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佛缘 [清] 嘿生 著
据《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玉佛缘》作者真实姓名不详, 发表于光绪31年 (1905)《绣像小说》第53-58号。 光绪34年 (1908),商务印书馆曾出版单行本,后收入阿英编《晚清文学丛钞小说卷》。
第一回 贫尼姑设法赚钱 老贡生修行得子
诗曰:
无灾无害到公卿,道是神天玉汝成。
漫证前因皈净土,锡兰岛畔问三生。
认取天花着体无,维摩身世太模糊。
千声佛号千金买,小筑名园当给孤。
这两首七绝,是一个瓣香侍者,题在八功德水旁边,无量寿寺殿里,玉佛龛前,七宝幢间飘带上面的。你道这无量寿寺,是怎样募化造成的?说来却是话长。原来是一位大檀越捐建的,不到半年,便已造成。从大殿起以至香积厨止,有几十间房子,那僧寮客厅禅堂钟楼,分外盖得整齐。替他约摸算来,至少也须费掉十几万银子。这位大檀越为什么肯捐这些钱,盖造那般大房子给和尚享福呢?看官有所不知,他并不是为和尚,为的是那尊玉佛。那玉佛的来历,听人传说是西天佛国产出来的。虽比活佛差些,大约总算灵感非常,所以世人相信他。然而世上信佛的人虽多,总不过烧几炷香,念几卷经。再不然,多布施和尚尼姑些斋米。有什么缘簿来了,写上一两块洋钱,捐到几十块几百块的人究竟不多。为何这大檀越肯捐这十几万银子呢?俺却知道他有个缘故。
看官记清,这大檀越姓钱名梦佛,表字子玉,官拜江苏巡抚之职。祖居钱塘县城里金洞桥前,原是世代书香。他老太爷揣摩了半生八股,未获一第,当了一辈子的岁贡生。到得五十三岁那年,乡试归家,三场文字,十分得意,亲友都拟他一定中元的了,及至榜发,依然落第。从此便勘破红尘,一心礼佛。合灵隐寺里一个老和尚,法名叫超凡的,结了个方外交。那超凡和尚,虽说喜交官场,倒还不肯鄙薄寒士,因此钱贡生居然合他亲近得来,时常去谈谈内典,觉得很有趣味。钱贡生的妻子周氏夫人,本是一口长斋奉行诸善的,只恨家道虽然小康,人丁却不兴旺,夫妻两口都是五十上下的人,还没生过儿子,不免盼望得太急切了,各处烧香拜佛,许愿捐钱。弄到后来,并无灵验。最后有个戒珠庵里的老尼姑对周氏夫人说道:“太太,你可知道南海的送子观音灵么?去年张二官家雇船去请了一尊回来,不上十个月,果然生下一个胖大儿子,如今他娘子又怀了孕了。我劝太太也去请一尊来供养供养,只怕明年就要添个状元少爷也未可知。”周氏夫人似信不信的,应道:“我若干年纪,再也不指望什么生育。况且南海那般远的路,我妇人家如何去得?相公是要教书的,又不能耽搁,他不陪我去,我如何敢去?”老尼姑道:“这又何妨,只要太太心诚,老尼也好替太太去请的。”周氏夫人道:“师太是一庵之主,如何去得?”老尼姑道:“庵里有徒弟二人,很能当些家。老尼现在不甚管事,左右闲着,就替太太去也不妨,太太不须多心。老尼搭了船去,花费有限,只盼太太早早添一位少爷,钱氏门中续下香烟,也不枉你太太平日待老尼的许多好处。”周氏夫人被他说得心动,不由得问道:“果然师太肯去,却是再好没有了。但不知要多少盘费?”老尼道:“只消三十块钱就可来回。”
周氏夫人听说要三十块钱,此时家计并不宽馀,不免有点踌躇起来。嘴里不好说,脸上很露着为难的光景。那尼姑何等精明,早已猜透,便道:“太太不须过虑,老尼省用些,回来算帐,大约至少有个二十块钱的谱子,也就够了。”周氏夫人道:“十块钱我还出得起,再多便没这力量了。”说着便把体己的钱拿出十块,交给尼姑道:“既然如此,你先拿去用了,回来再算罢。”老尼见了雪白的一托洋钱,不觉笑逐颜开,双手来接道:“太太这般诚心,老尼只得去辛苦一趟。”周氏夫人道:“你看我分上,委屈你这遭,将来再补报你罢。”老尼姑满口应承,拿了洋钱自去。钱贡生回来,周氏也不敢合他提起这桩事。过了二十多天,老尼姑回来,果然怀抱了个送子观音,仔细看时,原来是檀香木雕刻的,倒也十分工巧,那孩子还有两条小辫子披在额角上。周氏满心欢喜,特地做了个紫檀木龛子,又给了老尼五块钱。此番化费,虽然心疼,却为了似续之计,也说不得了。次日又拿黄洋布做成一个小神幔,挂在龛子上,那蒲团琉璃灯净水盅等类,却是家里有的,周氏从此便朝夜焚香点烛,诵经膜拜。说也奇怪,那周氏本是四十八岁的人,本不指望生育的了,这时吃了些滋补的药,果然复了少年光景,不上两月,居然有了身孕,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子。生这孩子的日子,钱贡生正在书房里睡中觉。忽做一梦,梦见一个披袈裟的和尚,手里捧着一尊玉佛,直跑到上房里去,很是诧异。虽说自己喜交和尚,然而内外有别,断无听他昂然直入的道理,不免吆喝起来,那和尚全然不顾,钱贡生正想进去拉他,却被门槛一绊,就此一跌就跌醒了。正值里面丫环来请老爷进去,说太太生了小相公了,钱贡生大喜,连忙奔入,果见收生婆抱着新生的儿子,在那里收拾。细看那小孩,生的方面大口,自觉非凡,钱贡生自忖道:“我一生行善,妻子又持斋讽经,这般积德果真皇天有眼,赐下麟儿,方才做梦。和尚抱了一尊玉佛进来,莫非这孩子就是那玉佛转世么?”因此题他名为梦佛,表字子玉。一时且不须说破,待将来有点效验再表。
且说钱贡生这一喜,不免大破悭囊,请了许多朋友吃喜酒。正在热闹的时候,忽见一个老尼姑走了进来,直跑入上房而去。座中有一位客,姓时名非中,素性迂阔,生平最恨的是和尚道士。今见女尼进来,心上很不爽快,禁不住说道:“老先生,你文章山斗,却未免治家不严。”钱贡生愕然道:“我家里有甚错处?”非中指着里面道:“老先生治家既严,如何会有尼姑跑进来呢?”贡生支吾道:“那是内人素信佛教。”非中道:“佛教最不足信。那佛是专讲一切平等的,如今把他抬举的恁高,已非佛的本意。既言平等,就不讲什么富贵贫贱。如今的人,却指望着他降福,岂不愚极了么?再者和尚尼姑,要算佛们的败类。世上人却把他当做活佛看待,不是愚而又愚么?”贡生听他这般议论,大是不悦,暗道:“这人连佛都敢谤毁,真正岂有此理!无怪他一生贫苦,年纪三十多岁,还没儿子,这都是积了口孽的缘故,也不须合他辩论。只我梦中的玉佛,乃是真而又真,将来这孩子一定是大有造化的。”想着自觉有趣,正在出神的时候,忽然听得上房吵闹,只见那个尼姑抱着那个新生的儿子往外飞跑,后面许多老妈跟着追了出来。贡生这一急非同小可,连忙离席上前拦住,问其所以。那尼姑道:“你这小少爷,全亏我千辛万苦,到南海去替你请了一尊送子观音来,才能生下的。不指望重重谢我,连喜酒也不请我一杯,我只要你们太太出二十块钱的谢仪,他倒说我讹诈他。现在我也不要他的谢仪了,这孩子原是我的,我抱回去,剃度了他罢。”钱贡持气得有口难言,半晌方说道:“真是没有王法了,你敢如此无礼,我要送你县里去的。”那尼姑便使劲把孩子身上一捏,孩子就大哭起来。贡生心疼儿子,说不得软求他,答应了给他十块钱。那尼姑定要交出洋钱,才肯还他儿子。席上的客人一齐抱不平,时非中尤觉怒发冲冠,恨不得把这尼姑一顿打死。正想动蛮,被钱贡生一手挡住,叫下人赶紧去取十块钱来,交给尼姑。闹到门口,然后放下他儿子,飞奔而去。时非中又好气又好笑,口口声声道:“便宜了这贼尼。”钱贡生把儿子亲自抱到上房,问知就里,才得明白,还道难为这尼姑一片好心,重复入席,说那尼姑要钱的来历。非中笑道:“老先生,你聪明一世,蒙懂一时。那檀香雕的送子观音要多少?我替你办来,包管生下几十位令郎也容易。这是藩台衙门前,有一家专雕这个的,不信我同你去看,合那贼尼弄来的一般不一般?贼尼分明讹钱,应了嫂夫人的话,你还说他是好心哩。”钱贡生似信非信,也就罢了。从此有了儿子,便安心乐意过日子,再不去下场了。
真是光阴似箭,看看又过了六七个年头,这子玉年已七岁,钱贡生左右闲着无事,不免在家课子。却喜子玉甚是聪明,不上数年,四书五经,一齐读完。开笔做时文,就觉想头合人两样。十七岁上中了秀才,二十岁恩科中举,贡生乐得无可如何。第二年亲自送他儿子会试,路上闲谈起来,不免将玉佛梦一段情节,合他说知。意思是勉励他,要他上进。谁知这儿子气性高傲,再不信那神佛鬼怪的事,听了毫不理会。却自有一个毛病,专贪女色,仗着父亲溺爱,自己中过举,又有钱,三场之后,不免同了一班淫朋狎友,在胡同里逛逛。他老人家因为儿子年纪大了,又有功名,不好意思说他,其实生平最恨的,是这桩事。这科子玉报罢,父子同归。可怜钱贡生一生辛苦,仗着教书出名,束修比人家多些,也不过积攒个千把吊钱,搁不住子玉一趟会试,就去掉四五百吊。回到钱塘,子玉又跟了一班朋友,在江山船上走动走动。贡生所痛惜的是钱,自己七十多的人,干不成什么事业,儿子虽说有了功名,还是空的,当不了钱用,因此天天愁穷。又因北京去了一趟,受足风霜,竟至一病不起,子玉倒也替他延医调治,无奈病入膏盲,药石无效,周氏夫人疑神疑鬼,招了好些女巫和尚,烧纸钱,拜延寿忏,闹了个烟雾腾天,仍旧是一无用处。临终的时候,还拉长了嗓子,祷告玉佛救他哩。子玉尽哀举殡,周氏夫人哀泣伤肝,也染成一病,卧床不起。自知老年难好,吩咐儿子甚时烧药师灯,甚时烧路引,衣服只用烧香时穿的衣。和尚礼忏,是要四十九天的,子玉垂泪答应。及至他母亲死了,子玉这时举目无依。那哀痛却发自心坎里,哪有工夫管到甚么烧路引礼忏等事,况且钱也用空了。还幸亏他母舅来替他料理,借钱办过丧事。
子玉孤凄已极,好容易守到服满,张罗着又去会试。这番却没钱逛窑子了,三场文字,做得字字珠玑,榜发中了第七名进士。朝殿之后,钦点了吏部主事。碰巧其时那部堂官,有位李尚书正想赘婿,看中了子玉,招赘在家。那李尚书是政府里第一有权力的,上头圣眷极好,他要照应个把司员,很容易的。不上几年,把子玉提拔起来,升到郎中,得过京察,放了个武昌监法道。子玉携眷赴任,因贪图走得快,由天津乘轮南下。船到黑水洋,陡然刮起大风来,波浪掀天,船身播荡,子玉夫妇躺在床上,不能转身,只听得外面一片喧嚷道:“不好了,水要没入烟囱管里了,今儿满船人是没命的了。”子玉虽然心晕,心里却很明白。听了这话,吓得魂不附体,正是:
行船走马三分险,骇浪惊涛一片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试相法状元改扮 释疑团名士谈天
却说钱子玉携眷南行,在轮船上遇着风浪,险些儿出乱子,听得喊叫之声,心胆俱碎。那船的颠簸,从来未有。躺在床上,不住呕吐,直觉得九死一生,这番性命休矣。正在没奈何的时节,又听有人说道:“好了,天妃娘娘来救我们性命了。你看那一阵鸥鸟,不是他的巡海使者么?”子玉本不信神怪之事的,到了此时,性命要紧,由不得有些希望,勉强抬头,向玻璃窗外看去。果见船边一片飞鸟,跟着船走,似乎觉得风浪小些。当日直闹到天黑,船才略略安定,船上的搭客,也能起身呷些茶水。子玉对他夫人说道:“我们今天的性命,是白拾了来的。到底神道是有的,我一向就听见人说天妃娘娘的灵验,只因素性不肯说神说怪,恐怕惑世诬民。如今说不得,我到了湖北,倒要替他老人家立个神位,朔望拈香,你道使得使不得?”原来李氏夫人大有母风,最喜见神见鬼,信那女巫姑子话的。当时听他丈夫说到这话,正中下怀,便附和道:“那个自然,天妃娘娘自小出家,道行本是极深的,专肯救人苦难。我母亲一向就虔奉他,所以过江过海,都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子玉道:“到底有些灵验。”
次日,轮船到上海,子玉上岸,拜见几位招商局总办,制造局总办,都是候补道的职衔。那招商局总办何大人,荐了一位书启师爷,是极有文名的,姓胡名游,表字子偃。子玉也久闻其名,便命舆拜访,当即送关聘请,约他同赴湖北,胡子偃自然允从。
过了几日,子玉到得湖北,一切接印等事,不须细表。幸喜盐道缺的公事甚简,每天却有一百两银子的进项。子玉一做三年,手中很有几文,便撤开来结交京里的几位老师同年,因此内里传出信息,有将子玉升臬台的意思,却被一位相面的鲁先生打听一个仔细。原来子玉自从经过黑水洋风潮之险,既信了天妃娘妨,把他供奉在衙内,就换了一种性情,相面也信了,算命问卜也信了,觉得人生一生名利,都有神明管着,不由自主的。门上的二爷们,见他信这一门,不免招了些九流三教的人来凑趣。这鲁先生是江苏扬州府人氏,本是世代书香,他到湖北觅馆,同乡都不肯招呼,因而流落省城,只得在黄鹤楼上,摆了个相面桌子。他虽看过几部麻衣相法等书,却是本领有限,仗着心思活变,口才伶俐,能探得出人家的心事,所以话多奇中,传扬开了,生意极好,不免自己夸张起来。换了一块招牌,写了七个大字,叫做“鲁半仙揣骨神相”。武昌城里几位有钱的富翁,做官的乡宦,他差不多都相过了。半仙既积攒些相金,手头有了几文,便收了许多徒弟。那徒弟是不叫他学相法的,只要他四路八方打听,那里来了阔老官,他是怎样出身,将要营干甚事,那里来了个读书人,他是一榜或两榜,是否来觅馆的,或是打抽丰的,官场里有些升迁调降、委缺委差的消息,都要探听详细来报。每月给他徒弟若干钱,都是半仙相金里面多馀下来的。耳报神多了,生意分外好。当时便有一位新科状元田令枚,合他同年张仲莹庶常,路过湖北,张罗些散馆盘费,合本地一位学堂总办支大名士同年交好,席间谈起鲁半仙的神相来,令枚只是不信,说这些江湖上的人,那有本领,不过仗着会说骗饭吃罢了。支大名士道:“可不是,我起先也不信他,特地叫他来试试,谁知他很说得不错。上科会试,他道我气色不开展,劝我不必去,我不信,去了,果然临场大病,几乎不起。后来我想运动魏帅,开个学堂,问他成不成,他道我文星透露,定然要居讲席,果应其言。所说是小道可观,老同年且慢看轻了他。”仲莹道:“这事有法试验。我们初到此地,他是还没知道。如今改了个穷人的打扮,叫他相相看,令枚也是高兴。”支大名士便叫家人们取到两身粗布衣裤,二人换了,踱到黄鹤楼上。
却见一个小小相面摊子,支着布篷,一块白竹布招牌,大字居中,写着“鲁半仙揣骨神相”,围满了一簇人,挨次相去,只几句话,那被他相过的人,便欣然的掏出相金。有些极穷苦的,他还不取分文哩。二人在旁边听了多时,也测度不出他的妙用。后来人渐稀了,令枚挤上去要相,忽然走来一人道:“鲁先生,人家里有封信在此。”鲁先生且不相面,把信拆开一看道:“我知道了,还有两位贵人相过了便回。你路过我家里,叫他们不要着急便了。”那人自去。这才把令枚仔细端详,又把他身上几根要紧骨头摸了又摸,口中喃喃的道:“这也奇了。”便问令枚道:“你现在做甚营生?”令枚道:“我是跟周大老爷出京的,如今他不留我了,我想找个地方。不知道气色怎样?财运好不好?”半仙呵呵冷笑道:“状元公,你休骗我,你这相应得今科大魁天下,你先送我五十块的相金,我替你细谈。若要相欺,我便不谈了。”令枚道:“鲁先生,你不是疯了么?我跟周大老爷来到江夏县衙门,也到过这黄鹤楼两次了。我认得你,你认不得我。像我也会中状元,那天下的人,都会中状元了。”半仙只是笑,不做一声。令枚没法,只得推仲莹上去。半仙有意买弄本事,只略略一观道:“你二位都是金马玉堂中人物。这位张大人,是骨格差些,所以退后一步;然而后福倒好,大约两湖一席,将来是有分的,相金一百块,少便休谈。”二人被他说得心动,原来功名心热的人,最易着迷,只被半仙几句话,便服服贴贴的肯出钱。先是仲莹认了自己是个庶常,然后令枚也自认做状元,只请相金减半。鲁先生笑道:“我也是游戏人间,并不在银钱上计较。因二位大人有意相欺,故敢口出大言,只随意惠些,将来在下的话验时,休要忘却便了。”于是再把令枚细相,说他那一部运应中举,那一部运应得大魁,底下就说是留馆放差,官到侍郎,寿逾六十,只不能外放,说仲莹却须散个部曹,将来怎样放出府道来,甚时便升臬藩,甚时便升督抚,家私百万,寿有八旬多,两子送终。半仙说完一番混应酬的话,田张二人甚喜,每人身边掏出台票两张,都是二十吊钱,递给了他,半仙接在手里,有些不足的神气道:“田大人宦途清苦,在下倒不计较。张大人是富贵双全的,还要叨惠些。”仲莹没法,只得又掏出十吊来给他,高高兴兴的走回支宅,换过衣服。支大名士道:“何如?我说他有点本领。”令枚道:“我始终不信,为什么他说我中举的年分不对呢?”支大名士道:“他据部位说的。那得意年分,须看当时气色的。”仲莹却很信其言。
这话传到盐道钱大人的耳朵里,子玉正因盼望升臬司,还没确实消息,要找个算命先生决一决。听说有这鲁半仙的神相,如何不相信?随即差亲信门丁,把他暗暗的请进来。这天子玉上制台衙门回公事,饭时方归,吃过饭,踱到签押房,问跟班的道:“鲁先生请到没有?”跟班的道:“早半天就到了,在门房里伺候着哩。”子玉怒道:“何不早来回我?快去请来相见!”跟班高声应了几个是,便把鲁先生引进。子玉见他是四十多岁的人,蟹黄胡子,穿件灰色搭连布夹衫,天青大呢棉马褂,胸前挂着鲨鱼皮的老光眼镜套子。子玉略抬身体,命他坐下道:“听说足下的相法神奇,久思请教,只因衙门里不便奉邀,他们既把足下请了进来,你顺便替我看看罢,出去却不可泄漏于人。”鲁半仙连称不敢,相了一会,说:“大人的根器厚得很,天庭开阔,地角也称得过。况且河目海口,是人间有一无二的相,将来位极人臣,名扬中外,不用小子说。据目前看来,眉毛间隐隐有些黄气,天庭里光彩也渐渐发露了。照相书上说来,是就要升迁的。不是小子冒昧讲,只怕这臬宪的苦缺,要轮到大人了。看这光景,不过数日内,定有上谕下来。为什么呢?大人方交颧运,正主掌生杀之权,现在又没用兵的事,只臬台可掌这生杀的权柄,所以说大人要升臬台。”子玉听他说得有理,很是佩服,当晚留他吃饭,就请了书启胡师爷文案陆老爷相陪,子玉亦坐在一旁,看他们吃饭。席间谈起他的神相,就举田张两翰林的事告知胡、陆二人。原来这陆老爷,表字省夫,是一榜出身,大挑知县到省的,肚里甚是博雅,就只做官不甚相宜,以致到省已久,没见过一个红点子。还是子玉到了,知他文才好,才委他当了文案,他只合胡子偃谈得来,二人都不信相命等事,见子玉这般着迷,也只好唯唯答应。子偃道:“晚生从前遇着一位算命先生,见他替人算命,都有三五个人,背后跟着提拔他,所以有时说得很准。如今这位鲁先生,名不虚传,果然一望便能看出人的贵贱来,竟可称得神仙,不但是半仙了。”要知子偃的话,是有意调侃子玉的,明说江湖伎俩,不过如此,休去信他。子玉却不悟,只道他赞扬鲁半仙,听得甚是入耳,倒把个半仙臊得面红过耳。原来正说着他的心病,吓得再也不敢开口。
当晚席散,子偃邀省夫到自己书房里闲谈。省夫道:“道宪这样一个聪明人,怎么会相信那相面的?”子偃道:“省兄有所不知,世间有两种人喜信命相。一种是贫穷的读书人,心上只想怎样功名发达,做官做府,弄些昧心的钱,回去享福。这个念头一动,就有多少金玉锦绣、高厅大厦、粉白黛绿的美妾娇婢,应了他这念头,一套套的演出来。搁不住一场一场的落第,依旧过他那寒酸日子,愈不得意,愈要指望。殊不知指望是空的,就没法知道将来的事,只得去请教算命先生相面先生,听他几句恭维话。纵然是假的,也博个眼下快意。还有一种是富贵人,他已经得过好处,只是人的志愿,那有足的?做了府道,便想做藩臬,做了藩臬,又想做督抚,有了十万银子,就想积到百万;有了百万,又想千万。只皇帝不敢盼望做罢了,馀下的体面事,都要轮到自己,才觉快活。所以也肯信命相,为那算命相面人说的,都是什么位极人臣,家私百万。这样入耳的话,那有不愿听的理?常言道,穷算命,富烧香。穷人指望富,谁知富人还想再富,烧香是恐怕保不住富贵,求神明保佑他多活几年,好享用这个富贵。他却不悟,富贵是自己挣得来,与算命相面什么相干?寿数在乎自己保养身体,譬如一件器具,屡用便坏,自己把身体糟蹋坏了,与神明又什么相干?这样愚人,世上多着哩。我们中国做官的人,并不靠本事得来的。既然大家都没本事,为什么一般的人,一个就那般尊贵,一个就那般微贱,只得说他的命好相好,这就是信命相的病根所在。我们东家,少时本不信此,如今也着了这个迷,恐怕到老亦不会悟的了。”正在说得高兴,只见小厮赶来说道:“大人升了臬台了。”正是:
锦上添花容易有,雪中送炭本来无。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求仙求佛无计挽回 即色即空偏多牵惹
却说胡子偃正合陆省夫谈得高兴,恰好小厮来报道:“大人升了臬台,老爷可上去道喜。”子偃道:“胡说!这是电信,不能作准。要等见了上谕,才算呢!”小厮扫兴而去。陆省夫看表上,时已不早,告辞归寝。次早,果有许多候补官员前来禀贺,都是为着昨晚电报来的。子偃只得随众,也送了个晚生帖子去道贺。
且说子玉接了臬台印,便把鲁半仙养在衙门里,甚是信他,还想设法,替他捐个小功名到省。争奈这半仙福薄灾生,他又冒充懂得看甚阳宅,说这臬台衙门上房的对面,一堵墙不好,挡住了南方旺气。子玉立时叫匠人把墙拆掉。哪知不拆便罢,一拆之后,不上三天,太太病了。始而发热头痛,还不要紧,请了三位医生诊治,各说各的话,子玉也不知听了那位是好,左思右想,没得法子就把三张药方,叠成方胜,在天妃娘娘的龛前,拈香祷告,随便揭起一张,却是用的麻黄石膏之类。子玉不问好歹,叫人熬给太太吃了下去,谁知发热更是利害,甚至说些胡话。一会儿变了北京口音,要子玉预备若干供品,若干银锭纸钱,子玉那敢违拗,立时叫人照办了,方略略安静些。一会儿又大声怪叫,说什么哪吒太子,带了十万天兵,杀下来了。原来这位太太小时,看的小说最多,什么《西游记》、《封神演义》等书,都印在脑筋里,到得病糊涂时候,自然口里要说出来,本没甚么奇怪的,只把子玉急得要死。知道医生是没中用的,但除却他又没第二个法子。事有凑巧,子玉有位同乡属员,在湖北候补多年,是个通判班次,姓段名匡,表字高生。这人最会钻营,搁不住合子玉又有些瓜葛,便不时进来走动。今闻太太病重,特地进来探望。子玉正因太太病重,要访求良医。知他久在湖北,熟悉本地情形,不免请到签押房相见。高生如逢异数,见面后,请过安,问了太太病情,子玉一一说知,便问本地有好医生没有?高生道:“本地医生,只能医本地人的病。我们浙江人的身体柔弱,搁不住他用那些猛烈药品。”子玉道:“你这话虽是,但如今是没有法子,只好短中抽长,请来试试。”高生道:“大人不知道,如今曾公祠里,住了几位读书人,善能扶乩,替人家开方治病,百不失一,很有效验。远近都去求教他们,他们又不受谢,只收香烛费一百个钱。大人要信他时,只消卑职去代请便了。”子玉道:“果然有有么?”高生道:“卑职不敢说,只外面人都说他有效验,送的匾额也不少。”子玉正在情急的时候,只得托他去请。不到半天,那扶乩的先生们已到。带了乩坛乩笔,一共五个人,不过是什么秀才童生等类。子玉为着太太的病,只得分外谦恭,请在内花厅相见。五人道:“事不宜迟,就派人收拾屋子罢。”子玉道:“就这里间,倒还洁净。诸位看使得使不得?”五人齐入里间看道:“甚好,也不用收拾。只预备香烛果品,黄钱银朱笔砚便了。”子玉一一照他吩咐,五人一齐动手,还有段通判帮忙。一会儿坛场摆设整齐,内中有位道号参寥子的,执笔书符,在烛上点着焚化了。就有两人立近乩傍,手扶着乩笔,一会儿,那乩笔微微转动,尽在沙盘里画圈,忽然大动起来,龙蛇飞舞的,写了七个大字道:“吾龟山道人是也”。参寥子便命子玉磕头,子玉只得朝上一跪三叩,起来站在一旁,又见乩上大书道:
钱子玉是玉皇案前的司香吏,李夫人是王母侍女。因一笑之缘,坠落尘凡,结为夫妇。俗缘尽后,便各归位,不须久恋红尘,吾神去也。
子玉大为失望,高生更是着急,面色都变了。那参寥子却动也不动,又在那里书符焚化。此时乩坛肃静,一会儿乩又乱动起来,写道:
朝游碧海暮东吴,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郎吟飞过洞庭湖。下书“岩道人录旧作”。子玉知是吕仙,不待参寥子吩咐,赶紧磕头默祷求方。乩却停了一会儿,又写四个字道:“参寥子进。”那书符的人,上来磕过头,站在一旁,乩又书悟真子进;又一人也来磕头,也站一旁,乩又书道:“钱子玉为官不正,结交权贵,妄想高迁,吾本不愿到坛,因徇龟山道人之请,勉来赐方。如其不愈,乃天命使然,勿再相渎。”参寥子又叫子玉跪下,子玉只得长跪在地,待药方开过后才起来。旁边有人录下。那药只三味,是大白芍三钱,甘草五分,青果三枚,子玉见了甚是踌躇。高生道:“仙方都是如此,不在乎药品,得些仙气,就可以治病了。”扶乩的人收拾乩坛,匆匆辞去。子玉送他二十金,不受而别。子玉把仙方叫人打药给太太吃下,似乎神气清爽些。那知到晚间,又是火炭一般的发热,依然喃喃谵语。子玉的表弟替子玉去问课,遇着个拆字的,拈起一个“苑”字,被他拆开上面的草头,加上几笔,成了葬字。又把底下个字,加上一画,成了个死字,便说道:“这病药吃错了,葬送了他,恐怕死在早晚。”子玉的表弟恨极,丢下几文钱,便走。那拆字先生还要合他争时,背后有人拉他衣服道:“你不识窍,他是臬台衙门出来的。”吓得拆字先生连忙收起摊子走了。子玉的表弟又去起课,却得了个“吉”课,回衙告知子玉,略略安心。这子玉又有个寡婶母,在内代主家政,却是一口长斋,专信佛事的。看看这侄媳妇的病,明知难好,便私自作主,替他拿出些钱,叫人在城隍庙里拜了一堂延生忏。又许愿心,待病好了,捐助灯油。又听了女巫的话,烧了无数纸钱。各庙烧香,各处斋僧,都是无用。挨到次日午时,这位太太痰拥上来,双睛一眨,伸脚去了。子玉大哭一场,百忙中,只有那寡婶,替他烧路引等事。子玉既丧了妻室,听得家里人说,都是拆了那堵围墙不好,要不然,前任住在里面,好好的多年的房子,好动得么?子玉果惑其言,把鲁半仙辞去。自此伤花感月,不能自遣。
隔了半年,就合一个美丫环串上,收了房做了姨太太。幸喜他官运亨通,接连署藩司,升抚台,后来调任江苏巡抚。陛见后,告假修墓,顺便葬妻。又在江山船上纳了两个妾,只因内里没人主政,又在家乡说定一头亲事,随即过门。丈人严姓,是个老贡生,本合他老太爷认识的,早已去世。内兄名干,表字子桢,把妹妹送出阁,左右没事,也跟了子玉赴任,当舅大人。子玉到得江苏,那时各处正闹着开学堂,子玉是趋时的,也谈谈新学,催各属开办学堂,自己把省城里的大学堂,整理得十分济楚。又送了许多学生游学外洋,官声倒也甚好。只是子玉一生合佛事有缘,他这位夫人,又很信烧香礼佛及一切诵经拜忏的事。所恨在衙门里,不便时常出去。苏州几个大寺院,都晓得抚台的太太信佛,便有理无理的,想出许多法子来,沾取几文。又仗着势头,在外面欺压人。这风声传到杭州城里,就有些游方僧道,起了念头,想钻营这位抚台太太的路子,弄几个钱,只恨没有名目。还是灵隐寺里的大和尚有主意。原来这大和尚法名了凡,俗家姓余,是淮安府人氏。他名阿五,从小也读过几本书。十五岁上染成一病,只是恹恹懒怠。茶饭无心,面黄肌瘦,百医不效。他母亲周氏,许下愿心,带他到天竺进香,进了寺,就遇着一位有道行的老和尚,把她儿子摩了摩头顶道:“哎哟,这位小官,只怕不得长命,不是出家人说不利市的话,至多活到十九岁,便逃不过难关了。”他母亲既然深信和尚,又且自己的儿子多病,本是担心的。听到这话,那能不着急,就求那老和尚救他,甚至下跪。那老和尚道:“随你我佛出世,也没法救得他,这是生死大数。”周氏再三哭求,老和尚道:“除非剃度了,才能长寿,还有些根器哩。”周氏那里舍得,老和尚道:“一子成佛,九祖升天,人家求都求不到,女菩萨倒还不愿么?”周氏听他这般说,意思有些活动,只是剃度却还不肯,便道:“我把儿子寄养寺里,仗着如来佛保佑他。老师父看顾他,有些用处没有?”老和尚道:“那要看他造化,总比在家好些。”周氏疑疑惑惑,拿不定主意,当晚就在寺里宿了一夜。次早趁船回到淮安,看看这儿子的病,一天深似一天,自己又没一个亲人可靠,所存此子,那能不在意?真个想尽千方百计,总不见好,又想起那老和尚的话,除此别无他法,只得咬咬牙齿,把家中田产变卖,带了儿子径上杭州,找到了老和尚,合他说明,把儿子寄养在寺。自己就近赁了两间房子,将就过活。说也奇怪,她儿子在寺中住了月馀,那病倒渐渐的好起来了。不上几年,周氏一病身亡,阿五只得回家料理丧事,把他母亲灵柩送到淮安埋葬。自己想着一身无靠,钱也用完了,真是山穷水尽,没法过活,就回到天竺,拜求老师父代他剃度,取名了凡。他却情愿挂了单,到处云游,从此逢寺打斋,遇庙住宿,倒也无挂无碍,十分自在,东奔西走。
有日到了云南,走入缅甸地界,只因言语不通,川资缺少,不能前进。却见那缅甸国有种石佛,据人说,是西天锡兰岛来的,名为玉佛,只觉玲珑可爱,了凡想这件物事,倒好带回去,做个纪念。便请了一尊,带到四川。为他累坠,寄放在成都府的万寿宫里。后来了凡回到天竺,恰值老和尚圆寂,遗命叫了凡做了寺里的住持。还有四句偈语赠他。了凡不意做了大寺院的住持,那饮食起居,不用说是舒服的多了。常言道:饱暖思淫欲。这时了凡要想找点儿荤腥吃吃,弄个把女人陪陪,那是万做不到。为什么呢?灵隐寺戒律最严,动一动就被众和尚看轻,这把交椅,是不好坐的。幸亏三天竺是著名之所,游人士女,络绎而来。那村的俏的奶奶小姐,不绝见面。了凡解了眼馋,碰巧还要打起精神,细细腻腻应酬一番。一天晚上,睡到五更头里,觉得热火上升。说不得披衣起来,尽着念南无阿弥陀佛,尚是禁捺不住。因想道:“我囚在这牢笼里,永远也没得出头,总要设个法儿,自己创造一座寺院。那时由我开心,谁能管得!只是那里去找这个大施主,捐助若干资财呢?噢,有了,听说江苏抚台的太太,很信佛事。他的奶妈,倒合我很说得来。碰碰机会看,但是要捐他一笔巨款,须得有个名目。”真是福至心灵,忽然想起四川那尊玉佛来,不觉喜开一张弥勒嘴,笑着自言自语道:这般这般,定叫他入我的圈套。正是:
幻出西方佛世界,好迷南国俏佳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敲木鱼勾通灶下养 迎玉佛哄动市中人
却说了凡和尚,当晚想定主意,次早便去找寻钱太太的奶妈李氏。到得门前,先念了声阿弥陀佛。李氏是听得出他口音的,知道了凡师父来了,赶忙迎出门来说道:“师父为什么许多天不到此地?”子凡道:“如今比不得从前,不好时常出来了。”李氏请他进去坐下,了凡道:“我从前听你说在什么严贡生家里,给他小姐吃奶。那小姐是不是如今钱抚台大人的太太?”李氏道:“正是。”了凡道:“也有你这般没主意的人,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李氏道:“嗳唷,师父,说得容易。那般大的一座衙门,我那里进得去?况且也没盘费。”了凡道:“不妨,盘费我借给你,我同你去。总要替你想个法子,叫你见着那位太太。”李氏大喜,当晚了凡就在李氏家里住了一夜。次日回寺,取了些银钱,合袈裟木鱼等类,二人一同起身。不多几天,早已到了苏州。路上把心腹话一一告知李氏,叫他如此如此的用计。李氏本来乖觉,点头会意,果然到了抚台衙门口,被把门人拦住。李氏大骂道:“我是太太的奶妈,他带信叫我来的,你敢挡住我么?”把门人听说太太叫他来,那敢怠慢,就回了二爷们,传到上房。太太果然叫他进去,自然留他在衙门里居住。李氏凑空说起灵隐寺,把了凡见过一尊玉佛非常灵异的话说了出来,太太起初还不在意。谁知从这日起,每天清晨,墙外的木鱼声,敲得震耳的响。太太的卧房背后,正靠着后花园,早被他们买通了厨房那条路。了凡和尚每天进来敲一清早的木鱼,太太不知就里,便问李氏,李氏道:“了凡师父说的,他得过梦兆,说玉佛合老爷太太有缘,要募化十万银子,替他盖造庙宇,保佑老爷升官发财。不然便有祸事临头,这木鱼声谅来就是那玉佛显灵的。”太太大惊道:“这还了得,你知道老爷做了几任清官,那里有多馀银子?我不信玉佛有那般神通。”李氏道:“太太不信罢了。这衙门里水泄不通,离着街上又远,那里来的木鱼声?”太太一想,果然不错。只得叫人四下找寻那木鱼声,几个丫环都说寻不着,又叫人去问外面的小厮,都说这里离街甚远,没有人敲木鱼。太太将信将疑,事有凑巧,子玉因劳伤过度,病倒了,便吃些参茸,也不见效。太太担忧,又听得木鱼声敲得更响,隐约有人念什么救苦救难西方玉佛菩萨。太太被他吵得慌,又听了奶妈一派妖言,不由得有些信服,当晚挨不过,便一五一十的告知了子玉。子玉自从有病,才在太太房里睡觉。他是病虚的人,听见太太这番说话,不觉感而为梦。梦中见万道毫光,显出一尊粉装玉琢的如来佛,对他笑迷迷的合十着手。等到醒来,颇觉精神爽健些,便想道:“玉佛的话,莫非果有其事?”次早叫奶妈李氏来问端的,李氏道:“了凡师父是个极有道行的和尚,他再不说假话的。”子玉道:“这和尚现在那里?”李氏道:“他在灵隐寺做住持哩。老爷要请他来时,只消差个人去便了。”子玉就差人到灵隐寺去请了凡。此时了凡已得信,连夜乘船到灵隐。果然钱大人的差官来了。寺里僧众,见抚台都来请他,觉得这位住持,真是个活佛降世。闲话休提。
且说了凡同了差官,再到苏州,直入抚台衙门。子玉请他卧室相会,了凡只不过合十一回,口里却说道:“大人是佛门大护法,些些小恙,不足挂心,寿数还不止百岁哩。”子玉听他恭维几句,很觉快活,不免提起玉佛的话来。了凡道:“这玉佛的来历,说也奇怪。小僧也是听人传说。那西天佛国的锡兰岛,有一尊玉佛,是如来化身。本来灵异,不知那年降居四川成都府。可巧小僧挂单云游到了四川,见过这尊玉佛,背上还有几行小字,不知用什么墨写的,洗都洗不掉,却是番字,没人认得。听说有人翻译过,说只待一位有缘的佛门护法,就隐藏着大人名字,要替他创建宝刹,普度众生。”子玉只是笑,并不答应。搁不住旁边有些姨太太小姐,都深信其言,早有捐助的意思。过了几日,子玉病势又重,那太太合姨太太私下商量,答应了了凡和尚一万银子。一面看定地基,盖造琳宫;一面派人去迎玉佛。了凡有这万金做了底子,再到各绅户处去捐募,居然凑到三万金。有了钱,办事自然容易。就在阊门外面,买定一处地基。不上数月,大殿造成。这时子玉的病也好了。
不多几日,玉佛已到汉口。子玉照会招商局,特派一只轮船去接。那迎玉佛的人,就是灵隐寺两位大和尚合江苏抚台衙门里的差官,在汉口等了多日,轮船已到。两僧两俗商议,租了顶绿呢轿子,八个人把玉佛抬上轮船大菜间里放下。船上的人,除却船主大副以下,那些买办等人,都来拈香顶礼。特地备了一席上好素菜,请两位大师父果腹,差官是吃大菜不提。这个信息,一传开去,那上海人本来得风是雨,最喜聚观新鲜事儿的。其时有个流氓,姓王行七,外号叫做小热昏,探听了这桩事的始末,就想在西园茶馆里衍说一番。瞥眼看见一张茶台上,坐的是烂和阿四,醉鬼周三,马夫李大,王七便朝着他三人说道:“后儿江天船到,我请众位看样稀罕东西。”众人忙问什么东西。王七便说是玉佛。周三道:“后儿我没得空,要看金龙四大王出会哩。”阿四跷起一条腿,正在那里吃香烟,听他说错了话,便骂他道:“你真是个醉鬼。昨夜三更天,灌了黄汤,今天还没醒哩。出会是礼拜日,今儿还只礼拜三,你后天倒想去看会了。”王七道:“休得罗唣,大约这玉佛的来历,众位还没知道。”李大道:“正要请教。”王七道:“你请我大马路宁波酒店里吃酒,我便告诉你们。”阿四道:“怪不得人家说你小热昏,什么玉佛金佛,我也见过。小孩子身上带的,有什么稀罕?也要人家请你吃酒,才肯说呢?”李大道:“王七哥向来不造谣言,他说的玉佛,定然是件新鲜故事。我来作东,咱们就近到四马路去罢。”当下惠了茶东。
走到四马路,拣个小酒馆坐下。王七叫道:“快烫酒来。”这酒馆里的堂倌,认得他们这一干人的,见面就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敢怠慢,连忙赶来擦桌子,拧手巾。一会儿酒菜齐备,王七犹可,周三早喝了两碗,王七慢慢说道:“你们要晓得这玉佛,是西天佛国里几千年前传下来的。据说我佛如来降伏齐天大圣的时候,伸出一只蒲扇般大的手,叫齐天大圣站在他掌心里翻个筋斗,试试看,跳得出跳不出。大圣听了暗笑道:‘我一个斗能翻十万八千里,区区跳出手掌,何难之有?’打定主意,便跳上他手掌。谁知一个斗翻去,却见前面五根肉柱。大圣只当天尽头,那知如来把手掌翻转,变成一座五行山,恰恰压在大圣身上。当时虽把齐天大圣收伏,我佛如来也出了一身冷汗。如来赤着大脚,不肯穿袜,众位是知道的。其时他脚下一点汗淋到莲台底下,一会儿凝成一尊玉佛。西天诸菩萨要见如来的面见不到,只要去朝这尊玉佛,如来就知道了。这叫做心到神知。说也可怪,这玉佛在西天享他的清福,何等不好,偏偏堕落中华,投胎为人,就是我们这位抚台大人了。”王七说到这里,李大插嘴道:“噢,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看见抚台大人的相貌,赛如一尊玉佛。大耳方口,皮肤比玉还白。”王七道:“那个自然,他本是玉佛下凡的。目今忽然想起前身的事,就差了两位官员,到西天去迎来供奉。差官说:‘下官是俗眼凡夫,认不得西天的路。’大人背后,转出两位圣僧禀道:‘弟子情愿接引他去。’这是前年的事。昨儿我遇着招商局里一位朋友,说玉佛已经迎到汉口。这里局里,派了江天轮船去接。后来定然可到,我们务必去瞻仰瞻仰。得见玉佛一面,有大大的利市,逢赌必赢,逢灾必脱,打发财票就得头彩,逛窑子不生杨梅疮。”王七信口开河,把玉佛衍说过,酒也骗到口,喝得醺然了。要想叫碗面当饭,再到三分灯吃铺上去呼三筒,然后回寓睡觉。谁知把那醉鬼周三,马夫李大,哄得十分相信,商量去看玉佛。周三道:“我明天一滴酒也不吃。李大哥,你把马车拉我去看玉佛罢。”李大道:“呸,你也要算是热昏。我明天为着玉佛,生意都不做了,倒来拉你不成?”周三道:“你走去,走得慢了,恐怕错过,还是车去好些,我搭你的车,又不是专诚拉我,难道还要我两块钱一趟不成?”李大笑道:“别人只要两块钱,你是个曲辫子,定要四块。”阿四道:“好了,不用吵。那玉佛我倒不稀罕看他,正经去看会,还有些意外的好处哩。”
不言两下争论,只王七的话,传到乡下人的耳朵里,若大若小,都要来看玉佛。到得那天,江天船才并码头,那马车东洋车小车已挤满了,巡捕拿着棍子赶,哪里赶得掉,坐车的倒还退后些。第一是拖男带女,那班走来的人,还有些念佛婆婆,穿着天青布的外套,手里捏着一箍香,低声宣佛号而来,拚命望前挤去,齐齐站在金利源码头候着。再说灵隐寺的两位大和尚合那差官,正想叫人把玉佛运送上岸。买办走来,连连摇手道:“这是上不得岸,你看人山人海,挤在岸边,连路都塞住,等他们散开,再想法罢。”四人应命。那知等了半天,他们兀自不散。在那毒日头里硬晒,也是不怕。直等了一天,见船上没得动静,这才各自散去。内中有些人并且住在上海过夜,就便看会。说起这金龙四大王会时,更加荒唐了。原来上海人信奉菩萨,分外稀奇。即如四月初八那天,各乡村的牛,都要牵了到静安寺打个圈子,这才伏伏贴贴的耕田哩。那出会的说法,大约也同牵牛到静安寺一般无稽。但是十分好看,不特旗锣伞扇制备的济楚,还有许多新鲜花色。其时正是三月天气,不寒不暖,迎玉佛的两位差官,既被众人拦住要看玉佛,不得上岸,耽搁了一天。次早才设法把玉佛运到内河一只满江红的船上,电报已到苏州,等那边派小火轮来拖带。差官没事,便同了和尚到四马路逛了一天。次日正逢礼拜,僧俗四人吃过饭,又踅到岸上,意思想去抽烟。才走到新马路口,只见两个印度兵骑着马,背着刀,慢慢而来,四人吃了一吓。正是:
佛本无灵难护国,兵为人用太酸心。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看出会大开眼界 读碑文独创新谈
却说灵隐寺和尚和抚院差官,见了印度兵,不知为着甚事。他们不大到上海,不知就里,正在惊疑。又见前面人如潮涌,都向新马路口挤来,齐齐站下。那印度兵一般用棍子乱打人,后面还有些人手里拿着红黄蓝的旗子,跟着外国巡捕,两面打人。只见这班人避打,劈分两下,中间让出一条路来。四人想趁空走过去,却怕打,只得站住。一会儿,一棒锣声响处,四匹冲锋马来了。马上的人都掮着大旗,后面一队一队的执事,什么“肃静”、“回避”等类,在人丛里也看不甚清。又见许多把伞,有红的,有黄的,有白的,有湖色的,有紫色的,有秋香色的,都是湖绉缎子做的,也有盘金的,绣花的,非常好看。这才明白是出会。伞过了,便是茶童,一色十几岁的小孩子,打扮的似男非男,似女非女。手里拿着扇子,一路摇摇摆摆而来。再看下去,更奇怪了。居然有无数高跷,一般扮成一出出的戏,扭扭捏捏的走。高跷过了,便是抬阁。更难为他中间做个木轮,杂男杂女,扮成戏子模样,坐在一块板上,轮轴一转。那些男女,七上八下,灵活非凡,只不开口。灵隐寺的和尚都懂得这些诀窍。差官是湖北人,却是见所未见。少停,听得唱曲的声音,差官在人丛里伸出头去探望,却被一个俄国兵用手一推,向前张看,原来他也是抢着看这个会的。差官仔细看时,又见或男或女,扮了些什么《荡湖船》等类的戏,一边走,一边唱,还要做出些袅娜娉婷的模样来,真是粉汗淫淫,分外吃力。最后大家扛了一条绢扎的龙灯,装点些麟角,张牙舞爪,一路行来,大约四大王的轿子就不远了。却见一对对的烧臂香的人很多,那臂香是把香炉扣在一枝木杆上,上面用铜丝做成钩子,扎在臂肉上的。差官诧异道:“不痛么?”和尚道:“只要诚心,就不痛的。”
话未说完,一人手臂上赘着个大锡炉,约摸有十多斤重。虽然木杆上加了两道绳子扎牢,臂弯尚是直坠下来,那人涕泪交流,不堪痛苦,却不敢不跟着走。你道这人为什么受这罪?说来也殊可笑。原来他姓尤,小名阿狗,本在上海新衙门里充当刑皂的,打过人的板子,却还不多,自己很觉不过意。一天进城有事耽搁,天已昏黑,来不及回家,就在城隍庙一个香伙屋里,借宿一宵。谁知这一宿,便惹下了一场是非。本来他是因为没饭吃,才充当这皂役的,性却慈善,听人讲过什么玉历钞传,有些报应不爽的事,印入脑筋,深信那十殿阎王的灵异。走进庙时,两廊一看,觉得毛骨森然,暗道:“我因混饭吃,造下许多孽,将来死了,免不得到他老人家面前走一转。那刀山油锅的利害,阁得住吗?”这念头一动,睡着了,便幻出许多大怪梦来。忽见第五殿阎王那里,一对牛头马面走来,一根铁索拉了他就走,正要分辩,牛头道:“你造孽不浅,阎王要审你哩。”吓得不敢则声。又见那第五殿的上面,灯烛辉煌,阎王揭起一张铁青的脸,指着阶下一个女犯喝道:“忤逆公婆,应该下油锅。”就有两边鬼卒,抬了一锅沸油来,这女犯宛转哀啼,那里免得了。一会儿炸成渣子,阴风一吹,又变做一个人,只头脸上有些乌焦的疤儿,兀自呼痛不止。阿狗此时,已吓得魂不附体。只听得阎王道:“带他来。”阿狗缩做一团,跪在地下。阎王检查簿子,勃然发怒道:“这人应叫他上刀山。”阿狗极声求饶。阎王又说道:“他阳寿未终,且观后效。”阿狗磕头如捣蒜,只求放他还阳,情愿诸恶莫作。众善奉行,阎王不信,说道:“死罪饶了,活罪难免,罚你在阳世吃尽百般痛苦。”话说到此,又听得霹雳一声,阿狗惊醒,原来天光已亮,香伙开门,把阿狗惊醒的,他也不敢对香伙说。回家后一场大病,几乎不起。许了愿心,各处出会,他去烧臂香,提那极重的香炉。心神才安,病也好了。所以这金龙四大王出会,他也在里面。他自己藏不住话,把那梦告诉了人,人家才知他烧臂香的来历。闲话休提。
再说差官合和尚看过会,踱到灯吃铺里,过足瘾,回到船上,恰好轮船已到,搭上就走。只一夜工夫,已到苏州阊门。远远的见一座新盖的寺院,山门上横着四个大字,是“无量寿寺”,果然华丽。从岸上到寺门,一片空地上,都搭了彩篷,摆齐香案。岸上三三五五,大约是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等到九点钟的时节,就有两个骑马的人,飞奔而来道:“大人吩咐,把玉佛端整好,轿子就要来了。”和尚合差官听了,赶即请玉佛出了龛。佛身上缠着红绿彩绸,眼睛眶里、肚脐眼里还描上些漂净的泥金。又等了半点钟,佛轿才到。原来不是什么绿呢轿子,恰是用细竹编成,外面加上些绒球彩缎等类,非常好看。八个人抬来,停在船头上。那些看的人,一般同上海那样拥挤。不一会,有衙门里的亲兵,拿着皮鞭,一路赶人。这才见了凡和尚披着袈裟,戴着毗卢帽子,坐着显轿,前面亲兵开路,簇拥而来。后边有些执事,引着太太的绿呢轿子,姨太太小姐的蓝呢轿子,一串到了彩篷前歇下。了凡和尚直走上船头,跨进舱里,只问一句:“玉佛请出龛来没有?”两个和尚齐声应道:“请出来了。”了凡和尚就在船舱里对着玉佛合掌顶礼。其时香烛早已燃好,了凡嘴里不知念的甚么经卷,连那两个和尚也跟着念。念了好些时候,才吩咐把玉佛请入轿子。两个和尚一齐动手,把玉佛抬到轿中。岸上各寺院的僧众,都来伺候。金铙法钹,敲动起来。玉佛上岸,那彩篷底下一座座的香案前,都有花枝招展、粉香脂腻的太太小姐们跪着。原来除却衙门里占了正篷,还有些大家绅户的眷属,捐过银子的,也都来礼佛。迎玉佛的差官,私下议道:“倒是苏州人有福气,居然见着玉佛的面。可怜上海那些人,在毒日头里,站了一天,连佛面还没见着哩。到底这一块石头有甚灵异,却这般的崇奉他,不是发呆么?”这句话被和尚听见了,忙忙止住他道:“休得胡说!”吓得两个差官不敢则声。话休絮烦。差官看见玉佛轿子上岸,两边看的人,也有合掌着手,嘴里咭咕噜念佛的;也有嘻皮笑脸,切切私议的。大约念佛的都是女人,看热闹的都是男子。只彩篷下的官眷,都跪着磕头。
玉佛进了寺,了凡和尚早率领本寺僧众,手拈一炷香,一路念经,迎到大殿。原来大殿上本有一尊金身大佛,这玉佛只安在大佛底下坐着,大小相形,好像是金镶玉的,分外好看。佛灯里的油,早已贮满点着,还有一对二十多斤的大蜡烛烧着。左边是大钟,右边是大鼓,大木鱼,蒲团摆齐。了凡率各僧跪下,一面敲钟伐鼓,大众念经。两边摆了些板凳,请官太太们坐着瞧看。次日又是抚台太太出钱斋僧,后日又是本城绅户卢太太念普佛。自从玉佛来了,佛事不绝。了凡看看各事济楚,只是山门外少了一块碑,没处称说抚台大人的功德,便与本城的读书人商议。可巧状元公田令枚在家,了凡就托人转求他撰碑文,连做连写,共送一百洋钱,令枚乐得把来润润笔。文人趁着笔锋,那有什么好话说。他偏带恭维带嘲笑的做了一篇,送给钱公看了,倒甚得意。了凡连夜叫匠人赶着做成,竖在山门口。可惜这寺的房子虽多,和尚却还寥寥。了凡主意,只图快活,不管寺规,便招罗些无赖的吃荤和尚进来,面子上规矩极好,骨子里头,喝酒赌钱,还有些下流的事,都听他们干去。了凡别的事都还将就,只妇女面上,却很肯用工夫。
其时有一位江阴县的秀才陈子虚,年纪不上二十岁,合他同志祝幻如,到苏州考大学堂来。谁知来得早了,离考期还有半月多光景。二人商量,且在客栈里住着等罢。谁知一连三夜,被臭虫咬得慌,竟至彻夜不得合眼,弄到委顿不堪,没法用功。想另租房子,又没有合式的。二人闲逛,见阊门外一所大寺院,不免进去看看。子虚念道:“敕建无量寿寺。”幼如道:“还有一块碑哩。”子虚是个近视眼,凑上前把碑文看了一遍,才知是钱中丞助建的,道:“他是玉佛化身。”子虚几乎嘴都笑歪。幼如道:“我们中国人,要算是愚极的了。好端端一个人,那里有什么玉佛来投胎?不过是他父母的两颗精化合成的罢了。”子虚道:“说玉佛投胎,固然愚妄。还有说什么星宿下凡,什么精怪托生。你可听得人说,那平洪杨的曾胡子,不过身上多几块癣,人家就说他蟒蛇精投胎。这样诬蔑人,也不知道罪过。还有些大老官,喜听这派话。人家说他是山妖木怪,他倒很得意,以为将来可成绝大的功业,不与常人同的。至于说是星宿下凡那句话,越发可笑了。你想天上的星,有行星、恒星两种。恒星好比太阳一般,行星好比我们托足的地球一般,假如说一个地球来投胎,岂不骇人听闻。造这谣言的人,只算全没一些见识。我只怪有些文人学士,也把来当做正经话,做在诗文里面,弄得儿童读了他的诗文,终身不得明白,岂不坑死人么?我看这个寺,不过糜费些赃款罢了。这篇碑文,做得甚好,流传下去,误人不浅。”幼如道:“这话不然,我道这碑文倒不妨事。愚人略识几个字,也不能懂得这精深的文理。今后读书人都从学堂里出来,决不至听谣言。只这寺造到成功,我看倒要很费几万银子。现在财政困难,办学堂没经费,造兵船没经费,练水陆军没经费,开制造厂没经费,开铁路没经费;到是造佛寺有经费,斋和尚有经费,讽经礼忏有经费。说也不听,劝也不醒,这些大老官的膏血,服服贴贴,被和尚、道士、医卜、星相吸去,其实都被太太、姨太太、俏丫环吸去,为什么呢?要没那些太太、姨太太、俏丫环,也不至于信那和尚、道士、医卜、星相的了。依我主意,只索把天下的寺院都烧了,叫那些和尚、道士没托足之处。少了一个和尚,就少了一条蠹虫,你道好不好?”子虚听了,哈哈大笑。正是:
老僧自有护身法,竖子安知天下谋。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仗佛力和尚犯规 觅仙水贤姬罹厄
却说陈子虚听了祝幼如的话,大笑道:“你又来说孩气话了,无论你一个人烧不了这些寺院,就使聚了一班国民,把寺院都烧了,阁不住做官的人深信和尚,必至替他报仇,办你们放火的罪名。况且一座寺院烧掉,再造一座,有何难处?岂不更糜费了有用的资财。依我讲,总要叫那些信和尚的人,自悟其非才好。”幼如道:“他们那些愚人,只当和尚是一尊佛看待,如何会自悟其非呢?”子虚道:“这却不难,多开女学堂。女子明白了道理,男子跟着他明白起来,那里还有和尚吃饭之处!”幼如点头称是。两人一路谈天,不知不觉,走到大殿上。见那玉佛,原不过小小一尊石佛,两人相视而笑。此时僧众正念过经下殿去了,院中寂静无声。两人到处随喜,不意走到一个小厨房,觉得路径曲折,有些奇异,不免进去张探张探。只见一个厨子,在那里刮洗金华火腿哩。旁边站着一个和尚,穿的是哆麻短衫裤,两眼注定火腿,馋涎欲流。瞥见他两人走来,连忙笑脸相迎道:“二位施主请客堂里坐。”一手拦住他们,不叫他们进厨房。两人会意,只得同他出来,那知这和尚就是寺中住持了凡。当下了凡合一个小和尚使了眼色,那小和尚飞奔而去,一会儿取了一件长衣来,了凡接着,披在身上,这才让他们两人进了客堂坐下。开言道:“二位施主,莫非要拜忏,还是念普佛?”子虚道:“都不是,我们只来请教大和尚,我佛如来不惜以己肉喂饥鹰,如今大和尚是不惜以猪肉饱馋腹,难道现在的佛法也改良了么?”了凡道:“敝寺戒律最严,没人敢吃肉的。”子虚道:“方才厨房里洗的什么?”了凡红着脸道:“施主眼花了,那不是厨房,是浴堂。施主休得多心。”幼如道:“我不信,再去认认看。”了凡并不推辞,同他们走遍了寺中,那里找出个小厨房来,浴堂倒有三四处。二人留心看不出破绽,只得罢休。
子虚却见僧寮后面,有三间极好的客房。床帐桌椅,摆设得齐齐整整,触动机关,便对了凡道:“这房子可好赁居半月?”了凡不肯,子虚道:“我们情愿多出房金。”了凡料想拗他不过,当下就讲定了二十块房金,十块膳费。子虚幼如回到客栈,把行李搬来。了凡接着道:“如今我们僧俗一家了,有些不周到处,还望二位施主海涵。”子虚道:“我们贪图此地僻静,可以用功,不管宝刹闲是非的。大和尚但请放心便了。”了凡才安心自去。二人住了这个轩敞洁净的房子,觉得比客栈有天渊之别,如何不乐?温习些功课外,也时常各处随喜。见了些男男女女烧香的人,络绎不绝。
一天不知什么故事,寺中烧香的人,分外来得多。这日子虚到城里看朋友去了,幼如闷坐无聊,不免去看热闹。跟着烧香的人,随意走去。却到了一个偏殿,平时关锁着的。幼如去看时,原来殿里别无所有,只一尊金佛睡在床上。那帐子被窝都是上好绸绫做的,上面飘带上还写着字道“信女某门某氏敬送”。幼如气愤不过,却看不出他什么作用。只见那烧香的女子,对着睡佛膜拜,口中悄悄祝告罢,站起来在佛身上摸了一摸,臊得满面通红,撒下一串钱就去了。幼如只觉好笑,止不住问香伙道:“这算干什么?”香伙道:“少爷你不知道,这是求子的。”幼如道:“灵么?”香伙道:“怎么不灵,你看那菩萨的床帐被褥,不是人家得了子来还愿的么?”幼如尚欲追问,只听得板壁外,一个女人声音,喘吁吁的道:“要死了。”幼如诧异,想寻声去探察。于是出在了偏殿的门,沿着墙壁走去,却是一片草地,并没别的房屋。幼如道:“这又奇了,那声从何处来的?”凝一凝神,再想道:“呀,我睡佛殿里,分明见四面是板壁,如何到得外面?看来都是砖墙,事有蹊跷,再进去一看,便见分晓。”想定主意,踅到睡佛殿门口。那知一根粗木闩,把两扇三寸厚的窗子反扣在上,一把五寸长的大铁锁锁着。幼如虽情知有异,也无可如何。看看日已衔山,那大殿前十八棵松树上的乌鸦,呀呀的叫。殿上晚钟敲动,空中香霭纷霏,幼如踅回自己卧室。正从大殿上走过,却见散下一群村妪,都是一色真青布的对襟外套,髻上插根檀香木扁簪,七寸长的尖头鞋子,垂头下视,一边走,一边拉长了嗓子还在那里念:“南无佛,南无法。”幼如见他们这个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想我来时见过多少俏丽女子,怎不见他们出去?此时游人稀少,村妪散后,悄悄无人,幼如转过大殿,才见女客堂里,开了几桌素席。院子里停着轿子不少,堂中灯烛辉煌,照见那些女客。有坐在席上的,也有喂孩子吃奶的,也有坐在里间房里掠鬓的。有些丫头、老妈子围随着,嘻嘻哈哈的很热闹哩。幼如正想走开,迎面遇着了凡道:“施主也出来看热闹么?”幼如道:“正是。”了凡匆匆的赶入女客堂里去了。幼如要看他举动,只见那些妇女,一见大和尚进来,一齐站起,口称“师父”。了凡亦着实趋奉一番,然后纷纷的散去。
再说子虚这日晚方归,幼如合他谈谈白天所见的光景。子虚道:“我看那贼秃,脸上一团邪气,晓得他不是安分的东西。其中包藏着复壁地室之类,都是有的。”幼如道:“我们倒要仔细查察查察,果然有不法的事,何妨出首,为大众雪耻。”子虚道:“我也有这个心,只是查察不易。况且我们既住在他这里,万一查出他破绽来,他肯放我们出去宣扬么?那时性命不保。”幼如道:“我不怕他,敢害人么?”子虚道:“岂敢,和尚的心最毒,我们只好不动声色,无意中察看便了。”自此二人随处留心。一日晚上,天气甚热,睡在床上,兀自汗流不止,幼如睡不着,披衣起来纳凉。子虚却睡了一觉醒来,急欲大解,赶忙跑到后面毛厕里。解手后回来,却见后一并五间楼上,似有火光。近前看去,窗子大开。上面点着一盏琉璃灯,有男女说话之声。子虚壮着胆子,蹑足潜踪走到楼下听时,只听得和尚的声口道:“你既立志受戒,怎么不依我的规矩?”歇了一歇,只听一个女子娇怯怯的又带着哭音说道:“这个规矩,我宁死不能受。”子虚大怒道:“这贼秃如此可恶,待我上去打死了他罢。”转念一想道:“不好,万一打他不过,倒闹坏了事。宁可用谋,不要恃勇。”主意已定,仍复走回。
事有凑巧,被子虚一夜里侦探着两桩奇事。他从后楼房下,转过殿角一间小屋,反锁着门,一个女人在内啼哭。原来那间屋子外面,向来还有一重屋门锁着的,今晚不知何故开着?被子虚撞破,子虚大胆走近门前,低声问道:“你是那里的女人?我来救你。”那女子不敢则声。原来这女子严氏,家住枫桥镇上,他丈夫沈二,在浒墅关席铺里做伙计的。只因春间得了一病,时寒时热,头晕眼花,身躯软弱,不能当伙计,只得歇在家里。严氏素性贤惠,见丈夫病了,朝夜服侍,要想替他延医调治,又没得钱应用,心下很是忧虑。看看他病了两个多月,还不见好,隔壁李家阿姆道:“二婶子,你家官人这个病,为什么不替他医治医治?”严氏道:“可不是,近处没得好医生。要到城里去请,又没有这注钱。生成的苦命,罢了。”说罢,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恰好镇上一个周虔婆走过,见她在那里哭,想道:“这是一件好货。记得无量寿寺里的大师父,曾经托过我,只要对劲,肯给我五十块钱的谢仪。待我来说法他同去烧香,只要给那大师父见面,他自有本事降服他的。”主意打定,便凑近前问道:“婶婶,你为什么事这般伤心?”严氏素闻这人作事不端,懒怠理他,勉强答道:“我家里有病人。”周婆道:“快休悲切,我知道你二官人病了两个多月。但是不妨,如今阊门外寺里,有尊玉佛,灵感得极,求子得子,求财得财,并且还有签诗仙水,救治人家的病。我同你去烧炷香,求求他,包管二官人的病就好了。”严氏似信不信,阁不住李家阿姆也在一旁撺掇道:“果然,我也听人说起,那玉佛是西天来的,就同活佛一般。他那仙水,果然有效。西村里有好些人去求,都吃好了。”严氏本不甚信仙佛的,因丈夫病得长久了,若有差池,正是不了,因此也想试试看。仙水若灵,医好了丈夫的病,岂是不好。沉吟之间,却被周婆猜透,道:“婶婶不须多心,我明日一早来同你去。”当晚严氏与丈夫商议。沈二久病盼好,听说仙水灵,就催他妻子去求。严氏道:“我去求仙方,你在家里,那个照应呢?”沈二道:“我自己勉强起来,煮点粥吃吃便了。”严氏道:“不妥,隔壁李阿姆,年纪也不小了,合我们来往也很勤的,我央他来替你煮顿粥罢。”当下严氏又去敲了李姆的门,央求她照料丈夫。李氏一口答应道:“只盼求得仙方回来,治好了二官人的病,就好了。”
次日周婆果然雇了一部小车来,严氏是检出一个银戒指,预备到城当了钱,好做香钱。周婆道:“你也太小器了,些须费用,我替你垫了,你有钱时还我便罢。二官人病好,正要发财哩。”严氏点头暗道:“人都说周虔婆不是好人,谁知这般直爽,可见人的说话,是不可信的。”当即别了丈夫,坐车上城。那枫桥离阊门不远,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到了。周婆把车子打发掉,对严氏道:“这时求仙水还太早,要等和尚做完了佛事,方能开缸呢。我有个亲眷住在这里,我们同去坐坐何妨?”严氏深悔来得太早,只得合周婆同到他亲眷家里。乃是寺门前一爿香烛铺,一个中年妇人迎了他们进去,烧茶煮水,十分殷勤。那妇人看看严氏,异常风韵,叹羡不已。严氏一心只想早早求得仙方回去,医丈夫的病。那知周婆偏合他亲眷絮絮闲谈,只不起身。严氏催他几次,周婆道:“还早哩。”他亲眷满口招呼,留她们吃饭,却不见她抬身,弄得严氏焦躁非凡,说不出的苦。正是:
已入网罗难摆脱,为迷神佛惹灾殃。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五间楼暗藏春色 八个字评定终身
却说严氏见周婆尽耽搁在他亲眷家里,催过几次不走,焦躁非凡。直至日已晌午,然后抬身。二人同进佛寺,周婆是合和尚都认识的,引严氏走入僧房。只见一个和尚穿着哆麻的衫裤,两只眼睛注定在严氏身上,弄得严氏很不好意思。那和尚笑着让坐,严氏催周婆道:“我们烧香去。”周婆道:“我说你不须性急,到了大师父这里,就合家里一般。今天是要在寺里吃饭的了。”那和尚道:“正是,坐坐何妨。”说罢,亲手捧茶,让他二人吃。又叫人去预备素饭一席,开在这里来。严氏此时身不由主,况且饥火中焚,也正思吃饭。一会儿素饭开来,和尚居然合他们同桌而食。严氏勉强吃些饭,净过脸,又催周婆去烧香。周婆只不理他,和尚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严氏多少年纪?家住那里?又说几句风趣话,严氏绯红着脸,只不则声。好容易挨到下午时分,这才烧香去。严氏诚心祷告,要求慈悲速赐仙药,医好丈夫的病。烧了香就想取仙水,和尚道:“这仙水须待夜深人静,佛下过药,才有用哩。女施主今晚是要住在敝寺的了。”严氏听了,只当是真,她急切要愈丈夫的病,便安心静候。上灯后,严氏吃过晚饭,周婆引他到一间房里,床帐俱全,叫他在里面歇息,等佛下过药,再取仙水不迟。说罢自去。严氏满腹狐疑,便去拉那门时,已经反锁了。严氏暗道:“不好,今天我落了圈套,大约凶多吉少。那和尚一脸的邪气,恐怕要行非礼,怎样逃得出这寺门呢?什么仙水不仙水,既说是佛,那有什么仙水?这都是周婆造的谣言罢咧。只怕和尚就要来,如何是好?”想了半天,就想出个目前救急之法,把门闩在内闩起。一会儿果然有和尚来开锁,却因门已闩好,推了半天不动。和尚俏声唤道:“开开,我来了。”严氏只不理他。停了好一会,他把门仍旧锁了自去。又听时,只听得有些妇女嘻笑之声门前过去。严氏又气又急,不觉放声痛哭。这时正值陈子虚走过,问他那里的女子,要救他。严氏还当是和尚做的圈套,不敢则声。子虚把自己的来历述说一遍,严氏舐破纸窗,望外细看。见他果然是个读书人,一脸正气,这才细诉根由。子虚把门上的锁扭断,开了门,叫他跟着快跑,幸而一路没人。到了山门,把严氏放走,不提。
且说子虚回到书房,幼如已经睡着,子虚便把所遇各节,上了日记簿子。次日幼如醒来,子虚一一告知。幼如道:“咳,你为什么当时不把和尚捉住?送他县里去。”子虚道:“你说得好容易,他这寺里僧众,有几十个人,闹出事来,总是我们吃亏的。这事只好在外面设法。昨日我听见学堂里后天准考,我们搬进城里去住罢。”幼如点头,随即找到了凡,说要回去的话。了凡正因严氏走失,满肚皮的忧虑,听他们要走,觉得甚好,当下算清房钱。陈祝二人出了寺门,找着城里一个寓处住下。次日应考,二人都取了,搬入学堂。那时学堂总办徐体才太史,倒是个极开通的人。看过陈祝卷子,非常赏识。散课时,便找他们闲谈。子虚趁便把无量寿寺里所遇见的种种不法之事,尽情告知了他。体才道:“这还了得,待我通知中丞,把这和尚赶掉另换人便了。”子虚道:“学生的意见,不如把这寺的房子开个学堂,中丞的名誉倒好了。”体才摇头不语。次日上院,会着钱抚台,果然把子虚的话述说一遍。子玉怒道:“和尚谅不至此,学生读书要紧,休去管闲事。”体才受了一场抢白,愤愤不平。回到学堂,便作函辞馆,子玉也不十分挽留。陈祝二人见总办为他辞馆,便也告退回家再说。体才辞馆后,一径人都当翰林去,不免把苏州无量寺的新闻,对人谈及。传到一位御史耳朵里,奏了一本,特参钱抚台。这时李尚书已经告病回家,子玉的靠山没有了,朝廷派余侍郎到江苏查办这件事。子玉得了这个风声,大是忧虑,在上房里埋怨太太。太太道:“捐钱造寺,原是求你病好的,况且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一位姨太太接着说道:“佛自能保佑老爷,不碍事的。”子玉冷笑一声,正在动气时,外面回道:“了凡师父来了。”子玉大怒道:“这贼秃还敢来见我,替我锁起来,交县里看管,等钦差来时质讯。”太太、姨太太一齐劝道:“了师父量来没甚坏事,这都是那御史误听了谣言,将来自有个水落石出的日子,且从宽饶了他罢。”子玉如何肯依,连催锁起。自己走到签押房,马上叫人拿了凡时,他已经闻风逃走了。不言子玉着急。
且说了凡晓得自己犯的事,很是不妥,便把寺里藏的几个女眷,一齐打发出去。又告诫了僧众一番,挟了重资,连夜入都。找着贤良寺的住持圆通和尚,走了内监的路子,把寺里劣迹,一齐洗雪,连子玉都没事。余侍郎下江苏,倒发了些小财。子玉经过这场风波,官情也淡了好些。不到半年,告病回家。他本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并且开悟的早,情知徇着儿女私情,倒被了凡贼秃骗去一大注银子,从此深恨和尚,不准一个和尚进门。太太、姨太太想要出去烧炷香,都不敢去,只得私下叫人拿钱做些功德,都是瞒着子玉的了。子玉家居无事,常常招引几位后进名士谈谈天,享些林下清福。当时那几位名士,就是萧山伍茂才舟之,会稽陆孝廉兴亚,余姚王中书以言,仁和龚明经子公。
那以言又是名士中的领袖,他是两榜出身,用了个中书,无志上进,在家奉母的。本是兄弟二人,他父亲名道宗,在杭州城里开了一爿绸缎店,手中很有几文,为人慈善,喜做好事,却酷信风水命相。母亲虞氏,更信念经拜佛,生下以言时,道宗取名魁官,把他八字,请一位算命先生排排。那算命先生叫做许铁口,家住在螺蛳山下,命课择日,是最著名的,城里城外,无人不知。道宗也曾请教过他几次。有遭大年初一,跑去起课,铁口才起身,尚未洗脸,道宗已到。铁口满肚皮不高兴,忖道:“也没见元旦就要起课的,我今天有多少正经,谁耐烦合他细说。”又转念道:“他这主顾是得罪不得的,只好敷衍他罢了。”当下手焚一炷香,拿起课筒,摇了几摇,手摸着钱,口中不住伏羲文王单单拆拆的,念了一会。开言道:“王先生所问何事?”道宗道:“我去年冬天籴入一注稻,不知今年粜出去,能赚多少钱?”许铁口更没好气,暗道:“你赚钱时,我们要吃贵米了。”沉吟一会道:“王先生,今天是大年初一,论理应该恭喜你才是。但据这课象看来,应爻不动,财爻是冲破了,王先生你这注买卖,没有多馀好处。据我看,还是早些粜出去为是。”道宗很不快活,付了课金,独自回去,从此便不甚信他。到得后来,谁知禁米出洋。那班米商,只得把米在内地贱粜,价钱直跌下去。道宗把米赶紧粜出时,已经大吃其亏,只收到六成本钱,说不出的苦,这才又把那铁口先生相信了。此番把以言八字请他看时,铁口道:“恭喜,添了位小世兄了。”道宗道:“正是,这小子生得倒还有个模样,方面大耳的。”铁口知道他意在恭维几句,把八字来排过,连忙站起身来道:“王先生,你要做老封翁了。这位令郎的八字,名为食禄归时格,尤妙在日元上那重煞。命书上有的道,一煞独透,英雄独出冠时。据我看时,十五岁到二十五岁这两步运,入学中举点翰林,是靠得住的。以后宦途虽有阻滞,终须大发,官至二品寿逾古稀,是贵极无比的八字。老先生不是要做封翁么?命金叨光加倍才是。”几句话恭维得道宗心痒难熬,情愿加倍奉送课钱,铁口收了钱,笑嘻嘻的,又合别人起课了。道宗回家,告知娘子,大家欢喜。隔了三年,又生下一子,取名元官,一般去请许铁口看八字。铁口连连恭维,说得第二位令郎比大令郎八字还好。道宗更加欢喜,谁知元官长到六岁上,害了喉症,百医不效,虽没大害,却不能读书。道宗忖道:“他八字既然好,将来自然发达,不须挂虑的。”
不料道宗一位表弟金子润,为着葬亲,同了风水先生到处看地。看到道宗坟上,左近一块地倒也甚好,只是被道宗家里的坟拦了向道,那风水先生姜洽初指着问人道:“这是那家的坟?”子润道:“这坟我晓得,是舍亲王家的。”洽初道:“这不知谁合他点的穴,弄成块绝地。幸而这坟迁来,不过数年,所以还有纸钱飘。要再歇十几年,只怕连扫墓的人都没了。”子润听了甚是诧异,暗道:“我表兄家里,分明两个儿子好好的,他怎说这话,可见风水是靠不住的。”后来子润路过杭州,会见了道宗,不由的把姜洽初的话漏了出来。道宗大吃一惊道:“我上了当了。我原因祖墓风水不好,听了陆堪舆的话,才把父亲母亲的棺木迁来的。果然不上三年,如今你第二个侄儿病得喉症要死,医家说是难好的了。”子润道:“还是把舅父舅母迁还祖茔罢。”道宗道:“你几时约姜先生来谈谈。”子润应诺而去。过了些时,果然同着姜洽初来,谈起风水,头头是道。道宗很为拜服,就雇了船同他到祖茔上一看,洽初道:“青龙白虎,位置妥当。前有水脉,后有靠山,果然不错。只是发泄过了,没甚意思。况且左近的坟墓太多,走了气。平安可望,要发迹是不能的。”道宗道:“我们余姚乡里还有好地么?”洽初道:“怎么没有?只要你老舍得出钱。”道宗信以为真,留他住下,好好的供给他,洽初却不愿留,怕耽阁生意。道宗只得立刻同他下乡,东奔西走,看过无数荒地,然后到了西郊丰乐乡,十五图靠河的一片地。洽初用罗盘对准,子山午向,细看一回道:“恭喜,这好地找着了。你看那头多好,远远的来龙,到这里一个大结束。有后面的山,可巧湾环回抱;前面的水,曲曲折折,到地前打个转身,这叫做玉带围腰。再望前看去,那棵树,便如一把红伞;那个土邱,就如公案桌子一般,又如一颗印,这块地买成了。哼哼,只怕道翁的世兄,将来要大大的发达呢。”道宗喜得眉开眼笑,托他访问那家的地,一力讲定价钱。洽初却明知是本乡周姓的,只作不知,故意问人。有人指点他地主家里,洽初同了道宗去访,可巧这地主周大携着钉耙回来,让洽初道宗屋内坐了,不免一阵虚应酬,才谈起地来,周大只是摇头道:“这地不卖。”正是:
葬师得意凭论价,地主居奇怎订交。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惑青乌绮龄早世 讽金经玉佛归真
却说堪舆姜洽初,代王道宗买地,合周大讲论多时,周大只是不肯卖。道:“这是祖传下来的好地,要留着自己用的。”洽初道:“风水是活的,福人葬福地,自古如此。你种田人家葬了这个地,不但没有好处,还怕有意外之虞哩。”周大似乎信他的话,那口气却不放松,仍不肯卖。洽初无法,只得道:“好地多着呢,我们回去罢。”道宗还欲有言,洽初使了个眼色,当下二人回城。洽初一路对道宗道:“你不要性急,乡村里的人眼孔是小的,只要多给他些钱,包管成功,这事交给我办去便了。”道宗再三拜托,送他十块钱,作为零用茶酒之费。殊不知洽初早合周大串通了,只待价钱讲到那个模样儿,便可成交。却故意延宕多天,也约周大合道宗吃过几次茶酒,总没得要领。后来转了许多弯,请了图董余姓出来,两下说合,方有成约。说明一亩三分五厘地,出钱五百吊,立了契,过了花户,才算是王姓之地。洽初弄钱不多,只分肥了二百吊。闲话休提。
再说道宗买到这块吉地,自然赶紧把父母的棺木迁来,仍是洽初替他定穴。葬下去后,不上三个月,他第二个儿子死了,道宗悲戚之馀,只怪风水不好道:“又上了堪舆的当了。”此时以言已有十六岁,读书十分聪明,又且志在维新,不信那神道阴阳。见父亲惑于风水,母亲惑于佛教,也尝几谏过几次,无奈二老执迷不悟。他曾发出一篇怪论道:“世俗上的事,都跳不出一个碰字。要说阴阳没凭据,有时算命、相面、起课的人,说的话也很灵验不过,碰巧应了他话罢咧。至于念经拜忏,为什么也有人信他,那是和尚道士想出来的法子。凡百事情托之于鬼神,是没人看见的,随他混造谣言。加以父母妻子的爱情,人人都有,到得死了,各种酬报都施不来,只有念经拜忏,焚化冥锭,以为略尽其心。习惯下来,成了通例,这是风俗强迫使然的。所以中国人于诵经拜忏等事,真当他有用的,固然有人。明知他无用的人,也就不少。但一般也循例干去,不是风俗使然么?设或有人更想个酬报亲人的法子,比念经拜忏等类文明些,自然这陋俗就挽回过来了。总之,一切神佛都生于人心,没见识的人,只觉得地球上的风云雷雨、日食月食各事,都可恐怖。如一一明白了那原故,也不至怕到那步田地。至于神佛,也是这个念头。一条心是畏惧,一条心便是希望。假如明白了没神没佛的道理,自然心就冷了。譬如一人夜行,只觉得背后有鬼跟着,■■有声,此时那里有鬼?为他脑筋里先印入一个鬼的影响,到孤寂时候,触念便来,所以觉得有鬼。从前秦国的苻坚合晋朝兵打仗,打败了逃时,觉得八公山上的草木都是晋兵,那怕鬼的人就合败兵怕草木一样,一传二,二传三,遇见树,当他僵尸,遇见石头,当他山魈,都是有的。经几个好事的人编造起来,说得鉴鉴可据。这奇奇怪怪的事,便变为真的了。这陋俗的关碍,不特愚蠢可笑,而且志气也弱了。人事上的勤力也少了,岂不可怜可怕么?”这段话还是他少年时的议论,后来连捷上去,中了进士,那文章上的议论更奇,人人都说是好。因此子玉有意结交他,听他些名论,已经悟透神佛,不必信奉的道理。无奈家里的人,大家信服菩萨,没法说得他们醒悟。
此时子玉有两个儿子,年纪都不上二十岁,他大女儿许字本城廖家,尚未出阁,跟着母亲、姨娘们学,手里时常拿串念佛珠。每逢观音雷祖生日,定要持斋一个月。有天子玉约了陆兴亚王以言逛西湖去,要三日后才归,太太大喜,原因明天本是观音生日,延寿庵尼姑,叫人请过他们几次,恰好子玉不在家中,太太便同了姨太太、小姐一起到延寿庵去。这时天气正热,她们入了延寿庵,尼姑是不用说极力的张罗,腾出一间净室,让他们坐了,另备素席款待。大小姐觉得席间一种素火腿,味儿甚好,不免多吃了几片。饭后没事,便在庵中随喜随喜,走到后回廊深处,看看他母亲已望前走得远了,自己落单在后。忽听得一阵打牌的声音,回头看时,那回廊边有一间净室,大小姐只当是女眷在内碰和,伸首探望。猛见一个黑胖男子,挺着肚皮站了起来,大小姐吃这一吓,非同小可,倒退几步,赶紧想走,那里走得快,只觉后面有人追来。好容易走到原坐的那间屋子里,找着母亲,心头兀是突突的跳。太太见她面皮失色,嘴唇雪白,忙问她缘故,大小姐只不肯说,但催母亲快回家去。太太还想看姑子们,化过一座莲台再走,无奈爱女儿心切,没法,打轿回家。
那大小姐一到房里,就觉眼睛前一阵乌黑,昏晕过去。太太着急,赶忙找些痧药卧龙丹等类给她闻吃,又叫人替她挑痧,乱闹一阵,小姐略觉清醒,却浑身发烧,卧床不起。姨娘一齐来问候,围了一屋子的人,又怕他受风,把窗子关上。那热天搁得住这般闷吗?大小姐的病是更深了。太太只干着急,一位姨太太道:“我听说涌金门前,有一家看香头的,那里仙方极灵,何妨去求求看。”太太道:“不错,我也听说。只是叫那个人去求呢?”姨太太道:“总须自己人去,才能诚心祷告,才有灵验。”太太道:“你我是去不得的,老爷今天就要回来了。”姨太太道:“大少爷时常出门看朋友,老爷不疑心他,还是大少爷去罢。”当下便在书房里,唤了大少爷来,叫人跟着同去。那知这位大少爷很不信这些事,迫于母命,没法只得坐轿前去。到了涌金门前,果见一家小小房子,上面挂了招牌写道:“查看香头,察理阴症。”旁边还有一块横匾,是人家送的,说什么患了怪症,全亏治好的话。大少爷推门进去,内里有几个带发修行的女人,都来招接。只见当中供着一位女菩萨,红袍凤冠,非常严肃。一个中年妇人问了病症道:“这是遇着了恶煞,我来替你看看香头看。”大少爷笑道:“不劳费心,只给仙方,待我检一张便了。”妇人也笑道:“仙方如何检得的?是要菩萨吩咐下来的。”大少爷无奈,只得依他摆布,得了一张仙方,仔细看时,原来是红灵丹五分。暗道:“这倒吃不坏。”随即回家去复母命。那知事有凑巧,偏遇着子玉同了兴亚以言回来,子玉见儿子坐轿出去,问他什么事?那知他儿子受了母亲嘱咐,不令老人家知道,只不敢说。子玉动怒,叫他同到书房。见他怀里有黄纸角儿,顺手抽出一看,原来是张仙方,上面还印着什么“察理阴症”这些混话,子玉追问起来,他儿子知道瞒不过,只得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子玉对以言兴亚道:“我如今最恨这些邪祟事,内人们偏偏酷信,有什么法子治呢?”兴亚不语,以言口直,说道:“都是女学不兴的原故,没法治的。”二人辞去。子玉回到上房,埋怨太太不该同女儿到庵里去。如今病了,又不该看香头,要延医诊视。太太恼羞变怒道:“你把我们关在家里,一动也不准动,又不是犯人,那延寿庵里尽是姑子,又没一个男人,去散散心何妨?女儿的病是受了热所致,也不是出去一趟就会病的。看香头是大家相信的,真有灵验,比医生的药强得多哩。”子玉道:“我偏不信,不准吃。”太太大怒,两下反目起来,直闹了一个钟头。幸亏两个儿子都来跪求,才算散场。
子玉究竟是老年人了,■■■■,在西湖中受了些暑气,回来本就不舒服。回家一受气,再愁着女儿生病,几桩不如意事并来,因此也发起了旧病,始而延医调治,总不见效。太太因子玉的病,为合自己斗口而起,觉得有些不过意,便一意讨好,时来问候。子玉自从有病,就一直住在姨太太房里。看看病有七八分不起,太太着急,发作起旧脾气,便擅自作主,叫了一班和尚在大厅上念起经来,一念三天。子玉的病势愈加沉重,太太又合舅老爷商议妙策。舅老爷道:“还是去请了凡和尚来念经罢,况且妹夫本是玉佛托生,如今病到这样,莫非原要玉佛救他。说不得我到苏州走一趟,求祷求祷玉佛赐点仙水,或能医好这病,亦未可知。”太太道:“你话甚是,早早动身。”舅老爷答应着,果然连夜搭船,赶到苏州。不上五日,了凡领着一班和尚到来,玉佛的仙水亦求到,却不叫子玉知道,和了参汤,给他呷下。子玉昏迷了几天,得着人参的力量,觉得清楚些。忽听得一片铙钹的声音,又动怒道:“我一生吃了和尚的苦头,如今死在眼前,难道还叫和尚来催命么?”便问那个寺里的和尚。旁边小丫头不知就里,回道:“了凡师父。”子玉大叫一声,昏绝过去。一家老小,闻声齐集,叫唤了半天,忽见子玉回过气来。连声喊道:“玉佛害我!”一时痰涌上来。便瞑目而逝了,时年六十二岁。举家哀恸,报丧殡殓,自不必说。到出材那天,太太还叫用了两班道士、四班和尚送殡。子玉生平知己不多,倒是后来结交的几位名士,做了些挽联祭文奉送。王以言见子玉太太那般迷信,从前输捐巨款,盖造佛寺,坏了子玉的官声,临终又因和尚念经,断送了他的性命,只觉无限感慨,做诗两首,以吊子玉。诗曰:
前生莫问此生休,刹那光阴六十秋。
一卷法华难解脱,爱河尽处未回头。
禅关勘破又情关,梵呗声中拥翠鬟。
为语涅■无我相,几能灭度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