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古吴娥川主人

第一回 贡副使宽恩御变 康公子大义诛凶

第二回 老书生临江符异梦 小秀才旅店得奇闻

第三回 安排巧计淫尼借巧遇以兴灾 硬扭奸情烈妇为奸夫而殉节

第四回 太守为怜才公堂鞫鬼 臬台因选婿雪舫惊诗

第五回 女婿忒多心欲兼才美 丈人偏作色故阻良缘

第六回 真淑女赚杀假春容 假小姐吓走真才子

第七回 神君里怒斩白蛇精 王屋山大破黄衣寨

第八回 东园赓雅调自许同心 南国有佳人再谐连理

第九回 白公堤青天遭霹雳 昆陵道黑夜走佳人

第十回 虎头寨一女子屈服众英雄 豹尾关两袿裳权成双伉俪

第十一回 非奸细计赚白衣军 是夫妻误认绿林妇

第十二回 解重围偷儿报恩兼成伟绩 脱貔貅佳人换相并受荣封

本书全称《新说生花梦奇传》,不著撰人,只题“古吴娥川主人编次”。首有序,后署“时癸丑初冬古吴青门逸史石仓氏偶题”。全书共十二回,分元亨利贞四集。

书中第一回有一入话,述康熙九年(1670)苏州吴江县耿村魏二、许十一官与殷胜姐、顾一姐的婚姻事,并云“最切近的新闻”,据此可知序中所署“癸丑”当为康熙十二年(1673)。

序云:其书“笔墨之妙,曲折变幻”,“几于梦笔生花”。“何花非梦,何梦非花,请颜之曰《生花梦》。”是为书名的由来。

娥川主人尚有小说《无世匹》、《炎凉岸》。

本书据哈佛大学齐如山旧藏本衙藏版本(《古本小说丛刊》第一辑)校点。

古人何以立言也?曰:屈原夫妇喻君臣,宋玉神女讽襄王,皆以寓托也。《生花梦》何为而作也?曰:予友娥川主人所以慨遇也;所以寄讽也;所以涵泳性情,发抒志气,牢骚激昂,淋漓痛快,言其所不能言,发其所不易发也。主人名家子,富词翰,青年磊落,既乏江皋之遇,空怀赠珮之缘,未逢伯乐之知,徒抱盐车之感,而以其幽愫,播之新声,红牙碧管,固已传为胜事矣。迨浪迹四方,风尘颠蹶,益无所遇。惟无遇也,顾不得不有所托以自讽矣。然则何为日吾欲有其遇而不得即遇?姑为设一不即遇而终遇者用自解焉。予因叹曰:斯言也,发乎性,入乎情,钟情在吾辈,主人殆有独深者乎!盖遇也,缘也;不遇也,天也。夫既然不遇,安必其有所遇?既不即遇,又安必其终遇哉!要之,均非人之所可必也。何也?皆缘为之,实天为之也。此《生花梦》之所由作也。康梦庚,才士也。丰采如霞,肝肠若雪,问春风于兰桡曲渚,梦莺花于紫陌红楼。方青眼幸投,红丝凤绾,而又载沉载浮,天涯辗转。于姻缘,固既遇而不即遇;于功名,则不遇而终遇者,岂天下事大率无意而得,着意而失耶!贡、冯二女,才而贤,情而友朋,褂裳而兄妹,雌雄郎舅,巾帼夫妻,方惊欢之靡定,而好合之末繇,至玉面归诚,铁衣变相,始云和双抱,两弦并调,又岂非不遇而终遇哉!天靳于前,缘成于后。萑苻侠更能颠倒豪杰,屈服须眉,虽蛾眉状元、红粉博士,何足拟之。然皆将合忽离,既得复失,遂至绿林埋艳,而红袖销香,岂非始遇而转不即遇?迨伊人遘止,互屈貔貅,夫妇之焰既熄,婵娟之气犹新。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良可慨与。独是两奇女而康生卒兼有之,宜乎!天之初妒,缘之始啬。艰难险阻,颠倒漂摇,迟之久而终乃合也。是编也,或为主人之慨遇耶?或以是寄讽耶?抑言其所不能言,发其所不易发耶?俱不可知。而弟以挽回人心,维持世化,寓幻于侠,化淫为贞,独创新裁,别开生面,又岂与稗官家言所可同日语哉!故牢骚激昂,淋漓痛快,俾读是编者,无不可以涵泳性情,发抒志气。虽莫能禁人人之不慕其遇,而独不遽许人人之遂有其遇也。予与主人居同里,长同游,又同有情癖,知主人者深,故言之特真且至耳。他若屠氏之暴恶,俞四之知恩,钱鲁之骄奢,殳勇之贪横,与夫贡鸣岐、邢天民、葛万钟之长厚,未必非各有所指,而无如主人之不予告也。书成,属予名编。予评点之余,叹其笔墨之妙。曲折变幻,如行文家,有虚实,有顿挫,有开阖,有照应,峰断云连,波平波起,空灵敏妙,几于梦笔生花矣。何花非梦?何梦非花?请颜之日《生花梦》。

时癸丑初冬

古吴青门逸史石仓氏偶题

第一回贡副使宽恩御变康公子大义诛凶

诗曰:

好事多磨最可怜,春风飘泊几经年。

戎间且有生香地,世上偏留薄命天。

假到尽头还自露,疑从险处更多缘。

毫端尚有余思在,他日新声待续传。

词曰:

天与良缘成美眷,颠倒漂零,讨的春风便。铁石盟言终不变,黄尘塞草经磨炼。金革销沉红粉艳,百万男儿,拜个多娇倩。亲拥貔貅经百战,虎头幻出佳人面。

右调《蝶恋花》

这两首诗词是道那全部小说的关键。大率婚姻一节,迟速险易,莫不有类。若月牍果裁,红丝曾系,便流离险阻,颠倒错乱,迟之岁月,隔之天涯,甚而身陷龙潭虎穴,势分敌国寇仇,也毕竟宛宛转转,自然归到聚头的去处。苟非天作之合,纵使男欢女爱,意密情坚,才貌门楣,各投所好,或千方百计,挥金购求,甚有父母之命既专,媒妁之言更合,欢欢喜喜,道是百年姻眷,谁知百辆迎门,恰好三星退舍,究竟事终伏变,对面天涯。所以人谋愈巧而愈拙,乐境愈遭而愈非,足见造物所施,往往出人意表。甚有一种极恬淡、极平易的人,其平日所为,皆性分中事,并无一点妄为之心与智巧之习,即以当声色货利之间,富贵显荣之遇,一毫无动于中,即以处患难生死之际,兵刃反侧之余,亦处之不惊,而安之无怨。这等才是个有学问、有操守的丈夫。然而世人各逞其智能,各矜其伎俩,莫不窃笑此种真丈大为守老瓮牖的人,如朽木腐草之不足数。然天道好沉默而恶聪明,爱宽厚而厌苛刻,故往往祸中得福,绝处逢生。至于遇合之间,婚姻之际,以及功名之数,虽艰难折挫,终有极妙的收成。那些弄尖酸、使巧计的,千谋百算,想碎心机,意谓巧夺天孙,智穷造化,谁知恰恰的转与别人做便宜了。所以在下今日造这部小说,原不专为取悦世人耳目,特与聪明人谈名理,与愚昧人说因果。但今稗官家往往争奇竞胜,写影描空,采香艳于新声,弄柔情于翰墨。词仙情种,奇文竟是淫书;才子佳人,巧遇永成冤案。读者不察其为子虚亡是之言,每每认为实事,争相效学,岂不大误人心,丧灭伦理!今日与看官们别开生面,演出件极新奇、极切实的故事,寓幻于侠,化淫为贞,使观者耳目一快。然不必尽实,亦不必尽虚。虚而胜实,则流于荒唐;实而胜虚,则失于粘滞。何也?盖笔非董狐,事多假借。譬如昔人事迹,岂无暧昧不伦?若竟为昔人护过,便似寿文墓志,挽述颂祝之谀文,而非劝惩警世之书了。岂非与昔人面目相去千里!若据事直书,则未免招后人怨尤,犯时事忌讳。惟是易其姓名,混其出处,虽行事俨然在目,似与昔人风马无关。是转将实境仍归向泡影中去,不留些子挂碍,使色相皆空,但见天花乱坠耳。

待我如今先说件最切近的新闻,把来当个引喻。这节事不出前朝往代,却在康熙九年庚戌之岁,苏州吴江县。离城数里,有个乡镇,叫做耿村,民房虽不算稠密,却原有数百余家。这村中有个轻薄少年,唤做魏二。父母单挣这个种儿,家内尽是温饱。但这魏二生性乖滑,不肯务本,去学那躬耕力穑的事,一味习于游荡,博酒呼卢,与十来个恶少酗赌成群,窥看人家闺阁,奸犯人家妇女,若事招非,久为乡人所厌恶。年已十八九岁,父母见他不肯学好,也不曾打点与他议亲。他却虽没有老婆,若论女色,倒也尝过百十多次。邻居有个女儿,叫做殷胜姐,生来却有四五分姿色,倒也不象个乡间生长的,反是轻薄戏谑,妆腔做样,见了人家俏丽后生,便眉来眼去,调引勾挑,虽是未出闺门的黄花女儿,早被村中那些狂荡少年取乐个无忌惮了。就是魏二也时常有一手儿,心下想要娶他做老婆,便好长久受用,几次在父母面前恳求,他父母知是个没正气的歪货,执意不肯扳他。过不多时,那殷胜姐已许了近城一个开布店的许十一官。这许十一官为人却忠厚诚悫,本分经纪,绝不务外。看官,你道那许十一官这样一个好人,为何误配了这淫物,天理如此报他?不知天意最巧,后来才见造物的妙处。

却说魏二,正值新年初三往城里游玩了回来,只因亲眷人家留吃了些酒,天已抵暮,到家尚有半里多路。忽抬头见一家门缝里立着个极美丽的女子,年可十五六岁,生得异常娉婷,天然秀媚,绝非乡村物色。魏二见了,魂飞天半,暗想到:“我日逐在此经过,从不见有这样个妙人儿,今日怎忽然遇此?我若得这样一头亲事,便千嘱万嘱了。只不知是那一家的?此时新年光景,家家闭户,一时辨不出。走过了几家,覆身转来,仔细一瞧,才认得是训蒙顾先生的女儿顾一姐。他虽是寒素人家,却规矩最重,平日问绝不轻易到门首盼望,只因这日,父亲也同几个朋友到城中寺院里游玩去了。一姐因同母亲在门首闲瞧片时,不想被魏二一眼看定,偷油本相都露出来。母女二人见魏二嬴奸卖俏,忙忙的把门关上,往里头去了。魏二没法,只得回家。日夜摹拟,茶饭也无心去吃,想得痴痴呆呆的,终日坐着叹气。父母见他这样光景,再三盘问。魏二正要发泄,遂把正月初三见了顾一姐的说话从头说了,又道:“爹娘若不娶这一位好女儿与我做亲,我就跳到太湖里死了。”父母是独养儿子,未免溺爱,转宽慰他道:“儿啊,你年纪长成,做爷娘的巴不得娶房好媳妇,明日就央媒人到顾家去说便了。”魏二听了这话,喜得心花顿开,连夜自到媒人家里,叮嘱一番,又许他另外相谢。次日媒人将命而往,顾先生夫妇但知魏家殷实,却不晓得魏二是个浪子。顾先生终是斯文诚悫的人,也不到邻里访问,竟自允了。魏二千欢万喜,准备纳采行聘,一一从厚,顾家落后才知魏二无籍,然已懊悔不及,无可奈何。

不料是年恰值水荒,二月间霪雨连绵,直至五六月尚不肯晴,不但春熟全坏,无论高低田亩俱一望汪洋,并土岸疆界俱没在水中三四尺了,沿河人家,船都撑到家里。魏二不管年岁凶荒,却苦苦催父母毕姻。父母拗他不过,只得拣了六月十二迎娶过门。恰好邻居的殷胜姐也是这夜许家来娶亲。

那魏二巴到黄昏时分,发轿起身,花灯鼓乐,迎到自家门首。你道奇也不奇,魏二在花烛之下,正待交拜行礼,忽听外面唿喇一声响亮,如天崩地塌一般,四下喊声大震。你道为何,原来是夜疾风暴雨,太湖水决,从半空中冲涌而来。霎时间,耿村数百余户尽淹在波涛中去,可怜万千生命噍类无遗,庐舍什物尽皆漂散。转眼间,尸横遍野,鬼哭人号,民间所厝灵柩,俱顺水而下。有时事诗六首,备载于此。

其一:

水沸吴天路正穷,荒城禾黍吼秋风。

尸横野草青磷遍,柩涌奔涛白骨同。

入劫可怜千顷尽,救荒无策万家空。

伤心四境真蒿目,落日千山有断蓬。

其二:

荒村烟火失林皋,耒耜无烦胼胝劳。

盛世不闻天雨血,江城今见地生毛。

追呼已暂宽民隐,蠲赈犹难逮尔曹。

草野幸能逢圣主,侵渔早已戢奸豪。

其三:

流离转徙更难堪,时事艰危岂易谈。

江汉水光连亩浍,闾阎菜色满东南。

尘生甑釜虚炊汲,泥涨堤塘绝荷担。

最是上官怜岁歉,郇庖久已谢肥甘。

其四:

循良辗转恤民艰,勘亩亲行绝弊端。

白日饥民哀孔道,夜深疫鬼哭郊坛。

移民移粟今犹病,多黍多畲昔尚难。

纵使病痌瘝能群虑,疮疣宁遽起凋残。

其五:

卖儿乞食遍街坊,目击无依犬可伤。

少府金钱颁赈济,太仓玉粒咸输将。

转移沟壑诚何忍,迫胁萑苻岂易商。

欲绘流民图进告,太平天子正当阳。

其六:

回天无术点金难,此日三吴正倒悬。

鸡犬萧条应有泪,苍生憔悴欲无烟。

江淮遍下推荒令,郡邑分输赈粥钱。

料得灾民能就食,一时遐适尽喧阗。

其时魏二及邻居殷胜姐俱逃不出动数中了。惟顾先生夫妇终是读书人有主意,一闻水决,各各奔出户外,大家抱着一扇板门,及至水来,任其东打西漂,却不伤性命。是夜,许十一官老早准备下乡迎亲,直至更余尚不回来,心下着疑。正走出门,从桥上一望,只见水光浩渺,哭声隐隐,吃了一惊,知是水决,反立定主意呼唤救人,一时间惊动了准千准万的人,大家捞抢东西,那里肯救人性命。许十一官只得自己跑下桥来,跳在一只船头上,两手搀人。不多时,扶救了四五十人,又一把搀去,却是个少年女子,不好也撇他在岸上,反叫人领到家里。自己又捞救了三四十人,方才回来。叫丫头拿干衣服与这女人换了,见美丽非常,细细问他来历,你道这女子是谁,原来就是顾一姐。许十一官听说是好人家,待之以礼。顾一姐便恳求许十一官访寻他父母,并魏家消息。正好许家娶亲人会水性的奔了回来,报说殷家俱已漂去。至第二日早晨,水势已平,访知殷胜姐已死,许十一官痛哭了一场,又出去问问顾家下落,恰好正问着了顾先生,就是他昨夜救起来的,在岸头哭了一夜,不知妻子与女儿死活。次早见许十一官问他,便道:“兄如何问及小弟?”许十一官道:“昨夜小子捞救多人,不道老伯亦自在数。令爱也曾捞着,现在舍下调养哩。”顾先生听了,十分感谢,正待同他到家,只见一个妇人哭来,顾先生一看,认得是妻子,连忙搀住,说:“女儿已在此了。”大家到许家来,许十一官作了揖,顾先生向妻子道:“这位官人救我父女性命,是大恩人了。”因请出女儿来相聚,夫妇感谢不已。顾先生要去问魏家消息,妻子含泪道:“不要问了。我方才亲眼见魏家郎君已死,尸骸尚在岸旁。”顾先生好不悲痛。许十一官转安慰了他几句,也备说昨晚娶亲,殷家女儿淹死之故。那顾先生忽想一想道:“我女婿遭此不幸,兄又丧了佳偶,似属天意。若不相弃,愿将小女作配吾兄,少报相救之德。”许十一官尚欲逊谢,幸诸亲百眷尚未散去,俱齐声道好。就趁这日,花烛酒筵色色完备,拣个上吉时辰,配合百年姻眷。夫妻恩爱自不必说,顾先生夫妇就依傍在许十一官身边过活。

只因魏、殷二人淫荡不检,并作波涛之鬼,顾、许两家仁厚有德,反成伉俪之缘。有只《黄莺儿》道:半载雨连绵,遍沧桑断火烟。灾民疫鬼真凄惨,饥荒眼前,啼号耳边,更兼冲决人流散,仗天天,一番颠倒,成就了好姻缘。

话说先朝世宗年间,湖广黄冈县有个乡绅,姓贡,名凤来,字鸣岐,少年科甲,初任陕西西安府推官,声名正直,行取贵州道监察御史,寻升浙江金衢道佥事,任满,又升山西驿盐道副使,历任多年,告病回籍。父亲也是甲科,官至太仆寺少卿。这贡鸣岐家中虽不甚富,产业也还丰厚。夫人刘氏生有一子一女。那儿子年已十五岁,取名贡銮声,字玉闻,聘了本城一个孝廉秦吉氏的女儿为妻,为人躁劣,不喜读书,日与匪类为伍,倚势妆憨。虽家有严父,馆有名师,只虚应故事,可惜一个贵公子竟做了个无字之碑。父亲屡屡规训,总不在意反为母氏溺爱,越发管他不住了。偏是他妹子年方十二岁,却聪慧非凡,五经书史,过目成诵,至于吟诗作赋之外,一切琴棋书画,事事精通,至若针黹女红,随你描鸾刺绣,织锦回文,都不学而能,若论容颜态度,婉丽秀雅,则又超出脂粉,另具天姿,于是才女之名遂倾动一邑。父母爱之,就如掌上明珠,也不就草率与他诺配,虽求者盈门,却概为拒绝。贡鸣岐为人,且醇谨好善,待人以恕,处己以和。亲戚有伶仃困抑者,必出粟赡养,乡党之饥寒老疾者,皆尽力赈济。凡民间兴利除害,或棍蠹殃民、含屈无辜的事,他便不避险恶,不邀名誉,极力请于当事,必除之而后己。至于好施广爱,惜字戒杀,本分中应行的好事,都不遗余力,毅然肯为,绝无骄矜之色。

一日除夕,偶然到门首闲步,却见一人,身穿着件不青不白、准千补丁的衲袄,头上戴顶烂毡帽儿,手叉着腰,在大门首一双眼骨碌碌望里头张探。看见贡鸣岐踱将出来,便闪了开去。贡鸣岐初不在意,只见那人又走拢来,倚在别人家门橄上,冷眼瞧着贡鸣岐。贡鸣岐也仔细把他一看,见此人面带饥寒之色,双眉不展,若有所求而不得之状。贡鸣岐还认是寻他家里人讨东西的,不料那人见贡鸣岐看他,反仓皇惊遽,掩面而走。贡鸣岐见如此光景,知是穷迫无措的人,却可怜他,正待唤他过来问问,动了个周济他的念头,反因其慌张而去转生疑惑。正待叫家人去唤他转来,忽遇一个熟识朋友走过,见贡鸣岐在门首,连忙作下揖去,说了许多寒温,一拱而别。贡鸣岐再待看那穷人,已是不见影了。及怏怏的转身进去,暗想:“那人若饥寒求乞,怎见我并不启齿?若问家中人讨帐,为何见我瞧他,反赧颊而遁?”再也解说不出。正是:尔即有心,彼非无意。

转眼之间,一场把戏。

原来那人就住在贡家左近,不远一箭之路,叫做俞四。只因生平好饮好赌,少时原有几分膂力,替人挑负货物,倒也趁钱。但是趁得来就往赌场中一光,或同几个弟兄大酒大肉吃个杯盘狼藉。到四十来岁,生意也渐渐衰薄了,儿女又多起来,只得借些重债,贩贩鱼儿,挑到市里,卖几分度日。谁知食口众多,连本都吃尽了。不几年间,利上还利,房租债负,堆积无偿,儿女啼饥号寒,难以过日。时常撞到街坊,向背人眼目的去处,每每做些不问而取的勾当。做得手滑,渐渐胆大起来,晓得贡家殷富,思量要替他出脱些儿。悄地挨到门口瞧瞧,算计夜来的路数,正好门上无人,一步步挨进厅后,窃探了些时,只见有个小厮走出来,见俞四张头望脑,便问道:“你找那一个?这里是内宅了,怎么直走进来?”俞四含糊应道:“我做小生意的,因过年没有柴米,将几件衣服儿,要寻位大叔们当几百钱用。”那小厮道:“既是这等,到外头去。”俞四只得缩了出来。里边的路径已是熟悉,仍到大门口,先看个入门藏身之地,看来看去,都不妥贴。正在观看,忽见贡鸣岐走出来,已自心慌,落后又见贡鸣岐一眼瞧他,贼人心虚,却不知是矜怜他的美意,只道看破了他的行止,故此走了来家。到得天黑,方去干事。

窃见四顾无人,闪身入内,茶厅上见有个绝大的进士匾额,便想此处可以容身,就在遮堂上爬了上去,伏在斋匾后面。哪知贡鸣岐日间见了这人,心下终是疑疑惑惑,恐怕有小人起念。吃过夜宵,方待关门,自己却步到厅上,叫家人点了火把各处巡照,一路闹将出来,俞四在斋匾里正摹拟挖门的妙技,忽听里面一片声响,说是搜贼,渐渐走出茶厅,灯火照耀如同白日。那俞四终久不是惯家,直吓得冷汗淋身,只矻察察不住的抖,反因慌张太过,在斋匾里响动起来。家人大叫道:“斋匾内有贼!”俞四听了这一声,吓得魂飞胆落,一交跌了下来。众人一齐上前拿住,缚的缚,打的打,闹做一团。转是贡鸣岐喝住道:“且不许乱打!”众人遂不敢动手。俞四听见主人解救,连忙上前,磕头哀告。贡鸣岐问道:“你实是那等人?为何不学好,做这犯法的事?”俞四哭诉道:“小人虽然下愚,岂不要性命!只因穷到极处,债负如山,老婆儿女饥寒绝命。自想:‘不做贼,必然饿死,做了贼,必遭官刑,然幸而不败,尚是一条生路。’故千思万算,必不得已,起了个贪财舍命的念头。不合误入老爷府中,罪已该死,求老爷大开侧隐,务念小人贫穷所致。今日纵打死小人,亦不为过,但一家数口必填沟壑。倘老爷怜宥小人一命,则数口俱生,是老爷莫大阴功了。”贡鸣岐听到此处,转觉心酸起来,便问他住在那里,俞四道:“小人就住在老爷邻近。”贡鸣岐道:“你姓什么?家中几个人口?”俞四道:“小人姓俞,家中妻儿子女,还有个七十岁的母亲,共是七口。”贡鸣岐点点头道:“你这个人多应不会算计。致有今日。假如住邻比,这般贫穷,便该到我家来,把实情相告,我便周济你些,也不到如此落寞,转轻举妄动,做这辱没祖宗的勾当。今日幸在我家败露,若在别家做出来,就经官动府,可不坏了一生的品行,面目藏在何处?今日是个除夕,明早便是新年,谅你没有措处。”因回头向家人道:“你可进去,取五斗米、两箍松柴、一坛酒、一方肉,并取十两银子出来。”家人领命。不多时,取到厅前。贡鸣岐向俞四道:“这几件东西你拿回去,且过了年。将这十两银子,有万不可缓的债负还了几两,剩些儿,过了初五做些小买卖也可度日。切不要浪费,负了我一点热肠。”俞四听说不但不处置他,转与他许多银米食物,喜出望外,连连磕着道:“多蒙老爷如此恩德,真是天高地厚。小人回去,当日夜焚香礼拜,祝愿老爷代代公侯。”贡鸣岐道:“不必谢我,你去罢。”俞四又磕了几个头,方才接了银子。贡鸣岐转唤个粗使人相帮他搬了食物回去。那些家人见家主把个贼来这等厚待,多有不平之意。贡鸣岐开谕道:“这人虽然做贼,尚未偷我东西,又无赃据;且是饥寒虚耗的人,一打便死,虽做不得人命,却结下个怨鬼,与我有何冤仇?于我有何益处?我与他些东西,不但活他一门,直掩饰他终身之耻,你们切不可在外边声扬此事,万一旁人晓得,使他做人不成。有人张扬的,重责三十板逐出。”众人方不言语。正是:一着饶人祸便消,况兼施惠更恩高。

若然此刻行残刻,安得他年效薄劳。

俞四既得了命,反又拿了许多东西回来,与家中说知此事,无不感激赞叹道:“不想世间有这等好人,只是无可报答。”大家欢天喜地过了新年。俞四不敢忘贡鸣岐嘱咐之言,便学好起来,再也不去吃酒赌钱了。因想熟路好走,仍旧贩鱼米卖。却日日挑到贡家门首,欲待每次送他一两尾鱼儿,少尽恩意。谁知贡鸣岐日逐秤了,鱼价值七八分的,倒与他一钱,再也不讨便宜。俞四甚是过意不去,自此收心本分,尽可度日。外人绝不晓得他有这一番话靶。

过了年余,贡鸣岐奉诏起用,升任山东观察使,免不得携家赴任,收拾行装,差拨仆从,忙乱了月余。终到布政司起了勘合,讨下夫船。拣选上吉日子,别过诸亲百眷,这日起身出城,大排仪从,合城绅士饯送旗亭,好不荣耀。

逢州过县,自有驿递夫马支拨应用,官府出郭相迎,一路风光华美。因要买办些绸缎动用之物,反纡道到了苏州,然后上镇江,竟在西门外京口驿住了船。

贡鸣岐正坐在船舱里,忽听得外边一片喧嚷逼近船旁。贡鸣岐正欲到外边看看风景,便慢慢的踱到船头上。只见岸上准千准万的人蜂拥在一处,听见旁边人道:“奇怪!青天白日在禁城地面杀了人。”又有人道:“只是这样一个斯文少年,怎胆力恁般豪壮!”又有的道:“听他声音又不是本地人,与他有甚冤仇,值得拼生仗义?”众人议论,纷纷不一。贡鸣岐听见说话跷蹊,便叫打了扶手,随着三四个家人踱上岸来,挤进人丛里去。众人看见贡鸣岐气概昂然,定是河下官宦,连忙都让开条路。贡鸣岐挨进里头,只见许多穿青汉子围着一个俊秀少年,不上十三四岁,短发齐眉,身穿儒服,却面如冠玉,一表非凡,象个贵家子弟,一把小匕首儿鲜血淋淋的掷在地下。只见那少年神色不变,朝着众人侃侃然的说道:“这厮与我虽无仇怨,然被仇怨者正复不少。若提起那厮生平过恶,夺人妻女,奸人幼稚,白占田产,教唆词讼,小则倾家,大则灭门。以至结纳打降,霸截市肆,甚而兄妹鹑奔,子母(鹿匕)聚,人伦已绝,良心尽亡,乃蛇虺横行,而雷霆失震,即如娄仲宣一门被害,谁不惨目寒心!我虽系路人,无关利害,然堂堂六尺,见义不为,是为无勇,因明目张胆,殛此穷凶。知有纲常,而不知有祸害,虽杀身亦无所悔。今列位在此,只不过要我抵命,这却何难!我是烈性男子,不消你们举动,我自到府堂上认罪便了。”说罢自走,那些穿青大汉俱一拥而去。贡鸣岐一一听了,大加惊讶道:“少年中有此俊杰,不免问个详细。”便令两个家人去请那位小相公转来。家人忙赶上去,方将入城,便扯定那少年道:“相公慢走,我家老爷请你去哩。”众人听了,大嚷道:“那里来的野蛮,敢要抢劫我重犯?”那家人啐道:“背时的狗囚!山东按察司老爷要问这相公说话,你敢恃强?”众人见说是大来头,便不敢撒野,反转口道:“去便去,只是就要交还我人的呢。”家人道:“不交还你,我们带了去不成?”众人一齐跟着,又再三叮嘱不要走失了,家人道:“你一发说的好笑。走失也□不得从岸上来,你们准百双眼睛看着,难道会水底下钻了去!”大家走到驿前,众人紧紧守定船旁。此时贡鸣岐尚立在船头上,一见那少年,便搀着手往船舱里去了。未知那少年是何人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老书生临江符异梦小秀才旅店得奇闻词曰:白发青衫何所遇,文章赖有知音。何期天意尚浮沉。功名虚往世,慧业异来今。未拟成均淹骥足,偏于润下投簪。闻言不觉义何深。饶他罗刹面,奋我圣贤心。

右调《临江仙》

话说那少年姓康,名伊再,字梦庚,乃是浙江温州府平阳县人。父亲康燮,字调臣,与贡鸣岐同年进士,初任行人司,秩满,迁户部主事,年近五旬,尚未有子。是年正值会试,康燮分校经闱,取中虞鼐等十八人,皆一时知名之士。朝议以为得人,将康燮加俸一级,升吏部员外郎,未几,又升江西督学佥事。到任之后,公明廉直,振拔孤寒,绝请托奔竞之门,杜躁进夤缘之辈,上台无不推重。

是时临江府有个府学生员,姓伊,名长庚,高才博学,深识远见,为文则沉郁雄茂,古劲闳肆,卓然大家,积学有年,几及耳顺。无奈是时文风卑弱,至若录科小考,尤清空浅薄,一往锐利者尽皆列于前矛,即南宫棘省亦无不以此种文字为利。至若伊长庚的文字,虽精当无俦,反嫌障滞。每逢宗师科岁,仅置三等,偶或倖列二等,到省觐时,又以深奥不通今为弊,往往落于孙山,若想要考在一等之内,是断断不能的了。然他志向不怠,自信益力,埋头刻苦,鬓发皓然。

康燮正发牌科试临江,出了个“不违如愚”的小题。作者纷纷以挑剔为胜,伊长庚是理学家,未免板重,又置三等。发落之时,伊长庚跪到案前,哀号涕泣,恳请出题覆考。康燮抬头一看,见是个白发老儒,心中暗自好笑,便道:“本道试士,愿为朝廷得人,故鉴别甚公,持衡无弊,你文字不佳,姑象劣等,已属本道优容,为何辄敢鼓噪?”伊长庚哭禀道:“太宗师具眼自是不错,但生员果然不通,即褫革亦且无怨。可怜生员弱冠采芹,即潜心古学,笃志纯修,沉埋四十余年,蹇遭屈抑,志不得展。幸遇太宗师文光遐被,慧鉴澄清,士林望为福星,茅茹咸归月旦,意谓夹袋可容,盐车得骋,不料又蒙伦弃,则今秋之望遂绝。若生员年未迟暮,尚冀将来。今生员老矣,此科失足,精神不能复振,可不负一生苦学,将老死瓮牖间耶!若太宗师必欲见遗,愿触死宪庭,以释四十年儒冠之恨。”康燮听了这一席话,转打动怜才的念头,叹道:“年高不怠,其志可嘉。”因拈过笔来,就出一个题目,乃是博学而笃志一节,就令他当堂构笔。若果然文理精通,自扳为优等,若仍是平常,不许来再混扰。伊长庚听了大喜道:“蒙太宗师垂情,生员当另出手眼,以见胸中抱负。”接下题目,见是个大题,一发欢喜,就在旁边一张小桌子上,平心静气,异想天开,也不思索,也不起稿,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呈到案前。康燮见他下笔敏捷,已信是真才。及展观所作,觉精采浩翰,渊博□凝,俨然大儒气象,一扫油腔滑调,不觉喜动颜色,拍案叫绝道:“贤契负此俊才,可惜为时流所误,屈抑至今,使人有学海遗珠之叹!”遂大加评点,拔置一等第一。发落完了,退入后堂,忽传呼伊生员进见。伊长庚志气扬扬,迳步内衙里去,见了康燮,忙跪下叩谢。康燮一手扶起道:“不消了。”便叫门子拿交椅来,命他坐了。伊长庚鞠躬至地,再三感谢道:“门生此番倘非太宗师矜拔,则丧气终身,反为时流耻讪,今幸逢伯乐之知,更笃缁衣之好,生成之德,宁有涯量!”康燮道:“贤契晦迹韬光,其神已全,其力已厚,养冲识粹,鸣必惊人。且文章乃神物,岂能终抑?想龙头定属老成,贤契益当自勉,勿负老夫之望。”伊长庚答道:“多蒙太宗师属念,特恐功名利钝,非文章可必耳。”康燮道:“贤契放心。今科本省主考官虞鼐,乃老夫本房中试,由翰林院庶吉士点定,最有才情。当作柬相属,定使扳为首卷。”伊长庚十分感激道:“太师培养之恩如此高厚门生自愧谫劣,何能当此隆遇。”康燮转留他用了小饭,又赠些乡试的盘费,方才出来。有诗曰:青衫白发老雄才,今日文章面目开。

纵使秋风能借力,不知天意属谁来。

康燮又欲按临他郡,只因夫人已怀孕三四个月,不便携带同行,遂封锁了内衙自去。

却说虞鼐钦点江西主试出京,在路得了康老师书札,已自留心,到得省闹,关防慎密。

伊长庚进了头场,七题入手,一气挥成,文思愈加精采,自觉得意。帘官披阅之下,觉此卷另有风骨如泰山河岳,视诸生卷皆莫能及,遂拟首荐。虞鼐暗暗使人到经房窃探,闻伊长庚头场已中,便已安心。谁知天定胜人,最难意料。至次场论判,指陈时弊,尤切实详明。正稿俱完,忽见个苍蝇飞在卷上,伊长庚恐怕污了墨,忙将衫袖一拂,不期撩着了烛煤,落在卷上,烧了一个大孔。伊长庚气得搥胸跌脚,仰天号叫道:“罢了,天绝我也!”遂收拾笔砚,叹了口气,含泪出常却说虞鼐,试毕三场,取定数额,唱名填榜,却因前日都是嘱托,便一心注定伊长庚的名字,遇文字口气想象的,都拔了魁首。及至唱过十名,只是不见,忙叫住了,挨查卷内,将伊长庚卷拔在前些。谁知挨拆到底,并无此卷,自己惊讶。随查未中试落卷内,仍是不见,及细查经房,只有头场,并不见有二三场卷,诘问外帘,始知二场卷坏,已贴出了。虞鼐不胜叹惜,众帘官尽为扼腕。

不料伊长庚是夜出场,回到下处,呕血数碗,水粒不进。下处着急连忙叫只小舡送他回家。

此时康燮考毕了九江府,计及夫人胎孕已将满足,仍回临江。闻知伊长庚下第之故,好不可怜。过了数日,康燮忽梦见伊长庚来谢他,说到落弟之际,言皆凄惨。康燮亦呜咽下泪,欲要留他细谈,伊长庚道:“门生总是明日要来。”说罢就走。康燮醒来,觉泪痕犹在,十分惊讶。次日傍晚之际,康燮独自个坐在书房,翻阅报部文卷。忽抬头见伊长庚冉冉而来,仍是旧时模样,走进内衙,却笑容满面,绝非夜来之状。康燮立起身,正欲行礼,只见伊长庚并无半言,也不作揖,往内便走。康燮惊疑莫解,尾之而进。直入卧房,倏然不见,夫人已是分娩。康燮早知其故,却不说出,便问:“生的是公子么?”丫头道:“正是一位公子。”康燮惊喜非常,忙差人到伊家去问,果然适才死了,康燮明知伊长庚投胎做了儿子,是报他知遇之恩,遂将儿子取各伊再,字梦庚。又查伊长庚遗有二子,都替他进了学,闻他家事消乏,又扶持置了些田产。有阕《玉交枝犯尾》曲儿道:从今父子,却原来夙世生师。今生慧业前生事。误儒冠都在书诗。严父严师两为之,生我成我皆恩赐。

〔五供养〕南宫虽点额,莫嗟咨,转世蜚鸣信有时。

康燮年逾半百,忽举此子,三朝满月,庆贺盈门。夫妻二人不胜之喜。过了年余,康燮提学俸满,升了湖广布政司参议,反因刚直峻厉,与抚台不合,被劾回家。

却说儿子康梦庚,只因生前积学,赍志而殁,托生做了康燮之子,仍是夙世带来的慧性。才交两岁,便能识字,见书上容易字眼,便咿咿唔唔的念将起来。父亲疑是有人教导的,又另取一本书,指与他看,依旧也认得出来,康燮大以为奇,十分珍爱。他到了四岁,便能出对,五岁即会写字。于是平阳一县的人都传扬开去,说是康乡宦家出了个神童,无不赞羡。那些读书朋友,都做成联句,请他嘱对,他却应答如流,略无难色。也有求他和诗的,也有求他写扇的,往来不绝,门庭如市。这康梦庚倒也应接不暇。时人有诗赠他曰:康君甫五龄,夙慧本天生。

秀夺乾坤气,灵钟河岳精。

属联夸敏妙,书法更纵横。

国瑞诚无忝,才华愧才成。

康梦庚到了六岁,颖悟非常,却智识先人,言词出众,至于论断事宜,更有一种奇侠之气,肝肠激烈,绝非少年可能。父亲见终日缠他的人愈多,恐怕荒废学业,便请了一个名师金先生,是本痒名士,聘他在家。康梦庚到了馆中,见过师长,然后肄业。不想他一见了书,不消熟玩,略过眼,便能成诵,也不消讲解,略提点,早已贯通,先生也十分称赞。自此,外边的人见他已在馆中攻书,不便再来缠扰,虽不断绝,已自少了好些。

一日,夏天酷暑,金先生觉得馆室烦闷,却移一桌到轩子里坐。只因地间有些高低,桌子再放不平,便呼馆童到天井里抬块小砖来衬了脚,方才平了。金先生喜道:“此砖块为物虽贱,甚是得用,可见随材布置,天下原无弃物。”因作诗云:碎掷空阶器未成,准知赖尔便支倾。

金先生成了首二句,结语尚未成韵,正在思索,康梦庚从旁接口道:虽然不得登台阁,也与人间抵不平。

金先生听了,更是称奇,想道:“此子髫龀之年,诗才如此俊妙。观他口气,知后来虽未必拜相,亦断非常人。”

忽一日,有个吏员,叫做王仲吉,在福建做了一任县丞,偶然到平阳县经过,闻康梦庚有神童之名,也来拜他。康梦庚虽则出来接见,然薄他是个滑吏出身,却不十分敬重。王仲吉便开言道:“小弟风尘末吏,僻处天南,夙闻吾兄盛名,心仪久矣。今特奉访,实欲就教词坛,以瞻丰采。”康梦庚道:“学生幼稚,知识未开,不过略识之无,戏操笔墨,谬为大君子所器。方切惶汗,何敢又当先生在驾。”王仲吉道:“吾兄旷世仙才,当今国瑞,何乃过谦若此。小弟今日此来,实思抛砖引玉,不知肯辱教否?”康梦庚道:“弟恐文义鄙浅,见笑大方,果有尊句,请先命笔。”王仲吉道:“僭先了。”口里应着,心下还只认是五六岁的童子,不过勉强扭合,只出个三字对儿与他对道:“云匝地。”康梦庚略不经意,即随口应道:“水连天。”王仲吉见他出口敏利,不假思索,便又出一对道:“培植下士。”康梦庚暗想:“培植”两字,“土”字都在旁边,与下字不相映合,便无意味。知他胸中有限,便也用两个偏旁字讥诮他道:“俯仰上人。”只因这四个字触着王仲吉的脚色出来,不觉变了颜色,半日只不做声。因又想出一对,作耍他道:“三子成孱此子无非小子。”康梦庚也知是故意轻薄他年幼,便不慌不忙随口答道:“两虫作蠹其虫有似大虫。”王仲吉听了,先前的还略略带些讥讽,这一联却明明痛骂,便艴然不悦道:“兄虽这样聪颖,出语还该稳重。”康梦庚道:“学生摭字成文,不过要与首联对合,取义故天深究,不知有甚不稳重处?学生实坐不知,幸先生明以教我。”王仲吉虽明知欺侮,却自说不出来,又羞又恼,只得说道:“小弟尚有一联,更欲借重。”康梦庚道:“既承台命,何敢惮烦,一发请教。”王仲吉想了一会,忽说道:“人加于我我加人人独无仁。”康梦庚随口应道:“吏即为官官即吏吏真有利。”这一对把个王仲吉一发气得火星直爆,便发作道:“孩子家学这等轻薄,若以处世,恐为取祸之道。”康梦庚听见骂了他孩子家,也大怒道:“彼此应酬,原系文墨雅道,怎出言如此村野!若县丞可以祸福人,则吏员之威亦赫赫矣。”王仲吉道:“你只恃父亲荫下,略无忌惮,终身之忧自在他日。今日也不与你计较。”康梦庚道:“幸是父亲荫下,却不曾仰人鼻息,窃人权势,好不扯淡!”王仲吉见语语刺心,只大嚷大闹,待要手舞足蹈起来。亏得众家人如飞报知康燮,康燮连忙走出厅来,着实陪情,把儿子责备一番,又向王仲吉解释一番。王仲吉见康燮陪了礼,反不好意思,只得忿忿的出门去了。自此康燮吩咐了管门家人,凡是会小相公的,只说往山中读书,一个也不放他见面。

康梦庚转得埋头攻书,到次年七岁上,文艺已是精通。不料是年母亲已殁,不上半年,康燮也成了痰疾,相继而亡。康梦庚擗踊哭泣,哀毁尽礼。丧服甫毕,到九岁就进了学。合城士大夫之家俱欲与他联姻,他却目空今古,定要娶个绝世佳人,那寻常脂粉,漠不关心,但与他作伐议亲的俱一例辞谢。

到十一岁上,不期昔年与他角口的那个吏员王仲吉,果然到京里用了些银子,托了些势要,恰谋升了平阳县知县。只因睚眦未释,积恨在心,到任之后,又闻康燮已死,便有个报复之念。康梦庚是伶俐的人,已知他来意不好,即收拾了千金,往布政司起了纳监文书,竟到南国子监援例坐监读书,把家中一切事情归结停妥,托与一个诚实忠厚的老苍头掌管。王仲吉知他已不在家,也只罢了。

康梦庚却一心在监用功,坐到年月满了,便想出外游学,是年已十三岁,便有个访求淑女之意。金陵名胜领略殆遍,因他眼界太高,视为无物,或貌不称才,才不称貌,都不寓目。闻苏州佳丽,便拟一游。带着两个家人,一个叫做朱相,一个叫做王用,到水西门,觅下了一只江船,渡过了江,到镇江府,也待盘桓几日,便在城里寻了个下处住着。

天色尚早,在街上闲走了一回,抵暮来寓,店家缀进饭来,只听得间壁有小木鱼声,在那里念金刚经,康梦庚便问店家道:“这邻居是个庵院么?”主人道:“不是庵院,是在家出家的。老夫妇两口儿吃斋布施,极是好善。这是他老婆子在那里诵经,老儿在外头做生意,尚不在家哩。”康梦庚听着,也不在话下。

吃完晚饭,因船里不自在了,思量早睡。睡不多时,只听间壁木鱼声渐渐息了,经已念完,忽叹口气儿,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口里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康梦庚疑惑,留心要听,再不仔细。又听了半晌,忽放声号哭起来,说道:“世间恶人也多,再不见丧心到这个地位。与他又无仇恨,杀了他夫妻两口罢了,只两岁的一个小孩子,晓得些什么,也把来杀死。人说天理最近,报应甚速,这等看起来,何尝有什么报应?天理也是没有的了。”说罢,又号啕痛哭。听得那老儿也回来了,反埋怨那老婆子道:“你怎不知利害!沿街浅巷,万一被人听见,吹到他耳朵里,我这两口儿都是个死哩。”那婆子便不做声。康梦庚逼清听见,大骇道:“清平世界,难道有如此穷奇?这等说起来,则他一家子已抱奇冤异屈。若一郡之内不知人也杀害过多少了。我生平最有肝胆,终不然这样不平的事竟坐视不成?好歹明目叫他来问个明白,就替他伸一伸冤,也除了镇江一郡的大害。”说罢自睡,一夜里但闻有悲咽之声,却并无言语。有诗为证:情词惨切不堪闻,生死关头说与君。

赖有平阳贵公子,千秋意气激孤云。

到了次日,康梦庚侵早起来,就叫店主人请那老儿过来讲话。那老儿不知就里,连忙走来。康梦庚叫他到房里坐下,问道:“老丈尊姓?”老儿道:“姓韩。不知相公有何事呼唤?”康梦庚道:“昨晚偶闻老丈家中似有冤屈事情,特请来相问一声,并无别话。”那韩老儿见查问他夜来之言,知已漏泄,恐怕惹祸,转慌张掩饰道:“老妻因死了两岁的一个儿子,故此在那里怨天恨地,不期惊动了相公,着实有罪。但并没有什冤屈之事,相公敢误听了?”康梦庚道:“岂有此理!这件事我明知不平,正欲为老丈伸一臂之力,如何转要瞒我?”韩老儿连忙摇手道:“相公莫说罢,留我这穷性命再活几年,不要你招揽些祸事出来,害我受累。”康梦庚笑道:“怎这样害怕?你好好对我说知,还你没事。若执意隐忍,我便到县里出首了,等官府拿你去问,怕你不说!”韩老儿见康梦庚压量他,没奈何,只得苦告道:“说便待我说,只是相公真个莫要连累我。”康梦庚道:“这个不消你叮嘱。”韩老儿方直说道:“这城里有个豪恶,姓屠,号叫做明命,平生的恶端,一时间也说他不了。他又有个恶奴,叫做屠六,最有机变。如要害这个人,他两个一顿商议,就摆布他个死了。若见人家妻子或闺女们稍有几分姿色,但明奸暗占,见人家良田美产,辄白罟强吞。市中有生意得利,即令奴仆把持,不容第二个人做。大小衙门书吏,都用子弟充当,不许被害人控告。但有告他的,便接起呈状,把他处个灭门,因此外面题他个口号,叫做‘屠一门’,所以,人只吞声饮恨,怎么肯把性命送到他手里?至于家庭秽行不一而足。其最大者,如强奸嫡妹,宣淫庶母,总之说不尽他万分之一。”康梦庚听到此处,不觉怒发冲冠,咬牙愤怒道:“依老丈说起来,竟是个人中枭獍。镇江一府,竟没个有胆力的除他,岂不可恨!”韩老儿道:“昨夜老妻痛哭,虽非寒家之祸,却亦有个瓜葛,所以悲伤。这城里有个娄仲宣,夫妻两口,尚是青年,原薄薄有些储蓄。这娄仲宣时常在外处个馆儿,不料前年误被这屠一门请在家里。彼时屠一门嫡子尚幼,单教他一个承继的嗣子恩官。这节事不说便罢,说起来真个心惨,只因新岁屠一门同恩官到娄仲宣家拜年,娄仲宣却不在家。屠一门定要请他娘子出来作揖。他娘子姜氏,偏偏是镇江城里第一个绝色,还不上三十岁,端庄静一,再不肯轻易见人,这日正是冤业,被屠一门勉强不过,只得走到屏门口,屠一门看见,作了个揖,立起身来,口里虽说些套话儿,两只眼已注定在姜氏身上。姜氏见他颜貌不良,就缩身进去。屠一门怅望了一回,才同恩官出门去。后来姜氏怀妊七八个月,娄仲宣虽则坐在屠家,却一心记挂着家里,每日老早解了馆回来。不料屠一门自从见了他娘子标致,日夜与屠六算计,要害死娄仲宣。

“一日算计定了,向先生道:‘师母有妊,先生本当在宅,临时便于照顾,但小儿顽劣,又不能荒废。昨夜与老荆算计,除非把小儿带到宅上,就先生教诲,至薪水之费,小儿自有薄蓄,恐家下料理不便,都等他带去,安顿在宅上,以便照管。’娄仲宣只道果然体谅他,不胜之喜,便满口应承。屠一门便叫家里人卷叠铺陈,收拾箱宠,唤几个粗使人,扛的扛,抬的台,先去了。又留娄仲宣吃过午饭,然后令恩官到里头去了一会,不知做些什么勾当,才教他出来,同着先生回家。”有诗为证:斯人不必问伊何,吴俗呼为大阿哥。

若遇英雄投旷眼,行藏原只似么□。

“娄仲宣师弟二人到了家中,把行李箱囊都收拾到内里去,书案什物才铺排停当,只见那屠恩官口叫腹痛,要去出恭。娄仲宣领他到后边坑厕上。出了恭来,一发痛的凶了,神思渐觉昏沉,娄仲宣连忙扶他到床上去,把被与他盖定,叫他静卧片时,自然就好。过不上一茶时候,只听得在床上大喊一声,翻天搅地的响动,娄仲宣慌忙走去看时,只见那屠恩官七窍迸裂,鲜血满床,扒跳而死。”康梦庚惊道:“这是何故?”韩老儿道:“你道为何?原来屠一门真正是个灭伦丧心的禽兽,已将嗣子恩官服了毒药,要陷害娄仲宣于死地,便好谋占他老婆的意思。”康梦庚听到其间,拍案怒叫道:“师长伦分最重,无辜置之灭门;嗣子宜属至亲,而复忍相残害。恐禽兽中亦未必有此!”韩老儿道:“相公,说到后边还惨哩。”

“那时娄仲宣慌了手脚,连忙报知屠家。屠一门假意惊骇,到娄家验明了,就变转脸皮,只说他见了箱囊中金银什物,起了不良之心,谋死了他儿子,随报了本县。那知县又是个昏官,兼受了些贿托,把娄仲宣捉来,不由分说,就动夹棍。可怜娄仲宣是个斯文懦弱的人,那里当得起极刑,一时有口莫辨,便招认谋财害命是真。当下录了口供,到家中搜验,箱囊中止有砖瓦石块,并无财物。原来都是屠一门假装锱重,故意张扬耳目,暗伏下陷人的恶计。众差役见是人命重情,需索恣饱,又复馨卷衣饰而去。姜氏无路号天,哭倒在地,好不可怜。差人报到具中,知县见锱重已失,情兴索然,认是娄仲宣盗换的手脚,一发大怒,又加上三十大板,下在狱中。随着地方把尸骸盛殓,发坛安置。其时娄仲宣监门使费,及饭食医药等项,可怜姜氏卖田变产,竭力支持。屠一门恐怕他往别处告理伸冤,却令屠六朝夕伺察,绝不许一人到娄家往来,若有走动通风的人,便暗暗使个计儿灭了他口。”

“屠一门算娄仲宣问成死罪,谅无生理,便然想要谋姜氏到手受用。因央几个惯走脚通风的卖婆,吩咐他到娄家曲劝姜氏,顺从之后,重有相谢。谁知那姜氏洁若冰霜,凛不可犯,真个比共姜的节操还胜二分。一涉非礼之言,便严词厉色,正言叱咤。屠一门见说他不转,又将金银珠宝动他的心。那姜氏却视如粪土,掷之户外,略不沾染。”康梦庚听了,踊跃赞羡道:“世间有这样贞节妇人,真是可敬!”韩老儿道:“因为他坚守那贞节两字,就弄到杀身之祸。屠一门没法,只得又将利害吓他,他全然不睬,却说道:‘死生祸福,虽系于天,实由于人,然人所重者节义,所轻者死生,倘有祸福,听凭吩咐。我此身只有一死,决无第二条念头,不要认错了。’屠一门闻知这番说话,想道:‘既善策不行,只得要用狠着了。’遂与屠六商量,要使个劈空妙手,处他进退无门,生死不得,等他受尽苦楚,不怕不回心转意了。”不知韩老儿说那屠一门与屠六,毕竟算计怎么样的狠着出来,才可改移得姜氏铁石般的念头,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安排巧计淫尼借巧遇以兴灾硬扭奸情烈妇为奸夫而殉节词曰:烈焰殃身,毒锋销骨,饶他智者逃难脱。安排巧计入牢笼,张施密网为营窟。术恃钱神,家藏金穴,凭他何处申冤屈。当途能借孔方回,淫尼况有阴谋合。

右调《踏莎行》

话说康梦庚听韩者儿说,屠一门用狠计要害姜氏,便不平道:“此妇恁般贞烈,真可与日月争光,为天地振气。这厮反用什毒计陷害他,人之无良至此!”韩老儿道:“那日姜氏正腹痛临娩。不料屠一门因前日三番四覆劝他不转,心下怀恨,遂与屠六算计,屠六道,‘他反因安居无恐,恃着骄性,还不曾尝我们的利害。如今略用小计儿,弄他个七死八活,经些苦楚,那时怕他不低头从顺?’屠一门道:‘说得有理。如今用那道儿计好?’屠六道:‘一些不难。只消夜里放起火来,烧吊他房屋,等他无处安身,烧完他家伙箱笼,使他衣食断缺。那时他要饭吃,要衣穿,要屋住,怕他不走那一条路!’屠一门拍手狂笑道:‘果然好计。’即守到更深人静,带了火种,两个悄悄到他门首,把些干柴,从户槛下煨将起来。一时间烟尘顿起,烈焰腾空,可怜延烧邻里数十余家,不分玉石,尽成灰烬。”

“幸得姜氏倒亏肚痛,尚不曾睡,听见火起,慌了手脚。却待搬抢些东西出去,无奈疼痛难行,又见火势来得甚快,只得空身捧定肚子,勉强逃出后门。已是教场,回头望着火光一发凶猛,眼睁睁看那房屋什物烧得罄尽,哭个半死,反因走动了几步,腹中一阵疼来,坐倒草地上,胎已下了。可怜姜氏血晕在地,又无人在旁扶他一扶,叫他一叫。半晌才得苏醒,满身血污,苦不忍言。只得挣起手来,把胎衣褪去,却喜是个男身,便向地下拾块碗片儿,割断了齐带,解条裙子,把小儿裹好。”韩老儿说到此处,便禁不住痛哭起来,康梦庚也觉心惨,堕了些泪。

韩老儿道:“姜氏此时欲待再走,却又挣不起来。正叫苦叫屈,只见一人手提着盏灯儿远远走来,各处照看,照着姜氏,就立任了脚。姜氏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少年尼姑,心下欢喜,便道:‘师父救我一命。’那尼姑道:‘娘子分娩了么?怎么不到家里去?’姜氏道:‘这回禄之处,便是家下,已遭焚毁。’尼姑道:‘这怎么处?我欲待搀扶你到那里去,安置了才好,只龌龌龊龊的怎么着手?’姜氏道:‘出家人慈悲为本。’又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愿师父方便。’尼姑道:‘佛门清净,本不好沾染,但救人危难,也是阴德。我的净室去此不远,到我那里歇歇再处。’说罢,便扶他起身。姜氏靠定尼姑肩背,一步一步挨到他净室里。”康梦庚道:“这等亏着那尼姑了。”韩老儿道:“咳!相公便这般忠厚信人。你见出家人真个有好人么?这尼姑叫做彻凡,从幼处女在家,便与那屠一门奸情败露,没奈何出了家。淫心未改,仍旧往来,恐庵院里露人眼目,不好出进,屠一门有三四间小房儿,高柳长松、假山花木,点缀得十分幽雅,在教场左侧、没人往来之处,与彻凡住下,将个维摩精舍做了兰房洞天。这夜既放了火,算定姜氏必出后门躲避,故预先嘱咐彻凡,到火起之后,往教场里寻救姜氏回去,做个脱钩入网之计。”康梦庚道:“这奸恶何苦用此深机,坏人节行。”咬牙切齿,十分愤恨。有只《挂枝儿》嘲那尼姑道:小冤家,因什的披缁入寺?为奸情,弄破了剪下青丝。助奸谋,假慈悲,要坏人的节义。他的心不转,你的祸怎辞?若是劝转他心儿,也这筹儿,又僭了你。

韩老儿道:“其夜,姜氏挨到了彻凡家里,洗净身子,湔涤衣裳,又脱下件旧衫儿,改些小衣服,与儿子穿好。自此屠一门反不便往彻凡净室里来,倒是彻凡常到屠一门家里去就教了。过了月余,彻凡渐渐把言语打动他,姜氏道:‘我丈夫虽则必死,然儿子自可成人。苟有无耻之行,则生不能对孩儿膝前,死何以见先夫于地下?’尼姑见他说话如此激烈,知不可强,便不好多说,只得再瞧机会。”

“却说娄仲宣向在狱中,一切调养之费都是姜氏把簪环什物当卖了供给他。及回禄之后,丝寸无存,却一心一意恐丈夫吃苦,仍是勉强支持送去,从不曾断缺他。故娄仲宣还不至十分冻馁。”康梦庚道:“既丝寸不存,又从何处支持?此话令人不解。”韩老儿道:“相公,非是我说话不明,实有个说不隐情在内。”康梦庚道:“有什么隐情?忝在肺腑之知,何妨明示。”韩老儿道:“论他操守严肃,情无假借。屠氏利诱,既难劝其坚心,亲族恶薄,又不甘于称贷,有何别的方法?只得每日抱着孩子,瞒过尼姑,悄然到这些大人家宅内向奶奶小姐们哭告苦情,求讨些儿,沿路买些食物,亲自送至监里,与丈夫见一面儿,痛哭一常那些大家内眷,有可怜他的,一两、五钱倒也容易肯舍。”康梦庚大赞道:“贤哉!烈妇。为夫矢节,为夫辱身。当此流离患难之际,而能顺承有节,大行无亏,可谓善于处变,动合经常。极千古须眉丈夫所不堪处之境,而一女子恬然处之,真为可怜,真为可敬!”

韩老儿道:“后来屠一门因见他满心守着儿子,不肯毁节,又与屠六算计,要将他母子拆散,便好割绝他的念头,遂暗暗与彻凡说知。一日,彻凡向姜氏道:‘空门了寂,佛法无生。这位小官人却日啼泣之声闻于户外,甚为不雅。且焚修之地,粪污秽浊,可不坏乱戒律,犯渎清规,惹人讥议!今此处难以相留,娘子若有亲戚人家,可另移居住,方为两便。’姜氏听了吃惊道:‘向蒙师父大德,幸赖栖身,今何忽然相逐?但我虽有亲戚,皆势利恶薄,今一身狼狈,突然上门,岂不厌恶?况丈夫犯事在狱,诚恐连累,断不容留。还望师父垂怜见容,感恩非浅。’彻凡道:‘若止娘子一身,荒居虽陋,何不可安?但这小官人甚为不便,故断断难以从命。若娘子必欲借此依身,除非我有个愚见,实为两便之道,若娘子肯依,不妨久住,倘尊意不决,只得任凭见怪,断难相留了。’姜氏道:‘师父既妙裁,愿即吩咐,苟为可从,万无违命之理。’尼姑道:‘我的薄见,欲将小官人拣个好人家,暂时承继了出去,则娘子既免飘零,小官人亦为得所。他日娘子另立家业,仍可归宗,岂不彼此两全?娘子以为可否?’姜氏含泪道:‘事到如今,除非此说可行。然恐人家万一不良,叫我如何割舍得下?’彻凡道:‘我有个相熟施主,夫妻两口,忠厚好善,他才死了一位小女儿,正好接乳,还你停当。’两下说妥,拣了好日,承嗣出门。相公,你道把那孩子承继到那一家去?却就是我老夫妇替他抚养。”康梦庚道:“如此,极妙的了。”韩老儿道:“有什妙处!彼时老荆生下个女儿,未周而夭。只因彻凡在我家走动,故此说来。这日准备素斋,他两人亲送儿子过门,见是可托,大家安心乐意。”

“屠一门闻得彻凡用计,把他儿子分遣开了,既已剪断他葛藤,心里自无挂系。因又令彻凡再三曲劝,谁知姜氏心如铁石,断不可回。屠一门智穷力竭,无法可治,只得又与屠六算计。屠六道:‘他总恃着贞节两字,使人便难干犯,故再不能下手。如今除非设个法儿,丧他的志操,坏他的名行,使他说不出贞节两字,便有机会可乘。那时入我彀中,怕全走上天去?’屠一门听了这话,直快活得在地上打滚,忙道:‘我的亲爷,用什妙方儿破他节操?’屠六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不怕他不陷在我圈套中了。’屠一门点头道:‘好计,好计。’两人竟去,与彻凡照会而行。”正是:狐虎朋奸术更奇,阴谋不与尔先知。

殃由谮口浑难辨,更向何方诉屈词。

“那日姜氏同彻凡正吃早饭,只见两个青衣圆帽的人走进来,向彻凡作个揖道:‘我家奶奶死了一位小姐,要借重师父们,做些荐亡功德、兼九昼夜忏法道场,必请得七八众才好,故此着我两人来说,今夜就要铺供的。’彻凡道:‘如此有劳二位,少顷我去转请了就来,且坐坐吃茶去。’二人道:‘不消了。只求师父早些,奶奶悬望哩。’说罢,出门去了。彻凡向姜氏道:‘这是本城大乡宦家,最肯出手的施主,今日不得不去,但娘子一人在此冷净,怎么好?’姜氏道:‘庄严佛境,怕什冷净?’彻凡道:‘不是这等说,内里多有什物,你一个人照管不到门户。我有个寡嫂独自在家,侍我央他来,陪伴娘子睡罢。’姜氏因想一想道:‘门户干系倒是一桩大事,几乎担当在身上,万一有些羞耻,岂不怨杀?’便应道:‘既尊嫂肯来,极好的了。’彻凡吃完了饭,出门而去。到午后,果同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进来,一身缟素,满面痴肥,高髻长裙,略无丰韵。彻凡向姜氏笑说道:‘我家嫂嫂来陪伴你了。’姜氏连忙接着。大家见个礼儿坐下,彻凡道:‘奶奶那边等我,不好迟慢,我要去了,你们两个自去收拾晚饭吃罢。只门户要谨慎些。’那妇人道:‘我自会照顾,你放心去便了。’彻凡欣然出门。”

“是夜,两人吃过晚饭,洗了手脚,一床而卧,姜氏睡到半夜,忽听外面人声喧闹,门户响动。姜氏大骇,叫那妇人,已是睡熟,连忙把手推他,再推不醒。只听外面门已打开,大呼大喊。姜氏疑是强盗,不敢声张,只把这妇人乱推。这妇人口里咿唔梦呓,只不肯醒。姜氏着了急,忙穿起衣服,坐在床中静听,只闻人声渐渐近来,大叫捉奸,已到房门口,将房门一脚踢下。见二三十个大汉,拿绳的拿绳,持棍的持棍,甚是凶险怕人,明灯火把,照得雪亮。众人大嚷道:‘好个节妇,如今丢出来了!’姜氏忙道:‘冰清玉洁,丢出什么来?’众人道:‘偷汉妇人,偏会嘴硬,现窝藏着汉子,还说冰清玉洁?’只见一人突然上前,不由分说,取绳子把姜氏缚了。姜氏乱哭乱跳,那里睬他。又一个大汉把那个妇人一把扯起来,也将绳子拴祝姜氏哭道:‘我两人又不犯罪,何故以非礼相加?况又诬执奸情,陷入不义,这那里说起?’内中一人道:‘明明白白,奸夫现在,还要抵饰!’就一把扯吊那妇人的裤子,果然直挺挺一具阳物。姜氏不知就里,大吃一惊,知已中计,便欲寻死,众人那里容他。彻凡家里东西秋毫无犯,但擒着两人出门去了。”

康梦庚大骇道:“这是什么缘故?”韩老儿道:“相公,你道那穿白的妇人端的是那个?原来不是女人,却是屠六的兄弟屠八扮做的。那屠八也是个无赖,惯在外面代做更夫,替人打棒,原是彻凡私下的贴汉。因他生来声音细软,象个妇人口角,故此屠一门叫他假扮。是夜与姜氏同睡,却不敢脱下里衣。屠一门又晓得姜氏烈性,故再三吩咐他莫要妄动,恐惊散了此事,反做不成。屠八知道家主利害,怎敢不依。故假做酣睡,使众人到床上一窝拿祝那些众人也不是地邻,那领首的就是屠六,其余俱是屠一门养在家中、惯做劫杀勾当的帮身健汉。就是昨日来请彻凡做功德的,也不是宦家大叔,却是屠一门左右使唤的书房小厮。众人假意把屠八攒打,身上却不曾着拳,早把穿的一件女衫扯得粉碎,把来撩开,灭了改扮妇女的踪迹。又假意做好做歹的,与他一件布衫穿了,仍妆做个男子,竟生生扭做姜氏的奸夫。”康梦庚听了,更加不平,便怒骂道:“那坏良心、灭伦理的狗男女!只此一事就该万剐了!”有首《[西]江月》词为证:天道原无生杀,人心自有刀兵。恶风吹雨万枝横,险把芝兰聚殒。已见殃生衽席,谁看剑落丰城。冰霜节操较同清,千古动人悲愤。

韩老儿道:“屠六那一伙人把两人拴缚出门,拖的拖,扯的扯,拿到丹徒县里。众人硬着狠心,百般辱骂。此时姜氏,可怜欲死不能,百口莫辨,只得忍着羞耻,哭到天明。原来知县暗地里先得了两名长夫礼儿,故清早就坐了堂,带这一起人人去审问。屠六先上去,禀道:‘人们是地方邻里。突有斩犯娄仲宣的妻子姜氏借住尼庵,久有丑行,因无实据,不敢报官。昨日尼姑出外不归,众人见这汉子闪身入内,诚恐事露之后地邻便有干系,故此纠齐邻里搜捕,果在床上双双的拿了出来。真奸实犯,欺不得众人耳目。故带齐在此,候老爷明断。’知县是预先照会的,心下已是明白,便叫众人上去,略问问儿,却众口一词,与屠六所禀无异。知县就唤奸夫上堂。屠八也并不抵赖,只说道:‘小人不合一时狂妄,致与姜氏通奸是实。’知县便拔下四根签来,把屠八打二十大板。那屠八是替打惯的,那里在心上,且明知是桩好生意,故略不讨饶,褪衣就打。知县又叫姜氏上去,姜氏哭拜道:‘老爷犀照之下无微不察。念妇人坚持节操,素守家风。夫遭覆盆之冤,家罹祝融之祸,故寄食尼庵。尼姑逼勒妇人改节,恨妇人下从,故令奸恶假妆妇女,佯呼寡嫂,计赚同床,欲坏妇人节行。皆奸尼之毒谋,然妇人实未失身。今且无从可辨,只天地鬼神鉴此心迹。伏望老爷开恩一面,电释奇冤,感且不朽。’知县拍案道:‘既尼姑有计,联床之际便该叫破里邻,拿获正法。怎彼时不言?今同床捉获奸夫,反以未失身为辨,岂非理屈词穷!若此人果如鲁男子,见色不迷,又何为假扮妇人,赚入房户?情踪显见,尚欲支吾强饰。’便叫拶起来,皂隶喝动刑。可怜名闺弱质,十指连心,姜氏大痛无声,昏迷几死。知县就定了供,便讨收管。屠六忙上去禀道:‘姜氏系娄仲宣之妻,仲宣谋命劫财,已拟强盗杀人之律,姜氏合行官卖充饱,不应遽取收管。’知县总是因财曲直、凭人好恶的,何所不可。便抽一根签,同原笔批着:‘姜氏限三日卖银二十两入库。’不由分说,便押了出来。”康梦庚听到其间,不觉顿足大恨道:“冤哉,冤哉!天眼可在?竟容此兽孽!把个节烈两全的贤妇污蔑至此。”

韩老儿道:“姜氏这时呼天无路,抢地无门,豺虎满前,身不由主,被众人推到县门首。暗想:‘非刑入罪,官着卖身,羞辱已到极处。’见旁边有两座大石狮子,便欲触死于上。忽又转一念道:‘我这一死何难,但尚不是死的时候,丈夫在狱,若无亲人照管,必至并馁而亡,此必何忍?况儿子尚幼,未知父亲含冤。今若即死,徒饱臭名,此恨终于昭雪。莫若忍辱偷生,以冀报复。虽侮辱横加,只眼机顺受便了。’转立定主意,遂无死念。谁知姜氏却一心悬念丈夫,不忍轻死。那晓屠一门恐他尚系有夫妇女,不肯易操,隔夜已将银子买嘱知县,把娄仲宣登时讨了气绝,已死在牢里,做怨鬼了。”康梦庚胸痛恨道:“这厮操纵生杀,其心愈毒,其手愈辣。神明三尺,委之何地耶!”

韩老儿道:“当下二三十人乱推乱挤,冲出街市。不期有顶大大的绢幔官轿抬过,被众人一拥轿杠,随势一歪,前面的轿夫已是绊倒,连轿内坐的也几乎跌翻出来。亏得后面跟轿的慌忙上前扶定,歇下一边。姜氏看时,见前面有五六个仆妇,后面又随着三四个齐整家人,气概轩昂,疑是官家内眷。只听轿内娇滴滴的声音乱嚷道:‘这一起什么人,却哪些放肆?快查明了,便好送官!’众人禀告道:‘我们是县里审了官司出来的,实是粗莽,惊犯了奶奶,望乞恕罪。’轿内问道:‘审的什么官司,却有这许多人犯?’众人道:‘是为奸情事的。我们都是地方邻里。’轿内又道:‘那一家的妇人?官府怎生发落了?’众人道:‘妇人是娄仲宣妻子姜氏,现押着官卖哩。’轿内惊问道:‘姜氏常到我家求助,为丈夫监中调养,实乃贞顺两全,素所敬服,为何犯这事情?定是有人倾陷。今官府要多少银子?’众人道:‘大爷批定二十两。’轿内道:‘这也小事。你们不消多人,只着一个到我宅里领银子与他完官,这姜氏留在内宅陪伴小姐。’说罢,轿夫仍抬着去了。众人带姜氏,随定轿子,缓慢而行。”正是:事到迷人人转迷,暗中歧路失高低。

春风金屋肠堪断,赚入牢笼是此时。

康梦庚道:“幸亏了这宦家内眷,姜氏方免凭凌之苦。”韩老儿道:“相公又认真了。这是屠一门伏下的暗计,命僮仆妇女扮成此局。屠六那一起人也都会意,等他轿子抬来,故意一撞,轿夫也假做绊跌,妆这腔儿,无非要把姜氏诱入虎穴的意思。”康梦庚跌脚道:“罢了!姜氏不能生矣。”韩老儿道:“这日跟到屠家,却从后门而入,故不知不觉、弯弯曲曲、领到个僻静的去处。姜氏还道那轿内的女人必来面话,过了半日,但见丫头端出酒饭,放在桌上,却教他独吃。姜氏心里仓皇,那里吃得下去。少顷,又把床帐被褥铺设起来,说道:‘娘娘吃苦了。请安稳自在些,莫要烦恼。’说罢,收拾碗筷自去。姜氏觉身子狼狈、十指皆折,痛不可忍。只得到床上静息片刻时。朦胧合眼,只见丈夫立在面前,哀哭道:‘我昨夜已被屠贼买嘱县官,讨了气绝,死在狱中。你为我守志,历尽苦楚。此处乃屠贼家院,你已堕入火炕,永无出头日子,只今晚便是绝路了。’各各抱头痛哭。姜氏直从魂梦里惊跳起来,一身冷汗。知丈夫已死,阴魂未散,来此决绝一番,遂放声大恸,肝肠摧裂。丫头听见,都来劝他,见他哭得呜咽凄惨,便铁石心肠,也禁不住要堕下泪来。姜氏向丫头道:‘你们的计较,我已尽知。屠贼千算万计,杀我一门,毁我名节,冤沉海底,岂有完躯。生不能屠贼之尸,死且当索屠贼之命!’丫头听他说出底里,吓得顿口无言,转身就走,待要报闻家主。姜氏也随后走出房来,寻个终身道路。过了两重庭户,只见有口小小井儿,便道:‘这是我的下场了。’乘其不意,便纵身跳入,扑通一声,丫头慌忙回看,叫声:‘不好了!’报与屠一门。屠一门亟叫捞救,命已断了,不胜恼恨,大跳大骂道:‘我为这贼妇用尽心机,不想究成画饼!’转迁怒于众丫头,俱打个半死。”康梦庚叹道:“死得可怜!我虽未见其冤,只老丈说来,已自伤心刻骨。”后人有诗吊之云:其一:死贞死烈复何伤,痛尔无端中伏殃。

魂断五更花下雨,冤飞六月海头霜。

猿啼夜壑偏凝血,蝶飞东风总断肠。

谁谓圣朝无阙事,可怜淑女贞纲常。

其二:

痛哭春风万卷诗,千秋生气壮蛾眉。

香魂早已随青鸟,怨血先应化子规。

赵母至今还抱影,娥冤犹古尚含悲。

饶他遏法藏金穴,天道昭还未可知。

韩老儿道:“屠一门见姜氏已死,方断绝了念头,把尸骸悄悄抬到园地里埋下,外边影响不知。过了年余,忽想起姜氏所生之生尚在我家,万一长成,有些知觉,便想报仇,岂不反害在他手里?莫若先下手为强,剪灭根芽,方无后患。虽蓄念已久,却无机可乘。后来闻知孩子出了痘疮,他便乘机叫个精细小厮,扮做方上医士,自言专治痘科,在门首谈天说地,满口夸张:‘某人家是我医好,某人家是我包活……’我老夫妇愚蠢,听他说的有手段,便请进门。那厮看了,说一服便可回生,发了药剂。老夫妇不知是计,煎来孩子吃了。不上半个时辰,头已发肿,满身燥裂,流血而死。所以老荆昨晚想起儿子,不禁痛哭怨恨耳。”

康梦庚怒说道:“此计更惨毒!屠贼倾害娄氏一门,可谓无噍类矣。如今屠一门与屠六两个凶恶可在么?”韩老儿道:“旧年屠六差往南京,遇了风水,死在江里了。”康梦庚道:“苍天有眼。”韩老儿道:“只屠一门尚未有报。如今愈加凶横,日日在京口驿里,把截驿粮,将驿里官儿弄得七颠八倒,谁也敢与他争抗?那些驿夫口粮分毫不给,饿死大半,莫不饮恨切齿,怨声载道,却敢怒而不敢言。这都是真情,因相公下问,不敢不说。但相公切不要轻易传扬,惹是非害我。”康梦庚道:“多承见教,岂敢妄言。但颇费长谈,劳神已极,不好留你扳叙。”便取两幅手帕儿送他,韩老儿再三逊谢,只得领了,拱拱手别去。

康梦庚因想此事说得历历有因,与昨夜老婆子之言相合,知非虚假,便道:“天下有如此穷凶,尚且漏网不报。我自幼肝胆决裂,遇不义之徒,辄欲拔刀相向,激扬壮气,正在此时。况冤情非常惨烈,怨气如何得散?今忽出彼之口,入吾之耳,天意定欲假手于人,以彰生杀之权,剪除凶害,亦名教中之盛事。不然,天生我这一腔正气何用?”料想那厮只在驿前,便袖着利刃,瞒过家人,独自个步出城来。

只见驿前许多人挤着厮打,内中一人,打得可怜,满身青黑,头眼歪斜,血喷满地,只跪着叫“屠爷饶命!”那人还拾起大石块,劈头打来。康梦庚看得分明,知即是屠恶。便故意问道:“绰号叫做屠一门的,想就是你么?”那人回头一看,见是个十二三岁、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家,却不看他在心上,便道:“我老爹的尊号,小子们问他怎的?”康梦庚见是不错,便在袖中摸出匕首,拦腰一刺。屠一门不曾提防,正中胁下,一交扑倒。康梦庚恐他未死,又往心窝里一刀刺进。可怜数十年的积恶一旦死于利刀。当下惊动了地方捕愉,俱来获祝恰值贡鸣岐的座船正歇拢来,亲眼见康梦庚少年正气,十分惊异,便请他到舟中,问起姓氏覆历,已知是同年之子。康梦庚遂将韩老所言之事,从头到尾备述一遍。贡鸣岐听得毛发竦然,便道:“屠贼之恶,一死不足蔽辜,贤侄杀一人以生千万人,此不世义举,岂可轻为认罪?我与府尊有桑梓之雅,当力为辨白此事。”便吩咐治酒,与康梦庚独饮。自己却换了青衣圆帽,扮做家人模样,叫家人暗暗藏着巾大服,悄然把脚舡拢到舡旁,三四个人,反撑到对河上了岸,转过吊桥,进城去,会府尊说话。只因这一会,有分教:借情面以行公,为怜才而鞫鬼。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太守为怜才公堂鞫鬼臬台因选婿雪舫惊诗词曰:豪儿已把纲常坏,髫英留得纲常在。大义有同怜,当途胆镜悬。天应假手杀,莫怨神明瞎。不信视儒生,杀人成令名。

右调《菩萨蛮》

话说贡鸣岐听了康梦庚这一席话,因公道在人,却抱个不平之愤,那班众人在岸上频频催促,只不理他。众人没法,便先有人去报了丹徒县。顷刻间出了三四起差人,出城捕捉。却见凶犯被大官府船上叫了入去,又不敢罗唣,只传进去禀说:“官府立等人犯,倘捉了违限,则是小人们干系。求老爷作速放出。”舱里传出来道:“老爷留这位小相公在里头讲话,尚有一会哩。若官府要紧,便明说在贡老爷船上,你们就没事了。”众人无可奈何,只得在岸上呆呆守候。谁知贡鸣岐却扮作汉隶,杂于众人之中,混出官舱,把小船渡到崖上,一迳入城。众人虽防着贡鸣岐说情,却不知他恁般打扮,又想知县眼中止有白物,是不听情面的,故略无疑惑。

贡鸣岐进了城,一直往府前走来,心下却想到:“这屠一门真是人中封豕,人人得而诛之。独怪皇皇大义,却钟于童稚之辈。我堂堂总宪,国典所存,终不然反置之膜外,看他陷于豺狼之手,不少效一臂,与他辨白壮气,并表扬姜氏之节义乎?”一路想着,将近府前,却到西边万岁楼下,叫家人取出方巾大服,穿换停当,进府门。也不唤农民接贴,也不往宾馆就坐,却步到私宅门口,将个小柬儿在转洞里递了入去。外面观看的却不知他是何等样人。不知不觉,早开了私衙,请他进内。正是:莫使人疑假,须知胆是真。

凭他俗眼见,不问是何人。

这知府姓邢,名古愚,字天民,乃湖广荆州府人,与贡鸣岐乡试同年,且系同剩为人最是廉干,更有胆智,适见地方报单,有白昼杀人之事,正出票拘提。忽传进年弟贡凤来的名贴,知他往山东赴任,在此经过,便道来拜他,连忙迎出私衙,携手而入,行礼就坐,邢天民道:“弟闻年兄荣擢,不胜喜贺,然尚不知年兄已到蔽治,失于恭迎,却转辱先施,何为屈节乃尔!”贡鸣岐道:“小弟甫临贵治,即闻年兄政声,洋洋盈耳,辄拟图一把臂。奈因驱驰王命,遂欲迳过,不遑少致衷曲。不期天假良晤,遂有一奇绝之事,不得不奔告年兄,共扶名教,以当美政之万一。”邢天民忙问道:“年兄有何异闻?即请赐教。弟虽不敏,愿力为之。”贡鸣岐道:“事虽年兄已知,但其中原委非弟不可明言。年兄虽日月为心,安能烛照于覆盆之下?”遂慢慢将康梦庚所述韩老口中之事,自始迄终,宛宛转转,说得甚是详切。然后将自己泊船到京口驿前,亲见康梦庚杀人、与一段义愤激烈之概,并圈留在舡上,自己先来报明,以便质神之话,一一细谈。邢天民潜心静听,历历在心,不觉踊跃大喜道:“此事若非年兄见示,小弟何知其隐?万一失察,岂不使其冤抑不申,节行不著,小人不同为康兄之罪人乎?”贡鸣岐道:“若此事常人可为,恒情所有,与耳目所及见,弟何必匍匐而叩,甘为群小猜疑?因康梦庚乃不世英杰,旷古人豪,总角能文,髫年知义,自是清庙朝堂之器,断非风尘中物。他如姜氏节烈,冰孽同清,虽刀斧在前,鼎护在后,而此心不动,外诱不移,故骨化形销,香名愈赫。若屠氏一门之暴恶,润州万口之含冤,血肉委于黄尘,杵刃戕夫白骨。甚而奸尼之助虐,屠八之镶谋,即此数端关乎大曲,故敢尽言相告,万望留神。”邢天民道:“此事乃通国纲常名教所系,朝廷大经大法攸存,即下待年兄之言,且当戢凶除暴,但苦未知底里。今得年兄言之,而情隐洞烛,岂可不上泄天地怒气,下顺亿兆民心?自当如命,年兄勿复虑此。”贡鸣岐满心欢喜,一茶而别,邢天民再三留他便酌,贡鸣岐道:“康兄在舟,群小催迫甚急,何暇领情?只求年兄速即拘神,勿令县中带去,又生枝节。”邢天民领会了。

贡鸣岐走出府前,仍到万岁楼下,换去巾服,步出了城,连府里衙役也并不晓得他是个官宦。到了自家船头,只见众人乱跳乱嚷,正急得没法。贡鸣岐进舱里,重新换了羢巾阔服,走出舱来,见府差已到,便对众人说道:“我方才听说白昼杀人之事,那书生之言又似激于公义,故此问他个端的,实非私意。况我系客官,岂为闲事而误差?只累你们等久。我今即欲渡江,仍将原人交还你们去罢。”一面叫人领康梦庚,交与府差,一面吹打开舡。正是:公道于人自不埋,非关太守独怜才。

笑他平日操生杀,今向何人索命来。

却说屠八及屠氏羽枭,都来与康梦庚质命,摩拳擦掌,各逞威风。只康梦庚守寓的朱相、王用,见家主独自个步出了门,许久不归,欲待寻觅,却不知他往那里去。正迟疑无措,只闻街来往来的人纷纷传说,驿前有个少年书生白日里杀了人,如今捉到府前去了。两个家人始初还不在心上,倒是间壁的韩老儿,却闻得杀死的是屠一门,心里着疑,连忙走过来看康梦庚,说已出去了半日,不见回来。韩老儿道:“杀人的必是康相公无疑了。”便同朱相走出城来一问,说果有个十二三岁的斯文少年在这里杀了人,却在一只大官舡上说了些话,如今才进城去,太爷那里审了。

韩老儿与朱相听说,惊慌不已,连忙覆身进城,到镇江府前。知府尚未升堂,头门里有许多人簇拥着喧闹。韩老同朱相挤上去看时,见果是康梦庚。一人着了急,上前一把抱住道:“相公为何犯此杀身之祸?”康梦庚一看,见是韩老儿与家人找来,便向韩老我拱拱手道:“多承你指教。如今我一腔魄磊化为冰雪矣。”此时观看的人准千准万,无不啧啧称奇。不一时,连路都拥塞断了。屠八却领了三四十打降,都藏着器械,赶到府前,想要下顾那康梦庚。正欲动手,谁知镇江一府的人见康梦庚杀死屠一门,除了大患,无不额手称快。见屠八带领多人,像个厮打之状,有几个有血性的,奋臂出面,向众人招呼道:“这康相公以一身而救万民,恩义非浅。今屠氏四布羽枭,截杀义士,众人各宜救护,亦见我们镇江人尚有一分志气,道声未绝。”只见四下的人随声响应,蜂聚拢来,就把屠八等三四十大汉打得叫苦连天,抱头鼠窜。

正喧闹间,知府已是升堂,投文放告,好不威严。凡一郡的人,向来受屠一门之害,也有破家的,也有灭门的,俱怕他威严,含忍至今。忽闻得屠一门已被人杀死,泰山已倾,便想报仇复恨,连忙都写了呈状,各各奔赴府前。候太守坐堂放告,俱一拥而进。邢天民叫该房收下,约有四百余张,却倒有三百八九十起是告屠一门的,正是:生前事业枉英雄,死后机关总是空。

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

众人散去,差人便带康梦庚一干人犯上去听审。邢天民先唤众人一问,皆满口恶言,硬为质对。邢天民道:“小小书生,又无私怨,怎能便会杀人?其中必有别意。”一头说,一面看着外边,忽作惊异道:“这东角门外,那一男一妇,手里抱着个孩子,满身血污,似有哭泣之状,敢是告状的么?”满堂吏役往外一望,俱面面厮觑,并不做声。邢天民道:“若告状的,为何不唤他进来?”一书吏上前禀道:“东角门外虽有闲人站立,却并没有抱孩子的妇人。”邢天民道:“明明现在,怎说没有?”就拔一根签,用笔标了,与差人道:“速拿来见我。”差人没奈何,只得接了签,往仪门上来拿闲人。那些观看的人见官府出签来捉,俱跑得个干净。差人那里去拿?只得空身走上堂,回禀道:“那些百姓俱已赶散,求老爷消签。”邢天民怒喝道:“奴才!本府着你唤那抱孩子的男妇,谁叫你赶闲人?”令皂隶拿下,重责十五板。下面跪着的众人见太守不审正案,却反捏神捣鬼,无不惊异。就是那些观看的,只道官府着了魔,也暗自好笑。见邢天民又另唤个差人吩咐道:“你可将此签到东角门外传说:‘若有的阴魂怨鬼含冤负屈的,速来告理,勿以幽明间隔畏惧不前。’”差人领命下堂,想道:“官府怎如此作怪?真正青天白日见起鬼来。叫我那里去捉?万一捉不进来,这十五板怎躲得过?”心里惊惊慌慌,走出仪门,只得照着官府口中吩咐的说话,高声传说了一遍。覆身进来,心里想道:“官府说鬼话,不若将机就计,也将些鬼话诳他,看他怎样?”走到堂上,跪下禀道:“奉老爷宝签,捉拿一男一妇,并孩子当面。”邢天民笑道:“果是你能事。有赏。”就消了签,差人自去。邢天民道:“男子跪上些。你是何方怨鬼?生前叫什么名字?因何丧身?如有冤屈,不妨从头说来,本府自有公断。若惧而不说,说而不明,则抱屈沉沦,毋贻后悔。”众人抬头看堂上,并没个影儿,知府却真真切切从空鞫问,却似有人对答一般。一时哄动了许多百姓,纷纷涌进角门,看太守审鬼。只见邢天民侧着耳朵,象个听人说话的,又点头喷舌了好一会,忽说道:“原来你叫娄仲宣。这就是你老婆、儿子么?那屠恶见色迷心,自将嗣子服毒,是而可忍,孰不可忍?知县受贿枉法,岂可临民?但今屠明命已被人杀死,你的冤也报了。”屠家众人见太守说着这话,信是娄仲宣的阴灵未散,来此索命,都惊得面如土色,捏着两把冷汗,抖个不祝邢天民又说道:“你下去,唤姜氏上来。”便问道:“你丈夫说屠明命贪你姿色,故造此恶机,陷害你丈夫。彼时你从与不从?怎生凌逼你致死?逐一诉上来。”只见邢天民倚在案上,听了一会,便大声赞羡道:“屡强不屈,节烈可钦!但你在教场中分娩,何缘恰与彻凡相逼?”那时屠家的人见知府问出底里,一发信是鬼魂来告发了,不然,这些私下的计策官府如何得知?见邢天民又道:“原来尼姑也是他一局,更婉转拆散你母子。出家人有如此毒谋,情殊惨烈。”便出一根签,去拿彻凡。差人如飞的去了。有只《罗袍歌》曲儿道:〔皂罗袍〕只道冤家遭际,却原来费了太守心机。人因巧处更生疑,情从幻出偏多趣。好怀毒意,桩桩尽知,同谋共计,人人自危。

〔排歌〕天心近,不可欺,自家作孽自心知。豪空恣,术枉奇,如今插翅也难飞。

不多时,彻凡拿到,跪在阶下。只见邢天民又像听了些说话的,忽然拍案大怒道:“既你守志如铁石之坚,他便该悔过,如何却使恶奴假扮妇人坏汝节操!情到不堪,能不发指!彻凡如此助恶,法亦难容。”便叫拶了,又加上三四十抽,可惜纤纤十指,连皮带肉去了一层,几乎连尿都拶出来。又唤屠八上去,也夹起来,敲上一百多敲。邢天民又道:“知县昏愦蔑法,自当参处。但你既已死节,尸骸埋之园中,此时虽即腐烂,然不可不行检视。”随差四五个壮丁去掘起尸首。此时屠八已尝着极刑,且见官府说得详悉利害,已吓得魂也不在身上,那里还敢辨得一句?又见邢天民窃听了半晌,忽又怒道:“这两岁娃子与他有什冤仇,并复置之死地!康秀才少年大义,真千古奇人了!你夫妇二人且退,本府自当为你申冤。”便将屠八重打六十,拟罪收监。彻凡也打三十,可怜雪白的细嫩肌肤,打得皮开肉绽,批着还俗,净室即行拆毁。其余屠家众人各打四十,讨保释放。然后叫请康生员上堂,邢天民出位恭揖道:“康兄以舞象之年,而肝肠如此明快。今百姓身陷汤火,尚尔隐忍不发,兄独毫无私忿,为他人雪此黑冤。其心大公,其义至正,谁人可及?况康兄少擅异才,名重天下,金紫何难,槐黄可俟,功名事业,自当冠绝一时。当努力前程,勿为风尘中久淹骥足,致堕壮志。本府虽驽胎下吏,且当拭目俟之。”康梦庚叩谢道:“生员龆龀稚子,知识未开,然事属变伦,冤称奇绝,苟可以一身而全万命,敢不奋臂为之,以补神明之所不逮。今生员落落一身,天涯万里,而萍踪南北,固无所系,然男儿遇合,自有其时。乃蒙老大人谆谆戒勉,此终身药石,何敢忘之。但生员尚有请者:娄仲宣为妇而杀身,姜氏顺夫而殉节,刚肠百炼,操凛秋霜,虽毒谋百出,凭陵四起,而心终不挠,志终不屈。彼二人者,轻生死而重名节,皆天地间之正气。众恶虽已伏法,而义夫烈妇终泯而莫知。更求老大人申详各宪,题请旌扬,以慰幽贞而彰风化。若屠恶虽遭诛戮,然未邀国宪,岂为正法:屠六虽溺于江,此属天诛;而三尺尚为漏网,并乞老大人暴白二人罪恶示众通衢。庶几公道不沦,舆情允协,将与各宪之良法美政并垂不朽。愿老大人俯从而准许行之。”邢天民听了大喜道:“本府意中亦欲如此,况承康兄大教?即当申闻直指,上达圣聪,为之立祠建坊,附于祀典。至屠恶罪案,自当如教拟详,不敢有虚盛意。”康梦庚道:“既蒙老大人曲从鄙意,生员何敢更赘一词?”便深深一揖,告别出来。看官,你道娄仲宣真个阴魂未散,来此诉冤么?原来邢天民因贡鸣岐说知详细,犹恐悬空坐拟,不能服众,故假设此局,以鬼话愚人,使人误信白日之下怨鬼索命,愈加警动。这段妙裁更是出神入化。

次日勘验姜氏尸首,却面色如生,怒容宛在。邢天民十分叹异,吩咐买地营葬,以待旌表。遂批谳语申详道:看得屠明命,一郡之枭横也。有仆屠六、屠八,织谋构祸,奸占乱伦,荼毒杀诈,秽恶彰闻,指不胜屈。前年延师娄仲宣,诲其嗣子恩官。明命瞰仲宣妻姜氏色艾,陡起兽心。以瓦砾为锱重,计赚移馆宣家,忍以嗣子服毒,贿县陷宣入罪,毙之圄中,原其心盖欲割绝贞妇之念耳。而蜜口利诱,毒威迫胁,柰氏贞卒不回,乃复回禄其家,致氏育子道路,可谓伤心惨目者矣。无已,复购奸尼彻凡,诱归密室,离其母子,其于情理何堪!更可骇者,以屠八诡扮彻凡之嫂,计赚联床,伏凶抄捉,硬质和奸,乱氏洁操,其惨毒至此。更朦县断卖身,复布牝枭,圈阱狼窟,惜氏溺井完节,埋尸黑土。且虑伊子长成报复,亦为剪灭其根,杀命抄家,殆无噍类。屠六先已溺江,似无容议,今无恶赖康生员手戮,髫年仗义,英迈可风。二凶虽已伏诛,仍拟戮尸示众;屠八拟绞监侯;彻凡及诸羽恶,姑念驱使,概杖以释。第姜氏贞烈,卓绝可称,一身而任纲常,三载尚余生气相应。详情宪台,具题旌表,砺苦节于九原,阐幽贞于千古。雷霆雨露,并属宪恩,卑府未敢擅便,伏候宪裁。

案成,一面晓谕通衢,虽三尺之童,皆欢欣鼓舞,莫不交口称颂太守廉断,如龙图再世;一面申文上司,题请旌奖不题。原来彻凡虽是个淫恶,然柔弱软媚,从未吃着官刑,这日在府堂上经了一拶,已自死而复苏,那里还熬得这三十号板子,血肉淋漓?此时虽不即毙于杖下,却有气无声,抬出衙门,气已断了。屠八虽打棒惯家,却何尝有此六十之狠,且夹棍紧短,胫骨俱碎,下在狱中,冤家又多,谁来看顾?不上数日,也在牢洞里做了个出身之路。这都是为恶的报应,天理何尝有分毫挫过?世人不可不将此事做个做戒的话头。

却说康梦庚候太守审完,又禀白了许多说话,退下堂来,同王用、朱相并韩老儿三人正出府门,就有两个青衣人接着道:“相公出来了么?我家老爷的船已开过了江,歇在瓜洲闸上,特着小人候请康相公,回寓所收拾了铺陈,搬往老爷船上回去哩。”康梦庚看见,认得就是贡鸣岐的管家,因谢道:“过蒙你老爷用情,转劳大叔在此守候,且请到小寓商量。”康梦庚同着众人走路,心里暗暗想道:“我监已坐满,不必再到江宁,此地已与屠氏有隙,亦不可久留,欲待归家,又恐王仲吉尚未忘情,正无去处。莫若且到山东,盘桓一两年,不惟得观山水之奇,亦且以广交游之路,兼可留心好逑。潜访河洲,而觅关睢之偶,有何不可?”算计已定,遂到下处,收拾了行李,将几件礼物送与韩老儿,谢别了,带用王用、朱相,同贡家两仆,到排湾里寻个小舟,渡过了江,赶到瓜洲闸上,来见贡鸣岐。有诗云。

无心相遇便相怜,情到在心岂偶然。

金谷标梅应有待,故随荇菜到江边。

却说贡鸣岐,因康梦庚是同年故人康燮之子,又见他少年才美,一表非凡,总角而赋采芹,成童而诛桀恶,自是天亶人豪,故十分敬重,十分珍爱。因想女儿才貌,向欲觅一快婿,奈访遍名门,并没一人配合得过,所以因循未定。及见康梦庚,方不愧东床之选,若错过其人,安能有此佳耦?便有个招留为婿之意。故欲同他赴任,好议及此事。因恐众人猜嫌,假意把船开过了江,泊于瓜洲闸口,着两个家人候他审过了,接着赶来,一同起程。

康梦庚小船到了闸上,拢近官船,就有许多人扶了入去。一见贡鸣岐,便拜谢道:“小侄一时粗莽,几致杀身,然大义所在,谁复能遏?幸蒙老年伯抱白小侄子心迹,使冤抑得伸,贞烈不泯,台恩厚重,愧不能报。乃复招留雀舫,深荷提挈,俾小侄得以趋承左右,亲沐懿徽,何幸如之?”贡鸣岐道:“贤倒此举上合天心,下全民命,固神人大快。苟有知识,能不傀为莫及?虽欲不白,乌可得已?老夫何力之有?因忝年谊,不忍遽别,想贤侄客边,谅无他事,故此相屈一游,朝夕握吐,以慰老夫寂寞。”康梦庚道:“多蒙相爱,敢不乐从。况山左自是名邦,亦可观风问学。更愿老年伯时为策励,启辟幼愚,此行更资益无穷,尤荷培成之德。”两人互相谈吐,甚是投机。

原来贡鸣岐有两只座船,家眷在后边一只船上,自己与儿子贡玉闻同坐一舟。因叫家人请出大相公来,与康梦庚相见。康梦庚抬头一看,只见那贡玉闻年纪虽只十五六岁,却痴顽肥伟,蠢然一物,粗俗之气见于眉宇,略无一毫雅道。作过了揖,对面坐下,只见他言辞鄙劣,举止轻浮,康梦庚知他是个憨哥,暗暗好笑,并不做声。贡鸣岐道:“小儿只因失教,略不知礼,故令其亲近高贤,望贤侄勿弃愚陋,怜其无知而教诲之,老夫之幸也。”康梦庚逊谢道:“小侄幼稚无闻,等于盲瞽。世兄丰仪伟抱,自具雄才,何敢企及。乃蒙过誉若此,岂不置身无地?”是时天已隆冬,正值大雪,贡鸣岐便叫治出酒来御寒,乃命儿子与康梦庚对坐,自己朝上相陪。三人饮到半酣,贡鸣岐正欲试试康梦庚之才,便叫开了窗子,大家看看雪景。只见四面宛若琼瑶一般,尽皆珠玉,如盐似粉。禽鸟尽已潜踪,远树遥山,天地因而无色。有一套曲儿,道那雪的景象:[步步娇]玉屑靠霏霏风卷,窗薄晨光满。琼楼璀宇偏醉拥鷞裘,片片银花染。飘指上雕阑,似嫩玉装成遍。

[醉扶归]冷飕飕入牖频侵砚,白茫茫随风乱舞棉。散香闺思妇罢描鸾,积空庭高士慵开卷。茅檐隐约玉楼寒,湖山仿佛晶屏闪。

[好姐姐]空中天花乱翻,任颠狂沾衣扑面。便丰年多端,穷儒午尚眠。梨花瓣,小庭坠下无多片,遮莫轻轻落蕊攒。

[江儿水]采向狮云瘦,蓝关马不前。印瑶台屐齿深深陷,舞墙东蝶翅翩翩展,簇氍毹冰果纷纷乱。指冻频抛汀管,欲蔽寒威,十二珠帘未卷。

[川拔掉]阴云敛,怪朝来寒较浅。舞遥遥帘外庭中,舞遥遥帘外庭中,碎纷纷竹里梅边。望江东思黯然,似当年塞北天。

[尾声]琼瑶万顷飞银练,一望江山月皎然。伫听农夫祝有年。

贡鸣岐对康梦康道:“如此佳景安可无诗?夙仰贤侄异才,何不试为一咏,以纪其胜?”康梦庚颇亦技痒,恰贡鸣岐触其诗兴,鞠躬应道:“老年伯台命,何敢多辞,但恐弄斧班门,贻笑长者耳。”贡鸣岐道:“何消过谦。”命童子取过笔砚笺纸,铺设案头。康梦庚全不费吟哦,走笔成韵,双手送至贡鸣岐面前。贡鸣岐展开一看,见字法精楷,己自称绝。及观其诗云:银花历乱指琅玕,应是天孙泻玉盘。

六出已随春共改,万方遥并月同寒。

玉龙败甲和珠下,野鹤残翎失顶丹。

莫为年丰书大有,东南阡陌正凋残。

贡鸣岐读罢,不禁叹赏道:“怎贤侄诗才如此敏捷,又如此精工!真可压倒无白。结语尤见留心民隐,轸恤时艰。少年中有此老成练达之言,真宰相材也。”因复入席畅饮。那贡玉闻看见康梦庚做诗,与父亲赞美,他都茫然不解,只大酒肥肉横拖乱嚼,吃的杯盘狼藉。贡鸣岐见他如此模样,心中甚是不乐,反因康梦庚在前不好责备他,转受了一肚皮的闷气。

忽舟人报说船已到了扬州,河水冻涸,行不得了,贡鸣岐便吩咐歇下。听见外边人说,岸上捏塑的雪人甚是有趣,贡玉闻听得这话,飞也似跑出舱去看了。贡鸣岐同康梦康也往窗口一望,见果有两个绝大的雪人,做得十分相像,因对康梦庚道:“何不以雪人为题,赋一短章,亦为韵事。”康梦庚并不推辞,展过一幅素笺,提起笔来,做一首七言绝句,递与贡鸣岐。贡鸣岐接来看时,见上面写(着)道:玉为标格水为神,浪说重阳送酒人。

君莫笑他寒彻骨,一朝变化是阳春。

贡鸣岐看完,拍案叫绝道:“妙哉!不惟用意清新,而且运思灵巧,风骨机神,映带秀绝,却自不经人道。贤侄实禀天地之灵,非复人间烟火,那得不令人折服!”康梦庚谢道:“蛙声蚓调,妄玷骚坛,实自不揣。老年伯不加斧削,反辱揄扬,是不屑以子侄之礼训诲卑幼乎?”贡鸣岐道:“诗文声价,自有定评,贤侄何必多逊。”说罢,袖着两诗,自往后边船里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女婿忒多心欲兼才美丈人偏作色故阻良缘词曰:雪艇赓诗,玉笺作配谐鸳侣。痴情如许,自有关心处。煞恁辞推,生恐桃源误。休疑阻,锦屏开处,一见如心素。

右调《点绛唇》

话说贡鸣岐袖着康梦庚所作的两首雪诗,径到后边船里。刘氏夫人接着道:“残冬岁迫,河冰不解,为之奈何?”贡鸣岐道:“此属天时,非人力可强。总是残岁不多日子,索性在扬州过了年,新春自然和暖。但今日天气严寒,雪势甚大,女儿从未出门,恐受不得这般辛苦。”小姐道:“重帏叠障,不甚寒冷,爹爹勿虑。”刘氏笑道:“相公却怕女儿寒冷,他不呵冻弄笔墨哩。”贡鸣岐问女儿:“我儿,如此严寒,不吟弄些什么?”小姐道:“孩子闻见外面塑两上雪人,因在窗子里觑着,果然相像,因戏咏一律,正欲求爹爹改正。”说罢,便在案头取出诗笺,双手递与父亲。贡鸣岐接诗到手,展开一看,其诗去:丰姿明莹两飞仙,玉骨冰肌望俨然。

白面缘知难傅粉,素衣何事乱装绵。

披霜晓出应联屐,带月宵回却并肩。

对面只愁空皓首,春风流作泪珠圆。

贡鸣岐看完,大喜道:“我儿诗才直如此俊雅,比前更胜了。”便也在袖中摸出康梦庚两诗,递与女儿道:“这两笺是个浙中少年所作,一首是咏雪,一首也是咏雪人的,故特带来与你看看,不知可也好么?”小姐接来展玩,只觉清新宕逸,因赞道:“此二作空灵婉秀,不假烹炼,而天然工丽,真绝构也!”贡鸣岐道:“此诗与我儿所作优劣何如?”小姐道:“二诗绝大手笔,真英年之龙虎。孩儿顽稚无才,勉为牵扭,何敢与之比并?”贡鸣岐道:“观我儿之诗与此两笺,实不相上下,汝亦不必多逊。今日正有一事,欲与夫人、孩儿说知。”便从首至尾将康梦庚所述之事,如何与娄仲宣报仇,如何杀死屠一门,并如何在京口驿前遇着,与自己如何嘱托邢天民审雪的事,细细述了一遍。夫人、小姐惊叹道:“怎小小孩子家,有此大丈夫的气节!真是世人罕有的了!”贡鸣岐道:“你道那少年端是何人?却就是我同年故友康燮之子,今年才一十三岁。他五岁即善诗文,少具侠气。”遂又将所闻康燮得子之故,与少年游泮的话,又说一通。夫人、小姐道:“这等说来,竟是前生慧性,是个神童了。”贡鸣岐道:“他天聪所发,不学而知,真有国士之风,异日必为大用。故此不忍见遗,特邀他到我舟中,同往山东赴任哩。”夫人道:“如此甚好。可就令他陪伴我儿子读书,也学些好样子。”贡鸣岐道:“就是方才这两首诗,是我命他即席构就的,不道我女儿亦有同心,可称双绝。今日欲与夫人商议:向来为女儿觅婿,无一佳者,今此子才既空群,貌尤出众,且是故人之子,以吾女之才,差可相匹。若舍彼他求,安能有此佳客?意欲招之为婿,不识夫人意下如何?”刘氏道:“门楣才貌既皆可称,可许则许,相公当处为主,勿问于我。”贡鸣岐听了,便忻忻然袖了女儿的诗,竟往前边船上,来见康梦庚了。有诗云:少小同矜赋雪才,春风应自仗诗媒。

谁言半幅红笺子,不及温家玉镜台。

贡鸣岐向康梦庚道:“适才贤侄咏雪之诗,固已出神入化。老夫有女,年才十三,粗知文墨,强效吟哦。老夫即以贤侄之诗命其讽诵,不道他倒先做下一首,虽不能及尊咏之妙,然文理也还明白。老夫特送来请教,幸为之改削。”康梦庚听了道:“原来小姐工于文翰,小侄才浅,安能窥其万一。”说罢,接来看了,不禁喜跃道:“小姐此诗清真婉雅,觉有异香沁人肌骨,真乃旷世仙才。小侄鄙琐庸姿,对之自觉形秽。”贡鸣岐道:“老夫观贤侄佳篇固自无敌,今小女陋作亦不多逊。老夫今日虽非有心,亦岂无意?因商之老荆,特有句不知分量的语言相渎,但不知贤侄肯听与否,故不敢便说。”康梦庚躬身答道:“小侄蒙老年伯何等雅爱,何等深知,感恩知已,莫过今日。况长者之命,卑幼所不敢辞。老年伯倘有吩咐,自然遵从,敢有违逆之理。”贡鸣岐道:“实不相瞒,因小女尚乏佳配,选之有年,无一惬吾意者。今见贤侄英姿豁达,殆非凡品,故不揣寒门,谬希攀附,不知可否?”原来康梦庚平日自骛第一种才子必配第一等佳人。向年在家,因议亲者苦缠不已,拒之又伤情面,故托游成均,一则避其纠缠,二则便于遍访,必实有第一种才貌兼全的女子,方肯作配。至若贡小姐的诗才,已是绝品,但未见其貌,终未必信为第一流人物。只得辞谢道:“令媛小姐乃潭府仙姝,金闺名秀。小侄家既漂零,人非王谢,何敢妄希坦腹,谬附乘龙?幸老年伯另择名门,小侄断不敢当此盛意。”贡鸣岐道:“贤侄何过谦乃尔!此事况出老夫相许,非贤侄自求,幸毋推托。”康梦庚道:“洲女必配君子,选婿尤在得人。今小侄四海为家,一身飘泊,既无用时之才,兼乏蓝玉之聘,且事关终身大礼,若仓卒苟简,似乎于礼未合。望老年伯三思。”贡鸣岐道:“此皆世俗拘泥之见,非慷慨丈夫所期。况老夫所慕者才耳,贤侄于功名事业恢乎有余,且一言可以固盟,片笺重于厚聘,即咏雪两诗,便可为月中一牍。论财之道,非老夫所敢出也。”康梦庚道:“夫妇,人之大伦,过俭则伤于礼,不但潭府之体统攸关,抑且近于亵狎。若蒙老年伯谆谆属意,除非俟小侄秋捷之后,方敢议及婚姻。”贡鸣岐变色道:“老夫若欲仰扳富贵,则小女诺聘久矣,不待今日方自求之。此老夫一片热肠,何必苦苦峻拒?”康梦庚道:“老年伯之美意,向已铭刻五中,复蒙错爱,谬予甥馆,皆老年伯万分抬举,真格外之荣。方感激之不是暇,岂敢固拒?但小侄尚有一种痴念,虽自知迂妄,然情根固结,牢不可破,故敢开罪于老年伯之尊前,深为负疚。”贡鸣岐道:“贤侄执何尊见?幸为老夫告之。”康梦庚因一时被强不过,不期露了一句本相出来,不料贡鸣岐问起来历,却又说不出口,自觉满面羞涩,鞠躬至地,谢而不答。贡鸣岐见这般模样,反笑道:“想必吾侄嫌寒门卑陋,小女无才,欲另觅显要,才成姻缘么?”康梦庚道:“小侄势利之心,久矣等之冰雪,况老年伯泰山北斗,高不可跻?世有淑女,方将寤寐求之,何敢有所嫌弃。”贡鸣岐道:“既不为此,有何别见?老夫忝在至谊,何妨明白赐教。或者可以代为贤侄善成其美,岂不情礼两全,而所期得遂耶!”康梦庚再三顿首道:“蒙老年伯如此用情,小侄敢不吐其隐衷,告之长者。只因小侄痴眼过高,妄心太癖,故志薄绮罗,目空脂粉,必得天下第一种才、第一人貌为香奁知己,死而无恨。虽不必得,宁守贞以待终身。若非亲见□□,遽尔好逑,倘非所欲,悔将安及!此便是小侄一生贪妄之念,可不痴死。幸老年伯恕而勿罪。”贡鸣岐听了,沉吟半响,乃道:“原来贤侄大志,竟欲视天下为无物。小女谅非第一等人,转是老夫失言了。幸老夫与尊公同年昆弟,贤侄亦非外人可比。适才老荆闻贤侄之德义,正欲一瞻丰表,并当令小女拜见,以为兄妹之礼。至婚姻之事,老夫不敢再为饶舌。”康梦庚道:“老年伯母,正合拜见,以谢提携之德;至今媛小姐,虽属雁行,恐不敢唐突请见。”贡鸣岐道:“兄妹叙伦,于理甚合,夫复何嫌。”便吩咐院子先去通报与夫人、小姐得知,自己却携了康梦庚的手度到后边船上。

康梦庚整襟而入,见了刘氏夫人,便欲下拜。倒是贡鸣岐再三扶定上,只奉了四揖,因殷勤致谢其照拂之恩。方坐定了,只见丫鬟献过茶来。茶罢,贡鸣岐便吩咐婢女们请出小姐,来拜见兄长。少顷,只闻兰香披指,玉佩叮咚,袅袅婷婷,仿佛天仙下降。但见那贡小姐:修眉吐月,宝髻堆云。唇敷半点朱霞,眼碧一泓秋水。指袖则红尘不染,临妆而白雪无姿。仪容雅雅,何须脂粉留香;态度娟娟,不待绮罗增色。谁云花比貌,花且让春;不信玉为人,玉偏逊洁,问仙姬何处,却来姑射峰火;贮玉女谁家,只在锦屏保处。正是当年为有凡间恨,谪降香奁第一俦。

康梦庚一见贡小姐,不觉神魂飞越,几不自持,只得鞠躬着身子,珍珍重重、深深的作了两揖。只见贡小姐含情敛态,娇娇滴滴的还了两个福儿,就有三四个秀丽女奴族拥着进内舱去了。康梦庚心里向来想着那第一种才貌的美人,昨见贡小姐咏雪之诗,已惊为阳春白雪,只因未见其貌,故贡鸣岐议及亲事,诚恐貌不胜才,故而坚拒。谁知瞥然一见,俨若天仙,喜不自胜,却转懊悔方才不该在他父亲面前说了这许多推辞的话。低回展转,欲去不忍,然久坐又觉不雅,只得向刘氏夫人又作个揖,告别出舱,同贡鸣岐往前舟去了。

贡鸣岐一头走,心里想道:“看他光景,依依恋恋,像个目成心许的了。”偏怪他方才抵死推托,”如今我反不提起,看他如何?”康梦庚只道贡鸣岐到了前边舡上,自然依旧谈及此事,便好乘势应承。过了半晌,只见贡鸣岐转说些别的话儿,却绝不说着姻事。康梦庚暗想道:“奇怪。方才他说得何等认真,如今又变起卦来。莫不怪我方才回得忒狠了些,故意来作难我?”只得将些冷话儿挑逗几句,贡鸣岐佯为不知。康梦庚没法,只得实说道:“适间捧阅小姐诗笺,已自叹为无故,不意得瞻玉貌,更自非凡,即求之天仙中,亦不可得。小侄何幸,乃见此第一色人也。”贡鸣岐道:“贤侄目空四海,采之殆遍,尚无一人,何独于小女陋质,谬辱夸扬,且更以第一人目之?诚令人不解。”康梦庚道:“小侄因见锦屏乡额珠辉玉映,而其中粉黛大率无颜,今得见小姐才美,直使数年想慕之心顿为消释,足慰平生志愿,非敢有所矜诩也。”贡鸣岐道:“老夫适间鄙意,窃恐贤侄工于游览,疏于读书,故以此讽贤侄,以观所向何如。却喜贤侄心坚不忒,寂如守贞,不以儿女之情动其感慕,真是可敬。”康梦庚道:“老年伯雅具郄鉴之谊,诚求其坦腹之人,小侄本非逸少之才,敢窃附东床之选,敬欲仗蹇修以为好,不知可否?”贡鸣岐笑道:“老夫偶尔相谑,怎贤侄便信为实。只请用心力学,倘功名得意,即或奉扳,亦无不可。”康梦庚愕然道:“侄闻古人信贯金石,言重九鼎,老年伯践言信诺,捷于风雷。虽儿女私情,实系乎大礼,安可戏谑?况言犹在耳,岂遂忘之耶?请老年伯思之。”贡鸣岐道:“老夫岂敢相忘。但相女配夫,则小女断不能嫁第一流才子,若率然相许,终必自愧。况第一种佳人未知尚在何处,万一邂逅,则将弃而弗顾耶,抑将舍吾女而求之耶?”康梦庚被这一番说话直羞得满脸通红,汗流侠背,便双膝跪下,连连告罪道:“小侄稚性痴愚,幼年失教,以致越礼妄言,得罪尊长。老年伯不加鞭策,过于钟爱。况婚姻大礼,岂得自主?乃敢违逆长者之恩命,真罪人也。”贡鸣岐连忙扶起道:“贤侄情之所钟,至专至切,所谓真好色者,其念自莫能摇动耳。老夫亦岂敢爽约?来秋佳捷,即议联姻,贤侄亦毋多虑。”康梦庚复急求道:“小侄适欲缓其期者,特因未见淑缓耳。今既得见而不即为定情,则此心摇摇,何所依据?他日恩波虽及,得不索我干枯鱼之肆耶!望老年伯怜允,以慰悬悬之念。”贡鸣岐道:“贤侄一片诚心,老夫岂乐于淹滞?只恐日后更有反覆,则小女不几为扊扅妇乎!”康梦庚道:“老年伯何出此言?”因指天朗誓道:“我此心设有伪妄,有如天日!”贡鸣岐道:“贤侄真诚君子,自不以小女为嫌,时不得不慎之于始耳。纳吉之期定于今日何如?”康梦庚大喜道:“如此甚妙!但小侄逆旅倥偬,愧无厚聘,有玷高门之雅,为之奈何?”贡鸣岐道:“俗礼以币帛为婚姻之重,村鄙皆然,不但老夫厌贱其拘泥,且非小女所愿。吾辈倜傥人,当为潇洒事。毋论贤侄客次萧条,纵有,亦所不必。今但以咏雪两诗,一以为媒,一以为聘,即令小女珍藏,岂不贵于珠玉?其小女拙咏,贤侄留之,以为允聘之一帖。较之论财之道不资千万倍耶?”康梦庚大喜道:“老年伯恬淡素风,一空俗见。小侄何幸,乃得沾此渥宠。”

说罢,贡鸣岐将康梦庚两诗亲自送往后船,与夫人、小姐说知详细,也将小姐诗笺又亲送至前舟,与康梦庚收了,两下已成姻眷,惟儿子贡玉闻,眼见父亲把个如花似玉的好妹子白白将来送与康梦庚,却把什两幅诗笺儿做聘物这段光景,心里好生不然。但是父亲做主,又不好撺掇,只忍着□□气罢了。有诗为证:才美元成匹,新诗借作媒。

缘知君子致,未许俗人猜。

丝自牵红定,屏从射绿开。

论财风已绝,稳便到天台。

贡鸣岐泊船扬州,欲待解冻而行。谁知过了新年,寒冷愈甚,河冰固结,久不能开。想限期己近,不能担阁,只得收拾行李,在府中讨了十数乘骡轿、并夫马车子,从陆路进发,反觉快便。不数日到了济宁,已山东汛地,便有许多兵丁衙役前来迎接,护卫而行。

一日早起,行有二十多里,天色黎明,贡鸣岐要下轿出恭,众夫马一齐歇下。贡鸣岐走出轿来,见一望旷野,并无村庄,因转过枯林,出了恭。才欲上轿,忽听得有人哭叫道:“好可怜嗄!”贡鸣岐耳根听见,吃了一惊,想道:“定是过往客人早起行路,遇了响马,打坏在此的。”便叫众人寻看时,却在草丛里有个老汉,倒着叫苦。众人一把扶起,抬到贡鸣岐面前,那人挣扎起身子,哀求救命。贡鸣岐问道:“你那里人,为何倒在此荒野之处?”那人道:“小人姓孙,名可立,是淮安府人,儿子在山东做客。因其地兵弁枭恶,把持垄断,凡客商入境,俱要领本营运所发之银。除扣头、折色及中金使费,每百止得实银七十两,逐月起利加三,周年之内,共盘五百,客商膏血殆尽,稍迟时日,即毒刑吊拷。我儿子万金血本尽填恶窟,不容回籍。因两年信息不能,想必被害,故急欲赶至山东,寻个下落。”贡鸣岐惊问道:“既这般狠债,何苦定要借他?”孙可立道:“岂是愿借?但误至其处,既桠派营本,逼勒借契,身不由主,堕其坑阱。”贡鸣岐道:“清平世界,岂无王法?难道没人告他么?”孙可立道:“那些残横武弁皆养成虎翼,谁敢与之争抗?如今外省客人也大半晓得利害,俱往别省商贩,绝迹不到山东来了。故山东一省货物腾贵,生涯闭歇,民不聊生。将来人情变乱,正不可知。”贡鸣岐道:“你今为何在此叫号?”孙可立道:“只因山东歇店,亦皆投倚势要,索收客银,稍不满欲,便谋命劫财,无所不至。因小人家内并无亲丁,将父祖四幅遗像携带随身,以便早晚供奉。不想昨夜在沈二店中歇了一宵,今早算帐,每宿二钱,连囤轴共算五人,诈银一两。小人不甘,与他争论,未免伤触了几句,他便将小人揪翻踏定,绑缚四肢,用棍毒打,筋断臂折,身无完肤,登时了命,将我尸骸抛在此处。不想小人气还未断,又得醒来,幸遇爷们相救。”贡鸣岐大惊道:“不信有此奇凶,官府何在?实不瞒你,我便是新任按察使。今往省城赴任。你可候我到任之后,速来告状,为你申冤,并根究你儿子消息。”那人挣起,连连嗑头道:“原来是位大老爷,小人几乎错过,敢不匍匐申冤?但身被重伤,生死未决,如何是好?”贡鸣岐道:“我自有处。”便叫一个衙役,与他十两银子,将孙可立医药调治,痊可之后,来到省中告理。衙役敢不从命。贡鸣岐从新上轿,一行人依先进发。

不多日到了省城,府县各官并耆宾父老远远迎接。贡鸣岐择吉到任,旌旗彩仗极其严整,真个威灵赫赫,神鬼皆惊。各属官员见礼,尽皆温慰,惟武职官员,一概不许相见。

放告之日,收下数百张呈状。却因下马威严,都告这些土豪巨猾。贡鸣岐只准了二十张,恰好孙可立的状子也在其内。取来一看,只见上写道:具状人孙可立,为叛豪斩劫事。切立籍本江淮,先年,男将血本万金经商山左,祸有贪横武弁,逼借加三虎债,周年五倍,痛男皆膏既竭,身命随倾。立骇奔质,夜宿济宁,遭叛豪店主沈二,多金露目,陡炽杀机,将身绑缚踏地,杵枪交下,肢骨碎分,喷血命绝,遗尸僻野。幸肉未寒,赖某扶灌昨活。锱装被劫,父于冤沉,但恶府县羽布,非天莫剿。匍匐叩宪,恳赐亲提严鞫,究杀劫,禁盘放,除恶追货。告。

贡鸣岐看完,批准亲鞫,挂牌晓谕,行票关提。

不数日,拿到了沈二,当堂勘间,那沈二初不再三抵赖,及审到水落石出,夹打数过,方才招认了谋命劫财之事。贡鸣岐喝将沈二重打六十,拟成死罪,画下供招,吩咐收监,候详发落,追出原赃,给还孙可立收掌。连夜备了申文,通详抚按,并将武弁盘放一事吁请题参。

不多日,抚按批驳下来道:“武弁贪横,仰候察实具题。沈二谋动虽真,念孙[可]立复活,姑从减等,另拟妥详确报,行下该司。”贡鸣岐将沈二加责四十板,另拟边外充军,定夺报宪。因想店主横索客银,并谋财杀命,山东一省,遍地虎狼,虽沈二已经正法,恐未能通晓,仍出告示一道,刊发各属,严行申饬道:山东等处提刑按察使司贡为严禁铺家横索谋劫等害,以靖地方,以通商旅事。本使司莅任以来,一切民间利害,期与各属府州县有司共图兴革,上报圣朝无涯之浩荡,下慰小民仰戴之深思。乃者兵弁未戢,枭横未除,民困未苏,商患未息,以致浇风日甚,市肆乖张,祸蘖乱萌,其流曷极。当此万民涂炭,固本使司所不能辞其责,而亦不可谓非有失职之咎也。兹据淮客孙可立呈告沈二谋劫一案,除兵弁盘放一事另参题处外,查山东等镇商寓奸徒,投倚势豪,开张歇店,歃盟约誓,霸截市头,蚕食商民,恣其横虐。每客入宿,必索至四五钱不等,甚以画轴遗像并充客数,倍收宿钱,稍拂其欲,立即谋害。可怜经商万里,仅博蝇头,乃遇此虎狼,一言撄触,财命俱倾。兴言及此,不胜眦裂,乃使远方商旅视为畏途,闻风绝迹,以致市价沸腾,生涯闭歇,商贾号泣道路,小民贩殖无从,祸乱之由,实基于此。除沈二已经获拟正法外,合行出示严禁。为此示仰司属商寓、及过往军民人等知悉:嗣后务各洗心涤虑,少逭前诛。凡商客入宿,小心承应,俟其量给火值,不得仍前横索,谋劫客资。倘利令智昏,怙终不改,或商民告发,或本司仿闻,定行立拿处死,决不缓待。尔等一旦贯盈,噬脐何及!仍行各府州县,严加缉访,不时申报,以凭提宪,法在必惩,毋谓本司鞭长不及也。慎之戒之。须至示者。

告示一出,道路欢腾。那些势豪棍恶,自然敛戢,不敢肆其威焰了。自从贡鸣岐到了山东,大有风烈,把积年利弊一时扫清,各属棍蠹,尽行捉荆未几,商贾渐通,市肆平价,熙熙皞皞,成个太平世界了。于是声名藉甚,威惠并施,小民皆望风向化,抚按无不心折。

却说山东有个总兵,姓殳,名勇,乃是天津卫人,驻扎登州府,袭祖父之职。粗豪莽烈,擅作威福,交结在京显要,故脚力甚壮,贪婪暴虐,益无顾忌。纵令兵丁在外,劫掠民间,骚扰百姓,出赀数万,遍地盘放。查有客商入境,即恃威挜派,大则一千二千,小则三百五百,加三加四,利上起利,一两年间,无不血枯力竭。少迟时日,锁擒鞭挞,十死七八。商民饮恨切肤,哭声载道,其如泼天威势,无路申冤,山东武官,惟殳勇最为贪横。还有个外甥,叫作方琰,为人奸险,殳勇托他在外兜揽事情,盘剥虎债,助虐害人,如虎添翼。当初,孙可立的儿子孙懋挟万金重赀到山东贩货,被方琰访知,报了殳勇。殳勇立唤孙懋进衙,逼写五千金借契,扣去各种名色,止存七折到手。盘算年余,连巨万血赀尽填虎窟,而五千之本,赤手无偿。忽方琰率领羽恶,将孙懋缚解军辕,活活打死。孙可立那知儿子却死在殳勇手中。是时抚台即批臬司查究盘债殃民实迹,并将贪横武弁职名报院题参。贡鸣岐遵即行文府州县查报。

一日,方琰在私寓正盘算帐目,忽见四个青衣人走到,说奉本县大爷差来,请方爷哩。方琰初还认是县官好意请他,只见那差人一头说,一头取出条索子,要借重他的尊颈。方琰见了,大怒道:“县官何物,敢放肆拿我?他偏太岁头上动土哩!”差人道:“不是我本官的事,这是抚院那边行下来的。”方琰道:“抚院虽尊,难道县官不要性命?定是你这班奴才作耍我!”叫小厮们拿他解到殳爷那里去。众人蜂拥来捉,差人忙道:“方爷也不要着恼。小人奉官府使令,罪不在我,方爷也怪我不得。若方爷不信,现有牌票在此,请看自知。”便在腰间摸出牌包解开,检票递与方琰。方琰看时,只见牌面上写道:蓬莱县为武弁贪横等事。奉本府信牌,转奉按察使司,该蒙抚院宪牌前事,开据本司,详称淮商孙可立呈告一案,切照山东武弁,贪横成风,虐商渔利,以致命尽穷途,行市歇闭,国赋不充,民情思乱,怨声骇闻等情,叩请题参前来。据此仰同照牌事理,遵即严查盘放经手、并武弁职名,作速开报,以凭据题等情到司。为此仰府官吏,遵照宪行事理,严查速报,以便转详,等因到府,备行到县,据此合饬行查。为此仰役,速查兵弁盘放重债,系何利息,扣折若干,并经手何人,主将何职、及所借客商姓名,逐一开据缘由申报,以便据详。此系奉宪行查,至严至切,毋得迟违。

方琰看完,惊得面皆失色,因向差人道:“上司不过行查,又不坐名要人,打什么紧?列位请回,我明日面会你家本官,商量出回文便了。”差人道:“方爷说混话,这是告发事情,上司立等申报,如何回得?”方琰得:“原告不曾指名讼我,如何拿得我去?”差人道:“山东一省盘放重债的,尽行提解,岂但方爷一个?”方琰道:“放债有何凭据,擅敢拿人?”差人谅拿他不动,反假意做好做歹,溜了两个出门,一霎时,唤了二三十健壮,执棍带索,不由分说,将方琰并家人尽行锁住,井箱笼帐目,连人解到县中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真淑女赚杀假春容假小姐吓走真才子词曰:才美世难俦,妒煞憨哥弄狡谋。一段因缘方美满,偏愁,惹得疑团不肯休。露尾更藏头,瞥见春容骇我眸。更傍画楼偷眼处,难投,撇却东床别好逑。

右调《南乡子》

话说蓬莱知县乃是甲科出身,聪明正直,不畏权势。平臼耳朵里虽闻得有重债殃民之事,只因职分太卑,不敢越位陈说,并知有个助纣为虐的方琰经手。这日奉了上司明文,胆力便壮,密嘱健快搜获。这四个快手奉着官差,同了二三十捕壮,紧紧锁到县里来。知县立刻升堂,带方琰入去。方琰见了知县,还不肯跪,知县也不睬他,竟将获来的箱笼帐目逐一检看,却都是客商借券、并历年所收加二三利息的细帐,凿凿可据,并孙可立儿子孙懋的借契也在其内。知县额手道:“天眼近也。孙[可]立所告事情已有着落。”便问方琰道:“孙懋借契尚存,想本银还没有清楚么?”方琰答道:“本银毫厘未还,利息亦未清楚。”知县道:“既本利未清,何不问他取讨?”方琰道:“不料孙懋已死,正欲往他家内取讨索。今闻其父亲已到,幸为家母舅追偿,感激不荆”知县拍案大怒道:“据本县算来,所盘利银,奚啻数万,孙懋被杀,踪迹显然。况今日奉宪查参,本县正欲为孙懋追偿性命,岂肯替贪官追偿赃物!且将方琰监禁,候详宪发落。”一面押方琰进监,一面飞备申文,并将帐簿借券开明细册,详府报司。

贡鸣岐大喜,随即转详抚院,抚院将所报事情及殳勇职名特疏纠参。圣旨批下兵部议处。兵部从公察议,欲将殳勇及方琰论斩。殳勇闻知,慌了手脚,忙托几个能干事的,辇金嘱托要路,致意部曹宽拟。兵部因来的情面甚重,只得从宽覆奏道:兵部为特参武弁贪横事。准山东清吏司案呈,奉本部送兵科抄出,该臣部覆山东巡抚具题前事,内称朝廷设官分职,期于兵民一体。乃山东总兵官殳勇,贪横成风,纵弁恣虐,派放加三重债,炙剥商民,甚至惨刑灭命,异地沉冤。托甥方琰,兜揽盘放,以致商贾绝迹,闭歇行市,国赋何从输办?民心渐至乱离,诚国家之隐忧,地方之蟊贼也。当此民力凋疲,何容长此虎狼,毒民渔利?现获盘收细目、及逼勒商民借券,据实具题。仰祈睿鉴,伏乞敕部察议施行。奉旨,殳勇等着议处具奏。钦此钦遵。抄出到部。该臣等议得殳勇盘债殃民,方琰假威助虐,均干重典。切商贾借以疏通国脉,民生贸易所资,残害固非所宜,遏商尤为有禁,方琰一切经手,生杀凭心,一斩不枉。殳勇念其先世有功,不应遽加诛戮,合敕革职回籍,令其自新。推祖宗宽大之恩,本皇上好生之德也。伏候睿裁,奉旨依议。

旨下,即将方琰弃市,另选贤能将官代殳勇之职。殳勇闻报,好生没趣,连忙收拾回去。心里却衔恨贡鸣岐,只好缓图报复便了。孙可立儿子虽死,积冤已报,万分感激,往按察司衙门执香叩谢。贡鸣岐转赠些盘费,安慰他回籍不题。

却说康梦庚,自到山东,在贡鸣岐衙里住了三四月,埋头读书,以博秋场之望。只贡玉闻,自从父亲将妹子许了康梦庚,心中甚不像意。只因自己粗俗,却与康梦庚配搭不上,未免语言举动,事事不僵。康梦庚高才大度,虽不去鄙薄他,然或无心之间,近于洊戏。谁知贡玉闻是多心人,每每怀恨。见父亲尊重他,又不好寻事生衅,只得在母亲面前挑唆,说他骄傲恃才,不看人在眼里,怎么长,怎么短,增添许多说话;说他从小儿是杀人心性,夫妇间自然无情;又说他一身漂泊,穷无立锥。刘氏夫人虽未必听他,未免心上也有些不怿。

是时,本府有个通判,名唤钱仁,系苏州人,是个夤缘贡监出身,由州同谋升济南通判,家世足未必阀阅,而家赀更富于王侯,故做官倒不甚贪,转得留任数载。单生一子,唤名钱鲁,粗顽蠢俗,目不识丁,与贡玉闻不相上下。两人时常往来,甚是亲密,竟成莫逆之交。钱鲁年已十六,只因随任数年,尚未有娶。闻得贡鸣岐的小姐有才美之名,遂萌贪求之念。

一日,自对贡玉闻说道:“小弟与兄固是一人之交,然小弟隐衷,尚未为兄尽述。今特有相求,但恐近于妄想,故当吾兄之前,又羞愧而不敢言。幸兄恕我不伦,便当以直相告。”贡玉闻道:“兄与小弟,何等交谊,有言不妨见教,何消隐讳?”钱鲁道:“实不相瞒,小弟随父在任多年,尚未议及姻事。此吾兄所知。若高门华阀,不知小弟富甚,未免认为寒素,而不肯扳;若平等人家,寻常子女,在小弟又所不屑。唯吾兄已深知小弟浅深,虽未必家擅素封,幸不等于寒俭之辈,则今日所求,或亦无愧。”贡玉闻听他只一派夸张豪富,正经话倒不曾说起,乃笑道:“高门厚重,不言可知。且吾兄见教,敢有不从,怎说个求字?”钱鲁道:“此事本不敢僭越,忝在至交,谅亦不弃。小弟实慕令妹小姐,有西子、王嫱之貌,婕妤、道韫之才,想令妹小姐若配得小弟这样一个,也不枉此才貌。所谓佳儿佳妇,在令妹固自无惭,即小弟亦不敢多让。令妹非小弟,则无画眉之人;小弟无令妹,则非淑女之配,故敢斗胆自荐。倘甥馆可居,东床得坦,固小弟之幸,亦令妹之幸。望吉兄为弟玉成其美,感恩不浅。”贡玉闻道:“小弟之愿,岂不乐与吾兄联一脉之姻,得以久长相处?奈家父意念太偏,客岁冬底,已将舍妹许配个浙中少年,现今在衙内哩。”钱鲁道:“那个少年可也豪富么?”贡玉闻道:“若想豪富,除非再世了。因他父亲与家父同年,故此在情面上许他的。”钱鲁道:“嗄,想必他父亲的官大,尊公要借他荫庇了?”贡玉闻道:“什么荫庇!就是在江西做学道的康燮,已死过三四年了。”钱鲁道:“呸!原来他儿子就是康梦庚。闻他家里也穷,那得许多聘礼,才扳得令妹?”贡玉闻道:“说也可笑。总是我家父没来历,只受他一幅诗笺为聘,就故乱允了。”钱鲁道:“诗笺是什么东西?可值得一万两银子么?”贡玉闻笑道:“做梦哩!一张纸,酩酊值他三个钱。”钱鲁故作惊骇道:“不信令妹只值得一张纸儿?可笑可叹!不但令妹惭愧,在吾兄亦觉无颜,可不辱没了潭门体统?小弟倒为令妹可惜。”贡玉闻道:“也不妨。他的聘礼既非珍重,舍下又无庚贴过门,且无媒妁,那见得舍妹就是他的妻子?”说到这话,钱鲁不觉踊跃大喜道:“诚哉!是言也。但恐尊公专主,未免费力。”贡玉闻道:“只小弟为兄出力,何事不成?今康梦庚屡屡轻薄小弟,恨之切骨,家母亦甚不悦。如今只碍他在眼前不便,怎生设个法儿,打发他去,才好成事。”钱鲁道:“尊公既信任他,我辈怎能使去?除非索性与他商议,待小弟将几千银子叫他另聘,他是个穷人,自必贪此白物,便将令妹让与小弟了。”贡玉闻摇首道:“不然,不然。他虽是个穷酸,却视钱财如粪土。况又自骛天下第一流才子要配天下第一等佳人,香奁百万无有中其意者,以舍妹之才,才尔心服。家父遂欲以女妻之。他未见舍妹之貌,还千推万阻,直待家父领他见过了面,方才允从。岂肯轻易配别的女子?”钱鲁道:“直恁做腔,尊公便不该将令妹挜把他了。”贡玉闻道:“便是据小弟看来,他如此古怪,可知钱财是诱他不动的。”钱鲁道:“不难。小弟有个门客,叫做褚顺,善于传神,最有机变,与他商议,定有良策,明日即来奉闻。”贡玉闻道:“吃杯水酒去何如?”钱鲁道:“无暇及此,明日扰罢。”遂一拱而去。有诗为证:幽兰空谷倍鲜妍,荆棘丛生失自然。

却恨东风真薄倖,逗他蝴蝶乱蹁跹。

到了次日,贡玉闻正在书房,钱鲁果然又来,却同着褚顺来拜。贡玉闻连忙迎接,施礼坐下。钱鲁道:“这褚亲翁精于写照,吾兄何不一观其长。”褚顺接口道:“夙仰公子盛名,不啻饥渴,今得一见丰采,更自非凡。顷间当试薄技,为公子寿。”贡玉闻道:“小弟贱容,恐不敢辱亲翁妙笔。今承赐顾,已自不当,岂敢便劳尊重,容日执笺拜恳。”三人说话,甚是投机。献茶过了,贡玉闻道:“钱兄昨说,与褚亲翁商酌此事,想必定有妙裁。”钱鲁道:“小弟曾与商之。褚亲翁因想,康梦庚所慕令妹者,唯其才与貌耳,今还他个无才无貌,自然败兴,不驱而自去矣。”贡玉闻道:“此说甚佳,但不知如何行事?”钱鲁道:“吾兄衙内有十三四岁女奴,唤一个来。”贡玉闻道:“要他何用?”钱鲁道:“你不要管,自有用处。”贡玉闻便往里头唤一个清秀女奴,领到面前。褚顺道:“不消如此美丽,可有将就些的?”贡玉闻道:“有是有,只恐不堪寓目。”钱鲁道:“正要他不堪入眼,可速唤来。”贡玉闻不多时,果又领出个粗劣侍女。褚顺道:“此女甚合。”便令他华妆艳饰,玉裹珠围,叫小厮取出一幅素笺、并笔墨颜色,铺设案上,就替他画起图像来。贡玉闻不解其故,只是好笑。钱鲁便附在他耳边,一五一十,备细说知,贡玉闻大喜道:“此计奇绝妙绝!使他不知不觉,自然舍此而去,且去之惟恐不速。”钱鲁道:“虽然如此,但要做得紧密,不可走漏风声。所托之人必要精细,万一话头不像,便要露出马脚,反画虎不成了。”贡玉闻道:“我自慎密,不消你费心。”未几,像已画完,两人看了,十分酷肖,不胜欢喜,吩咐侍女进去切不许对人讲起此事,便叫整治便酌。一霎时,珍羞罗列,三人畅饮,尽欢而散。有阕《江儿水》嘲那侍女道:本是青衣婢,妆成金屋娇。袅婷婷做作千般调,实丕丕不见些儿貌,锦团团妆出三分俏,妍丑凭人颠倒。暗引多才,惹出一场烦恼。

康梦庚一心在衙读书,除自己两个家人之外,贡家另拨个伶俐小厮贴身伏侍,那小厮每事知机,言谈有窍,康梦庚甚是爱他。一日,康梦庚拈韵赋诗,那小厮在旁,只管点头啧舌的赞道:“做诗真是天才,尽有多少读书人都做不来哩!假如人家女子们,不知可用个会做诗的?”康梦庚道:“呀,则你家小姐便是绝妙诗才。你难道不晓得么?”那小厮笑而不言,惹得康梦庚满心疑惑,连连盘问。那小厮才回道:“小人原晓得的。偶然闲问,相公莫疑。”康梦庚道:“你平日在我面前,每事商酌,言语之间甚觉明快,怎今日说话如此含糊?”那小厮道:“小姐本来识字,方才我这话实是问得古怪,相公怎不疑惑?”康梦庚听他说话跷蹊,心里甚不快畅。

过了几日,康梦庚偶然捡着贡小姐咏雪之诗,细细玩味,只管击节叹绝。只见那小厮送进一壶茶来,立在桌边,笑嘻嘻看了一会,忽问道:“这幅诗笺是我家老爷歇船在扬州做的,如何却是相公藏着?”康梦庚听得,大吃一惊,忙问道:“你见是老爷做的么?”那小厮道:“这日在奶奶舡上,天方大雪,是我亲眼见老爷做的,怎敢在相公面前说谎?”康梦庚道:“这诗说是你家小姐所作,老爷将来作回聘的。难道竟是假的不成?”那小厮道:“嗄,怪道在相公处。既是老爷说是小姐的诗,自然不差,小人又不合多嘴。相公切不要对老爷说起,若老爷晓得,便要打小人哩。”康梦庚想到:“小厮家说话,自不会做作。假如他见错,为何说是雪天在扬州奶奶舡上做的,又甚相合?他前日之言已有些诧异,今日又送这诗非出小姐之手,明明他小姐是个有貌无才、假窃虚名的了。万一我康梦庚千求万选,倒出脱这样一位不识字的小姐,可不被家里这些求亲的人笑杀了!”心里了不得起来,因扯定那小厮问道:“我有心事,实对你说。当初你家老爷将小姐许配我时,原说是个才女,一时误信为实,造次应承。今此诗既是代作,显见无才的了。你是我亲密人,可实对我说个明白,重重谢你。”小厮摇手道:“这是天大的事,小人怎敢轻泄?况已成之局,难道相公懊悔,再另换一个不成?若老爷、夫人知道,小人可不是死?”说罢,撇开手飞跑去了。诗云:绿窗才美两争奇,曲直人心只是疑。

他日安知不相见,到头终悔枉题诗。

康梦庚听这一番说话,弄得疑疑惑惑,好生气闷。每日盘问那小斯,终久遮遮掩掩,不肯说出。

又过了数日,那小厮说道:“园内牡丹开得十分富丽,相公终日在书馆闷坐,何不去看看,消遣会儿?”康梦庚道:“我正纳闷,况生平最喜牡丹,就烦你领我去步步也好。”那小厮欣然就往。弯弯曲曲,过了数重院宇,才到后园。果见魏紫姚黄,玉楼金带,真个锦蔚霞蒸,十分浪漫。康梦庚同小厮转过假山,过了石桥,另是一条曲径,通着一座小园,那牡丹更加繁盛,竹屏之内,重楼叠院,柳映花遮,点缀缀得异常幽雅,便问那小厮道:“这所在可进去得么?”小厮道:“进去不得。这便是我家小姐坐卧之处了。”康梦庚道:“既如此,想小姐卧室还在后边,我只到他前边院子里坐坐也使得。”小厮道:“这还不打紧,总是小姐在第三进楼里。相公但悄悄儿,便到第二进里头看看也不妨。”康梦庚同小厮正走入阶,只见一个小丫鬟出来,手里捧着一卷画纸。见了康梦庚,故向小厮惊讶道:“这什么所在,你敢领闲人到此!我对老爷说知,拿你打断腿哩。”小厮道:“胡说!这就是康相公,怎说闲人?”那丫鬟忙陪笑道:“我实是不认得,康相公莫怪。”康梦庚道:“大家体统本该如此。只问你手中的是什画儿?”丫鬟道:“是小姐的真容,送去裱里。”康梦庚道:“试与我一观,不知画得可好?”丫鬟便双手奉上。康梦庚展开一看,不看犹可,看了大吃一骇,却绝不似广陵舟中所见,竟似个村鄙女子,粗陋不堪,便道:“这不是小姐真容,想是拿错了。”丫鬟道:“我时刻在小姐身边,岂不认得小姐面貌?怎说拿错?”便连忙卷了,依旧拿着,往外而去。康梦庚越发着忙,便问那小厮道:“方才这个真容果然是你家小姐的么?”小厮道:“确然是真的。小姐的面目谁敢假得?难道世上再有个毛延寿不成?想是相公当初见过,今日小姐又长成得美了,故此反不认得。”康梦庚道:“岂有此理!我去冬所见,浑若天仙,今日画中,犹如嫫母。我只是不信。”小厮道:“一些不难,也不消争论。小姐现在后楼,我同相公到后边屏门里张一眼儿,何如?”康梦庚欢喜道:“如此极妙!”便同步进后室。小厮悄悄叮嘱道:“相公须屏息声音,不要被小姐知觉,罪及于我。”康梦庚道:“这个自然。”便向屏门里仔细一张,只见后边楼上,铺排倒也整齐,靠窗一副桌椅,坐着个女子,在那里握管呆想,年纪也只好十三四岁,后边立着四五个婢女,斟茶打扇,俨然尊重,面庞恰与适才画中所见无二。康梦庚初还未信便是小姐,又觑了一会,只见贡玉闻恰在后边踱出,到那女于面前,说道:“妹子,你看过牡丹不曾?”那女子道:“我今早已看过,还不甚开。”贡玉闻道:“如今我同你去看看,何如?”那女子道:“且慢。我打算做首牡丹诗儿送去与康哥哥索和,卖弄些才情,自清早到如今,争奈一句也做不出来,欲去求爹爹代做。”贡玉闻道:“爹爹坐堂审事哩。停会儿退了堂,我替你说罢。”康梦庚听得分明,往外便走。小厮也连忙随出,扯着康梦庚问道:“相公瞧见了么?与画中的可也相像?小姐并无姊妹,难道又错了不成?”康梦庚气得话也说不来,只一把拖定那小厮道:“我同你到别处去细讲。”小厮道:“恐老爷晓得,我下去。”康梦庚那里管他,紧紧扭着他去了。正是:巧处真移假,奇偏信作疑。

可怜情太癖,才美误相窥。

看官,你道这是何故?原来是贡玉闻与钱鲁、褚顺三人定的巧计,要离间康梦庚姻缘之路。那真容即前日褚顺所描,那小姐即是褚顺画他真容的那个侍女。园中的楼宇便是贡玉闻的馆室,那小厮也是贡玉闻的贴身嬖宠。一应打动他的话头,并引他看牡丹、而使窥窃香奁的计策都是他预先教就的。即小丫鬟捧出真容,并令婢女假妆小姐,及望见康梦庚走入院宇,自己故意与妹子讲话,许多做作,也是他预先打点的。

康梦庚那里知道,还扯着那小厮到个僻静去处,细细盘驳道:“此事你定然晓得,我当日听见的那位小姐实是何人?你若说明,我反不提起;若不肯说,我便对老爷说知,是你领我去窥探小姐,大家搅一个不清净。”那小厮道:“是我一时失误,不合在相公面前露出真情,如今惹出祸胎,到自己身上来了。既相公发急,小人不得不说。但是说了,相公或者从权忍耐,或者另图机缘,但不要发泄此事,害小人性命。”康梦庚道:“承你好意,我岂不知?我若以此害你,便非人类!”小厮道:“相公言重。只因我家老爷甚爱相公才貌,故欲纳为东坦。就是我家小姐,也非全不识字,只因相公的才高,未免见笑。酬聘的诗,故此老爷代做。”康梦庚道:“做诗既伯全丑,便非才女可知。但我所见的那位美人,不知谁人之女?定是个才貌兼全的了。”小厮道:“美满事情,天之所忌,故才貌只是各具,决无两全。论我家小姐,虽不甚通,也还识字。若相公所见之女,貌虽甚美,却一字不识。”康梦庚道:“既是无才,何贵有貌?”小厮道:“相公,你道那女子是何等人品?却是老爷身边一个管家老仆所生,从小就许配给宅里一个小厮做老婆了。前日,因相公必欲见小姐之面,因小姐貌不甚扬,故此叫他权时假扮,掩饰一时耳目。到成婚之后,便不怕相公不将就了。”康梦庚听了,不觉鼓掌大笑道:“原来一片蜃楼。向说贡小姐才貌两全,究竟是个村姑俗妇,只是炫人眼目。天下事大率虚假。只是你家老爷待我甚浅,我几乎懵懂一时,惹人笑话。”小厮道:“这些便是事情,蒙相公垂问,不敢不说,相公切不要轻易出口。况且此事关系老爷体面,只好隐然消释。”康梦庚道:“我自理会,你只管放心罢了。”

因急回书房,心里转道:“只因我意念太痴,惹这一番奚落,岂不是自取?今既无所恋,住在此间,反觉无谓。若将此事发觉,这小厮一片好情通我知道,岂不要害他?于心何忍?莫若舍此而去,再图他访,隐然断绝这条路径,倒不至伤情破面。但欲出游,贡鸣岐又决不放我。况且见面时,我这一腔浩气又不能隐忍,未免现于形色,反失雅道。不如勿见他面,悄然收拾行李,径出私衙,连夜登程,使他追赶不及,免得牵缠不了。但恐他不知情节,岂不怨我薄幸?如今只题诗一首,置于案头,自然看见,也使他知我为此而去,晓得自家有些不是。”算计已定,便叫朱相、王用卷叠锖陈,整束行李,打点停当。一面发装出衙,一面吟就一笺,压在案上,飘然出门而去。

原来门役及家中内外,悉是贡玉闻吩咐,故毫不拦阻,又不通报。况贡鸣岐公务甚忙,那里知觉。贡玉闻又恐父亲追赶,反捺迟了两日,到第三日才报与父亲得知,说康梦庚不知何故,竟逃走去了。贡鸣岐大惊,忙问小厮,俱说不晓得,急急忙忙到书房一看,果然已是空空,不胜惊骇,忙差衙役分头追赶,又暗想道:“我待他何等尊严,并无失礼,况又谊属翁婿,非外人可比,就或下人有不到处,也该通我知道。即欲出游,必当禀命而去,才是正理。怎么别也不别,飘然遁去?况他又非忘恩负义之人,今日怎如此决裂,毫无当时情面?竟不念我一番知遇之情?”好生猜解不出。又将案头书籍逐一细检,却见压着一幅花笺,贡鸣岐取来一看,只见是首绝句,又无题目,也不落款。诗云:石家金屋本无人,怪杀东风借作春。

今日画眉人去后,香奁从此镜飞尘。

贡鸣岐看完,吃惊道:“我女儿是他亲眼见的,况并无姊妹,怎玩他诗意,却生生怨是假的,故弃而下顾了?不知他这段疑心因何而起,怎不来问我一个明白,胡乱去了,轻率到这个田地?”便进去报知夫人、小姐,各各惊骇。又将那诗送与小姐看了,小姐失色嗟叹道:“观他诗句,已是决绝。但康生乃志诚君子,决非薄倖之流,是必有人间阻,兴此风波,一时不察,误信诽言,终必自悔。孩儿总是守贞待他便了。”贡鸣岐道:“但衙内有何外人往来,作此毁谤?”一时猜疑未定,唯贡玉闻心里了然,暗暗好笑。

却说康梦庚,出了私衙,因计贡鸣岐知我如此行径,决然要见明白,自必着人追赶,反在城外一个僻静的村庄寻所僧舍住下,谅他们追赶不及,自然也便回来,反一连住了半月,方欲起身。便想到:“我此行原为姻缘不得意,故忍心割舍。若往他省访求,必无人物,除非到江南大路、名邦大郡,方有奇女;况且,场期不远,咫尺金陵,又且便于应试。”计议定了,连忙雇下牲口,径往江南进发,一路心绪怏怏,虽怪贡鸣岐赚他,又想他一片惓惓美情,始终加我恩义,今如此报他,殊觉负心,又好生不忍;若论婚姻之事,又断不可为。即晚间旅舍之中,梦寐颠倒,不能自安。每一思及,必为之堕泪。

不多几日,已出了山东界上。一日,将到高邮,尚有三十余里,忽然天气昏黑,像个有雨的光景。康梦庚吩咐掌鞭豹紧着些走,早早到了州里,免得路上遇雨不便。一句话还不曾说完,忽然大雨如注。前后并无村庄,三人躲避不失,互相叫苦。康梦庚忽抬头,见旁边树林里远远有高楼峻宇,飞脊连云,只隔着二三里远近,因问掌鞭的道:“这所在想是有个寺院?快去躲躲。”掌鞭的道:“我往常在此经过,却不曾留心此处有这一所寺院,今日恰被相公瞧着,不是相公的福分大。只恐这荒僻去处没有路径,不知可走得通哩。”康梦庚道:“事急了,拼着走去,或者有路,也不见得。”三个骡儿便牵着望草地里胡乱踹去。

正尔走着,忽听得有人唤道:“相公们走差路了。”康梦庚回头一看,见是个白衣童子,年可十五六岁,生得眉清目秀,独自个坐在一棵大树下躲雨。康梦庚连忙招呼道:“小哥,我们要到前面寺院中躲躲雨儿,不知有路走么?”那童子笑道:“堂堂正正一条大路不走,却走这些邪径。况小路上荆棘甚多,如何行得?”康梦庚道:“因是我们不认得路,相烦你指点一声。”那童子笑道:“当得当得。总是我也要回去。”便立起身来,往前先走,三人随后,缓缓跟着。不上数武,果有一条大路,平正坦直,甚是好走。过得半里多地,便有长松夹道,花落鸟啼,画桥流水,茂林修竹,十分有景。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多情美妇见少客而迷心,大胆书生入香奁而按剑。未知康梦庚此去到个什么所在,毕竟又与何人相遇,要知后事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神君里怒斩白蛇精王屋山大破黄衣寨词曰:痴煞多情,舍才美,另求倾国。心魔处,楼台幻现,酒樽俄列。粉面明珰花影里,歌裙舞袖阳台侧。听筵前,一曲按梁州,情堪惜。

珠玉队,温柔迫。冰雪腕,风流别,问兰香何处,腥闻惊彻。锦帐笙歌迷夜雨,楼台灯火虚明月。笑繁华,已烬劫灰寒,都消息。

右调《满江红》

康梦庚正没处躲雨,忽遇那白衣童子,引他到一条大路。这路俱用白石砌成,宛似瑶阶雪岸。此时雨势略缓,康梦庚一路走着,便问那童子道:“这地方叫什所在?前边的可是所寺院么?”那童子道:“却不是寺院,此地叫做神君里。里中并无小姓,止有一个余家。先世受封常山郡王,今已谢世,并无子嗣,只有一位郡主。年已十五岁,未招驸马,尚是寡居,且姿容绝代,词华擅场,即西子、南威亦不能及,只是性爱穿白,因号白衣郡主。故男女侍从皆奉郡主所好,俱穿白衣。相公适见宫阙崔巍,即郡主所居之府,实非寺院。”康梦庚道:“小哥何人,乃知郡主如此详悉?”童子道:“小可亦佘氏厮养,故郡主之性情言动无不深知。”康梦庚道:“如此失敬了。但郡主侯门似海,恐非外人息踵之地,还转去罢了。”童子道:“天尚未睛,且权躲半晌,免得前路吃苦。”康梦庚道:“我原打帐躲躲,只因认是寺院,故策蹇而来。今既知郡府,便不敢唐突。”童子道:“我郡主尊宾敬客,尤重文才,且气逼须眉,谊敦大雅,相公何可以巾帼弃之?”康梦庚听这童子善于辞令,便已不俗,料那郡主决非平等佳人,莫若乘其款留,一双动静,未为不可,便道:“小哥所言固妙,特恐外邦游士率尔登堂,郡主闻之,未免见罪。”童子道:“郡主好贤若渴,以相公之人才谅不相弃。”说话间,已到郡府门首。只见雕檐壮丽,日近螭头,飞脊崔巍,云连雉尾,琉璃闪烁,锁钥森严。康梦庚跨下骡来,吩咐朱相、王用并掌鞭人俱外厢等候。童子逡巡引入,见其院宇金庭玉柱,翠壁瑶阶,光彩陆离,镂琢异巧。进了四五层院宇,童子道:“相公请少坐,待小可享命相请。”

不多时,先有两个少女,捧出华冠丽服,送与康梦庚换下湿衣。又坐片时,只见方才那童子出来说道:“小可已禀过郡主,请进内堂相见。”说未了,忽见屏门大开,便有两个绝色女奴出堂迎请。又走过数重庭院,方是内堂。只见锦额朱帘,花□玉映,重□璀璨,奇卉纵横。院中玉案银筝,画屏绣榻,金钗粉黛,环列数行,不啻如蕊宫椒寝。康梦庚才步入庭中,早见十来个宫妆美人携灯执扇,引着一位天仙般的女子下阶迎接。身穿织锦琼裾,光彩射目,金珂玉佩,摇曳铿锵。头戴八宝凤冠,珍珠璎珞,缀饰四围,且雾鬓云翘,翠华掩映。下穿八幅湘裙,滚绣炫耀,珠玉四垂。则长裙之下,两瓣金莲,诛奕凤头,不盈三寸,皆素罗鞋袜,纤纤绝埃。直觉迹印花尘,香生步履,姿容妆抹,事事可人。诗云:姻缘方拟出尘游,未见春风第一俦。

今日白衣真绝世,果然魔母擅风流。

康梦庚知即是郡主,便鞠躬上堂,整容四拜,郡主答拜如礼。康梦庚平身站立,偷眼瞧那白衣郡主,果然花容月貌,玉琢不成,粉描不就,天然颜色,不类凡姿,且轻盈妩媚,若不胜罗绮。因想:“世间果有此绝色。我康梦生一韦布之子,虽不敢望其启体,即此觌面相接,已自消魂。”郡主娇音婉转,命侍女们看坐。康梦庚恭揖道:“小子草莽贱夫,布衣下士,得登王者之堂,幸属郡主之盼,已出万幸。何敢僭坐以紊尊卑?”郡主道:“先生文章上宿,词苑华宗。贱妾少孤女子,僻处邗沟,谬辱大君子枉驾,方将拜而受教,何必逊此一坐?”康梦庚再三谦谢,只得面西坐下。郡主自移一位,朝内陪坐。女侍献上香茶点茶之物,人莫能识,食之,但觉甘美可爱。连献三茶乃毕。郡主开言道:“先生台姓大表?何方贵籍?青庚几何?何由至此?”康梦庚答道:“年才一十四岁。少游四方,近客山左。今秋闱伊迩,因驰辔而南。路经贵里,忽为天雨所阻,思欲得一避雨之地,实不知郡主第宅,冒昧误投。方且股栗待罪,不总反承盼睐,谬辱宠荣。小子何福。乃有此盛遇。”郡主道:“原来先生乃东南名彦,不啻祥麟威凤,贱妾何幸,而邂逅遇君,得以亲承大教,不胜欣荷。”因吩咐女侍们排宴。

不一时,玳筵具设,簠簋交陈,郡主逊康梦庚入席,康梦庚殷勤致谢道:“小子一介寒钱鲰,何敢遽叨渥款?”郡主笑道:“浊醪粗馔,本不足以献君,忝在相爱,故敢奉劝一爵,少助谈兴。”欲逊康梦庚上坐,自己侧面陪侍。康梦庚必不敢当,只得勉强仍照面西而坐,郡主一席向内相陪。才坐下,女侍们献上酒肴,皆山珍海味,极人间罕有之物,金尊玉箸,穷极奢靡,酒过数巡,郡主吩咐女侍们奏乐的奏乐,按舞的按舞,唱曲的唱曲。一时间,便有十数女乐立于阶下,檀板轻敲,玉笙低度,箜篌嘹亮,箫管缤纷,又有两个绝艳丽的少年美人,绯衣乡带,珠冠翠翘,盘旋于氍毹之上,轻身妙舞,柳腰曲折,广袖飘扬,素手低垂,星眸转盼,轻盈态度,分外可人。引得康梦庚神魂飘飏,如置身蓬壶阆苑,疑非人间有此乐也。未几,有四个美女和弦按板,缓缓而歌,唱出一套《九疑山》曲儿道:[香罗带]疏星漏绮窗,幽期怎忘?黄昏整步惊珮扬,菱铜轻拂试新妆也。

[一江风]绣户偷开,摇动双环响。忙将衫袖挡,恐惊他耳隔墙。

[懒画眉]悄步出帘栊转忧慌,猛听得隐隐齁声在耳厢,却原来是陪宿小梅香。

[醉扶归]花边月底悄摇漾,担愁常自忆高堂。怕梦转,罗帏唤儿行。

[梧桐树]雕栏倚海棠,绣阁摇朱幌。树影俄惊,恍惚人来往。不禁小鹿儿心头撞。

[琐窗寒]过湖山画桥西向,匆移金屟响空廊,怪离根吠起乌庞。

[大迓鼓]他偷将婢妾央,传书寄柬,纸短情长,巫山咫尺浑难傍。

[解三酲]画楼前想杀风光,翻嫌行处清辉满,转怯闲庭风露凉,耽惆怅。

[刘泼帽]从来好事多磨障,漏更长,逗的春魂飏。

余文:

今宵倘得同鸳帐,九疑山作雨云乡,莫筑愁城接太行。唱完,只觉悠扬缭绕,声调过云,宛转生妍,纾徐合节。康梦庚不胜欢喜,只管击节称快。真个急管繁弦,浅酌低唱,不觉风传漏板,月转花梢。

康梦庚已是半酣,例出位告辞道:“小子蒙郡主推恩,得以饱沃玉食,但贱量不胜豪饮,斗胆告辞,望郡主垂宥。”郡主道:“借此杯酌,正欲谈心,何为遽尔见弃?先生姑请宽坐,妾身尚有一言奉闻。”康梦庚因后入席恭问道:“郡主有何见谕?小子自当躬听金言。”郡主道:“但语及于私,言之有耻。本不敢自述,幸觌面对君,形骸不隔,似可无嫌。妾身痴长素封,生成金屋,自先君见背,闭户守贞,年登十五,未卜所归。今得与君萍水言欢,倾心相吐,若蒙不鄙陋质,愿抱衾绸以侍君子。不识先生以为如何?”康梦庚道:“郡主天潢贵胄,小子草莽鄙儒,岂可僭分宫闱,折书生之薄福。”郡主道:“先生乃江东贵客,何逊若此!正恐贱妾无容,不足侍巾栉耳。”康梦庚想一想道:“我正为贡家误我姻事,方欲另求淑女,今当此艳美,岂可反为错过?”便乘机应诺道:“若果郡主屈尊下配,选及寒鲰,固生平未有之奇荣,人世希逢之旷典。何敢过逊,以负郡主一片美情?”郡主大喜道:“先生见容,妾可谓得所托矣。”遂命旁立十二金杈:“每人各执玻璃盏,代我奉劝康相公一杯。”众美人应诺,一齐举杯斟酒,送至康梦庚面前,跪而献上道:“妾等郡主各进一觞,为康相公贺喜。”康梦庚忙立起身,接杯在手,便道:“美人请起。”辄一饮而尽,第二美人亦复跪献。康梦庚轮流接饮,一连七八杯,早已大醉,不肯饮完,众美人一齐跪求道:“相公不饮,妾等便有谴责。况奉郡主使令,相公慢妾,即慢郡主。”康梦庚不得已,勉强把十二美人的酒尽皆吃完,已是酩酊。郡主见康梦庚已醉,便叫掌灯入院。一霎时,莲炬分携,纱灯引路,过了许多宫殿,直至一室,但见:重帘锦额,翠绕珠围,异彩纷披,天香馥郁。妆台畔,银烛高烧;宝镜前,鸾绡轻掩。瑶琴云瑟,石几斜分;象管银筝,画床交设。鹤羽扇招兰蕙之风,孔雀屏射虹霓之彩。摆列着玳瑁床、珊瑚枕、如意衾、合欢帐,事事风华;安排上狻猊鼎、龙脑香、同心带、合卺樽,般般珍异。瓶闲雉尾,帘卷暇须。架上牙签叠叠,壁间图画森森,休说人间无与争奇,便洞府莫能擅美。

康梦庚身入其中,喜不自遏。与郡主携手并肩,相偎相傍,抱至床前,便欲解衣就寝。康梦庚先为郡主除下冠簪钿饰,然后玉扣轻松,带围宽褪,解去里衣,露出冰肌雪腕,柔腻可爱。康梦庚正欲贴近其胸,抚摩其乳,刚欲上手,忽闻有阵腥臭之气,直触鼻脑,秽不可当。康梦庚大吃一惊,此时虽则甚醉,然心里逼清,想道:“如此美人,那有这种腥臭?必是邪物。”慌忙立起身来,抖擞精神,假意悔过道:“我真个醉也,婚姻大礼,不告父母,岂可造次苟合,有伤风化。”郡主笑道:“郎君何拘泥若此!真乃书生伎俩。”康梦庚道:“我原为避雨而来,今既雨霁,便当奉辞。”郡主作色道:“郎君既为入幕之宾,如何又作脱钩之计?妾身非路柳墙花,郎君怎效秋胡薄倖?”康梦庚道:“奈我功名念切,无暇图欢。至婚姻大礼,待小子告之家庙,重以币聘,未为迟也。”郡主怒道:“郎君既萌此意,便不该唐突。岂有启体之后,骤尔变更?以妾为何如人,竟贱薄至此!”康梦庚道:“既已同心,何妨迟些旦夕。”便往外飞走,郡主亦尾之而出。有诗云:为求才美渡银河,谁道相遭又是讹。

撝为心魔未降伏,现为金粉抱云和。

康梦庚逃出前堂,早被众姬妾拦住不放。康梦庚一手撇开,挣身而出,恰看见方才那白衣童子,便扯住道:“我的家人在那里?快同我出去便罢,若不走时,还你个死!”那童子被这一把捺定,怎敢不走。

却说朱相、王用及掌鞭人,守候多时,不见动静,正焦燥没法,忽见康梦庚慌忙而出,便迎上去问道:“相公出来了么?”康梦庚道:“有邪气,快些走罢。”朱相道:“怪道我方才见的不错了。”康梦庚急问道:“方才你见什么?”朱相道:“正要告禀相公。方才小人守得厌烦,往门外看看野景,见这班白衣小厮在草地里打滚戏要,一霎时俱变做乌蛇,又一会仍变了人。小人冷眼瞧见,不敢说破。今见相公说是邪气,因此我方才所见的是真了。”康梦庚道:“可也作怪。如今天好了,快些赶路。”

正吩咐整行李起身,忽见郡主与众多婢妾赶至面前,喧哗吵闹,把个康梦庚团团围祝郡主指定了面,大骂道:“我怎生礼貌待你,你却在我府中如此撒野!只问你今日去也不去?”康梦庚道:“如何不去?”郡主大怒道:“只怕由不得你!以我之气焰,何难立伤汝命,但可惜此好人物耳!今既如此无情,拼得食汝肌骨,也当春风一度。”康梦庚听得,也大怒道:“小小妖魔,敢犯吾正士,吾岂不能杀汝!”便向锦囊中拔出利剑,望郡主劈头一下,郡主不曾提防,躲闪不及,可怜脑血迸流,往内疾走。康梦庚尽力把姬妾们确伤大半。但听半空中唿喇一声,非雷非雹,一阵烟砂,康梦庚睁眼看时,却变做一片荒郊,那里有甚宫殿?家人与掌鞭的各各大骇。康梦庚道:“你们不要慌张,但莫输与他意气,须寻着血路,追至巢穴,看是何物。”大家依着血痕,直走至三里多地,有座土山,其色皆白,山下一个土潭,约有三四尺广阔,只见有条绝大的白莽蛇,壮有一围,长可数丈,头已砍破,死在潭中,旁边又死着许多小蛇,尽皆白色,亦有丈余长大,俱血迹未干。康梦庚恍然道:“方才朱相所见白蛇果然非谬。那大的即白衣郡主,这些小的便是姬妾辈。他在人烟不到之处,年深月久,吸日月精华,采天地灵气,千年而后,便能变化人形,并知言语,幻成宫殿,诱少年男子,采其元阳,以壮精气。如此害人之物,不灭其根,终为后患。”便叫朱相、王用两人往四处拔些柘草,堆寒土潭,点起烈火,烧得遍地能红,可惜千年神物,种类不存。三人仍复上骡而去。诗云:邗沟春色径无媒,尽把繁华付劫灰。

一曲梁州人便误,三千脂粉现楼台。

康梦庚走出村来,已是晚钟初动,残月低沉,只闻茅店鸡声,早见板桥人迹,却并非昨日来时这条大路,那里有什长松花鸟,总是白衣郡主幻成景象,引人入胜。因询之父老,俱说此地向来原有居民,只因有毒蛇害人,故此不敢居住,都搬开去,遂成旷野,康梦庚心里好生快畅,一路走着,因对众人说道:“怪道昨日那白衣童子说此地叫做神君里,又说先世封常山郡主,又姓佘,都含而不露。幸是我小心,不曾上手,若愚莽些,不辨好歹,误与交媾。沾了毒气,必死无疑。”王用道:“这是相公的福量大,那妖物也该数尽了。但不知既被缠住,如何又得脱身?”康梦庚因将前事细说一遍,众人尽皆称异。

在路晓行夜宿,不数日,到了金陵,便在承恩寺里借一个下处住着。尚是六月天气,终日读书之暇,便往各处乘凉游玩,如雨花台、桃叶渡、以及牛首、秣陵诸胜,无不游眺殆遍。其间红楼翠馆佳者固多,在常人见之,便为武陵、姑射,一入康梦庚之眼,只是俗粉庸脂,略无所系。一连游了两月,情兴索然,因叹道:“才美之难,一至于此!”

到八月初旬,众秀才纷纷打点入场,康梦庚虽无意功名,也免不得随众走走。三场之后,等待榜发,却高高中了第五名经魁。报到下处,众人无不喜跃,惟康梦庚坦然不以为得,只吩咐朱相打发报人去讫。明日准备几色礼物,谒见座师房考,并拜拜同年,粗完世事。乃想道:“大凡科名得中,天下尽知。倘贡鸣岐着人赶到此地,踪迹着了,叫我如何抵答?不若悄然往别处一游。今尚在幼年,功名之事,再迟几年也不为晚,只婚姻一节,非旦夕可图。如今只先求佳配,后及功名,径往姑苏一路,或者蛾眉不少,其中定有名姝,若得遂心,岂不美于金紫万倍!”志念既决,便不想上京会试,竟收拾行装,叫王用到水西门雇了一只桨船,即日起程。明早就到了镇江,泊船西门外。进城见见府尊,谢他前日用情之雅,转身又到韩老儿家问问,才回舟中。府尊出城答拜,再三款留。康梦庚是超脱的人,岂肯在势利场中觅食,一等府尊别后,忙忙开船,连下程请帖都不及致送,诗云:人生相竞说交游,一面曾经便强求。

谁似雅人深意气,片帆不为故人留。

话分两头,且说山东潞安府有个参将,姓冯,名雨田,字我公,乃是四川成都府人,出身科目,为人耿介刚直,善谋略,娴弓马。治兵则宽而用严,抚民复安而无扰,故遇敌必克,有战必胜,是时,口方多故,烽烟数警,冯我公屡建奇勋,但五旬无子,止生三女,长次俱嫁,只第三女儿年纪尚幼,不曾允聘,且生得温润秀雅,面如美玉,就叫他乳名玉如,五岁即丧了母亲。冯我公是个豪侠武夫,不重女色,便不想续娶,亲自抚幼女数年,爱如慈母无二,那玉如小姐虽是个小小女儿,然其志性却不与两位姐姐相似。其女红针黹,虽皆精妙,俱弃而不为,终日把父亲这些兵书阵诀细细参研。可惜是个红粉闺姿,倒淹贯着满腔经济,诸凡得失利钝、三才五行之道,靡不洞如观火。往常间父亲射箭,他也学射;见父亲使枪,他也学使;还把父亲的马叫人牵到后衙空地里去学骑。不三五年,不惟冲突之法皆精,且使得一手儿好枪,射得一手儿好箭。父亲虽知他如此,然家世习武,不以为怪。冯我公又酷好兵法,故此不去管他。小姐虽偏事武功,然灵心慧性,终不为习染所移。在闺闱之内,长裙绣带,雾鬓云翘,依然罗袜轻盈,柳腰蛔娜,仍不失美人态度。至于操不律,展柔翰,吟花咏月,赋兴题情,其风雅之音靡不纤纤妩媚。以及弹棋作字,鼓瑟调筝,皆高妙出奇,悠柔合节。真所谓须眉之内第一,巾帼之外无双。

一时王孙公子争来求聘。冯我公也欲完成儿女的事,便与小姐言及。小姐道:“孩儿尚幼,爹爹须从容商议。”冯我公道:“我今年老,只有你的婚事未谐,心里置着这条不了事件。趁着眼前,不可不早为此计。”小姐道:“爹爹春秋方盛,且再过几年,等孩儿长成,再作道理。”冯我公道:“想这几年,你都不惬意,不知何等人家才可允诺?”小姐道:“孩儿岂望极高,只爹爹看来,人才与孩儿配得过的便了。”冯公暗想:“眼前这些人物都与女儿合不上。”便不好再说,只怏快走开去了。有阕《梁州新郎》曲云:[梁州序]郎才何处?佳人空待,恐睽隔天涯之外。幸情根有种,虽将好事终埋,想桃花源畔,连理枝头,定有鸳鸯派。但蜂寻蜨趁也,费疑清,怕风雨无端入幕来。

[贺新郎]谁同调,堪同拜?恐阳春和寡人无赛,画眉各,果安在?

是时,山西有大盗沈昌国,招集亡命,潜据王屋山,僭窃尊号,攘掠地方,肆无忌惮,诸喽罗将卒俱戴黄冠,穿黄衣,自题其巢曰“黄衣寨”。逞其蛮勇,攻城陷地,潞安一带竟险有不终朝之势。守城总兵报闻督院,便令冯我公拒剿。冯我公闻令,连忙点兵出征,星夜到了王屋山下,扎下营垒。

贼营探事的飞报入寨,沈昌国闻有官兵前来,便亲身披挂,提刀上马,赶至山前,大声呼喊。冯我公全装甲胄,匹马当先。二将争持,一场好战。但见飞沙走石,雾卷烟屯;绛云与血汗争飞,晓日共兜鍪相映。一往一来,相冲相突。冯我公是文武将才,沈昌国不过匹夫蛮勇,那里禁架得住,未及数合,勒马慌走,被冯我公随后赶上,尽力一枪,恰中左臂。沈昌国哎哟一声,几乎坠马,踉跄而遁。冯我公恐有伏兵,便不追赶,把贼兵伪将杀的身首如山,直至傍午才鸣金回阵。督院出疏告捷,升冯我公都督金事,各官庆贺不提。

却说沈昌国,左臂中伤,负痛而逃,败回黄衣寨。正呻吟叫号,忽军卒报将入来,说有个不僧不俗、似道非道的一位方外术士,要求见大王。沈昌国正苦挫锐,听说是术士,必有秘法,忙叫请进。那方士蹒跚而入,怎生打扮,但见:纶巾羽扇,鹤氅芒鞋,丝绦系腰,葫芦挂背。一双眼,好似悬铃;两道眉,浑如插剑。胡须上卷,只闻毛里传声;肌肉横生,恰似皮中有路。怀揣一条宝剑,自夸能遣将驱妖;袖藏两册兵书,凭说可攻城陷地。三十六般变化,尽是邪机;七十二种遁形,无非怪异。正是鬼门道上由他过,函谷关中无此人。

沈昌国见那方士状貌不群,便出位恭迎,携手入寨,作过了揖,逊他上坐。那方士略逊逊儿,便坐了客位。沈昌国鞠躬问道:“先生高姓大名?何方到此?忽蒙见顾,不识有何台教?”那方士道:“学生姓凌,名知生,京师人氏,偶尔去游到此,闻大王有阵厄,特来相助。”沈昌国大喜道:“不知先生有何妙术,果能辅我成功否?”凌知生道:“学生少习兵法,长得玄机;遁法通神,阴谋莫测。更能驱神役鬼,唤雨呼风;加之掉石飞沙,换形变相;兼可剪纸为人,撒豆成乌。赁他就敌当前,转眼灰清烟灭。”沈昌国起舞道:“若得先生助我一臂,何愁大事不成?今山中粮草甚足,兵马尚有数千,旬日之后,就烦先生整兵而出,先打潞安,杀了冯雨田这老贼,以泄今日之耻,岂不大快!”凌知生道:“这事学生当得效力,但须拜我为军师,总揽威柄,才可令服众军,若不蒙大王见重,则群小玩狎,何以振军旅?”沈昌国道:“这事自当如命。”便传谕各寨喽罗,择吉祭天,宰牲歃盟,拜凌知生为军师,登台受印,一应机宜悉归掌握,号令众军,威风烜赫。

过了月余,便想兴兵构难。点齐人马,放炮离山,将近潞安府,便屯下营寨。探子飞报入城,冯我公即带三千壮卒出城御战。沈昌国一骑相迎,冯我公笑道:“么□逃贼,想是自来授首了。”沈昌国怒道:“前日偶尔小失,今特来与你赌个高下。”两边放过马来,一场厮杀。沈昌国谅不能久战,只得勒转马头,连慌逃遁,冯我公紧紧赶上。未及里许,早见军中冲出一马,接着便战,冯我公问他何名,那人道:“你不认得军师凌知生么?”冯我公道:“只怕你倒不知死哩。”二马相交,枪刀并举,凌知生抵当不过,便念动妖诀,回手一挥,山摇地震,砂石纷飞。霎时间,眼目昏迷,烟尘蔽野,现出许多三头六臂,青面燎牙,狰狞凶险。吓的那些三军之士倒戈弃甲,抱头惊窜,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冯我公只得败阵而奔,被贼军踊跃向前,一阵乱杀,真个片甲不存,血流漂杵。

冯我公逃回城中,被本城总兵参报各宪。督院不分皂白,一疏纠参,将冯我公拿下狱中,候旨定夺。报至衙里,玉如小姐哭死方苏,忙到狱中,与父亲商议,要求上司发些兵马往进剿,剪灭贼寇,与父争功,颇似木兰女子。但未知此去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东园赓雅调自许同心南国有佳人再谐连理词曰:望断神州情一线,十年劳梦千山遍。已知春色在江南,诗可羡,人可羡,东园一似天台便。少客情钟淑女怨,春心倩托诗相见。谁知好事定多磨,天也眩,人也眩,斗奎光掩文章变。

右调《天仙子》

玉如小姐闻父亲被难,自想生平习武,颇得精义,今日不一展用,更待何时,便往狱中与父亲说知,要代父立功,请释前罪。冯我公立止道:“小小女儿家不知兵家利害,妄欲出军,万一不济,身命所关,岂可儿戏!”小姐道:“杀身事小,救父事大。难道坐视父亲遭此缺陷不成?”冯我公道:“虽是你一点孝念,只恐徒为无益。况贼人善弄妖法,女子家如何可以取胜?”小姐道:“成败虽有天数,但我与贼人仇不共戴,何敢惜此微躯,任其骄悍?且尽人力而为之,未为不可。”便转身回府,具情各宪。上台俱怜他孝心,尽皆允从,给与五千军马。

小姐亲赴教场点齐,明早出城讨战,坐马提枪,雄风赳赳。沈昌国闻知,率领贼众迎敌,正遇玉如小姐。见是一员女将,美若天孙,身子先酥了半截,只一眼觑定,提着把刀,不忍便战。被玉如小姐大骂道:“好大胆贼奴!王师声讨,尚不引领受诛,还敢抗延时日?”沈昌国笑道:“小小裙钗有何本领?我不忍杀你,你可速速投降了,封你做个压寨夫人。”小姐大喝道:“贼囚!死在眼前,还敢胡说!”两下刀枪并架,金鼓震天,三军踊跃,杀声腾沸。沈昌国只目荡心迷,依依恋恋,战才数合,被玉如小姐觑个破绽,兜胸一枪,连鞍带马扑翻在地。好个积年巨盗,一朝命畀裙钗。小姐正挥兵乱砍贼将,只见后队已到。凌知生一马当先,撚枪直取,玉如小姐往来招架。又战十余合,怎当小姐阵法精通,凌知生力不能支,只得又念动妖诀。一霎时,疾风暴雷,旗鼓毁折,灰砂四卷,路径昏迷。玉如小姐刚欲转身逃遁,只见半空中有万千石块,如拳头大小,劈头劈脑打来。小姐满身受伤,拼命而走,单骑逃回城中,那五千士卒并无一个生还。

督院将冯氏父女功罪奏报朝廷,敕下兵部会议。兵部覆本云:冯雨田失机陷阵,先经臣部会拟在案。今冯雨田嫡女玉如,熟谙兵法,能代父立功,渠魁授首。据该督题报前来,敕臣分别议处。该臣部查得冯雨田嫡女玉如,忠孝两全,立功汗马,虽全军覆没,功在臧等。然一袿裳而靖萑苻原属仅事,且冯雨田历战有功,忠心可悯,合邀天恩宽恤,准复原官,免其前罪可也。

疏上,奉旨将冯雨田免罪,降原职三级,调任江南苏州卫指挥使。

冯我田既得出狱,如死复生,一面料理任内事务,一面收拾往南到任。因对女儿说道:“我一生汗马,血战多年,为朝廷竭尽心力,未尝少有失事。今不幸遇此黠贼,用个妖术军师,致我无端受谴。此去江南,路越数千,离家不啻万里。我年已老,死生听之天数,只你小小年纪,未曾许人,累你相依万里之外,间关道路,跋涉维艰,使我好生不忍。”玉如小姐道:“爹一身报国,今且罹此缺陷,儿虽女流幼稚,岂肯让志男儿,作此娇养之态。情愿死生相傍,或可立功异日,仍冀荣归故乡,方是孩儿志愿。”冯我公听了,转加赞羡。

父女计议停当,束装秣马,择吉起程。上台重其忠义,仍给与火牌勘合,逢驿起夫,一路仍不冷落。到了苏州,各役迎接上任,因为降官,不敢轻忽,依旧旌旗轩盖,仪从森严,诸将肃然听命。到任之后,冯我公一切荣苦皆身先士卒,于是德洽军心,无不欢呼感戴,有诗云:沙场百战起疮瘢,海角天涯谪一官。

万里关山乡思隔,仅余清梦别长安。

逾年之后,冯我公郁结成疾,医药不效。一日,唤女儿玉如吩咐道:“我因降调下僚,闲处内地,上不能报效朝廷,下无以铭勋身后,碌碌一生,虚此岁月,因而忧愤得病,自觉不起。但汝幼年弱女,并无伯叔兄弟可以相依,且家乡万里,关山阻隔,生不能归,死不能讣,汝又姻事未谐,身无所托,不能早为诺聘,担误你身子,皆是我之过咎。然迟速亦自有命,汝亦不必怨怅。我若死后,可即将棺柩焚化,拾取骨殖,倘可携归埋葬,虽不能生还故乡,也使我魂依桑梓,我愿足矣。稍蓄薄俸,尚可衣食数年,但汝女流,茕茕无倚,可迁居别业,节慎固守,也还不致冻馁。我的阴魂谅无拘系,自然早晚护佑。倘人家求你亲事,苟门户相当,便该允诺,不可仍前拣择,以致无归。”说罢,泪如雨下,哽咽不能成语。玉如小姐见父亲说出尽头话来,就如尖刀刺心,放声大哭道:“爹爹宽怀保重,病尚可起。万一忧烦增病,倘有三长两短,丢我一身,千山万水,如何下落?”冯我公道:“我岂忍割舍?只恐大限临头,不能自主。汝但洁清持身,与父母争得口气儿,我便瞑目。汝巾帼丈夫,自不消我嘱咐。诚恐匪徒有侮,变出意外,须善自保护,毋为旁人所讪。”俄顷,痰块上壅,喉气闭塞,瞑然而逝。小姐肝肠摧裂,惨哭失声。诸幕佐进衙探问。见此光景,无不酸楚。

一切衣衾棺敛皆玉如小姐身为孝子,独立支持,事事如礼,外人无不敬羡。到三七之后,治丧举殡,诸上司皆有厚恤,同聊部将备各助丧致赙,都也不薄,小姐皆谢而不受。料理大事完了,便托人在阊关外赁了东园一所房屋,搬出衙门住下。小姐虽是女流,居丧守幕,哀毁骨立,一如男子无二。自此谨守闺门,将诸男子仆妇尽行分遣,止留二三女婢,并六十多岁一个老苍头,叫他种些园地。觑有机会,便图回籍。正是:春风迟画阁,夜月护琴台。

留取同心结,灯前款款开。

话说康梦庚在镇江府别过府尊,发舟而下,一路并不担阁,到了苏州,却在山塘上、虎丘相近,叫做白公堤,寻了一个幽静寓所,安顿行装。正值深秋天气,菊花盛开,游人往来不绝。康梦庚终日携尊挈榼,恣意留连。见山塘七里,画楼雀舫,箫管蔽天,游女如云,万花若绮,康梦庚叹道:“人说吴俗繁华,金阊富丽,果不虚传。”便一意儿沉酣觞咏,寄兴林泉,花市调筝,珠楼秣马,也不拜客,故此人只认他是外方游士,并不知是个新科孝廉。一连住了两月,城里城外,一应名山胜水、柳巷花街,品题殆遍。虽红妆满前,翠楼盈目,并没个可意人儿,不觉游情顿懒,闷闷不乐。

一日,独自个闲步出门,走过山塘,转至郊外,看看田间风景,绕岸沿堤,千纡百折,穿出一条小街,见有重楼叠宇,曲水茂林,碧石嶙峋,丹枫绚熳,旁边一带石墙,里头花木蒙茸,另有一种幽雅之致,虽不比玉楼金谷,却清清淡淡,颇似山林景象。康梦庚见景致不俗,甚可消遣,只管留连瞻眺,久而不去。欲待走进一观,却无门径可入。只得弯弯曲曲,循溪傍柳,转过石墙左侧,一带短篱,修竹掩映,秀色可餐。步到竹篱尽头,却有条小小门径儿,门外画桥绿水,鸟声上下,高低树木,枝干扶苏,却双扉紧扣,满阶落叶积而未扫。康梦庚在门隙里一瞧,见里面高棚短架,瓜蔬满园,宛似武陵溪头,只少个渔郎问渡。见有个白须老儿,提着罐水浆,在那里浇灌菜蔬,芟理枝叶。康梦庚便将扇子在门上轻轻弹了几下,那老儿听见有人敲门,便放下水罐,龙龙钟钟,步到门侧边,问一声道:“是谁敲我门儿?”康梦庚道:“是要借这园子里游玩的,烦你开一开。”那老儿道:“这里内眷人家,不是游玩之地,不便开门,相公莫怪。”康梦庚道:“我因爱此园中景物幽雅,不过略看看儿,何必见拒?”老儿道:“我家规矩严肃,比不得等闲小户,万一里头责备,可不断送我老儿的饭碗么?”康梦庚道:“不妨。我读书人,非村夫卤汉,只悄然观玩一会,谅不至惊动内宅。”老儿道:“相公莫连累我淘气。苏州景致甚多,可往别处生发,不要在这里缠帐。”康梦庚见决不肯开,心下一想,却故意说道:“你开也罢。只是我有句要紧话对你老人家说,可惜错过了。”那老儿忙问道:“相公有什么话儿,可就对我说罢。”康梦庚道:“方才我打府前经过,听见人说,北边有许多兵马下来,到福建去征倭的,要在苏州扎顿。不知那个不干好事的,在官府面前报了你家园内宽敞,要来借这所在养马。因此我闻得这话,料只在两三日后,这些好景致便成一片马粪荒场,连人口还不知怎样哩。故此,我预先走来问问,欲要替你挽回。想是你家该有这场悔气,竟闭门不纳,我又何必相强。”说未了,转身就走。那老儿听见这话,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开门出来,一步一跌,赶上前叫道:“相公不要气恼,委是我老儿不识好人,快请转来,全仗你回护些。”康梦庚佯不回顾,那老儿越发慌张,赶上去,紧紧一把拖定,只管哀求道:“老仆一时愚蠢,得罪了相公,再不要见怪,一定请转去。”康梦庚暗暗好笑道:“老儿如此呆直,若不哄他,便求杀了,也不肯开。”因说道:“你既要我转去,只是你要领我到园内好景致的所在,游玩个快畅,便替你们周全此事。”老儿连连欣诺道:“若得相公如此用情,感激不浅,自然领相公游玩个像意。”康梦庚遂回身步入园来,老儿跟在后头,还战战扑扑捏着两把冷汗。康梦庚看那园中景物,委是繁衍。有阕《山坡羊》曲云:见绿澄澄碧浔相映,锦重重落花铺衬。看累累瓜蔬架悬,见深深曲榭朱楼近。花笑迎,幽禽相和鸣;篱根树底,黄犬声声应。是修竹吾庐,别开三径,分明画桥东水一泓,幽清粉墙,边鹤一声。

你道这园子是那一家?原来便是冯玉如小姐所赁的东园。这灌园老叟即冯氏苍头。小姐因坐食宦赀犹恐不赡,故着这老苍头在园边守地上种些瓜菜,卖与村贩,觅些花利,稍助薪水,里边房子虽不多数间,园中亭台花木极是精雅。玉如小姐每每留题四壁,以待游人属和、暗伏个选配之意。谁知俗儒村儿,略扭得躲避句,便自以为诗人,竟不辨小姐诗意是何指趣,是何寄托,妄自卖弄才学,冀秋波之一盼,便浓涂乱抹,满壁纵横。小姐看见,又好笑,又好恼,遂叫人将诗句一概刷去,并将园门砌断,从此不容一人混进。

这一日康梦庚步入园来,见景物幽妍,十分可爱。因问那老儿道:“这座园子实是谁家所构,却有这般幽雅?”老儿道:“苏城之外有东西两园,都有绝妙景致。此间便叫做东园,一向原有这些游人往来,扶妓张筵,寻芳拾翠,终日玉人檀板,稚女清歌,四时不绝。相公,不见《千家诗》上有个‘东园载酒西园醉’么?只因旧年将这一带院子赁与人家居住,故把园墙砌断,只留这两扇小门在此僻静去处,杜绝了这些闲人往来,繁华境界,已萧条大半了。”康梦庚道:“清雅些正好,何必尚此纤稼俗态。不知可还有什出尘去处?并烦引我去走走。”老儿道:“有是还有,只不敢领相公入去,恐内里知道不便。”康梦庚道:“我还要替你用力,□道好所在,便值不得和我步步。”那老儿笑道:“又唐突了相公,只是那节事毕竟要你照顾的啰。”康梦庚道:“这不消说得。”老儿道:“我同相公沿这一带石墙走去,转过曲水桥,有座玩花亭,亭之四周种植时花卉,倒也可观。”康梦庚道:“这等甚妙。”便同着那老儿缓缓步至亭下。

只见那亭子有数间广阔,回廊四绕,台沼空明,碧牖玲珑,朱梁藻耀。以及茶铛琴几,无不点缀精妍,而画箧诗筒,到处笔花相映。老儿向康梦庚指说道:“这亭子四时景物不凋:每逢春日,就有山茶牡丹,碧桃红药,燕子双飞,莺声(目见)睆;夏则荷蕖莲叶,沼沚鸳鸯,茉莉纷披,荼□掩映;至于秋景,则有海棠金粟,篱菊鞠蓉,曲榭迎凉,高台邀月;到冬日,梨花赛雪,梅蕊含春,远山尽列琼瑶,近树皆飞珠玉。所以我家小姐极爱这亭子,常常到此闲游,竟日不去,屡屡吟诗寄兴,写满壁间。只因往来游玩的人,没一个和得他来,故此尽情刷去,不留一字。”康梦庚顿足道:“闺人搦管传心,琳琅四壁,且阳春和寡,足见仙才。只可惜我无缘,来迟了些,不及见其一二,岂非恨事!”老儿道:“相公既会看诗,则后边轩子里围墙之下,尚有一二首未曾抹去。同到那边看看如何?”康梦庚道:“这等一发妙了。”便同走下亭子,转到后轩。

康梦庚看那轩子,栽花累石,更为清雅。抬头见粉墙之上,果有几行细草,写得龙蛇飞动,及观其诗,乃是七言短句,题曰《春词二首》,念其诗云:金钩双控燕来家,夹岸春风万柳斜。

却怪诗人操俗笔,误将香艳咏名花。

又:

碧管红牙金缕词,断肠春色燕飞诗。

莫言此曲深幽怨,说与东风那得知。

成都冯玉如漫草

康梦庚看完,大赞道:“此诗含情写怨、优柔不迫,真三百篇之业蕴!如此才女,今日方得一遇。”因问老儿道:“此诗既是你家小姐所作,不知小姐何等物色,乃有此仙才?幸为我说个详细。”老儿道:“相公你问他怎的?快些出去罢。恐小姐得知,累我淘气哩。”康梦庚道:“我因见小姐诗才俊妙,所以相问,何必见拒?”老儿道:“有个缘故,我家小姐性子高尚,虽有才美,却不许传扬与外人知道,诚恐愚夫俗子胡猜妄说,村巷喧传,芳名有愧,故此内外严密,声息不通。今日领相公进来游玩,已是大犯规约,岂敢再将小姐根底轻易传扬。”康梦庚笑道:“我虽不才,幸不比愚夫俗子,若不与我说知,我便到明日也不出去,倒在这轩子里坐两日再处。”那老儿没法,只得转口道:“相公要我说也不妨,只是我下人粗蠢,说不尽小姐这些深意,相公自己领会便了。”康梦庚见他肯说,便在袖里摸出个小纸封来,递与他道:“我方才偶尔散步,聊带此杖头,转送你买杯茶吃。”老儿接了,喜从天降,便道:“怎敢领相公赏赐。相公请在这石凳上坐了,待我细说。我家主姓冯,是成都府人,在山东潞安府做过都督。只因王屋山有起大盗,用个妖术军师,致我家老爷失机拿问。这位小姐代父立功,杀了大盗沈昌国,老爷方得开释,降补苏州卫指挥命名。”康梦庚大惊道:“小姐闺秀,怎会出阵,又能诛戳渠魁?只怕未必有此事。”老儿道:“小人怎么说谎?我家老爷并无子息,止有这位小姐,年才一十六岁。幼习兵法,善用权谋,其行师演阵,虽古名将不能有此。至于词赋精工,书法艳雅,玉不能比其温润,花不足拟其丽娟。若针指女红、棋琴书画,则又不学而能,般般兼绝。老爷去世,治丧举殡,小姐独立支持,奈归程迢递,路途艰难,暂赁此东园住下。自幼至今,虽求亲者不离其户,小姐直要人才配得过的才肯应允。相公,你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全才么?若寻常俊秀、世俗文人,小姐又不屑相配,所以十数年来,选择过千千万万,再没一人中意,岂非天靳良缘,人才难得?”康梦庚听了道:“依你这等说来,那冯小姐是个人间第一、世上无双的了。我正为求那第一等才貌,故费了多少心机,今小姐又若有心而待,彼此情深,岂非同调?怎生与我在小姐面前通个信儿,可以见得一见么?”老儿道:“相公说混话。我家小姐何等古怪,轻易说个见面!就是我这老儿,不过外边使用的人怎么敢与小姐说得这事?”康梦庚道:“你既不敢相引,又无婢仆可以传心,终不然眼睁睁错过不成!”因复想一想道:“除非待我将壁间的诗和他两首,等小姐看见,或有好意,亦不可知。”老儿道:“这使不得。今日相公此来,只好瞒过小姐。若反在壁上和诗,倘小姐发恼,教我如何担当得起?”康梦庚道:“不妨。若小姐见诗发怒,你只推出外不知。倘有见怜之意,你便将我方才的意思直说,有些机会,可就到白公堤下处来寻找。重重谢你,断不失信。”那老儿说着相谢,便不推阻,反往亭子里取出笔砚。康梦庚拈起笔来,依韵和了二首,便对老儿道:“如今我且别去,此事万望留神。”老儿道:“何消相公嘱咐。”送康梦庚出了园门,仍旧掩着,自去灌园不题。

却说玉如小姐,为婚姻一事未能惬意,怀绪不佳,四五日不到亭子里游玩。偶然一日,天气晴朗,随着两个侍儿到园中遣兴,步到轩子边,举眼见粉墙上又添两首新诗,大惊道:“此地有何闲人到来,辄敢在壁上涂抹?”及细看,其字法精工,自非常人手笔,因读其诗云:桃李名园第几家,香风拂水一枝斜。

莺声寂历无人见,唯有空亭对落花。

尽将幽愫制新词,人在天涯堕泪时。

休恨东风情不到,春心今始倩予知。

平阳康伊再和正

小姐看完,惊讶道:“我闻新科举人有个康伊再,是浙江平阳籍贯,莫非就是他么?”观其诗才俊逸,韵致清新,虽未见其人,论其丰调,自是个风流才子。若得此种文人相与作配,则唱和闺帏,岂非人生乐事?但不知他果否有心。看其诗意惓惓,流连忾慕,只管把壁上的诗潜心玩味,不忍移目。丫头道:“小姐既爱此诗,料做诗的那人飞不进来,只问管园苍头,定然晓得。”小姐道:“也说得有理。”就令丫头在园地里去,叫那老儿。

老儿听见小姐唤他,明知此事发了,便跟着丫头,走到小姐面前。小姐问道:“这两日领何人到我园中,敢在壁上题诗?可实对我说。”那老儿见小姐语气和平,心头先宽了大半,便乘机直说道:“小姐动问,小人不敢不说。数日前,小人正在园地里浇灌,不知那里来个书生,见园内好景,特特叩门,被我再三阻祝他便说有什兵丁要借这里养马,容他游玩,便肯蔽护我家。故不得已,开了他进来。”小姐笑道:“此是哄你,如何便信。只那[书]生怎样人物?见我此诗,可对你说些什么?”老儿道:“说话虽有,小人怎敢在小姐面前混讲。”小姐道:“我不罪你,不妨便说。”老儿道:“小姐既不见责,我便细说与小姐听。那书生年纪只十五六岁,风流倜傥,一表非凡。见了小姐墙边诗句,着实称扬,就问起小姐根底。小人遵小姐约束,不敢说出。因再三缠逼不过,只得将老爷家世、并小姐的人才约略说了几句。他便说:‘我正为要求那第一等才貌佳人,故抛弃科名,奔驰四海。’遂欲一见小姐一面。被小人抢白了几句,他没奈何,只得讨笔砚,在墙上做这两首诗,通个情意与小姐知道。不知小姐看他的诗,可也做得好么?”小姐道:“此诗果然绝妙。”老儿道:“他临去时,又对我说:‘若小姐有见怜之意,可到白公堤寓处报我一声。’如今不知可该令小人去寻他么?”小姐道:“寻他虽也使得,但恐外议不雅。况婚媾人之大伦,原无自家择配之理,必明明正正,力合经营。若私相订约,苟且联欢,则是涉及于私,便非婚礼之正。但我无意选求,他又何从觅便?若两相错过,又非真实爱才,未免使他窃笑。如何是好?”因想一想道:“昆陵君贰葛万种是孝廉出身,最有文思。当初老爷在山西做官时节,他才是卫里经历,在老爷幕下做过属员。今升在邻郡,彼此往还,竟如亲戚无二。老爷临死时节,原欲将我托孤与他,因他公务来迟,不及见面,未成其志。昨闻他有公干到苏,停泊阊关,先着人来问我。今不免就烦他主持此事。在这东园起一文社,传请那些求婚子弟入社会文,以观优劣。料康生必来赴社,一见其仪容才品,果然超卓,便可允他亲事。”两个侍儿齐声说道:“此言极为稳当。虽有择配之名,便非小姐自主。且以文品之高下,定婚姻之去取,也省得那些豪华子弟贪痴妄想。”小姐道:“还有一说。况康生未曾见我之面,若造次联姻,倘两非其愿,岂不悔之无及?今此举觑面相亲,当场构笔,使他亲眼见才,才非强合。”那老儿便接口道:“小姐主意虽好,但恐苏城子弟有才者正复不少,万一别人的文字胜过康相公,却如何是好?”小姐道:“我今择配,原欲取其才胜者,岂独注意康生?况婚礼慎重,苟有偏私,便涉暖昧,岂为正礼?”两侍儿俱点头道:“小姐高见,启是不同。”

次日,修书一封,投到葛万钟舟次。葛万钟拆开看了,已知隐情。因曾受故人之托,无异子女,择婚之事义不容辞,便欣然应允,择定十月十五日在东园大开文社,招延俊秀。预先出了告示,并刻成会文小引,遍处传送。到了是日,缙绅子弟俱纷纷赴社。只因这番择配,有分教:好事将成而不成,文章因祸而得福。未知东园之社,毕竟谁人的文才才中小姐之目,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白公堤青天遭霹雳昆陵道黑夜走佳人词曰:好合聚还离,见也成非。春风两度看花时。谁料无端风雨信,隔断佳期。蜂蝶浪相欺,绿惨红凄。东风撩乱伯劳飞。赚杀人归巢冷后,睹景空迷。

右调《卖花声》

却说老苍头,因康梦庚许春酬谢,巴不得到他下处报个信儿,讨些赏赐。谁知小姐不容他去,好不焦燥。心里又记挂着康梦庚必然悬望,反道我没正经失信了,莫若瞒过小姐,私自到他寓所说声,也不妨事。第二天清早,乘个空儿,悄然走出山塘,问到白公堤康举人下处来。康梦庚正盼望数日,并不见那老苍头的影儿到来,疑小姐发觉此事,必然嗔怒,故不敢来见我,此事大抵不成的了。只管沉吟嗟叹,胡思乱想。这日正待订去打听个消息,忽见老苍头走入门来。康梦庚喜从天降,忙立起身,笑嘻嘻问道:“这几日你怎不来?我几乎眼都望穿哩。”老儿道:“我巴不得玉成此事,难道我敢失约?只因小姐连日不到园中,直至昨日才出来,看见壁上的诗,唤我追究根由。被我随机应变,把相公嘱付之言委曲禀告,又再三称扬相公的才品,小姐方回嗔作喜。相公不知我为着你担多少干系哩。”康梦庚道:“费你的力是不消说了。只不知求婚之说,小姐主意如何?”老儿道:“虽有些好意,但怕不十分稳。”康梦庚道:“小姐既不美情属意于我,为何说什不稳?”老儿道:“我家小姐另有见识,道是男女不便订约,择配又不当自主。”便将托葛万钟在东园设社招婿的话述了一遍,便道:“只相公要用些真手段出来,可以压倒那些少年,这亲事方才稳当。”康梦庚道:“原来小姐有心若此。我虽无过人之才,若论浮华少年,也还不能出我之右,且葛老爷是个名下,自然认得文字。”老儿道:“既如此,相公只打点赴社便了。我此来原瞒过小姐,诚恐呼唤,且自回去。”康梦庚道:“多多劳重,不便留你吃茶。”径进房内,秤出二两银子,与他道:“这些些送你买果子吃,事成之后还有重谢。”老儿接着,连连致谢道:“相公厚赐,本不当领,但承相公怜我衰老,只得斗胆僭受,总为相公出力便了。”竟千欢万喜出门而去。

康梦庚到了十五这一日,绝早起来梳洗,吃了餐饭,还着朱相、王用两人来到东园。只见园门大开,赴社的纷纷入去,真是衣冠满座,朱履盈庭。直到园后,一所大厅正中设下几案,是葛万钟的正席,左边十余座,都有笔砚笺纸铺排停当,右边一带湘帘,里头书案上文房器皿另是整齐。康梦庚想道:“原来小姐也垂帘对坐,面较优劣,足见慎重。”此时尚早,赴社的还不甚齐。康梦庚仍步到轩子边,看看墙上的诗,又转到玩花亭上,只见亭于里重裀席地,锦幛侵檐,宝炬笼纱,异香袭鼎,对面设下两桌筵席,九糖高果极其丰盛。康梦庚便问值筵使者,使者答道:“这两席酒,若那位相公文章选中了,葛老爷便相陪饮宴,并议小姐亲事哩。”康梦庚听了,不胜之喜。只见那些轻狂少年,略读几行书,便恃为才子,俱手舞足蹈,人人想要占有此一座。

过不多时,人已齐集,赴社的虽只不满半百,那些观看的闲人倒也不计其数。只听外面鸣金喝道,一对对朱幡画戟摆进园来,报说葛老爷到了。诸少年皆肃然恭立,候葛万钟入去,俱上堂行了个师生之礼,退下阶来,分行侍立。葛万钟居然坐了正位,就传话入下去,请小姐出堂。不多时,只闻玉珮铿锵,兰香飘拂,三四个靓妆女奴簇拥出一位仙子。但见:春山浅淡,秋水鲜澄。素粉轻施,岂是寻常光艳;红脂雅抹,不同时态纤秾。妆试寿阳眉,步扬西子屧,难拟娉婷。眉横青岫远,鹀(身单)绿云堆,尽呈窈窕。似洛神出浦,依稀小步凌波;类织女临河,仿佛香引袖。茜裙杂绛缕争飞,粉面与明珰相映。轻衫冉冉,头春英而雾縠飞香;罗袜纤纤,印花尘而金莲满路。人间定有相思种,引出多情展转心。

玉如小姐向葛万钟行过了礼,径入帘内,端然坐下,康构庚看得仔细,暗暗啧舌道:“真好一位小姐,果然天姿国色,绝世无双。可知负此奇才,决非凡貌。较之贡家之女,假窃诗名、妄矜才貌者,奚啻霄壤。”

葛万钟候小姐坐定,便传说道:“请列位学子入座。”说未了,那些少年一拥而入,不分好歹,坐了一堂。葛万钟开言道:“今日设此文社,原为冯小姐婚事。故老夫僭胆选择,实求美才,而试优劣,事出至公。但诗句恐涉淫夸,制义亦不过章句之学,俱不足以见才,今日即事命题,各成《东园雅集赋》一篇,以纪胜事。老夫虽不揣愚钝,亦可稍辨瑕瑜。诸子各展所长,冀舒衰眼。冯小姐当先作一篇,使都了以为准的。”小姐恭立答道:“敢不遵命。”便令侍儿展过素笺,挥毫染瀚,不费推敲,不烦落草,未及半个时辰,早已完篇,命侍儿捧至葛爷案上。葛万钟读了一过,大喜道:“此作得情合体,可为绝构。”便令传都了。那些少年初来赴社,还只认是做首诗儿,俱先拟成警句,或景或情,以待配合,谁知却要做起赋来。少年家虽有才情,然所学不过时艺,即或兼通诗理,便算多才的了。能有几个潜心古学,少具赋之才?一闻作赋,尽皆啧舌缩手,俱不敢下笔。及见小姐所作,连句法韵法都茫然不解。自揣勉强做来,也是不妙了,便一个一个的溜了出去。只剩得不满数人,是苏城有名的少年才子,方才敢提起笔来,胡乱涂抹了几句。独康梦庚略无难色,见众人都散。反扬扬得意,迅笔疾书,一挥立就,自觉得意,亲手送至葛万钟面前。葛万钟取来观看,见其清新逸韵,不同凡响,先已惊服,并诸少年所赋,一并送至帘内。小姐展看,俱一笔抹倒,单将康梦庚那篇连圈密点,令侍女仍一齐捧送葛爷,自与众侍妾依先往里头去了。葛万钟一看,知已中意康生,便走下位来,与康梦庚行了个宾主之礼,说道:“康兄才情绝世,擅美骚坛,岂非冲年麟凤,春风杏苑,自当高步天衙,老夫今日为冯小姐得一快婿,诚可告无罪于故人矣。”康梦庚恭身谢答道:“晚生不知老先生向为冯公拜托,未及登堂叩求,乃转属推爱,谬荷深知,未申北面之忱,滥附东床之选,不胜惭愧。”葛万钟便欲携康梦庚到亭中饮宴,诸少年见已没分,只得垂头丧气,长叹出门去了。

两人相逊入席,酒过数巡,葛万钟乃开道:“婚配人生大礼,不得不为此慎重,以端其始。今日之良会,即为百年之偕好。但冯小姐裔出西蜀,康兄籍乃浙东,人分异地,契结同心,保无天涯隔远,情远谊疏,致有白头之叹。虽康兄未必出此,然老夫不得不为杞人之忧。鳃鳃过虑者,特以为名教慎重。不识康兄何以定情?”康梦庚避席答道:“晚生心仪才美,以致访求海内,实患不得。今既遇冯小姐之人才,固已遂吾夙愿,恨不能藏之金屋,何敢暌违旦夕,有负淑女?”葛万钟道:“康兄读书知礼,乃古人中之君子,老夫亦复何虑?但今春闱伊迩,功名之地自不可失。目下当驰装北上,来岁锦旋,便可完此盟好。”康梦庚忙答道:“晚生于功名富贵,处之甚淡,自当先完婚情,后及科名。望乞俯允。”葛万钟道:“康兄尊见既决,老无亦岂敢愆期?且冯小姐摽梅有待,愿赋宜家。乘老夫尚欲在此盘桓数日,结缡之夕,即拟仲冬月朔。当勉谕小姐,谅无他辞。”康梦庚听了,不胜之喜。两人开怀畅饮,觥筹交错,直饮至星回斗柄,月转花梢,方才酩酊而散。当下葛万钟自回舟中,康梦庚亦归寓所。诗云:银河春水咽蓝桥,再入天台径路遥。

偏道雅人心不贰,多情误作薄情骄。

次日,葛万钟将结婚日期报知小姐,准备花烛。先一日,葛万种自至康梦庚寓所,料理过门之事。到了吉日,先至东园,打点完婚大礼。堂中结彩张灯,十分艳丽,乐人宾相,专候吉时。谁知天妒良缘,偏生不偶。自清早等至黄昏,吉期已过,并不见康梦庚有个影儿到来,葛万钟惊疑不定,想道:“他前日何等志诚,难道竟是个轻狂浪子?但婚姻大事,何苦作耍!况已中过举人,又不是个无赖。为何作此短倖的事?难道记错了吉期?”想他又非懵懂人,如何颠倒若此?好生委决不下。忙与小姐商量,小姐也甚是不解。葛万钟只得唤两个精细家人,到他寓处打听消息。

家人领命,到白公堤,寻着康梦庚下处,见门是掩着,窃听了一会,却静悄悄并无声息。忙到邻近人家问道:“这里康举人下处,他今晚有喜事,为何尚是这般冷静?”邻人道:“鸡巴的喜事!倒有些祸事哩。”家人惊问道:“怎么说?”邻人道:“那康举人犯了法,京里拿去了。”两个家人大吃一骇,便又问道:“果真么?有知他犯了什么事情?”邻人道:“只顺今科江南典试官卖了关节,被人首告。朝廷差一个部属、一个太监,捉拿江南全省举人,解京磨勘。单单走漏了康举人,不知那里晓得他到了苏州,星夜追至这里,不由分说,锁着下了舡,上京去了。若是磨勘得没事还好,倘若有些弊窦,还不知是流徒是砍哩!两个家人听得仔细,飞回东园,报知家主。葛万钟大骇,自进内堂,忙报玉如小姐,也吃这一惊不校转是葛万钟再三宽慰道:“此事不过坏在富豪之家,夤谋关节,故不断真伪,一体覆勘。少不得有才无才,瑕瑜不掩。康生虽抱池鱼之恐,终须水落石出,定然无恙。春闹之后,转得联俊,料未可知,总是待他南归,仍可完此盟约。”说罢,便怏怏的别过小姐,自回常州。许多伺候的人好不败兴,各各分头散去。玉如小姐含泪入房,好生惶恐,又记挂康生之事,放心不下,终日忘餐失寐,短叹长吁。

时光迅速,不觉挨过了残冬,又是新春景象。天气渐渐和暖,小姐日逐到园里散散闷儿,消遣日子不题。

且说康梦庚打点初一做亲,偏不凑巧,恰恰是三十这一日,京里差一员部郎、一员太监赶将下来,找着康梦庚下处,如鹰拿雀,锁下舡里,像飞箭一般去了,原来江南主试官因不曾中得一个权臣之子,钉了私仇,被那权臣捏着把柄,一本纠题,圣上大怒,敕下刑部,将试官拿禁天牢。又不分皂白,把江南举人一体解京磨勘,部监到了南京,总督行文各属,将全榜举人尽行催解。因是钦案,不敢抗延,数日间,一榜举人俱已提到,独少了第五名康伊再。部监疑是逃匿,严加搜捕。康梦康是个真才,何虑磨勘?但因婚姻心癖,隐迹山塘,那里晓得场中事发,外边捉得如此严紧。行查到镇江府,始知往苏州去了。部监亲自下苏,不期该有这段冤孽,偶凑正问着了山塘下处。部监令众骁骑一拥入去,大嚷道:“朝廷何等紧急,却躲匿在这里!你举人是买的无疑了。”康梦庚不知那里帐,急得火星直爆,也怒道:“我的文章可以屈服天下,希罕中这个举人,说个买字!”骑尉道:“你买不买不关我事。今奉旨拿你磨勘,怎躲着下去?”康梦庚道:“我在此原为婚姻大事,外边事体那里知道?”骑尉道:“既如此,不消多说了。”便将大链子套上颈来,康梦庚大嚷道:“我犯了什么法?明日是成婚吉期,断不可误我大事!拼得不要这个举人,我决然不去的。”骑尉道:“妈胡说!”便一把扭出门来,两个家人并缚了去。康梦庚急道:“既要去,容我过了明日也罢。”众人那里睬他,捉下了船,星飞解到京中。圣上差了礼部大堂、并司礼太监,从公磨勘。止是两名有些关节,发下刑部问罪。其余举人,召入内廷覆试。康梦庚钦授了第一名,准与会试。康梦庚转不敢回籍,到得二月十五日三场之后,会试榜发,仍高高的中了十八名会魁。康梦庚祸中得福,把一天愁闷添做十分喜色。无奈婚姻念切,就出了病呈,也不殿试,辞别座师,竟往江南,重寻夙好,有《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曲云:我则道巫山入梦遥,却原来雁塔题名早。枉埋冤才分缘悭,又谁知祸福机关巧。未相偎花烛洞房娇,先消受金榜挂名高。小登科情未稳,大登科心遂了。桃矢,拟再睹春风貌;娇饶,发飞异路抛。

玉如小姐因康梦庚遭此不白之祸,心里好生挂忆,情绪如麻。光阴易过,不觉已是二月中旬,只闻东园间壁一所大宅子里,忽然热闹,终日车马填门,官员谒见,像个公馆一般。心里疑惧,便叫老苍头出去问问。说是新任福建布政使,带有许多家眷,借这所空房暂住几日就起身的。看官,你道那布政使是谁?原来便是贡鸣岐。但贡鸣岐做山东总宪,任尚未满,为何就升了福建布政?却有个缘故。当初山东总兵殳勇,只因盘放重债,被贡鸣岐参坏,削职回籍,私恨未消,因他声名刚直,寻不出些破绽,无因报复。谁知有个门房女婿,向在京里做行人司,忽升工科给事,方值吏部会推福建布政,遴选能才,工科因殳勇嘱托,就动一本,说山东臬司贡凤来才品优长,合升福建布政。圣旨敕部选用。你道殳勇衔恨贡鸣岐,便该使计坏他,为何反骤然升擢?原来又有个缘故。彼时倭寇起于闽中,大肆侵掠,八闽诸郡,朝夕危急,日有警报。于是朝议惶然,屡遣名将,时复败绩。是时布政缺出,吏部挨俸推升。谁知应升的官儿,因此危乱之地,不借告病,定假乞休,俱不肯去。且自江而南,沿途锋镝,大是可虞。因料贡鸣岐是个书生,兼有家眷,驱驰险道,稳丧贼人之手,此假公荐拔,实实暗中使计。贡鸣岐只得奉命而南。到了苏州,闻前途有变,不敢便进。时济南通判钱仁之子钱鲁,欲羁縻贡小姐姻事,闻贡玉闻兄妹俱往,也便束装而回。那东园间壁这一所大宅即钱鲁旧业,因欣然就借与贡鸣岐安顿家眷,以便私图。岂不与殳勇之计,阳施恩义、阴包祸心者同类而语耶!诗云:人面皆反侧,人心更不测。

外貌多圣资,中藏胜蟊贼。

排挤乘人危,善以曲为直。

萧朱终构衅,交道于斯绝。

一日,冯家老苍头在园中灌地,只闻得叩门,是个女人声音,叫唤买花。老儿连忙开了,却见十四五岁一个小丫鬟,便问道:“姐姐那里来的?”丫鬟道:“我便是间壁贡老爷府中的使女。我家小姐昨在楼上瞧见这园内有好花儿,故今早着我来你家买几朵去戴戴。”老儿道:“原来恁的。我这园内花卉尽多,既是贡老爷家,那里要你东西,日逐摘些去戴便了。”丫头道:“人家下本钱种着,岂有个白白摘去的理。”便在袖里摸出一百个钱,送与者儿。老儿略逊逊,只得受了,便替他摘满一篮,叫他拿去。丫头道:“小姐还叫我问声,不知这是谁家宅子?小姐闲时节要过来走走,可使得么?”老儿道:“有什么使不得?总是这座园子单单我家一位小姐住着。当初老爷做过都督,今已去世,因家居巴蜀,不得回乡,故赁这所园房住下。”丫头道:“既如此,与我家小姐做个女朋友,岂不更妙!不知多大年纪,可曾许过人家么?”老儿道:“交新年已一十七岁,近日才许了一位新科举人康相公。”丫头道:“是那里人?”老儿道:“闻说是浙江平阳县人,在监里中的。”丫头道:“莫不叫做康伊再么?”老儿道:“正是了。”丫头道:“奇事,奇事!”老儿忙问道:“姐姐为何惊骇?”丫头道:“这康相公曾聘下我家小姐,后来不知听了什么人的诽谤,竟不肯住在衙里。如今果然做出话靶来了。”老儿因一时无心说出,吓得目瞪口呆,如飞进内去,报与小姐。那丫头也慌乱的出门去了。两下这一场惊骇非同小可。

幸喜贡鸣岐这两日初到,事体忙杂,丫头不及告禀,先与夫人说知。夫人却平日听了儿子说话,巴不得将女儿另许个人家,闻康梦庚别有所娶,倒也不十分着急。转吓得冯小姐惶惧无措,不胜气苦道:“不想康生聘而再聘,狂荡若此!那贡小姐何等门望,岂肯轻易干休?我又一时失察,误订姻盟,如何是好?”侍儿道:“他提阁小姐终身,少不得与他结煞。但恐贡家责备我们,却倒当他不起。”小姐道:“我实无心,他们做官的自然体谅。”说便这等说,终久耽着鬼胎,日夜惶恐。

谁想贡玉闻生性野劣,更兼相知了钱鲁这样一个顽皮后生,俱恃着父亲势焰,一发横行无忌,终日放鹰逐大,惹事生端。闻东园好景,要进去游玩,因园门紧闭,便大呼小叫,乱骂要开。老苍头略一拦阻,他两个便打将入去,把假山花本尽皆踏倒,直到玩花亭后,轩子里边,还狂呼恶骂,出言粗秽。老苍头若告道:“这里内眷人家,如此恐为不便,爷们存些规矩便好。”贡玉闻听了这话,就劈嘴一拳,把老儿打倒在地,骂道:“你家什么规矩?放你娘的狗屁!叫你认认我贡大爷的手段哩。”便与钱鲁两个,直打到后边冯小姐的内室,还千□万□的骂个不了,转是那些众家人恐老家主责备,再三的劝了出来。贡玉闻还大骂道:“我今且去,到明日再来打一个下马威!这老奴才少不得要送官哩。”就覆身到亭子边,把一应盆景花木都扫得精光,可怜无数名花异卉,弄的粉香狼藉,枝叶飘零,其余瓜蔬菜果,俱践踏泥烂,围墙门径,尽皆爬倒,好个东园景致变成一片荒场,方才叫一声“燥脾”,带令众家人出园去了。

这场灾厄胜如兵燹,可怜老苍头,打得头青眼肿,扒了半日,挣不起来。小姐闻知,痛哭倒地,丫头道:“小姐气恼总是无益,况有康相公这段枝节,少不得有许多不清净哩。”小姐道:“他们这样行径,这件事毕竟还来摆布我。”丫头道:“便是。除非到那家躲一躲,等他们起身去了,便可没事。”小姐道:“我们女儿家,魆地里投奔到那家去?除非葛老爷或者可以依傍。只隔府窎远,路上未免不便。”丫头道:“事到如今,说不得了。小姐该收拾去,避过这难星才是。”小姐道:“如此荒乱世界,少年女子岂可出门?万一有失,如何是好?”丫头道:“我倒有个美计,只不知小姐可从?”小姐道:“事势已急,苟可权宜,有什不从之理?”丫头道:“小姐聪敏有智,不亚丈夫。除非小姐与我都改扮男妆出去,庶几稳便。”小姐想一想道:“此说倒也有理。人就盘问,竟说是老爷的公子便了。”就取出父亲所遗巾服,穿戴起来。丫头也都换了青衣小帽。大家一看,不觉笑道:“果然像个主仆,凭他好眼力,也看不出我们破绽。但恐靴子宽大,不便走路。”丫头道:“靴尖里用些软绵塞满了,便不空阔。”当下收拾些细软,叠了两箱,雇个人挑着,小姐竟同诸婢女与老苍头,悄然从黑早出门,竟到山塘买舟,往昆陵进发。果无一人知觉。诗云:金钗隐隐覆乌纱,绿鬓拖云较略差。

广袖不遮莲步小,女中真有丈夫家。

到了昆陵,舟抵东关,先着老儿到府前一问,恰好葛万钟今早送将军往镇江去了还有两日回来。小姐便吩咐搬起行李,且寻个客店寓下。是时天尚未午,在下处好不焦闷,便叫丫头守了房户,自己带个女奴,往街上看看风景。走到热闹去处,见一茶坊,甚是清雅,小姐正觉有些口渴,便进去吃壶茶儿。

店家搬上果品,小姐正尔独酌,只见又有个吃茶的来。小姐观看那人,气宇轩昂,精神神雄赳,年纪只好三十多岁,却五绺长髯,丰颐隆准,好个魁梧状貌。走进店中,把小姐仔细一看,也便在对过一张桌子上坐定,口里虽吃着茶,眼却看着冯小姐。一会儿,立起身来,与小姐拱手,小姐也立起身,拱了一拱。那人连忙走出位来,鞠躬施礼。小姐见他恭敬,忙走近前,作了个揖。那人便问道:“先生何来?”小姐答道:“卑人从吴门到此。”那人道:“有何贵干?”小姐道:“为访一相知,偶尔不值,在此盘桓。”那人道:“我观先生高情逸韵,迥绝时流,虽萍水相逢,同气即为知己,何不并坐一席,大家谈些时事何如?”冯小姐是将门才媛,说着时事,不觉耳热,因答道:“忝在同道,何妨促膝。”便一桌坐下。那人斟送茶来,便问道:“先生贵姓大表?何方人氏?”小姐暗想:“我本是个女子,且莫说出真情。”只含糊答道:“卑人成都人氏,姓马名玉,先君曾拜总戎,今一身漂泊,贫不能归,因而游览天涯,陶情山水,遣此岁月。”那人道:“原来是位公子,且是高士。实不相瞒,不佞亦叨武职,现今镇守江淮。”小姐道:“原来老先生乃是贵客,失于恭敬,乞宥唐突。”那人道:“公子何言若此,请问芳庚几何?有所娶否?”小姐道:“虚度一十七岁,尚尔无家。”那人道:“公子家学渊源,必善谋略。何不屈高就仕,展布奇猷,做些豪杰事业?”小姐道:“文经武纬,虽略晓源流,但无媒之径,又有所不屑耳。”那人点点头道:“公子自重若此,尤见英雄。但可恨满朝将相不能进贤荐士,以致英英俊杰困老风尘,岂不可叹!”小姐道:“老先生戎务劳身,胡为迤逗于此?”那人道:“正欲就任,便道微行,以访豪杰。”小姐道:“尊寓何处?当图造谒。”那人道:“小舟在于河下,只恐不敢屈尊,同至舟中一叙何如?”小姐道:“今晚尚有小事,明日定来拜访。”那人道:“此刻便欲简维,会晤无日,岂忍遽别?”便一手握定,同步出门,叫家人还了茶钱。冯小姐此时力辞不脱,好生懊悔,丫头也横眉竖眼,手势叫他莫去,无奈身不由主。那人紧紧携至船头,执意要他上船,小姐没奈何,只得跨进舱中,只想一言而别。谁知这一去,有分教:来时有路,插翅难归。未知那人是何物色,冯小姐此去做些什么局面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虎头寨一女子屈服众英雄豹尾关两袿裳权成双伉俪词曰:颠倒扁舟,错认风流,把阴柔赚入貔貅。笑须眉无眼,逼配鸾俦。做干夫妻,虚风月,假绸缪。人在河洲,君子先述,算教他苦乐均由。使英雄气短,儿女情稠,待绿窗人,绿衣客,绿林游。

右调《行香子》

你道冯玉如小姐在昆陵茶肆中所遇,端是何人?原来此人姓沈,名定国,乃是王屋山大盗沈昌国之弟。因沈昌国被玉如小姐戮于阵前,寨中无主,是时沈定国弓马熟娴,膂力出众,且少曾读书,人物豪俊,故凌知生就立他做了寨主,僭称中天大王,乌合豪杰,以继沈昌国之夙志。因王屋山被冯家父女挫了锐气,便自焚了黄衣寨,仍跋扈而南,在于江淮之间立一寨,曰“豹尾关”,潜匿山泽,觊觎州郡。闻知下路民居殷实,府库充盈,便有扫掠之意。故沈定国悄然下苏、常一带,窃探虚实。这日偶然进店吃茶,不期恰遇见了玉如小姐,只认是斯文年少,那知是生死仇家。幸冯小姐不露真情,两下反成知己。但沈定国是个绿林武夫,为何见了这样个青年英俊便倾心爱慕?因沈定国有个妹子,年方十五,虽非上等佳人,也有七八分容貌,名唤云姝。沈定国欲替他觅一佳,因见冯小姐风流蕴藉,十分中意,且说是将臣之子,文武精通,一发欢喜,故邀至舟中。小姐虽心心念念只想脱离,怎奈沈定国死留不放,便治酒款待。略转眼,山珍海味罗列当前,玉斝金尊连斟叠送。小姐告辞道:“卑人不胜杯酌,且有事在身,必欲奉别,容日特诚到贵地相访。”才立起身,沈定国一手拦住道:“不佞虽武夫,不足与言,然忝在肺腑之知,何公子见弃若此?”小姐道:“非敢得罪,实有不得已事,故尔急迫。”丫头在旁接口道:“相公实有正事,另日到老爷任上相会便了。”沈定国道:“纵有贵忙,何妨迟此一日,断不可却小弟薄意。”小姐无奈,只得坐下。沈定国道:“公子尊寓何处,寓中尚有何人?”小姐道:“行李暂顿东关客舍,尚有两个小童守寓。”沈定国得了这话,便暗暗叫人将公子行李并小厮另唤个小船搬载了来。自与小姐一头吃酒,一头吩咐开舡。小姐听见,几乎急坏道:“晚生有事,岂可同行?况天已垂暮,万一去远,不知归径,则老先生一片相爱之意转累及卑人了。”沈定国道:“不妨。公子台价,另有一舟,现在后边相候。我与公子开怀一谈,尽欢杯酌,即当送回尊舟何如?”小姐道:“小童那知卑人在此,却来相候?”沈定国道:“恐公子路间少伴,故意着人去报了来的。”小姐便立起身,从舱口一望,果见自家两个婢女坐一小舟,紧紧尾定船艄。小姐心里半疑半信,一发惊慌,便将手向后一招,待要唤来问他。谁知佯为不见,反退下几步。沈定国忙逊小姐复坐,殷勤劝饮。不觉红日衔山,银蟾出海,行有三十多里,已是一天夜色。小姐决意告辞,沈定国勉留不过,只得相送出舱。招小舡拢近,沈定国自抚小姐跨下。大家谢了一声,拱手而别。小姐便如离钩脱网,掉转船头,分路飞摇而去。诗云:直处抛人曲处逋,聪明终自入模糊。

平平大道胡为险,错认裙钗作丈夫。

你道冯小姐此去,可脱得这葛藤么?谁在那船家都是贼人所使,架起两橹,黑夜里尽力一摇,却回环旋转,兜过一条小港,仍旧转出官塘,竟望丹阳镇江而上。小姐与诸婢女是深闺娇养,从未出门,那知路径。摇到半夜,只不见到,便问舡家道:“方才来了多少程头?觉回去甚是路远。”船家道:“文才来有五十里。如今回去晚了,大河里都下了栅,不便叫唤打从腹里穿出大塘,又远兜了二三十里,故此觉得远些。”小姐只得和众婢女略盹盹儿。

一觉醒来,天已微明,挣眼一看,只见水光天接,波涛浩渺,大吃一惊。忙问舡家,说是黑夜里走错路头,误到江口。小姐大嚷道:“做舡家岂不认得河路?快些拢岸去!”船家道:“相公不要心焦,送你转去就是。”小姐已知船家是歹人,吓得魂不附体。忽见四下里有十来号哨舡,都摇拢来,高叫道:“马相公来了么?我家老爷差小人们迎接相公到衙里相会哩。”小姐见不是势头,一发着急。尽他大呼小叫,总是不睬,又趁着绝大顺风,扯起布帆,不彀半日,便叫泊岸。只见山林阴郁,旷无人踪,小姐心摇目乱,不知是什所在。

许多人先上了崖,见岸旁有一乘大轿,数乘小轿,并旗伞人夫在那里守候,一等冯小姐上岸,便抬过大轿请他乘了,众侍儿也坐着小轿,一包行李都有粗汉挑着。走了半日,方到一个山坳里,一路扎营结寨,直接数里。有个绝大衙门,兵马仪卫威风赫赫。进了三四层高大铁门,方教条歇轿。

冯小姐刚出轿门,只见沈定国迎将出来。身穿衮绣紫袍,腰系玉带,头戴冲天软翅巾,俨然王者气象,鞠躬揖逊,略不骄奢。小姐心里虽是惊惊慌慌,见沈定国如此谦卑,反不好发急。直至堂上,施礼叙坐,沈定国道:“不佞心仪俊杰,志切好贤,有劳公子屈尊,不胜负罪。”小姐道:“偶尔一面,谬辱惓惓,但尚未请教老先生官居何职,乃有此恒赫而高牙大纛?奚为驻此深山?幸为明示,以解愚惑。”沈定国道:“公子业已到此,不敢相瞒,不佞名唤沈定国,少负豪气,长习兵戎,只恨时不见用,潦倒数年。英雄气色,不甘郁郁尘衰,因此撇下家园,潜踪湖海。家兄昌国尝据王屋山,为冯我公所破,蒙军师迎不佞嗣位,遂迁徙于此。因乏豪杰为辅,故敢斗胆相延。公子幸不鄙粗豪,以襄不逮。”小姐听了,惊得冷汗如注,因想:“父亲与沈贼彼此仇家,昨若直露真情,便白白偿他夙怨。但今身入邪径,保有出头日子?若甘心宁耐,则是反面事仇;若欲脱身,他又焉肯轻舍?况我是个女子,万一破绽,死且含羞。”急得进退两难,只恳求道:“卑人懦弱书生,无寸长足龋虽大王见爱,只可伴食斋头,何济于事?乞大王另招英俊,再觅奇才,瓮牖寒鲰,望即弃逐,感德非浅。”沈定国笑道:“不佞岂无义勇之士?乃独注意公子,特有大事相商耳!”便命设宴洗尘,一面传军师相见马公子。

不多时,只见凌知生笑嘻嘻步将出来,与小姐一揖而坐,小姐却认得他是妖术军师,凌在生倒不辨他是冯家女将。未几,玳筵开处,鼓乐相宣。牙旗下,虎贲三千;画屏前,金钗十二。青裙按舞,红袖抒歌。沈定国邀小姐入席,小姐心绪惊惶,忧形于面。正是:为有貔貅女,羁留冰玉姿。

可怜空美满,悔不是男儿。

酒至半酣,沈定国开言道:“今日屈公子降此荒垒,实有不揣之言。公子若不见弃,当以实告。”冯小姐道:“大王何事见教?倘若可从,敢不敬听。”沈定国道:“不佞有妹云姝,及笄未字,因观公子麟凤之姿,可叶螽斯之庆,故敢自引红丝,僭牵白面。公子不嫌丑劣,即当奉操箕帚何如?”小姐听了这话,转吃一惊,又暗自好笑,忙道:“卑人四海俘踪,才惭木石,未兼鞍马之能,悬殊昧运筹之智,既难赋诗退敌,何堪帅阃乘龙?幸大王别选英才,以配淑女,卑人断不敢奉命。”凌知生接口道:“大王甚爱公子,且片言已决,岂肯再有变更?公子幸勿峻却。”便向沈定国道:“请大王即备花烛,学生忝为执柯,速成好合,免得公子尚有疑罚”沈定国反迟疑道:“婚礼似难强合,今公子尚在犹豫,不好太速。今晚待公子三思熟算,且至明日行合卺之礼,则公子便无他辞。”小姐见沈定国言语知机,反不敢多说。直饮至月转西楼,酒阑人散。便令侍女掌灯,送公子书房安歇。

小姐与众婢女来到房中,依旧琴书满架,笔砚精良,却无半点粗豪之气。小姐笑道:“文房器皿,原这般清雅,怪道他要招斯文妹丈。”丫头道:“倘明日再求歪缠,小姐何以抵饰?”小姐道:“我若是个男子,且权耐他一年半载,觑个机会,原可脱身。但我系女流,万一败露,如何了得?”丫头道:“虽是这等说,但小姐业已到此,岂肯入回?倘使起强盗性子,不怕我们不从。那时反不妙了。”小姐也没了主意,大家愁做一团,准准想了半夜。小姐忽说道:“我有计了。”丫头忙问何计,小姐道:“我明日竟允他与那云姝做亲。到床帏之际,只推父服未终,三年孝满方行房事。此律中所载,彼必不疑。且迁延几月,俟有王师下剿,便将沈定国献首,报泄父仇,岂非两全之策?”丫头亦拍掌笑道:“小姐真个算计得好!”

到次早,沈定国又排筵宴。酒过数巡,沈定国问道:“公子尊意决否?”小姐道:“卑人家室飘零,自愧资身无策。一旦荣开甥馆,僭配天孙,诚卑人之至幸。昨所虑者,才非神武,力昧匡时,终为大王嫌,所以迟疑未定耳。”沈定国道:“不佞若有嫌弃,今日便非如此诚切。”他真个性子直率,被这一哄,便已深信。一面催妹子梳妆,一面检点结亲之事。

是夜,悬灯结彩,设席张筵,莲炬高烧,玉笙低按。宾相请出新人,双双交拜。行礼之后,执彩牵红,引入洞房。花烛之下,揭去红巾,现出花容月貌。冯小姐偷眼一看,果是个少年美女,可惜春风虚度,误此芳年,倒为他十分惋惜。云姝也偷看小姐,又是个翩翩俊雅,稳认做画眉张敞,谁知是镜里萧郎,只中看不中用的。两人吃过合卺,相携就寝。但见绣帏高揭,银蒜低垂。宝鸭香消兰麝,凤衾春暖鲛(鱼肖)。未几,带解同心,和松玉蕊,两下相爱相怜,痴情欲绝。谁知玉腕虽交鸳颈,海棠未试新红。冯小姐穿着里衣,相抱而卧,云姝春情虽发,含羞不语。过了数日,方悄悄相问,小姐告以父丧之故。云姝便不疑惑,又不敢与哥哥说此衷曲。沈定国只道他已做高唐神女,谁知尚是鲁男子怀中之妾。诗云:画里萧郎镜里欢,为云为雨苦无端。

世间男子真盲瞽,一顶儒冠误识潘。

话分两头,且说贡鸣岐,因前路难行,借钱鲁宅里住了月余。一日,丫头禀道:“前日命我到邻家园里买花,闻得一桩极奇怪的事,连日老爷多忙,不曾说得。”贡鸣岐道:“什么奇事?”丫头便将管园老儿的话述了一遍。贡鸣岐大骇道:“不信康生负心至此!”忙叫两个丫头到园里去说,老夫人请冯小姐说话,欲待问他明白。丫头去了半晌,回说冯小姐已搬去,止剩一所空房。贡鸣岐愈加着疑,来问夫人,夫人道:“此事吾已先知,恐相公气恼,故此不说。总是那畜生已将吾女决绝,故再聘冯氏,情亦有之。但他如此负恩,何足责备,怕我家女儿没人要么?”贡鸣岐道:“岂有此理!他一时误听谗言终久要见个明白,儿女之事,亦体统攸关。自古道:‘一家女儿吃不得两家茶。’难道有他适之理?”夫人道:“他并无币帛聘问,我家亦未用庚帖过门,有何形迹?”贡鸣岐道:“一言既诺,自不可移。即吾女意中,又岂肯改弦易辙?此言断不可说起。”贡玉闻便在旁插嘴道:“爹爹说得好笑。这康梦庚是个油花光棍,还认他做好人。如今现聘了冯氏,难道我家妹子倒与他做小老婆不成?”贡鸣岐喝道:“畜生!不知道理,也来胡讲。”贡玉闻道:“他明明丢了我家妹子,又娶别人,被他削尽体面,爹还没志气,要将妹子挜把他,如今那钱通判的儿子,这样一个豪富少年,尚不曾娶亲,曾与我说过几次,要扳我妹子。依我筭计,索性竟把妹子嫁了他,羞杀这油花光棍。”贡鸣岐听了大怒,就是夹嘴一个巴掌,骂道:“不肖畜生!人身也讨不全,偏要多嘴。就是他果然另娶,你妹子便要嫁人,也还问他讨个决裂。难道背地里竟另许了人家,也做这样不明不白的事?”贡玉闻被父亲打了一下,乱喊乱跳,哭出外头去了。贡鸣岐也叹口气,便不言语。又过数日,闻康梦庚已中进士,贡鸣岐又喜又恼。喜的是他青年联捷,信自家眼力识人;恼的是他负心背盟,使女儿无有着落。正是:世或从来假,何须认作真。

谁知无行客,正是有情人。

再说冯小姐,自从改妆,易名马玉,与云姝结亲之后,尊其称为马大王。日与沈定国谈兵讲武,说到超神入化,沈定国伸舌大赞道:“不佞一生莽蹶,今聆公子之言,如漆室一灯,那不令人折服!”因将内外一切威权统归小姐之手。

小姐既握大柄,便欲为父雪仇。一日,向沈定国说道:“用兵贵于正大,决胜尤在威明,阴谋既难服人,妖邪岂能胜正!若凌知生恃左道之术,是为妖孽。妖孽者不祥,此将亡之道,久必有变。为之奈何?”沈定国因惊服小姐之才,巴不得买他快活,便道:“凌知生系先兄所用,今得公子王佐之才,自应复归正道。其人之去留,任凭公子裁酌。”小姐得了这话,登时传集众头目,立刻绑出妖人凌知生斩首号令,沈定国闻之大骇,却又不敢埋怨。

过了些时,小姐闻康梦庚联捷,暗暗欢喜,丫头想道:“康相公虽中进士,心里毕竟挂念着小姐,自然不肯在京担阁。倘或就到苏州,竟至东园,岂不错过?”小姐道:“我非不虑此,但身陷贼境,插翅难归,只得由他错过了。”丫头道:“错过不打紧,但恐贡家住在园中,明知有了小姐之事,定然偏妒。万一康相公撞见,倒逼住他做了亲,岂不反将小姐置之一边了?”小姐忽然惊讶道:“是嗄,我倒不曾想到此处,几乎失算与他。”沉吟了半晌,说道:“我若要见康生之面,已万万不能。若让与贡小姐夫妇和谐,心中又不甘服。莫若与他苦乐同尝,合则俱合,离则俱离,方始无怨。”

便与沈定国商量道:“小弟在此弥月,交游疏远,世务谢绝,但有一事挂怀,若大王肯为周旋,则葛藤可断矣。”沈定国道:“公子既有未了之事,但求吩咐,不佞当得效力。”小姐道:“父母生我兄妹二人,因见背太早,托孤与贡鸣岐抚养。今舍妹已长成一十六岁,才智过人,小弟每事赖其商酌。今大王以机务委托,虽竟尽仿思,恐一人智识有限,必得舍妹朝夕赞襄,便万端毕举,何愁大事不成?”沈定国听了大喜道:“令妹有此谋略,固当接请共事。但贡鸣岐作官闽中,途路遥远,怎生是好?”小姐道:“贡鸣岐尚在苏州驻扎,未必就去。但他竟将舍妹视为己女,若循礼相迎,断然不舍。须是我与大王同去,待夜深静,乘其不意,打入府中,找着小姐,掳了便走,方为干净。”沈定国点头道:“好!”忙拨五十名精丁,暗藏军械,自与冯小姐青衣改扮,架起五六只哨船,即刻起程。

赶到苏州,把舡四散泊下。到更深时分,众人明火执仗,前后攻入。吓得贡家大小,见一伙大盗杀入门来,俱奔命不迭,连贡鸣岐也不知躲在那处。可怜贡玉闻,惊得魂飞天半,直钻在仓廒地板下去躲着。众多人仗冯小姐引,直入卧室。寻着贡小姐,冯玉如一手抱定,传谕众人不许掳掠,违者斩首。众人都不敢动手,一齐拥到舟中,连忙解维,从僻路摇出枫江而去。

贡家见强盗已散,方敢出头。查点金银衣饰,丝毫不缺。单单不见了小姐,十分骇异,连忙报知汛兵。后不好说是没了小姐,但令他追赶强徒。那几个汛兵犹如畏猫之鼠,听说捉贼,只好虚妆声势,从四下里张张探探,谁知这班人已不知去多少路了。次日,报知府县,分头缉捕。贡鸣岐夫妇二人搥胸号哭,日日想念不题。有《二犯江儿水》曲云:绿窗容貌,漫矜诩绿窗容貌,绿林中人更好。笑一双玉美,一对丰标,一粗豪,一俊俏。家在梦中遥,情还妒处挑。明里相招,暗里相抛,则教他认哥哥和嫂嫂。疑团怎消,这时间疑团怎消。姻缘颠倒,弄的个姻缘颠倒,到头来共萧郎两誓鸾胶。

贡小姐被他掳至舟中,只管啼啼哭哭,待要寻死,亏得冯小姐一路相陪,百般恭敬,再三劝解,方才没事。因想:“贡小姐如此才貌,真是天姿国色,康生却如何抛弃?必然有人谗间,以至于此。”

不数日到了豹尾关,迎入寨中,张筵款待,令云姝相陪劝饮。贡小姐只若若不乐,虽珠国翠裹,锦衣玉食,终日珠泪频抛,不安寝食。

冯小姐见此光景,恐怕生变。一日,瞒着云姝,悄然到他房里婉转劝慰道:“小姐千金闺秀,不佞亦读书循礼,虽男女共处,断不敢以非礼相犯。当兄妹呼之,幸勿疑惧。”贡小姐勉强答道:“妾一生名节,幸赖大王保全,岂不感戴?但父母生离,心实不忍,望大王开恩放归,自当举家衔结。”冯小姐道:“不佞实力小姐大事,故敢屈尊至此,不必言归。”贡小姐道:“大王为妾何事,可明言否?”冯小姐道:“不佞有表兄康梦庚,已成新科进士。闻先年曾聘小姐为婚,后来尊公不知听信谁人之口,竟有将小姐改适之意。为此,鄙意不服,特邀小姐到此,俟家表兄锦旋,完此盟好,实无他意。”小姐吃惊道:“康生姻事实家君成之。其后康生误听菲言,复聘冯氏。是渠负心易志,非家君有所变更也。愿大王垂察。”冯小姐道:“冯氏之聘,事诚有之。但闻他与小姐曾已决绝,冯氏亦常州郡贰葛万钟作合,所聘甚明。倘各持一见,小姐将如之何?”贡小姐道:“停婚再娶,固康生之咎;至于冯氏,虽出不知,亦失觉察。若彼此争衡,纷坛何已?凡事有家君作主,贱妾何敢饶舌。”冯小姐道:“据这般看来,既小姐诺聘在先,虽家表兄率听匪言,浪改前约,在尊公与小姐,情决不甘。若论冯小姐,亦明媒正聘,又奚肯甘心抱耻,作风中柳絮,无所沾着?若两相不逊,定然讦讼干连。在两家原无加损,总是家表兄一人吃亏,必至坏名丧节,究与二位小姐无所益处,又何忍出此?依我愚见,莫若使家表兄五循正礼,先娶小姐,后娶冯氏,闺闹之内,竟以姊妹相呼。一则全家表兄之功名,二则免两家之争竞,则彼此无言,夫妇和好,岂不共仰贤声,各沾实惠?请小姐思之,以为然否?”贡小姐听这一番说话,恍然大喜道:“大王之言,得情合理,谁不允服?但不知冯氏贤否如何,万一不能相安,妾当置身何地?”冯小姐道:“我知冯氏将门才女,素称贤德,岂敢相违?”贡小姐道:“若冯氏果贤,贱妾敢有异论?悉凭大王载酌便了。”冯小姐道:“此事我亦不能臆断,总俟家表兄归来,自有两全之策。”二人讲得投机,贡小姐反不气苦,彼此相安,情同兄妹。只时常想念父母,暗暗堕了些泪。有诗云:谁道蛾眉葬虎头,绣罗衫子敌貔貅。

直教吸尽英雄胆,花诰齐封两好逑。

且按下不题。却说康梦庚自离了京师,在路晓行夜宿,不则一月,到了苏州,仍寻白公堤旧寓,安顿了行李。此时已是进士,规模便自不同,主人分外奉承,自不消说。

康梦庚到次日,跟着朱相、王用悄然步到东园,欲再睹春风一面。谁知玉如小姐倒行做了离窠之燕,已不在旧时王谢堂前矣。

独是贡鸣岐因冯小姐忽然逃避,不曾问个细底,终日闷闷不乐。兼之女儿被掳,杳无音信,总是愁容不展。一日,偶然散步,径入东园,意欲消遣胜地。谁知风景萧条,大异平昔,但见花木纵横,亭台毁折,诘问家人,方知是儿子并钱鲁生事作践,心下十分气恼。观那景致,虽然毁裂,也还可人。步到亭子后边,忽墙间诗句。细看一遍,不觉失惊道:“原来康生与冯氏唱和的诗尚在,则前日丫头之言逼真矣。但那冯氏诗才俊逸,字法精工,原非平等女子,想都为我那儿子在外边生事,以致仓皇逃窜,甚是可怜。”

正徘徊嗟叹,忽见有人走进园来,定睛一看,却认得是康梦庚。贡鸣岐半疑半讶,慌忙上前,一手挽住道:“恭喜贤侄已作贵人了。久不见面,今日什风吹得你来?”康梦庚突然被他拉定,也仔细一看,认得是贡鸣岐,吓得冷汗淋身,手足无措,只得跽了下去。贡鸣岐用手搀起道:“你当初也不该这般狂放,今日又胡为如此(足局)(足脊)?有话且坐了细说。”康梦庚听了这话,急得满面通红,羞涩不能成语。贡鸣岐携他到一凳上,大家坐下,问道:“贤侄前者听信何人之言,乃有这番妄乱?”康梦庚只低着不敢做声。贡鸣岐道:“此非贤侄故为之,不过匪人离间,贤侄误听耳。此际正该直剖,以明心迹,或可补过将来,何必徒为腼腆?”康梦庚听见他说话贤明,心里宽了一半,因跪下告道:“老年伯若果相容,恕小侄尽言拜禀。”贡鸣岐又扶起道:“有话不妨尽说。”康梦仍复坐定,然后将去年见小姐春容,与广陵舟中所见绝不相同,井园楼上亲见小姐窘于赋诗,其容貌与春容无二,多疑团,尽情发泄。贡鸣岐沉吟了一会,忽顿足道:“是了,此必我那不肖畜生与钱鲁两人所设之计,离间这段姻缘耳。”但贤侄不细查虚实,遽舍此而另聘冯氏,亦觉太率。”康梦庚道:“小侄因信所见为真,故去之惟恐不速。事出有因,谁能不惑?负盟之罪,幸老年伯怜而恕之。”贡鸣岐道:“小女虽遭诽谤,他时自辨瑕瑜。冯氏既定深盟,此际究难美满,为之可叹。”康梦庚忙道:“老年伯此言为何?”贡鸣岐道:“你还不知么?”便将冯小姐魆然逃遁的话与他说知。康梦庚捶胸大哭道:“天呀!我怎如此缘浅?要什功名富贵!不如削下这几茎头发做个孤独长老罢。”贡鸣岐道:“贤侄且勿焦燥,冯氏虽去,不久尚有归期;只或怜小女,生不能见父母之面,死无以殓蝉娟之骨,求为冯氏而不可得矣。”说到这句,便泪如雨下。康梦庚连忙问及,贡鸣岐又将女儿被强盗掳去的话也说明了。康梦庚亦十分悲痛。有诗为证:才美遭逢并有天,春风偏不解人怜。

谁知今日双离别,反为他时两作缘。

康梦庚既失了冯氏,恰遇见贡鸣岐,说起前事为贡玉闻与钱鲁两人暗计,终久将信将疑。谁知贡小姐又被掳去,究竟才貌优劣。心中尚未释然。贡鸣岐留他住了数日,忽见京报说,皇上玉体违和,殿试之期改于六月初三。贡鸣岐因对康梦庚道:“贤侄匆匆告假而归,本为冯小姐姻事。今冯氏既失,在吴门又无别务,殿试既已改期,正可仍往都门,且殿试过了,再来寻访未迟。”康梦道:“此说甚是有理。”是时倭寇稍平,贡鸣岐便收拾起身上任,康梦庚也就辞别进京。一起往北,一起往南。大家分路而去,未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便晓。

第十一回非奸细计赚白衣军是夫妻误认绿林妇词曰:智逐魔生,心机已入迷魂阵。那知敌国白衣来、反是将军令。若不为他人帮衬,怎得与自家缘分。奸人弄巧,大将无谋,蛾眉得胜。

赚入多情,甘心让与风流兴。春风撮合别人缘,有什媒红赠。恰好是夫妻恭敬,生扭做野花推逊。逼他会合,任你惊欢,嗔伊薄倖。

右调《烛影摇红》

话说沈定国,自从有冯小姐做了妹丈,便已胆壮,一路侵掠骚扰,所向无前,督抚奏闻朝廷,朝廷大怒,着兵部议遣能将,往南征剿。旨意一下,殳勇闻知,十分得意。因一向闲住在家,甚是没兴,乘此机会,便去营谋起复。辇金百万,托了一个内官,在圣上面前力荐。圣上将殳勇御笔点定,加升左府都督,援以旄锁,率领五万人马,即刻离京。

不一月,到了江淮,安下营伍,择吉发兵,大队杀入山来。谁知沈定国所据之处地势甚雄,四面皆山,左右夹水,路径深折,众人只到豹尾关,便不敢深入。就有守山小卒报入寨来,沈定国跨马提枪,杀奔山前。两家俱不打话,一场混战。殳勇真个沙场老练,骁勇无俦,觑沈定国略一破绽,劈面一枪。幸得偏了些儿,不曾伤命,只铲去一只耳朵。沈定国不能恋阵,忍痛而逊。殳勇因路径不熟,便不追赶,就收兵回营。沈定国逃入寨中,大叫大喊,连皮带血叫人缝好,只苦苦求马大王替他复仇。

次日冯小姐亲点锐卒,出山讨战。殳勇反因昨日得胜,便不看在眼里,只令先锋张彪迎御。张彪领命出马,冯小姐大喝道:“何物小卒,敢来抵当!饶你回去,叫殳勇自来授首。”张彪也大怒道:“小小败贼,乳窍未开,也来纳命!”两边放马挥戈,各争胜负。战未数合,冯小姐偃戈败走,张彪紧紧追着,被冯小姐回手一枪,正中马腹。张彪跌翻在地,众喽罗一拥而前,生擒活缚,解进寨中。冯小姐将官军一阵乱砍,血涌成河,大获全胜,方才唱凯而归。

下马升帐,众喽罗绑过张彪。张彪见冯小姐,挺身不跪,小姐喝道:“你今已被执,何得尚尔昂然?”张彪道:“为国杀身,兵家常事。胜则荣,败则死,何必多讲?”冯小姐道:“今日与大王议事,不暇杀你,权且锁禁马房,明日待大王亲自号令。”众喽罗吆喝一声,把张彪推到个僻静处一间空房里,锁着自去。

张彪好生愤恨,看那间空房,四无墙壁,尿粪秽流,是夜,惨雾昏迷,阴风凄切,好不伤心。挨到一更时分,只闻远远有悲号之声,甚是惨咽。渐渐走近身来,却是个军人模样,因张彪锁在黑地里,悄然不觉竟走到间壁一间房里去,掩上了门,口里叫疼叫苦。听他像个睡了,张彪不敢做声,留心窃听。那人口中只自言自语了半夜,又一会,忽咬牙愤恨道:“我有何罪,把我处到这个田地?打了也罢,还说明日要把我与张彪陪砍哩。”张彪听见,暗吃一惊。不多时,那人又低声骂道:“你便这等猖獗,只怕天理饶不过你!今总兵奉旨征剿,可惜没人通他个秘诀。把这个寨儿扫的精光,有何难处?只不知那张彪今夜关在那里,可惜这个好汉子,明日和我双双的死哩。”说罢,忽放声大哭。张彪逼清听见,知是个离心士卒,便欲求救,因高声答应道:“张彪在此,可救我一救!”那人忽惊道:“真个张爷么?”张彪道:“怎么不真?”那人道:“且不要做声,我来救你。”连忙起身,开门出来,走到空房里一看,喜道:“龙天有眼!果然张爷在此。”如飞与他解了绑,扶他到自己房里去坐,取出衣服,与他穿了。张彪十分称谢,因问道:“这间闻大哥悲恸之声,想必有所抱屈,不妨为小弟一言否?”那人道:“不敢相瞒。小子唤名瞿奎,乃是寨中头目。因大王骄凌虐众,功劳山积,捶楚日加。小子因有贱恙,故昨日偶点名不到,将我重责四十,已属无辜,还说明日要斩道号令。如此残忍,因而怨恨。”张彪道:“士卒有疾,且当体恤悯念,岂有反加惨刻之理?即如小弟尽忠王事,不意反丧毒手。大哥若能相救,得以生归,自然报恩不浅。”瞿奎道:“张爷幸遇小子,便是生机,何消说得。况贼人罪恶贯盈,非是我夸口说,不但能救张爷,兼可略施小计,立奏荡平。”张彪大喜道:“若蒙大哥相助,果两成功,自不失腰金衣紫,则今日相遇,岂非大数。但不知用何妙策?”瞿奎道:“大王平日号令,每到定更之后,凡内外军卒,俱穿白衣软甲,以备敌兵劫寨,便于相认。且明日大王寿诞,众将官俱到内营献寿,必然赐宴,则营伍空虚。张爷只须致意殳老爷,到明日二更时分,五万人马俱穿白衣为号,乘其不备,杀入寨中。贼必误认己军,不敢相杀,一时忙乱,自相惊溃,而转眼荡平,易如破竹矣。”张彪鼓掌大笑道:“若得如此,真莫大之功也。但你我二人身在牢笼,如何行事?”瞿奎道:“一些不难。趁此黑夜,偷营而出,包管无事。”张彪道:“说那里话!千军万马层层守护,难道飞得出去?”瞿奎道:“此言不然。今大王赏罚失明,众心怨叛,故巡防懈弛,宿卫亦少。房中现有军器,我二人一齐杀出关去,谁敢拦阻?”张彪道:“既承大哥助力,自无畏惧。”便整盗披甲,各执枪刀,一路斩门开道,略不费力。瞬息间,来到殳勇军前。

巡兵慌忙报入。殳勇正尔纳闷,忽报张彪回来,便立刻传进。张彪引瞿奎入营参见,瞿奎俯伏在地。张彪把被擒苦情,感瞿奎救归,并教劫寨的话,一一述了。殳勇喜从天降,连忙扶起瞿奎,十分慰劳,便叫治酒款待。即刻传令三军,各备白衣软甲,伺候听用。到次日晚间,依着瞿奎之计,亲率五万人马,悄地往贼营劫寨。正是:明月滩头理钓丝,风波一夜少人知。

鱼须莫恨竿头误,香饵抛来只自迷。

看官,你道沈定国有了这样一个奸人,可不坏了事么?原来不然,冯小姐因见沈定国挫锐,诚恐丧气,故此妙计,令心腹小军假装奸细,故意漏泄军机,献智劫寨,诱殳勇自来投网,所以既获张彪,不忍即杀,竟把他做个竿头之饵,引鱼上勾的意思。到得傍晚,传令大小喽罗,俱穿黑衣甲胄,埋伏暗处,只听后营炮响,一齐杀出,众皆遵令。

等到二更时分,果然殳勇白衣军到。大队人马衔枚而入,依着瞿奎引路,锋镝不惊,果然营伍空点,如入无人之境,是时正当月晦,夜气昏黑,只因衣分黑白,故贼将看得见官军,官军却并不见贼将。殳勇正然得意,忽听后寨一声炮响,众喽罗摇铃呐喊,周围接应,把官军裹入垓心,四面团团围台,一场猛战。冯小姐单枪匹马敌住殳勇,直战到三时分,殳勇被冯小姐杀的汗流浃背,力不能支,被冯小姐瞧个破绽,一枪直透心窝。可怜好员大将,死于一女子之手。张彪大怒,挺枪直刺,冯小姐勒马接战。未及数合,小姐敛身败走,张彪那里肯入,紧紧追道,被冯小姐手挽雕弓,搭上狼牙飞箭,回身一矢,正中左目,一交扑下马来。小姐覆身一枪,结果其命。众军一阵乱杀,五万人马片甲无存,竟获全胜。小姐收兵入寨,沈定国闻知灭了官军,一则报泄己仇,二则崔苻振气,额手称贺,即拜冯小姐为寨主,摆宴与喽罗叙功,大家欢喜不题。

且说康梦庚别了贡鸣岐,星夜北上,五月尽,赶到京师,恰好殿试。圣主临轩,亲览对策,见康梦庚卷剀切忠亮,欲以第一人置之,后因文字过于激直,语多伤时,称置一甲第二,授翰林修撰。康梦庚年方十七,早已名登鼎甲,职简词林,好不荣耀,只因记挂着冯小姐姻事,就告假归娶,圣旨竟批允了。康梦庚连忙收拾出京。这番是木天显宦,声势煊赫,比前大不相同,官员迎送,轿马承应,自不必说。只因走了陆路,长班、仆从共二十多人,独康梦庚坐着一乘官轿,其余众人,或骡或马,前后簇拥,得意扬扬。不半月,已到淮安。

一日,天将傍晚,山坡险峻,人倦马疲,康梦庚吩咐投店歇宿,明日早走。又行数里,只不见有宿店。天渐昏黑,山愈旷野,康梦庚心里着急。只见山拗里大啸一声,冲出一伙大盗,俱执着雪亮的器械,蜂拥上前,把众人喝祝吓得几个轿夫撇下轿子,四散逃命。众人俱磕头讨饶。许多强盗将行李囊橐尽情卷去,再把康梦庚也搀出轿来,轿中什物一总搜荆然后一阵鼓噪,鸣锣入山而去。康梦庚气得捶胸跌脚,众家人互相埋怨。不多时,轿夫也来了,康梦庚骂了一顿,只得忍气吞声,光着身子,仍旧趱路。

行不数武,只见前面黄旗轩盖,一行人簇拥而来,马上坐着个紫衣少年。走到相近,大家冷眼一瞧,那少年便拱一拱手道:“先生何来,乃如此踉跄而走?”康梦庚见那少年气根轩昂,丰神秀丽,必是个贵客,便连忙出轿,那少年也跨下马来,大家作了个揖,康梦庚便实告道:“小弟姓康,名伊再,乃新科榜眼,钦假而归,路经此地,忽遇一起大盗,把锱装行李抢劫一空。今前后又无宿店,为此惊惶。”那少年道:“原来是位上相,但此地实是险恶,不想先生适遭其厄。今天色已暮,宿头尚远,学生荒居去此甚近,敢屈先生到舍下一宿何如?”康梦庚此时日暮途穷,正无着落,且吃了许多惊吓,巴不得要个歇息之地,连忙应道:“若尊府可以相容,实小弟意外之幸。只是萍水相逢,骚扰不便。”少年道:“学生好贤任侠。实不惮烦,何劳先生廑虑。”便逊康梦庚入轿,自己上马,随后而行。诗云:豪气轩轩非避秦,桃花何处问迷津。

谁知仙子犹双待,赚入渔郎是此人。

你道那紫衣少年是何等人物?谁知便是冯玉如小姐。小姐因婚姻一事,颠颠倒倒,受尽磨折。不意陡然遇见了康梦庚,终是灵心慧性,眼里倒还认得。康梦却因冯小姐恁般打扮,反绝然不相识了。就是被劫之事,冯小姐明知是自家喽罗所取,却不好说破。

未几,到豹尾关,邀康梦庚入去。康梦庚初还认冯小姐是个王孙公子,及至寨中,见规模阔大,心下转有些着疑。一等升堂坐定,便开口问道:“足下外拥貔貅,内充武备,不知何以有此殊荣?幸为明教。”冯小姐道:“实不相瞒,此即沈定国之巢穴也。”康梦庚大惊道:“这等说起来,我已身馅萑苻。足下何人,亦居此邪径?”冯小姐道:“学生名唤马玉,即沈定国之妹丈。现今拜为寨主。”康梦庚道:“既如此,小弟断不可留。求足下放我出去。”冯小姐笑道:“先生休想回去,学生正欲久长相处哩。”一面请沈定国相见,一面设席款留。是时,沈定国耳患已痊,闻说有贵客请见,连忙趋出堂来,康梦庚没奈何,勉强作了个揖。不一时,宴开金屋,烛烂银屏,彤幨掩映,雕梁花锦,周遭茵席,歌翻金缕,曲按梁州,酒出兰陵,香浮凿落。康梦庚再三不饮,被冯小姐百般曲劝,只得勉饮数杯,终久酒落愁肠,双眉如结。饮至二更方散。

次日,冯玉如与贡小姐说明康梦庚已中榜眼,并昨晚所遇,今现在寨中之故,贡小姐又惊又喜。冯小姐道:“但我窥他意思,于小姐姻事尚在未决,此去必有变局。依我愚见,欲留他在此,与小姐完此盟好,庶无更张之虑矣。”贡小姐道:“虽承美意,但彼尚犹豫,纵大王强之使合,终非其愿,他日倘有弃置,岂不贻玷家声,此说断然不可。”冯小姐道:“他所疑者,以小姐才貌之未真耳。今亲见小姐,必然心折岂敢复有嫌弃?况他已再聘冯氏,万一先与好合,则小姐不既失之对面,而抱恨终身,又安可使美满风光,甘心落后?倘康生疑终不释,但知有冯氏之爱恋,顿忘小姐之前盟,小姐不亦自误耶?”贡小姐道:“此言岂非甚善。但成婚大礼,当听父母方张,今膝下远离,心方抱痛,岂可不待父命,敬合自专,贻笑旁人口实?”冯小姐道:“礼敬有变,贵乎用权。舜以圣人而为孝子,尚且不告。小姐身系女流,事处至变,况此段姻缘原系尊公作主,今日之合,正以顺父命也,若小姐任其另取,废置自甘,贻父母之羞,受门楣之玷,较之反经行权、两全其美者,相去不霄址耶!”贡小姐被这一番切论说得俯首无言。冯小姐竟一面谕婢妾,对小姐梳妆,五面料理结亲之事,彻心为人,毫无偏妒。莫说凡姿俗粉、贪观恋爱者,无与争衡,即求之古贤女中,亦所罕见。时人有阕《北寄生草》曲儿,单赞那冯小姐的贤淑。其词云:你本是同调人,怎做了撮合山?又不是绿林人,怎误了绿窗面?又不是画眉人,怎倒与蛾眉便?又不是虎头人,怎不傍鳌头彦?不生嫉妒且生怜,偏生贤淑非生怨。

冯小姐打点各项事体一色停当,既做主婚,又做月老,转忙乱了半日,然后瞒着沈定国,悄然来见康梦庚,笑说道:“我观先生忧怀不释,神思摧颓,必然心事不宁,或所谋未遂,学生恐先生郁结中伤,特为设一乐境,晚间当引先生赴之何如?”康梦庚道:“小弟身羁危地,祸福未分,有何乐境可赴?足下何必取笑!”冯小姐道:“学生一片真心,岂敢作耍。实不相瞒,只因有个舍妹年甫及笄,守贞未安,其才与貌,非出自夸,实乃第一俦人物。向欲觅一佳配,言为无忝,奈遍观俊秀,博访英才,要皆无当鄙意,先生文章上宿,高步木天,且青年倜傥,才情绝世,倾慕殊久,恨不相值。今天假奇缘,得以亲承丰采。因思舍妹非先生之人物不足以随唱闺闹,先生非舍妹之才容亦无以克宜家室,故敢斗胆相招。幸无他拒。”康梦庚听见要他做强盗女婿,好生着急,乃力辞道:“足下雅爱,非不深知,但小弟业为冯氏之甥,此说断难从命!”冯小姐笑道:“先生所聘得非冯我公子女耶?”康梦庚惊问道:“足下何以知之?”冯小姐道:“东园结社,童稚皆知,岂但学生一人独晓。然闻先生于冯氏,不过一言之合,且未成奠雁之缘,何须便作乘龙之想?况冯氏已潜奔别境,生死未知,先生弃之可也。”康梦庚正色道:“岂有此理!小弟虽未居甥馆,而情实相深。且冯氏之逊,实因小弟之故,为我受此磨折。方且梦寐不安,岂有反负其情,甘为薄倖?”冯小姐道:“学生闻此女得罪于贡氏,故不能安身而去,与先生何与,乃自引咎若此?”康梦庚道:“实有隐情,弟不可告之足下耳。”冯小姐道:“朋友以道合,自当倾心相付,何必深藏隐曲,弟不以告之知己?诚为莫解。”康梦庚道:“大抵事在掣肘,难以明言。足下何必烦絮?”冯小姐道:“既已可为,何不可言?既难告之朋友,何以问之寸心?吾知先生作事,必有悖于礼者,未免扪心自愧,故多隐蓄。学生推测尊意,想于贡氏,必有前聘未谐,而再聘冯氏,参商掣肘,致冯氏不安其身,故有此离乡之举。未知然否?”康梦庚被冯小姐说出隐情,猛吃一惊,只暗暗伸舌,谅不能瞒他,只得直说道:“足下洞事神明,直窥肝胆,小弟亦何敢支饰。实因贡小姐才美素著,误与联姻,且小弟实有情癖,欲求天下第一种佳人,反因情真过信,以为贡小姐决非凡艳。厥后贡鸣岐留寓于山东宪署,小弟留心窥探,岂知所见不如所闻,故去而另聘冯氏。实有这段隐曲,所以不可告人。今既为足下一口道破,不敢不以实情相告。”冯小姐改容正色道:“夫妇关乎大伦,岂因才美而移?且贡小姐何等家风,立身清正,未必甘心为先生见弃。先生身居清禁,名重兰台,乃作此败伦伤化之事,窃为先生不取也。”康梦庚听冯小姐一篇正论,凛凛畏人,只低头服罪,口不能答。冯小姐道:“若先生自知悔悟,还可救药。为今之计,只宜早赘贡门,休弃冯氏,则外议可绝,官箴可保。若孟浪负心,停妻再娶,虽天理可欺,如王章何?”康梦庚沉吟不语,半晌方道:“虽承见教,但业已为之,殊难补过。即无论冯氏才容之美过于贡氏者良多,且灵心慧性,遇我于风尘颠倒中,而漂零异乡曾不易志。况东园选婿,郡刺招婚,又非无媒敬合者比。足下一旦欲小弟弃之,此言有伦理乎?若是语无伦次,而恕已责人,足下亦何以自解?”冯小姐鞠躬请罪道:“先生真情种也。果系学生失言,毋怪先生之刻责。但今冯氏既不知所之,闻贡氏亦遭掳失之患,二者俱不能以即合。但先生钦给归娶之假,若究无所娶,得非诳君?学生为先生谋两全之策,欲令舍妹暂侍衾绸,一则解先生房帏之寂寞,二则实圣上赐娶之恩荣。俟先生二美得归,自当令舍妹退而让席。未审尊意如何?”康梦庚艴然道:“足下此言一发差矣。令妹玉楼贵质,金屋名姝,且婚嫁仰望终身,岂可等于儿戏?非特令妹所不屑,在小弟亦何敢为此。幸足下自重!”冯小姐笑道:“吾有深意,先生勿辞。”

说未了,只见众喽罗结彩牵红,悬灯设席,以及乐人、宾相披红插戴,纷纷伺立阶前。康梦庚见了,知已堕计,忙向冯小姐恳求道:“足下为小弟作缘,反为小弟造孽。今二女尚无下落。何忍偷欢?此事断不可为!望足下垂谅,感恩不浅。”冯小姐道:“今晚必欲先生屈从。其二位美人都在学生身上,包管寻还。”康梦庚道:“足下又来取笑。知二女子在于何处?怎生说个寻还?”冯小姐道:“寻还却也不难,只怕寻到先生面前,倒未必相认了。”康梦庚道:“说那里话!小弟于二女,时刻在心,无夜不入我梦寐,难道忘了他面貌么?”冯小姐笑道:“先生纵认得贡小姐,只怕冯氏就与先生对面,也竟视为路人了。”大家都呵呵大笑。康梦庚那知冯氏竟是有心之言诗云:藏头露尾总情痴,说与情人更着疑。

不是多情偏出脱,为人为己两无欺。

冯小姐也不顾康梦庚推托,竟不由分说,叫作乐的作乐,掌礼的掌礼,又与康梦庚簪花挂红,急得康梦庚没了主意,待要逃躲,被冯小姐双手拉定,一会儿,宾相迎出新人,中堂交拜。康梦庚乱跳乱跑,冯小姐那里管他,叫三四个侍妾牵衣执手,生生的捺定了,拜了四拜。然后把红绿彩绫将康梦庚紧紧束住,令侍女牵着,推推拥拥送入香房。

一路的门户已层层关锁,康梦庚逼至房中,好不气闷也,也不想去做花烛,饮合卺,只向外边一把交椅上呆呆坐着。众侍儿扶贡小姐端坐花烛之下,挑去蒙头,露出天仙般的容貌,愈加光艳,众侍儿像红娘一般,又把康梦庚促到台前,与贡小姐对面坐下。此时,康梦庚虽无心于此,然不知绿林女子是怎生模样,便悄然偷眼一瞧,并非别人,却是贡小姐。与当年舟中相见俨然无异,只觉长成了些,容貌比前更胜,一种风流态度分外可人。心中转吃一惊,只得低声问道:“小姐得非广陵舟中所见那?”贡小姐低着头,含羞不语,只见一侍儿从屏后捧出一个小盒,向康梦庚面前笑说道:“老爷不必多疑,我小姐有个重复帖在此,请开看便知明白。”康梦庚双后接着,把小盒打开,却有个小纸封儿,便在银烛之下启封观看,却是三幅花笺,不是别的,上边两幅原来就是康梦庚在广陵舟次、贡鸣岐叫他做下的两首雪诗,下边一幅即是山东署中被惑、留下决绝贡小姐姻事的那首绝句,自家手迹,逼清认得。方知真是贡小姐无疑,连忙立起身来,深深揖谢道:“小姐真有心人也,卑人几为流言所误。若非小姐守贞无恙,何以这狂妄之罪?前日在苏州面见尊公,说小姐为强人掳失,原来此地反得相逢。我康梦庚何幸至此!”贡小姐娇声宛转,正言数说道:“郎君既有所欢,何必复念于妾?但闻妇人有七出之例,实未知妾所犯者何事,乃蒙郎君休弃乎?”康梦庚被贡小姐一番责备,自觉无言以解,只得跪而请罪道:“卑人一时之误,遂致获罪高门,悔将安及!今自知孟浪,深悔前非,幸小姐恕之。”贡小姐忙叫侍儿扶起道:“流言易误,人莫不然。但当日舟中会面,家君实无所欺,奈何郎君尚不深信耶?”康梦庚道:“狡计起自家庭,使我安得不惑?”便将昔日误见春容,与园楼窃睹之话备述一遍。贡小姐也明知是哥哥与钱鲁两人所设之计,暗暗怀恨。因对康梦庚道:“贱妾遭此离间,不意人得聚首。今既为伉俪,不必更及前言。但郎君所聘冯氏,虽前后有殊,而明正则一;虽凌替不同,而门楣无异。且闻其才容未尝少逊,而智勇尤足过人,贱妾何忍自图欢会,听其拆离?是欺冯氏者,适以欺郎君耳!今虽大礼已成,还宜分房各睡,待冯氏既合,共享欢娱。”康梦庚道:“小姐有此高怀,虽古贤女无以加矣。但今时良日吉,小姐又系前聘,还该先赋《螽斯》,其冯氏之席,虚以待之可也。”贡小姐道:“结缡伊始,欢会正长,何必争此旦夕?且父母方切掌珍之痛,贱妾敢忘膝下之依?岂可贪恋私恩,背违父母,自蹈不孝!请别室安置,不必再言。”康梦庚见贡小姐侃侃正义,贤孝两全,反不敢多说,只得独自个凄凄凉凉,走出外房去睡了。正是:话到三更花烛,情分两地夫妻。

锦帐梦魂寂寞,纱窗月影孤牺。

到得次日,康梦庚同贡小姐梳洗过了,便到冯小姐面前,双双致谢。康梦庚并告以贡小姐守义,以待冯氏之情。冯小姐暗暗惊服,乃赞道:“小姐高愫雅情,慕千古蛾眉之侠士,吾知冯氏之贤,亦决不相负。”便命治酒叙亲。

三人正讲得投机,忽见守山小卒慌慌张张报将入来,说江南抚院率领大队官军,前来征剿。冯小姐听见,迟疑道:“巡抚虽兵权,但系是文臣,如何可以决战?朝廷岂无将帅,而必委命抚臣?其中必有缘故。”便请康梦庚与贡小姐回避。即传沈定国到来,大家商议退兵之策。未知那找院是何人?沈定国与冯小姐此番胜负如何?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解重围偷儿报恩兼成伟绩脱貔貅佳人换相并受荣封词曰:输情服罪,偏与成冤会,真激烈,空劳惫。一麾敌胆落,一怒军心碎。重围解,那时方把从前悔。先与他人对,后作侬家配。谁夫妇?谁兄妹?铁衣人未艾,革帐欢方退,姻缘事,移来换去方全美。

右调《千秋岁》

冯玉如小姐闻巡抚统兵而来,好生不解。你道那巡抚是何等样人?谁知就是福建布政贡鸣岐升授的。但贡鸣岐才赴藩司之任,如何便得升转?原来镇江知府刑天民,因大计考了卓异,竟连加二级,内升太仆寺卿。是时朝廷闻殳勇败绩,闷闷不乐。都察院就动一本,说大盗沈定国、马玉等神武无俦,才智可用,兹剿即不克,合遣重臣招抚,准赦其罪,使其立功王室。疏上,对旨批“着六部九卿科道公同会议,遣何人招抚,实拟具奏”。当下刑天民独题一疏,内称惟福建省布政贡凤岐忠信服人,才辩超卓,克胜其任。九卿科部复交章汇荐。圣上大悦,即升贡凤岐为江财巡抚、都察院右都御史。是时贡鸣岐因死了媳妇,尚在途中担搁,未曾到任。连忙差飞骑追回,竟赴江淮招抚,实非剿伐,所以冯小姐说抚臣无征剿之理,必有缘故,盖为此也。

是日与沈定国计议,狐疑未决。次早贡鸣岐传到谕札,冯小姐始知并南抚台乃是贡小姐之父,心中暗暗欢喜,即与康梦庚并贡小姐说知,二人喜不自胜,贡小姐便要康梦庚到父亲处,面致投诚之,冯小姐道:“且莫因举妄动。焉知沈定国向背如何?倘露风声,我们便无生路了。”贡小姐见说得利害,便不敢开口。冯小姐别了二人,持着巡抚谕札,来见沈定国说道:“兵无久利,贵于知机。今抚院奉旨扫安,朝廷悬爵以待,况其人虚心好资,可与共事。未知大王尊意将何适从?”沈家国闻言大怒道:“公子平日何等英锐,今怎一旦移心,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况我一身而经百战,威震四海,大事可成,安得兴此妄说,摇惑众心?你看我生擒那斯,碎剁军前,与公子看个榜样!”说罢竟自跨上鞍轿,执着长枪,怒狠狠出山去了。冯小姐被这番恶言捏着两把冷汗。

沈定国杀出豹尾关,直奔军前,大言讨战。贡鸣岐闻报,怒道:“贼奴如此独獗!我好意抛降,偏生抗逆。我虽从不曾出阵,也还胆壮。”就提枪上马,迎至阵前。沈定国也不交谈,劈面就刺,贡鸣岐闪身交接。一弛一突,一往一来,未及数合,贡鸣岐本非善战之士,那里敌得他过,觉招架好生费力,只得撇过一枪,拍马就走,沈定国要塞冯小姐之口,怎肯错过,加鞭策马,紧紧追来,原来贡鸣岐惟射艺甚精,因被沈定国赶得没法,慌忙取出劲弩,回头一箭,正中咽喉。可惜沈定国,好个积年大盗,不死于猛将阵前,反死于文臣之手。岂非天数当尽,无得而逃。

众喽罗损入寨来,冯小姐正恐贡鸣岐有失,着实担忧,不想忽报沈定国被箭身亡。忙与康梦庚、贡小姐说知,大家踊跃称贺。然冯小姐尚不信沈定国这样个骁勇武夫,偏能死于贡鸣岐之手,及至军士抬归尸体,方才信是确然。正是:生前豪气枉摧残,夜月沙场白骨寒。

回首英雄成底事,千秋能得几齐桓。

冯小姐自被沈定国邀归入赘,由妇道以僭夫纲,恃阴柔而消阳健,不过强逼埋头,岂是好为游戏?原欲俟官兵下剿,乘势归降,只因殳勇凶残贪暴,不敢误投。闻贡鸣岐乃读书好道之士,兼有康梦庚这段瓜葛,巴不得一时向顺,无奈沈定国莽表明不回,此时小姐既得自主,随与康梦庚商议道:“沈贼已灭,可以任我主张。此处原非久居之地,投诚之说,作何区处?”康梦庚道:“军机重事,惟骨肉可言。除非待小弟面见岳父,曲致尊意何如?”冯小姐道:“不好,今沈贼已触令岳之怒,倘或先生之说不合,便无收拾。如今待学生先发一道降书,看令岳怎生举动,然后烦先生收功,未为迟也。”康梦庚道:“足下算计甚妥,不宜迟。”冯小姐便连忙做下一降文,与康梦庚斟酌定了,差个得当小,打到抚院军门。

伺候官儿知是进降表的,不敢担阁,连忙与他传进。贡鸣岐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江淮罪发马玉为投诚事。切玉本系书生,先年沈定国掳充幕佐,受制虎穴,聊效蛇行,难逃背国之诛,深负匡王之愿。敢忘草偃,久切葵诚,伏遇宪慈,躬承天简。体上帝好生之爱,慈祥出自宸衷;推圣君解网之仁,恻隐弘昭宪德。为此修词布悃,于冒威严,伏乞暂霁雷霆之怒,少宽斧钺之诛。即于某月某日束赴军辕,仰祈赦宥。借九重之雨露,起涸辙于斯须,息四境之兵戈,援流亡于俄顷。敬申北面,请解南薰。临恳战栗,待命之至。

贡鸣看完,怒道:“前日好意谕降,沈定国反肆猖獗,以致自取灭亡。今马玉不过智穷力竭,旦夕自危,故为此摇尾乞怜之态,可不迟了!”反立传众将,点齐人马,杀入豹尾关,务要捣巢焚穴。众将领命,各各披出军,呐喊摇旗,直抵贼寨。

众喽罗慌忙报入,冯小姐大吃一惊,忙与康梦庚并贡小姐商议道:“适才打下降书,不意令岳反率兵加我,未知何故。怎今生发付他好?”康梦庚道:“既系亲情,岂有相戕之理?足下勿出,听其自来,与他面决。”冯小姐道:“他如此气焰,万一杀入,玉石不分,那有不去抵当之理?如今我与他阵前相会,尽我之言,看他允否。倘激烈不回,只消他个势穷力蹙,来去无门,怕他不来辐辏?”康梦庚道:“此言虽也使得,只足下要耐心敛气,不可仍用才能。”贡小姐又再三叮咛道:“家君一心为国,故忠愤激昂,性刚不屈,纵有开罪之处,还求大王爱护,妾身感恩无荆”冯小姐道:“我岂真是绿林中物,而自绝归路耶!此口当有咽天之力,小姐但请放心。”

言讫,即操戈跨马,迎出豹尾关,高声叫道:“贡大人请了,卑末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但不知大人何所见教,乃蒙光降?”贡鸣岐只道马玉是个绿林莽汉,一见冯小姐丰神俊秀,言语温和,好个斯文少年,心下半疑半骇,只得也拱一拱手道:“本院奉旨招安,原系天恩浩荡,何得尚尔抗违,自蹈不赦?直到山穷水尽,方始摇尾乞怜,噬脐何及!”放马过来,冯小姐架住答道:“卑末既非绿林之辈。久倾向日之诚,今沈贼既已伏诛,何甘自弃。故欲率众归诚,以回天怒。奈何大人反不相容,未识何意?”贡鸣岐道:“本院输扎到日,何不归降?今已迟了。”冯小姐道:“贡大人奉旨招安,未尝奉旨征剿。若必欲相加,得不悖圣朝之恩命耶?”贡鸣岐道:“抚既不行,继之以剿,何必饶舌!”又挺枪直龋冯小姐复架住道:“若欲交战,愚虽不才,曾以一计而陷五万之众,岂复畏惧?只可惜无敌手耳。”贡鸣岐见冯小姐人物风流,颇有爱怜之意,因自家势头来得猛了,一时收脚不来,不好就转了口,只得挣扎道:“本院但知有君,不知有身,胜负非所计也。”挺枪复刺,冯小姐纵马相迎,饶他用尽平生之力,只闲闲招架,并不放出手段。且战且却,七擒七纵,把个贡鸣岐直诱到豹尾关。忽四下里一声呐喊,杀出千军万马、把贡鸣岐团团围住垓心。冯小姐把马一提,飘然而去,自回寨中去了。

此时贡鸣岐力尽筋疲,见四面层层,并无出路,急得顶门里火星直爆。从清早困到傍晚,又不交战,又不解围,贡鸣岐饿得眼昏头晕,仰天叫苦。正号呼无措,只见远远烟尘起处,一人一骑如驱风掣电而来。好个猛烈汉子,手执方天月斧,矻擦擦杀入重围,找着贡鸣岐,便一手抱过马来,双双骑着,右手执斧,斩开一条血路,逃出重围而去。有诗为证:忠义诚难事,偏生畀匹夫。

一时欣感遇,此日际穷途。

恩惬心先瘁,功成骨未枯。

今朝同仕路,不信旧穿窬。

你道那好汉是谁?原来就是在贡鸣岐家斋匾里滚下来的偷儿俞四。但俞四虽受贡鸣岐恩惠,不过是个贩鱼小民,如何便会斩关夺将?却有个缘故。只因贡鸣岐起伏去后,便没人照顾他,依旧本钱欠缺,母亲也死了,儿女也卖了,单单剩得一身,无依无赖,因平素膂力颇壮,就在本卫营里吃了一名军粮。每日空闲,就去操弓习射,弄斧拈枪,人材也勇健,手脚也便捷,竟学得一手好武艺。往常出队随征,屡屡得胜,主将甚是喜欢,便与他一个百户之职,从此更加努力。也是命中造化,正值倭寇之乱,东征西讨,每战有功,渐渐升到把总。然平居闲暇,还念念不忘贡鸣岐向日周济之恩,与掩饰他羞耻之德,未尝报效。不期主将奉旨,提调入京,俞四也免不得随军北上。恰好晓得贡鸣岐升了江淮抚院,正可便道谢他一谢。是日来到军门,说抚院出征未回,俞四只得坐守。也是贡鸣岐恰当有救。忽见探事的飞报进来,说抚院老爷被贼兵围困,竟日不解。俞四听说,怒从心起,便大声说道:“知恩报恩,正在今日。我不力救,更有何人?”便跨上飞马,手执月斧,不率士卒,独自个杀入重围,救出贡鸣岐。

直至军门,下马相见,贡鸣岐才认得是俞四,转吃惊道:“你如何有此勇略?今日从那里来,却知我身在困危,乃蒙相救?”俞四便将自己始末根由备细说出,又道:“一向身受大恩,未能报答,今日天假其便,心始稍慰。”贡鸣岐道:“恭喜你已得高官,今日之情,何以相报?”俞四道:“老爷培成之德天高地厚,今不过一臂微劳,何须置口。”贡鸣岐吩咐治酒相待。饮过三巡,俞四因主将在前,不敢担阁,就起身辞去。贡鸣岐赠了些程仪,相谢而别。

到次日,贡鸣岐复想起被围之事,若非俞四救出,必无生路。又想那马玉,“好个美丽书生,并非萑苻野汉,且投诚之说,何等软款,用兵之法,何等超神,怪道殳勇如此骁将,尚尔败绩,何况于我?若使此人效劳王国,岂非文武将才?”懊悔自己一时气激,险些败事。

正自嗟自叹,忽报康翰林与小姐双双到门。贡鸣岐惊喜不定,惊的是女儿被掳,忽地生归,喜的是骨肉重圆,康梦庚前盟无恙。连忙请入军中,康梦庚与小姐双双拜见。贡鸣岐抚定小姐,流泪问道:“儿那,你一向陷于何地?可不想坏我做父母的。”贡小姐道:“孩儿久离膝下,心如刀割。”便说起当日掳至沈定国寨中,亏得马玉以礼相待,及勉诱康梦庚成亲之话。贡鸣岐失惊道:“不想这马玉如此好人,我转与他作难,岂非恩上成仇了!”康梦庚道:“此人原非贼盗,不过受沈定国坑陷耳。今投诚向明,是其素愿,非势蹙也。况小婿曾有此一番孟浪,若非此人转展劝合,与小姐焉有团圆之日?实于岳父有恩。今弃而不纳,不几以怨报德耶?”小姐处处说道:“他与久处嫌疑,循循守礼,竟以兄妹相呼,言不及乱。□□当世,实罕其俦。爹爹幸以国士遇之,勿再拒而生变。”贡鸣岐听了两人说话,不觉改容敬服道:“此人诚豪杰心肠,圣贤面目,自愧肉眼,失此佳士,如今就烦贤婿同中军官,将老夫名帖,迎请他相会便了。”康梦庚欣然就往。

不一时,冯小姐大队而来,康梦庚入军先容道:“马玉夫妇率领十喽罗前来献降,在军门候令。”贡鸣岐吩咐大开军门,远远迎接。冯小姐下马跪伏,贡鸣岐慌忙扶起,携手入幕。欲逊冯小姐台座,冯小姐再三推逊,只得与康梦庚昭穆坐下。贡鸣岐面北相陪,笑容谢请道:“老夫愚眼,几失俊杰。小婿小女深荷高怀,殊切感愧。”冯小姐道:“小子冒昧尊颜,方且股栗待罪,乃蒙大人开宥之恩,被以涵濡之德,愿随驱策,少效捐躯。”贡鸣岐吩咐开筵庆贺,云妹与小姐另宴相叙。诗云:一番离合一悲欢,自觉天家雨露宽。

向事玉客人不识,归来还着铁衣冠。

贡鸣岐既招安了马玉,江淮已平,一面具疏,备言马玉文武兼才,尽忠效顺,请加封恤,一面拔营起马,回苏莅事。

康梦庚与当小姐一同起程,路上并无担阁。惟康梦庚到了镇江,差朱相到城里问问韩老儿近况,谁知韩老儿上年已死。康梦庚甚觉恻然,即将十两银子,叫朱相送与他老妈,做些功德,也是康梦庚不忘旧交,一点厚道,次日到常州,会会葛万钟,告以冯氏尚无下落之若。葛万钟欲置酒话旧,康梦庚因贡鸣岐候着,辞谢起身。其余并无别事。

不多日,到了苏州。贡小姐母女重逢,兄妹相见,自不必说。冯小姐即求贡鸣岐讨东园住下。康梦庚亦是豪放的人,不肯住在衙里,与贡小姐及诸男婢意仍借钱鲁旧宅暂居,是时钱鲁的父亲钱仁,因大计察了贪酷,坐赃十万有奇,奉旨削籍,发三法司勘问追赃。家中田产变卖,不彀抵偿,上司因是钦件,那敢容情,竟将家属监比。可怜钱鲁是个富豪公子,那里经得磨炼,竟死于狱中。岂非阴谋拆婚之报。即前日贡鸣[岐]所遇旧宅,亦属官房,故康梦庚借他做公馆,一发易便。

过了数日,忽冯小姐来会康梦庚,说道:“学生前日在先生面前有寻还二美之说,今贡小姐业已团圆,但冯氏犹未会合,若不践言,即为失信。故学生多方察觅,今果已寻着,已在学生室中,因此特来报个喜信。”康梦庚听了,喜得心花顿开,连忙问道:“足下果真么?”冯小姐道:“学生何尝有欺。先生只作速拣选毕姻之期,学生好候扰喜酌。”康梦庚道:“冯氏既在,恨不此时就立在面前,那里等得拣日?”冯小姐笑道:“何必如此性急!学生倒为先生择两个吉日在此。”康梦庚道:“又来了,吉日何消两个?”冯小姐道:“即有缘故,前日因贡小姐有言,且待冯氏会合,方始成欢。小姐系前聘,尚且如此谦逊,冯氏所聘在后,岂敢反僭一筹?此学生之愚见,亦冯氏所甘心。今冯氏将合,贡小姐先成吉梦,义不容辞。学生欲于明日使先生预与贡小姐圆房,后日言与冯小姐作配,庶几恩义两全,彼此顺序。不知尊意然否?”康梦庚道:“足下此言深合大体,况裁酌甚妥,敢不敬从。”当下留冯小姐便酌,然后别去。

次日,康梦庚夫妇同见贡鸣岐,说明此事,并告以冯氏才容之美,贤智之多,贡鸣岐亦乐从其志。是夜,大排筵宴,重整花烛,仍请小姐饮到夜深方散。康梦庚直到此时,方始与贡小姐并入兰房,相偎锦帐,共成鱼水之欢。正是:三星今始照芳年,一度春风两度缘。

此夜共蕖开并蒂,明朝何处绽双莲。

夫妇一宵欢爱,自不必说,到第二日,康梦庚准备东园结亲。绣旗黄盖,银瓜朱棍,并有“钦假归娶”绝大金字头牌,花灯鼓乐,好不荣耀。直到黄昏时分,迎入东园。只见一位官员双花吉服,出来相迎。康梦庚认是马玉,仔细一看,却是常州君副葛万钟,原来冯小姐预先请他来主持婚礼的。康梦庚问道:“先生何以至此?”葛万钟道:“前日冯小姐遣人相约,故知今晚是吉期,特持赶来。因小弟是当日原媒,再无不到之理。”大家步入中堂,但见花茵绣幔,银烛辉煌。康梦庚问道:“马兄缘何不见?”葛万钟道:“他早上有事告出,今晚未必回来。故一切大礼都托在小弟身上。”康梦庚听说,好生疑惑,因想道:“如此大事,怎到避了出去?就有要紧事情,也待明日,如何偏偏把我怠慢?难道冯小姐未必真确,他无颜见我?但他平日从无戏言,何苦如此作耍?况葛万钟毁在,谅无差池。”心下狐狐疑疑,再也解说不出。

未几,吉时已到。徵歌奏乐,大吹大擂,宾相鞠躬迎请。乐奏三通,史见锦屏开处,画扇移来,数队花灯,一群箫管,十来个年轻侍儿捧出一位仙子,莲步轻盈,柳腰娥媚,遮遮掩掩,袅袅婷婷,立于锦茵之上。然后请康梦庚立并香肩,双双交拜。行礼已毕,共馆红丝,灯光簇拥,携入兰房。葛成钟见大礼已成,自归寓所。

康梦庚与冯小姐饮过合卺,对坐花烛之下,侍女与冯小姐挑去罗中,康梦庚觌面一认,突然惊骇,只道马玉假扮女妆,故意哄弄,不觉变色道:“足下何取笑至此?我两人何等相交,也不该如此强薄!”冯小姐大笑道:“我原说冯氏立在你面前,未必相认。亏你是个聪明才子,那马玉二字竟不解是妾名耶?”康梦庚听说,便仔细把小姐一看,方拍掌大笑道:“我真个懵懂杀了!反因习见日久,但知马玉之面目,竟忘小姐之芳容。我的智识输与小姐百倍,虽玉堂金马、黄甲青云,无如今夜之乐矣!但不知小姐当日离此东园,何为作此伎俩?”冯小姐道:“说也好笑。”便将当日女扮男妆,在昆陵茶肆中遇见沈定国逼归招赘的话,一一细说。康梦庚笑道:“好个须眉豪杰,真是瞎眼,招小姐这样一个处子妹丈,可不担误了自己妹子的终身。只小姐明日如何见云姝之面?”冯小姐道:“我日间已与他说明,他也惊异了半日,方才悟到,成亲时所言服满求欢之计都为这个缘故。”康梦庚道:“说便这等说,云姝青春处子,反为小姐所误,可不愁死。如今你做了个望洋夫婿,他做了个无夫幼蠕,这桩公案如何了结?”冯小姐道:“我已算计停当,闻得令舅贡玉闻新近丧偶,正欲续娶,何不以此女归之?则云姝仍不失公子丈夫,令舅权屈他做个绿林女婿。未知尊见如何?”康梦庚道:“此说一发妙极,足见小姐善于作合,人人无怨旷矣。”两人话得亲密,不觉已是半夜。

侍儿催促就寝,两人方立起身,卸去吉衣,相携入幔,款松玉扣,笑解罗襦,鸳颈才交,枚胸乍贴。此时康梦庚心旌摇摇,如置身天际,但觉兰香馥郁,花气氤氲,将玉乳轻搂,香肋稳贴,潜入合欢罗被,相偎相惜,款款轻轻。一个知心侍儿将两盏银灯移过画屏西向,火光掩映,月色朦胧,两不觉臂松金钏,鬓(身单)瑶钗,真个颠鸾倒凤,殢雨尤云,共赴高唐之梦。有阕《入赚》曲儿,单道那新婚的妙处:颠倒鸳鸯,玉腕轻沾粉泽香,真狂荡,帐钧儿摇的响了当。恣颠狂,汗光儿点点罗衫上。恨谯鼓偏非寂寞长,渐郎当,海棠酣透新红漾,遍身酥畅,遍身酥畅。

次日起身,康梦庚笑问道:“小姐于婚姻之际如此艰难,何以当日得卑人,又自甘相让?”冯小姐道:“贡小姐非妾作合,焉得成双?况相公惓惓念妾之意,实乃多情,不敢不以多情相报。且贡小姐聘既在先,何敢率越。要之,实力正理,非相让也。”康梦庚道:“果非周全,贡氏定作白头之叹。小姐如此贤德,则贡氏守身相待,彼此同心,二位小姐岂非红裙俊杰。卑人何德,乃有此全福消受耶?”

便先与贡小姐说知。贡小姐听马玉即是冯氏,喜得话也说不出来,想起前番周旋他的恩义,更加敬服其贤,连忙上轿,往东园相见。三人笑做一团。

直到吃过午饭,方才一同去见贡鸣岐,备言冯小姐前后始末,贡小姐亦自言姻缘之际,感其委曲周全,并多情相让之故。贡鸣岐卓然惊异道:“世间有此奇事!婉娈一女,乃能文武超神,而贤淑敏慧,千古无双。且贞顺自持,守身无失,真可敬服!”康梦庚又说起云姝之事,欲与贡玉闻续。贡鸣岐无不欣允,拣了吉日,迎接进衙成亲。正说话,葛万钟也来辞别,贡鸣岐留他吃了小饭,康梦庚再三致谢,厚赆而别。

次日,接到圣旨,道:“马玉忠义可嘉,文武足用,授都督同知。贡鸣岐招安有功,加衔工部尚书,仍理都察院事。其投降士卒安插听用。”

贡鸣岐转觉难处,便与康梦庚商议,将冯小姐事情人新出疏,并交还马玉敕樱朝廷得知,莫不叹异,以为有此奇女,洵国家异瑞。龙颜大悦,即将康梦庚升东阁学士,贡、冯二小姐俱赠三品淑人,贡鸣岐准照原加部衔留任,荫贡玉闻苑马寺丞,赠云姝为孺人,一家荣贵,自不必说。

康梦庚因离乡日久,暂辞岳父,即同二位夫人到浙江平阳县祭祖扫墓。不一月,早到家中,亲戚故旧相见欢然。是时,知县王仲吉已经削职,尚在任所羁留,闻康梦庚回来,因前事抱歉,着实跪门请罪。康梦庚并不计较,反好言安慰,酌之而别,亦足见康梦庚待人之耍未几,假满进京,补入东阁。

后来,贡鸣岐升七省漕院,康梦庚也做到吏部尚书,晋衔宫保。只因前生是伊长庚穷年苦学,抱志未伸,故转世得为神童,青年及第,黄阁垂绅。贡王闻亦渐升到布政司参议。

贡鸣岐年老退归,优游林下,以乐天年。康梦庚两位夫人都受一品封诰。贡氏生有二子,冯氏止生一子,皆进士及第,累世簪缨不绝,孙曾奕叶,科第云仍,至今称望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