,绝没提过这一类的话,就知道了。”

何达武道:“二姑娘每次出外,总是和我表兄表嫂同走,上课也是两姊妹同去,她一个人出门的时候少得很。你先得想个办法,能使她单独出来,就好下手了。”周撰笑道:“慢慢的来,自有使她单独出来的办法。你明天背着你表兄、表嫂,试探二姑娘的口气,看是怎样。”何达武问道:“用什么话去试探呢?这种吊膀子的事,我绝对的不在行。话若说得不好,反把事情弄糟了。”周撰道:“我教你说,你只做闲谈的样子,说周卜先的眼睛,素常极瞧一般女留学生不起的,每逢人谈到女留学生,他总是闭目摇头,说你们不要再提女留学生几个字罢,听了教人不快活。人就问他这话怎么讲?他说有什么讲头,无非替中国人丢脸罢了。不服的定要问出丢脸的凭据。他立时指出许多有些名气的女留学生所行所为的丢脸证据来。谁知他一见二姑娘,听了二姑娘的议论,却钦佩的了不得。他说要有二姑娘这般知识,才够得上来日本留学。你照我这么说,看她如何回答。”何达武点头道:“这话我可向她说。”周撰道:“撺掇她上我旅馆来,只管当着你表兄说。不妨直说周卜先既请了酒,又来拜了,又出力代替赎当,以后并还得用着他,应该去回回看才是。他们听你是这么说,定要邀你来回看我的。”何达武道:“老李是定来的,只怕她们姊妹未必同来。”周撰摇头道:“你将我教你试探的话说了,抵得了一道召将的灵符。你瞧着罢,我明日在旅馆等你,他们万一发生了旁的事,

不能来,你也得来送个信给我,你转回去罢,我赶这辆电车回去。”说着别了何达武,跳上电车走了。

何达武回到精庐,黎是韦还坐着没走,李镜泓陪着谈话。

陈毓在陈蒿房里,何达武是常在陈蒿房里坐的,便推门进去。

陈蒿见了问道:“送客怎送了这么大的工夫?”何达武随手将门带关笑道:“哪里是送客送了这么大的工夫,我送卜先到江户川电车终点,恰好有辆电车来了,望着卜先上了车。我正待转身回来,猛不防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倒把我吓了一跳。

回头看是郑绍畋,我气得骂了他两句。”陈蒿笑道:“骂得好,那东西是该骂的。”何达武道:“还有该打的在后头呢,那东西实在可恶。”陈毓道:“你的朋友都差不多,现在外面坐着的也就够分儿了。”何达武道:“黎是韦可恶的程度,比郑绍畋差远了。黎是韦是个极忠厚老实的人,他有个绰号,叫黎不犯法,因他老实,决不敢做犯法的事,时常跑到这里来缠扰,虽也可恶,但他心里无非对于二姑娘一点爱慕之心,不能自禁,老实人又不知道遮掩,却仍能保持他那绰号的意义,没有轶出法律范围的行动。至于郑绍畋,刚才对我说的那些话,简直是目无王法了。”陈蒿大笑道:“铁脚,你什么时候知道有王法了?”陈毓笑道:“且听他说郑绍畋如何目无王法。”

何达武听得门响,回头看是李镜泓进来了。陈蒿问道:“去了吗?”李镜泓点了点头,向陈毓笑道:“你说什么目无王法?”陈毓对何达武一指道:“我正要问他。”何达武望着李镜泓的头顶笑道:“你要问什么叫目无王法么?有一个人说你模样儿生得魁梧,想要你做关夫子。”三人听了,都不懂得。

李镜泓仰天打个哈哈,指着何达武的脸道:“你也自作聪明,要在我们跟前说俏皮话儿。你自己说,讨厌不讨厌?”何达武也哈哈笑道:“亏你还笑得出,我这俏皮话你不懂么?老实说

给你听罢,有一个人要制造一顶绿头巾给你戴呢。”陈毓道:“好极了,看择个什么日子行加冕式罢!”李镜泓知何达武话里有因,听得陈毓是这么说,立时把脸沉下来,呸了陈毓一口道:“不要瞎说。铁脚你这话从哪里来的?”陈毓见李镜泓沉下脸,呸了自己一口,也把脸沉下来,冷笑声道:“呸我做什么?就是我制一顶绿帽子给你戴,也要等戴了不合头的时候再来呸我不迟。”

李镜泓自从娶陈毓过门之后,因自己有些匹配不上,就时时存着怕戴绿帽子的心。到了日本,见社会的淫风极盛,而陈蒿这个小姨子又是个招蜂惹蝶的风流人物,那怕戴绿帽子的心,比在国内更加厉害几分。但是他这种没有能力的男子,娶了陈毓这般才色兼全的女人,爱惜得每每过分。越是怕戴绿帽子,越忍不住时时提着这话,向陈毓说,只要陈毓不给绿帽子他戴,无论要他做丈夫的如何尽情尽义,都是可行的。不是贤德的女子谁能真个受宠若惊,益加勉力的恪尽妇道?十有九是越见丈夫爱恤,越发对丈夫玩忽,久而久之,双方都习惯成了自然。夫为妻纲的这句话便翻转来了,妻子责骂丈夫,倒是常事。丈夫若对妻子稍有词色不对,她立时就振起妻纲来了。李镜泓待陈毓,历来是恭顺异常的。此时因发见了他平生最忌讳的戴绿帽子这句话,一万个不留神,竟同陈毓呸了一口。陈毓发出话来,才知道是自己冒失了,心中后悔不迭,口里就不由得埋怨何达武道:“你要说不说的,捣什么鬼呢?定要弄得大家都不高兴了,你多有趣哩。”

何达武年龄比李镜泓轻,又寄居在李镜泓家里,李镜泓每常受了陈毓的气,就在何达武身上寻出路。何达武总不开口,知道不是真向自己生气。当下仍笑嘻嘻的说道:“你们两位都不要生气,是我的不是。我就把原因说给你听罢!”陈毓把脚

一踪道:“不要说!动不动就把脸沉下来,谁该受你的脸嘴?

你等到绿帽子上了头,再来向我板脸不迟。”李镜泓连忙陪笑说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向你板脸。因为铁脚说话是这么半吞半吐的讨厌,气他不过,不由得对他板起脸来。你跟着生气,不是冤枉吗?”陈毓下死劲在李镜泓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道:“你活见鬼,还拿这些话来遮掩。铁脚在这里和我们姊妹说话,半吞半吐也好,一吞一吐也好,要你生什么气,板什么脸?就依你说,是对他生气,对他板脸。放屁一般的朝我呸那一口,难道也是呸他,我误会了不成?你怕戴绿帽子,是这种对待我的方法?很好,包管你没绿帽子戴!”李镜泓只急得搔耳爬腮,无话解说。陈蒿笑道:“你们节外生枝的,闹这些无味的脾气,反把正经话丢开不问,未免太笑话了。铁脚爽利些说吧,这话很有关系的。”何达武道:“当然是很有关系,我才特意向你们来说。”随将周撰刁唆的那一派话,添枝带叶的,说了个活现。把个李镜泓气得说话不出,光开两眼望着陈毓,以为陈毓必也十分动气。谁知她却丝毫气忿的形色没有,反笑嘻嘻对陈蒿说道:“果不出我所料么?”陈蒿微笑点头。

李镜泓不知头脑,看了二人说话的神情,心里陡然犯起疑来。问陈毓道:“什么事不出你所料?”陈毓已看出李镜泓极力忍住气忿的神色,赦意做出行所无事的样子说道:“没什么事,我们姊妹闲谈,不与你相干。”李镜泓疑心生暗鬼,登时觉得陈毓近来对自己的情形是仿佛冷淡了许多,平常虽则脾气暴躁,也不像今日这般容易动气,这其中必有缘故。满心想根究一个明白,又怕触怒了陈毓。心里越想越是何达武不好,不应把郑绍畋这种无赖的人引到家里来,就是黎是韦常来这里缠扰不休,也是何达武的朋友,于今又加上一个姓周的,也不像

是个规矩人。何达武这东西专一引这些人上门,倒像是个拉皮条的。李镜泓心里这么一想,望着何达武,眼睛里就冒出火来。

不知李镜泓打算如何发作,下章再写。

第四十四章

发雌威夫妻生意见卖风情姊妹访狂且

却说李镜泓一肚皮的气,正待发作,却又怕牵惹了陈毓,极力忍着。何达武哪知道李镜泓此时的心理,只见他气忿忿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便笑向他说道:“郑绍畋那东西,以后不准他进门就是了。”李镜泓听得更加生气,大声说道:“和你认识的那班狐群狗党,一概不准进我的门,我防范不了许多。”何达武此时也忍不住气了,正要辩论,陈毓已立起身,指着李镜泓骂道:“你放屁!什么叫防范不了许多,谁是给你防范的?你配防范谁呢?你自己是个孤鬼,整年的不见一个鬼花子上门,枉为一个男子汉,社会上全没一点儿交际。旁人谁没有三朋四友?都和你一样,也没有世界了。真是清天白日活见鬼,只你有个老婆,留学生尽是强盗,你不好生防范,准得掳了去做压寨夫人。”李镜泓寻何达武生气,原是想避免陈毓的责骂。

不料气头上说话,不曾留神,反惹得陈毓大动其气。一时想回抗几句,奈夫纲久倒的人,急切振作不起来。只用那可怜的眼光望着陈毓,露出欲笑不能、不笑不敢的脸色说道:“我和铁脚说话,你何苦动气?不准郑绍畋进门的话,是铁脚自己说的,你就硬将不是派在我身上。并且你说什么果不出你所料的话,我问你何妨说给我听。”

陈蒿道:“罢了,罢了!平白无故的吵起嘴来,真犯不着。

我说给你听,并不是一句有秘密和研究价值的话。前几天郑绍畋在这里鬼混了一会出去,姐姐就向我说,那姓郑的一双贼眼,怪讨人厌,最欢喜偷偷摸摸的向人使眼风。沉下脸不睬他,他也不知道看着风色,仍是涎皮涎脸的,两只黑白混淆的眼,只管溜来溜去,我就说他或者生成是这样一双眼睛,未必真敢便转姐姐的念头。姐姐向我摇头说,那东西一定起了不良之心,你看罢,不久更有讨厌的样子做出来的。刚才听铁脚说这些言语,所以向我说果不出所料的话。姐姐是有意害姐夫着急,不说给姐夫听,姐夫果然上当,若是应该秘密的话,怎么会当着姐夫说呢?这不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吗?”何达武也说道:“这事怪到我身上,我真有冤无处诉呢。我和郑绍畋,并不是很亲密的朋友,又没找着他来。他托我向二姑娘求婚的话,我都拒绝他没说;他自己写信来,我也没法去拦阻他,不理他就罢了。我若把他当个朋友,他今晚和我商量的话,我就不拿着告诉你们了。你倒翻转来怪我,我才真犯不着,是这么做好不讨好呢。”陈毓向何达武道:“你不要气,以后遇着这一类的事,只作不知不闻就得了。生成是个戴绿帽子的,像被你说破了,绿帽子戴不上头是不高兴的,是要埋怨你的。”陈蒿立起来摇手道:“今晚时间不早了,我要安歇,有话明天说罢。”

李镜泓借着这话,起身回房,何达武也回房歇了,惟陈毓在陈蒿房里,坐谈到一点多钟。李镜泓请求了几次,才赌气回到房里,和衣儿睡倒。李镜泓费了无数唇舌,虽渐将陈毓的怒气平息,然从这日起,陈毓对李镜泓的爱情不知不觉的减退了许多。并不是陈毓爱上了郑绍畋,听了何达武的话信以为真,将爱李镜泓的心,移向郑绍畋身上去了。大凡少年夫妇,除非男女都是守礼法的,感情永远不至于动摇外,就得双方配合得宜,感情浓密,才能于相当期间,保得不为外来的感触冲动。

陈毓于李镜泓,本来不是相宜的配偶。陈毓那副很幼稚的脑筋,在东京这种万恶社会,日常所接触的觉得都足印证她己身所遇之不幸,那径寸芳心早已是摇摇欲动。偏偏昨今两日,惯在女人跟前用心的周撰拼命放出柔媚的手腕,殷勤周匝的来勾结陈蒿的心。陈毓看在眼里,心里就不免寻思到自己的丈夫身上,没一样赶得上人家,还要醋气勃勃,一举一动都监视的和防贼一般,这气实在忍受不住。因此见何达武提到戴绿帽子的话,有意当着李镜泓说好极了,看择个什么日子行加冕式的这几句话,好教李镜泓呕气。李镜泓果然呕了,对他沉下脸呸一口,陈毓巴不得李镜泓决裂,在东京不愁嫁不着比李镜泓强十倍的人,这就是陈毓的心理。

闲话少说。当夜胡乱过去,次早何达武起来,拿着沐具走到洗脸的地方,见陈蒿已先在那里洗脸,即蹲在一旁洗漱。陈蒿向何达武笑道:“我昨日就要问你一句话,他们夫妻一吵嘴,就忘记了。你要那姓周的,教给你什么?”何达武心想:若直说教给赌诀,他必疑心周卜先不是个好人,于作合的事有妨碍。

不如借着这话,替周卜先吹一顿牛皮。将来就穿了,也怪我不上。便笑了笑说道:“周卜先的能耐大哪,人又聪明,又好学,三教九流无所不通,我知道他的催眠术很好,只他不大肯试给人看就是了。”陈蒿喜笑道:“你怎么知道他会催眠术?”何达武道:“我见他演过几次,想要跟他学,他已答应了。”陈蒿道:“你见几次,都是怎么演的?”何达武本是信口开河的,如何能说得出试演的情形来。只得答道:“和日本天胜娘演的差不多,有些比天胜娘还要希奇。”陈蒿道:“我不相信,若比天胜娘还要希奇,那名声不很大吗?怎么我们都同是湖南人,倒会没听人说过呢?”何达武道:“他又不和天胜娘一样,到处演着卖钱。他是做一种学术研究,自然没有名声。并且你

们都不大出外,往来的朋友又少,从哪里去听人说呢?”陈蒿点头道:“那是不错,我们若去教他演,不知道他肯演给我们看么?”何达武道:“此刻去教他演,他必不肯演。并且还要怪我,不该向人乱说。将来和他交情深了的时候,也不要当着生人,你教他演,他就不好意思推托了。”陈蒿道:“这种本事,本不宜使多人知道,疑神疑鬼的,与自己人格上很有关系。

若是在前清时候,政府还要指为妖人哩。你也是不可向人乱说,他同你去当店的时候,在路上和你说了些什么?”

何达武正心里打算,要将周撰教的话趁机会说出来,难得陈蒿先开口盘问。便笑了笑答道:“周卜先在路说的话吗?我说给你听,你却不要生气,他非常恭维你,说在女留学生中,没有见过你这么漂亮的人。不过他很替你着虑,说留学生中没道德的青年太多,怕你上人家的当。我深知他素来瞧一般女学生不起,不想他对你会忽然倾心,将从前诋毁女学生的论调完全改变。”陈蒿道:“这话我生什么气?留学生中的坏蛋是十居七八,女留学生上了当的,大概也是不少,他这话是好话。

我看你往来的朋友,还只这个姓周的是个正经人。以外都不敢当。”何达武道:“和我来往的,不过是熟人罢了,怎么算得朋友。周卜先不特在我朋友中是个正经人,就在全体留学生中,也是有名的道德学问兼全的人。和他交往的,有形无形,多少总能得他点益处。”陈蒿听在耳里,洗完了脸,回到自己房内,一个人坐着。想起周撰的俊秀面庞,风流态度,缠绵情致,无一般不动人。更兼有这么学识,将来必能造成一个很大的人物。

我能嫁了个他这么的人,料不至埋没一生,和姐姐一样,只不知他家中有没有妻子?铁脚大约是知道的,等我慢慢用闲话去套间他。我终生的事,老不解决,光阴快的很,这么拖延下去,也不成话。父母的思想是旧式的,若由家里主张,必又是择一

个和李镜泓差不多的人,把我活坑了。我到了这时候,是万分不能不自己拿出主张来。但是铁脚的话,只能信他一半,他是个没有学识的人,姓周的和他要好,他就专说姓周的好话,是不大靠得住的。我得和姓周的多来往几次,留神观察他的举动,再要李镜泓到各处调查一番,他的道德学问,就都知道了。

陈蒿将主意想定,早点后和陈毓商量,陈毓道:“这事暂时不要教你姐夫知道,你姐夫总咬定牙关,说和铁脚要好的没有好人,是有品行有学问的,决和铁脚说不来,铁脚也交不上。

于今和他说,他必是破坏的。”陈蒿道:“不和他说也好,只是我们要去姓周的那里回看,须教姐夫同去才好。就是我两姊妹去,面子不大好。”陈毓道:“教你姐夫同去回看没要紧,我们商量的事,不给他知道就是了。”陈蒿道:“你就去问姐夫,看是今天去,还是缓天才去。”陈毓点头出房,好一会苦着脸进来,摇头叹气说道:“这种死人,真是活现世,我和他说姓周的请我们吃了料理,又来看了我们,应得去回看他才是。

你说他怎么回我?他说我和他一点交情没有,无故的请我吃料理,是他自己有闲钱好应酬。我们的公费仅够开销,迟到几天,就得拿东西典当度日,哪有闲钱学他的样,讲这些无味的应酬。

我说去回回看,也要花钱吗?他说回看我知道不花钱,但姓周的既喜欢应酬,我们回看了之后,他必定又有花钱应酬的花样出来,我们不能一次不了一次的,专扰人家的情,不回请他一次。与其后来露出寒村相,给他瞧不起,不如当初不和他交往。

我听他说出这些话来,气不过,骂他生成是在乡下种田的材料,不配上二十世纪的舞台,便懒得再跟他说了。我们去我们的,教铁脚带我们去。”

陈蒿道:“姐夫一个人在家里么?”陈毓道:“青天白日,便是一个人在家里,难道怕鬼打不成?这种死人,理他干什么。

好便好,不好,我立刻和他宣告脱离。趁着此刻年龄不大,跳出去找他这般的人物,闭了眼也可摸得着。”陈蒿的心思早就主张陈毓与李镜泓脱离关系,就是不便开口劝诱,此时听丁陈毓的话,连连点头道:“我们就更换衣裾,教铁脚同去罢。”

陈毓道:“你换衣,我去和铁脚说一声。”何达武听了,自是欢喜不尽。姊妹两个装饰停当,也不通知李镜泓,竟同何达武出来,乘电车到富士见楼去了。

不一时,来到富士见楼,周撰才用过早点,拿着本日的新闻,坐在房里翻看。听下女来报,说外面来了一个男客,两个极标致的女客会周先生。周撰料着是陈毓姊妹,同李镜泓来了。

连忙同下女迎接出来,一看是何达武跟着,不见李镜泓。陈毓姊妹都就玄关内向周撰鞠躬行礼。周撰让到楼上,彼此行礼后就座。周撰开口问道:“李先生怎不同来玩玩?”何达武笑道:“一家四个人全来了,将房子交给警察吗?”周撰道:“在日本全家出外,将房门反锁,一点没要紧。”陈毓笑道:“我家常是这样,他今日在家里有点儿小事,迟日再来奉看。”周撰笑道:“怎说奉看的话,达武和我相识久了,见面容易些。二位都不大出外的,难得今日枉顾,恰好今日新闻上有一条广告,英国有个大力士,到日本来献技,定了从今晚起,在本乡座卖艺三天,这是很难得的机会,我专诚奉邀,同去赏鉴赏鉴。”

何达武喜得站起来道:“这果是难得的机会!我初到上海的时候,听说有个英国大力士,在张园卖艺,气力大的吓人,等我跑去看时,已经闭了幕。后来到日本,看了几次打相扑的,也称为大力士,实在一点趣味都没有。这个英国大力士,不知道就是上海那个不是?”陈蒿笑道:“你且坐下来,我和你说。

人家又没请你同去看,要你这么高兴做什么?”何达武摇头笑道:“卜先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决没有把我一个人丢开不请的。

”陈毓笑道:“你们听他这话,说得多可怜,周先生便是不打算请他,听了他这可怜的话,也要搭上他一个了。”

何达武见房门开处,一个二十多岁的下女,也还生得有几分姿色,一手托着茶盘,一手端着一个金花灿烂的四方盒子,走进房来,送到周撰面前。一双眼不转睛的望着陈蒿,十分欣羡的样子。何达武坐下来,笑推下女一把,问道:“你呆呆的望着这位小姐干什么呢?”下女被这一问,自觉不好意思,红了脸说道:“失礼得很,我在东京没见过这样的美人,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眉毛弯弯的,无一般不好。我这旅馆里住了八十多位客人,就只这周先生是个美男子,我也没见过。”

何达武哈哈大笑,周撰连连挥手,教下女出去。下女走到门口,还回头望了陈蒿几眼,才关上门去了。

周撰先将花盒子打开,拈出几件西洋点心,分送到陈毓姊妹面前。斟了茶,用手指着盒子,向何达武道:“你自己随意拈着吃,不和你客气。”何达武笑道:“这下女真有趣。”周撰道:“这下女最是好说话,很讨人厌。我昨夜从你们那里出来,看了两处朋友,回旅馆已是十一点钟,大家都安歇了,不便呼茶唤水,便打算就寝。才将被卧打开,这个下女走丁来,问要开水么?我想也好,即教她提一壶来,她说已经提来了。

我说提来了,搁在席子上就是。她说周先生今晚不怕么?我才想起前夜情死的事来,回头看下女,就是昨日向我说情死的原由,没有说完的那个,我心里正想打听,以为还有什么秘密的内容,谁知她说出来,仍是和新闻上记载的一样,遗书上写了些什么,她也不知道。”

陈蒿听了,望着陈毓微笑了一笑。陈毓笑道:“这下女倒是很聪明的,他见这旅馆里无端枉死了两个人,周先生必非常害怕,因此来慰问慰问。”周撰道:“死亡是人生不能免的事,

这旅馆上下,又住了八十多人,害怕什么?日本的下女完全被中国留学生教坏了,这旅馆不大住中国人,下女比较神田那些旅馆有礼节些。我不住神田那些旅馆,住在这里,就是望了那些妖精一般的下女讨厌。”陈蒿笑道:“我家看的那夕刊上,就时常载着中国留学生和下女闹的笑话。”周撰道:“日本新闻纸大都一律,欢喜挖苦形容留学生,也不必尽是事实。新闻上不是说留学生凋戏下女,便是留学生强奸下女,总是留学生的不是就是了。不过以我所见,留学生无聊的固是不少,那些妖精一般的下女,设尽方法勾引留学生的事也多,并且还有下女拉着留学生,要强制执行的。像这样的事,新闻上却不见登载过一次。我虽没有那些讲道学的迂拘习气,却平生最厌恶不顾身分,不顾人格的恋爱自由。这旅馆有三个下女,两个年老的,有四十来岁了。只这个年轻一点,就是好说话,无礼的言词却还不敢。因为不曾在专住留学生旅馆服役的原故。我特意跑到这冷僻地方住着,就是因下女的礼节招待,比神田方面好些。”何达武笑道:“照你这样说法,留学生和下女生关系,简直是不顾身分,不顾人格了么?几多伟人学士,和下女生了关系,还公然正式结婚,大开贺宴,怎不见有人骂他们是没身分没人格的人呢?”周撰笑道:“是我说错了,不应信口乱道。

能偷下女的,总要算是大好老。”说得陈毓姊妹都笑了。陈蒿笑道:“怪道有几多伟人学士是这样。毕竟铁脚不是伟人,和下女结婚的目的,三番两次都不能达到。”何达武道:“我将来回国的时候,无论怎么,要娶一个日本女人,带回中国去。”周撰一边笑着说我很赞成,一边起身到外面去了。陈毓向陈蒿道:“他这出去,必是叫菜留我们午餐,我想就是看大力士,也得下午六七点钟,我们不如且回家去,到六七点钟的时候,教你姐夫同去本乡座就是了。今晚我们应请周先生看,才是道

理。”陈蒿道:“很好,我们就走罢,免得主人把菜叫好了,不能退信。”何达武坐着不动道:“卜先不见得是去叫菜,且等他来了再说。此时已是十一点多钟了。”陈毓道:“不要坐了,你表兄一个人在家里,我们出来的时候,又赌气不曾和他说明,他必弄好了饭,等我们回去吃。我此刻心里有些后悔,觉他一个人在家难过。”

何达武原想得周撰六十块钱,极力替周撰拉拢。见陈毓这么说,不便硬坐着不走,只得跟着她姊妹起身,却故意慢慢的,说陈蒿的衣也皱了,裙子也卷上边了,要仔细理一理。陈蒿低头一看,果然裙子坐了几个折印。陈毓弯腰替她理了一会才理伸。只这耽搁的当儿,周撰已转身回房,见三人都立在房里,要走的样子。周撰笑道:“怎么不坐下来?”何达武道:“他们要走哪。”陈毓向周撰行礼道:“扰了周先生,已坐得时间不少了。家里没用下女,他姐夫在家,无人弄饭。等午后六七点钟的时候,再教他姐夫来请周先生,同去本乡座看大力士。”周撰笑道:“且请暂坐下来,李先生一个人在家没人弄饭,我已想到了,立刻就有办法。”何达武插口问道:“有什么办法?何不说出来,使她两个好放心呢。”周撰道:“我知道两位虽在东京住了年多,市内十五区地方,必有许多区域不曾到过。我刚才打了个电话到汽车行里,包一辆极大的汽车,把十五区的繁盏街道,都游行一两遍,岂不甚好?我们坐上汽车,先到江户川,接了李先生。再到筑地精养轩,用了午饭,然后各处游行,游到五六点钟的时候,看游到了什么地方,就在那里拣一家精洁的馆子,不论日本料理,西洋料理,中国料理,只要高雅一点的,进去胡乱用些晚膳,即去本乡座看大力士。”

何达武喜得眉花眼笑,摇头晃脑的说道:“这办法妙绝古

今。”对准陈毓姊妹,就地一揖道:“铁脚今日伴两位的福,第一次坐汽车,望两位不要推辞才好。”陈毓呸了一口道:“哪有这个道理,无原无故的教周先生这么破费,我姊妹决不敢领情。并且他姐夫是个迂腐人,决不肯教周先生这么一次不了一次的破费。”周撰哈哈笑道:“李太太这话,太把我周卜先看得不当个朋友了。东京十五区的道路,不是要花钱买着走的,一辆汽车,破费了什么?料理馆里吃饭,我又不办整桌的酒席,随几位的意思吃两样充饥,也算得是破费吗?若实在两位心里不安的说法,看大力士的入场券,让两位做东便了。”陈毓见是这么说,回头望着陈蒿。陈蒿道:“既周先生执意如此,汽车又已叫了,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就依周先生的,做了末尾那极小的东罢了。”何达武把脚一顿,拍着手笑道:“好吗,你们轮流做东,我一个人夹在中间做西。”陈毓笑道:“我看你简直不是个东西。”正说笑着,下女来报,说汽车已来了。周撰回说在外面等着,将房角上的屏风拿出来支开,先向陈毓二人告了罪,躲在屏风后,更换了衣服。引着三人来到外面,看是一辆头号新式汽车,可坐六人。周撰心里欢喜,让陈毓姊妹并坐在中间一层,何达武坐在前面,自己坐在陈蒿背后,告了车夫方向,呜呀呜呀叫了两声,一刹时风驰电掣,早走过了几条街道。周撰因凑近身和陈毓谈话,将手膀伏在陈蒿背后的皮靠上,恰抵着陈蒿的背。借着车行起伏的浪,一摩一擦。陈蒿靠得紧紧的,却不避让。周撰摩擦得十分快意,只恨车行太速,不能延长时间,好在陈蒿背上多侮弄一会。转瞬之间,已到了江户川河畔,何达武指点了停车地点,周撰先跳下车,偷瞟了陈蒿一眼,陈蒿回打了一个眼波,微笑了一笑,即转过脸去,直喜得周撰心头乱痒。

不知周撰打算如何,下章再写。

第四十五章

坐汽车两娇娃现世吃料理小篾片镶边

却说汽车在精庐门口停下来,只见陈毓向陈蒿耳边说了几句,陈蒿点头,同下车来。周撰举步向前走,陈蒿在后面喊道:“周先生且停一步。”周撰忙立住,回头问:“小姐有什么事?”陈蒿走近前笑道:“先生不要见笑,我姐夫异常迂腐,他若定不肯去,也就罢了,不用十分勉强他,我先说明一声。他生性是这么的,不是不中抬举,负先生的盛意。”周撰不住点头道:“我理会得。”周撰心里,巴不得李镜泓不在跟前,免得碍眼。明知道李镜泓是个没能力破坏的人,尤可不措意他,因对于陈毓的面子上,才绕道来这里敷衍敷衍。听了陈蒿的话,更是奉行故事了。

何达武抢先跑到精庐,推门进去一看,各处的板门都关了,房中漆黑的不见李镜泓说话。即转身向陈毓笑道:“我们不在家,老李也出去了。房里关得黑洞洞的,我们用不着进去罢!”陈毓道:“他出去为何不锁大门呢?”何达武道:“他知道我们就要回的,若将大门锁了,怎么进去呢?”陈毓摇头道:“他不会这么荒唐。我们又不是没有安放钥匙的地方,历来锁了门,谁先回来谁拿钥匙先开,怎么今日忽然怕锁了门我们不得进去?既到了这里,为什么不上去看看呢?”四人都脱了皮靴进房。陈毓顺手将电灯机扭燃,一看李镜泓已打开铺盖,睡

在房里。陈毓笑道:“你这人真可笑,清天白日是这么睡了,像个什么!还不快起来,周先生特来请你去玩。”李镜泓伸出头来,见周撰立在房里,心里虽一百二十个不高兴,但是不能露在面上,又怕陈毓不答应,说他得罪了朋友,不敢不起来应酬。随即掀开被卧起来,一面披衣,一面和周撰招呼。周撰笑道:“惊了李先生的美睡,很对不起。承李太太和小姐枉顾,我准备了些不中吃的蔬菜,特来请李先生同去,随意吃点。车子在外面等着,请赏脸就同去罢,只是临时口头邀请,不恭的很。”李镜泓散披着衣服,也不束带,望着陈毓说道:“这怎么好呢?我实在有些头痛,所以拿出铺盖来睡了。周先生的好意,你就替我去代表,领他的情罢,我不宜再去外面受风。”

陈毓道:“你若可去,就同去也好,一个人在家里,也闷得慌。”李镜泓道:“我若能出外受风,还待你说,你代表我去罢,我也不留周先生坐了。精神来不及,要睡的很。”陈蒿向周撰努嘴,教他出去的意思,自己先退了出来。周撰便道:“李先生既不适意,请睡下罢,散披着衣,恐怕凉了。并没什么可吃的,倒弄得李先生受了风,添了病症,反为不美。”

李镜泓向周撰告了罪,仍脱了衣,扯开被卧睡了。陈毓心里终觉有些过不去,见周撰三人都不在房里,伏身凑近李镜泓问道:“你真是有些头痛吗?”李镜泓摇摇头道:“我知道你们一去,姓周的必有这些花样闹的,你看何如呢?他的目的我知道,我也不能阻拦老二。不过你得明白一点,你可记得在家里动身的时候,岳母怎生拉着老二的衣,说了些什么话,又如何嘱托你的?你比她年纪大,当说的不能不说。”陈毓道:“她又没有什么,教我怎生说。”李镜泓回过头去,叹了一声道:“此时我也知道是没有什么,等到有了什么的时候,只怕说已迟了呢。”陈毓听了不耐烦,正待抢白两句,陈蒿已在外面喊

道:“姐姐怎么还不来呢,鱼鳔胶住了么?”说得周撰、何达武都大笑起来。陈毓起身应道:“就来了。”回头问李镜泓道:“你自己弄饭吃么?”李镜泓道:“你走了,我就去隔壁小西洋料理店,随便吃几角钱。你听见老二刚才喊你的话么,这也像闺女兼女留学生的声口吗?”陈毓朝着李镜泓脸上一口啐了道:“你管她像不像!你才管得宽哩,管到小姨子身上去了。”说着匆匆走到外面,向周撰陪笑道:“对不起,劳先生久等。”周撰少不得也客气两句。

四人仍照来时的座位,上了汽车,来到精养轩午膳。周撰有意挥霍给心慕浮华的陈蒿看,酒菜无非拣贵重的点买,四人吃了个酒醉饭饱。周撰向汽车夫说了游行十五区的意思,车不必开行太速。周撰在车中,每经过一条街道,必指点说明给陈毓姊妹听。遇了繁盛地方,就叫停车,引着到那些大店家观览。

陈蒿看了心爱的物件,或是问价,或是说这东西好耍子。只要价钱在几十元以内,周撰必悄悄的买了,交给车夫拿着。共买了百多块钱的货物,妆饰品占了大半。观览完了上车,周撰才拿出来,双手递给陈蒿笑道:“小姐说好耍子的,都替小姐买来了。”陈蒿吓了一跳,打开来看,大包小裹,一二十件。陈毓笑道:“周先生这不是胡闹吗?花许多钱,买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老二你也太小孩子气了,看了这样也说好,看了那样也说好,害得周先生花了这么些钱。”陈蒿笑道:“我又没教他买,他买好了,我们还不曾知道呢。怪得我吗?东西本来好,我说好又没说错。”何达武掉转身躯来说道:“我就没人买一文钱东西送给我,我看了说好的时候也不少,连那些忘八蛋的店伙,见我衣服穿得平常,我问他们的价,十有九都不睬我。二姑娘我教给你一个法子。”陈蒿道:“什么法子?”何达武笑道:“你二次和卜先同走的时候,专拣贵重的东西说好,

同走得三五次,不发了财吗?”陈蒿猛不防在何达武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道:“狗屁。”周撰也在后面叱道:“铁脚,还不替我安静些坐着。”何达武用衣袖揩了脸上唾沫,肩膊一耸,舌头一伸道:“东家发了气,我再不安静些,不仅没有大力士看,汽车都可不许我坐。”三人看了那鬼头鬼脑的样子,都笑起来。

陈蒿将物件裹好,回头向周撰说了声多谢。周撰见陈蒿眉目间表示无限的风情,心里一痛快,周身骨节都觉得软洋洋的。汽车虽开行不甚迅速,但十五区可游行的地方不多,到四点多钟,都游了一遍。就只几处公园,陈毓姊妹都游过一两次,懒得下车。

周撰见汽车正经过神乐坂,即教车夫将车停在坂下等候,拿了两块钱钞票,赏给车夫去吃饭,带了陈毓姊妹同何达武下车。陈蒿问道:“这是什么所在?我们到哪里去?”周撰道:“这叫神乐坂下,上面是一条很热闹的街道,只是路仄,不大好坐汽车。小姐会坐脚踏车么?”陈蒿笑道:“女人家坐什么脚踏车呢?”周撰哈哈笑道:“女子为什么不坐脚踏车?还有专给女子乘坐的脚踏车呢,上下比男子乘坐的容易些。日本女学生,多有乘着上课的。”陈蒿喜道:“我却不曾见过,容易学习么?”周撰道:“像小姐这种活泼身体,只须两三小时,我包管乘着在街上行走。”陈蒿道:“到什么地方学习哩?”

周撰道:“无论什么都可以,到处有租借脚踏车的店子,每家店子后面,都有练习的地方,每小时不过两角钱。”陈蒿望着周撰笑道:“你会坐么?”周撰也笑道:“我若不会坐,也不问你了。”陈毓道:“那东西犯不着坐它,我总觉得危险,稍不留神的时候,不是碰了人家,就给人家碰了。”陈蒿摇头道:“那怕什么?街上来来往往的多少,何尝碰倒过。不留神,就是步行,也有给人碰倒的,那如何说得。既是两三小时可以学

会,我一定要学,将来回中国去,带一辆在身边,又灵巧,又便利,多好呢。”周撰道:“只求能在街上行走,容易极了,我可担任教授。”陈蒿笑道:“不只求能在街上行走,还能上房子吗?”周撰道:“你不曾见过专研究乘脚踏车的,所以这么说。将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一回,就知道了。此时说出来,徒然骇人听闻。”

何达武抢到前面,向周撰说道:“你们说笑着走,把路程只怕忘记了,毕竟打算去哪里哩?”周撰道:“你坐了几点钟的车,才走这几步路,你两只有名的铁脚,就走痛了吗?”何达武道:“脚倒没走痛,你看这条街都走完了。”周撰向两边望了一望,指着前面一家日本料理店道:“我们就到那家去,吃点儿日本料理,权当晚膳。我因时间还早,恐怕她二位吃不下,因此在街上多走几步。”何达武笑道:“既是这么,多走几步也好。我因见你没说明去哪里,怕你贪着说话,把路程忘了。我今日横竖合算,看的也有,吃的也有,只可惜汽车白停在那里,也要按时间计算。若早知道闲逛这么久,何不给我坐着,去看几处朋友,也显得我不是等闲之辈。”陈毓笑问道:“谁把你当等闲之辈,你要拿汽车去压服他哩?”何达武道:“就是平常几个同场玩钱的,最欢喜瞧人不起,很挖苦了我几次。我若是坐了那汽车,到各处走一趟,他们一定你传我,我传你的说何铁脚不知在哪里弄了一注财喜,坐着汽车在街上横冲直撞。下次同他们玩钱,就不敢轻视我了。万一手气不好,把本钱输完了,向他们借垫几个,他们决不敢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硬说不肯。咳,这机会真可惜了。”说得三人笑的肚子痛。

说笑着,已进了料理店。四个下女,列队一般的跪在台阶

上,齐声高呼请进,四人脱了皮靴,下女引到楼上一间八叠席的房内。陈蒿看房中席子都是锦边,陈设也古雅极了。笑向陈毓道:“我只道小鬼的房屋,都是和我们现在住的一样,纸糊篾扎的,原来也有这么富丽的。”周撰答道:“这种房间,哪能算得富丽,这是极普通的。日本式房屋最精致的,建筑费比西式上等房屋有多无少。你看这种露在外面的柱头,不过四五寸的口径,弯弯曲曲的,不像一根成材的木料。试问问价值看,每根不过一丈来长,最好的须两千元,次等的都是千多。这地方凹进一叠席子,名叫床间。日本人造房子对于这床间最要紧,你们看铺在底下的这块木板,好的也得上千。普通人住的房子,这地方也是席子的居多,间有铺木板的,都是两块镶起来,就有整块的,也不是好木料。这种门,名叫唐纸。普通都是印花纸糊的,不值多少钱。最上等的我虽没有见过,但据日本绅士说,一扇门有值五百元以上的。你们大概计算计算,不比西式房子还贵吗?”陈蒿道:“既花这么些钱,为什么不造西式房子,要造出这些和鸡埘差不多的房子来住呢?”周撰道:“日本人起居习惯,是这种鸡埘般的房子便利,房屋一更改,衣服器具一切,都得更改。所谓积重难反,不是容易的事。并且日本地震极多,每月震得很厉害的,像这日本式的房屋,哪怕高至三四层,因做得合缝,几方面互相牵掣了,能受极强的震荡,纵不幸坍塌下来,而全体都系木质,横七竖八的撑架住了,人在里面多能保得性命。不比西式房屋,一坍塌便贴地坍塌了,住在里面的人,不独保不了性命,还要压成肉泥。”何达武听得不愿意了,咧了声道:“卜先,下女站在这里半天了,你也不点菜,只顾说话。看你把大家的肚子说得饱么?”周撰道:“你这铁脚专捣乱,下女什么时候在这里站了半天?我看你是饿伤了。好,我们就坐下来点菜罢。”,四人都就蒲团坐下,

下女捧过菜单来,周撰让陈毓先点。陈毓道:“先生再不要客气了罢,我们都没吃过日本料理,也不知道哪样能吃,随先生的意,点几样便了。”周撰知是实话,便不再让。陈蒿却从周撰手中接过菜单笑道:“我虽没吃过,倒不可不见识见识。”

一看菜单上,尽是写的假名,一样也看不出是什么菜来。提起对周撰身上一掼,赌气不看丁。周撰拾起来笑道:“留学生吃日本料理,能在菜单上,说得出十样莱的,一百人中恐怕不到三五个人。”陈毓道:“什么原故?”周撰拿起铅笔,一边开菜,一边答道:“没有什么原故,就是日本料理不中吃,没人愿意研究。都不过偶然高兴,如我们今天一样,吃了之后,谁还记得菜单上写着什么,是什么菜呢?”周撰写好,交给下女去了。

不一会,下女端出一大盘生鱼来。陈蒿见盘内红红绿绿,很好看的样子。一看许多生竹叶,插在几片萝卜上,和红色的生鱼映射起来,倒也好看。问周撰道:“这生鱼片,是穿了吃么?”周撰笑道:“就这么吃,这是日本料理中最可究的菜。”陈毓道:“不腥吗?”周撰道:“倒好,没腥气。请试一片就知道了。”陈毓姊妹都不肯试,周撰问何达武吃过么?何达武摇头笑道:“我也是和尚做新郎,初试第一回。”周撰笑着拿筷子夹了一片,先沾了些芥末,再沾了些酱油,三人望着他往口里一送,吃得很有滋味的样子。何达武登时也夹一片,照样吃了,连连咂嘴说好吃。陈毓姊妹便也大家吃起来。下女又端了一盘生牛肉进来,陈蒿笑道:“怎么尽是生的,牛肉也可生吃吗?”周撰道:“牛肉原可以生吃,但不是这么吃的。这是用铁锅临时烧了吃,还有火炉、铁锅不曾拿来。”正说着,随后进来一个下女,捧着火炉、铁锅之类。陈蒿看那铁锅只有五六寸大小,锅底是坦平的,下女把锅安在火炉上,放入桌之

当中,用筷子从牛肉盘内夹了一块牛油,在锅内绕了几转,略略烧出了些油,便将酱油倾了下去,把盘内的牛肉,一片一片夹入锅内,加上些洋葱,拿出四个鸡蛋,四个小饭碗,每碗内打一个蛋,分送到各人面前。陈蒿道:“这生蛋怎么吃?”周撰道:“等牛肉烧熟了,卤这蛋吃,比不卤的嫩多了。”陈蒿摇头笑道:“小鬼和生番差不多,怎么也不嫌腥气。”周撰替三人斟上酒道:“腥气却没有,不过和中国料理比起来,滋味就差远了。请就吃罢,煮老了不好吃。”陈毓笑道:“牛肉哪这么容易熟?你们看上面还有血呢。”周撰先将饭碗里的蛋搅散,拣陈毓指点说有血的,夹着在蛋内转了一转,咀嚼起来。

何达武看了,哪忍得住,也不管生熟,一阵乱吃。陈毓姊妹终觉吃不来,随便吃了一点,即停了不吃。周撰心里很过不去,教下女添了几样,二人也尝尝就不吃了。周撰道:“日本料理,除牛锅、生鱼外,实在没可吃的东西了。二位既吃不来,我们立刻改到西洋料理店去吃罢!”陈蒿摆手道:“罢了,日本的西洋料理,我已领教过了,也没吃得上口的。我们胡乱用点饭,充充饥罢。”周撰只得教下女开饭来,弄了些酱菜,姊妹两个倒爷吃了一碗。

开了帐来,八块多钱。陈毓看了吐舌道:“岂有此理,吃中国料理,有这多钱,可以吃普通翅席了。”何达武本已停箸不吃了,听说要八块多钱,又拿起筷子来道:“这馆子既如此敲竹杠,我恨不得连铁锅、火炉都吃下肚里去。还剩下这么些牛肉,不吃了它,白便宜了馆主。卜先来来,我两人分担着,务必吃个精光。”周撰拿出十元钞票,交给下女道:“多的一块多钱,就赏给你们罢。”下女磕头道谢去了。何达武道:“你真是羊伴,多一块多钱,你不要,给我不好吗?”陈蒿笑道:“谁教你不在这里当下女呢?”周撰道:“剩下来的牛肉,你

要吃,怎么还不动手?”何达武道:“你不吃吗?”周撰道:“我已吃多于,你吃的下你吃罢!”何达武道:“我吃是早已吃饱了,但我终不服气,偏要拼命吃个干净。”陈蒿笑道:“你一个堂堂的军人,多吃这点儿牛肉,算得什么?快吃罢,等歇下女来收碗,看了不像个样儿。”何达武一边吃着,一边笑道:“我不是黎是韦,你不要作弄我罢!”

周撰笑了一笑,也不理他。起身推开后面的窗户,朝下一望,是一条很仄狭的巷子,房屋都破烂不堪,没什么可看。正待仍将窗户关上,忽听得下面有吵嘴的声音,侧着耳朵一听,是中国人和日本人吵,只是两边骂的话都听不大清楚。陈蒿姊妹也都起身,到窗户跟前来听。何达武扭转身子问道:“你们听什么,下面不是吵嘴吗?”陈蒿道:“中国人和日本人吵嘴,听不清楚。”何达武把筷子一掼,一蹶劣跳丁起来道:“这里听不清楚,我下去看看,要是日本鬼欺负我们中国人,卜先你就同我去打个抱不平。”说着帽子也不戴,跑下楼去了。陈毓笑道:“这铁脚真好多事。”陈蒿道:“等他去看看也好,这里横竖听不明白,打开窗户,又冷得很,不如坐着等他来。”

周撰见陈蒿说打开窗户冷,连忙把窗户关上。下女来收碗,周撰问下女,知道下面为什么事吵嘴么?下女摇头说不知道。周撰道:“我们且下楼去,到街上等铁脚,这房里坐着,没有趣味。”三人遂同下楼。

街上的电灯已经亮了,恐怕何达武回来看不见,就在料理店门首一家小间物商店内,买些零星物事,送给陈毓,陈毓只得收了。等了好一会,不见何达武回来,周撰焦急道:“这铁脚真淘气,此刻六点多钟了,再不来,本乡座要开幕了。你两位在这里坐坐,我去那巷子里寻他去。”陈蒿道:“他的帽子在这里,你带给他罢。”周撰接了帽子,向商店说明了,借着

这地方坐坐。急忙找到小巷内,来往的人都没有,哪里见何达武的影子呢?看那吵嘴的人家,已是寂静无声。周撰恨道:“这鬼头真害人,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教我到哪里去找哩?”在巷子里立于一会,只得转到小间物商店,向二人说了。陈毓道:“不要紧,我们慢慢儿走罢,他知道我们去本乡座,随后要坐电车来的。”三人遂起身,向坂下走,刚走近停汽车的所在,只见何达武从车上跳下来,迎着笑道:“你们怎么才来?我坐在这里等,脚都坐麻了。”周撰笑骂道:“你这小鬼头,怎么先跑到这里来了?害得我们到处寻找。”何达武道:“你不要说这些没良心的话,我到那巷子里,看不到两分钟,回到料理店,下女说你们都走了。我不相信,跑上楼一看,果然没有。

下女跟着上来,我问看见我的帽子么?他说不知道。我疑心你们有意撇下我,不带我去看大力士。问下女你们走了多久,下女说才走。我就出来,拼命的追到坂下,见汽车还在这里,我才放了心。你们哪一个拿了我的帽子?”陈毓笑道:“谁也没见你什么帽子。”何达武着急道:“你们真没看见吗?我找那料理店去。”周撰见何达武又要跑去的样子,从外套袋里,扯出那顶帽子来,往何达武头上一套道:“看你下次还是这么鲁莽么!”陈蒿问道:“铁脚你去看了,为什么事吵嘴?”何达武笑道:“什么事也没有,一个四川学生,因家里的款子没有寄到,住在这个日本人家,欠了三个月的房饭钱,共有三十多元。房主人屡次催讨没有,就出言不逊。学生不服气,和他对吵起来。那四川学生见我是个中国人,气忿忿的诉说给我听,说日本鬼欺负人。我只好劝他忍耐点儿,欠了人家的钱不能不忍些气。我说完这几句话就走了。”陈蒿道:“你为什么不打个抱不平呢?”何达武道:“我身上和那四川学生差不多,也是一个大没有。人家讨帐,不能说讨错了。这个抱不平,怎么

能打的了。”周撰笑道:“好,你打不了,快去请本乡座的大力士来打。上车罢!”

车夫已将车门开了,四人都上了车,不须几分钟,就到本乡座。见门口已拥丁一大群人,争着买入场券。周撰教何达武伴着陈毓姊妹,不要被人挤散了。自己分开众人,挤向前去买入场券。陈毓拿出钱来,要何达武去代买。周撰止住道:“此时买的人太多,铁脚闹不清楚。太太如定要做东时,等歇算还我便了。”陈毓只得依允。周撰问特头价目,每人要二元五角,即拿出十块钱来,买了四张。回身挤出来,引三人到了里面。

即有招待的,看了等级,带到特头座位。台上还没有开幕,看客座位,却都坐满了,只有特等,因为太贵,买的人少些,还剩了几个座位。周撰对陈毓道:“今晚看的人多,我们须定个坐法,免得生人挤着二位不好。铁脚靠左边坐,我靠右边坐,二位坐在当中。两面有我二人挡着,就不妨人多挤拥了。”周撰是这么调排坐下来,陈蒿自然是贴周撰坐了。男女之间,两方面既都存心亲热,还有什么不容易结合的。当下两人耳鬓厮磨,陈毓只得做个没看见。陈蒿忽然失声说道:“坏了!”周撰大吃一惊,慌忙问:“坏了什么?”陈蒿道:“我们下车的时候,忘记将买的东西带下来,那车夫难说不偷去几样。”周撰大笑道:“我只道什办事坏了,那车是我包了的,他若敢偷,我也不交给他了。并且他此刻并没走开,我吩咐了在外面等,恐怕随时要用,你若不放心,可教这里的招待员,去通知车夫一声,立刻就送进这里来了。”陈蒿道:“你既说可以放心,我就没话说了。我以为车夫把汽车驾回去了。”

正说奢,满座掌声大起,不知为了何事?下回再写。

第四十六章

大力士当场献艺,下流坯暗地调情却说一阵鼓掌声中,台上已将幕布揭开。一个日本人乘一辆脚踏车,从后台如飞的驰到台上,绕着台打盘旋。周撰忙用肩膊挨了陈蒿一下笑道:“你先说脚踏车只能在街上行走,这里就会做出些花样来。”陈蒿道:“怎么大力士不出来,倒弄出乘脚踏车的来了?”周撰道:“这差不多是照例的,因为才开幕,恐看客没到齐,先玩玩这些没要紧的把戏,给看客散闷。

一会儿大力士就出来了。”陈蒿道:“你看见么,怎的那脚踏车,只一个轮盘的?”周撰道:“你留神看罢,还有许多的把戏呢。”陈蒿看那乘车的,一个轮盘在台上,飞走了几十转,忽然停住,直挺挺的立在那一只车轮上,动也不动,看的人齐声喝采。陈蒿不懂得这立着不动有什么好处,见周撰也跟着喝采,即问道:“这立着不动,也喝什么采?”周撰道:“练到这个样子,很不容易。两个盘尚且立不住,今一个盘能立这么久,怎么不喝采?你看他把前面的盘又套上去了。”只见那车越转越急,绕着台足转了百十个轮回,转到后来,乘车的一声吼,那车轮离台有两尺,悬空飞了个盘旋,仿佛有什么东西托着一般。看客不由得都怪叫起来。

那车落下来,只绕了两转,就驰入内台去了。即有人从里面搬出两只极粗极笨的木凳出来,靠东西台角,一头放下一只。

一人拿着一卷钢丝,两端紧缠在两只木凳上,再用麻绳系住木凳,连在台柱上,将钢丝绷得急急的。两块四五尺宽,五六尺长的木板,搭上两木凳上,和搭跳板相似。陈蒿道:“大力士这回要出来了么?”周撰道:“且看,不知这是闹什么玩意。

呵,不错!还是脚踏车。我曾听人说过,脚踏车能在钢丝上行走,只是不曾见过。”陈蒿惊诧道:“钢丝上居然能行走脚踏车吗?”周撰道:“岂特在钢丝上行走,有人说简直可以飞墙走壁,快看罢,已经出来了。”陈蒿看还是先出来的那人,只乘坐的车略比前小一点,在台上照前转了几趟,一使劲便上了跳板,前轮对准了钢丝,后轮一催,那车已脱离了木凳,完全在钢丝上。看客都张开眼望着,替乘车的捏着一把汗。车轮不住的往前转,钢丝受不住,渐渐的往下垂,转至钢丝当中,钢丝垂下来五六寸。乘车的到这时候,分外的用劲,奈钢丝垂下来,虽用尽气力也驶不上车,乘车的急了,踏着反车,往后转了两转,蓄势往前一冲,仍没冲上去。那车看看支持不住,有些向两边晃动起来了,钢丝更是颤巍巍的。看客看到这里,都寂静静的连高声出气的都没有。陈蒿低声向周撰道:“了不得,要跌下来了。”话没说完,只见那乘车的猛然将前轮一提,离开钢丝有三四寸,后轮一使劲,穿梭一般的,转上了这头的木凳。看客雷也似的齐声喝采。

陈蒿伸手给周撰看道:“你看我手上的汗,连手帕都湿了。”周撰看着点了点头,乘势将陈蒿的手握了,觉得温如暖玉,柔如无骨,一时心旌摇摇,几乎在大庭广众之中,露出急色儿丑态。陈蒿恐旁人看见,忙放下来,周撰牢牢握着,哪肯放手。

陈蒿只得靠紧身躯,用围襟遮了,两只手便在围襟里面,互相搓弄。陈蒿本是风流情性,只因初到日本,一则难得相当人物,一则觉得在日本不比在内地,闹出笑话来,新闻上每每尽情披

露,不能不较内地敛迹些。但哪里是她甘心情愿,守这寂寞生涯。两日来经周撰这般一勾搭,心里也是痒的和周撰—般,搔扒不着。

周撰见她偏着头,牙齿咬着下嘴唇,一言不发,双颊红得和朝霞相似,映得通明的电光,越显得娇艳无匹。便附着她的耳说道:“你能单独去我旅馆里么?”陈蒿斜睨了周撰一眼,微笑不做声。周撰见这神情,更着急问道:“怎么不做声呢?

你若能去,务必可怜我。你知道我这两日的魂灵,整整没一秒钟曾离开你的左右。”陈蒿将周撰手紧握了一下,笑道:“谁教你不离开我左右的?”周撰道:“还有谁教的?就是你教的。”陈蒿笑着摇头道:“看台上罢,脚踏车又换了花样了。

你看她倒竖起来,拿手当脚,踏着飞跑。”周撰道:“这时候无论怎么好看,我都不愿看了,你总得可怜我,说一句使我定心的话,我才有心思看台上。”陈蒿望周撰只笑,周撰被望得神魂飘荡,恨不得立刻将陈蒿拖到无人的地方,拦腰一把搂住,慢慢的治她害得人失魂丧魄的罪。陈蒿见周撰痴的可怜,轻轻向他耳边说道:“当着他们,不要是这样,且等看完了再说。”周撰喜道:“看完了,你单独到我旅馆里去么?”陈蒿道:“你这般急怎的?我是要看把戏,由你一个人去发呆罢。”周撰只好暂把邪心收起。

看台上脚踏车已没有了,走出一个穿礼服的日本人来,向台下行礼说道:“我大日本同盟国英吉利的大力士某君,第一次来日本游历,我日本的力士团欢迎他。他愿意显出平生技能,交欢我国国民。因此今日假这本乡座,请某君登台显技,鄙人甚希望来观的大和民族,多鼓掌,多赞好,以表示我大日本国民与大英吉利国民格外亲善的意思,方不负某君显技交欢,与敝力士团竭诚欢迎的双方用意。”那人说完了,客座的掌声就

不约而同的都想把格外亲善的意思拍了出来。亲善的掌声未歇,早有五六个大日本的绅士,簇拥着大英吉利的大刀士,大踏步走到台口,向座客行了个交欢的礼。座客亲善的掌声又震天里响起来,直响了十来分钟,还不肯停歇。大力士想等掌声停了,演几句交欢的话,哪知等不出开口的机会。日本翻译等的急了,举起手向座客扬了几下,才渐渐七零八落的,东响几下,西响几下。有一个日本人,因低着头只顾下死劲的拍掌,也没看见翻译扬手。大家都停了,他还在那里拍得恨自己的巴掌不响,拼命的一下重似一下。前前后后的座客都叱的叱,骂的骂马鹿,他才抬起头来一看,羞得两脸通红,不敢再表示亲善了。大力士见掌声停息,说了几句英国话,座客不管懂不懂,不待翻译开口,拍拍拍又是一阵。翻译也就懒得等候,跟着掌声,只见两张嘴动了几下,掌声完时,翻译的话也完了。毕竟满座的人,没一个听出大力士说些什么来。大力士退到台中间,从台上一手提起一个斗大的铁锤。翻译说每个有一千磅。大力士提在手中,像不费什么气力。右手的举在空中,左手的向前伸直,猛然右手的往下一沉,与左手的碰个正着,只碰得砰然一声响,连戏台都震动起来。左手的却抵住了,两手同时伸直,并不下垂,座客如狂的叫好。

陈蒿问周撰道:“这对锤是用铁皮包裹的么?”周撰笑道:“用铁皮包裹的,还算得大力士吗?刚才翻译说,这锤每个有一千磅。”陈蒿道:“在他自己手里拿着,看的人哪里知道确有多重?他要骗人的钱,能不吹些牛皮吗?”周撰正待回答,见大力士双手持锤,轮回飞舞,舞罢轻轻放在台上,向翻译说了几句话。翻译即向座客说道:“这一对铁锤,实共重二千磅。但诸君看了,或者有不相信,真有这么重的。大力士说,欢迎诸君中之有力者,不妨三个五个,同上台来拿着试试。大

力士并预备了英国某名厂制造的,最上等金表几个,赤金牌几块。如有人能用双手拿起一个,高与膝平的,即奉送金牌一块。

能双手举一个到肩上的,奉送金表一个。金表、金牌都在这里,请诸君看看。这是大力士特从英国带了来,与我日本有力的人,作纪念的。”说着,回身从桌上捧出些金表、金牌,走到台口,一件一件亮给座客看。座客中登时纷纷议论起来,你推我让的,居然让出四个自负大力的来。各人立起身,整理了一会身上的衣服,不先不后的走上台去。

周撰挨了陈蒿一下笑道:“这下子可以证明他是不是牛皮

了。”陈蒿点点头,仍目不转睛的望着台上。四人上了台,翻译即迎着问姓名,四人都不肯说。大力士趋前和四人握手,四人握着大力士的手,都现出惊慌的样子,大概大力士的手握得重了点儿,四人有些受不住,大力士笑嘻嘻的指着铁锤,做手势教四人抬的意思,四人却不肯抬,推出一力最大的,走到铁锤跟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先用背对着大力士,两足立了个骑马桩,将右手伸下去,握紧了锤柄,贯足了气力,打算一手提起来。满座的看客,都替这人鼓着一口无穷的劲。只见这人腰肢一挺,右膀往上一提,大约是手不曾握牢,腰肢用力过猛,手掌和锤柄脱离了关系。锤仍是卧倒在台上,手也仍是赤手。

座客不由得把那一口鼓着的劲,齐声冲口笑了出来。这人红了脸,回头望着同行的三个,这三个到底不信。走过去,大家打量了一会,用脚踢了两下,有两个摇摇头走开了。一个将衣袖一捋,双手握住锤柄,摇荡了几下。那锤是圆的,摇荡起来似乎活动。看的人都替他欢喜,一片声催他提起来。只急得这人一副脸如泼了血一般,那锤只是摇荡,不肯起来。大力士看了,又向翻译说了些话,翻译连忙走到拿锤的跟前说道:“大力士说的,使劲太很了,恐怕身体受伤。既证明了这锤不是假的,

就不必再拿了。”那人松了手,伸起腰来,就像腰上感很痛苦的样子,躬着背同那三个,扫兴下台。座客也不暇替四人救脸,哄声大笑起来。周撰问陈蒿道:“你这下子相信不是假的了么?”陈蒿道:“这大力士的力真大的吓人了。”

大力士等四人下了台,望着台下笑容满面的,一手提起一个锤,一路舞着进去了。即有四个下力的工人,抬着一块见方七八尺的大木板出来,靠台柱竖着,那木板有两寸来厚,上写计重三百五十磅几个大字。大力士复走了出来,更换了一身衣服,脚下没穿皮靴,每双脚上用皮带系着一个绝大的铁哑铃。

翻译指着说:“这哑铃每个重三百磅。”大力士伸脚向台下,给座客看了,弯腰又拾起两个比脚上更大的哑铃来,一手一个,扬给台下看。翻译道:“这哑铃每个五百磅。”大力士退到台中间,屁股往台上一坐,身子向后,仰天躺下来。两脚两手,都将哑铃举起。四个工人抬起木板,搁在大力士的脚手上,放得平平的。工人又抬起一张方桌,放在木板当中,周围安了四把靠椅,四个工人同时一方一个跳上木板,坐在靠椅上。翻译亲自动手,拿着开幕时做脚踏车跳板的那块小木板来,也是搭跳板一般的搭在大木板上,再从里面托出一盘饭菜,从容走上跳板,把饭莱放在四个工人面前,四人各扶箸吃起来。座客都看呆了,倒那人记得鼓掌叫好。陈蒿对周撰道:“今晚若不是你发见这件奇事,我们怎会知道来看?我若不是亲眼看见,便一辈子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大力的人。旁的都可以假,这五个人,这多木器,是假不来的。并且是这么仰天躺着,也不好使力,只要哪一只脚,或是哪一只手,稍微偏了一点儿,这五个人和桌椅碗筷,不都倾了个干净吗?”周撰道:“亏他能这么持久,你看这个翻译上呀下的,那木板动都不动,简直和斗了笋一般。”陈蒿道:“自然丝毫不能动,只要略动一动,

失丁重心,就危险了。”四个工人每人吃了一碗饭,翻译收了碗筷,仍从跳板下来,将跳板搬去。工人又同时跳下,搬去于桌椅。只留大板不搬,大力士缓缓将两脚平下,身躯往上一纵,已如前坐了起来。木板向后倒去,四个工人扶着抬进去了。那英国大力士演过那套吃饭的把戏之后,踏着铁哑铃,向看客行了个礼,拐进去了。

周撰推陈蒿道:“你刚才说演完了再说,此刻演完了,你怎么说呢?”陈蒿瞟了周撰一眼,抿着嘴笑道:“哪这么忙,难道就演完了吗?”周撰道:“大力士已行礼进去了,怎么没演完?”陈蒿道:“既是演完了,为何看客没一个人走动?”

周撰道:“纵没演完,也没什么可看的了。在我实在是不如和你走的好。”陈蒿用于向台上一指道:“开幕时报告的那人又出来了,你听他说些什么。”周撰也懒得看,低头听那人说道:“刚才英国大力士所演的两种技艺,实是令人惊服。依照大力士平日在他处显技的规定,每次只演两套。这回蒙大力士特别与我国国民交欢,破例加演两套。”座客听到这里,已齐声鼓起掌来,以下说了些什么,都没人听了。周撰对陈蒿译述了意思,陈蒿笑道:“是吗?我说怎么就演完了。像这样的大力士,很不容易遇着的,既花了钱,多看看不好吗?”周撰只得随顺他的意思。陈毓和何达武看了两人亲热的情形,都只作不闻不见,一心一意的望着台上。

演说的退去之后,大力士又更换了一套很厚的衣服出来,后面跟着两个工人,抬着一条酒杯粗细的铁链,大力士对翻译说了一段话。翻译即向座客说道:“诸君请看这铁链,是不是很牢实的东西?千吨以内的轮船,全是用这种铁链栓锚,可以抵御极强的风浪。现在大力士能不用器械,凭一身神力,使这极牢实的铁链,拉为两断。诸君中必有不相信的,大力士可立

刻演给诸君看。”翻译说完了,大力士从工人肩上将铁链提下来,吐伸有两丈来长,两手拿着到台口,送给近台两排座客看。

翻译教看了的人高声证明,铁链是没有破绽的。有几个好事的客看,大约是心中不大相信,若大一条铁链,若没有破绽,怎能凭一人之力拉断?翻译既教他高声证明,便不能不看个仔细。几个人一齐动手,从两端检阅起,一股一股的,凑近电灯看了又看,都说实没有破绽。翻译便指着几个人,向大众说道:“这几位仔细察看了,都可证明这铁链实是毫无破绽的。请诸君注意看大力士的神力罢!”大力士退至台当中,将铁链一端用右脚踏住,一端由右肩上绕到左胁下,在腰间缠了一过,两手握住尾端,缓缓的摇动身躯,像个运气的样子。足运过一分钟光景,猛然将腰一挺,右肩一震,喳的一声,那铁链直从肩上翻到背后,打在台面上,哗啦一响,看客只道是右脚不曾踏稳,链端脱离了脚心,激翻到后面去了。只见大力士弯腰从脚心下,拈起一条二尺来长的断链来,合着腰间的断条,一手一条,斗给大家看。翻译招手,教方才证明的几个人过来细看。

几个人凑近身一看,显然是新拉断的,没一个不摇头吐舌。陈蒿道:“这个把戏,虽然是要力大,但是不及第二套好看。”

周撰道:“看虽没有第二套好看,只是我看比第二套还要吃力些。你但想这么粗的铁链,不能悬五六千斤重量的东西吗?凭空要将它拉断,非五六千斤以上的气力,何能做到。”陈蒿看了看手上的表道:“快到十一点半钟了,看他再玩一套什么。”

大力士将两条铁链丢了,自己就台上脱剥了上身衣服,露出赤膊来,望去虽很壮实。却和平常壮实的工人差不多。翻译说道:“大力士的身体,先天原来很弱,十五岁时,还是一个终年患病的孱弱之躯。因朋友劝告他,教他专在体育上用功,

身体自然能强,壮大力士才稍稍的从事体育。不到一年,已收了极大的效力,将十五年来的病魔完全驱除了。就从十六岁起,到今年整整的二十年,不曾一日间断,遂练成这般的神力。据大力士自己说,他所练的方法,二十岁以前,专注重体魄的发育。二十岁以后,便专重体力的发育。发育体魄的时期太短,所以至今体魄尚是平常。发育体力的时期很长,才有此神力。

在初见大力士的人,绝没人能看出像这般平常体魄的人,有这么大的体力,甚至有疑大力士会邪术的。大力士因恐在座诸君中也有此类怀疑,故露出体魄来,以证明他的神力,确是用苦工磨练出来的,绝对的没丝毫邪术。诸君此刻眼中所见大力士的体魄,是这么平常的。请注意看大力士运气使劲的时候,是何形相就明白了。”座客听得,一个个都揉了揉眼睛,瞬也不瞬的望着大力士。只见他直挺挺的立着,向左右分卉两手,不言不动,渐渐的觉得两条臂膊有些震动,即时周身皮肤里面仿佛有数千百只耗子在那里走动,骨节都瑟瑟作响,两条臂膊,比初脱衣服的时候竟大了一倍。座客又鼓了一阵掌。翻译道:“今晚因是初次献技,有一种新制的器具,还不曾制好,今晚不能演给诸君看,明晚仍在这里,准演出来。比刚才已演过的三套,都好看许多。于今既证明了大力士的体力不是邪术,请诸君看演第四套罢!”

周撰苦着脸对陈蒿道:“十一点多钟了,要演又不快演,偏要是这么支支吾吾的,脱了衣服给人家验看。我只道这也算是一套,谁知道还是题外之文。”陈蒿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以为他没有技艺显了,胡乱是这么闹着凑个数儿,倒要看他再换个什么花样。你不要急,横竖没有多久了。”

大力士运过气,仍将衣服穿上,四个工人又从里面抬出一块大石头来,那石有七尺来长,一尺四五寸宽,四寸来厚。四

个工人被压得一步一拐,放下来喘气不定。大力士望着好笑,挥手教四人走开,他用一手提起,一手解去了绳索,提到台中间。那翻译骑着一匹大白马,从里面的的达达走到台口站住,那马调教得极驯良的样子。大力士蹲下去,一手托在石块底下,一手扶着,离了台面,一头高,一头低,斜斜的如一条山坡路。

翻译将缰一摆,那马顺过头来,走至石块上,后将缰一提,两脚一紧,那马的前蹄已踏上了石块。翻译用右手在马头上摸了几下。只一起缰,那马已全身纵上了石块。那石块便缓缓的平下来,马在石块上行了两三步,恰行至大力士的手上,即立着不动。大力士放下扶着的手,一手托着伸出来,从容上下了几次,那马全不惊惧。座客但知好看,不显厉害,在这时节不约而同的都鼓掌大吼起来。翻译连向下扬手,已来不及。那马虽则调教惯了,只是从前在西洋各国演这把戏的时候,看客都知道危险,一点声息没有,必等马下了石块,才鼓掌叫好。因此那马不曾在石块上受过惊吓。今晚翻译疏忽了,忘记嘱咐座客,正在吃紧的时候,大家一哄闹起来,那马两耳一竖,两眼左右张望。翻译知道不好,一面对台下扬手,一面抚摸马头,但是已来不及,四脚乱动起来。大力士手上的石块,即不免摇动。

翻译越将缰绳收勒,那马越昂头振鬣,仰天喷沫,偶然一脚踏空,石块跟着一侧,连人带马,倒下台来。座客又是一声哎呀喊了,那马掀下了翻译,惊慌得左一跃,右一窜,四蹄在台上如擂鼓一般。吓得近台的座客都站起身要跑,恐怕那马跳下台来。翻译一纵身立起,伸手去拾缰绳,没拾着。那马又惊窜到这边,此时气坏了大力士,放了石块,那马刚从石块旁边跳过一伸手就握住那马的后腿,那马登时不能动弹。翻译才走过去,拉了缰绳,牵进里面去了。即有开幕时演说的那人,出来向座客道歉。

陈蒿暗推周撰一把笑道:“你这时候又不说走了。”周撰道:“我说一回,碰一回钉子,你不开口,便坐到明天,我也不敢再向你说走了。”陈蒿笑道:“你打算就回旅馆去吗?”

周撰道:“随你的意思,我是巴不得你立刻同我回旅馆。”陈蒿悄悄的,向陈毓二人努嘴道:“他二人呢,也同回你的旅馆去吗?”周撰道:“我用汽车送他二人回精庐去。”陈蒿笑着摇头道:“我明日拿什么脸回家见人?你不要急在这一时,此刻你还是用汽车送我三人回精庐,你若常在旅馆里,不大出外,我总有来会着你的时候。”话没说完,座客都纷纷起身,向外拥挤。陈毓、何达武也立起身来。周撰道:“我们且缓行一步,此时要挤出去,很费事的。”陈蒿轻轻说道:“人家都起身走了,独我两人坐着不动,像个什么?”说着也起身,何达武道:“你们只跟定我来,包你们全不费事的就挤出去了。”周撰道:“这不是湖南戏院子,可由你横冲直撞。你若不按着秩序走,到处有监场的警察,你的衣服又穿得这么漂亮,只瞎挤瞎挤的,包管人家指你是个掏儿。”何达武不懂得什么叫掏儿,问道:“怎么指我是掏儿?”陈蒿笑道:“你先走罢,此时人已走空一大半了,不会挤拥。”何达武即晃了晃脑袋,掉臂向前行走。

陈毓拉了陈蒿的手,旋走旋咬着耳根说话。周撰跟在后面,只见陈蒿时摇摇头,时点点头,也没听出她们说些什么。

一行人来外面,周撰举眼看汽车,何达武已找着开了过来。

陈毓向周撰鞠躬道谢道:“先生只管汽车先走,我们可坐电车回去,不敢烦先生再送了。”周撰笑道:“李太太怎么还对我说这些客气话,请上车罢。”陈蒿也在旁说道:“汽车的长时间过了,送我们到江户川,也要不了多久,姐姐不要和他客气罢。”陈毓望了陈蒿一眼,觉得陈蒿这话说得和周撰过于亲热,只是陈蒿也没理会,催着陈毓上了汽车。陈毓仍向原地方坐了,

留出位子来给陈蒿坐,谁知陈蒿上车的时候,周撰暗地在后面拉了一把,教她坐到后面来。陈蒿也就顾不得面子了,撇了陈毓,竟和周撰并肩坐着。汽车立即向江户川开行。陈毓在车中,虽觉自己妹子入迷太快,只是料也防止不了。并且在陈毓眼光中看周撰,也以为与自己妹子匹配相宜,乐得成全他两人,免得双方抱怨。车行顷刻到了江户川,周撰从车夫处拿了那包物事,交给何达武拿了,才扶陈蒿下车。陈毓邀周撰到家中坐坐,周撰道:“已夜深了,改日再来。”陈蒿道:“你就上车回去罢,到我家中坐着,也没甚趣味。”周撰回身上了车,望着三人走了,才驱车回富士见楼。一宿无话,本章已毕。

第四十七章

小鬼头苦耐独眠夜真马鹿追述求婚书

却说陈毓等归到家中,李镜泓已深入睡乡了。陈毓在本乡座的时候,心中时时挂念李镜泓一个人在家中寂寞。及至归家见了面,想起周撰的那种风流态度,标致面孔来,立时又觉得李镜泓的面目可憎。满拟亲热亲热,只是鼓不起劲来。

李镜泓这一日满肚皮不高兴,一个人也懒下厨房,午晚两膳,都在隔壁小西洋料理店里吃了,家中便一日没举火。夜间独自看了会书,偶然听得外面脚步响,即跑到门口探望,一连望过几次,都是响到别人家去了,赌气懒得再望。看看到了十点钟,便脱衣解带,钻入被中。心想:说是去吃午饭,怎么吃到这时候还不回来?老二那妮子本来就不大安分,只是她姐姐平日却不是放荡不羁的人,这几日一定被老二刁唆坏了,性情大变。并且那姓周的,油头滑脑,一见面就和会亲一般,在老二跟前逢迎巴结,无所不至,贼眉贼眼的,一望就知道是个欢喜嫖的人。老二是这么和他一鬼混,不待说要上当。便是她姐姐,也不免花了心。李镜泓心中越想越难过,睡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过了十二点钟,才听得门铃响,知道是她们回了,也不作理会,拥着被装睡着。

陈毓走进了声道:“睡着了吗?”李镜泓不做声。陈毓又说道:“怎么睡这么死,有贼进来把家具都偷了去,你还不知

道呢。”李镜泓再忍不住了,伸出头来说道:“你也顾家里怕有贼来偷了家具去吗?我看你简直不记得有家了。”陈毓听了这话虽觉刺耳,但自己心里也着实有些渐愧,勉强笑了笑说道:“今日实不能怪我不记得家里,人家的情面,却不过去,教我也没有法子。”李镜泓道:“情面是情面,但是男女的交际每每有因,起初却不过情面,弄到后来顾不了体面,我看还是体面要紧。”陈毓道:“怎么谓之顾不了体面,我丧失了你什么体面吗?”李镜泓道:“我没说你丧失了我的体面,我只不懂姓周的和我们非亲非故,我们一不是富豪,二不是有势力的,他无缘无故的一见面就奉承巴结,无所不至,使钱如散沙似的,请了又请,邀了又邀,端的是个什么用意?他也不过一个公费生,那来的这么多钱使费?”陈毓抢着答道:“你管他什么用意,管他哪来的钱使费?你既不是富豪,可见他不会巴结你,向你借贷。你又不是有势力的,可见他不会求你荐事,借你的声名在外面去招摇撞骗。你还有什么怕他沾括了吗?”李镜泓听了,那一股无名业火几乎攻破了脑门,又不敢发作,逼得冷笑了声道:“我是没有什么给人家沾括,不过一个青年女子飘洋过海,到外国来为的是求学,这种无味的应酬少从场,也不至失了女留学生的资格。留学生的钱不拿来缴学费,买书籍,却专用到酒食游戏上,其为人之邪正就可知了。这种浮荡子弟,在我这个没有学识,没有见解的人看了,简直是个不可理会的。

不知道你们对他有什么情面不可却。”

陈毓见李镜泓说出这些话来,先悄悄的将周撰送给他的物事,放入柜内锁了,恐怕李镜泓见了,拿着当把柄诘问。李镜泓又问道:“姓周的请午饭,怎么弄到这时候才回?半日半夜的工夫,在什么地方,用什么事情消磨的?”陈毓不耐烦多说,随口说是看西洋把戏去了。李镜泓见陈毓答的含糊,更忍不住

要追问道:“什么西洋把势?看了半日半夜。”陈毓生气道:“你既说姓周的简直是个可不理会的人。不理会就罢了,追问做什么呢?”李镜泓也气道:“姓周的自然是可不理会,但是你在外面,费了这们久的时间,为什么不能将原故说给我听,定要我来追问?”陈毓道:“我有我的行动自由,我高兴就说给你听,不高兴不说给你听,也不犯法。”

李镜泓只气的发抖,想数责几句,出出恶气,心里又虑气头上说话不检点,陈毓的性气素大,三言两语说决裂了,难于转脸。待不说罢,气实忍受不住,就在这一转念之间,觉得有无穷的悲苦,不由得两眼流下泪来,拉着被角拭泪。陈毓在电光下看见了,一时动了不忍的念头。笑着说道:“好端端的哭些什么?又不是个小孩子,这才哭的可笑呢。”李镜泓一听更伤心起来,竟抽咽有声了。陈毓大笑道:“罢了,罢了,不要丢丑了罢。你是为我不得在外多久的原故,说给你听么,这也值得一哭。好好,我说给你听便了。”遂从到富士见楼起,如何在新闻纸上,发见了本乡座的英国大力士,如何雇汽车,请吃午膳,如何游十五区,以及大力士如何显技,都说了一遍。

只没说送物事,及周撰和陈蒿亲热的情形。

李镜泓早停了哭泣,至此问道:“照这样说来,姓周的这一日的花费,不是一百元上下吗?”陈毓点头道:“恐怕是要花这们多。”李镜泓就枕上摇头道:“危险,危险!他这东西居心不良,你真得仔细老二上当。”陈毓笑道:“上什么当,难道老二在家养老女不成?早些配了人也好,免得今日这个也来求婚,明日那个也来说合。这姓周的为人,据我看并不坏,配老二也还过得去。你专就他昨今两日的行为看,是不能为凭的。他是这么花费,有他花费的目的,与平日酒食征逐的不同。

西洋人每有因想和一个心爱的女子结婚,事事图满女子的欲

望,常有婚尚不曾结得,家业已完全用尽的。于今的文明新式结婚,是这个规矩,不能怪姓周的浮荡。”

李镜泓长叹一声道:“老二的事,我也管不了。是浮荡也好,不是浮荡也好,不必研究。我只和你要求一件事,从今日以后,无论老二和姓周的怎么举动,你一概不要从场,将来他们的结果好,我们不居功,万一结果不好,我们也不受怨。即岳父、岳母知道了,也怪不上你我。你能答应这句话么?”陈毓道:“只要推得脱的,我决不从场。”李镜泓道:“老二刚才进房的时候,仿佛提了一个大包,打我面前走过,提的什么东西?”陈毓见话已说明了,便不遮掩,说是姓周的买了送他的。李镜泓道:“老二平日常自己夸说眼眶子大,金钱势力都不看在眼里,原来见了百十块钱的物件,也就把心眼儿迷糊了。”陈毓道:“睡罢,不要劳叨些这闲话了。”说着也解衣就寝。

却说陈蒿提了那包物件,归了自己房里,打开一件一件拿着看,听得李镜泓和陈毓说话有合口的声调,忙丢了手中物品,蹑脚蹑手到门跟前窃听。起初听得李镜泓诋毁周撰的话,心里不免受气。后来听得无论老二和姓周的怎么举动,一切不要从场的话,又高兴起来。心想:巴不得你们不从场,我少了许多拘束,男女之爱,那能容有第三人从场的。回身仍将那些物件包了,收拾安歇。在床上想起周撰的温存,转辗反侧的,哪里睡得着呢?陈蒿此时的心里完全在淫欲上着想,并没闲心研究周撰这人是否可托终身,既纯在这方面着想,便觉得周撰无一点不如人意,处处都像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与那些不自量冒昧求婚的相去天远。一个人闭着眼睛从周撰头顶上想起,五官四脚,眼见得着的,即拿着脑筋中的印象做标准,想慕了一个尽情。五官四肢之外,被衣服遮盖了,眼见不着的,就凭着一颗玲珑剔透的芳心揣摩悬拟,也想了个无微不入。想来想去,想

得芳心乱跳,身上脸上都一阵热似一阵。恨不得周撰有小说上绿林豪客的本领,能于夜间窜房越脊,如履平地,从窗眼里飘然飞了进来,人不知鬼不觉的各遂了心愿。唉!一个已经领略过偷情滋味的妙龄女子,复经称心如意的男子这么一撩拨,念头一动,便是意马心猿,哪里有个收煞。咬着被角,整受了一夜折磨。天光一亮,即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觉得眼泡内含了许多砂砾似的,知是不曾睡好的缘故。披了衣,拿镜子一照,眼睚儿起了一个淡红的圈圈,围着两只黑白分明水银也似的眼睛,倒分外显得妩媚。自己对着镜子叹了一声道:“兀的这庞儿,也要人消受。”放下镜子,收了铺盖。因天气太早,即在房中打散了头发,着意安排的梳了个东洋学生头,刷得光溜溜的一丝不乱。这头梳了两点来钟,李镜泓夫妇已起来了,陈蒿才开门到厨房,烧洗脸水。

何达武最是贪睡,这时候尚是鼾声震地,陈蒿推醒了他道:“起来,睡到这时候,还没睡足么?”何达武睁眼见是陈蒿,一蹶劣坐起说道:“你催我起来,有什么事?”陈蒿见他平日最懒的,喊他起来用早点,总是要催三五次,他才慢腾腾的,唧唧呱呱的,眼睛开一只闭一只,偏偏倒倒的去洗脸。今日忽然一推就坐了起来,并且清清楚楚的问话,觉得很奇怪。掩着嘴笑道:“催你起采,并没什么事,要用早点了。”何达武忙穿了衣服,跑到厨房里,倾了洗脸水,到洗脸的地方。陈蒿也跟在后面,端了盆水来洗脸。何达武道:“昨夜大力士的把戏实在好看,据那翻译说,昨夜是初次登台,还有一种新制的器具不曾制好,须今夜才能演,说比已经演过的把戏还要好看多了。我可惜手边的钱不宽,不能再去看一回。”陈蒿道:“我钱倒有,也想再去看。只是钱不多,不能请你。”何达武起先听说有钱也想去看的话,心里一喜,睁着眼,张开口望着陈蒿,

听到后两句,顿时又把兴头扫了。忽然一想,她既愿意去,我何不去卜先那里送个信,怕卜先不拿出钱请我吗?这是再好没有的机会,不可错过。他们多见一次面,有一次的成绩,他们早一日成功,我便早一日六十块钱到手。这么一想,兴头又鼓动起来。笑嘻嘻的问道:“二姑娘真想去看么?只怕是哄着我玩的。”陈蒿笑道:“我哄你做什么?是真想去,不过没有伴,一个人就懒得去。”何达武道:“表嫂子不去吗?”陈蒿摇头道:“她不去。”何达武道:“我跟你做伴去看不行吗?”陈蒿道:“有什么不行?就是我的钱不多,你又没钱,怎么能去。”何达武连忙说:“我去,我有钱。不特我自己看有钱,连你看的钱我都有。”陈蒿道:“你刚才说可惜手边不宽,如何一刻工夫,就有这多钱了?你这是信口胡说的。”何达武急急的辩道:“一点不胡说,只要你不变卦,我若没钱买特等票给你,任凭你如何处置我,如何骂我。就当着人喊我做兔子,喊我做马鹿,我都答应你。”陈蒿忍不住笑道:“马鹿倒有些儿像,兔子就差远了。还是喊你马鹿罢!”何达武点头道:“话就是这么说了上算,昨日是六点多钟到本乡座的,今日也是那时候,我同你乘电车去。你若变卦怎么说?我能当着人喊你什么东西呢?”陈蒿听了何达武的话,看了他的情形,早知道他已入了自己的圈套。便笑答道:“我若变卦时,你也喊我马鹿就是了。”

当下二人洗了脸,何达武一路嚷入厨房,问面包蒸热了没有。陈毓在厨房里答道:“你起床就饿了吗?”何达武笑道:“倒不是饿了,我要先吃了,有事情去。”陈毓指着瓦斯炉上的镔铁甑道:“在那里面蒸着,你要先吃,揭开盖拿两片去吃罢。牛乳在开水壶内烫着,我也不知道你何铁脚终日忙的是些什么事?”何达武揭开了甑盖,也不顾蒸的烫手,拈了两片出

来,笑道:“我要去找一个朋友,因没有约会,恐怕去迟了,不在家。牛乳我都懒得喝,就吃了这两块东西走罢。”旋吹旋吃,一会儿吃完了,扯了方抹布,揩了揩嘴巴,套上一顶帽子,三步改作两步,跑到停车场。恰好有一辆电车正待开行,连忙跳上车。卖票的过来卖票,何达武伸手一摸,不见皮夹,连摸了两个口袋都没有,心里着起慌来。低头一想,昨夜临睡时,纳在枕头底下,今早被陈蒿催起,却忘记带在身上。急于想去周撰那里报信,仓卒出门,电车又开的太快,因此到买票时,才知道忘记带钱。只得红着脸,向卖票的说,卖票的教他坐一个停车场下车。何达武自己恨自己,怎么这般没有记性,想早反弄得迟了。须臾那车到了小川町,不能不下来。沿着电车道,跑了十多分钟,望着几辆电车飞驰过去,不能去坐。跑得气喘气急的,到精庐拿了皮夹,撒开腿又跑。李镜泓等见了他这么跑出跑进的,知道他是个不安静的人,也不理会。

何达武复身到了停车场,此时却没电车了,只得立着等候。

抬头一看,仰面来了个穿和服的男子,正是郑绍畋。远远的就向何达武点头,问去哪里。何达武心想:幸在这里遇着,他必又是去精庐想寻老二鬼混,我若不阻止他,他们对了面,前晚的话定要露出马脚。随即笑答道:“我正要去骏河台找你,你却来了,免得我白跑。”郑绍畋已走近身道:“你找我为什么?”何达武道:“若不是要紧的事,我也不找你了。我们到桥上去说说话罢。”郑绍畋道:“桥上如何好说话,你家就在这里,怎么不到你家里去,坐着慢慢的说。”何达武冷笑了声道:“你还想到我家里去,慢慢的坐着说话吗?你做梦呢。”郑绍畋不由得心里一跳问道:“这话怎么讲?”何达武道:“你倒是个好人,也不怕丢了我的面子。你知道你到精庐走动,是不是因我的关系?你若不借着和我是朋友,能见着二姑娘吗?二姑

娘若不是见你和我有交情,凭你自己说,她素来瞧留学生不起的,肯跟你打交道么?”郑绍畋听了这些摸不着头脑的话,怔怔的望着何达武道:“你无缘无故说这些话做什么呢?我实在不明白你的用意。”何达武把臂膊一伸,睁着两眼,望着郑绍畋道:“无缘无故,我没讨得劳神了,巴巴的找你说这些话。

老实说给你听罢,你简直害得我无地容身子。特地要找你,看你怎生处置我。”

郑绍畋听了这话,又见何达武忿忿不平的情形,心里着实吃惊,只是表面上不肯露出惊慌的样子来。摇摇头说道:“你这话我仍是不得明白,我问心实不曾害你。”何达武道:“你还说不曾害我!我问你写给二姑娘的那封英文信,是谁写的?”郑绍畋道:“是我请别人写的,那信怎么样?”何达武点头道:“我知道你是请别人写的,但信上是谁的名字?”郑绍畋道:“信上自然是我的名字,这何待问呢?”何达武道:“却也来,你既知道信上是自己的名字,怎么还说不曾害我?”郑绍畋道:“信上并没一个字,写到你姓何的身上去,如何害了你?”何达武道:“你那信上写了些什么话,你知道么?”郑绍畋踌躇了一会道:“我那朋友,照着我说的意思写的,我怎么不知道呢?”何达武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原来是你的意思,教朋友这么写的。那好,你就跟我去见二姑娘,对面说个明白,免得我毫无所得的人,夹在中间受误伤。”说着拉了郑绍畋的衣袖要走。

郑绍畋不知道到底为着什么,如何肯走呢?立住脚不动道:“你且把事情说给我听了,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再大家商量着办。我和你不是一天两天的朋友,相交这么久了,什么话不好说。”何达武随即放了手道:“你教你那朋友写那封信的时候,怎生向他说的意思?”郑绍畋道:“求婚的信,那有

旁的意思?无非恭维二姑娘,人品如何好,学问如何好,我如何的佩服,如何的仰慕。接着就说我自己,年龄虽有了二十五六,却因选择太苛,平常女子看不上眼,富贵的小姐又恐怕娇养惯了,不谙妇道,下等人家的,又恐怕容貌粗恶,没有学识。

选来选去,直到现在,尚不曾定得妻室。难得女士生长名门,人品学识又都有这般齐全高尚,承屡次赏脸,接席清谈。幽娴贞静的态度,尤为我平生耳闻目见的名媛闺秀所望尘莫及,因仰幕的心思太甚,便不暇计及唐突,敢掬诚向女士求婚。深望女士怜我一片至诚之心,慨然许诺,则我有生之年,皆为图报大德之日。人命至重,谅蒙矜恤。那信就是这个意思。你说那一个字是害你的?”

何达武道:“那信写好了之后,经过了多少时分才送到邮筒里的?”郑绍畋道:“送迟送早有什么关系?你这才问的希奇。”何达武道:“你不要管我稀奇不稀奇,我既问你,自然有关系。”郑绍畋道:“写好了,不到十分钟,我亲自送到邮筒里。你快说有什么关系。”何达武道:“那信有第三个人看见过没有?”郑绍畋连连摆手道:“就只我那代写的朋友知道,连第二个人看见都没有。”何达武点头道:“怪道是一封那么无聊的信,原来写好了就发。唉!你自己既不懂得英文,为什么偏要写什么英文信,纵说想讨巧,好借一封书信显显你的学问,你也该写好了之后,再找两个懂英文的看看,那信写得怎样。怎么写了就发,弄出这样笑话来。你自己丢人我不管,倒害得我不特对不起他夫妇姊妹三个。我交了你这种朋友,将来回国,连二姑娘的父母都要骂我不是个好东西,结交匪类,并且此刻就没脸再住这里了。”说着,唉声叹气不止。

不知郑绍畋见了如何说法,下章再写。

第四十八章

郑绍畋当面挨辱骂何达武注意索酬劳

却说郑绍畋见了何达武那种着急的模样,不由得更加着急起来。当下走近一步,对何达武说道:“你不要是这般吞吞吐吐的,说得我听了更是不明白。我只要问你,我那封英文信,怎的得罪了二姑娘?”何达武道:“你这才问得奇,你不懂英文,我更不懂英文,我知道你那封英文信怎的得罪了二姑娘?”郑绍畋道:“是我的话说忙了。我是问你,二姑娘看了那封英文信,是怎么样一个情形?当时说了些什么话?”何达武道:“这个我很记得明白。那一天下午时光、我同着我表兄、表嫂和二姑娘,在外面回来,接着你那封英文信。二姑娘看了看信封,还是笑嘻嘻的,后来拆开信封拿起信纸一看,脸上的颜色就慢慢的变了,渐渐的怒容满面,骂了两声马鹿,又骂了两声混帐东西,又骂了两声畜牲,又骂了两声朽崽,又骂了两声……”郑绍畋忙截住他的话头,说道:“铁脚,你不要瞎造谣言,哪有个没出闺门的女孩子,是这般信口骂人的,你这话我不能信。”何达武睁起两眼嚷道:“信不信由你,你要我说二姑娘看见你写的英文信的情形,我不能欺朋友,不能不直说。

你不爱听,我就不说。”郑绍畋本待不听,却又放心不下。只得说道:“好,好,好!你说,你说,我信你的。”何达武道:“二姑娘边看边骂的看完了那封英文信,直气得颈脖都红了,

一手捏了那封信,立起身来就要跑。那时我表嫂也摸头不着,当二姑娘骂的时候,也问了几声,道是怎么一回事。二姑娘也没有答白,及至二姑娘突然起来要跑,我表嫂才拦住他,问她到底为了什么事?二姑娘怒气冲天的,把你那封英文信丢在地下,说道:‘你们去看,这信上说的是些什么话!’我表嫂拾了起来,说道:‘我是不大懂英文的,这里面到底是些什么话,你得说出来呀,大家也有个计较。’二姑娘说:‘这里面的话,我有些说不出口。’我表嫂说:‘大约总是些肉麻的话,这种情书,你何必理它,动这么大的气呢?’二姑娘说:‘是什么情书?郑绍畋这个混帐东西,简直的是糟蹋我。’我表嫂说:‘他无缘无故的糟蹋你做什么?你不讲,我们又怎么能够知道呢?’二姑娘那时也真气极了,不假思索的说道:‘这封信上,简直的把《水浒》上王婆所说的五件事,都形容了一个淋漓尽致,你说该死不该死?’我表兄、表嫂都大怒说道:‘该死,该死!什么郑绍畋,简直不是个人。’我表兄又对我说道:‘是你去找来的一班无聊鬼,以后不准上我的门。’二姑娘接着说道:‘不准上门,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当下又把信抢在手中,说道:‘我抓了这么个把柄,我有三个办法:第一,去告诉留学生监督,革除他的公费,赶他回国。第二,便告诉同乡会会长,开同乡会请大家评评这个理,叫他以后做不得人。第三,把他告到日本警察署,叫他丢一个大丑。’说罢,怒冲冲的就要走,那时幸亏我那表嫂拦住,劝道:‘像这般没有人格的东西,犯不着同他计较,你只当疯狗子对你乱咬了一顿,难道你也要认真么?’我当时也插嘴说:‘郑绍畋本来不是个东西,这是我该死,不该理他,所以惹出这一场是非。而今我来陪礼,求你不要认真。你若是照这三个办法实行起来,简直毁了他一世,这遭饶过了他罢。’我随说随即作了几个揖,我表

嫂又劝了一会,这才把二姑娘的气渐渐的平了下来。我表兄仍旧埋怨了我一顿,我真正羞得恨无地缝可钻,急得出了几身大汗。我又不曾得罪了你,你老人家真正不怕害死了人,开我这么一个大玩笑。请问我怎么对得住他们夫妇姊妹三个?”

郑绍畋听了,好似五雷轰顶一般,不知如何是好。登时怔住了,面青唇白,冷汗直流,才握拳蹬脚,骂了一声道:“好一个狗娘养的。”何达武忙问道:“你还要骂人吗?”郑绍畋恨了一声道:“我可不骂你,我是骂那个狗娘养的,写些这么样的话来害我,我只有去找他拼命。”何达武道:“那你得要慎重一点,万一这些话都是我造的谣言,岂不是我害你打人命官司吗?”郑绍畋道:“你不必激我,我总得把这桩事弄个明白,我无论哪一方面,都不能够听凭别人如此损我。”何达武道:“我看你不如同我去见见二姑娘,表明这信不是你写的,着实的解释一番,似乎好些。”郑绍畋道:“罢,罢,我还去吃眼前亏吗?少陪,少陪,我要去了。”何达武道:“你若是去找那写信的,你要忍耐着性子,真个闹出人命来,我不能替你去抵命的。”郑绍畋也不答话,提起脚就走了。

何达武见郑绍畋上了他的当,得意得了不得,手舞足蹈的走到停车场,只见一辆开往富士见町的电车来了,连忙跳了上去。那车开动起来,何达武忽然想起,时候不早了,恐怕周卜先出去了。误了自己报信的事。登时急起来,只恨电车开行得太慢。又想到若不是为了郑绍畋耽搁了许多工夫,我早已在富士见町了,何至于着这真急。忽又转念一想,虽然为了郑绍畋耽搁许久,可是拦阻着郑绍畋不至于见二姑娘的面,免得打扰卜先的好事,总算做了一桩事,卜先一定更要感激我。正在心乱如麻的时候,忽然面前站着一人,听得他嘴里咕哝了一句,抬眼看时,原来是车守要他买票。便伸手到怀里一摸,那知道

特地跑回去拿的那只钱囊,不知怎地又不见了。只得红着脸对车守说明,此时电车刚走了一站,恰正停住,车守便叫他下车,车又开去了。何达武没法,只得回头向家里奔,奔出一身臭汗,向裤袋里取手巾揩时,却把个钱囊带出来,掉在地下一声响,拾起来,又奔向停车场,气急败坏的立着等电车。看着电车一辆一辆的过去,恰巧没有开往富士见町的,等得一个不耐烦。

看看将近十一点钟了,心里又同火烧一般的胡思乱想起来。好容易等了电车,到富士见町相近的地方,跳将下来,急急忙忙的奔上楼去。

真是无巧不成话。那位周卜先正收拾舒齐,打算出去,一看何达武气喘喘的奔了来,便问道:“铁脚,什么事这样急?”何达武一面摇头,一面进房坐下。喘息了一会,才道:“喜得我早来一脚,若是你出去了,不但我扑一个空,你还要后悔不及哩。”周撰也坐下来笑道:“什么事说得这般慎重,并且还要我后悔。铁脚,你不要轻事重报啊!”何达武正色道:“什么话,若是没有极要紧的事,我何曾是这么急过。”周撰笑道:“我是说笑话的,你不要多心。请你慢慢的把要紧事说出来罢!”何达武道:“我说出来,真要喜得你跳起来呢。你知道么?二姑娘对你已很有意思了,只要你再凑一凑趣,就可以立刻成功。”周撰喜笑道:“当真的吗?你说我要如何的凑趣呢?”何达武道:“你等我告诉你啵,昨夜我们回去,已经十二点多了,二姑娘却没有什么表示。今早起来,我和他见了面,那时恰好我表哥、表嫂都不在跟前,她忽然盘问起你的身世家庭来,我自然替你吹了一阵大牛皮,后来大家吃早点,就把话头打断了。你试想想,她这盘问你的身世家庭,是安了一个什么心?你总应该明白。”周撰道:“话虽如此,总得她一个人能够自由出外,才有成功的希望。”何达武道:“这不是我说

一句表功的话,这其间就非有我撺掇不行了。我因为他有了这种表示,我就打定主意,想引诱她一个人出来。早点之后,我就用话去餂她道:‘昨夜的大力士真个好看,我还想去看看,只是一个人去看,没有趣味。’二姑娘听了我这话,便望着我表嫂说道:‘我和你再同去看看好么?’我表嫂说道:‘罢,罢,这种把戏看过一回也就罢了,况且昨晚回来得太晏了,天天是这般,也未免太不像事,我是不去的。’我便对我表哥说道:‘你去不去?’我表哥冷笑道:‘我是没有这种闲钱,也没有这种闲工夫。’说着就和我表嫂收拾了碗碟,到厨房里去了。二姑娘便问我道:‘他们两个都不去,我就和你去罢。只是你得另外筹买票的钱,我自己买票的钱倒还有。’我便说道:‘我这两日很还有几文,连你的票钱我都够。’二姑娘笑道:‘那我就老实不客气,竟扰你的了。’我说算数。此时我表哥、表嫂又进来了,我再支吾了几句话,就跑到你这里来,你赶快把你答应的钱给我,一来我可以做这一个东,二来你就可以到本乡座去会二姑娘。我这绍介人的责任,就可以终了。”周撰笑道:“今晚的东何必要你做,你只去引了二姑娘来,我自在本乡座等着,还是我买票请你。”

何达武道:“然则你答应送我的钱呢?你打算什么时候拿给我。”周撰笑道:“你不用忙,我知道你的手松,用起钱来,从来是没有打算的,今日我拿了给你,只怕你到手就没了,一桩正经事也没做。我的意思,这笔钱,我既然答应了你,我岂能白赖于你的,我决不是那样的人。我以为你不如存在我这里,要用的时候慢慢的来拿,一来你也可以免得乱用,二来也可以济你的急。若是你此时拿去,糊里糊涂的撒漫起来,到了有点缓急的时候,找别人去借,不如到我这里拿存款便当得多。铁脚你说是不是?”何达武道:“你这话固然不错,我也知道你

不是一个过河拆桥的人。但是这回的事不比寻常,我们推开窗子讲亮活,你要送我的这六十块钱,无非是买我绍介你们到今日的地步。此刻功行将要圆满,你不把这笔钱给我,只要你们今夜达了目的,我这个绍介人没法子叫你二人不在一处。俗话说得好,新娘子进了房,媒人甩过墙。到了明日我就不能向你追索这笔钱,和讨债的一样。老实不客气的一句话,你此刻把从前答应谢我的话不算数,我这绍介人的责任就此宣告中止,你自己去请二姑娘出来看大力士去,我便不敢与闻了。”周撰笑道:“倒看你不出,很像一个积祖做牵头的,这般老到。也罢,你此刻先拿三十块钱去,其余三十块明后日随你什么时候来拿。何达武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总想扣住一点钱,好叫我不得不从中出力。也好,你就先给我一半,只是那一半等你们好事成功之后,我要来拿,我终究不能当做债讨的。我们先小人,后君子,你得给我一个凭据。”周撰听了,心里有点不高兴起来,转念一想,此刻正是—发千钧时候,少不得这个马泊六。只得忍住说道:“难道叫我写一张字据给你吗?这字据怎样写法呢?”何达武道:“字据可以不必写,你只给我一件东西做当头。”周撰听了更不高兴,便不做声。何达武道:“你不要疑心我要占你的便宜,想多弄你几文。这种抵押品我早想好了,就是你的文凭,我拿去没用,你却是少不得的。彼此都可以放心。”周撰道:“也好,就是这么办。”当下开了一个小皮箧,取出一大卷钞票来,点了三十元,又取出文凭来,一齐交给何达武。说道:“这你可以放心了。”何达武接过手,将钞票揣在怀里,又把文凭从封套里抽出来看一看,仍旧套上搁在一旁。便道:“不是我不放心你,实在是这种事的报酬不能不如此过手。今晚你就先去本乡座等,我准同二姑娘来就是。

可是买票看戏,仍旧是你出钱的啊。”周撰道:“你尽管放心,

我说一句算一句,决不白赖。”伺达武道:“那我就去了。”

周撰道:“好。”何达武拿了文凭立身起来,忽然想起早上和郑绍畋一番交涉,便又一一的告诉周撰。周撰道:“你诈吓他诈吓得很好,我真要谢谢你呢。今晚你就照着你所说的办罢。”何达武点点头,别了出来,说不尽的声兴。匆匆的跑回精庐,只见他们正在那里吃饭。

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第四十九章

英雌着意扮玩物铁脚高兴逛游廊

却说何达武走进房来,看见他们正在吃饭,便道:“你们就吃饭了吗?我肚子还一点不饿”。陈毓道:“你还是早起吃了那点面包儿吗?”何达武道:“可不是吗?到外面并没吃什么。”李镜泓笑道:“你平日饿得很,只见你跑到厨房里催要饭吃,今日却是奇怪,第一次听你说肚子不饿。”何达武笑道:“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早起连牛乳都没吃,若不是看见你们在这里吃饭,并不知道已是午饭的时候了。也好,我也随便吃一点罢。”

何达武跟着吃了饭,见陈蒿的态度很冷淡,一个人在房里,拥着被卧睡了,不由得心里有些着慌,恐怕陈蒿变卦,见她关门睡着了,又不好进去问她,只得坐在自己房里静候,也想不出逼迫陈蒿践约的法子来。看看已敲过了四点钟,陈蒿还是高卧不起,把个何达武急得在房中乱转,不得计较。只睁着两眼,望了桌上的闹钟,咯吱咯吱一格一格的往五点钟的数目字上移走。想进房将陈蒿喊醒,见李镜泓夫妇都坐在房里看书。到陈蒿房里去,必打李镜泓房里经过,在平日,何达武也常进陈蒿的房,并不觉得李镜泓夫妇碍眼,此时心中怀着鬼胎,好像一给李镜泓夫妇看见进陈蒿的房,就会疑心是他勾引似的。好容易挨一刻,急一刻,挨到了五点钟,陈毓丢了书本下厨房,李

镜泓也照例到厨房帮着弄饭。

何达武才趁这当儿,溜进陈蒿的房。只见陈蒿懒洋洋的,斜靠在一张躺椅上,手中拿着昨日周撰买给她的一个西洋小娃娃玩具,在那里反覆把弄。见何达武进来,也不动身。翻开眼睛望了一望,目光仍注在小娃娃身上去了。何达武忍不住问道:“去看大力士,你怎么到这时候还躺在这里,也不妆饰呢?”

陈蒿半晌将小娃娃放在桌上道:“我身体很觉得疲倦,横竖明夜还有得看,今晚不去了吧!”何达武一听这话,如冷水浇背,急得用手指着陈蒿乱嚷道:“你是马鹿,你是马鹿。以后我只叫你马鹿就是了。”陈蒿笑道:“我身体虽然觉得疲倦,只是已经答应了你和你同去,就今晚去看也使得。”何达武喜笑道:“这才像是你二姑娘说的话。”陈蒿道:“你且莫急,我本来可以今晚去看的,不过马鹿已被你叫过了,我还去看什么?索性连明晚都不去了。你要去,你一个人去,我不叫你马鹿就是了。”何达武连作揖带陪礼的说道:“这只怪我的嘴太快,你看我自己打我自己两个嘴巴,警戒他下次不再是这么逞口而出。”说着,拍拍一边脸上打了一个巴掌。陈蒿看了好笑道:“你又不是不认识本乡座,定要我同去做什么?这原是一种玩把戏,高兴便去,不高兴便不去。你是本乡座的案目吗?这么替他拉客。”何达武笑道:“我素不欢喜一个人进戏院子,这样难得遇着的大力士,又舍不得不去看。今晚无论怎么样,哪怕教我给你下跪,只要你肯同去,我就给你磕头。”陈蒿见他这么情急的样子,知道必是与周撰约好了,周撰在什么地方等候。登时握着一团尤云滞雨的心,立起身来,笑向何达武道:“你既哀求我,说不得身体疲倦也去走一遭。不过我有句话,要先说明,到本乡座之后,我若看了没趣味,或是我身体不能支持了,就要回来,你不能强拉着我坐在那里陪你。”何达武

笑道:“我岂敢强拉着你陪我,只要到下本乡座,哪怕看十分钟,你说没趣,尽管先走。”陈蒿心里好笑,也不答话,收了小娃娃,坐下来对镜拢头。何达武这才把心放下,退出来,到厨房里催晚饭。

陈毓道:“你此时觉得饿了吗?”何达武道:“饿倒没有饿,早些吃了晚饭,好去看把戏。”李镜泓道:“真要去看吗?”何达武道:“我们昨夜看了那大力士,听说今晚更有好看的。

我也想看,二姑娘也想看,我就和她同去再看一回。”李镜泓低头切菜,不做声。陈毓叹道:“有什么更好看的,无非说那话骗人罢哪。老二也是小孩子一样,欢喜看这些东西。”李镜泓鼻孔里哼了一声,半晌说道:“小孩子倒不见得欢喜看这些东西。只怕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才有这么热心呢。”陈毓怕李镜泓再往下说出什么刺耳的话,自己面子上过不去,望着何达武说道:“你们要早些吃饭,就拿碗筷出去,把台子架起来,这里饭已熟了,只等菜,快的很。”

何达武答应道,捧了碗筷,到李镜泓房里,架起食台,已是电光亮了。何达武到陈蒿房里说道:“快些收拾,要吃饭了。”陈蒿已把头发刷得光溜溜的,樱桃小口上略略的点子点胭脂,两个眼泡儿上因昨夜欠了睡,两道浅红的圈儿围着,更觉得娇媚动人,脸上也薄施脂粉。何达武见了,一面涎垂三尺,一面暗想:老二自到日本来不曾见她施过脂粉,今日总算是周卜先有福,她无意中忽然会是这么修饰起来。陈蒿满脸堆笑的说道:“昨日买来的香粉,不知道好不好,特意打开来试一试。

还不错,比中国的强多了。你站出去罢,我要换衣。”

何达武即退出来,随手将房门带上,心想:她说换衣,我何不躲在门缝里,看看她的肉色。随将身体蹲下,睁开一只眼向门内张看,只见陈蒿从柜里拿出一大包衣服来,拣了几件颜

色鲜艳的,一件一件提起来都用香水喷了,只罩在外面的一件银鼠袄儿没沾一滴香水在上面。喷好了香水,将身上的衣连贴肉的小褂都卸了下来。何达武就电光下见了那两条洁白晶莹的肩膀,和那娉婷婀娜的细腰,不禁春兴大发。自己暗恨道:我一般也是个男子,为什么就没有享受这种美人的幸福,住了一年多,到今日才能偷着看她一眼。周卜先才见面几日,偏有这大的福分,眼见得这雪白娇嫩的身躯,今晚得尽着周卜先一人揉擦唉。你看她还愁皮肤不香,拿香水倾在掌心里,满身擦遍了。

何达武正看得出神,忽听得脚步响,连忙立起身退到房中间。原来李镜泓端了一桶饭进来,教何达武去厨房里端菜。何达武到厨房里,帮着陈毓把菜搬出来,都安排好了,只等陈蒿出来同吃。何达武一连在房门口催了几遍,陈蒿才推门出来。

何达武见她外面穿的仍是家常衣服,背电光坐了,胡乱吃了几口饭,嫌菜不好吃,把筷子放下,起身回房去了。何达武却匆匆吃了两碗,见已打过六点钟有好一会了,哪敢再吃,耽搁时刻?随即也放了碗筷。陈蒿已装饰停当,立在房门里面,趁李镜泓到厨房去了,才花枝招展的,开门出来,笑向陈毓说道:“姐姐我去了,请你听着门儿,我恐怕回得迟一点。”陈毓道:“你去罢,当心点儿,还是早些回来的好。”

陈蒿点着头,向外面走,何达武跟在后头,被一股香气冲得骨软筋酥。直走到停车场,陈蒿才回头问道:“我们坐电车去么?”何达武点头笑道:“顺遂极了,连等都不要等,恰好这一辆电车转头,又是开往本乡的,你上去罢。”陈蒿一手提起裙边,一手扶着铜柱,上了电车。车中已坐了二十来个日本人,见了陈蒿这种装饰,这种风韵,没一个不回头注目表示欣羡的。有两个年轻的日本人,见座位都满子,连忙立起身,拉

着皮带,让出位子给陈蒿坐。陈蒿向那日人点了点头,即就让出的位子坐下。何达武见陈蒿旁边,还空着几寸地位,忙靠紧陈蒿,挤着坐了。两个年轻日人都横眉鼓眼,望了何达武几下,又不住的向何达武周身打量,以为是追随陈蒿想吊膀子的。及见二人谈起话来,就疑心是夫妇。同车人眼光中,都不免代陈蒿不平,这样花枝儿一般的人物,配一个这么粗恶的男子。何达武得紧靠着陈蒿坐了,心里却非常得意。电车开行时,一颠一簸,自己的臂膊在陈蒿的藕臂上揉擦得心痒难挠,只迷迷糊糊的坐着,领略这种滋味,也不顾同车人望着不平。车行如电,顷刻到了。亏得掌车的高声报着地名,被陈蒿听出来了,何达武才着了一惊,暗恨今日的电车怎么特别迅速,这般容易就到了,只得跟着陈蒿下车。这趟车坐的人极多,大半都是来本乡座看大力士的。拥挤了好一会,才挤到人稀的地方。

陈蒿正向前行走,忽觉有人在她衣袖上拉了一下。举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昨夜心心念念希望从屋上飞下来的周撰。

心理不由得就是一冲,脸上也不由得就红了。陈蒿明知道这来必遇着周撰,在这里见面自是意中事,却为何心也冲了,脸也红了呢?这种心理不特陈蒿为然,凡是欢喜偷情的女子,初次和情人幽会,都有这类现像发生。著书的却也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心理。

闲话少说。当下周撰拉了陈蒿一把笑道:“我若早知道你今晚来看,早就应叫汽车去江户川等候。”陈蒿红着脸低头笑道:“你不知道我来,却怎的早在这里等候呢?”周撰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今晚看的人更多,我恐怕迟了,没有座位,已买了票在这里。此时业经开幕了,我们且进去看一会再说,我想你今晚总不能再照昨晚的样对付我。”说着携了陈蒿的手,向本乡座并肩儿走。

何达武还有点拿不住陈蒿的心理,周撰突如其来,恐怕陈蒿面子过不去,嗔怪自己。起初躲在背后,迟疑不肯上前,及见二人会面,连陈蒿也像是约会了一般,心是放下了,反觉得诧异起来。将事情前前后后一想,才从恍然里面钻出一个大悟来。老二竟是有意利用我,好从中通消息的,怪道她更换衣服,皮肤上及贴肉的衣上,都打了些香水,这不是准备好脱了衣服,和周卜先同睡,再有什么用意呢?何达武正在后面越想越明白,越想越透澈。陈蒿忽回过头来,喊着铁脚道:“你不向前走,跟在后面,等歇挤失了伴,没有座位,就不能怪我们两个。”周撰也回头笑道:“今晚的铁脚,我倒要让个好座位给他。”何达武赶上两步笑道:“老二,你倒是一个好人,害得我只少跟你下跪,说尽了低头下气的话,才求得你来,原来都是你有意害我着急的。”陈蒿听了,低头含笑不做声。周撰道:“铁脚你前头走罢,入场券在我这里,不用再买了。”何达武得意扬扬的,大摇大摆到了本乡座门首,抬头见大门上悬着一块黑牌子,用白粉书“满员”二字。但是来迟了的人,虽见了满员的牌,却不肯就退,都还挤在卖票的所在,想打商量,通融出几个座位来。何达武立住脚,等周、陈二人到了跟前,才将肩膊一侧,挤开人群,招手教陈蒿跟着挤进,直挤到阑干前。

验票的拦住要入场券,周撰从怀中摸出,交给验票人。

三人进了门,仍是昨夜的座位,陈蒿坐在当中,周、何两人,靠左右坐下。陈蒿向周撰说道:“今夜有新鲜把戏演,我们就多看一会。若是昨夜翻译骗人的话,演的仍和昨夜差不多,我便懒得看了。”周撰点头笑道:“我是巴不得不看,无论他怎么新鲜。”陈蒿斜瞟了周撰一眼,用臂膊挨了一下,低声笑道:“这时候不是还早的很吗?”周撰道:“开幕好一会了。

你看,昨夜报告的人又出来了。且听他怎生报告,便知道有没

有新鲜把戏。”只听得那人说道:“我同盟国大力士,为特别联络我国民感情,昨夜显技,破格演到四次,今夜大力士别出心裁,和我日本大相扑家共演一种新奇把戏,比昨晚演的更好看几倍。这把戏名叫独力擎天。此种把戏最足表示我日英两国通力合作的精神,请诸君注意鉴赏。”说完,全场欢声雷动。

周撰向陈蒿笑道:“这把戏倒不可不看看。”因将演说的意思,译给陈蒿听。陈蒿也高兴道:“听他这命名的意思,简直是表明英日联盟,可以运天下于掌上。但是何不名为合力擎天,不更恰切些吗?”周撰笑道:“看他怎生擎法,这独立两字,总有个意义在内。”说活时,台上先走出一个日本大汉,看那大汉的身量,足有一丈高下,真是头如巴斗,腰大十围,比最著名之相扑家常陆山、大蛇泻一般人,更要高大四分之一。

那大汉自己报名,叫常盘纲太郎。又说道:“我体重有八百八十磅,力量也有八百八十磅,今日被同盟国大力士邀请,合演大力士新发明的独力擎天把戏。但我并非卖艺之人,一则没有卖艺的能力,二则没有卖艺的经验。今回第一次上舞台,纯粹赖同盟国大力士的扶助,若有什么不到之处,还望诸位看官们包涵一点儿。”常盘说到这里,向看客鞠了一躬。昨夜显技的大力士接着带了翻译出来,对座客说道:“今夜预备试演的独力擎天把戏,并不是由鄙人发明的。这把戏的历史很有价值,发明的人系独逸大力士森堂。十五年前,在我英伦卖艺,与我英国第一个体量最高大的人,合演这个把戏。当时所演的器具,重量比今夜所演的每件轻一百磅。自森堂死后,这把戏直到今日,才由鄙人试演第二次。但是鄙人今夜所演的器具,就是森堂复生,也不见得能演。诸君中大约不少知道森堂力量的,请看了再加评判,便知道鄙人的话,不是法螺。”说罢,有八个工人,从里面抬出一把大铁刀来。翻译说,这把大刀有一千磅。

大力士走过去,一手提了起来,后台上一竖,有茶碗粗细,一丈高下。八个工人进去,不一会又抬出一把来,比前把略短小些。翻译说,这刀八百八十磅,常盘纲太郎走上前,也是一手提起,但脸上露出很吃力的样子。翻译和八个工人都退了进去。

常盘双手持刀,立在西边。大力士立在东边。忽听得台后尺木一响,两个力士同时将刀举起,和中国演武行戏一般,两个一来一往的,用那笨重的刀,盘旋交战。战了数十个回合,正在全场喝采的时候,常盘作个战败了的形像,拖刀便走。大力士便挺刀从后面追杀,常盘跑进内台,大力士也追进内台。就这当儿,闭了幕布。经过几分钟,台内尺木又响,幕布忽开。大家一看,台上又架着小台,那台见方约有一丈,五个台柱都有斗桶粗细,铺台的木板,便是昨夜演吃饭把戏的那块。木板周围安着两尺来高的阑干,西边搭一条七级高、三尺宽的楼梯,台中一个炮架,架着一蹲旧式铁炮,和七生的五的炮,大小差不多。大家看了,都觉诧异。只见常盘纲太郎做出败逃的样子,拖刀跑了出来,回头见大力士挺刀赶来,慌的拖着刀,从楼梯上了小台,将刀放下,双手举起那炮,向着大力士。大力士一看,也像慌了。将身往台下一钻,也把刀放下,两手握着中间的台柱,一声吼举起来,常盘便一手托炮,一手擦火点着火线,轰然一声,如天崩地塌的响亮。大力士举着那台,动也不动一动。看客不由得齐声喊好,那幕布又闭上了。

周撰一手拉着陈蒿起身道:“这就谓之独力擎天,冤枉耽搁了几十分钟。我们先走。铁脚,你在这里多看看罢!”何达武点头,望着陈蒿笑了一笑。陈蒿将脸往旁边一扬,只作没看见,软步轻移的,握着周撰的手走了。

何达武看第二幕,就是昨夜演过的粒铁链,便懒得再看,心里想起陈蒿换衣时情景,并在电车上挨擦的滋味,又想到此

刻他们两个出去,必是找旅馆,追欢取乐,不禁兴致勃然。暗道:我身边有的是钱,何不去吉原游廊,花几块钱,买一夜快活。越想越觉这办法不错,立时舍了大力士不看,出来乘电车,到了吉原。此时正是九点钟,各游廊中所有女郎,一个个都穿着花衣,成排的坐在阑干里面,任人挑选。何达武看了几处,没有中意的。走到一家,才跨进门,听得阑干里面有人叫何先生。何达武吃了一惊,低头向阑干里面一看,并没一个认识的,只见离阑干近些的几个女郎,都望着何达武,挤眉弄眼,卖弄风骚。何达武看中了一个年轻的,望去不过十五六岁,当下有个相帮在旁,问何达武挑选第几个。何达武指给相帮看了,相帮点点头,引何达武到里面一间八叠席的房内。番头进来,拿着一本簿,教何达武写姓名。何达武不曾一个人来吉原嫖过,踌蹰不肯将真姓名写出。握着笔一想,他们刚才分明喊我何先生,其中必有认识我的,若写假姓名,被他们识破了,反难为情。竟大书特书,题了何达武的大名在那名簿上。年龄、籍贯都开得一丝不错,只不曾将三代填上,写完了交给番头。

那被挑选的女郎已更换了常服,进来向何达武行了个半礼,挨近何达武坐着。何达武就电光一看,吃吓不小,原来这女郎一脸的白麻还在其次,两只眼睛只一只有黑珠儿,这一只黑珠儿藏在眼泡内,时隐时现,身材瘦小,确只十五六岁的身量,近看形容苍老,竟是四十开外的人物。因阑干内的电光不十分明亮,浓妆艳抹的,加上那五光十色的衣服,如何看的真切?在挑选的时候,这女郎斜着眼,向何达武一溜一溜的,很觉动人,此时下了装,来到切近,一看忽变了这种摸样,如何不吓?不敢逼视,连忙将眼光收回。番头含笑问道:“先生喝酒,用得着些什么菜,请即吩咐,好去照办。”何达武也不懂此间规矩,见各家门口都悬着牌子,上写“七十五钱酒肴附”

的字样,以为酒是必须喝的。既喝酒,怎能不要些菜,给日本人笑寒碜呢?亏得周卜先昨日请吃日本料理,学了几个菜名目,便依着名目,向番头说了。番头极高兴,很表示欢迎的样子。向女郎低声说了几句话,女郎连连笑着点头。何达武的日本话程度,仅能说得来几句家常应用的话,最普通的交涉都办不了,嫖界谈风弄月的话,那里知道一句哩?虽眼望着番头和女郎说话,却一句也不曾听出说的是什么。

番头重新向何达武叩了头,嘴里呱噜呱噜说了些话,才退了出去,随手即将房门关了。女郎便挨近身,笑嘻嘻的问道:“先生是支那人么?”何达武点点头。女郎又问道:“先生贵姓哩?”何达武道:“你们不是认识我吗?怎的又问起我的姓来呢?”女郎怔了怔笑道:“认识是认识的,只是已经忘记了先生的姓。”何达武摇头道:“怎的就忘记得这么快,刚才你们不是见我一进门,就大家喊叫起来吗?”女郎抬头向天,一只眼珠儿翻了几番,笑了声道:“啊,先生姓张。”何达武摇头。女郎道:“姓王、姓李、姓黄是不是?”何达武只是摇头。

女郎道:“那就是姓梁、姓何。”何达武听他说出姓何,即忙点头道:“我是姓何,你们怎么知道?”女郎笑道:“有人教给我们的。”何达武诧异道:“是谁教给你们的?”女郎道:“我们这里有个日本人,在支那住过多久,人都称他为支那通,是他教给我们的。”何达武更觉奇怪道:“他何时教给你们的。”女郎道:“教给了很多年了。”何达武道:“很多年吗?我去年才到日本来哩,他怎生教给你们的。”女郎道:“他说这时候的支那留学生很多,大半都是欢喜嫖的。只要我们招待的好,营业不愁不发达。支那人的气概举动,初次见着的,大约和日本人差不多。多见过几次,便一望就能分别了。若是有成群的支那学生在这条街上游走,只管高声喊张先生、李先生或

是黄先生、何先生,总得喊中一两个。支那这几种姓很普通,随便喊着都可以的。”何达武心里才明白,翻悔不该写真姓名、籍贯在那簿上。一时也没有方法好教番头拿来更改。忽见房门开处,一个下男,托着一大盘的酒菜进来,女郎起身接了,一样一样搬放小桌上,拿着酒瓶,替何达武斟酒。

不知何达武如何饮酒作乐,且俟下章再写。

第五十章

何护兵忍痛嫖女郎陈才媛甘心嫁荡子

话说女郎替何达武斟上酒,何达武教女郎陪着同喝。女郎笑嘻嘻的,也斟了一杯。何达武看桌上的菜,都是大盘大碗,形式和昨日的相仿,只是更加倍的丰盛。何达武夜饭虽吃的不多,但是才吃了没有多久,那里吃得了这么多菜。日本话不能多说,便失了一项最大取乐的资格。闷酒也喝不下,生鱼、牛肉锅都是下酒的菜,寡吃谁也吃不了多少。何达武因不愿白糟蹋钱,舍命的夹着往口里塞,也不顾肚子里装得下装不下,脾胃能容纳不能容纳。女郎坐在一旁望着,心中也纳罕,这个支那人怎这般能吃?后来见何达武吃得吞下去,又从喉咙里回上来,堵在口中半晌嚼几嚼,后又吞下去,直吞得两眼翻白。心里还想吃点,一看都还剩了三分之二,料着拼命也不能完全吃下,只好忍痛放下筷子。女郎问道:“何先生不吃了吗?”何达武道:“你能吃么?尽管放量吃,横竖花了钱,留下也白好了料理店。”女郎笑着摇头道:“多谢何先生,若不吃了,我们就收拾安歇罢!”

何达武本握着一团欲火,才跑到这里来。原是巴不得进门就收拾安歇的,想不到看走了眼,又不好意思说要更换,只得勉强周旋。打算借几杯酒壮一壮色胆,却又弄来这么多菜,既系自己点的,说不出个退字,明知道这种地方酒菜比料理店至

少得贵一倍以上,一存了个痛惜钱的心思,什么念头都无形消歇了。望女郎一眼,身上的皮肤就起一回粟,几乎忘记是在这里嫖女郎。忽听得催着收拾安歇的话,不由得眉头一皱,有神没气的说道:“就安歇,不太早么?”女郎又拿着那一只眼望何达武一溜,头一偏,颈一扭,用手帕子掩着嘴笑道:“怎么还早呢,十点钟了。”何达武心想:既已到了这步地位,钱已花了,酒菜是白糟蹋了,这东西虽丑的和恶鬼一样,也没有挽救的方法。若再不从她身上出出气,那钱更花的冤枉。没旁的法子,惟有将电光扭熄,脑筋中作她是一个绝色的佳人,看能鼓的起兴来么。

何达武闭着眼,想得出神。女郎似不能耐了,隔着小桌儿不好亲热,慢慢将蒲团移近,倒入何达武怀里。连推带揉的说道:“你心里想些什么?这房子太大,坐着冷清清的。请到我的睡房里去,比这里好玩。”何达武被这一揉,又闻得一股醉人的脂粉香,登时恢复了电车上的情态,那颗糊涂心往上一冲,两眼就迷迷的辨不出东西南北。顺手将女郎抱起说道:“你的房比这里好,就去你房里罢。”女郎一手替何达武拿着帽子,一手拉着何达武的衣袖,推开门,引着弯弯曲曲的经过几条走廊,何达武看那房屋的结构,和蜂窝一般。千门万户,每间房门口,摆着两双拖鞋,有没接着客的,尚在外面阑干里坐着,房门口便没拖鞋。女郎走到一间房门首,停了步,放了拉何达武的手,推开房门,扭燃了电灯,让何达武进去。

何达武看这房,只得四叠半席,却陈设得耀眼夺目。靠墙根摆着一个玻璃小柜;柜上面陈列着许多金石磁铜的小玩具;柜旁边一个长方形紫檀木火炉,里面紫铜胎子擦得透亮。火炉前半截生火,后半截两个小铁瓮,也是擦的放光,伴火炉一边一个,见方两尺的缩缅蒲团,有三寸来厚,底下的席子都是极

紧密极精致的。何达武挨火炉坐下来,女郎即对面坐着,打开玻璃柜,端出一个小茶盘来。何达武看那茶盘,小巧得可爱,但见乌陶陶,光灼灼,也看不出是什么木料制的。盘内覆着三个牛眼睛般大的九谷烧茶杯,一把拳头般大的九谷烧茶壶,形式都极精美。女郎复从火炉旁边一个小抽屉内,拿出一条小毛巾来,将三个茶杯都揩抹一遍。从玻璃柜上,取下一个五寸多高的粉彩天球瓶,倾出一茶匙细茶,揭开茶壶盖,倒在里面,才用火筷拨红炉中的火,铁瓮中原是开水,一会儿就沸腾起来。

铁瓮盖上,插着一把烂银也似的镍勺,女郎取下来冲了一壶茶,斟了一杯,恭恭敬敬,双手递给何达武。又搬出两盘好西洋点心来,请何达武吃。

何达武虽则吃不下,却也欢喜。平常在新宿浅草,也嫖过几次,从没受过这般招待。自到日本来,没住过这么清洁的房间。房中的电灯,用绿绸子制成一个伞盖一般的东西罩着,透出的电光,和外面阑干中一样,不大分得出妍媸美恶。何达武心里一欢喜,就糊里糊涂睡了一夜。次早开出帐单来,连酒菜带宿钱,共花了十四元几角。昨日所得的三十元皮条代价,并车费整整去了一半。女郎见何达武出钱很大方,撒娇撒痴的,拉着何达武,要答应今晚再来。白天阳光满足,不比夜间模糊,何达武哪敢再亲近女郎的尊范呢。口里只管答应,拿起帽子,已匆匆出了游廊。

此时这条街上,行人极少,来回走动的除了两三个警察之外,就只各游廊的相帮,在各家门首洗擦阶基揩抹窗户,绝没一个中等社会的人在这条街上发现。何达武立在街心,两头一望,就和元旦日的光景一般。回想昨夜这条街上的热闹,如做了一场糊涂大梦。一个警察走来在何达武脸上望了几眼,带着揶揄的神色,随即走过去了。何达武很觉脸上无光,溜出了吉

原,打算径回精庐。心口有些挂念周撰和陈蒿的事,不知昨晚是何情景。即改道往富士见楼,在下面帐房一问,知道周撰在家,遂上楼到周撰房门口,犹恐陈蒿在里面睡着,不敢推门。

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听得周撰的声音,在里面答道:“谁呀?

请推门进来。”何达武一推门,就打了个哈哈道:“恭喜,恭喜。”只见周撰还睡在被内,房中并没有陈蒿。周撰见是何达武,坐起来披衣笑道:“你怎的这般早?”何达武笑道:“早是不早了,但我还不曾用早点。老二一个人回去了吗?”周撰点点头道:“你昨夜不曾回精庐么?”何达武道:“再不要提我昨夜的事了,真是倒尽天下之大霉。”随将昨夜情形,述了一遍道:“你看是倒霉不倒霉?”周撰起来,穿好衣服笑道:“谁教你跑到那罗刹国夜叉城里去呢?”何达武道:“你们昨夜怎生快乐的?也应说给我听听。”周撰摇头道:“有什么快乐可以说给你听,我和她从本乡座出来,就回到这里,闲谈了一会,叫了几样点心吃了,才到十二点钟,就雇了两乘人力车,我亲自送她回精庐。因夜深了,老李夫妇都已安歇,我便没进去,回旅馆已是一点钟,也收拾安歇。直睡到刚才你敲门,我才醒来。”何达武哈哈笑道:“说得好干净,本乡座的把戏不好看,哪里不好闲谈,要巴巴的回到旅馆里来闲谈。你们这种闲谈,未免谈得太希奇子。啊,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赖我这三十块钱,那不行,不行!”周撰见何达武急得手足乱动,忍不住大笑道:“你急什么,我想赖你三十块钱,有一张文凭在你手中,你怕什么?”何达武一想不错,便说道:“你不想赖我的钱,为什么不说实话给我呢?这事还能瞒得了我吗?”周撰笑道:“你这蠢东西,要问了做什么?你既知道不会巴巴的回旅馆闲谈,你说巴巴的回旅馆,应该干什么?我要赖你三十块钱,昨日的三十块不要你退吗?”何达武才高兴道:“老二

昨夜更换衣服的时候,我在门缝里看了,就有些疑心,皮肤上,贴肉的衣服上,都打了些香水,不是准备着来给你这色鬼享受吗?她昨夜在这里,向你说了些什么话?”周撰笑道:“她换衣服,你偷着看了吗?等歇我说给她听,教她以后得留你的神。”何达武连忙作揖道:“这话你万分说不得,她若知道我偷看了她,这一辈子都得恨我。她昨夜向你说我没有哩?”

周撰道:“你还吹牛皮,说处处是你的功劳。据她说,和我初次在料理店见面,就有要好的心思,不过素昧平生,无由通达款曲。前晚她整夜不曾睡好,才想出利用你通消息的计划来,你尚在睡里梦里,以为她中了你的圈套,跑到这里来讹诈我的钱,我一时湖涂,也以为真是你的劳绩。”何达武跳起来说道:“不是我的劳绩,你就知道她要去本乡座?若没有我在里面,她就会认识你?向她求婚四五十个,难道没一个赶得上你的?谁得了甜头?你去打听打听。亏得我老到,扣了你一张文凭。我昨日就料到你要说这话,真是新娘进了房,媒人丢过墙。但是老二还不算是嫁了你的新娘,昨晚虽则和你生了关系,你不要以为就拿稳了,是你的人了。我若从中破坏,还不愁你两个不离开呢。”周撰道:“铁脚你不要再吹牛皮罢,你所有的能耐我都领教过。此刻莫说是你不能教她和我离开,我敢夸一句海口,就是她的父母到这里来,想禁止她不和我往来,也做不到。我十三四岁就在嫖场上混来混去,无论什么女子,但经过我手的,我不起意丢她,没有她先起意丢我的。老实对你说,老二昨夜已将终身许我了,就在今夜正式搬到我这里来同住。你还说这些想破坏的话做什么,不是做梦吗?”何达武不信道:“莫不是你真会催眠术么?要不会催眠术,老二不见得这般容易入迷。她家里有父母,这里有姐姐,由她一个作主嫁人么?就算能由她作主,也不能这般不顾体面,明日张胆的,

先同在旅馆里住一会,再来成婚的道理。我倒要回去问问她,你说的话,不免太骇人听闻了。”

周撰笑道:“铁脚少安勿燥,用不着你回去问,不要一会,她就要到这里来的。来了,也不必你开口问她,她自然会向你说的。并且她说这事,多亏你从中作合,还要你全始全终,等我准备了一切,和她正式结婚的时候,少不得请你作个绍介人。

就是我也还得谢一谢你这媒人。”何达武听得还有谢礼,不觉满脸堆欢说道:“还是老二有点良心。知道是亏我从中作合,你这过河拆桥的人,简直说我一点劳绩没有。你于今要我做绍介人,才说出要谢我的话了。老二今日真个搬到这里来吗?”

周撰道:“不是真个,我难道哄你不成?你坐坐,我下去洗了脸,再弄点心来吃。”说着卷起铺盖,往柜中一搁,拿了沐具去了。

何达武见席上遗落一叠妇人用纸,拿起来看了一会,揣入怀中。看那书桌的抽屉外面,露出寸来长的彩绸带子随手扯开那抽屉来看,一个很大的彩绸蝴蝶结儿,认得是陈蒿头上戴的,也偷了纳入衣袋中。周撰洗了脸回房,也不在意。何达武跟周撰用了早点,已将近十一点钟了,何达武道:“你这三十块钱,此刻就可以给我吗?还是要等我回去,拿了文凭来再给我哩?”周撰笑道:“你此刻又不等着要钱使用,逼着要什么。有一张文凭在你手中,横竖跑不了你这三十块钱。早拿给你一天,早花完一天,像昨夜那般冤枉使费,六十块钱经得几天,又成了一个光铁脚。倒不如存放在我这里,等到急需的时候,再来拿去,还可以应急。”

何达武道:“我再也不会是昨夜那么冤枉使费了。我拿下这钱,有个用法,到山崎洋服店去做一套冬服,一件外套,你们结婚的时候,我来做绍介人,身上不也光彩一点吗?”周撰

笑道:“你做绍介人,想要身上光彩,就非得做大礼服不可!”何达武道:“做一套大礼服得多少钱呢?”周撰道:“一套普通裁料的大礼服,不过百多块钱就行了。我也就要去做一套。”何达武吓得把舌头一伸道:“我箍着肚皮,三个月不吃饭,也做不起这一套女服。你既要请我做绍介人,应做一套礼服送我才对。我平常又用不着,专为你们结婚时用这一回,我就有钱,也犯不着做。”周撰道:“你这话一点不差,我本应做一套送你,就算是谢媒的礼物罢。好在你只穿这一回,不必十分牢实的料子。”何达武见周撰正襟危坐的说,信以为实,连忙点头答道:“裁料是不必要牢实的,只要表面上好看一点,你真能做一套送给我么?那我就拼着再替你们跑腿,哪怕赴汤蹈火,我总告奋勇去做。”周撰点头笑道:“只要你不嫌裁料不好,并不花多少钱,准做一套送你就是。”何达武喜道:“大约得花多少钱?我自己略担任几成,也没要紧。我横竖打算做冬服,就将这做冬服的钱加进去,你也可以少花几个。”周撰道:“真看你这铁脚不出,好一肚皮的计算。你就尽着在我手里的这三十块钱做罢,少了我给。你的身量,和我差不多,极平常的料子,大概不得超过一百元。我就打电话去叫裁缝来。”

何达武喜得举着大指头向周撰笑道:“卜翁的举动,真是大方不过。老二的眼力不能不教我佩服。我和你来往这么久,至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有气魄的汉子。她和你见面,不过几日,竟能毅然决然,将终身大事托你,能不教人佩服她好眼力。”

周撰笑了一笑,起身打电话去了。一会儿进房笑道:“你就在这里等着罢,裁缝店立刻拿见本来,量尺寸。”何达武高兴得不知要如何恭维周撰才好。不二时下女来报,裁缝店来了,周撰教带到这里来。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穿一身很时髦的

先生衣服,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提个包袱,进门向周、何二人行礼。周撰道:“我二人都要做一套大礼服,你带来了礼服裁料的样子没有?”裁缝连忙答应带来了,随将包袱打开,一本一本的,送给周、何二人过目。周撰自己挑选好了,又替何达武挑选,周撰选的裁料索价一百七十元,何达武的索价一百二十元。讲论了一会价目,周撰的减到一百四十元,何达武的减到一百元。都立起身,量了尺寸,留了一角裁料样子,裁缝收了包袱,作辞去了。

何达武觉得心里有些不安道:“这套衣服是好,只是又要你破费七十块钱,我仅尽了这一点点儿力,如何敢当哩?”周撰笑道:“你我相好的朋友,有什么要紧,尽可不必强分彼此。”何达武口里答应,心里暗想:他既这么大方待我,我扣他的文凭举动实太小气了。他于今又多送我七十块钱。那文凭还不拿来退给他,定要他开口问我要,不更小气得不成活了吗?想罢,起身说道:“我回精庐去,老二若要搬到这里来,我就送她同来。”周撰点头道:“你能送她同来更好,我在家等你们罢。”

何达武别了出来,乘电车回到精庐。李镜泓出去了,只陈蒿姊妹两个,坐在房中闲淡。一见何达武进房,陈蒿便笑着问道:“你去卜先那里没有哩?”何达武点头道:“他特意教我来家接你呢。”陈蒿道:“他怎么说?”何达武道:“他没说旁的,就只怕你一个人,一来不认识路,二来没有照顾。”陈蒿望着陈毓道:“这事我已决心是这么办,无论有天大的障碍我都得冲破。姐夫的头脑陈腐,不是二十世纪新舞台的人物。

姐姐拿他的话做标准,已经误尽姐姐自己平生。我若不能自决,将来的结局恐怕尚不能比姐姐。”陈毓长叹一声道:“你这话我并不能批驳,我也不曾拿你姐夫的话做过标准。不过我的意

思,结婚自要从缓,此刻就搬去同住的话,宣传出去了,也似乎不体面。”陈蒿笑道:“姐姐所以主张结婚从缓的意思,无非到底有些信卜先不过,想从容打听了个实在,再作计较。我这于结婚以前搬到一块儿同住,也就是这个意思。托人打听,与自己去各方面调查,都难得实在,何能有住在一块儿,朝夕厮守的观察得明晰?若给我看出什么破绽来了,登时就搬出来,主权完全操之于我,行止皆可自由。岂不比把终身大事,操之二三不关痛痒人口中的,有把握的多着吗?当今之世,我们女子想免受遇人不淑的痛苦,非自己拿出眼光来,照我这们去观察男子,没有再安全的方法。”

陈毓见妹子和吃了周撰的迷药一般,知道劝也无效,便不再说了。陈蒿起身向何达武道:“你来帮我托一口衣箱下来,我要拣几件衣服,做一口小皮箱装了带去。”何达武同到陈蒿房里。陈蒿指点着,搬这样,挪那样。一会儿装好一皮箱,装不下的,用包单包了。陈蒿教何达武提到玄关里,去雇一辆人力车。何达武道:“我们自己坐电车去么?”陈蒿点头应是,何达武雇好了车,开了富士见楼的番地给车夫。开箱拿了文凭,陈蒿此时在家中多坐一刻,便如失了魂魄一般,不等车夫动身,就催着何达武同走。

在电车上,陈蒿问何达武手中拿什么,何达武说是文凭。

陈蒿笑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文凭呢?”何达武道:“哪是我的?卜先寄在我这里的,今日拿去送还他。”陈蒿听说是周撰的,接过来取出看了一看,仍装好问道:“他的文凭,如何寄在你这里?”何达武见问,不好意思直说,信口支吾了两句道:“我们要换车了。”说着接了文凭起身。陈蒿跟着换了车,仍是不舍追问道:“到底为什么事,将文凭寄在你手里?你刚才含含糊糊说的话,我没有听清楚。”何达武着急道:“你定要

问了,有什么用处,这电车上也不好说话,等到了卜先旅馆里,你当面去问他罢!”陈蒿才不做声了。

须臾到了,二人下车,步行到富士见楼。周撰迎着,自是欣喜非常。满脸堆笑的问行李搬来了没有?陈蒿含笑点头。何达武将文凭交还周撰道:“你看看,弄坏了没有?”周撰抽出来望了望,仍收入箱内。陈蒿问道:“你怎么把文凭寄在铁脚手里?”周撰望了望何达武,见何达武使眼色,便笑道:“并不是寄在铁脚手里,那日丢在铁脚房里,忘记带回。”陈蒿越见他们挤眉弄眼,越觉可疑,寻根觅蒂的问道:“你那日为什么带着文凭,到铁脚房里去呢?难道到铁脚房里,报告投考吗?”周撰扑哧一声笑了道:“就说是报告投考,亦无不可。

你午饭吃过没有?我今日起的太晏,此时还不曾吃午饭。”陈蒿道:“我早吃过了。”何达武嚷道:“我跑来跑去的,水米不沾牙,快叫下女来,弄饭给我吃罢?”周撰伸手按电铃,下女来了。周撰道:“你去通知帐房,等歇有一辆人力车,运到我夫人的行李,就搬到这里来。看多少车钱,替我开发。此后开饭都是两份。”

下女听说夫人,就抬头望着陈蒿,很透着怀疑的样子。大约心中在那里揣想:前日分明第一次来这里作客,昨日夜间在这里鬼混了一会,叫人力车送去了。今日再来,居然就是夫人了。陈蒿见下女望着自己出神,也觉脸上难为情,搭讪着用日本话问下女道:“午饭还不曾开过吗?”下女见问,才敛了敛神答道:“众客都早已用过了,就只周先生说要等客,开来了,又教端回去。”周撰挥手道:“不要唠叨了,快去开饭来罢!”下女才缓缓的移动那注视陈蒿的眼光,转身去了。周撰道:“这下女最讨人厌。”陈蒿道:“旁的倒也罢了,就是欢喜钉眉钉眼的看人,前日被她看的我脸上难过得很,昨夜她又是目

不转睛的,看了又看,刚才更是不成话了,世界上竟有这种死眉钝眼的人。”何达武笑道:“有下女来钉眉钉眼的望着,总是好的。像我就对她叩头,求她望一望,她也连正眼都不睬我哩。”

不知周、陈听了这插科打诨的话,是如何态度,下章再写。

第五十一章

遣闲情究问催眠术述往事痛恨薄幸人

却说周撰、陈蒿、何达武三人正在说笑时,下女开上饭来,陈蒿不给脸她看,背转身坐了。周、何二人对坐吃饭。陈蒿忽然折转身,呼着卜先问道:“你的催眠术,可以教给我么?”

周撰听了,摸不着头脑。何达武想使眼色,又怕陈蒿看见,忙伸脚从食台下推周撰。周撰知道是何达武替自己吹法螺的话,便点头笑道:“你要用得着时,有什么不可。”陈蒿见周撰迟延了半晌,又见食台动了一动,即指着何达武生嗔道:“铁脚你专在我跟前捣鬼,无中生有的,捏造些话来骗我。卜先,你为什么也跟着他说谎?”何达武辩道:“我捏造了什么话骗你?你说出来。”陈蒿道:“你说卜先的催眠术,比日本天胜娘的还要奇妙。我在这里问他,你又用脚在食台底下推他做什么?”何达武笑道:“我不是说了,卜先的催眠术轻易不肯给人知道,轻易不肯演给人看的吗?你刚才问他,我若不推他一下,他必不肯承认有这么回事,你不信再问他。此间没有外人,看他真是比天胜娘的奇妙不奇妙。”陈蒿道:“嗄,你到这时候还要支吾,真是该死的东西。”何达武道:“你不问他,专怪我做什么?”陈蒿向周撰道:“你说句实话,这东西瞎造谣言,我决不饶他。”周撰笑道:“这房里没有外人,你打算不饶他,不如决不饶我。”陈蒿道:“你这话怎么讲?”周撰笑

道:“铁脚又不知道催眠术,你找他说什么呢?”陈蒿道:“照你这样说,你是真知道催眠术了?”周撰道:“岂特知道,敢说留学生中没人赶得上我的。”陈蒿道:“你既知道,此刻就试演给我看。”周撰摇头道:“哪里这般容易,我们天长地久的日子,怕没有演给你看的时候吗?”陈蒿道:“你什么时候能演给我看呢?”周撰道:“等夜深人静再说。”何达武笑道:“何如呢,是我造的谣言么?”

陈蒿摇头道:“你的话我只是不信,就是刚才文凭的话,你们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心里真不高兴。”周撰道:“你定要问文凭的话么,说给你听全没要紧。”陈蒿抢着指了何达武道:“你又捣什么鬼,一双鬼眼睛是这么一鼓一鼓的干什么?”何达武抬起头道:“我何时鼓了眼睛?”陈蒿也不理他,掉转脸向周撰道:“你若不把实话说给我听,我就恼你了。”周撰见陈蒿逼着要他说文凭的事,只得将事情原尾,说了个大概道:“这也是我爱幕你的心太切,依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那句话,着手做的。铁脚,你也不要难为情,有义务自有权利,谁也不能教你白出力。就是将来借重你,作个绍介人,也是一般的要重谢你。”何达武红了脸道:“我并没希望你们谢我的心,就是刚才定做那套礼服,我也没有想到你认真替我代做。”陈蒿道:“代做什么礼服?”何达武知道始终瞒不了的,索性都说给陈蒿听了。陈蒿望着周撰不做声,心里大不愿意周撰拿着钱是这般乱花,只当着何达武不好说得。周撰只低头吃饭,却不理会。何达武吃了饭,闲谈了一会,下女搬了行李上来,何达武知道有他在房里,妨碍周、陈两人的亲密行动,遂告辞去了。

陈蒿见何达武已走,即问周撰道:“你一个当学生的人,能有多少钱,无缘无故给铁脚这么些钱做什么呢?”周撰笑

道:“昨日三十块钱,不能不给他。我已许下他了,若不给他,你我就没有今日了。你就再向我好些,没他从中两边通殷勤,怎能在这么短促的时期中各遂心愿呢?”陈蒿道:“那三十元已经给过了,还有什么说头。只无端又送他一百块钱的洋服,就不免过于冤枉。这绍介人,他肯做很好,若故意刁难,不肯出名,也没甚要紧。定要是这么巴结他,外人听了也不体面。”周撰哈哈笑道:“我这一张文凭,虽不值什么,但是我花了不少的钱,才弄到手。给他扣了去,岂不麻烦。若真个再送三十块钱给他,莫说我心有所不甘,将来传到人家口里去了,还要骂我当了猪,居然被何铁脚敲了六十块钱的竹杠。只得顺水推舟的,用这替他做洋服的法子,将文凭调回来。文凭既到了手,谁还真给他做什么洋服。”陈蒿笑道:“你不是已叫洋服店来,替他量了尺寸吗?”周撰道:“我已对那裁缝说了,教他先将我的初缝试好,再动手裁铁脚的。迟两日裁缝拿初缝来试的时候,我就说何铁脚有信来,且迟一月再做,此刻不要动手。”陈蒿道:“你当着铁脚对裁缝说的吗?”周撰笑道:“铁脚的日本话程度,那能听得出这些话。”陈蒿道:“假若那裁缝因不明白你的用意,以为量好了尺寸,迟早是要做的,竟动手将衣料裁成了,你不仍得赔偿他的损失吗?”周撰摇头道:“你不知道日本洋服裁缝店的情形,日本无论多大的裁缝店,自己店里存贮的料子极少,仅有各家名厂的样本,顾客看中了什么料子,临时照着样本去买,多少都依着尺寸,决不多买一码。我已嘱咐了裁缝,铁脚的这一套暂且不要去打料子,他把什么衣料来动手?”陈蒿踌蹰道:“你这法子调回文凭是很好,只是铁脚被你骗了,决不甘心。他是一个粗人,不知道什么避忌,翻起脸来也很讨厌。”周撰道:“他有什么能力,便翻脸也没甚可怕。他在同乡中,认识不了几个人,由他去翻

脸罢。你要看透我们两个结婚的性质,纯粹是由我两人自动,实际上于铁脚的作合,并不十分依赖。还有一层最紧要的,你我身体都能自由,不受任何方面的牵制或干涉。莫说铁脚翻脸不足虑,只要我两人的爱情不发生变化,便是举全世界的人都宣言反对,也不过付之一笑?没有一回顾的价值。

陈蒿虽是个女子,生性却异常跋扈。周撰这一类议论,最是合她的心性。当下拍手赞成道:“你有这么一往直前的勇气,方不负我以终身相许。我此时就可对天宣誓,你周卜先一日不改变爱我的心,我无论处如何困难的境遇,受如何重大的打击,若有丝毫异心,我就……”周撰不等他说出,忙伸手掩住陈蒿的嘴道:“你的心我知道,宣什么誓呢。我并不是怕将来应誓,我以为宣誓的人,就是自己信自己不过。要是信得过自己,所谓事久见人心,何用宣誓以表明心迹哩。并且现在的人,有实实在在的法律,做错了事,就得受惩处,都尚且不怕,这空空洞洞的宣—回誓,算得什么。你是个富于新思想的女子,怎么还有这种恶习惯呢?”陈蒿笑道:“我是因为你我相知不久,恐怕你不相信我的心,易于受外感的摇动,你既明白,我就用不着宣誓了。我只不懂铁脚得了你的钱,替你吹牛皮,怎么瞎吹瞎吹,会吹得你的催眠术比天胜娘还要奇妙。我当时虽不相信,却被他吹得我心里不由得对你增加了许多好感。”周撰笑道:“我的催眠术实在比天胜娘还要奇妙,你至今还不相信吗?不过我这催眠术是专就你身上试演的,对他人就无效。”

陈蒿望了周撰一眼,笑道:“你就试演给我看看。”周撰扯着陈蒿的手抚摸着笑道:“昨夜不是在这里试演过了吗?是不是比天胜娘的还要奇妙呢?”陈蒿脱出手来,在周撰脸上拧了一把,低着头,两脸羞的通红。

且不言周撰和陈蒿做一块,每日试演催眠术。却说何达武

从富士见楼出来,心想:回精庐没有趣味,身边尚有十多块钱,不如去找小金,再邀两个脚,叉几圈麻雀。此时小金住在锦町一家皮靴店楼上,便乘电车到神保町,跑到小金家里。一问小金不在家,只得退出来,在路上徘徊,计算去哪一个赌友家中寻乐的妥当。想了一会,仍是上野馆王立人那里靠得住。不过上次同周撰在那里闹了一回武行的活剧,恐怕涂道三记恨在心,狭路相逢,生端报复。后来仔细一想,没要紧,我和他们都是老同场玩钱的人,相打的事也不只闹过一次,只要留神一点,防他们暗算。他们见我有钱,决不舍得排挤我不准我上场;并且王立人胆小,最怕馆主罚他的钱。就是涂道三有寻仇的心思,王立人也必从中劝解。我从此不玩钱则己,如要玩钱,丢了他们这班人,也拉脚不齐,始终免不了要和他们见面的。没法,硬着头皮去一遭试试看。

计算已定,举步向北神保町走去。走不多远,只见迎面来了一个着紫红裙的日本女学生,左手掖着花布书包,右手提着便当盒子,行动时腰肢婀娜,体态轻盈,肩上拥着一条很厚的丝绒围巾,将那芙蓉娇面的下半部遮了,看不清是何等面貌。

何达武看了那女学生的风度,猜想必是个上等人家的小姐,从学校上课回来。何达武虽也是个好色之徒,却知道自己的资格,不拘讲哪一项,都够不上转中等以上女子的念头。因此眼中虽觉得那女学生生得可爱,心中并不敢稍涉邪念。只远远的望了两眼,即将眼光移向他处。可是作怪,何达武正在自惭形秽,不敢多望,那女学生倒像看上了何达武似的,目不转睛的把何达武望着,一步一步的向何达武跟前走来,脸上还露出满腔笑意。何达武料想必是认错了人,更把脸扬过一边。看看走至切近,那女学生忽然放开娇滴滴的喉咙,喊了一声何先生道:“长远不见了,到哪里去哩?”何达武心里一跳,停步仔细一看,

原来是樱井松子。连忙笑着点头道:“长远不见了,我才到锦町会朋友,没有会着。你在哪个学校里,上课回来吗?”松子笑嘻嘻的答道:“我就在前面渡边女学校,担任家政教授。何先生住在哪里,近来见着周先生没有?”何达武从前在周撰家里赌博,常和松子会面,只周、郑解散贷家之后,周撰如何与松子脱难,却不知道详细。见松子问见着周撰没有,便说道:“周先生和我每日见面,我今日还在他那里吃了午饭才出来。”松子听了,欢喜的了不得,向何达武道:“我家就住在这里不远,请到我家中去坐坐好么?”何达武道:“你家在哪里,和什么人同住呢!”松子指着前面道:“就是今川小路,我一个人租了个贷问,并没和人同住。”何达武道:“你既没和人同住,就去你家坐坐也使得。”

说着,松子向前引路,何达武跟在后面,不一会走到一条小巷子里面一所小房子门首,松子伸手推门。何达武看那门框上,钉着一块六寸长的木牌,上写“关木”两字。松子推开了门,让何达武进去。何达武脱了皮靴,松子引进一间四叠半席的房内。何达武看那房,虽也洒扫得清洁,房中的蒲团几子,却都陈旧得表示一种寒碜气象。一个白木粗制火炉,塞在几案旁边,炉中的灰,因烧炼既久,未经筛汰,便和零星灰屑,结成小块。许多纸烟屑、火柴棒,都横七竖八的,在那些小块上乘凉。壁间悬挂几件旧布衣服,大约是松子在家常穿的。松子进房,将书包、便当盒都纳入箱中,解了围襟,选一个稍大稍厚的蒲团,递给何达武,笑道:“请你坐坐,我去房主人家,讨点儿火种来,生个炉子给你烤。”何达武坐下说道:“我并不冷,炉子不生也罢哪。”

松子也不答话,跑到里面,用小铁铲承了几点火炭出来。

将火炉推到何达武面前,生了一炉火。靠住何达武坐下说道:

“周先生那人太对不起我。他和我脱离的事情,你都知道么?”何达武道:“你们解散贷家之后,我就没见着你。周先生也不曾对我提过你和他脱离的原因。他有什么事对不起你,你可说给我听,我能替你们调解。”松子道:“调解倒可不必,我四处打听不着他的住处,我找着了他,要和他谈判的问题多着呢。我和他的关系,并不是和东京普通一班淫卖妇一般,随意姘上的。我好好的在学校里上课,他用种种的方法将我引诱,我那时年轻,天真烂漫,见他求婚的意思十分真切,才应许他,同在大方馆结了婚。他还写了张婚约,现在我母亲手里。结婚之后,因神田大火,大方馆被火烧了,他才带我,同郑先生搬到牛达。在牛噫的时候,你不是常来我那里玩钱的吗?后来他和老郑有了意见,将贷家解散,带我在表猿乐町租了一个贷间,住不上一个月,他说有要紧的事要回国去一趟。我既嫁了他,巴不得他能够活动。他有事要回国,我如何能阻拦他呢?当时约定了,至迟两个月回来,我说两三个月以内的生活,还能维持,若过三个月不来,我就没法维持生活了。他说生活不成问题,他一到湖南,便可汇一二百元来,不过此时动身的路费,差的很多,教我拿衣服首饰去当。我的衣服首饰本来就不很多,从牛噫搬出来的时候,零零碎碎的就已当了不少,弥补家用,又教我拿去当,我心里不愿意。他问我是真心嫁他呀,还是随意姘姘?不合适就拆开,我说不真心嫁你,又要你写什么婚书哩?他说既是真心嫁我,妻子对于丈夫,便不应把衣服首饰掯在手里,不当给丈夫做路费,我说都给你当光了,你是有路费可走了,只是你走了之后,我的生活谁来照顾呢?我说两三个月生活可以维持,就是指望着这些衣服首饰。若没有这些衣服首饰,一星期的生活也维持不了。他说生活自有办法,教我尽管放心,我想他是我的丈夫,他说有办法,必是真有办法的,

决不能骗了钱去,不顾我的生活。立时依了他的话,把衣服首饰都交给他,共当了六七十块钱,亏他好狠的心,仅留了五块钱给我,余的他都拿着走了。走后不特没汇过一文钱来,连信也不给我一个。我四处打听他的消息,有说他回国没来的,有说他早来了,已进了联队的,始终打听不出他的实在下落来,近来又有人告诉我,说他已从联队出来,又回了一趟湖南,只不知道确实不确实。难得今天遇着你,请你将他住的地方告诉我,我立刻就去找他。我有他的婚书在手里,不怕他赖了去。

当票也还在我手里,多久就当满期了,我加了息钱,于今又要满了。”

何达武听了松子这段话,暗想:卜先既和她是这们脱离的,此刻见了面,必要大动唇舌,老二在一块儿住着,松子去闹起来,如何瞒得过她。卜先与老二的爱情尚浅,老二又不知道卜先的历史。松子一去,必将前后的事情一股脑儿揭了出来,甚至闹的老二看破了卜先的行藏,回家跟李老夫妇一计议,老李夫妇自是主张断绝的,那么推原祸始,不是因我把地方告诉了松子,害得卜先受大打击吗?这事情危险,卜先的地方决不能给她知道。

何达武心中计算已定,向松了笑道:“你既知道他进了联队,为何不去联队里找他呢?”松子道:“怎么没去找?找过几次都碰了那卫兵的钉子。你不知道,什么捞什子联队,去里面看朋友麻烦得很。我们日本女子去那里想会中国男子,尤为可恶,守卫的兵对我就和警察对淫卖妇一样,横眉竖眼的,全没一点温和气儿。”说着连连摇头,苦着脸道:“那地方我再也不敢去。”何达武高兴道:“你既不敢去那地方,要找他就很不容易。”松子道:“他此刻还在联队里吗?怎么有人告诉我,说他已经出来了呢?”何达武笑道:“近来我每日和他见

面,告诉你的人,还有我明白吗?”

松子长叹了一声,低头不语。半晌,两眼联珠一般的掉下泪来。何达武见了好生不忍,心里也有些替她不平。暗骂周撰太没天良,既存心与她脱离,就不应借故把她的衣服首饰,都骗着当了。有心想帮松子,转念周撰待自己不错,一时翻不过脸来,只得拿出手帕来,替松子揩了眼泪,安慰她道:“你心中不要难过,你虽不能去找他,我可以代你去向他说,教他到你这里来。他就要与你脱离关系,我也可劝他,拿出些钱来,把当了的衣服首饰赎还给你,再多少给你几文,做生活维持费。

他若肯继续跟你做夫妇,就更好了。”

松子摇头道:“他这种薄幸人,如何肯继续和我做夫妇,这是决不会有的事。”何达武道:“你此时心里还有和他做夫妇的思想没有呢?”松子拭了拭眼泪说道:“我不瞒你说,我自他走后,生活艰难得很,只要能养活我的,随便谁来做我丈夫,都是可行的。莫说他原来是我的丈夫。”何达武明知道周撰决不会再来理他,故意是这么问问,却有一番用意。原来何达武早已看得松子美如天仙,当日在牛噫,只因是周撰的姘妇,自揣没有染指的希望,才不敢发生邪念。于今周撰已是断绝关系了,松子又居处无郎,在何达武以为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故意拿这话套问松子的口气,听松子这般答后,便老着脸皮笑问道:“随便谁来做你的丈夫,都是可行的吗?”松子望着何达武点头应是。何达武笑道:“像我这般丑陋的男子,难道也说可行吗?”松子又悠悠的叹息了一声道:“你这是有意向我寻开心的活,像你这气概还说是陋丑男子,那要什么样儿的男子,才能算是不丑陋哩?”何达武喜笑道:“要像周先生那般面孔,才能算是不丑陋。”松子不住的摆手道:“不要说他的面孔罢,他那种面孔我实在看不出他的好处来。白的和死人一样,

一点儿血色没有,又瘦又弱,坐不到几十分钟,就打起盹来。

走路摇摇摆摆倒像个女子,哪里从他身上寻得出一些儿男子气概呢。我曾听人说过,中国女子便最欢喜他那种态度,在我们日本女子眼中看起来,简直把他当一条弱虫,没有瞧得他起的。

他每早起来洗过脸,就擦美颜水,身上还带着粉纸、小怀中镜儿,预备出外在人家洗了脸或出了汗临时应用的。他那种行为态度的男子,我是因一时年少无知,误从了他,后来虽看出他不正的行为来,已是生米煮成了熟饭,没法更改了。你自谦说比他丑陋,我一般的生着两个眼睛,决不承认。”

何达武听了,虽然开心,只是说的过于离奇了,平生不曾听人恭维过气概好,此刻忽然听了这十足加一的奉承,不能不有些半信半疑的心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毕竟何达武如何,下章再说。

第五十二章

诉近况荡妇说穷搭架子护兵得意

却说何达武转念一想,又以为松子想巴结自己,替她向周撰说项。因涎着脸问道:“照你这样说,便是我来做你的丈夫,也是可行的了。”松子已收了哭,早变作笑脸,用手在何达武的腿上推了一下道:“我心里着急的不得了在这里,你还要尽管跟我开玩笑。我知道你素来只欢喜赌,不欢喜嫖的人,怎么肯来做我的丈夫。不是说着教我白开心吗?”何达武乘他伸手来推,就握住他的手说道:“我实在不是跟你开玩笑,你若真肯,我决不说假话。老实对你讲罢,你若再想念老周,便真是白想念了。他此刻文实行娶了一个同乡的女学生,两个的爱情正浓密的了不得,无论你如何找他,也没有再和你继续的希望了。”松子道:“是个什么样的女学生,正式结了婚的吗?”

何达武道:“那女学生是一个很有学问、很有美名的小姐。此时虽还没有正式结婚,却已生了关系,不能更改了。将来等他们结了婚,另租了房子,我可绍介你去见见。”松子听了,不由得脱出手来,握着小拳头,在火炉边上恨恨的敲着骂道:“你这薄情的奴才,原来你又娶了有学问的、有美名的小姐,就把我丢在这里,不理我了。我若有机会报复你的时候,决不饶你。”骂着,又流下泪来。

何达武只得在旁边叹道:“他本是个薄情人,你错认了他。

他早丢你一日,你早得一日的幸福。横竖免不了要脱离的,等到你容颜衰败了,再被他抛弃,那时改嫁,就难得有称心的人了。”松子道:“你这话很道着我的心事,我早两个月就存心要改嫁一个周撰的朋友,务必使他知道,我和他既立了婚约,他不宣布离缘,外人总说我是他的老婆。我改嫁他的朋友,人家一定说,周撰的老婆被自己的朋友奸占去了。”何达武笑道:“那么人家不骂我不够朋友吗?”松子道:“怕什么呢?你又不是在姓周的家里奸占我的。你对人就说不知道也使得。”何达武点头道:“你已决心跟我么?”松子道:“你不要问我决心跟你不决心跟你,只问你自己,真决心要我不决心要我。”

何达武大笑道:“我为什么不决心要你?不过你既决心跟我,我就有几件事,要和你商量。这不是平常的小事。”松子道:“你有话尽管说出来商量。”何达武道:“我不能学老周的样,一味哄骗女人。我家里实在有老婆的,你嫁了我,只能作姨太太,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我虽是一名公费,在这里留学,平常我一个人使用,尚不觉充裕,于今要加上了你,不待说更是拮据。我两人同住,不能请下女,你得自己弄饭操作。第三,嫁了我这穷学生,游公园上戏馆的事,偶然声兴,不花多钱,每月一两遭,我两人同去同回还可,你要一个人自由行动,就使不得。这三桩事,你能依我,我们立时便可成为夫妇。”

松子道:“我都依你,只看你要我搬到什么地方去住。我一个人的寂寞生涯,实在过怕了。”何达武踌躇了一会道:“我现在的地方是和我的亲戚同住,带你去不方便。待另觅贷家罢,此刻东京市的空房屋很容易寻觅,至少也得三五天才能寻着。并且新住贷家,置办一切用器,得花不少的钱。我手中虽拿得出,但贷家的用项大,手边一空虚,就瞪着两眼,没有办法,贷间更一时难得有合适的。我看你这间房子倒很合适,我

就搬到这里来住罢!”松子道:“这四叠半的房间,住两个人不太小了些吗?”何达武道:“便小些有甚要紧。你我都没有多少器具,我也是一张这么样的几子,只怕还比这个要小一点儿。两个蒲团,一个火炉,比这个却精致些。我的行李更简单,一个板包,一口尺多长的皮箱,一个网篮,以外什么没有了。

这三件东西都不是摆在房间里的,这房里不是一般的有个柜子吗?我两人的被包行李,做一个柜子放了有余。夜间睡觉最要紧,这房虽小,两人睡的地方还很宽绰。这房子多少钱一个月的房租?”松子道:“房租便宜极了,在神田方面,不论怎么旧的房子,按席子算计。每叠席子一月总得一元以上,这还是中等以下的房屋。中等以亡,有贵至二三元一叠的,将来价钱还只有涨,没有跌落的时候了。我这房四叠半每月只有四块钱租钱,你看不是便宜极了吗?”何达武道:“这真便宜,难得难得。有现成便宜房子不住,另向别处找贵的,未免太蠢了。

我于今住在小石川,那样冷静的地方,又是从亲戚手中分租出来的,每叠席子一月还得花一元二角。我退了现在的房子,住到这里来,专就房子一项,不但不多花钱,每月还得省几文。

衣食住三字,住字是不生问题了。你当了的衣服,我包能教老周赎给你。半年几个月内,可不新制,衣字也没有问题。我两个做夫妇成问题的,就是吃饭一桩事。有一名公费,不怕不够,我去年初到东京来,要学日本话,每月硬顶硬的,要冤枉花三块钱的学费。来去的电车,也和学费差不多,于今不学日本话了,也无坐电车的必要。这两项意外的耗费,都省下来,弥补你一个人的伙食,纵差也就有限。你若真能照我计算,谨小慎微的过下去,我虽多一房家室,简直和单独一个人的使费一般。”

松子道:“好是很好,但是要现在的我,才肯跟你过这种

日月。去年以前的我,你就不要转这种念头了。”何达武道:“现在的你,和去年以前的你,有什么分别呢?”松子见何达武问他,便笑答道:“这不容易明白吗?去年以前,我的生活程度很高,老周在牛噫区那种供应我,我还觉得不遂意,时常向老周吵闹,要增加零用。自老周回国去后,直到于今,生活一日艰难一日,这才知道自食其力的实不容易。我平时见了一般收入短少的人,用钱鄙吝,我最瞧不起,骂他们是鄙吝鬼。

像老郑那样的人,和我同住的时候,也不知受了我多少形容挖苦的话。近来轮到我自谋生活,每月没有固定的收入,手中一窘迫起来,就是几文钱的山芋,没有这几文钱,那店里便不肯白拿山芋给你。越是窘迫,越不能向亲友处活动。值钱的衣服首饰,早被老周当了个干净,次等的不到一个月,也被我当光了。自己手边没有钱,又没有可当的东西,这时候去向亲友开口,莫说亲友十九是不肯通融的,便是这么亲类这个朋友在平日对别人长肯拿出钱来帮助,而我自己只因没有固定收入作抵款,不能随口说出还期,那开口时的勇气,早已馁了几分。还有一层境况,我近来常在生活困苦之中,才领略出来,有钱的人决不知道这层苦处。”

何达武笑道:“我看你身上穿的,那里有丝毫穷样子。怎么倒说的这般可怜?”松子道:“你看我身上越是没有穷样子,骨子里越是穷苦的不堪。我因为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大阔人,用不着说假话来哄你。我身上若不这么穿着,连这四叠半的房间都够不上住了。我刚才说还有一层困苦的境状,就是去向亲友开口,还不曾见着亲友的面,心中只在打算见面应如何说法。

那颗心就不由得砰砰的跳动,哪怕是时常见面,无话不谈的亲友,一到了这种时候,连自己的口舌都钝了许多,仿佛做了一件对不起人的事,说不出口似的。每每发声已到了喉咙里,禁

不住脸一红,声音又咽住了。亲友不知道我心中的苦处,还照着平常见面的样和我攀谈,说也有,笑也有,我心里就更着急,恐怕万一开出口来,没有希望,怎么好意思出门呢。是这么以心问口,以口问心,从动念向亲友告贷起,到实行开口为止,也不知轮回想了多少次,红了几次脸,逼到尽头处,才决然一声说了出来。而说时所措的词,总说不到打算要说的一半,便是这说出来的一半,还是缩瑟不堪,绝不像平时见面的谈话那么圆转自如。因此亲友虽有帮助的力量,见了我这么寒碜的样子,料得十有八九没有偿还的能力,就设法推诿起来了。这种日月,我虽经过得不久,然已是过的害怕极了。所以决心只要有人能供给我最低限度的生活,我就愿意从他,免得日日在困苦中,处处承望有钱人的颜色。”

何达武笑道:“我却不曾经过很阔的生活,也不曾度过你这种穷苦的日月,你既愿依从我刚才提出的三件事,我两个就做一会夫妻试试看。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也是自己烧饭吃吗?”松子道:“我厨房用的器具都有,还是老周留下来给我的。

不过我自己烧饭吃的时候很少,新搬到这里来的一个月以内,因将老周留下来的柜子、桌子和零星器皿,变卖了二十来块钱,才买了些油盐柴米之类,自炊自吃。只一个月的光景,没有成趸的钱去买柴米。有时买几个钱的山芋吃,有时在别人家吃一顿,归家的时候顺路带几片面包,饿了就吃。”何达武道:“你在学校里担任教授,没饭吃的吗?”松子笑着摇头。

何达武从怀中摸出钱包来,数了五块钱钞票,交给松子道:“你今日就把柴米油盐酱醋茶,都酌量办些来,从今日起,我就实行住在这里,做你的丈夫了。”松子喜孜孜的接了,问道:“你的行李不去搬来吗?”何达武想了想道:“我的行李,迟早去搬都没要紧,且在这里过了今夜再说。”松子道:“我就

去向房主说一声,等歇房主若来问你,你就说是我的丈夫,才从中国来的。行李还在火车站,没有带来。”何达武点头问道:“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我们出钱住房子,还要受房主人的干涉吗?”松子道:“他并不是干涉,往后你自然知道的。”何达武道:“你去说罢,说了快去买东西,要预备弄晚饭了。”松子收了五块钱”高高兴兴的出去了。

何达武立起身,推开柜子一看,上层堆着两条大格子花的棉被,缀了几个补子在上面,棉被上两个枕头。一个男人用的,一个女人用的。何达武心想:松子一个人住在这里,怎么用得着男子的枕头?这东西只怕有些不贞节。她来时,我倒要质问质问她。再看下层,一口中国半旧皮箱,没有上锁,弯腰揭开一看,几件破烂单和服,看花纹是男子着的,一个书包,一个便当盒,都撂在烂和服上面。拿起书包,就箱盖解开,只见一本七八分厚,粘贴像片的本子,一本寸来厚的洋装书,书面上印着“绘图改良多妻鉴”七个粉字。何达武也不知道多妻鉴是本什么书,翻开第一页,见是一个戏台上小生模样的像,上写西门庆三字,心想:西门庆是武松杀嫂那本戏里面的人,怎么有像在这本书上?再揭第二页,果然一个拿刀的武小生,上写武二郎。第三页是两个女像,一个小孩子,写着潘金莲,吴月娘、孝哥。何达武心里明白,这必是一本《水浒》,便懒得再往下看,放下这本书,拿起像片本子来,翻开一看,喜得打跌道:“哈哈,原来是一本照的春宫像。”一男一女,各形各色的都有。正看的高兴,房门开了,吓得何达武连忙将本子折起来,回头看进来了一个中年妇人,向何达武问道:“你就是何先生吗?”何达武关了柜门,点头应是。那妇人并不客气,走到火炉边坐了说道:“何先生是松子君的什么人?”何达武道:“松子是我的女人,我回中国很久了,今日才来,行李还

在火车站。”妇人道:“我是这里的房主,你是她的丈夫,在这里住下,就没要紧,若不是她的丈夫,偶然在这里住一夜两夜,那我这里有规矩的。”何达武道:“你这里有什么规矩?

我不知道。”妇人道:“住一夜要一夜的手数料,这就是规矩。”何达武道:“一夜要多少呢?”妇人伸着一个手指道:“每夜一元。”何达武道:“怎么谓之手数料?”妇人道:“秘密卖淫是警察署不许可的,警察若知道了,就要来拿的。拿着了,我做房主的受连累,没有钱给我,我怎么肯负责任?”何达武道:“松子平日在这房里卖淫,每夜都有一块钱给你吗?”妇人正要逞口而出的答应不错。忽然一想,觉得不妥,这人和松子既是夫妇,说出来了,不是要闹乱子的吗?随即摇了摇头道:“松子君住在这里,规矩得很,出都不大出去。”妇人说完,起身告辞去了。

何达武心想:松子既在渡边女学校教家政,怎么书包里包着一本春宫?我虽没进过日本的学校,照理想总没有女学校在讲堂上教春宫的。这事情有些跷蹊,松子大约因老周没钱给她,也秘密卖淫起来。好在我没有真心娶他,又不花多少钱,乐得学他们伟人的样子,讨个临时姨太太。不一会松子回来了,领着几个商店里的小伙,送米的,送柴炭的,送油盐小菜的,松子一一安置好了,向何达武笑道:“我办得几样很好的中国料理老郑是极恭维我,说比中国料理店的厨子还办得有味。骂幸枝不聪明,老学不会。”何达武笑道:“你办得来中国料理很好,将来带你回国去便当些。”松子道:“你就同到厨房里去,帮我洗锅洗碗,多久没用它了,灰尘厚的很。”

何达武道:“你做我的姨太太,以后说话不要你呀你的,人家听了,说你不懂规矩还在其次,定要说我不行,对小老婆没有教育。”松子笑道:“不喊你,喊什么呢?”何达武正色

道:“你做姨太太,姨太太规矩都不懂得吗?你此刻叫我,暂且叫老爷;将来回国,再改口叫大人。自己人不叫出去,外人怎么肯叫呢?这关于本老爷的面子,最要紧的。你要晓得,我中国讨姨太太的人,都是有身分的,做大官的。我在日本不过和学生差不多,在中国的地位,说出来吓你一跳,你知道我有多大呢?”松子道:“不知道老爷有多大?”何达武将身子摆了两摆,撑着大指头道:“和督军差不多一般儿大,比县知事大的多。”松子道:“我不知道中国的官名,拿日本的官阶比给我听,我就知道了。”何达武想了一想说道:“拿你日本的官儿比我吗?要皇宫内的官员,才能和我比大小,以外的都不及我。”松子吐着舌头,半晌问道:“老周在中国也是做大官么?”何达武道:“他在中国,虽也是大官,但比我还要小一点儿。你嫁他,那里赶的上嫁我。不过我此时把我的官衔都说给你听,你却不要拿着去向他人说,我是不愿意给人家知道的。

因你此后是我的姨太太了,始终瞒不了你,才说给你听。”松子道:“做大官,是很有名誉的事,为什么倒不能给人知道呢?”何达武连连摇头道:“这关系大的很,你们女子哪里知道。

我们中国人越是做了大官,纠缠的人越多,不是找着我借钱,就是缠着我荐事。我在国内住在衙门里,外面有号房,有守卫的兵卒,人家来找我的,我说不见就不见,所以不怕人家知道。

此刻单身到日本来了,住在这种小房子里面,外人若知道我是大官,必不断的有人来禀安禀见。一来没有地方给人家坐;二来要借钱要求事的向我开口,答应他们罢,应酬不了许多,待不答应他们罢,他们见我容易赏见,必定每日跑来缠扰不休,因此不如瞒着的干净。”

松子只有耳朵能听,那有脑筋能判断,以为何达武说的千真万确,当下欢喜得什么似的,连洗锅洗碗的事,都觉得是贱

役,不敢开口教何达武下厨房帮忙。添了些炭在火炉里,给何达武烤,自己下厨房弄饭菜去了,何达武因在吉原游廊睡了一夜,觉身上不洁净,抽空去浴堂洗了个澡,回来与松子同用了晚膳。

松子见何达武洋服口袋里鼓着很大的一包,伸手摸着问道:“这里面很软的,是一包什么东西?”何达武低头一望,笑道:“呵呵,我倒忘记了,这是一个极好看的蝴蝶结儿。我昨夜在京桥,和艺妓万龙住了一夜,她从头上取下来送我作纪念的。你用鼻孔嗅着试试看,有多香呢。不是日本第一个有名的艺妓,哪来的这种漂亮结儿。松子接过来一看,那蝴蝶上两个眼睛,是两颗川豆大的珍珠,竟是十光十圆的。松子的眼界虽不宽,珍珠却见过,勉强分得出假真。看那两颗珠子,至少也得值六七十元,疑心果是万龙的东西。问何达武道:“老爷真和万龙同睡过吗?”何达武得意笑道:“不同睡过,她怎肯送这纪念品给我。这东西虽不值钱,她对我亲热的心思,总算借这东西表示出来了。”松子道:“我听说万龙是身价很高的妓女,轻易不肯接客的,是有这个话没有呢?”何达武点头道:“她的身价再高没有了。我若不是来往的次数多,加以资格对劲,她对我也不会有这么好。她说定要嫁我,我因为她是今当艺妓出身的,讨到家来怕她受不来约束。并且她那声名太大了,忽然从良,风声必闹的很大,新闻上都免不了要登载的。我的名誉要紧,不能因一个艺妓,使名誉大受损失,因此不敢答应她。她从手上脱出个四五钱重的赤金戒指来,要给我带在手上,作个纪念。我说这赤金戒指是值钱的东西,给我做纪念不好,人家不知道的见了,还说我贪图你的财物。你要给我的纪念,那怕一文钱不值的都好。她就从头上取下这结儿来,纳入我洋服袋里。刚才你不问我,我倒要忘记了。此后我有了你,也用

不着再去她那里了,这结儿就赏给你,也作个纪念罢。”

松子听了,喜出望外,连忙叩头道谢,什袭收了。何达武粗心浮气,哪知道这结儿值钱。昨日随便拿着揣入怀中,无非一时高兴,知道是陈蒿和周撰从本乡座回旅馆,安排携手入阳台的时候,恐结儿压皱了,随手取下,纳在抽屉里面,走时忘记戴上。何达武想借着这结儿为开玩笑的资料,怕周撰洗脸回房看见,所以不暇细看。何达武不认识珍珠,便细看也不知道。

及至把陈蒿接来,将开玩笑的事又忘记了。此时为图松子欢喜,一出口就赏给她了。这一夜和松子睡了,俨然新婚一般,就只被褥破旧不堪,不免减杀多少兴味。

不知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第五十三章

失珍珠牵头成窃贼搬铺盖铁脚辟家庭

却说何达武收了松子做姨太太,得了个摆老爷架子的地方。一夜欢娱,不知东方之既白。起来用了早点,伺达武向松子说道:“我的应酬广宽,白天在家的时候很少,你不做我的姨太太,我不能管你,哪怕你终日在外面游荡我也不问。此刻既正名定分的是我的姨太太了,就得守我家当姨太太的规矩。

非得我许可,无论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不许出去。我出外应酬,没一定的地方和一定的时间,随时出去,随时可以回来。

我回家若不见你,任你怎么支吾,我是不相信的。你知道在我们官宦人家,做姨太太是很不容易的么?”松子点头道:“这规矩我知道。不过渡边女学校的课,我原订了一学期,似乎不去上课,有些不安。”

何达武道:“你在渡边女学校,教授的什么功课?每日几点钟!”松子道:“我昨日在路上就对你说过了,我接任教授家政,每星期二十四小时,平均每日有四小时。”何达武道:“一个月有多少钱薪水呢?”松子道:“薪水不多。因为我是渡边女学校的学生,此时毕了业,担任教授,多半是尽义务,每月不过十来块钱。现在那学校的经费支绌,便是每月十来块钱,也靠不住送给我。只因双方感情上的关系,不能因无钱便不去上课。”何达武笑道:“我是个男子,不曾学过家政。这

家政是教授些什么呢?松子笑道:“这话是老爷故意向我开玩笑的,怎么家政都不知道是教授些什么呢?”何达武道:“男女睡觉的事,也在家政里面教的么?”松子怔了一怔问道:“怎么家政里面教男女睡觉的事呢?这事也要人教吗?”何达武摇头道:“怎的不要人教,你就专教人干那男女同睡了干的勾当。”松子红了脸道:“我不懂这话怎么讲?”

何达武走到柜跟前,推开柜门,拿出那本春宫来,扬给松子看道:“这不是你上讲堂的课本吗?”松子见了,连忙起身来抢。何达武将手举高笑道:“你敢动手来抢!我平生最欢喜这种东西,花钱都买不着。若给你抢坏了,还得了吗?”松子伏着身躯,用两个衣袖掩了面孔说道:“这东西不是我的。幸枝寄在我这里,我昨日带着想送还给她,她又不在家里,我只得带回来。只有你这个老爷欢喜瞎翻瞎翻,什么地方都翻到了。”何达武笑道:“这样好东西,怎么好送还给人家。从此以后,算是我的占有品罢。”说着,解开洋服,纳入裤腰里面。松子很觉不好意思,低着头不做一声。何达武道:“我去搬行李来,你的被褥太坏,硬的和门扇一般,亏你夜间能睡。”松子道:“回来吃午饭么?”何达武见问,想说不回来吃午饭,恐怕松子抽空到外面去干卖淫的生活。便说道:“我去小石川,搬了行李就来,你就坐在这里等着罢!”

何达武从关木家出来,到了富士见楼,周撰和陈蒿还睡着,没有起床,下女拦住何达武不教进去。何达武道:“我和周先生是至好的朋友,周太太更是我的亲戚,我进去有什么要紧?”下女道:“不行,他们没起床,任是谁也不许进去。”何达武觉得很诧异,日本旅馆的下女,从来没有这么强硬,把来宾拦住不教进去的。便动气说道:“是周先生嘱咐了你们,不许来宾进房的吗?”下女摇头道:“不是,是我这旅馆里的主人

嘱咐我们的,凡是会周先生的客来了,非先得周先生许可,一概谢绝上楼。”何达武道:“只来会周先生的就是这么吗?”

下女应是。何达武料是周撰因有陈蒿在一块儿睡着,怕不相干的人跑来撞破了,陈蒿的面子下不去,所以教馆主是这么嘱咐下女。便仰天笑道:“没要紧,没要紧,我不比别人,我与周先生最亲密的,我每日要到这里来一两次。你不相信,请去向周先生问一声,只说何先生来了,他必然来不及的叫请。”下女道:“请你在楼下坐坐,等他们两位起来了,我再替你去通报。此时他们正睡得好,我怕碰钉子,不敢去问。”何达武见说不清楚,心里暴躁起来,望着下女生气道:“你这人也拘扳的太厉害了,此时已是九点钟了,怎么不好去通报?你既怕碰钉子,就应由我自己上楼。你又不去报,又不让我上楼,教我坐在这楼梯底下等候,不是笑话吗?东京的旅馆哪有这种规矩哩!”下女辩道:“这须不能怪我们当下女的,一来是馆主的命令,二来周先生房里若再丢了什么贵重物品,我们当下女的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何达武吃惊道:“周先生房里丢了什么贵重物品吗?”下女扬着脸向天,极不满意的神气答道:“不丢了贵重物件,也不是这么下了戒严令一般的防守了。”何达武追问道:“你可曾听说丢了什么东西?”下女道:“怎么没听说,还差一点儿就要把我拿送警察署去了呢。”何达武道:“毕竟丢了什么,怎的会要把你们拿送警察署呢?”下女道:“听说丢了两颗珍珠,要值一百多块钱一颗,缀在一朵彩绸蝴蝶花上,当蝴蝶两只眼睛的,纳在书案抽屉里面。”

何达武听得这话,心里一上一下的,冲跳个不了。勉强镇摄着问下女道:“什么时候丢掉的呢?”下女道:“我又没偷他的,知道什么时候丢掉的哪。”何达武道:“我问错了,我是问什么时候发见丢掉的。”下女道:“昨夜用过晚膳,周先

生教我打电话去马车行,要雇一辆轿车,去京桥银座逛街。我才打好电话,去周先生房里回话,只见周先生和周太太两个慌了手脚似的,扯开这个抽屉看看,又扯开那个抽屉看看,接连柜里箱里,连被包都吐开来,两个只是跌脚。周先生忽然指着书案的抽屉问我道:‘你今日扫地的时候,在这抽屉里拿了一个彩绸蝴蝶结儿么?要是拿了,就快些退出来。’我当时闻了周先生的话,如晴天打了个霹雳,只得说我今日并不曾扫地,怎么会拿先生的彩绸蝴蝶呢?周先生哪由我分辩,大声骂道:‘放屁,怎么我丢掉了贵重物品,你就懒的连地都没扫了。你趁早退出来,免得进拘留所。你若还想抵赖,我立刻打电话去警察署,也不愁你不将原物退出来。那彩绸蝴蝶结儿上,有两个十光十圆,川豆一般大的珍珠,是做蝴蝶眼睛的。这房间今日是你招待,纵想赖也赖不了的。’我见周先生越逼越紧,不由得急的哭起来。周先生又叫了我主人来,将情形说给我主人听了。主人问我:‘怎的独今日不曾扫地,这话不说的稀奇吗?

’我说:‘并不是我偷懒不曾扫地,因周先生起的晏,还不曾起床,就有个穿洋服的客来了,我见有客在房里,不好进去打扫。到午饭后,周太太就来了,搬来了些行李,又不好打扫,因此今日不曾扫地。并且周先生整日不曾离房,我就是爱小利,也不知道抽屉里有彩绸蝴蝶,蝴蝶眼睛上有两颗值钱的珍珠。

周先生整日不曾离房,即算我知道,又从哪里下手寻偷哩?’我主人听了,才向周先生说道:‘敝旅馆的下女,都有确实保人,历年在敝旅馆服役,最靠得住的。敝旅馆上下住了四五十人,丢掉物什的事,数年来不曾有过一次。先生或是搁在什么地方忘了,慢慢儿寻觅,或者能寻出来。敝旅馆的下女,鄙人可负完全责任,无论到什么时候,只要确保查出来,是下女偷了,鄙人照价赔偿便了。’周先生方没说什么了。我主人下来,

便吩咐我们下女,不论是谁来会周先生,须先得周先生许可,才准引客上楼。如周先生睡着没起床,尤不可引客到他房里去。

今日丢珍珠就是在周先生睡着的时候,有一个穿洋服的客,不待通报,径跳到周先生房里去了。那珍珠不见得和那客没有关系。主人既是这么吩咐我,此时周先生夫妇又正睡着没有起来,我再敢把你引上楼去吗?”

何达武心里虽后悔不该孟浪,当作不值钱的妆饰品,随意揣着走了。但是他们既为这事闹到这个样子,我此时若承认是我拿了,馆主下女决不会说我是跟他们开玩笑的,一定疑我偷了。被老周查出了证据,逼我退了出来,就是老周自己,也必不高兴,要怪我不该如此,害得他骂下女,在日本鬼跟前丢面子。倒不如索性隐瞒到底,一则免得将来误传出去不好听,二则听下女学老周的话,那两颗珍珠,竟能值二百多块钱。我尚且没有看出来,松子必是不知道的。回去要到手里,找收买珍珠的店子,能变卖二百多块钱,岂不快活!我今年的财运真好,平日长是手中一文钱没有,自从遇着老周之后,第一日他就帮我赢了十多元,自那日以后,我接接连连的,汽车也有得坐,各种料理也有得吃,把戏也有得看。老周还爽爽利利的送我三十块,已经是得之意外,谁知更有挡都挡不住的运气,老周只随便听我一句做洋服的话,就居然花整百块钱,替我做礼服。

要讲到这个蝴蝶,越发做梦都没想到。在他身上,也要我发一注这么大的横财。

何达武正在越想越得意,下女忽走过来说道:“周先生已起床了,请你上楼去坐罢。”何达武才敛了敛神上楼。到周撰房门口,见房门开着,周撰见面,劈头问道:“铁脚,你为什么把我这里一个蝴蝶结子拿去,害得我瞎骂下女?”何达武竭

力装出神色自若的问道:“什么蝴蝶结子?我看都没有看见。”周撰道:“除了你,没有别人。我知道你是想跟老二开玩笑,有意藏匿起来。你说是不是?”何达武正色辩道:“我真不曾看见什么蝴蝶结子。你放在什么所在,那结子作什么用的?”

周撰笑道:“你这是明知故问,昨日你到这里来,我还睡着。

你和我谈话的时候,我还仿佛记得看见那结子的飘带露在抽屉外面,我下楼洗了脸回房,因你找着我说话,就忘记再留神看那结子。直到夜间,老二要我带她去逛街,问我要结子戴,我一开抽屉没有了,就知道必是你好玩拿去的。”何达武道:“照你这样说,那结子一定是我拿去了。”周撰道:“除了你,没有别人。”何达武生气道:“你不要胡说,我岂是做贼的人。

一个蝴蝶结子,能值几个钱,我是何等的人,素来不爱小利。

你说话要干净一点,我的名誉要紧。”周撰道:“不值几个钱,我倒不说了。”何达武跳起来,指着周撰骂道:“你指定我是贼,须拿出赃证来。我为你们的事,腿都跑痛了,你倒拿贼名加在我身上,你指的出赃证就罢了,若指不出赃证,这贼名我当不起,你得替我洗清楚。”周撰笑道:“谁说你是贼呢?你没有拿,说没有拿就是了,是这么跳起来闹什么?难道你一闹我就怕了,不敢说是你拿了吗?我昨日除洗脸和打电话叫裁缝以外,一步也不曾离开这房间。洗脸打电话,都有你在这里,下女决不敢当着你,开抽屉偷东西。你没有拿,是狗肏的忘八蛋拿了。是谁偷了我的结子,我通了他祖宗三代。”周撰这一骂,骂得何达武冒火,陈蒿在旁笑道:“东西已经被小贼偷了,你在这里骂什么?没得骂脏了嘴,稍有人格的小贼,都不至偷女人头上戴的蝴蝶。”说时,望着何达武笑道:“铁脚,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何达武两脸涨得通红,几乎气得哭了出来,又不好说他们

骂坏了。只急得朝着窗口,双膝跪倒,向天叩了几个头发誓道:“虚空过往神祗在上,我何达武若是偷了周卜先的蝴蝶结儿,就永远讨不了昌盛,过河打水筋斗,上阵遭红炮子,春季发春瘟,秋季害秋痢。我何达武要不曾偷,就望神灵显圣,那诬赖我的人,立时立刻照我发的誓去受报应。”周撰哈哈笑道:“罢了,罢了,我和你开玩笑,谁和你认真起来。丢掉一个蝴蝶结儿,也算不了什么。”陈蒿道:“那彩绸结子还值不了五角钱。不过那上面有两颗珠子,还是我祖母遗传下来的,光头极好,在日本就有钱也难得买着。已有人出了两百块钱,我都没有卖掉。这完全吃了卜先的亏,前晚给我戴回去了怎么会丢掉?什么怕我不来,扣了做押当。好哪,倒被小贼偷了去押上当去了。”周撰笑道:“你不要埋怨我,我们丢掉两颗珍珠,不算什么。做小贼来偷这两颗珍珠的人,损失倒比我们大些。”

何达武既跪下发过誓,自以为表明了心迹,仍坐着望了二人说笑。见周撰说偷珍珠的损失倒大些,忍不住攒着说道:“那人既偷了两颗珍珠,尽能卖几十百把元,为什么倒有损失呢?”周撰道:“几十百把块钱,能够几天使用,用完了,不仍是没有了吗?这人未曾偷珠子以前,穷到不了的时候,大概总有几个朋友去帮助他。偷过这珠子之后,一没了钱,心里就会思量,还是做小偷儿的好。上次趁人家不在跟前,偷了两颗珍珠,居然卖了百十来块钱,很活动了多少日子。此刻手中空虚了,何不再照上次的样,去人家见机行事。如是一次两次,乃至七。八上十次,越偷越得手,就越偷越胆大。世界上的贼,还有不被人破获的吗?只要破了一次,这人就要算是死了,社会上永远没有他活动的地位了。你看这损失大不大?并且这人既到了作贼的地位,便是不被人破获,而这人的为人行事,必

早已为一般人所不齿。因为作贼的人,决没有学问才能都很好的。没有学问才能的人,在社会上未尝不可活动,然其活动的原素,必是这人很勤谨,很忠实,你说勤谨忠实的人,肯伸手去偷人家的东西么?所以我敢断定,昨日在我这里,趁我没看见,偷蝴蝶结子的那个小贼,已受了无穷的损失。”何达武道:“这东西也真丢的奇怪!莫不是那洋服裁缝,见财起心,乘我两人不在意,顺手偷去了么?”周撰点头笑道:“你这种猜度,也像不错。”陈蒿笑道:“那裁缝的催眠术,就真比天胜娘还要神妙了。”周撰大笑道:“障眼法罢了。催眠术只我在这房里能演,别人也敢到这里来演催眠术吗?”说得陈蒿避过脸去匿笑。周撰起身笑道:“我此刻又要下楼去洗脸了,铁脚你坐坐罢,洋服裁缝不在这里,大约没要紧。”说完拿了沐具,下楼去了。何达武心里有病的人,听了这种话,就像句句搔着痒耍似的,恨不的立时离开了这间房,免的面上冷一阵,热一阵的难过。但是越是心里有病,越觉走急了露马脚,只得不动,搭讪着和陈蒿闲谈。陈蒿女孩儿心性,丢了她的银钱,倒不见得怎么不快活。丢了她的妆饰品,又是祖上遗传下来、不容易购买的珍珠,心里如何不痛惜。见何达武进来,就不高兴。此时还坐着不动,偏寻些不相干的话来闲谈,那有好气作理会。

借着看书,只当没听见。何达武更觉难为情,再坐下去,料道更没趣味,即作辞起身,陈蒿也不说留。

何达武无精打采的出了富士见楼。想回精庐搬运行李,忽一转念,那两颗珍珠在松子手里,恐怕她认出来,不肯退还给我,这回小偷就白做了。赶快回去,拿出来变卖,到了手才算是钱。脚不停步的跑到停车场,乘电车到神田,飞也似的跑到关木家,进房不见松子,看壁上的裙子没有了,急得跺脚道:“这婊子真可恶,我嘱咐了不准她出去,她偏要出去,第一日

就不听我的话,这还了得!那蝴蝶结子多半也戴出去了。”随将书案抽屉扯开,看了看没有,又开了柜,在箱里寻了一会也不见,气得一屁股坐在席子上出神。好半晌,自宽自解道:“她原说担任了渡边女学校的课,不能辞卸,此时必是上课去了。

她纵然秘密卖淫,也没有白日卖的道理。这里的被卧太不能盖,且去精庐把行李搬来再说。

何达武复出来,到了精庐。李镜泓夫妇正在午餐,何达武即跟着吃了饭。向李镜泓说道:“我此刻打算认真读两学期书,好考高等。已在正则英文学校报了名,先预备英文,只这里隔正则学校太远,来回不便当,又多花电车钱。有个日本朋友,住在正则学校旁边,他要我搬到那里去住,求学方便些。房子也还不贵,四叠半席子,每月只得四块钱。我今日就搬去,这里房钱我已交了,只有半个月的伙食,过两日就送来。”李镜泓道:“你能认真读书,还怕不好吗?伙食钱有几个,算它做什么,搬去就是。”陈毓听了,觉得不放心,叫何达武到厨房里问道:“你今日看见老二没有?”何达武点头道:“看见的,她和老周亲密得如胶似漆,连我都爱理不理了呢。但愿他们快活得长久就好。”陈毓着惊道:“老二怎么会是这样?你倒是男子汉,不要和她一般见识罢。她有什么对你不周到的地方,你一看亲戚分上,二看我的面子罢。我知道你忽然要搬家,必是有什么意见,快不要存这个心,我就去老二那里,看她为什么糊涂到这样。”何达武道:“不是,不是。我搬家并不因老二不理我。我又不是住着老二的房子,她就不理我,她此刻已不住在这里了,我搬家做什么哩?我实在是为这里隔学堂太远,嫂嫂不要多心。”陈毓见何达武词意坚决,不好强留。只得由他清检行李,雇了一辆人力车拉着。陈毓赶出来,问新搬的地名。何达武却记不得关木家的番地,约了明日送地名来,

就押着车子走了。

陈毓疑心何达武有意不肯留下地名,更加放心不下,要李镜泓同去富士见楼看陈蒿。李镜泓不愿意,气得陈毓骂了李镜泓一顿,李镜泓被逼不过,只好气忿忿的换了衣服,陈毓也略事修饰,急匆匆同出来,反锁了大门。电车迅速,一会儿就到了。由下女引到周撰房里,周撰一见李镜泓进来,心里一吓,脸上就有些不好意思。陈蒿也一般,脸上有些讪讪的。彼此见礼坐下,李镜泓本来不大欢喜说话,周撰平时虽议论风生,但这时候除了寒暄几句之外,也觉无话可说。还是陈毓与陈蒿姊妹之间,开谈毕竟容易些。陈毓将何达武搬家的情形,说给陈蒿听了道:“我因见他说话半吞半吐的,以为和你闹了什么意见,所以特来看看。”陈蒿笑道:“他没提别的话吗?”陈毓道:“他若提了别的话,我也不至放心不下,急急的跑来看了。

他就怪你不理他。”陈蒿遂附着陈毓的耳,将丢掉蝴蝶结子的话,并何达武辩白发誓的情形说了,陈毓才明白点头道:“怪道他那么急猴子似的,头也不回,搬起跑了。他这样的人,不和我们同住也好。既发现了他手脚不干净的事,就不能不刻刻提防他,同屋共居的人,那里能提防得许多呢。”

李镜泓在旁听得,问说那个,陈蒿不肯说自己丢掉了珍珠,只说何达武昨日在这里,赶房里没人,把卜先的两颗珍珠拿走了。李镜泓道:“这事也怪,铁脚怎么认得出珍珠?他和我差不多从小孩子时代同长大的人,好玩好赌是有之,至于手脚不干净的事,却从来不见有过。周先生的两颗珍珠,曾拿给他看过,向他谈过值多少价钱的话吗?”周撰摇头道:“那却没有,我也不过照情理推测,疑他有意和我开玩笑。因那两颗珠子前夜才拿出来,放在这书案抽屉里面,昨日除了他到这里两次,没外人到这房里来。我又整日不曾出外,旅馆里的下女,都是

有保荐的。莫说我整日不曾出外,没有给下女盗窃的机会,便是我出外几日不回,下女也决不敢偷东西。我昨夜误怪下女,此时还觉得过于鲁莽。”李镜泓向陈毓道:“铁脚和我们同住了一年多,我们的金珠首饰随意撂在外面的时候也有,却从没有失过事。”陈毓点头道:“前月我们和铁脚四个人,同游上野动物园,我一枝镶珍珠的押发不曾插牢,掉在地下,我自己没理会,他走我后面看见了,拾起来也不交还我,也不做声,直待我们回家,才发见失掉了押发,以为是掉在电车上,没有寻觅的希望了。只见他从怀中摸了一会摸出来那枝押发来,向我笑道:‘你们女人家,出门欢喜戴这些值钱的东西,又不细心戴好。今日幸喜我走你背后,不然就不知便宜了谁发财。’我那枝押发也可值百多块钱。他若是爱小利的,就不交还我,便到今日也不会知道是他拾了。据我的意思,周先生失的这两颗珠子,也不能断定便是铁脚拿了。”周撰听了,不好抵死说是铁脚,只得含糊点头。陈蒿心里也就有些活动,不专疑何达武了。李镜泓夫妇,又坐着闲谈了一会,才起身告辞,回精庐去了。

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第五十四章

何达武喜发分外财李铁民重组游乐会

却说何达武将行李搬到关木家,松子已经回来了。帮着把皮箱被包,搬进屋子。何达武责备松子道:“我出门的时候再三嘱咐你,非得我许可,不准去外面胡行乱走,你偏不听我的言语,我一出门,你就跟着也跑了。并且我说了回家吃午饭的,依你们做姨太太的规矩,应该弄好了饭菜,坐在房中等我回来同吃,才像个当姨太太的样子,何能听你这么自由行动?我出外拜了几处客,打算回家吃了午饭,还要出去办公事;谁知回到家来,不但饭菜不曾弄好,反连你的影子都不知去向了。我第一次组织家庭,你就敢这般慢忽,这还了得!你快说打那里去来?”松子笑道:“我原说担任了学校里的教授,不能不去。

但我今日到学校里,已向校长把担任的职务辞卸了,从此可一心一意在家里陪伴老爷。”

何达武很得意,晃了晃脑袋说道:“既是去学校里辞职,也就罢了。只要下次不再是这么大胆不听话,这次饶恕你也罢。

昨夜赏给你的蝴蝶结子,拿来给我看看。”松子笑道:“已经给我了,还看什么呢?”何达武沉下脸道:“拿来罢,不要啰苏。耽搁我的正经事。”松子背转身,从怀中摸了出来,回手递给何达武。何达武看蝴蝶上两颗珍珠眼睛,依旧缀在上面,心中欢喜不尽。笑问松子道:“我拿了这件东西,出去办一桩

要紧的事,回头仍赏给你。”松子摇头道:“已经给了我的东西,又要拿去,还说回头仍赏给我,明日不又要拿吗?一个彩绸结子,也算不了什么,我倒不希罕,回头不再给我也罢了,尽管拿去赏给外面的淫卖妇罢。”何达武笑嘻嘻的,也不答话,拿了帽子,将蝴蝶结揣入怀中,往外就走。走出门外,复回身叫着松子说道:“此刻已是四点多钟了,再过一会你就弄晚饭罢,我大约在六点钟的时候,回家吃晚饭。”松子隔窗户答应了。

何达武走出巷口,见一群中国学生,乱糟糟的在路上手舞是蹈的谈笑着,向会芳楼料理店走去。看那情形好像是从戏馆子里散了戏出来,大家谈论戏中情节似的。何达武心想:此时不是散戏的时候,并且今川小路附近一带也没有戏馆,再看那走最后的分明是小金,不由得从旁边赶上去,轻轻拉了小金一把。小金见是何达武,即停了步,指着何达武的脸笑道:“你这铁脚,倒学会了乖巧,那日赢了我们的钱,怕再赌下去输了,借故把局面搅坏,揣着钱一溜烟跑了,害得我们输了钱不算,还要替你出罚款,赔水子。这几日全不见你的影子,你打算就是这么完了吗?”何达武笑道:“我赢了什么钱!你凭良心说,那日是我借故搅坏局面吗?这几日我有事不得闲,没到上野馆来,昨日还到了你家里,没会着你。你们这些人,从哪里来,会芳楼有什么宴会吗?”小金道:“没有什么宴会。我们见李铁民和王立人闹了意见,会面不说话,有许多不便,恐怕将来两人的意见越闹越深,又免不了要见面的,或者更闹出寻仇报复的事来,我们做朋友的都为难,不好偏袒那个;就由我发起,今日在上野馆邀成了一个大局,抽了几十块钱的水子,除正当花销外,都拿来做酒席费,替二人讲和。从此各个把各人的意见销除了,仍做好朋友。你和他两个也都是朋友,应该也来一

份,才对得起人。何达武点头道:“理应如此,我定来一份便了。”小金道:“你既肯来一份,就同进去,加入议和团体罢。”说着拉了何达武,往会芳楼走。何达武还有些迟疑,说怕老涂记恨。小金道:“涂老三为人,最是有度量,不记小恨。事情已过去好几日了,还有什么要紧,我保你无事就是了。”何达武听得,才放胆跟着小金,进了会芳楼。

大众都在三层楼上一间大厅里,坐的坐,立的立,三个成群,五个结党,在那里说笑。见小金同何达武进来,李铁民首先立起身,迎着笑道:“我们正在说何铁脚怎么好几日不见影子,莫不是回国去了,不然就是害了病,想不到居然能与今日之会。”何达武点头笑道:“近日因私事忙碌的很,昨日才抽空去访小金,又不曾访着,刚才无意遇着小金,方知道今日的盛会,我特来加入一个。”涂道三从人丛中挤出来,一手拉了何达武道:“我看你这时候再溜到哪里去,你打了人不算,还把抽下来的头钱掳了去,害得我们受了罚,还要赔头钱。我只道你一辈子躲了不见人,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有撞在我手中的时候。”一边说,一边举起拳头要打。何达武将身一扭,脱离了涂道三的手,退了两步说道:“我掳了什么头钱?

我不犯法,为什么要躲你?你有手段,听凭你如何使来,我姓何的有半字含糊,也算不了是个汉子。”小金连忙拉着涂道三说道:“已往之事,老三下要再生气了。我们今日特为王、李两兄讲和,酒席还不曾吃,我们讲和团体里面却自己先又闹出意见来,未免给外人笑话。并且也对王、李两兄不起。”王立人也从旁劝道:“那日打架,我一个人吃亏最多,依我的气忿,真要找何铁脚开谈判,只因为平日都是朝夕在一块儿玩耍的好朋友,犯不着为这一点儿小事,认真翻脸伤了和气,因此忍耐不说。我和铁民已经闹了意见的,尚要和解。你们不曾闹出意

见来的,还不快把意见销除吗?”李铁民拍手笑道:“对呀,我们都是好兄弟,好朋友,大家点菜要酒,来开怀畅饮罢!”

涂道三见劝解的人多,气也就平了。李铁民拉着何达武道:“我来替你两人解和。”王立人也拉了涂道三,教二人对作了一个揖,大众都拍手,欢呼大笑。

何达武重新与各人见礼,共有二十多人,其中虽有不知姓名的,却都很面熟,是常在一块儿赌博的。何达武向王立人、涂道三谢了罪,辩明那日溜跑是实,头钱确是一文不曾拿走。

王立人和涂道三、小金都面面相觑道:“头钱铁脚既没有拿走,就不知是在场的哪一位朋友,趁着扰乱的时候,打浑水捉鱼,暗地把头钱藏起来了,铁脚却遭了误伤。”李铁民道:“事隔多日了,还研究它做什么。今日的酒席,是谁经手,菜已点好了么?”小金答道:“早已点好了两桌,刚才下女来问,席面怎生摆法,我已说了。将三张大桌,接连起来,当推你和王立人两个新过门的亲家对坐,我们不论次序,都在两旁挤着坐罢。

点的酒席十二块钱一桌,要是平均摊派起来,连杂费每人总得一元半上下。铁脚后来加入,只拿一块钱来罢。抽的头钱大概也够使费了。”何达武忙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来,交给小金,要小金找九块。小金接了笑道:“倒是何铁脚比我们一般人都阔,身上不断的,总有绿里子蓝里子的钞票。”李铁民笑道:“只要四圈麻雀,包管他绿里子变蓝里子,蓝里子变黄里子,黄里子变赤手空拳。”何达武笑道:“只要你们有本领赢得去,像这样绿里子,多的不敢说,十多张还拿得出。无论谁有本领,都可赢了去。”王立人道:“你不要吹牛皮,你身上哪来的十多张绿里子?我倒不相信。”何达武哼了一声笑道:“你不相信罢了,我看你们也没这本领,将我十多张绿里子的赢去。”李铁民道:“你若真有,我们就真能赢你的。”

何达武道:“你们想赤手空拳打我的主意可是不行,我拿出多少,你们也要拿出多少,四硬的劈刹子,看你们可能赢了我的去。”王立人道:“自然是劈刹子,我们自己人,谁还能够欺谁吗?”何达武道:“就是这么一言为定罢。我们吃过了酒席,原场不散,还是去上野馆,拼个你死我活,强存弱亡。”大家听了,都齐声喊极端赞成。

下女托着一个条盘进来,大家起身,帮着下女搬移桌椅。

李铁民被众人推到上面坐了,王立人坐了对面,各人分两边坐下,由小金执壶斟酒。李铁民端了杯酒,立起身向满座举了举杯道:“兄弟和立人兄,去年因小事伤了和气,一年以来,虽屡次于无意中会面,却都不肯下气,先打招呼。以至劳诸位老兄挂念,破费许多的钱,为我两人谋和。在我李铁民心里,实在感激的很。愿牺牲一切意见,与立人兄交好,如一年前一般。

费了诸位老兄的心,即借诸位老兄的酒,转敬一杯。今日都得开怀畅饮,不醉无归。兄弟还有个普通好行的酒令,且请诸位老兄饮过三杯再说。”李铁民自己饮了一杯,将杯覆转来,给大家看。各人也都起身饮了一杯,推王立人发表牺牲意见的话。

王立人不曾演过说,立起身没开口,两脸先红了,举着酒杯,那手战战兢兢的,不能自主。杯中的酒从两边淋了出来,同座的人都望着要笑。和王立人交情厚的,便暗中替王立人着急。好一会王立人才慢慢从喉咙里发出音来说道:“我对铁民本来没有意见,就只因他打的我太苦,我每次照镜子,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恨。你们大家看我脸上,不还是有一条一条的瘢痕吗?我好好一副很光滑的脸,硬被他砍得这样难看,这个比撕破我一件极时新极值钱的衣还要厉害。并且我从那一次被他砍破面孔之后,行事没一次遂顺的,直倒霉到于今:跳电车就跌倒,赌博就输钱。这都还是小处,尚有一层关系重大的,今日

在这里的都是知己,没有笑我的,不妨说出来。我的面孔虽不能说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然和铁民比起来,他不过善于修饰,至于容颜娇嫩,眉目清秀,我自谓不在他之下。当日我和他同组织游乐团的时候,凡勾引女子的事,我绝不曾落过他的后。这一年以来,因脸上不光彩,自己先有些自惭形秽,一下手就勇气锐减了。这种无形的损失,要求赔偿的话,自然说不出口。只是再不能忍耐不向你们说出来。这是铁民很对不起朋友的事,铁民不要见怪。你若不是妒嫉我,有几次被我夺了你的恋爱,你也不会下这种毒手。本来依我的气忿,应把你的脸照样扎破,方能泄我胸中之气,只是这多朋友劝说,一来面子却不过,二来你我原是生死至交,志同道合,无端拆开了游乐的事,减了多少兴味,所以只得也把意见牺牲。愿重新振作精神,将游乐团恢复起来,再快活几时。免得将来回国去了,聚会不着,后悔在日本时大好光阴,彼此因闹小意见,不知及时行乐。”

李铁民首先拍手赞成,两边坐的人也都鼓掌。李铁民道:“立人说的话,极有见地。兄弟不但赞成,并极佩服。以前的事,确是兄弟对不起朋友,以后决不再那么胡闹了。游乐团因姜清退出了团体,使团务废弛,直至今日,精神始得再振。座上旧游乐团的团员,除兄弟与立人外,没有第三个。此时想全体召集起来,也就很不容易。姜清、胡庄都归国了,只有罗福、张全还在东京,其余也有在西京的,也有在大阪的,也有不知住处的。依兄弟的意见,我们重新组织,不必邀集旧人,只就今日这团体,组织起来,实力便很可观了。”涂道三笑道:“我们今日这会,就算是游乐团成立纪念会罢!”大家都说赞成。

何达武更是欢喜说道:“合该我运气好,能做游乐团的团员,不迟不早的,从家里走出来,遇着你们,迟早一步,都错过了

这机会。不过这种游乐团组织的办法,及组织的宗旨,团员应尽的义务,我一概不曾听见说过。二位是旧游乐团的人,须详细说给我们听听。”

李铁民见何达武问游乐团的组织,得意扬扬的答道:“这种团体的组织,原是由四川人胡庄发起的。当日订了几条简章,纯粹以课余图适合之愉快为宗旨。其中愉乐的方法,琴棋书画,凡文人韵事,件件都有。嫖赌两项,也是简章内订了的。团员并没有多的义务,只每月缴团费一块钱,租一所房子,中间设置些愉乐的器具,表面就是一种俱乐部的办法。我们从前的游乐团,房子里面还有铺盖,团员在外面勾引了女子,或有特别缘故,不能带回自己家中及旅馆中住宿的,可到游乐团住宿。

每夜须纳房金一元。团员勾引女子,遇有困难,须人帮助成功时,凡属团员,均得相机尽力。团员有有无相通的义务。简章中规罚最严的,就是团员割团员的靴,处五十元以上之罚金,还得替被割靴之团员,代缴一年之团费。”

何达武问道:“怎么谓之割团员的靴呢?这话我不懂得。”李铁民笑道:“割靴的话,你就不懂吗?譬如你相好的女子,我又去暗地勾引,生了关系,就谓之割你的靴。”何达武道:“如何能知道,这女子是已经本团的团员相好过的咧?”李铁民笑道:“凡是我们游乐团的团员,在外面勾引女子,不特不能守秘密,并对于本团的团员,还得宣布。不曾宣布的,便不在割靴之列。姜清就是为不肯宣布他相好的陈女士,才退出游乐团。因他一退出,我们这团体就渐渐的涣散了。初办两年之内,各团员的团费,都按期缴纳。所以租的房屋,设备得有个样儿。后来因辛亥革命,团员中有些回国当伟人去了,在东京的团员,也就把团务看得不算回事了。游乐团的名义,便是这么无形消灭了。我们今日既重新组织,就全赖大家齐心。旧游

乐团的简章兄弟家里还有一份,我们这里团体的组织,也没有总理、干事诸名目,只公推庶务一人,经理一切团务;会计一人,每月于常会期中,报告所收团费用途,凡属团员,都有监督及改良团务之权。但须于常会期中,提议经过半数通过,交庶务执行。如遇扩张团务,有需款之必要时,庶务提议通过后,团员有捐集款项之义务。但提议之件,以与团员有普遍利益为限。我们既就今日的会为新游乐团成立纪念会,就得请诸位老兄,先推出庶务、会计两人来,以专责成。”小金道:“庶务自然是要请铁民老哥勉为其难,以资熟手。”两行的人都鼓掌赞成。李铁民极力逊谢,言孱躯多病,恐负委托。众人那里肯依呢,三推五让的,李铁民才答应暂摄临时庶务,俟团务稍具眉目时,即退避让贤。

涂道三立起身,正待发言,小金拦住道:“菜要冷了,我们且吃完酒菜,再推会计罢!”何达武拿着筷子,伸臂一扬道:“大家吃起来,我是再客气不来了。”于是大家举箸,睁目张口,奋勇齐上,如攻坚垒一般。王立人向李铁民道:“你刚才说有个普通可行的酒令,且请说出来,看大家能行不能行。”

何达武正衔着一口的菜,说不出话来,一边摇手,一边晃脑袋,口里含糊喊道:“不行,不行,我们快些吃了饭,还有事去。”李铁民笑道:“先没有倡议组织游乐团,就不妨行个酒令,痛饮一番。此时游乐团既成立了,又承诸位老兄委兄弟承乏庶务,组织的手续很繁,简章还得重新订过。兄弟的愚见,团务比酒令重大些,就依铁脚的话不行了罢。”座中本来没有喜喝酒的人,酒令又都不会。李铁民起初倡说要行酒令的话,大家心里就有些不愿意。知道铁民最是欢喜逞能的,越是同席的读书人少,他越是喜提议行酒令,或打诗钟,或是绩麻,总要闹得满座的人这个受罚,这个出笑话,恭维他的学问好,他才得

意罢休。今日见同席的读书人很少,所以他主张行酒令。不料何达武并不知道假充斯文,硬嚷出来说不行。跟何达武表同情的,自不乏人。李铁民见风色不顺,便见风使舵,当下一阵碗筷声音,吃完了酒菜。

涂道三道:“请诸君将游乐团的会计公推出来罢。在兄弟一个的意思,庶务既推铁民兄担任,会计应推立人兄出来,使两贤相得益彰。”靠着涂道三坐的几个人,都高声喊赞成。小金道:“立人兄当会计,自是再好没有。不过会计为经手银钱之职,只立人兄一人,似不足以昭慎重,应请更推一人帮办。

凡收支款项,须二人共同经手盖章,如此则出资的团员,可增多少信赖之心,纳费必较为踊跃。”何达武跳起来道:“小金的话,丝毫不错。我就举小金帮办会计。”众人只得也说赞成。

推举已定,李铁民道:“我今夜回家即将简章拟定,两位担任会计的,务于一星期内,将房屋器具,设备齐全。”小金道:“我们出去不要散伙,仍同到上野馆,先将团员名册造起来,按名缴纳团费,有了钱方好办事。”何达武道:“你们说了,和我去劈刹子的,难,道就只说说罢了吗?锦鸡不准回家,我们且拼一拼,看到底是谁的本领高大。”

李铁民蹙着眉头道:“我今晚实在不能奉陪,我想起一桩很紧要的事来了,今晚须去实行侦探一番。”王立人间是什么紧要的事?李铁民叹道:“说起这人来,你们也多认识的,就是湖北人黄文汉。”王立人连连点头道:“黄文汉我认识,此刻这人怎么了?”李铁民道:“黄文汉本人到山东去了好些日子,他有个很恋爱的日本女子,姓中璧叫圆子,是一个又美貌、又有才识的女子,曾和我有一面之交。昨日有人告诉我,说那圆子已与黄文汉脱离了,现在境况苦的很,在赤阪一家日本料理店当下女。我本打算今日吃了早点就去探望她,因诸位发起

讲和的事,我不好推却,就整整的耽搁了一日。方才想起来,不去探望,再也忍不住。”王立人道:“黄文汉是个很有能耐的人,他恋爱的女子想必不差。不过那圆子既是又美貌,又有才识,如何会困苦到当下女的地步?这就奇了!”李铁民道:“我不也是这么怀疑吗?要说她是贞节女子,不肯卖淫罢,和我初次见面的时候,却已表示很容易下手的样子。当时我还不知道是黄文汉恋爱的,后来追踪探听,才知道她已与黄文汉立了婚约。自从那次见面之后,再也找他不着,白丢了我一个几钱重的金指环。”同座的人问怎么见面一次,便白丢了个几钱重的金指环?李铁民即将江川户活动写真馆相遇时的情形,述了一遍。大家都说奇怪,既有那们容易下手,哪怕不能生活,要降志辱身去当下女?大家正在猜想,何达武却跳起身来,抢着要发表他的意见。不知何达武说些什么,下文分解。

第五十五章

能忍手翻本透赢图出气因风吹火

却说何达武听得大家说中璧园子奇怪,忍不住就要把樱井松子说出来。当下抢着说道:“这话不然,不见得美貌女子卖淫定够生活。即如那日我在上野馆赌钱的周卜先。你们不都是认识的吗?他是个最讲究嫖的人,他所恋爱的,必也有几分可取。此刻已经和他脱离了的松子,论容貌才识,也不在一般淫卖妇之下。然而一与周卜先脱离,她的生活就极困苦,和当下女的相差不远了。我见她困苦的可怜,收了她作妾,就住在对门小巷子里面。以后要是打麻雀没地方时,我那里也可作个临时的局面。不过房屋小些,不能容纳多人罢了。并且我那小妾弄得一手好中国料理,比这会芳楼的厨子还要好一筹。”王立人笑道:“这真难得,铁脚的福气倒不小。可是今天人多了,怕容纳不下。改日定得去尊府打扰打扰,顺便拜见姨嫂子。”

小金从外面进来,拿着八块钱的钞票,交给何达武道:“收了你一块钱酒席费,一块钱团费,这里还你八块。”何达武接了笑道:“怎的团费就要交吗?”小金道:“怎么不就要交?他们的也都在今晚要收齐,谁还有工夫来催缴团费。就是以后按月缴纳,也还要望诸位老兄大发慈悲,免得我们当会计的跑痛两腿。”李铁民问道:“帐已会过了么?”小金点头道:“会过了,连杂费二十八元五角,还剩下几块钱,就作我们游

乐团的基本金罢。”李铁民道:“既会过了帐,我们就走罢。

我将简章拟好了,就到上野馆来。”说着向大众道了扰,首先下楼去了。何达武指着李铁民的背道:“这锦鸡只一张口嘴会说,当众一干人答应和我劈刹子,此时又临阵脱逃了,毕竟还是不敢过硬。好在今天人多,去了他一个不算什么。”旋说旋拉了王立人笑道:“走走,我们去见过高下。”于是一群人都蜂拥下楼,有不愿缴团费的,走到路上,乘人不注意,悄悄的溜走了。一路溜到上野馆,小金查点人数,连自己才剩了十三个,将近溜跑了一半。气得小金跺脚骂道:“那些东西真是乖巧,见了要出钱,都一个一个的溜之大吉了。他们哪里知道出这一块钱的利益大得很。他们平日又不懂得日本的规矩,终日在外面瞎嫖瞎跑,冤枉钱也不知使了多少,却不吝惜。这一块钱引他们上嫖屠的正当轨道,入了我们这团体,得少吃许多的亏,他们倒像疑我们敲竹杠似的。那些东西真是不受人栽培扶植的,由他们溜了罢。以后他们若知道这团体的利益,再来要求加入,望诸君一体拒绝。我们这种团体不组织则已,即经组织成了,不愁缺少团员。不希罕他们那些狡猾东西。”

王立人笑道:“我们只愁老实团员多了,难于帮助。怎么还怕缺少团员?你们大家随意请坐,等我将名册造起来,按名收了团费,再来玩钱。”王立人拿出一本格子簿来,将李铁民及自己、小金三个名字写在前面,第一名团员就写上何达武,以下十名也都写了。王立人拿出一块钱钞票,交给小金道:“这是我的团费,也交你收管。凡是收入的款项,都交你保存。

支付款项,便由我经手。你没有支付的权,我没有收管的权,我两人将权限分清了,责任明了些。”小金笑嘻嘻的收了,拿出日记本来,用铅笔写了收数。挨次伸手向十人要钱,各人出了一块,收到涂道三面前,涂道三先向小金使了个眼色,接着

说道:“我前日不是还有几块钱存在你手上吗?你除去一块就是了。”小金点头道:“不错,虽然是这们说,我得拿出一块钱来放在这里面。这团费收齐了,是要封存起来,非团务内正当开支,分文也不能动。”好小金,真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钱来,加在收的团费一块儿,另作一个口袋装了。

小金收齐了团费,向何达武道:“你想搓麻雀,还是想推牌九?”何达武道:“这里十多人怎么搓麻雀,我看还是牌九罢。”涂道三道:“铁脚,你今晚没有牌九师傅替你掌腰,我倒要跟你见见高下看。”何达武道:“我怕了你,不算汉子。”人多手快,转眼就将场面检好了。涂道三又抢了要做头盘,众人只得依他。何达武仗着怀中有值得二百元的珍珠,心粗气壮,三块五块的注子押下去。奈他的赌法太不高超,才推了四条,手中的十零块钱,看看的都飞到涂道三面前去了。钱包里只剩了几个小银角,涂道三又做好了盘,约有二三十元,即向王立人伸手说道:“看你那里有多少?都借给我押一手,赢不赢我立刻就去拿钱。”王立人将身躯避开,说道:“我场场输,只今晚手气略得转好了点儿,你又来和我开玩笑你在会芳楼不是说了有十多张绿里子的吗?怎么一张都不见你拿出来,倒向我借呢?”何达武赌气缩回手说道:“你不要太瞧不起我,我若没有十多张绿里子,也不会向你抻手。不过我不输气,想借你的钱,赢一手再去拿钱。你既小觑我,也罢,你们停一手,我去拿了就来。哼哼,你想卡的住我么?”

说无,帽子都来不及戴,拔步往外就跑,径跑到三崎町中泽质店,从怀中将彩绸蝴蝶掏出来,往柜台上一撂,说看能当多少,就当多少。掌柜的拿过来,反覆看了一看。何达武此时心想:他至少总得说能当一百元,我有这么值钱的东西来当,面子上总算很光彩。掌柜看过之后,望着何达武笑道:“先生

当什么呢?”何达武道:“自然是钞票,尽要十块钱一张的,散票子不要。”掌柜的光着两眼,在何达武身上打量了几下,

笑着将蝴蝶交还柜台上说道:“我不知道先生拿什么东西当钞

票?”何达武听了,疑掌柜的没看出珍珠来,也笑了一笑,打着俏皮腔说道:“我就当这蝴蝶的一对眼睛,请你再拿出眼睛来仔细看看,看能当钞票不能当钞票?”掌柜的打着哈哈道:“这蝴蝶的一对眼睛,去小间物商店买来,得花六个铜子。看先生说能当多少钞票?”何达武道:“你仔细看了没有?”掌柜的笑道:“请先生自己去仔细看罢,我们开当店的人,珍珠见的多,落眼便能辨出真假。”何达武不由得心里乱跳,脸也红了,拿起蝴蝶就电光下看了又看,苦于自己不曾见过珍珠,纵仔细也辨不出真假。只得老着脸问掌柜的道:“你看了确实是假的么?”掌柜的道:“若不是假的,像这么两颗珍珠,多的不说,一百五十元稳能当得。”

何达武这一来,如一盆冷水当头淋下,倒抽了一口气,垂头退了出来。暗恨周撰道:“这一定是卜先那东西知道这结儿是我拿了,故意说得那么值钱,那么珍重,好给我上当。这也只怪我自己太不细心,哪有这样一个彩绸结儿上面缀两颗那么贵重珍珠的。我这个当真上的不小。我要不仗着身边有值钱的东西,也不会那么急的搬家,更不会三块五块一注押牌九。周卜先这狗娘养的,真害的我苦。最可恶的是教下女对我说结儿上的珍珠如何值钱,使我见财起意,隐瞒不说。他和老二就当了和尚骂秃驴,骂得我连哼都不敢哼一声。嗄,你们两个东西这么恶毒,我极力替你们两人撮合,你们倒是这么对付我。好,我只要有报复你们的机会,若轻轻放了你们过去,我就不在世界上做人了。”

何达武越想越恨,一步懒似一步的挨出了巷口。站住一想,

怎么好意思再回上野馆去呢。待回关木家罢,帽子又丢在上野馆,不曾戴出来。只得打点了几句遮掩的话,仍跑回上野馆。

涂道三还在做盘,见了何达武说道:“铁脚快来,去了你,场面上冷了一半。”何达武摇头道:“你们合该没有赢我的钱的福气,我有一百五十块钱放在我亲戚手里,刚才跑去拿,不凑巧我亲戚不在家,到横滨去了。今晚多半不能回东京,你们如果信得过我,暂且借些钱给我赌,赢了不待说,立刻就还,万一输了,以明晚这时候为限,一文不欠。我一般的有一名公费,料不能借了人家的钱不还。”各人听了,都不做声。涂道三道:“我是做盘的人,手边不能少钱,不是不肯借给你。你向他们每人分借几块。”何达武遂向众赌脚道:“你们每人借五块钱给我,少了我不要。”众赌脚早将钞票纳入怀中,只留一二块在手内,伸给何达武看道:“我自己都输得剩不上几文了,那里还有五块钱借给你。”涂道三向众赌脚道:“你们何妨借几元给他,他是个长玩钱的,决不会赖帐。我要不是做盘,一定借给他。你们都说输了,我这几条也输了二三十,钱都到那里去了呢?这赌博原是图开心的事,把一个有名的好脚输的不能伸手了,立在一旁操手望着,我们就有钱在这里赌,也要减少兴味。你们看我这话说的是不是?”涂道三虽是这么功,奈众赌脚没一个开口,连自己押注都不肯下了。何达武见借钱没有希望,兴致索然的拿起帽子要走。小金喊道:“铁脚,忙着跑什么呢?”何达武立住脚,回头问道:“没钱押,不跑站在这里看什么呢?”

小金笑道:“你一押就是三块五块,又押得不在行,你就是把一百五十块钱拿来,也押不了几条。眼见得又是精光,何妨一角两角的,慢慢的溜转些手气来,我借一块钱给你。要是赌的好,也够你捞本的了。你专爱赌,又不知道赌的法子,看

你哪一次不是输就输的多,赢就赢的少?”

何达武被小金几句话提醒了,想起周撰教的赌诀来,即掉转身从小金手里接了一块钱,默念了一遍那六句真言。前四句赌牌九用不着,后两句的意义,尚可相通。遂把那一块钱兑了十个小银角,忍手看了两条,认定了赌脚中两个手气最好的,跟着一角两角的耐烦着押,又看着涂道三,手红,便把押注移到轻方;手黑,就移到重方。有时看不实在,即不下注。众赌脚看何达武赌的很有把握,十条倒有八条赢的,个个都非常惊异,赞不绝口的恭维他。这赌博原有些奇怪,凡是手气好的时候,随心所欲,无往不利。同赌的若都在行,遇了这种场合,就要齐心合力,暗用心机,把这手气好的几下挤翻,方能维持均势,不至输的输烂,赢的赢肿。若大家见这人手气好的古怪,哄起来恭维,便越哄越起,凑这人成功了。

何达武赌过十几条,看手中赢的钱,除捞还原本,还赢了二十多块。估计满场搜集起来,也不过十来块了,心想:今晚真是侥幸,能捞回原本已是喜出望外,额外又赢了这么多,还不收手,更待何时,难道满场的钱都能给我一个人扫尽不成?

随即还了一块钱给小金,收了钞票,一文钱也不押了。涂道三道:“铁脚,怎么不押了呢?”何达武道:“今晚押够了,明日再来大赌罢。”众赌脚大半都输了,见何达武赢了钱不押,都不服气,拿些话来激何达武。何达武这回学乖了,任凭他们激,只是嘻嘻的笑道:“我怕再输了,赶不着钱来,难看你们装穷的样子。你们看罢,我也输得剩不上几文了,哪有钱再押。”说着,一溜烟向外跑了。把那些输钱的人,气得目瞪口呆,想不出挽留何达武的办法。涂道三点自己的钱数,还赢了几元。

见何达武一走,知道再赌下去,得不着多少好处了,也将牌一拂,起身说不来了。输家都抱怨小金,不应该将何达武喊回,

垫本钱给他赌,便宜了他赢去几十元。小金笑道:“我也是个输家,又去抱怨谁呢?怕输就不应上场,我们凭天良说,何铁脚也应给他赢一回了,我们赢他的钱还赢少了吗?下次你们再赢他的罢!他有钱免不了要来赌的。”众赌脚无可说得,纷纷散了。

何达武回到关木家,已是十点多钟,松子还坐在火炉旁边等候。何达武说道:“你怎么还不睡呢?”松子揉了揉眼睛笑道:“老爷不是教我弄好了饭菜等的吗?五点多钟便将饭菜弄好了,直到这时候,我还没敢吃。老爷吃过了么?”何达武大笑道:“你这人,实在蠢的有个样子了。我外面有多少的朋友,怕没有吃饭的所在吗?若等到这时分才回家吃晚饭,人也要饿坏了呢。你快去搬来吃罢,我晚饭虽吃了,但已过了几点钟,再吃一点也好。”松子去厨房里,不一会搬出饭菜来,还是热气腾腾的。何达武道:“怎么还是热的哩?”松子道:“这还是老周教我的法子。灶里不断的加上红炭,饭菜放在锅里,锅里有开水,上面有盖盖着,火不熄总不会冷。老周喜睡早觉,我们吃过饭几点钟,他才肯起来,就是用这个法子,留饭菜给他吃。”

何达武听说老周,又想起蝴蝶结子来,立时转了几个念头。

忽然在腿上拍了一巴掌,鬼念道:“他们两个狗男女,既做成圈套害我,我何不借刀杀人,也去害一害他呢?现放着他的铁对头松子在我手里,还怕害他不了吗?并且还有老郑,也是不肯饶他的人。我明日只须去递个信给老郑,两方面同时夹攻,看你周卜先有什么方法应付。”

松子见何达武忽然在腿上一巴掌,不觉吓了一跳。翻着两眼,望了何达武问道:“老爷什么事?把我吓了一跳,”何达武笑道:“我们吃了饭再说。”二人吃了饭,松子收碗筷,到

厨房里洗了,又烧了茶给何达武唱。何达武从来伏侍人家的,今日初次尝着人家伏侍自己的滋味,喜得心花儿都开了,眼睛笑得眯了缝。松子料里已毕,火炉里添了炭,才挨着何达武坐下问道:“老爷什么事?拍着腿子,唧唧哝哝的。”何达武笑道:“老周待你好不好?”松子摇头道:“他待我没一点儿真心,我待他自问是情至义尽了。”何达武点头道:“他待你既没有一点真心,你为什么还待他情至义尽呢?”松子悠悠的叹了一声道:“我们当女子的人,不安心嫁这人则已,既安心嫁了他,他虽待我不好,我总想拿真心去换出他的天良来。谁知他当日骗娶我的时候,早存了个玩弄我的决心,无论我怎么待他,他表面上未尝不像很亲热,实在是一点真心没有。然而我始终没有和他脱离的心,我若存心和他脱离,他说回国没有盘缠,我就抵死也不肯拿衣服首饰给他去当了。我至今还是痴心想他慢慢儿回转心来,念到我的好处,再来找我。他的朋友有几处,我都去了几次,他若找我,向他的朋友一问,就知道我的住处了。奈他生成是个没有天良的人,铁打的心肝,再也转不过来的,我就只得绝念了。此刻我嫁了老爷,十分如意。老爷和他是朋友,好使他知道老爷的容貌和日本话虽都不及他,但我不觉得要紧。因知道老爷是个军人,脑筋简单些,没他那么坏。将来纵难保不丢我,然丢我的时候,决不能施出老周那么狠毒的手腕来,害得我赤手空拳,穿没得穿,吃没得吃。”

何达武道:“我将来打算丢你,今日就不讨你了。你放心波,我真不是没天良的人。只要你不去外面姘人,给绿头巾我戴,我是不会丢你的。老周既对你施那么狠毒的手腕,你心里也不恨他吗?”松子道:“如何不恨他呢?恨不得割了他肉当饭吃,只恨见不着他。要是见着了,他还亲笔写了婚约在我手里,哪怕在路上,或是电车上,我都要拼命扭着他,去就近警察署

控告。他不赔偿我的损失,我便死也不肯放手。”

何达武喜道:“老周和我是朋友,照交情我本应帮他,但你既做了我的姨太太,就是我的人了。我不能不帮着自己,反去帮人,因此问你这些话。你知道老周此刻在哪里么?”松子望了何达武出神道:“我若知道他住在哪里,倒不会恨见不着他了。”何达武笑道:“他此刻住在富士见楼旅馆里,和他同乡的陈女士,双飞双宿,差不多要正式结婚了。你明日用了早点,可去找他。见了面尽管扭住他拼命,任凭他厉害,有凭据在你手里,不要怕他。就告到法庭,我有钱替你请辩护士。诉讼终结,还愁他不赔偿讼费吗?那个陈女士,有名的欺善怕恶,你和老周拼命的时候,她若来帮老周拦你,你就扭住他,一顿乱打,骂他不要脸,夺了你的丈夫。”松子道:“到旅馆去闹,不怕馆主干涉吗?”何达武道:“怕什么?你进去就自称周太太,夫妻吃醋,馆主有什么权力,敢出头干涉?你放心去闹,我在外面等着,大约你进去了半点钟光景,正在闹的不可开交,我就进来。好在你本来认识我的,故意向我投诉老周如何骗娶你,如何假意待你,如何施狠毒手腕骗去你的衣服首饰,借名回国,躲着不见面,于今又娶了这无廉耻的女子,把你丢在九霄云外不闻不问,请我评判,看有这个道理没有。我就照着你的话,说给那陈女士听,使那陈女士知道老周的为人。或者因你一闹,把他两人也拆开了,岂不痛快吗?”

不知松子怎生回答,且俟下章再写。

第五十六章

丑交涉醋意泣娇娃小报复恶言气莽汉

话说松子见何达武担任出钱请辩护士,又答应同去作调人,心里更加有了把握。即向何达武说道:“我明日先去养母家,将老周写给我的婚约拿来,老周便叫警察,我也有凭据,好话说些。”何达武笑道:“他决不敢叫警察。不过既有婚约,就不妨带在身上。但是你在那里闹的时候,见了我进来,你务必装作许久不曾见面的样子,不可露出马脚来,使他们知道是你我商通的。”松子点头说理会得。

何达武听房主人家里的钟,当当打了十二下,教松子铺床,自己解开衣服。松子见何达武胸前鼓着一包,问是什么?何达武掏出来,看是那本春宫册子。松子一手夺了笑道:“你把这东西揣在怀里做什么呢!哦,我知道了,你一定还有个什么女人和你相好。你带着这东西,白天同他取乐。怪道送给我的蝴蝶结儿,又要了去,不是拿了去改送那女人,讨那女人的欢心,是做什么?我不能禁止你不和旁的女人相好,也不争那蝴蝶结儿,你不应拿着我的东西,去和别人取乐。”说着两个眼眶儿一红,险些儿哭了出来。何达武搂住松子笑道:“你不胡猜乱想,我除了你,还有什么相好的女人呢?蝴蝶结儿不在这里吗?仍给你去戴罢!”何达武拿蝴蝶结送入松子手里,松子问道:“你外面没有相好的,青天白日揣着春宫做什么?”何达

武道:“并没一些用意,只因见这东西还好,想拿给一个欢喜此道的朋友去看。”松子道:“蝴蝶结子又是拿去做什么呢?”何达武没话支吾,只得说道:“有人告诉我,说万龙送的东西都是值钱的,蝴蝶上两个眼睛是珍珠,我有些不相信,特拿给朋友去请。”松子笑道:“毕竟是不是珍珠呢?”何达武道:“若是珍珠时,此刻就没有带回来了。”松子一翻身,指着何达武笑道:“你还说除了我没相好的女人,两颗珍珠是真的,就没有带回来,是假的,就仍给我去戴,我虽然穷,也不戴这假珍珠的蝴蝶结子。”何达武笑道:“万龙尚且可以戴,你身份比万龙还高吗?如何戴不得呢?”松子道:“我的身价自然远不及万龙。但我的身分,却比万龙高些。”何达武道:“你的身分,怎么比万龙高些?”松子笑道:“她是个婊子,我是个太太,菲是你的身分比万龙低些,我就不和他比身分。”何达武摆了两步道:“我们当老爷做官的人,身分如何比婊子还低?你这话说得很有见识,做我的姨太太,身分是很高的。时间不早了,我们收拾睡罢!”

松子见何达武洋服袋里还鼓着一包,也不做声,一伸手就抽了出来,乃是一叠妇人用纸。看了一看,往席子上一掼道:“你还抵死辩白,在外面没有相好的女人,这里又被我搜出证据来了。看你还有什么话说?”何达武笑道:“这也是在万龙那里带来的。”松子不待何达武说完,抢着说道:“难道这东西也是万龙送你的纪念品吗?”何达武笑道:“却不是他送我的,我带在身上,好揩鼻涕。昨夜脱衣的时候,忘记了,不曾拿出来。”松子听了,只是摇头不信。何达武费了无穷的唇舌,殷勤抚慰了许久,才得安帖。女子的惯技就是利用男子贪恋淫欲,在这上面撒娇撒痴的,渐渐剥夺男子的威权。不成材的男子,一到了这种时候,总是百依百随的,一切身分都不顾了。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子,大概没有能逃得出这范围的。

闲话少说。次日,何达武起来,同松子用了早点,教松子去拿婚约。松子道:“我拿了婚约,就去富士见楼么?”何达武想了想道:“也好,我去骏何台会个朋友,就到富士见楼来。

你切记又装个和我初见面的样子。”松子答应了,即去梳头洗脸,更换衣服。何达武先出门,走向骏河台,找着郑绍畋的贷间,郑绍畋正用了早点,打算出外。见何达武进来,即沉下脸说道:“何铁脚,你为什么捏造些话来唬吓我?”何达武道:“我捏造了什么话,在哪里吓了你?”郑绍畋道:“日前你在江户川桥上对我说的那些话,不是捏造出来,唬吓我的吗?”

何达武一边用脚踢出蒲团就坐,一边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捏造出来的,有何凭据?”郑绍畋道:“那日我听了你那一派鬼话,因我自己不懂英文,以为真是朋友作弄我,写了些无礼话在信上,气忿忿的跑到朋友家,不由分说大骂了我那朋友一顿。我那朋友摸不着头脑,由我发作了一会才问我毕竟为什么事。我说:‘你替我写的好求婚信!于今那女子拿着那信,要向法院里起诉,看你是何苦要这么害我。’朋友笑道:‘原来就是为那信么,还有别的事没有?’我说就只为那信。朋友道:‘你既不懂英文,尤不应写英文信给他。只是现在信已写去了,这都不必说了。我于今对你说,我那封信写得如何好,你横竖连字母都不认识,也白说了。既是那女子要拿了那信去法院起诉,这官司有我负责替你打了,你不要害怕。但是你怎么知道那女子要向法院里起诉哩,他当面对你说的吗?’我说:‘不是当面说的,是和那女子同住的朋友,亲眼见那女子接信时的忿怒情形,并说的话,详详细细告诉我的。’朋友道:‘那女子确实懂英文么?’我说程度虽未必高,看信确是能看懂的。

朋友道:‘这话来得很奇离,其中必别有作用。或是那女子故

意当着人那么说,或是告诉你这话的朋友另有什么用意,捏造这一派话来唬吓你。总之与我那信绝无关系。那信的稿子还在这里,你不信,可拿去问懂英文的人,看有惹人忿怒的地方没有?’我当时听朋友这么说,就拿了那信稿,到青年会找着一个懂英文的熟人,请他照信译给我听,和我要写的意思一般无二。可见得是你这东西捏造出来吓我的,你到底为什么事是这般害我?”

何达武笑道:“你要问我到底为什么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告你去问一个人罢,是他教我对你这般说的,并且不是空口教我这么说,还谢了我几十块钱。”郑绍畋道:“谁教你说的?告诉我,我准去找他说话。”何达武道:“就是你天天想找他说话的周卜先。”郑绍畋恨道:“那东西有这么可恶吗?骗了我的钱,不还我也罢了,更来破坏我的好事。你快说他怎么教你说的,此刻他在哪里?”何达武摇头笑道:“没这般容易,老周送了我六十块钱,一套新制的礼服,我才帮他说这几句话。你凭什么教我快说。”郑绍畋生气道:“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东边讨羊头,西边讨狗头。周卜先有钱送你几十块,不算什么。我姓郑的没钱,要留着自己穿衣吃饭,没闲钱送给你。你不爱说罢了。”何达武哼了一声,指着郑绍畋道:“你这事就吃了你自己鄙吝,不肯出钱的亏。你这样穷鬼似的,吊膀子如何配得周卜先的对手。老实对你讲罢,你那日托我打听卜先,若是肯送我二三十块钱,我只略为帮帮你,陈老二稳稳的是你老婆了。周卜先哪能夺得去哩?论年纪,你比周卜先轻,论交情,你认识陈老二在周卜先之前,论财产,周卜先家里敲壁无土,扫地无灰。你父亲在教育界,很有点声望,房屋田地都有,你手中还有上千的私蓄。周卜先家里有原配,岳州有外室,东京有姘妇,你是确实不曾娶亲的,你没一项资格不在周

卜先之上,毕竟一块到了口的肥肉,活生生的被周卜先夺了去。

你说不是吃了鄙吝的亏,是吃了什么亏?”

郑绍畋听了一想,话是不错,只是还不相信周撰就得了手,忍不住问道:“周卜先何时把陈老二夺去了?”何达武道:“他把陈老二夺去的时候,你还在睡里梦里呢。他一见陈老二的面,就请陈老二吃料理,次日来奉看,知道没我从中撺掇是没有希望,立时送了我三十块钱,求我玉成其事。我得了他的钱,只得替他出力。第三日我怂恿陈老二去卜先那里回看,卜先就雇了一辆汽车,遍游东京十五区,在银座买了百多元妆饰品送老二,一日吃了两顿上等料理。夜间又去本乡座看大力士。第四日又是撺掇老二,再去本乡座,一面通知卜先,在本乡座等,就是这夜,他们的好事便大告成功。于今是双飞双宿,快乐无边。只苦了你这鄙吝鬼,手上空有千多块钱存在银行里,眼里望着陈老二,口里流出几尺长的涎来,一点味也儿闻不到手。

你若肯送几十块钱给我,此时的陈老二不在你的房里坐着吗?”

郑绍畋气得两眼通红,望着何达武大叱一声道:“你这东西全不顾一点朋友的交情,只晓得要钱!我拜托你的话,还向你说少了吗?谁知你两眼只认得钱,亏你好意思说得出口。”

何达武笑道:“现在谁的眼睛不是只认得钱。朋友的交情,不过是一句话。我问你,我帮着你吊陈老二的膀子,若是吊成了,你们做了夫妇,我所得的好处在哪里?你肯教陈老二给我睡几夜吗?就是讲朋友交情,周卜先和我的交情,比你只有厚,没有薄。他再加以要求我,送钱给我,我不帮他,难道反帮你这个一毛不拔的?怪道人家都说鄙吝鬼的脑筋只知道就自己一方面着想的,只要于他自己有利益,别人有没有利益是不顾及的。你老郑就是这种脑筋。”

郑绍畋听了这些话,虽是气的了不得,但听说陈蒿被周撰夺去了,终不甘心善罢甘休。并且他心里多久就想打听周撰的住处,要向周撰讨帐。鄙吝人把钱看得重,呕点气是无妨的。

当下仍按纳住性子说道:“你既帮周卜先拉皮条,已成了功,只能问周卜先要钱,凭什么再向我要?专教给我周卜先的住址,也好意思索谢吗?你这样会要钱,将来死了到棺里躺着,只怕还要伸出一只手来,向人讨钱呢。”何达武笑道:“教给你周卜先的住址,我何尝说过要钱。那日你自己说了谢我的话,不作数的吗?他们此刻住的地方秘密得很,除我以外绝没人知道。我说给你听,你自免不了要去找他,他一见你的面,就知道是我说给你听的,你找他又没有好意,是向他讨账,他不恨了我吗?同一样的是朋友,我没一些儿利益,怎么犯着为你得罪他哩?我生成两只眼,只看得见钱的,你多少谢我几文,我朝着钱分上,就说不得怕得罪朋友了。此时的周卜先手中富裕得很,他自己定做一套礼服,预备与陈老二结婚的,是一百四十元。送给我一套是一百元。只这几日工夫,种种花费,并送我的六十元,我大约替他计算一下,在五百元以外。你不相信,他送我的钱,还不曾使尽,你看罢!”说时,取出一卷钞票,给郑绍畋看。

郑绍畋道:“礼服在哪家洋服做的?”何达武道:“你尽管去调查,是在东兴洋服店做的。”郑绍畋道:“送给你的那一套呢?”何达武道:“也是东兴洋服店。”郑绍畋道:“卜先和你同去东兴看的料子吗?”何达武摇头道:“打电话叫拿样本到卜先那里定的。”郑绍畋点点头,不做声了。何达武道:“他手中富裕,你去向他讨帐。几十块钱算得什么?不过事不宜迟,恐他把钱用完了,便见着了他,也没有办法。”郑绍畋道:“他是个会欠帐不会还帐的人。手中就富裕,也不见得便

还给我。犯不着先花钱买他的住址,他这笔帐,我决心不讨了,你不用说他的地方罢。”何达武笑道:“你以为装出没要紧的样子,我就说给你听么。哈哈,你倒生得乖,无如我不呆。你这帐既决心不讨了,我这话也决心不说了。我还有事去,暂时少陪。”郑绍畋也不挽留。

何达武出来,心想:这东西真是一毛不拔。我在这里坐了不少的时刻,这时候松子必已到富士见楼了,快搭电车赶去罢。

他一个人闹得没有转旋的余地,真弄到警察署,卜先那东西也不是好惹的。就在骏河台上了电车,径到富士见楼,心里不免有些惶恐,怕周撰精明,看出和松子商通的破绽来。悬心吊胆的,走到玄关内,问周先生在家么?下女出来答应,周先生出去了,只太太在家里。何达武道:“只太太一个人在家吗?有客来了没有?”下女道:“我刚从楼上下来,不见有客。”何达武寻思道:松子这时分还没来,是什么道理呢?我既来了,只得且上去坐坐。何达武上楼,到周撰房里,只见陈蒿云鬟不整的,隐几而卧。听得房门响,才缓缓抬起头来。何达武见她两个眼泡儿,红肿得胡桃般大,那梨花一般的娇面,也清减得没有光彩。何达武道:“怎的只一个对时不见,二姑娘就病了么?”陈蒿拿手帕揩了揩眼睛,说道:“病是没病,不知怎的,心里烦的很。恹恹的没些儿气力。”何达武道:“卜先哪里去了呢?”陈蒿道:“他一早起来,就看朋友去了。听说你昨日搬了家,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何达武道:“我因江户川离正则学校太远,上课不方便,搬在今川小路,会芳楼料理店对面。”

正说话时,外面脚声响,周撰回了。进房见何达武,略打招呼,手中拿着一条松紧带,向陈蒿道:“这带子快要断了,你有针线,趁没断的时候,替我缝两针。”陈蒿扬着脸,不瞧

不睬。周撰一看陈蒿的脸,吃惊问道:“你什么事,把两眼都哭肿了,不是笑话吗?”回头问何达武道:“你向她说了什么吗?”何达武嚷道:“我头上没有癫子,我刚进来,没说的十句话,怪我呢!”周撰后向陈蒿道:“我只几点钟不在家里,你什么事便急得这样?”陈蒿气呼呼的,用手将周撰一推道:“你少要在我跟前假猩猩,你的鬼计我都看破了。我上了你的当,恨不得生食你的肉。”旋骂旋掩面哭起来。周撰摸不着头脑,只急得问何达武道:“你既没说什么,她怎的急得这般呢?

你在这里,知道为什么事么?”何达武道:“我才进房,就见她伏在桌上,她抬起头来,我见她两眼肿了,还只道她病了呢!

我问她,她说病是没病,心里不知怎的烦得很。我哪里知道为什么事哩。”周撰即伸手按电铃,叫下女来问道:“我出去了,有什么客来会我没有””下女偏着头寻思,还没答白,陈蒿厉声说道:“拿这话问她做什么?难道你出去了,我在家里偷汉子不成?传出去多好听呢。”周撰一想,这样话问下女,是不尴尬。即借着要开水,改口教下女去了。陈蒿道:“你不要装佯,你东京既有正式老婆,婚约具在,怎么又多方骗我,要和我结婚?”

周撰一听这话,如在顶门上劈了一个炸雷,惊得几乎失了神智。停了一停,才问道:“你这话从哪里说来的,我东京何尝有正式老婆?”陈蒿鼻孔里哼了声道:“不给你一个凭据,我也知道你一张嘴,死人可以说话。你看罢,这是什么?”从怀中拿出一张名片来,向周撰一撂。周撰拾起来一看,名片上是樱井松子四字,任凭周撰有多大的神通,到了这种时候,心里总免不了惊慌,脸上总免不了失色。还是他作恶惯了的人,自己的良心不责备自己,只受陈蒿一方面的责备,尚能勉强镇静。故意笑了笑问道:“这樱井松子我却认识他,是个极有名

的烂污淫卖妇。不错,民国元年的时节,我嫖过她几次,多久不曾和她会面了。这名片怎么到这里来的?”随望着何达武道:“你近来见着松子吗?”何达武吓得心里一冲,连忙辩道:“我不认得什么松子,我近来安排一心读书,什么事我都不知道,你一概不用问我。”陈蒿道:“烂污淫卖妇是不错,只是你只嫖过她几次的话,就太撇清了。我不曾听说过,嫖淫卖妇要立婚约的。你亲笔写的字,也逃得过我的眼睛吗?不但有婚约,还有一封实凭实据的求婚艳书,我都领教了。原来你周卜先是个这么多情的人,对一个烂污淫卖尚且如此,无怪见了我失魂丧魄。只恨我自己太没眼力,把假殷勤当作真情,我想起来真心痛。”说着,又哭起来。周撰见何达武坐在房里,有许多不便。向何达武使眼色,教他出去。

何达武本来也坐不住了,即退了出来,出旅馆走不到几步,只见郑绍畋从前面大摇大摆的走来。远远的笑着,对何达武点头。何达武迎上去,问从哪里来?郑绍畋笑道:“你要我教给你周卜先的住处么?我一个钱的谢礼不要,就是这么教给你。”何达武笑道:“你怎么知道卜先的住处哩?”郑绍畋道:“不原是你教给我的吗?”何达武道:“放屁,我在哪里教给你?”郑绍畋道:“你没教给我,我怎生知道他住在富士见楼呢””何达武诧异道:“他这地名知道的绝少,你这东西从哪里打听出来的?”郑绍畋道:“你在我家里说的,此刻倒来问我。卜先若问我怎生知道他的住处,我就照实说,是何铁脚特意跑到我家,告诉我的。并说你老周如何手中富裕,专就吊陈老二的膀一桩事,一切花费并送人家的有五百多元。铁脚催我快来向你老周讨帐,迟了怕钱要花完。我这么一说,老周便不能怪我,不该向他讨帐了。”何达武急得作揖道:“你这么一说,我一辈子也不能再见卜先的面了。便对老二也对不起,毕

竟这地方是谁告诉你的?”郑绍畋道:“不是你自己说礼服是东兴洋服店做的吗?我问你是不是同卜先亲去洋服店看的料子,你说是打电话教洋服店拿样本到卜先那里看的。洋服店既到过卜先那里,自然知道卜先的住处,我在那洋服店做过几套洋服,跑去一问,清清楚楚的,把番地都开给我了。我又问他两套礼服都试过了初缝没有?他说只做一套,价钱不错,就是你说的一百四十元,昨日下午已将初缝试过了。我问他,还有一套一百元的已量过尺寸,为什么不做哩?他说量尺寸的时候,周先生就说了,这套暂不要买料子,且等一百四十元这套试了初缝,再行定夺。昨日下午去试初缝,周先生回了信,说暂时不做了,只赶快将这套试初缝的做起送去。”

何达武变了色问道:“这话真的吗?”郑绍畋道:“你不信,去东兴洋服店一问,便知道了。”何达武连连跺脚道:“我上了周卜先的当了。他要赖我那三十块钱,只因文凭在我手里,无钱取不出去,遂用这个法子,使我恭恭敬敬的双手将文凭送还他,还说了许多道谢的话。这鬼东西,实在狡猾的可恨。

你尽管去问他要帐罢,他手中阔极了,不给你的钱,你只扭着他大吵大闹,最好打他两个耳光,撕破他身上穿的那套很漂亮的洋服,才出了我胸中之气。”郑绍畋笑道:“照你说的这么跑去一闹,你的气是出了,我的气将怎么样呢?”何达武道:“你不是一样出了气吗?或者将他扭到警察署去也好。”郑绍畋摇头道:“我对他没这么大的气,用不着这么出。你要想出气,你自去找他。我若替你出气,我便还有得气呕了。”何达武道:“我知道你是听说他有钱,又想去巴结他,不敢对他说句重话,怕得罪了他,没钱赏你。呸,你做梦呢!你去照照镜子,看你这种面孔,也配去巴结周卜先么?你快去,巴结得好时,卜先和老二睡觉,看可用得着你垫腰,或者还给些水你吃。

”郑绍畋笑道:“你大概是替他们垫腰没垫好,已经巴结到手的礼服都退了信,不赏给你了,连我都替你气不过。我看你这个拉皮条的太不值得。你问何不巴结我老郑,我老郑虽鄙吝,然说话最有信用,说一句是一句,要是答应了你的钱,决不图赖。你自己瞎了眼,把周卜先当恩人,把我老郑当仇人,你这种人不给点气你呕,你得意的要上天了咧。”

何达武听了这一派话,气得两个眼睛都暴出来了。紧紧握着拳头恨道:“我若不是街上怕警察来干涉,这一下子要送你的狗命。”郑绍畋退一步,仍是嘻皮笑脸说道:“你有胆量,有本领,去打骗你的周卜先。我被你骗了的人,打我做什么?

你不要望着我生气罢,我替你去捞个本儿。卜先这东西是可恶,那次吃了我的料理,推说小解,下楼溜跑了,直到于今,躲了不见面,我不恨他,也不到处打听他了。我两人都是上了当的人,正好大家商量一个对付他的办法。我刚才的话是和你开玩笑的,不要当真。”何达武的脸色,被这几句话和缓了许多,凑近一步问道:“你刚才的话,都是信口说了气我的么?”郑绍畋点头道:“自然是信口说了气你的。”何达武道:“然则那礼服退信的话,也是假的。我说周卜先是不会坏到这样。”

郑绍畋笑道:“那句话却不是假的,东兴洋服店是那么告诉我,我一字不曾增减。”何达武道:“好,要你周卜先对我这们狠,唗!你有个什么对付的办法,何不说给我听听,我也好帮你的忙。”郑绍畋不慌不忙的说出个计较来,何达武连声道好。后来果然由郑绍畋、何达武一班人,把个万恶千刁的周撰尽情的收拾了。此时且慢说,留在下一章里面发表。

第五十七章

郑绍畋大受恶气林简青初次登场

却说上一章书,写到何达武遇见郑绍畋,郑绍畋尽量损骂了何达武一顿之后,两人又说合了,打算一同捣周撰的蛋。本章就从此处开场。

当下郑绍畋问道:“你刚从他那里出来么?”何达武点头道:“卜先此时正不得了,老二急得痛哭,卜先因我在那里,不好求情,使眼色教我出来。”郑绍畋道:“你知道为什么事么?”何达武道:“原因不知道。只见老二拿着一张樱井松子的名片,对卜先说:‘你东京既有正式老婆,有婚约,有艳书,就不应多方骗我到你家来。’”

郑绍畋不等何达武说完,即拍手笑道:“妙极了,一定是那松子打听了卜先的住址,找卜先来了。可怜那松子被卜先害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到处打听卜先的下落。皇天不负苦心人,也居然被她打听着了。她就是周卜先的生死对头。铁脚,只要真是松子找来了,你的气就有出路了。”何达武道:“周卜先不是个老实好欺的人,只怕松子不是他的对手。这事除非松子去法院里告卜先,卜先就没法子抵赖了。”郑绍畋连连摇手道:“不行,去法院里告卜先,卜先不怕。因为松子本身是个淫卖妇,在早稻田犯过案,被驱逐到神田方面来的,并且告卜先的证据也不充分。”何达武道:“证据怎么不充分?有婚

约,是卜先亲笔写的,还有一封求婚的艳书,都不是实凭实据吗?”郑绍畋道:“那种婚约,在法律上如何算得证据。这是卜先欺松子不懂得法律,骗松子的一种手术。世界上哪有一没主婚人,二没绍介人的婚约?那婚约我见过,是写的汉文。那算得什么婚约,一到法庭,松子准得败诉。”何达武道:“婚约上写了些什么?”郑绍畋道:“卜先曾给氏稿我看,语句我忘了。大意是中华民国湖南省人周撰,今得日本某某县人樱井松子的同意,在神田大方馆结婚。聘金六十元,交松子母亲具领收讫,恐口无凭,立此婚约为证。下面注了几行小句道:‘但此约有效期间,以任何一方不同意为止。’你看这种婚约,能到法庭么?”何达武笑道:“卜先这东西,真滑的比泥鳅还厉害。从没听人说过,婚约上可写小注子,还注得这么活脱的。

松子当时怎么依遵的呢?”郑绍畋道:“松子母女都不懂汉文。卜先用日本话译给他们听的时候,那里是照着这意思译的哩。”何达武道:“求婚的艳书,你见着没有呢?”郑绍畋道:“怎的没见着,那封信却写的实在,只是不像求婚的信,就算一封吊膀子的信罢了。绝对的不能拿着当起诉的证据。”何达武寻思了一会说道:“证据虽不算充分,但告到法庭,卜先的欺骗罪,是免不了的。并且卜先临走的时候,听说还骗了松子许多衣服首饰,法庭未必完全不依情理推测。”郑绍畋道:“情理是未尝全不讲,但证据是最要紧。在我们知道这事内容的,自然说卜先欺骗。法庭本来是全凭据证说话,婚约上既写了有效期间,以任何一方不同意为止,谁教你松子母女当时承认的呢?法律上对于不识字的人,并没有要特别优待的一条,法官何得替松子于法律之外,来打这抱不平哩。当衣服首饰,也是没有凭据的。总之像松子这般身分,这般证据,便再多受些冤抑,也打不起官司来。”何达武道:“然则这事情,将怎么样

办呢?”郑绍畋道:“只有每天到这里来,找着卜先,也不吵,也不闹,专要钱去赎当。再婚约上虽注明了一方不同意就可脱离。但卜先应得将脱离的话通知松子,使松子好自寻生路,不应哄着松子,留住身子等候。这许多日子的生活费,可提出来,要求卜先补偿。是这么要求,就告到法庭,卜先也赖不了,可惜我不知道松子此时住在哪里,不能将这办法提醒她。”何达武道:“我俩人站在这里谈了这大半天,过路的人和警察,都觉得诧异,很注意望着我们。你去找卜先罢,你夜间在家里等我好么?我还有事和你商量。”郑绍畋答应了,二人分手。何达武自回关木家。

话说郑绍畋别了何达武,走到富士见楼,问下女道:“周先生在家么?”下女在郑绍畋身上打量了几眼说道:“周先生不在家,带着太太出去了。”郑绍畋道:“出去多久了?”下女道:“有好一会了。”郑绍畋心想:哪有这么凑巧,难道他通来吗?就知道我会来?必是卜先见松子来过了一次,怕他再来,故意教下女这么说。不是如此这般,决见不着。随即对下女做出惊讶的样子说道:“周先生和太太都出去了吗?这就奇怪得很,我是东兴洋服店的,周先生刚才打电话到我店里,教我到这里来,有紧要的话说。我接了电话,连忙赶来,怎的他到出去好一会了,这不是奇怪的很吗?”下女听郑绍畋这么说,便笑道:“请在这里等歇,我上楼去看看,或者已回来了也不可知。”郑绍畋点头道:“你只对周先生说,东兴洋服店有人来了,有要紧的话说。”下女应着是,跑上楼去了。不一会,在楼梯口喊道:“洋服店先生,请上来罢!”

郑绍畋听了,暗自好笑。脱了木屐,下女引到周撰房门口,郑绍畋将门一推,只见周撰立在陈蒿背后,看陈蒿用针线缝袜带。即喊了声:“卜先久违了。”周撰回头见是郑绍畋,不由

得心里又是一惊。只得点头应道:“久违了。”见下女还立在门口,便问道:“你说东兴洋服店的人来了,怎么不进来?”

下女指着郑绍畋道:“这位先生,不就是东兴洋服店的吗?”

周撰望着郑绍畋,郑绍畋笑道:“我不托名东兴洋服店,你就肯请我到这房里来吗?”说着,弯腰向陈蒿行礼。陈蒿连忙答礼,那脸早已红了。

周撰问道:“怎么这许久全不见你影子,你一晌都在哪里?”郑绍畋笑道:“怪不得你没见我的影子,你一见我的影子,就要飞跑。我正没有办法,刚才到东兴洋服店打算做一套洋服,因争论价钱,店伙拿出簿来,把别人做衣服的价目给我看,见上面有一百四十元一套的礼服,我问店伙,才知道是你定做的。便向店伙打听了你这地名,我若说出真姓名,料定你是不肯赏见的。随口假充东兴洋服店的店伙,任凭你再精明,也猜不到是我。你见是我进来,不吓了一大跳吗?”

周撰笑道:“你一不是夜叉,二不是无常,我为什么见是你进来要吓一大跳。你搬的地方,又不通知我,害的我四下打听。那次承你的情,请我到维新料理店吃料理,我下楼小解,恰好遇着一个好几年不曾见面的好朋友。他一把拉着我,到外面僻静地方谈话。我不好推却,又不便请他上楼来,因为那人和你没有交情。只得陪着他,立谈一会。我心里记挂着你们,怕你们难等,好容易撇开了那朋友,急忙回到楼上一看,谁知你们连等都不等,一个也没了。你们走了没要紧,我一顶帽子,一个小提包,不知去向。帽子不值什么,只六块半钱买的,已戴了大半年。那个小提包丢了,却是损失不小,包内有八十多块钱,一本帐簿,是预备和你算清帐,应找给你多少钱,当时好找给你。里面还有些零碎东西,在你们拿了,一文不值,在我的关系就很大。如日记本子,有关系的信札都在里面。我当

时急得什么似的,问下女,下女摇头说不知道;问帐房,帐房说他不曾上楼。我只得科着头,空着手,跑出来追你。因不知道你的住所,不好从哪一头追起。然而我心想:同在东京,又是多年朋友,哪有遇不着的。你如果将我的提包、帽子带回去了,迟两日必然找着我送还。过了一晌,竟没有些儿影响。湖南的朋友,又正在那时候打来一个电报,要我即日回湖南有要事。我因为想进联队,也不能不回湖南,去向政府办一办交涉。

既找不着你,就只得动身走了。我回东京,进了联队,平日和我往来的朋友,我都时常会见。只你这一对野猫脚,也不知在些什么地方,跑来跑去,总见不着面。联队又不比学校,不能任意出来。在外面的朋友,也不能随意来会。因此我这次从湖南回来,便不愿再进去了。幸亏我住在这里,才能遇得着你。

若仍进了联队,就满心想见着你,也是枉然。我那小提包,你不曾替我带来吗?”

郑绍畋听周撰忽然说出这样一派话来,不特将匿不见面的罪,轻轻移到郑绍畋身上,反赖郑绍畋拿了他的小提包。把个郑绍畋气得几乎说话不出,呆呆的望着周撰,半晌才说道:“卜先,你说话全不要一些儿天良吗?我当日和你同住贷家的时候,跑腿出力的事,哪一件不是我老郑一力承当,然无论大小的收入,哪一文不是你独断独行的支用?”周撰忙接着说道:“那是当日双方议妥,分划了权限的事,各人尽各人的职责,此刻没有重行研究的价值。假若当日你肯担任经济方面,外面交际的事自然是我承担。职务有劳逸,责任既有轻重,你当日担任的虽比较的劳苦,但责任比我轻松几倍,万一收入短少,我不能不设法维持生活。我当日因为担任的是经济方面,暗中受的损失,报不出帐,说不出口的数目至少也有数十元。你看我曾向你提过一句么?不是朋友要好,便不会组织合居。既要

好在先,就犯不着因小事失和于后。所以我一不表功,二不抱怨,你我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远的不可限量。”

郑绍畋道:“你且让我说完了,你再发空议论好么?那日我请你到维新吃料理,你逃席之后,我一个人坐在帐房里,足等了一点多钟,不见你回头,我才呕气走了。你有什么帽子、提包丢在哪里?周撰笑道:“你这话就说得自露马脚,所谓欲盖弥彰。你既知道我是逃席,却为什么不下楼追赶,反死坐在帐房里,等至一点多钟呢?难道我逃席,逃一会子又回来吗?

我在外面和朋友谈话,不过十多分钟,回头你们就散得一点儿影子没有了。我的提包并没上锁,又放在离你不远的小桌上,你若不是发见了里面有一大卷钞票,恐怕未必走的那么快。”

郑绍畋发急道:“你这话说得太岂有此理!你硬指定我偷了你的提包吗?你丢了提包有什么凭据?”周撰笑道:“谁说你是偷我的提包,那日是你的东道主,来宾遗落了物件,东道主自人代为收管的义务,法律人情都不能指为偷盗。至于凭据两个字,不是可向遗失物件的人提问的,譬如你在电车上,或道路上被扒手偷去了皮夹,你去报告警察,警察能问你要遗失皮夹的凭据么?你既不能教扒手写一张收条给你,又不能趁扒手在动手偷窃的时候,请第三者作证人,法律上的凭据就只两种:一种人证,一种物证。两种凭据你都没有,若依你问我要凭据的话说,警察署将不许你告诉,并不能承认你有被窃的事了。

你这话才真是太岂有此理呢。”

郑绍畋的口舌本不便给,被周撰滔滔不绝的一发挥,心里越是呕气,口里越是辩驳不出来,只有连连向周撰摆手说道:“好,我说你不赢,就算你是丢了提包,但是你走的时候,不曾将提包交给我收管,我也不能负责任。你不能因推说丢了提包,便可不还我的帐。我们解散贷家的时候,结算明白,你该

我七十二元三角。你当日还曾说,酌量算些利息给我,于今利息我也不向你要,你只将原本算还给我罢!”周撰故作惊异的样子说道:“哪有这么多?我仿佛记得差是要差你一点,只是差的很有限。当日结算的时候,因在检点行李,匆匆忙忙,还有些付数不曾通盘扣算。我搬出来之后,略为计算了一下,差你的不过十来块钱。其中有几笔拨数,三块五块的,你间接收用了,当时你又不向我报个数目。我问出来,你才承认有那么一回事。因此簿上支付两抵的数,间接拨的,都不在内。结算的时候,只照簿据,凭你自己说,你既零零碎碎的间接收用了许多,结算的时候概不作数。要我一个人暗贴一份,明贴一份,这理由如何说得过去。”

郑绍畋冷笑道:“卜先,你说话怎的全不要一些儿根据。

我间接拨款,是什么时候的事?拨的也不过一元几角,有两次忘记向你说,你就拿来做口实吗?”周撰笑道:“不算帐则已,算帐就不在款项的多少,那怕三文五文,都是要作数的。就据你说也有一元几角,也有两次忘记向我说。我是当日经手帐目的人,记忆力比你强些,我知道的,及调查出来的,确不止两次,也确不止一元几角。拨钱的人,并还有一大半在东京,不妨请来作一作证。”郑绍畋道:“拨钱的都是谁,你且说出来。”周撰笑道:“你倒来问我么,你且把我那提包内的帐簿交出来,上面都写明了姓名日月,并拨款的地方数目。那些款子,全是解散贷家后,我照着簿据,向人索取,人家才说老郑早已拨用干净了。我问什么时候拨去的,也有说住在牛噫区时候拨的,也有说才拨去不几日的。我待责备他们不应该拨给你罢,这话又不好说得,显得我和你不够交情,银钱上的界限分得太严了。并且算起来,我是还应找点钱给你,因此一不好说人家不该拨。二不好怪你拨借了。然心里总不免觉得你太不放我的

心了。既是我一人经手的帐项,何妨等我收集拢来,二一添作五的照算,应扣的扣,应找的找。难道我就一人,能将款项完全吞吃么?”郑绍畋道:“你不要拿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来搪塞。我只拨了两处款子,合计不到三元。于今姑且算作三元,你也应找我六十九元七角。谁见你什么提包内有什么帐簿。”

周撰道:“提包内没有帐簿吗?老实说给你听,我那提包内的东西关系重大,你做东道主请客,客只去外面说几句话转来,你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这时候由得你不承认吗?恐怕我姓周的没这么好欺负。”郑绍畋不由得发怒道:“你这种无赖的举动,倒说我来欺负你!那日我请到维新店来的朋友,此刻都还在东京,我可以再把他们请来,如果他们能证明你是丢了个小提包在维新楼上,并能证明我是带回去了,我不但帐不向你要了,并照你所说遗落的赔偿你。若是听凭你一个人信口开河,那你说提包内有十万八万,我不也要替你负责任吗?”周撰道:“你既能请人作证很好,你就去赶快请来,我也有替我作证的人,我也去请了来,大家对质一个明白倒好,免得我费工夫四处打听你,还打听不着。只是你要赶快,我不能像你没事,为几个钱,可以整日整夜的跑腿。”郑绍畋这时的气,简直能把周撰吞下。无奈口里既说周撰不过,手上也不是周撰的对手。周撰学陆军的人,气力毕竟比郑绍畋大些。郑绍畋如何敢动武呢?

只气得圆睁二目,寻思不出一个摆布周撰的方法来。陈蒿这时候已听得忍耐不住了,呼了声郑先生说道:“你二人争论的话,头尾我却不明白,但就所争执的评判,郑先生也用不着气苦,好好的朋友,因银钱纠葛失了和气,给外人听了笑话。两方都不是做生意的人,何必缁铢较量。如郑先生定要见个明白,就只好依卜先刚才说的,你将你的见证请来,卜先也将他的见证请来,自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不过为几个钱的小中,是这么

闹的通国皆知,无论曲直属谁,讲起来都不好听。”

郑绍畋心想:周撰既安心骗赖,无论如何对质,也掏不出他一个钱来,没得再讨气受。不如去跟何达武商量,设法破坏他和陈蒿结婚的事,倒是正经出气的办法。想罢,也不和陈蒿答话,也不作辞,拔地立起身,抓着帽子就走。周撰跟在后面喊道:“你就是这么走吗?话如何不说个明白呢?我好容易遇着你,提包还不曾得着下落,你又要溜开么?”气得郑绍畋在房门口顿脚骂道:“无赖的痞子,自己骗帐,倒赖我拿了你的提包。要你有这么厉害,看我可能饶你。”旋骂旋提脚走了,虽听得周撰当在后面喊嚷,也不答白。鼓着一肚皮的气,出了富士的见楼,将近走到停车场,只见前面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穿着学校的制服,也是向停车场的路上走。郑绍畋看那人的后影,仿佛是个熟人,紧走了几步,赶上去一看,原来果是认识的。

这人和郑绍畋是同乡。姓林,名简青。年龄在三十左右,是东京高等工业的学生,为人很是精明正直。兄弟二人,同在日本留学,他老兄叫林蔚青,在早稻田大学肄业,性情却比简青随和些。湖南同乡因林简青办事能干,举止端方,公推他当湖南同乡会的会长。这日因是礼拜,他到四谷会朋友回来,遇着了郑绍畋。郑绍畋本是资格很老的留学生,林简青又在同乡会当会长,彼此自然熟识。当下郑绍畋见是林简青,心中欢喜,思量要出我今日的气,非得这人出来不可。笑着开口问道:“林会长从哪里来?长远不见你老,想是学校的功课很忙。”林简青笑答道:“功课却不忙,只因我住在浅草那边,到神田方面来的时候少,所以我们难得会面。我有个同学,住在四谷桧町,听说他病了,因此特来看看。你从哪里来?”郑绍畋道:“我来这里打听一桩骇人听问的事,已侦查明白了,正要报告

会长,研究挽救的办法。不料有这般凑巧,在这里就遇着了会长。这事会长若不出来设法纠正,将来影响所及,不特留学界受其波累,中国教育前途亦将因此事无形中发生多少障碍。”

林简青惊讶道:“是什么事,有这么大的关系?我出外的时间太少,全没得着一些儿风声。”

郑绍畋道:“周撰这个人,会长是认识的了。事情就是他干出来的。”林简青道:“周卜先我如何不认识,我第一次到日本来,就是和他同船。他不是已进了联队吗?他干了什么事情呢?”郑绍畋道:“他此刻哪里还在联队,就住在这富士见楼旅馆里。有个我们同乡的女学生陈蒿,人才学问,都够十分。

会长听说过这人么?”林简青笑道:“岂但听人说过,陈女士姊妹两个,都和敝内同学。数月前我们常见面的,只近来我搬到浅草那边去了,相隔太远,有两个月不曾会着。”郑绍畋跺了跺脚道:“可惜会长搬远了,令夫人不能常见着陈女士,所以才被周撰骗了。周撰是湘谭人,家中原有老婆。民国元年,在岳州又讨一个。到日本见着一个渡边女学校的学生,姓樱井名松子,生得可爱,又想方设计,讨作第三房。近来不知因何,认识了陈女士,用种种欺骗手段,居然骗成了功。此时陈女士跟他同住在富士见楼,俨然夫妇。正所谓先生交易,择吉开张。

打听得迟几日,就要正式结婚了。会长看周撰这种败类,对于神圣不可侵神的女留学生,公然敢明目张胆的,肆行其骗诈手术。这种败类,我同乡会若不加以重惩,将何以维学业,而儆邪顽?深望会长挺身出来,挽救这事,民国教育前途,实受福不浅。”林简青听了,自然不赞成周撰这种行为。但是郑绍畋平日为人,林简青知道,并不是一个言行不苟的。他说的话,不见得实在可信。况且维持学业的话,在郑绍畋口里说出来,尤像是有为而发,不可尽信。当下略事踌躇,才回答郑绍畋的

话。

不知说些什么,下章再写。

第五十八章

说谎话偏工内媚术述故事难煞外交家

却说林简青对郑绍畋答道:“陈蒿姊妹和内人来往很亲

密,却不像是轻浮女子。周卜先虽则好玩,也是一个很漂亮的了,妨碍群众的行为,大允不至于做出来惹人干涉吧!”郑绍畋摇头道:“他这类小人,行事简直毫无忌惮,还有什么不至于做出来。他全不知道怕人干涉。会长不相信,请去富士见楼一看,便知端的了。”林简青道:“她姐姐陈毓,没在这里么?”郑绍畋道:“陈毓也被周撰那东西骗糊涂了,打成一板,做这无耻的事。我们留学界,真暗无天日了。

林简青见郑绍畋那种气忿不堪的样子,不由得问道:“卜先和你老哥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郑绍畋道:“朋友要好,还朋友要好,不可以私交而废公谊。即如令夫人和陈蒿姊妹要好,难道因私交,便不干涉这种无耻的举动吗?”林简青点头道:“老哥既是和卜先要好,就应得拿朋友的交情,规劝他一番。陈氏姊妹和老哥有亲故么?”郑绍畋摇头道:“和我绝无亲故。我全是激于义惯,毫无偏私。”林简青道:“这种事,除各人尽私交规劝外,似乎很难得有相当得办法。我此刻还有点事,改日再谈罢。”随向郑绍畋点点头,扬长走了。郑绍畋自乘电车回骏河台,等何达武夜间来,商议出气之法。

却说周撰使眼色,教何达武走后,对陈蒿陪了无数小心,

并说明当日和松子的关系,又将婚约的滑稽小注,说了个透彻。

发誓担保,绝没有妨碍新爱情的能力。陈蒿已见过那婚约,也知道是哄骗日本女人的,决不能发生什么问题。见周撰殷勤陪话,也就把气平了。问周撰道:“你明知道松子是个烂污淫卖,要嫖她很容易,却为什么反自己牢笼自己,亲手写一纸婚约给她哩,这不是画蛇添足吗?”周撰笑道:“我的妹妹,你当小姐的人,哪里知道这些用意。三年前的樱井松子,在日本淫卖妇中,虽未必能坐头把交椅,然总不在前五名之外。她那时的身价,零嫖每晚的夜度资,至少也得五元以上。若论整月的包宿,一月非得百来块钱决办不到,伙食零用还在外。我不过一名公费生,不用结婚的话哄骗她,使她希望移注将来,安能如我的心愿哩!日本鬼欺负我们中国人,也欺负够了,我何妨骗骗她。我这种行为止限于对日本女子。凡是上过日本淫卖妇当的人,听了我对松子的举动,无有不说做得痛快的。”陈蒿这才明白,也很恭维周撰,得了对待淫卖妇的惟一办法。接了周撰要缝的袜带,拿出针线来,正在缝缀,郑绍畋就来了。彼此争论了好一会,郑绍畋呕气走了。

周撰向陈蒿道:“我们去精庐,看看姐姐好么?”陈蒿道:“好,我正想回去拿衣服。前日因铁脚跑来一催,我的一颗心早在这房里了,胡乱拿了几件,都拿错了。昨日和姐姐说,要他替我清检送来,她说不知道首尾,恐怕拿来又是错了,还是要我自己回去清理的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一种什么道理。

我平日在同学家,或是在亲戚家住夜,心里不待说,是存着一个作客的思想,没一时安帖的。便是绝不客气的所在,也觉得不如自己家里舒服。然一回到家里,又不能耐坐,每日只想出外一两次,或是看热闹,或是买物件。一连两三日不出门的事,是绝少的。若是遇着大雨大雪,一连几日不能出外,心里不知

怎的,那么闷得慌。可是作怪,这间房子和我极相宜,便是一年教我不出这房门,也觉平常得很。”

周撰笑道:“没有我在这里,你也平常么?”陈蒿睄了周撰一眼,掉过脸去笑道:“我又不颠了,没有你,我来这房里干什么呢?哦,我还有句要紧的话,忘记向你说。刚才那淫卖妇在这里,坐了一会,给婚约、艳书我看,我都不曾留神看她的妆饰。及至作辞走了,我才从她后面看见她后脑上,戴着一个蝴蝶结的蝴蝶身子,颜色大小也是一样。还有一层,我那蝴蝶,下面两根飘带,有一根因放在书案上,我写字时的钢笔落在上面,沾了一点红墨水,有川豆子大。那淫卖妇头上戴的,也仿佛是红了一点,你看这事情奇怪不奇怪?”周撰道:“她那蝴蝶的两只眼睛,是什么东西做的,也是珍珠吗?”陈蒿道:“如果也是珍珠时,我当时就要追问她那蝴蝶的来历了。她那对眼睛,是两颗假珠子,一望就分辨得出来。”

周撰出了会神,忽然顿脚道:“一定就是你那蝴蝶了。”

陈蒿道:“我那蝴蝶,怎生得到淫卖妇头上去的哩?”周撰道:“我来东京没几日,知道我来了的当少,谁知道我这里的住处呢?到过我这里的,只有何铁脚。前夜不见了蝴蝶,我便断定是何铁脚。今日松子忽然找了来,头上便没有那蝴蝶,我也疑心是铁脚将这里的住处告诉了别人,松子或是间接打听出来的。今既有蝴蝶作证,简直是铁脚直接教松子来的。铁脚昨日在这里呕了气,知道松子和我的关系,有意教她来寻衅,好使你听了寒心。在铁脚的意思,不以为这是给我一个很难的题目吗?料定必有笑语可看,所以自己也跟了来。”

陈蒿道:“你猜想的似乎不错,但是有个大漏涸,铁脚自己偷了我们的蝴蝶,岂有又教松子戴了,上我们这里来的道理。

不是有意证明他自己作贼吗?”周撰道:“这理由虽不可解,

但我决定松子之来,是铁脚教的。珍珠变卖了,换上两颗假的,由铁脚送给松子。必没向松子说明来历,松子不知就里,便公然戴了上我这里来。就是郑绍畋,十有九也是铁脚教他来的。

哪有这般凑巧,不前不后的,也去东兴洋服店做洋服,并且那簿上也没写我的名字,一百四十块钱的礼服并非惹人注意的价值,就怎的这般留心,特向店伙寻问?这都是铁脚捣鬼,又怕我猜疑到他身上,都是郑绍畋拿这些鬼话来掩饰。他们三个小鬼,搅成一片,必定还要无风三个浪,跑到这里来鬼混。”

陈蒿道:“我们何不搬往别处去住哩?”周撰摇头道:“怕他们做什么呢?他们的伎俩,我都拿得住。充其量不过想闹到警察署去,受几天拘留之苦,怕他们怎的。”陈蒿道:“怎么闹到警察署,受几天拘留之苦?”周撰道:“他敢来无理取闹,我不请他们进拘留所,有什么办法?在日本人跟前说话,他们说一百句,也抵不了我说一句。”陈蒿道:“犯不着这么,何、郑两个,一个是多年朋友,一个是我亲戚,且都是同乡人。

外人不知道的,只说你仗着日本话说的好,借外力欺压同胞。

我们住在这旅馆里,本也不合算,钱花的比住贷家还多。起居饮食却没贷家十分之一的方便。我洗条手巾都没地方晾得;你没家眷,单身一个人就住在旅馆爽利些,有家眷是绝对不行。

我看还是从速搬场的好。”

周撰点头道:“我们明日去外面走走,看有相安的贷家没有。你快梳头罢,吃了午饭看姐姐去。”陈蒿笑道:“你把我头揉散,又不能替我梳拢,我两个臂膊酥软得一些儿气力没有,我自己是梳不来,就是这么蓬松着,回家要姐姐替我梳罢。”

周撰笑道:“只要你好意思,我有什么不可。”陈蒿在周撰腿上拧了一把道:“谁教你那么暴乱,你怕我不好意思,就替我梳罢。你不替我梳好,我不出去。”周撰笑道:“这事你卡我

不住,日本中年妇人及艺妓梳的那种曲髻,梳的手续,非常繁难,不是专学梳头的妇人决不能梳。那种头,请梳头的梳一次,得花两角钱,还要自己到梳头的家里去梳。若将梳头的喊到自己家里来梳时,看路的远近,三角四角不等。所以艺妓的头异常爱惜,夜间睡觉和受罪一般,轻易不敢动一动。长是十天半月,头发仍是一丝不乱。那种头,我就不能梳。此处女学生的丸髻,你平日梳的那种垂髫,我不但能梳,并梳的很好。和专梳头的比起来,不差什么。”陈蒿喜道:“你真的会梳么?就替我梳一回看。”周撰笑道:“这是我的特别能耐。留学生中,决找不出第二个来。”陈蒿道:“你怎么学会的呢?”周撰笑道:“我早知道今日有你这位两臂酥软的太太,自己不能梳头,我就预先练习好了等着的哩。”陈蒿笑着,拿出梳篦来。周撰真个捋起衣袖,替陈蒿梳理。一会儿梳好了,陈蒿打反镜一看,喜笑道:“看不出你这学陆军的武人,能做这么细腻生活。你再替我刷点刨花水,就完全成功了。”周撰又拿刨花水替陈蒿刷了。教下女开上午饭来,二人共桌而食。

吃毕,陈蒿更换衣服,同周撰到精庐来。陈毓见面,开口笑道:“你两个来的正好,刚才当店打发个店伙来说,镯头已找回了,教这里去赎取。”陈蒿且不答话,指着自己的头笑问陈毓道:“姐姐看我今日的头,梳得好么?”陈毓看了看道:“梳的好,你自己梳的吗?”陈蒿道:“我自己能梳出这么好的头,睡着了都要笑醒。姐姐看他一个学陆军的武人,居然能替女人梳这么好的头;就是姐姐替我梳,也不见得能梳出这个样子。”李镜泓正招呼周撰就坐,听得这么说,翻开眼睛望了陈蒿一下,独自吐出舌来摇头。陈毓在旁看见,恐怕周撰见了难为情,忙拿话向周撰打岔。

陈蒿问李镜泓道:“我那旅馆里住了不方便,姐夫曾见哪

里有相安的贷家么?房屋不怕精致,越精致越好。像这么旧屋子,我就不爱住。市内市外却都不拘。”李镜泓道:“我在外面游行的日子少,莫说市外我不曾去过,就是市内,我到过的地方也极有限。你问我的贷家,真是问道于盲了。”陈毓道:“铁脚搬了,你住的这屋子也空了,我正嫌两个人住一栋房子,白空了两间可惜,你要另找贷家,何不仍搬回来。铁脚那屋子空着,周先生做读书的所在,不过略小些儿,干净却是很干净。”陈蒿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这种房子我一辈子也不要来住了。”说着,回头对周撰道:“当店里既送信来,你就去把镯头取回来罢。姐夫的日本话和我差不多,他去,说不定又是白跑。我清着衣服等你,你不要跑向别的地方玩去了,害我久等呢。”周撰道:“鹤卷町一带,连一家大点儿的店家都没有,跑到什么地方去玩。”陈蒿将那日当店里写的字条,拿出来给周撰,周撰接着去了。

陈蒿回到原住的房里,清检衣服,陈毓坐在一旁谈话。陈蒿将松子及郑绍畋来找的话,对陈毓说了一遍,道:“卜先没意思想搬,我想不论自己如何有理,是非口舌上门,总是讨嫌的。何妨搬开些,免得和他们费唇舌。姐姐既嫌这房子大了,白空了两间可惜,我们若看了相安的房子,姐姐、姐夫能搬来做一块儿同住么””陈毓摇头道:“你姐夫的迂腐性质,你还不知道吗?此时就教他搬做一块儿同住,他必然推故不肯,我心里是巴不得住做一块,凡事都有个照应。富得慢慢儿来,你不主张卜先和人闹是非,这话很是不错,越闹越于你身上不利。

你姐夫的意思,也无非怕你们这样的结合,传开了不好听。若卜先无端的更得罪些人,别的可怕自是没有,难道外边人能干涉我们的家事?就是怕传开了不好听。你姐夫恐怕将来回国,受爹爹妈妈的埋怨。”

陈蒿正待说话,听得外面门铃响,随着听得周撰和李镜泓说话的声音,姊妹二人即同出来,同到外面房里。见周撰手拿着一个小包裹,递给陈蒿说道:“取是取回来了,你看没有换掉么?”陈蒿打开来望了一望,点头道:“没换掉,不过是把口径捏小了许多。”陈毓也伸点头,凑拢来看。陈蒿忽然嚷道:“坏了,当店弄了弊了。”周撰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弄了什么弊?”陈蒿指着镯头两当合口的所在,给周撰看道:“你仔细看,这上面有许多凿印,不知被他刨去多少金子了。”周撰接过来说道:“我在那里接到手,就看出来了,觉得这是新凿的痕,也曾指出来问那店伙。店伙说是考金石,分两毫无损失,当时又拿戥子秤给我看。”说时,对着天光,仔细看了一会。靠里面一圈,看出鉴痕不少。陈毓向陈蒿道:“妹妹你记得么?去年铁脚当了一个金戒指,两个月后赎出来,不是也说在合口的地方,刨去了许多金子吗?”陈蒿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我那时还以为是铁脚瞎说的,那有开当店的人,贪这点小利的道理。照这镯头看起来,日本当店简直行窃。”周撰道:“这事只怪我太没经验,也是和你一般的念头,决没有当店弄这些小弊的。没法,我只得再去一趟,看他怎生说法。”

陈蒿道:“我看不过刨去几分,没多大的事。你去质问他,他如何肯承认呢?你见他不承认,势必闹到警察署,因为刨去的不多,照原当时所计分两相差不甚远,警察也不能断定是他刨了。并且当的时候,他既安心刨削,他写的分两就不实在,必然少写钱把几分。这当已经上过了,凭谁也闹不出什么好结果来,犯不着又去跑路。”

周撰心想:这话也属不错。但自己是以会办日本交涉自命的,今日亲身上了日本鬼的当,不能去报复报复,面子上对李镜泓夫妇固然有些下不去,心中也实在气那当店不过。拿着镯

头,出了会神,望着李镜泓道:“当日是李姐夫一个人拿去当的么?”李镜泓点头道:“是!”周撰道:“请李姐夫同我去,我不愁当店不承认赔偿。商家要紧的是信用,他若不承认,我自有办法,损失金子事小,我也不知道曾刨去多少,但这种欺人的举动,出之日本鬼对于中国人,未免近于因欺可欺。这气我姓周的决受不了。”李镜泓道:“下次不和这种奸商交易就是了,亏已经吃了,又是小处,何必去认真怎的。”周撰正色道:“话不是这么说,前此若没铁脚当戒指被刨的事证明,我也不能断定是刨了。就这两事合看起来,小鬼的当店,简直就是用这种方法占小便宜。因为日本金子成色比中国金子的差的远,中国赤金与中本赤金一望便能辨别。他们见是可欺的中国人,金子又好,偷一分是一份,聚少成多。留学生当金器,是极普通的。大概一百个留学生中,有九十四五个有一两只金戒指,都是预备一有缓急,即取下来去当的。当店用这种盗窃方法,聚少成多,也就不少了。中国学生因日本话说不自如,十九不愿和日本鬼起交涉。像铁脚的样,明知吃了亏,也只得忍受。还有许多被刨了,不曾看出来的。这事既落在我手里,我若不把这黑幕揭穿,日本鬼占了便宜,还得意的暗骂中国人是马鹿。吃了亏,说都不听得说一声。姐夫就同我去罢。并不用你说什么话,不过当的时候,是你经手的,只证明一句便了。”

李镜泓也是个怕和日本鬼办交涉的,听听很不愿意同去。

陈蒿见周撰这般说,也赞成把这黑幕揭破,便怂恿李镜泓道:“姐夫只同去走遭,怕什么呢?卜先不是荒唐人,他要去,总有几分把握,难道他教姐夫去,给姐夫为难不成?”陈毓见李镜泓畏缩不前的样子,很是气恼,在李镜泓肩上推了下道:“当店里又没老虎吃人,你怎的就吓得不敢去。你只跟在周先生

背后,不问你时,你就不开口,同走一遭也怕吗?真没得现世了。”李镜泓红了脸道:“谁说不去是害怕?你既都逼着我去,我去便去。不过交涉胜利与失败,我都不负责任罢了。”周撰笑道:“胜利失败,都有我负责。只要姐夫跟去,以备警察询问。”李镜泓才起身更换了衣服,同周撰出来。

周撰在路上对李镜泓谈论日本小鬼种种欺负中国留学生

的事:“中国学生的日本话程度,多是耳里能听得出,口里说不出。因此每次和小鬼闹起来,分外的呕气。就闹到警察署,日本警察多存心袒护小鬼。中国人日本话说得好的,能据理解辩,警察就不敢偏袒。普通学生,对于日本话的重要用处,就是听讲,因此耳朵练习得很灵,一说就懂,口里则除家常应用几句话以外,辩论法理的言词,谁有多少研究?所以交涉总是失败。当交涉的时候,耳朵里能听得出他们说话的破绽,只苦于口里回答不出来,反比那完全不懂日本话的更呕气些。是这么失败的次数一多了,留学生一听说要和小鬼交涉,先就有些气馁。只要勉强能忍耐的下,决不愿意自讨烦恼,和小鬼争论。

去年冬天,我的直接长官康少将,住在饭田町,买了瓶中国墨汁,天冷冻住了,揭不开塞子。当时有人献计,说搁在火炉上一烤,便能揭开了。康少将以为这计于情理很通,即依计搁在火炉上。谁知炉火太大,搁上去不多一会,瓶中热气膨涨,轰然一声,瓶口暴裂了,瓶塞被热气冲激,和离弦的弹子一般,拍一下打在天花板上,墨水四迸,席子上也染了几块巴掌大的黑印,天花板上更是麻雀花纹一般,喷了许多斑点。康少将当时擦洗了一会,奈墨汁沾牢了,不能擦洗十分干净。房东见了,大发牢骚,说房子租给中国人住,真倒了霉。好好的天花板,好好的席子,会弄得这般肮脏。康少将气性最大的人,如何受得了这一派教训的话呢?自免不了也发作几句道:‘房子要不

肮脏,除非不租给人住,我又不是有意弄肮脏的,不过赔偿你的损失便了,你何得向我说这些无礼的话?我出钱住房子,负了赔偿损坏的责任,宾东双方实行条约就是。你这无礼的话,实在太混帐!你不尊重房客的人格,就是你自己不尊重你自己的人格。’姐夫,你说那混帐房东听了康少将的话,怎生回答。”

李镜泓道:“房东若是懂情理的,房客既承诺赔偿,除了商议赔偿的价值外,便没什么话可说了。”周撰笑道:“他若肯照情理说话,还有什么交涉呢?他听了康少将的话,鼻孔里哼了声道:‘赔偿吗?赔偿损失吗?这个损失,很不容易赔偿呢!’康少将就问:‘怎么有不容易赔偿的损失哩?不过是要多给你几块钱,或者拣肮脏的席子,叫叠屋来,换过几块,天花板也唤木工来,重新换过。怎么谓之不容易赔偿哩?’”

李镜泓道:“是呀,房东怎么说呢?”周撰道:“说起来真气人。我当时若不在跟前看着康少将与那房东交涉时,别人述给我听,我必不相信世界上竟有这种不讲情理的人。他听了康少将的话,两眼一翻,对着康少将做出揶揄的样子道:‘你们是在中国做官的人,口气真大的了不得!可惜这地方是日本国,不是支那,不能由你拿出那做官时对小百姓的口吻,来和我大日本的人说话。谁没见过钱,要你拿出钱来赔偿我的损失?这房子的损失,一万元也赔不了。’康少将被这几句话气得打抖,那里按纳得住性子,再和他辩理,跳起身就桌上一巴掌,打得那些茶杯茶托都震碎的碎了,震落的落了。口里大叱一声骂道:‘放屁!你再敢是这般无礼,我有权力能立时驱逐你出大门!’”李镜泓道:“痛快之至,那房东又怎么样呢?”周撰道:“日本鬼不中用,你和他讲理,他就无礼,以为你怕了他。你只一强硬,绝对不表示让步,他倒软了。康少将骂

了几句,一脚踢开坐椅,拂袖冲进里面房间去了,房东见康少将这们强硬,立时改变态度。”

不知如何改变法,下章再写明罢。

第五十九章

赔损失交涉占上风述前情家庭呈怪象

“却说那日本房主人见康少将冲进去了,回过头来向我笑道:‘康先生的气性怎这么大!’我说:‘康先生的气性十成还不曾拿出来三成,因见你是日本人呢。你若是中国人,敢当着他说这么无礼的话,早请你吃了手枪。既不然,刚才那一巴掌,也不会打在桌子上,已打上你的脸了。’房东吐了吐舌头道:‘你去请他出来,我再和你说话。’“我见房东用命令格的语调,教我去请康少将,我也气不过向他说道:‘你这个人,怎的一点儿礼节不懂?你有什么权力,可以使令我?’房东只得又向我陪话道:‘请先生转教下女去请罢!’我才进去,康少将的气还不曾平,教我出来对房东说,要房东去法院里起诉,由法官评判,教怎么赔偿,便怎么赔尝,此时没有说话的必要。我说:‘这话说去,未免过于强硬了。房东既转过来陪话,知道他自己错误了,就可调停了事,何必定要弄成诉讼?’康少将道:‘你不知道日本鬼的性格,是普天下第一种生得贱的东西。你不和他强硬到底,这交涉没有结果的日子。你不信,我就委你当代表,你去跟他交涉着试试看。’我说:‘好。’随即出来对房东道:‘康先生因受不了你无礼的话,不愿直接和你谈判,委我代表。你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关于这损失赔偿的事,我能完全负责。’

“可恶那房东的态度,果不出康少将所料,见我如此说,把两个肩头耸了两耸道:‘拿钱赔偿,我是不要的。’我说:‘不赔钱,还是康先生刚才说的,叫叠屋换便了。’房东连连摇头道:‘不行,叠屋换的,与原有的不合色。’我说:‘不教叠屋来换,教谁换呢?’房东道:‘换自是教叠屋换,不过新旧不合,如何能行?至少得将这一间房的席子完全换过,天花板也得全房更换,才看不出痕迹来。这还是看康先生的面子,若是别人时,这房子全部的席子、天花板,都得重新换一遍,外观上方没有损失。’我见他要求得这般无理,实在气他不过,笑着向他说道:‘你原来想借这个题目,要求康先生替你修饰房子。你这主意倒不错。康先生的钱素不要紧,我看你不如索性制个图样来,要求康先生替你重新建筑一所极华美的,外观不更没有损失吗?老实对你说罢,康先生本教我出来谢绝谈判的,要你尽管去法院提起诉讼,凭法官判断,教怎生赔偿,便怎生赔偿。我因见你已知道悔悟,我自愿作个调人,免得宾东伤了和气。你要求既仍是这般无理,就只好请你去法院里了。

“我说罢,也立起身来,做个预备送客的样子。小鬼涎皮涎脸的本事真大,只怕也是普天下第一种厚脸皮族,仍是笑嘻嘻的说道:‘我自是这么要求,康先生能承认不能承认,又是一个问题。先生还不曾与我开始谈判,我将从哪里表示让步哩?’我听了他话,又觉好笑,只得又坐下来说道:‘这房间的席子,并不是崭新的。也只有两条弄坏了些儿,你说要换,我就教叠屋来换了。你如说暂不必换,我按照两叠席价,给你的钱,天花板也是一样。你能让步到这个程度就说,不能让到这个程序,你自由行动便了。’他打了一个哈哈道:‘两叠席子能值多少钱?若为这一点点,也无交涉之必要了。’我说:

‘本来只有这么大的事,你要故意虚张声势的,做一件大不了的事,来严重交涉,小题大做,未免可笑。’“他这时把气焰放低了,从怀中摸出香烟来,敬了我一枝,擦上洋火,给我吸燃了,才自己吸,俨然表示要作长时间谈判的样子。重新请教我的姓名,问了问我学校我住处,极力恭维我日本话说得好,简直听不出是中国人来。又称赞我能办交涉,不像康先生性躁,说不了几句,气就上来了,是一个好军人,不是外交的人物。恭维我将来准能做个有名的外交家。我被他恭维得不好意思了,也不答话,听凭他瞎说了一会。又说这房子,新建筑才五年,这席子都是他亲自监制的,比寻常房间所用的席子大不相同。房中一切木料,都是集搜各县所产名木,经细工制成的。建筑这样的房子,不但花钱比寻常房子多花数倍,不是很在行的人监制,还没这么配合得宜。就是康先生承认将席子、天花板全房更换,叠屋木工也得经他亲手指点。至于木料更是难题,这天花板是中国的楠木,在日本一时决取办不出。”

李镜泓道:“你看那房子,是不是如他所说的,比寻常房子精巧些呢?”周撰点头道:“富丽自是穷极富丽。康少将手中有钱,最是欢喜摆格,定要住那种阔房子。”李镜泓道:“那交涉怎么结果的呢?”周撰道:“那日我当代表,并没说出个结果来。后来由康少将的兄弟出头和房东谈判了七八次,仍是赔了几十块钱,才得了结。这事幸出在康少将家里,一来康少将的日本话也还说得好,二来康少将在日本留学多年,看破了小鬼的伎俩。若是普通留学生,遇了这事,那房东欺人的本领还了得!胆小又不会说日本话的学生遇了他,只有洗干净耳朵,恭听教训的工夫,那有给你辩理的余地呢。”

二人谈着话,已到了鹤卷町当店门首。周撰在前,李镜泓

在后,推门进台湾省。只见那日延接周撰等到里面谈知的店主,正和一个店伙坐在柜房里面。周撰对他点了点头,店主即起身到柜台跟前。周撰将镯头拿了出来,指着几处新凿痕,给店主看道:“这镯头不是我的,当时虽然不是我经手,只因贵店出了店伙拐逃的事,物主这位李先生几次来取赎,不得要领,特托我来交涉,才知道这镯头被店伙窃逃的事。今日得贵店通知,李先生又托我来取,当时我发见了这新凿痕,就有些疑惑。问这位店伙,说是考金石磨的。及至我拿回去,物主一看,异常惊讶,凿痕还不止一处,绝对不是考金石能磨成这个模样的。

我有经手之责,无以自明,不能不请物主同来,向贵店问个明白。”店主接过来,反覆看了几遍道:“这只怕是原来有的痕迹,敝店收当金器,当面称过分两,写明在质券上。取时仍称给赎的人看,没有错误,便完了责任。这镯头在先生来赎的时分,敝店店伙称给先生看了没有呢?”

周撰道:“店主这话,表面上似乎开质店的责任只能是这么担负,实际上这当面称进称出,与写明分两在质券上,不过你们开质店的一种保护贪利的器具,在法律上绝对不能承认你们这自称自看,由你们自己书写分两,为己尽了责任。我们质物的,质时与赎时,都不能带着戥子在身上。你们的戥子,质物的不见得便能看的明了,并且你们也不认真称给质物的看,质物的当然不能立时辨出所质金器有无减轻分两的事。店主绝不能拿这种手续,说已完了责任的话。姑无论这镯头的原有分两,与质券写的不对。让一步说,就是对了,这凿痕显然,怎么能说是原来的?中国银楼的工匠,手艺那有这么粗劣?这一望就知道,是新凿去的。凿过之后,不曾经贴肉戴过,所以仔细看去,一条一条的,有新旧深浅之分。依我想,贵店的名誉要紧,这分明是由贵店的店伙弄弊,无可推诿。我家中已经用

戥子称过了,照原重分两,轻了一钱二分有零。按现在金价,虽只六块多钱,然这损失不能不向贵店要求赔偿。”店主道:“六块多钱虽属小事,但敝店不能做这创例的事。”

周撰正色道:“你知道质店里店伙潜逃,也是创例的事么?你自己雇用的店伙,敢公然偷盗物件,因你用店伙不慎之故,质物受了损失,你赔偿谓之创例吗?”店主道:“专凭先生口说,损失了一钱二分,毫无取信的凭据。这种赔偿的方法,也教人难于遵命。”周撰道:“取信的凭据,就在一钱二分。

我便说损失了三五钱,也不愁贵店不赔偿。但借题多索,有损个人道德的事,不是我等中级社会以上人干的。店主但看我只说损失一钱二分,便知道有最足取信的数目。店主不是没有眼睛,即照凿痕估计,能说刨削不到一钱二分吗?”

正在辩论,忽来了一个日本商人,挟着一大包衣服,往柜台上一搁,口里说要当五十元。店伙将衣了一件一件的抖着细看,店主怕周撰说出损害当店信用的话,给那人听见,连忙让周、李二人到里面房间就坐。周撰知道他的意思,说道:“上次我知道贵店的店伙,卷赃逃匿,而我并不向贵店逼镯头,也不要贵质更换质券,任凭贵店随意写一纸作证据不充分的字条,五十多块钱也存放在贵店,我就是极信用贵店。并于店伙逃匿的事,很跟店主表同情,巴不得贵店早日将逃伙缉获。我若不是信用贵店,不与店主表同情,这事早经警察蜀办理了。

贵店的信用,是要由店主做出来的,这一钱二分金子,店主赔出来,在物主公能免受这极小的损失,而于贵店的信用,则大有增加。”

店主做出很为难的样子,踌躇了一会道:“我看损失也不至有这么多,赔偿先生三块钱罢!”周撰笑道:“这不是开价还价的事。如没损失这么多,我有意多索,何不说是三钱五钱,

等你还价呢?我不是没有取信的凭据,当日买这镯头的时候,原附带了一纸保险单,单上注明了分两。如分两不符,金子成色不足,可去原银楼更换的。这保险单因放在衣箱里面,衣箱太多,一时难得翻箱倒箧的寻找。店主若执意不肯照我说的赔偿,我势必去报警宗。那时无论我损失多少,贵店这种行为哪怕是一分二厘,贵店也是受法律上的裁判。而事情既经警察蜀,警察若以为这崭新的凿痕,尚不足为充分的证据,我就说不得惮烦,也要将保险单寻找出来,以证明我损失的确有一钱二分。

我代贵店着想,与其等那时三面吃亏,何不就这时一了百了哩。

并且这事若经警察署,我还有一种取缔贵同业的办法,向警察署条陈,因这类事,我们留学生中受损失最大。”

店主失色问道:“是一类什么事?”周撰道:“就是刨削金器的事,贵同业都有这类作弊的证据。在我们留学生手里,综计曾受这种损失的留学生,五年内有二千多人,七千多件事实。这事不要求警察取缔,留学生将不敢以金器向当店质钱。”店主故作惊异道:“敝同业有这种举动吗?敝店却不知道。

但是敝同业很多,其中难保没有贪图小利,不顾信用的人。先生这镯头的凿痕,则又当别论。这是没品行店伙,背着人做的事。然店伙是敝店雇用的,我不能不负责任,我赔偿先生五块钱,望先生不用再争多了。”周撰道:“店主实在太不爽利,因一块多钱,必与我以不愉快之感,很不像是有气魄商人的行为。好,罢了。我也懒得再费唇舌,你就拿五块钱来罢!”店主光着两眼,听凭周撰奚落了一顿。跑去铺房里,拿了五块钱,并纸笔砚台,请周撰写收条。周撰将镯头和五元钞票交给李镜泓,写了“收到赔偿金镯损失洋五元”的收条,辞别店主出来。

李镜泓很恭维周撰能干,这事若在别人,决办不到这么的结果。周撰笑道:“这不过利用他怕打官司。他没店伙拐逃的

事,教他赔偿,也没这么容易。”李镜泓道:“你怎么说那字条作证据不充分?”周撰道:“这店主必是一个极厉害的鄙吝鬼,你看他情愿受人奚落,不肯多出这一块钱,那字条上不肯粘贴印花,就知道了。若是更换质券不贴印花,就算违法。正式写收条,也一般非贴印花不可。他于这两种之外,自创一格,写几句又不像契约又不像领条的话在上面,怕你不见信,就加上一颗图章。我当时看了,原知道不合法,但料定他开当店的人,鄙吝则有之,图赖别人的贵重东西,他必不敢。便没说要他更换。”李镜泓道:“我所以不愿意同来,就是因为全没一些凭据,实在被刨削了多少,连自己都不知道,怎好开口要他赔偿呢?信口说出个数目来,他若问我有何根据,不就被他问住了吗?你真说的好,四面八方都把他挡住了,使他没有置辩的余地。一面劝诱,又一面恐吓,他虽欲不走赔偿这条路,教他就没有路可走。你如果五块钱不能答应,非照一钱二分金价计算不可,我看他也不能始终不出这一块多钱。”周撰笑道:“我不是向他说了,我便开口说是三钱五钱,也不愁他不赔偿的话吗”我敢于邀你同来,自料定了事情的结果。铁脚的戒指被刨削,于我们这回交涉胜利,极有关系,我不得了这件事实,也没这么有把握,若不向店主提说取缔同业的话,五块钱也没这般容易肯出。”

二人一路笑说着,回到精庐。陈蒿姊妹听述交涉情形,也自然欢喜。李镜泓从这日起,对周撰不但减轻了厌恶的心,并且表相当的敬意了。背地对陈毓说:“卜先确是个聪明有才干的人,就是举止近于轻浮,只怕对于老二的爱情,将来有些靠不住。”陈毓乘机说道:“惟其怕他靠不住,而生米已煮成熟饭,我们不能不帮老二,趁早把根基弄稳固。”李镜泓摇头道:“这们结合的,根基怎么得稳固。”陈毓生气道:“不稳固,

就望着它摇动一辈子吗?”李镜泓笑道:“能摇动到一辈子,就要算是稳固了呢。”

不言李镜泓夫妻私议,且说周撰同陈蒿,又搬了一箱衣服,及应用的零碎,回到富士见楼,已是入夜了。当晚无话。次早起来,用过早点,周撰催着陈蒿妆饰,去外面寻找贷家。在市内各区寻找了两日,贷家虽多,没有合意的。不是太大,就是太小。第三日到市外目白柏木大久保高田马场一带,寻了一圈,末了在高田马场寻着了一处。房屋虽多几间,房金却比市内低廉十之三四。那房子表面的形势,及内容的结构,都极合陈蒿的意。即在经租的手上,定了下来。

周撰道:“这屋大小共七间房子,我两人雇一个下女,哪用得着这么多的房子,精庐自铁脚搬走,你又出来,姐姐必嫌房子大了,白空了两间,不如教姐姐把那房子退了,和我们住做一块来。一则免得我两人独居寂寞,二则两家合住,房钱分担,也轻松许多。这市外僻静,若是我有事去市内,夜间归来迟些:你和下女两个,看守这么一大所房子,也要胆怯。你看我这主意怎么样?”陈蒿道:“我早想到是这么办了,已和姐姐提过,姐姐是没有不愿意的,就只老李那古板鬼,有些无名屁放,我最懒和他谈话。”

周撰道:“老李不大赞成你我的事么?”陈蒿道:“希罕他赞成做什么?你于今既也和我的意思一样,打算邀姐姐来同住,我端的不管古板鬼怎样,把姐姐拉来同住便了。老李是知风知趣的,爽爽利利的搬来,我一不欢迎他,二不拒绝他。他若再桀敖,我有能力使我姐姐不理他,看他去哪个衙门喊冤。

你不知道,他那种不识抬举的人,说起来令人气闷。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何能何德,配享受我姐姐那么齐全的女人。挂名到日本来留学,其实和下女一样,每日只有扫房子、洗衣服、

弄三顿吃喝的工夫。你没留神看姐姐的那两只手,在国内的时候,比我的还要白,还要嫩,就是在厨房里,冷呀热的,浸了一个冬天,此刻差不多要成乌龟爪子,我看了心里就难过。老李倒像没事人一般,还说操作是女人分内的事。不错,操作本是女人分内的事,不过你老李,只够得上讨一个乡村里的黄毛丫头,莫说蒸茶煮饭,视为寻常的事,就是要她脱了鞋袜,跟种田的去田里做生活,或者教她挑百十斤的担子,每日行百十里路,也不为难。什么好人家的小姐,女学校的学生,也教人家这么操作?便把一条性命累死了,也讨不了好。”

周撰笑道:“姐姐自己愿意是这么,有什么话说。你们三个人,加上一个何铁脚,共是四名公费。难道雇一名下女,都雇不起?”陈蒿摇头道:“你哪里知道,有两个下女,本来还年轻,有个六七成像人。因睡在厨房里,与铁脚只隔一层纸门。

铁脚既想吊下女的膀子,白天又不跟下女将条件议妥,黑夜摸到下女跟前,把下女惊得当贼喊叫。第二日铁脚气不过,遇着下女就横眉怒目,下女安身不牢,辞工走了。铁脚自去绍介所,雇了一个,年龄十七八岁,比前个更像人一点。这个和铁脚的条件,大约在未进门之先就议好了。两个人你亲我爱的,我们看了,倒很有个意思。这下女做事也能做,又爱清洁,我却很喜欢他。有一日,铁脚吃了午饭,不知去哪里,去了半日,直到夜间八点多钟才回来。下女问他,说还没吃晚饭,下女就非常高兴,说我早知道你会归家吃晚饭,已替你留了一份饭菜。

因将饭菜弄热,端出来给铁脚吃。谁知这位不成材的老李,见了大不舒服,怪下女不该不得他许可,竟将他国内带来最爱吃的腊鱼,私自留给铁脚吃。背着铁脚,骂了下女几句。下女也好,并没对铁脚说。你看老李是不是个东西?他见下女被骂之后,对他很小心如意,不知怎么,也动了染指的念头。下女有

什么界限,只要老李能担当,不怕铁脚闹醋,她巴不得多相与一个,多得些额外的利益。起初我和姐姐都丝毫没有疑心,后来姐姐因不见了几样编物,问老李,老李推说不知道。姐姐就疑心是下女偷了。等下女去外面买东西,姐姐即将下女寄在铁脚柜里的一个大衣包打开,果然在衣服中间,搜出一小包来了。

不但失去的编物在内,还有五块钱的钞票,是姐姐领下来的公费,好玩盖了一个小章子在上面,本是放在皮夹里的,一日忽然没有了,老李说是拿着还了朋友的帐,姐姐见是自己丈夫拿着还了帐,自然没有话说。这今无意中,在下女衣包里搜出来放还原处。跑来和我商量,并说老李和下女奸通的事,不发见这小包,不觉可疑,此刻就觉得可以证明的事实很多了。我劝姐姐不要将这事宣扬,老李不像何铁脚,老李是个专做假面子的人,宣扬出来了,他将无脸见人。奈姐姐忍受不住,气得哭了。夜间拿着那小包,质问老李。老李无可抵赖,只得承认,求姐姐不要给铁脚知道,并要把小包退给下女。姐姐说,二件都可办到,但立即须将下女开发。你看那不要脸的老李,居然还想留着下女,再做几时。这就是我不肯答应,我说再留下女在这里,不独情理上对不起姐姐,便是两个人共奸通一个女子,也终久有闹乱子的一日。姐姐也不问老李愿意不愿意,第二日一早起来,就把下女开走了。铁脚不知就理,以为是对付他,气忿忿的向姐姐质问开下女的理由。我悄悄把老了的事,对铁脚说了。铁脚倒不吃醋,说这下女既这么烂污,开了很好。我再去雇个五十岁以上的来,大家安静些罢。铁脚果然雇了个龙钟老妇来,做不上几日,老李说不行,像这样的老太婆,倒要人伏侍她呢,不要跌死了遭人命,又把老妇开了。自那回以后,老李也不提起要雇下女。姐姐因怕再出笑话,自愿身体上受些儿痛苦,免得精神上不快活,何尝是甘心情愿洗衣做饭。”

周撰笑道:“老李原来也是一个内多欲,而外施仁义的人。

照这样看来,姐姐的德性,真是难得。我们就去和她商议,搬到我们一块儿来住罢。我听了,都很替姐姐不平,和我们住做一块,虽不能说是享福,洗衣做饭的事,决不敢再烦她动手就是了。”陈蒿点头答应,二人从高田马场乘高架线电车到饭田桥,再步行到精庐来。

不知与陈毓如何计议,且俟下章再写。

第六十章

得风声夫妻报信图分谤姊妹同居

话说周撰同陈蒿,由饭田桥步行到精庐。二人才走近门首,陈蒿忽然指着玄关内几双皮靴,向周撰道:“你看,家里必是来了各。”周撰看了看道:“不但男客,还有一位女各呢。中间那双高底尖皮靴,不是女客穿的吗?”陈蒿点头道:“是了,我认得这靴子,是林太太的。我有两三个月不见她了。”周撰问道:“林太太是谁?我此时和他们见面,不妨事么?”陈蒿笑道:“是我的同学,林简青的太太。什么要紧,推门进去罢!”周撰才伸手把门推开,二人同脱了皮靴进房。只见林简青夫妇之外,还有一个,便是黎是韦。林、黎二人和周撰都熟识,只林太太不曾见过。当下互行了礼就坐,彼此自有几句客气话说。

林太太见陈蒿与一个飘逸少年进来,料到就是周撰。和陈蒿叙了几句阔别,即轻轻在陈蒿衣袖上拉了一下,起身到陈蒿原住的房里,陈蒿跟着进去。林太太随手即将房门掩上,拉着陈蒿的手,并肩坐在一张沙发椅上,低声说道:“我因住处移远了,几月没工夫来看二妹。刚才同二妹进来的那位少年是谁呢?”陈蒿红了脸道:“孟明分明知道,却故意这么问我。”

林太太笑道:“就是二妹的未婚丈夫吗?”陈蒿低下头说道:“好孟姐,不要打趣我罢!”林太太道:“已定下了喝喜酒的

日子么?我是要来喝一杯喜酒的,二妹不要偏了我呢。”陈蒿道:“日期虽不曾定,但那时一定接孟姐来。只求孟姐赏脸肯来,即是万幸。”林太太道:“这样客气话,不是你对我说的。

不过我今日特意到这里来,一则打听二妹的喜期,二则对于这事,还有想和二姐研究的地方。二妹是聪明人,却不要怪我多事。”陈蒿道:“孟姐说哪里话来,承孟姐看得我姊妹重,如待亲姊妹一般,多远的来和我研究,自是出于爱我的热心。我方感激之不暇,岂有怪孟姐多事之理。孟姐有话,只管放心说。

我这几日的脑筋,很觉不大明晰,正要孟姐来提醒提醒。”

林太太握着陈蒿的手问道:“这位周先生,二妹和他见面起,到今日有多少时日了?”陈蒿道:“十多日子。”林太太道:“十多日内,大约曾见面多少次?”陈蒿道:“十多日内,无日不曾见面。”林太太道:“见面时谈些什么?”陈蒿道:“无所不谈,没有一定的问题研究,或谈故事,或谈家常。”

林太太道:“所谈故事中,有岳州的定儿,东京的松子没有?”陈蒿摇头道:“没有。”林太太道:“所谈家常中,有他现住的湘潭的家庭组织没有?”陈蒿道:“也没有。”林太太道:“然则他和二妹所谈的都是泛常的话,没有与二妹终身大事相关的了。”陈蒿道:“他曾对我说过,家中父母早已去世,少时即依胞叔生活。十六岁曾娶同邑王氏女子为室,不上三年就死了。元年在岳州,曾议娶翁家女为继室,后因翁家系浙籍,流寓岳州多年,仅有一女,愿赘婿承续禋祀,不愿遣嫁,事遂无成。东京的松子,日前我曾见过,不过一下流淫卖而已。他承认是曾经嫖过的,此刻已无发生问题的资格。我知道孟姐的意思,是怕卜先哄骗我,我不查明底细,上了卜先的当,去做人家的第三四个老婆。这一层孟姐可以放心,料想周卜先没有这么大胆量。他家中老婆若是不曾死去,又有第二个老婆在岳

州,他还敢骗娶我吗?雪里面不以埋尸,总有发见的一日,将来他能免得了重婚的罪么?我的眼光看周卜先绝对不是无赖的人,而我自己为人,孟姐大约也知道不是那么好欺的。”

林太太出了会神,始把头点了两点道:“但愿二姐自己把宗旨拿定,不受人的欺骗才好。我家先生因在同乡会当会长,来往的人多,这两日所来的人,全是议论二妹这事的。我两耳实在听得有些不耐烦了,所以来问问二妹,毕竟是怎么一回事。”陈蒿道:“到孟姐家来议论的都是些什么人,发了些什么议论?孟姐说给我听,或者也可借镜一二事?”林太太道:“来的人太多,姓名我也记不清楚,并有些不常来的,我不认识,总之都是同乡的罢了。议论的话多的很呢,我只能简单说个大概给你听。有一部分年纪大的人来说,就说周某行为素常无赖,在日本吃喝嫖赌无所不用其极,这回和陈女士又预备结婚,不待说是用尽欺骗手腕。陈女士年轻,识见不到,竟入了他的牢笼,而不自觉。这事若任其成功,将来于女学前途,甚为可虎。

而同乡人组织同乡会,以维持学业的意思,就完全失效了。有一部分年轻的来说,就说陈女士是个容貌学识都很优越的女子,应择一个才学相当的人物,又不曾婚配的结婚,才不枉了陈女士这般才貌。周某是个有名的无赖,又已经几次正式宣布结婚,如柳梦菇、胡八胖子之类,都从场吃过喜酒,事实昭彰,在人耳目,岂能瞒隐。我们湖南的女留学生,无端受人蹂躏,同乡会应出来维持,免效尤者接踵而起,将来把留学界弄得稀糟。这两类人说话都差不多,总之我只见反对的,不曾听过赞成的。周先生为人如何,我却不知道。据我家先生说,他相识得很早,是一个很漂亮的人,家中有没有妻子我就不敢保险,因为不是同县,没去过周先生家里。”

陈蒿叹道:“我嫁人是我个人的事,是我自己有主权的事,

嫁了世界上第一个才学兼优的人,与同乡的没有利益。嫁一个卑田院的乞儿,也与同乡的没有损害。何劳他们老的少年,不惮烦来议论。这也真是一件不可解的事。照孟姐说,两种人的目的,都是想要同乡会出来维持,我不曾拜读过同乡会的章程,就不知道同乡会的势力范围有多大,必如何执行,方能达到两部分人的目的。林先生对于这两部分人的要求,如何回答的呢?”林太太道:“我家先生不也是这么说吗?同乡会没有干涉人自由结婚的力量,这是周、陈两家的事,若是两家的长辈出来反对这事,挟尊长之势以临之,或者能有些效力。但周、陈两家的尊长远在湖南,就要反对也来不及,这事只好听之任之,我们同乡会不要多管闲事罢。”陈蒿道:“林先生这话回答得又漂亮,又有力量。周家除了一个胞叔之外,没有尊长。

我家父母,孟姐是见过的,绝没有干涉我行动的意思。望孟姐替我对林先生,要求一句话,以后如再有这两类好多事的人,来尊处议论我的事,求林先生当面谢绝,说已见过陈蒿,陈蒿亲口承认和周撰结婚,是绝对的纯粹的出于陈蒿本人甘心情愿。周撰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哄骗的话,没行过一件哄骗的事。如这两类人不相信,教他们尽管亲见陈蒿问话,我陈蒿和周撰结婚后,还住在东京,等候他们来质问便了。”

林太太道:“二妹也不要气得走了极端,这两类人的话虽说得有侵犯二妹主权的嫌疑,但说话的人用意却是对二妹很好,并没有底毁的声调。二妹不要误会了,反使一般存好心想维持二妹的人,面子上下不来。”陈蒿摇头道:“孟姐哪里知道到尊处来说话的那两种人的用意,孟且虽对我说忘记了他们的姓名,然那些人的姓名,我都知道。他们如知趣,不再说了,我也存点厚道,不把他们的卑劣行为宣布。他们若再借口维持学业,无中生有的毁坏周卜先名誉,我有他们假公济私的证据,

完全无缺的保存在这里,行将一一宣布出来,请中国留学界大家评判评判,看我陈蒿嫁人,应否受人干涉,更应否受他们这类卑劣无耻的东西干涉?”

林太太惊异道:“二妹这些话从哪里说起的?”陈蒿道:“此时还不是宣布真像的时期,孟姐暂用不用问我。总之,倡反对的,别有私心作用,一切粉饰门面的话,都是假托的。请林先生不必听,请孟姐放心,不用替我忧虑。结婚的事,是决定要行的。”林太太踌蹰了一会道:“他们的话是难免不有私心作用,不过二妹终身的事,也不可全凭意气,仍得拿出真眼光真实力来,仔细考虑。若因他们的私心作用,激成二妹的反动,更走了极端,只图急于表示自己的身体有完全自由之权,不受他人干涉,反把应研究的终身问题作个与人赌赛的孤注,全不暇用心思去考虑,那个因自由而得的损失就很大了。”陈蒿道:“孟姐的好意我知道,并很感激。我自己终身的事,岂待此刻木已成舟了,再来考虑。我并不是因有人反对,才气得决心嫁周卜先,我的宗旨早已定了。”

林太太道:“我也是一种过虑,岂有二妹这么聪明的人,看人的眼力,与料事的识力,反不如我?周先生为人,我是初见面不知道,二妹与他相见十多日子,决没有不观察透澈,便以终身许人的。我刚才所谈的,还要望二妹不要多心,疑我夹带了有破坏的意思。”陈蒿道:“孟姐说这话又是把我当外人了,更疑心我发牢骚是对付孟姐了。孟姐是这么疑心我,那我就真辜负孟姐一番爱我的热心了。我方才所发牢骚,此时也不必向孟姐分辩,我自有使孟姐完全明白的一日。”林太太双手握着陈蒿的手,搓了几下笑道:“我们暂把这事撇开,说旁的闲话罢!无论什么事,越是分辩,越是误会。我们交情是好交情,你们的事是喜事,你的话已经说明,我就很放心了。不过

你喜期定妥,务必给我一个信就是了。”

二人闲谈了几句不相关的话,林太太即起身,拉着陈蒿出来。林简青拿了帽子,也立起身,向林太太笑道:“你们的话,想必说完了,我还有事去呢。”林太太点头道:“我们因为有两三个月不见面,见面不觉得就话多。”陈毓道:“时间还早,孟姐是难得来的,何妨再坐一会。”林太太向林简青努嘴道:“我前日就教他带我来,他推没工夫。今日礼拜三,他下午没课,我说你今日总不能再推诿没工夫了。他还迟诞了许久,说一个图样不曾制完,电光不如天光好,他想白天将图制好,夜间带我来。我说夜间江户川这条路不大好走,并且多远的,来往在电车上须耽搁差不多一点钟,到精庐坐不了多久,又忙着要回来。两个人议论什么大事似的,议论了好一会,毕竟是我争赢了,他不能不牺牲这半日。此时已将近黄昏了,不能再坐,若再坐下去,就连他夜间的功课,也要被我牺牲了。”李镜泓知道林简青是个很用功的人,便不挽留。黎是韦来在林简青之先,此时不能不走,也一同起身作辞。这人是李镜泓夫妇嫌厌的,更没挽留的资格。

三人走了之后,陈蒿转身,将陈毓拉到里面房间说道:“我们今日已在高田马场定了一所房子,大小共有七间,卜先的意思,想接姐姐、姐夫搬去同住。我说我已经将这意思向姐姐提过,姐姐是没有不愿意的,只怕老李有些作难。卜先听了,就很觉诧异,说:‘我当面听得姐姐说,嫌精庐房子大了,白空了两间,还要我们搬去同住,怎么我们定了房子,接他们来住,姐圾倒会不愿意?’我说:‘老李是个这么古怪性子,素来是不大随和的。’卜先说:‘怪道我们两人约婚,外面竟有反对的声浪。我想我们两人约婚,是我两个私人的事,与第三者绝不相干,哪用得着第三者出来倡反对的论调呢?原来你自

己的姐夫,就是个存心反对的人,这就无怪外人同声附和的反对了。老李既是不赞你我的事,自是认定你我的行为为不正当,那么从前有许多人曾向你求婚的,此时见你嫁了我,不待说是要倡议反对。有了老李这一古怪,反对的就更有借口了。我看与其将来因自己人反对,惹起外面人也反对,使我们名誉上,或生活上受了打击,不能在此立脚,毋宁及早回头,你我双方罢手,倒免得老李心里不安。’”陈蒿说到这里,两眼一红,嗓子就哽了。陈毓连忙止住道:“妹妹不要说了,我为这事也气得什么似的,不知暗地和他抬了多少扛子,有几回差不多要和他决裂了。近两日却好了许多。自那日他和卜先赎当回来,对于卜先的论调就改变了很多。这几日我因势利导的劝了他几次,他口里早已活动了。你们的房子既经定妥了,又有那么大,我们不搬去也是白空了。你尽管对卜先说,我们决计搬做一块儿住。不过我们只怕要迟两日才能搬家。”陈蒿道:“迟两日没要紧,只是姐姨有把握能搬么?”陈毓道:“我既教你对卜先这么说,自有把握能搬。”陈蒿道:“若老李仍板住不肯,姐姐能一个人搬到我那里去么?我替姐姐想,终年跟老李当老妈子似的,蒸茶煮饭,洗衣浆裳,也太没有生人的乐趣了。并且像老李这样人物,不是我挑拨姐姐的爱情,将来苦到何时是了呢?姐姐是这么苦帮苦做,老李知道姐姐的好处么?有一丝怜惜的心么?可怜去年冬天,敲开冰块,打水洗衣淘米,两只手冻的红虾子一般。老李穿着皮袍,坐在火炉旁边,还只嚷火小了,冷得打抖。曾喊过姐姐来烤一烤手么?姐姐和我们同住,卜先说,享福就不敢说,粗事是决不会烦姐姐动手。”

陈毓半晌无言,长叹了一声道:“谁教我生成这般命苦,这些话都不用说了,我心里烦的很。刚才孟珠对你如何说?”

陈蒿道:“我与卜先约婚,不知和湖南同乡的有什么相干,要

他们接二连三的跑到林家去议论。林家现在当着同乡会会长,他们就要林家出头设法反对。孟珠胆小得如黄豆子般大,吓的来不及给我送信。我已发付了她几句话,大概不成什么问题。”陈毓道:“黎是韦跑来也是这般说,说有许多同乡的对于富,反对非常激烈,现已结成了一个团体,专攻击周卜先。”陈蒿抢着骂道:“黎是韦那混帐东西,他自己就是一个反对最激烈的,特意跑来说是别人,看我们怎么说法。可惜我和孟珠谈了话出来,他也跟着走了,没对着他指桑骂槐的大开他一顿教训,看他能奈何我。一群不自爱,不要脸的奴才,动辄结成什么团体,攻击那个,看周卜先可怕他们攻击!”陈毓道:“不当面骂他也好,这些人不理他就罢了,犯不着逼着他们向一条路上走。这些话你也不要对卜先说,他年轻人,只知道要强,不顾厉害,每每因一两句话,激恼了人家,不反对的也跳起来反对了。古语说,千夫所指,无病而死。不论有多大的能为,不能说不怕人反对。”陈蒿伸手来掩陈毓的口道:“请姐姐把这些话收起,我生性不知道什么谓之反对,我自己没认定这件事可做,全世界人赞成我做,我决不肯牺牲我的意见去做。我已认定这件事可做,就是全世界人都反对我,教我不做,我也只作不闻不见。我眼睛里看得现世界没有人,什么赞成也好,反对也好,只算是一群动物在那里驴鸣狗吠,于我行止,毫不相干。

莫说几个湖南小崽子不济事,没奈何我的能力,便是倡合全留学界,出头反对,我也只当他们放屁。我偏有这么大的能为,敢说不怕人反对的话。我已向孟珠说了,有本领倡反对的,请他来会我,我好当面教训他们。”陈毓知道陈蒿从小就是这么的脾气,越是赌他,越走极端,杀人放火的事,一时气头上都干得出来,便不再和她说这事了。见天色已晚,即留周撰、陈蒿吃晚饭,自己下厨房弄饭。饭后,周撰同陈蒿回富士见楼,

一夜无话。

次日,周撰带着陈蒿,出外置办家具。雇了一名下女,将高田马场的房子收拾得内外整洁。随即清了富士见楼的帐,把行李搬进新房子来。这夜周、陈二人就带着一个下女,在新房子里住了。第二日,陈蒿因还有些行李在精庐,要周撰同去搬来,好顺便问陈毓,看能否即日搬来同住。周撰遂又带着陈蒿,来到精庐。此时陈毓已跟李镜泓说妥,答应搬到高田马场同住。

不过因精庐房屋距满期尚差半月,李镜泓的意思,想住满了再搬,免得受这半月房金的损失。陈蒿听说,连忙笑道:“这点儿损失,算得什么。我那高田马场的房屋,第一月的钱,已经出了。这一个月,算送给姐姐、姐夫住,不要姐夫算房钱,姐夫还占了半个月的便宜。”李镜泓笑道:“我怕受损失岂是这个意思,因不肯白便宜了日本鬼,才想住满期再搬。照二妹说来,我竟是个爱占小便宜的人了。也罢,你们姊妹既想早日团聚做在一块,就是明日搬罢。二妹就帮着你姐姐把零星东西检拾,和你自己的行李,今日做一车打去,我此刻就去找房东退租。”陈蒿欣然答应。李镜泓自找房东退租去了。

陈蒿笑问陈毓道:“老李怎么忽然这么随和起来了呢?”

陈毓道:“他何尝肯这么随和,你看这桌上的镜子就知道了。”陈蒿看桌上一方梳头用的玻璃砖镜子,打破了一角,笑问是什么缘故。陈毓道:“昨夜你们夫妻走了之后,我就将卜先要接我们同住的话向他提起。他只当我还是和平常一样,他说什么,我不大愿意十分反对。他听我提这话,把两眼一翻,对我说道:‘林简青夫妻和黎是韦在这里说的话,你难道没耳朵,没听见吗?’我故意说没听见,是什么话呢?他说:‘外面人倡议反对老二的事,到了这步地位,我们躲避还愁躲避不了,你就这般没脑筋,倒搬做一块儿去住。他们是巴不得拖我们住

做一块,表面显得正当些。殊不知我们一去,就是集矢之的,反对他们的便连我们也反对了。’二妹你想,我听了这话气不气?”

陈蒿的两条柳眉早已竖起,咬着牙齿,啐了声道:“亏他说的出口,姐姐怎么回他的哩?”陈毓道:“你说我有好话回他么?我没等他住口,忍不住啐了他一脸的唾沫道:‘放屁,我们有什么事给那些忘八羔子反对?那些忘八羔子反对老二,多是因为求婚不遂,气得邀齐班子来破坏。我并不怪他们,老二那一桩事对你错了,你也跟在里面反对,你吃了那些忘八羔子的屎么?’他见我骂得这么厉害,也气起来了,立起身来说道:‘我不搬去同住,我有我的自主权。我从来不受人挟制,反对也好,赞成也好,我一概不知道。不要拿这话向我来说,噪我的耳。’我听这里,忿极了,一手拿着这镜子,向门外天井里一掼,骂道:‘混帐,你不受挟制,谁受人挟制?你家里这种日月,我也过够了,你有自主权,难道我就没有自主权不成?你不搬由你,我要搬,也只得由我。好好,我们从此脱离关系罢,你免得怕受连带的反对,我是早就不愿意在你家做老妈子了。’他不料我竟这般决裂,吓得半晌不开口。我便起身,故意清检衣服,说明早就搬。他在旁边呆立了好一会,又跑到天井里,把镜子拾起来,自言自语的说道:“好好的一面镜子,至少也值一块钱,于今打破了一角,用是还可用,只是很去了一个看相。何夺,何苦。你听话,又不听清楚,开口就动气。

我何尝是反对老二,我不主张同住,也有个意思。我们住在这里,外面的消息灵通些,来往的朋友多几个,他们倡反对的,有什么举动,我们容易得着真像,好设法对付。若是住做一块,莫说在市外高田马场,轻易没有人跑到那边去,就是有人去,因老二同住在一块,来的人有话也不便直说,闭聪塞明的,一

任人家作弄,如何使得呢?你们姊妹情深,巴不得朝夕在一外,虽也是人情,但往后的日子长的很,何必急在这一时?你把我意思误会了,以为我阻止你,不许你去同住,就气得无话不骂,连东西都掼起来了,你看无端的生气到这样,是何苦来”好,你不要再气了罢,我依你的主张,一同搬去高田马场便了。但这房子还有半月的期,索性住满期再搬,免得白便宜了小鬼。

’我清我的衣服,由他怎么讲,我总不答理他。他急了,走拢夺了我的衣服,往柜里一掼,将柜门一关笑道:‘你真和我动气么?’”

周撰听到这里笑道:“老李毕竟厉害,拿手工夫一拿出来,姐姐就没有办法了。我和老李同住下来,倒得跟他学学这一类的法子呢。”不知陈蒿听了这几句刻薄话,如何情形,下章再写。

第六十一章

周撰开罪阴谋家胡八细说反对派

却说周撰说了几句俏皮话,陈蒿赶着伸手,去拧周撰的嘴道:“你学了这法子,将怎么样?”周撰被拧得连连作揖,笑道:“我不学,我不学,太太饶了我一次罢!”陈毓大笑道:“老李的程度,比你差远了,他得向你学才行呢!”陈蒿收了手,向陈毓道:“看姐姐有些什么东西,搭我今日的车去的,拾夺起来罢。卜先帮我去打被包,抬衣箱。”

三人才拾夺停当,李镜泓回来了,说:“车子已顺便雇妥了,现在外面。卜先你把番地写给他,教他就搬着走罢。”周撰答应着,写了一纸地名,在纸尾用假名,写了几句话给下女,说如行李到在我们归家之前,须小心督着车夫搬运,车力已经开发。周撰写好,并车钱交给车夫,车夫推着行李去了。

周撰向陈蒿道:“明日姐姐搬去高田马场了,此后我们没要紧的事,便轻易不会到市内来,你在这里坐坐,我去看两个朋友,回头再来接你。”陈蒿道:“你不在这里午餐吗?”周撰摇头道:“我随便去哪个朋友家胡乱吃一点便了。”说着辞了李镜泓夫妇,出来坐电车到神田。心想:许久不见柳天尊了,且去看看她的近况如何。随走到竹之汤浴堂隔壁柳梦菇家。柳梦菇正陪着一房的客,在那里笑乐。见周撰进房,都起身望着大笑道:“说神神到,说人人到,真是不错。我们正在这里说

你,你就来了。”周撰一边点头打招呼,一边笑说道:“你们拿着我嚼舌头,看你们嚼些什么?”房中坐的有陈学究、周之冕、胡八胖子、谭先闿、刘应乾、曾度广、曾姨太太一干人,都是和周撰素识的。柳梦菇答道:“岂特我们嚼你的舌头么,这几日内,凡是湖南人家里,哪一家朝夕研究的不是你这个东西。我们都不解你的神通,怎么这般广大,那位陈蒿先生是有名瞧一般留学生不来的女子,许多资格极完备的向她求婚,都被拒绝了。你到底凭哪一项资格,这般中她的意呢?”周撰笑道:“你们问我,连我自己也解说不来,只好说是前生的缘分罢!”胡八胖子道:“我不信,只你一个人前生就有这么些缘分?岳州的定儿,此刻正在岳阳楼上望眼欲穿,东京的松子,前回还跑到我那里来,探听你的下落,这也都是你前生的缘分?看你这些缘分,缘到什么时候才了。”周撰笑道:“了不了,也都随缘分,由不得我要了,更由不得我不了。”陈学究拍手笑道:“卜先你这样随缘,松子、定儿只怕也要实行随缘了。”周撰道:“她们岂待今日才实行随缘,早已是缘的缘不的了。”

周之冕问道:“你们就是这么马马糊糊下去,还是也要奉行故事的,行行结婚式呢?”周撰道:“不行结婚式怎么能算正式的夫妇哩?这手续是万不能免的。”周之冕道:“就在东京行,还是将来归国去行呢?”周撰道:“就在东京行。”柳梦菇道:“定了日期没有?”周撰摇头道:“日期虽没定,大约总在二十天以内。”周之冕道:“我们本家,你得请我喝杯喜酒才对。”周撰道:“免不了在座诸位,都要奉迎的。不过我听说老伯母仙游了,足下方在寝苫枕块的时期中,若不是自己开口教我请,我还不敢冒昧下帖子哩。”陈学究就因这孝字上不满意周之冕,听了周撰的话大笑称妙。周之冕不好意思,

搭讪着说道:“卜先怎么老不长进,还是一张这么尖刻的嘴。”

柳梦菇暗中虽曾帮着邹东瀛反对过陈学究,后来也说和了,然而和周之冕的交情,毕竟比陈学究厚些,见周撰挖苦周之冕,陈学究在旁喝采,便有些不服,指着陈学究说道:“卜先尖刻还不及他厉害。”曾广度、胡八胖子同声说道:“天尊不要挑拨罢!”陈学究指着谭先闿、刘应乾道:“天尊仗着他两人在这里,又想欺负我了。”柳梦菇笑道:“你们看他这张嘴多厉害,还说我欺负他。他打了人家的耳刮子,人家连哼一声都不准,那回的事,我至今还有些不服气。”曾广度笑道:“他打人家一个耳刮子不算什么,邹东瀛虽和我共过患难的朋友,然他为人,该打的地方是有,学究打的不亏。不过那一个耳刮子打去,却打掉了我们一个很好的东道主。”周撰问道:“怎么打掉了一个很好的东道主哩?”曾广度道:“他在曾参谋家打的,曾参谋以为乱子出在自己家里,恐怕将来脱不了干系,俨然就如有祸事临头一般。他又信风水,说那房子不利,接连受了两次惊恐,再不移居,必有大祸接踵而至。匆匆忙忙的跑至市外高田马场,看了一所大房子搬了。

周撰听说高田马场,异常欢喜,知道曾参谋是湖南革命党中坚人物,相住得近,好随时侦察他们的行动,连忙向曾广度问了番地。曾广度哪知道周撰近来替汤芗铭当侦探,即将曾参谋的地名对周撰说了,周撰写在日记本上。周之冕坐了一会,自觉没趣,先告辞走了。谭先闿、刘应乾也跟着告辞。曾广度带着他姨太太,和陈学究都前后走了。只剩了胡八胖子,因和周撰在岳州同过事,有话要跟周撰商量。见这些人都走了,才对周撰说道:“你和陈蒿约婚,知道外面反对的人很多么?”

周撰故作不知的答道:“这如何也有人反对,我倒不知道呢。

”柳梦菇道:“你还不知道吗?这几日已是满城风雨了,我们都替你担心呢。想通个信给你罢,又不知道你住在那里。你往常间不了几日,就在来我这里一次,这回有大半年不见你的影子了,我和老八都替你着急。”周撰道:“承二位的关切,我很感激。”胡八胖子道:“要你感激的,就不会关切你了。我们也知道你是个很精明强干的人,不过这回反对你的人,很有几个负些声望的在内,你不能注意一点。先把自己的脚跟立稳,免得在东京跌一交,将来回国不好见人。”周撰道:“负声望的是些什么负人哩,和我认识的么?”胡八胖子道:“和你认识的大概也不少。”

周撰道:“他们反对是一种什么意思呢?”柳梦菇道:“骨子里是什么意思,我们就不得而知。表面上借口,无非说你素来是个无品行的人,陈蒿是个天真未凿的好女子,被你用种种的方法骗她上了当,又逼着她结婚。更逼着她姐姐陈毓,要跟丈夫脱离,陈毓的丈夫向人申诉冤抑。这种暗无天日的事,居然发见在留学界,同乡的若不出来挽救,不特湖南留学生脸上无光,并且将来还怕弄出人命关天的事来。”周撰笑道:“怎么会有人命关天的事弄出来哩?”柳梦菇道:“就是说陈毓的丈夫是老实人,人家见他在外面对人申诉冤抑,恐怕陈毓真个要和他脱离,老实人心地仄狭,说不定气得寻了短见,不是人命关天吗?”周撰笑道:“原来如此,这种谣言真造得绝无根据。现在李镜泓夫妇感情极好,我刚才从他家来,他们夫妇两个还定了明日搬到我家去同住,看这些话从哪里说起。他们反对的,将作何举动呢?就是这么说说罢了吗?”胡八胖子道:“就是这么说说罢了,我们又替你担什么心着什么急呢?

听说他们议了几项办法,将分头实行。”周撰笑道:“真亏他们不惮烦,竟议出了几项办法。留学界从来对爱国的事,都不

曾见有这么热心的举动。这么坚实的团体。这回为我的事,算替留学界开一个新纪元了。”说罢,禁不住哈哈大笑。柳梦菇道:“你暂且不要大笑罢,你听老八说出几项办法,只怕哭都来不及哩。”

周撰收了笑声,静听胡八胖子说反对的所议几项办法。胡八胖子道:“第一项是派代表,或用公函警告陈蒿。因疑心陈蒿不知道你的历史,误认你为正人,家中确是没有妻子。所派代表,挑选你的亲同乡,详知你家底细的人,去向陈蒿确实为负责之申明,以保陈蒿觉悟,自行和你离异。第二项是用公函警告你,教你早自反省,不要污秽留学界。如警后之后,仍怙恶径行,则同人等已准备了相当惩戒的方法,在这里等候。”

周撰听了笑道:“好怕人的公函,简直和近来上海新闻上登载的吓诈书信一样体裁。只是留学生没有炸弹、手枪,我毕竟不大害怕。”柳梦菇道:“卜先,你不要当作是和你开玩笑呢。你说留学生没有炸弹、手枪。你要知道这回反对你的人,并不尽是留学生。炸弹就难说,手枪却多是有的。你如大意一点儿,说不定就这回把命送掉。我看你这种嬉笑怒骂的态度,处置这事很不对。我和老八不是胆小没经过事的人,都为你担心着急,可见是不能以谈笑处之的。”

周撰点头道:“第三项办法是怎么的哩?”胡八胖子道:“第三项吗?是第一二项警告无效,就侦知你们结婚的时期,并结婚的地点,趁着你们兴高彩烈行结婚礼的时候,他们结成团体,借着贺喜,来扰乱你们的礼堂。或用其他灵巧的手腕,使你陷于违警的地位,硬半你拿到警察署去。另推一个很有体面的人物亲去警察署,用情面要求警察署借故多拘留你几日。

一面人陈毓夫妇,劝令陈蒿悔悟。这三项办法,若都没有效果,最后的方法,就是武力对付你了。那时是用炸弹,还是用手枪,

便不得而知了。”周撰吐着舌头笑道:“好厉害,主动最力的是几个什么人?说给我听。我好防范。”胡八胖子道:“我说给你听,你放在心里就是了。万不可向别人说出来,害我又得罪几个朋友。”周撰道:“这种事,我自己防范就是,哪用得着向别人说呢。你放心说罢!”胡八胖子遂低声说出几个姓名来。

周撰思忖了半晌,才笑说道:“究竟不过是几个饭桶,况且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我,我也不怕。”柳梦菇道:“卜先,快不要这么说,你还想激起他们真个做去来吗?幸而我这房里没有外人,若在别处,你是这么一说,你这条小狗命,包管断送在这里了。”胡八胖子道:“我替你设想,你们既已同睡了多少日子了,形势上行结婚礼这一层,免了不行也罢哪。若说不经过这番手续,便不成正式夫妻,将来归国以后亲友都齐了再举动,也不为迟。在东京和他们斗起来,你只有吃亏的。我能决定,任凭你如何能干,到底占不了上风。”

周撰道:“我如果真是用种种设计哄骗陈蒿上手,又逼着陈蒿结婚,再陈毓本有要和李镜泓脱离关系,李镜泓本有向人申诉冤抑的事,我就怕人出头反对,替李镜泓、陈蒿打抱不平,不敢在东京结婚。现陈蒿、陈毓、李镜泓都在这里,并不谢绝朋友访问,何妨去问问他们们,看陈蒿是不是出于自己甘心情愿,李镜泓夫妇是不是爱情正好。至于我重婚的罪,姑无论能成立与否,即算我是重婚,然能提起诉讼的,也只能限于我的前妻,旁人没有代行这种职权的资格。他们因贪慕陈蒿貌美兼有知识,曾一再向陈蒿求婚,都被拒绝。于今见我独得成功,大不服气,倡合些不知底蕴的人,出头反对。我和陈蒿若因他们借端反对,便将婚事延搁,他们将谓我真是畏亏,不敢出面。

我不信陈蒿自由的身体,因曾拒绝人求婚,便永无不能嫁人。

日本不像内地,人民没法律作保障,由他们人多势大,要恐吓就恐吓,要厮打就厮打。力量单薄不能自卫的,除忍气吃亏外,没有呼吁申雪的机地。迟延到归国后再举行结婚,那时他们要反对,我真没抵抗的能力。这日本是完全法律保护之下,但问我自己,果曾违法不违法。我不违法,任凭他们反对,只算是自讨没趣。说到武力对付,更是吓三岁小孩的话,我娶的是陈蒿,是个不曾嫁人的小姐,一没丈夫,二没姘夫,又不是偷奸了他们的老婆,要他们这般伤心做什么?他们真肯拚着自己的命不要,我也无法避免。我和陈蒿结婚后,拚着牺牲一个礼拜,每天在神田方面带着陈蒿闲逛几小时,等他们用武力来对付。

我住的地方荒僻,免得他们寻不着。”

柳梦菇摇头道:“你不能太自恃过发了,你一个人,将来在社会上不能不图活动,只要能忍耐过去,就犯不着多结嫌怨。

在日本法律保护之下,他们诚哉不能奈何你,然你能终身托庇日本么?老八刚才对你说的那几个人,久远不能说,十年之内的政治舞台,还少得了他们几席位置吗?”周撰笑道:“天尊不要见怪,你说这话对我自是好意。将来的政治舞台他们纵少不了,难道我就绝没有在政治舞台活动的希望,定要走他们这条线索。据你两位说,我和陈蒿结婚,干犯了他们什么,要他们出头来反对,不是存心欺负人吗?我于今就承认怕了他们,自愿与陈蒿脱离,再去向他们求情,以后在政治舞台上提携我一下子,他们也不见得就肯援引我。我常说,人物不论大小,能力不论强弱,各人自有各人的生活法。我不能估料他们的结果,他们也估料我不着。我常做无法无天的事尚不怕人,法律范围以内的行为,难道一闻反对,一遇干涉,就吓的罢手不成?

两位的好意,我自感激,只为我担心着急,就可不必。他们看我是个没人格的人,但我自己看自己,不能也看作没人格。我

为保护我的人格起见,势不能俯首贴耳,屈服于他们恐吓之下。

他们有本领,尽管施展,我固不能终身不离日本,他们难道便做了日本的顺民,竟想借日本警察的势力,来压服自己同国的人?只我还怕他们尚够不上借日本警察的势力,如果做得到,我却很愿意受日本警察署拘留。日本鬼虽然卑劣,知识眼光却在他们这几位先生之上,未必肯受这几位先生的指挥。我正不妨暂借这个问题,做一回这几位先生的能力试验品。”

胡、柳二人只是摇头,知道劝说无效,也不再说了。周撰邀二人去馥兴园,吃了一会料理,才握手分别。也无心再去别处访朋友,闷闷的归到精庐。陈蒿迎着说道:“怎么一去就是几点钟不来,等得我心里慌起来了。”周撰笑道:“朋友拉住谈话,不知不觉的就谈到了这时分。你有姐姐陪着说笑,无端的心里慌些什么?”陈毓笑道:“我们实在不觉有多久,老二一个人的时间过得慢些,我们过一点钟,她有过十点钟那么久。

一会儿又看看桌上的钟,说怎么还不回来,一会听得外面脚声响,就先笑着说,我听得出这是卜先的脚声,来不及的跑到门口一看,见不是你,啐了一口,折转身跑回原位,鼓着嘴,板着脸,一声儿不言语。她又没记性,白跑到门口瞧了一趟,等歇那人再走得脚声响,她又以为是你,又跑出去,又是啐一口转来,我见了真忍笑不住。”陈蒿笑向周撰道:“你不要听姐姐瞎说。我望你不回,心里慌,是因为姐夫对我说,现在有一班人,因见你和我约婚,十分不服气,到处倡议反对。就中分出两派来,一派用文,一派用武。用文的没要紧,不过是写信发传单,用武的就可恶了,说是已纠合了无数强壮青年,分途巡辑,遇着你就不问青红皂白,将你骗到无人之处,要打成你一个残废。这班人,此时已四处布满了,你看我听了这话,如何放心得下。”

周撰问李镜泓道:“姐夫从哪里听得这个消息?”李镜泓道:“我去找房主人退租,在路上遇着几个去年在东亚日语学社同学的,对我这么说,有二十多个,最有名会把势的谭先闿、刘应乾都在内。我问倡首的是谁?他们说,倡首的是个资格很老的留学生,只听说姓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周撰笑道:“那姓郑的定是郑绍畋了。谭先闿、刘应乾是两人未必在内,这是郑绍畋借资号召的”。陈蒿问道:“谭先闿、刘应乾两个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未必在内呢?”周撰道:“他两个也是附属的亡命客,初到日本的时候,帮拳助架,无所不来。只要给他几块钱,教他两人去杀人都干。近来因帮一个浙江人抢劫女子,听说两个都得了不少的钱,够一两年穿吃了,轻易不肯再出来冒险,除非是他两人的直接上司,有事派遣,才肯出力。

我们的事,绝不与他相干,郑绍畋哪有请他两人出来帮拳的资格,我料定决没他两人在内,并且我今日还在朋友家遇着他两人。若有他在内,我朋友必然知道,就说给我听。这消息断不可信,信了,心里一害怕,便上他们的当了。我今日听的消息还要稀奇呢,外面有人说,姐姐逼着姐夫,要跟姐夫脱离关系,姐夫到处向人申诉冤抑,求人出头打抱不平呢。”

李镜泓吃惊道:“这话卜先从哪里得来的?”周撰即将胡八胖子和柳梦菇说的话,述了一遍。陈毓气得骂道:“湖南人真不爱脸,哪有这么爱管闲事的。于今我也不辩白,说我没存这个心,没做这个事。就算我真要跟老李脱离关系,老李为人虽老实,何至拿着这话去向不相干的人申诉?我请问他们,这种抱不平将怎生个打法?说起来,真是气人。”陈蒿道:“是吗,姐姐也忍不住气吗?前天姐姐的意思,还不该我气了呢。”李镜泓道:“这种谣传真骇人听闻,我夫妻两个当着人从不曾合过口,闹过意见。你气头上虽也说过那些不相干的话,但

都在夜间,房中没有外人,说一会子就没事了。外面怎么会造出这种谣言来呢?”陈毓道:“我知道怎么造出来的哩。你自己问自己,总应该明白。看你曾向谁人申诉冤抑,就是谁造出来的谣言。”

陈蒿道:“我猜这谣言,别人造不出。因姐姐和姐夫吵嘴从没大闹过,外人不得着一点儿因,如何能造出这种动听的谣言呢?这必是何铁脚,在外面胡说乱道,反对我和卜先的人听了,就拿了做造谣言的根据。”周撰点头道:“你猜的有些儿像,完全是铁脚一个人的鬼。郑绍畋、松子都是他送信,教两人到富士见楼来的。”陈蒿道:“那东西是个坏蛋,我早已知道,本不想抓破他面子的。那日你用做礼服的法子骗回文凭的时候,我不是还曾劝你,不要得罪他,怕他恼羞成怒的吗?无奈他越弄越不成话,居然做贼,偷起我的东西来了。这就教人没法子再和他含糊了。”周撰笑道:“怕他怎的,他和郑绍畋的本领,始终只有那么大,看他这谣言能造出什么结果来。我们且回家去罢,还得清检行李呢。”陈蒿答应着,向陈毓、李镜泓说道:“姐姐、姐夫明日准要搬到我那里来,我们在家里收拾房间等着就是。”陈毓望着李镜泓说道:“外面造出这种谣言来了,看你还板着不搬做一块儿住吗?就完全吃了你这种拘腐性质的亏。依得我的脾气,偏要跟你脱离关系,倒要看那些湖南崽子有什么办法。”李镜泓笑道:“罢了,俗语说的好,巫师斗法,病人吃亏。你跟外人斗气,归根落蒂,还是害了我。

谣言也好,反对也好,我们干我们的,不要理他。”陈蒿反劝慰了陈毓几句,才跟周撰回高田马场。

后文如何,下章再写。

第六十二章

陈老二堂皇结婚周之冕安排毒计

却说周撰、陈蒿回到高田马场,车夫早将行李送到,堆在空房里。周撰教下女帮着料理,当日将给陈毓、李镜泓住的房屋收拾整洁。第二日李镜泓同陈毓押着两车行李,迁来同住。

大家帮同布置,料理妥协后,周撰提议行结婚式的办法。李镜泓主张不在东京举行。陈蒿不依,说不但要在东京举行,并须大开诞筵宴,发贴遍请各同学,及平日有交往的朋友。周撰也因有人倡议反对,不服这口气,很赞成陈蒿的主张。当下决议借日比谷松本楼,举行结婚式。只是周撰虽也这般主张,心里却仍不免有些畏惧,恐怕反对的真个趁结婚的时候,在礼堂上闹出什么花样来,不能不先事防范。所喜同乡几个负声望的亡命客,有些是周撰的上司,有些与周撰认识。周撰心里计算,留学生的能力薄弱,敢作敢为的,多是三四等亡命客,这些三四等亡命客,各有头二等亡命客管领。这事要防患未然,惟有事前把几个头二等亡命客运动的不反对了,由他们各人约束各人的部下,不准滋事。结婚的时候,再去警察署请几个佩刀警察看守大门,先和警察办好交涉,如有学生敢来礼堂胡闹,即取严厉手段,拿到警署拘押。那时就巴不得学生抵抗,越抵抗得厉害,警察越不肯放松。只要过去了那几小时,他们反对的就不中用了。

周撰计算停当,即着手运动。只几日工夫,如康少将、程军长、程厅长等一班头等亡命客,都先后运动得不说什么了。

这日打算去运动曾参谋,恰好遇着参谋夫人寿诞,来了许多吃寿酒的客。曾参谋不明白周撰的用意,疑心是来侦察宴会情形的,吓得不敢出来招待。康少将一干人虽在座,料道是来运动婚事的,然因为曾参谋胆小,也不便说不妨延纳进来的话,当由伏焱出来。向周撰敷衍了一会。周撰见曾参谋家有宴,明知自己有侦探嫌疑,亦不便久坐,并且素知曾参谋是黄叶飞来怕打头的人,部下也没几个有体面的,更运动他也没要紧。辞了伏焱归家,在自己门首,遇了章四爷同林巨章,因探听伏焱住处,错找到周撰家来。

周撰教给二人地名去后,回到房里,陈蒿迎着说道:“刚才来了两个人,直跑到这院子里来,口里不住的喊老虎老虎,我和姐姐都吓了一跳。老李又不在家,我只得跑到廊檐上,揭开暖帘一看,原来也有一个是湖南口音。”周撰笑道:“什么老虎老虎,他两人找伏焱。四川人声音喊老伏,你听了就只道是喊老虎。我才从门外遇着他们。”陈蒿道:“你去曾参谋家,说的怎么样?”周撰道:“曾参谋的太太今日做寿,来的客很多,我没提说这事。他部下没有多人,他又是个最怕事的,决不至多管闲事,不和他说也罢了。好在柳梦菇、胡八胖子都已担认替我向各方面疏通,我们也不必选时择日,就是二月十五日罢。今天二月十一日,还有四天,发帖请客,及布置一切,都来得及。我已请曾广度和他姨太太做绍介人,胡八胖子做证婚人,老李和姐姐做主婚人。曾、胡二人,在亡命客中都很有体面,有他两人从场,那些不自量的便想来捣乱,见有他两人立在礼堂上,也要吓退几分。并约了老柳替我帮忙,我看礼节不妨简单一点,布置一个礼堂很不容易,花钱倒是小事,在这

里没人经理,不像内地,可多雇几个当差的。”陈蒿道:“我们这种婚礼,不过形式上算经过了这番手段,都在这里留学,怎比得在家,一切都不妨极力简省。十五日,我和你同老李、姐姐四个人,雇两乘马车到松本楼,等请的客都到齐了,由老李出来,向众客宣布我两人结婚的话。拿出婚约来,请绍介人证婚人、签字或盖章;我两人交换戒指,对行三鞠躬;然后我两人同向绍介人、证婚人、主婚人各一鞠躬,众客道贺的自然相向各一鞠躬,婚礼即算完了,大家饮宴就是。”周撰点头道:“好在我发帖请的没有外人,多是和我知己的,不至笑话我简率。”周撰即将这种办法对陈毓说知,陈毓自无话说。这日周撰便把请帖发了,有些紧要的地方,又亲身去邀请一次。

十四日,周撰到日比谷警察分署,先替自己吹了一会牛皮,说得俨然是个很重要的人物,明日在松本楼举行结婚礼,贺客必多,请警察署派两名佩刀警士,去松本楼维持秩序。日本的警察,本来遇着集会,无论何种事体,只要当事去警署报告,要求派警士维持,没有不许可的。警署见周撰人物漂亮,服饰华美,日本话又说得很好,自然另眼看待。问了结婚的时间,当即答应。周撰从警察署出来,在神田方面侦查了一会反对党的动静,比前几日反觉冷静了,柳梦菇、胡八胖子也都放了心。

知道是由几个曾向陈蒿求婚不遂的人,虚张声势的,想一面恐吓周撰,不敢正式结婚,一面使陈蒿觉悟,与周撰脱离关系。

无如周、陈二人的恋爱热度高到一百二十分,刀锯鼎镬,都甘之若饴,哪里肯顾什么反对。那些人见谣言不发生效力,周撰更发帖请客,正式宣布结婚,也就摸不着周撰有恃无恐的道理。

所以这几日的谣言,反觉冷静了。周撰得了个这么可喜的消息,归家与陈蒿高枕而卧。

次日二月十五,已是预定的结婚日期,公然照陈蒿所议的

手续,雇了两辆马车,飞驰到了松本楼。前几日发帖请的客,如林简青夫妇,曾广度夫妇,柳梦菇、胡八胖子、陈学究之类,都应招而至。维持秩序的警士也来了两名。这日,周撰、陈蒿都穿着崭新礼服,若专论仪表,也真算得一对适当配合的夫妻。

来吃喜酒的自然没有主张反对的人,见新郎新娘的神采,都如玉树临风,大家也异常高兴。陈蒿所议简单结婚手续顷刻完备。

互道恭喜,各人也都有些馈赠。周撰、陈蒿一一谢了。入座饮宴,安然无事的,竟不见有一个反对的来演闯辕门的武剧。饮宴既毕,来客告辞走了,周撰才谢了警士,四人仍坐着马车,在各处游行了一会,方归高田马场。从此陈蒿便正式成为周撰的老婆了。

再说郑绍畋、黎是韦和樱井松子一班反对这事的人,为何只空空洞洞的,造一会破坏的谣言,一些儿也不见诸实行呢?

这中间却有一个很大的缘故,著书的与其拉杂写来,使看书的分不清眉目,不如先将周撰、陈蒿一方面,写一个尽情的胜利,再一心一意写反对党的办法。前日,胡八胖子对周撰说的那三项手续,并不是反对党没有执行的能力。只因反对党里面新加入了一个很有能为的人,说那三项办法都制周撰不下,不要枉费了心机。要出气只须如此这般,方能有效。这个有能为的是谁呢?就是周撰在柳梦菇家用尖刻话挖苦的周之冕。

周之冕那立既受了周撰的奚落,又被陈学究打了一个和声,登时羞愤得置身无地,辞了众人出来,越想越忍耐不住这口气。知道反对这事的,暗中有几个很激烈的党人在内;又知道这几个党人虽然激烈,却头脑浑浊,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决不是周撰的对手。便存心想加入这反对的团体,替他们出个主意,好宣泄自己胸中的恶气。他早听说主持反对最力的系郑绍畋、黎是韦两人,以外都是被两人或用情面邀请,或用言词

激发出来的。黎是韦是个欢喜研究词章的人,平日与周之冕往来颇密。周之冕既决计加入这团体,便不归深谷方,径到本乡元町东肥轩旅馆,来会黎是韦。

凑巧黎是韦这时正一个人坐在房中纳闷。见周之冕进来,连忙起身让坐,周之冕开口笑道:“我刚才在柳天尊家,遇见周卜先,他得意的了不得呢。”黎是韦道:“他如何得意的情形?”周之冕道:“他还不得意?绝不费力的,只几日工夫就骗了这么一个如花如玉的美人。于今是安安稳稳的,要预备结婚了。这样事不得意,还有什么事得意哩?”黎是韦忿忿的说道:“我包管再没多少日子给他得意了。我不拚命的惩治他,也出不了我这口无穷的怨气。”周之冕笑道:“你打算用什么方法对付他,能使他不得意?我到愿闻妙计。”黎是韦道:“我已拟了三项办法,先礼后兵,不愁他不屈服于我这三项办法之下。”遂将三项办法,如胡八胖子所说一般的,说给周之冕听。

周之冕只管笑着摇头道:“不济不济,周卜先岂是怕恐吓的人。”黎是韦道:“我这三项办法,岂仅恐吓了事。如第一第二两项办法无效,便立时实行第三项。实行的人,我已邀集得不少,都是勇敢不怕事的。”周之冕仍摇头笑道:“就是实行,也无济于事,这全不是对付周卜先的手段。你须知周卜先不比别人,他精明干练,日本话又说得好。他和陈蒿结婚,犯了什么法律,应受大家的武力攻击?那算是犯法,也放着专讲法律的警察署及法院在,也轮不到你们这种野蛮对付。我看你这三项办法不实行倒可藏拙,一实行就是你们倒霉的时期到了。周卜先虽不是个会把势的人,然毕竟是学陆军的,人又机警不过,好容易把他骗到无人之处,动手打他,只怕你们打他没有打着,倒被他叫警祭,将你们拘进监狱去了呢。你这种办

法莫说周卜先听了不怕,就是我这样文弱的人听了,都只觉得好笑,没一点儿可怕的价值。”黎是韦道:“我这三项办法之外,郑绍畋还拟了一个轩法,是用之以济三项办法之穷的。”

周之冕道:“是什么办法?”黎是韦即说出闹礼堂的办法来。

周之冕连连摆手道:“这办法更是吃了屎的人拟的。他们好好的结婚,无端的要你们去闹些什么?周卜先精明,结婚的时候必然请警察来维持秩序,一来替他自己撑场面,二来防备反对的去捣乱,那时他只要向警察一努嘴,你们就立时进了拘留所。

并且质讯起来,你们连一句成理由的话都说不出口。你们所拟的这些办法,简直是自己攀石头打自己的脚,与周卜先丝毫没有关涉。”黎是韦道:“依你这样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是没有办法,只好听之任之了吗?”周之冕笑道:“哪里没有办法?只怪你的脑筋专知道想做诗,不知道想做事。”黎是韦道:“你有什么办法,何妨教给我一个,我心里实在恨周卜先那东西不过。”周之冕道:“陈蒿于今已如吃了周卜先的迷药一般,要想把他两人拆离,事实上无论如何做不到。并且既算把他们拆离了,你老黎也得不着陈蒿的甜头。不如索性听凭他们去结婚,等他们结婚之后,我们却来开同乡会,驱逐他两人回国。”

黎是韦也连连摆手道:“你这办法也和吃了屎的差不多。”周之冕笑道:“怎么也和吃了屎的差不多呢?”黎是韦道:“你知道此时湖南同乡会的会长是谁么?”周之冕道:“谁不知道是林简青哩。”黎是韦道:“你既知道是林简青,就应知道林简青的老婆和陈蒿姊妹是最要好的同学,他能放他丈夫出头,开这种会议么?”周之冕大笑道:“像你这种书呆子,哪里是周卜先的对手!同乡会是林简青的吗?我们大家要开会,怎么能由得会长的一个老婆不放他丈夫出来。若林简青真有这

么不漂亮,林简青的老婆真有这么横蛮无理,我们不能立时取消他会长的资格吗?试问林简青的老婆对自己的就丈夫亲些,还是对同学的朋友亲些?”黎是韦道:“既算林简青不能不开会,我问你将用什么理由,将用什么方法,把他两个驱逐回国?”周之冕道:“我所持理由正当的很,周卜先便请一百个辩护士来,也辩护不了这个罪名。只是这时候我也不必费唇舌详述给你听,总之理由十分正当,谁也不能推翻,到时我自有登台宣述这理由的人。那日的会,你我都没有发言的资格,只能坐在旁边鼓掌赞成,及提议付表决时,举手通过而已。”

黎是韦喜问道:“我深信你的能耐,你说有把握,决不至荒唐,但既是我们主张开会,却为何我们倒没有发言的资格,要谁才能发言呢?”周之冕道:“你知道你和郑绍畋倡议反对了这么多的日子,正式和你们表同情的有几个人,有一个老成有道德之士没有?周卜先和陈蒿这种事,在老成有道德的人见了,本极厌恶。但何以不跟着你们表示反对呢?因为你们的反对,不是根本道德问题,是因为没遂得自己的私欲,气得出头反对。面上虽说是反对周卜先的行为,实际上就是争风吃醋,所谓醋海兴波。你说老成有道德的人,怎肯跟着帮你们闹醋?

因此心里虽极反对周卜先,口里倒不好跟着你们说同样的话了。那日的会,务必推出几个老成人来,由他们仗义执言,看有谁敢出来替周卜先辩护?若是你和郑绍畋登台,只要一开口,人家就轻轻巧巧的加你们一个争风吃醋的名词,纵有十足的理由,也不能动人的听了。”

黎是韦不住的点头道:“你这个办法厉害,不过老成人怎么能推的出来呢?”周之冕笑道:“你有求婚不遂的嫌疑,人家见了你就好笑,自然推不出来。我既出这个主意,自有推的出来的能力。但是此刻,时期还没到,须让周卜先和陈蒿结了

婚再说。他们不曾正式宣布结婚,我们反对的便没有题目。我这办法不过暂时说给你一个人听,免得你糊里糊涂的着手出去实行那几项办法,反给周卜先占了胜利去。在周卜先未结婚以前,你万不可将我这办法向外人宣扬,并不是怕周卜先知道了先事防范我这办法,就是预先通知周卜先,教他防备,他也没法避免。怕的是把这办法宣扬出去了,吹到我们想推出来的老成人耳里,老成人一有了怕为我们利用的心思,我们就难于下说词了。这个关系就很大了。”黎是韦道:“你做事的见识是比我高超几倍,我决不向外人宣扬就是了。只郑绍畋是我们合手做的人,似不能不给他一个信,因他是主张闹礼堂的,不给他一个信,恐他竟去实行,不害他跌了一交吗?”周之冕道:“郑绍畋自应通知他,教他尽管耐心等候便了,不怕没他泄忿的时候。”黎是韦道:“他很听我的话,我教他怎么,他不至违拗。因他的见识比我还不行。”周之冕笑道:“你喜欢作诗,这回的事,你正好做几首竹枝词,印几百份,预备开会的那日在会场上发给大家看,也能发生些破坏的效力。”黎是韦点头道:“何必教我一个人做,且等周卜先已经结过了婚,我和你两个人买几合酒,买几样可口的下酒菜,破一夜的工夫,你做一首,我做一首,不论好坏,凑合起来,不就行了吗?印刷快的很,几点钟就有。”周之冕道:“也好,横竖是一种滑稽笔墨,又不署名的,只要押韵就行,管什么好坏。”当下二人计议妥当了,周之冕即作辞归深谷方。黎是韦也出来,到骏河台给郑绍畋送信。

黎是韦走到郑绍畋家,房东说:“郑先生在楼上,有客来了,正在陪客谈话呢。”黎是韦因是常来的,不待通报,脱了皮靴,径到楼上。原来来客是何达武和松子,郑绍畋一见黎是韦,忙起身问道:“信写去了没有哩?”黎是韦摇头道:“那

信不要写了,我已改变了方法。那信写去也是无效,周卜先、陈老二岂是两封信可以使他们畏惧的。”郑绍畋道:“我也原是客以想,凭空说话,任你说的多凶,他们是不会怕的。还是我们那办法得劲,他要结婚,我们就去打礼堂。他不结婚,我们就分途出发,谁遇着他,谁给他一顿饱打,也不和他对证,看他有什么法子。”黎是韦道:“你还在这里说你这办法得劲,人家正骂你是吃了屎,才拟出这个办法来呢。快收起不要再向人谈了罢!”郑绍畋愕然问道:“谁骂我是吃了屎的?”

黎是韦顺手将房门带关,坐下来慢慢的说道:“不但你的办法是吃了屎的,就是我那三项办法,经人仔细研究起来,也是不行,所谓非徒无益而又害之。”遂将周之冕前后所谈的话,照术述一遍给何、郑二人听了道:“这主意,你二人千万不可向人泄漏。”郑绍畋点头道:“主意虽比较我们的正大,只是好了周卜先那东西。纵然能将他们驱逐回国,周卜先的老婆已是到了手,我们仍是白指望了一顿。”黎是韦叹道:“虽有诸葛复生,想也没法把他两人拆开。这只好怪我们自己不争气,脸子没他长的得人意儿。劳山牛皮说的,就是把他两人拆开了,我们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这倒是一句实在话。老郑你得退一步想,白指望了一顿的人,岂仅你我?据说有四五十人呢。”

何在武点头道:“专向老二求婚的信,我看见的就有四十多封。

还有许多不曾写信的,你们看合计有多少呢?”

郑绍畋偏着头,出了会神,忽然问道:“劳山牛皮所谓老成有德的人,毕竟是谁呢?他又有什么法子,可以推的出来呢?”黎是韦道:“是些什么人,我却没问。他说自有推出来的法子,这话是靠得住的。”郑绍畋摇头道:“只怕靠不住,我们不要又上了他的当。”

不知黎是韦如何解释,下章再说。

第六十三章

反对党深谷方聚谈游乐团田中馆活动

话说黎是韦听得郑绍畋的话,愕然问道:“上他什么当?”郑绍畋道:“劳山牛皮是有名的牛皮,他的话能靠得住吗?

我看莫不是卜先那东西,听说我们那几个办法厉害,怕起来了,想用缓兵之计,特请出劳山牛皮来,是这么冷我们火气的。等到婚已经结过了,我们去请同乡会会长开会,那林简青和卜先素来要好,林简青的老婆又和陈氏姊妹是多年同学,那时一定借词推诿。同乡会的图记在他手里,他不发传单开会,谁能开的会成呢?至于说取消他的会长,更是笑话。他这会长经同乡三百多票选举出来的,就由我们几个人取消了吗?我们到那时瞪着两眼,翻悔上当,是已经迟了。并且留学界,有什么老成有德的人?若论资格,我的资格就很老。湖南的留学生,我老郑不认识的除了是新来不久的,但在一年以上,看谁和我没有点头的交情。大家都许为老成有德的,我却没有见过。只几个在第一高等帝国大学,和庆应高工的,比一般私立学校的肯用功些,不见得便是老成有德。况且他们那些人,素来不管外事。

莫说这种不关重要的事,他们不会出来,就是去年五月九日,小鬼政府向中国下最后通牒那种大事,我们都开会推举代表,凑钱给代表做路费,归国向政府力争,他们那些学生有几个到会的?我记得我有个朋友,在第一高等,我去邀他到会,他就

拿一块钱给我,说:“代表的路费,我捐一块钱,请你替我带去缴了就是,我无庸到会,横竖我又没什么意见要发表,你们怎么议怎么好。我去到会,耽搁几点钟没要紧,我这脑筋,就有几日不能恢复原状。’我听了气不过,说中国亡了,有你书读了有什么用处?他倒和没事人一般的笑道:‘中国就亡了,也得有有点问的国民,才能图谋恢复呢。’我气的懒得和他多说,拿了他一块钱就走。我实在恨他不过,一块钱也没替他缴。

所受是实的,我就替代表用了。”

黎是韦指着郑绍畋的脸笑道:“你自己说,看你这人有多坏,这一块钱都不缴出来。”郑绍畋笑道:“这有什么要紧。

代表又不短少旅费,希罕了这一块钱!一没有收据,二没有簿记,缴与不缴,我自己不说,谁也不知道,我此时是举这个例给你听。你说我们若为周卜先的事开会,他们那些学生肯来到会么?除了他们那些人,还有什么老成有德的人在那里哩!”

黎是韦踌躇道:“劳山虽喜吹牛皮,但他和我的交情还算不薄,无端的来骗我,大概不会。”郑绍畋道:“怎么谓之无端的来骗你呢?他和你交情不薄,就不能和卜先的交情更厚吗?卜先那东西,诡计多端;料道别人的话你不肯相信,就阻你不住,特地把劳山牛皮请出来。你只想劳山牛皮又不曾向陈老二求婚,又不和周卜先有仇,为什么要帮我们出主意,平白无故的得罪卜先一干人。你又没要求他替我们帮忙,怪不得人家送你个不犯法的绰号,你这人真老实。他不是为周卜先作说客,为什么说未结婚之前,一点也不许动作,直要等他安安稳稳的把婚结了,我们才来放马后炮呢。这样显而易见的诡计,你都识不破。”

黎是韦心想:郑绍畋的话,是说得有些儿道理。便说道:“没要紧,好在劳山今日才来说这话,没误我们的进行,不过

我心里总有些不相信,劳山会肯替卜先作说客。论能力,卜先不是能驱使劳山的人。劳山和卜先的交情,我知道委实不厚。

我和劳山来往很密切,不曾在劳山家见过卜先的踪迹,也不曾听劳山谈过卜先。劳山有一种脾气我知道,凡是和他要好的朋友,他最欢喜拿在口里说的,好像惟恐人家不知他有这些要好的朋友似的。并欢喜替朋友夸张,几乎说得他的朋友,没一个不是有能耐的。因此人家才送他这个劳山牛皮的绰号。”郑绍畋道:“这不足为劳山与卜先交情不厚的证据。劳山虽不曾对你夸张过卜先,然也不曾对你毁坏过卜先。并且交情厚薄不一定在结交的时期长短,他们两人又是本家,也许三言两语,即成至交的。你这老实人,专知道就一方面着想。”黎是韦低着头不做声。

何达武道:“老黎何妨拿老郑批评的这些话,去质问劳山牛皮,看他有什么话辩护,如他辩护不了,我们依照原议进行,也还不迟。”郑绍畋摆手道:“你这是小孩子主意,还用得着去质问吗?你去质问他,他又怎生肯承认是替卜先帮忙呢?”

黎是韦抬起头,望着何达武道:“你这主意倒是不差,我和劳山的交情,够得上去质问,他是个很能干的人,明知道我老实,料想不至欺我。他不是不知道我为陈老二的事很呕了气。老郑不要躁,你也同我去,当面和他去研究,他是不是帮着周卜先,说穿了,识破更容易些。他若真是帮着我们,就是我们出气的好机会,我们很难得拉他这样的帮手,不要误会了,自己坏了自己的事。”郑绍畋仍是摇头道:“一些儿没有质问的必要。

我只怕一质问,反误了我们的事。”黎是韦不依道:“误了我们什么事?劳山就住在仲猿乐町,此去没有多远,要快可乘电车去。我不去质问,始终放心不下。”郑绍畋道:“你既这么相信他,我就陪你去一趟也使得。”何达武道:“我明日再去

精庐,探探他们的动静,到老黎家报告,好相机行事。”郑、黎二人都点头道好。何达武自带着松子归关木家。郑绍畋同黎是韦出来,乘电车到神保町,走到仲猿乐町深谷方,问周之冕还不曾回来。黎是韦要上楼坐着等候,郑绍畋不愿意,说:“你要等,你自去等,我陪你来,已不愿意,还等他吗?”黎是韦道:“你实在不愿意等,我也不勉强,我等着会见劳山之后,他如真不出你所料,我回家,今晚就把两封信写好,明早等你来看过就发。何铁脚明日去精庐,探看动静,看如何来报告。

得着了他们结婚的时期,与结婚的所在,我们就预备实行第三项与你所拟的办法。”郑绍畋应着是,自归骏河台去了。

黎是韦向深谷童子说了上楼等候的意思。深谷童子认得黎是韦是周之冕常来往的朋友,欣然引到周之冕房中,斟了杯茶给黎是韦,告了方便,下楼去了。黎是韦坐在房里,想寻本书看着消遣,见周之冕母亲的灵桌旁边,有一个书架,架上摆着许多的事。即将蒲团移到书架跟前,见书架底下塞着一个小竹筐儿,随手扯出来一看,乃是一筐儿女人做活计的针线包及零星裁料包。黎是韦早听说周之冕包了一个女人,每月包费一十六元,只夜间来歇宿,白日仍听其自谋生计,因此外人不容易识破。不是十分相知的朋友问周之冕,周之冕仍不承认有这么回事。黎是韦也是听得人说,周之冕自己不曾谈过,心里有些怕周之冕回来撞着,见怪不该发见了他的阴私。

正在这么着想,便听得扶梯声响,吓得连忙将竹筐儿塞入原处,将蒲团移开,正襟危坐着,见房门开处,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穿洋服的人,瘦身体,黄脸膛,疏疏的几根胡须,两边发开,朝上翘着,如倒写一个八字的口鼻之间。黎是韦认识是黄老三,彼此点头打了招呼。黄老三开口笑道:“听说你为陈蒿和周撰过不去,已组织了一个团体,拟了几项办法,怎么全不

见你们实行呢?”黎是韦正色道:“哪里为的是陈蒿。我们因留学界出了周撰这种败类,不能不群起攻击他,以维持留学界的声誉。他们这种狗彘不若的行为,实在污辱我们留学界太甚了。你黄老三此时已不能算是留学生,只算是亡命客的附属品,当然用不着和周撰过不去。”黄老三笑道:“我不能算是留学生,也不能算是湖南人吗?你这眼光未免看的太近了。他们这种行为,就只污辱了你们的留学界吗?我看污辱留学界不算什么,阻碍全国的女学进步,替湖南人丢脸,倒是重大问题。要攻击人总得师出有名,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你这假借污辱留学界的名义,说出来很没有斤两,鼓不动人。

你要挖苦我是亡命客的附属品,倒是我这附属品不出来攻击则已,我一出来,周撰和陈蒿就得滚蛋,包管他两人没有抵抗的余地。”

黎是韦本是没有主意的人,听了这话,不觉喜笑道:“这本来是大家的事,你也应出来仗义执言,以表示我湖南不是没人,听凭败类肆行无忌。”黄老三摇头笑道:“仗义执言未尝不可,只是像你们拟议的那几种办法,若实行起来,就替湖南丢人,比周撰更丢的厉害。”黎是韦道:“我们拟议的办法不好,原没说非照我们的实行不可。你是这样说,我倒得看看你的。”黄老三道:“不要忙,自有办法,我就来寻劳山牛皮商量的。我听说劳山牛皮今日受了周撰的奚落,想必有番动作。

我特来探听探听,或可助他一臂。”黎是韦道:“你听谁说?

劳山怎么受了周撰的奚落?”黄老三道:“我同住的胡八胖子,亲眼看见周撰奚落劳山。周撰自己还没介意,旁边人都替他捏一把汗。”遂将当时情形,述了一遍给黎是韦听。黎是韦才明白周之冕帮着出主意的原因。黄老三笑道:“陈蒿也算不得什么天仙化人的美不可状,不知道你们怎么这么重视她。现

在放着一个比陈蒿还要强几倍的,住在旅馆里,你们倒不过问,却任凭什么李锦鸡、王立人一班无赖子,终日在那里起哄。那个女子,你若能向她求婚成了功,不但是无量的艳福,只怕还有一注很大的妻财。”黎是韦问道:“哪里有一个这么的女子?你也学劳山的样,瞎吹起牛皮来了。”黄老三道:“你自己眼界不广,却说我是吹牛皮。你不信,但去水道桥附近田中旅馆看看。包管你一见面,魂魄就不能随身了。”

黎是韦见黄老三说的不像胡诌,将信将疑的问道:“是一个干什么事的女子,怎么会住在田中旅馆,又任凭李锦鸡那班无赖色鬼起哄呢?这事过于奇离怪诞了,教我不能无疑。”黄老三道:“那女子的真实历史,此时还没人知道。不过据一般见过她的人推测,疑是内地哪位大人物的姨太太,或是小姐。

不知因甚事,独自逃到日本来。身边携带的行李,有四口大皮箱,三口小皮箱,一个被包。看她的举动,皮箱内的财物必不在少数。只她手上一个钻戒,都说可值五六千。”黎是韦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哪省的人哩?”黄老三道:“她自己说姓伍,叫蕙若,江苏上海人。”

黎是韦道:“你见过她没有呢?”黄老三笑道:“我若没见过她,也不说比陈蒿还强几倍的话了。不过我虽见过她,却不曾和她谈过话。因在三崎町路上遇着,我同住的胡八胖子指给我看。我在女子队里混了十多年的人,什么生得美的女人我不曾见过?平生实没有梦见过这么生得齐全的。正用得着龚定庵那首‘绝色呼他心未定,品题天女本来难。梅魂菊影商量遍,忍作人间花草看’的无题诗。”黎是韦嘻嘻的笑道:“比陈老二更强几倍,绝色二字自不足以尽之。我只不懂她一个人跑到日本来,有什么目的,言语又怎么能通呢?”黄老三道:“什么目的我也不懂,但是日本话听说不仅能说,发音还很好呢。

”黎是韦惊讶道:“这还了得吗?不是在日本留过学的。不然,也不敢独自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又住在那不住中国学生的田中旅馆,更非能说日本话不行。如真有这么一个女子,我愿牺牲性命以求之。”黄老三道:“不是真有,我无端骗你有什么好处。”黎是韦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你平日无故捏造这事来骗我,没有好处。唉,我怎么这么不管事,田中旅馆离我住的东肥轩没半里路,我哪一日不从水道桥往神田,必打田中旅馆经过,怎的绝不留心。今日不是你说,我竟失之交臂了。”

黄老三道:“她来田中旅馆本没几日,你没得着一些儿风声,怎的会留心到那里去。”黎是韦道:“李锦鸡、王立人一班人,怎生知道的,此时正如何起哄呢?”黄老三笑道:“你知道李锦鸡那班人,是在这里干什么事的?”黎是韦道:“他们有什么事可干?终日无非是吃喝嫖赌。”黄老三道:“他们的吃喝嫖赌,还组织了一个团体呢。那团体名游乐团,听说有十多人,专一打听哪里有好女子,大家研究应如何下手。这伍蕙若女士有如此惊人的神采,又住在神田方面,他们还有打听不着的么?”黎是韦道:“不错,我有个姓何的朋友,混名叫何铁脚。

他前日对我说,和几个要好的朋友组织什么游乐团,邀我加入,只要缴一块钱团费。我倒不是吝惜一块钱,因见何铁脚是粗人,和他最要好的必是他同类人物,我连问都懒得问他是些什么人,怎生个组织法,就推说我素来抱定宗旨,不入党会,不入团体,谢绝了他。原来就是李锦鸡、王立人一班大好老组织的,喜得我不曾加入。你可知道他们对这伍女士已勾引到了什么程度么?”

黄老三摇头道:“怎么就能说勾引到什么程度,此时不过正在起点。昨日小金对我谈起,说前日李锦鸡和王立人同走,同时在神保町发见了这位伍蕙若女士,就跟在后面钉梢。跟到

田中旅馆,见进去了,二人在门外等了两点钟,不见动静。李锦鸡才恍然大悟道:‘这女子是住在这旅馆的,我们白等了。

’王立人问:‘怎生知道是住在这里的?’李锦鸡道:‘你没见他进去的时候,一句话没说,就径脱了皮靴上楼吗?若不是住在这里,是来看朋友,哪有一句话不问,直向楼上跑的?’王立人才跺脚道:‘我真是呆鸟,你心里是比我灵活些。’李锦鸡道:‘我日本话说的比你好些,你在外面等着,或先回去也使得,让我一个人进去打听这女子的来历,再大家研究下手的方法。’王立人听了,就不愿意道:‘我两人同时发见的,又同在这里等了两点多钟,要进去打听,也应同进去。何以见得你的日本话比我好些?我的日本话,哪一项交涉不能办?并且这事又不是试验日本话说的好便许打听,说不好便不许打听。你不要借故想把我撇开,好由你一个人得手。’李锦鸡道:‘我们至好的朋友,你怎的也这么疑我?我看这事不要鲁莽,这女子不像小家子,莫怪我说的直,老弟的本领还差一点,莫去孟浪了,反弄得画虎不成,大家都讨不了好处。我们且归家,仔细研究了下手的方法,再来不迟。’当下二人同回到五十岚方,前夜研究了一夜,王立人毕竟弄李锦鸡不过,终让李锦鸡先去下手。如李锦鸡不成功,再换王立人去。”

黎是韦问道:“昨今两日,李锦鸡下手的成绩怎么样呢?”黄老三道:“听说还只设法见了一次面,不得要领。李锦鸡打算也搬进去住,好朝夕伺便,易于着手些。此时不知道已搬进了没有。”黎是韦道:“李锦鸡这群狗东西,实在可恶极了。

见了一个齐整些的女子,便如苍蝇见血一般,不顾性命的往里只钻,脸皮又厚,主意又多,这女子既经他在那里转念头,我不要白费心血罢。我对这种女子是一片至诚的心思,如果蒙她见爱,我便死也不忍背他。我断弦将近五年了,像陈蒿那种女

子若嫁了我,将来决不会有薄幸负心的事。周卜先和李锦鸡是一类人,无非哄骗女子,供暂时肉体的娱乐。而女子偏欢喜这一类人,自愿上当。我这样诚诚恳恳的,因不会油头滑脑,她反瞧不来,你看气不气死人?这回的气还没寻得出路,又去和李锦鸡挑战,眼见得又要一气一个死。”

黄老三点头笑道:“你很有自知之明,吊膀子的勾当,本是他们那种油头滑脑之辈干的事。照你讲的,是真正精神恋爱,不是被人吊得着的女子脑筋中所曾梦想过的。这女子既肯和男子吊膀子,他所希冀的,也无非肉体上的淫乐。所以油头滑脑的人,最为合适。你这种人,在你自己说是一片至诚心,在这些女子心目中,还说你是呆头呆脑呢。”黎是韦拍着腿道:“这真是有阅历的话。但是此刻这些话都不用说了,言归正传。

我来找劳山,就是为反对周撰的事,请他出来帮忙。刚才你说也是为这事,想助他一臂之力。他于今老不回来,我两人何妨先行研究。劳山今日上午到我那里,很研究了一会。他走后,我觉得他的话有些靠不住,因此又跑到这里来找他。还没坐到一分钟,你就来了。”黄老三道:“他怎生和你研究的呢?”

黎是韦即将周之冕的办法,复述了一遍。黄老三点头道:“这办法很对,除了这个办法,没第二条路走。你怎么觉得靠不住?”黎是韦只得将郑绍畋辩论的话,又学说了一遍。

黄老三还没答白,听得楼梯响,接着周之冕的声音笑说道:“是哪两个,不待我主人许可,擅自跑到我房里,坐着谈天呢?”二人见周之冕进房,都起身笑答道:“牛皮吹到哪里去了,害我们坐在这里老等。”周之冕道:“在黎谋五先生那里,谈了一会。你们来了多久了吗?”黄老三点头笑道:“你在黎谋五先生家,谈些什么呢?”周之冕道:“你说和他老人家,能谈旁的么?专听他老人家谈诗。”黄老三笑道:“谈竹枝词

么?”周之冕摇头道:“今日谈的是五古五绝。”黄老三笑道:“只怕也谈了一会东京时事竹枝词呢,你还瞒我做什么咧。我立刻就去对黎谋五先生说,教他不要听劳山牛皮的话。劳山牛皮受了人家运动,替人家争风吃醋,要开同乡会,攻击周撰。”

周之冕望着黎是韦笑道:“你这人太不中用,就拿我的话发号外了。”黎是韦着急道:“你怪我吗?你问问他,是为什么事,到你这里来的?”黄老三连连摇手道:“我以前的话取消,实在是来侦察你们行动的。”黎是韦听了,脸上变了色。

不知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第六十四章

写冬凤带说李锦鸡赞圆子极表黄文汉

却说黎是韦听见黄老三说是来做侦探的,登时面上变色,望着周之冕发怔。只见周之冕笑道:“你来侦察我们的行动,便不会说出来。哦,不知是老曾还是老八,向你说了周卜先那杂种对我无礼之话,你就来看我是不是?”黄老三指着周之冕笑道:“你这人是机伶,不怪你吹牛皮。”周之冕道:“你知道没有要紧,只是回去,不要向老曾、老八说起。胡老八和周卜先交情最厚,他们若知道我刚说的这条路数了,我这把戏便玩不成功了。”黄老三道:“你放心便了,我还可以帮你捧捧场。但是教我明来,我就犯不着。暗中出力,尽可担任。”周之冕笑道:“谁教你明来,我难道不是在暗中用力吗?你在哪里遇着这位不犯法先生的?”黄老三笑道:“他先来,我后来,在这里谈笑了半天。他正在虑你告他的办法靠不住。”黎是韦忙分辨道:“不是我怕靠不住,郑绍畋抵死和我争,说劳山受了周卜先的运动,害怕我们那几项办法厉害,特地请劳山来用缓兵之计的。我气他不过,拉了他来对质。因劳山不在家,他懒得等,就先回去了。”黄老三打了个哈哈道:“好厉害的办法!不但周卜先害怕,连我都害怕。怕什么呢?怕替湖南丢人。”周之冕笑道:“我始终说郑绍畋是吃屎的,他的话,一笑的价值都没有。他信不信由他,不犯法不要再向他说了。”黎是

韦点头应是。黄、黎二人坐着闲谈了一会,同时告辞出来。

黎是韦步行回东肥轩,走经田中旅馆的时候,心里原不想停步探看,奈一双脚刚到旅馆门首,不由自主的就停了。此时已是向晚,街上的街灯与旅馆门首的电灯,照耀得人须眉毕见。

黎是韦自己低头一看,顿觉得又是有些呆头呆脑的样子来了。

再望那旅馆门内,除玄关里有几双木屐及几双皮靴,摆列在那里,不言动外,连人影子也没看见一个。只得决然舍去,提起脚,一气跑回东肥轩。

第二日睡着还没起来,郑绍畋就来了,将黎是韦推醒。黎是韦道:“这么早跑来干什么?郑绍畋笑道:“你自己是有名会睡早觉的,此刻十一点钟了,还问我这早跑来干什么。”黎是韦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表来,看了看笑道:“真个差不多十二点钟了。我昨晚因做两首诗,送一个广东朋友的行,做到两点多钟,才收拾安歇。一觉睡到这时候,你不来,我还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呢。这馆子里的下女也好,晓得我有这睡早觉的脾气,也不来惊醒我。”郑绍畋道:“不来惊醒你,馆主可省一顿早点。”黎是韦道:“我在馆子里,住了一年多,吃他早点的时候不过三五次。下女也替我取了个绰号,叫做夜精。

其意是说我夜间不睡,白日不起来,熬夜熬成精了。”郑绍畋笑道:“吃午饭了,还不起来吗?”黎是韦打了一个呵欠,才慢条斯理的起来,披了和服,拍手叫下女进来收了被卧。

黎是韦洗了脸回房,说道:“我昨夜两首诗,做的很得意。”郑绍畋道:“广东朋友是谁?”黎是韦道:“我这个朋友是个很有福命的人,清高的了不得。姓方,字定之,广东番禺县的人。今年二十六岁,在上海复旦公学毕业。中国文学很好。

他家里本是科甲世家,人又生得飘逸,真是有子建般才,潘安般貌。今年正月,在广东和一个姓魏的女士结婚,结婚后一个

礼拜,就带着这位新夫人来日本度蜜月。新夫人今年二十岁,也生得修眉妙目,姿致天然,他这一对新婚夫妇在街上行走,路人无不停足注目,诧为神仙中人。我在他同乡陈志林家中遇着,把我羡慕死了,也不问他愿意不愿意,殷勤和他拉交。他夫妇两个,都倜傥极了,到我这里来过几次。又请我吃过几料理,我也请他们游览过几处名胜,并还联得有诗。可惜就在这几日,他夫妇要动身回广东去了。我不能不做两首诗送他,作个纪念。我今日要去买一方画绢来,好好的写了,裱成一个横幅,给他带回广东去,悬挂在他自己书房里,我的诗字都增光不浅。你看我这两首诗,是不是要他们这般美满的一对璧人,才够得上受我这般赞美?”

郑绍畋见他扯开抽屉,拿出一张槟榔笺来,即笑着说道:“你的诗给我看,和给你这馆子里的下女看差不多。”黎是韦笑道:“你也不要过自贬损了。”郑绍畋接过来,看那诗是两首五律。诗道:踏倦罗浮月,樱花岛上来。

绿波双鬓影,紫府各仙才。

月下调珠柱,风流赋玉台,仙姿游戏惯,只合住蓬莱。

解后论交旧,灵山合有缘。

朅来冠盖外,倾倒酒尊前。

乡梦梅花驿,闲情柳絮篇。

长途嘱珍重,春暖粤江烟。

郑绍畋看了,满心想恭维几句,只苦于想不出一句得体的

话来,勉强笑道:“真亏你一夜就做了两首。要是我,两夜一首也难做。”黎是韦见郑绍畋恭维的不得劲儿,更想不出得体的话来回答,含糊应了一句,即将诗接过来,仍收入抽屉内。

忽见房门开了,回头一看,何达武气喘气促的跑了进来。黎、郑二人都吃一吓。只见何达武把脚一跺道:“我只去迟了一步,精庐的人,全家搬走了。我追到富士见楼一问,周卜先、陈老二也逃的不知去向了。”郑绍畋哈哈笑道:“他们到底怕我们武力对付,悄悄的都搬跑了。黎是韦问道:“李镜泓搬了,门口也没贴移居的地名吗?若有信札,教邮局如何投递哩?”何达武道:“若贴有移居的地名,我也不追到富士见楼了。”黎是韦道:“你问富士见楼的帐房没有?”何达武道:“我问了,帐房说不知道搬往什么所在去了。”郑绍畋笑道:“毫无疑义,是听说我们要用武力对付,周卜先那东西多机警呢!知道众怒难犯,不如悄悄的搬跑,免得吃眼前亏。我们这几日在外面宣传的,一传十,十传百,反对派的威风还了得,不愁他周卜先不吓跑。铁脚你再去打听,看他们躲在什么地方,我们再用这法子去威吓他。这下子他们决不敢正式结婚了。老黎要听劳山牛皮的主张,就一辈子也反对他不了,上了当,还要遭人唾骂。”何达武道:“你们昨日去质问劳山牛皮,结果是怎么的呢?”郑绍畋把脸往旁边一扬,鼻孔里冷笑一声道:“还有什么质问的价值,我们的主张已经占了胜利。”黎是韦猛不防伸手将郑绍畋的口掩住道:“请闭鸟嘴,请闭鸟嘴!你这笨蛋。不是愚而好自用,简直可谓下愚不移。我昨日若不是自己稳健,几乎信了你的话,把一个好好的帮手得罪了。人家实心实意的,已经着手在那里帮我出气,我们倒把人家当坏人。”

郑绍畋避开一边说道:“劳山牛皮真是帮我们吗?”黎是韦道:“他教我用不着向你说,你信不信没有关系,他说你要

实行你的主张,尽管去实行,他不算帮忙你的,也不要你来帮忙。”郑绍畋道:“他既是实意反对周卜先,和我们的意见相同,正好通力合作的做事。我们内部先自分裂,一则减了力量,二则给人笑话。并且还怕周卜先利用我们内部闹意见实施其离间手腕。我昨日是信劳山牛皮不过。你既证实了他,不是来行缓行之计的,我的主张尽可牺牲,绝对服从劳山牛皮的计划。

你只把昨日如何证实的情形说给我听,也使我好欢喜。”黎是韦见郑绍畋这么说,便将昨日黄老三所说,周之冕受周撰奚落的话,并周之冕和黄老三谈话情形,说给郑绍畋听了。郑绍畋自是欣喜。黎是韦问何达武道:“你前日邀我入什么游乐团,这游乐团毕竟是怎么一回事?”何达武笑道:“我们这游乐团吗?这几日兴旺极了。李团长忙得不可开交。”黎是韦道:“李团长就是李锦鸡么?”何达武点头道:“那是他的绰号,他的名字叫李铁民,学问、人品都了得。”黎是韦道:“他忙的不是为田中旅馆的伍女士吗?”何达武道:“你怎么知道是为这个?”黎是韦道:“自有人说给我听。他此刻已搬进田中旅馆去了没有呢?”何达武道:“怎么没有?前日下午,就搬进去了。昨夜他出来,向团员报告成绩,要团员大家辅助他。成了功,大家有不小的好处。”黎是韦笑道:“报告的成绩怎样?

你听了他的报告么?”何达武道:“怎么没听得,他说搬进去后,已和那女士接谈了数次,成绩很好。不过下手还须用一会水磨工夫。”

黎是韦道:“那女士的来历,他打听着了么?”何达武道:“已当面问出来。那女士是做过福建督军的姨太太,原来的名字叫冬凤,因小时候住在大连,在大连进过日本鬼办的学校,能说些日本话。福建督军花五万雪花银子,买来做姨太太,宠擅专房。那督军有一个正太太,三个姨太太,平日大姨太最得

宠。二姨太虽不得宠,然人极能干,大姨太欺压她不下,只第三房的姨太太,几年之内,更换了几个。无论花多少银子买进来,只要大姨太一说不合式,就立脚不住,立时打发出去,任凭嫁人也好,当娼也好。这冬凤是第四次的三姨太,那督军太宠幸过分了,大姨太不愿意,逼着要那督军把冬凤打发出去。

那督军一来花了五万银子,舍不得随意打发;二来这冬凤实在生得太美,又会承迎督军的意旨,要打发出去,委实割舍不开。

奈那大姨太的势力大的了不得,那督军全不敢违拗他的意思。

说是那大姨太只有一个亲生女儿,嫁在福建林百万家里。那督军近来的财产差不多要嫖光了,全赖那大姨太向女儿手里讨些钱来生活,因此大姨太的威势,在督军之上几倍。大姨太心目中既容不下冬凤,督军也爱莫能助,只好瞒着大姨太,将冬凤搬到外面住着,对大姨太就说已经打发走了。谁知这冬凤甚不愿意,当初被那督军用五万银子买去的时候,以为那督军阔的了不得,所以自愿做姨太太,及到督军家里,住了年多,见除了表面的排场,尚像是个有钱有势的外,骨子里连一千八百现银子,一时都拿不出。袁世凯又将那督军监视了,丝毫没有活动的希望。冬凤心里早就有几成不愿意了,只因是被卖出来的身体,不能自由,勉强过度。后来被逼搬到外面,便十成不愿意再跟着那督军受罪了,带了从督军家搬出来的行李,逃到上海。想找他十五六岁时打算嫁一个少年商人。不料上海一打听,这商人改了行业,已到日本来留学。他因此赶到这里来,连日访那商人,还没有访着。我们李团长口里答应她,帮她探访,实在是要用种种的手段,勾引她上手。只要成了功,我们游乐团就不愁没有经费了。”

黎是韦叹道:“可怜,可怜!这位冬凤女士的遭遇,比陈老二还要不幸,万一上了李锦鸡的手,必然弄得人财两空。只

是事情也就可怪,如何飘洋过海来找情人,连情人的住址都不知道,会弄得单身住在田中旅馆,使一般无赖子,有垂涎的机会呢。”何达武道:“住址他原是知道的,说是近来搬了。因此,这女士到商人原住的地方扑了一个空,才住进田中旅馆,想从容探访的。”黎是韦道:“世上真有这般不凑巧的事,合该这女士要倒霉,李锦鸡要走运,才是这么冤家路仄。听说李锦鸡在日本十多年,什么学问都没有长进,就只勾引女人的本领,实有绝大的神通。”郑绍畋问道:“你二人说了半天,我还摸不着头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老黎见过没有?”黎是韦道:“刚才铁脚已把这女士的历史说了,你怎的还摸不着头脑呢?我见虽没有见过,但知道是个绝美的女子,姿容在陈老二之上。”郑绍畋笑道:“姿容既在陈老二之上,单身来到日本,李锦鸡便不着手去勾引,也免不了有去勾引的人。你不见向陈老二求婚的,就有五六十人吗?”黎是韦道:“这却不然,旁人纵去勾引,五六十个也不敌不了李锦鸡一个。李锦鸡的本领,只怕还在周卜先之上。”

何达武笑道:“你这话也不尽然,李锦鸡吊膀子,也一般有失败碰钉子的时候。我们游乐团成立的那日,他说有个日本女子,是中国人姓黄的姘妇。姓黄的回国去了,丢下这女子在这里,生计异常艰难,在一家料理店里,当什么酌妇。李锦鸡说与她有一面之缘,要去看看她。前日我听得李锦鸡说,跑去碰了一个很大的钉子。那女子姓中壁,叫圆子。”

郑绍畋连忙问道:“什么呀,中壁圆子是我最好的朋友黄文汉的女人。我前几月还接了黄文汉从山东潍县寄来的信,托我调查圆子的下落,我正愁不认识和圆子相熟的朋友。黄文汉信中说,有一个姓持田的,住在喜久井町,持田有个女儿,和圆子要好。我临走的时候,还留了一百块钱,并一份日记,托

持田转交圆子。不知交了没有?我接了这信,即时找着持田打听。持田家母女两个,我都会着,他们拿出日记,及邮便局存那一百块钱的折子,给我看说,圆子自黄先生还在东京的时候,在这里借宿一夜之后,从不曾见过面,也无从打听。我听了没法,只得回来,照实写了封信,回给黄文汉去了。近来老黄也没信给我,朋友说他已到了上海,意态萧索得很。他素来爱嫖的,听说这回住在上海,花丛中不曾涉过足,就是为这个圆子没有消息。不料今日无意中,在你口里得着了她的消息。你且把李锦鸡碰钉子的话,及圆子的地方告诉我,我好不负老黄的托。”

何达武道:“地方我没听明白,只知道李锦鸡碰钉子的大概。李锦鸡那日到料理店,已是夜间七点钟了,以为圆子既当酌妇,李锦鸡又是认识的人,必然出来招待。谁知圆子见是李锦鸡进来,不独不出来招待,反躲到里面去了。李锦鸡那时肚中原来不饿,因想见圆子,只得上楼,寻一间僻静的房子,点了几样菜,沽了几合酒,预备和圆子痛饮的。酒菜来了,一个吕年酌妇在旁斟酒,李锦鸡不能耐问道:‘你这里有个酌妇,叫圆子姑娘,我和她认识,你去替我唤她到这里来,我有话和她说。’那中年酌妇道:‘圆子姑娘出去了,今晚不见得能回来。’李锦鸡道:‘我刚才进门,还看见她坐在帐房里,怎么对我胡说?我和她是朋友,有要紧的话对她说,特地来会她的。

快替我唤去罢!’那中年酌妇推却不了,只得下楼。半晌,圆子缓步轻移的进房,也不行礼,靠房门立着问道:‘李先生呼唤我,有甚话说?’李锦鸡见圆子的容颜大不如初见时的惊人神采,并且板着脸,如堆了一层严霜一般,半点儿笑容也没有,不觉冷了半截。只得勉强涎着脸笑道:‘且请坐下来,我有话才好说呢。’圆子也不做声,靠着门柜坐下。李锦鸡斟了一杯

酒,递给圆子笑道:‘我好容易探听着姑娘的所在,特地前来问候,请饮了这一杯,我还有衷肠的话,向姑娘申诉。’圆子也不伸手,只正容厉色的,口里答道:‘我从不喝酒,请自己喝罢!先生的衷肠话,我没有听先生申诉的必要,请先生不要开口。我当酌妇,却不卖淫。先生要喝酒,这里自有酌妇招待,我身体不快,已向馆主告假,恕不能陪侍先生。’圆子说完这几句话,自立起身,头也不回的下楼去了。李锦鸡端着那杯酒,好一会缩不回来,僵了一般的,直待那中年酌妇进来执壶斟酒,魂灵才得入窍。闷闷的饮了几杯酒,就会了帐出来。至今提起,还是忿忿的。说他在女人面前栽跟头这是第一次,并说他和圆子初见面时,圆子异常表示亲热,他还送了一个金戒指给圆子,以后就没会过面。实在想不到劳神费事的好容易探听了下落,见面得这么一个结果。”

郑绍畋道:“黄文汉是何等人物,他的女人岂有卖淫之理!

李锦鸡不知自量,应该碰这么一个又老又大的钉子。李锦鸡住在哪里?我要去找他,打听圆子的所在。”黎是韦道:“铁脚刚才不是说了,前日下午搬进了田中旅馆吗?你要去找他,我陪你同去。顺便瞻仰那位冬凤女士,看毕竟是个什么模样儿。”郑绍畋点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回家将老黄的信带在身上,问了住址,就好去探望他。”黎是韦道:“便是去探望圆子,我也要同去。这种女子在中国礼教之邦,于今世风浇薄,道德沦丧,如此有操持的女子,尚不易见。何况日本这种卖淫国家,一般女子都是绝无廉耻的,独这位圆子居然能出污泥而不染,真要算是难能可贵了。我听了他对李锦鸡说的那种斩钉截铁的言词,不由得我心里非常钦敬。像这样的节烈女子,在我们口读圣贤书的人,维持保护还恐不力,如何能忍心去蹂躏她,破坏她呢?李锦鸡那种举动真死有余辜。可惜圆子不曾打

他两个嘴巴。”

郑绍畋笑道:“你的书呆子脾气又来了。你没听铁脚说,初次见面时,圆子曾很表示亲热吗?”黎是韦摇头道:“这是胡说,李锦鸡是专事吊膀度日的人,他的心目中,什么女人不是觉得对他很亲热呢?除非放下脸,指着他痛哭一顿。然而他有时顽皮起来,或者还要对人说是打情骂俏呢。他的胡说为得凭的吗?如果初次见面圆子真曾表示亲热而至于很,何以第二次见面,反给这么一个老大的钉子他碰哩?这样自相矛盾的话,亏你还替他辩护。我的脾气第一最恨破坏人的名节,次之就恨枉口拔舌的诬蔑好人。”何达武笑道:“你既最恨破坏人名节,却为什么拚命转陈老二的念头呢?若陈老二为你所动,和你生了关系,她的名节不是为你破坏了吗?”

不知黎是韦如何回答,下章再写。

第六十五章

虐亲儿写恶兽奇毒探贞操凭女伴证明

却说黎是韦听了何达武的话,心里大不谓然,登时正颜厉色的说道:“这话在你这样粗人口里说出来,我不能骂你,因你的脑筋太简单,没有学识。一不知道名节二字是什么东西,二不知道我转陈老二的念头所持的是一种什么态度,所存的是一种什么心思。你看作和普通好嫖的人吊膀子,图暂时肉体的娱乐一样,无怪乎有这种诘问。若在读书有知识的人口里问出这话来,我简直要不答应他。你要知道,陈老二是正在择人而嫁的时候,我又是继弦待续的人,正不失关雎君子、淑女好逑之旨。当时你和陈老二同住,我每次在她家坐谈,十九有你在跟前,你曾见我失礼的言词,及无聊的举动没有?便是陈老二许嫁我,我也必待六礼完备,才能与她成为夫妇。决不敢存周卜先那样的心,先行骗奸,再敷衍些结婚的手续,以掩饰人耳目。”郑绍畋起身笑道:“你老黎,我倒知道是个至诚君子。

奈陈老二实在算不了一个淑女。”何达武见郑绍畋拿了帽子起身,即问道:“你走么?”郑绍畋道:“我回家拿封信就来。”说着,先走了。

黎是韦问何达武道:“你们组织这游乐团,有什么利益呢?”何达武道:“利益怎么没有?我明日带章程给你看。”

黎是韦笑道:“还有章程吗?章程上写些什么哩?”何达武

道:“李锦鸡一班人,从前原组织过游乐团的,因辛亥革命,团员多回国去了,团务就不发达,直到这时,才重新组织。章程是李锦鸡拟的,说比从前的更改了许多。于今还是写的,每团员一份,将来团务发达,再行排印。”黎是韦笑道:“我问你章程的内容,你说这些不相干的话做什么呢?”何达武笑道:“我说了明日带章程给你看,你看了,自然知道内容。此刻教我说,我也记不大清楚。我那松子,前日也加入了这团体,她也算是一个团员。”黎是韦道:“不也要缴一块钱团费吗?”何达武点头道:“那是自然,不但入团的缴一块,以后还得按月缴纳。”

黎是韦道:“游乐团要这多钱干什么呢?”何达武笑道:“你真是个书呆子。有了钱,还愁没有事干吗?”黎是韦道:“我倒是个书呆子,只怕你这个自命不呆的,白送钱给李锦鸡这班人花用。他们拿了你们的钱,嫖也用得着,赌也用得着,真不愁没事干了。”何达武摇头道:“哪有的事!钱是归小金经管,王立人负支出的责任,李锦鸡连看都没看。昨日小金正租定了小日向台町的一个贷间,每月房租八元,买了些应用的器具,团费不够,小金和王立人还共垫了十多元。就在这两日,要在新房子里开正式成立会,要加捐团费。章程内有一条,团员中有能绍介新加入团员一名,即免缴绍介人本月团费,绍介两人,免缴两月,绍介至三人以上,为特别团员。由团长发给一枚银质旌章,佩带胸前。普通团员在途中遇着,得行礼致敬。

普通团员有听受特别团员指挥的义务。”黎是韦笑道:“李锦鸡这东西真会愚弄人,怪道你拉我加入。章程我也无须看,但听你所说这一条,已可断定是内地清帮、洪帮骗人钱的故智。”

说话时,下女进来笑问道:“黎先生不饿吗?”黎是韦听

得,才想起从起床到此刻,三点多钟了,只顾说话,连饿都忘了。问何达武道:“你吃了午饭没有?”何达武道:“我吃了些早点出来,就到精庐,又到富士见楼,都没看着人,回头到这里,在哪里有午饭给我吃?”黎是韦笑向下女道:“你不开饭来,倒问我饿不饿,就去开两客饭来罢!”下女应着是去了。

且慢,下女怎么对客有这种离奇的问话呢?却有个道理在内。

黎是韦虽是个又至诚又老实的人,生性却极鄙吝,轻易不肯白花一文钱。平常有朋友来访,无论有多远的路,虽在吃饭的时候,非那朋友不客气,硬向他开口要饭吃,他决不肯先开口留朋友吃饭。他并叮嘱馆主,在开饭的时候,如遇房中有客,须停一会,等客走了方开来。不可照旅馆的常例,还不到开饭的时分,就教下女来问要客膳么。馆主因黎是韦是这么叮嘱了,今日见房中有客,只得把黎是韦一个人的饭,停了不开,以待客走。无奈郑绍畋走了,何达武还是坐着不动,饭菜都等得冷了,见黎是韦仍不教开,馆主也是个算小的,恐怕等歇黎是韦说饭菜冷了,要重新烧热,又得费柴火。不得已才教下女来,带着讪笑的语气问这么一声。

下女开上两客饭来,何达武只吃个半饱,饭就没有了。黎是韦道:“住在这旅馆的留学生,都不大愿意叫客膳。就是因这馆主太算小了,菜没得给人吃还罢,连饭都不肯给人吃饱。

这小饭桶只有松松的两平碗饭,饭量大的还不够个半饱,教他添这么一桶子,就要一角大洋。”何达武只好将碗筷放下说道:“这旅馆的客膳未免太贵了,连菜不要算两角钱吗?”黎是韦道:“两角钱倒也罢了,连菜要两角四分呢。”何达武把舌头一伸道:“好吓人,两片浸萝卜,一点两寸来长的咸鱼,就要人一角四分钱,比强盗还要厉害。我要早知道花你这么这多钱,仅能吃个半饱,便拼着再饿两点钟,回家去吃不好吗?我们自

炊的合算,两个人的饭菜,每日不到三角钱,还吃得很好。”

黎是韦道:“你们自炊的人,不妨到外面吃饭,吃人一顿,自己家里便留着一顿。像我们住旅馆的,跑到朋友家,使朋友叫客膳,真是两败俱伤之道。朋友多花一份钱,我自己旅馆里仍不能把饭菜给我留着,月底算起帐来,只怕不能少给他一文钱。我住的这地段不好,离神田太近,交通过于便利,来往的朋友顺路到我这里坐坐,极为便当,每月至少总有几次客膳。

所以我一名公费,恰够开销,丝毫羡余没有。这次对于陈老二之爱情失败,手边不宽绰,也占原因的一大部分。老郑的本事比我大,躲在那人迹不到的地方住了,他平日不到人家吃一顿饭,人家也莫想吃得着他的。所以他能贮蓄。”何达武笑道:“他对于陈老二的爱情,不也是一般的失败吗?”正说着,郑绍畋已来了。进门即笑说道:“我刚才回家去,在路上遇着一个朋友,说一桩新闻事给我听,倒是很有趣。”黎是韦一面拍手叫下女来收食具,一面问是什么有趣的新闻。郑绍畋道:“神田菊家商店,有个女儿名叫鹤子,在神田方面大有艳名。”

黎是韦点头道:“我见过她,是生得还好。前一晌,不是宣传要嫁一个中国公使馆的参赞吗?”郑绍畋笑道:“可不是吗?

我也曾听得是这么说,其实并没嫁成功。我朋友对我说,那参赞名叫朱湘藩,在菊家商店数月来花了上万的钱,大张声势的准备结婚,请了无数的亲朋,谁知落了一场空。我那朋友今日亲眼看见那参赞,没迎着亲,垂头丧气的坐着汽车溜了。有人说,那鹤子早几天就走了,不在菊家商店了。你看好笑不好笑?”黎是韦笑道:“这分明是个改头换面的仙人跳,将来怎生个结果,新闻上必然登载出来。”

郑绍畋问何达武道:“你去李锦鸡那里么?”何达武正在踌躇,黎是韦道:“去多了人不好。田中旅馆的中国人住的少,

我们一群一群的跑去,给人讨厌。”何达武道:“我本来不愿意去。”郑绍畋道:“你不去,我们两人就走罢!”黎是韦披了外褂,系了裙子,三人同出了东肥轩。何达武独自归家。黎、郑二人来到田中旅馆,此时李锦鸡正陪冬凤在自己房中谈福建督军的家事。原来李锦鸡是福建人,那位督军在福建生长,做了二十多年的福建武职大官,他的家世,李锦鸡也知道很详细,因此和冬凤说得对劲。黎、郑二人由下女引进来,李锦鸡虽与二人认识,却没交情,既是来访,只得起身招待。冬凤见有客来,即兴辞避去。黎、郑二人已看得分明,但觉得珠光宝气闪灼眼帘,兼以窈窕身材,入时装束,不由得使人神移目注。惟二人目的不全在冬凤身上,李锦鸡又在招呼让坐,遂都敛神坐下来。

郑绍畋先述了见访之意,李锦鸡笑道:“二位怎知我住在此间?”黎是韦道:“贵游乐团的团员何达武。今日在舍间谈起足下的艳遇,因此知道。适才拜见的,想必就是那位伍女士了。”李锦鸡点头笑道:“这位女士的遇合,实在可悲得很。

他若不是见机得早,将来结局之惨,还不知要残酷到什么地步。

适才他正和我闲谈闽督家的惨事,我听了心骨都为之悲酸。”

黎是韦道:“是些什么事,这么可惨?”

李锦鸡长叹一声道:“我将来把这些事调查确实了,打算编成一部家庭悲剧,演给人看,也是一种社会教育。这位闽督的家世,及他为人的残忍,在我敝省的恶迹,我本早有所闻。

敝省的人民恨他也恨得有个样子了。不过他家庭的细事,外人传说的总不大明晰,说得不近人理的,似乎不足为根据的。得这位冬凤女士一说,才知前此外人所传说,我辈所谓不近人理,不足为根据的,尚未尽事实的十分之一。不料世界人类中竟有恶毒寡恩像我敝省的这个督军的人。我今日将我所知所闻的,

说给二位听,还望二位广为传播,使人人知道这位废闽督,是禽中之鴞,兽中之獍,人类中绝无仅有毒物。我叙述他的事,誓不捏造一语,因我和他绝无嫌怨,无所用其诬毁。我于今先说他处置他父亲身后的事,其人之没有天良,已可见一斑。他父亲系清室中兴名将,在鲍春霆部下,屡立奇功。官也升,财也发。在敝省做一任全州提督,一任夏门提督。前后或利诱,或威逼,弄敝省二十多个女子做姨太太。他死的时候,姨太太年纪最大的不过三十岁,小的仅十四岁。这位废督是长子,承理家政,对于二十多个姨太太无论曾生育,不曾生育,一概不准改嫁,勒令守节。可怜那些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并没享受他父亲什么恩义,有三四个进门还不上半年的,怎么愿意牺牲一世的生趣,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寡妇?没一个不是怨天恨地,暗骂这废督没有天良。废督哪里放在心上,新造一所房子,仿佛现在模范监狱,将这一大群姨太太活活的监在里面,终年不许见天日。敝省人无有不为之不平的,只因一则系人家的家事,二则这废督那时在弊省的势力,已是炙手可热,因此无人敢说。”

黎是韦点头道:“这事我也曾听人说过。只就这一点而论,他父子两人已都是罪不容于死了。”李锦鸡道:“可见我不是捏造出来,诬毁他的。据冬凤说,他在废督家,是做第三房姨太太。废督的大姨太、二姨太都没有更动过。只第三房频年更动,至冬凤已是更到第四次了。受祸最惨的,为第一次到他家的三姨太,姓王,家中都呼为王姑娘。容貌比大、二都美,废督原很宠爱他,奈大姨太不依,废督有些畏惧,不敢多和王姑娘亲近。一夜废督在大姨太房里歇宿,大姨太忽然想要借事羞辱王姑娘一顿,逼着废督,将王姑娘叫到房里。大姨太拉着废督同睡,教王姑娘在床边,替二人捶腿。那时废督正在敝省督

军任上,以堂堂督军之威,王姑娘系新讨的人。不敢违抗,只得忍气吞声的替二人捶了一会。退后自忍不住哭泣,废督的正太太却好闻知了这情形,次日将大姨太训责了几句。说你们同是当姨太太,伺候都督,你怎的独骄横到这一步。这位大姨太受了训责,便在废督跟前撒娇撒痴,寻死觅活的哭闹。废督答应将王姑娘打发出去,大姨太哪里肯依呢,说就这么打发出去,便宜了她,须留在家里,朝打夜骂的凌磨,慢慢的把她磨死,才算快意。并要立时将正太太送回原籍,不许同住在都督府。

废督都答应了,先将正太太遣走,即把王姑娘提到大姨太面前,剥去身上衣服,废督手握藤条,浑身乱打。只打得王姑娘跪在地下,磕头痛哭求饶。大姨太还嫌废督两手无力,太打轻了。

教王姑娘仰天睡倒,勒令废督用双足在小腹上蹂踩,王姑娘腹中怀着几个月身孕,大姨太想把他踩落下来。不知怎的,偏踩不下,竟怀满了十个月,生下一个女儿来。可是作怪,王姑娘怀着身孕,受尽极人世惨毒的凌磨,不曾磨死。生下这女儿之后,废督只一脚,便送了王姑娘性命。王姑娘死后,大姨太怕她阴魂作祟,炒热几斗铁砂和豆子,倾入棺内,说非如此不能镇压。”

黎是韦道:“这才是最毒淫妇心呢。”李锦鸡道:“这就算毒吗?这位废督才真是毒呢。王姑娘既已活活的被废督一脚踢死了,留下这个女儿,也雇了一个奶妈带着。有几个月,知道笑了,废督想逗着大姨太开心,用一个小竹筐儿承了这女孩,拿绳系了竹筐,穿在屋梁上。废督亲自动手,一把一把收那绳子,将竹筐高高扯起,扯到离屋梁不远了,猛然将手一松,竹筐往下一坠,筐中的女孩便吓得手脚惊颤,不等竹筐堕地,又连忙将绳索收紧,如此一扯一放,大姨太一开心,说是好耍便罢;大姨太若不高兴,看了不做声,就迁怒到女孩身上,提起

来就是几巴掌,并指着骂道:‘你的娘不得人意,生出你这东西来,也是不得人意的。’带这女孩的奶妈知道废督的脾气。

到了这时候,就得赶快上前接着抱开。若迟一步,便往地下一掷,已曾掷过几次,却不曾掷死。”黎是韦听到这里,不由得脱口而出的怒骂道:“这样兽呆不若的东西,还了得吗!人言虎毒不食儿,这东西真比禽兽还要狠毒,实在令人发指。”李锦鸡道:“扯竹筐的事,凡是敝同乡十有八九都知道,不过没这么详细。但是他的狠毒行为,尚不止此。这女孩长了一岁多,能在地下走了,废督无端用火将女孩顶上的头发点着,自己和姨太两个看着拍掌大笑。有一次拿手枪要把这女孩打死,一枪没打中要害,仅将手膀打断了,至今不曾医好。”黎是韦连忙摇手道:“我不愿意再往下听了,足下能将这些事编成剧本,我极赞成,我有一分妨阻这废督活动的力量,誓必尽力。”李锦鸡笑道:“暂时已被老袁监视,决没有给他活动的机会,他若有活动的希望,冬凤也不敢逃到这里来,明目张胆的对人说了。”

郑绍畋起身向李锦鸡道:“望足下将圆子的地址给我。”

李锦鸡点点头,就桌上拿了张纸,写了番地,交给郑绍畋。郑绍畋略问了问管径,辞了李锦鸡出来。郑绍畋道:“我们须步行到水道町,乘赤阪见附的电车。”黎是韦点头,跟着郑绍畋走。郑绍畋笑道:“这位福建督军的行为,连李锦鸡都骂他是禽中之鴞,兽中之獍,其人之险恶就可知了。”黎是韦正色道:“李锦鸡这种人,不过是自甘暴弃,不务正道。拿着有志青年及正人君子的行为去绳他,自然是种不受绳墨的弃材。然和这福建督军比起来,就不是善恶之辨,简直有人禽之分了。我本一团高兴的来看这冬凤女士,不料听了些这样的话,不特将我一团高兴扫个干净,反使我心中很不愉快。连冬凤女士这几日

的情形,都没心情打听了。”郑绍畋笑道:“相距咫尺,还怕打听不出她的情形吗?不要慌,你见着圆子,心里就愉快了。”

二人说笑着乘电车到了赤阪。郑绍畋见字条上写着笠原料理店,按着番地寻找,这笠原是赤阪很大的料理店,不一会就找着了。郑绍畋道:“我们也得拣一间僻静的房子,点几样料理,才好请圆子上来说话。”黎是韦道:“但怕她疑心又是和李锦鸡一样,来轻薄她的,不肯上来见面。”郑如畋摇头道:“不受人轻薄,只由得她。为什么会不肯见面?我认识她,不是小家女子。”二人说着话进门,即有下女出来迎接。郑绍畋一眼望去,没有圆子在内,脱了木屐上楼,下女引到一间六叠席房里。郑绍畋向下女说了两样下酒的菜,要了两合酒。有个二十多岁的酌妇,在一旁斟酒。郑绍畋先引着酌妇说笑了一会,酌妇见郑、黎二人衣服像貌虽很平常,听郑绍畋说话,却甚是在行,料是久在嫖场厮混的,便把初时慢忽的神气收了,改换了一副殷勤的态度来。

郑绍畋饮过两杯酒,做个闲谈的样子,从容问道:“听说贵店有位和你同业的,姓中璧,名叫圆子,为人极好,又生得漂亮,这人此刻还在贵店么?”酌妇见问,望了郑绍畋一眼笑道:“先生问圆子君么?此刻在是在这里,但是……”说到这里,又望着郑绍畋笑,不往下说了。郑绍畋笑问:“但是怎么,如何不说下去呢?”酌妇笑了一会道:“先生问她是什么用意呢?”郑绍畋笑道:“你看你们当酌妇的职务是什么,我问她就是什么用意。”酌妇笑得伏着身子道:“我们酌妇的职务吗?是酌酒呢。”郑绍畋道:“还有哩?”酌妇望着郑绍畋摇头道:“没有了。”郑绍畋道:“来喝酒的,自己不会酌酒吗?

有下女也不会酌酒吗?”酌妇笑道:“先生问的圆子君,但是

专会酌酒,她不曾担任酌酒外的职务。”郑绍畋故作正色道:“你奈何欺我,哪里有专会酌酒的酌妇,并且绍介给我知道的朋友,就和圆子很有过交情,不过身价高一点儿罢了,哪里有不担任酌酒以外职务。”酌妇听了,似乎有些惊讶的样子,敛了笑容问道:“先生的朋友,和圆子君在这个料理店里有过交情吗?”郑绍畋含糊答应,点了点头。

酌妇笑道:“先生自说欺人的话,圆子君在别处怎样,我不得而知,自到这里和我同事,实不曾见她和谁有过交情。她进来的时候就和番头定了条件,酌酒之外,随时得准她请假。

这里时常有中国人来喝酒,其中有和圆子君认识的,想拉交情,也都被拒绝了。前几日还来了一个穿洋服,生得很漂亮的中国人,指名要圆子君出来,说有要紧的话说。我们听了,疑心是和圆子君有交情的客来,悄悄的躲在门外偷听,只听得那中国人低声下气的请圆子君喝酒,被圆子君用无情的语音,说了几句,立时退出房外。到夜间安歇的时候,我和她同床,问她怎么见了那个中国人那么生气,全不给人一点面子。她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坐在闲边半晌不做声。被我追问急了,才回答道:“那个中国人是我的仇人,曾害过我的,所以我见了面不由得就生气。’我问他怎生害的?她只是不肯说。先生要说圆子君在这里和人有过交情,这话我决不承认。”

不知郑、黎听了这话,如何情形,下章再写。

第六十六章

郑绍畋设辞穷诘黎是韦吃水开晕

却说郑绍畋虽然从这个酌妇口里探出圆子的操守来,当下

仍旧追问道:“你问过她为什么不肯和人拉交情的道理没有

呢?”酌妇道:“怎么没有问过哩,她说她身上有恶疾,说人家花钱图快乐,不要害人染一身的病去。”郑如畋道:“她有恶疾,曾去医院诊治么?”酌妇道:“她曾说她的病是诊治不好的。”

郑绍畋知道是圆子托故的话,心里也不由得钦敬起来,笑向酌妇道:“我此刻要是想请圆子君到这里来酌酒,她肯来么?”酌妇道:“哪有不肯来的道理呢?”郑绍畋道:“你就去代我请她来。”酌妇望着郑绍畋道:“请她来做什么,她不是和我一般的酌酒吗?”郑绍畋摇头道:“你去请她来,我还有要紧的话说。”酌妇扑哧的笑一声道:“先生也是有要紧的话说?”郑绍畋笑道:“我要紧的话不和那个中国人一样,请你就去罢!”酌妇道:“真个有要紧的话要请她来说么?”郑绍畋正色道:“谁有工夫来哄你呢。”

酌妇才笑嘻嘻的下楼去了,好一会仍走回来说道:“圆子君说,很对先生不起,她此时正害着病,睡倒在床上,实在不能上楼来陪先生谈话。等将来病好了,再向先生谢罪。”黎是韦在旁说道:“是吗?我原说只怕她不肯见面,我们进来的时

候,就该直截了当的托酌妇向她说明来意,才能表示来访的诚心。你偏要对这酌妇闲谈一些无聊的话,已现出很轻薄的样子,身分比李锦鸡还不如,教这酌妇去请,又不说明来历,不是自讨没趣吗?黄文汉写信来托你这种轻薄子,真算没眼。圆子便一请就到,听了你这些盘诘的言语,也要见怪了。”郑绍畋笑道:“这有何要紧,没我这么盘诘,怎显得圆子的操守?她是何等聪明的人,有这种操守,难道不愿意人知道吗?我自有方法请她上来,并包管不至见怪。”说着,从怀中取出黄文汉的信来,并自己一张名片,交给酌妇道:“请你再去向圆子君说,她有病不能上来我也不敢勉强,这封信是圆子君的丈夫寄来的,请她看过仍退还给我,看她有回信没有。”酌妇双手接着,应了声是,复跑下楼去。

郑绍畋道:“我是个极不相信日本女子有操守的人,虽知道老黄赏识的比别人不同。然在这种地方,服这种职务,殊不能使我毫无疑虑。李锦鸡一个人被拒绝,不能即为有操守的铁证。因为我们不知道圆子和李锦鸡有没有其他不能发生关系的原因,或者圆子见李锦鸡是中国人,恐一有关系,易为老黄侦悉。她是个聪明女子,做事必思前虑后,不肯胡来,给人拿住破绽。我用这些话盘诘酌妇,只要圆子在这里曾有一次不洁的行为,酌妇听了我那句有朋友和圆子有过交情的话,必猜我已经知道,再瞒不了。或露出些迟疑不肯说的神色来,我就侦查得有些把握了。圆子若有这些举动,我不怕她见怪,若没这些举动,她不但不至怪我,并巴不得我侦查实在好给老黄通信。

你听脚声响,必是她来了。”

话才说完,圆子已进房来,见面认识郑绍畋,深深鞠了一躬。二人连忙起身,郑绍畋指着黎是韦绍介了。圆子只当是黄文汉的朋友,见了礼。向郑绍畋陪笑说道:“同伴的没说明白,

不知道是先生呼唤,得罪得罪。”郑绍畋道:“还望嫂子恕我唐突,像嫂子这般意志坚定,实令我钦佩不置。老黄的信,嫂子想已看过了?”圆子点头道:“先生快不要如此称呼,实不敢当。黄先生的信,已拜读过了,承他的情,不忘鄙陋,奈我生成命薄,有缘只好留待来世。”说时,两个眼眶儿已红了。

郑绍畋看她身上的棉服,虽是绸的,却旧到八成了。容光憔悴,大不似前年十月初九日,在水道桥遇见时的神采。见她两眼红了,连忙安慰道:“嫂子不用如此伤感,老黄因没得着嫂子的消息,意懒心灰,他平日办事,极有能干,极有秩序。

归国后,只因记挂着嫂子,连办理都打不起精神来,在山东潍县,也没办一件有成绩的事,近来住在上海,更是无论什么事他都不愿意干了,嫂子当知道他的性格,他是素来爱玩的人,听说这回在上海,花丛中一次都不曾涉足,在他能是这么,也算是很难得的了。他去年从东京动身的时候,因找不着嫂子,曾留下一份日记。写的是嫂子走后,半个多月,他和下女各处寻觅,及追念已往,推测将来,种种思潮起伏,状态不宁的情形,并一百块钱,寄在喜久井町持田家。他以为必再去那里,便可见着那日记,收用那一百块钱了。我去年接着这封信,即去持田家访问。谁知嫂子并没再去,持田家也无从打听嫂子的住处,只好将那一百块钱,作为邮便贮金,存放在邮便局里。

存折我都看见,还是用嫂子的名义存放的。”

圆子道:“我辞别黄先生之后,因心绪不佳,不但持田家不曾再去,即素日和我交好的女伴,一个也不曾见面。有时在途中遇着,我宁肯远远的绕道,实无心与人烦絮。曾在某商人家,充过四个月女中,无奈体弱病多,不胜繁剧,只得到这里当酌妇。收入虽然不丰,却喜职务轻易。这种生活,心里倒非常安适,比在黄先生家费尽心力,尚时时以失恋为忧的,转觉

自在些。爱情这两个字我自信看得很透澈了,我这样命薄的人,轮不到有人以真情相爱。若专为生活,我既有自活的能力,便用不着再嫁人以谋生活了。我之充女中,当酌妇,都是为谋个人简单生活起见。其所以当酌妇而又只专担任侑酒,也是为体弱多病,想借此保养,少受些疾厄的痛苦,并不是心念黄先生,与黄先生的爱情未断,不忍转恋他人。望郑先生回信给黄先生时,代我将此意表明。持田家的日记,及一百块钱,请黄先生写信去讨回。我生计很充裕,多钱用不着。日记看了徒使我心里不愉快,故不愿意看他。总之,黄先生的恩情,莫说我现在还活着,便是死了也应知道感激。不过我此刻已成了脱离枪口的弹丸,无论是达目的与不得达目的,弹丸的本身已是没有回头再入枪膛的资能了。这封信是黄先生写给先生的,仍退还先生。”说着,将那信送到郑绍畋跟前席子上。

郑绍畋因不知道圆子和黄文汉脱离时的情形,毕竟是为着什么,黄文汉这么记挂圆子,而圆子尚是如此决绝,想用言词劝慰,觉得比想要恭维黎是韦的诗还要难于得体。只得说道:“老黄这信,是从山东寄来的,近时他已不在原处了。虽听说他于今住在上海,却不知道他的住址。尚须打听着他的地点,方能写回信去。依我的愚见,他寄在持田家的财物,非得嫂子去拿来。久存在人家,人家也难于保管。一百块钱,在嫂子眼光中看了,固不算什么。老黄也不过借此表表他的心,老黄注重的还在那几页日记,那是他对嫂子呕的心血,嫂子似不宜竟不理会。”圆子沉吟了一会道:“我明日去持田家看看也使得。”郑绍畋把那信收放怀中道:“嫂子能去持田家一看,我方不负老黄所托。不然,显得我连这一点事都办不来,这几句都说不清,不独对不起朋友,并对不起自己了。”

圆子笑道:“我很感激两位先生愚临,无以为谢,此刻已

是晚餐时候了,惟有亲治两样菜,请两位先生胡乱饮几杯酒去。”二人连忙谦谢。圆子已起身笑道:“此地是料理店,一点儿不费事。客气怎的?”圆子下楼,托了两个很生得漂亮的酌妇,烫了一瓶热酒,提上楼陪二人饮酒笑乐。郑绍畋见这两个酌妇,年纪都不过十七八岁,面庞儿一般的秀丽,态度虽不及圆子大方,然皮肤白嫩,姿态妖冶,不像圆子那般严重,使人不敢存轻侮的心。郑绍畋笑向黎是韦道:“这才是当酌妇的本来应有的姿态。像圆子那般面目,来当酌妇,没得倒把人的兴头压退了。”黎是韦点头笑道:“话虽如此说,我心里却十分钦敬她。

如这两个,直当以玩物蓄之而已。”郑绍畋也不答白,伸手便拉一个,教坐在自己身边。指点那个,教陪黎是韦坐。那个望着黎是韦笑,似乎不好意思坐拢去的样子。郑绍畋对黎是韦说道:“你不伸手拉她一把,她女孩儿家,怎好真教他岸来泊船吗?”

黎是韦不曾在嫖界里厮混过,倒红了脸,认真不好意思起来。端起酒杯,向那酌妇一伸道:“请你斟一杯热酒,给我喝喝。”那酌妇听黎是韦的日本话,一个一个字凑拢来,生硬得怪难听。忍不住执着酒瓶,笑犁要颤,斟时淋泼了黎是韦一手背的酒,烫得黎是韦手背生痛,口里不住的喊痛,痛。酌妇听了这痛字,更笑的转不过气来。坐在郑绍畋旁边的酌妇忍着笑,叱了声失礼呢,这酌妇才慌忙将酒瓶放下,从怀中摸出一方小绸帕来,双手替黎是韦揩去手背上的酒,也陪笑说了声失礼。

黎是韦本想喝几杯酒,把脸盖住,好伸手去拉酌妇。不料有这机会,酌妇双手捧着自己的手揩酒,赶着乘势握住酌妇的手,轻轻往怀中一带,酌妇已身不由己的倒入黎是韦怀中。这一来,黎是韦的胆子就大了,脸皮也厚了。握着她的手,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酌妇说姓寺田,名叫芳子。黎是韦端起

酒,自己喝一口,递到芳子嘴唇边,教芳子喝,芳子只是摇着头,抿了嘴唇笑。郑绍畋正问自己这个,叫川田吉子。抬起头来想问芳子,一看这情形,急得连忙止住黎是韦道:“你怎的这么外行,一点规矩也不懂。”吓得黎是韦缩手不迭,翻着两眼望了郑绍畋道:“有什么规矩?我不懂得。”郑绍畋指着桌子当中一大碗清水道:“你看这是做什么的?”黎是韦看了看道:“只怕是嗽口。”郑绍畋笑道:“嗽口的,放在桌子当中做什么呢?”黎是韦望着那碗清水出神道:“不是嗽口的,难道是给他们喝的不成?”黎是韦说这话,原来是误会了郑绍畋的意思。以为郑绍畋说给酒芳子喝,是不懂规矩,又指着碗中清水,又说不是嗽口的,心里疑这碗里也是酒,是预备由客人酌给酌妇喝的,因此是这么反问郑绍畋一句。郑绍畋听了,又好笑,又好气。也懒得多说,自己拿着酒杯做手执,教他洗洗的意思。做完了手势,仍掉过头,和吉子说话去了。谁知黎是韦更加误会,只道自己猜想的不错,郑绍畋的手势,是教他这么取酒。便将杯中剩酒一口喝了,用两个指头捏着酒杯边,伸手去大碗中,兢兢业业取了一杯清水出来,笑嘻嘻的送给芳子喝。芳子笑得躲过一边,伏身在席子上,只喊肚子痛。吉子也笑得举起两只纤纤手掌,只管连连的拍。

郑绍畋愕然望着黎是韦,问做什么。黎是韦指着那碗道:“你教我取这里的酒给她喝,她不喝,笑得这样,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呢。”郑绍畋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哈哈道:“你这种没见过市面的乡里人,带你到这些地方真丢人。这是一碗洗酒不的水。这种地方的规矩,客人要给酌妇或艺妓酒喝,须将酒杯在这碗水里洗干净,然后斟酒给她们,她们才肯喝。她们喝了,也得洗干净,回敬客人,不然她们是不喝的。这是预防传染病的意思。谁教你取水去给她喝的?”

黎是韦羞得两脸通红,自言自语的说道:“谁知道有这些什么鸟规矩。你说又不说清楚,要拿手来做样子,谁能猜想得到呢。”郑绍畋知道书呆子的脾子,最是不肯自己认错的,又怕他羞恼成怒,忙笑道:“只怪我没说清楚,我替你换过一杯酒,再给她喝。”郑绍畋把杯中的水倾入碗里,将酒杯洗了一洗,斟上一杯酒,对芳子笑说道:“我这位朋友,今年二十二岁了,还是个童男子,平生不曾近女人,玩笑场中更没到过,今日有你们陪着喝酒,算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你若不逗着他玩笑,他是要害羞,也不肯逗着你玩笑的。你喝了这杯酒,再回敬他一杯,我托你多劝他几杯酒。”

芳子听了,望着黎是韦的脸,心想:这么苍老的容颜,怎的还说只二十二岁,玩笑场中不曾到过,倒有些儿像。不管他怎样,我既受了圆子之托,教我好生陪他,只好殷勤一点。芳子即将酒杯端起,一饮而尽,洗了杯子,复行斟上,移近黎是韦,娇声媚态的劝黎是韦喝,黎是韦只得又鼓起兴来,一边喝酒,一边和芳子起腻。

不一地,圆子亲自托着条盘进来,盘中四大碗日本料理,无非鸡鱼肉蛋之类。黎是韦见圆子进房,不好意思再和芳子扭做一块,忙将自己的蒲团移开。圆子已经看见了,笑道:“黎先生怎这般客气呢,这种地方,原是玩笑不拘形迹的,只怕我这两个同伴生得丑陋,不中两位先生的意;若不嫌厌,我是特地教她两人来侑酒供娱乐的人,一拘形迹,便觉得没有趣味了。”吉子笑向圆子道:“郑先生说黎先生是童男子,平生没近过女人,今晚既到了这地方,害羞两个字全用不着,请开怀畅饮罢!”郑绍畋也笑向黎是韦道:“你不要这么缩手缩脚的样子,隔壁房里不也是有人在那里喝酒吗?你听说笑的多热闹!”

黎是韦此时已喝上了几杯酒,心里早已想放肆,只因听得

圆子的举动,钦佩的了不得,以为当着圆子露出轻薄的样子来,圆子眼睛里必瞧不起。及听得圆子反劝自己不拘形迹,心想:圆子既在料理馆当酌妇,终日耳目所接近的,全是轻薄样子。

哪个道学先生跑到这种地方来吃料理呢?然惟其在这种地方,当这种职务,终日耳目所接近又都是引人入胜的情态。她一个青年女子,且曾营过极滥的皮肉生涯,一旦临崖勒马,处之泰然,任凭种种淫污浪荡的行为,时时在眼帘中演映,她竟能熟视无睹。这不但是平日有操守的人所能时时刻刻把持得定,必须灵府清虚,绝无渣滓,将所谓男女肉体之乐,视为人世极卑污苟贱之求乐,有夷然不屑为之的胸襟,才能做得到。

黎是韦想到这里,又望望圆子。见圆子正执着酒瓶替郑绍畋斟了杯酒,换过手来,要替自己斟。黎是韦忙端酒杯接着,圆子斟了酒笑道:“这酒菜虽是我孝敬两位的,但这酌酒,便是我在这里营业的职务。这职务和几个同伴的一样,这项职务之外,我所担任的便和同伴的不同。我是担任替同伴的与客人拉拢。今日二位是为送信给我而来,并非单纯的顾客,我本无履行职务的必要。不过我不向二位把我的职务申明一声,二位或者客气,本有求乐的心,因为碍在我的面子上,反不对说得。

致使我这两个同伴事后来抱怨我,怪我怎的不替她两人拉拢。”吉子、芳子听了,都笑着伸手去拧圆子。

郑绍畋望着黎是韦。黎是韦到日本还不曾尝过嫖的滋味,长子起腻了一会,又浪上一些火来了,十分想趁此开张,听怕价钱太贵,要花多钱就不免心痛。见郑绍畋望了他,即移近座位问道:“你不问他,要多少钱一晚呢?”郑绍畋笑道:“你真打算在这里嫖吗?”黎是韦道:“我倒随便,我怕你想在这里,我一个人,便也懒得回去。”郑绍畋点头道:“我不想在这里,你若懒得回去,我一个人回去也使得。”黎是韦踌躇道:

“你何妨问问价钱,便不嫖也没要紧。知道了价钱,以后若想到这里来玩,也有个计算。”郑绍畋摇头道:“这话如何好意思问得,并且我身上的钱也带的不少,就是价钱不大,我也不能在这里住夜。”黎是韦道:“我身上钱却带得有,前日才领了公费,没有去多少。”郑绍畋道:“我不也是前日领的吗?

早已用的剩不了几元了。你若真想在这里住夜,我就陪你一晚,牺牲几个钱也是小事。不过我短少几文,你暂时须替我代垫,明日就算还给你。”黎是韦沉吟道:“你大约得垫多少才够呢?”郑绍畋道:“我已有几元,纵多想也不过垫四五元就够了。你定要歇,我就问价。”

说完,即掉过脸,凑近吉子的耳根,也不知悄悄的说了些什么,只见吉子望着黎是韦笑。郑绍畋回头说道:“早知道要这么大的价钱,我也不问他了。黎是韦道:“要多少呢?”郑绍畋道:“每人十元。”黎是韦吓了一跳道:“这样贵,我舍不得花这么多钱。我们还是回家睡去罢。”郑绍畋正色说道:“那怎么行呢,价都问过了。说嫌贵不要,对的起人吗?看你怎么好意就这么走。”黎是韦道:“难道问了价,就非住夜不可吗?哪有这个道理。”郑绍畋道:“这不是买一样物件,问了价钱太贵,可以不要。她们也是和我们一般的人,你不想玩,就不要问价。你既教我问了,就不能不玩。这一来是人情,二来是习惯。问了价又走,是她们最忌讳的。”黎是韦道:“问了价就不能走,然则她们说要一百八十,我们不也要在这里住夜吗?”郑绍畋道:“这不是要一百八十的地方,她们不敢瞎欺人,随便开口,敲人竹杠。我们如果到了那种本来要一百八十的地方,不问价则已,问了价,也是不能走的。”黎是韦道:“假若我身边不曾带得那么多钱,不走怎么办呢?”郑绍畋笑道:“你真是个书呆子,身边不曾带那么多钱,跑到那种地方

去干什么呢?你刚才教我问的时候,我不是曾说我身边的钱不够吗?因见你说带得有,又见你已决心想在这里玩,我才开口向她问价。这个价目,比下等淫卖妇,就觉太贵些,若和上等艺妓比起来,还要算是很便宜的呢。玩这种女子,可以放心,不怕传染病毒。”黎是韦道:“何以见得这种女子便没传染病呢?”郑绍畋道:“我在这里面算是一个老资格了,女子有没有病,一落眼就知道。你看她们唇红齿白,目秀眉清,皮肤又白嫩,又干净,怎么会有病?”黎是韦道:“可不可以要她减点价呢?”

不知郑绍畋听了,如何说法,下章再写。

第六十七章

黎是韦大窘郑绍畋李苹卿再夺张绣宝

却说郑绍畋当下冷笑道:“这样话,只好你自己去问,我是问不出口。”黎是韦道:“你明知我的日本话说不来,一开口她们就笑了,怎么好问。”郑绍畋道:“你就说得来日本话,这话也是白问了。这种勾当,哪里有还价的。”黎是韦道:“然则我两个人,不共要二十块钱吗?”郑绍畋道:“你只算你自己的十块,我差多少,向你借用,你又不是个空子,又不是个羊伴,我们是朋友,难道敲你的竹杠,教你替我出嫖钱,看你垫了多少,我明日还你多少,决不短你一文。”黎是韦道:“那是自然,你敲我的嫖钱,你自己的人格也没有了。好,我拼着心里痛一会,乐得快活一夜再说。十元之外,没有什么杂用了么?”郑绍畋道:“一切杂用,都在这十元之内。你只拿出十块钱来,厉兵秣马,以待交绥就是。所有嫖场应行手续,我是识途老马,一概交给我办便了。你不懂的规矩,不要夹七杂八的和他说,他见你是外行,说得不好,他们反无中生有的,要起出花头来敲你。这嫖场里面门道极多,他们挤一挤眼睛,动一动眉毛,又是花头来了。不是老资格,简直防不胜防。你要知道我这老资格,也是花钱捐起来的。你今日幸得有我在一块,不至花一文冤枉钱,要是你一个人想尝这种地方的滋味,你身上带的这一个月的公费,只怕有得带来,没得带去。”黎

是韦道:“我们外行来嫖,还要贵些吗?”郑绍畋道:“多花几个钱,能实行在这里嫖一夜,也还罢了,但怕你来,花钱不嫖不着呢。他们就答应留你住夜,一时生出来一个名目,又是什么枕头钱,什么席子钱,什么夜具钱,还有车钱,盒屋钱,无一个名目不是向你敲竹杠的。我记也记不清,说也说不尽,总之十块钱,莫想能实在这里嫖一夜就是了。”黎是韦道:“枕头钱、席子钱还有点道理,什么盒屋钱何所取义呢?”郑绍畋笑道:“你那从知道这盒屋的名色,就是上海跟局的娘姨,常带着一个衣盒子同走,预备给姑娘更换的,谓之盒屋。不要你赏他几个钱吗?这里的规矩是先付钱,后住夜,和上海野鸡堂子一样,等歇乘他们不在意,你悄悄的从桌子底下递十五元钞票给我,我算是借你五元,所有交涉都由我替你开发。”黎是韦点了点头。

他们两人说中国话,圆子等三人都不懂得,只翻着眼,望了他们说。说完了,郑绍畋才对吉子低声说了在此住夜的意思。

吉子告知圆子,圆子自是说好,教芳子、吉子劝黎、郑二人饮酒菜,自己拿出三弦来弹看。芳子、吉子唱了一会曲子,黎、郑二人快乐得忘了形,直闹到九点多钟,吃喝已毕,才收拾安歇。

黎是韦暗地给了郑绍畋十五块钱,郑绍畋落了五块,只交了十块钱给圆子。本来这种酌妇每夜不过三四元,郑绍畋交出十块钱,面子上便很好看了。芳子、吉子都极高兴。黎是韦初次尝着这滋味,又见芳子服待殷勤,心中愉快自不消说得。圆子教下女撤去了残席,在房喑支起一扇屏风,将一间六叠席子的房,间作两间,下女把夜具理好,圆子道了安置,下楼去了。

圆子去后,黎是韦望着郑绍畋道:“怎么就是这一间房子,我们四个人同睡吗?”郑绍畋道:“中间有屏风隔着,不和两

间房子一样吗?有什么要紧呢?”黎是韦摇头道:“这如何使得,不和禽兽差不多吗?”郑绍畋哈哈大笑道:“你这书呆子说话,真见笑大方,你几时曾见禽兽交接,用屏风遮住的?你没嫖过,也没听人说过么?要在这里面讲究摆格,就得再多花几倍的钱去嫖最上等的艺妓,也不用去远,就在这料理店附近都有。莫说一个人要一间房,便是要三五间也有。”黎是韦口里虽没话再说,心里终觉得这种公开的办法,不甚妥当。如痴如果的,立在屏风跟前,望着郑绍畋脱衣解带。

郑绍畋老实不客气,卸下衣服,赤身钻入被中,伸出头来向黎是韦道:“你还要等傧相来,赞行事卺礼吗?”黎是韦苦着脸道:“你何妨问他们一声试试看,哪怕是极小极坏的房子都没要紧,只不要是这么混做一块儿。”郑绍畋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说道:“你真好多说闲话,若办的到,我早办了。”接着喊了两声芳子君道:“你还不快来,把你的这个人拉过去睡。

他在这里吵和我们不能睡呢。”芳从真个跑到黎是韦跟前,边笑边拉着就走。黎是韦低着头,一语不发,芳从只知道他真是童男子,倒很觉有趣,伸手替他解了腿带,褪了衣服,黎是韦不能不睡到被卧里去。芳从把黎是韦的衣裙,一件件清理折叠起来,才把自己有衣服脱了,陪黎是韦同睡。黎是韦听得隔壁有声息,他不曾经过这种公开的办法,反吓得连动都不敢多动,倒亏了芳子多方开导,黎是韦教芳子将电灯扭熄,房中漆黑,才放胆了许多。

春宵苦短,一觉醒来,已是日高三丈。黎是韦睁眼看见屏风,想起昨夜情形,脸上有些涩涩的,觉着惭愧。一翻身爬起来坐着,喊了两声老郑,不见答应。芳子已醒来问道:“不睡了么?”黎是韦点点头,芳子起来,自己先把衣服披了,拿衣服给黎是韦穿。黎是韦向郑绍畋那边努嘴,芳子轻轻走到屏风

跟前,伸头望了一望,连忙缩回来,对黎是韦笑着摇手。黎是韦气不过,只将屏风一推,哗喳向郑绍畋身上压倒下去。吓得郑绍畋哎呀一声喊道:“怎么的呢?把屏风推倒了。”即听得吉子的声音,在屏风底下说话。黎是韦和芳子都拍手大笑。郑绍畋用身将屏风躬起笑道:“你们还不快来揭开,弄出我的淋病来了,看我不问你老黎要赔偿医药费呢。”黎是韦立起身,一手将屏风揭在一边,只见郑绍畋还压在吉子身上。吉子用死劲几下才将郑绍畋推下来,郑绍畋指着芳子笑道:“全是这小妮子。”芳子笑道:“这如何怪的上我呢?”郑绍畋道:“你还要抵赖,不是你,是一只狗。我分明看见你这雪白的面孔,在屏风角上张望我这边,见我一抬头,就缩回去了。接着屏风就倒下来,你说不是你,是哪个呢?”芳子指着黎是韦,黎是韦笑道:“谁教你青天白日,这么不顾羞耻。”

吉子一面起床披衣,一面抱怨郑绍畋。词意之间,就很有些瞧郑绍畋不来的样子。郑绍畋对她说笑,她扳着脸,爱理不理。芳子对黎是韦,反殷勤周到,无微不至,俨然把黎是韦作亲丈夫看待。郑绍畋也猜不透个中道理,向黎是韦说道:“我们就去牛乳店,吃点面包牛乳当早点,免得这清早跑回去,给房主人笑话。”黎是韦道:“在料理店住夜,怎的倒要跑到牛乳店去用早点呢?不能在这里弄料理吃吗?”郑绍畋笑道:“谈何容易,在这里弄料理吃,你以为昨夜吃了圆子的,今早又好教她请我们吃吗?”黎是韦道:“谁说教她请,我们既到这里来玩,难道人家不请,我们自己就吃不起么?你要图省钱,你自去牛乳店吃。是这么一早爬起来就跑,面子上真有些下不来。”郑绍畋:“你既要在这里吃,我一个人走什么?也在这里吃一顿算了。”黎是韦道:“你吃没要紧,我却再没钱给你垫了。”郑绍畋道:“你这不是有意给我下不去吗?你明知道

我的钱还花的不够,倒借你五块,这时候你不替我垫,我哪里有钱吃呢?”黎是韦冷笑道:“你怕没钱吃吗?我看你的本领,连人都吃的下。你嫖了我的,还要赚我五块钱,你真把我当死猪,只怕世界上没这么净占便宜的事。你为什么不拿把刀子去行劫呢?”

郑绍畋听了,不由得吃了一吓,料道是芳子给他说了。一时任凭郑绍畋有一肚皮的诡计,也想不出支吾掩饰的话来。只好把脸皮一老,好在芳子、吉子都不懂中国话,随即装出全不在意的样子笑道:“也罢,你这个徒弟,我还算教的不错,没走眼色。这几块钱,你若发觉不出来,就真是死猪了。便带你嫖一辈子,也混不出一个内行来。你不要想左了,以为我是要占你的便宜,你就不发觉,我难道真好意思不退给你,那我还有人格吗?我是有意试试你,看你这书呆子呆到什么程度?照这样看来,尚不算十分呆,将来在嫖字里面,还有成内行的希望。这几块钱,我就退给你。”说时从怀中摸出钱包来,拿了那张五元的钞票,递给黎是韦。黎是韦明知他是遁词,却也不好顶真说破,只笑着问道:“你身上分明有钱,那五块钱为什么不还给我?”郑绍畋道:“迟一会儿,不至少了你的。”黎是韦不依道:“说哪里的话,什么少不少,退给我了却一番手续。既是试试我,已经试穿了,再要迟一会干什么呢?定要掯着我当死猪吗?拿来拿来,不要麻烦了。”郑绍畋想不到败露得这么快,此时还在料理店里,有人证实,没法抵赖。心里打算,只要一出了这料理店,就由他东扯葫芦扯叶,可说得全没这一回事了。黎是韦平日把一个钱看得比斗桶还大,既识破了奸谋,怎肯再放松一点。见郑绍畋迟疑不拿出,禁不住声色俱厉的发作起来。郑绍畋也怕闹得给圆子一干人知道了,脸上没有光彩,只得忍痛又拿出五块钱来,退给黎是韦。心中不明白

黎是韦是如何识破的,仍涎着脸笑问道:“看你这呆子不出,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呢?芳子对你说的吗?我想她无端的不会说到这上面去哩。”

黎是韦接了那五块钱,笑嘻嘻的扬给芳子看了一看,才揣入怀中,见郑绍畋问他,即晃了晃脑袋笑道:“我这呆子,也有时竟不呆呢。你要问我怎生识破的吗?说起来合该你倒霉,鬼使神差的教你露马脚。”郑绍畋笑道:“这不算露马脚,不过一时哄着你玩玩,我若真打算骗你的钱,你一辈子也识破不了。”黎是韦点头道:“君子可欺以其方。我本绝对的没疑心你,想在这里面赚钱。因为芳子问我住在哪里?问我能常来这里玩么?我说玩是很想常来玩,就是不懂这里的规矩,以后每夜仍得多少钱?芳子说,你以后来,每夜三元够。我说怎么今晚要十元呢?芳人说,两人共十元,每人五元,但是也还多了。

你一月的收入若是不多,便不能继续来玩了。我说,怎么两个人共十元呢?我一个人就出了十元,还借了五元给郑先生,替他代垫。芳子摇头说,郑先生交钱给圆子姐姐的时候,我在旁边看见,就只一张十元的钞票。我说你看明白了么?芳子说,如何没看明白?圆子姐姐还说给我和吉子听了,教我两人好生伏侍,便没看明白,也听明白了呢。”郑绍畋笑道:“你说我若存心想骗你,数目会给芳子知道么?”黎是韦笑道:“罢了,不用再研究了,你去牛乳店用早点罢!”郑绍畋笑道:“你不要欺我真没钱,非你垫不可。我们两个人同吃就是了,你吃一元,我不能出九角九分。不是我形容你,我不在这里,你一个人吃日本料理,还不知道名目呢。”

黎是韦见圆子带着一个下女进来,收拾夜具。圆子向黎、郑二人笑道:“这里简慢的很,两个同伴又年轻,伏侍不周到,还要求两位先生原谅。”郑绍畋只得跟着客气几句,下女把夜

具收拾,郑、黎二人洗濑完毕,正待叫下女弄早点,圆子已双手托着两个食案进来,每人一瓶牛乳,两个鸡蛋,一盘白糖,三片面包,分送二人面前说道:“没好款待,只将就充一充饥罢了。”二人谦逊就食,黎是韦要算钱,圆子抵死不肯收受,只索罢了。郑绍畋复叮咛了几句,要圆子去持田家。圆子答应了,二人才与圆子告别,和芳子、吉子握了握手,走出笠原料理店。郑绍畋心中甚不快活,埋怨黎是韦不该同来,见了女人就要嫖,害他无端退了这笔大财,还怕生病。黎是韦听了好笑,也懒得和他争辩,自去纸店里买了一张画绢,归东肥轩写诗,送方定之去了。

郑如畋独自懊丧了一会,想找朋友闲谈破闷,信步走到谭岂闿家里。有心探询谭先闿和刘应乾对周撰、陈蒿结婚的意见。

几日前,郑绍畋曾要求二人出来帮忙,二人也没答应,也没拒绝,说且等他们结了婚,看各方方面的空气怎样。郑绍畋即拿着两人的名字,在外面号召,说两人都要实行出头反对,也有许多相信的。此时郑绍畋一见面,谭先闿即开口说道:“我们两个人何时曾答应你,出头反对周撰?你拿着在外面胡说乱道,弄得程军长昨日将我们两人叫去,从头尾屋责备一番,说我两人不安分,专爱管闲事。我两人被骂,还摸不着头脑。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周撰当面要求程军长出来维持,程军长说,我不反对就是了,要出来维持,却做不到。周撰说,军长不反对,军长的贵部下反对,不仍和军长自己反对一样吗?程军长说,我的部下,不得我许可,没有敢多事的。周撰说,只怕也有瞒着军长,在外面倡议反对的。如谭先闿、刘应乾两个,外面无人不说,受了郑绍畋的运动,要实行以武力对付。程军长听了气不过,周撰一走,即将我两人叫去,严行训责了一顿。

你这东西和周撰闹醋,为什么要把我两人拉面里面?”

郑绍畋陪笑说道:“是我不应该,但我没有恶意,无非想借重两位的声威。”刘应乾道:“你在外面瞎说没要紧,害得我两人几乎不能自由行动了。西神田警察署的便衣刑事,就在这几日内,来我家侦查了几次。”郑绍畋笑道:“我不信日本警察有这么厉害。我不过向几个不关重要的人,提过你们两位,警察署不见得就知道,即算知道了,这样绝无根据的风说,便值得如此注意,派便衣刑事来侦查?”谭先闿道:“刑事是曾来过几回,但发动的原因,不是为你瞎说,但这种风传,也不无关系。”郑绍畋道:“是为什么呢?”谭先闿道:“原因来得远的很,浙江章筱荣带着张绣宝住在长崎,李苹卿不服气,邀了一些人到长崎找着章筱荣的住处,夜间劈门入室,将章筱荣捆缚,口里塞了棉花,手脚都打断了,掳着张绣宝,逃的不知去向。章筱荣由警察送进医院诊治。长崎警察因要澈底查究这案,特从神户警察署提了前次的案卷,行文各县,通缉李苹卿。西神田警察署,因我两个人是前案很有关系的人,特来调查事情真像。幸亏我两个住在这里半年多,不曾有丝毫非分的行为。日本警察也还讲些道理。若是在中国,我两人也免不了要提案质讯呢。”

郑绍畋道:“李苹卿黑夜掳了张绣宝,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谭先闿道:“有一说已经上船,回上海去了。有一说由釜山,到朝鲜去了。总不至再逗留日本。”刘应乾道:“据我推测,十九已回上海。由长崎到上海,中间没停泊的地方,不怕半途截获。去朝鲜仍是日本势力范围之内,恐不容易幸逃法网。”郑绍畋笑道:“章筱荣、李苹卿两个,都算得亡命之徒,目无法纪。张绣宝一个破货,实没有这么抢来抢去的价值。”

刘应乾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们看了不值什么,他们简直是得之则生,不得则死。”谭先闿道:“人在世上,所争的

就是这一口气,不要说张绣宝还有相当的姿色,便是再丑几倍,赌气争夺起来,也一般的不顾性命。即如你现在这位日本太太,你常叹息她遭际之不幸,不也是为生得有几分姿色,眷恋她的人,争风吃醋,卒之两败俱伤,连带你这位太太,都立身无地的吗?”刘应乾点头道:“她的地位却不与张绣宝相同,她小时候就伶仃孤苦,才成人便被匪徒徒押卖在游廊里,自己体身没有主权,不能禁止眷恋她的人不发生冲突,所以一遇了我,就决心从良。右是张绣宝那种贱货,我也不花三百块钱替她赎身了。”

郑绍畋问道:“这两位对周撰的事,就因他搬出上司势力来一压,便压得不敢说反对的话了吗?”刘应乾道:“你这话是放屁!我们本来没说反对,什么压得不敢说反对呢?我对你打开窗子说亮话罢,周撰还发了帖子来,请我们两人吃喜酒哩。

就是这个十五日,在松本楼行结婚式。你有本领尽管去反对,我们也不阻挡你。”郑绍畋道:“你们去吃喜酒么?”谭先闿道:“那却不一定,看那时高兴不高兴。”郑绍畋听了,甚为纳闷。料道自己不是周撰的对手,平日的交游也不及周撰宽广。

起先尚疑心周撰被谣言吓跑了,连陈毓夫妇也不都在原处居住。此刻听得公然发帖请客,宣布结婚日期和地点,简直没把他这派反对的看在眼里。心中又气,又没作计较处。见谭、刘的态度,已是再说不进去。遂垂头丧气的回到骏河台,也不敢多出来见人,恐怕人家讪笑。只打听了黄文汉在上海的住处,将圆子的境况,及会见时所谈的话,详细写了一封回信,寄给黄文汉去了。自己就在家中躲了几日。

这日是二月十六了,只见何达武跑了进来说道:“怎么这几日,全不见你的影子?老黎特教我来,找你到东肥轩去,黄老三、劳山牛皮都在那里等你哩。”郑绍畋道:“找我去干什

么?”何达武道:“你去自然知道,没事也不教我来找你了。”郑绍畋道:“老黎曾对你说什么没有呢?”何达武摇头道:“哪有工夫对我说什么呢。我到他那里,连坐都没坐,劳山牛皮就对我说,教我找你去。老黎说,奇怪,这几日全不见老郑的影子。催我快来找你,有要紧的事。我听了这话就跑,去罢,去罢!”

不知郑绍畋去也不去,下章再写。

第六十八章

黎是韦领衔请开会林简青着意使阴谋

却说郑绍畋起身跟着何达武跑到东肥轩,只见黄老三、周之冕两人,立在黎是韦背后,黎是韦伏在书写上写字。周之冕回头见了郑绍畋道:“老郑你来得很好,这里写信去同乡会,还差几个名字,看你拉哪几个人进来。”郑绍畋道:“你这样说,我还摸不着头脑。你得从头说给我听。”周之冕笑道:“你连同乡会的章程都不知道吗?要会长开临时会议,须得十个负责的人,出名盖章,写信给会长,会长才能根据那信发传单,召集会议。我们于今反对周撰与陈蒿结婚的事,须开同乡会研究,已有人对林简青说过。林简青说这种会议,他会长不能负责,看是谁要开会,须照同乡会章程,有十人负责的请求书信,会长方能执行。我们此刻信已写好了,只要填名字进去,老黎的头名,你的二名,铁脚的三名,看你还拉哪几个进来?”

郑绍畋道:“只要几个人出名字,不容易的很吗?我念出来,你们写上去就是。有我负责任。”黎是韦道:“本人不愿意,不能胡乱拉出来的呢!”郑绍畋道:“你放心,我说负责任,决不会有人出来宣布窃名。”黎是韦即照郑绍畋说的,写上了七个。黄老三道:“你既负责,就得拿这信,找着各人盖上图章,方能有效。”郑绍畋踌蹰道:“这倒是个难题目,我说的这七个人,没几个有图章的。教他为这信临时去刻图章,

只怕他们不愿意。”黎是韦道:“图章没要紧,只要你真能负责任,我立刻替他们镌几颗图章就是。镌图章的刀子我都有,就只图章的材半,我这里只有三颗,还差四颗,得花钱去买来才行。”周之冕一眼望见书案上,有两条桃源石的压尺,黎是韦写字时,用他压纸的。即伸手拿起来笑道:“这不是现在的四颗图章材料吗?”黎是韦拍手笑道:“这事情真凑巧,我就动手刻起来罢。”原来黎是韦于金石学很有些研究,日本几家有名的印铺,都知道黎是韦的名字,常找到东肥轩来,跟黎是韦研究刀法。黎是韦不欢喜小鬼,不大肯镌给小鬼看,又不能用日本话解说出来,印铺因三番五次得不着益处,才不来了。

然而黎是韦镌的图章,拿给那几家印铺里去看,一望都能认识,说是黎刻。他手法极快,这类图章又不必镌得如何精美,只要大概望去是那几个字的模样,便可敷衍过去。因此不到一小时,七颗图章,方的、圆的、长方、椭圆各式俱备,都镌刻好了。

黎是韦细心,挑出些印泥来,略加颜料变成几种彩色,使人看不出是一种印泥印出来的。

这信发去之后,林简青接了,很有些替周撰担心,即时用他太太的名字,通了个信给陈蒿,教陈蒿设法疏通。陈蒿和周撰商议,周撰道:“你把黎是韦、郑绍畋一般人写给你的求婚信都拿出来,我同你去浅草,带给林简青看。即请林简青在会场上当众宣布,看他们有什么脸再登台说攻击我们的话。这班东西,谁耐烦去疏通。”陈蒿道:“我也早已定了这样的主意。”陈蒿当时检出那些信札,做一包提了,同周撰乘电车到浅草。

林简青已下课回来,夫妻二人正在研究开会时应持何种态度。周、陈二人进来,林太太忙起身迎着让坐,彼此寒暄已毕。

陈蒿笑向林简青夫妇道:“承孟姐写信来通知我,说黎是韦领衔,要求同乡会开会,研究我和卜先结婚的事。这事情实在离

奇得很,不料他们因不遂自己的欲望,公然敢牵动同乡地出来,假公济私,以图泄忿。孟姐的好意,教我会前疏通。我想他们这班无耻之尤,要他们不反对,除非我有分身法,能化身十百千万,作肉身布施,使他们一个个都能遂其兽欲,方不至再说反对的话。如其不能,凭口说疏通,是无效的。我想:同乡会是个公共结合的团体,无非为联络感情而设,并不是个政府的组织,有行使法律,处置会员的威权。无论我与卜先结婚有没有不合法的行动,即算犯了大法,应处死刑,也不是同乡会所能执行的。无瑕方可戮人,要议人非法,须先自立于不违法的地位。试问他们因我结婚的事,要求开同乡会处置,是不是法外的行动?况且他们都是为向我求婚不遂,一腔私忿,无处发泄,才想借同乡会来破坏。林先生是正派人,像这种不成理由的要求,似乎可以置之不理。湖南同乡在此的尚有四五百人,则湖南同乡会,是四五百人的同乡会,不是十个无赖子的同乡会。因十个人无理的请求,即发传单,牵动全局,未免小题大做。我今天到这里来,并不是林向先生及孟姐求情。我的愚见同乡会的一举一动,关系同乡体面正大,林先生既被推为会长,有主持会务之权,举动不能不审慎一点,免贻笑外人。黎是韦、郑绍畋一班人,向我求婚的信,我都带来了,请两位过目,看他们这开会的要求,是否有应允的价值。”说着,将那包艳书打开,检出黎、郑两人的来,送给林简青夫妇看。

林简青看黎是韦的是一封骈体文,郑绍畋的是一封英文,都写得缠绵艳丽,颇能动人。再看这些,也有写得好的,也有写得词句费解的,总之令人看了肉麻的居多。并都盖了图章,填明了住处。有几封连三代籍贯,及家中财产,本人职业,都写得十分详细。

林太太看了,不觉笑道:“这都只能怪二妹自己不好,不

能怪人家。”陈蒿道:“怎么只能怪我呢,孟姐教我个个都答应嫁他吗?”林太太笑着摇头道:“那就真要将你撕开,每人吃唐僧肉一般的,一个吃一块,只怕还不够呢。我说怪你自己不好,是谁教你生得这么如花似玉,使男子一看了就涎垂三尺。

在周南女学的时候,你那时年纪还轻,不过十三四的人,隔壁明德学堂的男学生就找着你,纠缠不清。我那时就对你姐姐说,只怕不等到成人,求婚的就会应接不暇。你小时候就有一种脾气,最欢喜引得一般青年男子发狂,及到认真和你谈判,你又正言厉色,拒人于千里之外。你还记得有一次,我同着你两姊妹在曾文正祠游观,你在柱头上拿石灰块子题诗的事么?那不只怪得你自己不好吗?”陈蒿望了林太太一眼笑道:“那小时候,懂得什么?旧事重提,真令人惭愧。”周撰忙问是什么事?

陈蒿回头向周撰脸上啐了一口道:“干你甚事,要你问。”周撰道:“你们说得,我为什么问不得哩?”林简青笑道:“这又只怪得孟珠不好,无端说得这么闪闪烁烁,连我都要问。”

林太太笑道:“一不是说不得的事,二不是问不得的事。我是偶然触发起来,想起好笑。周先生要是不放心,以为有什么不相干的事,我就懒得说。拿作闲谈的资料,便不妨说出来,也可见二妹小时候就不是一个老实人。这一大包的求婚书,亦非无因而至。”周撰道:“谁不放心!有什么不相干的事,小时候的行为,很有些令人听了开心的。嫂子请说罢!”

林太太道:“那年是宣统三年,我记得是三月初间,礼拜日学校里放假,由我发起邀二妹姊妹两个,到药王街镜蓉室照相馆,叫了一个照相的,去曾文正祠花园里照杨。那日既是礼拜,各学校的男学生到那无里游览的很多,我三人带着照相的一进园,就有两个穿明德学校制服的学生,年龄都不过十五六岁,跟在我们后面走,评头品足的,无话不说。二妹那时才十

三岁,听那两个学生说话讨厌,就回头问他们,是哪个学堂的?

二妹的意思,本想问过他们的学籍,即责骂一顿。谁知那两个畜牲误会了,见二妹说话笑嘻嘻的,以为是有了好消息,立时现出那种轻骨头样子,真教人见了恶心。还对着二妹涎皮涎脸的,说出些不中听的话来。二妹气他们不过,让他们走到切近,猛不防朝着两人脸上呸了两口,呸出无数的唾沫在那两人脸上。看那两个畜牲多无耻,真有娄师德唾面自干的本领,被喷了一脸的唾沫,不但不恼怒,反跟在后面,说这种香唾,是不容易得到脸上来的。我连忙教二妹再不要睬他。我们三人在那桥上照相,那两个东西就站在桥头,如痴如呆的望着。我们照过相下桥,回头见两人仍是跟着,二妹就从地下拾起一块壁上掉下来的石灰,在那回廊柱头上写了几句诗道:碧梧原是凤凰枝,梦想魂销亦太痴。

寄语郎君须自爱,临风漫作定情诗。

我当时就怪二妹不该写,二妹和小孩子一样,也不理会。

后来毕竟为那首诗,害得那两个东西颠颠倒倒,课也不上,每日只在周南女学门口徘徊。二妹倒和没事人一样,那里肯睬他们呢。足足的徘徊了上两个月,料道没有希望,才把那痴忘的念头断了。然而学校里,竟为这事,除了两人的名。除名后,每人还写了一封信给二妹,二妹也没理他。周先生看二妹小时候,是不是就调皮得厉害?”

陈蒿笑道:“我们今日到孟姐这里来,是来研究现事的,不是来听故事的。亏你好记忆力,这样狗屁诗,居然印在脑筋里,几年不忘记。不提起,我自己倒忘了。小时候脸皮厚,想得出就写得出。于今回想起来,真羞死人,快不要再说了。看

林先生对于这开会的要求怎生说法,还是依我说的置之不理呀,还是徇几个无赖子无理的要求,把一个庄严的同乡会,作私人倾轧之具呢?”

林简青道:“这事我昨夜已和孟珠研究了好一会,照情理本可置之不理,论我们的交情更不消说得,是立于反对开会的地位。但这事我们吃亏,第一就吃亏在你们是同学,第二吃亏在我当会长。公道话本来人人可说,不过出自有交情的人口里,就显见得有有心偏袒似的。同乡会的章程,只要十人联衔,请求开临时会议,会长是不能否认的。你说为十人牵动全局,不错,然十人若于开会时,所报告开会理由,大家不承认这理由有开之必要,这十人自要受相当的处罚。处罚的是什么呢?赔偿开会的一切损失,受大家严厉的诘责,这权操之会员大众。

会长于开会前,没否认这理由之权。因此,置之不理的话,决办不到。事前若不设法疏通,开会时,想有人出来否认开会的理由,但怕不容易。因为每次开会,在下面发议论的人多,肯上台发托,他们不见得肯到会。就到会,也不肯见得肯上台批评人家的议论,以结怨于人。这十个人既联衔写信来要求开会,必已有一种结合,不但不尽是曾向你求婚的。这十人之外,必尚有暗中指挥不肯露面的。两位若不事前疏通,则惟有团结一部分人,预备在会场上为有力之辩论,不然,以全无团结的,与有团结的抵抗,只怕有些难占胜利。”

周撰点头道:“简青这话很有见识。团结一部分人不难,但有魄力、能登台雄辩的,不容易找着。”陈蒿道:“找人家干什么?我们自己没生着口吗?他们定要开会,我自己去,看他们怎么说,我自有答付他。这一包信,我也带去,不见得到会的,没一个正人。”

林简青摇头道:“自己去,是万分使不得。会既是为反对

你们的人所开,会场中的空气,自然没有和缓的。那时吃了眼前亏,没处申诉。”陈蒿不服道:“难道他们是野蛮国的种子,不讲法律吗?既是开会研究,就均匀全应凭法律解决,有什么空气和缓不和缓。他们真敢对我一个弱女子动武不成?如何有眼前亏给我吃?”林简青笑道:“东京留学生开会,打得落花流水的次数还少了吗?被打的人,哪个不是最会讲法律的。宪政党的梁启超,在锦辉馆开他本党成立会,到会的全是他本党的人,不料被国民党人知道了,由张溥泉临时邀集十多人,冲进会场,没等梁启超演得几句说,张溥泉一声喊打,十多人齐声响应,会场秩序登时大乱。张溥泉一跃上台,抓住梁启超就打,这十多人在满座寻人厮打。宪政党的党员,那日因是本党成立会,各人胸前都佩了黄色徽章,国民党人见着佩黄徽章的就打,打得那些佩徽章的,一个个忙把徽章扯下来,往地下丢,只一刹时工夫,打得满会场没一个敢佩徽章的人了。张溥泉就据了演台,演起说来。梁启超被打得抱头鼠窜。直到今日,还没见梁启超拿法律和张溥泉算帐。这眼前亏,不是服服帖帖的吃了吗?他们自己本党的人开会,只侵入十多个外党的人,尚且打得落花流水。这里反对你们的人开会,莫说喊打,只趁你上台演说的时候,他们十来个人,在下面齐声一叱,任凭你有多少理由,也没你说的分儿了。”

陈蒿的脾气,前几回书中已说过,是最爱不得激刺的话。

林简青若赞成她,说她自己到会辩论最好,她不见得就不顾利害,真去到会。今见林简青说到会有这么危险,心里未尝不知道是实在情形,只是总服不下这口气,口里偏要说道:“林会长既把他们这班杂种看得比老虎还要厉害,把我就小觑得和梁启超一般,这事安有再研究的余地。一切话都不用说了,我来时向会长要求的话,于今申明,完全取消。请会长照着他们请

求开会的书信,开会便了。届时我决计亲自到会,看他们那些忘羔子,能在会场上把我陈蒿生吃了么?”陈蒿旋说旋将艳书包起,立起身教周撰同走。

林简青夫妇见陈蒿提起那包信札赌气要走,林太太知道她的性格,即连忙起身拦住说道:“只有我二妹还是这种老脾气不改,简青又不是主张反对你们的人,赌什么气呢?二妹难道要我们赞成你去,给人家侮辱吗?简青又不是有意说得这样恐吓二妹的。”周撰也说道:“我们原是来研究开会的事,所有厉害自应考虑周详。且坐下来,从容商议。我看简青的话,极有见识。就凭你自己说,像郑绍畋那一类人,我们犯得着跟他们去拌口吗?”

陈蒿被林太太一拦阻,又听得说简青不是主张反对的这句话,心想不错。人家是一番好间,跟我商量,我反向他赌气,未免使人寒心,随即坐下来,向林简青陪笑说道:“我性气不好,每容易误会,险些儿和林先生赌起气来了。不是孟姐一句话把我提醒,我真对不起林先生了。”林简青笑道:“你仔细想想,就知道我这话不是有意激你的了。我和孟珠很商议了一会,他们的信,是要求二月二十日开会,但日期迟几日没要紧,会长有权可以更改。二十日是礼拜,我想改做二十三,礼拜三日下午。今日十七,距会期还有五天,尽这五天去联络人,大约不至临时仓卒。我这里把传单迟发一两日,到二十二日才发,邮局到很慢的,二十三日接到传单,就在本日开会,便有许多不到会的。我到十九日,回一封信给黎是韦,说我二十日有事,不能开会,须延期至二十三下午,这是情理之常,他们不能勉强的。你们所联络的,只要有一两个能上台演说的,就够了。

还是在下面鼓掌的人要紧,如万一找不着会说的,就专联络些会捣乱的,在会场上扰乱秩序,使他们不能研究出对付你们的

方法来。就研究出来了,也使大家不能通过。我只等会场秩序一乱,即登时宣布散会。我散会的话一发出去,你们所联络的人,就都立起身,纷纷喊走,这会便没有结果了。”

周撰拍手笑道:“这法子妙极了。只是苦了简青,替我们负责这么大的责任。我半来倘得寸进,必不敢忘你维持我的德意。”林简青笑道:“用不着说这么客气话,你要知道,我这法子并不是帮你,只因见他们这些反对你们的人,完全是出于私意,我待不承认开会罢,他们更有借口,说我私心袒护你们,违背会章,藐视会员。想等到开会时和他们争辩罢,他们必以恶语相加,说我受老婆的运动,甚至喊叱喊打,徒然得罪一干人,于事毫无益处。他们研究出办法来,仍强着我执行,不执行,就得辞职。我辞职没要紧,他们还要故甚其词,说是把我革了。再进一步,革了也不算什么,他们不仍是当场又举出一个会长来执行他们的办法吗?那就更难于挽救了。好好的一个同乡会,由他们几个人,纯粹为报复主义,闹得稀糟。外省人听了,也要笑语,说我这个当会长的,一些儿威信也没有。索性是几个有声望、有道德的人出来,堂堂正正的说几句话,或议出什么办法来,教我执行,我也未尝不可。无如第一第二名领衔的,假公济私的证据,就十分明确,真教我有不能从同之苦。”

周撰笑道:“有声望、有道德的人,此刻住在日本,正销声匿迹不暇,如何肯出来管这些闲事?承你的好意,我们就是决议了罢!你若有机会能代我拉拢几个表同情的人,到会场上替我捧捧场,我夫妇尚有人心,必知感激。”林太太笑道:“这岂待周先生嘱托。感激的话,更说不上去。”陈蒿对林简青道:“开会那日,我们自己既不宜到会,这一包信,就放在先生那里,开会时请先生带到会场上。先生看有机会,可以发表,

便请发表出来,也可夺他们联衔的人气。”林简青沉吟道:“这包信发表是应当在会场上发表,力量也是很有力量的。不过由我带去,似乎不妥。我看不如仍由你带回去,等到开会的那日,你们写一封信,并这个包儿,雇一个日本粗人,送到会场里来不认。那日临时主席是谁,我当会长的,总有权能使来件发表,不致为人收没。”周撰道:“这般发表最好。人家都说简青精明干练,照这样看来,果是名下无虚,教人不能不佩服。”

陈蒿道:“事情既经议妥,我们走罢。林先生是用功的人,不要久坐,耽搁了他的功课。”周撰起身笑道:“他们把功课看得重的人,耽搁他光阴的,便是仇人。我们正要求他帮忙,不可使他心里怀恨,是早走的好。”林简青笑道:“说哪里的话,我的光阴看得重,哪里及得你们燕尔新婚,春宵一刻千金价呢。我若留住你们多坐,使你拘束了,不得亲热,才真会把我当仇人哩。”说得三人都大笑了。周撰同陈蒿辞了出来,归高田马场。

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第六十九章

散人家误认捧场客东肥轩夜拟竹枝词

却说周撰盘算了一夜,次日起来,打算四处去联络几个帮忙的人。心想:曾广度、胡八胖子两人,曾到场吃过喜酒的,两人虽无雄辩之才,在亡命客中,却有些声望;须把他两人请出来,再求他两人替我出面联络,比较又容易动人些。周撰计算停当,首先来到散人家。曾广度带着他姨太太出外看朋友去了。只有黄老三、胡八胖子和胡八胖子包的日本女人在家。这日本女人,生性古怪,一双眼睛见不得漂亮男子,就当着胡八胖子跟前,来了生得漂亮或穿得漂亮的客,她一双眼睛半开半闭,不住的在那客浑身上下打量,一张嘴就笑得合不了缝。胡八胖子每次见了这种样子,心里非常气忿,只等客人一走,必用那可解不可解的日本话,尽量训责一番。奈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任凭你如何训责,她不见生得漂亮的则已,一有漂亮的落眼,仍是故态复萌。胡八胖子拿着没有办法,在未归国之前,又不甘寂寞,舍不得将她退了。而一般青年男子,每每的不讲恕道,不管胡八胖子心里难过,见这女子好像有心勾引,每借故宕延,坐着不去。胡八胖子只好遇着这种场合,就带着女的去外面闲逛,使两方都不得遂勾引之愿。

周撰虽与胡八是旧交,然胡八到日本,住在散人家,周撰来往,却不亲密。胡八这种忌讳,周撰哪里得知呢。这日来到

散人家,出来开门的就是这位喜勾引人的日本太太。一见周撰这般飘逸,登时吃了迷魂汤一般,尽情表示亲热,险些儿要把周撰搂在怀里。周撰是司空见惯的人,也不在意。因知是胡八的姘头,不能不略假词色。胡八却误会了,以为周撰本是到处钟情的人,日本话又说得好,这两人一动了邪念,将防不胜防,不如避开一步,免得惹出意外的事来。当下只和周撰闲谈了几句,即向黄老三说道:“请你陪卜先坐坐,我有事出去一会就来。”黄老三见惯了胡八这种办法,便笑着点点头。周撰问道:“老八去哪里,一会儿就回来么?”胡八道:“老三在家里陪你,我有点儿事去。”周撰踌躇道:“我特意来找你,有话想和你商量。”胡八心里不高兴,随口说道:“你和话和老三商量一样,等歇我回来,教老三说给我听便了。”说毕,拿起帽子,拉着日本女人走了。

周撰做梦也想不到是闹醋意,只道真是有事去了。更不知道黄老三也是帮着黎是韦一干人反对自己的人。见胡八说有话和老三商量一样,心想:黄老三与曾广、胡八同住,平日和自己虽没甚好感,也无恶感。他又不曾向陈蒿求过婚,料不过附和人家反对。胡八走后,便向黄三说道:“反对我和陈老二结婚的人,此刻已写信要求同乡会开会,研究对付我,你知道么?”黄老三为人最是深心,随意答道:“反对你,要求同乡会开会有什么用处呢?我不曾听人说过。”周撰道:“我特地来找胡八,就是为这事,不凑巧,胡八又有事去了。”黄老三道:“究竟是如何的情形?不妨把大概说给我听,老八回来,我向他说便了。”周撰点头笑道:“不但请你对老八说,还要求你出来,替我帮帮忙。黎是韦、郑绍畋他们这种举动,不特对不起我,并对不起同乡。他们都曾向陈老二求婚,陈老二没答应,他们就记了恨,但图破坏。不顾同乡体面,一个堂堂正正的同

乡会,他们竟想拿过来作私人攻击之具。这同乡会,大家都有分的,你看不是并对不起同乡吗?”黄老三笑道:“这种举动,真没有道理。只是同乡会的章程,我仿佛记得,要开临时会议,不是要十个会员联衔写信给会长,才能行的吗?黎是韦、郑绍畋两个,怎么有效呢?”周撰道:“十个人是有,但都是些无名小卒,不待说,除黎、郑二人外,全是被动。”

黄老三道:“他们要求在哪一日开会,你从哪里打听出来的呢?”周撰道:“林简青的太太和陈老二同学,由他写信来通知我们的。他们要求是这个月二十日,林简青说二十日没有工夫,打算延期到二十三。我素知你是个人情世敌最透澈的人,你说我应该怎生应付?”黄老三笑道:“我从来不大理会这些事,你自己是个极精明有手腕的人,怎的倒来问我?你来找老八,胸中必有已成之竹,我很愿听你应付的法子。黎、郑两个笨蛋,哪里是你的对手呢。前一会子,我听得老八说,就知道他们闹不出什么花样来,教老八尽管放心,去松本楼喝喜酒。

老八还有些迟疑,我说卜先何等机警的人,郑绍畋他们一般笨蛋,哪是周卜先的对手。老八从松本楼回来,才恭维我有先见之明。我说,我有什么先见之明,只怪你们粗心,不是周卜先的真知己罢了。周卜先若没有十分把握,就敢冒昧宣布结婚吗?分明听说有人要来礼堂捣乱,却故意宣布结婚地点与结婚时日。没有把握的人,怎敢轻于尝试呢?”

黄老三这几句话,恭维得周撰很得意,误认黄老三是个表同情,可以做帮手的人。不觉把林简青商量的办法,都对黄老三说了。且慢,周撰既是个很机警的人,为什么这么容易把要紧的话,都对没深交的黄老三说了呢?这也是周撰、陈蒿合该倒运,才是这么一着之差,全盘都负。周撰因见黄老三是个很恬淡的人,平日是最不爱出风头,虽然是黄克强的堂兄弟,却

不曾借黄克强的势力,夤缘过显要的差事。受革命党连带的关系,到日本亡命,仍是和几年前当留学生一样,一般的在学校里上课。与郑绍畋一班人素没往来,又跟胡八、曾广度同住,因此绝不疑心,会和郑绍畋一班人打成一板。当下黄老三听了林简青的办法,满口答应替周撰帮忙。周撰又千恳万托的说了一会,才告辞出来,找柳梦菇商量去了。

黄老三送周撰去后,等至曾广度回来,即跑到深谷方来找周之冕计议。周之冕笑道:“我料道林简青是要帮他的。他这捣乱会场的办法,也很厉害,我们防范是防范不了的。不过鬼使神差,这计划既被我们事先知道了,又知是林简青替他出的主意,这事情好办。事不宜迟,我和你就到东肥轩去。”黄老三道:“去东肥轩怎么样呢?”周之冕道:“仍是写信给林简青,把他出的主意揭穿,看他如何答覆。”黄老三点头道:“且去东肥轩商议,看还有较好的办法没有。”二人随即动身。

仲猿乐町距本乡元町没多远的路,一会儿就到了。

黎是韦正陪着何达武在房里谈话,见黄老三二人进来,黎是韦忙起身向黄老三笑道:“你来了很好,我正听说一桩事,要说给你听。”黄老三同周之冕坐下来问道:“一桩什么事?”黎是韦道:“你那日不是对我说田中旅馆住了个姓伍的女子,李锦鸡一班人在那里起哄吗?次日我同郑绍畋亲去田中旅馆,拜望了一遭,原来就是元二年,在福建做督军的逃妾,名字叫冬凤。我去看她的时候,李锦鸡已吊得有几分成绩了,以为必定是李锦鸡口里的食。刚才铁脚来说,李锦鸡这回大失败,偷鸡不着倒蚀了一把米。”

黄老三笑道:“怎么的呢?”黎是韦道:“李锦鸡仗着是福建人,知道那督军的身家行事,因此和这个冬凤说得来,又迎合冬凤的心理,答应替冬凤出气,编一本家庭新剧,将那督

军的丑史揭破出来。冬凤是恨那督军的人,自然高兴,乐得有这样一个人帮自己泄忿,所以把那督军的残暴行为,尽情说给李锦鸡听。李锦鸡就利用这点,得亲近冬凤。只道是亲近久了,即不愁得不着好处。谁知这冬凤很有点能耐,绝不是年轻才出世女子,一边和李锦鸡敷省,一边仍积极调查她曾许嫁的意中人,前日毕竟她他寻着了。那男子也是江苏人,在东京高等商业学校读书,姓王,单名一个韬字。年龄二十六七岁,听说生得比李锦鸡还要漂亮几倍。前日这王韬找到田中旅馆来,同冬凤到李锦鸡房里,向李锦鸡道谢,随即清了馆帐,连人带行李搬走了。只气得李锦鸡瞪起一双白眼,望着两人比翼双双的同坐一辆马车,跑得不知去向。田中旅馆的宿食价很贵,李锦鸡因想吊膀子,排场不能不阔,住的是头等房间,每日宿食料五元,还加上别的用费,这几日共花了七八十元。连冬凤的皮肤都不曾汤着,害得李锦鸡把衣服都当完了,才能了清馆帐,仍搬回五十岚。你看好笑不好笑。”

黄老三笑道:“李锦鸡这东西也应得教他失败一回。”黎是韦道:“幸亏我知道自量,不然,也和李锦鸡一样,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周之冕道:“并不是你能自量,因为受了陈蒿一番教训,不敢再寻覆辙。这女子若发现在陈蒿之前,也难保不上当了。”黎是韦点头道:“这倒是一句知我的话。”何达武道:“李锦鸡只因这事失败,把值钱的衣服都当光了,昨日召集游乐团的团员,要求我们预缴一月团费,给他借用,赎衣服出来。团员中有许多反对的。李锦鸡倒说得好,他说由这冬凤的膀子,也是为游乐团筹经费,今不幸失败,非他勾引不力之罪。若是吊成了功,至少也有一千块钱,捐作游乐团的经费。但是任他如何说得好,要团员预缴团费,是办不到的。李锦鸡见团员不听他的话,赌气要辞职。不是王立人和小金极力

挽留,我们这团全,已是群龙无首了。”

正说之间,只见郑绍畋匆匆的跑将来,进房一看,便道:“你们都在这里,好得很。我来报告一件新闻你们听。”黎是韦道:“是什么新闻?快说出来,我们大家研究。”郑绍畋道:“这事不是我们研究范围以内的,却是有趣得紧。那在,我不是对你说起公使馆的参赞朱湘藩,要娶菊家商店的鹤子,没有娶成功吗?我而今打听得下落来了。原来菊家商店的老板,本是一个忘八坯子,完全是想在他女儿鹤子身上发一注大财,恰巧遇了朱湘藩这位冤大头,花了一万多,那老忘入却也心满意足,就答应把鹤子给他。谁知鹤子有个表兄,和一个什么埚内侯爵的嗣子同学,又替鹤子拉上一马,那鹤子父女便拣着高枝上飞,登时打消朱湘藩这面的婚约,预备做未来侯爵的夫人和丈人了。所以朱湘藩那天迎娶扑一个空,花钱呕气丢脸,恨入骨髓。亏他真有能耐,一两天工夫,居然探了个确实。你们想想,朱湘藩知道了悔婚的实在情形,便该怎么办?”

黎是韦道:“这有什么办法?又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状。”

周之冕笑道:“没得这么没主意,这一定要设法去破坏的,好在朱湘藩的情敌是个贵族。”何达武道:“老郑,你快说罢,没得闷死人。”郑绍畋道:“朱湘藩真做得利害呢。他把他和鹤子定婚和迎娶的情形写上一大篇,又把他买给鹤子定婚的钻石戒指的发票,和他预备结婚时给鹤子捧的白金花篮,一并送到埚内老侯家里,说是送小侯的新婚贺礼。本来埚内小侯和鹤子定婚是瞒着老侯的,这一来老侯大生其气,责骂了小侯一顿,立逼着小侯退了鹤子的婚。并叫人到朱湘藩那里送回花蓝、发票,说了无数抱歉的话,朱湘藩这才出了一口恶气。谁知菊家商店那个老忘八,因为埚内一方面不得成功了,又想仍旧把女儿来卖朱湘藩几文,便叫鹤子写了一封哀悔的情书,去找朱湘

藩。朱湘藩回他不见,苦等了一日,居然见着朱湘藩,连忙跪下叩头,说其无算自责的话。朱湘藩只冷笑了一声,叫人扶着那老忘八出去,鹤子的信也不开封的掷还了。从此鹤子便不择人的卖起淫来了。”黎是韦叹道:“朱湘藩的心太狠了,半一半文章是做得恰好,后一半文章未免绝人太甚。”

周之冕道:“罢罢罢,我们商议正事要紧,这些话不要说了。”因将黄老三听得周撰的话,对黎是韦说了。黎是韦拍案恨道:“我们同乡会的会长,这么袒恶,还了得!我当面去质问他,看他如何说法?”黄老三道:“妙呵,只有当面去质问他最好。劳山说写信去,我不大赞成。”周之冕道:“我没想到老黎有这么告奋勇,就只写信去了。能当面去质问,还怕不好吗?”黎是韦道:“我今衔的信已经发出去了,这回的仇人做定了,再不努力,一拳打他不死,便留下永远的后患。你们说,万一我们的会场竟被周卜先捣乱了,闹得没有结果,要我们赔偿开会损失不在其次,我们这一张脸放在什么地方去,一辈子不见人了吗?”周之冕点头道:“他就来捣乱会场,也不怕,我们既经伸出了这一只脚,不达到目的,无论如何是不能放手的。林简青为人,我很知道,并不是真和周撰表同情的人。

老黎去质问是要紧,只是我们趁这几日,须制造一种反对周撰的空气,林简青一见风色不顺,他是一个很稳健的人,转舵必然很快。他尽管延期,我这里预备登台说话的人便延期一年,周撰也运动不过去。”

黎是韦道:“怎么制造空气呢?”周之冕道:“我们都有朋友,朋友又有朋友,大家把反对的论调及林简青袒恶的主张,尽力宣传。我前回曾对你说教你做几首竹枝词。我原是想在会场上发给到会人看的。于今林简青既帮他出主意,这竹枝词就得早些发布,也是制造空气的一种办法。”黄老三笑道:“这

还很有力量呢。”郑绍畋也道:“好极,好极。但是我不会做诗。”黎是韦道:“你和铁脚不必做,他两位今夜不要走,我们三个人分担了,不消几小时的工夫,就做起了。明日送到秀光社印刷局去印,秀光社的帐房我和他办过印书的交涉,又可以快,又可以便宜。”黄老三道:“好可是好,但我从来不能做诗,这类竹枝词,尤其看都看得少,你们两位做罢。”周之冕道:“谁是会做诗的!只要七个字一句,也还押了韵,就可发出去了。”黎是韦道:“横竖不要你署名,周撰和陈蒿的事迹,我们都知道,还怕胡诌不出来吗?”周之冕笑道:“你留我们在这里做竹枝词,不又要破费你块把几角钱吗?”黎是韦道:“两三个客膳,我还供应得起,算不了破费。”周之冕道:“不仅是客膳,还得沽几酒来,我们旋喝旋做,才有好诗出来。”黎是韦即拍手叫下女。郑绍畋、何达武齐起身道:“我们不管你什么竹枝词、木枝词,先回去了。”黎是韦也不挽留,郑、何二人先走了。黎是韦对下女说了,要两个客膳,五合正宗酒。

黎是韦又拿出一部诗韵来,放在桌上。一会周之冕笑道:“我已得了第一首了。”随拿笔写出来,黄、黎二人看是:蔓草野田凝白露,樱花江户正春宵。

周郎艳福真堪羡,赢得大乔又小乔。

黎是韦道:“大乔小乔怎么讲呢?”周之冕笑道:“岳州的定儿,混名大乔,你还不知道吗?因为岳州有个小乔墓,所有人称定儿为大乔。”黎是韦道:“定儿我知道,只不知道她这绰号。我的第二首也有了,写出来你们看罢!”黄周二人欣然接着,只见纸上写道:

女儿十八解相思,坠入情魔不自知。

嫁得情郎才几日,雀桥私渡已多时。

黄老三不住的赞好道:“我虽有了一首,只是不及你们好,说不得,也要献丑。”二人看着黄老三写道:须眉当代数袁公,巾帼无人只阿侬。

自古英雄皆好色,又垂青眼到幺筒。

黎是韦拍手笑道:“妙呵,妙呵!周卜先这东西真是个幺筒,你只看他油头粉面的,不是个幺筒是什么呢?”周之冕笑道:“湖南人都知道幺筒就是兔崽,只怕外省人有些不知道的,底下须注明才好。”黎是韦道:“哪有不知道的,便不知道也可想像而得,不必注明。”周之冕点点头,又去思索。

黎是韦所然跳起来笑道:“我这一首真做的好,香艳得很,你们看罢!”说着,提起笔,如飞的写了出来。诗道:桃花憔翠旧容光,姊妹喁喁话短长。

新涨蛮腰衣带减,鬓云还是女儿装。

周之冕赞道:“郭厚温柔,不失诗人之旨。你看我这一首,也还过得去。”当下也写了出来:巴陵城外草萋萋,少妇闺中怨别离。

望断岳阳楼上月,郎情如水不还西。

黎是韦道:“好诗,好诗。”黄老三笑道:“你们在这里

好诗好诗,却把我不好的诗吓退了。弄得我简直不好意思写出来。”周之冕道:“这有什么要紧?竹枝词原不妨粗俗,并且发给这些留学生看,太雅驯了,他们还看不出好处来呢。”黎是韦道:“这话一些儿不错,也是要诌几首粗俗不堪的在里面,人家看了才发笑哩。”黄老三笑道:“你们这么一说,把我的胆子又说大了些,我也写出来罢!”遂提笔写道:自贱强颜说自由,桑间濮上竟忘羞。

伤心误作庐安妇,千古恨成松本楼。

黎是韦道:“这倒是竹枝词的正路,我也得照这个样子做一首。”周之冕道:“照这个样子吗?我已有了两句。念出来,你续罢!”口里随念道:不得自由毋宁死,为人作妾亦堪伤。

黎是韦笑道:“这两句教我续,就苦了我。老三且把这两句写了出来。”黄老三教周之冕再念了遍,即照着写了。黎是韦看了一看,在房中走了两转笑道:“续是续上了,只不大相当。也罢,是要光怪陆离,无奇不有才好。”

黄老三拿笔在手,回头笑问道:“怎么续的,念出来,我就替你写在这两句下面。”黎是韦复停了一停,才念道:秋风团扇新凉早,薄幸人间李十郎。

周之冕笑道:“你毕竟做不出粗俗的诗来,这首诗倒像一样东西。”黄老三道:“像什么东西?”周之冕道:“像一件

衣服。”黎是韦愕然问道:“怎么像是一件衣服,像是一件什么衣服呢?”周之冕道:“四句凑拢来,雅俗判若天渊,不像是前几年最时行的罗汉长衫吗?上半截布的,下半截绸的。”

说得黎、黄二人也大笑起来。

周之冕道:“我听说陈蒿动身到日本来留学的时候,他父亲拉着她,叮咛嘱咐的,怕她年轻貌美,受人引诱。专就这事,我又得了一首,仍请老三替我写罢!”黄老三笑道:“我的笔还不曾放下呢。”周之冕笑着点了点头念道:阿爷走送母牵衣,临别叮咛好护持。

劫堕人天缘绮恨,蓬莱汝莫负相思。

黎是韦道:“有了这几首,也就够了。你把这首作第七首,我两人共做的那首作煞尾的。”周之冕道:“你高兴再作两首,凑成十首。”黎是韦点头道:“也好,这稿子留在我这里,我凑成十首,明日就送去印。我去质问林简青,须拉一个帮手同去才好。”周之冕道:“帮手仍是郑绍畋妥当,别人都犯不着去。你两个正是俗语说的,洗湿了头发,是免不了要剃的。”

三人饮食完毕,复研究了一地,周、黄都告辞回家。

黎是韦又卒成了两首,另纸誊正了,才收拾安歇。次日亲送到秀光社,定印一千份。从秀光社出来,到骏河台访郑绍畋。

不知二人如何质问林简青,且俟下章再写。

第七十章

圆子得所遥结前书周撰被驱遂完续集

话说黎是韦走到郑绍畋家,只见郑绍畋正陪着一个穿中国衣服的健壮男子在房里谈话。黎是韦看那男子三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两颧高耸,准头端正,浓眉大口,两目炯炯有光芒射人。郑绍畋见黎是韦进来,即指着男子绍介道:“这便是我常和你谈起的,我至好的朋友,黄君文汉是也。”黎是韦听了,连忙行礼,说久仰久仰。黄文汉起身答礼,请教了姓名。黎是韦问道:“何时从上海来的?”黄文汉道:“刚到没十分钟,行了还在中央停车场呢。”郑如畋道:“黄君真要算是天下第一个有情人了,十五日接了我的信,今日这时候就赶到东京,不到四天。你看若不是为情人,就逃命也没这般快呢。”黎是韦点头道:“不怪黄君这么急的赶来,像黄君的这位圆子太太,实是不可辜负。他在那笠原料理店里,不待说也是望眼欲穿了。

黄君已见过面了没有?”黄文汉摇头道:“我才到,还不知她在什么地方呢。黎君见过她吗?”黎是韦笑道:“岂但见过,还扰了她的情,请我吃料理哩。”黄文汉对郑绍畋道:“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呢?若没事,我们就去看看罢!”郑绍畋道:“我就有天大的事,也只得放下来,且陪你去了再说。”黄文汉笑着起身。黎是韦笑道:“我同去看看,没有妨碍什么?”黄文汉笑道:“妨碍什么?就请同行罢。”郑绍畋笑向黎是韦道:

“你的芳子,只怕也是望穿秋水了呢。”黄文汉道:“芳子是谁?”黎是韦道:“等歇到了那里,自然知道。”三人遂一同出来,电车迅速,顷刻就到了。

郑绍畋在前引道,进了笠原料理店。芳子正在门口,一眼看见黎是韦,笑嘻嘻的迎着,接手杖,取帽子,往楼上让。三人上了楼,郑绍畋向芳子道:“你快去请圆子姐姐来,有个最要紧的人来看她,快去,快去!请她快来,快来!”芳子望了黄文汉几眼,觉得中国装束好看,悄悄的问黎是韦道:“这个穿花衣服的是什么人?”黎是韦道:“你快去把圆子姐姐请来,自然明白。”芳子拿出三个蒲团来,分给三人坐了,望着郑绍畋笑道:“点什么菜呢,要菜单么?”郑绍畋急得在自己腿上拍了一巴掌道:“你还没听得吗?且去把圆子姐姐请来,我再点菜。”芳子翻着两只眼睛道:“圆子姐姐么?”郑绍畋道:“谁说不是圆子奶姐呢,你真是一个马鹿!”芳子笑道:“我倒不是马鹿。圆子姐姐病了几天,不能起闲,你不知道吗?

教她怎生上得楼。”

黄文汉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是什么病,没有医院诊么?此刻住在哪里?”芳子见黄文汉穿着中国衣服,说话又和日本人一样,不像郑绍畋说得牵强,发音也不大对,倒惊得望着黄文汉出神,不知道是个什么人。黄文汉又问了一遍,芳子才答道:“我不知道是什么病。”随用手指着黎、郑二人道:“自他们两位那日从这里走后,圆子姐姐也请假出去了好一会,到下午回来,就说身体不舒服,向番头请了假,睡着调养。

大约是身上有些痛苦,我见她时时躲在被卧里哭泣,番头问她什么病,她也不说,只说过一会就要好的。要她进医院去诊治,她也不肯去,每天只喝点儿牛乳,到今日已过一星期了。”黄文汉拔地立起身来道:“她睡在楼下么?请你引我们去看看,

我自重重的谢你。”芳子道:“那怕使不得么,她不病的时候,她房里尚不愿意男子进去。此时病了,我是不敢引你去。”黄文汉从身边掏出一张名片来,交给芳子道:“你引我到她房门口,我在门外等着,你拿这名片进去问她,她如不教我进去,我就不进去,是这么行么?”芳子才接了名片,点点头道:“你随我来,不要高声。”黄文汉回头向黎、郑二人道:“两位坐坐,我去一会就来。”黎、郑齐声说道:“你对我们客气怎么。”

黄文汉随着芳子下楼,走到楼梯口,芳子望着一个女子喊吉子道:“你的郑先生在楼上,你还不快上去陪他。”只见那吉子把嘴巴一鼓,口里嘟嘟哝哝的说道:“没得倒霉了,又要我去陪他。”黄文汉也无心听她,跟定芳子走到里面一间很黑暗的房子门首,芳子轻轻的向黄文汉说道:“请在这里等着。”黄文汉点头答应。芳子推门进去,随手把门关了。黄文汉忍耐不得,芳子才把门带关,随即伸手推开了,跨进一只脚,伸进头一看。芳子正弯着腰,递名片给圆子看,口里还不曾说出,听得门响,即回过头来用手指着黄文汉对圆子道:“就是他呢。”圆子一眼看见黄文汉,不由得哎呀一声,即咽住了,说不出第二个字来。黄文汉抢行两步,到得圆子跟前,也只说得一句“可不把我想死了呢”,就哽了嗓子,眼泪和种豆子一般的纷纷落了下来。芳子在旁见着,料道是情人见面,即抽身退了出来,上楼陪黎是韦去了。

黄文汉见芳子已走,即屈一个腿,跪在圆子的床缘上,伸手握了圆子的手道:“可怜,怎的便憔悴到这一步,我真是冤苦你了。”圆子一手扯着被角,拭干了眼泪,望着黄文汉的脸半晌笑道:“你的容颜倒比先光彩了,从上海来的吗?”黄文汉点了点头,见枕头旁边一卷字纸,低头凑近一看,就是留在

持田家的那份日记。圆子脱出手来,拿了那卷日记,几下撕得粉碎道:“你要归国就归国罢了,偏要留下这害人的东西做什么?你要不来,我做鬼都要带了你去。”黄文汉也拭干眼泪笑道:“我若见不着你,做鬼也不由得你一个人活着。”圆子道:“你坐开一点,我想起来坐坐。在这里面,磨过几日了。”黄文汉移到旁边坐着问道:“自己能起来,不吃力么?”圆子指着壁上挂的衣服,“你伸手取下来,给我披上。”黄文汉见仍是去年同住时,常穿着下厨房弄菜的那件薄棉衣,即探着身子取下来,圆子已翻身坐起,便替她披上。圆子道:“你把行李下在旅馆里吗?”黄文汉笑道:“把行李下在旅馆里才来见你,也不是我了,你也不必见他了。行李还在中央停车场呢!

只怕要午后三四点钟才能去取。”圆子停了一会问道:“你这回来打算怎么呢?”黄文汉道:“看你说要怎么便怎么。”圆子笑道:“我在这里是当酌妇,你知道么?”黄文汉笑道:“不当酌妇,怎显得出你来。”圆子笑道:“五十岚的李铁民,常到这里来,你不知道么?”黄文汉道:“一百个李铁民也没要紧,你能走得动么?我还有两个朋友在楼上,走得动,就同上楼去说话。”圆子道:“朋友是哪个?”黄文汉道:“就是我托他来看你的那人。”圆子笑道:“又不早说,你先上去罢!

我就来。”黄文汉道:“迟一点没要紧,我扶你上楼梯罢!”

圆子即立起身来,结束了衣带,对镜略理了理头发。望着镜子里笑道:“我只道这一生已用不着这东西了,万想不到今日就要用它。”黄文汉道:“你本来就不肥胖,近来更消瘦得可怜了。”圆子睄了黄文汉一眼道:“你知道可怜吗?知道我怎么削瘦到这样子的哩?”黄文汉笑道:“还有什么话说,我因此特来请罪。”圆子道:“走罢,不要害得你朋友久等。”黄文汉遂跟着圆子出来,要伸手去搀圆子上楼梯,圆子道:“你只

管走,不要你搀。”

二人同进房,黎、郑二人起身和圆子见礼,芳子、吉子见圆子忽然好人一般的上楼,都很惊讶。两个悄悄的议论,圆子看了,知道是议论自己,在芳从肩上推了一下道:“妹妹去向厨房里说,看今日有鲜鲷鱼没有,弄两尾很大的来,再弄几样下酒的菜,要一升正宗酒。”芳子道:“要一升酒吗?黎先生、郑先生都是不会喝酒的。”吉子听说黎先生不会喝酒,想起那夜灌水的事来,不觉卟哧笑了声说道:“黎先生只会喝水呢。”说得芳子、圆子都笑了,圆子指着黄文汉道:“只这一个黄先生,一升酒还不够哩。”芳子又望着黄文汉出神道:“听说胖子才会喝酒,这位黄先生不胖,怎么也会喝酒呢?”黄文汉笑道:“你日本要胖子才会喝酒,我中国就要我这种瘦子,才会喝呢,你不信,等歇我就喝给你看。”

芳子似信不似的,笑着去了。一会儿,带着一个粗使下女,捧着一盘下酒菜,芳子自己提着一大瓶酒进来。吉子、圆子帮着布置杯碟,圆子先替黎、郑二人斟了酒,才斟给黄文汉。黄文汉接着喝了一口道:“大半年没尝这正宗酒的滋味了,毕竟是好味道。”圆子道:“怎么只大半年哩,不是整一年了吗?”黄文汉摇头道:“我在潍县,专和日本人办交涉,没一天不喝酒,并喝的都是顶好的樱正宗。到上海之后,一来没有喝这酒的机会,二来心绪不佳,也懒得巴巴的跑到虹口日本料理店去喝,因此大半年没尝这滋味。”黄文汉接连喝了六七杯,望着芳子笑道:“你看我比你日本的胖子喝得如何呢?”芳子笑道:“是这么一口一杯的,我还不曾见人喝过哩。”圆子推着吉子道:“妹妹去把三弦拿来。”吉子笑道:“要唱歌吗?”

圆子笑道:“你去拿来,这黄先生是唱浪花节的师傅。”吉子听了,喜孜孜的跑到外面,抱了一把三弦进来,递给圆子道:

“姐姐会弹浪花节么?”圆子摇头笑道:“我会弹浪花节就好了,还跑到这里来当酌妇么?”说时,将三弦递给黄文汉道:“你回去一年,没把这些技艺忘掉么?”黄文汉接了三弦笑道:“怎么会忘记,在潍县的时候,还大出风头呢。山东的日本人最多,几个有些身份的,没一个不佩服我。我因此和他们办外交十分得手。我未到以前,有几件交涉,换了数个交涉员,都没办好。我去不到两月,什么疑难的事都迎刃而解。这浪花节的功效,也有一点。”

郑绍畋在旁问道:“怎么办外交与浪花节有关系呢?”黄文汉笑道:“这话若在我没去山东以前,有人对我这么说,我也要像你这么问他哩。于今我才知道,和日本人办外交,不但浪花节有关系,连我在日本学过一点儿柔主,都很得他的益处。

有个姓赤岛的大佐,在山东的威权很大,他的性格就和我一样。

我因一桩交涉,初次和他会谈,他对我很傲慢。后来见我日本话说得好,对我便渐渐客气一些。次日我请他吃酒,因我是用私人名义,彼此都不似正式宴会的拘泥形迹,酒至半酣,叫了几个日本艺妓来,唱跳歌舞。赤岛技痒起来,接过艺妓的三弦,弹唱了一会,艺业却不甚高。我随口恭维了他几句,他说足下也会么?我说会就不敢说,贵国几个唱浪花节有名的,却时常会过。赤岛高兴不过,递三弦给我,教我唱,我便不客气放开嗓子唱起来,只一开口,赤岛就拍掌叫好。我才唱完,赤岛亲手斟了满满的一杯酒给我,赞不绝口的恭维。说不但在中国人中没有见过,就是日本人,能唱得这么好的,也寻不出十个八个来。自那回以来,赤岛对我便分外亲热了。他又绍介一个姓井上的少佐参谋和我结识。这井上就欢喜柔术射箭,也和我最说得来,因有这两人和我要好,什么交涉都好办了。不过我在山东办的交涉,都是小部份的,不大要紧的事。赤岛自己就可

作主,他们外交部办的外交,或者不能照我这样容易。”

圆子笑道:“你不要只管说中国话罢,我们听着不懂,纳闷得很。你看我这两个妹妹,都睁着眼睛望了我,想听你唱歌,你就唱给他们听罢!”黄文汉笑着答应,又喝了两杯酒,吃了些菜,调好了三弦,连弹边唱起来。芳子、吉子都惊奇道异,疑心是日本人假装的中国人。圆子也拿起酒杯,斟了杯酒喝了,笑问芳子道:“妹妹看黄先生像个日本人么?”芳子偏着头,把黄文汉端详了一会道:“实在是个日本人。”又掉过头来望了望郑、黎二人道:“这两个中国人,看多文弱,黄先生这么强壮,一定是日本人了。”黄文汉唱完了,放下三弦,端起酒向圆子笑道:“你为我苦了这一年,敬你一杯酒。”圆子接过来,笑嘻嘻的饮了,复斟了一杯还敬黄文汉。你一杯,我一盏,不一会工夫,已将一升酒饮完了。黄文汉叫添酒,圆子止住道:“明日再饮罢,我再陪你,身体支持不住了。我几日没吃饭,只略饮些儿牛乳,我陪你吃点饭罢!”芳子即到楼口,叫下女送饭上来。下女捧来两尾大鲷鱼,一桶白饭,连芳子、吉子六个人,同一个桌儿共食。黄文汉见圆子吃了两碗饭,异常高兴。

吃完了,下女撤去残筵,芳子、吉子也都下楼去了。黄文汉才和圆子开谈道:“从前的事,我早已忏悔,此刻都不用谈了。一言以蔽之曰:我对不起你。我这回接了老郑的信,知道了你的下落,兼程赶到这里来,总望你可怜我,许我继续去年的生活。”圆子道:“你这回来,打算怎么样呢?还是在日本住吗?”黄文汉道:“我云南有朋友,早就招我去,我只因没得着你的下落,恐怕一去云南,离日本更远了,更没有和你团圆的希望,便顿在上海,没应我朋友的招。此时既见着你了,只看你有在日本勾留的必要没有,若不必勾留,我是任凭何时,都可同动身去云南。”圆子道:“云南有够我两人生活的事干

么?”黄文汉道:“要图大发展就难说。生活一层,你可放心。

我这番在国内住了一年,很有把握,生活不成问题。”圆子道:“你既说生活有把握,我就没旁的问题了。我也无在日本勾留的必要,我在这里,本没定长时间的约,做一个月,算一个月,随时可走的,我和番头说一声就行。”黄文汉道:“这好极了,你有粗重的行李么?”圆子摇头笑道:“讲到我行李真可笑,仅一个小小的衣包,以外什么也没有。”黄文汉道:“你就去向番头辞职罢,今晚同去旅馆里住宿。”圆子点头起身,下楼去了。

不一时,只见她提着一个衣包,同芳子、吉子进来,将衣包扬给黄文汉看道:“我的行李,尽在这里。”黄文汉同黎、郑二人起身道:“料理帐给了么?”圆子道:“就把我的工资算给了,我两个月的工资,吃一顿还不够呢。”黄文汉叹道:“高楼一桌席,贫汉十年粮,真是不错。”圆子给衣包黄文汉提了,回身与芳子、吉子握手,忍不住眼圈儿红了道:“想不到仓卒与两位妹妹分别,此后还不知道有再和两位妹妹见面的缘没有。”芳子、吉子都流下泪来。因圆子平日为人极好,七八个酌妇都和圆子说得来,就中芳子、吉子两个,尤了圆子亲密,今猝然分别,自不免凄恋。六人一同下楼,圆子进里面辞别,番头及所有同事都跑出来,送到大门外,皆有些依依不舍之态。芳子、吉子更哽咽得出了声,圆子走了好远,回头向二人挥手巾,教二人进去,二人直看得没有影子了,才转身进门。

黄文汉带着圆子,在旅馆住了一夜。次日略买了几件衣服给圆子更换,也懒得在东京逗留,第三日即同圆子坐火车到长崎,由长崎买轮回上海去了。后来黄文汉在云南当了两年差,替唐督军当驻京代表,圆子生了两个很好的儿子。凡和黄文汉有交情的朋友,无一个不羡慕圆子是黄文汉的好内助。这都是

题外之文,不必说了。

再说黎是韦、郑绍畋那日别了黄文汉,黎是韦把黄、周二人昨夜来说的话,说了一遍道:“我特来找你,同去林简青家开谈判。不料被黄文汉耽搁了这大半日,此时才打过三点钟,还可以去质问他。”郑绍畋道:“我陪你去可以,只不会说话。”黎是韦道:“话不必你说,自有我问他,不怕他抵赖了去。”郑绍畋才答应了,二人乘电车到浅草,寻着了林简青的家。

林简青正才下课回来,见二人进来,知道必是为开会的事,只得延进客房里就坐。黎是韦开口说道:“我两人特来质问会长一句话,请会长答复。周撰与会长有交情,我们知道,陈蒿与会长的太太同学,我们也知道。会长帮周撰、陈蒿的忙,一是朋友之情不可却,一是太太之命不敢违,我们更知道能替会长原谅。但是会长论资格,是堂堂正正的湖南同乡会会长,论平日为人,是我们素所敬服的、磊落光明的好学生。要帮周撰的忙,应该当面鼓,对面锣的,在会场上,当众侃侃而谈,将我们所持开会的理由,驳得不能成立,才是会长应有的行为,应取的态度。为什么鬼鬼祟祟的,写信把周撰、陈蒿叫家里来,沽私恩,市私惠,教他纠集无赖,捣乱会场?这湖南同乡会,便是会长一个人的吗?我们所请二十日开会,会长还怕时间仓卒了,周撰来不及拉人,硬要将会期改至礼拜三下午。请问会长,这是一种什么理由?望即明白答复。”林简青听了,惊得脸上变了颜色,一时也摸不着如何泄漏的道理。只得勉强道说:“足下这话从哪里说起来的,我简直摸不着头脑。”黎是韦冷笑道:“会长不要装佯罢!会长认错了人呢,周撰不是个好东西,他把会长替他出的主意,尽情向人宣布了。会长不在睡里梦里么?”林简青心想:我和周撰、陈蒿商量的话,就只我们四个人知道。若不是他两人在外面乱说,黎是韦如何知道这般

详细呢?我好意帮他们,他们反是这么害我,真气死我了。好,好,我也顾不得你们了,这须怨不得我。随向黎是韦道:“足下说的话,我绝对不是装佯,确是我脑筋里没一些儿影子,我和周撰毫无所谓交情。就是敝内,虽和陈毓姊妹在国内同过学,近数月也没有往来。便是有交情,他们的行为不正当,我也不至从井救人。足下所听的话,是不是真出自周撰、陈蒿之口,我姑不深论,总之,即算是他二人说的,与我也没有关系。是他二人假借我的话,去哄骗人的,足下万万不可信。延期至礼拜三的话,我是曾对许多朋友说过,因此今日还不曾发传单,只写了封信,通知足下,今早付邮的,不知足下接着了没有?”

黎是韦道:“我出来很早,没有接着什么信。依会长的话,教他纠人捣乱会场的事,是没有的?”林简青道:“没有。”

黎是韦道:“教他趁开会的时候,将我和郑如畋向陈蒿求婚的信,送到人场来,由会长发表的事,有没有呢。”林简青摇头道:“哪有这事!”黎是韦道:“此时会长说没有,就算没有。

我没凭据,提向会长证实。不过地长得留神一点,这话既泄漏出来了,凡是湖南同乡都得着了这消息,那日开会的时候,要没这两项事实发生才好,若果实现了,我们却已早为之备,于会议程序,毫无妨碍,只怕于会长个人有许多不便呢。我们特来警告一声,任凭尊意裁处。”林简青只好忍气吞声的说道:“足下但请放心,如那日会场上发生了这两面问题,我不竭力维持秩序,就算我是教唆的。不过他们是这么做不是这做,我就不能保险。因为这两项举动都不必我教唆,他们也能做,我只能尽我的责任就是。”黎是韦道:“到那时,是非自有公论。

会长莫以为要求开会是我领衔,便是我的主动,暗中主动的人还多得很哩。到开会时请会长看罢!”林简青道:“这种会,

主张开的自然很多,便是我,也是主张开会的一个。”黎是韦道:“好,但愿会长言行相顾。我们会场上见罢!”说罢,同郑绍畋告辞起身。

林简青也不挽留,送至大门口,转身进房,向林太太跺脚道:“卜先、老二都不是东西,我们帮他,他倒害得我受人家的脸嘴,真是没得倒霉了。”林太太问是怎么?林简青将黎是韦的话,约略述了一遍。林太太也气得什么似的,说这事怎的办呢?林简青道:“有什么怎的办,写封信给两个狗男女,说事情已经泄漏,万不能再照着实行。即实行也是无用,徒使我为难,倒不如听之任之。或者我还有能暗中尽力的时候。若再实行出来,我势必立脚不诠,我一辞职,于事情更无希望了。

是这么写封信给他,我想他决不至再冒昧做去了。”林简青当夜详细写了封信,寄给周撰。周撰接了,大吃一吓,知道是错认了黄老三。但已后悔无及,也不好意思再去林简青家。只回了封信,遵命停止进行,也不再出外运动。

到了二十三那日,还不到午后一点钟,大松俱乐部门首,到会的就拥挤不堪。都是看了那竹枝词,哄动了全省留学生,无不想看看这种新奇会议。黎是韦又在竹枝词尾上,注了礼拜三下午,在大松俱乐部,开同乡会研究这事的几行字,比传单的效力还大些。这日到会的很有些年高有德的人,公推黎谋五先生主席。林简青见了这种情形,深悔自己见事不到,幸亏早经泄漏,若是事后被人调查出来,还有脸见人吗?不过一点钟,会场上挤了四百多人,湖南的留不生差不多到齐了。

黎谋五先生上台说道:“今日开会,为研究周撰和陈蒿结婚的事,这题目就很好笑,人家结婚,与同乡会有何相干,要同乡会来开会研究呢?这其中不待说是很有可研究的道理。道理在哪里哩?在维持社会道德与祛除女学的障碍。周撰生成一

个作恶的性质,济之以作恶之才貌,因之所行所为无一不损及个人道德与公共道德。在岳州骗娶定儿,在日本先骗娶松子,后骗娶陈蒿,特其作恶之一端耳。至其钻营苟贱,充汤芗铭侦探,尤为卑劣无耻。这种人,同乡会决不能再容其同居斯土,披猖肆恣,此所谓维持社会道德。我国女学方在萌芽,送到日本来留学的犹是少数,近年来女学所以不发达之故,原因虽不一端,然浮薄青年引诱女生之魔障,亦占原因之一六部分。陈蒿一人,讵如此足惜?惟因陈蒿之事,而使内地之为父母者更引为深戒,不敢再送其女来日本读书,这障碍女学进步就很大了,我所以说祛除女学障碍。我的主张,由同乡会具函湖南留学生监督处,撤销二人公费,将二人驱逐回国,以示儆惩,诸君或再有交好的办法,请上来发表。”周之冕接着上台,即将黎谋五先生的话,重行申引一遍,将办法付表决,全场通过。

只这一来,周撰、陈蒿二人的公费,便轻轻的撤销了。

次日,周撰即接监督处的通知书,和陈蒿面面相觑。既没了公费,便不驱逐,也不能在日本住了,只得垂头丧气的卷起行囊,同归上海。由上海归湖南,在汤芗铭跟前混碗饭吃。后来南军驱汤,被程厅长把他拿着,做侦探枪决了。不肖生写到这里,心想:这部《留东外史》本是用周撰起首的,恰好到这里,得了个天然的结束。正好趁势丢下笔来,从此做个好人,谨守着闲谈无论人非的格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