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痕 清 李亮丞
闲煞英雄,销不尽,填胸块垒。徒惆怅:横流无楫,磨刀有水。侧注鹰瞵横太甚,沈酣狮睡呼难起。叹鲁阳、返日苦无戈,空切齿。
局中人,都如此,天下事,长已矣。且抽毫摅臆撰成野史。热血淋漓三斛墨,穷愁折叠千层纸。愿吾曹、一读一悲歌,思国耻。
——调寄《满江红》
第一回 作臣妾勾践权忍辱 舍妻儿陈音独寻亲
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嫠妇衔仇,嘤嘤啜泣;匹夫饮恨,霍霍磨刀。人生不幸而为人所辱,辱我者我仇也,彼岂真有所恃,而敢于相辱?我实不克自立,而自取其辱。人将辱我,我不能预防之,是无谋;人方辱我,我不能抵制之,是无勇;人既辱我,我不能报复之,是无耻。无谋者愚,无勇者怯,无耻者鄙。一事辱我,事事相逼;一人辱我,人人效尤。迁延隐忍纷至沓来,不惟人不齿我于人类,即自问亦不堪以人类自待。酒阑灯灺,倚枕沉思:我之受辱始于何人?我之辱不胜辱,受无可受,始于何事?
蓦然记忆,历历在心。遂觉辱我之仇,非但不戴天,不反戈,不足以泄我之恨!我即左手把其袂,右手抉其胸,吸仇之血,寝仇之皮,剁肉成泥,剉骨扬灰,仇死矣,且无噍类矣,犹嚼齿作恨恨声。当时观者,群哗然以为快事;后世论者,咸侈然以为美谈。无他,乘间辱人,尘世间每有此不平事,报仇泄忿,交际上以此为平等。吾窃不解受辱者何所甘而不思报?更何所畏而不敢报?吾为受辱者悲,吾为报仇者欢。然而受辱易也,报仇抑何难耶!修睚眦之怨,殊非雄才,逞血气之勇,尤易偾事。力不能敌千人,万人未足多,时不可乘十年,百年未为晚。惟事事为受辱计,刻刻为报仇计,一身受辱,若手,若足,若皮,若毛,均为报仇用。一家受辱,若妻,若妾,若子,若孙,均为报仇用。至于一国受辱,若妃,若储,若勋,若戚,若臣,若民,若草,若木,均无一不为报仇用。存一不甘终受之心,立一必有以报之志。
众口不能间,百折不能回,事机未至,如倦鸟伏丛阿;事机既来,如怒马脱羁勒。利剑断沤麻,疾风扫败叶,填胸积恨尽泄无余,宁非快事!非然者,受辱不报,身不能立,有身者耻;家不能立,有家者耻;国不能立,有国者耻。此《热血痕》一书所由作也。
看官:你说这件事出于何时?何地?说起这件事来,不但读过书的人通晓得,就是那驵僧菜佣也有多半晓得的。不过此事的原委,就中的曲折,大半不能尽悉,只因书上所载,或仅撮其大略,或又出以深文,看书人每每囫囵看过。且此事之旁见侧出者,不暇一一搜考,遂致绝好一段传奇故事,不能尽人而知,绝好一副救时妙药,不能对症而愈。你说可惜不可惜!待小子先将这事的源头铺衍起来。
这件事出在周朝列国时,大江南面有一吴国,是泰伯之后,国势强盛。
吴之东邻,有一越国,大禹之后,国势与吴相等。吴越两国世世积仇,其先越之宗人为吴王祭余所获,使守艅艎。宗人乘祭余大醉,解祭余佩刀刺杀之,吴人共杀宗人。周敬王二十四年,吴王阖闾领兵伐越,时越王勾践在位,统率大军与吴王战于槜李。越国先锋灵姑浮挥戈刺阖闾,中其右足,伤其将指,血流如注而死。太子波早死,太孙夫差嗣位,使内侍十人轮流立于庭中,夫差出入,内待必扬声呼其名曰:“夫差!尔忘越贼之杀尔祖乎?”夫差应曰:“不敢忘!”时时警惕,誓报祖仇。周敬王二十六年春二月,吴王夫差起倾国之兵,命伍子胥为大将,伯嚭为副将,带领一班战将,从太湖泛舟,直攻越国。樯帆顺风,戈矛耀日,吴国军士一个个磨拳擦掌,大有平吞越国之势。
探子报到越国,越王勾践临朝,召集群臣商议迎敌。大夫范蠡,字少伯,出班奏道:“吴国衔槜李杀其祖父之仇,朝夕图报,养精蓄锐,至今三年。大志既愤,众心必齐。与战必不得利,不如敛兵坚守,伺其有隙,乘其稍疲,或望幸胜。若此时会战,必败之道也。”勾践沉吟未答,大夫文种,字会,亦出班奏道:“以臣愚见,不如遣一能言之士,卑词请罪,以乞其和,俟吴兵退后,再作良图。”勾践道:“二卿言守言和,未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吴与我世仇,若不出战,必为所轻,后将侵陵不已。二卿且退,看孤破吴,直如迅风扫秋叶耳!”范蠡、文种咨嗟而退。勾践尽起国中丁壮,共三万人,命诸稽郢为大将,宁须为副将,仍命灵姑浮为先锋,畴无余、胥犴为左右翼,勾践亲督大队,望椒山进发,与吴兵相遇。
次日,越国先锋灵姑浮挥戈讨战,夫差命牙将仇良出阵。仇良手横大刀,带领小舟二十只,军士五百人,来至阵前,大骂:“越狗死在于头,还敢对敌!”灵姑浮亦骂:“杀不尽的吴豕,焉敢犯吾边境!”挺戈直进。仇良接住交战,至十余合,仇良力弱,刀法已乱,被灵姑浮拨开刀,一戈刺入肋下,挑落太湖中而亡。五百军士杀死百余人,余俱逃散。勾践闻报先锋得胜,大喜,整队直进。约行数里,夫差大军已到,雨下不及布阵,一场混战,只杀得波涛矗立,蛟鳄潜逃。鏖战两时之久,吴兵渐次失利。夫差趋立船头,亲自秉桴击鼓,激励壮士。伍子胥、伯嚭挥动两翼,阵势坚固,排墙而进。夫差爱将王子地、原楚、诸无忌各将莫邪宝剑一口,吴鸿扈稽神钩二把迎风挥动。这三件军器都是神物,只见光芒射处,越兵头颅如滚瓜撒豆一般,越阵大乱,纷纷倒退。时值北风大起,灵姑浮正与伍子胥酣战,渐渐不支,忽见阵势已乱,急欲棹舟回阵,无奈风力太大,桡轻浪急,舟忽倾覆,可惜一员勇将,竟自溺水而死。胥犴敌住伯嚭,正在怙命相搏,被吴将原楚暗放一箭,正中胥犴面门,也落水而死。越国副将宁须急忙来救,奈吴兵势大,又有莫邪宝剑、吴鸿扈稽双钩飞跃伤人,如何能敌?正想奔逃,被伍子胥赶上,手起一鞭,把头打得粉碎。勾践大败而走,奔至固城,闭关自守。吴国分三路追赶,追至固城,围得铁桶相似。夫差意在绝其汲道,不出十日,越兵自乱。
那知山顶有灵泉,勾践取嘉鱼数头,以馈夫差,夫差大惊,攻打愈急。勾践留范蠡守固城,自率残兵五千余人奔会稽山,叹曰:“孤悔不听范、文二大夫之言,致遭大败!”文种进计曰:“为今之计,不如请成为上。”勾践道:“吴不许成,如之奈何?”文种道:“吴太宰嚭贪财好色,忌功嫉能,与子胥有隙,吴王畏子胥而昵伯嚭。若私入伯嚭之营,结其欢心,伯嚭言于吴王,无有不听。事成后,子胥虽阻之,亦无及矣。”勾践道:“孤方寸已乱,任卿为之。”
文种乃选宫中美女八名,加以白璧二十双,黄金千镒,夜入伯嚭营寨,卑词下气,屈■致词,竭力谄谀。伯嚭大喜,收了礼物,许在吴王前方便,留文种在营中。次日引见夫差,伯嚭备道那勾践使文种请成之意。夫差初意不允,经伯嚭再三劝说道:“孙武子有言:兵,凶器,可暂用而不可久。越虽得罪于吴,而今勾践请为吴臣,其妻请为吴妾,宝器珍玩尽贡于吴,所乞于王者,仅一线之宗祀耳。王盍怜而许之?”夫差乃唤文种入道:“汝君请为臣妾,须从寡人入吴。”文种俯伏道:“既为臣妾,生死在君,敢不服左右!”夫差乃许。文种正要谢退,忽见伍子胥满面怒气,趋至中军,问吴王道:“王许越和乎?”夫差道:“已许之矣。”子胥连叫道:“不可!不可!”
吓得文种倒退数步,垂头静听。子胥谏道:“吴越世仇,势不两立,吴不灭越,越必灭吴,越已归吾掌握,舍之必贻后祸。况又有先王大仇,今日不灭越,往日立庭之誓谓何?!”夫差不能对,目视伯嚭。伯嚭奏道:“相国仇楚,何以不灭楚,竟许楚和耶?相国自行忠厚之事,而使王居刻薄之名,忠臣断不如是。”夫差喜道:“太宰之言有理。”只气得子胥面如土色,叹道:“吾悔不听被离之言,与此佞臣同事!”原来伯嚭自楚奔吴,是子胥引见阖闾,得为大夫。大夫被离曾告子胥道:“伯嚭鹰视虎步,其性专功,贪佞擅杀,不可亲近。”子胥以伯嚭同忧苦,不听。至是果应其言,恨恨而出,谓大夫王孙雄道:“越十年生聚,加以十年教训,不出二十年,吴其为沼矣!”
王孙雄漫应之。
文种回见勾践,备述前事。勾践虽免目前之危,念及臣妾于吴,不觉双眼流泪,因王孙雄在越守押,伯嚭屯兵一万于吴山守候,只得回至越都,布置一切,将国事交文种治掌。带了夫人,止有范蠡一人相随。先见伯嚭,谢其覆庇之德。伯嚭又一力担承,许以返国。勾践心中稍安,随伯嚭至吴,引见夫差,勾践肉袒,伏于阶下,夫人侧跪。范蠡将贡单呈献勾践,再拜而言道:“东海役臣勾践,不自量力,得罪大王,乞大王赦宥,使执箕帚,以保须臾之命,不胜感戴!”夫差道:“寡人若念先王之仇,今日安有生理!”
勾践叩首道:“臣实当死,唯大王怜之。”时子胥在旁,目若闪电,声如巨雷,进谏道:“勾践机险,今为釜中之鱼,命制庖人,故谄同令色,以求免。
一日得志,如虎归山,如鲸入海,后患实大!唯大王察之。”夫差不听,使王孙雄于阖闾墓侧筑一石室,将勾践贬入其中,去了衣冠,蓬首垢衣;斫莝养马。夫人衣无缘之衣,汲水洒扫。范蠡拾薪炊饭,面目枯槁,真是苦不堪言。这一段勾践臣服吴国的故事,不能不铺叙出来,原是这部《热血痕》的源头。看官作正传观也可,作楔子观亦无不可。
话说夫差胜越之后,论功行赏,自不必说。将所擒越国军士计六百余人,分给与随征的将官为奴,给数多寡以战功高下为差。战越之时,夫差爱将原楚箭射胥犴落水,这回分给官奴,原楚派给十二名。此中单讲一人,姓陈名霄,本是楚国人,随他祖父到越经商,在越四十余年,也就算越国人了。此次被擒,拨给原楚为奴。原楚这人,性情暴躁,只因膂力过人,临阵奋勇,为夫差所爱,官封右戎,宠幸无比。自从陈霄到了原楚府中,日里割草养马,晚间支更守夜,不得一刻安闲。府中大小人役还要不时的私差私派,稍有不到,非打即骂。陈霄到了这步地位,只得敢怒而不敢言,又想:“我国君王尚且如此,何况于我,只是我的儿子现已成人,近来不知怎样?但愿立志向上,将来或者有个出头日子,替国家出点力,替祖宗争口气,也不在我抚养一场。”偷着写了一封家信,便寄回家。原来陈霄年届五十,妻室早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叫陈音,现今二十七岁,生得眉浓眼大,鼻直口方,膀厚腰圆,身长力壮。从小儿就好武艺,不是蹿山逐兔,就是泅水摸鱼。虽说每日照例到学校里读书,甚么《三坟》、《五典》总不在意,不过略略得大概而已。放学回家,便抡刀舞棍,越弄越有精神。陈霄因世道扰攘,能文能武都是一样博取功名,就不十分管束,有时还请几个名师教导他。陈音到二十岁时,习得通身武艺,马上马下无一不能。娶妻韩氏,是越国土著儒家之女,深明大义,夫妻甚是和好。次年生下一子,取名继志。当勾践点兵时,陈音一心要代父出征,陈霄只是不肯,教他好好操习本事,将来自容易出头。一入军籍,杂于行伍,每每奇技异能,无由表现。这本是陈霄一片苦心。后来越国打了败仗,陈音不知父亲是死是活,朝夕号啕,寝食俱废。还是韩氏娘子解劝道:“爹爹死活尚无的信,你象这样悲伤,苦坏了身子,岂不辜负爹爹期望?你总要保重身体,爹爹若在,你也好到吴国探视爹爹;若死,你更要整顿精神,替爹爹争口气!你想想我的话是也不是?”陈音本是个聪明人,不过思念父亲,急痛昏迷,经韩氏一席话提醒得明明白白,焉有不听之理?
渐渐地温习旧业,照常寝食,只是不知父亲下落,心中总是郁郁不乐。光阴易过,到了十月,忽然接得父亲的家信,知道父亲未死,略略宽心。想起父亲给人为奴,书中虽未说出光景如何,看来定是苦楚难堪。想到这里,便是心如芒刺,坐卧不安,恨不得插翅飞到吴国,看看父亲。心中一急,将主意打定,把信念给韩氏娘子听了。韩氏听毕道:“爹爹既在,你须往吴国探视一遭。儿子虽止得六岁,身体颇好,容易长成。家中薄田二十余亩,尽可度活,你不必替妻子担心。今晚将随身衣物打点妥当,明朝吉日就可动身。”
陈音听了,不禁满心欢喜,道:“娘子这样贤淑,真是我陈音终身之福!我也不必多说,总望娘子宽心,抚养孩儿,看他骨格不凡,将来定能发达。我此行到吴,能设法赎回父亲最好,倘吴国不许赎回,我就留在吴国,陪父亲一世,恐不能一时回来。”说到这里,不觉凄然下泪,咽喉哽塞。韩氏也自酸楚,因见丈夫如此,不敢哭出,只得说道:“这些话妻子自然明白,不必多嘱。你在路上须事事着意,步步留心,不可恃着自己本事弄出事来,最是要紧。”陈音点头应了。当夜,韩氏备了几样果莱,替丈夫饯行。陈音那里吃得下,不过略为领意。韩氏又将家中所有的金银全行搜出,一共也有三十余两黄金,一百二十余两白银,通共放在包裹里。陈音道:“你将家中所有全数付我,难道你家中不要过活吗?”韩氏道:“丈夫出外,盘费自然要多带些。且到了吴国,或吴国准赎人回,那时若是不够,你一个异方孤客,向谁告贷?妻子在家,现存的柴米,尽可支持三五月,到了明春,田中所出自能接济,即或一时短缺,本地本土也好通融,你只依我就是了。”陈音听了,也就无话可说。一夜已过,第二天清早陈音起来,韩氏已将茶饭端整好了。
陈音用过饭,拜了宗堂,背了包袱,带了一把牛耳尖刀防身。看了看儿子继志睡熟,也不惊醒。他只对着娘子,说了句诸事宽心的话,韩氏点头,也说道:“路上保重,早去早回!”夫妻二人洒泪而别。陈音出了门,大踏步向吴国而去。正是:丈夫当有四方之志,忠臣出于孝子之门。
不知陈音往吴,一路有何事故,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回 逞横豪诸公子夺剑 争判断唐大尹挂冠
周敬王二十六年冬十月中旬,陈音出门,径往吴国,沿路无事,无非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一日到了吴越交界的地方,地名西鄙,两国货物总汇于此。越国设一关尹在此征税,兼理词讼,本来是越国地方,凡是越货出口,吴货进口,均应越国征取,吴国从不干涉。近因吴国大败越国,勾践夫妇俱为臣妾,吴国便干涉越国地方的事,也在西鄙设一监事,名为保护吴国商人,实则干预越国政治。初时吴国监事尚与越国关尹遇事相商,积久玩生,吴国监事直把越国关尹视同赘瘤,动辄欺凌,硬行武断。越国关尹自知本国衰弱,无力与他相抗,只得事事隐忍,不过把些不紧要的公事分办几件,也就算尽心供职了。凡词讼系吴越两造,关尹须与监事会讯;断结一案,必须监事应允,方算定谳。若是监事断定,关尹以为未允,任你说破嘴唇,写秃笔颖,也是无用。最不平的是越人犯法,监事可以惩办,吴人犯法,监事将犯事人交回吴国办理,关尹不敢过问。这都因国势强弱使然,虽有实心任事的关尹,只好付之于无可如何而已。
是年,吴国在西鄙开一赛珍会,先期关照各国,凡有奇珍异宝,带至西鄙竞赛。愿出售者,会都事定价,务求平允,成交后,售货者纳十分之一于都事,以充会费,纳费后两无翻悔,著为定例。于是齐、秦、楚、晋、卫、陈、宋各国均带珍品来西鄙赛会。会场之中各有陈设所,国大则货场大,国小则货场小。越国本是地主,且在大国之列,论来货场自应宽敞,无奈新为吴败,会都事哪里看他得起,把一个偏僻场角,覆点席棚,算是越国的陈设所。越国关尹也不敢争辩,只得叫越国商人将就地方陈设,总算与了赛会,开了眼界。那些讲志气的越商,有不肯来的,有到了会场,看此光景,掉光便去的,不过一些糊糊涂涂的商家随众热闹,也觉得十分高兴,内中间有一二家藏奇宝,不肯埋没,携到会场,显显藏珍的。一时各国商宦齐至,真个呵气成云,挥汗成雨。
会场热闹之时,正陈音行到之日。陈音到此寻下寓所,也就随众观览。
仔细品评要寻一希世之宝,实系没有。看来看去,走到场角,见本国的陈设所这般简陋,心中着实不快,只好付之长叹。正感叹间,忽然瞥见一个案上,横放一口宝剑,装制古雅,剑出鞘寸余,恰如旭日初辉,寒泽欲泻。一个年逾六旬的老汉,端坐一旁,相貌十分质朴。陈音上前声喏道:“老丈宝剑可否赐借一观?”那老汉抬头见了陈音堂堂一表,随即起身还礼道:“大哥尽可赏鉴。”双手将剑递与陈音。陈音接剑在手,仔细审视,见鞘上镂刻精致,浑然天成,柄是錾金的,系两束淡绿穗绦。拔剑出鞘,约长三尺六寸,霜锋凛凛,冷焰逼人。剑柄握处镌的两字细如蝇头,凝目细看,是“盘螭”两字,知系宝物,苦不知此剑来历。赏玩半晌,仍然将剑入鞘,双手奉还,料到价值贵重,力不能买,不敢请价。那老汉似觉会意,说道:“老汉列剑在此地,并无求售,不过世代家藏,无人识得,今日之会,各国均有人来,想遇一考古专家,考明来历,此神物不至淹没。无奈老汉守此七日,从无一人过问,真真可叹!今得大哥把玩一回,爱不忍释,总算是此剑的知己。敢问大哥尊姓大名?”陈音一一说了,转问老汉。老汉道:“老汉姓卫名安素,今年六十七岁,世居此地,先祖曾有人授过武职,到老汉时,只以读书为事。”正谈论间,见一垂髫女子走至老汉面前,叫声:“阿公,回家吃饭。”老汉将女子手挽住,含笑答道:“我此刻腹中不饿,乖孙孙,你先回去,我停一会就回。”说罢将手一松,女子就庄庄稳稳地向北去了。陈音见这女子,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生得剑眉星眼,琼鼻樱唇,说话之时,露出两行细齿,白润如玉,前发齐眉,后发披肩,身材虽极窈窕,眉宇间却有一股英爽之气,令人可爱而不可狎。心中十分爱慕,问老汉道:“此女子系老丈何人?”老汉叹口气道:“此是老汉孙女,名叫茜儿,父母俱已亡故,有一阿姊,去年又病故了,有一阿哥,名叫卫英,九岁时失去,至今八年,音无下落。茜儿今年十五岁,颇识文字,朝夕相依,堪娱老景。”陈音听罢,赞叹几声,随即告别。又往各处游览,偏见满眼俗物,不胜烦厌。
正想转回寓所,忽听人声喧嚷,抬头看时,见一人方巾朱履,红氅绿衫,满脸的奸邪,浑身的骄侈,手拿宝剑一口,笑容满面。后跟二人,似仆从模样。陈音见那人手中宝剑,很象适才所玩之物,据卫老说来是不卖的,如何又到此人手里?心中正在诧异,忽见卫老随后奔来,满面遑急,口中喊道:“青天白日,如何肆行抢夺!若不还时,老汉的这条老性命与你拼了!”一路喊,一路跑,已经赶出会场,看看赶上,不防东面来一醉汉,跄跄踉踉颠扑而来,正与卫老相撞,两人一齐撞倒在地。卫老急急爬起,喘气吁吁,正待要跑,那醉汉早已爬起身来,劈胸把卫老扭住,竖起帚眉,圆睁环眼,大喝道:“你这老狗头,如何撞我?我活活将你这老狗打死,出口恶气!我毛狮子岂是被人欺负的吗?!”说罢,握起拳头,刚待打下,陈音正要上前解劝,只见卫老抬起头来,连声叫道:“毛大哥,不要动手,是老汉!”只见毛狮子停住手,定睛片刻,改了笑脸道:“原来是卫大爹!为何这样慌张?”
卫老道:“我的宝剑被诸伦那厮抢去了!”毛狮子道:“诸伦在哪里?我替你夺回来!”卫老用手向南指道:“去此快半里了。”毛狮子也不言语,一洒步向南追去,卫老在后紧跟。其时旁观的人都说道:“今日姓诸的惹着毛神,倒有一场好热闹看。”一窝蜂儿都向南跑去。陈音也随后赶去,约一里之遥,见毛狮子已经将那人赶上,抢步上前,一个冷不防,劈手将剑夺过,道:“宝剑把我!”那人蓦吃一惊,见宝剑被人夺去,大喝道:“你是甚么人?敢夺我宝剑!”毛狮子将双眼睁得圆彪彪的,喝道:“你夺得别人的,我就夺得你的!你把老爹怎么样?”那人见毛狮子凶恶,自己不敢向前,喝后面两人跟仆道:“你与我打这恶棍!”二人趋步上前,毛狮子左手握紧宝剑,伸出右手,握起毛拳,对准前面一人劈脸打去,打个正着,鼻血直流,两眼立时肿起,蹲在地,捧着脸嗳哟连声。后面一人正要回头跑去,被毛狮子赶上前,抬起右边的毛腿一脚踢去,正踢着那人的腰际,也就扑地倒了,毛狮子抢一步,一脚踩着那人的背心,毛脚毛手乱打了一顿。大骂道:“我把你这般倚势欺人的小毛虫,老爹今日活活将你打死,出口恶气!”倒是卫老已到面前,连忙劝说道:“毛大哥,剑已到手,饶他去罢。”毛狮子又将那人踢了两脚,始将那只脚松开。那人连爬带滚地去了。毛狮子还在眼光四掣,意欲寻觅夺剑那人。卫老连忙挽了毛狮子的手道:“去罢,且到酒店喝三杯。”毛狮子听了,笑容可掬道:“怎好又扰大爹?”说罢将剑递过道:“大爹收好,若是这般小毛虫再来吵大爹时,我来替大爹出力,打死了他我去偿命!”卫老连劝带拖,把毛狮子拖至西面一家酒店去了。陈音想:“这人虽说粗鲁,倒是个有肝胆有血性的人。哎!若是我越国的人都能这样,何至被别人欺负到这般地步!”
只听毛狮子在酒店里拍桌狂叫道:“这般吴豕,动辄欺负人!我们的主上又被他制住了,事事由他们摆布,我受这般吴豕的腌臜气不少。我如今打定一个主意,遇着他们一个不讲道理的,我就一顿毛拳,打他一个臭死,纵然抵命,替我国的人出出气也是好的。一半也是我国的人不好,见别人强盛,就去趋奉他,奴颜卑膝,反被别人看得不值一个狗屁!这样下去,我国还能够……”一句话未完,忽然人声鼎沸,由南来了一个黑大汉,带领二三十人抢进店去,势甚汹汹。陈音急速趋至店首一看,只见黑大汉同毛狮子扭作一团,桌凳碗碟纷纷落地,余者二三十人也有帮黑大汉打毛狮子的,也有将卫老扭住,夺了宝剑的。先前夺剑那人骑一匹白马也到了门首,此时夺得宝剑的,将剑递与那人。那人在马上接了,挂在腰间,厉声喝道:“打死这个恶棍不值个屁!”陈音见毛狮子被众人打得头破眼肿,遍体鳞伤,跌倒在地,不能动弹,又见卫老周身衣服撕得稀烂,额角流血,不由心中火冒。正待向前打个不平,忽见来了七八人,象是公门人役的模样,走进酒店,将那黑大汉与卫老一并带住。黑大汉面上也是皮破血流,二三十人一哄而散,马上那人先自去了。毛狮子不能走动,用板门将他抬起,一行人到关吏衙门去了。
陈音知道今日不能审讯,只得闷闷地转回寓所,行至半路,忽见卫老的孙女儿哭哭啼啼向关吏衙门而走。陈音知道是去看他阿公的,叫道:“茜姑娘,不必去,来,我告诉你。”茜儿猛听有人叫她,停住脚,拭了眼泪,一看认得是午间同她阿公说话的,就叫了一声:“伯伯贵姓?怎么说?”陈音将姓说了,又将她阿公的事细细告诉一遍,说道:“谅来此事不甚要紧,如今你阿公已同那黑大汉收隶起了,你到衙门去也是不能见面,且待明日过堂再说。”茜儿竖眉睁眼,为难了一会,道:“多谢伯伯,凡事还望伯伯照应。”
说罢向北走去。陈音道:“我送你回去,以后你不必出来。”茜儿谢了,前行引路,陈音后跟,行不半里,已经到了。茜儿让陈音进屋款茶,陈音道:“不消了。”见茜儿住的是平屋两间,左倾有一竹篱,内种蔬菜。房屋虽不高敞,却甚雅洁。茜儿叩门,是一个中年妇人开门,挽了茜儿的手进去,茜儿还回过头来望陈音,大有凄惨之状。
陈音循路回寓,一进寓所,听得店中客人一个个都是议论毛狮子的事。
一个说:“毛狮子是个热性人,虽然嗜酒无行,却专肯扶弱抑强。世界上这等人倒不可少。可怜今朝吃了大亏,恐怕性命难保嘞!”一个说:“毛狮子这个人专于醉酒骂世,惹是生非,倒是死了清净。”一个说:“今朝的事与毛狮子甚么相干?恃着几分蛮力,硬行出头,这苦恼是自己寻出来的。”一个说:“诸伦那厮平日倚着他叔父的势力,惯行欺人,我们越国人不知吃了他多少的苦!”陈音听了,接口道:“兄台,那诸伦是个甚么样人,就这样无法无天嘞?”那人望了陈音一眼道:“兄台有所不知:他是吴王爱将诸无忌的侄儿,广有家货,在这西鄙的生意真真不小,平日间夺人田地,淫人妇女,谁敢正眼觑他一觑。”陈音道:“难道官府也不能制他吗?何不告他!”
那人叹气道:“吴国的官府都是巴结他的,越国的官府更不敢侵犯了。如今又得了个勇士,就是今天打毛狮子的那个黑大汉,此人姓椒名衍,本是我们越国东海的人,他的父亲名叫椒邱,从前在淮津饮马,马被淮神吃了,入水与神决战,伤了一目。后到吴国,自夸其勇,为要离所辱,心中怀恨,欲刺杀要离,被要离折辱他一番,自己触窗而死。他这儿子椒衍自小时便有勇力,只是横行好赌,为乡邻所不齿。目前来此,光景十分狼狈,后来与诸伦的仆人交好,得近诸伦身边,无论奸淫掳抡,都是椒衍向前。诸伦有钱,椒衍有力,谁敢奈何他!”陈音听了,沉吟道:“椒衍是我们越国东海人吗?”
又问道:“诸伦住居在甚么地方嘞?”那人道:“就是向南一直去,离此不过三里,一座石桥过去,转西,一座三层楼的大庄院,周围俱栽棘刺,听说里面设得有机板伏弩,怕人谋害他。所以盗贼从不敢去偷他。”
陈音也不言语,别了众人,回房用了晚饭,倒在床上,心中踌躇道:“我此回出来是寻找父亲,万万不可在此耽搁。只是卫老丈今日所遭之事,我心中实实忍受不得,若不是寻亲之事在身,我今天早把诸伦这个狗头打死了。”
停了一会,又道:“难道我就恝然而去了吗?想起那孙女儿那样光景。实在不忍。咳,且待明日再定罢!”翻来覆去也就睡了。次晨起来,已是巳牌时候。只听一客说道:“椒衍那厮昨晚已被诸伦要出去了。”陈音诧异道:“难道我国关尹就全不作主吗?”那客道:“我国关尹为此事与吴国的监事抗辩,怎奈监事总说诸伦是他吴国人,要依他吴国的法律。关尹也就无法了。”昨日同陈音说话那人在旁叹口气道:“你们还不知道,毛狮子今晨已经伤重身死了!”陈音一听,着实难过,急问道:“毛狮子死了,我国关尹难道不向监事索凶手来办吗?”那人道:“何尝不索凶手。监事说道,他吴国的法律杀人的不办罪,罚银十两作为死者的殓费。如要办罪,殓费不科,将凶手交他本国定办,我国关尹不能过问。”陈音又问道:“卫老汉的宝剑何如嘞?”
那人道:“还问宝剑!监事说他价卖之物,翻悔图诈,又勾串恶棍行凶滋事,要罚他二百两银子才得脱罪哩。”陈音复问道:“卫老汉卖剑有何凭证?”
那人道:“据监事说来,会都事处诸伦已经缴有会费银一两,说剑是十两银子买的,此刻剑是归于诸伦了。椒衍之罪已由诸伦缴银十两,逍遥无事了,毛狮子无亲人领埋,已拖向丛冢里窖了。卫老汉此刻只有措办罚款赎罪了。
这件事就算结了。”陈音正侍开言,忽见一人由外走进,对着那人叹气道:“二哥,你晓得么。我们关上的唐大尹今日为诸伦的事,与吴国监事极力争论,几至用武,怎奈不能争转分毫,一时气忿不过,现已挂冠而走,不知去向。你看可叹不可叹!”陈音听罢,捺不住心头火起,一股愤气直往上冲,鼻子里哼了几声,匆匆出店而去。一些人见了陈音的光景,也不知甚么道理,仍然聚在一块说那不相干的闲话。正是:燕雀不知鸿鹄志,蛟龙岂受鱼虾欺!
不知陈音匆匆出店,作出些甚么事来,下回分解。
第三回 激义忿独盗盘螭剑 蹈危机再上绾凤楼
话说陈音忿恨出店,口中私念道:“杀人的倒无事,苦主反监禁起勒罚;杀人的倒止罚银十两,苦主反罚银二百两。天下竟有这不公平的事!”一路恨声不绝,不觉已到茜儿门首,见茜儿正立在门口,眼睁睁朝南翘望。陈音到了面前,茜儿方才看见,叫道:“陈伯伯屋里坐。”陈音应了,进得门去,也不暇看屋中的布置,开口问道:“你阿公之事你可晓得么?”茜儿道:“晓得了。今朝早起有关上的衙役来此,说道阿公罚款二百两方得脱身。”陈音道:“姑娘的意思如何?”茜儿道:“只要我阿公无事,已将家中所有的衣物全行典质,凑足二百两之数,烦我干妈带至衙门去缴,想来阿公快要回来了。”陈音道:“姑娘干妈可是昨日替姑娘开门的?”茜儿道:“正是。”
正谈论间,卫老已同一中年妇人进门,见了陈音颇觉诧异,道:“陈大哥如何光降寒舍?”陈音急忙站起道:“老丈受惊受屈了,小子因此放心不下,特来探听。”卫老连声称谢。一面叫茜儿泡茶,一面叹气道:“这样的黑暗世界真真令人气闷死!只是诸伦那厮夺我的宝剑,老汉拼着性命定要同他拼一个死活。可叹毛大哥因老汉受伤而死,老汉实实痛心!”说着双泪长淌,说话不出。陈音也是伤感。茜儿将茶端整好递上,见她阿公在那里伤心,也靠在身边流泪不止。陈音道:“已过之事不必提起了。老丈说要与他拼个死活,看来卵石不敌,也是枉送了性命。依小子之见,若将宝剑弄到手里,还是离开此处为妙。”卫老道:“若不与他拼命,宝剑如何能到手里?”陈音道:“老丈就拼了命,此剑还是不能到手。事宽则圆,老丈暂时忍耐,小子以三日为限,定来回复,再作商量。”说罢立起身来告辞一声,出门而去。
卫老意欲挽留时,见陈音已去了一箭之远,只得说道:“恕不送了!”
陈音也不回头,一直向南行去,过一石桥,向西一望,果见一个大庄院,墙高檐耸,周围都是合抱不着的大树,间有几处垂枝墙内,墙内大树也有垂枝墙外的。树外一壕,约有三丈的水面,深浅不知,安设吊桥七八处,大约是日间放下,夜里收起,大门向南设有木栅三层,排列刀矛,均有人看守,东西北三面都是如此,不过路径窄些。墙内北面一楼高峙,看来若是站在楼上,四围百十里地面定行都归眼底,庄内的情形不必说了。偏西有草屋一带。
陈音作为闲游,仔细看了一遍,转至大街,买了几件应用的东西,回至寓所,也不与众人交谈,进房歇息。躺在床上,肚里筹划了一番。渐渐天晚,用过晚饭,仍然躺下,略睡至二更时,一听寓中客人都已睡尽,寂无人声,陈音起来,将牛耳尖刀带在身上,又带了一个皮囊,内装石块铁弹钩索等物。换了一身黑色衣裤,登了薄底快靴,先将灯火吹熄,轻轻把房门一开,侧身出房,一听无人惊问,仍将房门拽好,轻步点地去。至后院空地,踊身一蹿,上了墙头,四顾无人,随落墙外,一直向南。
到了石桥,见诸伦庄内人声未静,北面高楼火烛之光正亮,隐隐有弦索歌唱之声。庄中更鼓已二更三点。忽见高楼窗外一个人影,头向下,脚向上,是个倒垂帘式,一眨眼人影已不见了。心中疑惑:难道另有贼盗今夜也来偷他不成?踌躇半晌,听更鼓早已三更,急忙洒步由西转北走去,到了壕边,一纵步已蹿过壕沟,沿壕转北,都是树林,曲曲折折穿林而走。看看已近墙头,见一槐树,大可十围,沿树而上,有一粗枝朝南垂入墙内,挨枝雀跃到粗枝上,缘枝蛇行,缘至墙头,轻轻落下,站定一望,墙外通是棘刺,墙内不知是何光景,不敢下去,只得沿墙而走。近高楼处有桂树一株,花开正盛,相离不过二丈,正拟踊身蹿去,忽听下面当厅一人高声叫道:“公子吩咐,刻已三更二点,守夜人等切须小心,机板可曾安放,伏弩可曾整顿,稍有疏忽,尔等担罪不起!”一时人声噭应,听得嘣咙嘣咙的响声,大约是安放机板,整顿伏弩。移时声寂,陈音奋身一跃,扑上桂树,爬至树梢,见楼是三层,树梢已拂过二层楼檐。将腰一伸,已到二层楼檐,身轻步健,毫无声息,一个摘月势,将手一探,已翻上三层楼,扳着栏杆爬至南面,星光之下见一横匾,三个大金字隐约是“缩凤楼”。楼中灯光未灭,不敢落地,抱着柱,盘旋而上,攀着横木,挨近窗棂,伏在窗缝一看,暗暗叫声惭愧,只因那把盘螭剑正挂在此楼梁上。
一听更鼓正打四更,见时不早,用手把窗扇轻轻一拽,里面却是系好的,身上取出牛耳尖刀,插入窗缝,探至系处,用刀尖一拨,内簧已脱,乘势一推,窗扇随手而开。忽听嗖的一声,急急把头一偏,从耳畔刷过窗外,柱上嘡的一响。陈音知道伏弩已过,钻进窗去,留神张望,见东西摆设桌几,桌角上尚有烛泪两堆,余火犹明。当中悬一大琉璃灯,灯光四照,宝剑悬在梁上,四围都是光滑滑的,万万不能着手。心内十分作难,细细一想道:“他既能挂上,我就能取下,只要寻着他挂剑的路道就容易设法了。”定睛细看,看出宝剑不是钉在梁上,却是一绳系定,绳从天板眼里穿出。端详一会道:“是了,定是一绳扯拽而上。只要寻着他绳的结头,就容易到手了。”凝神审视,四壁空空,楼中除两副桌儿外,只当中一只铜凤高约八尺,双脚直立,粗如人臂。一想不错,绳的结头定在这只铜凤里。正要纵身而下,恐有声响惊动防守的人,反为不好。双手扳住窗扇,伸脚坠下,踏到楼板,一手松开,脚力一沉,楼板忽然活动,一面下壁,一面上翻,拍、拍、拍接连三声。陈音知道不好,幸得一只手未曾松开,紧紧扳牢窗槅,双脚一弯,将身向上一挺,忽听楼下一片声喊道:“有贼人在此了,快快发火!”霎时火把齐明,庄内外一齐哄动。陈音这一惊真真不小,想道:“性命休矣!”忙扳窗棂蹿上横木,溜柱而下,沿着栏杆爬至北面,纵身一跳,到了桂树上,伏着不动,手握牛耳尖刀,四下一看,见正厅上灯光照耀,许多守夜的人绑着一个大汉推进厅去。
晓得适间声嚷不是为的自己,方才把心放下。于是蹿到屋脊,一直到正厅屋上,伏在檐口看时,见诸伦当中坐定,大汉下面挺立,生得面黑睛黄,声粗气猛,厉声骂道:“今夜被你所擒,剐杀由你,象你这欺天蔑理势横行倚的狗奴,终久有碎尸万段的一日!”只见诸伦气得满脸发青,指着大汉喝道:“你这贼到底是甚么人,敢来犯我!”大汉吼骂道:“你抢夺我的妹子,勒逼死了,我是来替妹子报仇的!总是你这狗奴死期未到,我既被擒,任你处置!”见一个家人走近诸伦面前道:“这人就是小人前日说过东村的司马彪,那日触墙死的就是他的妹子。”诸伦点头,吩咐众人道:“把这贼子拖至树林内,与我乱棒打死,死了挖个坑窖了就是。”众人答应一声,将大汉拥出庄去,诸伦回房去了。
陈音想道:“此人性命眼见送掉在此,我不去救有谁来救?”随即连蹿带跃,跳在墙头,轻轻一纵身,攀着槐枝,溜至树叉坐歇片时,听更鼓已是五更,料来盗剑之事万来不及,正在烦闷,忽听人声喧嚷,约有十余人将大汉拥入树林,择一大树将他绑起来。陈音一想,许多人在此,我如何救他嘞?
心中一急,想出个主意来了,不敢迟延,在树上如鸟移枝到偏西处,幸得也有一株槐树,不过离墙稍远,只得尽力一纵,已上墙头。在皮囊中取出引火之物,发燃火种,向草屋一掼,顷刻之间火光上冒,正值西风骤起,火势愈猛。庄中人众一齐惊醒,听正厅上钟响,接连不绝,满庄的人都向起火处拥来。陈音一看,料道树林中的必然来了。急转身蹿至林内,举眼一看,地下火把尚自未熄,而两个人躺卧不动,仔细看来,喉间流血,想是被人杀了的。树根处几段绳索纵横,树上所绑的人却不见了。心中好生惊疑,想来总是他同来的人救去了。忽听鸡声四唱,天将放晓,不敢再延,几步跑至壕边,蹿过壕沟,由石桥转回寓所后面,跳入墙内,回至房中。
不一刻,天已大亮。靠在床上细细想昨夜的光景,忽然恨声道:“我陈音如何恁地卤奔!昨夜楼下拿人之时,全庄之人通在正厅,我何不趁此时摘取宝剑?真可惜!”懊恼一回,又想道:“把楼中情形看来,系剑的绳头大约定在那铜凤身上,据这楼名‘绾凤’二字想来更无疑义。不过铜凤立在当中,四围无靠,楼板上必设机板,如何走得拢去?”忽想起扳窗下楼时那样危险,心中又觉凛凛。停一会发狠道:“我不将此事做到,算甚么男儿!今夜再去,定将宝剑取回,方了我一片心事。”一夜辛苦,随即沉沉睡去。午后方起,洗脸用饭,到赛会场闲逛一回,归寓时天已傍晚,用过夜膳,静睡一会,又是二更天了。陈音照昨夜装束,仍由后院越墙而出,到了石桥,望见诸伦庄内灯毯火把照得内外通明,更鼓之声络绎不绝,想来必是昨夜拿了贼人,今夜分外防守得紧。在桥头略歇片时,仍由西面转北,蹿过壕沟,穿林而进。及到了昨夜所攀的槐树,却吃了一惊,原来今晨诸伦带了椒衍四围查看,说道:“我这庄院与铁桶相似,贼人如何得进?”椒衍看了一回,指说道:“贼人一定是从这些大树的垂枝翻越进墙。”诸伦看了点头,即吩咐家人将这些靠墙的树枝全行砍去。因此陈音来到槐树上一看离墙过远,大费踌躇,扬头四望,都是一般,只急得搓手搔头,无法可想。往树枝上一靠,突一小枝撑住皮囊,皮囊一侧叮嘡有声,蓦然想起囊中钩索来,心中一喜,急将钩索取出,把索一理,溜下树来,走到墙根,见靠墙处通是棘刺约有一丈之宽。陈音将钩索用力一抛,却好端端正正搭在墙上,正要挽索而上。一想不好:此时向上身子尽可腾空,下来时岂不坠在棘刺里?想到此处便不敢动,对着棘刺闷闷地筹算半晌,想起壕上的吊桥来。他此刻收起不用,我将来靠在墙上,就无阻碍了。即将绳头拴在树上,去在放吊桥处,且喜不见一人,用尖刀割断绳索,弯弯曲曲将吊桥板拽至墙边,平斜靠墙,板长三尺余,一头抵墙根,倒十分稳靠。陈音解了树上的绳索,一步步走上桥板,至板尽处挽索而上,直上墙头。取了钩索装入囊中,又掏出粉石在墙上画了暗记。
向北行去,且喜那株桂树未动,踊身一跃,扑上桂树,仍照昨夜由二层楼翻上三层,绕至南面缘柱而上,转眼已到窗棂,侧着身把牛耳尖刀拨簧,簧脱后窗扇一开,弩箭已出,蹲在窗棂见宝剑仍系原处,楼中摆列的同昨夜一样,想来楼板是不能踏的,东西两张桌离铜凤不过七八尺,窗离桌约有一丈二三尺,谅来尚可一纵而到。只是一来怕桌上设有机弩,二来怕脚点桌时略有声响,便要误事。想来想去,忽然省悟道:“夜来他们既在这桌上饮酒,此桌必然稳实,所虑不过响声。”停一晌,发狠道:“咳!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许多,且把靴子脱去,赤着脚跳去,就有声响,也就小了。”主意打定,将靴子脱了,顺手搁在窗棂上,往上提劲,奋力一纵,已落桌上,真个稳实,毫无响声,心中甚喜。再一纵落在铜凤背上,乘势一骑,用手把凤头凤尾凤背凤肚细细摸过,那里有点缝隙,好不着急。摸了三四遍都是如此,心就呆了,气恨不过,把手中的牛耳尖刀在那凤身上乱拄,不料拄到翅上,忽觉得翅处有点活动,便用手细细地按,果然按着机关,凤翅一张,现出一个窟窿,心中大喜。于是一只手按着机关不肯放松,一只手探入窟窿内,摸着一卷绳索拴在一个铜钩上,知是到手,将绳头理出,取下铜钩,把绳一松,抬头望那宝剑已缓缓地坠下,只是离铜凤约有五尺,伸手不能取到。人急智生,蓦然又想起囊中的钩索来,将剑放至分际,便把绳拴在凤翅内铜钩上,那剑便不动了。将钩索掏出,向剑鞘系处一抛,搭住了往怀中一带,剑已入手,用刀把绳割断,这只手一放,凤翅依然收好。
听更点已是四更三点,不便久延,拿着剑纵回桌上,再向窗棂一纵,将身坐定,把牛耳尖刀带好,把宝剑搁在窗盘上,取了靴子一一地穿上。私念道:“剑已到手,去罢!”伸手去摸剑,吃惊不小,剑不知哪里去了!急往窗内外仔细一看,何曾有点影响。这一惊比昨晚踏住机板还要厉害。定了定神,只得溜上横木,沿着楼柱一直往上,攀着檐牙,摘月势翻上楼顶,爬至瓦脊上,四围看了一会,只见满天星斗,远处朦胧看不清晰,近庄处都是黑鸦鸦的树影,树外是壕,流水汤汤,除五更转点外寂无声息。看来时候不早,天又快亮,久耽搁便去不了。顺着瓦沟爬至檐口,一个倒垂檐势抱着楼柱溜下,踏住栏杆,叹一口气,见窗棂仍旧开着,望那悬剑处一口宝剑却依然端端正正悬在那里。这一惊比适才不见了剑的时候更加厉害。心中一横道:“我还是要把它取下,方才转去。”正要盘在窗棂上脱靴,耳边忽听一阵声响,惊得陈音手足无措。正是:漫夸摘月拿云手,还有惊天动地人。
不知陈音听见是何声响,弄得手足无措,小子若不说明,看官定猜不着。请看下回。
第四回 洒热泪大哭毛狮子 冒奇险三探绾凤楼
看官你说陈音听的是何声响,这样惊慌?原来五更已尽,四邻鸡声乱唱,天时发晓。陈音一想,再延片时便不能脱身了,只得循楼而下,由杨树蹿上墙头,寻着暗记,将钩索搭好,一步步挽索而下。到了桥板撂下钩索,几步跑至树根处,将钩索收在囊中,仍将桥板弯弯曲曲拽回原处,安放停当。蹿过壕沟,急急跑回寓所,越后墙而进,悄地进房,窗上已白。坐在床上想来,此事真正古怪:“我明明白白将剑取下,为何霎时不见?及上楼顶张望转来,为甚么又端端正正挂在那里?若说是他本庄人取回,就该惊起防夜的,何得毫无动静?若说是外面去的人,就该掣剑而去,何得又归还原处?好生令人难猜!”猜疑一会,身子困倦,沉沉睡去。巳牌时方醒,起身梳洗用饭毕,出得房来,听同寓的说道:“今日有许多不相干的人去丛冢里追悼毛狮子,听说甚是热闹,我不懂得这些人为甚么喜欢做这些不要紧的事?”陈音听了,默无一言。走出寓所,向丛冢处走去,果见许多人,有执着束刍的,有挑着纸钱的,有携着壶酒的,有扛着花圈的,纷纷扰扰,甚是热闹。仔细看来,不是与毛狮子相契的屠狗辈,就是与毛狮子至交的卖菜佣,又有的是彼此同场的博往、朝夕同醉的酒友,求一搢绅世家读书士子半个也没有,大众到丛冢里寻着毛狮子的新坟,具束刍的焚束刍,有纸钱的化纸钱,壶酒列于坟前,花圈放在坟顶。也有搔首无言的,也有顿脚长叹的,也有满面戚容的,也有放声痛哭的。内有一人象是毛狮子的酒友,大声号啕道:“毛大哥!你每到醉时,便讲做事要热肠,待人要血性,遇有不平不是挺身向前,就是拔刀相助。你而今受了委屈而死,谁有热肠,谁有血性,挺身拔刀替你申辩?反被那鼓唇舌弄笔尖的人说你是恃蛮多事!想你九泉之下定然不肯甘心。你我交好一场,携得白酒三杯,你须要象生时那样的爽快吃个大醉,从此沉沉大睡,再莫管世间的闲事,倒落得个身安意适,反有那鼓唇舌弄笔尖的人赞扬你是安分良民!”
大众正哭得沉痛,忽见来了十余个监事处的巡役,手执短棒没头没脑地乱打,将众人赶散。焚不尽的束刍掼得遍地纵横,化不尽的纸钱摔得满天飞舞,壶酒齐翻,花圈乱转。骇得一些人东奔西窜,一哄而散。此时毛狮子若是有灵,想来决不肯干休,无奈孤坟横亘,万唤不应,只付之无可如何而已。
且喜众人奔逃得快,没有一人被巡役拿着,还算幸事。
一路转来倒听得许多人说长道短,无非是讥笑这般悼毛狮子的人无味可笑。陈音听了仍是默无一言,闷闷地转回寓所,进房来躺卧在床,想起如今的时势,满腔热血正如波翻鼎沸一般。此时天气尚燥,不觉浑身出汗,坐卧不安。作书的:十月下旬为何天气尚燥嘞?原来周朝正月建子,周朝的正月是如今的十一月。陈音在西鄙时是十月下旬,照此时是八月杪。所以西风虽起,余暑未退。不然诸伦庄中的桂树如何花开正盛?放火时如何西风骤起?
此处疏明,后不再赘,看官自然明白。闲话休提。陈音发热一会,心定片时,也就无事。吃了夜饭横卧床上,忽见灯光一隐,窗上人影一晃。赶紧立身起来,开门出去,到窗外一看,哪里有个人影?只听得天边雁唳,草际虫鸣,夜色沉沉,满天星斗、心中诧异,私笑道:“莫不是我的眼花了?”仍然横卧,天已二更,收拾停妥,照样将门虚掩,越墙而出。到了诸伦的庄上,蹿过北面壕沟,去至吊桥,正要将桥板拽起,忽听树林内一声大喝道:“贼人休走!”喝声中火把已燃。陈音见一人挺戈而前,当胸便刺。陈音不慌不忙,身躯一侧,恰恰躲过,趁势一步抢进,逼紧那人胸膛,一牛耳尖刀当心一刺,刀快手沉,鲜血直喷,那人倒了。又听树林内锣声不绝,蓦地跳出两人,一人手执硕刀,一人手执长枪,都不言语,对准陈音便刺,枪先到时,陈音一手接个正着;砍刀已向头上扫来,陈音把头一低,用力把枪一拖,使枪的扑地倒了,枪已脱手。使刀的又把刀从脑后砍下,陈音往前一蹿,刀砍个空,乘势翻身转来,正待举枪刺去,使刀的早已赶上,劈头砍下,陈音一枪敲开刀,顺手一刺,正中那人的咽喉,刀丢一旁,倒地死了。先倒地那人却已不见。此刻锣声四面不绝,东北角跑出三人,两人挥鞭,一个就是适间使枪的,仍然挺着一杆枪,陈音弃了手中的枪,拾起砍刀在手,三人一拥而上。陈音抡动砍刀,只见刀光闪的,霍霍有声,先听使枪的“哎呀”一声,枪已两段,此回不倒地,就拽开步跑了,两个使鞭的拼命相斗,刀光过处,又听一人叫声“不好”,躲闪不及,削去半边天灵盖,却见活不成了。还剩一个心慌手乱,被陈音用刀格开鞭,转手一刀杆打倒,加一刀杀却。左右一望,见东南两面灯龙火把蜂拥而来,看看快到。陈音弃了砍刀,一挺身蹿上树去。顷刻之间,两边合拢来不下五六十人,举火四照,见地下杀死四人,贼人不知哪里去了,两面为头的道:“贼人谅在近处,大家须要留神,多燃火把,四面照看。且把尸首搬在一处。”此时庄内锣声大作,前后照得通红,更鼓声中隐约听得刀矛相撞、剑戟相碰之声。陈音在树上一想:“桥板不能取用,万难进庄,且庄内警觉,防守甚严,进得庄去也难济事。眼见盗剑之事也成画饼,宝剑不能到手,叫我怎么回复卫老?咳!”真个剑不到手,不但陈音不能回复卫老,我作书的又怎么回复看官嘞。事情到此真真难了!且莫性急,想来总有个交代。
只说陈音在树上为难了半晌,想道:“此刻由墙头进去的话不要说完了,我想且由树上直到大门,既已绕过三道木卡,或者大门地方倒不十分提防,可以进去,亦未可知。”定了主意,攀枝拂叶,矫捷如猿。走不多远,下面有人喊道:“乙哥,你看那树上不是一个人吗?”陈音吃惊非小,心中一急,伏在树上不动。听得一人答道:“你真喝醉了,这时候甚么人肯到树枝上去?走罢!”陈音听了,心中一宽。又听那人道:“乙哥,你不要说我醉,你仔细看那里一团黑影,那人还在那里摇摇摆摆哩!”陈音听了心中一急。一人答道:“就是你手指的地方吗?”那人道:“正是。”一人笑道:“说你酒喝多了,醉眼朦胧,你只是不服,那是一棵杈槎,一团黑影是个鸦巢,风吹着摇摆。不要在此胡混,快快巡哨去!”倒听那人笑了,口中糊糊涂涂道:“乙哥,到底多几岁了,吃了酒,眼眼有点发花。”说着话,掌着火把去了。
陈音才宽了心,一口气蹿至正南,望那三道木卡,更鼓不绝,恰是三更一点。
火球照耀,刀矛整齐,所踏的树枝离大门不到二丈,果然人都集在三卡,大门处不过三五人坐在那里。一纵身上了大门的门楼上,循墙而进,蹑至第二层屋脊,虽说下面防守的人不少,却无一人瞧见。望正厅上火光照得透亮,往来巡哨的络绎不绝。望绾凤楼上仍似前两夜静悄悄的,望南的门却大大敞开。想来必是前两夜开窗踏板有了形迹,因此另设机彀。却正望着一口剑,仍是清清白白、端端正正悬在原处。到了此际,顾不得许多利害,连蹿带跃直上正厅。正待扑上桂树,眼前黑影一现,风声一响,一件兵器劈面打来。
陈音急向左边一蹿,恰恰让过。那人已出声大喊道:“屋上有贼!”下面声如雷轰,内外俱应。陈音见势已急,只得稳住心照应四面。那兵器又横腰扫来,陈音用手中牛耳尖刀一格,却十分沉重,虽被格开,一只膀臂已震得麻木,急急转身逃走。哪晓得那人蹿高的本事也不弱,紧紧追赶,赶至二层屋上,四面火光冲天,陆续有人扒上房来,有用箭射的,有揭瓦打的。陈音此时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哪里敢丝毫怠慢。火光中见追赶那人正是椒衍,手中兵器是根齐眉铁棍,一眨眼已离身不远,一根棍由背后拄来,恰恰侧面又有屋瓦飞到,陈音把身一伏,棍摔个空,只听哗喇喇一片声响,却是飞瓦碰在棍上碰得粉碎。陈音用个鲤鱼奔滩势,早蹿在大门的门楼上,见大门一带刀戟如麻,齐声呐喊:“贼已到此,快快放箭!”一霎时箭似飞蝗般向上射来。陈音或拨或躲,幸喜未着一箭。焦躁道:“不将椒衍退去,怎能脱身?”
无奈手中的刀太短,不能得力。心中一急,计上心来,用手在囊中掏取铁弹,正待发出,只听椒衍喊道:“休使暗器!”陈音一惊,私念道:“他如何就会知道?”回头一看,见椒衍用棍一格,一个金黄色的家伙嘡的一声格去数丈远。陈音趁这空里回手一铁弹,恰好打着椒衍的右眼,血光一冒,“嗳哟”
一声倒在屋瓦上,一棍铁棍哗喇喇从屋瓦上滚下,却听有人在下面也是“嗳哟”一声,与椒衍相应。这些人见椒衍伤了,就成了蛇无头而不行。诸伦虽在下面吆喝,瞎吵瞎闹有何用处。陈音此刻抖擞精神,铁弹蝉联而出,向前的都被打倒,在大门口放箭的也被打伤三五人,大势便乱了。陈音从箭林中一蹿到了树枝,跳跃如飞,不敢向木卡处走去,转到西面树枝尽处,早到壕边。虽远远听得人声,鼎沸,眼前却无一人,蹿过壕沟,径上石桥,回头见火光蜿蜒已到壕边,更鼓早已四更。
闷闷走回,越墙进房,将门拴好,将灯点起,坐在床沿懊恨道:“今夜一闹,绾凤楼是不能再去了。且今夜杀死四人,连前夜共杀六人,势必惊动官府。我的面目众人通已认得,此地亦不可住了。我离此地原是容易,只是卫老处如何回复?”越想越难过,闷闷沉沉倒在枕上,用手将枕一移,觉得有物触手,一翻身坐起来,取出一看,看官:你道是甚么物件?正是陈音三次冒险、到手复失的那口盘螭剑!正不知此剑如何到了陈音枕上,只见剑鞘上夹着一张纸条,陈音取来在灯下一看,上写的是十六个字:取真易假,释彼之疑;牤山不远,与子为期。
陈音此际倒发了呆,手握宝剑坐在床沿细细揣想,忽然醒悟道:“是了!第一夜救司马彪必是此人;第二夜趁我着靴之时将剑取去,必然亦是此人;今夜椒衍追我甚急,助我暗器的必然又是此人。但不知那口假剑又是几时悬上的嘞?哦,我上楼顶探望的时候,他就趁这个空悬上了。呀!我晚饭后窗外的人影想来还是此人。难道那时就送宝剑来吗?定因寓中人多犯眼,恐有不便,等我出去,门是虚掩的,他将剑送来枕上,一些也不错!”心中一动道:“此人这时候在我窗外也未可知。”立起身,轻轻开门出去,四围一张,连雁唳虫鸣都不听得。回房坐下道:“牤山不知在甚么地方,好叫人难猜!”
只听得更鼓已转四更二点,心中一急道:“时候不早了,我明晨就要动身,不趁此时将剑送还卫老,少迟就要误事了。”在包袱中取了一锭银子带在身上,忙忙地吹灭了灯,轻轻地走出了房,将门拽好,依然走至后院,一纵上房,向北而去。不消一刻,早到了卫老屋上,侧耳一听不闻声息。轻轻落在天井里,见朝东一房灯光未灭,伏窗一听,听得卫老叹口气道:“乖孙孙睡罢,此时不来是绝望了。明日我与诸伦拼命去!”又听茜儿道:“阿公,千万不可,不要枉送了性命,丢下孙女靠着何人?总要慢慢想法才是。”陈音用手敲窗,卫老惊问道:“甚么人?”陈音应一声:“是我!”随听脚步响,将门开了。陈音知卫老家中别无眷属,跨进门去,卫老见陈音手握着盘螭剑,不待开言,倒身先拜。陈音急忙扶起道:“快休如此!时候不早了,早定计较为是。”茜儿也走拢来扶起阿公,一齐坐下。卫老问道:“大哥此剑是如何到手的?想来不知受了几何惊骇,费了几何力气!”陈音道:“此剑到手,另外还亏一人,我也不及细表。我劝此刻收拾动身为上,恐到明日,诸伦那厮定然发作,就有许多不便。我明日就动身的。”卫老听了,看着茜儿道:“我们此刻就动身可来得及?”茜儿道:“所有值钱的前日已经典尽了,所剩的不值甚么。随身物件容易收拾。”陈音道:“如此,愈速愈妙。”
公孙二人即时收拾起来,略微有几两银子放在包裹内作盘缠,宝剑卷在铺盖里。茜儿道:“隔壁干妈不必惊动了。”一听已是五更,陈音催促道:“好动身了。”卫老背了铺盖,茜儿掮了包裹,所有粗件家具一概弃了,匆匆出门。茜儿忽喊道:“阿公,北面墙上是甚么影子,一晃就不见了!”卫老看不清白,兀自痴痴地张望。陈音料是送剑那人,也不提出,只催快走。随即问道:“老丈向哪里去?”卫老道:“我有妹丈在山阴,此时且到山阴栖身。”
茜儿道:“陈伯伯,我太姑爹姓伊名举。陈伯伯若到山阴,务到我太姑爹处。”
陈音见茜儿精细,越是喜欢,此时约走了半里之遥,卫老道:“大哥请便。”
陈音道:“天尚未明,我送你几里,到了可以雇车的地方,我就放心了。”
卫老知是不能推却,只得高一步低一步向前走去。走了五里,到一地方叫乔村,看看天将发晓,一行人歇在一株大树下。陈音道:“老丈,天快亮了,恕不再送。”身上取出银锭递过:“老丈在路上贴补茶水之费,沿路小心,早到山阴为妥。”卫老愕然道:“这是甚么道理?萍水相逢,多蒙费心,取回宝剑已是感谢不尽,如何敢领厚赠?老汉有几两银子尽可用到山阴,大哥也是出门人,留着自用。”万不肯收。陈音执意要送。二人虽各有意思,倒弄出客套样子来了。只是茜儿立起身道:“阿公,听我说……”正是:世路崎岖何足异,英雄意见总相同。
不知茜儿是何说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忍辱难堪勾践随辇 衔仇图报陈音磨刀
话说陈音将盘螭剑取还卫老,送至乔村,更送银一锭,卫老决意不收,彼此推却。茜儿立起身道:“阿公,听我说:我们承陈伯伯的美意取回宝剑,护送到此,因见我们一老一小,心中不忍,加赠银两,这是陈伯伯救人救彻的意思。我们若是不收,陈伯伯心中定然难过,就是我们替别人做了这样的事,也是要照此做去方才心安。天快亮了,我劝公公率性收了罢!”陈音听了,满心大悦,默说道:“此女将来未可限量。我今番出力冒险真值得了!”
卫老也就不再推辞,但道:“老汉只得愧领大哥之恩,老汉只有图个结草相报!”言罢涕泣交流。陈音立起身嘱咐道:“一路小心,我去了。”卫老随即立身道:“大哥好走!”心中甚是凄惨。倒是茜儿毫无恋恋不舍之意,只说一声:“陈伯伯,恕不转送了!”
陈音急急转回西鄙,越墙而进,到了房间,舒了口气道:“这才了结我一桩心事了!想来他公孙此去定然平安了。”哪晓得依旧弄出事来,卫老丢了性命,茜儿受尽苦辛,后文自有交代。此时只说陈音挨至天一发晓,将包裹打好,给清店赀,出了寓所,足不停趾向吴国而去,思父心切,毫无耽延。
十一月初旬到了吴国,到了盘门,一见人烟辐辏,市面繁华。正行之间,只听鞭声不绝,行路的人都纷纷向两边分开,一人说道:“大王出来了,快站向旁边去!”陈音知是吴王出来,也随人众挤在一旁。少时人声寂寂,马蹄得得,金瓜铁斧,白钺黄旄,以及豹帜龙旗、朱幡翠羽依次而过,又见香气氤氲,乐音沉细,军仗过去,方是珠围宝盖,玉辇金鞍,吴王端坐车上,气象十分尊严。忽见车前一人手执马箠低头而行,气如槁木,面似死灰。陈音心里正在疑惑,私念道:“吴王车前杂着这样一个人,是何原故?”恰好身边一人指着吴王车前后面一人说道:“那手执马箠的,就是越王勾践。”陈音一听,仔细一看,果然是越王。原来越王低头而行,加以面目改色,一时认不出,此刻认清,霎时面如喷血,连耳根通红了,不觉两脚都软,不忍再看,埋着头挤至众人背后。吴王过去时看的人议论纷纷,有叹惜越王的,有讥笑越王的,有说此时不诛勾践,将来难保不报仇的,并有说象这样人谅不能做出事来的。陈音一一听在耳里,真是刀扎心肝,油煎肺腑!
沉闷一会,慢慢地转过气来,信步行到蛇门近处,寻一寓所。小二引进房,放下包裹,洗脸吃茶不必细说。小二搬饭进来,陈音问道:“你可晓得原楚原将军么?”小二正放碗箸,倒停了手,眼望着陈音道:“你认得他吗?”
陈音道:“虽不认得,却与他有点交涉。他的府第在哪里,你可晓得?”小二安好杯箸答道:“离此甚近,就在蛇门内东面,门口有‘右戎府’三字的就是。我怕你认得他哩!”说着出房去了。陈音吃过饭,见天色尚早,换了衣服,一路问人,到了蛇门向东一望,果然一座高大府第,较之诸伦庄院气象格外整肃。见府门口坐着几个彪形大汉,不敢造次,缓缓地踱来踱去,总不见父亲的面。天已不早,只得转回寓所。一宿已过,次日起来,侵早就往蛇门逡巡了一会,仍是不见。回寓用了几口饭,又往蛇门。刚到蛇门,瞥见几个人各牵一匹马由东而来,向蛇门外走,一一挨身过去。末后牵马的一人正是父亲,面目黧黑,越显老了。正待开口,陈霄早已看见,递一眼色,陈音不敢声张,远远跟随在后,一径出了蛇门,约走两里,转向西去,又一里许,到了旷野,疏疏落落有几株树木。陈霄随众放马,不时偷觑陈音,见陈音踅至南面一个土堆上,有五六株小树,隐身在那里。陈霄放了一会马,匆匆地将马系在一株树上,携了斫草的家伙向东行去。此时众人通牢牢地系好了马,也携了家伙斫草,纷纷四散,各行各路。陈霄趁众人不留意,由东转南,几步上了土堆,陈音见父亲来了,双膝一屈,伏在地上,放声痛哭,一句话也说不出。陈霄眼中扑簌簌地掉下泪,问道:“我儿是几时到此?今日得见我儿一面,为父虽死也是瞑目!媳妇与孙儿可好么?”陈音挥泪答道:“父亲放心,媳妇孙儿都好。父亲为何这样憔悴?”陈霄叹气道:“儿呀!为父既然给人为奴,哪里还有得安闲的日子过。这是为着国家的事,为父死是应该,毫无怨恨,只望我儿努力向上。将来挣得一官半职,为国出力,替为父争一口气,方不辜负为父的苦心。儿在此万万不可露面,恐生别祸,要紧要紧!”陈音道:“儿此来些须带得有点金银,一心赎父还家,不晓得吴国准赎不准赎?”陈霄道:“近两日听说有许赎的话,不知真假。儿在司马衙门仔细打听就晓得了。我儿在何处栖身?”陈音道:“儿在这蛇门西头鼎新客寓。转去儿就到司马衙门打听,父亲须要宽心,保……”
一句话未完,忽然一片声喊道:“陈霄的马跑走了!”陈霄脸上立时变色,也不顾儿子,迸着一口气跑去。陈音不敢后跟,只得探头了望,远见一匹马前蹄高举,鬃毛纷披,向东跑去,一竹篱拦路,一闯而倒,内是花园,菊花满眼,大甏小盆,高下罗列,被马一冲,纷纷乱落,地上的菊花蹂躏得秋影迷离。寒香四散。惊动了园丁,上来两人左右拦截。费尽气力始行将马扣住。见一人进内去了,父亲随后追赶,三步两跌,汗气上冲,不由一阵心酸。好一会方到花园处,见父亲向扣住马那人连连作揖,那人掉头不理,父亲用手去接马勒,被那人一推,父亲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苦爬爬的站起来,见那人一手扣住马,一手指着父亲大骂,只因隔得远些,听不出骂些甚么。
正在心内凄楚,忽见先进去的一人出来,后面跟着五六人,一齐围上,将父亲扭住,取出绳索绑在一棵树上。里面又走出一人来,身躯高大。看不清眉目,后跟四人,到了花园。一些人都垂手侍立。这人指着父亲,嘴唇略动,众人一齐应声,这人仍带四人进去了。众人手中各执皮鞭,轮流上前向父亲身上乱打。此时心中哪里还按得住!几步跳下土堆向东跑去。半路里已见众人放下父亲,一个人扛在背上,一拥进去了。一个人牵着马,到草场里招呼众人,都带着马回转蛇门而去。
陈音此时把这花园周围一看,连着是一个大院落,大门朝西修得十分整齐,大约里面至少也得五六十间房,但不知是甚么人的住宅。离宅一箭之地,见一老头儿弯着腰在那里剉草。急走上前去,向老头儿声喏道:“老丈辛苦!”
老头儿抬起头见了陈音,伸起腰来答道:“甚么事?”陈音指着那宅问道:“请问老丈:这是甚么人的住宅?”老头儿听了,瞪了陈音一眼,摇头道:“大哥想来不是此地人,这住宅里的人都不晓得吗?这就是原楚原将军的别墅,日常来此。刚才一个放马的溜了缠,把花园闯坏了,原楚恰在此地,出来吩咐人将那放马的打得九死一生。这些放马的尽是越国的囚虏,由他作践,听说死得不少,也是可怜。”陈音听了,称谢一声,转身而走,老头儿依旧在那里弯腰剉草。陈音绕墙走了一遭,打定主意夜间进院相机行事。看看日已偏西,正待回寓,忽听呀的一声,向北的侧门大开,见两人扛着一个蒲席卷筒,上插锹锄,不觉心中突突地跳,不敢上前动问,只得远远跟着,不到一里,一片荒地杂树丛生。二人歇歇,抽出锹锄挖了一个坑,把蒲席卷筒掼下,远望着露出一双脚,套着草鞋,脚肉桔黑,认定是自己父亲,心中一痛,眼睛一黑,一跤跌在草地上,昏了过去。直到扛尸的两人掩埋好了,转来时见草地上僵卧一人。一个道:“这人想是发痧倒了。”一个道:“这样天气不见得是发痧,不如行了方便,叫醒他,也算是件好事。”说着用脚踢了两踢,叫道:“快快起来!”陈音此刻悠悠苏醒,回过气来,狂叫了一声,睁眼见两人立在身边,一蹶站起来称谢一声。一个对着那人道:“可是好。”
回头对着陈音道:“你为甚么躺在此地?”陈音道:“小子在此寻人,走迷了路,一时昏晕,不知不觉地倒了,多蒙二位关念,感谢不尽。”两人也不回言,一径去了。
陈音呆立一会,对那几株杂树哑哭一场,闷闷沉沉,转回寓所茶饭一点不进口,躺在床上泪如泉涌,只不敢哭出声。挨到天晚起来,取出一套衣服鞋袜,扎束停当,锁着房门,对寓主人道:“今夜在友人处有事不能回来,烦费心照应则个。”主人应了。陈音离寓一直出了蛇门。月钩挂天,露珠布地。急忙忙跑至坑边,四顾无人,身旁取出牛耳尖刀将土挑开,新堆之土通是松的,不一会现出蒲席,跳下坑去将蒲席拦腰抱起,挣上坑来,放在平地,将蒲席抖开,月光下一看,正是父亲,满头是血,眉青目肿,身上衣服破碎不堪,透破处血迹模糊,肉开见骨。真个肝肠碎裂,呼天抢地,不觉号咷大哭起来,直哭得宿鸟惊啼,树枝乱颤,天地失色,星月无光,泪尽血流,悲痛不止。心想将尸移埋别处恐露了眼,倒有许多不便,不如仍埋此处,再行设法搬归。慢慢地将身上的破衣撕下,血肉粘连处不敢用力去撕。心中一想道,不如寻个有水的地方洗拭干净。放下父尸,立起身来四处张望,寻来寻去,且幸靠北不远就是个溪涧,连忙跑回,抱了父尸一步步走至涧边放下,就将尸身上脱下来的破衣蘸水来洗,浑身洗得干净,血肉粘连处通收拾好,把带来的衣服取出穿上,又换了鞋袜,仍然抱回原处放下。跳下坑去,用刀连挖带掘,足足一个更次,约有六七尺深,走上坑来,四面去寻些落叶衰草,陆续抱至坑边,匀匀地铺理平整,然后将父尸轻轻放下,上面盖了蒲席,脱下的破衣卷作一团塞在身边。又痛哭一回,方将土照旧堆上。去寻了一节竹枝,插在土堆侧边,做个记号。大约已是四更天气,坐在土堆侧边,哭了又哭,伤心道:“我若不来,父亲不同我说话,马不至逃跑。马不逃跑不至闯坏花园,又何至鞭打而死!倒是你儿把父亲害了。只是原楚那厮这样横暴,我不能替父报仇,何颜立于人世!”想到此际,便觉气往上冲。提起精神来,睁目剔眉,真有一刻不能容忍的光景。只是认不清那厮的面目,心下一沉道:“事怕有心,总有窄路相逢的一日!”天将发白,向着坑磕了几个头,默祷道:“父亲阴灵不远,儿不能替父报仇,枉为人也!望父亲在暗中保佑,儿总有日来此搬取父亲回家安葬。”
祷罢起身,曲曲寻路而回。到蛇门时城门恰开,入城回寓,开了房门进去,不脱衣服睡下,直睡到午后方醒。起身来略吃了一口饭,走到街上逛来逛去,只想碰见原楚,认个清白,以便寻仇。一连十余日总不一遇,心里焦躁起来道:“似此耽延岂不把人急死!”沉闷一会,恍然道:“是我自己昏愦了,那日剉草的老头儿不是对我说过吗,原楚那厮日常到别墅去,我何不在别墅近处守候他,总容易碰见。”定了主意,便去原楚的别墅前后远远游眺,见那些放马的日日照着时限来爬山沿涧四处剉草,不得一刻闲空,触目伤心,自不必说。原来原楚这十余日受了感冒,卧病不出,所以陈音寻了多日从不一遇。这日,原楚病好了,骑了一匹骏马出了府门,带了人役一直向别墅去。陈音正在悬望,突见一个骑马的,身躯高大坐在马上,神情很象那日颐指众人的那人。心中一想是了,急急转至路旁缓步迎上,见那人生得浓眉方面,眼光凶恶,脸肉横生,一双眼直往陈音身上一起一落地盯视。陈音面不改色,垂手在一旁不动。顷刻过去,径入院中。陈音放开大步一口气奔转寓所,心中犹自乱跳。想道:“原楚那厮倒恁地厉害呀!他把眼光注定我身上,必有疑我之心,我若不快走,必为所害。今日无事总算侥幸。”果然原楚进至院中,便吩咐人役道:“我看适才在院前路旁立着那人,眉气眼光大大的,不怀好意。尔等派几个精干的出院去,不问皂白与我抓进来,待我细细地盘问他。”人役听了,便议出几个精干的,出得院来,四处寻觅,那人早不见了。试替陈音想想,真算危险!真算侥幸!陈音既然认清了原楚,勉强按着痛父的悲伤,到了夜间,带了牛耳尖刀,去到寓屋后面的溪边细细地磨。溪中水声呜咽,天上月色清凉。磨了又磨,把刀锋磨快了,又把刀尖锋鋩磨好,连刀背刀柄通身磨得雪亮,在溪边扯了些乱草,把刀拭得明晃晃的,用指头在刀口试一试,真个吹毛可断,刹石立开,心中大喜,掌着刀默祷道:“刀呀!我自小儿把你佩在身边,从未离开。今日望你脔割仇人的头,饱吸仇人之血,你须要替我好好地出力,方不负我平日宝重你的意思!”刚刚祷毕,忽听树枝上嗄然长啸,扑的一声腾起一只老枭,飞过溪那边去了,溪中的水一股风吹得波纹绉绿,浪影翻青,月色刀光,照耀得闪灼不定。正是:
急难相随唯白刃,雠仇不报岂男儿!
不知陈音如何报仇,下回自见。
第六回 勇陈音挥刀报父仇 老宁毅擎杯谈国事
话说陈音衔原楚杀父之仇,心中茹痛,溪上磨刀,磨好了藏在身边,朝夕踩探原楚行止,总不得个下手之处。光阴荏苒,早已十二月,正是“草枯鹰眼疾,霜落马蹄轻”的时候。陈音心中急痛不过。那日一夜,正筹划好第二日探好原楚的宿处,夜间前去行刺,就是冒险也是说不得了。挨至次日午饭后出寓,行至大街,突见人众拥挤,刀枪旗帜络绎而来,又有人驾着猎鹰,牵着猎犬,负弓挟矢,夹在中间。后面一匹大白马,鞍上驮着一人,恰是陈音横亘在胸提念在口的原楚。后面有一二十匹马,都驮得有人,簇拥过去。
陈音想道:“必是城外射猎,我何不跟到城外,远远窥伺,或者有个机会也未可知。”一直跟在后面,出了胥门,径到石子山,人马一齐屯住。原楚指示放火烧山,札下围场,霎时火光遍野,烟色漫空。陈音望见左面有一小山,树木蓊蓊,高与石子山相埒,相离不满三里。只因原楚凶狡,不敢由正路行去,恐露了眼,反受其害。因此拨草牵藤,藏藏躲躲地爬至小山,钻进树林去,沿山脚的地方一片平地,不过时常有人来采樵,斫了树木,剩下树桩,又夹些桠桠杈杈,颇碍行路。陈音道:“我不过要上山顶去了望,此地着他做甚!”东弯西转,爬上山顶,远望围场处,火熄烟消,刀枪旗帜已排列得整整齐齐。一时豺狼乱窜,狐兔齐号,遍山都是。围场中树的白旗临风挥动。
一些人纵鹰嗾犬,弯弓放箭,人声嘈杂,马足纵横,采烈兴高,争先恐后,乱纷纷的,瞭得眼花。骑马的东驰西突,认不清谁是原楚。陈音叹道:“照此情形,今天又无望了!”坐在地上丧气垂头,闷坐一会。抬头时忽见山脚左面一人骑着马驰骤而来,大约是追赶野兽。心中一动道:“莫不是原楚那厮吗?”立起身,正想奔下山来,再细看时,骑的是匹青马,且马上人的身躯也不及原楚高大,心便灰了。又眺望半晌,想来无益,重叹了一口气,懒懒地从右面曲折下山。到了山脚,瞥见一只大鹿腾踔而来,眨眼已从眼前过去,后股上中了一箭。忽听辔铃声响,急急扭过头来一看,一匹白马驮着一人,拨风似地急骤而来,一认正是原楚!急急抽出牛耳尖刀,一想那厮马快势猛,断然拦遏不住,一眼瞥见树根处有一巨石,约六七十斤,叫道:“好了!”急急摇出土来,举在手中,抢一步向前,在路边一株大树后隐身,尚未站定,马已奔至前面。陈音举起石,喝声“着”,一石砸去,恰中马头,石巨手重,将马头击破,那马一声长嘶,前蹄一跪,后蹄一掀,把原楚颠下马来,倒在地下。陈音纵步上前,举起牛耳尖刀,对准原楚头颅刺去。原楚忽然腾身一跃而起,齐巧躲过。手上的弓已经落地,顺手拔出腰间宝剑。陈音第一刀刺了个空,复一刀对原楚的咽喉刺来,原楚用剑一拨,当一声响,火光乱迸,两人通吃一惊。原楚一看,认得是那日在别墅前路旁立定那人,不敢怠慢,把剑舞得滚圆,恰如蛟龙夭矫,一股白光上下旋绕。陈音的牛耳尖刀连挑带划,好似穿梭往来,闪灼不测。战到酣时,两道光芒绞作一团,两人身躯忽伸忽缩,四个脚步乍合乍离,好一场恶斗!陈音刀法虽熟,无奈尖刀太短,原楚剑长,终占便宜,若非陈音矫捷,早着原楚的手了。陈音见不能取胜。又恐后面有人追寻来反难脱身,心中一急,不敢恋战,把刀对他肋下喝声“着”,原楚横剑一格,陈音掣回刀,趁空转身迈步而走,钻进树林。原楚那里肯舍,大喝:“贼人休走!”跃步追来。陈音左穿右跳,十分矫便。原楚本是马上的将官,步战之时已是吃力,又在树林左追右赶,直累得浑身是汗,气喘眼花。陈音正往前蹿,忽听背后一声响,回头看时,原楚扑地倒了。急转身一跃上前,向原楚背上坐。原楚飞起右脚一蹬,想踢陈音,哪里能够着身?倒将一株拱把大小的树踢断,力真不小了。陈音左手撑着原楚的颈项尽力一按,只听原楚哼一声,手中剑就松了,陈音右手的牛耳尖刀向颈项一截,鲜血一喷,截下头来。陈音立起身,把头摔在地上,骂道:“势贼,你也有今日!”见原楚衣甲绊在一个木桩上,桠杈穿插,好象经人用手扎上似的,才晓得原楚是因此倒地。一阵牛耳尖刀把头砍得稀烂,又在身上截了几十刀,方说道:“这才出了我一口无穷恶气!”
陈音喘息一会,步出林来一望,后面无人追寻,死马倒在地上,见那脚镫黄澄澄,知是金的。又见勒口也是金的,心想道:“寓所不能回去,包裹中的金银通丢了,不如把这两件金器取作盘费。”先将金镫割下,再用刀尖去马口里一绞,挖出金勒,也割了下来。怎奈没有包袱,又将原楚身上的里衣撕下一块卷好镫勒。忽听辔铃之声络绎不断,知是有人追寻来了,掮了包裹,急急钻进树林,由原楚尸身上践踏而去。
原楚将士等寻到那里,见马死在路旁,又在树林内寻获原楚尸身,刀眼无数,头颅剁得粉碎,即时号召别路追寻的人到来,告知此事,四处捕贼,毫无影响。只得将原楚的尸首收拾,扛回城中,报奏吴王,自然有一番大搜索。鼎新寓的主人听得此事,过了几日不见陈音归来,甚是疑惑,投凭里正,扭锁进房,查点什物,包袱内黄金三十余两,白银八十余两,以外只有衣服两件,铺被一副,床角挂一皮囊,内装钩索铁弹等物。里正惊疑,研问来客情形,后由小二口中话出:“此人来时,开口就问原楚原将军的府宅,是我告了他,余者从未提起。”里正沉吟半晌道:“是了,目前原将军被人刺杀,想来就是此人了!”又蹙着眉问寓主人道:“此客是几时出去的?”寓主人道:“初九夜里出外,次日绝早回来。二十三日午后出去,至今未归。”里正跌足道:“越发是了!原将军正是二十三日被人所刺。”随附着寓主人的耳悄悄道:“你窝藏刺客,伤害长官,你这罪名可了不得。你想想!”寓主人听了,吓得面上青黄不定,呆了一会,用手悄悄地把里正衣服一扯,里正会意,一同到一僻静房里。寓主人向他咕噜了半天,里正闭了眼坐在那里,忽而点首,忽而摇头,忽而皱眉,忽而叹气。主人又向央求了半天,将一个包裹塞在他手里,他又故作为难了一会,只说一句:“客人包袱内的怎样?”
寓主人又轻轻地说了两句。里正慢慢睁开眼,先咳嗽了两声,方道:“我与你至交好友,这是天大祸事,我不替你担代些儿,如何对得住平日的交情?
银钱两个字算得甚么!你我大丈夫做事,还要替换生死,全凭的一副热肠,满腔血性,才算得是好汉子,银钱值个狗屁?只是我若是不收下,你又不放心,我暂时替你存着,你要用时只管来取。”又拍拍胸脯道:“此事都交在我身上,你快将客人的东西全交给我,不可少了分毫,我自替你布置,包管无事。”寓主人急忙将查点之物全行交与里正,里正解开包袱仔细看过,收好告辞。寓主人还说了多少承情不了、后报有期的话,方才分手。大约这等事,他们里正一般做公的人要蒙蔽起官府来,官府们只图省事,没一个不甘心俯首听他的,还要称赞他些“公事谙练,办公勤能”的上等考语。多少大有出入的要案都由他们上下其手,何况这点无人发觉的小事,就算冰消了。
且说陈音杀了原楚,一直向西爬山越岭,牵藤附葛而行,都走的丛林荒岭,幸未遇着一人。大约走了二十余里,离石子山已远,天色渐渐地快黑下来了,想道:“此时十二月下旬,到了夜间,全无月色,又值北风凛冽,寒气侵人,身边又无铺被,荒山之上寒气愈大,如何度夜?”四顾近处,不见一个人家,心中着实为难,便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停息,见身上斑斑点点血迹不少,一想倘若遇着人必然盘诘,许多不便。一看寒烟影里白茫茫一个水荡,我不如往水荡那里把血迹洗去,再寻个栖身的地方。立起身转下山来,到了水荡,放下包裹,将身上的盖衣脱下,一一地将血迹洗洁净,对着水光一照,脸上也有几点血痕,掬水洗过,挣身立起,忽听清磐一声,穿林度水而来。
其时冷雾横山,晚烟笼树,陈音顺着磐声听去,料来相隔不远,急急跑至山腰,四下张望,见北面山坳里,树林丛中露出绀瓦,鱼鳞层叠,鸱吻高撑。
迸口气向北跑去,一刻到了,果然是座庙宇,门额“太清宫”三字,只是清荡荡的,山门虚掩。陈音叫道:“可有人么?”连叫数声,方见一人,年逾五十,驼背跛脚,慢条斯理地出来,问道:“甚么人,大呼小叫?”陈音向前声喏道:“失路之人,求借一宿,万望方便!”那人把陈音上下打量一回,又问道:“你姓甚名谁?是那国人?到此何事?”陈音道:“小子陈音,越国人氏,迷道到此。”那人也不再问,只说一声:“且随我来。”进得庙去,那人关好山门,将陈音引至西廊,指着一个房道:“你就睡在此间。”陈音谢了,进房一看,倒还干净,支板作床铺草为褥。见那人已经去了,就坐在板上歇息。少顷,那人携了一盏灯,夹着一卷布被进来,陈音连忙将灯接了,那人放下布被道:“夜间寒冷把来盖身。”陈音感谢不已。那人道:“肚中想是饿了,我去与你端整茶饭来。”说罢出房,一会用大盘托了进来,摆放在一张桌上。陈音一看,一碗肉汁,一尾鱼,一盘麦粉卷子,三碟菜蔬,还有一壶酒,两双箸,两个杯。陈音甚是不安。那人将大盘倚在当壁,随即坐下,叫陈音坐了道:“大哥,你的肚子饿了,先吃几个卷子,再喝酒,我先喝酒陪你。”陈音也不客套,用了十来个卷子,随意吃点菜,已将饥焰塌下去了。只因那人如此举动,颇为疑惑,陪着喝了几杯酒,问道:“请问居士在此几年了?庙中另外有甚么人?”那人此刻酒已半酣,撑着杯叹口气道:“不消问起,喝酒罢!”陈音越是疑惑,再喝几杯又问道:“寒夜无聊,居士何妨略道一二,以解岑寂?”那人又满喝了一杯,方答道:“你不是说你是越国人吗?”陈音道:“正是。”那人道:“越国自会稽大败,臣妾于吴,此刻不知越王在吴是何光景?越国的时势又不知是何光景?”陈音听了,触动满腔的心事,也叹口气道:“越王在吴受尽屈辱,每日砍草饲马。吴王出游,越王手执马箠,步行随辇,观者任情讥笑。夫人身穿无缘之衣,汲水除粪。范大夫柴炊爨,石室相随,真是难堪!”那人听了,早噙着一包眼泪,更问道:“越国近来时势嘞?”陈音道:“国事是文大夫掌管,一班旧臣仍旧分任各事,均以国耻难堪,尚能实心任事。”那人听了点点头道:“还好,但不知可有洗刷国耻的一日?”陈音问道:“居士莫非也是我越国人吗?”
那人道:“何尝不是!我是甬东人氏,姓宁名毅,椒山之战我亲在行间,副将宁须是我族兄,死于伍员之手,我为右翼牙将,与伍员所部左翼相持。族兄战死,我死命抵御,手刃吴将三人,杀死吴兵不少,怎奈莫邪宝剑与那吴鸿扈稽二钩十分厉害,把我胸前筋骨划断。所以我的背至今驼了,把我左脚的腱骨戳伤,所以我的脚至今跛了。当时多亏了我部下一个步校名叫利颖,平日受我深恩,舍命把我从乱军中背出来,离了船,凫水上岸,将身上的衣甲换些银两,买药敷了伤痕,一路千辛万苦问道逃至此处。路上就听人传言,知是君王夫妇臣妾于吴。我那时一恸几绝,利颖再三劝解,自念天不祚越,受此大辱,你我都是越国的一分子民,食毛践土,世受国恩,太平之世仰赖君王抚育,无虑不周,无微不到,省刑薄敛,救灾赈荒,哪一点不是君王的仁厚?不幸否运相乘,国势衰弱,强邻压制,欺夺随心,真令人裂眦滴血,握拳透爪,恨不得以颈血相溅,出口恶气!其实这般忿激,每每偾事,不但毫无益于国计,且反使国家多受其损。只要把这国耻两字镌在心里,联络众心,筹划远计,大家在富国强兵上用一番精力,心坚气奋,艰险不辞,哪有做不到的事?!就说身不列朝位,言不入公卿,伏在草茅作几部稗官野史,吐一吐胸中的义愤,提一提国民的精神,也不枉国家有这个子民,方是郑重国耻的道理。你说是不是?”陈音听了,甚是佩服,连连点头,又接着说道:“我此时成了残废,空怀幽愤,莫遂壮心,可望天可怜我,眼睛里亲看着把国耻雪了,死在九泉也自瞑目!”不禁点点滴滴洒下泪来。陈音尤觉伤感,涕泪模糊,立起身道:“原来是上官,失敬了!”宁毅道:“快休礼套,酒冷了,且喝两杯再说。”大家喝了一会酒,吃了几样菜。陈音问道:“上官到此,难道这庙从前无人居住吗?利颖这人如何不见?”宁毅道:“此话慢讲。我观大哥气象不凡,且眉宇之间大有一种沉郁悲壮之气。何妨对我提说一二?”陈音把自己的事细细说出,宁毅一面听一面称快,听到刺杀原楚时,拍案大叫道:“快事!我要满饮一杯!”斟满酒一汲而尽。陈音说完,宁毅道:“足下既这样的忠孝,且有这般的本事,又在英年,正是分君忧雪国耻的伟器。但不知此刻的主意作何计较?”陈音道:“匆忙之际,主意尚未打定,还望上官赐教!”宁毅默然片刻,拍案叫道:“有主意了!”正是:喜同老将联杯饮,更为英雄借箸筹。
宁毅替陈音打个甚么主意,下回自有分解。
第七回 考军器楚国宝臂弓 入盗群利颖锄毛贼
陈音此时侧耳静听,宁毅捻着几茎髭道:“战阵之事与时为变,方今列强并峙,考求战务精益求精。我国军政腐败,器械窳钝,用以制境内萑苻尚能得用,倘以国家之兴衰系于一战之胜负,此等军械只好借以壮仪表,张虚声耳!遇战辄北令人愧死!苟有深思渺虑之士能审其所短,设一奇想创一奇器,制其所长,何难称雄一世。想来一物之兴必有一制克之物,盾兴而矛艰于攻,牌出而箭失其利。只要肯专心致志,哪里有想不出的道理。不过如今的人总没有恒心,遂至别人随意创一物件,便震而惊之,缩颈挢舌,你说可笑不可笑?就是依样葫芦,学人步武,袭其貌似遇其神真,也是事事受制于人,有何用处!我替你一想,现在楚国的弩弓天下无敌,弩之所向鸟不及飞,兽不及走,楚国之强,恃此以御邻国。你何不去到楚国学习弩弓,学成回越,教习一军,吴不足灭矣!”陈音道:“听说楚国的弩弓,其中施机设枢,不肯传人,恐到楚国没一个投师处,如之奈何?”宁毅道:“大哥既然原籍楚国,到了楚国或者弄出机会来,得偿所愿,也未可知。大凡丈夫做事,只要拿定主意,振起精神,立一个做不到不止的心,总是十有九成的。”陈音甚以为然,道:“承上官指示,我而今就一心往楚国去。”喝了一杯酒,又问道:“上官且把来此的情形,何妨说个大概。”宁毅道:“我同利颖是三月间到此,此处已不是香火地方,早成了盗贼巢穴,共是七个强徒,盘踞在此,白昼杀人,黑夜放火,毫无忌惮。贼人见我已成残废,没得用了,便想杀我,因见利颖身强力猛,一心要利颖入伙。我同利颖悄地商议,若不相从,定为所害,不如暂时相附,慢慢设法剪除他。利颖便应允了。他们出去,我就留守,利疑听我计划,把这般贼人明诱智陷,陆续诛了五人,现今只剩两个,一个唤做辛都,一个唤做蒙劲,这两个比那五个尤为狡悍,今日午后带了利颖出去,说离此十余里有一富家,名叫曹渊,那人一身好本事,广有积蓄,近来新买两匹好马,十分神骏,两个贼人久想去劫掠,只畏曹渊了得,不敢冒昧。昨日打听得曹渊有事往鸠兹去,今日动身,家中不过些幼妇小孩杂役佣工,毫不足畏。动身之时我嘱利颖好生留心,善觑方便,不知可能除此两贼?大约也快回来了。倘是两贼同回,你只将灯光吹灭,不出声息,天明即去,我也不来照应你。”陈音听了奋然道:“既有贵部,小子不才,与贵部合诛此贼,谅也不难!”宁毅道:“这样也好。两贼回来,你总须吹灭了灯,免他动疑,到得下手的时候,我自来唤你。”陈音应了。
正说间,山门拍得声响,陈音外的吹灭了灯,静悄悄坐在铺板上听候信息。宁毅点烛在手,出外开了山门,只听马蹄得得,连着人的步声一路进来,又听得关山门的声响。到了西廊停了,听得两人哝哝唧唧了一回,忽然宁毅大叫道:“甚好,甚好!只可惜蒙劲那贼逃了。陈大哥快出房来!”陈音摸出房门,到了廊沿,烛光中见一年约三十岁的人,面如削瓜,气象猛厉,一手拿根铜棒,一手牵着一匹铁青色的马,马背上驮一革囊,不知装些甚么,立在那里,知是利颖。宁毅指着陈音,告利颖道:“这是我越国人陈音陈大哥,真算个忠孝汉子!”利颖把陈音一相,知是一个豪杰,挽着缰绳,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陈音还礼不迭。宁毅道:“此处不便说话,叫利颖把马拴在后院,到东廊房里再谈。”利颖牵马去了,陈音跟着宁毅先到东廊,宁毅推开房门让陈音进去。陈音见房内虽不华丽,却十分整洁,箱笼什物堆得不少。
宁毅将烛插好了道:“待我去西廊把酒菜收拾拿过来。”陈音道:“上官步履不便,且待我去。”说罢携烛到了西廊,将桌上的酒食全放在大盘内,捧过东廊。利颖已将革囊抱到房中。宁毅问利颖道:“想来你也饿了,厨下酒菜现成,快去搬来,大家吃个饱,你好把今天的事细细表说,虽不能下酒,大约总可以喷饭。”说罢一笑。利颖出房去,顷刻也是用大盘托来,摆满桌上。陈音一看,又添了一大碗焖猪肉,一只大肥鸡,一碟卷子,一碟馒头。
宁毅招呼坐下,通不言语。利颖一口气喝了两大碗酒,然后将鸡肉馒头往口中乱塞,象是饿极了的光景。三人狼吞虎咽饱吃了一顿,利颖一齐撤去,拭净了桌面,大家用汤漱过口,坐下吃茶。宁毅笑道:“只因此刻吃饭要紧,耽搁工夫,倘若将来有人把我们今天的事做成书,照此做去,看书人倒要急坏。闲话休题,你把今天的事说来听听。”利颖道:“今日我同二贼出去,到了曹渊庄上一打听,曹渊果然往鸠兹去了。我们见天色尚早,伏在近处树林里,挨至黄昏,计划停妥,辛都去庄外草堆上放火,我同蒙劲持械闯进,辛都后来接应。照计而行,辛都先去,一霎时哔哔剥剥,草堆上火起,烈焰腾空,黑烟乱滚,曹渊庄上的男子都拿了水桶铁钩救火去了,我同蒙劲手执器械大吼着闯进庄门,一些妇女正立在阶上望火,见了我们,吓得乱跑乱窜,好似蝴蝶纷飞,躲藏得影子俱无。我同蒙劲直扑正房,见房门紧闭,两脚踢开,冲将进去,听得床下蟋蟀有声,知是有人躲在那里,不去管他。蒙劲便去开箱倒笼,搜刮金珠宝玩,装入革囊,还想奸淫妇女。经我再三搁阻,说恐久延误事,方肯出房。去到马房里,只见这一匹铁青马,那一匹枣骝想是曹渊骑去了。我牵了这匹马出来,就将革囊搭在马背上,刚刚走出庄,救火的人把火救熄转来了,见了我们,齐喊有贼,又不敢向前,倒被辛都挥动钢鞭打得个鸡飞狗跳墙,也是藏躲得影子俱无。”陈音插口道:“你们闯进庄去,难道这些妇女通不叫喊一声吗?”利颖道:“妇女们的胆是最小不过的,一见是强人进屋,魂也不知飞在哪里去了,就是有个把胆略壮些的,叫喊一两声,那救火之时唬唬的风声、烘烘的火声、泼水声、钩索声、更加些众人的嘈杂声,哪里还能听见。”陈音就不言了。宁毅道:“后来怎么样?”利颖道:“我们出了庄时,蒙劲牵着马在前,辛都紧跟马后,我又在辛都后各执火把。一路转来,走到一个山麓边,左面逼山,右面悬崖。我在后面屡想将辛都推下岸去,恰好这匹马一只后蹄掀起来踢辛都,辛都一退,紧靠着我,我口叫一声‘辛大哥当心’,暗用铜棒在辛都腰眼上一挺,脚下一扫,辛都骨碌碌地滚下崖去。蒙劲回头来问道:“怎么样?’我故意惊惊张张地喊道:‘怎么了?怎么了?辛大哥被马蹋下崖去了!’我也照着蒙劲一样向崖下张望一晌,不但听不着人声,连火把的影子一些也不见。原来此崖高有十余丈,崖底是一条小溪,溪边通是怪石。崚,如刀似笋,从高处跌下去不成个肉丸,总成个肉饼。我日间早看在眼里,两面通不能下去。我只得照着蒙劲叫了几声呵呵而已。”
陈音、宁毅听到此处,都哈哈地大笑了一阵。宁毅忽然道:“陈大哥的包袱然何不拿过来?今夜作个竟夜之谈,不必睡了,快去拿过来!”陈音急急地去至西廊,把包袱并牛耳尖刀连布被通卷过来放下。宁毅道:“陈大哥包袱硬挺挺的,甚么东西?”陈音道:“就是刚才对上官说道的那副金马镫同那金勒口。”宁毅道:“我倒糊涂了,且放在那里,明日再说。”向利颖道:“你往下讲,蒙劲那贼嘞?”利颖道:“我那时仍想照样处置蒙劲,只是山径太窄,不能由马身边挤过去,心想只剩蒙贼一人,尽能对付他,心便稳了,慢慢的总有隙可乘。走过山麓,蒙贼一时内急,将马缰索递给我,便蹲在草地里出恭,铁锏握在手中,火把掼在地上,口里再三说辛大哥死得可怜,我们明日定要来寻寻他的着落。我一面答应一面想道,不趁此时下手,更待何时?用左手挽着缰索,右手举起铜棒,对着蒙贼劈头打下,叵耐那贼眼明手快,把头一偏,用锏来挡却来不及,一铜棒正打在那贼左肩窝上,蒙贼狂叫一声,连爬带滚向草地里跑进树林里去了,远远地大骂道:“我誓不与你这负心贼干休!想来辛都之死也是你这负心贼所为。两日不着三日着,总有死在我手里的时候!’我也不理他,夜黑林深,不敢追赶,我就跨上马背一径回来了。”陈音道:“这样看来,此贼决不肯干休,早晚须得提防。”
利颖道:“蒙贼那厮本不是我的对手,如今又伤了左肩,越发不必虑他了。”
宁毅道:“蜂虿尚然有毒,祸根不除终是后患,他焉肯容易把这巢穴离开?这里许多东西又焉能舍却?”正说话间,果然听得墙外大喊道:“负心的贼,快快与我滚出来!”利颖听了,便抓了铜棒跑到前面,开了山门,大喊道:“蒙贼快来领死!不把你这一窝儿贼诛灭净尽不显我的手段!”黑影一冒,蒙劲早到庙前,挥锏便打。利颖舞动铜棒乱戳乱捣,蒙劲左肩伤重,那里招架得来,只得趁个空,一溜烟往右面逃跑,跑至转角。利颖忽然一声大喝:“贼人往哪里走?”黑暗中白光一掣,蒙劲叫声不好,把头一低,刀锋过处,挑脱裹巾,连头发削去一半,只吓得魂不附体。利颖早已经赶到,蒙劲脚快,往刺斜里便跑。利颖要赶,陈音叫道:“利大哥,穷寇勿追,况在黑夜。”
利颖止住脚大喊道:“蒙贼,你要是不想活命,你尽管多来几次,谅你这孤鬼游魂能做甚么!”蒙劲跑进树林里,千负心贼万负心贼地骂个不了,又骂道:“你这两个负心贼,一个废物,一个饿鬼,若不是我等收留。早已填了沟堑,那晓得是这样的狼心狗肺!”利颖还在门外骂,陈音道:“骂有何益处?进去罢。”二人转身时,又听蒙劲骂道:“你勾引党羽来占的道儿,难道我就不能邀请别人吗?你这负心贼,好好留心!”二人也不理他,进厅关门,到了东廊,对宁毅说了。宁毅蹙眉道:“蒙贼不足虑,若是真个勾结人来,倒是厉害。况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此人未除,须善作计较。”陈音极口称是。宁毅道:“贼赃不下二三万,我的本意把贼除尽,将来散给贫苦之人。如今此事办不及了,现在年节已近,陈大哥就过了年去,一则可以畅叙,二则防备那贼,三则缓缓想一个或行或止的善法。陈大哥以为如何?”
陈音想来不错,点头应了。
谈论一会,天就大亮。用过早饭,利颖又问了陈音的事情,陈音又说一遍,利颖听了,只乐得跌脚拍掌道:“可惜这送剑的人不晓得他叫甚么名字,我要遇着他那才乐嘞!”陈音道:“不但名姓不知,连面貌还不知是个甚么样哩!”利颖道:“磨刀报仇,大是快事。我要在那里,替你加戳几刀也畅快畅快!”宁毅道:“我昨夜细细想来,这二三万贼赃好在都是轻便之物,容易收拾,不如此时扎束好,趁这两日悄然搬回越国,将来济我越国的贫苦,多培得本国的一分元气,也算略尽得个人的一分心思,何必在这吴国地界担惊受怕。二位以为何如?”陈音道:“好是最好,路上须加意谨慎,不可大意。”利颖把所有的积蓄通搬出来,黄的金、白的银、珠宝古玩,璀灿满目。
宁毅道:“陈大哥没有碎银,此有碎银一包,带在身旁,路上方便。被盖甚多,随便拣一套带上,夜间方能御寒,皮棉衣服却也不少,可随意取几件。陈大哥的金镫勒,不如换了金锭,以免累赘。”陈音也不作假,一一收好,将金镫勒交出。直至午后方才收拾妥当。陈音去在马房,把马相了又相,头至尾八尺,背至蹄七尺,倒也神骏。相毕转至东廊,宁毅道:“今夜蒙劲那贼来不来不可知,大家总要防备,若不来时,我们明日就动身,也不在此过年节了。”陈音、利颖闻声称是。宁毅见天色不早,去在正殿,击盘烧香毕。
大家吃了晚饭,且喜一夜无事,天明收拾动身。宁毅对陈音道:“大哥到楚国弩弓习成,早回越国,止在军政司处就可打听我的居址。”陈音应了。利颖将马牵出庙来,扶宁毅上马,背了包裹与陈音洒泪而别。
陈音见他二人去远,放开大步向西而行。只因离吴都太近,不敢走大路上,只拣小路行走。行路多少不计,走至天已傍晚,看前面止有一座茅屋,周围土墙,靠墙处大小不一有几十根杂树,壁缝里漏出灯光。陈音道:“我就在这人家借宿一夜,明日再走。”一直行去,到了门首,正待扣门,忽听里面有妇女哭泣之声,甚是凄惨,便停了手。想道:“里面的妇女哭泣得这样,我如何好去惊动她,只不知她为着甚么事如此伤心?我不免就在这屋旁边寻个地方歇宿,慢慢地去窥听,或者听出原委也不可料。”想罢,见离屋不远有一草堆,便走至草堆南面,放下包裹,轻轻将草拨一窝铺,被盖摊好,余物作了枕头。取出干粮吃饱了,正想去寻水吃,忽听妇女之声哭喊救命,
正是:
世间坑陷难填尽,夜半啼声不忍闻!
不知陈音听了作些甚么举动,下回详叙。
第八回 黄泥冈陈音救弱妇 苦竹桥赵允款嘉宾
话说陈音听得哭喊救命之声,急在包裹上抽了牛耳尖刀,两步赶至那人家东面墙外,里面哭喊之声越是紧急,大有喉破声嘶之状。急急一纵步跳进墙去,一听声在南面房间,一个健步抢至房门,灯光之下,见一妇人仰卧在地,一个男子骑在身上,把妇人的上下衣服乱扯。听妇人哭喊道:“恶叔强奸嫂嫂,天雷救命呀!”陈音听了,心内火起,一步跨进房去,向男子屁股上一脚踢去,用力太猛,男子“哎呀”一声从妇人身上一扑过去。陈音赶过去,正想用脚踩在那男子背上,男子早已一蹶劣站起来,在腰间掣出一根铁铜,劈面打来。陈音眼快手快,伸手接着,将牛耳尖刀顺着铁锏削去,那男子又“哎呀”一声松了手,想寻路逃跑。陈音早已颠转他的铁铜,趁势向他胸膛一挂,那男子立不稳脚,仰面而倒。陈音用脚踏住胸膛,正要把牛耳尖力刺下,一想不可,事情未知底细,杀死了人反要遗害别人。此时地上的妇人已经爬起,整理了衣服,见外面来一大汉把叔子脚踏在地,急喊道:“好汉,不要放走他!”陈音道:“嫂嫂可寻一根绳索递我,将他绑起再说。”
妇人连忙在门后取了一根绳掷将过来。陈音接着,用手去擒那男子的两手,男子用右子支拒,陈音擒牢了去擒左手,倒毫不费事,一擒过来,将绳绑好两手,转过身来绑两脚,两脚乱蹬乱踢,陈音拖过铁锏在脚盖上一敲,呛一声便不动了,一齐绑好,绳索一紧,两头一凑,弄成了一把弓,卧在地下。
陈音正待跨出房门,妇人爬在地下磕头不止道:“今夜若非恩公,小妇人性命必丧于此贼之手。万求恩公莫去,替小妇人作个主!”陈音道:“嫂嫂请起,有活好说。”妇人又磕了几个头,方才起来,端了一个机子安放房门口,道:“恩公请坐。”陈音坐下,方看那妇人,年纪不到三十岁,生得眉目清秀,举止端庄,虽是满脸泪痕,却没得一点悍泼的样儿,只觉凄惋可怜。问道:“嫂嫂到底是件甚么事?地下卧着这人可是亲叔叔?”妇人正待开口,不觉触动伤心,号啕大哭起来,哭了一回,方拭了眼泪道:“恩公不知:此地名黄泥冈,小妇人姓孙,今年二十五岁,丈夫姓蒙名杰,春初往楚国去了。家有一个婆婆,年纪六十二岁。”指着床上道:“一个孩子,今年两岁,名叫阿桂,”指着地下绑着那人道:“那贼是丈夫的叔伯兄弟,名叫蒙劲。”陈音起身道:“原来却是此贼!”举灯一照,蒙劲紧闭双眼只是哼。
妇人道:“恩公认得他吗?”陈音道:“虽不认得,却晓得他的行为。嫂嫂且说今夜的事。”妇人道:“恶贼近年来专与强盗结党,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丈夫在家就不准进门,他也一二年从不到此。今日午刻忽然来家,小妇人吃了一惊,问他来此作甚,他说他的积蓄被人霸占了,弄得腰无一文,要到潜邑去寻个甚么朋友,没有盘缠,晓得婶婶有点银两,借我一借。小妇人的婆婆道:“我能有几两银子?你哥哥不在家,不知几时回来,家中用度正没法支持,哪得有来借你!’这恶贼听了,恶狠狠地去抢我婆婆的箱子,婆婆拖住不肯放手,恶贼丢了箱子,将婆婆一推,可怜婆婆年老的人,跌倒在地,箱子压在身上。恶贼就拧住箱向婆婆胸脯上拄了又拄,四无邻居,无从喊救,小妇人拼命上前,怎奈恶贼力大,一掌将小妇人打倒。小妇人爬起来时,婆婆已经呕血死了!”说着,眼泪象断线的珍珠一般,陈音一眼瞅着蒙劲,绉了绉眉,鼻子里哼了一声。妇人道:“婆婆此刻尚停在西屋里,未曾收殓。恶贼扭断锁开箱搜寻,只搜得自金十余两,口口声声道‘断不止此’,硬逼小妇人将所有的快快取出。小妇人此时见把婆婆殴死,同这恶贼拼命,恶贼把银子炒在怀里,说道:“此刻我有别事,夜间再来摆布你!’一直去了。小妇人此刻丈夫不在家中,儿子又小,婆婆死了,又无钱安埋,一直哭到点灯时。恶贼来了,反说出雷劈火焚的话来道:“哥哥不在家,你不如跟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包你终身快活。’小妇人气得要死,大骂:“你这豺狼不如的恶贼,总有天雷劈头、天火烧身的一日!’恶贼见小妇人不从,便把小妇人推倒在地,硬行强奸。幸得恩公来救,想必是恶贼的恶贯满盈了!总望恩公作主。”说罢又恸哭起来。陈音道:“既然如此,这贼万不可留了!只是嫂嫂寡妇孤儿,此地也不可住。不知蒙大哥几时才回?嫂嫂可别有栖身之处?”妇人道:“栖身之处只是相隔太远,在齐国的济南,是小妇人的舅父,姓赵名允,住在济南苦竹桥,小妇人孤孤单单如何人得去?”陈音道,“这个地方你丈大可晓得?”妇人道:“晓得的。”陈青道:”既有地方,再作商议。且把恶贼收拾了,以便办理别事。”
蒙劲此时倒告饶了道:“我从今后再不敢了,饶了我罢!我以后做好人就是!”陈音笑道:“你认以前不是好人还算明白,世上多少做一辈子的恶人,至死也不肯认嘞!你要饶你,你能叫你婶婶活转来,我就饶你。”妇人喊道:“恩公饶他不得!”陈音也不答言,把蒙劲拖向西屋去。妇人也随后跟来。到了西屋,见床上停一死人,点了一盏灯在脚下,把蒙劲拖至床前,叫妇人道:“嫂嫂可有香烛?拿来点上,”妇人进西房里取出香烛点起来,又倾了一碗酒放在床前杭子上。陈音道:“我要看看你这恶贼的心肝是个什么样子?”一手撕破胸前的衣襟,牛耳尖刀向胸脯里一戮,顺手一绞,把心肝挖出来摆在杌子上。妇人哭道:“婆婆!恶贼心肝在此,婆婆阴灵不远,早升天界!”陈音已将蒙劲抛至天井里,用手中拭净了手。妇人道:“恩公肚中想是饿了,小妇人且去烧饭来。”说罢去了。陈音仍还转到南房门口的杌子上坐下。细细筹划此事如何办理。心中想来想去,总难十分妥当,却又不能不走。沉吟一会道:“顾不得许多,凭心罢。”
妇人已将饭搬在正屋里安放好,请陈音吃饭。陈音蓦然想起自家的包裹,对妇人道:“我去就来。”抢行几步,蹿出墙去。妇人不敢阻拦。见陈音去了,蒙劲尸首横在地下,心中害怕起来,去至房里,看见儿子仍然沉睡未醒,就坐床沿,蓦然想起家中只自己一个年轻妇女,不觉满面发热,心中突突地跳,周身都觉软瘫了。灯影一晃,陈音已挟着包裹被盖转来了。妇人忽然醒觉道:“这人来去并不开门,都从墙头蹿进蹿出,到底是个甚么人?”心中越觉害怕,见了陈音倒弄得手足无措。陈音见了,心中明白,道:“嫂嫂请放心:天地在上下,鬼神在四旁,我陈音是个戴发嚼齿抑强扶弱的男子汉,稍有亏心,天地鉴察,鬼神不容。嫂嫂请放心!”妇人听了,立时回过脸色,立起身拜道:“恩公原来姓陈,小妇人一命悬于陈恩公之手。陈恩公这般居心,真是小妇人重生的父母。”陈音道:“且吃饭去,好作筹商。”妇人引至正屋,陈音坐了,见妇人立在一旁,便说道:“嫂嫂休拘礼数,想来已是饿了,且坐下同吃,我好把我的来由对嫂嫂略说一二,也免嫂嫂心疑。”妇人也就坐下,一同吃饭,陈音把自己的事说了个大概,妇人心中一块石头方才放下。陈音道:“吃过饭将你婆婆的尸首安埋在屋后,恶贼的尸首,走时一把火烧了房屋,就灭了迹,只怕烧房屋之时惊动乡邻,倒有些不便。”妇人道:“这事休虑。陈恩公来此之时,难道不见吗?周围通无人家,谁来管账?倘是乡邻逼近,恶贼断不敢这般凶恶了。只是烧了房却如何处?”陈音道:“我送嫂嫂到济南。”妇人一听,便不言语,甚有为难之状,陈音道:“我的话说明在先:一路之上兄妹相称,就无妨碍。我包裹中颇有金银,尽可用到济南,嫂嫂请放心。”妇人倒身下拜,涕位道:“陈恩公这样用心,我孙氏只有供奉长生禄位牌,朝夕跪祝,尽我的心!”陈音连忙起身道:“快休如此!天气不早了。”孙氏起身来,等陈音用过饭,递上一碗茶,陈音喝了。孙氏要收碗碟,陈音道:“不消了,且将你婆婆安埋好要紧。”孙氏取了两床棉被将婆婆裹好,当作棺木,寻出一把锄头,孙氏掌灯,陈音掘土,一个更次安埋好了。孙氏进房将随身用的衣物打成两小包,卷了一副被盖,余物不要了。对陈音道:“陈恩公,后面有一匹驴儿,是婆婆买来磨麦粉的,倒好骑着上路。只是陈恩公如何嘞?”陈音道:“再不要这样称呼我,我今叫嫂嫂是妹妹,妹妹就叫我做哥哥罢。我只步行,总赶得上。”孙氏道:“真正僭分了,容后再图报罢。”商议定了,天将发亮,陈音将蒙劲拖至房里,等孙氏牵出一匹黑驴,抱了阿桂先走出门,陈音一把火烧起来,草房着火,烘烘地燃起来了。背了包裹出门,等孙氏背了孩子上了驴儿,包袱被盖搭在驴背上,扬鞭而走,陈音后跟。
一路兄妹相称,望济南进发。日间分桌而食,夜间异房而居。走不多几日,眼见户户桃符,耳听声声爆竹,已是新年。逃难之人哪里还管甚么年节。
走了十余日,看看离济南不过百十里。那一天大雪纷纷,好似鹅毛乱滚,龙甲纷披,把那远山近树都如银装玉琢一般。朔风怒吼,湿云低垂,全身上下冷如水浇。这一匹驴儿一步一滑,孙氏在驴背上用布裙兜好阿桂,步步留心,生怕跌倒。卯时起身,行过午牌,只走得二十余里。歇下吃了午饭上路,走不到半里,陈音忽然腹痛起来,让驴儿先行,寻个僻静处出恭。一会站起,即往前赶,约走了一里地,哪里有孙氏母子的影子?连忙爬上一座上山,四围一望,只见白茫茫一片平阳,有儿株老松雪中压倒,有几竿枯竹雪里横斜,远远的虽有一二处人家,都是茅屋,被雪封满,成了雪堆。这一急,不但把寒冷忘了,就是腹痛也立时好了。站了一会,忽然得了主意道:“我不免寻着驴儿的脚迹跟去,自有下落。”跳下土山,果见路上驴儿的脚迹分明,又夹些人迹,看来不止一人。情知有变,急急跟寻。不到半里,见脚迹尽处是个茅屋,一排三间,矮小得很,后面围着竹篱,一扇竹门开在那里。绕至后面由竹门进去,走到檐下一听,孙氏在屋里大嚷大哭。一个年老声慢的妇人道:“狗儿,你又做出这宗享,恐天下不容你哟!”一男子吼声道:“你这老厌物,总有许多屁放!不做这宗事,活活把你这老厌物饿死!”又一男子懒声慢气道:“二哥,我们商量正事,她老人家的话不要听就完了。”先前那男子道:“江老爹前日不说要寻个媳妇么?我们把东西留下,把人送给江老爹,连孙儿都有了,必然重重地酬谢我们,你说好不好?”那个男子尚未回言,陈音早将包裹卸下,藏在乱草堆里,扯出牛耳尖刀,大喊一声:“毛贼,做的好事!”一脚踢开后门抢进来。一个男子先跑了,一个拖了一根木棒,一言不发对陈音打来。陈音左手接住,右手从木棒下往上一弹,喳的一声成了两段,对准那人小腹一刀戮去,只听“哎呀”一声,鲜血直喷倒在地上。急出门寻那一个,踪影全无,哼一声道:“便宜了这狗男女!”见驴儿拴在檐柱上,孙氏此时已走出西屋,叫声:“哥哥!倘若稍迟一步,妹妹的性命就没了。”陈音又到房里寻那老妇人,已在东屋里用带自勒死了。陈音道:“妹妹,此地不便久停,速速上驴动身为是。”孙氏将包袱等物搭上驴背,抱了阿桂上驴,陈音已将包裹取出,上路而行,当夜寻了宿头,一夜无事,次日雪仍不止,也止走得三五十里。第三日雪霁,午前就到了济南。问到苦竹桥,孙氏下驴,见门前坐一庄汉,上前说了。庄汉认不得,转身进去,片刻跟一年约五十余岁的人出来。孙氏一见,上前称舅父,陈音一见,知是赵允,也上前声喏。赵允一齐让进庄中,庄汉牵了驴儿进去。陈音见这庄内虽是耕种人家,倒也十分洁净。赵允让陈音坐在东偏房,问了姓名,递了茶,跟着孙氏进里面去了。少时出来,对着陈音深深一揖道:“外甥女若不是恩公搭救,哪有性命!又蒙千里相送,真令人又感又敬!”陈音谦让了儿句,立起身道:“小人有要事在身,就此告别。”赵允哪里肯放?叫人杀鸡宰鸭,留住陈音,款待得十分恭敬。至晚收拾一间洁净房间让陈音睡觉。陈音连日辛苦,倒睡了一个十足。次晨起身吃过饭,定要动身。赵允再三苦留不住,只得送了二十两路费,不由陈音不收。孙氏出来,手拿一封信叫道:“恩公到了楚国,若遇见拙夫,务乞交到。但愿恩公前程万里,一路平安!”说罢洒了几点泪,将书递与赵允转付陈音。陈音收好了道:“当得留心。”辞谢了赵允便行,赵允与孙氏一同送出庄门,见陈音走远,方才进去。
陈音上了路,向楚国而走,约行十日,到了一个地方,但见洪涛滚滚,浊浪滔滔,虽是水落大气,仍是一望无涯。沿岸寻觅船只,忽见桔芦败苇中缕缕烟起,急走向前叫道:“可有船只?渡我一渡!”听得有人一连应了几声,又听推开芦蓬声、解缆收板声、咿咿呀呀摇橹声,一只小船摇出芦林,一人立在船头掌篙,一人在船后摇橹,四只眼睛望陈音。到了陈音立处,前立的一人叫道:“客人请上船。”陈音不问皂白,一步跳上船去。正是:容里孤身须着意,世问硅步有危险。
陈音到了船上,几乎丢了性命,且听下回详解。
第九回 败晏勇大闹洪泽湖 劫昭王独霸云中岸
却说陈音在苦竹桥辞了赵允,向楚国而行,到了一个大湖叫洪泽湖,寻了一只小船过渡,跳上船去,咚的一声,将包裹丢到舱里。船上二人打了一个眼照,齐问道:“客人想已饿了?这洪洋湖有四五十里的水面,一时不能过去,且做饭吃了,再行开船。大色又下早,大约今晚就在船上过夜。”陈音道:“做饭吃了开船也好,出门人随便哪里好歇。”二人听了大喜。一个瘦小的跳下船系了缆索,一个黑壮的烧火做饭,瘦小的系好了缆索跳上了船,对陈音道:“客人可要喝酒?”陈音道:“喝点御寒最好。”陈音一面解了包裹,打开被盖,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抖在舱板上。瘦小汉子吃了一惊,问道:“这把刀可是你自己用的?想来武艺不弱!”陈音笑道:“出门之人将来防身,讲甚么武艺。”做饭的黑壮汉子道:“这洪泽湖常有水贼,抢劫客人,可要小心些!”陈音道:“三五十个毛贼不在我眼里,来了你们不要惊慌,自有我对付他。”二人通不言语,呆望了一会。那黑壮汉子道:“这样很好,我们才放心哩!不知客人到哪里去?”陈音道:“到楚国去。”黑壮汉子道:“既往楚国去,何不搭船,直由淮河转到大江?楚国此时迁都于鄀,号曰新郢。至夏口转入汉水,直到新郢,岂不比旱路方便?”陈音道:“好是最好,何处有此便船?”黑壮汉子道:“这不难,离此不过五里水面,有个白云荡,时常有那长行的船,我与那些船主大半相认。吃过饭我送你去,可好么?”陈音道:“很好。”须臾饭熟搬来,大家吃了几碗,酒便忘了,收拾好。
解缆开船,慢慢摇去,傍晚已到,果见一只大船,帆橹齐备,篷窗关好,泊在那里。瘦小汉于喊道:“晏大哥,我替你送财来了!”叫了两声,后梢上钻出一个人来,年纪四十以外,颧高额阔,脸黑睛黄,微有胡须,应声道:“老三,谢你关照,今日不巧。”瘦小汉子道:“怎么说?”那人道:“船被人包了。”瘦小汉子道:“我们船上是个单身客,只有一个包裹,偌大的船,搭一个客人碍甚么事!”那人还在迟疑,黑壮汉子道:“待我上去对他说说罢。”将小船挨拢去,一步跳上大船。那人道:“老大舱里去坐。”一同进去,好一会出来道:“行了。”对陈音道:“我替客人费几何辱舌!客人请过去。”陈音称谢,取出一块银子,约有五钱,递与他,二人也不争论,收了。陈音卷了被盖,掮上大船。大船上那人招呼水手在后梢寻了一个空地。
陈音铺了被盖,见小船已夫,倒身就睡。忽听中舱连声叫船主,船主应声后,中舱有人喝问道:“此船既经包给与我,然何又搭外人?速速撵下船去!”
船主央告道:“夜黑水深,将他撵向哪里去?只求贵人暂容今夜,明日定行撵他。”中舱的人道:“一夜原不要紧,晓得是个甚么人?万一是贼,做出事来,你可承担得起?总总撵去为是!”船主再三代恳,中舱的人道:“带来我青看,到底是个甚么人,只经我的眼睛一看,是好是歹自不失一。”船主来叫陈音,陈音此时无法,只得随船主去到中舱,有仆役带了进去。陈音见正面坐一年约六旬的人,象个贵人模样,面圆体壮,气象倨做。旁边一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生得甚是清秀。那贵人见了陈音,瞪着眼,歪着头问道:“你是甚么人?为甚这时候赴到我船上来?我看你这样儿断断不是个好人,你与我快快下船去罢!”陈音正待申诉,那贵人又道:”我的眼睛不知看过多少人,说你不是好人,决乎不错。你也用不着分辩,快快与我滚!”
只气得陈音‘眼中火冒,鼻内烟生,一口气冲出中舱,忽听那身边的少年道:“爹爹这时候撵他,实系无处走,望爹爹且容留他过了一夜,明晨撵他,想来不见得就出坏事。”那贵人为难一会道:“你年轻人,不曾在外边经练过,哪晓得外面的厉害?少有点不留心就要吃大亏。既是我儿替他求情,且容他过一夜罢。”又对船主道:”我将此人交给你,你要留心提防,有了错误,我只问你!”船主应了一声,同陈音到了后梢,敷衍了几句就去了。
陈音越想越气,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不一时人声寂静,连日辛苦的人,气过一会也就沉沉地睡着了。忽然满船大乱,人声闹嚷,睁眼看时,火光照得通红,正想跳起身,哪里能动,两手两脚通同绑好,面前站着一人,正要举刀劈下。陈音一想是了,只得哀求道:“饶我个全尸罢,死了也感激你!”那人倒停了手,把陈音提起,扑通一声掼下湖去。此时是正月下旬,天气寒冷得很,湖水又深,掼下去焉想活命。哪晓得陈音自小儿水内的工夫就练得十分纯熟,水内可伏得一个昼夜。陈音落到底,用口把绳头咬松,慢慢地退脱两手,再将两脚松开,迸口气向上一冒,加一劲冒出水面。听船上哀告之声,正是那个贵人,又夹着妇女啼哭之声。陈音轻轻泅到船尾,此时船上的人都在中舱,且喜船尾无人,急急把湿衣脱下,又去了袜,扭作一卷塞在舵眼里。身上只穿一条裤,无奈两手空空没有寸铁。蓦然想起上船之时,瞥见篷上插得有一把鱼叉,悄悄摸上去,且喜鱼叉尚在,抽出来捏在手中、去摸包裹被盖,哪里还有。想扑到中舱,又恐人多地窄,施展不开反而吃亏。
可惜铁弹不在身边,不能远取,忽想起一个主意,摸到烧饭舱里,取了十来个碗,在舵眼里祉出湿衣,用一件将碗裹紧,余下的仍塞进去。鱼叉夹在肋下,碗包系在背上,摸到桅杆,滑溜溜爬上桅去,双脚夹紧,将碗包移至前面,大声喊叫:“救命呀!救命呀!”果然中舱有两个人钻出头来。陈音喝地的:“着!”一碗飞下,听得一声“哎呀”,再一碗,又是一声,二人连声呐喊:“桅上有贼!”火光一晃,中舱拥出十余人,仰头上望,齐喊拿贼。
陈音一手一碗如联珠弹一般,手不停挥,碗不虚落,只打得一个个头破血流,眼珠突出。忽见一人爬上桅杆,陈音只作不见,仍用碗打下面的人。内中一个手拿板斧的正是船主,对准一碗飞下,船主用斧一挡,碰着旁边一人,伤了额角,爬桅的人已相离不远,陈音一鱼叉当头戮下,直透脑门,那人双手来拖鱼叉,被陈音用力一提,趋势一挑,将那人扑通一声掼下湖去,不知那人是否掼陈音下水的人,不必问他。船主此时急得暴跳如雷,大叫道:“且把桅杆砍倒!”有三五个未受伤的正待动手,陈音早已溜下来,大喝道:“鼠贼,怎敢害人!”鱼叉一摆,对着船主当胸便刺,船主用斧敲开,回手砍下,陈音掉转鱼叉又一拨,叉尖已至船主面门,船主头一们,把右耳划去半个。
一连几叉,杀得船主手慌脚乱,大叫众人快快动手。先时众人看得呆了,此时听碍叫,大家短刀长棍围上前来。陈音不慌不忙,舞动鱼叉,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火焰横飞,响声不绝,杀得落花流水,只剩船主一人,招架不及,虚砍一斧,回头一跳,扑下水去,陈音想下水追赶,一则夜黑难防,二则恐带伤的贼坏了船上的客人。此时带伤众贼见船主赴水逃去,一齐跪在船板上叩头讨饶,陈音道:“尔等要留狗命,都去船头舱板下伏着,少时自有发落,若是动一动,就追了你的狗命!”众人喏喏连声,揭了舱板伏在下面。
陈音跨进中舱,见那贵人绑了手脚,象个捆猪模样,额角上受了伤,血流满面。那少年也绑了,倒在一边。后舱里有个人影,贴着门帘还在那里发抖。陈音到了贵人面前道:“贵人受惊了!”贵人初时被贼人细绑了手脚,只骇得魂飞魄散,口中乞命,心里发昏,后来听见有人杀贼,心中一喜,醒过来私念道:“不知是个甚么样的英雄!甚么样的豪杰!”叫佛叫天叫个不住。此刻对面一看,就是适才说他决乎不是好人的那人,真羞得面如血泼,头似火烧,自骂道:“我是个老杀才,老瞎狗!我的大恩公,千万不要记我老糊涂的过!”陈音只当不听见,拾了一把板刀,把鱼又靠在一旁,走近贵人身前举起刀来,那贵人惊得面如土色,大叫:“饶命!”陈音不理,把上下的绳索割断,又将那少年的绳索挑脱。此时贵人伸手伸脚,一会儿,扑地跪在船板上,那感激涕零、糜顶捐躯、莫报高厚的官样文字,此刻倒是真而又真了。陈音连忙跪下扶起道:“贵人不必如此,折杀小人了!”此时少年也跪了,后舱的人影也出来跪了,却是个十七八岁标致女子,并有两个人从前舱板下钻出来。陈音倒吃了一惊,仔细一看,不是贼人,却是那贵人的仆役。先时贼人动手就钻进舱板下去的,此时听得清清楚楚。知道主人无事,放胆钻出来也跪了,陈音一一让起,扶贵人立定,贵人一定让陈音坐,陈音再三口称不敢,贵人倒急了,立起身道:“恩公不肯坐,我们大家仍然跪下。”
说罢就要跪下去。陈音连忙拦着道:“小人坐,小人坐!”于是贵人正坐,一男一女坐在肩下,陈音对面斜签着身子坐下,两个仆役寻了茶水来送过,立在舱门口。贵人问道:“恩公尊姓大名?贵府哪里?此行何往?有何贵干?”陈音通了姓名籍贯,把投楚学弩的话说了,转问道:“贵人尊姓大名?是何贵国?如何坐了此船?”贵人道:“老夫王孙无极,”指着少年道:“小儿王孙建,”指着女子道:“小女季华。楚国人氏,右尹王孙繇于是我胞兄。昭王返国时,我曾授职宗怕。今因小儿患病,在本国百般医治总是无效。此行在齐国就医而回,由陆路到此,雇得此船,哪晓得是只贼船!适才得罪恩公,竟把好人认作贼,把贼认作好人,我这对瞎眼应该挖去才是!贼人动手时将我绑了手脚,那船主举刀待砍,小儿情急拔剑救护,争奈年轻力弱,加以众寡不敌,格斗一会儿也被贼人绑了。”指着舱门口道:“这两个狗才不知躲在哪里,小女哭哭啼啼推开篷窗意欲赴水,贼人围拢去拦阻。正在危急,幸得恩公搭救了我一家性命。且喜恩公要到敝国,正好同路,再图报答。”
陈音立起身道:“贵人不可这样称呼。倘蒙贵人携带,自愿随侍,到了贵国,诸事还望照应!”王孙无极拍着胸道:“一概在老夫身上!”又说道:“老夫有一句话相屈,务望恩公应允。”陈音道:“贵人有话尽管吩咐。”王孙无极道:“老夫一生只此一儿一女,爱如掌珍。小儿年纪虽幼,专好武事。老夫见恩公英雄,十分倾爱,叫小儿拜恩公为兄,小儿朝夕得恩公教导,老夫感谢不尽,且路上也方便些,恩公万不可推却!”陈音听了,心中暗喜,说道:“小人怎敢高攀?”王孙无极道:“这是甚么话广王孙建早已立起身来,对着陈音磕头下去,口称“哥哥”。陈音急忙跪下还礼。季华小姐也过来见了札。陈音与王孙无极磕头,口称“老怕”。王孙无极哈哈大笑,吩咐仆役道:“从此尔等称呼大恩主,早晚要小心伺候,与小主人一般。”仆役同声应了“是”,上前叩了头。
此时大家高兴,几乎把刚才的事都忘了。王孙无极要吩咐暖酒备菜,畅饮快谈。陈音道:“待小侄把这班毛贼开发了再行陪侍。”王孙无极道:“要紧要紧!”陈音觉得身上冷了起来,才想起身上止得一条湿裤。跳至后梢,细细地才寻着包袱,取了衣服穿好。包袱中取出牛耳尖刀,去船头上扳开舱板,叫道:“快快出来!”两个仆役掌灯照着,见这些人都是头破眼肿,共有十三人。到了中舱门口一字儿跪倒。陈音立在舱门口,在灯光之下仔细一看,见一个个身强气壮,喝问道:“好好从实直说,饶尔等的狗命,若有半句支吾,休想活命!”两个黑面汉子爬一步向前,一个道:“小人王成”,指着一个道:“他叫逢魁。船主叫晏勇,武艺了得,水中本事也不弱,专在这洪泽湖劫夺客商。我与逢魁驾着小船四路招揽客商。今日招揽得王孙贵人,见他行李富足,送上大船。刚才送好汉来的两个也是一党,我们下了手,得了财,他们有份的,大约此时也快来了,这是实话,冒犯好汉,真正该死!”
说罢磕头,众人也跟着磕个不了。陈音又问道:“晏勇赴水逃到哪里去,你可晓得?”王成道:“我们的党羽各处水路都有,总巢穴在楚国云中,为头的叫做洪龙,本是大商,被囊瓦勒财逼逃在云中为盗。此人生得碧眼虬髯,满身筋络暴起,两臂有千百斤气力,能在水中伏个昼夜,使两根水磨鸳鸯拐,二三百人不能近他的身,年纪不过五十。楚昭王逃难到云中,就是洪龙劫了,一个楚臣叫王孙繇于代昭上中了一戈,此刻听说做了楚国的右尹。昭王回国命斗辛在云中筑了一城,派人驻守。哪晓得洪龙的势大,守护巢穴的船只有二三百艘,四路行动,往来劫掳的不下五百只,哪里把驻守的几百老弱兵丁放在眼里!日常听得晏勇说,洪龙的意思,说江汉淮泗,羽党早经布满,俟有机会,先夺楚国江汉一带,顺流而取吴越,占了江南,再图西北,立志甚是不小。晏勇是否到那里,不得而知。”陈音正待往下盘问,忽然船头上一声大喝:“匹夫休得夸口!”嗖的一声,一个铁弹向陈音面门飞来。正是:本来兽困犹能斗,更有袅雄不易图。
不知陈音如何对敌,下回分解。
第十回 收雍洛陈音得臂助 杀蓝滔蒙杰留爪痕
话说陈音正在盘诘群贼,忽听嗖的一声,一颗铁弹飞来,急将手中牛耳尖刀一匾,一声响,碰在船板上。接连又是一弹,陈音接在手里回手掷去,正碰着第三弹飞来,弹碰弹火花迸出,一齐碰向湖中去了。陈音抢步向前,忽然脑后风声一响,知是暗器,头一低,从顶上飞了过去,只听得船头上叫声呵唁,扑通一声,那人倒下水去。陈音急回转身来,一步蹿上船篷,船尾上也是扑通连声,不见一个人影,四面一望,黑邓邓的毫无声响,倒在大船侧面一只小船如飞而去。急下篷来,船已去远。前后搜过,转到中舱,群贼见陈音霍掷腾跃如狮子一般,只吓得垂头缩颈,环跪求饶。陈音用刀指着王成、逢魁道:“你这两个贼徒,饶你不得!”二人骇慌了,把头磕得应山响,陈音哪里睬他,伸手提起王成到船头上,一刀剁了头,抛下水去。逢魁立起身要跑,陈音抓着他的背脊也提到船头,照样地剁下水,还剩十一人,真是身似筛糠,头如捣蒜。陈音笑说道:“象你这宗脓包,也配作贼!尔等既想活命,明日好好地驾舟,把贵人迭到地方,自有重赏。尔等可愿?”众人连忙磕头道:“蒙好汉不杀之恩,决不敢有丝毫怠慢!”陈音道:“谅尔等颈上止有一颗头,倘有些须差池,我且把牛耳尖刀的滋味与尔等尝尝就结了。”
众人齐声道:“不敢,不敢!”陈音见内中三人带伤甚重,指着道:“你三人留此无用,我放你逃生,速速去罢!”三人连连磕头,流泪哀告道:“我三人伤势已重,眼见不能活命,承蒙好汉厚恩,死在这船上也自瞑目,倘或挨得出活命来,情愿一生侍候好汉,赴汤蹈火,死也不辞!”陈音愕然道:“你三人此话可是真心?”众人都和声道:“若有假心,神天鉴察!”陈音人笑道:“很好,很好!既是这样说,通同起来,各人去将息,天明时好开船。”众人欢欢喜喜,叩头起来,陈音带进中舱,与王孙无极叩了头,方出来到后梢去歇息,说不尽许多感激的话。
王孙无极见陈音处置妥当,心中甚是喜悦,大家坐下饮酒,细谈一会,天已亮了。那带伤轻的八个人早已收拾好篷帆桨索,专等示下开船。陈音甚喜,便吩咐开船,八人一齐动手,推篷打桨,齐声吆喝,却又作怪,船不行动,大家诧异。陈音忽然记起,笑道:“是了,舵眼里塞的湿衣未曾取出。快取出来就行了。”众人向舵里一看,果然一卷湿衣,取出来递与陈音。一时打桨如飞,船发如箭,陈音见这十一人心真,也放了心。王孙无极叫人取了陈音的被盖到中舱铺好,略为安歇,船由洪泽湖经淮转江。一路上陈音把己身的事详细说出,王孙无极甚是畅快,王孙建尤为倾服,赞叹不绝于口。
陈音在路上日间安睡,夜里巡防,有时与十一人讲论武艺,逆江而上,转入汉水,一路无事。直到新郢,一行人收拾上岸,雇了人夫扛行李。正要动身,船上十一人一齐跪倒,为首的叫做雍洛道:“一路上蒙好汉开诚相导,又指点武艺,我们通是父母所生,也晓得点忠孝廉耻,从前误入匪党,行些没王法没天良的事,此回算是死中得活,我们大家商议定了,不论如何总跟着好汉过一世,有用我们的去处,我们舍命向前,就是丢了性命,落得个好名声,总胜如作贼。好汉若是不肯收留,我们十一人通死在好汉面前,表白我们的心事!”说罢磕头,一个个流下眼泪。陈音听见,又是欢喜又是为难。王孙建在旁听了道:“哥哥收了他们罢,役辜负了他们这片心!”陈音道:“贤弟有所不知,愚兄承老伯不弃,借着庇阴,总是仃怜一身。这十一人作那样的安顿,将甚么来留养嘞?”雍洛急说道:“好汉放心!我们早经筹商好了,现成的偌大一只船,我们止在近处趁些生意,尽可过活。只要好汉不抛弃了我们,早晚听候驱使,有一个效力处,替好汉出点力,略略有点报答,就是我们十一个人的心了。”陈音尚未开口,王孙无极听了道:“贤侄不要为难了,就收了他们罢!”陈音方才应允。十一人欢天喜地叩头起来。留两个人看守船,其余九人也帮着招呼行李进了城。
陈音见这新邱都城宫殿巍峨,市廛热闹,人烟稠密,货物丰盈,称羡道:“果然新建的都会,另有一番气象!”不一时到了王孙无极的府宅,自有府中人役收接行李,一番忙乱自不必说。王孙建陪陈音在客厅上坐,王孙无极带了季华小姐先进内宅,良久良久,有婢女出来招呼道:“夫人叫少主人陪陈小恩主到上房去。”王孙建陪了陈音走到上房,陈音见王孙元极对面坐个五十余岁的妇人,面貌十分慈善,下首坐一个二十余岁的妇人,珠围翠绕,生碍十分娇艳。王孙建先上前向年老的叩了头,再向年轻的请了安,方对陈音道:“这是母亲,这是姨娘。”陈音也向前照样地叩头请安。都立起身来还礼,年老的道:“此回多亏贤侄救了一家人性命,我们把贤侄当作亲骨肉看待,贤侄不要客套,尽管诸事随便,小儿还望教导。”又向王孙建道:“你哥哥初次到此,地方不熟,无事时可同哥哥去游玩游玩,只不可生事。”王孙建应了。王孙无极道:“你就同哥哥在东花园住,一路辛苦,去歇息罢。”
陈音辞了,同王孙建出来,叫来的九个人回船去,“我无事时再到船上来。”
九个人应声去了。陈音同王孙建住在东花园。王孙无极摆酒洗尘,又与陈音制办衣服,不必多赘。
陈音一心只想学习弩弓,闻说二太子章精练弩弓,教习弓队都是太子章,元奈不能近身。心中闷闷不乐。王孙建见陈音不乐,就约同出外闲逛,到了一家酒楼,叫做醉月楼,十分宽敞热闹。二人拣了座头,酒保放下杯筷,搬了酒菜来。二人慢斟闲谈,甚是快畅。见对座一人坐在那里,自斟自饮,生得削瘦、尖鼻薄嘴,鼠眼狼头。酒保去添酒上菜,说不尽那巴结的媚语。这时来了个老头儿,满脸枯黄,浑身蓝缕,双眼挂泪,轻轻地走到那人身边,低声下气咕咕噜噜不知说些甚么。忽听那人把桌一拍,大喝道:“再休放屁!有一点不照我所说的话办到,你只当心你这几根老骨头!”那老头儿吓得倒退了一步,不敢作声。那人只顾吃酒,也不理他。老头儿为难了一会,又走近一步,先作了一个揖,忍着气复又在那里苦苦哀求,只是听不出所求何事。
忽见那人把手一扬,哗喇一声,却将一碗汤泼在老头儿的头上,淋淋滴滴,碗已砸破,老头儿的额角被破碗打伤,流血不止。那人怒冲冲指着老头儿喝道:“再放屁,打死你这老狗!”老头儿用衣袖揩掉头上的汤,倒弄得满脸是血,退得远远的放声大哭。此时闹动了酒楼的人,围上来观看,见了那人都不敢作声。
正巧楼梯上走上一个人来,生得面如油漆,剑眉环眼,身材七尺以外,年纪三旬以内,气象甚是猛勇,衣服却甚敝坏。见一些人围在那里,用手把人丛一分,看的人纷纷倒退,挤到里面见了光景,也不知是个甚么事由,因见老头满脸是血,就走到老头儿面前问道:“老头儿。甚么事被人家打得这个样子?快快对我说,我替你出力!”老头儿尚未回言,那人把黑汉瞅了两眼,立起身来,哼了两声,先下楼去了。老头儿对这黑汉道:“大哥,你不晓得我的苦楚!”说着又痛哭起来。黑汉道:“哭有甚么益处?你快说罢!”
老头儿拭了泪道:“老汉名叫屈永,走了那人名叫蓝滔,是我外甥,他的母亲是我的妹子。老汉今年六十六岁,住在东门外渔湾,先年家道殷实。蓝滔的父亲名叫蓝国璜,甚是忠厚,却贫苦得了不得,老汉一力关顾他,求名不成,改作商贾,都是老汉资助。又将妹子许配他,结了亲戚,就生蓝滔一人。且喜营运得法,不到五年狠狠地发了财。老汉的运气一年不如一年,也不到五年,真真的一败涂地,妇人死了,儿子已经成立,去年又死了,只剩下一个女儿名叫玉英,今年二十岁。蓝国璜在时倒凭良心随时周济,不料三年前也死了。蓝滔掌了家私;就大变了样子。老汉上他的门,动辄辱骂,还说老汉欠他家的银钱无数,受过他多少气不要说了。如今他巴结上蓝尹亹大夫,认了同宗,气焰更大了。去年十二月,他因晓得小女有几分姿色,他就捏造凭据,指出证人,说老汉亲收了他五百两身价,许与作妾,硬要娶去。老汉哪里肯服,与他理论,他不由情讲,反将老汉送在有司衙门,有司不由分诉,昨日将老汉答责五百板,硬断老汉将小女送给他家。小女晓得了,在家中寻死觅活,老汉无法,只得去哀求他,他那守门的又不准进去,今天打听他在此饮酒,所以赶到此地哀告,他不但不准情,反将老汉作践得这个样儿。大哥想想,老汉虽穷,总是世宦人家,焉肯将女卖人作妾?况姑表至亲,何能做此乖伦背理之事!他这样凶槽,老汉父玄只有拼着两条性命对付他罢了!”
说罢恸哭不已。黑汉听了,气得暴跳如雷,狂吼道:“这等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匹夫,与那样制势欺贫、奴婢不如的赃贼,岂可容留在世害人吗?这匹夫住在甚么地方?你引我去,我替你出气!”一手挽了老头儿,踉踉跄跄下楼而去。一些围着看热闹的人一哄散了。陈音对王孙建道:“这个黑汉倒是个直快侠义的汉子,怕的弄得不好,反使老头儿吃亏,本想问问黑汉的姓名,恐人多口乱,闹出事体来,连累老伯。好在老头的姓名居址通晓得了,再听信罢。”王孙建称是。又饮了几杯,会账下楼而回。
到了第二日,听得哄哄传说渔湾的蓝滔,昨夜被人窃墙而进杀了七口,粉墙上各处留下血手印,一只左手是枝指的,只盗了三百银子。渔湾的巡司夫妻二人也被杀人,仍然留下枝指血手印。这个强盗倒厉害嘞,杀了人还敢留下血印!现今渔湾挨户搜索,哪里有点影响。又听说前日被蓝滔送在巡司衙门,打了五百板的屈老头儿父女两个也不知去向了。都猜杀蓝滔与巡司的人定是屈老头儿支使的,两个人通搜寻不获,真真是桩奇事。陈音听了,心中甚是快活,对王孙建道:“世间原有仗义扶危的人,可惜此人姓名不曾问得。”王孙建也甚是叹惜。这件事过了一月半月也就冷了。
陈音总想学习鸳弓的机会,无奈呆呆痴想,机缘不凑,心中甚是烦闷,叹气道:“我越国受吴国的压制,君玉受辱,人民被欺,真有不可终日之苦!
似此天不从人,淹滞楚国,不但人寿几何,转眼老大,到了精力衰颓,虽有报国之心,苦元任事之力,只好挥挥老泪,于国事丝毫无补。且恐积久成惯,人心大半苟安,为人奴隶,为人犬马,渐渐地隐忍习惯,把国仇国耻通撇在九霄云外,那还了得吗!”想到此处,不觉毛骨惊然,汗出如沈,大有坐不安席、睡不安枕的光景,甚至有时或怒或笑或骂或哭,象个发了痴的样子。
王孙建不时劝解,哪里劝止得住。三孙无极夫妇也十分感叹,时时替陈音想法,时时替陈音留心。过了月余,一日王孙无极归来,对陈音叹气道:“贤侄,天下竟有这等不凑巧的事,真要叫人气死!”陈音摸不着头脑,问道:“老伯为着何事这样焦急?”王孙无极道:“我今日去参见二太子,二太子问我到齐国的情形,我趁此把洪泽湖遇盗,盗贼如何凶狠,我家如何危急,贤侄如何英勇,仔仔细细铺张得天花乱坠。二太子听了甚是高兴,问贤侄是哪国的人,如今人在何处。我也说了。二太子听说是越国人,心中加倍喜悦。”
陈音听了不明白,问道:“二太子喜悦越国的人,是何原故?”王孙无极道:“你还不晓得吗?如今我楚国王妃是你越国的宗女。从前王妃生大太子启,王妃自尽了。现在王妃生二太子章,吾王十分敬重,二太子甚承宠眷,故此吾王把这弩弓的事专委于他,是二太子教习弩弓队。我想二太子既然喜欢贤侄,我就趁此把贤侄引进二太子身边,岂不是个绝好的机会?哪晓得正谈得入港,忽然闹了乱子,真要叫人气死!”陈音惊问道:“却是为何?”王孙无极道:“只因二太子听说郑国有一个翡翠瓶出售,高过三尺,宝气精莹,十分欣慕。去年派人往郑国,不惜万余金买得这瓶带转来,路过云中,被云中岸的水贼洪龙劫去了,杀死十余人,逃得性命的赶回来报信。二太子听了,赫然震怒,拍案道:“洪龙那贼,从前劫我父王,至今未曾拿获,今又幼我的翡翠瓶,真真目无王法了!那守城的人在于甚么事,难道耳聋目瞎了不成?!我定然奏明父王,先把这庸懦无能尸位旷饷的狗才正法了,再起兵到云中,捣那洪贼的巢穴,擒着那贼碎尸万段,方泄我胸中之气!”我听了就对二太子奏道:“臣在洪泽湖遇着的水贼晏勇,正是洪龙贼的党羽,若不剿除,后患甚大。’太子点首,立时就要进宫,我就辞了回来。贤侄,你说气人不气人!”陈音听了,踌躇了一回,道:“既然如此,小侄倒有个计较,”
王孙无极道:“甚么计较?”陈音道:“还是求老伯再去见二太子,出兵之时,小侄愿随大军同往,效一臂之力,如能拿获此贼,得二太子的欢喜,岂不是个好机会吗?”王孙无极顿脚道:“你看我真个老糊涂了,遇着这样的好机会,我竟不晓得把贤侄引进,岂不可惜!这也是我当时气昏了。还好,还好,我此刻就去!”说罢就要起身,陈音拦阻道:“老怕不必性急,二太子不知几时出宫?出宫来又要派兵选将,总有几日的忙乱,明日再去不迟。”
王孙无极点头道:“贤侄这样英雄,又这样的精细,我真是喜欢你了不得!”
对着王孙建道:“你将来要学你哥哥这样才好。”王孙建立起身,先应了一声是,随叫声父亲,道:“哥哥去时,儿也要去,一来替国家出点力,二来替哥哥分点劳,也不在为人在世!”王孙无极道:“你年轻骨嫩,从未经过战阵,断断去不得!”王孙建道:“儿同哥哥相处几个月来,多蒙哥哥随时指点,遇事教导,受益不少,颇觉得胜前百倍。若说不曾经过战阵,自古的元戎大将,哪个是生出来就经过故阵的?孩儿定要同哥哥去!”王孙无极听了,同陈音商议道:“贤侄与小儿朝夕相处,小儿的本事贤侄是尽知的,贤侄看来到底去得去不得?”王孙建此时一双眼睛光溜溜地望着陈音,生怕哥哥说他去不得,心中的急切通露在满脸上。正是:初生之犊不俱虎,至小之蚊能食牛。
不知陈音是何说法,王孙建能否同去,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王孙建随征云中岸 皇甫葵大战燕子矾
话说陈音要随征云中岸,借此替二太子出力,为学习弩弓地步。王孙建听了,鼓动了少年的锐气,豪杰的雄心,一心要同陈音前去。王孙元极不知道儿子近来的本事如何,到底去得去不得,问于陈音。陈音道:“论贤弟近来的本事,水斗陆战俱有进步,去是尽去得的。只是贤弟年纪尚轻,老伯止有贤弟一人,云中岸地势险恶,攻取甚难,倘有疏虞,如何是好?依愚兄相劝,贤弟暂时按捺性子,历练几年。大丈夫生当乱世,只愁没有本事,何愁没有用本事的去处?”王孙无极连连点头称是。王孙建忿然作色道:“这就是哥哥的不是了!”陈音愕然道:“然何是愚兄的不是?”王孙元极笑道:“你哥哥是一片金石良言,你倒派起他的不是来了!岂不是胡闹吗?”王孙建道:“爹爹休说孩儿胡闹,哥哥时常对孩儿道:“人生一世,总以忠孝为先,任你天大的本事,若把忠孝两字亏了,不但算不得英雄豪杰,连那知君臣的蜜蜂儿、跪母乳的小羊儿都比不得。’”面对着陈音:“这话可是哥哥说的?”陈音道:“正是。”王孙建道:“这就是了。云中岸的水贼洪龙,从前吾王出奔之时,乘危劫夺,岂不是君仇吗,洪龙那贼以戈刺王,是伯父以身代受,至今伤处尚未痊愈,岂不是父仇吗?君仇不报,如何是忠?父仇不报,如何是孝?哥哥刺杀原楚是报父仇,来楚学弩要报君仇。自己要忠要孝,如何叫小弟不忠不孝?倒要请教哥哥!”一席话说得激烈响亮,不但陈音听了心中甚是佩服,王孙无极听了也是欢喜,随对陈音道:“贤侄,你就带他去罢!倘有差误,能够忠孝两全,就是膝下无子,也是快活的。”又对王孙建道:“你此去事事要听哥哥的约束,不可任性狂为!”王孙建立起身来,答应了几声是。王孙无极道:“你们把随身用的东西收拾好,以免临时错乱。”陈音道:“此去云中岸,水战当先。求老怕唤两个好手缝工来,缝两套水靠,贤弟你还要制件短兵器,长枪大戟水里全无用处。”王孙建道:“小弟就制哥哥说的鹅毛刺罢?”陈音说好。王孙无极进内去了,王孙建心中的高兴自不必说。陈音向雍洛等十一人告知此事,雍络十一人个个踊跃,准备一切不提。
次日王孙无极见了二太子,陈奏此事,二太子允奏,着将二人带领进见。
二人随王孙无极进去叩头礼毕,二太子吩咐起立,一见二人英姿卓越,气概雄豪,心中十分欢喜。先问陈音履历,陈音从从容容对得简明。二太子道:“壮士原籍楚国,越是好了。而今既入越籍,暂为客将随征,有功之日从重封赏。”陈音叩头谢恩。二太子又问王孙建几岁,王孙建奏道:“十六岁。”
二太子道:“如此英年,勇于报国,甚是可嘉。暂时不加封号,到了营中再行授职。大军起行时,你二人自行投见元帅,孤这里自会嘱咐元帅看觑。到了营中好生努力,擒得洪龙转来,孤再与二位把盏贺功。”王孙无极父子也叩头谢了恩,随即辞出,回到府中。过了数日,朝命下来,斗辛为水陆大元帅,蘧季高为陆路先锋,申黑为水路先锋,孙承德为参谋,武城庸为陆军接应,却勃为水军接应,屈光督运粮草。战将百余员,水陆兵丁四万。王孙无极带了陈音、玉孙建二人去斗辛府中参见。斗辛已领了二太子的嘱咐,又见二人英勇,十分钦敬。命陈音带小船三十只为巡绰官,王孙建下愿另行授职,愿随陈音一船。斗辛允了,二人就留营中,王孙无极自回。
此时五月天气,莺飞草长,日暖风和。斗辛统带水陆人马望云中岸进发,真个旌旗整肃,盔甲鲜明。陈音与王孙建带了雍洛等,把自己的船当了座船,督率三十只小船,陆续而进,风平浪细,船稳挠轻,不多几日到了云梦城。
城中驻防的将官名叫卢伯,平时也夸说些行伍的本事,到了需用时却就模模糊糊起来。驻防云中将满二年,颇有积蓄。那日传齐哨弁,正言厉色地吩咐道:“诸位可晓得斗元帅领率水陆大军来剿水贼么?”众人应道:“晓得。”
卢伯道:“诸位须知道,此回是个大差,与往常的差事不同。诸位赶紧传示下去,叫满营军士要把旌旗儿弄得齐齐的,刀枪儿靡得亮亮的,衣甲要鲜明,船只要洁净,不可一毫怠慢!还有一桩顶要紧的事:大队到时,唱名迎接要提起中气,放开喉咙,跪下去要一字儿排齐,站起来要一齐立好,趁着星萧并作,饶鼓齐呜,何等的威风!方显得我云中城驻防的军队办公勤能,操练精熟。大帅见了,只要得他个含笑点头,你我的升官发财就不难了!这是行伍中秘密要诀,不可不知!”众人齐声应是,各人吩咐各哨准备。卢伯又亲自查看,试验几次,方放了心。不一日前队已到,卢怕一番迎接,自不必说。
接着元帅到了,卢伯顶盔贯甲,挂剑负弓,迎着船头跪接,手擎红简,高声唱名,驻防的五百军士果然都听哨弁的指挥,齐齐整整一跪一起,很有步伐。
元帅见了,真个含笑点头,吩咐中军官传见。卢伯听了,立起身来,凝神屏气,小步徐行,上了座船。中军官领进中舱,行了参见礼,侍立一旁。元帅命坐,卢怕打一躬道:“大帅虎威在此,未将何敢僭坐!”元帅道:“有话细谈,将军不必推逊。”卢伯又打一躬,方斜签着坐下,用半边屁股尖搭在几上。元帅问道:“卢将军在此驻防两年,这云中岸里外的形势,贼人出没的踪迹,虚实如何,请道一二。”卢伯应了个“是”,停了好一会说道:“云中岸的形势险恶得很……”就不说了。元帅问道:“究竟如何险恶?将军可详细告我。”卢伯此时一张脸急得通红,哼噎一阵,却一句活也答应不出。
元帅皱了皱眉,又问道:“贼人的出没,将军当可晓得?”卢伯踌躇半晌,对道:“贼人出没,诡秘得很。”也就不说了。元帅问道:“究竟如何诡秘,将军可探听得一二?”卢伯此时更急得项胀筋粗,满头滴汗,连哼哼也不能哼哼了。元帅发怒道:“我把你这虚糜国帑、纵贼殃民、侵吞粮的、庸懦无能的狗才!国家的武官都要象这个样儿,那还了得吗!本帅此来,奉了大王之命,拿问你这狗才!本帅恐有委屈,特传你面试面试,果然一事不知,要你这狗才何用?”说罢,看卢伯已不在椅上了,低头一看,却匍匐在船板上,捣蒜般地磕头,连连口称大帅的恩典,元帅冷笑道:“象你这样卑鄙不堪的东西哪里配做官!”吩咐中军官押下去,摘了印,解回郢都问罪。中军官应了一声,卢伯知道不能挽回,又磕了两个头,方爬起来,双眼挂泪,随着中军官出去,摘印交代,不必多赘。
斗元帅派了牙将孟经驻防,申黑众将扎下水寨,蘧季高、武城庸等陆军已到,扎了旱寨。陈音与王孙建等结了一个小水寨在后,不时巡绰。斗元帅传令:无论军民人等,有晓得云中岸的形势,贼人的踪迹者,许其报名进见,本帅不次拔用。次日,有云中城驻防的一个老火军王庆报名求见,斗元帅传进,赐了一个小坐,问道:“你是何处人?可晓得云中的形势,贼人的虚实?”
王庆道:“小军王庆,本地云梦人,今年五十四岁。这云中岸未被洪龙占据的时候,小军一径在里面打柴捕鱼,水道山路颇甚熟悉。云中岸离此三十五里,前十余年洪龙占据了,小军卖点零物小食,仍然不时进去。里面靠北一山,极其险峻,名叫插天岭,洪龙做了正寨,累石成城,作为第三关,当中横亘一冈,名叫卧云冈,冈的右面有一个鸦嘴滩,左面有一个铁崖,是卧云冈的两支膀臂。鸦嘴滩水面虽平,却弯弯曲曲,水里都设得有铁练暗弯,尖桩水栅,船只不谙水道万难进去。铁崖水势最陡,直向崖脚冲去,日夜崩腾,船不能到,作为二关。前面一石,靠着江边,形同燕子,名叫燕子矾,沿岸钉下木桩,船的暗道忽左忽右,不是熟手断难拢岸,作为第一关。三关的后面,石崖孤悬,下面通是流沙泥淖,不但船不能行,人也不能走到。两旁的小道都被洪龙塞断,汉港纷歧,最难认识,只有节节攻打,步步为营,方能济事。这就是云中岸的形势。”斗元帅听了,瞑目沉吟,一会又问道:“贼人的踪迹嘞?”王庆又对道:“贼首洪龙,本国汉川人,年纪五十岁,气雄力大,善使两根水磨鸳鸯拐,水中岸上俱甚了得。从前本是富商,只因小事被前任令尹勒罚了万金,还吃了许多亏,一口气不忿,约了平日结识的好汉,掣家到此,霸据称雄,江汉滩泗,党羽不知多少。第一关的守将皇甫葵生得面如蓝靛,暴眼红须,使一技点钢枪,重七十余斤,运动如飞,本事十分高强,性情却十分急躁。两员副领,一名韩燮,一名东郭煌,都是一般的骁勇,手下喽兵五千名。第二关的守将王翼,生得身材瘦小,深通水性,武艺虽不十分了得,却是足智多谋。四名勇将:一名周奎,一名王子虎,一名张信,一名游龙,一个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手下军士五千名。鸦嘴滩的守将黄通理,是一员老将,年纪将近七旬,使一柄大砍刀,万人难近。铁崖的守将洪涛,是洪龙的侄儿,年纪不过二十岁,精悍矫捷,贼中号为飞虎将军,使一枝方天画杆戟,运动时洒水难透。各人手下喽兵五千名。第三关正寨洪龙镇守,谋上名叫华勋,是宋国华督之后,此人诡计百出,江淮一带多布党羽,云梦地方,扼守形势,都是华勋的主谋。骁将八名:一名蓝建德,一名颜渥,一名卜崇,一名郝天宠,一名唐招,一名西门铎,一名苏飞,一名严癸,通是勇悍绝伦。副将数十员,喽兵一万,船只什五百余只,各关分派,真似铁桶一般。离燕子矾东面五里有一烂泥沟,扎下一个旱寨,守将牛输,副将洪铸,喽兵三千名,结为犄角,以便接济,这就是云中岸的形势。”斗元帅听了,略点了点头,问道:“贼人的财用出于何地嘞?”王庆回道:“云中岸纵横二百里的地方,多出色虾,贼人到有事时充作兵丁,无事时捕鱼为业,出产也就不少了。插天岭一带从前都是荒地,华勋命人开垦,谷米桑麻,十分饶足,以及蔬菜果实,无一不产。贼人不过四万人,尽够吃用。还有那各处的羽党,俱有常例,不能记算,兵械旗帐明日张胆地源源运来,所过之处,谁肯盘问他一声?”斗元帅问道:“难道这云中岸纵横二百里的地方都听他的管辖吗?捕鱼的人难道就不同他争利吗?”王庆回道:“地方虽不归他管辖,洪龙这贼从不扰害附近的居民,且时常得他些好处,因此相安。只有捕鱼一事,非有云中岸的牌记,是无人敢私取一鱼,妄捞一虾的。风闻近来有一个老头儿,倒许他各处捕鱼,却止准驾一小舟,止准载人五名,不知是何原故,未曾探听详细。”斗元帅见王庆说得有条不紊。心中甚喜道:“不想你一个火军,倒能这样的留心!暂时充作向导,有功之日从厚封赏。”王庆磕头谢恩起来、自有中军官带了下去,听候差遣。
斗元帅次日升帐,众将参见已毕,斗元帅吩咐道:“昨日听王庆说来,洪龙这贼既然这般骁杰,加以党羽众多、形势险恶,诸位须得戮力同心,固不可贪功躁进。一则误了自家的性命,二则挫了国家的锐气。若是畏葸不前,贻误军机者,本帅定行按法惩治!”众将齐声应诺。随传令命蘧季高带了本部人马往烂泥沟屯扎,武城庸随后接应,只要择要扼守。不许牛辅等往来接应,便算功劳。蘧季高与武城庸领令去了。又命申黑带领船只一百号,水军三千。直取燕子矾,却勃随后接应,王庆为向导,须要小心在意,申黑等领令,督率水军直逼燕子矾。结成阵势。
此时皇甫葵正由大寨回来,把守水栅的军士报知:楚国水路先锋申黑,带了三千水军前来讨战。皇甫葵听了,立时披桂起来,令东郭煌守关,带了韩燮并小头目数名,拨船五十号,开了水栅,将船一字儿排开。皇甫葵立在船头大叫道:“楚国不怕死的,快来领死!”申黑手提金蘸斧,举眼一看,见敌将生得蓝脸红须,威风凛凛,知是皇甫葵,又见战船坚洁,兵械整齐,料来是个劲敌,便应声道:”来者想是皇甫葵,朝廷哪些薄待尔等,但敢啸聚亡命,占据险隘,蔑视王法,扰害客商!今日大兵到此;还不悔罪投诚,乞饶狗命,反在阵前耀武扬威,少时就擒,碎尸万段,侮之晚矣!”皇甫葵呵呵大笑道:“你这般狗官,开口朝廷,闭口王法,平日剥削百姓,欺蔑公家,居心行事哪一件不比强盗还狠!手辣心毒。无恶不作,我们做强盗是朝廷的罪人,象你这般狗官又是强盗的罪人!人说强盗假仁假义,强盗尚晓得‘仁义’两个字是好的,肯去假他,象你们这般强盗不如的民贼,竟不晓得仁义是何物,假也不肯去假,反在人前装腔作势,真真是不知羞耻的蠢料!”
申黑听了,气得面红颈胀,大喝道:”狂贼休得逞口,照斧!”劈头一斧砍下,皇甫葵用枪架住,喝道:“匹夫通下姓名!”申黑厉声道:“楚国斗元帅麾下,水军前部先锋申黑便是!”说罢又是一斧。横腰砍去,皇甫葵使动点钢枪,连架带刺,舞得呼呼风响。不上二十个回合,只杀得申黑力软筋酥,汗如雨滴。楚阵上的偏将涌上四人,刀枪并举,围住皇甫葵,大声喊杀。皇甫葵哪里放在心上一枝枪横遮直隔,左刺右挑,片刻之间,偏将中一人丧命,一人落水,申黑见势不好,只得虚掩一斧,拨转船头、败下阵来。皇甫葵也不追赶,哈哈大笑道:“这样不济事的脓包也要亢作先锋来吓唬人!”说罢收队,闭了水栅进关,申黑见敌将不追,方放了心,慢慢地将船收拢,虽然失了两员偏将,且喜船只兵丁无甚损伤,就在离燕子矶五里地名小渡结了营寨。次日却勃已到,二人见面,申黑诉了败阵的情形,却勃道:“胜负兵家常事,何足介意!此时天色止早,待我前去会他一阵。”申黑道:“皇甫葵那厮真个骁勇,将军不可小觑他!”却勃道:“难道怕他骁勇,就罢了不成吗?”说得申黑无言回答,只好催动战船,一齐进发,不消一个时辰,已到了燕子矶,抵栅讨战。皇角葵得报,仍带韩燮出阵,两阵排开,却勃挥起双鞭·直冲过去,皇哺葵正待接战,韩燮早已挺戈向前,接着厮杀,战到十余合,皇甫葵见韩燮战不下却勃,舞枪夹攻。申黑见了;急忙挥斧抵住皇甫葵,四人绞做一团,只杀得阵云乱卷,骇浪横飞。正酣斗间,忽听叫声哎哟,扑通一声,一将跌下水去,正是:
战死沙场号雄鬼。
磨砻铁戟认前朝。
第十二回 芦花港水擒皇甫葵 燕子矾夜战郝天宠
话说申黑、却勃与皇甫葵、韩燮四人正在酣战,韩燮敌不过却勃,战到三十个回合,被却勃一鞭敲开长戈,横腰扫去,将韩燮打下水去。皇甫葵见失去了韩燮,气得暴跳如雷,撤了申黑,来战却勃,却勃接住厮杀,皇甫葵枪杆沉重,骤如风雨,不敢怠慢,舞动双鞭,死力抵敌,申黑挥斧,双战皇甫葵。枪影与鞭斧交飞,鼓声与波涛并作。皇甫葵越战越有精神,战到一百余合,申黑二人不得半点便宜,料难取胜,看看天色渐晚,申黑用金蘸斧架住皇甫葵的点钢枪,喝道:“天色晚了,明日再来取你的首级!”皇甫葵哪里肯依?大叫道:“不取你两个的头首,誓不回关!天色晚了,举火再战,逃的不是英雄!”一面说一面抡枪穿梭般向二人刺来,二人只得拼命相斗,又战三四十个回合,便觉得支持不住了。此时两边已将灯球火把发燃,照得水面通红。正在危急之间,忽然一队船只从刺斜里如飞而来,船头一员大将,金甲绿袍,神成抖擞,面黄如蜡,吼声如雷,手使截头大刀,大叫:“贼徒休得逞能,某来擒你!”申、却二人认得是督粮官屈光,心中大喜,一时精神陡长,一柄斧、一把刀、两条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围定皇甫葵。这屈光是楚国的头等上将,皇甫葵虽勇,战了半日,气力也就溜乏了,哪里当得起屈光这支生力兵?又战了三十余合,皇甫葵把枪向却勃的咽喉一点,喝声“着”,却勃一闪,皇甫葵趁势尽力用枪杆把申黑的斧头敲开,震得申黑两臂麻木。屈光的大刀砍下时,皇甫葵从刀口钻过,跳离船头,掉船逃去,屈光等见皇甫葵骁勇,又因地势险恶,天色黑暗,不敢穷追,只得收队,仍回小渡结寨。原来斗元帅知道皇甫葵猛勇,深恐先锋有失,命参谋孙承德同屈光前来助阵,却好战败皇甫葵,救回二将。申黑与却勃见了孙参谋,备说皇甫葵十分骁勇,连日交战的事。孙参谋笑道:“匹夫之勇,何足道哉!三位将军辛苦了,且去安息,明日自然有计擒他。”三人谢了,各自安寝。孙参谋唤王庆近前,详细问了附近的地势。
到了次日,便令却勃前去引战,许败不许胜,只望西面沿岸插有尖角红旗处走去,自有救应。又令申黑领战船五十只,去西面芦花港尽头处埋伏,皇甫葵到时,截住去路,用铁索将港拦断。又令屈光领战般五十只,在芦花港口埋伏,望见皇甫葵进了港口,领船截住港口,船上多备晋弓柴火,以防冲突。又令王庆领弯弓手一千名,去芦花港两岸芦苇深处埋伏,并带挠钩手二百名,趁势夺取船只。王庆领令,带同二将去了。孙参谋督率们将另作准备。却勃领卒战船,到了燕子矾抵栅讨战。不到一刻,皇甫葵已带领船只,开栅而出。却勃见皇甫葵去了盔甲,头上扎的青绢包中,身穿细软短甲,脚登黄皮快靴,手仗两条虎尾铜鞭,唿哨而出。战船未曾列齐,却早直冲向前,并不言语,挥鞭便打。却勃见皇甫葵来势凶暴,急急举鞭相迎,尽力抵敌,勉强支持了七八合,无奈皇甫葵双鞭沉重,雨骤风驰地上下不定,实实招架不住,只得败下阵,掉船而走。皇甫葵哪里肯舍?紧紧追赶。却勃一直望尖角红旗处鼓棹如飞逃去,将皇甫葵引至芦花港,进了港口。皇甫葵大笑道:“哪怕你飞上天去!”说罢催船赶来,刚进港口,忽听一声唿哨,屈光领了战般,将港口截断。皇甫葵毫不在意,催船直进,忽见却勃的船只四散,港尽头处申黑领着战船一字儿拦截水面,口中大叫道:“皇甫葵狂贼!你今日已到绝地,插翅也难飞出,好好的卸甲投降,或者饶你一死,若是恃强不悟,稍时擒住,碎尸万段!”皇甫葵听了,也不言语,挥鞭来战申黑,鞭斧交加,狠命拼斗。却勃招集船只围裹上来,呐喊助战。王庆伏在芦苇丛中,急忙招呼弩弓手放箭,一声梆子响,两岸箭如飞蝗船向贼队射去,皇甫葵船上的喽兵纷纷落水。皇甫葵将双鞭舞得蚊龙腾绰一般,夹岸的箭射来,一箭也不曾着身。酣战两时之久,皇甫葵看看自己船上的喽兵死了大半,谅难取胜,只得拨船转来,想冲出港口。屈光早已将故船摆列得齐齐整整,立在船头大叫道:“皇甫葵!此时还不投降,更待何时?”皇甫葵见了,知道不拼命恶战一场,断难冲出,咬紧牙关来战屈光。屈光并不接战,只命弩弓手放箭,将浇了鱼油硝磺的柴草着了火,向皇甫葵的船上抛去。片时火发,布帆槽索一齐都燃,趁着风势,黑烟四塞,烈焰腾空。申黑、却勃早已赶到,喊杀之声震动山谷。王庆也带着弩弓手,驾着小船,围将拢来。皇甫葵见所领船只烧毁殆尽,自己的船上只剩自己一人,船已横了,只得右手挥鞭,左手摇槽,冒烟突火,奋勇冲突,拦路的都被打下水去,无人敢阻皇甫葵的去路。屈光觑得亲切,见皇甫葵将次冲出重围,急取一张铁胎硬驾,搭上一支狼牙箭,对准皇甫葵的咽候射去,喝声“着”,皇甫葵正在奋力冲杀。一时人声风声火喷涛暄,哪里听得弦响,只觉得一股冷气冲到面前,知道不好,将头一偏,却中在肩窝上,弩劲镞利。直透骨里,左子立时运动不得。又见船上四处着火,只得涌身一跃跳下水去。屈光见了,正待命人下水,瞥见一只小船冲波破浪而来,船上共是四人,两个立在船头上的,早已跳下水去,屈光急忙招呼小船摇拢来。问船上的人:“下水去的两人是谁?”一个面黑的应道:“小人名叫鲍皋。”指着那个黄瘦的道:“他叫鲁直。跳下水去的两个,一个年长的叫雍洛。一个年幼的叫王孙建。雍洛与我两人都是巡绰宫陈音的部下,王孙建是王孙宗伯的令嗣,陈音结拜兄弟。今日奉命巡哨,来至港口,恰遇交战,正待上前助战,见皇甫葵赴水,因此下水追赶。”正说话问,忽然水面一开,王孙建与雍洛已把皇甫葵擒获,提出水面,鲍皋急叫道:“快提到这里来!”雍洛听了,与王孙建扛着皇甫葵踏水如平地一般,到了屈光船头,先将皇甫葵抛进船中,随即跳上。此时皇甫葵已弄得气如游丝,面如金纸,双眼紧闭,四肢不动。原来皇甫葵虽然猛勇,水性却不精习,跳水之时,不过想逃性命,却被王孙建二人不费丝毫气力将他擒获,哪里还能动弹。屈光先叫人救熄了火,对着王孙建、雍洛道:“若非二位到来,此贼势必漏网,二位之功不小!”王孙建等二人谦逊一会,仍回小船,各处巡绰去了。屈光命人将皇甫葵衣甲剥了,用牛筋粗索捆绑起来。会齐申黑、却勃、王庆等,领率战船望小渡而回。
行不列五里,忽听战鼓雷轰,人声鼎沸,屈光催船直进,早见本营的探船迎面而来,一人手擎令箭,高叫道:“屈将军速速督率全队前去破贼!”
屈光接了令箭,问交战的情形,探子道:“自屈将军们动身后,孙参谋命人在沿江一带来往梭巡,见皇甫葵追赶却将军过去,知已中计,随即着人留心贼人的探船,遇着时将贼中探子杀了,取了衣帽腰牌,扮作贼谍,去骗东郭煌从速接应。东郭煌果然倾巢而出。孙参谋带领满营偏神伏此等候,恰好等着,正在厮杀。孙参谋有令:命申将军带队则面围裹,不准逃脱一船一人,千万要紧!屈将军同却将军作速前去助战!”屈光听了,即使申黑照令而行,带同却勃、王庆等杀上去。果见孙参谋正在督战。那东郭煌生得面如削瓜,使一支方天画戟,喝咤霍跃,如狂虎一般。虽然十余个偏将围住喊杀,都只是左右遮拦,并没得一人敢当其锋。屈光心中大怒,吼声道:“匹大体得猖獗!照刀!”手挥砍刀劈头盖下,东郭煌用画戟一隔,敲在旁边,回手便刺。
屈光不敢怠慢,抡刀接战,却勃又到,双鞭并举,丁字儿厮杀,大战三十余合,东郭煌一人怎当得两员骁将,左盘右旋,没得半分儿放松,只杀得喘气呼呼,满头如汗,渐渐招架不来,被屈光觑着一个破绽,急用砍刀一卷,逼住画就,纵一步跳过船去,轻舒猿臂,拦腰一把横提在手,掷过般来。却勃挥起一鞭,打得脑浆迸出,死在船上,拔出腰刀割下首级。此时屈光已将贼船上的头目擒斩殆尽,们神众将见屈光擒了贼将,一个个勇气百倍,枪挑剑劈,如破瓜切菜一般。贼众见首将被杀,齐跪船头乞命。孙参谋急急传令不准妄杀一人,叫贼人脱了衣甲,缴了军械,一齐过船听候发落。其余逃走的都被申黑四面围得水泄不通,或杀或绑,真个不曾逃脱一个。
孙参谋即时传令,命本国军士将贼人的衣甲装束起来,仍用贼人的船只,命申黑带同王庆假作东郭煌赚进水栅,得了关隘,放火为号。屈光、却勃随后接应。又怕栅内水路不熟,误触木桩,在降兵中选了几个生得诚朴的,抚以好言,许以破关后从重录用。几个降兵得了性命,又望后日的封赏,都已齐声答应,真心效力,一个个给还衣甲,在前引导。到了水栅,大叫开栅。
守栅的喽兵见是本关的船只,将栅开了。此时天色傍晚,申黑督船进栅,一路弯弯曲曲,到了关前,陆续登岸,发燃火把,见关门大开,几个贼目在关门口迎接。申黑一声暗号,大家动手,众贼措手不及,杀得半个不留。守关的喽兵见势不好,呐一声喊四下逃奔。申黑叫人寻些柴草堆积起来,放了一把火,霎时火光烛天。屈光见了,知已得手,督众急进,正待上岸,忽见正北上一队船只,火光如龙,急骤而来,转眼已到面前。火光之下,见前面两只大船上立着两员贼将,一个面如噀血,五绺长须,红袍金甲,手横两面三尖刀,认旗上斗大一个“郝”字,料是贼将郝天宠。一个面如傅粉,厚膊细腰,白袍银铠,手捻撒缨烂银枪,认旗上斗大一个“苏”字,料是贼将苏飞。
齐声大喝道:”匹夫!焉敢入吾重地?”屈光知是贼兵救应,见来的两将一般的威风锐气,只因苦战一日,又饥又疲,正想入关休息,无奈贼将来得疾骤,一时回避不来,只得强打精神,横刀立在船头,大喝道:“尔的巢穴已破,还敢肆口猖狂,速速退去,暂缓尔等一死!”苏飞挺枪便刺,屈光举刀相迎,枪似雪花乱落,刀如电火飞瞩,大故二十余合。却勃在旁,见屈光有些招架不及的光景,急挥双鞭上前助战。郝天宠见了,举起两面三尖刀拦住厮杀。火把齐明,喊声大作,四员骁将恰如猛虎争餐,游龙戏水一般。无奈屈光、却勃竟日苦战,未曾片刻歇息,怎当得郝天宠、苏飞都是健将,看看要败下阵来。恰好孙参谋领了全队赶到,见屈、却两将渐渐支持不住,急忙吩咐们将人员,四员从左,四员从古,一齐绕至贼阵后呐喊放火,扰乱贼的阵势,贼将退时休要阻挡,即速退回,八员们将领令而去。郝天宠与苏飞正在抖擞槽神奋力厮杀,忽然阵后喊声雷动,火焰冲天,霎时之间阵势大乱,恐中敌人之什,不敢恋战,急急撤了屈光、却勃往后救应。屈光、却勃不敢追赶,约住船只,缓缓而退。少时八员偏将已陆续退回。孙参谋即命屈光督同八员们将就此设立水寨,不许出战,夜间小心提防劫寨。军士传餐,轮班休息。吩咐毕,带了却勃等,命人扛着皇甫葵,到了燕子矶,申黑迎接入关,将皇甫葵囚禁起来。略为休歇,分派众将四处擅查,各守要隘,连夜申报元帅,大兵从速前进,以便大举不提。
却说郝天宠、苏飞二人迟后救应,见敌将已去,扑灭了余火,休息半晌。
苏飞道:“军师恐燕子矶有失,才命我二人前来教授,不想头关已失,皇甫葵等不见下落,谅来凶多吉少。楚兵此时业已入关,我二人谅难夺回。依我之见,今夜去劫他的水寨,定能得胜。”郝天宠道:“暂时休动。头关失了,定有逃脱的喽兵到此·问了详细,再作计较。”果然关上的逃兵络绎不绝地奔来,郝天宠唤至面前,细细地盘间。逃兵道:“今日午前,皇甫头领带队出关,留东郭头领镇守。午后,东郭头领得报,说皇甫头领被围在芦花港,即时带领全队前去救援,只留几个小头目守关。黄昏时分被楚兵冒作两位头领,赚进水栅,部下军士与我们一般的装束,一时不防,被他冲进关去。几位小头目都被杀了,小的们见大势已去,只得逃来报信。”郝天宠问道:“皇甫头领等的生死,你们可曾听得?”逃兵道:“一些不曾晓得。”苏飞道:“皇甫葵等的生死间之无益,此时且去劫了他的水寨,再作道理。”郝天宠道:“孙承德那厮机谋百出,屈光匹夫力敌万人,贤弟休碍任性,依愚兄之见,且将船只扼住要路,连夜申报大寨,从速添派大兵,夺回头关,方见万全。”苏飞道:“哥哥之言固是,只是被他布置周密了,要想夺回,越是费手,不如趁他初到之时,尚未布置,楚兵今日大胜,必不准备,且去劫了屈光的水寨,乘势去夺头关,一个迅雷不及掩耳,有何不妙!”郝天宠再三不肯,无亲苏飞执意要去。只得命人一面申报大寨,一面整顿船只,同苏飞来劫屈光的水寨。三更以后,到了水寨,远远望去,灯火分明,细细听时,更鼓络绎,郝天宠道:“我说那厮必有准备,你只是不信,不如趁早去,扼住隘口为是。”苏飞哪里肯听,忿然道:“既已到此,不论他如何的准备,也要与他决个胜负!”说罢,吩咐擂鼓。鼓声大起,一声呐喊,直向屈光的水寨冲去,渐渐逼近,水寨中毫无声响,好象全不知觉的光景。郝天宠见了甚是疑惑,急向苏飞道:“看此光景,屈光定有诡计,不可前进,速退为妙。”
苏飞道:“就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搅他一搅!”说话未了,水寨中一声梆子响,弯箭如疾凤骤雨般射来。楚国的弯箭与寻常的弓箭不同,一箭可杀三五人、七八人不等。黑夜之间,如何抵敌。苏飞正待退回。忽见右面水湾火势冲天而起,鼓声如雷,一队战船冲波而来。苏飞急欲向前迎敌,左面水泊里火光又起,鼓声相应,也是一队战船破浪而至。两面一齐大叫:“休得放走贼将!”正是:月湾映水鱼惊避,树曲如弓鸟脱逃。
不知苏飞二人如何抵敌,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受箭伤屈将军死战 凿船底老英雄解围
却说苏飞同郝天宠二人去劫屈光的水寨,忽见两路船只冲波破浪而来,苏飞的意见要与郝大宠分头迎敌,郝天宠道:“屈光那厮既有准备,黑夜之间恐中他的诡计,止宜约住战船,缓缓而退,谅他也不敢追来,方为上策。”
苏飞听得有理,吩咐转舵,郝天宠在前,苏飞押后,缓缓退回。楚军果然不追,两路的火光也不见了,四围的鼓声也不响了,远远望去仍前静悄悄的,不过灯光几点,更拆数声而已。二人退到六七里时,停船商议,一面吩咐喽兵造饭。郝天宠道:“天将发晓,我二人留此无益,不如退到二关,与王头领商个长策,夺转头关,方为稳妥。”苏飞允了。吃饱了饭,鼓悼向二关而去。
且说屈光见来船退去,吩咐军士四路紧守,不可疏忽,自己也就卸甲安息。到了次晨,孙参谋到了,迎入寨中。孙参谋道:“据王庆说来,二关的守将王翼,此人足智多谋,手下的勇将不少,加以鸦嘴滩、铁崖左右犄角俱是能将,不可轻敌,且待大军到来再作计较。将军此处紧要,须加意提防,倘有疏失,关系不小。”屈光道:“参谋不必过虑,谅洪龙等不过乌合之众,久羁天诛,便尔猖撅。未将今日愿督率本部直取二关,生擒王翼,捣入贼巢!”
孙参谋道:“将军忠勇,素所钦佩。但行兵之道,不可畏缩以偷生,亦不可躁迸以取败……”屈光不待说完,急躁道:“参谋只管催取大军随后而进,未将就此前去,如有疏失,甘当军令!”随即立起身来,催取盗铠,立时披挂。孙参谋此时心中又是钦敬,又是为难,谅难阻挡,只得说道:“将军既是执意要去,定卜成功,我自命申先锋随后接应。大军一到,即时进发,将军总宜小心谨慎为是。”屈光点头应了,孙参谋辞去。吩咐陈音,拨人随后照料,陈音分派去了。屈光命军上起锚鼓棹,直取二关。此时足有十分锐气,鼓勇前进。不到两个时辰,早到了卧云冈。说也稀奇,不但不见旌旗之影,并且不闻金鼓之声,静荡荡的,真有空山不见人之象。此时屈光的锐气早去了一分,只得停了船只,自登船楼四下了望,哪里有点影响,真正猜测不出。
此时锐气早去了二分。下得船楼,选几个精细水军,各驾小舟分两路去侦察,速来回报。水军领命分头去了。屈光立在船头,呆呆地等候,急切不见转来,此时锐气早去了三分。又停半晌,只见从西路去的小舟转来了,到了大船头,屈光急问道:“如何?”水军道:“小人驾着小舟从西绕去,约有五七里水面,都是静悄悄的。一路汊港甚多,湖草铺满四处。张望又寻不着一土人探询,只得转来回复。”屈光听了,沉闷不言。又半晌,从东路去的小舟也转来了,到了大船头,屈光急问道:”如何?”水军道:“小人驾着小舟从东绕去,约有六八里,水面都是空荡荡的,一路沙石甚杂,水势急溜,往来许久,止见一只小小渔船,船头坐一年逾六旬的老汉,注视小人目不转睛。小人正要向前探询,那渔船却斜掠过去,似箭离弦,霎时不见。只得转来回复。”
屈光听了,越是沉闷,此时锐气早去了四分。呆呆地望着卧云冈,想不出一个主意,只得命军士造饭,独坐舱中暗想道:“似此情形定有诡计,不如将船约退,徐图讲取,方为妥当。”随命水军立时起锚,退五里结寨。此时锐气去了一半。军士听了,起锚驾橹,正要掉转,忽听卧云冈上鼓声如帘,眨眼之间遍山遍岭都是旗帜,乘风招展。又听四下里鼓声相应,大有山摇浪涌之势。屈光大惊,急命停橹,准备厮杀,手横大砍刀,立在船头等候敌军。
好一会,始见一队战船由西面荡出,来约有二十余号,缓缓地向北棹去,好象不见敌人一般。屈光急命人上船楼了望,少时回报道:“向北望去,湖草甚深,贼船向草丛里钻进去了,不见动静。”屈光正在惊疑,又见一队战船由东面荡出来,仍是二十余号,慢慢地向南掉去,也象不见敌人一般。屈光又命人上船楼了望,少时回报道:“向南望去,沙碛辽阔,贼船向沙滩嘴转过去了,不知去向。”屈光此时弄得莫名其妙,进退两难,锐气直去了六分。
心中忿然道:“既已到此,总要与他厮杀一场,任他布下天罗地网,我也要去闯他一闯!”
随点壮丁五百名,快船二十余号,余者退五里结寨。屈光带领船只从西面向南直进,果然行了五七里,静悄悄的一个土人也不见,日影西斜,波光平泛。仍往前进。又行了五七里,还是静俏悄的。心中正在纳罕,忽听前面大声叫道:“屈光向哪里去、某在此等候多时了!”屈光急抬头看时,只见靠北岸处斜排二十余号战船,船上一杆认旗,头大一个“周”字,当中一只船头上立定一人,面黄睛暴,结束整齐,肩担长戈,威风凛凛。急命人将船掉转迎上前去,不间姓名,举刀便砍。那人挥戈接战,上上下下战了二十余合,那人虚掩一戈,掉船而去。正待追赶,又听后面又声叫道:“屈光不必赶他,这里来,我与你战三百合!”回头看去,见一队战船由北冲出,一字儿横截湖心,船上一杆认旗,斗大一个“苏”字。屈光认得是苏飞,厉声叫道:“杀不死的狂徒,焉敢犯我!”急掉回船与苏飞相拼,未来往往也战了二十余合,苏飞用枪架住屈光的刀道:“日已西沉,让尔回去,明日再取尔的首级!”屈光哪里肯舍,无奈苏飞己将战船约退,依旧向北悼去。屈光意欲贤追,果然天色已黑将下来,汉港纷歧,恐有失误,只得约齐船只,徐徐退回。约行三五里,下旬天气,满天垦斗,月色毫无,四望茫茫,不辨方向。
心中颇怀疑虑,此时锐气已去了七分。忽然前哨报道:”湖心有船阻路,黑暗暗不见灯火,呼之无人应声。”屈光听了,急将坐船抄上前来,朦胧望去,果然约有二十余号船只顿扎湖心,声影俱无。正待命人呼唤,一声鼓角发于水上,霎时火把齐明,船上一杆认旗,斗大一个“游”字,认旗下立着一员贼将,黑面虬髯,乌盔黑甲,手提双斧,杀气腾腾,大声喝道:“屈光休想转去!快快弃刀受缚,免污吾手!”屈光大怒,挥刀便砍,那人举斧相还,翻翻覆覆又是二十余合。屈光早被周奎、苏飞遛乏了,见那人斧沉手快,谅难取胜,正想退下,忽然二十余号战船从汉港里唿哨而出,围裹上来,又换了一杆认旗,火光之下斗大一个“郝”字,知是郝天宠,横着三尖两刃刀,急骤向前,大叫道:“屈光匹夫已人重地,还敢猖獗吗?”举刀助战。屈光想要勉勉强强再故二十余合,实在精力困乏,万难支持。此时锐气足减了八分。没奈何,只好拼命招架,正在苦故,忽听贼人大叫道:“你的船只均被烧尽,还不投降,更待何时!”屈光听了,向北一望,果然火光烛天,人声鼎沸,知是本寨有失,又见随身的船只也是七零八落,不由心中慌乱,手一松缓,被郝天宠劈面一刀砍来,屈光叫声不好,将头一偏,额角上早已划破,血流如注,急急抖擞精神,舍死接战。贼船中一声榔了响,而如雨点般射来,屈光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招架,将大砍刀横挑直隔,右盘右旋,任尔手脚溜滑,左肩窝里中了一箭,直透骨里,左手立时元力,又被游龙一斧敲开砍刀,当胸一斧砍来,屈光虽穿重甲,斧刀过沉,甲裂胸伤,鲜血喷出。屈光知难脱身,大叫道:“今日是我尽忠之日了!”此时锐气直减去了九分。
正待横过刀锋自刎,忽听贼船上一片声嚷道:“坐船舱里通进水了,快快靠岸!”霎时之间纷纷向西岸移去。屈光见了十分诧异,随带船只冲回原路,船也不见一只,人也不见一个,又见所带壮丁只剩一半,大半受伤,所带船只虽是全数,多半毁坏。心中忿恨,顿足道:“我一时负气,不听参谋之言,以至于此,有何面目去见参谋?不如死的干净!”嗖的一声,腰间拔出宝剑,向咽喉抹去。忽然船头侧面水中冒出两人,一纵上船,倒把屈光大吃一惊。两人抢步向前,齐声道:“将军快休如此!”屈光定晴一看,方认得是水擒皇甫葵的王孙建、雍洛。问道:“二位何得到此?”王孙建正要申说,雍洛道:“且休讲话!屈将军伤势过重,必须收拾才好。”王孙建看时,果然胸脯上鲜血模糊,左肩窝里一支箭深入骨里,心中甚是难过。屈光此时十分锐气变做十分疼痛了。雍洛命人将盔甲解脱,取盆水来,用净中揩去血迹,裂下一片旗角把胸膛束好,又在舱板上铺好被褥,嘱屈光睡下,双手去拔箭,说道:“将军且忍痛楚。”屈光笑应道:“死且不惧,忍痛何难!”
雍洛用一拔,倒将箭杆拔断,箭镞仍在骨里,分毫未动。王孙建及左右军士无不失色,屈光却神色如常。又见雍洛蹲了下去,用口衔着箭簇,用劲把头一扬,嘶的一声,把箭簇咬脱,肩窝里血流不止。雍洛起身,也将净中揩去血迹,用旗布把肩窝扎好。问道:“将军身体如何?”屈光早挣起身来应道:“虽觉有点疼痛,无大妨碍。”众人无不叹眼。
大家坐定,王孙建方说道:“我二人擒了皇甫葵之后,不分昼夜四围巡绰。今晚黄昏后,奉了陈巡官分拨,驾只小船悄悄往卧云冈左近哨探,听得喊杀之声,知是将军与贼人交战,本想向前助阵,自量船小人单,无能为力。
远远望见将军被围,心中好不焦急。依小将的意思要舍死冲进重围,是雍大哥拦住道:“徒死无益,还须想个急法方妙。”正在愁苦,忽然来了一只渔船,船上共有五人,一个老汉坐在般头,凑近前来低声问道:“船上的四人可是楚将?’我们倒不敢作声。那老汉道:“老汉并无歹意,快休瞒我,我有话讲!’我们见他人也不多,想来惧他作甚?应声道:“我们正是。有何话说?’那老汉道:“既是楚将,你国屈将军身陷重围,死在转眼,不去救援,在此何益?’我们听他说话很有意思,答道:“正在此无法可设。’老汉笑道:“你四人既来巡绰,水性谅来精通,可随老汉来。’说罢一腾身钻下水去,声息毫无。他的船上又有三人陆续下水。我二人命鲍皋、鲁直守船,也跟着下水。老汉在前,我等在后。到了交阵处,老汉在腰间皮袋里取出钻锤凿破贼人船底,我二人恍然大悟,也用随身军器向几只大船底乱凿乱挖。
那老汉甚是矫捷,领着三人,半晌功夫凿漏了贼船十余只,我二人也挖破了三五只,听得上面声嚷:“将船撑到岸去。’正要约同那老汉上船,与将军见面,早已一人不见了,心中好不诧异!”屈光急问道:“二位可问他的名姓?”王孙建道:“慌忙之际,哪有劝夫问他的名姓。”屈光也十分叹惜。
王孙建又道:“我二人因寻那老汉,耽搁片刻,将军的船也离远了,急急赶来,幸得将军未曾下手,稍迟便误大事!”屈光叹道:“现在身受重伤。死何足惜!贼人如此猖獗,不知何日方能扫除!”
正在说话,忽听汉港里鼓声大作,冲出一队战船横截去路,却是周奎、苏飞由汊港抄出,齐声高叫道:“屈光匹夫!尔的巢穴已毁,还不投降,求免一死!”屈光听了,双眉倒竖,切齿有声,立起身索取衣甲。王孙建二人拦住道:“将军身负重伤,只宜休息,我二人不才,愿退敌军!”屈光只是不听,经左右的人再三劝止。王孙建取了一支画戟,雍洛取了一柄大砍刀,扎束停当,各到一个船头上,大喝道:“鼠辈偶然得志,便尔狂妄!照家伙!”
王孙建战住苏飞,雍洛战住周奎。火把高举,战鼓齐鸣,屈光立在舱口见王孙建手腕灵活,一支戟如苍龙戏水,丹凤翔林,私念道:“此了倒有这般武艺,将来未可限量!吾国又添一员健将。”又见雍洛的大砍刀也是运动如法,十分叹羡。无奈周、苏二贼手段强硬,只杀得个平手,死战不退。正在焦躁,忽见从北面来了一队战船,如流星赶月般急骤而来。声势甚猛。屈光骇然道:“再添敌兵,吾命休矣!”一转眼,战船已到,火光之下,见认旗上是个“申”
字,方晓得是申黑的援兵到了,满心大快。申黑挥斧冲人贼队,直劈横砍,势如猛虎,贼兵纷纷退去。王孙建、雍洛见有救兵,精神陡长,一支戟、一柄刀风驰雨骤。周、苏二贼见阵势已乱,又见敌将猛勇,只得唿哨一声向两面退去。申黑还要赶杀,屈光高叫道:“申将军不必追赶,屈某在此!”申黑方才把船队约住,跨上屈光的船头,见了屈光模样,知受重伤,说道:“救援来迟,致伤将军,心实惶愧!”屈光笑道:“将军上阵,不死带伤,何足介意!”王孙建、雍洛又来相见。屈光道:“此时不暇细谈,你二位可去寻着鲍皋、鲁直回营。申将军在此助我,誓复一败之仇!”申黑道:“临行之时参谋敦瞩道:将军胜了,须择扼要地方扎营,徐图进取。将军若败,务必从速转去,守护燕子矾水寨,以防他变,千叮万嘱,深恐将军违拗致误大事。”
王孙建二人也从旁苦劝。屈光此时虽不气馁。也觉得带伤过重,万难力战,只得应了。王孙建二人辞去。屈光与申黑带领船只折回,一路上始将被围遇救、受伤自刎的情形详细告知,申黑十分叹息。不到两个时辰,早到了水寨,却是火影全无,一人不见。屈光惊问道。“难道我去了,水寨就撤了不成?”
申黑也吃惊道:“我动身之时,参谋是派却勃替将军镇守,为甚此时人影俱无?好令人难猜!”屈光道:“我留此地,将军且到关上探看转来再议。”
申黑应了。船靠了岸,申黑叫人牵过马,带了十名军健,匆匆上岸而去。屈光独卧舱中纳闷。不过半个时辰,随申黑上岸的一个军健急急跳上船来,直进中舱,气急败坏地道:“启禀将军。大事不好了!”屈光这一惊也足有十分。正是:未泄出十分锐气,转吃了一番大惊。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四回 偃月塘屈采报兄仇 飞云渡洪涛施神勇
却说屈光大败而回,独卧舱中纳闷,忽然随申黑上岸的军健回报道:“大事不好了!”大吃一惊,一蹶劣挣起身来,急问道:“何事不好?”军健回道:“小人随申将军上岸,约行三里,到了高阜,听得鼓声大作,遥望关上火焰冲天。申将军顿足道:“关上必然有失!’急命小人转报将军,火速带兵前往。”屈光听了,心中一急,眼前一黑,胸脯窝疮口齐裂,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倒在舱板。左右大骇,上前看时,早已咬牙关,面如黄蘖,突然大叫一声:“气死我也!”须臾气绝。
可怜赤胆忠心将,作化黄泉异路人!
左右见屈光死了,惊得手足元措,面面相觑,只有流泪而已。倒是军健略有主意,对左右道:“屈将军已死,留此无益。此处离烂泥沟不远,且将船只移向烂泥沟近处,报知蘧将军,再定计较。”左右听了有理,用锦被将屈光的尸身盖好,急急开船向烂泥沟而去。
原来屈光被围之时,即却勃战败之际。只因苏飞、郝天宠折回二关,对王翼说了备细,王翼道:“头关即失,皇甫葵等谅来凶多吉少,明日必有楚兵到此。”既命周奎、游龙、苏飞、郝天宠四人四面埋伏,以待敌军。果然杀败屈光。又命王子虎、张信绕到燕子矾,先破他的水寨,破寨之后,如此如此,头关可复。王子虎、张信受计而行,到了水寨鼓噪而进,却勃却未防备,被他冲进。片时水寨大乱,却勃披挂不及,抢鞭在手,向前抵敌。怎奈王子虎、张信十分凶猛,张信用力逼住却勃的双鞭,王子虎觑得亲切,举起铁铜当头劈下,正打着却勃的右肩,立时握鞭不牢,掉在船板,止将左手的鞭来支格,被张信一刀撇开,纵过船头,拦腰一把提起来,掷过本船,贼兵用绳索绑了。楚兵见主将被擒,纷纷上岸逃走。王子虎、张信令人将死楚兵的衣甲剥下百十套,把与贼兵穿好,就用孙参谋赚关之计,照样做去。百十余名喽兵依计而行,一拥上岸,赶着楚兵混在里面,一齐向头关跑去。到了关门,一齐乱嚷道:“水寨被贼人破了,却将军已被擒去。速速开关,救我们的性命!”守关的牙将听了,不敢作主,急急报与孙参谋。孙参谋听说,急上城楼,命人用火把往下一照,果然通是楚兵,叫关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
抬头往后一看,却不见有贼兵追赶,心中略一踌躇,便对逃兵道:“黑夜之间难分真假,且喜贼兵尚远,尔等可向山径僻处暂躲一夜,明晨进关不迟。”
一起楚兵皱着眉头哀恳,一起楚兵挺着颈项乱闹。孙参谋越发疑心,大声喝道:“不到明晨决不开关!尔等速去!”说罢急下城楼,传集牙将等从速布置一切。传命众军饱餐,准备抵御攻关。城垛上竹木擂石备得十足。不到一个时辰,果然贼兵咆哮而来,火势冲天、鼓声震地。王子虎、张信挥兵一拥而上,即有数十架云梯城垛靠来。哪晓得贼兵一松手,云梯通共倒了。王、张二人心中疑骇,不知是何缘故。原来孙参谋早防他云梯攻城,用些粗竹巨木支在垛口外,参差不齐,云梯如何依靠得稳。王、张二人见云梯元用,命人多用火箭射上关去,垛口上却擎起竹排,沿城一带的房屋早用水浇过,火箭射上去,一齐都熄了掉下来。关上转将滚木擂石向贼兵多处打下,打死贼兵不少。王、张二人弄得元计可施,又不敢逼城攻打,相持两时之久,毫无半点便宜。看看天将发晓,孙参谋目不交睫,四面巡视,一点不敢疏虞。忽然贼队扰乱,晨光中见申黑挥斧而前,王子虎接住厮杀,约战十余合,张信上前夹攻,申黑看看抵敌不住,瞥见西面火光闪的而来,势甚急骤。少时一队人马早到关前,当先一员大将,紫袍金甲,手挺方天画戟,恶狠狠闯迸贼阵。贼兵当之辄糜。王子虎让张信战住申黑,提起铁铜拍马向前,那将舞动画戟,呼呼有声,杀得王子虎骨软筋苏,满头是汗。张信见了想去助战,申黑那肯放松,双斧一起一落,势如风雨。王、张二人只有招架之功,并无回击之力。孙参谋此时看得清晰,见阵中一杆认旗,斗大一个“蘧”字,知是蘧季高到了,心中大喜。即派四员牙将,各带三百人,从东西两门出去助战。
亲自在城楼上援桴擂鼓。楚兵见蘧季高得胜,一个个奋勇当先,只杀得贼兵东逃西窜,人头如爪滚,鲜血似水流。王、张二人见大势已败,不敢恋战,一齐退走,奔至水寨上了船只,押着却勃转回卧云冈去了。
孙参谋见贼兵退尽,大开关门迎接,蘧季高连忙下马,同申黑走进关中,一同步行,到了帐中坐下。孙参谋对着蘧季高道:“若非将军相救,此关断然难保。”蘧季高道:“未将因屈粮官的部下,将屈粮官的尸身载至烂泥沟……”孙参谋急问道:“怎么,屈粮官死了吗?”蘧季高将屈光成败气死的情形一一对孙参谋说了。孙参谋痛哭道:“屈粮官忠勇性成,遇战当先,今日身亡,楚国失一股肱,不才折一膊臂矣!”说罢,号啕不止。蘧季高与申黑也是泪流满面。孙参谋急命人去烂泥沟迎取屈光的尸身。忽又想却勃,急问左右道:“水寨失守。可知却将军的下落?”申黑道:“未将到水寨时,人影俱无,甚是疑惑。水寨的逃兵难道一个都不曾到关吗?”孙参谋道:“我真是糊涂了,逃兵到关口,称水寨打破,却将军被擒。我因恐中贼人的诡计,不敢开关,此时天已发晓,大约逃兵也快进关了。”须臾水翼逃兵纷纷投进关中。孙参谋命人点名归伍,幸无贼人混在里面。唤两个来问了详细,果然却勃被擒。大哭道:“只因屈粮官一时忿气,致失大将二员,我将何颜会见元帅!”蘧季高与申黑竭力劝解道:“胜败兵家常事,俟大兵到来,谅此小寇,难逃天诛!”孙参谋默默无言。左右搬上酒饭,大家胡乱用些,暂时安息,孙参谋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忽然坐起道:“如此如此,可复此仇。”午后屈光的尸身已到,一番的哭奠不必细说,香汤沐浴,棺殓停妥,就葬在关外。
不一时探子报道:“元帅的大队已到关下。”孙参谋等出关迎接,斗元帅进关,立了帅府。众将参见毕,孙参谋将以上的情形一一禀知。斗元帅听说屈光战死,却勃被擒,只气得长髯飘动,虎目圆睁,忿然道:“擒尽狂贼碎尸万段,方泄我胸中之恨!”孙参谋献计道:“不才想得一计在此,如此如此,可复此仇。”斗元帅听了,点头称善,拔了一支令箭去传陈音,少时陈音进府参见,元帅吩咐道:“明日如此如此,速去准备。”陈音领令,正要退出,斗元帅问道:“王孙建等可曾回寨?”陈音答道:“今晨已经回寨了。”斗元帅道:“二人替屈粮官解围,力敌贼兵,忠勇可嘉。照此努力,本帅自有重赏。”陈音鞠躬道:“为国效力,分所当为,何敢望赏!”说罢禀辞出府,自回船上准备。
到了次日,孙参谋写了一封书,命人去到卧云冈投递。书中所说,要将皇甫葵调换却勃,大家在飞云渡会齐对换。王翼见了书,批了准字,付与来人去了。对众人道:“孙承德来书,将皇甫葵来换却勃、倒无折便宜之处,只怕他另有诡计,不可不防。”众人称是。王翼唤过周奎吩咐道:“周头领钡战船二十号,押了却勃去飞云渡对换皇甫葵。对换之后,他若没有动作,头领也不必妄动;他若来冲杀,只须略战数合便向绿杨湾退去,我自有接应。”
又换过游龙吩咐道:“游头领领二十号战船,去绿杨湾埋伏,让楚兵追了过去,截住他的归路,周头领转身夹攻,定可获胜。”又换过王子虎吩咐道:“王头领领二十号战船,去飞云渡左近埋伏,他既敢冲阵,后面必有接应。且等楚兵追赶周头领之后,他的接应兵必起,便截住厮杀。”又换过郝天宠吩咐道:“郝头领领二十号战船,也去飞云渡侧近埋伏。见王头领与楚兵接战不必相助,领战船向北而去,作出打燕子矶之势。如另有接应兵,此时必起,可接住厮杀。若元另起接应兵,前路楚兵必退,头领与上头领两面夹攻,何患不胜!”又唤过苏飞吩咐道:“孙承德因屈光败死,却勃被擒,心中忿恨,必尽起燕子矶的全队拼命而来,燕子矶必然空虚。苏头领带二十号战船到燕子矶,四面纵火烧关,若元大将镇守,军心必乱,头关可复。”又唤过张信吩咐道:“张头领领二十号战船,随苏头领进发,在燕子矶水路埋伏,楚兵败回锐气已失,拦住厮杀,楚兵必败,可乘胜夺回头关。”六员贼将称赞道:“王头领有此谋略,哪怕楚兵百万!”王翼摇首道:“孙承德那厮机诈百出,我虽然这般调遣,终有点放心不下。”又唤过两员副头领吩咐道:“二位可分路去鸦嘴滩、铁崖两处,报知黄洪二将军:一面紧守汛地,一面来飞云渡近处救应一切。”又命一员副头领人烂泥沟报知洪涛:趁蘧季高不在,作速出战,我自紧守此关,谅来无大妨碍,六员头领和三员副领各领命而去不提。
且说楚营下书的人回转燕子矶,将回批呈上。斗元帅即时升座,唤过屈采密嘱道:“如此如此。”这屈采是屈光之弟,武艺不在乃兄之下,性如烈火。屈光死了,屡次哭讨令箭,要去报仇。斗元帅与孙参谋极力劝上。此刻得了将令,磨拳擦掌,带着王庆而去。又唤过成允密嘱道:“如此如此。”
又唤过斗荡密嘱道:“如此如此。”又唤过养子敬密瞩道:“如此如此。”
又唤过公子申密嘱道:”如此如此。”又唤过斗必胜密嘱道:“如此如此。”
又唤过公子成英、梁邱密嘱道:“如此如此,”又唤过蘧季高密嘱道:“速转烂泥沟,如此如此。”九员大将各受密计而去。斗元帅督同申黑守护燕子矶,另作准备。孙参谋带了一队战船相机策应。安排已定,一夜无话。到了次日,屈采押了皇甫葵,带了战舰,直到飞云渡。周奎早到,列齐船只,立在船头大喝道:“我皇甫头领何在?速速献上,还你的却勃!”屈采命人将皇甫葵带至船头,大喝道:“还我却将军来!”周奎也将却勃带出、两面都是去了衣甲,赤着身体,剪着两手。周奎道:“各放小船一只,当中对换。”
屈采应了,两边俱用小船荡至适中之地,两船相接,却勃、皇甫葵互跳过船。
楚兵催桨归阵。贼兵荡桨转去,将近大船,忽然水面起两个漩窝,冒出两个人来,扳着般边用力一搏,喝声“下去!”立时船翻,皇甫葵与荡船的通落水中。周奎见了大骇,霎时之间,水面上泛出血色,见两个人各提一个头首,从水面上走到楚阵,如履平地。骇异一阵,不觉勃然大怒道:“匹夫焉敢欺人!”顿忘了王翼的吩咐,挺戈直上,来战屈采。屈采挺枪相迎,略战数合,掩一枪便退。周奎哪里肯舍,鼓掉追来,屈采弯弯曲曲引到一个所在,四面都是芦苇,屈采停了船,笑叫道:“这里来,与你战三百合!”周奎一看是偃月塘,蓦然醒悟道:“不好了!”一句话未完,成允带了一队战舰截去归路,横矛大叫道:“周奎!留下头颅让尔归去!”周奎到此没法,只得抖擞精神,与二人厮杀。怎奈两将都异常骁勇,略一松手,被屈采一枪挑入左肋,倒在船头,血流加注,成允跳过船去,拔出宝剑,割了头颅,提在手中,厉声喝道:“敢动者以周奎为例!”贼兵吓得胆战心惊,齐跪船板上乞降。屈采要一齐洗杀,替兄报仇。成允附着耳说了几句,屈采方才依允。问了贼兵的口供,叫贼兵穿了楚兵的衣甲,楚兵穿了贼兵的衣甲。对陈音附耳道:“如此如此。”陈音领计,带了假楚兵,屈采、成允带了假贼兵,屈采,成允在前,陈音在后,向绿杨湾而去。游龙正在扬头扬脑地张望,忽见周奎的认旗过去,后面楚兵紧接而来,认旗上一个“屈”字,一个“成”字,游龙急将战船横截出来。举斧便砍。陈音假意跌下水去,可怜一些贼兵仓卒之间不能分诉,只杀得头颅乱滚,鲜血长流。屈采、成允早折转船头,逼将拢来。游龙见了急来船头问话。屈采觑难咽喉,一矛刺去,刺个正着,游龙叫也不曾叫一声跌下水去,谅来不能活了,贼乓弄得糊糊涂涂,哪里还敢厮杀!识水性的凫水而逃,不识水性的只好伸颈挨刀。屈采倒杀得畅快,洗戮净尽,伸了一口气道:“此刻方出了我十分的怨气!”成允道:“我们快到卧云冈要紧,”陈音上船扮作周奎,带了假贼兵在前,屈采、成允带了楚兵在后,离了绿汤湾直向卧云冈而去。
却说斗荡带了一一队战舰,来至飞云渡不远,果见二十号贼船。认旗上是个“王”字,一直掉来,大叫道:“认得王将军否?”斗荡大笑道:“区区小丑,何足道哉!”王子虎大怒,舞起铁锏向斗荡劈来。斗荡舞动泼风刀急忙相架。双铜似流垦赶月,大刀如滚雪飞花,酣战四十五个回合,正在相持不下,郝天宠领了二十号战船掠阵而过,大叫道:“尔的巢穴尚且不保,还敢在此恃蛮!”说罢催船向北掉去。养子敬舰队恰到,拦住去路,手执长锋宝剑,大喝道:“匹夫向哪里去?养将军等候多时了!”郝天宠急举三尖刀迎面刺去,养子敬舞剑相还,长锋枪似苍龙探爪,三尖刀如银蟒翻身,两处杀声相应,约有半个时辰。公子申与斗必胜却从两面抄来,公子申舞动双枪,帮着斗荡,斗必胜舞起双锤,帮着养子敬,只杀得贼兵七零八落,王子虎、郝天宠死力抵敌,满面是汗,喘气呼呼,看看就擒。忽来一队贼船,直冲向前,船头立一少年贼将,银盔银铠,面如傅粉,唇若抹朱,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挺一杆方天画戟闯入阵中。斗必胜撇了郝天宠来战那员小将,那员小将唬唬唬一连几戟,戟沉手快,势如撤豆,哪里招架得来。公子申瞥眼望见,撇了王子虎来帮斗必胜,那员小将全不在意,运戟如飞,戟锋总不离二人的面门喉颈,只杀得二人眼花缭乱。斗必胜一错眼,手腕上早着一戟,戟杆过处,将公子申右手的枪杆碰成两截,二人吃惊,不敢阻挡,只得退开。
王子虎、郝天宠见有救兵,方才定一定神,那员小将早冲近前去,戟尖上弹起一个花圈,把斗荡的泼风刀、养子敬的长锋剑当的一声一齐荡开,只震得二人两膀酸麻,汗流夹背,急急退下。小将在前,王子虎、郝天宠在后,一冲出围,无人敢挡。四将面面相觑。养子敬忿然变色,回顾左右叫道:“取弓箭来!”这子敬是养由基之子,神手世传,箭不虚发。按过手来,搭箭拽弓,对准那小将的脑后射去,喝声“着!”正是:啼猿神手惊天下,射虎奇能试够中。
未知小将性命如何,下回自见。
第十五回 破卧云王翼中奇计 探铁崖陈音奋雄心
话说养子敬见那员小将救了王子虎、郝天宠冲出重围,心中忿怒,取弓搭箭,对准那员小将脑后射去,喝着“着!”无奈两膀酸麻,弓力不足,箭头不准,一支箭从那员小将耳轮擦过去。那员小将毫不惊觉,一直向卧云冈去了。楚将四员商议一会,只得遵着密嘱,跟向卧云冈去,策应屈、成二将。
却说陈音扮了周奎,假作败兵之势,逃回卧云冈。屈、成二将紧紧追赶,直到卧云冈,人声鼓声哄成一片。王翼听了,直上城楼了望。探子报道:“周头领被楚兵赶杀甚急,特来报知。”王翼急下城楼,派了四员副领守关,自己带了五百名精兵冲下关来,拨了船只来救周奎。快到面前,周奎早被屈采一枪挑下水去,周奎的认旗也飘飘荡荡地倒了。王翼吃惊非小,督率四将向前,屈采、成允略战数合便退。王翼把一些假贼兵救上岸去,一拥进关。屈、成二将领了楚兵跟踪而至,逼关攻打。王翼急急上关策应,忽然关内人声鼎沸,四面火起,却是王孙建,雍洛等十一人及所带楚兵二百名发作起来,关内大乱,王翼情知中计,急急下关,带了十余员小头目并亲随数十人,开了西关逃出关去。王孙建、雍洛斩关落锁,迎接屈、成二将进关,将却勃安顿养息伤痕。屈采问道:“王翼何在?”王孙建道:“王翼弃关逃了。”屈采道:“谅去不远,我追他去。成将军在此安抚。”说罢,带了本队也向西关而去。遥见一起人正在上船,屈采着急,急急招呼本队战舰向西移来,少时船到,一拥上船。此时王翼已离去三里水面。催船紧赶,看看赶上,大叫道:“王翼好贼,还不束手受缚,逃向哪里去!”王翼着急,正想泅水而逃,忽然鼓似雷呜,船如箭发,一队战船冲到面前,当先一船,认旗上是个“洪”字。王翼见是洪涛,心中狂喜,大叫道:“飞虎救我!”洪涛命王子虎守护王翼,命郝天宠押着后队,挺戟在前。屈采已到,见洪涛年幼,哪里放在心上,笑喝道:“乳气尚臭,也来逞狂!速速退去,饶尔一死!”洪涛并不回言,挺戟便刺,屈采横枪一格,觉得十分沉重,心中吃惊,用尽全身气力,接着厮杀。枪戟飞腾,如两条蛟龙搅海一般,约战二十来个回合,屈采已是气喘汗流,渐渐支持不及。却好养斗四将赶来,一拥上前,围着洪涛,刀枪锤剑上下翻飞,洪涛不慌不忙,把方天戟舞得呼呼风响,挡开刀口,格着枪尖,架过双锤,逼转长剑。屈采见策应兵到,抖擞精神,一支枪穿梭船只在洪涛面前胸脯上弄影。郝天宠见了,恐洪涛有失,急舞三尖刀来战屈采。屈采回过枪尖,向郝天宠咽喉一划,郝天宠横起三尖刀往上一格,屈采早将枪头掉转,用个拨草寻蛇势,向郝天宠两脚一扫,喝声“下去!”郝天宠立脚不住,跌下水中。王翼见了,急跳下水救起郝天宠,抱上自己船上,郝天宠早吞了几口水,弄得腹胀头昏。洪涛见郝天宠落水,又见屈采枪法厉害,谅难取胜,恋战无益,用力把戟杆一弹,戟尖上起个大花圈,五件军器一齐挡开,虚掩一戟,掉转船头,保住王翼便走。斗养四将还要追去,屈采道:“二关已得,且到关上守护要紧。洪涛那厮必来攻关,再擒那厮不迟。”
众人听说得了二关,大喜,急急向卧云冈来,进得关去,见孙参谋已经入关,相见毕,孙参谋道:“我已探听明白,苏飞、张信去攻燕子矾,谅他必败。屈将军同陈巡官速去策应。众位留此守关。”屈采、陈音领命而去。
屈采在路上与陈音道:“又好痛痛快快杀他个血溅肉飞!”陈音道:“将军英勇,不亚督粮官,末将十分佩服。”屈采笑道:“甚么叫做英勇,不过不要命罢了!”陈音道:“武将上阵,只要有个不要命的念头,便能建立奇功。
多少偷生怕死的深恐坏了性命,退退缩缩,到底把性命丢了,不但误了国家大事,还落个骂名千载,你说可笑不可笑?”屈采听了,把陈音十分敬爱,二人谈谈笑笑,早离燕子矶不远。却见一队船来,是公子成英与梁邱二将。
屈采跑至船头,高叫道:“二位何往?”公子成英也与梁邱出立船头,应道:“我二人奉了元帅将令去卧云冈。屈将军何往?”屈采道:“难道燕子矶就没事了吗?”公子成英道:“张信那贼被我二人杀败,只剩得只身逃走,苏飞那贼去攻关,被元帅督同申先锋用埋伏兵杀得一个不留。元帅亲斩了苏飞,即命我二人到卧云冈策应。”屈采哈哈大笑道:“好极好极!”就此合兵一处折回卧云冈。到得关前,果然洪涛会齐鸦嘴滩的守将黄通理前来攻关,正在攻打甚急。屈采对众人道:“洪涛小子十分了得!听说黄通理那个老贼也是个骁杰,我们总得想个法子退他才是。”公子成英作色道:“难道他二人是三头六臂不成?我倒要试他一试!”屈采摇头道:“我是已经试过了,厉害,厉害!”公子成英只是不服。梁邱道:“我们不如分兵去攻他鸦嘴滩、铁崖两处,卧云冈之围自然解了。”公子成英、屈采道:“好计!”陈音摇头道:“大难大难!”公子成英问道:“却是为何?”陈音道:“末将与王庆等各处俱已哨探明白,铁崖的山势如削,全无进兵之路,沿崖一带水势紧急异常,不但船不易到,就是深通水竹的人也难泅过,是个明险。”公子成英道:“他的兵难道是飞出来的不成?”陈音道:“他出兵时止在南面悬梯而下,过后即将悬梯拽起,我们如何得近?”公子成英又问道:“邪嘴滩却又为何?”陈音道:“鸦嘴滩外面似甚平衍,水里都没有铁链暗弩,尖桩木栅,是个暗险,仓卒也不能攻人。”公子成英与屈采、梁邱俱皱着眉头:“难道这两处就不攻取了吗?”陈音道:“那两处须得慢慢设计,自有攻破之时。此刻只想这卧云冈如何解围的是紧要。”众人想了一会,陈音道:“末将想得一计在此,如此这般,诸位以为何如?”众人拍手称妙。各人将船只移至僻处,到了黄昏后,带了火绳焰硝悄悄去卧云冈,分四面上去,各作准备。
此时王翼督同洪涛等攻打半日未能取胜,已是疲倦,暂时休息。二更以后,忽然西面山坳里火光冲天而起,鼓角之声震动山谷。王翼急命洪涛前去迎敌。
洪涛急急提戟上马,带了本队向西跑去,约定二里,火影全消,人声俱寂。
勒马四望,黑黝黝的不见影响,只得回营。将待下马,东面山坳里又是鼓声大作,火势烧空,喊杀之声不绝。王翼听了,急叫洪涛休得下马,速向东去迎敌。洪涛带着本队向东去了,不到一刻,遥望火光已绝,喊杀无声。正在心疑,西北角又是火起。急命黄通理前去哨探,黄通理尚未起身,东北角喊声又发,急命王子虎前去。霎时之间,几处的声响全无。三人陆续转来报知。
王翼道:“此是孙承德疑兵之计,止须紧守营寨,不必理他。”顷刻之间,忽东忽西,忽左忽右,不是鼓鸣,就是人喊,不是火势飞腾,就是火星起灭,一连十数次,已闹到四更天气。贼寨中料是虚张声势,全不在意,大半偷空歇息。不料楚兵从四面扑进营去,火光毫无,人声不作,逢人便砍,遇马便杀,好似千百只猛虎在营中东闯西突。立时贼营大乱,洪涛与黄通理手执军器要寻人厮杀,却不得一个头脑,乱嘈嘈无处用力。城上早见贼寨扰乱,知有人去劫寨,急派斗荡、公子申从西关出去接应,养子敬、成允从东关出去接应。城上擂鼓助势,四将冲进贼营,斗荡、公子申遇着洪涛,一场恶战;养子敬、成允遇着黄通理,丁字交锋。王翼一见大势已坏,同了王子虎落荒而走。却说斗荡、公子申哪里敌得住洪涛,看看遮拦不住,且喜公子成英冲到,大叫:“小儿休得逞强,照枪!”一个怒龙探爪势,直扑洪涛的心窝。
洪涛将戟一竖,一个旋风,三般兵器一齐碰开。公子成英暗吃一惊道:“真好手段!”说时迟,三人举起兵器攒蜂地递上前去,那时快,陈音却好扑到,一蹲身,把牛耳尖刀在马腹上一划,立时腹破,将洪涛撞下马来。公子成英急用枪向洪涛咽喉戳去,洪涛左手握着枪头一跃而起,右手的戟一摆,一个大撒手,好似一匹白练,叮叮当当将四般兵器一裹,洪涛趁势向乱军中一钻,早已不知去向。公子成英此时惊得呆了,叹口气道:“此贼不除,终是后患!”
陈音道:“贼既逃去,不必说了。东边喊声正高,我们速去策应。”大众向东跑去,却是成允、养子敬同黄通理厮杀,梁邱也在助战,三人裹住老将。
黄通理的一口刀风车一般,舞得呼呼有声,三员将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处。公子成英正待骤步上前,黄通理用刀杆荡开成允、养子敬的枪矛刀锋,向梁邱劈去,梁邱侧身一躲,黄通理把马一挟,哗喇喇乘势突围而来,向黑暗处逃去,众人赶去,声影全无。公子成英道:“这一老一少倒是一对儿,以后须好生对付他!”众人莫不惊叹,只得把些贼兵乱杀,尸首堆山,枪刀满地,跪着乞降的一一收了军器,却不见了王翼。陈音道:“且进关去再作计较。”
大家一同进关,孙参谋接着,大喜。陈音忽然失声道:“屈将军然何不见?”大众一齐惊觉,都发起慌来。孙参谋唤过王庆吩咐道,“你熟此地路径,速领众人前去寻觅。”王庆领了众人正走出关,忽见屈采横枪在肩,满面是血,右手提了两个人头,低头走来。众人齐叫道:“屈将军何处去来?”
屈采方抬起头,见了众人,立定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只手把人头擎起道:“你们来看,是何人的首级?”陈音用火把一照,见一个是王翼,一个是王子虎。众人问道:“你从哪里取得来?”屈采道:“贼寨乱时,我一时内急,去草地里出恭,正蹲下去,见两个人影匆匆过去,我便悄悄地随后追赶,足赶了三里方才赶上,王子虎在前,王翼在后。只听王翼道:“只得去见大王,请兵来复此仇!’我蹑步凑上前去,用枪向王翼背心一戳,王翼哎哟一声扑地倒了。王子虎回过头用锏来劈我,不到三两个回合,也被我一枪糊里糊涂地戳去,戳翻在地,割下两个首级。此时也不内急了。”众人道:“屈将军报了兄仇,又得大功,明日同你驾喜!”说说笑笑已进关门,见了孙参谋述了一遍。孙参谋道:“令兄九泉之下谅来也是快活,畅畅地出一口怨气!众位且去安歇,我自申报元帅,速进大兵。”众人谢了,各去饱餐一顿,高枕而眠。
孙参谋备了申文,派人去报元帅,默默画计,攻打鸦嘴滩、铁崖两处。
左思右想,毫无计策。次日斗元帅已到,众人迎接进关,参见毕,孙参谋将众人的战功叙明呈上。斗元帅见了,唤过屈采、陈音道:“攻取二关,是你二人的首功!”此时申黑镇守头关,屈采拔充先锋,陈音拔充水陆都巡官。
二人拜谢。余者各有赏赐。只有却勃忧忿成疾,病卧在床。斗元帅一面告捷,一面命人修整城垛,盘查米粮,编插降贼,磨砺刀枪,忙了数日。与孙随谋商议攻打鸦嘴滩、铁崖之计。孙参谋道:“此二处不取,不能制贼人的死命。数日来,洪龙那厮不见动静,久闻华勋奸诈百出,须妨他的暗算。”斗元帅道:“无论他有何暗算,总须取鸦嘴滩,铁崖两处。只是两处地势奇险,守将凶悍,参谋可有妙策?”孙参谋道:“不才连日思索,实不曾有善法。”
陈音近前鞠躬道:“末将承元帅的起拔,愿宽限三日,去到两处,或者寻个路径,遇个机会,也未可知。”斗元帅大喜,允了。
陈音退下,只带王孙建、雍洛二人,离了卧云冈,先到鸦嘴滩巡视一回,无路可进。然后转到铁崖,见正面东向崖石如斧劈剑截,高约八九丈,寸草不生。崖之南面有铁栅一道,围着船只,日前曾经构过。水里通罩铁网,多系铜铃,利刃如笋,万难挨近。岸之北面水流浪涌,一泻如注,奔腾有声。
大家呆看了一会,陈音道:“不知崖的西面是何形势?我到夜间泅水过去探个明白。”王孙建道:“这样水势如何泅得过去?大哥不可造次!”陈音道:“事已至此,只得冒险一行。”王孙建、雍洛再三劝止。陈音道:“二位贤弟好意我岂不知?只是我来楚国何事,若不冒险立功,何能遂我来楚之意!”
王孙建追:“既是大哥要去,我愿同行。”陈音不允,只令与雍洛在此守候。
用了夜膳,陈音带了牛耳尖刀,穿了水靠,往水里一扑,浪花回旋,人影不见。王孙建对雍洛道:“大哥的水性真真令人羡煞!”雍洛点头,四只眼眼望着急水处,只见波翻浪滚,心中甚难放下。却说陈音到了水里,逆流而行,看看快到崖根,一个巨浪拍胸而来,把陈音打退两丈之远,陈音定一定神,又并一口气,排浪而上。那浪势如排山倒海般对面压来,陈音身子挺一挺,止想抵过这个浪头便好拢去。无奈浪势太大,仍被打退。只得冲出水面换一换气。此时六月中旬,月明如昼,见那北来水势堆银滚雪,月光人水如万条金蛇,蜿蜒不绝,浪沫贱胸,涛声震耳。陈音此时甚是为难,忽然想到君虏父亡,大仇在身,不觉一股热气从腿跟直透头顶,哼了一声,泅下水去,顶浪前进。却也作怪,一股劲早冲透浪头,直到崖根。看官:看到此处,切莫疑神疑鬼。大凡人生做事,要想博个美誉,建点奇功,总没有便易得来的。
到了那艰难险阻的地方,心一灰颓,越觉得艰难险阻,一步也行不动。只要打定个虽死不辞的主意,任他刀锯在前,鼎镬在后,毅然直进,艰难处也就容易了,险阻处也就平坦了。精神专注,真个象有神鬼扶持,天地呵护一般。
那曹娥投江负尸,周处入水斩蛟,岂不是个榜样吗?陈音到了为难之际,只因想到君父之仇,心中便定了个虽死不辞的主意,便觉全身出神,浪头无力,一直冲到岸根,急急冒出头来向北一望,不禁大喜,叫声:“奇怪!”正是:精神到处鬼神避,意气专时金石开。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听高歌陈音遇赵平 行秘计蒙杰劫通理
话说陈音到了崖根,冒出头来,向西一望,叫声“奇怪!”原来铁崖之水本不急骤,只因春夏之交,水势一发,北面一股涧水横冲而下,便把铁崖的水势冲动,弄得浪势拍天,涛声震地,涧水之西仍是平荡荡的。陈音大喜,急急泅过对岸,却是绿茸茸一片平地。上了岸,坐在草地上,见铁崖西面一带丛林紧接后关,离水五六丈,仍是崖石如削,止有一株老崖树倒垂向下,离水面约有三丈,记在心里。再向西望去,一带绿杨,月光之下觉得拂露笼烟,葱笼可爱。陈音立起身,向西行去,到了绿杨深处,忽听拍拍拍乱响,一会有人高歌,歌曰:自平王之东迁兮,叹王纲之解纽,齐桓仗义以勤王兮,实为五霸之魁首。拔管仲于囚虏兮,爵宁戚于牛口。豪际具有雄才兮,每遭时之不偶;颜憔悴而气衰颓兮,觉面目之可丑,无人赏于风尘兮,甘与草木而同朽。虽有赫赫之侯门兮,豪际不屑于趋候。世有重贤之齐桓兮,薰沐举火以援手。贤臣得志君享令名兮,列辟奉命以奔走。我生不逢其时兮,急急如丧家之狗。发斑白而齿摇落兮,痛残年之不久!日饱一尺之鱼兮,夜醉一杯之酒,呜呼噫嘻,富贵功名兮,于我何有!
陈音听来。音节沉雄。词调悲壮,觉得满怀怅惘,百感俱生。呆立了一会,叹道:“功名两字,成者不必自负,不成者不必自悲。时命所限,虽有奇才异能,从何表现?这副眼泪,古今来不知多少人洒过!听他歌中之意,必是个年老英雄。我不免上前主同他谈论,或能把他牵引出来干功立业,岂不是桩美事?”主意定了,趁着歌声寻去,到了岸边,几株垂杨下系着两只小小渔船,一只船上一个老汉盘脚而坐,左手撙着船板,右手举个大杯,翘起头在望月。轻轻走向前去,叫道:“老英雄何悲愤乃尔?”老汉倒吃一吃,见一人身穿水靠走到船边,连忙将杯放下,一蹶劣挣起身来问道:“甚么人?”
陈音声喏道:“小人陈音,特来趋候。”老汉听了,觉得十分欢喜,道:“陈巡官缘何到此?请上船来,屈坐一坐。”陈音倒诧异起来,暗道:“他如何会认识我?”心中虽是这般想,却早已一步跨上船去。老又让了坐。唤人起来烧茶暖酒,陈音拦阻不住,只得由他。须臾茶已备上,老汉叫人将残羹收去,重新添菜换酒。吩咐毕,对陈音道:“老朽久慕巡官大名,今承枉顾,荣幸无比。但不知巡官何事到此?”陈音道:“素昧平生,老英雄从何相识?请问老英雄尊姓大名?”老少道:“英雄二字,承当不起。老朽姓赵名平,齐国济南苦竹桥人氏。”陈音听了“苦竹桥”三字,急问道:“赵允是老英雄甚么人?”赵平道:“是嫡堂兄弟。巡官如何认识?”陈音大喜。将夜救孙氏,送至苦竹桥之事大回答说了一遍,赵平听了,心中十分钦敬,谢了又谢道:“此事真真好极了!孙氏之夫蒙杰正在此地。”此时船上的人正来上菜,赵平接来摆列好了,即对那人道。“快去叫蒙大哥起来,他的大恩人在此。”
那人跳过那只船去,不到一刻,带了一个大汉跨过船来。赵平面对着大汉,手指旨陈音道:“这位陈巡官是你的大恩人,快快上前叩谢!”大汉弄得糊糊涂涂,睁起双眼,望着陈者。陈音一见大汉过来,先立起身,凑近一看,心中大惊,私念道:“这人可不是那醉月楼上,替那屈老儿抱不平的人吗,如何到了此地?”急急问道:“大哥几时到此?我与大哥曾有一面之识,大哥自不觉得。”赵平大惊道:“巡官如何认得蒙大哥嘞?”却又奇了,蒙杰也是大惊,暗想道:“据舅父说来,他是我的大恩人,我实不认得他。据他说来是曾经认识我,我实在记忆不起,真叫人闷杀!”陈音道:“不必拘礼,大家坐定,畅谈畅谈,倒是一桩快事。”彼此坐定,赵平方将陈音救他女子的事,照样说出。蒙杰听了,哎哟一声,连连称呼大恩人,立起身来,扑翻虎躯,在船板上拜个不了。陈音也立起身,连忙搀扶,哪里扶得住?蒙杰道:“既承大恩人拔刀救命之德,又累大恩人千里跋涉之劳,叫小子如何承当得起?”说了又叩,叩了又说。赵平起身,帮着拦阻,方才歇了。蒙杰道:“适才恩人道,曾经认识小子,小子却不明白,还望大恩人说明。”陈音道:“快休如此称呼,反为不便。”便将醉月楼之事说了一遍。蒙杰哈哈大笑道:“大恩人那时也在醉月楼吗?”陈音道:“嘻!你又是这样的称呼,该打该打!”豪杰道:“这个称呼出在我心坎里,叫我如何改得过来!”赵平道:“陈巡官既是这般说,照我称巡官罢了。”陈音道:“也太客气,不如以弟兄相称,方觉亲热。”蒙杰跳起身来道:“好极好极!我有大恩人这般一个哥哥,我真是快活一辈子!”陈音笑道:“却又来,你止说渔湾杀人,可是你不是你?”蒙杰伸出右手道:“大哥看我的手指。”陈音一看,大指边一个枝指,点头道:“是、是、是,此事做得爽快明白,是英雄举动,佩服佩服!蒙大哥然何到此?”蒙杰瞪眼道:“如何叫我是大哥?也是该打该打!”陈音笑道:“是我不是,从此大胆叫你贤弟。”蒙杰笑道:“这样我才快活哩!大哥问我然何到此,可问舅父。”赵平接着说道:“这是前月的事。那一天我叫小徒去前村里沽酒,转来道:“酒店里病倒一个大汉,生得如何的魁伟,衣服却是破烂。店主人要扛他在荒效去,许多旁人劝解总是不听。我身上且喜带得有碎银,取出四五钱来递与店主人,叫他行点方便,在近处请个医生诊视,或能救转,也是一件阴功事。店主人见有银子,方才允了。’我听说,酒也不吃,急急带了小徒,赶到前村,一见面却是他。命小徒将他抬回,请人医治,才脱病不十日哩。”陈音道:“听说蓝滔被杀,失了银子三百两,贤弟拿向哪里去了?”蒙杰道:“小弟岂肯用这样的银两?我通把与屈老儿作盘费,住他亲眷处避祸去了。”陈音听了,称赞不止。又道:“尊嫂交我一信,可惜不在身边,明日取给贤弟。”
三人立着说了一会,烫酒上菜的人穿梭似地来往,听了这些话,一个个都觉得神气飞扬。赵平道:“我们要紧说话,站了半日,大家坐下用酒。”
三人坐了,略用了酒菜。赵平道:“来踪去脉都交代清楚了,我们也要象说大书的,把惊木一拍道:“花开两朵,各摘一支。翦断闲言,书归正传。’我认得巡官的话嘞,巡官来此巡哨几次,我都看见,就是假扮周奎那一天也在我眼里。我见巡官水势精练,心中甚是佩服。巡官到此是甚么意思?请说明白。”陈音遭:“只因洪涛那贼矫悍绝伦,铁崖又十分奇险,想来四围探巡,或者有点路径,碰个机会。幸遇老英雄,可有甚么计较?”赵平皱着眉,叹口气道:“老朽正为此事为难。前日屈粮官被围,老朽遇着巡官的部下。”
陈音急急接口道:“是了,那日凿船底就是老英雄了!斗元帅十分倾慕,屡屡嘱我留心探访。天赐良缘,幸得相遇!老英雄既有这举动,胸中定有成见,务乞赐教!”赵平道:“巡官言重。老朽到这里的因由未曾奉告。月刚过午,且多饮几杯酒,待老朽一一告诉。”蒙杰连三叠四地催酒,大家又酣饮一会。
赵平道:“老朽幼自略通经史,酷爱刀枪,那马上纵横,水中起伏的勾当颇知一二。本想生当乱世,立点功业,无奈家世寒微,出身不易。做那微员末秩,媚上求荣的事情,心中想来,非但不屑,抑且不值,不如株守田间,清苦度日,倒可身由自主。近来我们齐国,陈氏专权,一些无知愚民受了陈氏的小恩小惠,都倾心悦服,眼见就有移祚之患。老朽手无尺寸,徒唤奈何!只好独自一人,着些空急,发点牢骚而已,今春正月,就是这里镇老鸦嘴滩的老将黄通理,是老朽的表兄,寄书与老朽,说这里洪龙如何的英雄,如何的仗义,如何的行仁,劝老朽来这里,一来帮着济困扶危,二来显显自家的本事,将来有机可乘,一般的吐气扬眉。连接数函,意思恳切。老朽围家中困守,甚是无聊,也就应了。带了几个小徒,一直到这里来,沿途探听,倒是劫杀财命的事多,救人危难的事小,江汉淮泗布满党羽,立志原也不小,居心却是不端,往后乘难劫了昭王,今年又夺了二太子的翡翠瓶,这不是明明的有意犯上吗?老朽见他这样行为,哪里肯为他用!屡次劝表兄舍此还乡。表兄近来也略略有些醒悟,所以洪龙那厮屡次要派老朽的职守,老朽总是婉言推宕。斗元帅领兵到来,洪龙要在飞云渡结个水寨,派老朽镇守,老朽诡辞道:“三关雄壮,又兼鸦嘴滩、铁崖两处拱卫,百万楚兵,谅难深入。何必零结水寨,徒分兵力。容老朽照常来往,探听楚兵动静,遇便策应胜于结寨。’洪龙允了。老朽不时把些不要紧的消息申报几件,敷衍塞责。洪龙甚是欢喜。那日屈将军被围,老朽因屈将军忠勇过人,十分钦敬,见他身受重伤,一时不忍。恰好遇着尊部,略为效力,救屈将军出围,并没有别的意思。如今洪龙因头二关俱失,守将败亡,烂泥沟的旱寨也被蘧将军用埋伏计赚了。洪涛、牛辅不敢出故,心中忿恨,屡欲倾巢相拼,都被华勋劝止。现在调取江汉淮泗的羽党,将次调齐,不日定有一场恶战。”蒙杰插口道:“我替大哥出力,去杀他个倒海翻江!”赵平笑道:“楚营中几多勇将,哪里用得着你!”陈音道:“将来恶战,暂时不必管他。现今只要设法破了他的鸦嘴滩、铁崖两处,贼势自然穷蹙,便容易扑灭了。”赵平沉吟一会道:“鸦嘴淮一处不必虑他,老朽自与表兄计较。只须设法攻破铁崖,擒了洪涛,便好成功。”
陈音道:“总求老英雄帮助一膀之力!此时天已破晓,不才回营禀明元帅,定了主意再来此地请教。”赵平一看,果然天已破晓,命人收了残羹剩酒,立起身来道:“巡官不必久延,老朽送巡官转去。以后不必来此,若要会面,只在绿杨湾靠西一个湖荡,老朽在那里系只渔艇,日里张网船头,夜间笼个渔灯,就是暗号,那里相聚,彼此近便。”陈音应了,辞别要行。赵平吩咐徒弟解缆,鼓悼向南。陈音道:“如何向南行去?”赵平道:“向南而去,自有小港绕到绿杨湾,可免铁崖之险。这条水路,只有我船上的人晓得,是老朽近日寻出的,略有些水草碍路,已教小徒们拔去。”说话之间,已将到绿杨湾。赵平身靠船逢,用手指着一株大杨树,柔枝拂水,嫩叶舒眉,葱葱郁郁,好象极大的一柄翠盖,道:“相约之地即是此处,巡官切记。”陈音点头。赵平道:“已到绿杨湾,巡官自识归路,老朽不便远送。”蒙杰道:“舅父不送大哥,大哥又无船只,如何转去?”陈音笑道:“不用不用!”
一扑入水,声响毫无。蒙杰看着水面,止见波纹荡漾,乐得手舞足蹈,哪晓得双脚一跳,船小力微,船一侧,把蒙杰颠下水去。赵平急忙跳下水,把蒙杰捉上船来,弄得一身湿透,吐了两口水。赵平笑道:“你此刻真是淋漓尽致了!”蒙杰也笑个不止。棹船转去不提。
陈音泅到铁崖,上了船,换了水靠,对王孙建二人说了详细,二人称快,随即搬上早膳,大家用过。陈音略为歇息,即到卧云冈禀见元帅,详细说了昨夜之事。斗元帅大喜道:“何不将赵、蒙二人带到这里来?”孙参谋道:“耳目众多,泄了消息转为不便。既有这个机会,陈巡官且请坐下,大家商量一个计策。”陈音鞠躬道:“末将自应侍候驱遣,何敢僭坐?”斗元帅命人安了坐椅,强令坐下,陈音只得告坐,筹商一会,孙参谋道:“如此如此,定能成功。”斗元帅与陈音同声称妙。陈音禀辞,到了夜间,取了孙氏家书去会赵、蒙二人。船到绿杨湾靠西,果见大杨树下一只渔艇,笼个渔灯,急急拢去,早已有人望见,招呼过船。王孙建等在船守候,陈音过船去,见了赵、蒙二人,先把书交与蒙杰,蒙杰接了,不暇拆看,塞在怀中。陈音把孙参谋所定之计细细告知。蒙杰跪起身来叫道:“妙极!妙极!就是这样办。”
赵平踌躇半响,方说道:“此计固妙,觉得心上有点过不去。”陈音道:“成大事者不顾小惠。老英雄若如此瞻徇,平生自命,其谓之何?”赵平毅然道:“谨受教,两日后再会。”陈音与蒙杰见赵平允了。欢喜。陈音又唤过王孙建等过船,大家相见,通了姓名。赵平道:“王孙公子青年贵介,如此英勇,令人欣羡。”又对雍洛等道:“诸位改邪归正,屡立奇功,不愧豪杰。”众人谦逊几句,各自分手。次日、赵平带了蒙杰去至鸦嘴滩,屏去从人、同黄通理细细说知。黄通理低头不语,好一会方说道:“洪龙虽非成事之人,却待你我不错,如此行去,总觉问心不安。”赵平再三劝说,黄通理只是不肯。
蒙杰在一旁,见赵平说了又说,只说得舌燥口干,翻来覆去,几句话已是重三叠四了,黄通理执意不肯行,陡然一双环眼睁得圆溜溜的,油漆面上透出光来,用手在衣底下飕的一声,抽出一柄匕首来,冷气森森,寒锋凛凛,一腾身凑近黄通理面前,左手拧着黄通理的领衣,右手扬起匕首,恨一声道:“事已至此,行也要行,不行也要行!你牙缝里若迸一个不字出来,立时头血相溅,休想活命!”正是:豪杰只知行大义,英雄未忍负私恩。
不知黄通理如何对答,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离泛地洪涛落圈套 解重围蒙杰逞雄威
话说赵平去说黄通理归向楚营,暗图洪贼,黄通理因洪龙待他有恩,执意不从,蒙杰一时忿急,抽出匕首,拧着领衣相逼,黄通理神色不变,冷笑道:“死了倒干净!”赵平忙走拢去,夺了右手的匕首,劈开左手的领衣,大喝道:“休得卤莽!”将蒙杰推开。蒙杰仍自怒气勃勃,侧着环眼,光灼灼瞪定黄通理,一声不响。赵平陪笑道:“表兄不必固执,大凡英雄作事,大义为重,私恩为轻。洪龙虽有私恩于表兄,他所做所为不是劫财杀人,便是恃强犯上,将来青史上不过是云中一盗,表兄又算作甚么人?我同表兄虽非世家巨族,总是清白门庭,一时失足混于贼中,没有机会还要想个全身远祸之计。今日斗元帅奉命来剿,头二关俱己打破,洪龙虽在调取羽党,谅来也不是楚军之敌,所恃者,表兄与洪涛左右犄角耳。洪涛那贼勇而元谋,终久必败。铁崖一破,鸦嘴滩孤立无援,焉能独存?万一失手,表兄以为以死报恩,别人议论起来,黄某是云中贼的死党。某日失守,某日伏诛。岂不污辱了你我的家声!就利害上起见,表兄也不可固执。”黄通理听了这一席话,倒觉得毛骨竦然,额角出汗,苍颜中泛出红色,甚是不安,见蒙杰在旁睁目竖眉,大有不能相容之势,又见赵平在旁,柔声下气,大有凄然欲泣之状,自想一生困顿,此际危难,不觉老眼中滴下泪来,软瘫在椅上,叹了一口气,瞑目不语。赵平见他醒悟过来,又说道:“表兄是明白人,谅来不以愚弟之言为非,请速定主意,商量正事要紧。”黄通理道:“愿从表弟之言,愚兄不替洪龙出力便了。”赵平道:“我们去取铁崖,表兄原不必出力。除了洪涛之后,表兄须依孙参谋之计而行,方能成功,稍为游移,便误在事。表兄从速决断为是。”黄通理应了。赵平大喜,急将衣服脱开,露出膀臂,即用匕首一刺出血,对黄通理道:“有渝此盟,神天不佑!”黄通理立时变色,也立起身来,露出膀臂,接过匕首,刺出血来道:“今日之盟,神实凭之!”
蒙杰急趋至黄通理面前,磕头下去道:“我的老亲翁早要如此,岂不爽快吗?”
黄通理急将蒙杰扶起,一齐坐下,搬上酒饭用过。
赵平与蒙杰辞回,去至铁崖,见了洪涛道:“少将军枯守此地,何济于事?何不去夺还二关?”洪涛道:“二关被斗辛那厮布置得十分严整,夺还甚不容易。且此地关系不小,我若轻离,倘有疏失,大局坏矣!”赵平道:“少将军虑得甚是。何不申请大王,添派一二员勇将来此镇守?少将军会同别将去夺二关,岂不胜似枯守!”洪涛大喜道:“多承指示,即当遵教而行。除了老英雄,谁能当此重任!还望相助。”赵平道:“久叨大王恩惠,愧无尺寸之报。如有驱遣,万死不辞。老朽还有个舍侄婿名叫蒙杰,虽然生性粗鲁,却有千百斤气力,诸般武艺无不通晓。老朽带来,现在帐外伺候。”洪涛大喜,急命从人相请,须臾蒙杰进来,洪涛离座相迎。赵平立起身叫蒙杰叩见。蒙杰叩头下去,洪涛扶起,见蒙杰生得身长气猛,品貌不凡,甚是喜悦,命人设座。蒙杰略为推让,彼此坐定。洪涛问蒙杰的来历,蒙杰说了。
洪涛道:“我的意思,就烦老英雄替我镇守铁崖,蒙壮士帮我去夺二关,不知二位意下如何?”蒙杰道:“倘承不弃,愿随左右。”赵平道:“铁崖关系重大,老朽独力难支,少将军还须申请大王另派能将前来坐镇。老朽帮着照料,庶免误事。”洪涛道:“老英雄的本事,久已佩服,何必过谦!我就此申请上去,看大王如何,谅来总是劳烦定了。”款了酒饭,随即备文申请。
次日令下,派了王受福来铁崖帮助赵平镇守,另派淮水头领晏勇带领水军来帮助洪涛夺关,蒙杰随营,有功之日从重封赏。王受福已到,大家相见毕,王受福向着赵平道:“自头二关失守后,大王焦急万分,昨见少将军的申文,甚是欢喜,说老英雄肯如此出力,何惧楚兵?特恐老英雄过劳,特派不才来供驱遣,老英雄休得见弃。”赵平暗笑道:“何尝是派来帮我,明明派来监我,谅你这宗蠢才有何用处!”只得随口应道:“老朽蒙大王的厚恩,愧无以报。见今大势何危,特来少将军处筹划筹划。少将军不弃,以重任相托,力辞不允。今幸将军到此,老朽愿听指挥。”洪涛道:“二位不必谦逊,天气尚早,我就此去夺二关。”立时披挂起来,另取一副黑色盔销给与蒙杰穿了,问蒙杰喜用甚么军器,蒙杰道:“还是大刀爽利。”洪涛拣了一柄六十四斤重的九环大刀,蒙杰接在手中量了一量,道:“将就好用。”洪涛见了,谅来勇力不小,甚是快活。随带蒙杰督领喽兵三千,别了赵平、王受福,下了铁崖,会齐晏勇,去夺二关不提。
且说陈音到了是日夜间,悄行到绿杨湾,会着赵平。赵平把两处的话说了,又道:“王受福那厮没甚用处,洪涛起身后,我让他在前关镇守,我在后关照应,他甚得意。他对我说各路的贼党均已到齐,内有两人甚是了得:一个汉水的头领名叫聂刚,楚国蕲水人,使两把截头刀,一件惊人的本事惯用飞锤,百发百中。一个江水的头领名叫邓环,秦国咸阳人,使一柄钢叉,一件惊人的本事惯用飞镖,也百发百中。现今洪龙自带悍将唐招、严癸、西门铎、蓝建德,在平山口结了水寨。华勋带了悍将郝天宠、张信、卜崇、颜渥,在三关结了旱寨,十分严密。鸦嘴滩添派了魏子楚协助我表兄。又派泗水头领公孙权督同费恭,会合洪涛,两路去夺二关。聂刚、邓环各领一队悍贼四路游戈。孙参谋之计虽妙,但恐蒙杰一人深入巢穴,万一失手,何堪设想。老朽想来,暗取铁崖、鸦嘴滩之后,用一个献果伏鸩之计,这般这般,尊意以为何如?”陈音听了,拍手称赞道:“老谋深算,真好真妙!我转去便与孙参谋议定,照此而行。”赵平道:“老朽此刻到这里来,是诳王受福,到自家船上取几件应用的物件,不可久延。巡官请转。”陈音点头而别。赵平带了徒弟自回铁崖,陈音回头,见卧云冈四面都有贼船,自家的故舰沿岸相拒,悄悄绕过贼寨,上岸进关。见了孙参谋,把赵平的话详细说了。孙参谋道:“我定之计,原力破他的左右犄角。赵老所定献果伏鸩之计,好是好极了,但是机括甚紧,稍些露点破绽,为害不浅,接应必须紧凑。临时我自有斟酌。此刻洪涛等已到此地,你速派王孙建等潜往铁崖,准在明夜二更行事。”陈音应了,回到本营,吩咐王孙建并雍洛十一人,挑选二百名精壮,陆续绕过贼营,到绿杨湾取齐。王孙建等甚是高兴,结束停当,先后而去。
陈音见了,说不尽心中的喜爱。
到了次晨,洪涛带了蒙杰、晏勇从西面索故,费恭随了公胜权从东面进攻,战鼓雷轰,势甚猖獗。楚营中西面是斗荡、成允,东面的公子申、粱邱,各遵密计,坚守不动。贼兵几次冲上,两面俱被弯箭射退。洪涛等晓得督箭的厉害,不敢十分相逼,早被射伤百余人,心中烦躁,只气得暴跳如雷,直到黄昏不得一战。此时王孙建等已在绿杨湾会齐,从小路绕至铁崖西面,到了老树倒垂处,恰好初更,见有巨绳七八条坠下,王孙建大喜,挽着巨绳攀援而上,约离二尺,一个结扣,手挽脚登,不费大力,转眼之间已到树根。
雍洛等见了,吩咐众人陆续而上,不过两刻光景,二百余人俱上,止留五六人守船。王孙建带了众人去至丛林里,见硝磺柴薪放得不少,刀枪矛戟摆得甚多,各人取了称手的家伙,分带柴薪去寻高处堆积好,派四十人在此守候,只听前关杀声一起,便放火呐喊。随带雍洛等各挟硝磺柴薪,绕到前关,分头堆积,也派四十人照样守候,余人偷进关去,暗处伏着。须臾之间,斗必胜带了一队战船。一拥而到,火光照耀,旗帜飞扬,在崖下排列,做出攻关之势。王受福早到关上,见了大笑道:“漫道有我在此,我就高枕而卧,谅你也不能上来!这般举动,能够吓唬人吗?”正在狂笑,忽然一片声喊,暗中跳出人来,或左或右,或前或后,都是短装。关外霎时火起,络绎不绝,内外喊声与崖下鼓声相应。方才吃惊,提了蛇矛,一面命人去后面报与赵平,一面带了随身军士寻人厮杀。此时全寨惊动,忽然又听得后关呐喊,火势冲天而起,关内一时鼎沸起来,王孙建手挺画戟,早扑到王受福面前,劈胸便刺。王受福手忙脚乱,横矛接战。贼兵虽有二千人,分散在四面,一见火势烧空,杀声震耳,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哪里能够向前,不过王受福身旁几十名亲随,还能勉强厮杀。怎当得王孙建少年英勇,一枝戟神出鬼没,王受福哪能招架。雍洛等都是身强气锐,奋勇当先,把些贼兵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有声。王受福心慌手乱,被王孙建一戟刺中左腿,正想负痛逃走,鲍皋见了,横腰一铁锤,将王受福打倒在地。王孙建正要举戟刺下,却见赵平带了一百余人抢步上前,用枪把戟格住,顺手一枪,向王孙建面门挑来,王孙建不敢怠慢,挺戟相还,一个皓首苍颜,枪到处似神龙探爪,一个朱唇玉面,戟来时如猛虎翻身,果然各显神通,切莫视为儿戏。王受福在这个空里,早被亲随拖起,往暗地里观战,见赵平愈战愈健,王孙建招架不来,不到二十合,虚掩一戟,回身便走,楚兵一涌而逃。赵平紧紧追赶,楚兵纷纷跳下关去,跳不及的都被赵平用枪打倒,赵平左右的人上前擒了,用绳绑好。王受福大喜,扶着亲随一步一跛走到明处,接着赵平声谢道:“今夜不是老英雄,命早休矣!”赵平道:“救应来迟,头领受伤,多多有罪!老朽正在后关巡视,听得前关呐喊,又见火光冲天,急切要来前关,忽然后关火起,喊声大作,因此不敢离开。老朽准备迎敌,想前关自有头领支持,谅无妨碍。哪晓得等了一会,毫无话作。老朽醒悟过来,后关是敌人的疑兵,吩咐几个小徒在后关紧守,带人来前关策应。且喜头领未遭毒手。”王受福感谢不尽。
赵平命人将擒获的贼人好好监禁,一个个问了姓名,方带去了。赵平忽然跌足道:“与头领闲话,误事不小!”王受福也惊道:“误了甚么事?”
赵平发急道:“铁崖四面壁立如削,贼从何处上来?此刻逃走又向何处下去?”吩咐军士多燃火把,速速开关追赶。众人听了,一齐醒语,点火的点火,开关的开关。敌兵去了,人家声势起来,齐声呐喊拿贼,倒比先时喊杀的声音还大,前后相应,声震山谷,追赶一阵,哪里有个人影?连崖下的船也不知哪里去了。赵平又吩咐多点些火把,丛林里、崖石缝都要寻到,免生后患。众人加起火把,嚷个不住。这个火光直惊了攻夺二关的洪涛。洪涛索战,直到三更,楚兵不出。正在包躁,忽然军士报道:铁崖火起。洪涛急上船楼,一看果然火势冲天,知是有变,急下船楼,唤蒙杰、晏勇吩咐:“我去铁崖救应,你二人紧守在此,不可妄动。”二人应了。洪涛带了二十只船,一千喽兵,急回铁崖。约行三里许,鼓声大起,一队楚兵拦住去路,船头上是公子成英、屈采,各执军器,大喝道:“洪涛小儿!巢穴已失,还向何往?”
洪涛大怒,挺起方天戟向二人刺去,二人抖擞精神,奋勇厮杀。公子成英、屈采俱是楚国上将,双战洪涛,拼着性命,一毫不肯放松。洪涛一支戟左拦右格,好似万朵梨花,纷纷乱落。公子成英、屈采两条枪,如蛟龙掠尾般上下盘旋。洪涛十分用心照应,正酣战间,水中冒出一人,双手扯着洪涛的两脚,喝声:“下去!”一个冷不防被那人扯下水去。那人正是陈音,在水中拔出牛耳尖刀,割了洪涛的右膀,提出水面,跳上船头。公子成英二人大喜,见洪涛右膀已去,浑身是血,命人用绳绑好,横搁船头,陈音押着先行,转向卧云冈。将近贼营,一声鼓响,一队贼船横截水面,火光之下,蒙杰手横九环刀,大喝道:“胆大狂徒,敢来冲犯?”陈音指着洪涛大笑道:“洪涛被擒在此,谅你这无名小卒,焉敢当我!”蒙杰一见,果然是洪涛,浑身血污,捆了绳索,不得不勃然大怒,气冲冲挥起九环刀向陈音砍来。陈音举刀相还,一场厮杀,大有舍死忘生之状。此时贼寨中通晓得洪涛被擒,晏勇提一柄铁斧冲上前来,火光下认得是陈音,暗吃一惊道:“这人如何也在楚营中?倒是提防!”正想取出铁弹暗伤陈音,早被蒙杰刀杆一扫,把陈音扫下水去。蒙杰跳过船去抢了洪涛,跳回自己船上,楚兵近前的都被打倒,纷纷四散。晏勇大喜,跳过蒙杰船上,大家替洪涛解了绳索,才见洪涛右膀己断,晏勇心中甚为酸楚,急将洪涛扶起坐定,取了热汤灌下。洪涛悠悠苏醒,呻吟谢道:“若非二位相救,定然首领不保!”晏勇道:“都是蒙头领一人之力。”蒙杰正待回言,鼓声破空而来,却是公子成英、屈采督率船只冲杀前来。蒙杰霍地立起身,提刀走到船头,接着屈采交战。洪涛用左手挥晏勇速去助阵。晏勇提了铁斧,跳至船头,接着公子成英大声喊杀。斗荡、成允听了,急急挥军两下夹攻,只杀得贼兵四散奔逃,大半落水而死。蒙杰一杆刀保着洪涛,左冲右突,所到之处,楚兵纷纷倒退,无人敢挡其锋。晏勇也趁势杀出重围。蒙杰对晏勇道:“东面杀声正起,将军保着少将军速回大营,我且去东面策应。”晏勇应了,保着洪涛而去。蒙杰到了东面,两下正在酣战,火光中见公孙权被公子申双枪一搅刺下水来。费恭正想逃命,蒙杰吼声如雷道:“匹夫休得逞强,某来也!”挥起九环刀、冲到阵云深处,公子申举起双枪敌住。费恭见有救兵,重整精神,舞起钢鞭来战梁邱,看来各为其主,大有你死我亡之概。贼兵中见蒙杰这般奋勇,莫不交口称赞。忽听蒙杰大喝一声“着!”果见一个头影飞落水中。正是:绝世才能聊自表,将军辛苦为谁忙?
欲知公子申死活,试掩卷猜一猜下文。
第十八回 因敌出奇陈音变计 裹创请战屈采争先
话说蒙杰大战公子申,忽听大喝一声“着!”果见一个头影飞落水中。
看官不必替公子申着急,明明是个头影,不是个头颅。公子申的头颅原是好端端在颈脖上,这个头影又是个甚么东西嘞?却是公子申的头盔,被蒙杰一刀横劈落水。不但看官失惊,那时楚军中也有多少人失惊。后见公子申披着散发,虚晃一枪退下阵来,招呼梁邱掉船而走。蒙杰还要追赶,费恭拦住道:“夜深交战,不必穷追,恐中奸计。且将公孙将军尸首捞获,转回大寨再作计较。”蒙杰倒还听劝,就不追去。命人下水将公孙权尸首捞上船来,随同费恭转回大营。晏勇先到,洪龙见了洪涛这般模样,心中十分疼痛,眼中掉下泪来,命人扶到内舱,急召军医前来医治。洪涛把蒙杰拦路夺回,将陈音打下水去,奋勇透围之事告诉一遍。洪龙心中十分感激蒙杰不尽。此刻蒙杰报到,洪龙抢步出来,见一黑大汉,满脸是血,战袍上也是鲜血渍满,呆呆站在那里,费恭扯着他道:“大王在此,速去参见!”洪龙见了,谅来即是蒙杰,见蒙杰欲叩不叩,象个不知礼数的光景,连忙拦住道:“将军辛苦!不必多礼,且请落坐。”随即命人设了椅位,蒙杰乐得不叩头,唱了个肥喏,在旁坐下。此时洪龙坐定。费恭叩头起来,把东面交战,公孙权阵亡,蒙杰退敌之事详细说了一遍。洪龙越发喜爱蒙杰,便问蒙杰家世。蒙杰说了原委。
洪龙道:“自从楚兵犯境,大将伤折不少,今得贤舅甥相助,何愁楚兵不破!今晚侄将军得保首领而归,实赖杰士之力。暂屈杰士为全军都先锋,破楚后重加封赏。”蒙杰此时不得不叩头称谢,立起身,叩过了头。洪龙命排酒宴,传集满营贼将都与蒙杰相见,把蒙杰的战功对众表扬,众人莫不叹服。一面命人好生服侍洪涛,一面命人将公孙权的尸首掩埋。宴罢各归泛地镇守,蒙杰就在中军安歇。到了次晨,王受福申文已到,详叙昨夜楚人劫关,赵平退敌之事,洪龙哈哈大笑,对蒙杰道:“贤舅甥如此英勇,真某佐命之臣也!黄通理也是贤舅甥亲戚,同心同德,区区楚兵,乌足道哉!”
洪龙夸耀不已,贼将中激恼了两人,双双挺身走出道:“某两人不才,愿领本部取还头二关,献与大王。”洪龙一看,一个汉水头领聂刚,一个江水头领邓环,满面忿怒,大有不平之色。大喜道:“二位猛勇名闻天下,前去定卜成功。二位贤弟带领本部先行,我与蒙先锋随后救应。”蒙杰见聂刚生得掀鼻突睛,钢须倒卷,邓环生得面如獬豸,声似豺狼,气概甚是骁勇,谅来是两个悍贼,恨不得立时与他恶斗一场。二人正待起身,忽然喽兵来报:孙承德派屈采为先锋,陈音接应,带领公子申、斗荡一班将佐来攻水寨。斗辛派公子成英为先锋,梁邱接应,带领斗必胜、养子敬一班将佐去攻旱寨。
成允留守二关。洪龙大怒道:“斗辛匹夫,侥幸一胜,便敢深入重地,欺我太甚!我当与他决一死战!”晏勇道:“余人不足虑,陈音那厮甚是了得,必要先除此人。”洪龙道:“杀我皇甫葵,伤我侄儿,正是此贼。诸位兄弟若擒得此人,须交与我,亲手脔割,方泄我填胸之恨!晏贤弟如何认得那厮?”
晏勇把洪泽湖的事说了一遍。洪龙正待说话,隐隐的战鼓声喧,料是孙承德兵到,命人去插天岭报与华勋,保守旱寨,胜败速报。命人去鸦嘴滩、铁崖两处,传示黄通理、赵平,楚兵尽起,二关必虚,可伺隙攻打,夺了二关来水旱两寨助战。鸦嘴滩、铁崖令王受福、魏子楚暂时领守,谅无妨碍。各人领命而去。即派蒙杰为正先锋,聂刚、邓环为左右翼,沿寨列阵,等候厮杀。
少时楚营先锋屈采白袍银铠,耀武扬威,冲波破浪而来。聂刚见了,不等屈采阵势列成,手提两把截头刀,领队冲出,大叫道:“来的速速纳下头首!”
屈采见贼将来得凶勇,认旗上一个“聂”字,料是聂刚,大喝道:“汉水一带被尔扰害,久稽天诛,敢来此地助恶,擒着尔碎尸万段,以泄汉水人民之愤!”说罢,耍的一枪,劈胸刺去。聂刚用左手的刀一格,右手的刀早向屈采咽喉递来。屈采收回枪,用枪杆一拦,把刀敲在一边,枪尖一搅,直趋聂刚的下三部。聂刚把双刀往下一架,叉住枪尖,屈采用个苍龙搅海式搅开双刀,一般冷焰直透聂刚的右肋。聂刚右肋微微一闪,乘势一挟挟住枪头,正待用左手的刀来剁屈采,屈采用尽全身气力向怀内一掣,刚被掣脱,刀锋已到面门,招架不及,身子一蹲,额角已被划伤,流血不止,屈采忍着疼痛,把枪头在聂刚膝盖一敲,聂刚跳退一步,屈采方得缓过气来,用个雪花盖顶,枪如雨点般刺去。聂刚舞动双刀,如一对车轮,两道圆光敌住一条寒气,一场酣战。此时孙参谋全队已到,洪龙的水寨大开,两边列阵观战,齐声喝采。
邓环忍耐不住,手抡钢叉冲至阵前,来助聂刚,公子申出阵大喝道:“匹夫慢来!”舞动双枪敌住邓环。邓环钢叉风驰雨骤刺来,公子申把双枪挑拨勾刺,不敢丝毫放松,枪如两条龙,掉尾摇头赴沧海,又似独角兽,张牙舞爪下山冈。一场恶斗,见者一齐吃惊。两面鼓声一阵紧似一阵。公子申左手一支枪忽被邓环一叉压住,一时不能掣回,急用右手一技枪向邓环当胸刺去,邓环将左手接着,用力一扯,公子申死劲一拖,两人力猛,当的一声,枪成两段。邓环连忙举叉劈面递来,公子申手快,趁势一起,用右手的半截枪逼开钢叉,左手的枪旋风般刺去。邓环眼明,叉杆一掉,敲过枪头,两人抛了半段枪,一叉一枪拼命厮杀。陈音看得亲切,见公子申枪不应手,渐渐支持不来,急在身边掏出铁弹,去在旗门影里,对准邓环扬手掷去。邓环“哎呀!”
一声,鼻血长流,拖叉便退。公子申已是手软力疲,退回本阵。聂刚听得邓环有失,正待撇了屈采来救,早见蒙杰手挥九环刀冲至阵前。楚阵中斗荡扬起泼风刀接着相斗。蒙杰舞动九环刀裹住自己身体,只见刀光不见人影。斗荡哪里攻得进去?弄得斗荡全无下手之处。洪龙急命唐招、西门铎分两翼去攻楚阵。楚阵中用硬弩射住阵脚,三番五次都被射回。斗荡攻蒙杰不进,手忙脚乱,被蒙杰刀尖挑脱斗荡前心的掩镜,吃一惊逃回本阵。蒙杰正要来帮聂刚,屈采见战聂刚不下,枪锋一吐,霍掣回,退归阵中。聂刚与屈采战了百十余合,也是力乏,不敢追下。蒙杰还在寻人厮杀,楚阵中已鸣金收兵,冲上去弩箭如雨,只得同聂刚退回。洪龙着实夸奖了三人几句,吩咐三人且自安歇,明日再战。聂刚、邓环自回本阵,蒙杰仍在中军不提。
且说屈来回阵,与公子申称聂刚、邓环之勇。孙参谋道:“二贼不除,终是后患,必须设计先除二贼,再擒洪龙。”想定主意,唤过王庆道:“此处可有峡谷地方?”王庆回道:“东去十二里,向北一转,正有一条峡谷,地名小沟,两面都是峭壁,约有两里之遥。转过西来,便是乱石滩,水面虽阔,却甚平浅,隆冬以后,便成旱地。”孙参谋听了,便吩咐王庆:今夜便去那里,照前芦花港的布置。又向屈采、公子申吩咐如此诱战。又吩咐陈音带了王孙建、雍洛,明日如此如此,众人领计,各自准备。到了次日,屈采、公子申结束停当,各带小船二十只,去到贼营,单搦聂刚、邓环出战。聂刚早已穿好软甲,正待出战,邓环因鼻子打肿,养息伤痕,听说有人指名讨战,也要出来。聂刚极力劝止,提了截头刀,带了本队,禀过洪龙,冲出水寨,大喝道:“杀不死的匹夫!昨日饶尔不死,今日敢来猖狂,好好地洗颈受戮!”
公子申不见邓环,喝骂道:“邓环怕死的贼徒,今日何不出来?”聂刚道:“你二人只管齐来,怯战的不算英雄!”摆开双刀,便向二人奔来。二人急架相还,连环厮杀,约有十余合,聂刚掩一刀便向刺斜里逃去,屈采不舍,抢前追赶。聂刚听屈采追来,心中大喜,暗取飞锤在手,见屈采追近,扭转身躯,手一扬,喝声“着!”一锤飞来,屈采躲闪不及,正中护心镜,打得粉碎,口吐鲜血,棹船便逃公子申见了,随同逃走。聂刚紧紧追赶,一直向东,约有十余里,忽然不见了楚船,立在船头张望,见朝北转角处,一个人在那里垂钓。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聂刚大叫道:“钓鱼的,可见楚兵向哪里去了?”钓鱼的抬起头来,用手向北一指,仍自低头下去。聂刚催船向北追去,见一条峡谷,楚国船只抛弃四散,一些楚兵在浅水中乱跑。急急赶到,自己不肯进谷,扼着谷口。一面命喽兵夺取船只,一面命会水的贼兵下水赶杀。
正在忙乱,石崖上鼓声突起,滚木擂石纷纷打下。峡谷窄逼,无处藏躲,贼兵下水的大半被楚兵戳翻。聂刚情知中计,急叫速退。无奈大势已乱,哪里招呼得及,只得独自离开谷口。却见一只小小渔船摇荡而来,钓鱼那人仍是披蓑戴笠,立在船上叫道:“四面埋伏的楚兵不少,我来领聂头领转回大寨。”
聂刚此时听得四围的鼓声的大震,不知伏兵多少,所带的人被滚木擂石打死殆尽,一时着慌,应道:“如此甚好,回到大寨从重相谢!”那人不言语,撑着小船在前引路,向西而行。不过一里,迎面来一只渔船,船上一个少年,对着渔人道:“骆哥哪里去?前面被楚国的兵船寨满,去不得了!”渔人道:“王小乙,你过这里来,后面船上是洪大王部下的聂头领,被楚兵引至小沟,险遭毒手。我要将聂头领送回大寨,前面既有楚兵阻拦,可有别路绕回大寨?”王小乙道:“此去乱石滩不远,绕过乱石滩,离大寨便近了。”聂刚听得清楚,急接口道:“就是这样,速去速去!”二人把聂刚领至乱石滩,水便浅了,聂刚的坐船不能行动。二人道:“聂头领可过小船来,坐船弃了,驾船的另坐一只,我二人同聂头领一只,过了乱石滩,便到大寨了。”聂刚哪里识得云中岸的路径,听随二人调派,弃了大船,过了渔舟。舟到乱石滩,骆哥在前,王小乙在后,聂刚倚了双刀,盘膝坐在中间,问二人道:“二位尊姓大名?住居何处?”骆哥道:“我叫落水,他叫亡命。把我两人的名字一捏,刚正是落水亡命。”聂刚一听话里藏有机锋,吃了一惊,急挣起身来,提起双刀,睁圆双眼喝道:“你两个到底是甚么人?敢来捋虎须!”骆哥笑道:“不才雍洛。”王小乙笑道:“不才王孙建。”聂刚情知不好,一刀向雍洛劈去,雍洛一个筋斗翻下水去。王孙建早抢在聂刚背后,右手绾定鹅毛刺,左手在背心上尽力一掌,喝声“下去!”聂刚身子一晃,跌下水去。王孙建跟着跳下,且喜水不甚深,聂刚略知水性,三人在水中厮并。三五个驾船的在一只小舟里,吓得缩住一团,哪里敢动。聂刚凶勇,二人制伏不下。
忽见一只小舟放箭般到来,舟上的人发手一铁弹,正中聂刚面门,立时倒在水中。那人跳下水,按着聂刚,拨出牛耳尖刀割了首级。三五个驾船的魂不附体,叩头乞饶。陈音喝道:“饶尔等一死去罢!”带了王孙建、雍洛,跳上小舟,与公子申等会合,说道:“聂刚这厮十分狡猾,不肯进谷,我叫雍洛、王孙建如此这般,方得就擒。”公子申等称妙,约齐王庆收队而回。洪龙因聂刚独自出战,放心不下,见聂刚不回,急命蒙杰带同严癸速去救应。
二人向东赶来,到了小沟,见一些贼兵被木石打伤的,脑浆迸裂,肢体不全,被戮翻的尸浮水面,血荡波心。聂刚不见下落。急转身时,鼓声大作,公子申领了战船截住归路,命人用枪挑着聂刚的头大喝道:“来者照样纳下头去!”
严癸大怒,挥鞭向前,公子申接住厮杀。约十余合,公子申一枪刺透严癸的胸膛,死于非命,楚兵一拥而上。蒙杰叫车上速退,自己断后,楚兵不敢相逼,贼中毫无损失,缓缓地退回大寨不提。陈音同公子申回至大营,诉知聂刚不肯进谷,自己变计擒斩聂刚的事。孙参谋大喜道:“正该如此!行兵之逍,必须随机应变,若是拘守成令,每误大事。”记了陈音大功。
蒙杰回寨,对洪龙说了聂刚被杀、严癸阵亡的话。洪龙感伤不已,叹气道:“似此屡折大将,楚兵日逼,为之奈何!”蒙杰道:“楚兵战胜,其心必骄,不如今夜前去劫寨,一战可以成功。”洪龙道:“此计甚妙,正合我意。”即派蒙杰领第一队,攻楚中路,唐招接应。邓环闻知聂刚战死,心中忿怒,不顾伤重,自请去劫楚寨,洪龙派领第二队,攻楚左路。派蓝建德领第三队,攻楚右路。西门铎、费恭守寨,自带晏勇四面策应。各人领命准备去了。蒙杰暗将消息递过楚营。孙参谋知悉,随即升座,命斗荡领队绕到贼营后面埋伏,如此如此。命王孙建领队去到贼营前埋伏,如此如此。命公子申领队伏在本营左面,如此如此。命雍洛领队伏在本营右面,如此如此。命陈音督率鲍皋等四面策应。屈采带伤向前请命,孙参谋道:“将军伤重,只宜养息,不可轻动。”屈采忿然道:“些微小伤,毫无痛楚。今逢大敌,甘愿舍死向前!”孙参谋听了,十分起敬,踌躇半晌道:“将军愿去,有一紧要地方,贼人败后必逃到早寨,由平山口西去约五里,地名芳草坪,正是离水登陆的地方。将军领队去那里等候,贼人到了那里,见有埋伏兵,必然舍命冲突,将军不可怠慢。”屈采欣然领命而退,自去裂帛束胸,准备厮杀。
孙参谋带了偏神众将,去营后埋伏,等候动静。大寨空荡荡,只留些老弱传更打点,寨的四围仍是旌旗遍竖,灯火辉煌。二更以后,蒙杰在前,唐招在后,直向楚营而来,一直呐喊,扑进楚营,却是空荡荡的,大喊中计。此时邓环由左扑进,蓝建德从右扑进,一齐大惊。急急退时,孙参谋望见,鼓角齐鸣。公子申听了,由左抄来,雍洛听了从右抄来。喊声大震,火势飞腾。
贼兵见劫了空营,早已心惊胆落,纷纷乱窜。公子申敌住邓环,雍洛敌住蓝建德,蒙杰见中路无人拦阻,叫唐招去助蓝建德,自己去助邓环。正待分头助战,忽然本寨中火势冲天,贼探报道:“大寨失守了!”洪龙正在督战,听了探报,急回头看时,果然烈焰烧空,喊声远震,知道本寨有失,不禁跌足叹恨。突然一只小船急骤而来,一道白光,冷森森迎面一罩,大吃一惊。
正是:
九渊兵伏诚难测,半着棋高朱易争。
不知洪龙如何抵敌,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劫楚营洪龙受大挫 攻旱寨斗辛困重围
话说洪龙督战之时,听得探报,本寨有失,正在跌足叹恨,突然一道白光迎面罩来,大吃一惊,急将左手的水磨鸳鸯拐一扬,当的一声,碰个正着,挡住白光。原来是陈音在四面策应,见一队贼兵往来催战,为首一人,手绾鸳鸯拐,气象威猛,年约五旬,后面跟着晏勇,谅来必是洪龙。雄心陡发,私念道:“擒着洪龙,大事定矣!”鼓棹冲去,劈面一砍刀,怎奈洪龙眼快,瞥见小船来得奇异,早已留心提妨,白光一罩,便把鸳鸯拐一扬,碰开了,右手一拐递去,陈音急忙招架,约有十余合,陈音见洪龙双拐沉重,手段高强,暗暗叹道:“果然名不虚传!”且喜劫营的贼兵听说本寨有失,无心力战,被楚兵杀退,排墙般倒下,洪龙不敢恋战,逼开陈音的砍刀,带了晏勇退还本寨。寨前闪出王孙建,抡戟大叫道:“洪龙匹夫,速献头来!”晏勇见了,举斧便砍。二人交战正酣,恰好雍洛杀退蓝建德,随后赶来,一见晏勇,大叫道:“晏勇,认得我么?”晏勇一看,认得是雍洛,见他身披软甲,是个将官模样,诧异道:“他然何在楚营中,公然做了将官?”雍洛一铁棒横扫过来,晏勇正留心招架王孙建,躲闪不及,被雍洛一铁棒打中手腕,十分疼痛,情知不妙,觑个空扑下水去。雍洛跟踪下水,晏勇见了叫道:“雍洛,我昔日不曾薄待你,为甚苦苦逼我?”雍洛道:“昔日你与我不足言恩,今日我与你并非有怨。只是你平日行为不正,久干天怒,今来这里助恶,我是堂堂楚国的将官,焉肯放松你!”晏勇大怒道:“匹夫焉敢欺吾!”运动大斧,劈头砍下。雍洛抡棒相还,晏勇见雍洛水势熟习,棒法精通,着实吃惊,提心厮拼,怎亲手腕着伤,不能用力,七八个回合招架不来,回身便逃。
雍洛趁他转身时,铁棒向他背心一捣,晏勇一扑,便往下沉,雍洛一手扭着他的头发,一手提着他腰带,身子往上一挣,冒出水面,踏着水提到船上,掷在船板上,叫人绑了。雍洛将晏勇撇在伏板下,领了船队追杀贼兵。
此时贼兵杀得七零八落,唐招身带重伤逃回本寨,遇着西门铎也是血流满面,诉说:“被斗荡攻破大寨,费恭逃去,我又敌他不过,被他一刀刺着眉心,逃命到此。大王哪里去了?”唐招道:“我也是身受重伤,幸亏蒙杰救护出围。邓环尚被围困,不知生死。”说话间,蒙杰救了邓环,飞奔而来,后面公子申紧紧追来。邓环面上伤痛未愈,又在重围中额角上中了一箭,见楚兵紧追,咬牙发恨,暗地取镖在手,对准一员楚将发去,那员楚将应手而倒。接连四五镖,楚将当头的俱被镖伤,陆续倒下。公子申见了,吩咐众将不必穷追,即时停挠不赶。邓环见了,会合唐招、西门铎等,商量行止。忽然楚兵四合,把众贼围在核心。众贼虽然勇悍,怎奈都受重伤,止有蒙杰一杆九环刀抵敌一面,危急万分。幸得洪龙因大寨失守,趁晏勇战住王孙建时,便四路去招集残兵,想来夺还大寨。听得喊杀之声不断,舞起双拐,首先冲人,当者纷纷打倒。邓环等见了洪龙,呐一声喊,随定洪龙透出重围,蒙杰押后,楚兵退去。洪龙对众贼道:“今夜一战,狼狈至此,如何是好!”邓环道:“事已至此,且到插天岭再图恢复。”洪龙听说,只得如此,带领残兵望插天岭而去。约行三里,见一队战船停集在一个沙碛边,火光忽明忽暗。
洪龙道:“此处若有伏兵,我等性命休矣!”众贼亦皆失色,急急命人前去探视,却是洪涛、蓝建德、费恭领着败兵在此停歇。招来会合,向旱寨奔回。
顷刻到了芳草坪,正待舍船登岸,鼓声大震,破空而来,霎时之间,火光蜿蜒,如飞而至,船头立一大将,头顶银盔,身穿细鳞白甲,素袍长枪,威风凛凛,大喝道:“等候多时了!快来受缚,免污吾手!”洪龙等一看,认得是屈采,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蒙杰忿然道:“我自独挡屈采,众位可同大王夺路!”邓环本想助战,怎奈伤势发作,挣扎不起,只得让蒙杰当先。蒙杰手挺九环刀,大喝道:“屈采匹夫,休得猖狂!”骤上前去,抡刀便砍。
屈采见是蒙杰,只得展开枪,往来厮杀,洪龙带领众贼夺路而逃,奔上岸去,贼兵落后的,都被楚兵杀得如破瓜切菜一般。洪龙在岸上见了,伤心泪落,又怕蒙杰有失。且喜蒙杰抽个空,跳身上岸赶来,洪龙大喜,一同奔向旱寨。
屈采收队而回,天已发晓。孙参谋占了平山口,所得粮米、器械、甲衣、旗帜不计其数,杀死的尸骸掩埋停当,投降的贼众安插整齐。屈采到了,孙参谋笑面相迎,屈采说了备细。孙参谋道:“釜底之鱼,不过苟延残喘。”命人排宴贺功,众将畅饮,满营腾欢。宴罢安息。孙参谋修了两封密书,命心腹人分头去鸦嘴滩、铁崖两处投递。消停一日,督率全营向插天岭进发。
且说斗元帅兵抵三关,虽有两次小战,胜负相当。斗元帅想大举围攻,怎奈华勋守御得法,无懈可击,只得暂时耐守。这日接得孙参谋的申报,水寨已破,洪龙逃回三关,不日即来会战,心中大喜,唤集众将道:“参谋已破水寨,洪龙逃转三关,我们毫不得手,殊觉可愧,众位可有计较?”公子成英道:“末将昨日探得西面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岸。只是近岸水浅,船不能到,须用竹筏渡拢岸边。来将领兵一队,悄悄从小路而进,逼近贼寨立营,贼人必来争夺。俟贼兵动时,元帅督兵上岸,两面夹攻,可获全胜。”斗元帅道:“倘若华勋那厮任你立营,屹然不动,又将奈何?”公子成英道:“华勋那厮沿岸列寨,我军被拒,无处用力,倘得末将在旱地立营,大军陆续上岸,结成大营,便好设法破他。”斗元帅大喜道:“此论甚是。将军作速动身,不必迟延。”公子成英回了本营,命人砍伐山竹,扎成竹筏。到了次日,载了本队军士,绕到西面上岸,悄悄从小路转到贼寨之西,列成阵势,厉声搦战。探子报进大寨,华勋听了,对洪龙道:“斗辛被我临水拒住,求战不得,便命人别寻路径上岸挑战,明明要我开寨迎战,他却领率大队抢上岸来,两面夹攻,以求一胜。”洪龙点头道:“此虑不差,但是如何对付他嘞?”
华勋道:“我趁此将计就计,斗辛可擒。”随派颜渥领兵一千,开寨迎敌,务必死力相拒。自有救应。又派郝天宠领兵一千,伏在本寨东北,卜崇领兵一千,伏在本寨东南,楚兵上岸不必拦截,任他攻进寨来。郝头领横腰冲击,卜头领从后掩杀,可教楚兵全军覆没。又派张信领兵一千,驾船去攻他的老营,攻破之后,放火呐喊,乱他的军心。又派副领孟陵、周宣各领兵五百,在寨内东北、东南两面多掘陷坑,上用芦席浮土盖好,楚兵跌下陷坑,用箭射去。又派副领柴能、万士雄各须兵五百,悄悄绕到公子成英后面,俟酣战之际擂起鼓来,两路抄杀,楚阵必乱。又对洪龙道:“关内空虚,大王可带蒙先锋进关固守,以防他变,众位也好养息伤口。”洪龙见华勋调度有方,十分喜悦。带了蒙杰、邓环、唐招、西门铎、蓝建德、费恭先进关去。颜渥等领令分头准备去了。公子成英逼寨搦战,见贼寨不开,叫军士高声谩骂。
看看日已西斜,贼寨中鼓声大震,开了寨门,颜渥手挺蛇矛,领兵一千冲出,到了阵前,大喝道:“匹夫休得猖獗!认得颜渥么”?公子成英喝道:“堂党上将,哪认得你这无名小贼!”抡枪便刺,颜渥挺予相迎,战鼓雷鸣,喊声大举。斗元帅探得贼兵出战,命梁邱守船,统了养子敬、斗必胜等一般战将,大队军士,一拥上岸,扑到贼寨,呐一声喊,奋勇杀人。贼兵纷纷退让,一班楚将正在耀武扬威,忽然天崩地塌,当先的都跌下陷坑,两面一声鼓起,箭似飞蝗般射来,楚兵纷纷倒地,自相践踏,陷坑内射死楚兵无数。养子敬等急急退时,郝天宠从东北横冲杀出,卜崇从东南掩杀而来,人人奋勇,个个当先。养子敬迎着郝天宠,斗必胜敌住卜崇,阵云乱卷,沙土飞扬。斗元帅将后队分作两路助战。公子成英此时听得贼寨中大声喊杀,料是元帅攻入贼寨,正想抖擞神威,杀退颜渥,哪晓得自家后队扰乱起来,被柴能、万士雄两路抄袭,楚兵未曾提防,只杀得抱头鼠窜。公子成英见阵势已乱,只得撇了颜渥,落荒而走。颜渥会了柴能、万士雄,四处赶杀。斗元帅见贼兵重重裹来,大势难支,只想退回本营,霎时之间,本营火势上冲,楚兵络绎不约奔逃上岸,却被张信劫了大营。梁邱敌不过,也逃上岸来。知道楚兵被围,舍死冲人,见斗元帅已是手挥大戟,亲身冲杀,自家杀上前去,呐喊助战。
元奈华勋立在高处指挥,众贼围得水泄不通。斗必胜被卜崇鞭打肩窝,养子敬被郝天宠的三尖刀划伤门面,渐渐要败退下来,全亏斗元帅一杆大戟挡住无数军器,只能勉力支持。忽见东北角贼阵大乱,一员大将骤马冲来,一杆枪忽起忽落,搅开一条血路,直趋近前。斗元帅仔细一认,见是公子成英,头盔不戴,卸了上半截战袍,赤春膀臂,浑身污血。正待招呼,贼将颜渥领了柴能、万士雄横截而来,柴能将公子成英挡住,公子成英吼声如雷,尽力一枪,直透柴能心窝,往上一挑,将柴能尸首挑起二三丈高,落下时,正打着万士雄,一交跌倒。公子成英顺手一枪,结果了万士雄性命。颜渥大怒,挺起蛇矛,公子成英舍死相拼,直战到日色西沉。张信又到,围得铁桶相似,楚兵杀伤过半,楚将不死即伤,斗元帅几次冲突,都被乱箭射回,不能透出,只听四围叫道:“楚兵俱已杀尽,斗辛还不投降,等待何时?”又见梁邱被张信一刀劈于马下,只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叹口气道:“不想全军覆没,我斗辛死于此地!”正要拔剑自刎,转眼之间,火球滚滚而来,鼓声不绝,四面都是楚军旗帜,翻江倒海般冲入贼寨。贼兵乱逃乱窜,人头滚滚,血水成河。东面是屈采,南面是陈音,西面是公子申,北面是斗荡,好似四只猛虎,剪尾摇头,咆哮冲突,贼兵几次围裹上来,都被杀退。心中大喜,招呼众将,乘势突围。斗元帅领着带伤众将在前,屈采等在后抵挡贼兵,一拥而出,无人敢当,颜渥见屈采等直进直出,如入无人之境,怒气勃发,将头盔掷于地下,大叫道:“斗辛顷刻就擒,竟被救去,不能擒问斗辛,誓不收队!”骤马追来。屈采见了,眦目大呼,眦裂血出,勒转马头,照着颜渥一枪刺去,颜渥用矛架住,公子申见颜渥凶悍,取弓在手,搭上箭,对准颜渥咽喉射去,颜渥躲闪不及,一箭直透咽喉而亡。贼兵抢了尸首,飞奔逃回。
屈采等缓缓按辔回到大营,孙参谋接了元帅并带伤的众将,计点军士,折了十分之六,余者带伤的多,一一安插。斗必胜右膀伤了筋骨,已成废人,养子敬虽带面伤,尚无妨碍。停息片时,用了酒食,斗元帅叹气道:“不料今日误中华勋之计,遭此大败。若非参谋相救,势必片甲不回,真真令人愧死!”
孙参谋道:“胜败兵家常事,何必介意!略为消停,整顿军威,定要捣入巢穴,生擒渠魁!”斗元帅无言。次日,鸦嘴滩、铁崖两处去的人都回,呈上密书。斗元帅与孙参谋看了,大喜。到了次日,升座传令,命屈采、公子成英、陈音、斗荡四将去打三关,附耳吩咐,如此这般。四将领命督队而去。
命公子申、王孙建二将去贼寨左近埋伏,附耳吩咐如此这般。二将领命督队而去。元帅自和参谋督领偏裨,随后接应。
先说屈采四将领了大队,直到三关,屈采、公子成英打东面,陈音、斗荡打西面,大声发喊,箭似飞蝗。洪龙听报,派邓环、唐招、费恭抵御西面,自带蒙杰、西门铎抵御东面,派蓝建德督率副领,随机策应。命人报知华勋,两面夹攻。此时邓环伤痕已愈,到了西门,叫唐招、费恭紧守关门,自己带了一千喽兵,开关而出,列成阵势,舞叉当先,大喝道:“有本事的速来纳死!”陈音提刀出阵,喝道:“杀不尽的贼徒,还敢恃蛮?照刀!”一刀砍去,邓环抡叉相迎,约有二十个冲锋,邓环回马便向刺斜里败走。陈音笑道:“别人怕你的暗器,我偏要试试你的手段!”取弹在手,随后追下。邓环果然取镖在手,扭过身喝声“着!”陈音早已妨备,左手一伸,接镖在手,右手的铁弹发去,正中邓环嘴唇,打折门牙二个,满口流血,伏鞍而逃。陈音不舍,拍马紧追。邓环因陈音追得紧急,见路边是水,从马上一跃,跳下水去。陈音笑了一笑,将大刀挂在马鞍,也从马上跳入水中。邓环用叉对着陈音肚囊刺来,陈音身子一扭,让过叉尖,趁势将叉拧住,尽力一扯,邓环立不稳脚,向前一扑。陈音丢了叉,用脚踏着邓环背心,把牛耳尖刀在颈脖上一划,一颗头早切下来,提头出水,纵步上岸,跳上马背,跑回本阵。贼兵见陈音提了邓环的头,呐喊一声,回头便跑。唐招见了,急急拍马出关,让过贼兵,敌住陈音。此时洪龙在东关,见屈采与公子成英在关下驰骤,威风抖擞,西门铎忿然请令,出关会故,洪龙允了。西门铎手握狼牙棒,领喽兵一千,冲出关来。屈采见有贼将出关,将军士约退,叫公子成英押阵,自己横枪勒马,立在阵前去西门铎并不打话,举起狼牙棒劈头便打,屈采将枪一摆抵住,厮杀约有二十个回合。屈采见西门钗狠命相扑,将马一带,向刺斜里跑去,西门铎大吼道:”哪里走?”骤马追下,屈采见西门铎来得较近,把马一夹,让在一边,西门铎马快,收缰不及,突过前去。屈采本想用回马枪挑杀西门铎,到了此时,只得把枪在西门铎坐马的后股上尽力一戳,那马负痛,长嘶一卢,后蹄一扬,把西门铎掀下马来,跌倒在地。屈采抽出枪向西门铎颈后刺去,直透咽喉,死于马下。屈采下马割了首级,提在手中,跳上马跑回本阵。贼兵见了,呐喊一声,正待逃回,蒙杰早已冲出关来,公子成英抢出阵去,敌住厮杀。两面正在酣战,华勋派了郝天宠、卜崇各支喽兵,分作两路前来策应。屈采抵住郝天宠,斗荡抵住卜崇,关上关下战鼓齐鸣。
此时公子申与王孙建在贼寨左近埋伏,见郝天宠、卜崇到了,伏兵齐起,去扑华勋旱寨。华勋督卒张信等开寨厮杀,四面杀声惊天动地。孙参谋带兵拥上,围着贼寨,正在死力相拒,忽然黄通理带了鸦嘴滩的全军,赵平带了铁崖的全军,好象约准的一齐到来,人如狼虎,鼓似雷霆。华勋大喜道:“两路兵到,楚军休矣!”正是:自古行兵不厌诈,暂时得意转成忧!
欲知两家胜败,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献鸩果迅机破巢穴 寻宝物设计赴漩潭
话说华勋督率贼将,抵敌楚军,楚兵四面围裹上来,正当十分吃紧,忽见黄通理、赵平各领全军,唿哨而来,心中大喜。眨眼之间,两员老将分两路杀进楚阵,楚兵纷纷倒退,如浪翻墙塌一般,不过片时,楚兵逃得干干净净,不知去向。华勋接着,两员老将正待下马,华勋拦阻道:“三关正在危急,烦请二位速去解救!”两员老将随即领军直趋三关,顷刻便到。黄通理往西,赵平向东。赵平到了东关,正遇蒙杰与公子成英杀做一团,骤马上前,一声大喝,嗖的一枪,将公子成英挑下马来。蒙杰急跳下马来,提起公子成英挟在胁下,翻身上马,楚兵吓退。洪龙在关上见了,欢喜不尽,吩咐开关迎接。此时黄通理到了西关,见唐招与陈音厮杀,唐招哪里是陈音的对手!
理论来唐招早被陈音斩了,不知陈音甚么意思,止将唐招裹住,延宕时辰,舍不得杀他。唐招已是浑身出汗,臂木眼花,战又战不过,走又走不脱,好不危难。黄通理一声大喝,冲到垓心。陈音一见黄通理,心中大喜,两膀用力,一刀劈唐招于马下。黄通理救应不及,恶狠狠一刀向陈音劈去,陈音用刀格开,回手一刀去劈黄通理,被黄通理用刀逼过,凑上前去,轻舒猿臂,将陈音摘离雕鞍,提来横在马上,斗荡见了,只吓得收兵退走。黄通理也不追赶。费恭在关上望得真切,即命开关,不先不后,与赵平同时进关。先说赵平拍马进关时,蒙杰挟着公子成英刚到关门,被公子成英用力一挣,跳落在地,在贼兵手中抢了一把刀,横砍直劈,霎时人声鼎沸起来。洪龙见了,急待上前,蒙杰一口刀早已对着洪龙迎面劈下。洪龙吃惊非小,将头一偏,劈伤左臂。情知有变,回身便跑。蒙杰腾马追去。赵平同公子成英扼住关门,屈采一枪挑了郝天宠,飞马而来,一冲进关,逢人便砍。西关一面也是一片声嚷,费恭措手不及,被黄通理一刀劈死,拒住关门。陈音脱身,取了砍刀转斗卜崇,卜崇心慌。被陈音一刀斩于马下。陈音抢进关中去寻洪龙。此时斗荡领兵一拥而进,顷刻之间,关内布满楚兵。赵平,黄通理所带贼兵一时错愕,见大势至此,只得附和行事。蒙杰追赶洪龙,看看赶上,蓝建德见了,骤马向前,让过洪龙,横着钢斧,拦住蒙杰。蒙杰大怒,用尽全身气力,挥起砍刀劈头砍去,蓝建德把钢斧架,当一声折成两截,复一刀从头劈下,将蓝建德劈作两片。洪龙已去远了,心中懊恨不已,转到关口,孙参谋已到,急命赵平、黄通理、蒙杰速领本队去破旱寨,擒拿华勋。三人去了,又命屈采、公子成英、陈音、斗荡四面搜拿洪龙。
洪龙一直跑回巢穴,直到后堂,唤齐姬妾,并一个九岁的儿子,挥泪道:“大事已去,楚兵纷纷进关,我的左臂受伤。不能对敌,如何保得你们逃生!众美人都在少艾,楚兵到来,谅来可免,止是这个孽种,斗辛断然不容,何苦落于敌人之手,受他裂尸之惨!”这九岁的小儿正伏在洪龙怀中啼哭,洪龙把牙关挫了一挫,恨声道:“罢了!”把鸳鸯拐劈头一击打得头颅粉碎,死于地下。众姬妾放声大哭,洪龙也是号陶不止。姬妾中有两个是在难中被洪龙救出来的,洪龙平日待这两人甚好,两人痛哭一会,跑回房中,双双自缢。洪龙倒呵呵大笑起来,道:“她二人如此,我死得值了!”把其余的姬妾用手一挥道:“金银尽有,你们各自带些去逃生罢!”众姬妾还在张张致致,洪龙不顾,立起身来,趋入后堂,抱了翡翠瓶,开后门走了。斗荡带领楚兵已由前面蜂拥而进,众美人吓得柔软无骨,一齐跪伏在地,哀求道:“我们都是被洪龙虏来的,乞免一死!”军士问了斗荡。斗荡进内,见花花柳柳铺满一地,按名点查,共计九十八名,免其一死,问道:“洪龙哪里去了?”
众美人见免了死,心已放下,一齐莺声燕语。娇滴滴地应道:“向后去了,不见出来。”斗荡即命老成军士,将九十八名妇人带至宝屋看管,带了精壮抢入后堂,细细搜寻,哪里有影子?只得转出正厅,去报孙参谋。
且说陈音四面搜寻洪龙,逢人便问,都回不见。寻至一处地方。甚是荒僻,树木丛骤,一条土冈,东面望去,都是茂林,看不出路径,西面是个悬崖,碧沉沉一个寒潭,毫无踪影。正待转身,见一樵夫肩担柴担,从冈上下来。停住脚,等那樵夫到了面前,拱一拱手问道:“樵哥从冈上下来,可见有什么人?”那樵夫把陈音上下望了又望,踌躇半晌,方应道:“尊驾想是楚营的将官,搜寻洪龙的?”陈音见樵夫颇有意思,急答道:“正是。”樵夫道:“且寻个僻处再说。”带了陈音,寻了僻处,席地而坐道:“洪龙正在上面,只是尊驾一人不能上去。”陈音道:“却是为何?”樵夫道:“在下也不是樵子,正是洪龙的心腹。”陈音听了,颇觉吃惊。樵夫道:“尊驾不必失惊,在下虽是洪龙的心腹,却是洪龙的仇人。适才洪龙抱了翡翠瓶跑上冈来,对着我等叹气道:‘赵平、黄通理叛了,三关已破,谅来旱寨也是难保。楚兵在各关口盘查甚紧,不能逃出,只得来此暂避,再图脱身之计。’”
陈音道:“这样说来,上面不止洪龙一人,难道就在树林里栖身不成?樵哥如何是他心腹,又是他的仇人嘞?”樵夫道:“小子姓屠名辰,监利人氏,家有母妹,贸易为生。洪龙打听小子的妹子有几分姿色,带人来我家中,杀了我的老母,虏了我的妹子。小子那时不在家中,归来听得邻人告知,将我老母埋了,立志报仇。怎奈独立不能成事,因此改名魏辰,投在洪龙身边,打听得妹子已不从而死,屡想下手,一来洪龙手段高强,二来近身时候最少,三来他的护卫人多。这土冈上有三个土窟,所藏金银不少,派一个心腹党羽名叫黑新,带领小子等共是八人在此守护。这树林卫四处安着竹签,埋着毒弩,挨着便死。墨新也是一身好本事。这个地方,漫说外人不得而知。就是贼中心腹也无人晓得。我们在土冈上,平时不准擅离一步。今日是洪龙命小子扮做樵夫,下来探听消息。小子正要到楚营中报信,不想幸遇尊驾。请问尊驾贵姓大名?”陈音通了姓名,屠辰道:“原来是陈都巡,久仰大名!”
陈音道:“大哥然何晓得贱名?”屠辰道:“贼中人人传说都巡本领高强。皇甫葵、洪涛通死于都巡之手。洪龙恨都巡入骨。哪人不闻都巡的大名?”
陈音道:“闲话不必说了。我们如何打个主意,擒着洪龙,大哥的功劳也是不小。”屠辰道:“小子不想功劳,只想报仇!都巡可有甚么妙计?小子无不尽力。”陈音道:“冈上的树枝可是枝枝紧接?”屠辰道:“正是。”陈音道:“如此,就不怕他的竹签毒弩了。大哥转去,可对洪龙说,旱寨已破,华勋被擒,现在网面搜寻,千万不可乱动,定住洪龙。我转去调人来此,四面埋伏,以防漏网。二更以后,我从树枝上而进。但是大哥须将洪龙住处做个暗号,省得探望。”屠辰道:“小子把这担干柴搁在树枝上作个暗号何如?”
陈音点头称好,又问道:“大哥们是搭的帐棚,还是结的草屋哩?”屠辰道:“都不是,是用石块堆起墙壁,上面钉些木板,用些树枝树叶铺在板上,稍不留心就看不出。此时月尽,月色毫无,加倍要留心才是。”二人商议定了,分头走开。
陈音转回大营,已知赵平枪挑了张信,黄通理、蒙杰与斗元帅合兵,把一些副领如孟陵、周宣等辈杀个尽绝,华勋自刎,贼兵死的死,降的降,收拾得干干净净,随斗元帅齐集三关,遍索洪龙不得,翡翠瓶也不见下落,十分烦闷,陈音见了元帅,说明原委。斗元帅即刻要大队前去围拿。陈音禀道:“不必大队,八百人足矣。”斗元帅派了屈采、蒙杰、公子申,各带二百人,四面兜擒。陈音自带王孙建、雍洛,晚餐后络绎到了土冈,各派地段围守。
陈音同王孙建、雍洛短装软履,直上土冈,爬上树上,踏枝而行,捷如飞隼。
约有三里之遥,愈东看去隐隐露出灯光,陈音悄悄对二人道:“是了!”张望那担干柴,那里看得出形影,再向前去,灯光愈近。陈音叫二人就在树上等候,自己轻轻落将下去,潜踪蹑步,到了灯光处,果然是从石缝漏出,一排五间,当中一间略为高大,余四间甚是矮小。忽听一人正说道:“除非漩潭水涸……”又一人道:“烂泥沟未必失守,只要偷出三关,绕去那里,再行号召四路的豪杰,何难恢复!”先的一人道:“难、难、难!”陈音听见,知道是了,大喝道:“洪龙老贼,好好出来受缚!”灯光忽灭,人声寂然,左右矮屋里倒有人走出,齐声喝道:“甚么人在此大呼小叫?”陈音正待回言,当中屋里黑沉沉飞出一件东西,迎面扑来,陈音不敢招架,蹲身躲过,将立起身来,遂即跳出一人,不知用的甚么军器,只听得铁环当当地响,迎面搠来。陈音倒退一步让开,忽听王孙建在树上嚷道:“恶贼逃向哪里去!”
就在这嚷声当中,与雍洛一齐跳下,就在这当儿,有人从身边扑了过去。料是洪龙逃走,即撇了眼前这人,抽身就赶。这人用家伙拦住去路,陈音情急,不问好歹,用手接着,趁势拄转,喝声“去罢!”这人仰面倒地。陈音不理他,抢行几步,王孙建二人正逼着洪龙相斗。洪龙一技鸳鸯拐舞得呼呼有声,陈音扑近,双手把洪龙拦腰抱住,洪龙用劲一挣,挣脱身便跑。三人一齐追去,绕了几株大树,忽听哄龙哎哟一声倒在地下,陈音抢上去踩着洪龙的胸脯,雍洛抢到,用铁棍向腱骨上一敲,洪龙哼了一声。树后跳出一个人来道:“洪龙老贼,也有此时!”陈音吃了一惊,喝道:“甚么人?”那人应道:“小子屠辰。”陈音大喜道:“屠大哥!可寻个火来。”屠辰接应道:“有,有,有!”飞奔去了。陈音撙着洪龙,回头向王孙建道:“另有一贼,须防着他。”王孙建应了,凝神静听,却无一点响声。顷刻屠辰撑着火把飞跑而来道:“墨新那厮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其余的人也一个不见。”走近前,把火照着洪龙。洪龙闭着双眼,毫不呻唤。屠辰取出一根粗绳,陈音接来把洪龙绑好,雍洛驮了,转到石屋,果然一人不见。
陈音道:“屈将军等不见到此,且堆些柴草,放起火来。”屠辰同王孙建去抱了柴草,堆在空地,放火一烧,霎时烈焰骤空。屈采等见了,各举火把围裹而来。来至石屋,见洪龙已经绑好,众人大喜。屠辰见蒙杰手中提个人头,取火一照,道:“这是墨新,将军从何处取来?”蒙杰道:“上冈时见个人影闪到林里,料定是贼党,跟追进来,毫未费力便结果了他。”陈音道:“墨新既诛,余者不必深究了。王、雍二弟可带人看守洪龙。我们去寻翡翠瓶要紧。”众人称是。屠辰领着众人,在五间屋里细细搜寻,哪里有翡翠瓶的影子?又添些火把,往三个土窟里寻去。金银珠宝盖藏甚多,翡翠瓶仍然不见。大家吃惊,屠辰道:“我是明明白白见洪龙用黄布包好,背到冈上来。此刻如何会不见嘞?”屈采道:“我们去问洪龙。”众人齐声道有理,一齐走到洪龙身边,问洪龙将翡翠瓶藏在哪里?再三诘问,洪龙一声不响。
众人无可奈何,闷了一会,陈音忽向屠辰问道:“近处可有地方名叫漩潭?”
屠辰道:“西面悬崖下即是漩潭。问他做甚?”陈音拍掌道:“瓶在那里了!”
洪龙此时倒睁开眼睛,望了陈音一眼,仍自紧闭。屈采问道:“何所见得?”
陈音把适才在石缝里窃听的话说了。众人道:“一定是了。”转问屠辰道:“洪龙把瓶掼下漩潭,大哥何又不晓得嘞?”屠辰道:“小子到了晚间,便寻了一根枣木棒在四下探望,等陈都巡来。直到后来他们追赶洪龙,小子跑转过来便躲在树后,洪龙正从那株树边跑过,被小子一棒打倒。大约他们把瓶掼下漩潭之时,正是小子四下探望的那会工夫。瓶既掼下漩潭,这瓶便永世不能出来了!”陈音惊问道:“却是为何?”屠辰道:“这漩潭深不见底不必说了,水势漩流,不论轻重之物,一到那水里,一漩便下去,再不浮起。人到那里还能撑持得住吗?”陈音听了,双眉紧蹙。屈采道:“我们且押了洪龙,转到大营,再作计较。”众人称是。留了四百兵,派公子申暂时留守此地。公子申应允。众人押了洪龙,转到大营,天还未晓。斗元帅听说擒了洪龙,满心喜悦,立时升座,慰问了众将,唤屠辰上去,着实嘉奖。带上洪龙,斗元帅看过了,换了镣铐,牵去与所擒的贼将洪涛、晏勇一同监好。陈音方把洪龙将翡翠瓶掼下漩潭,并把屠辰所说漩潭难到之话,述了一遍。斗元帅听了,愁闷起来,道:“若不将翡翠瓶取回,此行不为全功。”又沉吟了一会道:“众位且去安歇。天明后,大家到那里查看,或者有法可想,也未可知。”众人只得谢了,各去安歇。到了次日,斗元帅升座,先派赵平回铁崖,换成允去守二关。派黄通理回鸦嘴滩,换申黑去守头关。原来所定之计,赵平、黄通理离寨之时,就放成允、申黑夺了两寨。成允斩了王受福,申黑斩了魏子楚,就此镇守。所以孙参谋说的机括甚紧,与夺三关时一般无二。派蒙杰去烂泥沟,帮助蘧季高、武城庸攻打,三将领令去了。孙参谋督领公子成英等四面镇守。其余的都随元帅齐到漩潭。公子申迎接。斗元帅派人取了三窟的盖藏,运回大营,放火烧了石屋,方到漩潭崖上。见那水势漩溜甚急,斗元帅命人抛下木板、木棒,果然一漩便下去了。看来屠辰的话不错。对着漩潭,沉闷无计。陈音上前道:“末将愿舍命前去试他一试。”斗元帅摇头道:“性命攸关,岂是容易试得的事吗!”大家呆呆地望着漩潭。
陈音思索一会,道:“凡是漩涡,不是漩溜到底,不过水面三五尺,以下便缓了。但不知这潭有几何深?且先用绳一量,再来设法。”斗元帅听说有理,即刻命人取了粗绳,接联起来,缚了大石,从崖上放了,等待定了,拽起来细细一量,足足二十四丈有余。陈音道:“这就难了!”斗元帅问道:“这又为何?”陈音道:“水若浅时,末将尚想仗着全身本事下去。潭水既深,漩溜又紧,再要抱个瓶在怀,如何好用气力与那漩溜相抵?十丈之水,便非一般劲可能上下。这水二十余丈,下去尚不要紧,上来时有瓶累赘,断断上不来!”大家听了,一个个搓手跌足。王孙建道:”小弟有一计在此。”斗元帅问道:“甚么计?”王孙建道:“用巨绳将我系好,放下水去,寻着瓶时,上面一拽,岂不连人带瓶通拽上来了吗?”斗元帅听似有理,目视陈音。
陈音含笑道:“真是个孩子主意!水里的勾当,到那紧急时,一股劲换不过来,便坏性命。人在上面拽,便身不自主起伏,如何得力?况上来到了漩溜的地方,全靠身体灵活,与那漩水相争,岂是儿戏的事吗!”王孙建便不言语。陈音忽然顿脚道:“计却有了,可惜赵平不在此。赵平水性精奇,末将与赵平或能把瓶取出。”斗元帅急急询问道:“都巡且把计划定了,我即刻去调回赵平。”陈音迭着两指,把计说出。正是:不施万丈深潭计,怎得骊龙颔下珠?
不知陈音怎样计划,且看下回自明。
第二十一回 习弩弓陈音留楚国 失宝剑卫老毙监牢
话说陈音因洪龙把翡翠瓶掼下漩潭,思得一计,须得赵平到来,可以取出。斗元帅急问:“何计?”陈音道:“用巨箩一个,粗索系好,内镇大石。末将与赵平坐在巨箩内,沉下水中约五六丈,不但免了漩涡急溜,并可省一上一下洑水之劳。末将与赵平一人坐守箩内,一人泅到水底。大约瓶到水底,不知冲荡在甚么地方。寻觅此瓶,也须准备二三时之久。如能一寻便着,甚好;不然,彼此调换,可免吃亏,万一水中有甚么危险,也可保无事。不过借个巨箩养一养劲力,下面也无须用人牵拽。”斗元帅听来,颇觉有理,随说道:“此刻且转大营,准备一切,飞调赵平回来,明日到此行事。”仍派公子申留此防守,带了众将,回至大营,即命公子成英速去铁崖,调换赵平,公子成英领命而去,斗元帅命提洪龙、洪涛、晏勇三贼,须臾提到,三贼俱挺立不跪。斗元帅笑道:“堪叹尔等有何伎俩,胆敢纠众负隅,欲图不轨?萤火也想敌月,螳臂何能挡车!今日被擒,还不跪求贷命,尚敢恃蛮倔强,真真是个顽梗之徒!”洪龙冷笑道:“英雄做事,论甚么成败?今日不是赵平、黄通理两个老匹夫丧心负义,尚不知胜负所在。既被擒拿,要杀便杀,此刻要屈膝乞命,当时也不独立称雄了!况且,这凭众据地的事,若非迫不得已,谁肯把性命身家自濒危险?朝廷上任一囊瓦,草泽中不知几何洪龙?除一洪龙。洪龙正多,岂能除尽!就算恃着兵力,一一除尽,谁不是朝廷的子民?多杀一份子民,实伤一份元气,究竟于朝廷何益?譬如元帅督兵到此,并无片纸只字,布诚开导,安抚招降,直把这云中岸当作异域之地,把这云中岸的大众视为化外之人,任意屠戮,以博封赏,略无恻隐之心。方今列辟竞雄,须知优在草野目为悍贼者,用作干城,即是劲旅。”正待往下说,洪涛厉声道:“我只晓得成则为王,败则为虏。死便死,何必与这贪残匹夫多讲!”斗元帅听了,暗暗点头,忖度道:不料这贼倒懂得这些道理。开口向洪龙问道:“你说这番话,不为无理。但是,那乘难行动,以戈刺王,今又拦劫宝物,是何道理?说!”洪龙又冷笑逍:“囊瓦害国,任囊瓦者,昭王也。昭王不任囊瓦,我何至逼而为盗?一腔冤愤。有触必发,劫王劫瓶,不过聊以泄恨耳。”斗元帅又问道:“你广布党羽,杀人劫财,又是何说?”
洪龙道:“既然做盗,这是强盗应分之事。难道做强盗的不吃饭穿衣吗?”
倒说得斗元帅哑口元言,只得传令将洪龙仍然监守,解回郢都,洪涛、晏勇立时枭首。
左右将洪龙牵去。洪涛、晏勇面不改色,立候行刑。走过王孙建,屈膝请令斩此二贼,斗元帅允了。王孙建带了二贼出外,先将洪涛斩首,对着晏勇道:“你那洪泽湖的威风哪里去了?昔日你想杀我全家,今日受我刀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到此时若不知悔,真是狗狼!若是知悔,可惜迟了,做强盗有何好处?”晏勇只把眼瞪着王孙建,一言不答。王孙建手起一刀,断了首级,提转缴令。斗元帅叫人把贼尸拖去埋了,又将洪龙的姬妾、贼众的家眷,遣归的遣归,分配的分配。又传令往燕子矶、卧云冈、鸦嘴滩、铁崖等处将关寨拆毁,所得贼人的船只,清查计数,派人管理,金银粮米,一一封识。发落毕,退帐。
次日赵平已到,斗元帅把取翡翠瓶之话告知。随即传集众人,扛了准备之物,去到漩潭。赵平相了水势,把陈音的计划参详一会,想来只好如此,当下与陈音换了水靠。陈音腰间插了牛耳尖刀,赵平腰间插了匕首。巨箩绳索已经系好,二人跨进箩内坐定,慢慢地挨着崖石放下。一到漩涡,水势如箭一般漩了下去。果然,不到一丈,水势平缓如常。巨箩落定,赵平坐守。
陈音出了巨箩,往下一钻,一会到底。四围一看,那有翡翠瓶的影儿?
再向四面寻去,只见些大小石头,便向石前石后细细搜寻,毫无形迹,心中着急,想道:莫非洪龙不曾将瓶掼下此地?一面想,一面寻,周围二三里,实系不见。沉闷一会,便往上袱。好一会,到了巨箩,用手势关照了赵平。
赵平见了,也是着慌,叫陈音坐在箩里,自己扑了下去。好一会,方才上来,仍然不见。二人呆了半晌,陈音挽着赵平再行下去。二人到了底,分头去寻,泥沙里都细细摸掏过,寻瓶不着。二人想来,只好罢了。
正想洑上去,忽然赵平用手向岸脚一指,陈音顺着手看去,却是一个石穴,一个极大的癞头鼋伏在那里。陈音一想:寻瓶不着,且把这癞头鼋杀了,带上去,也不至空来这一趟。照会了赵平,去寻了一块大石,抱起来,对准癞头击去,恰恰击个正着。癞头鼋被这一击打破了头,负着痛向外一钻,扒动沙泥,水便浑了,二人向上一冒,癞头鼋对着赵平张着口扑来,赵平一闪身离开。陈音却在癞头鼋后面,腰间抽出牛耳尖刀,向着尾闾刺去,直到刀柄,用手一搅,癞头鼋痛极,身躯一扳,激动水势,乱翻乱涌。陈音不及抽刀,与赵平闪得远远的,见那癫头鼋一翻一覆,沉下水底。二人赶着到底,癞头鼋已不动了。略停一会,水清如前。赵平近前把匕首在鼋颈上戳了几下,用手捏着鼋颈,想将它提起,哪里提得动?陈音正想相帮,怕的是石穴里还有,往穴里一望,不禁狂喜起来,见翡翠瓶正在那里。奔进石穴,抱了出来。
赵平也是大喜。陈音抽出刀,抱着瓶,满想洑上去,却不能行。瓶有二尺余高,抱着瓶如何袱水?倒弄得呆了。赵平想出一个主意:将两件水靠脱下,用一件包好,用一件系在背上,端整好了,方才洑上去。在巨箩里略歇一歇,一齐向上洑去。洑到漩涡紧处,双双逼退。如是三四次,齐退至巨箩中休息。
赵平想了个主意,关照陈音缘绳而上,到了漩涡,二人挽着巨绳,足蹬崖石,用全劲一节一节地挣出水面。岸上的人见了,一齐用力收绳,将二人拽上,已是面黄气喘。消停片刻,立起身来,解下水靠,取出翡翠瓶,双手呈上。
斗元帅大喜,细看此瓶,浓翠欲流,血斑含润,高约二尺四五寸,大可一尺穿心,式样玲珑,雕刻精细,上下四围无半点瑕疵,果然是稀世之宝。
众人传观一会,方才收好。二人把水中情形述了一遍,斗元帅着实地慰劳嘉奖,命人收了绳箩,捧了翡翠瓶,领了众将并公子申转回大营。孙参谋等大家又围观赞赏不止,专候烂泥沟的消息。
又过一日,蒙杰同蘧季高转回三关,参见元帅。蘧季高道:“牛辅那贼深知贼巢已失,坚守不出。末将与武城庸并力攻打,彼此都有折伤。幸得蒙将军到来,亲冒矢石,一跃上关,刀劈牛辅,杀散贼兵,方得成功。现留武城庸在那里镇守。”斗元帅一一记了功,即命蘧季高先转烂泥沟,把关寨拆毁,大兵随后就到,蘧季高去了。
斗元帅正要退帐,此时黄通理已回,与赵平、蒙杰一齐鞠躬道:“小人们辱蒙元帅提拔,执鞭左右,今幸贼首已擒,小人们就此告辞,转回齐国。”
斗元帅愕然道:“三位何出此言?此行若非三位弃绝私恩,深明大义,赤心相助,何能斩渠犁穴?仰仗鼎力,克奏肤功,正当同至郧都,奏请封赏,忽然说出要回贵国的话来,本帅断难从命。只得屈驾郢都,见了寡居,再定行止。”黄通理道:“过承元帅厚爱,自当依附麾下,趋叩关廷。奈敝国内难方兴,恨不得插翅飞回,看一看动静。或能效得一手一足之力,也不枉食毛践土,世受国恩。”斗元帅再三挽留,奈他三人执意要去,又因他三人说出国难一层,碍难强留,只得备了极丰盛的筵席,与他们饯行。众将都是依依不舍,执酒相劝。惟有陈音心如芒刺,泪似珠抛,与三人深谈密叙,私向三人道:“我在此多则三年,少则两载,学得弩弓,即回越国,回越之时,定从济南绕道,以图欢聚,将来尚多借力之处。”三人应了。陈音略觉开怀,畅饮一会,大醉而散。
次日三人向斗元帅辞行。斗元帅除厚备赆礼之外,又赠许多珍宝玉玩。
三人推辞不得,只得收了。复与众将告别,一个个都有馈赠。陈音分毫无赠,只禀过元帅,带了王孙建雍洛等,黯然相送,一直到了燕子矶。赵平拦住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请此止步。”陈音洒泪道:“相见太迟,相别太急,云山莽莽,江水悠悠,未免有情,谁能遣此?”大众听了,都挥泪呜咽,不能出声。只有蒙杰放声大哭道:“回是一定要回的,大哥是一定舍不得的。我这心里只憋得痛,恨不得把身子劈作两半,一半随舅父回国,一半随大哥往楚,转到济南再合拢来,那就快活了。”大家听了,倒破涕为笑起来。大家又叮咛了后会,方才分手。陈音停桡目送,见蒙杰屡次回转头来,十分凄楚,心中甚是难过。直望到水天接处,帆影迷茫,方长叹一声,带了王孙建等就此等候元帅。
第三日,元帅到来,蓬季高、武城庸等,陆续俱到,会合已齐。到了云梦城,自有孟经迎接。斗元帅吩咐了话,都率水陆大军,高唱凯歌,转回新郢。陈音与雍洛等同至王孙建府中,叩见王孙无极。王孙无极满心欢喜,一家大小莫不眉开眼笑。摆了酒宴,陈音、王孙建同王孙无极妻妾一席,雍洛等十一人另坐两席。席间,王孙建把云中岸的战事,详细说了一遍。王孙无极这个老头儿一段一段地听去,直乐得把贵人的身份都忘了,一时搔搔头,一时拈拈须,对着妻妾两个手舞足蹈的,狂笑道:“我在洪泽湖船中就认定了陈贤侄是个英雄,是个豪杰。我的眼眼看定的人,断然不会差的。”陈音无言。雍洛等想起那时的情形,都低头笑了。众人见王孙无极已吃得酩酊大醉,都告辞散席。王孙无极笑嘻嘻地对王孙建道:“明日我请你伯伯来,再乐一天。你伯伯的伤,现已好了,听了一定大乐,也泄一泄心中之气。”老夫人见他说个不了,目视侍婢,扶去睡了,众人始散。
次日斗元帅上朝,献上洪龙,敷奏战功,呈了翡翠瓶。楚王大悦,命将洪龙斩于市曹,翡翠瓶赐于二太子。过了九日,随征将士各有封赏。陈音、王孙建为二太子所喜爱,召去相见,十分嘉奖。陈音乘机请道:“小臣不愿作官,愿侍太子左右,以效犬马之劳。”二太子大喜道:“孤左右正苦无人,如此甚好。孤明日奏过父王,就留在孤的宫中,代孤管领弩队。”陈音喜得心花都开,连忙叩头谢恩,同王孙建辞了出来。回去对王孙无极说了,大家代为快活。王孙建道:“朝夕与大哥在一处,如今大哥进宫去了,撇得小弟孤零,怎生过得?”陈音道:“雍洛等留扰尊府,朝夕讲习武艺,何至寂寞?愚兄随时可以出来,又不远离,愁甚么孤零?”王孙无极是日果然请了王孙繇于来,大家畅饮,夜深方散。
次日,陈音进宫。二太子因喜爱陈音,朝夕在侧,陈音就此留楚学习弩弓,心中陡然想起盘螭剑一事,不知卫老祖孙可到山阴?甚是放心不下。
可怜陈音到楚之时,正卫老毙命、卫茜流离之日。当时卫老在乔村见陈音去了,一则眷恋难舍,一则感激甚深,十分难过,只想挨至天明,有了车便好动身。谁知卫老因受了许多惊恐,又夹些忧郁忿恨,忽然心气疼痛起来,双手按着胸腹,呻唤不止。卫茜急问道:“阿公怎么样?”卫老呻吟着应道:“肚中疼痛得紧,怎得一口热汤吃下方好。”卫茜听了,好生着急,四面张望,见前面隐隐有一间草屋漏出灯光,急取了钱走去,听得转磨之声,却是个豆腐店。用手叩门,即有一个老头儿开了门,问道:“是谁?”卫茜道:“我来买一碗热浆。”老头儿应道:“有。”卫茜不曾带碗,借了一个碗,将豆浆捧至卫老面前,低声叫道:“阿公,有滚热的豆浆在此。阿公用些。”
卫老听说,一面呻唤,一面用口接着碗,在卫茜手中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
喝完了,卫茜道:“阿公可要再喝一碗?”卫老点了点头。卫茜又去买了一碗来,卫老喝了一半,不要了。卫茜喝完问道:“阿公肚痛可好些?”卫老道:“略为缓点,只是不能行动。”卫茜道:“阿公既是行动不得,孙女且去寻个住处住下,阿公病好再行。”卫老点头。卫茜拿着碗,去至豆腐店付了钱,道:“请问老爹,此处可有客店?”老头儿道:“这乔村地方,不过二十余家户面,哪里来的客店?且问姑娘,为甚这样早天来买豆浆?”卫茜道:“奴随阿公从西鄙动身,去山阴投亲,因起得太早,到了此地,奴的阿公一时肚痛起来。此时吃了两碗浆,虽然好点,仍是行动不得,想寻个客店住下,阿公病好了再走。”老爹说:“来此处没有客店,这便怎么处置?”
老头儿听卫茜说得委委婉婉,又见卫茜虽只十五六岁,那种愁苦惶急的情景令人可怜,随说道:“姑娘不必焦急,老汉屋里虽不宽敞,却只有老汉一人。不如就在我屋里权且歇下,把病养好再行。”卫茜道:“怎好搅扰老爹?”
老头儿道:“这点些小事,说甚么搅扰?快去把你阿公扶到这里来。”卫茜见那老头儿满面的慈善,甚是感激,道:“还有些须行李,敢烦老爹帮奴搬取。”老头儿急急地拭净了手,跟随卫茜来至卫老坐处。卫茜把话对阿公说了,卫老也甚感激。见那老头儿把行李一手夹着,一手提着,立在那里。等卫茜把卫老搀扶起来,方跟着慢慢地踱到店中。就在空处支起板床,铺好被褥,卫茜扶了卫老躺下。祖孙二人说不尽的感激。老头儿去将那未磨完的豆子磨完,漉了浆,再来招呼道:“此时天已大明,你二人想来饿了。我去收拾饭来,与你二人吃。”卫老摆着手,呻吟道:“不饿,不必弄饭。”卫茜也说道:“奴也不饿,老爹不必劳神,饿了再烧。”老头儿也就罢了,自去招呼生意。
卫老躺下沉沉睡去,卫茜一夜辛苦,就在阿公脚下侧身睡下。正在睡梦中,忽然拥进二十余人,声势汹汹把卫老抓了起来,大喝道:“你这杀人放火的老贼,却逃在这里躲着!”卫老吓得浑身发抖,喘呼呼问道:“你们是甚么人?说甚么杀人放火?想是错寻了人。”卫茜料是诸伦之事,心中好不发急。来的人中一个说道:“不必同他多讲,且带了转去,听官处置。”老头儿见了,摸不着头脑,惊得身似筛糠,立得远远的。来的人中一个走拢去喝道:“快把他们带的东西通拿出来,少了一件,提防你这颗老狗头!”老头儿战兢兢地一一搬出。一个人见了盘螭剑,急取在手,喝问道:“就是这点东西吗?”老头儿战兢兢地应道:“实系通在。”这里一个人插嘴道:“只要宝剑到手,人未逃脱,余者问他作甚么?”卫老见盘螭剑被人取去,病也忘了,喘呼呼要去争夺,卫茜连忙拦住。众人唤了几辆车来,把卫老二人推进车中,余人一齐上车去了。此时围看的人却也不少,见众人去了,都赶着问老头儿。老头儿把早间的话说了,众人也猜不出是为的甚么事,胡乱一会,各自散去。
卫老被众人截回西鄙。少时,新任关尹姓杨名禄第升座。差役呈上宝剑,带上卫老二人,跪下回了拿获二人的话。杨禄第把卫老端详了又端详,方说道:“看你这个样儿,如何上得了那样高的房屋,杀了许多的人?依情理想来,定然不是你做的事。却是你乘夜逃走,现被拿回,宝剑又明明在你身旁,依情理想来,又定然是你做的事。我想来是不错,你且从实供来,免动刑杖!”
卫老此时气得身颤音嘶,应道:“剑是老汉世传的,自然该在老汉身旁。甚么杀人放火的话,老汉全然不知!”杨禄第冷笑道:“你这老贱骨头,不用大刑,谅你不招。”吩咐左右取大刑来。一声吆喝,夹棍、梭木取齐,将卫老夹起来。卫茜匍匐上前泣求道:“阿公年老,小女子愿替阿公。”杨禄第喝人将卫茜拖过一旁,吩咐动刑。可怜卫老年纪老迈,又抱病在身,如何受得起这样大刑?左右一收,卫老头上汗出如珠,一声大叫:“痛死我也!”
立时面如黄纸,紧咬牙关。正是:三木无情休滥用,一丝悬命且哀矜。
未知卫老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卫茜儿忍死事仇家 杨绮华固宠施毒计
话说诸伦庄上,被陈音焚屋数间,杀人数命,椒衍又伤了眼目。查看绾凤楼的形迹,晓得是为的盘螭剑,即将剑取下收藏,仔细一看,却非原物,大吃一惊,急急连夜报知关尹,派差役去卫老家中搜寻,人已逃去,回禀关尹,立时多派差役,协同诸伦的恶仆,四路追赶,在乔村将卫老追回。新任关尹杨禄第用大刑拷问,可怜卫老年老病衰,哪里受得住?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卫茜见了,肝肠寸断,嚎陶痛哭,倒在地上乱滚,头发散乱,气促声嘶。杨禄第大喝道:“把这泼辣女子拉远些去!这个地方,岂是由你胡闹得的吗?”差役数人把卫茜横拖直拽,拉开一边。杨禄第吩咐暂时松刑,取过一碗水向卫老脸上噀去。卫老悠悠苏醒,气如游丝,已是不能言语。杨禄第吩咐带去牢中,好生看管,明日再讯,差役应了一声,两人搀着卫老进监去了。唤过诸伦家人将宝剑带回,家人领了宝剑禀道:“务求大尹费心,在卫老身上追出那杀人放火的凶犯。”杨禄第点头道:“我自有道理。你回去叫你家公子放心。”家人拿着宝剑,气昂昂地去了。杨禄第又吩咐差役把卫茜交官媒看守,方才退堂。差役要带卫茜到官媒处去,卫茜哭叫道:“生死要和阿公一处,就是死也不肯别处去。”差役善骗一会,分毫不理,再用些话恐吓,哪里恐吓得她?倒只是顿足哭叫。差役弄得无法,只得将卫茜抬起,送到官媒家中交代。官媒领了,见卫茜不要命的大哭大叫,慢慢地劝解道:“姑娘哭也无益,阿公暂时受苦,明日自然申诉得清。我也替你去分辩,包你阿公无事。我不欺你,快休啼哭,想来肚中也饿了,我弄饭与你吃。”到底女孩儿家最肯听妇人说话,听说阿公明日无事,便止了哭,还是哽哽咽咽地道:“多谢妈妈!我阿公不在这里,我如何吃得下饭?妈妈说我阿公明日无事,可是真的?”官媒道:“千真万真,我不骗你。诸伦不过想的宝剑,如今宝剑到手,心满意足了。难道想要你阿公的性命不成?大尹今日不过吓吓你阿公,明日就没事了。”卫茜听了甚似有理,又说道:“我要去望望阿公可使得?”官媒道:“姑娘不必性急,区到晚上我悄悄领你去。”卫茜只得等候,眼巴巴望着日头急切不肯西落,好生焦躁。想起阿公受刑的光景,扑簌簌泪似穿珠。暗想道:陈伯伯如今又不在这里,无人替我们出力,干妈不见到这里来,想是不晓得,有话又没个商量处,竟恁他的苦!又恨道:诸伦那厮,与我家想是前世的冤孽,为一口宝剑,害杀我家!怎地出得这口怨气?
正在四处思想,忽进来一人,把官媒叫了出去,在外间唧唧咕咕的,不知说些甚么。卫茜疑心,敛神静气地倾耳细听。只听官媒叹口气道:“老的死了,小的也不能活命。”又听一人道:“低声些!”卫茜听了这凡句话,好似巨雷轰顶,快刀戳心,几步抢出外间,颤巍巍地问官媒道:“我阿公死了吗?我也不要命了!”那人见了走开。官媒道:“姑娘不必伤心。你阿公死了的话是听来的,不知真假。”卫茜一听,一头向壁上撞去,嘣的一声,便倒在地。官媒急忙拉起看时,顶上碰了一个窟窿,血流如注,瞪目咬牙,口鼻无气。官媒慌了,把卫茜停放在床上,寻一条布包裹了头,一面叫人去报大尹,一面冲了姜汤,撬开牙关灌了下去。半晌,卫茜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喉间抽气隐约是阿公二字,四只眼角痛泪汪汪。官媒心中大是不忍,叹道:“可怜这样花枝般的好女子,恁地孝顺,如此受苦!阿公死了,无人依靠,将来如何过日?”也零落落滴下泪来。一刻,大尹命人来看卫茜未死,吩咐官媒好生医治,等伤好了再行定夺。官媒应了,来人自去,天色已晚,点了一盏油灯,静悄悄坐在卫茜身边。又半晌,卫茜醒转,睁眼一看,一盏油灯半明半暗,四壁堆些破坏东西,满目凄凉,大有鬼趣。见官媒呆呆地坐在身边,愁眉泪眼的光景,呜咽道:“妈妈怎不放我死去?我阿公已死,我还能活在世上吗?”官媒道:“姑娘的苦情我尽知道,姑娘此时死了,也是白死了的。还须自宽自解,想个后路才是。”卫茜听官媒说出“白死了”三字,又说出想个后路的话,不觉心中一动,好象有许多念头兜的上心,郁勃勃的,热腾腾的,急忿忿的,冷清清的。乱了一会,一言不发,闭着眼睛想去,却毫无一丝头绪。有人送了菜饭来,官媒劝卫茜用些,卫茜哪里吃得下?
对官媒道:“妈妈自己用罢。我想妈妈用过饭,引我去见我那死了的阿公。”
说到这里,又痛哭起来。官媒道:“姑娘你听我的话,阿公死了,不能复生。且自将养身体,好歹我明日包你见着阿公就是。”卫茜料难相强,便不言语,躺在床上千回百转地胡思乱想。到了夜深,官媒就在脚下歪着身子睡下,心里乱了一夜,只恨自家是个女子,任是那样想去,总难做到,忿恨一阵,哭泣一阵,直到天明,何曾合眼?只打定个拼死的念头,便缠住官媒,要去看阿公。官媒道:“此刻关尹已照会县尹前来相验,验过了再去。”卫茜无法,只得忍耐。
挨到黄昏,忽然差役来提卫茜。官媒对卫茜道:“过了堂便好去见阿公。”
卫茜随官媒到了二堂。杨禄第吩咐道:“你的祖父昨日带病入牢,一时病发,医治不及,已是死了。倒便宜了他!本应在你身上追究那杀人放火的下落,姑念你年纪尚幼,不必追问了。你要懂得恩典!”卫茜只是低头掉泪,一言不出。杨禄第又道:“但是诸公子过于吃亏,我如今断你给与诸府为奴,你也有了依靠,岂不是两全其美?我这般周全你,你可晓得?”卫茜听说断给诸伦为奴,直气得面白手冷,浑身乱颤起来。杨禄第冷笑道:“这样的蠢女子!我这样周全她,她倒做出这等样子来,真正不知好歹!”叫差役带去,交与诸府。卫茜哭道:“为奴不为奴不必说起,我要去望望阿公。”杨禄第拍案道:“你阿公早拖去埋了,休在这里胡缠!”喝令差役速速带去。卫茜此时觉九幽地狱无此阴霾,寸磔极刑无此痛苦,目黑心迷,身不自主,恍恍惚惚被差役交与诸仆,带到庄去。诸伦见卫茜这般光景,对家仆道:“想她不曾见过大世面,吓昏了,带去交与管家婆看管,明日再去里面叩见大小夫人。”家仆应了,带去交与管家婆收了。管家婆见卫茜痴痴呆呆的,把来放在一间床上躺下,吩咐丫头好生看守,自己去了。
卫茜到了二更后,回过气来,睁眼四望,惊讶道:“这是甚么地方?我因何到了这里?”细细一想,谅来是诸伦府中,满心苦恼,灼肺燎肝。见一年约四十岁的妇人走进屋来,到了面前,叫小丫头点火递在手中,在卫茜面孔上照了一照,含笑道:“好了,醒过来了。象这样面孔,甚么八姨娘、九姨娘哪里赶得上?看来稳稳的又是一个姨娘定了!”把火递与小丫头去,便坐在床边笑吟吟问道:“卫姑娘今年几岁?此时心中可清醒些?肚中想来饿了,可起来吃点饭。”卫茜不理,仍将双眼紧闭,沉沉而睡。那妇人唠叨了一会,见卫茜不理,着实厌烦起来,笑道:“我来关心你,你倒装模做样。既到了这个地方,总在老娘手里过日子。你莫乔做作,须晓得老娘的厉害!”
说罢,站起身,叫两个小丫头就同卫茜一床睡。两个小丫头应了,那妇人悻悻而去。两个小丫头也就睡了。
卫茜虽是闭了眼,不理那妇人,妇人所说的话一一听得明白,心中自忖道:我就死在眼前,谁要在你手里过日子?你厉害不厉害,于我何干?一心只等两个小丫头睡熟了,便寻个自尽去见阿公。静静地躺着,三更已交,两个小丫头都有了鼻息,一齐睡熟,挣起身坐了,理了一理头发,碰破处也不觉得疼痛,肚子里也不觉得饥饿。灯光如豆,风动有声,暗暗啼泣道:我父母早亡,只靠阿公抚养,哥哥失了,至今不知下落,今年虽然十五岁,一个女孩儿有甚么用处?如今遭此惨祸,家破人亡,孤苦一身,死在仇人家中。死如有灵,做鬼也要索了诸伦的命,方出得这口怨气!不知阿公此刻在甚么地方,我死去可能寻得着。左思右想不觉已打四更,恨声道:“时候不早了。”
翻身坐在床沿,又想道:我是怎样个死法嘞?张望一会,不见个伤命的东西。
沉闷之晌,不觉双眼一合,忽见阿公走来,满面含悲。卫茜跳下床叫道:“阿公却在这里!”阿公垂泪道:“不可轻生,报仇要紧!”说罢,转身便走。
卫茜上前拉着不放,阿公一挣身,卫茜一跤跌倒,遽然惊觉,似梦非梦,心中凄修,又呜呜地哭了一会。想起阿公的话,明明是叫我留着性命,再图报仇。可惜我是个柔弱女子,如何做得到?翻来覆去,已是五更天气,鸡声高唱,天将发明,仍然躺在床上,闭眼沉思,心中发恨道:“天下有甚么难事?
我只立定这报仇的主意。譬如此时死了的,横着心肠,舍着性命,时时刻刻以报仇为事或者天可怜我,得报大仇,也不在我阿公抚养我一场,落得个万古流芳。就是到了那时被仇家制死,我先后总是一死,有甚么值不得?况且,男女都是个人,怎见得男子能做事,女子就是无用的?可见这轻生的念头是把自己看得无用了!我到了这里,必然要受他的折磨,我总一一忍受。留得一口气,便有报仇的一天。想罢,也不啼哭,也不悲惨,觉得精神陡长,十分清醒。略为安息,天已大晓。
管家婆走进屋来,唤醒两个小丫头起来,卫茜也跟着坐起。管家婆见了卫茜,面孔还是冷森森的,发话道:“既然到了这里,替人为奴,就要晓得作奴婢的规矩。还要大刺刺地装模做样吗?趁早梳洗好,等夫人们起来好去叩头!”卫茜双眼光溜溜地望着管家婆,一声不响。管家婆鼻子里哼了两声,屁股一扭出去了。两个小丫头倒招呼卫茜梳洗吃饭。卫茜此时心中已是酸苦毫无,视身如寄。随着梳洗吃饭,问了两个小丫头的姓名。一个十三岁的应道:“我名阿翠。”指着一个十一岁的道:“她名如意,都是被人拐卖到这里。不过三四个月,还不能当正经差使。另外的丫头有二十余个,都各有执事。一半住在上房,一半住在隔壁三间屋里。”又问:“适才说话的是甚么人?”阿翠悄声道:“这人是管家婆,姓马,最是凶狠不过。稍些触犯了她,非打即骂,若有点错处,便去上房回八姨娘同九姨娘。这两个姨娘比虎狼还毒,处治起奴婢来真弄得九死一生,一月里总得处死一个两个。”卫茜也悄声问道:“难道公子同夫人通不管吗?”阿翠悄声道:“夫人姓王,甚是善良。晓得时何尝不说两句,无奈公子宠爱的是她两人,还夸奖她两人治家有法。此时府中的事都是这两个人作主,谁敢正眼觑他一觑?我两个狠狠吃了几回毒打。”说着,眼圈儿一红,掉下泪来,如意也是鼻酸泪落。
正待往下说,马婆进来,板起脸向着阿翠道:“快同如意去后院汲水!难道就死守在这屋里吗?”两人不敢做声,皱着眉头去了。又问卫茜道:“你头上包着布做甚么?”卫茜道:“是碰伤了的。”马婆道:“这般模样怎好到上房去?”说着,走近身用手将布扯下一看,果然血迹模糊。叫卫茜用水洗净。寻了一张膏药出来贴好,就把卫茜带至上房。先到八姨娘房中,八姨娘正在梳头。马婆回了,叫卫茜磕头,卫茜只得磕头。下去磕了两个头起来,站在一旁。八姨娘斜睃了一眼,叫声“带去!”马婆又带到九姨娘房中,九姨娘还是云鬟不整,呆呆地坐在床沿。马婆回了,叫卫茜磕头。卫茜走近前磕头下去。九姨娘把卫茜一相,颇觉吃惊,暗想道:这模样儿生得如此美丽,公子见了必然中意,岂不是我的对头?我须得早早防备她才是,卫茜叩了几个头,她也不曾看见,卫茜站起身,只问一声:“几岁了?”卫茜应道:“十五岁。”九姨娘听了略略地点一点头,叫马婆带去。马婆带卫茜去各姨娘房中叩过了头,然后带去见王氏。诸伦正在房中,马婆回了。诸伦把卫茜上下打量,不觉心痒起来,暗道:宝剑是个死宝,这才是个活宝哩!王氏等卫茜叩头起来,见卫茜生得端丽娇妙,甚是爱怜。问了姓名年纪,知是卫老孙女,回头见诸伦呆呆地望着卫茜,叹口气道:“你也少作些孽,为甚么饶她不得?”
诸伦看得呆了,不曾听见。王氏见卫茜低着头立在一旁,眉头剔了又剔,面色微微泛红,大有难过的光景,就叫马婆暂且带了去好生照管,不得刻苦她。
马婆应一声是,带了卫茜出房,转到原屋去。诸伦见卫茜走去,不觉失口道了一声“好”。王氏正要相劝,诸伦早立起身,扬扬地走开,王氏只有叹息而已。
且说九姨娘,是女闾中出身,姓杨名绮华,年十九岁,生得有六七分姿色,是诸伦新买进府的,十分宠爱。绮华镇日价抹粉涂脂,迷惑诸伦,诸伦一刻也离她不得。夜里除八姨娘房中还不时去歇宿,其余的绝不过问,其中就有许多一言难尽的事。八姨娘姓殷名媚春,年二十岁,倒有八九分姿色,是诸伦抢得来的,心性狠毒,与绮华正是一对儿。绮华专宠,心中十分嫉妒,面上却不露一些,朝夕一堆,说说笑笑。绮华见媚春同她好,也把媚春姊妹般看待。诸伦三人有时同桌而食,有时共枕而眠,倒觉十分相得。这日绮华见了卫茜,心中着实惊疑,深知诸伦是个好色之徒,见了必然喜爱。将来有了她,就没了我,越想越怕。忽见诸伦跨进房来,笑嘻嘻道:“你看今天来的这个卫茜儿可好?”绮华冷笑道:“模样是绝好的,要想她被你弄得家破人亡,留在身边,我倒替你寒心。”诸伦哈哈大笑道:“这样一个粉团儿会做哪样?你倒替我担起心来。”绮华随即转口道:“谅来不甚要紧。只是她初到府里,先尽她同着丫头们吃吃辛苦,学学规矩便好。若是提拔早了,将来反不好制服。”诸伦笑道:“我不过说她模样儿生得好,哪得就说到这里来?”丫头搬上饭来,把话歇了,一同吃饭毕,诸伦出房去了。
绮华思量一会,未得个计较,便叫她一个心腹丫头,名叫粉蝶儿的,到房里来。这粉蝶儿,年纪十七岁,生得千伶百俐,专会在诸伦面上献乖讨好。
诸伦甚是喜欢她,偷偷摸摸很有几次。因见绮华专宠,在缔华身上十分巴结。
不说二姨生得丑,就说三姨生得蠢;不道四姨的长,就讲五姨的短;六姨如何的小气,七姨如何的无能,八姨虽好还不算全才,夫人已老只好享庸福,把个绮华捧上天。因此绮华很喜欢她,把她当做心腹,无事不同她商量。绮华叫她进房,细细地把心事对她说了。要她打个主意。粉蝶儿道:“这个女子真长得俊,府中除了九姨娘她比不上,其余的谁比得上?若是公子把她收了,虽然碍不着九姨娘,总有点刺眼。趁她此时还是丫头,正好想法摆布了她,免得后患。”绮华道:”我正是这样想。故尔叫你来打个主意。”粉蝶儿沉吟了一会,摆头含笑道:“婢子有一个绝妙的主意,包管她不出一月两月就莫活命。”绮华急问道:“甚么妙计?快说给我听!”正是:本比蜂蛇多恶毒,那堪狼狈设阴谋。
不知粉蝶儿定何毒计,下回便见分晓。
第二十三回 碎宝器妖狐陷孝女 跃寒溪义犬救娇娃
话说杨绮华怕诸伦收了卫茜夺她的宠爱,唤了粉蝶儿替她打个主意,摆布卫茜死了,以绝后患。粉蝶儿想了一会道:“计已有了。”绮华问她,她附着绮华的耳道:”如此这般,摆布她死,九姨娘一点不露形色,让别个做恶人,她那小性命哪里还有?”绮华听了大喜道:“真是好计!事情过了,我自另眼照看你。公子时常说要选个人,做个十全其美,包在我身上,保你稳稳地做十姨娘。”粉蝶儿抿着嘴笑道:“婢子那有这样福气,不要折死了!”
绮华道:“你的模样儿那点不娇好?你的心眼儿哪样不聪明?只怕公子收了你,就把我撇在九霄云外去了,那时我才懊恼哩!”粉蝶儿道:“婢子不是那种阴心险毒的人,九姨娘是知道的,从不晓得害人。倘有那一天,九姨娘就是要婢子去死,婢子也是情愿的。”绮华道:“我不过说说笑笑,有甚么不相信你?你就照你定的计去办罢,千万不可露了形迹,反为不便。”粉蝶儿道:“九姨娘放心,我自办得机密。”说罢去了。绮华甚是得意,只等事情破露出来。
原来诸伦在这十日里得了两对羊脂白玉杯、两枝金凤衔珠钗,十分珍爱,就分与殷媚春、杨绮华二人。二人得了,喜爱不尽,凤钗日日插在头上,玉杯日日摆在面前。一来喜的东西,一来显得宠爱。粉蝶儿定计之后。不时到媚春房中,无奈总有人在屋里。媚春也爱粉蝶儿能言会语,待得颇好,因此进出毫不碍眼,只等乘空下手。
且说卫茜自从叩见诸伦之后,马婆派她喂猫饲狗,卫茜低头做事,全不露一些神色。暇时同着阿翠一般小丫头不是劈薪,就是汲水,只寻些费力的事来做,心中想的多练点气力,到要紧时好用。在马婆面前总是和颜悦色,怎奈马婆因卫茜进府那一天冷落了她,牢记在心,只想磨擦卫茜。卫茜虽是百般勤苦,马婆还说她偷懒,不是说这样弄坏了,就说那样做迟了,横顺都有不是。卫茜全不放在心里,总寻些粗重事来做。一日失手碰碎了两个饭碗,马婆不在面前,悄悄地把碎碗撂在自己床下,却落在粉蝶儿眼中。粉蝶儿心中好生欢喜,却一声不响,倒叫卫茜不用声张,这是不要紧的事。卫茜甚是感激粉蝶儿。粉蝶儿随时带了卫茜到八姨、九姨房中走动,不时也到各姨处进出,随便做些零碎事体。卫茜不晓得的,粉蝶儿都细细教她。卫茜同粉蝶儿十分亲热。
过了月余,忽然八姨房中一对羊脂白玉杯不见了,闹得合府皆知。粉蝶儿加倍着急,逢人便问。各处搜寻。殷媚春气得要死,告知诸伦。诸伦把内宅的管婆仆妇、大小丫头一齐唤去,挨次盘问,却无一人晓得。媚春道:“若不寻出玉杯来,你们一个个休想活命!好好地问这班奴才,谅来不肯供认,须用那极重的刑法,打他熬不过,自然供出。”诸伦点头道:“如此最好。”
命人端整烙铁、竹签、藤条、木棒、粗练、碎瓷等件伺候。奴仆们见了都吃过这些苦来的,吓得心惊胆战啼哭起来。粉蝶儿上前回道:“此刻尚不知何人偷去,一概拷问,岂不冤屈好人?不如在各人房中去先搜一搜,有了形迹这就好了。若尤形迹,再行拷问他们也可无怨。”诸伦依了,媚春即刻立起身来,叱叫马婆带了众人从上房使女们的房中搜起,一个不准离开。先到粉蝶儿房中细细搜寻,翻箱倒箧,破壁移床,搜了一遍,毫无影响。挨次搜去,甚至掘土搬砖,只搜出几件不要紧的东西,玉杯不见影子,上房搜过,再搜仆妇们的住处,仍然不见。媚春发急道:“不用再搜了!谅她那些小丫头也不能到上房来,搜也无益。我只把这班奴才活活打死,出口气罢了!”说罢,转身要回房去。粉蝶儿暗暗着急,上前回道:“或者上房的人偷了交给那小丫头收藏,也未可知。总得也去搜一搜,方使众人心服。”诸伦道:“说得有理。”携了媚春的手往小丫头房里去,见媚春的手急得冰冷,又看脸上颜色也气得白了,连忙安慰道:“就是搜不出,我另寻两对好的赔你。你何苦急得这个样儿,反伤了自家身体?”媚春也不言语,一同到了小丫头房里。
马婆先动手,把阿翠、如意等床上床下、箱里包中逐一搜检,并无一犯眼之物,然后在卫茜床上翻来翻去,翻出一把极锋快的剪子。料是剪裁所用,毫不在意,掼在一边,余无别物。卫茜在旁边立看见剪子掼在一边,并不问及,便放了心安安稳稳看马婆搜去。忽见马婆把床移开,在床下叮叮当当拾起几片东西,口中狂叫道:“有,在这里了!”卫茜只道是前日碰碎的饭碗,谅来不甚要紧。媚春早走拢去,从马婆手中接过来一看,恰恰是那羊脂白玉杯,却成了四片,气得双手发颤问道:“这是哪个睡的床?”马婆用手指着卫茜道:“是她。”卫茜此时吓得目瞪口呆,心中好似七八个吊桶,一上一下,说不出苦来。媚春叱马婆带到上房慢慢地拷问,马婆应了,又道:“还有些瓷片,也带了去。”又将碗片拾起,拖了卫茜直到上房。
到了媚春的外房,媚春在一把椅上坐下。诸伦也随便坐了,心中十分惊讶,又十分难过,本想劝解,见媚春睁目竖眉,满脸怒气,不敢造次。马婆喝令卫茜跪下,媚春连声叫取家法,一时各样取齐,摆满一地。媚春又喝令马婆把卫茜的上下衣服全行剥下,马婆剥了下来,只剩一条单裤。诸伦一见卫茜浑身雪白、又爱又苦。媚春指着卫茜厉声叱道:“你这贱奴才!是几时偷去?怎样碰碎的?好好从实说来!”卫茜心中已横着一死的念头,倒毫不惊慌,应道:“婢子不曾偷取,并未碰碎,不知被何人陷害,婢子此冤莫白,但求速死!”媚春冷笑道:“你看,你看,这贱奴才还了得吗?明明白白在她床下搜出真赃,反说被人陷害,不打谅不肯招。”又对着卫茜道:“你想速死,我倒不肯叫你死得太快。且教你吃点零星苦,替我玉杯偿命。即叫马婆把藤条先抽这贱奴才三五百下再说。”马婆拽起袖子,取了藤条在手道:“我早看出她是个贼头贼脑,倒不料这样的大胆!”一面说,一面呼呼地上下乱抽。可怜卫茜虽是清寒人家的子女,卫老视如珍宝,哪里吃过这般苦楚?
浑身打得肉裂血流。藤条一阵紧似一阵骤雨般打下,卫茜倒卧在地,紧咬牙关,瞑目待死,一声儿也不哼。不但诸伦心里难过,一些仆妇丫头,除了粉蝶儿,莫不心酸。大约抽了三四百下,媚春见卫茜一声不响,叫马婆住手:“休要教她死快了,便宜了她。”马婆歇了手,弯着腰仔细看时,见卫茜还有气息,笑道:“这样贱骨头,哪里就会死?”粉蝶儿皱眉蹙额地走近卫茜身边,带着悲声道:“妹妹你好好招了罢!免得皮肤吃苦,为姐又不能代你,真真痛杀我也!”卫茜只作不听见,一语不发。媚春道:“这贱骨头装作死人模样来吓人,府中不知死过多少。只算扑了一苍蝇。谅她是不肯招的,把竹签来,十个指头通与她戳进去!”马婆便取了竹签,每根约长一寸,一根一根从卫茜指甲缝里戳进。可怜十指连心,哪里经受得起?痛叫一声,昏死过去。
仆妇丫头不忍注目,都把头掉过一边,诸伦平日虽然见惯,只因心爱卫茜,也觉不忍,挣起身来向外面走。到了绮华房中,见绮华躺在床上一手支着腮,面有喜色。诸伦叹口气道:“不想卫茜小小年纪做出这样事来。”绮华忽然皱着眉头道:“你也该替她解劝解劝,不然活活治死了,岂不可惜?”
诸伦只当绮华是好心,便道:“你何不去替她解劝一声?也是一桩好事。”
绮华摇头道:“八姨的脾气,我是不敢犯她。你倒会使乖,教别人去吃碰!”
诸伦也就不言语。少时,粉蝶儿笑嘻嘻抢步进房,一见诸伦,脚便慢了,说道:“八姨把卫茜抬至露天空地,要把卫茜冻死。八姨说过,有人去看卫茜的,一同治死。可怜雪天长夜,小小年纪,如何熬得过去?谅来是没命了,真令人难过!”说罢,用手揉一揉眼睛,声带凄楚,立在那里。诸伦看了,想道:这娘子总算是有良心的。绮华此时,也是叹声不止。诸伦到了此时,只得割断柔肠,闷沉沉在绮华房中睡下。粉蝶儿服侍妥当,退出房门,自去睡了。
可怜卫茜遍体鳞伤,一丝悬命,侧卧在露天里。此时十二月下旬天气,朔风刺骨,大雪漫空,就是精壮汉子也早绝命,何况一个孱弱女郎,焉能生活?约莫两个更次,卫茜倒微微地苏醒过来,觉得胸前毛茸茸一团,紧贴胸脯,慢慢把手移左一摸,却是一只大狗。指上竹签触在狗的身上,一时痛彻心肝。想起自家的孤苦。眼泪如抛珠撒豆一般。眼见得性命不过苟延,大仇怎个报复?早知今日仍是一死。何不进来之时就寻自尽?阿公害了我也!又想起玉杯之事、不知被谁陷害。我在这屋里又不曾与人结怨,无端丧命,好令人难猜。想了又哭,哭了又想。四面黑沉沉,静悄悄,只有一只狗靠脸睡熟,也不去惊动它。且喜周身的疼痛略略止些,十指尖虽觉肿胀,不挨着它尚觉可忍。挨到天明,横着心等死,仍然闭目不动。马婆早已走来,此时那只狗先去了。马婆用手在卫茜身上一摸,见卫茜不死,说道:“这贼骨头那地这样经得冻,倒也奇怪。”说着去了。到了巳牌时候,媚春起来,马婆回了卫茜不死的话。媚春也自诧异,就对马婆道:“你去唤两个有气力的妇人,把她扛在后面去,掼在溪里淹死罢了。”马婆应了,唤了两个粗蠢仆妇,取了一床芦席、一根草绳,把卫茜裹好,用草绳扎起,寻了竹杠穿心抬起,从后门出去。约有半里,到了溪边,马婆相着溪水深处叫仆妇放下,连芦席掼下溪去。马婆站在溪边看着沉了下去,方才带了两个仆妇回去消差。
看官想想,寒天深水,浑身重伤,又被绳席扎紧,就有陈音泅水的本领也难活命,何况卫茜?眼见得性命是绝定了,大仇是罢论了,我的书也要中止了,岂不是件极天极地一桩恨事?这书不好叫做热血痕,好叫做冷心案,何必挖心呕血去著它?那知马婆等转身去了,突然一只大黄狗扑通一声,跳下水去。芦席虽沉水底,草绳却在水面,那黄狗咬着草绳用力拖起,顺流浮去,一直拖了三五里。到了一个僻静所在,靠岸几株杨树,一间茅屋,黄狗浮至岸边,咬紧草绳,跃上岸来,慢慢地芦席拖至岸上,吐了草绳,跑到茅屋,当门汪汪狂叫。茅屋里走出一个中年妇人,见一只大黄狗扬起头,张开嘴,对着屋里叫个不止,声音带着悲苦。那妇人叱道:“那里来的瘟狗?清晨早来这里嚎丧?想是我的甚么晦气!”在门背后取了一根竹竿去打黄狗,黄狗掉过身,仍扭头朝着妇人一面叫,一面走。妇人赶着要打,一步步赶到芦席处。黄狗用口去咬草绳结头,妇人见芦席处一面露出头发,一面露出双脚,芦席湿透,象水中捞起的光景,大吃一惊。又见黄狗口咬绳结,叫个不住,妇人会意,料是要她救那芦席中的人。急走向前去,用手去解绳结。黄狗便不叫了,站在身旁,摇头摆尾,抖抖身上的水。妇人解了绳结,抽了草绳,打开芦席,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子,只穿一条单裤,浑身是血,脸上青肿,血渍模糊。用手摸那胸前微有温气,知尚可救,连芦席抱在怀里,转回屋去。黄狗衔着草绳跟着进来。妇人将芦席放在当地,黄狗走拢去,用鼻在女子指尖上嗅了又嗅。妇人赶开狗,看那十指通有竹签戳进,心中骇异,急急地替她一一抽出,指甲里冒出血。抽至五七根,女子忽然呻唤起来。抽毕,妇人去至灶间烧了一碗姜汤,锅里另添了水。把姜汤拿来,将女子扶起坐了,缓缓灌了下去。约有半碗,女子肚中咕噜咕噜响了一阵,嘴里吐出水来。妇人让她消停半晌,又灌了几口姜汤,女子长长地抽了一口气。妇人道好了,急急放下碗,去至灶间,舀了锅中热汤,取了一条手巾来,替女子轻轻拭了脸上血渍。把血拭净,吃了一惊,颤巍巍的声音叫道:“你不是我干女茜儿吗?”卫茜此时心中已有几分清醒,听得有人叫她乳名,睁开眼一看,不觉失声哭道:“郑干妈因何在此?莫不是冥中相会吗?”郑氏听得果然是茜儿,便放声大哭起来,搂在怀中一阵儿一阵肉叫个不止。卫茜见了干妈,想起阿公,只哭得气断声嘶。黄狗也伏在旁边,两泪汪汪呜呜不已。哭了好一会,郑氏放下卫茜,把卫茜扶起踱到房中坐在床上,用水拭了周身,取出几件棉衣替卫茜穿上。卫茜待要诉说苦楚,郑氏道:“干女且暂将息,我去熬点薄粥来与你充饥,静睡半日再讲。”卫茜点了点头。郑氏去到灶间熬了稀粥,拿来房里与卫茜吃了,叫卫茜睡下,又把粥自己吃些,余者喂了黄狗。
卫茜直睡到日色沉西方才醒转,房中点了灯。郑氏坐在床沿,卫茜把苦情从头至尾细说一遍。郑氏一面听,一面挥泪。卫茜也哽咽一会,问道:“干妈为何住在这里?”郑氏住了哭,答道:“自从你同你阿公连夜去了,次日早晨我晓得是为诸伦的事。我怕牵连自己,便把衣物收拾好,唤了一辆车儿一早就搬在一个表姐家中。后来听说把你们拿回,你阿公受了苦刑。收在监里,你交官媒,我想第二天来看你。又听说你阿公死了,我想你晓得了不知怎样的苦。我急急到衙门里寻你,总问不出你在哪里。一些差役听我说是寻你,把些言语吓我,说诸伦晓得了一并要交官司,我又吓又急。过了两日,忽听得把你发在诸伦家中为奴,我直是哭了一个通夜。生怕你寻死,又打听不到一个实信。我因此搬在这里来,不时也在诸伦屋前屋后走动,总不见你一面。今早起来。见这只黄狗在门口汪汪地叫。我赶着要打,不想救了你。只是这只黄狗哪里来的?在水中救起你来,恰恰拖到我门口,真真是件奇事!想是天可怜你,叫鬼神驱着它救你的。昨夜在你胸前,温着你的胸口,不至冻死,大约就是这只狗。你可仔细看看。”卫茜挣起身,用灯照着一看,惊讶道:“这是诸伦家中的大黄狗。我喂了它月余,见了我总是摇头摆尾,同我亲热。不想救了我的性命,我倒要把它当作恩人才是。”郑氏叹道:“诸伦府中的人,哪个赶得上这只狗?我怕世上的人,要象这只狗的也少得很!”
两人叹息一会。郑氏道:“干女再好好地睡一夜,暂时放宽心,养好身上再打主意。”卫茜应了,大家睡下,黄狗自去门外守看,略有响动,便汪汪地叫。
郑氏日夜替卫茜洗拭伤口,不几日过了年节,卫茜的伤痕渐渐好了。一夜,二人坐在床上谈心,忽听门外有人大喊道:“你这狗东西却跑在此地来了?捉你回府去活活打死你!”又听黄狗狂叫不止。二人一听,料是诸府着人寻到此地,只吓得三魂失主,七魄无依。正是:一波未平一波起,大难甫脱大惊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雪天樽酒郑妈倾生 日夜笙歌杜鸨设计
话说卫茜在干妈家中住了半月有余,伤痕养好。一夜同干妈谈心,忽听门外有人喊叫,疑是诸伦命人寻到此地,一齐大惊失色。卫茜扑的一声吹灭灯光,只听黄狗破声狂叫,夹着人声哄成一片,好一会方止。一个人喘着气道:“明日再来剥你的狗皮!”说罢,唱着歌去了。听了半晌,已无声息,郑氏取了火,把灯点燃携在手中。卫茜轻轻走到大门,又站着听了一听,方慢馒移过门杠开了门。郑氏先探出头来,左右望了一望静悄悄没得响动,走了出来。卫茜携着灯跟在后面,一步步照去,不见黄狗。郑氏低声道:“黄狗哪里去了?”寻至杨树下,卫茜失声道:“黄狗却睡在这里!为何动也不动?”郑氏听了急急走去。卫茜把灯一照,哎呀了一声。说道:“为何被人打死了?”郑氏一看,见黄狗脑浆迸流,眼睛突出,倒在地上已经丧命,不禁淌下泪来。卫茜此时放灯在地,用手摩着黄狗,放声痛哭,十分伤惨,如丧亲人一般。郑氏止了哭,来劝卫茜,一时哪里劝得住?卫茜只待气闭声哑,方收了泪,说道:“干妈,我们今夜就把它埋好,略报它救命之恩。”郑氏称是,转身进屋,取了一把锹锄,一柄劈柴刀。二人去至屋后掘了一个深坑,把狗拖去安放坑里,把土掩埋好。卫茜又哭了一阵。郑氏携了刀锄,卫茜拿了灯,转回屋里,拴好门,放下刀锄,进房里坐下。喘息定了,卫茜道:“适才听那人喊叫的声口,定是诸伦那里的人。倘如明日再来,被他看出形迹如何是好?”郑氏听说,想了一想,道:“果然不错,须得好生防备才免无事。”
卫茜道:“哪里防备得许多?我想住在此地终不稳便,且不是个了局,总得另作计较才是。”郑氏道:“且喜我们并没十分要紧的东西,不如连夜搬往别处,就没事了。”卫茜道:“搬到哪里去,也须想定方好。”郑氏低头想了一会儿,拍着床沿道:“有了!我有个内侄女,住在山阴的南林。离此不过三里之遥便是湖水,到那里雇个船只,不过七八日便到山阴。你的太姑爹也在那里,岂不是两便?”卫茜听了大喜。二人随即收拾衣物,粗重器具一概不要。五更天气,收拾好了,大家略歇一歇。远远听见鸡声,起来烧了汤,梳洗过,吃了茶饭。趁天未明,一人提了一个包袱出了门,将门虚掩好,急急向湖边走去。且喜一路无人,天将明时,到了湖边。
此时天色尚早,湖边虽有十余只船,却不见一个人。二人在石上坐了歇息,忽见一只小船上推开了篷,钻出一个人来用手揉着眼睛,在舱口边撒溺。
二人掉开头,听得那人叫道:“二位可是趁船的?要到哪里去?”二人回过头来,见那人已经跳上岸来走到身边。二人站起身,郑氏应道:“要趁船到山阴南林的,只是不能另搭别客,只单载我二人。”那人把二人相了个仔细,连声应道:“使得,使得,请二人作速上船,早点开船。”郑氏道:“船价要多少也须说个明白。”那人道:“容易,容易,且到船上再说。”郑氏道:“先讲定了的好。”那人道:“五两银子,饭食酒钱通在其内,可好?”郑氏一想,甚是便宜,点头应了。那人就提了两个包袱,一同上了船。那人叫道:“瘌痢头,为甚睡着不起来?有了生意了,快起来收拾开船?”听得后梢上有人呵呵地应了几声,霎时后梢的篷也推开了,走出一个人来,巾帻未戴,头上光塌塌没一根毛,生得吊眉凹眼,耸肩挺胸,不象个善良之辈。
卫茜见了,心中疑虑,再细看先前那人生得满脸横肉,鹘眼狼须,腰粗膀阔,年纪都在四十内外,便悄悄对干妈道:“我看这两人都是凶相,我们另外寻船罢。”郑氏道:“此去一路都是热闹的地方,谅不妨事。已经上了船,怎好下去?我们遇事警觉些便了。”卫茜只是闷闷不乐。瘌痢头早钻进中舱来,替二人打开包袱,取被盖铺好,向二人道:“天气尚早。再睡睡罢。我们就此开船,等饭熟了来叫你们。”郑氏问道:“船主贵姓?”瘌痢头道:“我叫仇三,是雇工,那位才是船主,他叫贾兴。”贾兴在船头上叫道:“不要耽搁了,快快收拾开船!”仇三应了一声,钻出舱去,从后梢跳上岸去,解了缆索,跳上船来,挂了双桨。贾兴在船头一篙点开,咿咿唔唔船便开了。
郑氏因一夜未曾睡好,便伏着枕睡了。卫茜甚觉放心不下,靠在铺上,呆呆地不言不语。一路上,船上两人备茶备饭,甚是殷勤。走了两日,从未进过中舱,卫茜方略略放了心。
忽然一日,天降大雪,又夹着风狂雨骤,十分寒冷。行了十余里,实在行走不得,只得寻个避风的所在靠了船。贾兴两人呵着手,摇着头,齐声道:“好冷!好冷!”盖好了篷,蹲在船头,贾兴道:“怎得一壶酒来暖暖身上便好?”仇三道:“这个荒僻地方人烟俱无,哪里去买酒?”卫茜听了偏着头从篷缝里望去,果然没个人家,只见雨雪交飞,冻云欲堕,暗沉沉十分幽僻,心中焦急,扭转头对郑氏道:“干妈,难道船就停在此处吗?”郑氏道:“雨雪大得紧,实实船行不动,等着雨雪小了,自然要走的。你身上冷,可多穿一件衣服。”卫茜道:“尽可过得,干妈可要添衣。”郑氏道:“衣不要添,倒想口热酒吃,暖和暖和。”这话却被贾兴听得,便接口道:“我且上岸去寻一寻,若有买处,岂不是好?”郑氏道:“我不过说说,船主不必寻去,怕耽搁走路的工夫。”贾兴道:“看来今天的风雪一刻不会小的,且去寻些酒菜吃了,手脚灵活些,把船撑在前面热闹地方歇宿。天暗了,多走几程,不会耽搁。”贾兴一面说话,一面取钱,提了一个瓦罐,推开篷,戴顶箬笠,跳上岸去了。郑氏道:“这船主人恁样和气,到了南林另外把几钱银子给把他买酒吃。”卫茜点一点头,总觉心里不快。仇三自在后梢烧火烤足。
有一个时辰,贾兴转来,提着一只肥鸡,一块猪肉,兼有些葱姜食料,揭了箬笠,跳上船来,把篷盖好,连酒罐一齐放下道:“离此三里才有个小集镇,好在酒菜都有,火速弄来吃了好趱程。”仇三接去,灶里添了些火。
半个时辰,煮熟了,分作两盘,酒也烫暖了,用了一把小壶盛了半壶,连菜递进中舱。郑氏接来安放好,便斟了一杯酒,先吃起来,又叫卫茜吃两杯。
郑氏平日是喜吃两杯的,遇着这样雪天扁舟闷守,正是用得着酒的时候,便尽量地吃。不过五七杯,酒便没了,叫道:“船家,酒还有么?”贾兴道:“有,有,还多哩!”递壶出去,却满满盛了一壶递进来。郑氏接了,眉欢眼笑,满满斟了,到口就干,又逼卫茜再吃两杯。卫茜酒量最浅,吃了一杯,第二杯实难吃完。正待叫船家盛饭,忽见干妈眼斜口张流出涎来,倒卧铺上,急问干妈怎么样。想用手去扶她,不料自己也是头晕手软,坐不稳倒了下去,只听得船上两人在后梢拍手笑道:“着了!着了!”此后便人事不知。
原来先半壶酒是好的,后来满壶放了麻药,因此郑氏与卫茜着了道儿。
贾兴便对仇三道:“还是依我的主意,老的一个结果了她,只留下小的稳妥。”
仇三道:“老的也好值十来贯钱,丢了可惜,还是依我的主意,分作两起安置。”贾兴道:“老三,倘若到了那时声张起来,误事不少。你总依我的好。”
仇三应了,便一齐钻进中舱,先把郑氏的穿戴剥取下来,然后扛着掀开篷,掼下水去。可怜郑氏一片好心,竟自糊糊涂涂淹死湖中。二人理好篷又进舱来,打开那个包袱,却也有百十两白银、七八两黄金,钗环簪珥略有几件,好不欢喜。贾兴道:“此去肖塘不过十三四里,我们此刻就开船,到了那里就是我前日对你说的那主儿。这个女子的模样儿至少也得取他三五百金,你我都有得日子过了。”仇三听了,喜之不尽,把被盖替卫茜盖好,一齐出舱,急急吃饱了,便解缆推篷,打桨开船,望肖塘而来。
此时风雪仍大似上半日,那船行得极快,想是酒暖手活之故。申牌时分,到了肖塘。贾兴叫仇三在船看守,他去叫那主儿把车子来接,仇三答应。贾兴戴上箬笠,匆匆上岸而去。不到半个时辰,贾兴跟着一辆车子,到了船边。
车里走下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上了船。贾兴引进中舱,把卫茜指与妇人看了。妇人笑嘻嘻对贾兴道:“你在哪里弄来这样的宝货?真亏了你!只是八百金之数太多,三百两罢。”贾兴道:“嘻!你那霍娇奴、曹凤姐,可赶得上吗?你也是四百两一个弄来的,这样好一朵未破蕊的牡丹花,一年半载怕不替你挣上一万八千?听说吴王在各处选取美女,你只把她教会歌舞献上去,除赏你十万八万不算外,怕还封你的国丈娘娘,子子孙孙都是王亲哩!”
妇人笑道:“休要油嘴!就是四百两。”仇三蹲在一旁,望着妇人,一言不出。贾兴道:“六百两再不能少了。”妇人沉吟了一会,又把卫茜端详了一会,说道:“五百金,此是头等身价,再多是多不去的。”贾兴故意望着仇三,为难片晌。仇三会意,道:“大哥看破些,就是这样罢。”妇人望着仇三笑道:“还是这位大哥爽快。”贾兴也就允了。妇人怀中取出三百两纹银,递与贾兴道:“再有二百两,同我取去。”贾兴收了银两,交与仇三收好,将卫茜抱起下了船,安放在车里,妇人跟着上了车。贾兴对妇人道:“我刚才对你说的她的情由,你莫忘了。”妇人道:“我自理会得,任他是剑仙侠女,到我手中总要降服的。”贾兴笑了,随着车儿一路行去。仇三在船上等到天将傍晚,贾闪回船,怀中取出二百两银子,放在舱板上,去了箬笠,雨雪仍然不住,盖好篷,点起灯,洗了手脚,重新烫酒烧菜,二人开怀畅饮谈笑一会,打好主意,乘夜开船去了。后文自有交代。
且说肖塘地方,是个水路交通之区,商物聚会之所。闾阎整齐,车马辐辏,十分繁盛。自从管子在临淄创设女闾以安商贾之后,各国互相效尤,凡热闹城市,都有女闾。那买卫茜的人名叫宝娘,姓却不止一个,只认她最后的一个姓杜。杜宝娘闾中霍娇奴、曹凤姐,是顶出色的尖儿货。还有甚么鹰儿、燕儿、红儿、翠儿,都是些应时货色,不过帮衬场面而已。今日买得卫茜儿,觉得娇奴、凤姐,一齐减色,又是个年纪正好含苞未吐的鲜花,心中好不快活。卫茜的来历贾兴已对她说明,只说郑氏安放在别处,不曾说出谋毙的话。
杜宝娘把卫茜安在一个小院里,放在床上躺下。到了二更后,人都睡静,带了一个名叫阿春的使婢,掌了灯,自己取一碗冷水,含了一口向卫茜脸上噀去。卫茜吃酒不多,悠悠苏醒,睁眼一看,见满屋里陈设鲜华,光彩夺目,不是船上的光景,大吃一惊,叫声:“干妈,这是甚么地方?”杜宝娘挨近身去叫道:“茜姑娘,这是你干妈表姐家中。你干妈同她表姐到亲戚家去了,不便带你去,把你留在这里托我照应。我同你干妈的表姐是妯娌,算是你的表姨妈。你肚中饿了么?饭是端整好的,可起来吃点。”卫茜听了,心中模模糊糊,摸不着头脑。只得挣起身坐了,周身软弱,十分吃力,只得叫声:“姨妈,我干妈要去,为何不关照我一声?今夜几时回来?”杜宝娘道:“亲戚家总得十日半月的留住,那得今夜便回?说不定明日后日叫人来接你去哩!你只宽心在这里,急些甚么?你干妈去的时候见你睡熟了,不肯惊醒你,再三瞩咐我好生照应。”此时饭已搬来,摆了一桌。卫茜只得下床与杜宝娘行了个常礼,杜宝娘携了卫茜的手,到了席上坐下,陪着吃饭。卫茜见满桌的珍馐,只得随便吃点就放了碗。杜宝娘也不深劝。阿春递了漱盂手巾,搬开碗筷。杜宝娘道:“茜姑娘路上辛苦,好好睡罢,明日晏些起来不要紧,叫阿春在房陪睡。”出房去了。卫茜只得立起身送出了房,回身坐在床沿,呆呆地想道:从不听见干妈说此地有个表姐。前在西鄙曾到过表姐屋里,难道此处又是个表姐吗?为何从不提起?我明明白白同干妈坐在船上避风吃酒,为何不知不觉到了这里,干妈又不在身边?就要到亲戚处,为甚么忙在今一夜?好令人难猜!就是这个甚么姨妈,举止言谈虽说十分亲热,我看她的情形,总觉大家人不象,小家人不象,看人走路,另外有一种说不出的模样。到底不晓得是甚么人家?看这房里光景,象是个豪富门户。且喜得不见一个男子,我只是格外留心,总要见了我干妈才得放心。正在胡猜乱想,阿春道:“姑娘睡罢,天不早了。”卫茜见这丫头虽然生得租钝,头上香油却擦得光光的,脸上脂粉却抹得浓浓的,衣服也还扎得整齐,只得应了一声,放下帐幔,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左思右想,不觉沉沉睡去。
到了次晨醒来,阿春舀了面汤,梳洗毕,杜宝娘笑嘻嘻地领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颇有几分姿色,打扮得十分艳丽,后面跟一个仆妇,挟个衣包走进房来。杜宝娘指着那女子道:“这是我的大女儿,名叫娇奴,与姑娘是姨姊妹。我怕你一人寂寞,叫她来陪陪你。”说罢,在仆妇手中接过衣包,在桌上打开,尽是些鲜艳衣服,又有些簪珥钗环,玉色金辉,耀人眼目,指着道:“我把来与你换的,就叫阿春领到小房里去更换。”卫茜立起身来道:“姨妈何必如此!我不过在此打搅一两日就要去的,我还是穿着自己的便当。就是换洗的也有,在我干妈手里。况且我阿公死了不久,也不便穿鲜色衣服。姨妈不必费心,只求姨妈引我去见我于妈。”杜宝娘沉吟半晌道:“呵,我倒糊涂了!你干妈曾经说过,我另外替你做两件素衣服罢。我叫娇奴来陪伴你,你只放心住下。亲戚家不比外处,不过两三日,你干妈就回来了。”对着娇奴道:“姨妹幼小,你要好好待她!”娇奴含笑应了。杜宝娘带着仆妇挟了衣包走去。娇奴问道:“妹妹,点心可曾吃过?”阿春接口道:“不曾。”
娇奴道:“快去搬点心来!”阿春去了,一刻搬上点心,卫茜同娇奴略吃了些。吃毕收过,大家谈论起来,倒还合意。卫茜道:“姐姐,我干妈到底几时回来?”娇奴道:“昨晚妹妹来的时候,我不在家,我又不曾见着干妈。我妈说十余日就回来,大约不会错的。妹妹尽管安心。”卫茜也不便再问,只与娇奴说些闲话。
午饭后,娇奴对卫茜道:“我看妹妹有些烦闷,我弹着琵琶,唱支小曲,替床妹解闷可好?”一面说,一面叫阿春取琵琶来,把弦索调准,抱在胸前,侧着面,一路弹,一路唱。手滑声柔,十分动听。所唱曲子却淫荡不过,无非要想挑动卫茜。怎奈卫茜心中有十分的忧疑,百分的悲怨,哪里听得入耳?
不但词曲听不出,就是琵琶的声音也象不曾听见一般,痴痴地坐在那里发呆。
娇奴只当卫茜听得入神,越发地轻捻慢拢,低唱高歌。正在十分有兴,忽听门外有人大声喝采,倒把卫茜大吃一惊,探头向外一看,只见姨妈同着一个少年,立在门边。那少年拍手蹬脚地道:“妙儿!妙儿!可要了我的命了!”
见那姨妈扯着少年急急地走出去,那少年还一步一回顾、不住地摇头晃脑。
卫茜心中诧异。正是:方从骇浪惊涛过,又引狂蜂浪蝶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拒奸淫独奋霹雳手 惧强暴同作鹧鸪啼
话说娇奴正在弹唱,卫茜听得有人在外面喝彩,探头一看,见那鬼鬼祟祟的情形,心中十分诧异。恰好娇奴也停了弹唱,笑眯眯望着卫茜道:“妹妹你听这支曲可是有趣?”卫茜微微地点了点头。娇奴道:“妹妹若是喜爱,我慢慢地来教你。象妹妹这样的聪明,不过一两月就全会了。”卫茜此时哪里有心同娇奴讲话,只说道:“姐姐不要弹唱了,我此时很觉困倦,我要躺一会。”娇奴道:“妹妹只管躺一会,我去去就来。”说罢,放下琵琶去了。
卫茜躺在床上细细想:适才的光景,说那人为的娇奴姐姐,为甚么姨妈引着一道来?明明是为的是我。姨妈这样的举动,显见得不怀好意。无奈干妈又不在身边,我倒要步步的留神才是。心中越想越惨,越想越怕,闷闷沉沉过日,只望见了干妈的面,再作计较。无奈再三探问,终不得一个确信。且喜宝娘等不常来聒噪,只得耐着性儿挨过日子。
一日黄昏后,忽见宝娘笑嘻嘻地走来道:“茜姑娘,你干妈叫人来接你,车子在门口,快快收拾好。”卫茜听说干妈来接,好似囚犯得了赦诏一般,心中好不欢喜,随答道:“我用不着收拾,就烦姨妈领我去便了。”宝娘引了卫茜,弯弯曲曲到了一个小门,果然门外停了一辆小车。卫茜不分好歹,急急地上了车,只说了句搅扰姨妈,再来酬谢的话。杜宝娘含笑点头。车轮一动,也不知向何方行走。约一小时,车轮已停,御人先跳下车去了。少时便走来一个中年妇人,后面跟一小丫鬟,执了笼烛,来扶卫茜下车。车子随即咕噜咕噜地去了。卫茜下了车,见到的地方是个大庄院,粉壁朱门,气象宏阔。一步步跟着那妇人走进,所走之处虽看不得十分清晰,却都是垂帘荡雾,曲槛约花。走了好一会、到子一个小院,四围竹木黑鸦鸦的不知多少。
门是开着的,一直走了进去,满眼的金碧交辉,直晃得人的眼花,卫茜也无心细看。转过围屏,是个池塘,靠池塘是一排三间的小屋,帘幕卷红,氍毹贴翠,麝香四溢,蜡炬双辉。进了东首一间屋里,床帐台椅,色色精良。书楼上摆设些物件,大约都是古董。叫卫茜去细看,她实在无心;叫作者去铺叙,他未免无趣。那妇人便开口道:“姑娘请在此少坐,我去请你干妈来。”
卫茜声谢道:“有劳妈妈。”那妇人转身出去,叫小丫鬟备了茶水送到房里,匆匆而去。小丫鬟送了茶水,仍然退出房外。卫茜一人冷冷清清坐在房里,呆呆等候。无奈自从那妇人去后,约有一个更次,静悄悄毫无声息,心中便觉难过起来。
约莫三更天气,忽听外面足声橐橐,渐走渐近,心中一喜,忙立起身来,走近门口。门帘开处,一个人跨进房来,晃眼一看,哪里见干妈?却是一个男子,心中老大吃惊,不觉张皇失措。只听那男子笑说道:“姑娘等久了。”
一面说话,一面向卫茜一揖。卫茜只得勉强敛衽还礼,偷眼细看,颇觉面熟,沉心一想,忽然记起那日偷看喝彩的人,心中明白。这一惊非同小可,急急定一定神,退一步坐在几上,低头瞪目,一声不响。那男子回身向门外吩咐:“你们快将酒饭搬进来!男的散去,只留女的在此伺候。”门外哄应一声,一时壶酒碗菜,陆续搬进,摆列一席。那男子走近卫茜身边,满面笑容,曲躬柔气道:“姑娘想已饿了,可随便用些酒菜。”卫茜不答话,也不动身。
那男子又道:“自从那日得睹仙颜,我的灵魂儿通被姑娘收去,终日颠颠倒倒,寝食不安。且喜今日仙子下临,小生就有命了。这也是前生注定的姻缘,小生修下的艳福。姑娘既到此间,且同饮三杯取乐,休误了千金一刻的良宵。”
卫茜坐在那里,仍然一言不发。那男子反哈哈大笑起来,又说道:“新人害羞,这是古今的通例,须得新郎的脸放厚点,方能济事。”说罢,即用手来牵卫茜的衣袖。卫茜见他逼近身来动手动脚,心中一急,陡地立起身来,剑眉倒竖,星眼圆睁,指着那男子说道:“你这不顾羞耻的猪狗,不存天理的强盗!胆敢作此犯法蔑良之事,串同奸人,欺辱良女!我的性命早已拼着不要了!我是大仇在身,视死如归的人,你若知我的详细苦情,能够使我见干妈,你也是积阴德,我虽是个女流,或者有个报恩的日子,你若是恃势逞奸,想我从你,我头可断,身不可辱,只有一死对付你!冥冥中有鬼神,恐怕终有失势破奸的一天,那时悔之晚矣!”可惜卫茜这般言语,那男子哪里所得进一字?只涎着脸凑近身来,笑央道:“姑娘的话,我一些也不懂。我是费了若干心机,才得姑娘到此。别的话暂且搁起,今夜成了好事,明日再作商量。”说罢,又用手来扯卫茜。卫茜把手一摔,两个鼻翅一搧,哼了一声。
正待发作,那男子却拍手跌脚起来,狂笑道:“我呆了!我呆子!”两步抢到门口,对着外面道:“你们女的通去睡罢,用不着你们伺候。”外面同声噭应,一齐去了。那男子即将房门拴好,向卫茜一揖道:“好了,男的女的通去了,我晓得姑娘是因有人在此,不好意思。此刻只有你我夫妻两人,不须作态,来,来,畅饮几杯,再休张张致致,酒菜通冷了。”便用双手来抱。
卫茜一急,一掌向那胸前推去。那男子不防,一个跄踉颠去五六尺远,几乎跌倒,不觉暴跳起来,指着卫茜吼道:“你这不识抬举的小贱人,你倒敢出手打我!你既到了这个喊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任你那样倔强,要想逃脱,万万不能!你既不识抬举,我也不耐烦与你讲礼义,看你怎样!”说罢,张牙舞爪,奔上前来。卫茜心中一急,生出计较,忙将桌上的酒壶抢在手中。
那男子恰好奔近身来、卫茜举起酒壶,劈头击下,不偏不斜,端端正正击在那男子的头脑。只听哎呀一声,跌倒在地。卫茜放下酒壶,坐下略为歇息,然后立起身来,举起蜡烛一照。见那男子己是脑花迸裂,浑身是酒,死于地下。
卫茜放下烛台,重又坐下,沉思道:此贼已死,我又不知此地的路径,无处逃走。不如趁此时无人去赴池水而死,落得干净。想罢,心中毫不痛苦,轻轻地抽了门拴,悄步走出。到了池塘边,正待赴水,忽然隐隐约约走来一个人影,叫道:“干女儿苦了,休寻矩见,快随我来!”卫茜一听,是干妈的声音,心中好不惊喜,急应道:“干妈快领我去!我打死了人了!”干妈一声不答,只向西走去。卫茜只得紧紧跟随,只觉隐隐的干妈在前行走,自己总赶不上。林黑风凄,四围寂寂,也不管路径高低,也不知时候早晏,迷迷忽忽走了一会,忽听干妈在前凄惨惨地说了一句:“我去了!”卫茜心神一振,只叫得一声干妈,前面的人影已不见了,心中又惊又苦。听得鸡声啼唱,忽觉两脚酸痛,跌坐在地。略为宁静一时,悲恨惊惧,涌上心来,不知不觉倒在草地里。
此正二月初旬天气,十分寒冷。卫茜惊醒转来,天已大亮、一蹶劣坐起,身在凉窟,心如丝棼,想来行止无路、终是一死,又想起昨夜的情形,谅来干妈已是凶多吉少,只剩伶仃一身,大仇难报。不禁号喝痛哭,哭了一会。
正想寻个自尽,立起身来,忽听水声淙淙,似有人浣濯衣物的光景。四面张望,果然相离不远有五六个年轻女子在溪边浣纱、便懒懒地走至溪边,悄悄立在众女子身后。见水光之中有两个女子,生得眼澄秋水,眉画春山,粉鼻朱唇,琼牙玉颊,那一种娇媚,真有比花解语,比玉生香之妙。两个之中,一个尤为出色,风情态度,描写难尽。其余的都是清华秀丽,袅袅动人。正在看得出神,那晓得自己的尊容已落在那水光中,被那个绝色的女子先看见,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卫茜呆呆地站在身后,衣服虽是纯素,那一种端庄杂流利、刚健含婀娜的天姿,却不能掩。心中十分诧异,却一声不响,只暗暗扯她近身那个美女的裙角,用嘴向后一努。那个美女回头一望,见了卫茜的形景,便停了手,立起身来,开口道:“你这位姑娘,从哪里来的?为何呆呆地站在此处?”卫茜听了,定一定神,忙应道:“我是行路之人,昨在前途失了同伴,不知路径,想向姐姐们问个路径。因见姐姐们手忙,不敢惊动,在此立候。”那美女道:”姐姐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卫茜道:“我从西鄙来,要到山阴寻亲去。本来有个干妈同伴,不料干妈在前途死了,只剩得孤单一身。”说着眼圈儿一红,那眼泪便如那断线的珍珠一般,咽喉堵塞,不能成声。此时众女子都停了手,听了这样的言语,见了这样的情形,一个个都有些伤感的样儿。还是那美女道:“我们都是一步不曾出门的人,哪里晓得路径?我看姐姐的模样,大约是昨夜失了睡的光景,不如到我家中,略为安息,再作行路的计较。”卫茜道:“多承姐姐美意,只是萍水相逢,何敢搅扰?”那美女道:“姐姐休要这般说,大家都是女孩儿,要甚么紧?”
说罢,将未曾浣过的纱收好,一统放在一个藤筐里,挽了卫茜,正要动身。
那个绝色的美女也收拾好了,对那美女道:“修姐莫忙,妹妹想来,姐姐家的人多,许多不便。妹妹家中只有母亲一人,不如叫这位姐姐到我家里,修姐也同去,岂不更好么?”那美女叫修明,听了沉吟片刻道:“夷妹的话不错。我们就到夷妹家里去罢。”
二人别了同伴,便挽了卫茜,一路同行。卫茜见那二人情真话挚,也不谦让。约行半里,已经到了一个村庄。进了村口,不过三五家人家。见一带竹篱,围着一座直两进横三间的草屋,十分清洁。一同进内,忽听左屋里隐隐有哭泣之声。那绝色女子大为吃惊,也不暇招呼卫茜,急急地走进左屋去了。修明也觉惊异,悄悄叫卫茜坐了。听得左屋里哝哝唧唧说了半晌,那绝色美女也痛哭起来。修明此时忍耐不住,对卫茜道:“姐姐暂且安坐,等我进去问个明白,到底为着何事?”卫茜只得皱眉点头。修明出去,又咕噜咕噜说了半晌,连那修明都哭起来了。卫茜摸不着头脑,一人坐在那里,想起自己的苦楚,始而叹声,继而洒泪,不知不觉也大哭不止。这一哭,才把屋里的三人惊觉了,一齐止了哭,大约问了个明白,一同走出屋来。两个上前叫道:“姐姐为甚么事哭得这样伤心?”卫茜听了,止了哭声,拭了眼泪,立起身来,见后面立一年约四十岁的妇人,忙问那绝色美女道:“可是伯母?”
绝色美女道:“正是家母。”卫茜连忙向前磕了两个头。那妇人连忙还礼,两个女子连忙搀扶起来。妇人招呼一齐进房里去,坐下,问了卫茜的姓名来历,卫茜说了,转问:“伯母尊姓?”妇人道:“我们这里叫苎萝山,通是施姓。”指着绝色的美女:“这是我的女儿,叫做夷光,今年十四岁。”指着修明:“这是我干女儿修明,今年十五岁。夷光的父亲,五年前死了,是我苦守苦作,只想苦出了头,后半世有靠。不想今天凭空的弄出祸事来。”
说着,母女两人又哭起来。修明道:“茜姐此时想已饿了,我且去弄点吃食来。大家哭也无益,总得打个主意才是。”说着去了,母女方止了哭。施氏道:“我真是气昏了,卫姑娘来的是客,竟自招呼都忘了。”立起身也要出去。卫茜急忙站起,拦住道:“伯母休得劳动,我并不觉得饿,但不晓得伯母说的祸事到底为着甚么?”施氏仍然坐下,先叹了一口气,一手指着夷光道:“这祸却是由她而起。”夷光低下了头,暗暗涕泪。“离这苎萝山西去四十里,肖塘地方有个土豪,姓熊,叫做甚么熊孔坚,年纪不过二十余岁,广有家赀。仗着父亲从前做过武职,认得些官府,如今父亲过世了,只有一个母亲,纵容他无恶不作。见了中意的妇女,不是明抢,便是暗骗,平日间不知作了多少孽!他有一个堂弟,名叫熊叔坚,就住在这离村不远。因看见我女儿有几分颜色,便在熊孔坚面前去献美。刚才女儿浣纱去了,熊叔坚闯到我屋里来,说是来替女儿作媒,把与熊孔坚作妾。我就一力推辞。说已经有了人家。他哪里肯听?后来发话道:“你若好好依允,聘财礼物,伴件都有。若是推三阻四,管叫你家破人亡!三日为限,准来取人。’丢下两匹彩缎,悻悻地去了。他们弟兄平时的凶恶都是人人惧怕的。转眼就是三日,我们孤儿寡妇如何对付他?”说罢,又哭。卫茜听了也挥泪不止。修明已将菜饭搬来,摆列好了,叫施氏道:“伯母且慢伤心,我们吃了饭,再慢慢地打主意。”施氏只得收泪,立起身来,招呼卫茜坐下。大家坐好。施氏母女哪里吃得下?卫茜与修明略略用些,也就罢了。
修明搬去,收拾好,转身到房里坐下,施氏才细细问卫茜的底里。卫茜也不隐瞒,从头至尾详细说了一遍。二人听了,又惊又苦,又恨又怜,倒把熊家的事忘了。施氏道:“这样说来,南林如何能去?一则姑娘的亲眷不晓得个实在住处;二则一路之上,孤单弱女行动不便;加以近年来闹捐闹荒,弄得遍地是贼,地方官装聋卖哑,不管百姓的死活,禁城地方还要劫财害命,通衢大道都是盗贼的世界。姑娘如何去得?我劝姑娘且在我家宽住几时,或托人到南林探听的确,那里派人来接;或有别的妥人要往南林去,同伴而行;方觉稳便。”卫茜道:“多承伯母的厚爱;只是我大仇未报,心急如火,度日如年,万难延阻;加以伯母此时家中亦遭横事,住在这里,大家不安。”施氏道:“快不要这样说,姑娘在这里,祸事是有的;姑娘不在这里,祸事也是有的。况且我们总是要打主意,大家都是同病相怜,姑娘还是住下为是。”夷光、修明也从旁挽留,卫茜只得应了。修明道:“我且回家看视,再来陪伴茜姐。我也把这里的事告诉阿爷,或者打得个甚么主意,也未可知。”卫茜道:“修姐家离此多远?”修明道:“我家在这村的东首,相隔不远,一刻就来。”
说罢辞去。施氏母女又提起熊家的事来,说来说去,总想不着一个对付他的法子。不是说死,就是说逃,无奈死又无甚益处,逃又没得去处。越说越伤惨,越伤惨越没主意,足足闹到傍晚,施氏方到厨房端整夜膳。卫茜也随夷光去相帮,收拾好了,搬进房来,大家坐下。怎奈大家都是愁锁眉梢,恨填胸臆,哪里食得下咽?正在那里茹苦含辛,忽听修明笑声嘻嘻地走了进来道:“好了!好了!要恭恭敬敬向大恩人叩头了!”众人齐吃一惊,正是:愁云堆里驰红日,急浪滩头遇好风。
不知如何好了,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闻喜信合家敬烈女 艳娇姿大盗劫饥民
话说施氏母女正同卫茜愁苦在一堆,忽听修明笑声嘻嘻,叫好不绝,走将进来,三人一齐诧异,睁着眼呆呆地望着她进来。修明满脸笑容,走拢来扯着夷光道:“你好好同伯母替茜姐姐多磕几个头,她就是你们的大恩人。”
夷光弄得糊糊涂涂,望着母亲。施氏光着两眼,望着卫茜。卫茜也不晓得是从哪里说起,望着修明出神。修明只逼着夷光磕头。夷光发了急,挣脱衣袖道:“修姐姐到底是何缘故?你也说个明白!你只提葫芦捉弄人,叫人摸头不知脑。”修明笑道:“我此刻欢喜得了不得,爱我的茜姐爱得了不得,你们不磕头,让我先磕了,再对你们说。”一面说,一面跪了下去。卫茜真弄得云里雾里只得也跪下去还礼。修明一口气磕了七八个头,方才站起来叫道:“我嫡嫡亲亲的茜姐姐,我从此要供你的长生禄位牌了!”施氏不等说完,急插口道:“到底是个甚么因由?你也好直说了。这样张张致致的,真令人可恨!”修明道:“干妈不要恨我,说出来干妈怕比我还喜哩!早起不是茜姐说过,有人把她骗到家里,强逼她成亲,茜姐一时情急,用酒壶击破他的脑袋,死在地下,她逃走出来吗?干妈你猜茜姐打死的是哪一个?”施氏道:“我晓得是哪一个?”修明道:“巧呀,巧呀!恰恰就是今天要占娶夷妹的熊孔坚那个杀才。你说快活不快活?”施氏道:“你又如何晓得哩?”修明道:“我适才回家,到了午后,我阿叔从肖塘转来,说起今天肖塘地方,闹得烟雾迷天。众人传说,熊孔坚串同杜老鸨骗一个异乡女子到家里去,逼奸不从,被那女子用酒壶打死。女子乘夜逃走,不知去向。效尹已去验尸,派人四面追捕这个女子。杜老鸨的门户已经封了,妓女一同交官媒关押,要在杜老鸨身上追这女子的踪迹。这个女子不是茜姐姐是哪一个?”说着,忽然顿足道:“我真乐昏了!我阿叔还在外面,我去招呼进来。”施氏母女听了,这一喜真出意外,双双跪在地下,与卫茜磕头。磕一头不了,卫茜慌得跪下搀扶,哪里搀得住!三人搅在一团。却好修明同了阿叔走进来,大家乱了一阵,方才起来。
施氏招呼修明的阿叔坐下,大家坐定,施氏对卫茜道:“他是我干女的阿叔,我们都叫他良二叔。”卫茜听了,起身与施良见礼。施良见卫茜年纪幼小,举止端庄,因在家中已经听得修明说了她的来历,十分敬爱。卫茜见施良年纪四十以外,面容慈善,知道是个长厚人。施氏合掌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孔坚已死,想那叔坚小鬼也不敢再作怪了。此时菜饭已冷,夷儿可去添点酒菜来,一来与你恩姐洗尘,二来与你恩姐酬劳。从今后她便是你亲姐姐,你要好好孝敬她才是。”夷光笑盈盈地应道:“这还要母亲吩咐吗?”
说罢去了。真是一天惨雾愁云,化为光风霁月,大家好不欢喜。须臾,夷光已将酒菜添上,一同上座。施良道:“熊孔坚平日固然害得人不少,那杜宝娘也不知坑陷了许多人!今日天假手于茜姑娘,除了这两个大害,真真是替一方造福。”卫茜问道:“良叔,那杜宝娘到底是做甚么事的人?”施良道:“茜姑娘还不晓得吗?她家是个女闾,她就是个掌管。”卫茜又问道:“甚么叫做女闾?”夷光修明也不晓得,痴痴地听。施良哈哈大笑道:“难道女闾你都不晓得吗?”施氏接口道:“良叔休怪茜姑娘不晓得,就是她姊妹俩个也从不曾听见说过。”修明听了便急急问道:“阿叔,到底是个甚么生意?可详细告说,我们也长长见识。”施良瞪着眼,哼了一声道:“不晓得便罢,谁要你问?”修明反嗤嗤地笑道:“既是生意,又怕人晓得,却又作怪!”
向着卫茜道:“茜姐姐在她家中住了些时,总会晓得,可告诉我。”卫茜摇头道:“我不晓得。”施良喝道:“你怕疯了,不准再说!”修明不敢做声,只闷闷在心。施良又道:“据我想来,茜姑娘也不好在此久住。此地离肖塘不过四十里,万一有人走漏风声,如何得了?”夷光道:“良叔休要这般说,难道就叫我恩姐去吗?我是不肯放的。”施良道:“夷姑娘留她固是情意,怕的弄出事来反为不美。”施氏听了,只是皱着眉梢,点了点头。卫茜道:“我也是心急如火,今日我就要去。一者伯母的情不可却,二者我也要看看夷姐的事如何结果,如今夷姐也没事了,我准定明日动身。”施良道:“茜姑娘孤单一人,万难行走,此去南林将近二百里,一路艰险,甚不容易。且喜这条路我走过三五转,南林地方我也有两个熟人,我没有甚要紧事。我送茜姑娘去。”施氏道:“这样我们方放得心下。”卫茜道:“如何敢劳良叔?
还是我一个人去罢。”修明夷光同声道:“良叔肯同去,我们不好强留,若是恩姐一个人去,我们死也不放你。”卫茜道:“只是劳动良叔,心实不安。”
修明含笑道:“我倒有个主意,只是委屈恩姐。”卫茜道:“修姐有何主意?说甚么委屈我的话来?”修明笑道:“我阿叔今年四十五岁,膝下无儿无女,阿婶又过世了。恩姐不如寄拜我阿叔,一路之上又亲热,又便当,岂不是好?”
施良听了张着口嘻嘻地笑,两眼注定卫茜。卫茜随即立起身来,向着施良磕下头去,口称干爷。施良此时真十二万年无此乐,忙立起来道:“请起,请起。”施氏同修明姊妹大家都喜之不尽,一同坐下,吃菜饮酒。
卫茜想起干妈死得不明不白触动伤心,不好哭出,只得暗暗饮泣吞声,众人也不觉。施良道:“事不宜迟,我此刻回去收拾点行李路费,明日一准动身。”说罢,起身要走。夷光凄然道:“我早说过,恐有变动,如何是好?以后日子长,等事情冷了,欢聚的日子正多哩。”大家无言。施良对修明道:“你今夜就在此伴茜姑娘,明日一早,我就过来。”修明道:“阿叔就要我回去,我也不肯去。阿叔回去就对阿爷阿娘说一声。”施良点头去了。三人重新泡了一壶茶,又畅谈起来。提起陈音的侠义,大家赞叹一番;提起诸伦的强横,大家咒骂一番;提起阿公的冤惨,大家又痛哭一番;提起干妈的恩苦,大家又悲感一番。谈谈讲讲,不觉天已发白。夷光去烧水煎茶,大家梳洗毕,又烧了茶饭。此时大家心定,都吃了一个饱。施氏取了十余两散碎银子,夷光寻了两套自己心爱的衣裙,打成包裹,卫茜推辞不得,从直收了。
修明道:“我没有别的,我头上这支碧玉簪儿,是我祖母给我的,我就送与茜姐,茜姐休得嫌弃。”卫茜明知不可却,也就收了,一一称谢,包裹停妥。
一刻,施良来了,肩上背个包袱,带了些零星什物,问道:“可吃过饭?”
众人应道:“吃过了。”施良道:“不要延迟,就此动身,我已将车雇好了,停在村东口。”施氏把包裹交与施良道:“包裹内有几两路费,良叔检好,路上良叔留心些。”施良笑道:“我自家的干女儿,还要你嘱咐吗?”众人也都笑了。卫茜叩辞了施氏,又与夷光姊妹拜别,那一种凄凉宛转的情形,是人生最难堪的。洒泪牵衣,不过形迹,唯有那心酸肠断,话不出来的苦楚,才叫难过哩,三人一直送到村东口,到了一家门首,有年近五旬的夫妻两个,携一十二岁孩童,立在那里。修明对卫茜道:“这是我阿爷、阿娘,这是我阿弟辅平。”卫茜急忙向前见礼,叫一声伯父伯母,又叫一声阿弟。夫妻两个已知卫茜来历,甚是欢喜。此刻行色匆匆,心中着实不舍。施老在怀中取出一个小包,递与修明道:“交与茜姑娘,在路上买点茶水。”修明接来,递与卫茜,并不推辞,叩谢起来。施老又吩咐施良,路上早宿晏起,遇事小心。施良应了。施老对卫茜道:“这是东村,夷姑娘那面是西村,下次来时,便不会错。”卫茜诺诺谨记。施良将包袱等物安放在车上,便扶卫茜上车。
卫茜双泪齐抛对着众人称谢,众人也是寸心如割对着卫茜说声珍重。施良随即跳上车沿,坐好了。车夫鞭声一响,马行轮转,向东而去。众人含泪而转,修明、夷光大哭出声,直待山林遮掩,尘影迷茫,方才懒懒地回家。后文自有交代。
且说卫茜同了施良上路,一路上,遇店便歇,择地休停,不肯过于辛苦。
当日无事,走了三十余里便歇。第二日辰时动身,沿路观山玩水,一一指点与卫茜赏玩,以破烦闷,不时谈些乡村琐事,倒也不知不觉走了四五十里。
日方坐西,到了一个村集,名叫赤岑,也就歇了。进了店中,一切都是施良料理,卫茜甚觉安适,清清稳稳住了一夜。第三日仍是辰牌动身,照着前日,指指点点,笑笑谈谈,行到午牌后,到了一个地方,叫做羊头堡,树林掩映,山石嵯峨。施良在车上正在眺望,忽然树林中拥出三四十人。一个个身穿破衣,赤脚蓬头,面黄肌瘦,手中拿的都是本棍、锄把、劈柴斧、切菜刀之类,齐声乱囔道:“抢呀!抢呀!”车夫早已跳下车去躲了。卫茜吓得浑身发抖。
施良见了,只得向前对众人道:“我们是短路过客,并没得多的油水。”众人哪里听他,一拥上前,把牲口拉向树林中去。树林中还有些妇女、小男,都是穷苦光景。众人在车上把卫茜扯下来。卫茜立不稳脚,便坐在草地里洒泪。施良一面遮拦,一面分诉,众人不理,只向车中攫取包裹等物,抢一个罄尽。一个人道:“他们身上的衣服,还可值钱。”说着,手执劈柴斧,向着施良喝道:“快快脱下,免得我们动手!”施良到了此时,只得战战兢兢地哀告道:“包裹行囊众位都拿去了,只剩这两件衣服,留与我们前途作路费罢。”那人大喝道:“放屁!我们不要你两个的狗命,就是仁慈了。这两件狗皮还舍不得吗?”施良还在央求,一个人抢步上前,手中木棍向施良横腰一扫,施良哎哟一声,倒在地下。两人按住,把衣服剥了,同喝声道:“饶你的狗命,你要晓得感恩图报!”又回过头来,见卫茜坐在那里啼哭。一个道:“这个雌儿倒生得标致,我们带到前途,还可变卖几十两银子。”一个道:“甚好,但是如何带得走?”一个道:“这有何难?现在有马在这里,只要一个人把她抱在怀里,骑在马上,就可带去了。”一个跌脚道:“还是阿哥有大才,我去牵马来。”急急去牵马,早被一个人骑在马上在那里扬鞭驰骤,哈哈大笑。这个人大喊道:“二顺子,快把马骑到这里来!”二顺子听说,把马带到这边,跳下来大笑道:“我今天很乐,可见这个路道是顶快活的事。从今以后,我只跟着阿哥们干这件事,就是一辈子的福气。”那阿哥笑道:“我昨日劝你,你还有推推诿诿,说甚么犯王法,伤阴德。如今世道,王法制的是良民,阴德骗的是愚民。象我们这样,哪些不快活?”一面说,一面抱卫茜。卫茜见两人按住施良剥取衣服,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又见有人来抱她,便不顾性命地呼天枪地,放声大哭,手撑足蹬,口口声声地寻死。那阿哥道:“到了这个地方,喊叫也无益,就让你去死,谁还与你立座贞节牌吗?”
正在危急之间,忽听鸾铃声响,急骤而来,一路进了树林,有人大吼道:“甚么人在此,干得好事?”施良此时躺在地下,好不悲苦,听得有人呐喊,料道有救,急睁眼看时,见是四个大汉,各骑骏马。头一个面如渗金,浓眉巨眼。第二个面如噀血,五绺长须。第三个黑面红须,双眼突出。第四个面如蓝靛,发似朱砂。手中各有军器,身上都穿战袍,气象威猛,吼声如雷。
头一个手横大砍刀,骤马近前,喝道:“干些甚么事?”施良爬起,跪在地下,叩头道:“他们都是强人,把我们的衣服行囊抢尽了,还要抢我的女儿去卖。”马上人听了,向着卫茜看了一看,也不言语,只对着那班人喝道:“抢的东西在哪里?快快拿出来!”那个大才阿哥与二顺子等,见他来的只得四个人,哪里惧他?便唤齐众人,一个个扬起劈柴斧,挥动切菜刀,直的是木棍,弯的是扁挑,锄头柄横在肩上,搞草扒扬起空中。大才阿哥,当先大喝道:“尔等是甚么人?敢来断我们的路道!不要走,试试我的家伙!”
把劈柴斧对着马头砍来。马上的人哈哈大笑道:“这等小鬼模样,也要耀武场威!”把大砍刀一拨,敲在一边,顺手一刀,劈头砍下,哗的一声,劈成两片,一副阳卦,摆在地上。众人见了,一齐大喊,围裹上来,乱嚷乱劈,好似群鸦噪树,乱柴翻空。马上四人一齐动手,不消一个时辰,比割鸡宰狗还要容易,杀得干干净净,不曾跑脱一个,连那妇女小孩通作了刀头之鬼。
四人跳下马来。将马拴在树上,去搜寻他们的东西,除了施良们的包裹行囊外,其余的都是败絮破衣,饭团荞饼之类。头一个笑道:“大约这般人都是些逃荒的饥民,出于无奈,干此勾当,也是可怜。”三人点了点头。
施良爬近前来,叩头哀告道:“多蒙众位英雄救了性命,生生世世,不忘大恩。恳求将包裹行囊掷还,也好趱程。”那头一个大汉道:“此刻辰光也不早了,前面没得宿处,不如到我们那里暂过一夜,明日早行。但是你们的车夫到哪里去了?”施良道:“贼人出来的时候,车夫就不见了。”那大汉扬起头来,四面一望,只见一个草堆里,一个人在那里探头缩脑的。大汉大喝道:“你那鬼头鬼脑的可是车夫?快到这里来!”果然是车夫,一伸一缩地走进树林来,痴痴呆呆立在那里。那大汉道:“你快将马驾好,随我们去。”车夫诺诺连声,牵马过来,将车驾好。那大汉叫施良扶了卫茜上车,大家坐好。那四个人两个在前,两个在后,向南而行。曲曲弯弯地走了四五里,日已沉西。到了一座猛恶林子,前走的唿哨了一声,林子中跳出七八个人来。前走的把嘴向车子一努,七八个人把车子一拥上山。卫茜在车子里见一路上都插得有刀枪旗帜,料道不是个好去处,悄悄对施良说了。施良只是攒眉蹙额,不发一言。须臾到了山顶,走出四个大汉来。与这四个大汉相见,一同上止厅一品排坐下,叫施良扶卫茜下车,两人战战兢兢站在当地,忽听上面大喝道:“把那老头儿和那车夫开发了!”就拥上七八人,把两人鹰拿燕捉。扯了下去,须臾提了两个人头上来。卫茜此时心如刀割,大哭大喊道:“你这班强盗!为甚么把我干爷杀了?我要性命何用?”一头向石柱上撞去,左右的人不防,撞个正着,满头是血,倒在地下。一个大汉急急跳下座来,近前一看,见卫茜发散血淋,牙关紧咬,连叫道:“可惜!可惜!”正是:落月衔山光欲灭,游丝系鼎势难延。
未知卫茜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崆峒山卫茜习剑术 蓼叶荡陈音试弩弓
话说卫茜见强盗杀了施良,心中惨痛,一头向石柱上碰去,头破血淋,倒在地下。一个强盗跳下座,走近前来,见了这个样子,连叫可惜,又用手在卫茜鼻尖上试了一试,且喜还有丝气息。强盗道:“人还未死,我且抱在后寨去,慢慢医治。”众盗同声称好。这个大盗撩衣卷袖,来抱卫茜,陡然空中起了个大霹雳,震得屋瓦都飞,庭柱岌岌摇动。就这雷声中,一团雷火飞来,把要抱卫茜那个大盗须发全行烧尽,哎呀一声,也倒在地下。一霎时,风号天晦,伸手不见五指。座上的众盗,一个个都吓得心惊胆战。大家跳下座来,跪在当地,呼天悔罪。半晌工夫,雷霆风火,全无声息。众盗方才心定,起来搀扶那个大盗。见那大盗被雷火烧得焦头烂额,须发不留,只得命人扶后寨去医治。却不见了卫茜的尸首,大众惊疑不止,命人去前后寻觅,哪里有个影子?只索罢了。这班强盗以后都有交代。
且说这雷火,却是崆峒山的广成子在空中游行,忽然一股怨气冲动云头,拨云一看,见了卫茜撞柱寻死,随即号召风雷,惊慑群盗。一阵神风,将卫茜摄往崆峒山去,安放在云床上,命紫霞童儿取了一粒还魂丹,用仙露研化,灌入口中,又取了一粒化血丹,也用仙露研化,敷在伤处。果然仙家的妙用,片刻之间,卫茜便悠悠苏醒,哎哟了一声,睁开双眼,见一个道家装束的人,立在身旁,面如红枣,眼似流星,海口剑眉,须长过腹,心中大吃一惊。细细想起在山上寻死的根由,不觉放声痛哭。广成子在旁点了一点头,就吩咐紫霞、赤电两童儿道:“她方回过气来,由她静养一会,再引来见我。”两个童儿应了,就坐在卫茜身旁等候。卫茜又沉迷了一会,醒转来时,红面道人已不见了,只有两个童儿坐在身边,急坐起来,问两个童儿道:“适才这个红脸道人是甚么人?你二位坐在这里作甚?”赤电童儿把师傅如何救她的话,说了一遍。卫茜滚下云床道:“烦劳二位引我去叩谢师傅。”二人将卫茜引至静室,广成子正在静坐。卫茜上前跪下,磕了四个头起来,站在一旁。
正待申诉苦情,广成子道:“我通知道了,只是你一个孱弱女子空有刺虎之心,苦无缚鸡之力,怎能履险蹈危,做那惊天动地之事?而今在我洞中,用心习练。数年之后,包管你大仇立报,还要轰轰烈烈做些百世流芳的事业。”
卫茜听了,又磕了几个头,垂泪道:“望师傅慈悲。”广成子对紫霞、赤电两童子道:“你两个每日晨起,就引她出洞去山前山后,登高蹑险。到了履险如夷,不变色、不喘气的时候,大约半年光景,可以做到;再教她折取竹梢,或逐猿猴,或刺虎豹,须到那发手必中,无物能逃的时候,大约也得一年光景,方可做到;然后习练内功,操习剑术,为师自会教导她。”两个童儿应了,见师傅无话,就引了卫茜出来。从此卫茜就在崆峒山学习剑术,后来报仇灭敌,做出许多惊人骇世的事来,与陈音争雄媲美。
再说陈音在楚国学习弩弓,无奈这弩弓是楚国不传之秘,虽是二太子喜爱陈音,哪里肯轻易地倾心教授?不过在练习时,暗中留心审察它机彀所在,试验它用法如何。将及三年,始略略晓得个梗概。传闻吴夫差已将越王释放回国,屡想还越,只奈弩弓不曾学会,只得耐心苦守。光阴荏苒,瞬息九年,吃了几多辛苦,费了苦干心机,然后把这弩弓的制造、用法,一一精通,心中好不畅快。一日,到王孙无极府中与王孙建、雍洛等闲谈。王孙建道:“大哥前日所造的弩弓,我拿在郊外射猎,果然箭无虚发,兽不及走,鸟不及飞。看来大哥的弩弓,就在楚国也要算头等了。”雍洛道:“我将弩箭用极长的丝线系牢,在水中去射鱼,也是百不失一。弓力又大,中必洞穿。
大哥暇时须得教导我们,也好替大哥出力。”陈音道:“这个自然,只是我已经打定主意,就在这几日里,告辞太子,回转越国。今日特地来通知一声。”
王孙建与雍洛齐声道:“大哥要去,我们是要一路的。”陈音道:“王孙兄弟是不能离家的,雍贤弟等此刻也不能同行。”雍洛道:“王孙贤弟二老在堂,无兄无弟,自然是走不开。我们毫无沾挂,如何不能同行?”陈音道:“我此时不能一直回越,须到齐国去寻赵平诸人,再到西鄙。加以我还有一桩心事。我是对你们说过的,那盗剑留柬的人有牤山后会的话,我要沿路打听牤山这个所在。耽搁时日,不必说了,同行人多,有许多不便。等我回了越国之后,再行修书前来相约。那时王孙贤弟再禀明老伯,到越国一行,或者老伯准允,也未可知。若是你们有一个不到,我倒不依。”众人听了,俱是皱眉点头。王孙建道:“大哥所说固是,难道不能在此再住三五月吗?”
陈音叹口气道:“贤弟,愚兄的心事,国耻父仇,刻不去怀,恨不得插翅飞回,安能久住?老伯回府,烦贤弟代为禀明。大约不过两三日,愚兄就要动身。”众人都觉凄然,又闲谈一会,陈音辞别回宫。
果然第三日,陈音辞了二太子,来至府中,当面对王孙无极告辞。王孙无极哪里舍得?苦留了半月光景。陈音执音要行,只得备了极丰厚的筵席,与陈音饯行。饮酒之间,说不尽离情别绪。王孙建洒泪道:“我与大哥萍水相逢,一者保全我一家的性命,二者教授我一身的本领,只想白头相聚,哪晓得忽然就要远离!这一别了,不知何年何日方得再会?叫我心里哪得不痛!”一席话,说得大家都流泪不止。王孙建又道:“我想父亲、母亲,虽然年老,都甚康健,不如随大哥一路,大哥也有一个伴。把大哥送到越国,我就回来,谅来不过一年半载,我的心就安了。”说罢,两眼望着王孙无极。
王孙无极正待开言,雍洛笑道:“贤弟正当新婚之际,如何忍得心远出?依我的主见,同行的人多,大哥说是不便。我是孤零一身,不如鲍贤弟等留在此地,我随侍大哥去,一路替大哥招呼,大哥也少费若干心。”王孙无极急急接口道:“真真好极了!陈贤侄一路有伴,我们都好放心,就是这样定议,不必疑难。”陈音一想,如此也好,当即应了。雍洛甚是欢喜。忽见家人同王孙繇于走了进来,众人一齐起身招呼。王孙繇于道:“听说陈贤侄要回越国,特来送行。”陈音道:“小侄正拟明日趋府禀辞,何敢劳大伯父枉驾?”
王孙无极道:“大家不要客套,且坐下畅饮几杯,情礼都尽了。”家人添了杯筷,大家归坐,又畅谈一会方散。次日王孙繇于差人送了路仪二百金,陈音推辞不得,只得收了,过府叩谢而回。王孙无极备了一千金。陈音道:“老伯惠赐许多,小侄如何携带?小侄近来也略略有些积蓄,又承大伯父那边的厚贶,路上已经累赘。老伯的惠赐,断不敢领。”王孙无极道:“贤侄若不收下,老夫心中万万不安。若赚路上累赘,我把来换成黄金,便好携带了。”
陈音再三不领,无奈实难推却,也只得叩谢,裹束停妥。到了次日,陈音带了弩弓并牛耳尖刀,雍洛用一根熟铜棍做了挑担,向众人辞行。众人自有一番留恋,不必细表。王孙建直送到三十里外,方才洒泪而回。
陈音二人由旱路望齐国而行。此时七月天气,甚是炎热。一路上晓行晚宿,按程前进。约走了五六日,一日到了一个地方,名叫枫桥,人烟凑集,颇觉热闹。日当正午,难以趱行,二人走进一家酒店坐下。雍洛放下肩担,揭了斗笠,坐在横头,取出一柄纸扇扑扑扑地扇个不住。陈音也揭了凉笠,坐在上首。酒保捧了面汤来,陈音正在净面。忽见雍洛一蹶劣挣起身来,抓了斗笠,抢步出门。陈音大吃一惊,急起身往外一看,见雍洛跟着一个头戴箬笠、短装赤脚的人,向南去了,心中甚不明白,只得坐下守着包裹。酒保已将酒菜端来,顺手把面汤取去,问道:“客人,你那同伴哪里去?”陈音道:“就要来的。你只把那上好的酒暖来就是了。”酒保应声而去。陈音坐在店里一杯一杯地饮起来,直饮到日色偏西,还不见雍洛转来。眼巴巴望着店外,又是好一会,始见雍洛跟着前去的一个人,又是一个黑壮大汉向北转来,到了门首,却不进店,只用手式向陈音一招,叫陈音等候的意思。陈音不知就里,好不纳闷,三人一直向北去了。陈音仍浅斟慢饮一会,见雍洛同那个大汉转来,大汉向南去了。雍洛急急走进店来,满头是汗,大叫酒保快舀盆面汤来。酒保应了一声,端上面汤。雍洛一面拭汗,一面吩咐酒保道:“酒不要了,快端饭来,我们吃了有事。”酒保应了,须臾捧上饭来,又添了一碗热汤,取了面盆走开,雍洛方才坐下。陈音问道:“到底是甚么事?这样的鬼鬼祟祟,急急慌慌?”雍洛笑道:“今日要替大哥泄一泄怨气。大哥还记得洪泽湖的事么?”陈音道:“如何记不得?”雍洛道:“先在门口过去的瘦小汉子,名叫胡,排行老三,后首转来一路的那个黑壮汉子,叫刘良,排行老大。二人专在洪泽湖一带劫杀单身客商。那时他二人因见大哥不好对付,送到我们船上。后来我们动手时,他二人驾小船逃去,不知他们如何到这里来了。我见胡老三由此过去,我便跟着他走。朝南不过三里,向一间矮屋里进去,好一会方同刘老大出来,一同转北到了市集尽处。一只大船靠在那里,船上扯起旗号,大约坐的官宦。可惜不认得字,不晓得旗上写的是甚么字。他二人跳上船去;又好一会,刘老大下船,胡老三在后面叫道:“老大快来!今日要趁夜凉开头,不要误了事。’刘老大应道:“就来的。’因此仍向南去。我想他们的言语,大约今晚又要干那杀人劫财的勾当。我们快吃饱了饭,去河下觅一只小船,尾着他们的船走,一来救了那船上的客官,二来除了水面上的后患,三来泄一泄大哥的怨气,岂不好吗?”陈音听了道:“好极了!只是你跟着他们走的时候,他们就不认识你吗?”雍洛道:“我将斗笠戴在额上,遮了半截脸,又离得他们远远的,他们哪里留心?况且心有急事的人,一心只在筹划事体,以外便都忽略了。”陈音点了点头道:“你可吃点酒?”雍洛道:“吃酒恐怕误事,我们快些吃饭罢。”
大家急急地吃饱了,会了钞,取了包裹等物,出门向北而行。到市尽处,果然见一条水道,大小船只密麻也似。雍洛指着一只大船道:“就是这只船。”
陈音见船上的旗号写的“宋大乐署工正桓”七个大字,料道是宋国的乐官。
雍洛走到河干,雇定了一只小船。二人上船,船上也只两人,却不瘦不黑,大约是规规矩矩靠船业为生活的样子。陈音二人进了中舱,放下包裹等物,就叫船家把船移在那只大船的后梢紧靠。二人坐在舱中探望,到了日已西沉,方见刘良又带了两个粗蛮汉子,由后梢上船。胡接着,蹲在一堆儿咕咕噜噜一会,各自散开。霎时,便听得镗镗的锣声响亮,水手各执篙橹,开船而行,向南进发。陈音也叫船家跟着开行。且喜来往般只甚多,尚不碍眼。约走了十里水面,已是二更时候,下旬天处,月色毫无,四望迷茫,寂无声息。
那大船便在河中抛锚停住。陈音在后面也将小船停泊在岸边。雍洛道:“他们大约就在此地动手,我们的船相离略远,怕的一时救应不及,岂不误了人家的性命?”陈音道:“他们动手,不见得就杀人。只要一有声息,我们就赶紧前去,断无来不及之理。只是我们船上有这许多要紧东西,万一有失,如何是好?”雍洛道:“据我想来,胡老三这班人有甚伎俩?只消我一人向前,尽够开发他。大哥只在这小船上留心照应,若是我支持不住,大哥再向前去,我就退回来,就放心了。”
正说着,忽听大船上大喊救命。一霎时,人声鼎沸,火光乱闪,雍洛急唤船家解缆。两个船家正从睡梦中惊转,听得有人大喊救命,只吓得浑身乱抖,见雍洛要他解缆,把船开拢去,口里格格地应道:“那,那,那是杀,杀人的贼,贼船,我,我们是不,不敢拢,拢去。”雍洛发了急,一步跳上岸,扯断缆索,翻身跳上船来,用篙一点,那小船便如放箭一般,直向大船溜去。一眨眼,早经挨拢,已听得扑通扑通似有人掼下水去的声息。火光中见胡老三拿一把板刀,站在船头,三五个水手都拿着铁器,乱哄哄嚷闹不休。
后梢站着两大汉,各执刀斧,在那里瞭哨,见雍洛船到,大喊道:“那是甚么人划船?快休来寻死!”雍洛就在这喊声中,一跃上船。众水手见了,齐举兵器来拦,被雍洛把熟铜棍一搅,一个个东倒西歪。雍洛大叫道:“胡老三!认得我雍洛么?”胡老三一见,大吃一惊,正待与雍洛答话,早被雍洛劈头一棍,打得脑浆喷出,倒在船头,眼见不得活了。水手大叫道:“船上有了强人,刘大哥快快出来!”刘良正在中舱行凶逞狠,听得水手喊叫,急急钻出舱来。见雍洛打死胡老三,大吼道:“雍洛,你怎敢来搅扰我们的道路,伤自家的兄弟?”说罢,就是一钢板斧,朝雍洛砍来。雍洛把熟铜棍一架,当的一声,挡了转去,震得刘良两膀麻木,大叫道:“众弟兄快来帮我一帮,擒此匹夫!”顷刻之间,后梢的两个大汉带了众水手,围裹上前,把雍洛围在当中,斧棍叉刀,乱砍乱劈。雍洛舞动熟铜棍,风车般抵住四面。
约有半个时辰,雍洛虽然猛勇,怎奈寡不敌众,渐渐有些支持不来。陈音在小船上看得亲切,不便跳上大船,恐自己船上有疏失,又怕雍洛有伤,心中一急,想起弩弓来了,暗想道:我且试他一试。急向舱里取出弩弓,觑个准着,嗖的一声,喝道:“着!”刘良哎呀一声倒了。众贼见刘良被射死,一个个心惊胆战,有的被雍洛打死,有的扑水逃命,只有两个大汉还在狠命相持。雍洛此时知道陈音相助,胆力已壮,不过片时,一个大汉被铜棍扫下水去,一个大汉被熟铜棍扫着膝盖,立时跌倒,呻唤不止。雍洛见他无用,提了熟铜棍跨进中舱。忽见一人散披着头发,满面流血,扑近身来,把雍洛吃一大惊。正是:眼前凶暴无遗类,意外惊疑猝不防。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解说。
第二十八回 诘囚徒无心了旧案 射猛兽轻敌受重伤
话说雍洛把刘良、胡等诛除尽绝,跨进中舱,忽见一人披发浴血,扑近身来,大吃一惊。那人伏在舱板,扯着雍洛衣服,哭喊道:“好汉救命!”
雍洛听那人出了声气,仔细一看,知是被贼伤害的人,忙用手挽起道:“贼人已经杀尽,起来慢慢地说。”那人爬起来。此时陈音手提包裹,也进中舱。
雍洛正要盘问那人,陈音道:“且把外面打伤的贼人绑缚好了,再问别的。”
雍洛醒悟,寻了一根麻绳,跳到船头,把那大汉捆了,提进中舱,撇在船板上,与陈音坐下,问那人道:“尊兄哪里人氏?要向何往?”那人拭泪道:“不才姓桓名魁,忝为宋国乐正。吾兄名魋,官授大司马之职。此行要往吴国去见伯太宰,有密事相商。在濉阳动身就雇了胡的船,自己带了十二个从人。一路上那胡甚是殷勤小意。今日到了枫桥,我要趁风直行,他说他有要事,须在枫桥耽搁半日。我哪里拗得过他,只得由他。哪晓得他贼心贼胆,勾引强徒,到这荒僻地方,把我的从人一个个抛下水去。我吓得魂飞魄散,只喊救命,被一贼人一斧砍伤额角。幸蒙好汉相救,感恩非浅。从人死了不关紧要,我随身的宝重此时不及清检,不晓得有无损失。”说罢,也不问二人的姓名,只两只眼睛向四面闪的。
陈音见了,只鼻子里哼了一声,向雍洛道:“你只问问这贼汉,那胡、刘良为何到了这里就罢了。”雍洛心中也是十分不快,便向贼汉喝道:“你叫甚么名字?把你与刘良这班贼人同谋的来由,从实说来!饶你不死。”那汉子呻吟着,答道:“我叫曹阿狗。那刘老大同胡老三,本不是此地人,五六年前到的此地。原只驾一只小船,常靠在枫桥地方。我有至好弟兄,叫陆阿牛,就是刚才被好汉打下水去那个,要算枫桥的头等好汉。刘老大二人同我们混熟了,便商量做那杀些不关要紧的人,劫些不伤天理的财。不过五七转,便换了一只大船,就把我们平日手下的弟兄做了水手,便阔壮起来,胆也粗了,手也滑了。且喜两三年来,上天保佑,事事顺遂。今天午后,刘老大来寻我们,说胡老三装了个大生意来了,只因有十几个从人,怕一时做他不下,约我们一同上船相帮,不想遇着好汉。这宗事我们只做过三五十转,今晚实系初犯。我还有一百三十几岁的母亲,求好汉饶命,再不同胡老三刘老大们一道了。”雍洛笑道:“三五十转,还是初犯?你的年纪大约不过三十岁,哪里有一百三十几岁的老母?真正胡咬!只是刘老大、胡老三同那阿牛都是你的好弟兄,你说再不同他们一道,我要你同他们一道去,才算得交情。”阿狗急急分辩道:“我平日是极不肯讲交情的,好汉不要错认了!”
陈音与雍洛不禁哈哈大笑。雍洛道:“此处叫甚么地名?”阿狗道:“此地叫蓼叶荡,我们在这里做这宗事,才得十六转,实系不曾多做一转,求好汉原情。”陈音又大笑不止。雍洛道:“这宗蠢东西,留在世间做甚?”举起熟铜棍劈头打去,只听叫了一声,同着老大老三阿牛们仍是一道儿去了。桓魁见了,吓得籁簌地抖。雍洛还待要替桓魁处分,陈音立起身道:“我们去罢。”雍洛心中明白,随同起身。桓魁口里格格格地说道:“承你二位救命大恩,等我取几两银子送与二位喝杯酒也好。”二人不理,跨出中舱,陈音在刘良左肋拔了弩箭,一齐跳过小船。两个船家吓得哆嗦在一堆。陈音叫船家仍然开回枫桥,船家诺诺连声,将船撑转。雍洛道:“桓魁今夜在那船上一人没有,不晓得他怎样摆布?”陈音冷笑道:“我们今晚倒错救他了,这样的腌臢东西,管他做甚?”雍洛点头。陈音既不管他,做书的也只好不管他了。
不过一个更次,已到枫桥。二人在船上消停一会,又叫船家弄饭吃了。
天将发晓,雍洛取出二两银子,给与船家,船家称谢不止。陈音二人跳上岸,趁早凉行走。不止一日,将到济南地界,地名石牛铺。见许多人围在那里,雍洛挤人人丛中,见是两辆囚车,两个囚犯,一个老的,年约六十余岁;一个少的;年约三十余岁,都是垂头丧气。雍洛挤出来,对陈音说了,陈音道:“不关我们的事,管他做甚?不如在这酒店里买碗酒吃。”二人走进酒店,酒保递上酒菜,雍洛忍耐不往,向酒保问道:“门外这两个囚犯是甚么人?”
酒保因店中无人,尽有闲工夫白话,便站在那里应道:“说起这话,是九年前的事了。那个年轻的名叫魏蒲,平日与一个名叫韩直的,专做些劫财拐人的事。九年前正月,他二人不知做了些甚么事情,韩直在家中被人一刀戳破小腹死了。韩直的娘,也在房中自勒而亡。过了两天,邻家才晓得。大家猜疑一阵,因为魏蒲平日是天天要到韩直家中的,近来不见踪迹,一定是他二人不是因分赃不匀,定是挟嫌伤命,便报到官府,派差去拿魏,果然逃得无影无踪。这情形越是真了,便四处搜缉。直到今年四月,始在那个年老的囚犯家中拿获。年老的姓江,名叫江诚,平时专做些窝盗分赃的事,无恶不作。上年三月里,他窝藏的人拐了田家的女儿到家,逼作媳妇。田家失了女儿,告到官府。后来漏了声息,打探的确,官府派了兵役,围家搜拿。不但把田家的女儿搜出,领了回去,连魏蒲也一齐拿获。如今是解到府里去,大约一讯之后,就要斩头。倒是一个绝好的果报录。”雍洛道:“你说韩直是魏蒲杀的,既无人眼见,又没得个确据,安知不是比他们更狠的强盗杀的吗?”
酒保道:“若不是他杀的,到了官府他如何肯认?”雍洛还要辩论,陈音蹑了雍洛的脚道:“天不早了,快吃了酒上路,又不关我们的事,管他做甚?”
雍洛方不言语,酒保走开。二人吃了酒,会钞出门,囚车已先去了。二人慢慢行走,陈音见前后无人,方把那年送孙氏到济南的事,细细告知雍洛。雍洛听了,只笑得拍掌跌脚道:“这果报录还要加上三个字,叫作‘巧中巧’。大哥总说不关我们的事,那晓得正是我们的事!巧极了!巧极了!”说着,天已傍晚,投了宿处。
一路上耽搁延缓,直到八月中旬,方至济南苦竹桥。到了赵允门首,问了庄客,晓得赵平、蒙杰都在庄上,心中甚喜,通了姓名。庄客进去,一刻之间,蒙杰早已一路喊叫出来道:“我的阿哥,想煞我也!”抢步进前,手挽着陈音,面对着雍洛,大笑道:“快请进去!”庄客上来,接了挑担,一同进庄。赵平、赵允弟兄二人,都己出来,笑脸相迎。到了正厅,陈音雍洛与众人见了礼坐下。赵允正要开口,蒙杰抢着说道:“我们屡次接了大哥的信,我总想到楚国。可恨许多牵牵扯扯的事体,舅父也是随时生病,真弄得我象热锅里的蚂蚁一般。”说着,又叫庄客:“快去把那极肥壮的鹅鸭多宰几只,把那极香辣的陈酒多烫几壶,我今天要痛饮痛饮。”众人都笑了,庄客自去安排。赵平问了陈音在楚的光景,赵允问了雍洛的姓名,一一说了。
陈音道:“黄丈住在哪里?略为消停,烦引我去拜会才是。”赵平叹一口气道:“我那表兄已经上月死了。”蒙杰忿然道:“我们这几日,正想去牤山替我黄亲翁报仇。且喜大哥来得凑巧,我们明日一准动身。”陈音听了牤山二字,心中愕然道:“牤山离此多远?与黄丈有甚么仇?”蒙杰正待要说,庄客已将酒果搬上来,调开桌儿,摆列好了。赵允让陈音首座,雍洛对面,蒙杰与赵平坐在横头,自己主位相陪。陈音还要推让,蒙杰发躁道:“不要客套了!大哥是直性人,也学这些忸忸怩怩的样子,想是楚国的官做坏了!爽爽直直地坐下,我们好说正经话!”大家方才依次坐下。蒙杰抢过酒壶,斟了一巡,便大喝起来,一连喝了几杯。
陈音道:“你莫忙吃酒,且先把牤山报仇的话,说与我听。”蒙杰道:“我要把几杯酒,浇浇我填胸的块垒,才能说得出来。”又喝了几杯,方道:“牤山离此不过三十余里,生得山势高耸,树林蓊郁,山中野兽甚多。上月里,黄亲翁无事,一个人带了弓箭,骑了一匹马,去到牤山地界打猎消遣。树林中跳出一只金钱豹子来,被黄亲翁一箭射中后胯。那豹子带箭逃走,黄亲翁追了下去。突然,山上冲下一个小杂种来,手中拿两条画杆戟,一马拦着豹子的去路,迎头一戟,就把豹子刺杀了。黄亲翁见了,还在极口称赞他是少年英雄。谁晓得那个小杂种,狂妄无知,跳下马来,提了豹子,便掼上半山去了。黄亲翁上前道:“少英雄,豹子后胯上有一支箭,是老汉的,烦取来还我。’那个小杂种,反嘻皮笑脸地把黄亲翁上下一望,说道:“偌大的高年,逞甚么豪气?小小的一个豹子,射它不死,还有脸向我讨箭呢?’说了这几句奚落话,便不瞅不采,纵马上山。直把黄亲翁气个半死,大叫道:‘你那孺子,休得狂妄!可有胆量在老汉手中试一试厉害?’那个小杂种真个勒马下山,仍是嘻皮笑脸的,举戟便刺。黄亲翁只带得随身宝剑,连忙拔出,与那小杂种厮杀。那晓得小杂种甚是厉害,杀了三十余回,黄亲翁右腕上被他敲了一戟,立时抬不起来,只得拔马逃回。那个小杂种也不赶下,只立马狂笑道:“这样的脓包,饶你去罢!’大哥想想,黄亲翁一世的英名坏在这小小孺子之手,安得不气?回转家中,叫人来请我们过去,把这事告知我们。我们再三宽解他,说道:“且把伤痕养好了,一同前去报仇。’谁想有了年纪的人,经不起气,加以右腕青肿得厉害,老年人气血不足,只挨得三日便死了。”说罢,便哽哽噎噎号啕起来。众人俱是伤心掉泪。庄客舀了面汤,递了手中,大家拭了泪。随将鹅鸭鱼肉,络绎不绝地捧上来,摆满了一桌。赵允敬了一回菜,蒙杰凄然道:“提起黄亲翁来,我哪里还吃得下去?我只多喝几杯酒罢。”便痛饮起来。陈音道:“黄丈可有儿子?”赵平道:“儿子是有一个,往秦国去了。我们专人送了哀音去,大约这几日也可到了。不多几日,才把我表兄的祭葬办好。只因天气炎热,不便久停在家等候我那表侄。”陈音道:“理应如此,但是报仇二字,看来颇不容易。”蒙杰正在喝酒,听了这活,停杯在手,忿然作色道:“大哥为甚凭空地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他就是活虎生龙,我也要去撩他一撩!”陈音道:“贤弟休得动气。愚兄的话,不是凭空说起。”便把那年在绾凤楼盗剑的事,详细说了一遍。“看他留下柬帖的话:“牤山不远,与子为期’,这人住在牤山无疑了。莫非黄老丈遇的,就是此人?贤弟想他是何本领?岂是轻容易胜得过他吗?”赵平听了,连连点头。蒙杰虽不言语,却将酒杯放下,低头纳闷。
雍洛道:“大哥在楚国动身之时,就说要探访牤山。大哥同那人既有前缘,且到见面对再看罢。”众人称是。大家又吃了几杯酒,方才吃饭散座。赵允道:“陈大哥与雍大哥行路辛苦了,且安静几日,再作计较。”赵平道:“这话甚是。”仍把二人引至东偏房,床帐被褥,铺设一新。略坐一会,天色已晚,众人道了安寝,各自去了。
陈音二人自家也觉得辛苦,便沉沉酣睡,直睡到次晨辰刻方醒。梳洗未毕,蒙杰已来,等候完了,齐到正厅。孙氏娘子牵着阿桂,来至厅上,与陈音磕头。陈音还礼不迭。阿桂已经十岁,出落得眉清目秀,不象阿爷的神气。
磕头起来,阿桂叫了一声伯伯,孙氏也问了好,方退进房去。陈音道:“这又何必呢?”蒙杰笑道:“我还嫌她的头磕少了。”雍洛笑道:“你嫌少了,可代娘子多磕几个。”蒙杰道:“正该,正该。”说着就要跪下。陈音拦住道:“休得取笑,我只问老伯母可迁葬了么?”蒙杰道:“我从楚国转来,先办此事,就迁葬在这屋后,墓木已拱了。”陈音道:“甚好,甚好。”随叹一口气道:“我的事不知何日方得办到?”说着泪流。众人都知道陈音的父亲埋在吴国,代为惨切,只得曲为宽解。大家用过饭,谈些别后光景。
住了五六日,蒙杰催促要往牤山报仇,陈音也急于要会那人。大家结束停当,各带随身军器。赵允叫庄客牵出四匹马来,大家骑上,先到黄通理家中,在供灵前祭奠一番,也不耽搁,一齐催马向牤山迸发。日刚正午,到了牤山,大家下马,在树荫浓处拴好,解襟纳凉一会。蒙杰跳起身来道:“我们不是来避暑的,让我先去会会那小杂种。”将鞍搭上马背,拴好肚带,提了大砍刀,翻身上马。众人见了,都各提了军器上马同行。蒙杰已前去半里之遥,一路吆吆喝喝,吼骂道:“小杂种不要躲在山坳里,快来蒙爷手中纳命!”叫骂得满头流汗,哪里有个人影?众人赶上,齐劝道:“不必这样费气力,总要遇着他的。”蒙杰道:“那小杂种不晓得藏在哪里,怕不把人肚子气破?恨不得立时拿着那杂种,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再挖了他的心,祭奠黄亲翁,方泄我一月来肚子里闷气。大约他是晓得我来寻他,在那草窝缩了。”忽听飕的一声,一支雕翎从山上飞下。赵平手快,一伸手接着雕翎道:“那贼来了。”将箭插在腰间,早听鸾铃乱响,哗喇喇冲下山来。众人勒住马,一字儿排开观望。马上的却不是使画杆戟的少年,却是满口钢须,面如油漆,手舞双鞭,声如雷吼。众人不觉惊异起来。正是:天下英雄无限数,眼前恶战定惊人。
不知来者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激义愤群英挑恶战 读遗书豪杰复本宗
话说陈音等正在牤山脚下,列马候战。忽听山上有人,一马冲下山来,生得气如猛虎,声似巨雷,手舞双鞭,大喝道:“哪里来的野徒,在此大呼小叫?”话声未了,蒙杰拍马向前,喝道:“看你这个样儿,大约是在这山里做强盗。我今天来此,却是寻一个小杂种的。你只去把那小杂种唤下山来,饶你不死!”那个黑汉并不回言,唬的一鞭,当头盖下。蒙杰急把九环大刀一架,觉得沉重,不敢疏忽,随把刀杆虚挑一挑。黑汉用左手的鞭护着前胸,右手的鞭刚正收回,蒙杰大刀早已趁势劈下。黑汉即将鞭一横,挡个正着,一个刀光闪灼,一个鞭影纵横,八个马蹄恰如撒,四只膀臂好似穿梭。正当着烈日悬空,只杀得征尘乱滚。龙争虎斗,大战六十余合,黑汉鞭沉手捷,蒙杰一时战他不下。赵平见了,急急把马一夹,挺着手中的浑铁枪,冲到垓心,嗖的一声,旋风也似向黑汉左肋刺去。黑汉眼明手快,左手的鞭往下一压,赵平早已抽回,这叫做败枪势。若非赵平手快,被他压住,走然晃下马来。蒙杰见有帮手,重振精神,与赵平二人一把刀,一条枪,裹住黑汉,不放一丝松缓。哪晓得黑汉却不慌不忙将双鞭舞得呼呼风响,越斗越健。陈音见了,心中诧异,对雍洛道:“不料荒山僻地,竟有这样的英雄?据我看来,要想取胜,倒是难事。”雍洛点头。果然战到一百余合,赵平二人毫不得一些便宜。雍洛此时忍耐不住,扬起熟铜棍,奋勇向前,大吼道:“黑贼休得逞强!某来擒你!”直挺着棍向鞭影里点去。谁知刚到面前,当的一声,弹迸得火星乱溅,大叫道:“好家伙!”不敢怠慢,只风车般横敲侧击,寻他的破绽。又战了二三十合,黑汉的鞭法渐渐乱了起来。陈音见了大喜,暗想道:我不如暗助一弹,便成功了。正想向皮囊里取弹,忽然半山里树林中,飞出一匹雪练般的马来。马上坐一个少年英雄,面如粉腻,唇似朱涂,眼细眉长,口方鼻直。年纪不满三十。身穿绣英白绫箭衣,腰系錾金碧玉鸾带,头戴束发紫金冠,高插雉尾,额上一朵红绒,颤巍巍迎风乱动。手提两支画杆戟,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纵马下山,厉声叫道:“彪哥休慌,某来也。”
陈音急急拍马向前,赵平先已抽出浑铁枪,丢了黑汉,来战少年。少年大笑道:“休仗人多为强,若是饶放尔等一个,不算好汉。”左手的戟一旋,右手的一戟直向赵平胸口飞来。赵平把枪往刺斜里一逼,把戟逼开,顺手一枪,比风还快劈胸挑去,少年急把左手的戟抬开枪锋。却好陈音赶到,挥起大砍刀,向少年的头脖抹去。少年并不招架,只凤点头儿,从刀口闪过,陡的两支戟,如双龙掉尾,直扑二人的咽喉。且喜二人都是会家,一齐躲过,刀枪并举,风驰雨骤般裹上前去。少年见二人武艺高强,便不敢希图取胜,把双戟舞动,两道圆光,忽起忽落。丁字儿厮杀,荡起一团阵云,真有摇山倒海之势,比那蒙杰三人,分外战得凶恶。一直战到一百余合,只交个平手。陈音见少年的戟法精熟,料道难以力取,忽地把刀扬起,用个泰山压顶势劈去。
少年抽出一戟来架,陈音收回刀,将马一兜,跳出圈子外。赵平见陈音跳出圈外,一人抵敌,分外留神,一杆枪奔云掣电,丝毫不肯放松。少年见赵平枪法一步紧一步,便变了戟法,一支护身,一支取敌,成了铜墙铁壁,半分儿攻取不透。陈音离开约三十步远近,取出铁弹,向少年的面上掷去,大喝一声:“着!”只听当的一响,一弹打中戟枝,激得火星乱溅。少年笑道:“暗器伤人,不算好汉。”话犹未了,陈音已是两个铁弹,流星赶月般蝉联而出。少年见有人暗算,早已收回取敌那一支戟,舞得花飞雪滚,上护其身,下护其马,两弹通被磕开,滚到草地里去了。陈音不禁骇然,看看天将傍晚,蒙杰三人都是杀得呼呼喘气,见赵平已是勉强支持,便骤马向前,用力把少年的双戟架住道:“且住。”少年听了,霍地跳开一丈余远,道:“怯战的匹夫,有话快说。”陈音道:“谁来怯你?只是天已不早,人就不乏,马也疲了,明日再决胜负。”少年道:“明朝日上三竿,勒马相候。不来的不算男儿!”赵平声带喘息道:“战你不下,誓不甘休!饶你多活一夜。”少年正要回言,陈音道:“你且留下姓名,好来寻你。”少年笑道:“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不才晏英便是。你两个也通个姓名。”陈音道:“他叫赵平,我叫陈音。那面使刀的叫蒙杰,使棍的叫雍洛。且问你那大汉叫甚么?”少年道:“他是我义兄司马彪。话已说定,去罢。”晏英即骤马到那边去,双戟从中一隔,几般兵器,齐被隔开,三人跳出圈子。晏英道:“天已晚了,明日再战,去罢。”说罢,便与司马彪掉转马头,哗喇喇纵马上山。一眨眼,已转入树林深处。
蒙杰、雍洛都是浑身汗透,喘气吁吁,齐声道:“好斗呀,好斗!”大家跳下马,卸了鞍鞯,放马吃青,坐在那里消停。陈音道:“休怪黄老丈失手,果然骁勇,就是云中岸的洪涛,也及不得此子。”赵平道:“此子本力敌不过洪涛,战法却比洪涛来得神妙,不晓得是甚么人传授他的?”陈音跌脚道:“我竟把绾凤楼盗剑的话忘了!若是问他一问,或者不至有这场恶战。”
蒙杰道:“天将晚了,我们回去罢。”众人称是,各备好了马,一齐转回苦竹桥。已近二更天气,赵允问了牤山的情形,蒙杰说了一遍。酒饭早已准备,大家用过,方作商量。陈音道:“象这样恶战,就战十天也无益处。我们须得想个法子,方能制胜。我看他二人都不象强盗行径,为甚么守在牤山?令人不解。从前替我留的柬帖,明明在牤山后会,如今到了,却是一场恶战,还不知战到哪天呢?”赵平道:“今天原是我们切于报仇,卤莽一点,本该大家问过明白才是。”蒙杰道:“有甚么问的?我们只想法子擒着他,便都明白了。”陈音道:“擒他的话,谈何容易?我想明天见了面,先提问盗剑的事。若有关系便罢,不然,我们用过车轮战法,把他溜乏,胜他自然容易。我将弩弓带在身边,离那里不远,择一树林深茂的地方藏着。若车轮战还不能取胜,便诈败逃走。我用弩箭射他,断无不胜之理。”众人同声称妙。陈音道:”夜已深了,不必多议,准定照此而行。大家早此睡,养好精神要紧。”
众人应了,各自安寝。
次晨起来,吃了饭,大家收拾停妥,骑了马向牤山而去。到了牤山,恰才已牌时候,晏英、司马彪早已在那里并马等候:,蒙杰大吼一声,把马一拍,扬起九环大刀,冲上前去。谁知晏英二人并不接战,一齐滚鞍下马。陈音等甚是诧异。听得晏英大叫道:“那位陈音,可是二十六年十月在西鄙盗剑的陈壮士?”陈音知道是了,骤马向前,应声道:“不才正是。前在西鄙,多承搭救,特来拜谢。”晏英道:“不是小子之事,此话甚长,且屈众位大驾上山一叙。”陈音道:“甚好。”便约众人同行。蒙杰道:“大哥休要信他,明明是骗我们上山,摆布我们。我今天只与这小杂种拼一个死活!”陈音道:“贤弟不必多疑,愚兄自有主意。”晏英二人都上了马,在前引路,一直上山,穿过几处茂林,到了一个庄院,垒石为垣,依树结屋。到了门首,一齐下马,拴在树上。晏英拱手道:“众位少待,小子先去禀明师傅,再来迎请。”众人点头。晏英同司马彪进屋去了,好一晌不见出来。蒙杰发躁道:“为甚钻了进去就不钻出来了?莫非真有甚么圈套吗?我们去罢,休上他的当。”陈音道:“圈套断然没有,贤弟不必疑心,”正说着,晏英二人出来,对着众人道:“众位等久,只因我们下山之时,师傅还在家中。此时回来,师傅不知到哪里去了。到处寻过,毫无踪迹,且请众位进去稍坐,我师傅昨夜有许多话,要奉告陈壮士呢。”众人应允,迸得门去。见里面甚是宽敞,架上的刀枪,壁上的弓箭,满眼都是。到了一个厅屋里,晏英招呼众人坐下。
里面走出一个小厮,晏英叫他接过众人的军器,陈音、赵平、雍洛都将器械交付小厮。蒙杰道:“我这把刀吃饭睡觉都不离开,放在身边最好。”晏英笑了一笑,随叫小厮去烹茶暖酒。陈音道:“有话请说,不敢奉扰。”晏英道:“日长天热,何妨煮茗一谈,以消永昼?”小厮去了,晏英与司马彪方才坐下。晏英道:“我们昨日回来,对我师傅说了交战之事。师傅道:“可曾问来人的姓名?’我把众位的大名一一告知。师傅道:“陈壮士可是生得膀厚腰圆,浓眉大眼的?’我道:“正是。’师傅道:“且喜各无损伤。这陈壮士与你家有莫大的关系,你要重重地拜谢才是。明日来了,务必请上山来,我有要事交代他。’我们今日下山之时,师傅好端端地坐在家中,为甚回来师傅就不见了?真令人猜测不出。”陈音道:“令师尊姓大名?”晏英道:“姓晏,名是一个冲字。往常也是下山的日子多,或一月、两月,或一年半载。来去的时候,总对我们明说。为甚么今日去得这样闪烁?”陈音道:“或者就要回来,也未可知。”司马彪道:“昨夜我师傅还说那年在诸伦庄上,我被诸伦所擒,多亏陈壮士放火烧屋,调开众人,师傅才得将我救到这里。今天应得叩谢。”说罢,扑翻虎躯,便叩头下去。陈音道:“哎哟哟!那夜行刺诸伦的,就是兄台吗?幸会!幸会!”也跪下去,将司马彪扶起。
司马彪道:“我屡次要下山去刺诸伦,师傅总不肯放,只说俟有机会,再去不迟,却不晓得甚么是机会?真正闷煞人!”陈音道:“不才在西鄙盗剑,若非令师从中搭救,暗里帮扶,险些丢了性命。可惜不在家中,不得当面叩谢。”小厮捧上茶来,晏英挨次奉了,随问小厮道:“师傅去的时候,你可晓得?”小厮应道:“我不晓得?”晏英皱了皱眉,叫小厮去门外牵马进来,解鞍喂料。陈音道:“令师既不在家,我们就去了,不必如此。”说着,都立起身来。司马彪道:“好容易相逢,敝师虽不在家,也得杯酒相敬,略表寸心。”陈音三人都止了步。蒙杰道:“谁耐烦吃他的酒!我们的人救了他们的人,他们的人倒伤了我们的人!你们吃得下,我实吃不下,糊糊涂涂把我们弄上山来,毫无一点头绪,可要气闷人。”说着,在身旁取了九环大刀,大踏步便向外走去。陈音三人只得跟着走出。晏英二人哪里阻拦得住?只得叫小厮将军器取出,小厮飞跑进去,捐了出来,六人已经走出厅屋。
陈音忽然抬头见墙壁上挂了一块粉板,写的胡桃大小的字,墨痕兀自未干,上面横写的“陈义士鉴”,即停住脚看去。众人见陈音停步不行,望着墙壁,也随着陈音眼光望去。内中晏英、司马彪见有他二人名姓在上,急抢步近前,取了下来。大家围着观看,上写:晏英即是卫英,司马曾刺诸伦。
国耻父仇家恨,都是有志未伸。
从今化仇为爱,结作一团精神。
男儿当存忠孝,方算世间伟人。
(未后注一“冲”字)
晏英嚷道:“这字是我师傅写的,看来师傅还在屋里,快去寻师傅!”赵平道:“令师这样举动,谅来是不肯见面了,寻也无益。我们且再坐坐,把这粉板上的话解释解释。”陈音此时,一双眼睛只注定晏英,听了赵平的话,道:“是的,是的。”大家转步,那晓得蒙杰已经走了出去。雍洛抢步出门,将他拖转来,仍在厅屋坐下。蒙杰一言不发,小厮仍将军器放好,自去暖酒备菜。陈音问晏英道:“兄台是哪里人氏?家中有些甚么人?”晏英道:“且慢。九年前,我师傅在西鄙转来之时,曾交我一封纸裹,叫我紧紧收藏,且待有姓陈的到了这里,再行拆看。适才我却忘了,今见粉板上的话,陡然记上心来。我且去取来,拆看便知。”随即到右间屋里取了一个纸包出来,对着众人拆开。大家看时,写的是:汝本姓卫名英,越国西鄙人氏。父母早亡,家唯祖父,名曰安素。姊亡妹存,妹名卫茜。汝九岁时,被匪人拐至白水沟,经我夺得,带至此山,教汝读书。十三岁后,教汝武艺。二十六年我路过西鄙,适遇诸伦夺汝祖父家藏宝剑。一时路见不平,夜往诸伦庄盗剑。却有陈音义士,为汝祖父出力。三次冒险,是我暗中帮助,将剑盗出,由陈义士交还汝祖。汝祖挈汝妹到山阴伊家避祸,我将彪契救回,与你一同习艺。当时应告汝知晓,一来汝方十六岁,年纪尚幼,二来武艺未精,恐汝任性误事。我曾留束与陈义士,大约陈义士必来此相访。我知陈义士到吴国省亲,必有几年方能到此,那时汝的武艺已成,心性己定,方能干事。我无论在山不在山,可随陈义士返越。家仇国耻,须刻刻在心,方不负我教训汝一片苦心。切记,切记。假汝晏姓,认作叔侄,原以安汝之心也。某年月日付。
众人看罢,卫英号啕痛哭,跪在陈音面前,口称恩公。陈音将他扶起,也是凄然泣下道:“休得这样称呼。”众人莫不叹息。蒙杰见此情形,问了赵平,知道备细,想道:黄亲翁的仇报不成了。小厮捧上酒菜,大家坐下。
陈音问卫英道:“令师行为,真真令人佩服!不知令师到底是何等人?”卫英道:“我平日只道是叔侄,哪里留心别的?今年不过四十岁,生得十分文秀,从不见他疾言厉色。那力气却不知有多大,任你千万斤重的东西,举起毫不费力。平时只许我们二人在本山前后走走,从不许远走一步。衣食器用,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据我师傅之言,是要随恩公回越了,不知此后还能够见我师傅么?”说着放声大哭,司马彪也是挥泪不已。赵平便将黄通理受伤身故,昨日来此的话说了,卫英甚是不安,对了众人再三认了不是。蒙杰还是气忿忿地不理。大家吃了一会酒,陈音道:“大约令师是不能见面,贤弟既愿回越,可否此刻收拾,与司马兄一同下山?到苦竹桥略住几日,也好动身。”
卫英道:“我此刻恨不得飞到山阴,还有甚么俄延?”司马彪也急欲下山,二人便进去收拾随身衣物,打了包裹,提了出来,叫小厮来收拾杯著,随写了两个辞禀,交与小厮道:“师傅回来,呈与师傅,切莫忘了。你好好看守门户,我们此刻就要下山。”两人将些零星物件,都赏了小厮。小厮取出军器,各人带上,又将马牵出,搭了鞍鞯,同走出门。正要翻身上马,卫英叫道:“我忘了一件要紧东西。”转身进去,顷刻出来,手中却拿的一支雕翎。
赵平认得是黄通理的,心中一酸,洒了几点老泪。卫英三人将包裹搭在马鞍后,提了军器,一齐上马,走下山来。天己过午,走不到十里,忽见对面一匹马追风般急骤而来。马上一人浑身重孝,手横一杆干缨烂银枪。大家吃了一惊。正是:英雄结伴扬镖出,孝子衔仇劈面来。
不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忧国难赵平抒伟论 归神物卫茜报大仇
话说陈音等带了卫英司马彪二人,下了牤山,一直转回苦竹桥。约有十里,忽见一人身穿重孝,手横银枪,骤马而来。蒙杰眼快,认得是黄通理之子黄奇,急把马加上一鞭,突过前头,如飞地迎上去,叫道:“表弟想是今天回家的?来的那提双戟的,便是仇人,休放松他!”黄奇本是今天回家,在父亲灵前痛哭了一场,闻知赵平等四人去牤山报仇,咋日战了一天,未曾取胜,今日又去了,便穿了重孝,提枪上马,向忙山走来。见赵平、蒙杰之外,另有四人同行,通不认得,心中想道:为何多了两人?正在疑惑,忽听蒙杰对他说提双戟的便是仇人,心中越是犯疑。本待细问,赵平在前、四人在后,已走近来。赵平正要问话,黄奇已怒哄哄骤马挺枪,向卫英戳去。卫英一个冷不防,挥戟不及,忙把左膀一隔,将枪挡开,黄奇正要二枪戳去,赵平急急抢上,扳着黄奇的右臂,叫道:“表侄休得卤莽,而今算是自己人了。”黄奇怪叫道:“他是我杀父仇人,我只与他拼个死活,表叔休要阻我!”
挣脱赵平的手,又是耍的一枪。卫英料道是黄通理的儿子,知是急于父仇,不敢还手,一手将黄奇的枪头握着。陈音怕卫英动手,黄奇吃了亏,不好收拾,便叫道:“卫贤弟休得计较。”卫英应道:“小侄不敢。”黄奇被卫英握住枪头,收不转来,只急得暴跳。赵平拢来,双手抱着黄奇,喝道:“快撤了手!回家再说,”卫英见赵平抱住黄奇,把手放开。陈音使个眼色,叫雍洛引了卫英、司马彪二人先回。雍洛带了二人,将马加上几鞭,腾云一般先回苦竹桥去了。黄奇摆挣不脱,见卫英去了,更急得放声大哭。赵平见卫英去远,方才松手。黄奇要放马追赶,赵平、陈音苦苦拦住,劝道:“回家去说明原委,再行计较不迟。”赵平指着陈音道:“这是你父亲时常提念的陈巡官,陈伯父。若不是急于替你父报仇,昨天我们也不恶战一日了。今天才晓得你陈伯父是他的恩人,他的师父又是你陈伯父的恩人,此仇万不能报。大家且回家去再说。”黄奇元奈,只得含泪下马,与陈音见礼。陈音也下马相还,再行上马而回。
将到苦竹桥,陈音对赵平道:“烦赵丈与蒙杰弟同黄公子回家,明日再见。”赵平应了,与蒙杰把黄奇送至家中。陈音到了赵允家里,卫英二人的来历雍洛已洋详细细对赵允说了。赵允见卫英人才出众,又知他武艺超群,见司马彪也是凛凛威风,堂堂相貌,十分起敬,安置在大厅上献茶。陈音进来,大家立起身招呼,一同坐下。陈音道:“黄公子父仇在心,卫贤弟休得介怀。”卫英道:“这是小侄自家理亏:何敢怪黄公子?只是其中还望陈伯父好言化解,方好见面。”赵允在旁,听了卫英这几句话,心中越发敬爱。
陈音道:“我们须得想个法子,平一平他的气方好。”卫英道:“但凭陈伯父的主意。”正说着,庄客搬上酒饭,大家坐好,一面吃酒,一面商量此事。
说来说去,苦元善法,倒是雍洛想出一个主意来,说道:“卫贤弟明日不如身穿孝服,捧了黄丈那枝箭,到黄家去匍匐灵前,哭奠一场。我同大哥随去,以防意外。更烦赵丈同行,在旁劝解,那边还有赵丈蒙哥帮衬,谅无不了之事。”陈音道:“此计甚好。但是要想你蒙哥在旁帮衬,那是最靠不住的。不信你看他今日在山上的情形,在路上的光景,他还要暗中挑拨,哪里肯在其中化解?不过有我们许多人在场,也不怕他弄出别样事体来。”又对司马彪道:“明日仁兄在此宽耐一日,俟他二人的气化开了,一同都要过来的。”
司马彪道:“我也要同去才放心,何必守在这里?”陈音道:“话是不错,怕的你二人同去,越是犯了他心的,不甚妥便。”司马彪道:“如此说来,我不进门便了,立在远远地了望。卫贤弟无事,我就悄悄地随大家转来。倘若决裂了,我也好出出力救护。还有一层,你们去时须暗暗带着防身的家伙,不可大意,上他的当。”陈音道:“家伙不必带,他若是真要决裂,谅他也无便宜。不过碍着情理二字,不好与他硬作对。”众人称是。大家吃了饭,赵允将司马彪、卫英安顿在西偏房歇了。
到了次日起来,赵允早代卫英备了一副极厚的祭礼,制了一身的孝衣。
卫英见了,连声称谢。梳洗毕,用了早膳,卫英穿了孝衣,捧着那枝翎箭,庄客拿了祭礼,一路向黄府而去。到了门首,陈音叫卫英、雍洛暂在门外稍待,约了赵允先走进去,寻着赵平,把卫英来祭奠的话说了一遍。赵平道:“如此甚好。”便同赵允去寻黄奇,却见黄奇与蒙杰在那里咕咕唧唧地交头接耳,大约是打报仇的主意,佯为不知,叫道:“表侄这里来,我有话告诉你。”黄奇随了赵平、赵允,到个空屋里坐下,说道:“表叔有何吩咐?”
赵平道:“你父亲死了,休怪你不肯同卫英甘休。但是,这其中还有个解说。常言说得好:“将军上场,不死带伤。’难道卫英与你父亲有甚么仇吗?不过性命相搏的时候,一个不饶一个,致有损伤,与那谋杀故杀的仇不同。如今人死不能复生,你一定要与卫英过不去,原是你的孝心,只是其中又碍着你陈伯父。适才你陈伯父来说,卫英今日身穿重孝,来灵前跪奠,总算尽情尽理了。我劝表侄千万不可执拗,弄得几面下不来。你我至亲,难道我还帮着外人不成吗?”赵允也在旁边,牵三扯四地劝了一会。黄奇一想:我若不依此事,如何收场?难道把卫英杀了来偿我父亲的命不成?昨日在路上相遇,他不动手。今日又身重孝,灵前跪奠,叫我如何别这口气?思索一会,只得点头。蒙杰立在一旁,见英奇点头应允,知道这件事只得作罢,便讪讪地走开。赵平弟兄便挽了黄奇出来,对陈音道:“天大的事,只看陈伯父面上,一概冰消瓦解了。”陈音称了谢,走出门外,招呼卫英进来。卫英手捧翎箭,眼含痛泪进了门。陈音引至灵前,将箭接过,放在案上。庄客摆列尊仪,焚香点烛,卫英伏在地下,放声大哭。赵平把寅奇拖来跪在旁边谢奠,黄奇见卫英哭得伤心,自己也痛哭起来。众人见了莫不心酸泪落。哭了好一会,赵允拭了眼泪,先来劝卫英。赵平、陈音止了哭,来劝黄奇,再三劝住起来。卫英又向黄奇叩下头去,道:“不才一时卤莽误犯老伯,今日特来请罪,还望公子宽恕。”黄奇也跪了下去道:“杀父之仇,不能报复,何堪为人?只因屈着陈伯父、赵表叔的情面,含血罢休。”便向灵哭叫道:“父亲阴灵不远,儿总算是世间的罪人了。”众人急上前将他二人扶起,又宽慰了一阵,赵平便挽卫英到客屋里坐了。黄家自有人点茶相奉。卫英拜烦赵平,到里面黄老夫人处请安谢罪。内外通安服了,然后一路转回苦竹桥。司马彪在路上问了备细,方放了心。
夜间赵平、蒙杰也转来了,大家饮酒闲谈。陈音向赵平道:“我看令表侄将来决非凡品,一时屈着他把事了结,我心中总觉不安。”赵平道:“世间这宗事,最是难处的。你们去后,他在灵前呼天抢地的,大有痛不欲生之状。我直劝到这时候方得安静。须得多过几天,才能渐渐地丢得开。”众人又谈了一会,各去安寝。一连住了十余日,卫英天天催着动身,无奈赵平弟兄决意不肯。直捱到十月初旬,赵平弟兄见众人去心已决,万难强留,只得备酒饯行。席间议定司马彪同卫英往山阴,陈音、雍洛往西鄙。蒙杰执意要随陈音一路,陈音允了。赵平举杯向陈音道:“本当执鞭相随,怎奈衰年朽质,了无用处。但愿此去,重整宗国,尽雪旧仇。老朽风烛瓦霜,如得及身闻见,固属快事;倘天不假年,九泉有知,亦甚含笑。”随叹一口气,接着道:“我国之事,已成累卵。在廷诸臣,一班谗谄匹夫,把祖功宗德一概忘了,只去趋附权好,妄希非分,还对着人夸口说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惜好好一句话,被这班卖国求荣的贼窃去做门面语,真真可笑!不晓得这班人的肺腑是哪样生的?又有一班庸奴,时势到了这等危急,一个个如燕雀处堂,只图过一日是一日,还要争位谋利,朝夕为私人攘位置,为身家计久长。公家之事,照例敷衍,成败不管,利害不争。这班人的想头说是国存一日,他自富贵一日;一旦国亡,他们的富贵自在,何必忧他?全不想敌国谋覆人国,不惜千万金钱,买活他这班人替他做内好,温语厚施,有加无已,只要把你的领土夺到手里,便把你当奴隶牛马看待,先把那卖国内好借事全诛,不留遗类。说道:“这班人既肯卖他的祖国,良心是丧尽了。我若用他,倘有别的人用钱买他,他又照样把我的领土卖与别人,如何留得?’据这样说来,道理是丝毫不错的。性命且不保,说甚么富贵?到底卖国有甚么好处?如何披肝沥胆,替祖国勤修内政,抵御外侮,以报世受之恩,邀天之福,得以转危为安,反弱为强,不但祖国誉之为志士,就是敌国也要称之为伟人,何患富贵?万一不幸,心竭身死,为竹帛增光,为河山壮气,众口的赞颂,万世的馨香,那富贵何等的长久?这是明明显显的通理。无奈这班人利欲薰心,全不在此等处思索,真堪浩叹。”众人听了,同声赞叹。蒙杰道:“我近来为黄亲翁的事,沉闷来了不得。今天听了舅父这一段话,我这肚子里的闷气通化到瓜洼国去了,好不快活!”便把酒斟一大碗,一口气喝干。陈音道:“据赵丈说来,贵国之事,竟不能挽救了。”赵平摇首道:“难、难、难,不出十年,就见分晓。到了那时,老朽若还未死,也无颜为异姓奴隶,就是老朽与世长辞之期。”说着,点点滴滴滚下泪来。赵允道:“今天是特意与他们众位饯行,大家须得畅谈畅谈,这些话不必再提了。”赵平方拭了泪道:“谁非国民,何堪设想?”陈音此时想起本国的仇辱,好似油煎肺腑,刀扎心肝,酒杯在手,一滴不能下咽,便辞席散坐。到了次日,各人收拾停妥,告辞起身。自有一番牵衣洒泪,不必细表。黄奇也来送别,众人谢了,上马而行。到了路上,陈音对卫英道:“你到山阴访着令祖,即在山阴等我。我在西鄙,至多不过一月就到山阴。”又对司马彪道:“卫贤弟年幼,尚望沿路照应。”司马彪道:“何待吩咐?”同行几日,过了徐国的界址,地名樊屯,已近吴界,大家分路。卫英向陈音洒泪,同司马彪往山阴而去。
陈音带了蒙杰、雍洛在路上不多几日,已到西鄙,寻了个僻静的寓所住下。到了次日,便嘱蒙雍二人留守寓中,自己换了衣服出门,想到诸伦庄上探看动静。走到热闹地方,忽见许多人围在那里,一个个抬起头向墙壁上望去。陈音也挤了进去,随众视看,却是吴国监事出的榜文,上写:案照诸复禀报:九月十三日夜间,吴绅诸伦被仇家卫茜越墙而进,杀死男女四十七丁口。诸伦及伊第八妾殷氏、第九妾扬氏、第十妾粉蝶儿、管家婆马氏、教师椒衍,尤遭脔割,血肉狼藉,惨不忍睹。盗去盘螭宝剑一口,蘸血书壁,“卫茜报仇”四字。越国关尹杨禄第亦于是夜,全家男妇亲丁口十二名被杀。墙壁上亦是血书“卫茜报仇”四字。两家财物,无从清查,次晨据报,勘验无讹。当即多派巡役捕差,俟门搜捕未获。似此交汇重地,卫茜胆敢杀死人命至五十九名之多,尤敢书名直认,实系凶恶已极。除勒捕严拿外,为此仰诸邑人等知悉,有人拿获卫茜到官者,审得属实,赏银一万两;或知风密报,因而拿获者,赏银五千两。储银待赏,决无短少。本监事为保全治安起见,不吝重赏。诸邑人等,亦当同懔危险,协力缉捕。切切此示。计开凶犯卫茜女,身年约二十余岁。二十六年,曾固犯案随伊祖卫安素,经杨禄第拘案审讯。卫安素监毙,从宽发给诸伦为奴,逃匿未获。大周时王纪元三十五年某月日示。
陈音看完,只惊得头发一根根地竖起,周身毛眼都开,呆立半晌,闷闷地转回寓所。进房去坐在床沿,如痴如醉,不发一言。蒙杰、雍洛问道:“大哥为何恁地快就回来了?”陈音好象不曾听见。二人见他这样光景,心中诧异,又同声问道:“大哥为甚么事这般样儿?”陈音痴呆了一会,口中只说了四个字道:“奇怪得很,”二人摸不着头脑,又停一会,再问道:“大哥为着甚么事?”陈音此刻似觉醒悟,两只眼望着二人,长长地伸了一口气道:“真正奇怪!”便叫二人近身,悄悄地把赏文上的话详告一遍。蒙杰听完,禁不住双脚一跳,狂叫道:“天地间有这样的事?我真要快活死了!”陈音吃惊,急用手去掩他的口。早把寓主惊动,急急跑来问道:“甚么事大惊小怪?”陈音忙着笑应道:“刚才我这同行的午睡,梦见挖了金窖,醒来还在快活,因此发狂。”寓主笑着去了。陈音悄悄对蒙杰道:“嚷出事来,非同儿戏!”蒙杰住了声,坐在那里搔头挠耳。雍洛低声问道:“卫茜是个柔弱女子,如何能够一夜之间杀得许多人?”陈音低声应道:“我也是这般想。杨禄第的官署不必说它,那诸伦的庄上,我也险遭不测。她如何恁地容易?真令人不解。”雍洛道:“这事莫非又是卫英的师父做的?”陈音沉吟片晌道:“不是,不是。我们在牤山,正是九月中旬,卫英师父恰在牤山。若有此事,焉有不对卫英说?据我看来,不但此事不是他做的,就是卫老监毙,卫茜为奴的一段事情,他还未曾晓得嘲。我想能做到这宗事的人,必定是一个大有本领的英雄。既是大英雄,断不肯嫁祸于人。这事必卫茜自己所作。但是她如何有此本领?我原想到诸伦庄上探看动静,夜间去看看我父亲的坟,那晓得走到市中见了这张榜文,把我吓得耳鸣心跳,就此回来。不知卫茜人在哪里,天遥海阔,叫我从何处去寻?”雍洛道:“据我想来,山阴地方她总得要到。我们何不往山阴一行?大约可以寻着她。”陈音道:“此话颇是。我想既然杀了关尹,越国也要通缉的,就到了山阴,也不容易打听得出。卫英二人此去,我倒担起心事来了。”雍洛道:“为甚担心?”陈音道:“卫英年幼,司马彪卤莽。到了山阴,若是逢人便问,倘被办公的人听得,必定弄出事来。”雍洛道:“大哥尽可放心·既有榜文到山阴,大约各处都有了。他们在路上总会看见。”陈音点头,小二搬了夜饭来,大家喝酒。蒙杰喝着酒,只叫快活,狠命地痛饮。陈音道:“俟夜深入静,我去父亲坟上走走。你们只管安睡,切不可惊张。我们明日就动身往山阴去,会得着他们便好了。且喜人众,分四面去明探暗访,断无访不着之理。”雍洛称是。忽然蒙杰用手在桌上一拍·狂叫道:“不好了!”不但陈音、雍洛吃惊,小二也惊得跑拢来,问道:“客官,甚事不好?”陈音明知蒙杰为的卫茜之事,深恐露了破绽,急应道:“不关你事。他吃鱼被刺戳了喉咙,没甚么要紧,你去罢。”小二笑着去了。陈音悄悄问道:“甚么事不好了?”正是:
大恨雪时齐忭舞,快心深处转惊疑。
不知蒙杰如何回答,且听下回解说。
第三十一回 敌猿精山前施妙技 诛鼠贼庙里救表亲
话说陈音正与雍洛谈论卫茜之事,忽听蒙杰狂叫不好了,大吃一惊,小二去了,便悄悄问道:“什么事不好了?”蒙杰道:“我想卫茜报仇,杀得爽快,我心中快活的了不得。我又细细地想,四处张起榜文捕她,万一被做公的捕着了,那还了得!我替他一急,不知不觉便叫了出来。”陈音道:“原来如此。你就不想既有这样的本领,如今的公人只有讹诈乡愚、串害良善的本事,或者捉些毛贼,铺张大案,希图领赏,如遇着犯事人略有点本领,他反藏躲起来。这些事虑他作甚?”蒙杰想了一想,笑道:“大哥的话真正不错,想起渔湾的事,我到有点懊悔起来。”大家吃了饭,闲坐一会,天已不早,蒙杰、雍洛睡了。陈音又挨了片时,轻轻开门蹿上房屋去了,约有两个更次,方才转来,唤醒雍洛。雍洛起来,见陈音脸上泪痕犹自未干,细声问道:“怎么样?”陈音道:“没什么事。明日早起,收拾动身。”大家睡下。
次晨起来,大家收拾停当,还了房货,向山阴而去,寻访卫茜。
原来卫茜整在至崆峒山住了九年,不但剑术精通,连蹿高纵远的本事,都异常短捷,竟成了个女侠。广成子见他剑术己成,便叫到面前吩咐道:“你此时尽可下山去了你从前的心事。你既有了这一身本领,切不可恃强生事,逆天而行,致干天忌。你家那盘螭剑,是黄帝时的神物,本名曳影剑,腾空而舒,若四方有兵,此剑则飞起指其方向,无不克伐。未用之时,常在匣裹作龙虎之吟。黄帝死后,此剑不知下落。到了唐尧之世,大禹治河,得之于衡麓,用以斩妖诛怪。因剑柄上有盘螭一条,便取名盘螭,不晓得如何落得你家。取到手时须仔细珍用·千万不可污亵。西鄙报仇后,还须做些扶危济困的事。现在你国与吴结了世仇,你既是越国子民,国家的仇辱就是国民的仇辱,若不能替国家尽力,国家要你子民何用?平日恤刑薄税,无非是想培养民气,有事时民气可用,上下一心,敌国便不可欺侮了。务必苦心孤诣,效力国家,报仇雪辱,也不在我教你一场。切记,切记。”卫茜叩头受教。
广成子又道:“此去西鄙数千余里,跋涉不易。我有道友寄养一匹黑驴在此,我借来赐你坐骑,日行八百里,夜不迷路,入火不烧,逢水不溺,每日只给与青草一束,净水两次,不必用别样去喂它。”即叫赤电去后洞牵出,须臾牵到。见那驴儿高有六尺,长有七尺,浑身墨黑,只有四个蹄子雪一般白,十分神骏。广成子道:“这叫乌云盖雪。”又叫紫霞取了鞍鞭,卫茜接了,搭配整齐,重行叩谢。广成子道:“去罢。”叫紫霞、赤电同送下山,广成子退入静室。卫茜牵了驴儿,带了常用的宝剑,名青棱,随着赤电、紫霞,走下山来,又与二人拜别,谢了九年照顾之情。二人也是依依不舍,俄延半日,只得分手。
二人回山,卫茜才跨上驴儿,不知路径,只向东行走。不到三里,忽见一个年约七八十岁的妇人,对着驴儿撞来,一交跌倒在地,立时面如白纸,口吐涎沫。卫茜吃了一惊,急从驴背跳下。那驴儿竖起两耳,大叫不止,用前蹄去踢那老妇。卫茜用鞭子在驴蹄上打了几下,急急地去扶老妇。老妇躺在地下,已是气息毫无。及至卫茜近前去扶,她突然把口一张,吐出一口白气,光闪闪向卫茜面上冲来。卫茜知是有异,把头一低,刚正躲过,急拔出宝剑出鞘,老妇早已一跃而起。那股白气,盘旋不定,卫茜急用宝剑敌住。
且喜这口青棱剑也是仙物,吐出青光,与白气绞作一团。约有一个时辰,老妇见不能取胜,只得将白气收回,跃开三五丈远,用手指着卫茜道:“杀吾子孙之仇,终当报复!”说罢,跳进一个深林里去了。卫茜将剑入鞘,翻身上驴而行,心中想到:“我与她一面不识,何得有杀他子孙之仇?好令人难解。”思索一会,也就丢开。
不过五六日,到了西鄙。正是九月十三日,杀了诸伦、杨禄第的全家,取还盘螭剑,略拿些金银。要想寻找阿公的坟地,哪里寻得着?只好罢了。
趁天未明动身,向山阴行去。路过乔村,腰间取了一锭十两重的银子,到卖豆浆的老头儿店门,转到后面,从驴背上一跃,进到屋里。听老头儿正在推磨,便将银子放在灶头上,一跃出来,上了驴背趱行。到了天明,那老头儿见灶上一锭大银,心中疑异,端在手中,看了又看,一时欢喜,一时恐怕,只得藏在柴灰里。过了些时,没有甚么动静,方慢慢地置衣买米。一个残冬,十分快活。闲话不赘。
卫茜一路毫无耽搁,到了山阴,在城外寻了个荒僻古庙住下,把驴儿寄下,自己穿了贫家的衣服,四处寻访。夜间便回古庙,吃些干粮,喂了驴儿,就在正殿神龛侧面打炖。原来这古庙地方,正是郑干妈说的南林,地方荒僻,香火全无,庙祝跑得干干净净,弄得人迹俱无,离庙三五里方有人家。卫茜住了一夜,次日便去买了些烧饭的器具。又买些棉衣被垫。见后殿左面一个小房,还可以遮蔽风雨,便将来打扫洁净,铺了被垫;寻些石头,支起灶来,寻些枯枝败叶烧饭,倒觉清静适意。日日打听她太姑爹的消息,约过半月,才得打听清楚。太姑爹已于四年前病故,一个表叔名叫伊衡,娶妻章氏。伊衡往楚国去了,两个表兄,一个叫伊同志,年二十五岁,已经有了妻室;一个叫伊同德,年十六岁,尚未婚配,耕田度日。从前往在城里,三年前搬在乡间,不知是甚么地方,光景甚是清苦。卫茜打听明白,甚费踌躇,弄得去住两难。
又挨了几天,到了十月中旬,天气渐渐寒冷。一大夜里,从睡梦中惊醒,忽听有妇女哭喊救命之声,急挣起来,且喜月光皎洁,轻轻开了房门,侧耳一听,声音甚是切近。忙转身取剑在手,藏在背后,悄悄走至前殿。隔窗一看,此时月光正射进殿来,看得十分清楚。见两个男子逼着了个年约二十岁的妇人,在那里罗唣。妇人颇有五七分姿色,身上衣服甚是寒俭。用手撑拒,哭喊救命。一个男子道:“这个地方,你就喊破喉咙,也无用处。我们见你生得有这个模样儿,过那样的苦日子,老大替你过不去。不如随我们到个热闹地方,包你吃用不尽,任意快活。你还要感激我们哩!”一个男子道:“今夜且同我们乐一乐,明日我去寻个便船就走。”妇人只是喊哭。卫茜起先听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甚觉耳熟,及后细细看他两个的面貌,陡然想起就是那贾兴、仇三两个。便两步抢出殿上,喝道:“你这两个毛贼,认得我么?”
一声喝断,三人齐吃一惊。贾兴一看,见是一个女子,却不认识,便定了神,向前喝道:“你是甚么人?从哪里来的?”卫茜尚未开口,仇三也跑拢来,月光之下,却认出是卫茜,比从前越是俏丽,便拦住道:“大哥这是萧塘变钱那雌儿,如何到此来了?想是我们兄弟的福气,她自己送将来。我们一人消受一个,再作别的计较。”贾兴一认不错,见仇三用手去搂卫茜。卫茜冷笑一笑,伸起右掌,劈面打去,打个满天星,跌去两丈,倒在地下,鼻口流血,哼声水止。贾兴见势头不好,回身便跑,卫茜伸手爬着他的衣领,喝道:“哪里去?”提起来一掼,也掼了两丈多远,正掼在一座石香炉上,碰破顶门,脑浆乱溅,狂叫一声,直挺挺躺在地下。
仇三见了,心惊胆战,狠命挣起,要想逃走。卫茜抢上去,把左手的剑从背后抽出来,指着仇三道:“你若动一步,便把你的狗头剁下来,再同你说话!”仇三见了明晃晃的宝剑,哪还敢动弹?便直挺挺地跪在当地,哀求道:“都是那贾兴的主意,全不干我的事。”卫茜道:“你到了此时还想推干净吗?你仔细看看,可认得我吗?”仇三此时,身似筛糠头如捣蒜道:“如何不认得姑娘?只求姑娘开恩。”卫茜道:“你且把那年谋害我干妈的事,从实直说,我便饶你的狗命。”仇三只得把那年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只说是贾兴起意,贾兴下手,自己再三劝阻,贾兴不听。卫茜听了,想起干妈死得惨苦,泪如涌泉,又问道:“你二人如何到此地来了?”仇三道:“我们得了杜家的银子,便把船卖了,总共七百余两银子,贾兴得了五百余两,讨了一个老婆。我们两人不是吃喝,就是嫖赌,不到三年,都弄得赤手空拳,无法度日,便商量去做那一个字的行道。”卫茜道:”甚么叫一个字的行道?”
仇三道:“偷。”卫茜笑了。“又混了一年,后来贼星不照,被人捕获,追赃究党,吃了多少刑法。禁押起来,直得去年夏间,方得释放。贾兴的老婆也跟人跑了,大家都是赤条条一身。不但身上没得一件衣服,连家伙通没有了。吃了官司,当地又不能住,只得各处飘荡。度日的苦楚,真是一言难尽。我们又商量,另换了一个字的行道,”卫茜道:“又是一个甚么字?”仇三道:“抢。”卫茜皱了一皱眉头。“我们日里打闷棒,夜里安绊绳,多少不饶,仅仅度日。上月混到这里来,总想一件大点的事儿。”用手指着那妇人,“因见她每日出来拾柴种菜,模样儿长得好,贾兴便起心把她骗到热闹处去卖。我劝他这是伤天害理的事,做不得,他不肯听,硬逼我同他做伴。今天黄昏时候,恰好在前面松林里等个正着,便弄到这里来,不想遇着姑娘。姑娘看我可是做这没天理事的人吗?通是贾兴把我牵连了,望姑娘饶命!”卫茜两个鼻翅,扇了一扇,哼了一哼,道:“世间哪里可以留得你这样的人?”
正想把剑劈下,又恐污了宝刀,当胸一脚,把仇三踢离一丈余远,立时口中鲜血直喷,张口躺在地下。走近前去,用脚在咽喉处一蹬,唧的一声,眼突舌伸,同着贾兴仍是一个字死。
卫茜透了一口气:“这才把我干妈的仇报了!”回头问那妇人道:“你姓甚么?为何被这二贼所劫?”妇人见两个人一刻弄死,只吓得面黄身抖,战战兢兢答道:“我娘家姓吕,住在离此的东面。婆家姓伊,住在离此的西面。今天在娘家住着,婆家叫小厮来接我,说是婆婆有病,接我回去。已是黄昏时候,便急急同着小厮走回。不料遇着这两个贼人,把小厮推下崖去,把我推到这庙里来。我一路喊哭,无奈这是荒僻去处,无人搭救。幸喜遇着姑娘,总望姑娘救我。”说罢,便伏在地下磕头。卫茜道:“你公公叫甚名字?”伊氏道:“叫伊衡,出门去了。”卫茜道:“你丈夫哩?”伊氏道:“叫同志。”卫茜不禁满心欢喜,用手扶起伊氏道:“这样说来,你正是我的表嫂了。不想在此地遇着,快快起来!”伊氏立起身,两只眼睛滴溜溜地望着卫茜,一句话也答不出。卫茜道:“表嫂且在月台上坐一坐,我把这两个贼人的尸身安顿了,再来细谈。”伊氏便坐在月台上,卫茜想了一想,道:“有了。”便提着仇三的一只脚,用自己的脚踏着那仇三的那一支,把手一起,嘶的一声,撕成两片,提在庙后去丢下桔井。又把贾兴的尸身照样办理。
地上的血迹,在香炉中撮些灰来掩了。便问伊氏道:“回家的路径,你可认识?”伊氏道:“认识得。”卫茜道:“我就此刻送你回去,免得表婶悬望。”
同到后殿,把房门锁好。
出了庙门,恰好一轮耀彩,万寓舒晴,小路分明,四围寂静,二人慢慢行走。约莫三更天气,伊氏指着一带茅屋道:“那就是了。”顷刻已到。伊氏前去叩门,呀的一声,门开处却是接他的小厮出来。伊氏反吃一惊,问道:“你是如何回来的?”小厮道:“我跌下崖去,却被些葛藤绊住身子,未曾跌伤,不过昏晕一阵。醒了转来,慢慢地扳藤附葛,扒上来时,已不见人,我就急急回来,告诉主母。主母急得甚么样,叫我同大官人四处寻觅,不得影响,刚正回来。主母哭得如醉如痴,快快进去。”伊氏便挽着卫茜,一同走进。小厮在前,大叫道:“少主母回来了,还有客一路呢!”忽见东首房里走出两个男子来,一个年长的,急忙忙地问道:“怎么回来的?”伊氏指着卫茜道:“这就是救命的大恩人。”又听里面一个妇人声音,呻吟着叫道:“快到这里来,说给我听。”于是一同进房。床上睡的妇人,也挣着下床来,招呼坐下。小厮一面烧茶,伊氏一面把庙中的情形细说一遍。男妇三人时而愁苦,时而惊骇,时而狂喜。听罢,一齐跪下磕头,口称恩人,卫茜急忙跪下扶起。伊氏又将认作表亲的话说了。章氏听得揉揉眼睛,对着卫茜道:“你就是茜姑娘吗?”卫茜道:“正是茜儿。”章氏喜得眉开眼笑,近前握住卫茜的手道:“你如何会有这样的本领?怎么独自一人到这里来?六年前,我叫你表兄到西鄙去看看你家,回来说起,你阿公被诸伦那天杀的害死了,把你发给诸伦为奴。你又逃走了,探不着你的下落,我同你表叔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万不想你今夜会到此地。你把你的事,细细说给我听。”卫茜放下宝剑,伏在地下叩头。章氏连忙扶起道:“姑娘辛苦,不要行礼。”原来卫茜是四五岁时见过章氏,去今约有二十多年,实实记忆不清。伊衡倒是见过几次,凑巧不在家中。适才听了章氏一席话,知是不错,立起身来,大家坐下。
卫茜道:“表婶有病,还是躺着的好。”章氏笑道:“我的病此刻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你快快说你的事罢!”随叫伊氏带着小厮去端菜饭。卫茜直从夺剑起,今夜止,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众人听了,又是惨伤,又是快活。章氏道:“亏你过出性命来,如今好了,既有这样本领,没人敢欺了。可惜你表叔不在家中,要听了你这番话,不知道如何欢喜呢?”说着伊氏把酒饭搬在正屋,铺设好了。章氏也同着出房吃了饭,仍到房中坐谈。章氏道:“茜姑娘怎么不将行李带来?”卫茜道:“那庙里清静,我还是住在庙里的好。”
章氏急躁道:“岂有此理。我这里房屋虽窄,你一个人总住得下。家里虽穷,添你一个人也不会累到哪里。”便向大儿子同志道:“那个庙你可晓得?”
同志道:“离此不过六七里,我怎么不晓得?不过地方冷静些,平时不到那里去。”章氏道:“你快去把你表妹的行李取来。”同志应了一声,欢欢喜喜,立起身就要去。卫茜起身拦住到:“表兄莫忙,表婶听侄女说,侄女住在庙里好,断然不必搬到这里来。”章氏道:“这是甚么道理?”卫茜叫同志坐下。正是:娴娅相亲当聚处,雄心未了怎羁留。
不知卫茜何说,且向下回听去。
第三十二回 寻旧仇兄妹欣聚首 入险地盗寇共惊心
话说章氏命同志去庙里搬行李,卫茜拦住不肯。章氏道:“这是何说?”
卫茜道:“侄女来此,专意看望表叔表婶。且喜天缘相凑。今夜见着,此心已安。侄女身上还有许多未了之事,怎敢安居?明日陪表婶一天,后日即要动身,何必搬移?”章氏道:“你的事任是那样多,也不能去得恁地快,若是不搬到这里来,我就恼了。”卫茜道:“侄女随身不过一驴双剑,几件衣被而已,随便都可安置,不必表婶操心。”正说话间,天已大明,小厮烧了汤,大家梳洗了。章氏逼着叫同志到庙里去,卫茜解说不听,只得取了钥匙,交与同志,同志去了。大家歇息一会,同志已将驴儿衣剑取来,把驴儿拴在空屋里,另外打扫个干净小房,与卫茜安歇,无事闲谈。
卫茜道:“我干妈有个内侄女,住在这南林地方,可惜不曾问得姓名,无从探访。”章氏道:“我们留心,遇着人便问可有西鄙郑家的亲戚,或者问出,也未可知。”住了几日,十月将近,屡次告辞,章氏只是不放。直挨到十一月初间,卫茜有师傅的活在心,实系不能耽搁。苦苦要去。章氏知难再留,做了两件棉衣,取出二两银子,给与卫茜。卫茜道:“表婶的厚情,侄女心领,侄女身上的衣服,尽够御冬,即或要添,到处可买。银子更可不必。表婶这般寒苦,留着自家缴用。”说着,打开包裹,取出两封银锭道:“这是我在诸贼家中取的,大约有一百两。我送了豆浆店老头一锭,尚有零星之数,不少在此,路上尽可够用。这两封银锭,就奉与表婶添些柴米。”
双手递过,章氏哪里肯收?说道:“侄女在路上哪里不要钱用,如何少得?我们是过穷日子惯了的,你快快收好!”卫茜道:“表婶何必见外?侄女路上要用,随便可以筹措。”章氏笑道:“怎样筹措?大约就是仇三说的一个字的行道。”卫茜也笑道:“侄女怎么敢?天下不义之财取不伤廉的,多得很哩!”章氏便接了过去,棉衣定要卫茜带上。卫茜道:“路上累赘,表婶留着自穿。”再三再四,只得领了一件,打在包裹,搭在驴背上,告辞出门,同志弟兄送了一程方回。
卫茜跨上黑驴,直向芒萝山行去。行至羊头堡,见山石依然,树林如故。
想起施良死得伤惨,双眼流泪,停住驴儿,向南呜咽道:“干爷阴灵不昧,女儿在此,可随儿转回苎萝山。”伤心一会,蓦然想起那些大强盗来,暗忖道:“我何不向南寻去,或者遇着,得报前仇,也未可知。便把驴儿一带,向南行去。也是弯弯曲曲,走了五六里,却不见那猛恶林子。四元人家,无从问讯,路径越走越荒僻。前面一个土岗,便把缰绳一带,走上上岗去。四面眺望,见东南角位一座大山,黑压压树木蓊郁,想来是了;只因一直向南,反走过了。下得岗来,向着东南方走去。一路都是苦藤碍路,落叶满林,且喜驴儿健壮,尚能行走。约行二三里,隐隐听得杀喊之声,心中惊异,骤着驴儿,趁着声音走去。一个山岭,横阻去路,便纵上岭去。喊杀之声,惊天动地,向前一看,却是个极大的一片草地。见三五百人,层层围裹,刀枪旗帜,麻林一般,大声喊杀。重围中,见六个强人,围着两个客商,一个黑面大汉,手舞双鞭;一个白面少年,手挺双戟。三人战一个,只杀得烟云乱卷,尘土飞扬。战黑汉的强人,一个面如噀血,使的月牙铲;一个面如油漆,使的丈八蛇矛;一个脸分鸳鸯,使的溜金瓜锤,战白面的强人,一个面如渗金,使的大砍刀;一个面如蓝靛,使的狼牙棒;一个面如削瓜,使的紫铜锤。马蹄忙乱,人臂纵横,黑汉渐渐招架不住。卫茜急把黑驴一碰,追风般纵下岭去,手中盘螭剑迎风一晃,一团白光,滚进核心,两旁的人头乱落。到了跟前,那使蛇矛的先看见,便呼的一矛,照卫茜的面门刺来。卫茜把剑削去,蛇矛便成两段。使矛的大惊,正想跑出核心,瞥见白光在项下一旋,叫声不好,身首异处,倒于马下,霎时踏成肉泥。使锤的见了,气忿忿来战卫茜。
黑汉见去了两个,心中大喜,精神陡健,双鞭如雨点般打下。使铲的强人,哪里招架得住?被黑汉左手的鞭敲开月牙铲,右手的鞭劈头盖下,脑门打破,跌下马去。黑汉也不来照管卫茜,只大叫道:“贤弟我来帮你!”便挥起鞭打进那边圈子去。这边使锤的与卫茜交手,卫茜见强人锤重,不肯削它,恐伤宝剑,只把剑舞得雪片相似,使锤的强人,初时尚能挡拨,四五个回合,便眼花手乱起来,被卫茜觑个破绽,一剑戳去,直透重甲,尖出背心,使锤强人双锤坠地,倒于马下。众小贼见了,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喊杀?哄了一声,散如鸟兽。那边使刀的、使铜的,双战少年,使棒的独战黑汉,正在苦斗。使刀的见这边三人顷刻丧命,知道不妙,趁卫茜未到,把马一兜,跳出圈外,没命的逃走。卫茜杀了个使锤的强人,想去拦戴,已被他跑上山去,勒住驴儿,看他四人交战。少年一戟把使铜的强人挑下马来,加一戟结果了性命,即来帮助黑汉。使棒的强人,先已骨软筋酥,哪里还经得起双战:正想逃命,少年一戟,直透心窝,趁势一搅,成了个血扈窿,眼见得没命了。
黑汉还要追杀小贼,少年拦住道:“已经跑远,追之无益。看是甚么人替我们解围。”卫茜早已迎上来,间道:“二位所为何事同这班强人厮杀?”少年见是个美貌女子,颇觉诧异,应道:“我们且下马歇息再谈。”一齐下马拴好。
少年二人拜谢解围之恩,卫茜连称不敢,礼毕坐下。少年问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卫茜道:“我姓卫名茜。”少年听了,霍的跳起来道:“可是西鄙的卫茜?”卫茜见这少年这样举动,也觉惊疑,忙应道:“正是。”
少年近前握着卫茜的手,双眼流泪,硬噎道:“我的妹妹,想杀我了!我就是你的哥哥卫英。”卫茜听了,也牵着哥哥的手,放声大哭,二人哭作一团,黑汉正是司马彪,见他兄妹相逢,伤心痛哭,自己想着妹妹为诸伦逼死,只落得孤独一身,也号陶起来。大家哭了一阵,将泪拭干,卫英把司马彪的来历,约略说了,卫茜见了礼,方才坐下。
正要细谈,卫英道:“此处不是说话之所。我们趁天色未晚,寻个栖身之处,慢慢说话。”司马彪便跳起身来道:“我去我去。”便四面跑了一会,转身来。卫英问道:“可有人家?”司马彪道:“想是被这些强盗扰害光了,烟火俱无。”卫英道:“可曾留心有庙宇吗?”司马彪道:“通没有。我想寻个大树下歇歇便了。”卫茜道:“此去偏西,我来时见有一个倾塌的茅棚,不晓得有人没人。我们去那里再说。”三人一齐牵着马,缓缓走去。不过二里,到了那里。一座茅棚倾倒了一半,司马彪抢上前去,喊叫道:“有人么?”
叫了几声,无人答应,便把缰绳递与卫英,跑了进去,回身来道:“没人在里面,进去罢。”大家把马牵进去,四面一看,且喜还有遮蔽风霜的地方,将马拴好。司马彪扯一大堆茅草下来,一半铺在地下,一半堆在那里。便敲石取火烧起来,一者当灯,一者御寒,说道:“就此坐卧罢,我再去寻点水来。”周围望去,并元一个杯碗。寻到墙角,见一个破土盆,便拿起来,走到山溪边,扯些乱草,洗拭干净,舀了清水,拿到茅棚。大家取些干粮吃了,喝了几口凉水,又喂了牲口,方才坐定。
卫英先把他的事一一说了,卫茜才把自己的事从头至尾详说一遍。司马彪听说杀了诸伦,直乐得拍掌跌脚道:“我要在场,定把这贼剁成肉酱,方遂我心。”卫英听得妹子得了仙传,心中十分快活。卫茜道:“陈伯父他们到了西鄙,若知妹子的事,定要寻到山阴,大约就在这儿日,可惜不能会着。”
卫英道:“我们在樊屯分手,他们不过多绕两日的路,若是不耽搁,算来总在这几日。若会不着,如何是好?”大家闷了一会,卫茜道:“哥哥们如何同这班强盗厮杀起来?”司马彪接着道:“妹妹听我说,我们因为不认识路径,走到小路去了。我们在马上闲谈,英弟说此处山路崎岖,恐有强盗。我道就有三五百毛贼,也不算甚么。不防后面一骑马冲上来,挨身过去。马上一个人,鹰鼻兔腮,面黄肌瘦,回头望着我一笑,加上一鞭,哗喇喇的去了。我们也不在心上。英弟道:‘路上休息惹祸,快些走罢!’我们便加鞭趱程。不想走到山脚下,树林中便拥出那使蛇矛的人来,带了二三百毛贼拦住去路,叫我们将行囊马匹献上。我也不问他青红皂白,便与他战起来。使矛的战不过我,才添一个使月牙铲的,英弟便上前抵敌。他们战我们不过,便一个一个的添上来。足足战了两个多时辰。不是贤妹相助,我实在有点支不住了。”
卫茜道:“为何不见那鹰鼻兔腮的人?我那年被这班强盗掳上山去,那大厅上一字儿排坐,约有八九人。今日逃走了那个渗金脸强盗我从前是见过的,不知他们山上有多少头目。难道就罢了不成?我们须得想个主意,把这伙强盗诛尽。一来报了仇,二来替行路的人除了大害,替附近的人断了祸根,也是一件好事。”卫英、司马彪都点头称是。司马彪道:“我们明日再去撩他,他若下来,一个个的砍了他的头,就完结了。”卫茜道:“倘若他们惧怯,不肯下山,如何办法?”司马彪答道:“我们就赶上山去。”卫英道:“我们不知山上的虚实,身人重地,恐遭不测。”卫茜道:“待我今夜独自上山去,探看他的虚实,回来再作计较。”司马彪道:“我随贤妹去。”卫茜道:“你去不得,我一人去的好。”卫英见妹子孤身深夜要人险地,颇有难色。
卫茜知道他哥哥的心意,随便道:“哥哥放心,妹子此去,决然无妨。”立起身来,头上扎好渔婆中,身上穿一件元色细绞窄袖排扣的紧身小棉祆,系一根洒花垂须的黑腰带,下系一条青绉百折裙,拽在两肋,脚穿一双乌油挖心小皮靴,腰挂一柄盘螭宝剑。结束停当,又在包裹取出一把剑来,还与卫英道:“这口剑是师父给我的,也是神物,名叫青梭。不但削铁如泥,还能镇慑邪魅。妹子下山时,若非此剑,险遭那妖妇的毒手。哥哥用罢,只是不可污亵。”卫英见这青梭剑,宝光的的,寒气腾腾,心中大喜,接在手中,向崆峒山叩头谢了。卫英道:“我送妹妹到山脚,彪哥在此守着。”司马彪应了。兄妹二人也不骑马,便慢慢地走到山脚。卫茜道:“哥哥转去罢,妹子去也。”话声刚了,腾身一纵,便如苍鹰掠树,紫燕穿帘般飘忽而上,转眼不见形影。卫英心中又惊又喜,不肯便回,坐在树下,静听消息。
且说卫茜纵上山去,沿山之上虽是刀枪密布,寨栅谨严,卫茜却从树枝上腾踔而上,全无一人知觉。到了山顶,见一丛三人合抱不着的大树,围着一座三进的大庙字。从树枝上纵过屋瓦上,到了二进,见灯火照耀,香气氤氲。伏在槽口一看,见三个强人,一个渗金脸,便是那使刀逃走的;一个黄瘦面,大约就是司马彪所说那人;一个紫膛面皮,满口虬髯,伏在地下,挥泪不止。当面设有五个牌位,想来是祭奠日里死的那五人。黄瘦面居中,含泪道:“我们不将那三个狗男女杀尽,替兄弟们报仇,誓不为人!”说罢,一齐立起,当中设了一席,三人坐了,一些人上酒上菜。渗金脸的道:“先来那两个,己是劲敌了。不料后添一个女子,武艺越是高强。所以弟兄们失了手。只是那个女子,当时我就觉得面熟得很,此刻仔细想来,甚象九年前,我在山头堡带回、碰柱寻死那个女子。却料不着她有偌大的本领。”黄瘦脸的道:“我们弟兄占据这虎牙山,将近十年,不知经过多少厮杀。不但弟兄们毫无损伤,就是小卒也不曾折失一个。不想今日我弟兄丧了大半,这口怨气如何能消?”紫膛面的道:“大哥不必悲伤,人死不能复生,悲伤也无益。那几个狗男女,明日必然再来,我们须得想个主意擒他才是。”渗金脸的道:“要想一枪一刀,阵上擒他,看来是不能的,要好好设计方妥。”黄瘦脸的道:“我想今夜叫小卒们先在皂角林掘下陷坑,上面用乱草浮土盖好。明日战得他过最好,战不过时,假意败走,引至深坑处擒他。二位贤弟以为何如?”
紫膛脸的道:“大哥休得自己灭了威风,任他三头六臂,小弟明天定要与他见过高下。”渗金脸的道:“依小弟看来,怕难胜他。”紫膛脸的大怒道:“明天战他不过,我自己把头刎了,无颜与二位兄长相见。”黄瘦脸的道:“五弟不必急躁。常言说得好:“未曾行兵,先防败着。’但愿五弟得胜最好,恐有意外,我们有了准备,总无妨碍。”紫膛脸的不发一言,犹自怒气不息。
卫茜听得明明白白,暗忖道:“我既到此,且惊他一惊。四面张望,见后面黑沉沉不知堆些甚么,便蹿到三进,在房上仔细一看,却是一堆稻草,紧接着厨房。便跳将下来,向厨房一张,见许多人在那里烧莱烫酒,忽听更析之声,远远而来,已是三更二点,便离了厨房,到一棵大树后,隐着身子。
一会,更夫已至跟前。前面一人,提个灯笼,手敲木梆;后面一人,手敲铜锣,各个腰下都插得有短刀。四围更忻之声,络绎相应。悄悄走到后面,拔出宝剑,向后面的颈上一抹,头己落地,身子兀的未倒。前面听后面有了声息,回头看时,一剑杀去,劈成两片。可怜两个人声也不曾出,便呜呼哀哉。
提了灯笼,依着更次,敲了两下。听得一齐住了,在那人身上割下一片衣服来,遮了灯光,去到草堆处,四面点起火来。夜风一刮,烘然而起。一步纵上房去,早惊动了三个强人,督着众贼,前去救火,趁着正厅无人,跳下去把五个牌位,抢在手里,仍飞上屋。也不停留,从屋上纵过树枝去。四围探望一遭,仍从原路下山。到了山脚,见山顶上火光兀自正盛。卫英接着妹子,转回茅棚。司马彪见了,问道:“山上怎么样?”卫茜把五个牌位掼在地下。
司马彪道:“这是什么东西?”便在地下拾起来,在火光处一看,一个写的二弟曾刚之位,一个写的四弟范皋之位,一个写的六弟唐艺之位,一个写的七弟焦云之位,一个写的八弟章鸿飞之位,笑道:“贤妹把这样东西拿回做甚?”卫茜把在山上的话说了。卫英叹道:“看来强盗倒有点义气。他既掘下陷坑,我们明日不追他,便不中他的计。”三人摊开被盖,略为歇息。到了天明,司马彪又去取了水来,大家胡乱梳洗过,喂了牲口,各人吃些干粮,翻身上马,直到虎牙山勒马叫战。正是:既有群雄探虎穴。
岂容小丑再鸱张。
不知可能诛灭三盗,下回自有交代。
第三十三回 诛余党陈音逢故人 论世事宁毅抉时弊
话说卫英、卫茜、司马彪三人,来至虎牙山索战,叫了半日,山上并无响动,心中大疑,司马彪道:“莫非这班强盗逃跑了?待我上山去探看探看。”
卫英道:“彪哥休得卤莽,强人今日不下山,莫非有甚么诡计?”卫茜道:“彪哥之言,亦似有理,且待我上去看看。”卫英还想阻拦,早见卫茜把缰绳一抖,驴儿昂着头,一步步蹿到山上去了。约有半个时辰,忽见卫茜在半山上,用手相招,二人连忙骤马上山。卫茜迎着道:“山上跑得人影都没有了。”三人一直走到山顶,果然一人不见。四处丢些破旗断枪,粗重物件,倒剩得不少。司马彪跑到后面,见那悬崖瘦削,衰草纵横,忽然荆棘丛中一阵乱动,想道:“莫非有人藏在里面?便走拢去,大喝道:“还不快与我滚出来!”喝声未断,果然一个人钻将出来,浑身发抖,跪在地下。卫英兄妹二人听得司马彪的喝声一齐走来,见司马彪喝问道:“你是甚么人?为甚众人都跑了,你却躲在这里?”那人战战兢兢道:“小人名叫魏阳儿,在山管草料。昨夜草堆失火,头领说我疏虞,把我打了六十大棍,因此走动不得。”
卫英道:“山上的人为甚么跑得一个没有?”魏阳儿道:“昨夜失火之后,三个头领转至正厅,见五个头领的牌位不见了,甚是惊骇。查了一会,没得影响。接着巡山的来报道,北山口的更夫二名,不知被何人杀了。三个头领吓得面面相觑,商量一会,便传齐各处头目,就说散伙的话。把些金银衣服,分散众人,趁天未明,便四散逃走。”卫英道:“这三个头领,叫甚么名字?如今到甚么地方去了?”魏阳儿道:“黄瘦脸是大头领,名叫牟惠。渗金脸是三头领,免叫戴成。紫膛脸是五头领,名叫辛皇。如今逃到哪里去,小人实不晓得。小人一向在山管草料,从不曾下山杀人放火,望好汉饶命。”卫英听了,知是真话,正要叫他滚开,突被司马彪唬的一鞭,打死在地。卫英道:“彪哥何必打死他?”司马彪道:“这样人留在世上,终是害人的,不如打死了干净。”卫英不语。大家下山。
卫茜约往芒萝山萧塘一行,三人走了一程。天将近午,司马彪在前,忽见一骑马对面冲来,马上一人,倒拖叉杆,甚是张皇。司马彪仔细一看,认得是那黄瘦脸牟惠。急在马鞍上,抽出鞭来,拦住去路,大喝道:“牟惠往哪里走?那人抬头见是司马彪,吓得手足无措,想要落荒。无奈两面逼住,只得强打精神,掉转叉杆,来战司马彪。卫英兄妹勒马观阵,不到三五个回合,司马彪一鞭,把牟惠连马打落崖下。司马彪回过头来,笑道:“这是他该死在我手里,可惜跑脱了两个。”正说话问,忽听前面大喊道:“拦路贼,往哪里跑?”三人齐吃一惊,各取军器在手。喊叫的人正到面前。卫英眼快,急叫道:“蒙大哥为何到此”?司马彪听了,也叫道:“蒙大哥你一个人吗?”
蒙杰见是卫英、司马彪大喜,又见另外有个女子,问司马彪道:“那女子是甚么人?”司马彪对他说明。蒙杰滚鞍下马,来到卫茜面前,喝个肥喏,卫茜慌忙跳下驴儿,见了礼。卫英正要细谈,蒙杰道:“陈大哥同雍大哥还在同两个贼人厮杀哩,我们快些去罢!”司马彪早已拍马前去。蒙杰上了马,卫茜上了驴,直往前进。不到半里,陈音、雍洛已经同司马彪迎面来了,身上血迹未干。众人见了面,一齐下马。卫茜抢上前去,口称陈伯伯,拂了一拂。陈音还礼不迭。雍洛也上前与卫茜见了礼。一个个色动眉飞,手舞足蹈。
卫英道:“那两个强盗可曾诛灭?”陈音道:“一个渗金脸,被雍贤弟一棍打死;一个紫膛脸十分了得,与我战了四五十合,雍贤弟得手后来帮助我,才把他劈了。还有十余人,一哄而散。因蒙贤弟追一强人下来,我们恐有差池,急急赶来,却遇司马贤弟。幸得强人已诛。”卫英道:“陈伯伯如何遇着这三个强人?”陈音道:“我们一路行来,这三个强人带了十余人,慌慌张张一路上横冲直撞。蒙贤弟的马跑得快些,对面一碰,把为首的马惊了。
为首的强人,便肆口大骂。我怕蒙贤弟闯祸,上前去陪活。那晓得这班强人,趁势要劫夺我们的行囊,因此厮杀起来。”司马彪哈哈笑道:“这班强盗,可见是天下不容他。恰恰遇着我们。”卫英便把虎牙山的话说了,大家拍手称快。
陈音道:“你们欲向何往?”卫英说了。陈音道:“令妹之事,前面各处都张着榜文,去不得了。我们此刻且寻个僻静处,商量妥当,再定行止。”
众人上了马,四面张望。卫英用鞭梢向西北角一指道:“那山拗里树林深密,且到那里停顿。”众人依着鞭梢望去,果然不错,一行人放马走去。既到跟前,现出一座小小草亭。众人大喜,下了马拴好,进亭子里去,十分洁净。
大家坐定,陈音问卫英道:“难道你们在山阴道上一路上不见榜文吗?”卫英道:“不曾看见,大约还未曾张挂。”蒙杰道:“大哥何必这样胆小?我们只管行走。若遇着做公的动手动脚,我们便杀他娘个干干净净。”陈音道:“不是这样说,王法要紧。”蒙杰道:“王法,王法,把人气杀!”司马彪道:“这班强盗杀人放火,我们两天之内,杀死若干人,难道不犯王法吗?”
陈音道:“我们杀强盗,是王法所许。我们若杀公人,王法便不容了。依我的主意,茜姑娘暂回转南林,隐藏一时,我们到了都城,此刻国家用人之际,我们若得进身,大家合词奏闻,聘请姑娘,同立功业。岂不是好?”卫茜道:“我有两个姐姐,一叫夷光,一叫修明,住在芒萝村,我须得去看一看。且我施干爷为我丧身,若不到他家中叩谢,此心何安?”陈音道:“若是为此,姑娘更不必去了。”卫茜道:“这是甚么缘故?”陈音道:“我们从芒萝村来时,听得多人传说,这芒萝村通是施姓。西村一个姑娘,名叫夷光;东村一个姑娘,名叫修明;二人都是天姿国色。去年被我国范大夫用重金聘去,转献吴王。吴王见了二人十分大喜,异常宠爱,朝夕不离。就命人来芒萝村,把两家亲属,都接到吴国,尊宠荣华,一时无比。这两个姑娘如今在吴宫里,夷光叫西施,修明叫东施。西施尤为专宠。这是千真万确的话,姑娘去也无益。”卫茜道:“陈伯伯可曾由萧塘过路?”陈音道:“怎的不走萧塘?姑娘问他怎的?”卫茜道:“可听说熊孔坚被杀之事么?”陈音道:“却不曾听得。”卫茜便把那年击杀熊孔坚之事说了一遍,众人同声称快。又说到熊叔坚硬行替夷光作媒,去奏承熊孔坚,就是打坐了第二日的事,众人不觉哄然大笑道:“天地间竟有这样的巧事?令人畅快!”陈音道:“这样说来,杜宝娘既尔提押,阎女都交官媒,谅来是不能逃出法网的。熊孔坚既死,熊叔坚失了依靠,谅来也不敢作怪了。姑娘何必挂在心上?”卫茜听了,心才释然道:“如此说来,我心中的事,件件都结了。只是下山之时,师傅再三敦嘱,亲仇报了,当竭力为国报仇。陈伯伯到了都城,须得寻个进身之阶,早日寄信与我才好。”陈音道:“这是自然,但你住的地方,要详细说明,方好寻请。”卫茜道:“南林在山阴之南,约十二三里,有一荒僻古庙。庙前有两株大枫树,庙后有一枯井,便是。”陈音记在心里,便道:“天已不早,我们各自起程罢。”众人纷纷上马。卫英意欲同妹子到南林,陈音道:“贤弟主意就不是了。令妹是因避祸而往南林,不过暂时之计。我们当得早图进身,我们有了效力之路,令妹才有出头之路哩。”卫英听了,心中豁然,反催促动身。卫茜辞了众人,自转南林,也不通知伊家。
陈音等一路上毫无耽延,到了会稽。陈音且不回家,一齐进了都城,寻个客寓住下。次日,陈音换了衣服,去到军政司访问宁毅。有人告知宁毅的住处,陈音到了那里,却见门户辉煌,墙垣高耸,十分气概。寻着守门的,通了姓名,烦为禀报。守门的进去片刻,走出来叫声请,陈音随着进去;宁毅仍是驼背跛脚,抢出来笑叫道:“陈大哥回来了,好极!好极!”便携手进一个书房里,分宾坐下。宁毅叫人泡茶,开口问道:“陈大哥几时回来?我的眼都望穿了!大哥的心愿可了?”陈音道:“侥幸如愿。”宁毅拍手笑道:“是豪杰,是丈夫!”陈音道:“昨日进城,天已不早,今日特地趋候。利大哥可在这里?”宁毅道:“他有事出去了,大约三两日就回。我们喝两杯酒,把你在楚国的事情,细细告我。”陈音也不推辞,宁毅命把酒席,就摆在书房里。少时搬来,二人对坐,饮了两巡。宁毅催着侠说,陈音便从黄泥冈起,一直说到此时。宁毅侧耳细听,嘻笑怒骂,狂喜激忿,一时都有。
听罢,把大指头竖起,对着陈音道:“好的!大哥此去,算来是九个年头了,夸大哥辛苦,亏大哥坚忍,看来天下事,有志者事竟成。现今我们越国的人,到外国去学本领的,不知多少。有的一年就回来了,有的两年就回来了,能够到三年这便是表表出众的大才,甚至有半年或三五月就回来了,他还逢人便自夸,说他是曾经到外国去习过艺的,真真要羞死人!大哥想想,我们要到外国,原是要学那强似我国、高过我国的本领;一年、二年就可以学得成,那就不是甚么惊人的事业,何况半年三月!就把我国最浅近的事作比方,学个铁匠木工,凭他如何聪明,如何勤备,也得三五年方能精熟。岂有治国经邦、自强外御的本事,去跑了一趟,便能成功吗?况且,我国人到外国去,言语不通,嗜欲不同,更有那制度、文化不得一样,我怕去的人,半年三月还弄不清楚,如何就会学成?可笑我国竟要靠这些人做事体,焉能有效?虽是国家此时需才亟切,这人才二字,哪里能够逼得出来的?难道从外国回来的,内中岂即无人才?倒是真正人才,反难见用,真要气杀几何人!等到这些胡闹的误了事,就说凡是去过外国的,都不可用。痛脚连累好脚,更要屈杀几何人?何不于遣送之时,留心选择;归来之时,认真考验,破除情面,因才授职?何患人才不出,国家不兴?我把那些只顾私情,不顾公室的匹夫,真真恨死!大哥你看我这话是不是?”陈音道:“上官之言,固有至理,未免过激。难道那些大位,真不望国家强盛吗?不过一时差错,一事因循,便误了国家,到了悔不可追的时候,就遭了万人的唾骂,连外人亏他得了便宜,还要从旁窃笑他哩。办事谈何容易?请问上官,我国的事,现今的光景,可望振作么?”宁毅道:“从古及今,哪有不能振作之国?只看治国之人如何耳!我国自从为吴所败,每年勒取献纳,依期奉缴,数目甚巨。我国理财诸公总在百姓身上想法,这样勒捐,那样苛派。若是通同作了国家之用,百姓们世受国恩,这也是应尽的天职。无奈官府从中饱其私囊,胥吏乘问任其加索,弄得民困日深,怨声载道,处处地方伏葬堪虞,万一酿成内乱还了得么?”
陈音道:“既要交纳小款,国家哪里有这许多钱?不取于民,从何措办哟?”
宁毅道:“依我之见,国家撙节些虚糜之财,官府改除些奢华之习,再开通天地自然之利,抽提民间无益之费,何患不足广陈音点首道:“果能照此实力奉行,尽心筹划,不但交付外款绰绰有余,就是自己要兴办甚么事,也不愁不给。那理财诸公全不想把百姓剥穷,元气斫丧,实是国家吃亏。”又问道,“我国的兵现在可用么?”宁毅唱然道:“甚难,甚难!当此列强竞争之日,哪国不厚集兵力,讲究武备,以图特立于竞争之场?我国从来兵人的名誉,颇不甚劣。自从为吴所败,遂觉名誉扫地。据那訾议的说起来,甚至比土块木偶还不如此。其实持论的也太过当了。难道从前携李之战,我国不是大胜么?屡与邻国相争,我国通是大败吗?不过看这将兵的人如何耳!现今全国的兵,都改仿外国的兵式,军械衣号,通行改造,据式样看,似乎顿改旧观。殊不知外国成一兵制,不知儿许世,几何人参酌方能尽善。岂有练兵的都是旧将,督操的纯是旧人,不过东去模仿些式样,西去摭拾些章程,杂凑拢来,便夸新兵,如何会好?须知兵事全在精神上讲究,要人人有国耻在心,刻刻以国耻为恨,一遇敌人便咬牙切齿,恨不得食敌之肉,寝敌之皮。到了这步地位,便可用了。你看野人衔恩以救秦穆,唐狡奋勇以报楚庄,难道那野人也曾习过步伐来吗?唐狡岂是依着纪律来吗?而况事事袭人的皮毛,步步落人的后尘,全不能想个制伏别人的法子,还要求才干敌国。若真是敌国良才,焉肯乐为我用,替我尽心?且喜大哥回来,这弩弓是楚国的绝技,既能得其精奥,不难训练成军,威服敌国。”陈音道:“草茅下士,何能上达?只怕辜负上官的厚望。”宁毅慨然道:“这句话,古今埋没的英雄,同是这副眼泪。且喜我国的范大夫与文大夫,都是朝臣的尖儿,同心为国,屈己求贤。我与范大夫不时聚首,我自把大哥力荐,不愁不用。”陈音起来称谢。宁毅道:“谢我的话,真是不通。大家为朝廷出力,大哥见用有效,我也十分光彩。只怕眼里不曾见过有用的人,肚里不曾有这有志之上,妄自尊大,无贤可荐,实系斗筲之器。管仲用齐而齐霸,人人都说鲍叔荐的;却缺用晋而晋强,人人都说毛偃荐的。至今鲍叔、毛偃的声名,何曾弱似管仲、却缺?为甚么那些力能荐人的人,总不肯为国求贤?只把些故交世谊、外戚内亲,不管他才不才,将些要紧地方、重大职守,交把他,自己以为我能照顾亲友,岂不是油蒙了心?国家大事岂有把你去做私情的吗?还有一起贪贱鄙夫,收门人,拜义子,贽见馈送,动逾千金,并且以职位之肥瘠定价,价之低昂,不顾公家,徒遂私欲。若是认真纠察起来,实在诛不胜诛。独不想国破家亡,你就有敌国之富,不但看掳夺之患,就是新主也要想方定计,攫取你个罄尽,还恐性命都不能保。大哥你只看近来灭亡之国,哪一个富室贪人不吃这个亏?明明历有榜样,非不警心,只要一个大大的钱字搁在眼面前,便糊涂了。你说可叹不可叹?”陈音也叹息了,随道:“小子回来,还有几个朋友,都有一片的热心,寸长的未技。上官若不厌烦,明日引来叩见,一总望上官栽培。”宁毅欣然道:“甚好,甚好!大哥称引的,断然不是庸才,越多越好。明日我专候惠临,面请大教。”陈音见宁毅欢喜,又道:“还有一个超群绝他的异人,若得此人效力,真不愁强敌不灭,国耻不洗。只是身上犯了那含悲茹痛的罪案,不能出面,真正可惜!”宁毅听陈音说得如此郑重,不禁矍然立起身来,急问道:“是哪个?快说出来,大家商量。”正是:老臣忧国心如毁,孝女含冤志莫伸。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昆吾山越王铸八剑 演武场卫英服三军
话说陈音要替卫茜进言,宁毅便矍然起立,问是哪一个。陈音便把卫茜的事,从头至尾详说一遍。宁毅听得眉飞色舞,赞叹不绝。听毕,皱皱眉头,沉吟半晌道:“杀诸伦一家不要紧,杀杨禄第一家,这罪可犯得不轻。现在四处访拿,看来一时不能替她解释,且慢慢看机会。只要可以用力,老拙自然尽心。”陈音又起身谢了,重复坐下。畅饮一会,陈音便问宁毅的近况。
宁毅道:“老拙那年回越,一路甚是平安。寻了住处,便在兵政司报到,把利颖的功劳也报了。大王回国,念我二人都是临阵受伤,不忘本国,便赏了我个半俸,坐享天年,无非为后来临阵者劝。利颖忠义可嘉,授了戎右之职,半月前同泄大夫聘楚去了。上年遇着年荒,我把贼巢所得的财物,一概报效赈济。范大人替我奏闻,赏授下大夫之职。每有朝政,倘得与闻。只恨自己才疏学浅,身废年衰,不能替国家效丝毫之力,实在惭愧。”陈音道了贺,吃过饭告辞。宁毅直送出大门,再三叮嘱明日等候的话。陈音领诺,回至寓所,对众人说了,众人甚喜。听了那番议论,没一个不赞服。
次日,陈音引了众人去见宁毅。宁毅见他四人,都是英风飒爽,豪气飞腾,留酒畅谈。宁毅见卫英英俊,司马彪猛勇,蒙杰刚直,雍洛朴质,十分叹赏,便将众人留住府中。众人再三推辞,怎当宁毅坚意苦劝,只得称谢。
宁毅叫人去寓所搬取行李来,在西首一个小院住下。早晚畅谈,好不高兴。
陈音过了两日,告辞回家,众人都要同去,陈音不肯,只得罢了。
陈音到了家中,韩氏娘子接着,十年离别,一旦相逢,好不欢喜,略慰问了几句路上的辛苦。陈音问道:“继志哪里去了?”韩氏笑道:“他在后面,也象你小时,专喜舞枪弄棍。”陈青笑着,连声道好。韩氏要去呼唤,陈音摇手,携了韩氏,悄悄同到后面隔着窗偷看。见继志正在舞动花枪,使得挑拨有势,拦隔得法,翻身如蚊龙搅海,腾步似虎豹下山,舞得紧时,呼呼风响,枪影翻飞,不见人影。陈音不觉失口夸道:“好枪法!比我强。”
这一声把继志吓了一跳,急收住枪,间道:“甚么人?”韩氏急急走出,叫道:“儿呀,你父亲回来了!”继志听得父亲回来,慌忙撇了枪,连跑带跳,见了父亲,叩头下去。陈音见他长得一表非凡,只乐得哈哈大笑,牵着手,到了厅堂,问他近年读的甚么书,这枪法是何人教的。继志此时已经十六岁了,立起身来,垂着两手,对道:“坟典以外,读些兵书。这枪法是儿去年在后面舞弄,忽然来了个丐儿模样的人在旁笑儿胡弄,儿自家晓得未经传授,不过看别人使运,想看样儿使的断然不好,便苦苦求他使与儿看。他把枪舞了一回,真正矫捷非常。儿便不放他去,要他传授。那人道:“我不传你,也就不来了。’教儿舞了几路,舞到吃紧处,他就去了。儿遍寻不着,心中好恨。不料,到了次日,依旧来了,儿好不欢喜,告诉母亲,备些好酒好菜,请到堂前。他不肯进来,叫把酒菜搬到后面,坐在地下胡乱吃完,又教儿一遍。从此日日必来,教了枪,又教刀棍鞭斧,件件武艺,完全指点。刚整半年,他忽然不来了,累得儿城厢内外,寻得好苦。”陈音道:“你何不先问他的住处?”继志道:“儿何曾不问?他总不肯说。只说远得很,远得很。儿恐生疏了,日日在后操演,不知爹爹回来,恕儿失迎之罪。”陈音知道是异人传授,满心畅快,韩氏道:“那个人本来希奇,满脸的尘垢,一件衣服大约打了百十个结,远远的都闻那臭秽难当。严冬霜雪,也是那一件,从不见他畏寒。我替他备了一件新厚棉袄送他,当天拿去,次日不见他穿。问他时,他说换酒吃了。最可怪是那身臭气,继志说闻着是香的,你说可怪不可怪?”陈音不住地点首,勉励了儿子几句话,又把自己的事,详说一遍。韩氏道:“虽然常接着你的书信,哪里放心得下?且喜今日回来。只是公公的尸骨,总得早早搬回安葬,才是人子之心。”说罢,流下泪来。陈音也挥泪道:“眼前不能说起,且待破了吴国,自然风风光光地载回。”继志见父母伤心,也暗暗地饮泣。韩氏进内,端整酒饭,继志帮着搬出来,大家吃过。
陈音道:“我不能在家久住,所在行囊被盖,都在宁大夫府中,稍住儿日,即进宁府。我想孩儿已经成立,娘子抚养不易,又要诸事操劳,愚夫心甚不安,可寻个婢妇,执爨浣补,替娘子分劳。”韩氏道:“为妻的做惯了的事,也不觉劳苦,何必寻甚么婢妇?”继志道:“儿曾向娘说过几次,娘总不肯,总得依爹爹之言,寻个婢妇。”韩氏见丈夫儿子一般体贴,不忍强执,点头应了。继志大喜,便飞跑出去托人寻觅。夜间至亲三口,又细谈卫茜诸人之事。继志听了,好不惊喜,恨不得立时见面。又听得卫英本事如何高强,心中也是羡慕。谈至夜深,方各就寝。久别的夫妻,虽是中年,这恩情二字总不能忘,不必细说。次晨,婢妇已来,韩氏一一交代过,陪着丈夫,带着儿子,围聚闲谈,何等适意。不觉过了五日,陈音自到宁府,不时回家看望。
话休烦琐,到了周敬王三十七年,越王卧薪尝胆,朝夕谋伐吴国。只因吴国将勇兵强,伍子胥智勇盖世,无人可敌;又有莫邪宝剑,吴鸿、扈稽神钩,不能抵敌。连年费尽心力,用白马白牛祭了昆吾之神,命工人采取昆吾山之金,铸成宝剑八口。一名掩日,把剑指着日,日光就掩蔽了。这剑是金的纯阴炼成,阴盛则阳灭也。二名断水,把剑划水,水即分开,半日不能复合。三名转魄,把剑指月,月中蟾兔颠倒。四名悬翦,把剑悬在半空中,鸟雀飞过,触在刃上,便成两段。五名惊鲵,带着此剑泛海,鲸鲵望影而逃。
六名灭魂,挟着此剑夜行,魑魁远避。七名却邪,无论是何妖邪,此剑到处,便潜伏不动。八名真刚,将此剑切玉斫金,迎刃立断,铸此八剑,以应八方之气。虽说多着奇异,苦于无人教练,又不知能否敌得莫邪。又因吴国兵阵坚整,非强弓巨镞不能推陷,加以吴越滨水之区,水战不习,万难制胜。时时忧虑在心。也曾出榜招募些人,也曾因荐录用些人·无奈真才绝少,徒费时日,不见实效。这时宁毅已将陈音、卫茜诸人对范大夫详细说过,范大夫曾请陈音诸人相见,试验多次,十分信心。
一日,越王与范大夫商议报仇之事,因国无能人,愀然不乐。范大夫乘势把陈音诸人极力荐举,且道:“经臣屡次试验,这五人实系真才实学,必能为国宣力。如有错误,臣甘同罪。”越王听了大喜,便立时宣请,内侍至宁毅府传宣诏命,陈音五人整理衣冠,拜舞毕,由宁毅带领上殿,俯伏阶下。
越王传诏起立,五人一字儿排立在殿左。越王见五人一个个精神壮健,气象威严,暗暗心喜。传诏道:“臣妾之耻,寡人刻不去心,隐忍十年,每一念及,肺腑寸裂。越之家国,寡人与尔等实共之。尔等忠义性成、当以寡人之心为心。兹范大夫竭力荐举,极称尔等之能,寡人需才正亟,特赐尔等列将之职。着陈音督练弯弓队,兼练水军,雍洛为佐;着司马彪、蒙杰训练骑兵,归畴无余管辖;着卫英训练军阵,归诸稽郢管辖。尚其勉旃,毋负委任!”
五人俯伏谢恩,齐奏道:“敢不竭犬马之力,以报殊恩?”陈音复奏道:“臣弩骀劣质,难胜兼任,臣有一老友,齐国人氏,姓赵名平,即蒙杰舅父。此人水势精通,在臣之上。更有鲍皋、鲁直等十人,熟习水性。臣在楚随征云中岸,甚得臂助。伏乞准臣致函来越,趋朝候试,自能不负委任。”越王满脸欢容,对范蠡道:“陈音初人朝班,便能荐贤让位,甚是可嘉,当准所奏,赵平未到,仍着兼摄。”范蠡顿首道:“多士奋兴,并得借材异地,国家之福也。臣为大王贺。”宁毅也同声称贺。
越王退朝,范大夫带领众人出殿。宁毅同陈音五人,自回宁府,置酒庆贺,互相勉励。陈音道:“我们当到范大夫府中叩谢才是。”宁毅道:“这话错了。官爵是朝廷的悬以待天下士,人臣荐贤,分内之事,何谢之有?若是受爵公廷,拜恩私室,直以禄位为市恩之地,这还成活吗?范大夫公忠为国,诸位若去叩谢,范大夫反而不乐,不去为是。就是同朝同事的人,依礼往拜可也,不必虚文酬应。”陈音五人诺诺连声。酒后,陈音便修书一封,差人送往齐国与赵平,书中谆谆劝驾;修书一封,差人送楚国与鲍皋诸人;并修一书与王孙建,大旨是如能离楚,务望早降。如老伯执意不允,不敢强邀等语,兼问候王孙无极夫妇的安,又修禀与二太子请安。把信发了,回家对娘子说知,继志也知道了,欢喜无限。陈音把继志交付卫英,令他在戎行学习。
卫英甚是喜爱,呼兄叫弟,一如同胞。
陈音五人各有职守,尽心报效。却有一班浅见小量之人,见陈音五人骤得重用,心中不服。初而目笑腹诽,后来便任情毁谤。范蠡听了,与宁毅商议道:“大王听我们的举荐,陈音五人不次擢用。近来一班小人,甚是不服,啧有烦言,恐互相猜忌,一旦有事,贻害不小。如之奈何?”宁毅沉吟了一口道:“大夫不如启奏大王,以考拔骁将为名,定期在演武场调齐各将,当场比武,不愁人心不服。”范蠡点头称是。次日奏过越王,果然传下诏命:五月初三日,在演武场挑选骁将。无论军民人等,有膂力出众,技艺超群者,准当场演武,一体录用。这道诏命一下,一个个磨拳擦掌,准备当场角胜。
那一班讥刺陈音五人的,聚在一处商议道:“我们自家人,不必争强夺胜,只与他们比较。务要使他们一个一个当场出丑,才不失我们的锐气。”众人称是。陈音五人见了这道诏命,聚齐众人道:“范大夫因众人不服,替我们打的主意。我们当得步步留心,占着上风,方不辜负范大夫的用心。”众人称是。却好利颖已回来对众人道:“宁大夫着我来关照众位,比武之际,只可取胜,不可恃勇杀伤,恐致激怒,反而不便。”陈音五人齐应道:“我们体会得。”利颖道:“到了初三日,我也要去观场,寻个弱的来臊皮臊皮,也是快活。”只有蒙杰心中烦躁道:“他们既不相容,我自回齐国去,要这官来何用?”陈音道:“贤弟千万生心不得,我们骤然超拔,怪不得众人。”
大家劝说了一会,蒙杰才罢了。利颖别去。
到了初二日,已将演武场打扫得干干净净,座帐、将台、战场、箭道,一一收抬齐整。初三日,天尚未晓,执事的人便去悬锣,架鼓,设垛,扯旗。
正厅上,设了公案,插上令箭,旗牌,摆列朱墨笔砚,当中竖起一杆红旗。
将台上,竖起一杆白旗,临风招展,呼呼有声。刀枪架上,安放着十八般军器。座帐后面,一片空地,钉了无数的系马桩。果然布置得十分严肃。应试的人陆续到来,不但越国的武将,人人想来角胜,就是江湖上的散人,草野间的豪士,并有外国的游客,都想到此当场出色。至于看热闹的,挨挨挤挤,真个人山人海,黑鸦鸦圈着围场,异常嘈杂。
陈音五人都披挂整齐,带了军器,走到帐后,系好了马,那班忌刻的人,见了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大有鼻嗤目笑之状。陈音恐蒙杰、司马彪发作,暗暗禁止,只当不见。到了卯牌时候,远远的声音僚亮。众人哄道:“大王来矣。”少时族旗仪仗,挨次而来,场中奏起军乐,四匹骏马,金鞍玉勒,拖着宝辇,越王端坐在内。武夫前导,内侍后随,大夫范蠡、文种,元帅诸稽鄂,大将畴无余、泄庸等,随驾而至。直到帐里,换了戎衣,鼓乐齐鸣。
越王升座,文武大臣两旁侍坐,以下雁翅般两列排齐。畴无余立在将台,场里场外,肃静元哗。鼓乐声止,越王昭告大众道:“寡人不德,厚吴两年。上承天宠,得归故土。仇深耻重,夙夜在心。窃念际此群雄竞争之秋,非战元以立国,深恐奇技异能,屈在草野,无由自效,特从左右诸臣之请,开场演武。无论军民人等,有能当场胜众者,寡人不惜高爵厚禄,破格超升。其各勉旃,无负孤望。至于刀枪来往,不死即伤,生死听之,寡人不罪。”
告毕,帐右隆冬冬击起鼓来,三通鼓罢,将台上吹起军号,麾动白旗。
一个武官手擎着令箭,立在正厅,高叫道:“开演。”此时来演武的人,都上了马。陈音等五人齐在左队,勒马观看。传令方毕,忽见左队中一骑马跑到垓心,那人生得白面微须,全身披挂,手执大刀,勒马大叫道:“俺单辅在此,谁来比试?”右队中跑出一骑,那人生得豹头燕颔,手执水磨竹节鞭,大喝道:“某来也!”单辅认得是夏奎,见他一鞭盖下,即横刀招架,还刀挑进。夏奎急掣转鞭稍一挡,将刀碰开。战到五六个回合,夏奎一鞭将单辅打落马下。单辅满脸羞惭,爬起来,牵马退下。右队中一人大叫道:“夏奎休得逞强!认得俺薛耀德么?”话声未了,已到垓心。夏奎并不答话,挥鞭接战,薛耀德举枪相迎,翻翻滚滚,战了十余合。忽听一声大喝:“去罢!”
众人看时,夏奎滚下马来。两边喝了一声采。众人见薛耀德生得面阔额宽,腰圆膀细,煞是威风。右队中冲出一骑,并不打话,挺戈便斗。陈音一看,见是利颖,皱着眉对卫英道:“利大哥不是敌手。”卫英点头。果然不到十合,被薛耀德一枪挑入肋下,将战袍挑去一大块。利颖大惊,拨马而回。左队中冲出一骑,与砍耀德交手,不到三合,也败下阵来。薛耀德连败七将,勒马垓心,好不高兴。雍洛实在忍耐不住,挥起熟铜棍,骤马而出,厉声喝道:“某来擒你!”一棍扫去,薛耀德举枪相还。二人大战三十余合,原来薛耀德武艺不在雍洛之下,只因战了多人,气力乏了,手略一松,被雍洛一棍,点到心窝。薛耀德哎哟一声,拨马而逃。右队中一人咆哮而出,大叫道:“匹夫休狂,照家伙!”哗的一矛,抛梭般递到。雍洛把棍撇开,用个猛火烧天势,滚将进去。那人将矛一卷,将棍弹开,唬唬唬一连几矛,杀得雍洛手忙脚乱。司马彪见了,把马一拍,骤上前去叫道:“雍大哥且退,小弟来也!”雍洛掉转马头,退入左队。喘息着,见司马彪把双鞭一起一落,舞得呼呼风响,那人一枝矛也是左飞右舞,狠命相斗。陈音见那人武艺不弱,悄悄问挨身的人,知是司晨皋如之弟,名叫皋锷。两人龙争虎斗,大战七十余合,两面喝采声不断。忽见司马彪鞭影一闪,喝声着,皋愕丢了矛,拍马逃去。司马彪大叫道:“不怕死的快来!”左队中恼了一人,摆动八棱金锤,跃马而出,大喝道:“侥幸一胜,何足道哉?”一锤打来,司马彪举鞭相还,一个两锤打来如流星赶月,一个双鞭到处如落叶飘风,酣杀约一百个回合,不分胜败,蒙杰恐司马彪力乏,舞动九环刀,撞上前去,大叫道:“彪哥稍歇。”便把刀从中划人。那人大叫道:“你两个一齐来,我里璜惧你的,不算好汉!”司马彪那里肯退,无奈蒙杰已经同里璜交手,只得快快退下,对陈音道:“再得二三十合那厮就要败了。”陈音点首,两只眼睛望着二人厮杀。见蒙杰展开刀,好似瑞雪飘飘。梨花点点,滚作一团。约略五六十合,二人中一人落马,正是:英雄且慢夸无敌,胜负相当猝不分。
不知是谁落马,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试弩弓陈音显绝艺 叩剑术卫茜阐微机
话说陈音见蒙杰大战里璜,正在出神。忽见两人中一人落马,吃了一惊。
定睛看时,却是里璜被蒙杰的刀尖划开臂上的层甲,吃了一惊,手便慢了。
蒙杰一刀杆,将他敲下马去。里璜爬起,拾起金锤,含羞牵马而退。蒙杰勒马退归本队。本队中突出一骑,拦住道:“我与你见个高低。”蒙杰见那人生得黑面有光,黄须倒卷,身上无甲,只穿一件短衣,十分破烂,头上无盔,只扎一块青布,跨下一匹黄色劣马,手中一杆虎头錾金枪,腰悬一条紫铜铜。
蒙杰哪里把他看在眼里?便转到当场,横刀以待。那人把虎头枪一摆,劈面刺来。蒙杰把刀隔开,乘势滚进,横砍直劈。那人一技枪,左盘右旋,也是神出鬼没,直战到一百余合,两旁的人都看呆了。那人忽然把枪一掩,把马一夹,败下阵去。蒙杰杀得高兴,那里肯舍?骤马追下,恰恰马头连着马尾,蒙杰扬起九环刀,照脑后砍去。那人霍地掉转身,左手持枪,隔开刀锋,右手耍的一锏,打中蒙杰左肩。蒙杰负痛而退。
卫英见了,只气得眉竖眼睁,刚跑出队,见右队中一人,声如巨雷,大吼道:“胥弥在此,快来领死!”众人认得是胥犴之子,齐声喝采。胥弥手握蘸金斧,飞奔而来。那人不慌不忙把虎头枪一弹,枪尖起花,直扑胥弥的咽喉。胥弥并不招架,头一偏恰恰躲过,蘸金斧已横腰扫来,喝声“着!”
那人并不收回枪头,只把枪的尾梢一拨,拨开一边。胥弥性起,挥斧恶战。
那人舞枪相迎,斧头到处,山岳立倾,枪影飞来,蛟龙远避。二人命拼性赌,百合以外,毫无上下。不但两边的人喝彩不绝,就是越王,也是连连地点头。
那人战胥弥不下,心生一计,把马一兜,跳出圈外,向空地跑去。胥弥扬起金蘸斧,拍马追下,看看追近,双手举斧,劈头盖下。那人陡地把马一勒,闪身躲过,胥弥连人带斧,扑到那人怀中。那人轻舒猿臂,把胥弥摘离雕鞍,向地下一掷,只跌得面肿血流。四围齐声喝彩,臂弥挣起,拾斧归队,那马自有人带住。卫英方欲出马,右队又跑出一人,挥戈便战,被那人一连几枪,杀得盔歪甲散,败回本队。那人一口气直杀败左右两队一十八人,喝彩之声,上下哄成一片。
陈音叹道:“好勇将!”卫英按捺不住,手挟双戟,拍马向前。那人见了,劈面就是一枪。卫英把乾一架,道:“且慢。”那人道:“有何话说?”
卫英道:“你连战十八人,想来气力乏了,赢了你,也不算本事。”那人笑道:“我与你战三百合,怯战的非丈夫。”说着,一枪刺来。卫英大怒,把戟往下一叉。那人不肯着手,把枪收回,一个乌龙探爪势,向卫英左肋下飞来。卫英左手的戟,向那枪杆一揽,碰开尺余;右手的戟早已风车般快,直扑那人的肩窝。那人肩窝一闪,恰从戟尖闪过,把枪舞得腾云掣电相似,一手紧一手。卫英急把双戟展开,恰如两条蛟龙,摇头摆尾,搅成一片。二人战四十余合,忽见司令官手掌令箭,跑到垓心,大叫道:“大王有令,二位且慢。”二人听了,霍地把马纵开,停住手,跳下马来,把枪戟插在地下,系好了马,随着司令官走到厅前叩头。越王问那人道:“尔姓甚名谁?那国人氏?”那人道:“小人曹渊,本籍秦邦,寄居吴国,颇有家私。不料近年来,家中人口相继死亡,家财耗尽,在外飘零。”说着眼中滴下泪来。越王道:“你既有这般本事,何愁不能显达?为甚弄得这样难堪?”曹渊道:“要显达,非钱不行,本事全无用处。”越王点头叹息,命人取了一副细鳞熟铜铠,一顶撒缨烂银盔,一根镀金勒甲带,一双黄皮衬底靴,吩咐二人起来,着曹渊到帐后结束。少时好了,出来叩谢,司令官手擎令箭,传令复战。二人得令转身就走。越王又叫道:“且慢。”二人转身,重行跪下。越王道:“你二人的马,想也乏了。可一并换过。”二人谢过,便有人从帐后牵出两匹战书,鞍镫俱全。二人正要上马,越王道:“且慢。孤看你二人气概,都是虎将。孤王正需人之际,唯恐二虎相争,必有一伤。若就此不战,又不足以服众人之心。你二人只可争强斗胜,不可有伤性命。违孤旨意,虽胜不录。”
二人领诺。越王便命就此上马,二人扳鞍而上。曹渊结束一番,方显出英雄气象,合场的人无不称赞。
到了原处,曹渊抽起枪,卫英抽起戟,那两匹马自有人牵过。卫英因蒙杰为曹渊所伤,含着忿恨,曹渊因越王加恩赏赐,整起精神。二人枪戟并举,重战起来。真是两条龙激水,一对虎争餐。越王又命人击鼓助战,只杀得阵云乱卷,杀气腾空。直战到二百余合,难定输赢。四围喝彩之声,轰雷一般。
越王也立起身来,看得呆了。将台上也大叫:“好斗!”到底卫英本事,另有秘传。两枝戟出神入化,愈战愈紧。曹渊觉得有些招架不来,深恐败于卫英之手,失了光彩,又战了二十余合,把虎头枪向外一吐,荡出空隙,勒马便走。卫英知道他必有计,笑道:“怕你不算好汉。”骤马追去。八个马蹄,翻盏撤般在草地里紧凑相逐。曹渊见卫英赶近,暗取铜铜在手,把缰绳一抖,忽的闪在旁边,卫英的马,一直突过前头。曹渊满心欢喜,挥起铜铜,觑得亲切,向卫英背心打去,喝声“着!”卫英却早防备,趁鞭未下,忽的弃了右手的戟,扭转身躯,伸手正接过正着。冷不防夺铜在手,呼的一声,向曹渊打去。说时迟,那时快,曹渊只得把头一偏,将台上却镗镗地鸣起金来,挥动白旗。卫英只得收手,吓得曹渊一身冷汗。此时人山人海,喝彩之声,直是惊天动地。越王立在那里,也是摇头叫险。二人见鸣金止战,一齐跳下马。卫英拾了戟,牵着马,上厅跪下。越王见卫英英勇绝伦,再三称赞,赏了一副黄金盔甲,立时升为大将,为诸稽郢之佐,曹渊也封为列将,两匹马就赏了二人,二人叩头谢恩退下。曹渊心服卫英,便随卫英来与陈音等相见。赵王又传肯弥、蒙杰、里璜、司马彪、薛耀德、雍洛、皋愕等上厅,各有赏赐。众人叩谢下来。越王暂时退帐,用些茶点。
驾到箭棚,演试弓箭。二百四十步设一箭垛,涂了三个红心。众人报名,挨次而射。有中一箭的,有中两箭的,甚至有一箭不中的,只有肯弥、薛耀德、蒙杰、司马彪连中三箭。卫英来射时,请将箭垛移至三百二十步,一连三箭,俱透红心。鼓声不绝,众人喝彩。曹渊挟弓而上,正要放箭,忽见空中一群飞鸟,联翩斜掠而过,一声高喝:“我射活的!”嗖的一箭,当头一鸟,应弦而落。看的人齐声叫好。越王方悦,卫英上前道:“臣能一箭双贯。”
随即搭上箭,拽满了,左手上扬,右手撤直,喝声“着!”弦声响过,果然双鸟贯胸,带箭落下。喝彩之声,如雷贯耳。越王对着文武道:“楚之养由基,不过如是。”群臣称贺,二人退下。陈音带了臂弓,叩请道:“臣闻楚之潘党,力穿七扎。臣之弓力,可穿十扎。”越王即命人取了十副铠甲,架在三百二十步。此时看的人都纷纷私议道:“铠甲十扎,要想一箭穿透,只怕未必。”话声未了,呼的弩声一响,一枝箭直透出十扎之外。惊得众人目瞪口呆,连彩也喝不出。共是三枝箭,枝枝透过。越王大喜道:“任是铜墙铁壁,何愁不摧?”陈音复奏道:“弩箭所至,兽不及走,鸟不走飞。请大王面试。”越王道:“演武场中,何来鸟兽?”恰巧,一双皂雕横空而起,陈音当的一箭,喝道:“穿它左翼!”皂雕带箭坠于场外里许。有人飞奔去拾来呈上,越王一看,果然左翼洞穿,大加赞赏。左右两队的人,莫不惊服,哪一个还敢上箭比射?越王颁了赏赐,大奏军乐,上了宝辇,文武拥护回宫。
陈音约了曹渊,到了家中。此时陈音另有住宅,甚是宽敞,服役的人也很多。置酒款待,利颖在座,便把那年盗马的事说了。大家狂笑,曹渊也笑了一笑。陈音道:“曹大哥的尊眷可在此地?”曹渊道:“流落此地,于今三年矣。”陈音道:“敝处房屋尚多,不多移来暂住,再图奠居。”曹渊生性直爽,起身称谢。陈音命人同着曹渊去接,曹渊一妻二子,还有一个女儿,名叫素蕙,现年二十三岁,十分娇艳。韩氏娘子甚是喜爱。
陈音数人日日各勤职守,尽心教练。忽听吴王杀了伍子胥,赵王大喜,便与范蠡、文种,谋伐吴国。文种道:“子胥虽死,吴兵尚强。我国受吴大败,军心久怯,士气不扬,须杀三牲以告天地,杀龙蛇以祀川岳。一则天地呵护,川岳效灵;二则宣示杀气,振作兵心。”越王道:“三牲自是易事,要杀龙蛇,却是万难。”文种道:“落雁山中,有一毒蛇,屡害行人。赤沙湖里,有一孽龙,叠着妖异。大王诏示群臣,自有能人应命。”越王准奏,颁发一道诏命:有能斩除毒蛇孽龙者,不次升用。诏命一下,就有许多人分头任事,或是明攻,或是暗取。无奈那龙蛇,都是千百年的妖物,不但于它毫无损伤,反丢了多人性命。转把龙蛇触恼了,落雁山一带,被那毒蛇噬人畜,践禾苗,蹂躏殆遍;赤沙湖一带,被那孽龙掀波涌浪,周围四五十里,通成泽国,一片汪洋,水势有增无减。
越王心中十分着急。陈音此时,同了宁毅,向范蠡称扬卫茜的本事,若蒙大王赦其小罪,责以大任,必能尽除孽怪。如不见效,甘与同罚。范蠡允了,对越王奏道:“大王平日忧虑吴国莫邪之剑,吴鸿、扈稽之钧,不能抵御。今又龙蛇为害,百计难除,臣近闻甫林有一处女,姓卫名茜,就是大将卫英之妹。此人精通剑术,随身有一盘螭剑,即黄帝时的曳影,剑锋指处,无物可当。伏乞大王宣请前来,教练剑术,何患钩剑不敌,龙蛇不除耶?”
越王道:“卫英之妹既有如此异能,何不早奏?”范蠡奏到:“只因曾在西鄙,挟祖父之仇,激杀杨禄第一家。大王曾有榜文,四处缉拿,因此不敢冒昧呈请。现今龙蛇为患,势甚披猖。卫英、陈音等向臣柬请,如卫茜到来,不能收伏,甘与同罪。臣念杀死杨禄第是激于亲仇,事虽不合,情尚可原。当此用人之际,伏恳施恩,赦其小罪,稗得效力,责以大功,社稷之福。不然,卫茜既抱奇异之才,若是逼仰太甚,恐一旦为敌国所用,复患何堪设想!”
越王沉吟一会,道:“才固难求,法亦当立。若招来之后,仍是无效,将如之何?”范蠡奏道:“任而不效,按律治罪,彼亦无怨。”越王允奏,先传了一道赦书,后备了一道宣诏,命牙将武伦捧诏,往甫林宜请。陈音、卫英同写了一封书,派一妥人,开了居址,同武伦前往。不一日,到了南林,寻着卫茜,把诏旨书信呈递。卫茜见了,心中感悦,即随武伦动身。
武伦二人坐车,卫茜骑驴,行经山阴道上,两旁竹影横斜,浓翠欲滴,薰风习习,爽气扑人。突见一个自发老翁,趋至驴前,拱手道:“来者可是南林卫茜?”卫茜见了老翁生得清奇,问得突兀,应道:“正是。”随即跳下驴来道:“老翁有何见教?”老翁含笑道:“有何奇技异能,敢应越王之聘?特来请试。”卫茜道:“小小技能,何敢自夸奇异?老翁既欲赐教,但凭尊便。”老翁随手向竹林中挽取竹枝,如摘腐草一般,意欲来刺卫茜。所折竹枝还未坠地,卫茜早将竹梢折在手中,向老翁咽喉刺去,老翁大吃一惊,措手不及,丢了竹枝,将身一纵,飞在一株大树上,指着卫茜道:“你在崆峒山时,日日逐杀我的子孙。下山之日,满拟报仇,恨未得手,今日又几为你所伤,眼见此仇难报,容再后会。”说罢,化为白猿,长啸一声而去,转眼已不见了。后来蜀汉周群游蜗山采药,见白猿从绝峰而下,对面挺立。周群抽身上佩刀,向白猿砍去,白猿化为老翁,手中执一玉版,长有八寸,递与周群。上皆图纬历数之术,自云生时不知年月,轩辕时始学历数。黄帝之史容成风后,皆其学徒。周群后来历术日精,皆出自白猿所授。当时卫茜听了白猿之言,知是初到崆峒山学习剑术之时,紫霞、赤电日日引去逐刺猿猴,将及一年,算来所伤不少,心中才明白下山时所遇的老妇,是白猿所化。此时武伦见了,好不惊异。卫茜上了驴儿,一同起行。武伦于一路之上,奉为神明,丝毫不敢怠慢。进了都城。武伦自去复诏,卫茜径到卫英府中候宜。
兄妹相见,喜庆自不必说。陈音等都来聚叙,十分高兴。
次晨,越王传宣卫茜上殿,两旁文武侍立。卫茜拜舞毕,谢了赦罪之恩,俯伏在地。越王命卫茜起立,见卫茜生得蛾眉犀齿,琼鼻脂肤,袅袅婷婷,异常娇艳,却不信有偌大的本领,赐了坐位,问道:“剑术之道若何?”卫茜道:“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侠,见之如好女,夺之如虓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楚,纵横顺逆,目不及瞬。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王若不信,愿请试之。”越王听了,半信半疑,随即传集勇士百人,就在丹阶之下,各持长枪大戟,当殿演试。卫茜立起身,缓步下阶。众勇士一声口号,腾步向前,四围枪戟,麻木般向卫茜攒来。不但两旁文武替卫茜担惊,就是陈音等深知卫茜的本领,此时却是一双空手,心中也替卫茜捏一把汗。却见卫茜不慌不忙,伸手如神龙探爪,腾步似猛虎翻身,顷刻之间,连夺三五十枝枪戟,纷纷掷于地下。越王狂喜,急命勇士各退。两旁文武,惊得瞠目结舌。陈音等也是心悦诚服。卫茜却面不改色,气不略喘,从从容容,升阶而上。复命坐下,越王即加卫茜之号,名曰越女。意是此女唯越独有,以夸显异也。即时传诏,委卫茜斩除孽龙毒蛇,军士听便调用。卫茜领命,起身叩谢,越王退朝。
卫茜同卫英约齐陈音、曹渊、司马彪、蒙杰、雍洛,齐到府中,探问孽龙毒蛇之事。雍洛道:“我曾随着那班人去过的。毒蛇是亲眼见过,粗有十围,其长难以尺计。头生一个红肉角,浑身黑白两色,错杂成斑。刀箭着身,毫不知痛。吐信之时,毒气直射,人若触之,立时昏倒。穴在落雁峰下,两头皆通。那孽龙却不曾见得清晰,前次那班人去撩拨他时,只见波涛矗立,水头隐隐有一黑凛凛的物件,摇头摆尾,涛吼如雷,浪翻似墨,眨眼之间,周围十余里,通被水淹。近来直淹了四五十里。”众人听了,莫不以为怪异。”
陈音道:“姑娘想来,可能制伏得住它?”卫茜道:“这两样东西不过是两间乖戾之气所生,却不是甚么灵物,曾经修炼得道,沉郁多年,一朝发泄,便要蹂躏土地,陷害人民。文大夫说要杀来祀川岳,以宣杀气而振军心,不为无理。谅这两个蠢恶之物,不难除它。”正是:禹王昔日曾驱放,越女今朝尽斩除。
不知卫茜如何除以二毒,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泄龙精村妇贪重赏 治蛇毒唐懿传妙方
话说卫茜领了越王之命,斩除龙蛇,问了备细,便邀陈音、蒙杰、司马彪、雍洛,同哥哥卫英,带了五百名军士,先到赤沙湖,离湖五里择地扎住。
当下众人没湖巡查一周,果然一片汪洋,水势有涨无退。转回住所,卫茜道:“看此情形,人多无用。只须陈伯伯同雍叔,连我三人,足矣。哥哥带着众人,只要鸣金擂鼓,摇旗呐喊,略助声威便了。”陈音道:“一任姑娘调度。”
卫茜道:“哥哥有青梭剑一口,是我下山师傅所赐之物,曾敌白猿。陈伯伯仗此宝剑,泅下湖去,寻着孽龙,与它争斗,引至近岸,我自诛它。雍叔架一只小船,四围照应,以防不虞。”二人依了。
到了次日,陈音穿了水靠,仗了卫英的青梭剑,坐在船中。雍洛撑到湖心,陈音跳下湖去,四下张望,果然一个深潭里,盘着一条乌龙,昂着头,摆摇不定。陈音抢上前去,举起青梭剑,劈头便砍。那条孽龙霍地把头一伸,尾梢一摆,立时浪涌如山,直向陈音掀来。陈音一剑砍了个空,见浪头来得厉害,不敢抵抗,只得回身便跑。哪知孽龙见陈音跑去,并不追赶,仍旧盘着不动。陈音回头不见孽龙追来,暗想道:“我不如从它的后面近身。想定主意,便一个大转弯,绕到孽龙身后,悄悄走近前去。见那孽龙的尾梢,不住地摇动,便举起青梭剑,横向尾梢剁去。果然仙家的宝物,一股青气直将尾梢截断二尺余长,血流不止。孽龙负疼,一掉身对着陈音扑来,陈音见来势凶猛,不敢迎敌,拔步便跑。孽龙紧紧追赶,势如放箭。若不是陈音水性精通,万难逃脱。陈音用全力向上一钻,透出水面。说也奇巧,恰恰在雍洛的船头,一跃上船。雍洛极力向卫茜立处撑去。孽龙离船不过一丈之远,张牙舞爪,飞奔赶来。波涛随着孽龙涌起,声如雷霆。
卫茜骑着黑驴,立在那里,看着陈音上了船,孽龙随后,势甚危急,正在着忙,那波涛滚滚而来,一瞥眼已到面前。卫茜却待退让,哪晓得波涛到了面前,便嘣的一响,退了转去。卫茜蓦然记起师傅说过,此驴入火不烧,逢水不溺,我何不凑上前去?急把驴儿一催,果然水向两边分开,恰恰让过小船,孽龙扑到面前,卫茜举起盘螭剑迎面挥去。孽龙探出一只前爪,来抢宝剑。哪晓得盘螭剑的厉害,白光一旋,把龙爪剁下。孽龙痛得厉害,身子一掉,波涛排山般涌起,把一只小船荡翻,陈音二人齐坠湖中。孽龙钻人湖中,霎时波平浪静。卫茜握着剑,呆呆望着湖里。陈音二人一齐袱上岸来摇头道:“好厉害!”卫茜道:“孽龙被我剁了一爪,大约就在近处,陈伯伯可去寻了上来。”陈音听了,与雍洛泅人水中,须臾寻了上来,鲜血淋漓,足有水桶粗细。卫茜道:“这孽障若是不出水面,就难制了。”陈音道:“我再下去,撩它上来。”此时金鼓齐鸣,与呐喊之声,仍然未绝。陈音探手向着众人摆了几摆,住了声息。雍洛已将小船拖起,把龙爪放在船上。陈音坐了船,仍到湖心,跳下水去,走到原处。哪有那孽龙的影子?四下里往来寻找,毫无踪迹。约莫一个时辰,袱到岸边,对卫茜说了,好生诧异。卫茜道:“既无形影,留此无益,且回住所,再作商量。”雍洛己跳上岸,系好了船,抱了龙爪,大家转回住所。卫英等已回,看了龙爪,人人吐舌。陈音说了寻无形影的话,一齐纳闷起来,七嘴八舌,打了若干主意,毫不得用。
过了两大,且喜湖水定了,不往前涨,却不肯退。卫茜道:“湖水不退,孽障还在湖中无疑。如何想个好法,引它出来才好。”忽见曹渊拍掌道:“我有一计了。”众人忙问:“何计?”曹渊道:“龙性极淫,须得三五个壮大的村妇,赤身裸体,各坐一小船,不论昼夜,在湖心来往游荡。溲溺姅水,流在湖中,孽龙定然上来,与妇人交媾。元精一泄,制之不难。”众人齐声称妙。陈音道:“哪里去寻这些妇人?”卫茜道:“他们周围一带的居民,被这孽障扰害得人畜房地糟踏不少,岂有不寒心的吗?我们悬下重赏,寻着本地的乡老,叫他们自去预备。他们一则要除本地的巨害,二则要贪我们的重赏,想来断元做不到的事。”众人一想不错,便悬了二百金的重赏。不过三日,就有乡老寻了四个极壮极肥的村妇来。一个个蓬头粗服,见了人,全然不晓得羞耻。用了四条小船,把四个妇人分装在船上。且喜是七月天气,十分炎热,妇人赤身裸体,卧在当中。每人一面红旗,一个旗花,只待孽龙精泄,日举红旗,夜放旗花为号。交待清楚,日夜在湖心游荡。卫茜、陈音、雍洛各人另坐一般,紧紧不离。
且说孽龙被陈音断了尾梢,被卫茜剁了前爪,负了重伤,不敢出头,把身子缩来,同小蛇一般伏在崖穴里养伤,所以陈音寻抓不见。过了几天,伤痕略愈,便时时有这些污秽气味冲到鼻里,动了淫兴。不时潜到水面游弋,嗅那股腥臊之气。一日傍晚,孽龙一听水面上清清静静,毫无声响。看官,龙既无耳,所以聋字,从龙从耳,如何能听?原来龙听以角,与马听以目一样,读者须知。孽龙便冒出水面,恰好一只小船,凑在面前。孽龙便腾身上船,伏在妇人身上,淫荡起来。约有一个时辰,卧着的妇人,放起旗花。卫茜在前,陈音在后,鼓棹近前。孽龙正要腾身下水,被卫茜一剑劈去,砍下头来。陈音在后面,拦腰一剑,劈成两段。霎时之间,身体粗大如前,不似在妇人身上的小蛇样子,真也奇异。见那妇人已是面黄身瘫,四肢不动。急叫人把被盖好,余者都穿上衣服,一并送上岸去。几段龙身,拖在岸上。那湖水便挨次退落。陈音另外取了五十两银子,赏与受伤的妇人,遣发去了。
卫茜带领众人,回朝缴旨,越王大悦,赏赐有差。
略歇数日,卫茜领了众人,到了落雁峰,四围巡查过,定了一个主意,同陈音商议道:“地方辽阔,去寻毒蛇,岂不费事?我的主意,四围放火,把山一烧,那蛇便藏身不住,出来时除它,何等省力?”陈音称妙,吩咐五百名军士,四面堆积枯柴,洒满硫磺焰硝,加些鱼油,约定时辰,四面一齐放火。卫英、曹渊在西,陈音、雍洛在南,蒙杰、司马彪在北,卫茜一人在东。顷刻之间,火热飞腾,咇咇剥剥,黑烟腾空,火星乱落,十分猛烈。蒙杰、司马彪正在瞭望,忽然火光对面飞来,箭射一般,躲避不及。蒙杰脚步快,一口气跑开五六里,虽然头面受伤,却无大碍,已是捧着脸,蹲在地上,哼声不止。司马彪逃跑不及,烧得焦头烂额,倒在地下。众军士跑脱者,不过十之二三,余者概被烧伤,卫茜听得人声嘈杂,急急把驴儿一碰,跑到北面来。火势正往前进,卫茜迎将上去,见火光中隐隐一条大蟒,对火吐信,急骤而来。且喜火到了驴儿面前,便都退转。卫茜见师傅之言都验,乘势迎着火光,一冲向前。驴儿昂起头,长叫一声,展开四蹄。比箭还快。火势倒退,一条黑白斑纹的大蟒,头生红肉角,身体与毒龙不差粗细,对面扑来。
卫茜一剑刺去,毒蛇吐出信来,与剑锋相敌,宛转相交,不能伤它。原来蛇信上有一股毒气,经数百年凝练而成,无论金铁,迎着便化。且喜盘螭剑是个神物,不能伤损分毫,只刚刚敌个住。相斗许久,卫英、陈音两处得了消息,一齐奔来。卫英仗剑相助,二件神器,蛇信招架不来,一掉身向南纵去。
卫茜兄妹随后追去,驴快脚慢。卫茜追了二三里,忽见毒蛇向丛树钻了进去,四面寻了一会,不见下落。卫英赶到,又四下仔细寻觅,哪里有点踪迹?只得转回。
遇着陈音说了,约齐众人,转到住所。见蒙杰、司马彪呻唤不止,司马彪伤痕尤重,命在垂危。许多军士,轻重不等,众人心中十分难过。陈音道:“不如写了招贴,命人四处发贴。如有人能医此病,从重相谢。或有人来此医治,亦未可知。”卫茜一想,不能坐视其死,只得知此,或有一线之望。
便叫人多写招贴,四处去贴了。不到半日,果然有一个老翁,葛巾野服,拄杖而来。卫茜迎接坐下,正要问他姓名,老翁道:“此时不暇闲谈,且去看病要紧。”卫茜便同老翁去至蒙杰二人床前。老翁详细看了伤痕,指着蒙杰道:“此人伤轻,容易医治。”指着司马彪道:“此人伤势极重,再迟两日性命休矣。”又看了军士,随即取了笔墨开方。蒙杰的先用真桐油敷之,敷后加食盐少许,再用生大黄研末掺上,外用新汲水调香白芷末一片灌之。司马彪的是用蚯蚓数十条,加白糖拌入,用碗盖之,少时即化为水,搽之,再用两刀在水内相磨取水饮之。军士遥用此水。开毕,一面命人去置办,一面留老翁点茶相待。叩其名姓,老翁道:“老汉姓唐名懿。”陈音失惊道:“老先生可是昔年做过西鄙关尹的唐长官吗?”唐懿也失惊道:“尊官女何认得老汉?”陈音大喜,即对卫英、卫茜道:“这就是当日因诸伦那厮夺剑,替你令祖不平,与吴人力争不遂,挂冠而走的唐长官。”兄妹二人听了,急急离席叩头称谢,慌得唐懿手足无措,立起身道:“二位是谁?老汉断不敢当。”
二人叩头起来,陈音方把二人的姓名说出,又把以前一切事说个详细。卫茜取出宝剑,递给唐懿看道:“我阿公丢命,就是为的此剑。”说着,与卫英都流泪不止。唐懿甚是感叹,把剑看了一回,给还卫茜。大家坐下,唐懿道:”
且喜大仇已报,神器已归。今又为国宣力,将来为国雪耻,竹帛记勋,名垂万世,令祖九泉也自含笑。”卫英兄妹逊谢几句。陈音道:“长官为何在此?”
唐懿叹口气道:“老汉挂冠之后,见时事如此,宦情已淡,自知庸碌无能,不能替国家争得分毫之气,徒虚糜朝廷厚禄。每一念及,浃背汗流,因此挚家到此,守着几亩薄田,督耕自给,不时为儿辈课读。虽有时想着国事,寝食不安,到了此时,只好付之无可如何而已。”卫英道:“长官几位公子?”
唐懿道:“一个犬子,今年二十五岁,虽略略懂些,却不是个有用之材。有一弱女,今年十六岁,名叫翠娟。”卫茜道:“这是长官自谦,公子谅来必是不凡。贵宅离此多远?何不请来相见?”唐懿道:“归时再叫他来与诸君候教。”军士搬酒上食,大家入座畅谈。卫茜提及毒蛇一事,唐懿道:“此地被这孽畜拢害得人民逃散,土地荒芜。若蒙诸位除得此害,造福不浅。”
卫茜把今日的事说了,唐懿道:“不必寻它。这孽畜每日已时两刻,必然出来,垂头在山南溪涧里吸水。只见半截身子,半截盘在树林里。只要想个好法子制它,何愁它不出来?”众人听了大喜。又饮了几杯,曹渊走来道:“老先生真神医也。”众人问道:“如何?”曹渊道:“照着老先生的方子,先敷了复灌药,不过片刻,都止了呻唤,朦胧睡着。不是老先生妙手回春,焉能有此神效?”众人称谢,心都稳了。唐懿起身称谢道:“老汉厚扰了,暂时归去,明日再携小儿同来。一则诊视病症,二则着小儿领候众位的大教。”
众人起身相送去了。
转身来,卫茜对陈音道:“既是这孽畜天天要赴溪吸水,我心中想了一个主意,与陈伯伯商量。”陈音道:“有何妙计?”卫茜道:“陈伯伯将弩弓端整好,箭头上多涂毒药,埋伏在两旁。俟孽畜出来,一齐施放。我立在它进去的要路上,迎击它的头。我哥哥去暗击它的尾,再叫曹叔击它的腰。它首尾不能相应,且受了弩伤,断然无力相斗,谅来可以得手。”陈音道:“大妙,大妙!就照此而行。”大家先去看了,蒙杰二人果然睡得沉静,伤痕也轻缓许多,把心放下。陈音自去安排弩弓,煎了浓浓的毒药,涂抹得厚厚的。到了次日卯时,大家便悄悄至山南左近了望。到了辰正,果然那条毒蛇伸出林来,垂头在溪涧里吸水,吸得渍渍有声。直到已正,方昂起头来,望空南向,吐了一回信,方慢慢地缩了进去。众人看得亲切,心中大喜,转来大家准备。却好唐懿带了公子到来,众人迎接。唐懿指着公子道:“小犬必振特来与诸位大人请来,众人齐称不敢,见唐心振生得温厚儒雅,举止大方,十分敬爱,招呼坐下。唐必振侍立在父亲身旁,不肯就坐,众人极力相强,方从权侧坐了。唐懿去看二人的伤痕,都能起身称谢,蒙杰脸上已经结疤。唐懿嘱咐不可轻动,又与司马彪开了一方,用嫩叶黄荆捣法敷之。又看了军士,转到客座,见儿子与众人谈得高兴,不觉喜形于色。众人让坐,陈音道:“适才卫氏兄妹之意,要约公子一同至都,稍酬长官从前顾恤之恩,万祈勿却。”唐懿掀髯笑道:“犬子得随诸位左右,老汉求之不得,焉有推却之理?至于西鄙之事,老汉不但与令兄妹无些须关涉,就是令祖也与我无一面之识,顾恤不敢言,何敢言恩?身受国家职任,自应替国家尽心。老汉当时只行我心之所安,于民无在,斯于君无愧己志。不行,不去,何待?这就是老汉的本心。不想倒结识了诸位,也是老汉意外之幸。”众人听唐懿说得光明正大,甚是钦敬。大家开怀畅饮,饮毕约定日期,唐懿带了唐必振回家。
陈音去看蒙杰二人,把安排的计说了。蒙杰道:“我要去亲手把这孽畜剁成肉泥,方泄我胸中之气。”陈音止住道:“千万不可,唐长官言过,十日之内不可受风,千万保重身体,不可轻动。”蒙杰只得罢了。又与司马彪说了几句,方出来挑选健汉,乘着夜黑,把弩弓安顿好了。到了次日,仍是卯时就去,卫茜兄妹与曹渊三人,各寻了地段,隐身等候。一到辰正,毒蛇蜿蜒而出,由卫茜三人面前,一节一节的过去,好一会方不见动。陈音见毒蛇垂下头去,一声梆子响,弩弓齐发,攒在毒蛇身上如刺猬一般。毒蛇初时扬起头来,两面吐信,似了望的光景。霎时毒发,突的把身子一起向溪水里钻去。卫英正待下手,忽见蛇尾刷的一声,就不见了,吃了一惊。正是:击首不妨翻击尾,毒物还须以毒攻。
欲知毒蛇如何斩除,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战西鄙越王初试兵 截江口陈音大破敌
话说卫英正待用剑去击蛇尾,忽然刷的一声,蛇尾不见,直向前追。连曹渊也措手不及,幸得卫茜手快,嗖的一剑,斩断后梢,前段已入溪里。三人赶至溪边,见毒蛇在溪水中翻腾掷跃,是毒药性发的光景。沿溪的树木通被扫断,满溪的泥水都被搅浑,渐渐力尽,软瘫在溪里。卫茜骤着驴儿,跑下溪去。溪水分开,直是一条坦路,直到蛇颈处,一剑挥为两段。上得岸来。
叫军士们下去,一节一节的砍断,拖上岸来,与后身堆在一处,直堆一座蛇山。只取蛇头复命,余者将干柴四围堆满,纵火焚之,腥闻数十里,军士多有晕倒的。恰好唐必振到了,他也懂得些医方,叫人买了一担甘草,煎水来洗,方得大家无事。卫茜领了众人,把蒙杰、司马彪用安车载好,军士一并装载,回朝复命。越王嘉劳甚渥。到了次日,杀了三牲并龙头蛇首率领文武,祭了天地,祀了川岳。祝告一番,然后将龙头蛇首埋了。越国百姓闻知此事,没一个不说:“我国出了如此异人,孽龙毒蛇通屠戮,何患吴仇不报?”从此,人人怀敌忾之心,时时以国耻为念。
一日,越王探得吴王亲率国中精兵,由邗沟北上,大会诸侯于黄池,只留太子友、王了地、王孙弥庸守国,心中大喜,急聚文武,商议伐吴之策。
范蠡曰:“吴国空虚,趁此时代之,虽不能灭吴,一战而胜,亦可以作越国之锐气,而抑吴国之骄心。”越王称善。时周敬王三十八年,越王命畴无余为前部先锋,蒙杰、司马彪为左右翼;陈音督率水军,雍洛副之;卫英同诸稽郢督率陆军,曹渊副之;卫茜带剑士三千人随征。卫茜荐唐必振为军中参议。越王亲率范蠡、泄庸等一班文武战将,随后进发,留文种守国。
且说先锋畴无余浩浩荡荡,直到西鄙,扎下营寨。消息早已传至吴国,太子友专人飞报吴王,带了王子地、王孙弥庸,统领一万精兵,在西鄙顿扎。
畴无余不待左右翼兵到,即时提刀上车,直抵吴营讨战。王子地与王孙弥庸商议道:“我先去与那厮会阵,将军领兵埋伏在南关近处。我将他引下,将军夹兵攻之,定能取胜。”王孙弥庸应了,领了三千兵,先去埋伏。王子地束扎停当,提枪上车,带了三千军士,击鼓开营,到了阵前,横枪大骂道:“尔等乃是笼鸟釜鱼,吾王施恩,放尔等活命,尚敢前来犯境,擒着尔等,再休想活命!”畴无余认得是王子地,并不答话,挥鞭上前,抡刀便砍。王子地挺枪接战,战到二十余合,王子地虚掩一枪,败下阵去。畴元余大喝道:“匹夫逃到哪里去?”驾车追赶。王子地往南面逃走,追不上三里,忽然鼓声大震,王孙弥庸红袍金甲驾车而出,从后面拦截。畴无余大惊,急待退回,王子地挥兵转身,两面夹攻,杀得畴无余盔歪甲散。正在危急,驾车之马中了一箭,蹶下前蹄,将畴无余掀在地下,走过吴兵,将他绑了。越兵杀得七零八落,逃脱的不得一半。王子地二人押了畴无余回营,太子友大喜。军士推上畴无余,太子友骂道:“此等忘恩负义之贼,留在世上,必生后患,推去斩了!”须臾,献上首级。
次日,蒙杰、司马彪兵到,一个直性男儿,一个卤莽汉子,哪里忍耐得住?立时带了人马,抵营讨战。太子友闻知,对王子地二人道:“我国强将精兵,都随父王在外,越兵势大,难以抵敌,依孤主见,不如坚守为上。”
王孙弥庸道:“越人屡为我败,畏吴之心尚在,只看昨日之战,便是榜样。
加以远来疲敝,胜之必走。万一不胜,再守不迟。”太子友只是不肯出战,王孙弥庸哪里肯依?披挂齐整,提了大刀,腾车而出,太子友只得命王子地带兵接应。王孙弥庸令人挑了畴无余首级,来至阵前,用刀指着笑道:“畴贼之头,已挂高竿,尔等何苦又来寻死?”蒙杰大怒,冲上前去,抡起九环刀便劈,王孙弥庸挥刀相敌。正在酣战,王子地已到,挺枪助战。司马彪见了,舞动双鞭,接住厮杀。混战一场,天色将晚,各自收兵。
第三日,诸稽郢大队已到,越王随后亦至,听得畴无余被擒丧命,甚是感伤。卫英献策道:“大王不必伤感,臣已定下一计,管替畴将军报仇。”
越王问道:“计将安在?”卫英说了如此如此,越王大喜,着依计而行。次日,范蠡领一支兵在左埋伏,泄庸领一支在右埋伏,蒙杰、司马彪诱战,许败不许胜。曹渊带领里璜、薛耀德绕至吴营左面,自己带领胥弥、皋锷绕至吴营右面。只等吴军空营而出,夺他巢穴。布置已定,蒙杰、司马彪领兵前去讨战。太子友道:“探得越王大队已到,共有四万大兵,三倍于我,何能相抗?依孤之见,总以坚守为上,以待父王大兵到来,破贼易矣。“王孙弥庸道:“昨日未见输赢,何能自隳志气?今日定要决个胜负。越兵若败,从此不敢相犯,数十年之安也。”太子友拗他不过,又见他锐气甚盛,便道:“孤今日亲身接应,以成将军大功。”王孙弥庸大喜。探子报道:“越将讨战。”立时开营,踊跃而出,两家都不发话,厮杀起来。不上十合,蒙杰拖刀败走,王孙弥庸乘胜追下,太子友也挥兵前进。不过三五里,范蠡从左杀出,泄庸从右杀出,一班宿将含恨已久,全军士卒养锐已成,一个个舍生忘死,有进无退,将吴兵冲出两段,不能相应。王孙弥庸见越兵势大,心中着慌。蒙杰、司马彪翻身转来,裹住厮拼,一丝儿不放松。泄庸抢到,一戈刺中王孙弥庸咽喉,死于阵中。太子友被围,左右冲突不能脱身,恐被擒见辱,拔剑自刎而死。王子地得报太子被围,吃了一惊,统率全军,倾巢而出。行不到一里,曹渊带领众将,夺了大营。卫英手挥双戟,带领胥弥、皋锷,拦住厮杀。王子地哪能抵敌?只得弃了盔铠,跳下车,杂于乱军之中逃去。一路招集残兵,知道太子自刎,王孙弥庸阵亡,心中十分伤惨,退至阳城,闭关紧守,申报吴王告急不提。
且说诸稽郢收兵,所得粮饷器械,不计其数。记了众将功劳,大排贺宴。
越王执杯而言曰:“寡人忍耻衔仇十三年于兹矣!今日略得一泄。愿与诸君痛饮此盏。”众将齐声称贺。忽见唐必振起身言道:“一战之胜,愿大王勿以为喜。吴王全军在外,均系精锐,闻报归来,必有一场血战。愿大王稍留意。”越王听了,便有戚容。唐必振道:“吴王归来,由淮入江。大王可饬陈音在江口要处,准备齐整,出其不意,苟得一胜,吴兵锐气隳矣。”越王大喜道:“卿真智士也!”即时传命,着陈音好作准备。诸稽郢统带大军,攻打阳城。王子地调了几路兵将,协力提防,坚守不出,一时攻打不破。
且说吴王在黄池与晋争盟,得了急报,心内大惊,苟且敷衍了事,整军而归,由淮水至邗沟,转入大江。陈音探听明白,密嘱雍洛如此如此,雍洛领计而去。吴王前部是王孙骆,带了一万军士,大小船约二百只,是夜泊在江口。二更以后,大众安歇,忽王孙骆座船漏水,前后冒涌,一时大哗。列将济于急将王孙骆扶过别船。一时之间,十余船齐行破漏,鼎沸起来,人人惊慌。忽然汊港里鼓声大作,火势高涨,雍洛领了一队战船,唿哨而出。吴兵骇得心惊胆战,慌慌慌张张,装束不及,被雍洛横冲而来,将吴船冲成两段。越国水军都是曾经训练好的,又兼积忿已久,一个个舍命冲突,杀得吴兵四下乱窜。又见后队船只霎时着火,王孙骆招呼不及,只得随同济于乘乱逃走。约走十五里,见敌兵已远,方才停止。招集败兵,已损伤一半。喘息未定,又听金鼓齐鸣,人声呐喊,火光照耀,如同白昼,一队战船,横截而出。船头一员大将,浓眉大眼,凛凛威风,手横大刀,大喝道:“吴贼还不束手受缚,等待何时?”济于只得挺枪而出,与陈音厮杀,王孙骆乘乱逃走。
济于战不到十余合,被陈音一刀劈于水中,王孙骆已经去远。杀死吴兵无数,夺获船只不少。
有脱逃的报与吴王,吴王大惊,催船前进。及到江口,人影俱无。四路哨探,了无踪迹。再往前进,王孙骆接着,叩请失机之罪。吴王道:“一时不防,中贼诡计,恕卿无罪。”王孙骆谢了吴王,又道:“为甚敌人船只,一路不见形影?”王孙骆道:“臣失败之后,屯扎在此,不曾见有敌船经过。”
大家猜疑。相国伯嚭道:“事已至此,阳城围困甚急,速去接应要紧。”原来陈音杀败王孙骆之后,将船散人汉港芦苇深处隐伏,探得吴王大队已过,方行驶出,缀尾而行。吴王催军前进,到了淞江登岸,只得一半离船,突然之间,两边鼓声如雷,冲出两队人马。一面卫英、胥弥,一面曹渊、利颖,鼓噪而来,大声喊杀。越兵两次获胜,锐气十分。吴兵晓得国家被袭,心胆俱碎,加以急急奔回,疲惫已甚;又被陈音杀败,前锋斗志全元,已上岸的四散奔逃,未上岸的心慌意乱。恰遇陈音赶到,督同雍洛呐喊冲杀,只杀得头如瓜滚,血溅波心,岸上的杀得七零八落。吴王已先上岸,亏得骁将王子姑曹、西门巢等保着,杀条血路而逃。登岸的陆续招集,未登岸的也渐次逃来,会合齐时,折伤大半。逃至西鄙,又遇诸稽郢、范蠡、泄庸冲杀一阵,到得阳城,只剩三停之一。王子地迎接入城,喘息方定,越兵已跟踪追来,把阳城围得水泄不通,只得派人四面防御。
过了数日,诸无忌、季崇见围攻甚急,力请出战,吴王应允。诸无忌带了莫邪宝剑,季崇带了吴鸿扈稽二钩出战,连伤越将薛耀德、皋锷、蒙杰三将,皋锷伤重丧命。幸得卫茜出阵,同诸无忌、季崇连环接战,莫邪一剑、吴鸿扈稽二钩,不能取胜,季崇受了重伤。三千剑士,杀得吴兵纷纷逃窜。
吴王胆落,不敢出关,面责伯嚭道:“昔日勾践求成,是你一力承诺,而今勾践不怀旧恩,恃强反叛。若听子胥之言,不放勾践归国,焉有此事?今日命子往越营求成,但得越兵退回便罢。倘有不然,属镂之剑尚在,子自裁之!”伯豁听了,吓得面赤汗流,唯唯而退,也象文种当日。到了越营,通报进去,范蠡请见。伯嚭跪而致辞,十分卑下。范蠡笑道:“相国请起,暂时留此,候奏明寡君,再行定夺。”范蠡去见越王,说吴王遣伯嚭求成之事。越王勃然道:“寡人与吴有切齿之仇,安得允其成?”范蠡谏道:“吴尚未可灭也,始许行成,得其犒礼,修备军实,俟气力充足,吴国可一朝而下。”越王点头依允,传伯嚭进见。伯嚭膝行进见,不敢仰视。越王道:“孤念太宰昔日之惠,曲许行成。太宰归告吴王,毋忘寡人今日之恩。”伯嚭叩头称谢而出,回至阳城复命。吴王准备犒军之礼,一一如越当日之数,越王收了,班师回国。吴王幸得无事,自回都城,与西施取乐。此时修明因妒西施之宠,早已郁郁而死。
且说越王回国,众将封赏有差。不日赵平已由齐国来,鲍皋等已由楚国来,王孙建因父亲抱病,不能离开,详详细细写了一封回信。陈音看过,只好复书安慰。越王见赵平年虽七十以外,却是精神矍烁,水性精通,鲍皋十人,没一个不深谙水战,十分大悦。便令赵平带了鲍皋等,督练水军,陈音专教弓弩,卫茜专教剑术,卫英、曹渊等各有重任。此时越国士气已伸,另是一番气象。陈音为媒,曹渊小女素蕙许配了卫英。赵平有个堂侄女名婉姐,即是赵允之女,许了司马彪。唐必振之妹名翠娟,曹渊为媒,许了陈继志。
鲍皋等在楚时都有了妻室,只有雍洛未娶。此时姻娅往来,越是亲热。
陈继志已是十八岁了,一身本事,不亚乃父,只是性烈如火,遇事挺身。
陈音屡次教诫,哪能一时改变得来。一日带了从人,去郊外射猎。出城不到十里,忽见一乘彩舆,蜂拥而来,许多人围在左右。彩舆中有妇女啼哭之声,甚是悲切。陈继志笑道:“好容易盼到今天,为甚么又要啼哭?”让她过了,接着鼓乐随行。后面一个年约三十岁的人,骑一匹白马,浑身绮罗,十分得意,想来是新郎了。陆续让过,忽见一个老汉,须发雪白,头面带伤,衣服破碎,一面飞跑,一面哭喊道:“清平世界,抢人女子,难道没得王法吗?”
陈继志心中诧异,立定马拦住去路,问道:“老头儿为何这样急苦?”那老汉见有人拦住,发急道:“想来你们都是一党,老汉不要性命了!”便低着头颅,歪着颈项,向马头撞来。陈继志着忙,把马带过一旁。老头儿撞了个空,倒在地下,打滚哭喊。陈继志慌忙跳下马来,叫从人把他扶起。老头儿还是哭死哭活。陈继志道:“你不要着急,有甚么冤苦,对我说来。我可替你设法。这般哭有何用处?”老汉听了,把了陈继志望了一眼,带着喘息,用手指着前面道:“那是抢我女儿的,看看去远了,我只赶去与他拼了这老命罢!”说罢,又要往前跑。陈继志听得一个抢字,也不暇细问事由,便叫两个从人,拦着老头儿,自己带了两个从人,翻身上马,加上一鞭,哗喇喇向原路跑回。不到一里,已经赶到,越过骑马那人,直到舆前,勒马拦住去路,大喝道:“光天化日之下,狗子何敢掳抢良家妇女?快快停下!”一些人齐吃一惊,见陈继志一表堂堂,气象猛勇,一半睁起眼睛望着陈继志,一半回过头望着后面骑马的人。彩舆中的女子听得有人拦阻,知是救星,哭叫救命,声甚凄楚。后面骑马那人,见了前面情形,骤马而来,大喝道:“甚么人在此撒野?可晓得公子爷的厉害吗?”陈继志此时方把那人细细一看,生得尖额削腮,鼠眼鹰鼻。知道不是个善良之辈,不觉勃然大怒。正是:本来世上无公理,谁为人间削不平。
不知陈继志如何发作,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御强暴雍洛得佳偶 报仇恨越王获全功
话说陈继志见那人面貌生得薄削,不是个善良之辈,早已勃然大怒;又听他的声口十分横蛮,哪里忍耐得住?大喝道:“王法所管的地方,何得任尔横行?好好将人交还,饶尔不死。你要牙缝里迸个不字,管教你眼前流血!”
那人大吼道:“真正反了!你这小小孺子,是个甚么人,敢来问我!”喝叫家人,“与我打这狂妄小子!”陈继志不等众人动手,早即跳下马来,叫从人牵去,挥起双拳,把众家奴打得落花流水,四下逃跑。骑马那人,见势不好,正想跑开,陈继志抢上前去,捉住他一只脚,用力一扯,喝声下来,那人便从马上横滚而下。陈继志拳打脚踢,打得那人哀告饶命。此时行路之人,围看的却也不少。有认得那人的,说道:“今日也有吃亏的时候,平时的威风哪里去了?”陈继志见那人已是眉青目肿,方放了手,指着骂道:“暂且饶尔的狗命,下次再要遇着,休想得活!”去到彩舆前,叫从人扶着,照原路转回,自己上了马押着,交与老汉。老汉见了,伏在地下,磕头不止。老头儿正要申诉苦情,陈继志道:“不用说了,你把你女儿带回去罢。”老头儿已经向从人问了陈继志的家世,知道是位公子,口称公子道:“公子去了,那贼再来,老汉父女性命休矣!”陈继志一想不错,问道:“你家还有些甚么人?离此多远?”老头儿道:“老汉本是楚国人,投亲不遇,流寓在此,只有父女两个,往处就在前面。请公子到草舍略坐片时,点茶相奉,聊表寸心。”陈继志道:“那可不必。即是家无别人,何妨到我府中去住、也免那贼来耨恼。”老头儿道:“好是极好,只是怎好到府噪乱?”陈继志发躁道:“不要这样罗罗苏苏。愿意去,我就叫从人随你去收拾;不愿去,我不强你。”
老头儿连声道愿去。陈继志便叫从人同去,自己立马等候。老头儿走至彩舆前,对女儿道:“女儿就在这里,等我去收拾好就来。”女儿应了一声,老头儿同着从人,急急去了。陈继志立在那里,远远见着那班人跄跄跌跌,把那人扶上马去了。还有两个人立在那里,望着不走。约有一个时辰,老头儿掮了两个包袱来了,一同转身。陈继志也不射猎了,走到厮打的地方,那两个人也飞奔跑去。
一直进城,到了府中,陈继志先进去对母亲说明。韩夫人甚喜,问道:“这老头儿叫甚么名字?”陈继志呆了半晌,方道:“儿还不曾问他。”韩夫人道:“你总这样粗心浮气,如何是好?快把他们招呼进来!”陈继志应了,转过身,笑道:“真是湖涂!打了一阵,连两面的姓名都不晓得,实实胡闹!”来到中厅,叫老头儿同他女儿进去。
陈继志此时才把那女子看出,年纪二十余岁,生得容颜娇媚,举止端庄,虽是荆钗布裙,却是落落大方,令人可爱可敬。行过中厅,自有仆妇迎着引进。老头儿方转身与陈继志见礼。陈继志问:“老翁尊姓大名?”老头儿道:“老汉姓屈名永,楚国渔湾人氏。十年前,被一个亲戚横暴不仁,逼索老汉之女为妾,告在官里。老汉吃尽亏苦,幸遇一个好汉,路见不平,把他全家杀了,取了他三百两银子,给与老汉作路费,去投亲眷。”陈继志问道:“救你这人叫甚么名字?”屈永道:“老汉问他,他不肯说,只记得他大指旁边有个枝指,面孔黑如油漆,身躯甚是雄健。”陈继志曾经听过蒙杰杀人,血痕留迹之事,心中明白救的是此人了,又问道:“老翁为何又到越国来了?”
屈永道:“只因投亲不遇,楚国官司,缉捕甚紧。从前老汉有个族弟,名叫屈明:贸易来越,听说在此立了家业咽此奔到这里。已是九年前的话了,不料来此打听不着,便在老汉住的地方,地名茅坪居住。老汉种些荒地,小女做些针黹度日。老汉来此是异乡人,茅坪又是个荒僻之地,小女今年二十七岁了,无从扳亲。不料三日之前,小女在门外汲水,被今天那人看见。次日便来两个人,拿了两卷红缎,二十两银子,对老汉说,他是扈公子府中差来的,特地来替小女作媒,与扈公子作妾。老汉虽贫,也是耕读传家,焉肯把女儿与人作妾?又与扈家一面不识,如何肯允?二人见老汉不允,把红缎银子丢在老汉家中,发话道:‘聘礼在此,不由你允不允!’气冲冲地去了。老汉着了急,与女儿商议,躲避那厮。无奈没一个相识的人,无路可走。不料今天那厮便带着人来怙抢。若非公子相救,老汉父女两命都没有了。”说着磕头下去。陈继志慌忙扶起道:“从前在渔湾救你那人,现在这里。你愿不愿见他?”屈永道:“老汉父女时时叹念,焉有不愿之理?烦公子叫人引老汉叩见。”陈继志立时叫人引屈永到蒙杰家去了。彩舆一乘,叫人拉至空地,拆散烧了。
不一时,屈永转来道:“且喜恩人做了大官,方遂我父女时时感念之心。”
傍晚陈音回府,陈继志把此事回明,陈音甚喜。屈永上前叩了头,陈音吩咐在东偏小院居住。进了内宅,韩夫人又说一遍,叫仆妇引玉英来叩见。陈音见玉英人材端丽,甚是喜悦。心中一动,想起雍洛相随十余年,忠朴勤能,十分可靠,如今年近四旬,尚元妻室,便存了作伐之思,暂不说出,只叫收拾一间静室玉英居住。玉英朝夕不离韩夫人,如母女一般。
陈音一想,默念道:这个扈公子,莫不是扈赫之子?扈赫为人,尚无大恶,为甚么有这样的儿子?原来扈赫官授戎右之职,越王颇加宠爱。只因性情良懦,只有扈慎一个儿子,过于溺爱,扈慎肆无忌惮,屡行不法,众人不敢轻犯:他胆越大了,便做出白昼抢人的事来。被陈继志殴打一顿,哪肯甘心?后来打听是陈音之子,又晓得屈永搬到陈府,哪里敢去惹他?他只索忍气吞声,从此也不敢象从前的横霸了。
过了几日,陈音与蒙杰商议,替雍洛玉成此事,两家俱甚欢喜。雍洛与玉英十分和睦,不时到陈蒙两府。只因蒙杰的孙夫人送婉姐来越婚配,就留在越,赵允不时也来越国,好不有兴。这是众人的家事,通有着落了。
且说越王胜吴回来,仍是励精图治,不忘国耻,抚恤人民,训练士卒。
陈音、卫茜一班人日夜勤劳,不敢片刻安逸。直过了四年,是周敬王四十二年,探得吴王荒淫酒色,不理朝政;相国伯嚭,专权骄恣,贿赂公行;朝元直谏之臣,野有流离之苦。于是,大集群臣,商议伐吴之策。范蠡道:“吴国荒乱至此,是天假我以报仇之机也。不趁此时珍灭,万一昏君死了,另出英主,选用贤能,大非我国之福,四年以来,吾国剑术弩弓,水军陆战,事事精熟,以此灭吴,如热汤泼雪耳。”陈音、卫茜亦极力请战。越王大喜,仍命诸稽郢为元帅,卫英佐之,统率全军;司马彪为先锋,利颖佐之;曹渊、胥弥为左翼,蒙杰、里璜为右翼;赵平督率水军,鲍皋十人佐之;陈音督率弩弓队,雍洛佐之;卫茜督率剑士,陈继志佐之;越王亲率范蠡文种一班文武随后。祭纛之日,越王坐于露坛之上,鸣鼓排阵,斩有罪者三人。次日大军离城,又斩有罪者三人。今曰:军中有不遵号令者,以此为例。自是军心肃然。国人送其子弟于郊野之上,涕泣诀别曰:“此行不灭吴,不复相见。”
皆作离别之词,以送曰:
跞躁摧长恶兮,擢戟驭殳。所离不降兮,以泄我王气苏。三军一飞降兮,所向皆殂。一士划死兮,而当百夫。道祜有德兮,吴卒自屠。雪我王宿耻兮,威振八都。军伍难更兮,势如貔貅。行行各努力兮,放手於手。
闻者感泣,勇气百倍。越王又下令于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者,父归;兄弟俱在军中者,兄归;有父母无兄弟者,归养;或是衰老,或有疾病,不能胜兵者,准其告诉,给与药饵糜粥。”军中感越王恩德,欢声如雷。
整队出郊。路上见一大蛙,睁目胀腹。越王肃然起敬,凭拭而起,左右问道:“大王何故敬此蛙也?”越王道:“孤见此蛙,怒气正盛,如有欲斗之状,所以敬之。”此话传遍军中,齐声道:“吾王敬及怒蛙,我等隐忍吴国十数年之耻,蒙吾王十数年之恩,岂反不如蛙乎?”于是交相劝以灭吴为志,战死为快。越王闻之,私心窃喜。大军行至江口,又斩犯军律者五人,越王对众垂泪道:“所斩者皆吾爱士,虽太子不能过也。及其犯罪,太子亦不能免,岂孤所愿哉?立法不能不然耳!”说罢,痛哭失声,又命人设祭,亲自哭吊。军士见越王如此,心中又感又畏。行至江口,吴王已经得报,亲率一班战将,六万雄兵,扎营江北,以御越兵。越王屯兵江南,相拒两日。
第三日,王子姑曹领兵五千,横江讨战。司马彪带同利颖出阵,两边列成阵势。王子姑曹大喝道:“侥幸小人,快来领死!”司马彪挥起双鞭,冲出阵前。王子姑曹挺长矛,迎面便刺。司马彪接着相斗。王子姑曹是吴国第一名将,杀法骁勇,战到四十合,利颖见司马彪不能取胜,挥刀助战。王子姑曹瞋目大呼,一矛刺中利颖的手腕,弃刀退回。司马彪心慌,鞭法渐乱,刚正败退,曹渊领一支兵从左冲来,蒙杰领一支兵从右冲来,两翼齐出,敌住王子姑曹。王子姑曹毫无惧怯,一杆长矛,运动如飞,势甚猛勇。且喜曹渊、蒙杰,俱是上将,一场恶战,司马彪翻身相敌,杀得阵云乱卷,江水横飞。吴阵中西门巢见了,恐王子姑曹有失,使一枝画戟,冲到阵前,绞在一处。喊杀之声,震动山谷。卫英正在掠阵,见吴将十分骁勇,便到阵角旗影里,弯弓搭箭,觑准西门巢射去,射中盔缨。西门巢吃了一惊,倒拖画戟,退下阵去。王子姑曹见三人武艺高强,谅难取胜,也虚掩一矛,抽身退回。
曹渊三人见二将骁勇,恐有疏失,收兵回营。
越王听说吴将骁勇,难以取胜,心中焦急。陈音上前道:“臣有一计,望大王采纳。”越王问:“是何计?”陈音道:“将全军分为三大队:一队衔枚息鼓,趁夜驰至上流,悄悄埋伏;一队趁明日昏黑之时,直捣他的中营;一队从下流悄悄渡过北岸,击他前阵。臣与赵平带领水军,用晋队冲锋先进。吴阵一乱,三队齐起,定获全胜。”赵王大喜,即派范蠡、诸稽郢,曹渊为右军,文种、卫英、蒙杰为左军,越王自率卫茜、陈继志、司马彪等为中军,陈音同赵平为前驱,分派停妥,各去准备。
到了次日黄昏,陈音率弩队在前,赵平在后,一声鼓起,船似抛梭,箭如撒豆,直向吴营冲去。弩弓的劲力,前文已经详说,吴营哪里抵敌得住?
立时阵势大乱,满营鼓噪。赵平所带水军,都是久经训练,出波入涛,势似鬼鸥,砍营而入,纵横莫当。季崇急来抵敌,怎奈弩箭势大,重甲立穿,一箭射伤左腿,倒在船上。越王带领中军,亲自授桴击鼓,排山一带,直捣中坚。王子姑曹挺矛立于船头,大吼道:“军士有乱动者,立斩!”吴兵听了,方想立札,怎奈卫茜仗剑当先,一班剑士弄剑如丸,腾踔踊跃,添上所铸八剑,满营之中,只见白光闪的,人头乱滚。王子姑曹挥矛抵敌,被卫茜拧着矛头,一纵步凑近身边,盘螭剑一挥,王子姑曹头首落下。中军见了,吓得魄散魂飞,乱喊乱窜。
吴王见阵势大乱,急命诸无忌、季楚分两路堵御。忽然上流头鼓角齐鸣,范蠡一队急骤而来;下流头火光冲天,文种一队唿哨而至。霎时之间,满江都是越船,把吴营冲得七分八裂。吴王仗剑在手,还想支持,怎奈军心已丧,越国之兵,人人衔恨,个个奋勇,加以弩声猛烈,剑气飞腾,黄落之叶,怎当迅风一扫?王子地、王孙雄在前,王孙骆、诸无忌、季崇保着吴王居中,西门曹断后,乘乱冲杀逃走。王孙雄正在冲锋,被一弩箭直透咽喉,倒坠江中。王孙骆瞋目切齿,挥动大刀,舍命冲突,吴王方得透出重围。一路招集残兵,聚合余船,不敢稍留,奔至笠泽,方才停歇,就在笠泽扎营。
吴王痛哭道:“孤自用兵以来,所向无敌。不料,今日遭此大败。孤何颜再返吴都耶?”王孙骆道:“胜败兵家常事。我国带甲之士,不下十万,大王急速调集前来,再与越国决一死战,以报今日之仇。何得自隳志气哉?”
吴王只得命人四路催趱兵马。第二日皇吉带兵一万,被诚带兵一万二千先到,分头立营,吴王心中略稳,准备迎敌不提。
且说越王当夜大胜,直到天明,方才收队。计点军士,伤亡者不过五六百人,所得舟只粮械,不可胜数。暂时歇息,开筵庆贺。越王举酒道:“十年之前,孤与夫人人吴时,曾在此地。夫人吟诗悲哀,寡人掩袂呜咽,至今回首,心犹惨切。今赖众卿之力,大破吴兵,略洗当年之耻,为江山改色。”
群臣称贺,尽欢而罢。
次日,范蠡对越王道:“吴王败走,锐气全隳,正宜乘此长驱,以期早日殄灭,若待养成锐气,图之不易,我军远来,久持非计,愿大王思之。”
越王听了,即时传令前进,仍是司马彪带兵先行,大军一路浩浩荡荡,直到笠泽下寨。越王见吴营旗帜整齐,戈矛密布,心中惊异,对范蠡道:“不料吴国尚有此军容。若不早为驱灭,诚如大夫之言,为害不浅。”是日两军坚壁相持,各无动静。到了二更以后,越营右面,忽然喊声大起,鼓角齐鸣。
越王失惊,便想开壁迎敌。卫英谏止道:“吴兵先我在此,必有布置,黑夜交兵,恐被他暗算,只命陈音以弩队御之,自然无事。”越王一听有理,便传令着陈音率队御敌。陈音得令,带了弩队,鼓棹而来,对着吴兵,蝉联射来。怎奈吴船有进无退,箭到身上,不见一人倒下,十分骇然。正是:自古行兵不厌诈,况当深夜更难防。
未知吴兵为何不退,下文便见分晓。
第三十九回 破笠泽陈音殉国难 战吴都卫茜显奇能
话说陈音见吴船逼近,用弩箭连排射去,吴船有进无退,十分骇然,即命雍洛泅水前去探看情形。少对回报,吴船上都是草苇扎成人形,前后八人推桨,都用极厚挡牌遮身。陈音知道吴人必然另有诡计,即使飞报全营,切勿乱动,恐中奸计。果然左面又是照样发喊而来,卫英、曹渊两人镇定,不许军士乱动。闹了两个更次,吴人见越军不动,料知觑破奸计,各处伏兵,全行撤回。若不是陈音仔细,险为吴人所算。
到了次日,吴营全无影响。赵平哨探回来,说道:“吴营此时,四面悬起粗竹排、软皮障,意在死守。”越王听了,带了众将前去探看,果然遮护得严密。众人看了,束手无策。越王道:“我兵越境而来,利在速战,似此死拒,何能久持?”众将默然,正在眺望,忽见竹排皮障一齐卸下,吴营中一声鼓角,箭如飞蝗般射来。越王急命回船,俟船离远,顷刻之间,竹排皮障,一齐支起。众人见了,不由不目瞪口呆,无法可设,闷闷回营。
陈音转到自己船上,暗想道:似此死拒,国耻何日能雪?大仇何日能伸?
无奈他这样布置,破他不得。倒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半夜。忽然醒悟道:他既能一时卸下,一时支起,必然有个总机关。只要把他的总机关坏了,捽然以兵乘之,吴可破矣。我不免趁此夜深,泅水前去,探看一遭。若是寻着他的总机关,就好设法。想到这里,片刻也不安枕,立时翻身下床,取了水靠穿好,带了牛耳尖刀,连雍洛也不通知,悄悄泅下水去。到了吴营,冒出头来,见四围遮得严谨,更拆分明,营内情形,一毫不能望见。便泅入水去,直到中营,从空隙里伸头探望。见四面都是细铁链牵连不断,分成前中后三处。把眼光顺着铁链寻去,果然一齐总归在一处,上用巨石镇压。约计此石,不下千斤。心中一想,是了,只要把此石推下,全船的铁链一松,竹排牛障,便都御下。把那块巨石细细审视一会,定了主意,又到前后两营看过,一般如此,悄悄入水,泅回本船。
天已发晓,略睡片时,便去参见越王,说了昨夜所探之事。又道:“臣愿前往,推落巨石。大王调齐大兵,四面等候,排障一落,弩箭当先,大兵随进,破吴兵如摧枯拉朽耳。”越王道:“此行太险,既是全营排障,系在一处,必派健将把守。稍有差池,何堪设想?况且千余斤的巨石,如何容易推得它动?此计太险,容再思别计。”陈音道:“大王受吴大厚,臣痛心切齿,至今十余年。今幸军威已振,吴国指日可灭,若同他死拒;万一军心一隳,大王十余年的卧薪尝胆,在为着何来?臣等十余年的茹苦含辛,寝食不安,又为着何来?臣愿舍死前去,以求一效,但得国耻尽雪,大仇克报,臣虽死九泉,目亦瞑矣!”此时,范蠡、文种侍坐左右,见陈音如此激烈,甚是赞叹,齐劝越王照着陈音之议行事。越王见陈音矢死报国,点头道:“但愿功成,越国与卿共之。万一不测,卿之妻子,寡人当善觑之。”陈音叩头称谢。范蠡、文种会齐诸稽郢、卫英,调兵准备不提。
陈音回在本船,方与雍洛说知此事,就叫雍洛督率弩队,当先冲杀。雍洛听得呆了一晌道:“大哥一人前去,未免太险,此事还当斟酌。”陈音道:“吾志已决,不用多言。大丈夫死得其所,虽死犹生,你只去准备便了。”
雍洛只得快快而去,准备一切。
是夜二更以后,陈音穿上水靠,腰间带了牛耳尖刀,照会了众人,泅水而去,一直泅到中营,洑在水面,一听人声未静,伏着不动。等至三更,方无声响,陈音冒出水面,在船隙里冒出头来,轻轻扒去船上。四面张望,见军士都和衣睡倒,但闻四面摇铃唱号之声,悄悄走到总机处。不暇端详,用尽平生之力,迸着一口气,使劲把巨石一推,嘣咙一声,巨石坠落船板,果然中营排障一齐落下。这一声响,早惊动守中营总机的西门巢,蓦然惊醒,翻身跳起,跑到总机处。陈音刚待转身,西门巢挥起铜鞭,劈面打下。陈音用手接着,两个死劲相夺。此刻雍洛早已督率弩队,风雨般射进吴营,赵平、卫英大队跟进,逢人乱砍。西门巢心中着急,飞起一脚,直中陈音小腹。陈音哎呀一声,松了手中的鞭,一筋斗翻下水去。雍洛看在眼里,让卫英等与吴将厮杀,自己跳下水去,寻着陈音,负在背上,洑回陈音本船,放下睡倒。
陈音摇了摇头,口一张,哇的一声,鲜血长淌。原是推石之时,用劲已过,又与西门巢夺鞭,力气更用尽了,被西门巢踢伤小腹,故尔鲜血长淌,吐了一地。雍洛心中难过,滴下泪来。陈音吐了血,面黄气弱,双眼紧闭,躺了下去。远远听得战鼓如雷,陈音微微睁眼,用手挥雍洛去助故。雍洛正在伤心,不懂其意。陈音发急,喘了两喘,挣了一口气,大声道:“你去助战罢。”
说了这一句,仍然倒下发喘。雍洛急叫服侍陈音的人,一面报与越王,一面报与陈继志。雍洛守着,哪里肯离寸步?片刻,陈继志飞掉而来,跑到跟前,见父亲如此模样,不禁放声大哭。倒把陈音惊醒,睁眼见是继志,微微点了两点头,便用手挥继志出去。继志号啕不止。接着,越王已遣军医来诊视。
正在用手诊脉,只听陈音狂叫道:“继志吾儿,休忘了国耻!”喉间一响,却已死了,鸣呼哀哉!继志、雍洛跪在床前,抚尸大哭,直哭得死而复生。
军医也叹气流泪一会,转去复命。
此时众将都出战去了,只有卫茜守营,得了信,飞奔而来,见了也是呼天抢地,哭个不休。约有一个更次,方才止哭,同雍洛极力劝解继志。继志止了哭,雍洛把西门巢踢伤的情形说了。陈继志咬牙切齿,哭道:“不把西门巢那贼碎尸万段,怎泄此恨?”听外面鼓犹厉,知道还在相持,便叫人取银枪来,头盔不戴,脱了锦袍金甲,只穿短衣,便叫军士驾只小船去寻西门巢。卫茜立起身道:“我同继志弟去。”雍洛叫人看守尸身,便与陈继志驾船,放箭般向吴营冲去。
此时吴国中营已破,前后两营都杀得纷纷大乱。一班越将耀武扬威,四面冲杀。事有凑巧,西门巢正同王子地、皇吉、被诚保着吴王,尽力冲突。
继志却认不得西门巢,雍洛见了,指告陈继志。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挺着枪凑进前去,也不言语,牙齿咬得咕咕有声,耍的一枪,向西门巢心窝挑去。西门巢舞鞭相敌,陈继志一枝枪神出鬼没,又加恨深力猛,趁空一枪,敲开铜鞭,顺手一绞,枪锋已到西门巢的咽喉,直透颈后,跌倒在船。陈继志丢了枪,跳过船去,拔剑割了首级。不防皇吉见西门巢失手,抢向前来,一矛对陈继志顶心戳去。幸得卫茜眼快,跃步过船,一剑将皇吉长矛削成两段。皇吉吃了一惊,正想逃走,卫茜逼上,一剑横腰挥去,杀了皇吉。雍洛驾了船,三人一同回营。吴王乘乱逃去。
越王大胜回营,急到陈音本船。陈继志哭着跪接,越王也禁不住两泪滔滔,把陈继志扶起。雍洛把陈继志杀了西门巢取头回来的话奏知,越王叹道:“父子忠孝如此,孤之幸也。”随即命人铺设祭坛,以上大夫服制殓之。陈继志谢恩后,把西门巢之头设祭,哭奠尽哀。越王命陈继志扶柩还都,陈继志叩头道:“臣父死时,以国耻为瞩。今吴国未灭,这行归柩,非先臣之志也。”越王叹息道:“陈音忠勇性成,舍身报国,寡人不灭吴,无以对陈音也。”即准陈继志戴孝从征。欲加陈继志官职,陈继志叩头泣道:“父骨未寒,滥邀封赏,臣窃耻之。”越王叹道:“有子如此,陈音不死矣!”后来陈音葬于山阴,在山阴西南四里,至今呼为陈音山,此是后话。
且说吴王败回吴都,好生忧闷,连日调集车徒,婴城固守,旦夕同西施饮酒取乐。过了数日,越王大军已到,将吴都紧紧围困,鼓角之声不绝。吴王登城瞭望,见越军雄壮整齐,甚是胆寒。诸无忌、季楚道:“臣受大王厚恩,今日兵临城下,愿出城决一死战,替大王分忧。”吴王尚未开言,王子地道:“二位将军出战,臣愿前去掠阵。”吴王没了主意,只得点头应允。
三将结束齐备,诸季二将在前,王子地在后,一同领兵,开城而出。越军略退,让出战场。胥弥、蒙杰接着厮杀,诸无忌仗着莫邪剑,季楚仗着二钩,连伤越将,不是削断军器,就是刺伤人马。卫茜听知,同卫英出战。卫茜舞着盘螭剑,卫英仗着青梭剑,卫茜敌诸无忌,卫英敌季楚。吴军是王子地掠阵,越军是陈继志掠阵。先说卫茜与诸无忌战了二十余合,两把宝剑如神龙搅海,飞虹亘天,光芒起落,两阵看的人眼都花了。诸无忌恃着勇力,卫茜得自仙传,战至深际,卫茜把剑锋向莫邪剑口一挫,只听当的一声,莫邪剑向空飞去,一道白光,瞥然而没。此剑直到六百余年之后,晋朝留吴张华丞相,见斗牛之间有紫气,闻雷焕妙达象纬,召而问之。焕曰:“此宝剑之精,在豫章丰城。”张华即补雷焕为丰城令,焕既到县,掘狱屋基,得一石函,长逾六尺,广三尺,开视之,内有双剑。以南昌西山之土拭之,光芒艳发。以一剑送华,留一剑自佩之。华报曰:“详观剑文,乃干将也,尚有莫邪,何为不至?虽然,神物终当合耳。”其后焕同华过延平津,剑由鞘中跃出入水,急使人入水求之,惟见两龙张鬣相向,五色炳耀,使人恐惧而退。
以后二剑更不出现,想神物终归天上矣。今丰城有剑池,池前石函,土瘗其半,俗称石门,即雷焕得剑处也。诸无忌见莫邪飞去,心中吃惊,抬头张望,被卫茜一剑斩于阵前,便来助卫英。
卫英正与季楚杀得难分难解,一个青气一条,上下纵横旋不定;一个白光两道,屈伸交互势难当。卫茜把盘螭剑划入白光中,只听嘎然一声,吴鸿、扈稽两钩斩为四段,便成废物。季楚张皇失措,被卫英一剑劈头剁去,季楚丧命。陈继志指挥军士,一拥上前,杀得吴兵如破瓜切菜一般。王子地急来相救,被陈继志一枪挑于车下。吴兵逃走者不到一半,败兵入城。
吴王闻知三将阵亡,又失了两般神物,叹道:“孤屡被围困,赖以逃脱者,均赖此两般神物。一旦丧失,孤不免矣。”此时骁将只剩王孙骆一人,其余被诚等将,谅来都非越将之敌,惊急万分,手足无措。越军连日攻打,范蠡,文种欲毁胥门而入。夜间望见吴南城上有伍子胥之头,巨若车轮,目如冈电,须发怒张,光射十里。越国将士,莫不惧怕,暂且屯兵。到了夜半,暴风疾雨,从南门而起,雷电交加,飞沙扬石,疾于弓弩,越兵遭者辄伤。
范蠡、文种情急,一齐肉袒冒雨,遥望南门叩头谢罪。好一会,风雨方止。
是夜范蠡、文种二人,一同梦见子胥白马素车而来,衣冠甚伟,严如生时,开言道:“吾前知越兵必来,故求置吾头于城楼之上,以观汝之入吴。不忍越兵从吾头上而过,故为风雨以阻汝军。然越之火吴,天也,吾安能止哉?汝等可从东门进兵,我当为汝开道,贯城以通汝路。”二人次日告于越王,使士卒开渠。自南而东,将及蛇匠二门之间,忽然太湖水发,自胥门汹涌而入,波涛冲击,竟将城墙荡开一大穴。有鱄■无数,逐涛而入。范蠡道:“此子胥为我开道也!”遂大驱军士入城。夫差闻之,大惊失色,又听伯嚭已经降越,慨然曰:“孤恨不手刃此贼,以泄子胥之冤,出我胸中之气!”时越兵已逼近吴宫,吴王不及携带西施,只带了王孙骆及其三子,乘乱逃出,奔于阳山。昼夜奔驰,腹饿口渴,双眼昏花,不能行动。越王领了一队大军,跟踪而至,围之数重。
吴王写了一封书,系于箭头,射入越军。越军拾得,呈与范文二人观看。
词曰:“吾闻狡兔死而良犬烹,敌国破而谋臣亡。大夫何不存吴一线,以自为余地?”文种作书答之曰:“吴有大过六:戮忠臣伍子胥,一也;以直言杀公孙,二也;伯嚭残佞而相信任,三也;齐晋无罪,屡伐其国,四也;吴越同壤,频相侵伐,五也;越亲戕吴之前王,不知报仇,而纵敌贻患,六也。有此六大过,欲兔于亡,其可得乎?昔天以越赐吴,吴不肯受。今天以吴赐越,越其敢违天之命乎?”吴王得书,读至第六款大过,垂泪而言曰:“寡人不诛勾践,忘先王之仇,为不孝之子,此天之所以弃吴也。”王孙骆道:“臣请见越王而哀恳之。”吴王道:“寡人不愿得国,若许为附庸,世世事越,于愿足矣。”王孙骆到了越营,范蠡,文种拒之营外,不许入内,王孙骆涕位而去。越王远远望见,心中恻然,使人谓吴王道:“寡人念昔日之情,置君于甬东,给夫妇五百家,以终王之世。”吴王对使流涕而言曰:“君王幸赦吴,吴亦君之外府也。若废社稷,覆宗庙,而以五百家为臣,孤老矣,不能从编氓之列,孤有死耳。”
越使者回宫,吴王虽是这般说,却不肯自裁。越王对范蠡、文种道:“二卿何不执而诛之?”范蠡道:“人臣不敢加诛于君,愿大王自为之。天诛当行,不可久稽。”越王乃仗步光之剑,立于军前,使人告吴王道:“世无万岁之君,总之一死,何必使吾军士加刃于王耶?”吴王听了,叹息数声,四顾而望,泫然涕泣道:“孤不听忠言,屈杀伍子胥、公孙,至有今日。孤死晚矣!”顾左右道:“假使死而有知,孤有何面目见子胥、公孙于地下耶?孤死可用重罗三幅,以掩吾面。”说罢,拔剑自刎而亡。王孙骆解下身上所穿之衣,以覆吴王之面,即以组带自缢于旁。越王命以侯礼葬于阳山,使军土每人负土一篓,须臾咸成一大冢,流吴王第三子于龙尾山。正是:卧薪尝胆君须霸,信佞诛忠国必亡。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大报仇勾践灭吴国 深寓意晏冲留箴言
话说越王将吴王逼死阳山之后,转回吴都,令人放火,焚了姑苏台。
却不见西施踪迹,四处搜寻不见,心甚诧异。原来是破吴之时,卫茜因前日在苎萝山时,承西施母子一番情义,如今西施之母已死,诚恐西施为越王所杀,趁越王领兵去追吴王,当夜纵进吴宫,寻着西施。西施已吓得魂飞身软,见了卫茜,已不认得,越发吓得无主,战战兢兢面无人色。卫茜把来意说明,西施方才回过气来,流泪牵着卫茜之衣道:“妹姊如何救我?”卫茜道:“我不救你,也不来了。可脱去华衣,换了青服,略带珠宝。我带姊姊到个去处,可保无事。”西施急急换了衣服,带了几件珍宝。卫茜把西施驮在背上,纵上宫墙,从荒僻处蹿出宫来,把驴儿与西施骑了,直送到山阴南林,安置好了。转回吴都,天尚未明,真神人也。后来西施老死于南林。人说是越王班师、携西施归国,越夫人潜使人引出,负以大石,沉于江中,说道:“此亡国之物,留之何为?”又有人说,范蠡载人五湖,遂有“载去西施岂无意,恐留倾国误君王”之句。看官试想、范蠡扁舟独往,妻子且弃之,岂吴宫宠妃而敢私载乎?又有人说,范蠡恐越王复迷其色,乃以计沉之于江,都是荒谬之谈,拟议之说。
闲话休提,且说越王据了吴王宫殿,百官朝贺,伯嚭亦在随班、自以为有旧日之恩,面有德色。越王笑而言曰:“子吴之太宰也,寡人何敢相屈,汝君在阳山,何不从之?”伯嚭满面羞惭而退。是夜,越王命卫茜前去,将他杀了,并家属二十余口,一个不留。卫茜道:“吾替忠臣伍子胥泄忿也。”
卫茜复了命,越王抄其家私、珠宝玩物,不计其数,黄金白银,约三十余万,都是贪婪得来。越王将一半分赏军士,一半运回越国。
过了一月,诸稽郢、卫英等分定各处,均已回来,从此吴国全境,都归于越,尽报前日会稽之仇,一雪当年石室之耻。于时,周敬王已崩,周元王嗣位。元王使人赐越王衮冕圭璧,彤弓弧矢,是为东方之伯。越王受命,各国诸候俱遣人来致贺。命人筑贺台于会稽,以盖昔日之耻。置酒于吴宫文台之上,与群臣为乐。命乐工作伐吴之曲,乐师引琴而歌之。其词曰:吾王神武蓄兵威,欲诛无道当何时?大夫种蠡前致词:吴杀忠臣伍子胥,今不伐吴又何须?良臣集谋迎天禧,一战开疆千里余。恢恢功业勒常彝,赏无所吝罚不违,君臣同乐酒盈卮。
台上群臣大悦而笑,越王面上毫无喜色。范蠡见了,私自叹道:“越王不欲归功于臣下,疑忌之端已见矣。”从此便有退志,只因未返越国,恐失人臣之义,隐忍未发。
陈继志与卫英兄妹同时启奏,一个要将祖父陈霄之尸改葬,一个要悬赏求祖父卫安素之尸,奏明前日原委。越王十分叹息,一一准奏,都用上大夫之礼祭葬。不多几时,西鄙之人晓得卫英兄妹建了大功,授了显职,关役把卫老埋处指明,事隔十余年,两个老人都只剩得枯骨而已。且喜陈音当日所插竹枝,竟已成林,此乃孝心所致。越王就把诸伦府宅,赐与卫英兄妹,原楚府宅赐与陈继志,三人谢了恩。卫茜叫人送了一千黄金到山阴伊衡家,伊衡已死,交与伊同志弟兄收了。卫茜见国事家事已了,一夜留下一张柬贴而去,上写道:国耻已雪,家仇已报,自念此生,无亏忠孝。春生冬伐,四时之道。孑身来往,戛然一笑。
次日卫英见了柬贴,惊皇失措。各处命人寻访,哪有踪迹?连那匹黑驴儿也不见了。后来见青梭剑,已换了盘螭剑,知道妹子决不回来,大哭了几场,只得奏明越王。越王也是惊叹,道:“越女屡立奇功,寡人正待厚加封赏,以酬劳绩。不想不辞寡人而去,孤心何安也?”命人寻访不见,随即罢了。司马彪也寻了妹子的骸骨安葬。
越王班师回越,灭吴半年,封赏不闻。范蠡叩头辞越王曰:“曩者奏职无状,致大王见辱于吴,臣所以忍辱偷生者,以冀或得一雪耻之日耳。今赖宗庙之神灵,大王之威德,旌旗所指,吴国为墟,臣愧无尺寸之功,请从此辞。”越王愕然道:“是何言也?寡人之有今天,子之力也。寡人正图酬子之劳,奈何竟忍舍寡人而去?子住乎,分国共之;子去乎,妻子受戮。”范蠡道:“臣闻君子俟时,计不朔谋,死不被疑,内不自欺,舍既逝矣,妻子何辜?”叩头而出,私与文种道:“吴王有言,高鸟已散,良弓将藏;狡兔已死,良犬就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鹰视狼步,可以共患难而不可与共安乐。大夫不去,将受其害。”文种道:“大夫之虑过矣!越王蒙于耻辱之中,得群臣翼而起之。大仇已报,大功已成,而忍自诛肱膂乎?大夫之虑过矣!”范蠡曰:“大夫岂不闻四时之序乎?进退存亡之际,不可不察也。”
文种只是不信,范蠡当夜弃了妻子,独乘扁舟,出三江,入五湖,人莫知其所适。
次日,越王知之,挨户大索,形影毫无,乃愀然变色,问文种道:“蠡可追乎?”文种道:“蠡有鬼神不测之机,今既飘然长往,不可追也。”文种辞了越王回府,将近黄昏,有人投书一封。文种拆开视之,其言曰:天不祚越,祸连勾吴。国之危亡,不绝如线。求成之耻,越与大夫实共蒙之。吴夫差幸胜而骄,呢谗戮忠,贪利渔色,越得乘隙而甘心焉。沼吴之宫,墟吴之庙,夫差授首,全吴之地,胥入版图。行者言功,蠡实不德。居者之力,大夫实多。今者大势救定,诸大夫相与庆于朝,论功行赏,为大夫首,而蠡窃有不能不为大夫虑考,盖有说焉。君之去国也久,越之政令,大夫主之;越之人民,大夫抚之;越之僚佐,大夫左右之。昔天不绝越,系于大夫之手;今天复昌越,启于大夫之手。大夫之志行矣,大夫之功伟矣,而大夫之祸亦伏矣!君在蒙难中忍耻含垢,惟延旦夕,以冀幸生。及返国,卧薪尝胆,惟切仇怨,以图报复,虑在外不在内地,志在人不在己也。今则疆宇已启,敌国已破,大耻已雪,积忿已伸,窃念倾危之际,维持调护,诸臣中,计孰秘?功孰高?计秘者,难于防;功高者,难于赏。又念大夫主政令也久,知必悉;抚人民也久,情必亲;左右僚佐也久,势必顺;好为秘计,而又挟不赏之功。如不如志,其倾覆我越国也,直反掌间事。中夜深思,心震荡而不安,必思有以处大夫。大夫其能免乎?大夫明哲善察,何难审此?独是古今来,能以危机中人,卒至中人危机而不觉者,明于料人,昧于料己也!蠡系舟湖口,将倘佯于烟波中,与凫鸥相狎。弟念与大夫交最契,殊难恝置,用敢沥告不至。后之忠而见疑,功而见杀者,援大夫以为喻,大夫之幸,亦蠡之幸也。如大夫自多其功君必不负,盍观子胥之弃楚投吴也?三战破楚,吴遂以霸,后又练兵训武,覆越以复吴仇,勋业之隆,大夫能比拟乎?而胡为见杀于属镂也,且沉之江?大夫念及此,其亦可以悚然矣。祸福之际,惟大夫图之!
文种在灯下看了又看,细细思想,总觉范蠡过虑,随即搁开,才想起送书的人,叫从人来问,从人道:“那人投了书就去了。”文种觉得心内踌躇难安。后来见越王封范蠡妻子百里之地,盟于国人道:“有敢侵之者,上天所殃。”又使良工铸金象范蠡之形,置诸座侧,朝夕论政,日昃之后,必亲祝奠。想道:越王如此眷念功臣,何至如书中所言?便但然了。
不料,数月之后,凡泄庸、皋如、计砚一班旧臣,渐次疏远,不觉内忧起来,每每托疾不朝。越王左右,有与文种不睦者,进谗言于越王道:“文种弃宰相之位,而令君称霸于诸候。今官不加增,位不益封,乃怀怨望之心,愤发于内,色变于外,故不朝耳。”越王本有疑忌文种之心,听了这般谗言,越发疑忌,便日夜在心,想寻文种过失,借词杀之。无奈文种,毫无差错,寻思已久,只得横了心肠,因文种告病不朝,假意去看文种之病。文种听说越王来了,装作病容,勉强迎接,越王解了佩剑坐下道:“寡人闻之,志士不忧其身之死,而忧其道之不行。子有七术,寡人仅行其三,而吴已破,尚余四术,将用焉之?”文种愕然,只得对道:“臣不知所用也。”越王道:“愿以四术,谋吴之前王于地下可乎?说罢,升舆而去,遗下佩剑于座。文种取而视之,剑室有属镂二字,即夫差赐子胥自刭之剑也,不禁仰天叹曰:“吾悔不听范少伯之言,乃为越王所害,岂非愚哉!”又自笑曰:“后世论者,必以吾配子胥,亦复何恨?”遂伏剑而死。越王听得文种已死,心中大快,默念道:“方去我心腹之患,葬文种于卧龙山。后人因名其山曰文种山。
葬一年,海水大发,家忽崩裂,有人见子胥同文种逐浪而去,故前潮沈候者伍子胥也,后重水者文种也。
一班文武见越王薄待功臣,莫不心怀怨望。赵平同蒙杰商量道:“现在听说我国变乱将作,势甚垂危,何心留此?不如请辞归国。”蒙杰称是,与陈继志卫英等说知。陈继志正当守服,未与朝贺,文种一事,心中甚不平,早与韩夫人商议,决计告退,韩夫人甚愿。那日听了赵平蒙杰的话,极口称是,并不阻留。赵平、蒙杰辞了越王,虽有赏赐分毫不受。卫英约同陈继志、司马彪与二人饯行,饮酒中间,卫英道:“我久已有心要同彪哥到牤山看望师博,只因朝中文武,纷纷告退,怕的连接辞朝,反触朝廷之怒,只得暂时隐忍。不过三五月,我们往忙山时,先到尊府请候。”司马彪道:“我是恨不得一时飞到牤山去,做官有何好处?真把人气闷死!”赵平道:“老朽年近八旬,风烛瓦霜,苟延残喘。众位正当英年,尽好替国家出力,也不枉人生在世。”蒙杰道:“我看越王嫉功妒能,难与相处。虽说为国宣力,分所当然,也要明于进退,方是保身之道。你看范文二大夫,就是榜样了。”众人点头称善。大家畅谈,痛饮一会,方散。次日,赵平、蒙杰告辞回齐去了。
又过了半年,陈继志、卫英、曹渊、雍洛十一人等,陆续告退。唐必振已官至司直。也告了终养。就是宁毅、利颖见朝事如此,都退隐深山,耕种度日,几于朝署一空。所以越王虽暂时称霸。此时勾践二十六年,到了三十三年,越王薨后,传至兴夷,便一蹶不振。国势之强弱,系于人才之盛衰,失道寡助,而欲国势振兴,其可得乎?
再过些时,卫英约了司马彪去牤山看望师傅,陈继志也要同去。择了吉日,带了从人,往齐进发。先到苦竹桥,赵平因田和篡国,忿而死。蒙杰伏于稷门要杀田和,虽然伤了田和许多卫卒,奈众寡不敌,为众所害。黄通理之子黄奇逃得快,幸而不死,却只好埋头牖下。止剩赵允年近七旬,接待三人,告知一切。三人听了、一齐洒泪。次日到各人坟上,哭祭一番,便辞了赵允,直望牤山而去。
到了牤山,正是四月天气,野花怒发,芳草平铺,丽日悬空,和风荡袂。
一直走上山去,到了庄院,静荡荡的毫无人声。从人将马系好在树上,三人走进里面,架上的刀枪,壁上的弓箭,一件也没有了。急急到师傅所住的房去,门上并未下锁,推门进去,哪里有师傅的影子?床帐桌椅,却好端端地摆得齐整,略无纤尘。随即出来,四下寻找,各处都是草满径荒,帘破门榻,从前那一个小厮也不见了。灶房内蛛丝结网,尘土厚封,是个久不住人的光景。
三人一同转到师傅的房中坐下。陈继志道:“如此看来,令师不在此处了。我们既然到此,总表了师弟之情,不如下山,早早回去。”卫英道:“就是当年,师傅也不长居此地,一月来三五次不等。我想,师傅房里,如此洁净,师傅还是不时来此,也未可知。我们回去,无甚要事,不如在此略住几日,或者师傅到来,得见一面,也不枉我一场跋涉。”二人一听有理,便叫从人另外去打扫个地方,设了铺陈,把带来的锅炉支好,弄些干粮吃了。大家路上辛苦,一齐睡了,日里无事,便在山前山后,恣意游玩。夜里便聚在一处谈叙,颇不寂寞。且喜带得干粮充足,十日半月,还可支持。
过了三天,一夜大家安睡,约有三更光景,忽听檐前扑的一声,势如鹰隼斜掠一般。卫英一蹶劣翻身起来,道:“师傅来了。”二人也连忙起身,衣服都不及穿,一同跑出房去,哪里有个人影?只见星斗满天,寒烟四塞而已。卫英连忙敲了火,点燃蜡烛,到师傅房里去看,却煞作怪。桌上放着一张帖子,三人急忙取看,上写道:危哉时局,险哉世途,忽而坦易,忽而崎岖。
阴阳二气,消长盈虚,祸福倚伏,吉凶或殊。
吴之兴也,越作囚徒。
吴之亡也,越启霸图。
优胜劣败,岂独越吴?
太宰伯嚭,食佞当诛。
大夫文种,死于属镂。
同是一死,各判荣枯。
陈音忠勇,殉难身殂。
卫茜功成,遁于荒墟。
一时忠孝,万世楷模。
报仇雪耻,是大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