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断肠碑》(清)梁溪司香旧尉
第一回
缥渺情天别开幻境辛勤精卫重谒仙真
断肠碑,即尘天影也。夷考当时,天倾西北,地陷东南。
天倾时,各处神仙,纷纷震动。中天戒严,上帝特御通明殿,召集诸天神议事妥商修补之法。正在议论,忽得两处详奏,一为统管西北方天地尊君乾刚大帝,报据某月日倾倒天垣周围十二万里,压毙人民若干。至今一角边天,冷风拦入当者辄僵,请速筹修补云云。一为统管东南天地尊君坤柔大帝,亦报某月日全地陆沉,人民鱼鳖,事后查得所沉之处,周围三万六千里,请速筹填补,免苦沉灾云云。上帝闻奏。顾问诸天神,有何方略?当有九天玄女女娲娘娘出班俯伏金墀道:“臣女愿承补天之役,考得西北天高寒,去中天极远。今世界上自古及今,已死之痴男怨女,情意极浓,渺渺游魂,无可位置。若假臣全权,在彼处造有情天一所,俾各魂修省其中,以成善果。彼等情意固结,挚爱弥纶。所补之天得真气以胶牢,必可永远不坏。”
上帝闻奏,便道:“卿所奏甚是,朕恐天体空虚补非容易,此去有何方略?”女娲道:“该处有不周山,为共工所触,山石高高下下苦不能平。臣女愿将山头触下之石,选炼补天。此石与天空颇合,愿吾主简选一人同去,必能奏功。”正言间只见万花总主杜兰香也俯伏金阶,奏称:“臣统领群芳,西天驻扎,海上尘天影·殊觉不便,愿与女娲同去补天。补成之后,即带着一班花神,住在此处,愿吾主允准。”上帝大喜,立宣敕旨,着女娲、杜兰香一同前往,相机行事。功成之后,封女娲为太君,杜兰香为畹香宫幽梦灵妃,即带各花神在该处宣扬花政。
女娲杜兰香立即谢恩,星夜前往。既至天倾之处,即命手下神祗,将不周山石拣选,淬以温柔之水,和以性情之胶,炼以炎上之炉,扇以既济之火。凡三百六十旬,成五色明体宝石三万六千零一块,督了恨仙、曹忏愁力士,日夜工作,不知若干年,将西北一天,补得周周密密。不过接窍之处,微有裂痕,不免渗漏,因将空中所积怨气情波,由裂缝中漏下。一经罡风吹送,便凝结坚牢,愈垂愈下,愈下愈结,久之隔如屏幛,竟另成一天。女娲乃于屏幛中别启一门,上边镌刻四字,曰色空分界。外建一亭,名其曰有情天,又曰离恨天。于是广造宫殿楼阁,女娲之宫曰离恨天宫。杜兰香之宫曰百花宫。因杜兰香最爱兰花,又于百花宫后山上另造一宫曰畹香宫,为养息退居之所,并多养珍禽异兽,遍栽瑶草琪花,特创河山,重更日月。
上帝喜其有功,果封女娲为离恨天宫太君,杜兰香为畹香宫幽梦灵妃,仍为万花总主,带领群仙,办理花政,所有女魂均归管束。食以情海之波,善为扶持勿生烦恼,惟不可妄生分外之事。又以女人品类不齐,故特编分群类,曰痴情司,曰结怨司,曰啼哭司,曰悲感司,曰含冤司,曰引咎司,曰热肠司,曰冷抱司,曰慧业司,曰风流司,曰疑妒司,曰妩媚司,凡十有二司。即以各位散花神分班兼值,旁建百花宫,亦以仙子女魂性情相近者,论其资格,充当花神。
自此以后,有情天中,女娲为正,杜兰香为副。政尚宽平,众仙悦服,惟花政归幽梦灵妃总摄,另调萱花仙子佩镶、珠兰仙子俊官帮办一切。灵妃御下谦和,众仙尤为翕服。岂知情天已补,恨海难填。东南地角,自坍陷之后,过于三万六千年,虽十洲三岛真仙,无能填补。时上界天帝亦如下界民主之例,换了别人,就是当初陷地的猪婆龙。龙结交了三十三天十洲三岛神仙,大家保举的,既做了上帝,便名所陷之处,曰恨海。上帝时到恨海洗澡,爱其宽大,并不欲填。惟碍于公论难容,只得差几个心腹天神,虚应故事,其实并不在心。不过遮掩耳目而已,填地无功,群神又纷纷上策,说旷日持久宜另选贤员,或可奏绩,遂惊动了精卫真仙,这位真仙,就是杜兰香座下的一只仙鹤。因杜兰香骑了到西天,见母佛准提菩萨,爱其驯良,遂提名曰精卫。他自随百花仙子到了有情天,见补天有功,十分荣宠,便妄生希冀。想我若把恨海填满?上帝必有荣封。虽作百花宫仙子座骑,当另有好处。遂瞒了主人杜兰香,连夜逃去。杜兰香忽然失了仙鹤,仔细一算,知他有此一节,也是热肠。但功行未深,安能成事?如今且任他自去,若久无成效,必当回来。或有机会可乘,我也助他一臂,如此一想,便与太君商量,太君欢喜道:“有因生缘,有缘生孽。贤妹的神算,究有未到,这也是定数难逃的。但贤妹目下行路无骑,只好乘云了。”说罢,有事入内,灵妃独自回宫,仍旧办理花政不题。
却说鹤仙遁去后,径到东南恨海边,俯首一望,见一片大海,浩渺混茫,并无边际。其水皆作惨绿色,而惊波怒卷,怨气沉埋。奔涛中若含无数神嚎鬼哭之声,四围笼罩愁云,黯迷天日,后人有诗云:三千弱水不容舟,日夜汪洋卷地流。怒吼毒龙腥作雨,高飞孤隼惨如秋。平填碧海深深恨,瞑合黄云黯黯愁。眼界虽空心地窄,难寻彼岸去回头。
鹤仙看了一回,见极东有高山一座,知是缥渺山麓,乱石极多,大小不一。或如同命杯,或如长生果,或玲珑如同心蒂,或圆转如称意珠,遂想道:若把这些山石运入海中,或能填塞。
于是鼓舞精力,动起工来,不知过了几百年,这缺陷依然如故,可怜一只灵鹤,道行未深,怎禁得如此辛勤?不多几时,消瘦得毛羽?]?A,竟似一只枯鹤了。一日正在工作,忽见西北上红光叆叇,捧到一位仙姑,首梳太元?J团宝髻,戴着一枝八宝珊瑚如意簪,穿一件霞红满云宽袖开气道袍,系一条西湖滚凤百蝠裙,同心如意裤,踏着嵌珠销魂舄,执一柄龙须忘忧尘,真是宝月祥云,仙风道骨。本来是鹤仙的旧主人,鹤仙如何不认识呢?
原来精卫背主潜逃,主人虽谅其苦情,而天帝已恨其违数。
且恨海被他填了,自己不得退居窟穴,故命功曹引诱他饮了健忘浆遂把前因都昧了。后来天帝重更,他与灵妃一班,方得证果,刻下鹤仙见了灵妃,茫然不识。因停工向前稽首,请问仙姑法号,何处洞府。灵妃见了这种情形,不觉点头叹息,因叱道:“痴禽痴禽,吾也不认得了。吾就是离恨天万花总主畹香宫幽梦灵妃,闻汝苦心填海,特来一看,究竟是何意见?”鹤仙道:“某自问根修浅薄,欲借此以助元功,倘事果能成,非惟有益人间,某心事亦可告慰。”灵妃笑道“自古陷甚多,岂能尽补,不如随缘过去,任其自然,还不如复位修省去罢。”
鹤仙道:“辱承法谕,感泐寸私。某也不知有位无位,况古人图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纯,非所逆睹。此处一篑九仞,某不欲中止。”灵妃叹道:“局外之人,妄来饶舌,汝甘习苦,与我何干?”遂口吟云:开到茶靡花事了,春风何苦替人忙。
吟毕重驾祥云,向西北而去。去后幽香一缕,非麝非檀,鹤仙心中一清,惊服不已。于是仍旧用功填海,而东补西坍不觉心力交瘁。又越数百年,依然如此。遂无可奈何,念灵妃多情关照,今日果如其言。况石已填完,在此望洋无益,不如去求见妃主,再作计较。因戛然一声,向离恨天百花宫来。正是:只因一片心肠热,烦恼重重跋涉忙。鹤仙变了童子,到了色空分界,心里想道:此地好似来过的,方欲进去,有仙童仙女阻住,说道:“此处为真灵净域,无里无碍,烦恼皆空一切皆空,看汝一腔幽恨,满面愁痕,必有引诱之心。若不退回,当以慧剑斩汝。”鹤仙吓得倒退几步,笑恳道:“某精卫仙郎,与万花总主有一面之识,今有公事求他。”仙童听得是精卫仙郎,遂仔细一看笑向仙女道:“原来就是这个惫癞东西,既然如此,你领他去见一见罢。”仙女笑着点头,便向鹤仙道:“你既要见,不可失礼,可随我来。”鹤仙应允,跟了便走。一路仙景非常,好似熟游之地,说不尽灵栖福地,化日光天。行了许久,至一处,但见红墙碧瓦,玉宇琼楼,拂拂香风,骨节酥透,因点头笑道:“此处倒也有趣。”仙女道:“不要多看,快走罢。”又问他填海的事,又说这万花宫里,有好多人听了妃主的话,要想助力呢。正言间,走过琼林一所,枝叶五色相宣,或如翡翠,或如玛瑙,或赤若丹砂,或素如白玉。其形有若连钱者,有若方胜者,有若蝴蝶蝙蝠者,有若荷叶葵花者,所结之果累累下垂。形式颜色亦各不一。转过山麓,林尽之处,则小溪泻玉,环以虹桥,金玉栏杆,翼然溪上,中间一条白石道路。鹤仙只管跟着仙女走入金碧牌坊一座,上有四字,曰太古情天。联语云:春风秋月等闲度,才子佳人信有之。
鹤仙问道:“仙姊此地既名离恨,为何有这等句子?”仙女道:“此地本是情天,由女娲太君幽梦灵妃管理,里面的仙曹均是多情种子,后来玉敕改名离恨天。不过此地的情,不比世上的孽缘,心中极淡,却是极浓。”说着已转过牌楼,两边一带银墙,夹成宽路,墙内交柯接叶,宝树千章,路石非金非玉。
旁边蒙茸细草,如锦如绒。又过一条白石桥,活泼情波,清可鉴影,水内文鸳锦鲤,见人不惊,仙女指着东首一座殿宇道:“这是离恨天宫,是太君住的。灵妃住的百花宫在西首,与畹香宫相通,你可随我到西首去。”鹤仙要到离恨天宫一看,仙女那里肯。鹤仙只得跟了,向西转了一弯,果有琼宫一所,碧瓦鸯鸳,玳梁燕子,仙女道:“从百花宫正殿向西到畹香宫近些,打从这里走罢。时候不早了,不必多看,我还有事呢。”
说着到了殿前,果然有百花宫三个大字竖匾。门前玉石狮子,高可七八尺。进了东角门,望见里边有大殿,十分体面。有联有匾,联上的字看不清楚,匾上的字极大好似香国尊王四字。
仙女指着东西甬道,说道:“两边走去,都是配殿,散花神住的地方。”鹤仙问散花神的名字,仙女道:“更调无常,不过就是太真红线合德小青,世上几个女魂充当,宫禁森严,无事不能轻入的。”
两人一路行来,都有仙女兜搭问讯。到了百花宫,问讯的越多,众位仙女听了,有私语的,有窃笑的,内中有一人笑道:“原来就是逃犯,这回子又进笼了。”鹤仙只做不听得,跟了仙女速行。就在西配殿甬道转弯,只见配殿门口都有看守的人,殿口各有竖匾。或写荷花宫,或写梅花宫,或写牡丹宫,或写凌霄宫,或写杏花宫,或写蔷薇宫,或写蜀葵宫,共数十个名字,记不清楚。鹤仙又似见过的,心里孤疑。忽然又转了一弯,绕过配殿,又见宫殿一所,方是畹香宫,也写着三个大字门口一联。因匆匆进东角门,但见上联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下联仅见是人间三字。走到正殿门口,匾是“福地情天”四个金字,殿门大开,殿上一匾,乃化合?s?A四字。旁边长联云:蠲除离合悲欢,看元气弥纶,太和洋溢;参悟色空梦幻,把痴情解脱,幽怨流通。
联对皆粉红地石绿字,书法秀媚。过殿后大穿堂,仙女指两旁月洞门道:“两边都是十二司,不奉灵妃之命,不能进去。”
鹤仙看门都闭着,徘徊而已。走过甬道,到内殿见内殿门外,挂着大红缎绣花帘,方欲进去,只见帘栊动处,又出来女仙二人如侍女模样,平头大足,元色镶缎绸袄比甲,月蓝裤子,一个双眉起秀,一个靥辅承权,二仙姑走过来,仙女急将鹤仙拉过道:“快避立旁边,这两人皆是妃主侍婢。眉秀者名佩镶,即是萱花仙子,一位俊官,是珠兰仙子。妃主爱他明慧,叫他近身差遣。”说着,二婢已到,仙女遂向问讯,告其所以。佩镶笑道:“原来就是此人,但我等尚有要事,请在此稍待,再来引见,姊姊要去便去罢。”仙女欣然,命鹤仙立在那里,他便同二人出去了。
少顷闻十二司中登登击鼓之声,人言嘈杂,未几一群男子出来。佩镶、俊官同守宫仙子领了,径出殿外。等了长久,二人方入,问了鹤仙备细,乃领他入内。鹤仙问男子何故出去,俊官道:“新得太君懿旨,男女不可混居,命迁往别处。这班不肯迁的,所以驱逐出去,请太君定罪。”说着已过内殿,楹联都不及看了。内殿甬道里面,方是内宫,方到宫门,觉一阵幽香,既甜且静,鹤仙想道:这时候何来兰花香味?只见宫门上有“窈窕深谷”四字匾额,里面流水小桥,另是一般景象。
地下苍苔碧藓,如古锦斑斓,石罅间山鹃自红,迎风摇动。原来尚是宫墙门,须走上石坡数十级,方是内宫呢。乃随二婢上来,只见杰阁凌云粉墙石砌,将金碧之致,一洗而空。宫门上写内宫二字,走进宫门里面,见有一联笔势古拙,句云:自耽幽趣居山僻,独抱冰心耐岁寒。
内宫后方是寝宫,寝宫外庭心极大,用黄石铺平,纤尘不染。东偏似有花园一所。由月洞门进去,洞门上隐隐“畸香”二字。宫门四处,都是修竹。月洞门口一个亭子,也有一匾,书“九畹亭”三字。庭前白玉栏杆里有兰花一丛,百倍精神。
兰叶迎风吹动,飒飒有声。鹤仙见了十分感动,要想去看,佩镶扯住道:“此是灵妃根蒂,不可亵视。你在此等着,我们去报知,领你相见。”说着便走了。鹤仙等了一回,俊官出来招手,便有仙女四五人,在门口立着。鹤仙走近,见门上一个黄杨木竹根镶嵌匾额,写“空谷清芬”四字。另有侍婢打起帘子,鹤仙进内。一眼看见小匾写“幽贞馆”三字,旁一长联丑,云:骚客漫伤心,但留一点幽芳,月冷山空标素洁;美人欲含笑,好补三生遗恨,天荒地老铸缠绵。
俊官先唱名道:“精卫仙真可进里头?”佩镶说道:“著进东间相见。”已有仙婢揭起东间枣花帘,鹤仙还在外间,呆看,对面仙姑笑着,把他一推,说:“进去罢,目灼灼看什么呢?”鹤仙回头一看,却非俊官,只听一个人笑道:“霞裳姊姊最喜替人顽,你一推,倘然栽倒了,怎么呢?”鹤仙不及理他,跨进门来,但觉一缕幽香若近若远,无可方喻。只见室中朴素无华,四壁白垩会着粗枝长叶的水墨兰花。两旁十几个树根,椅门前一张书画棹,棹边一只竹节宝座。灵妃并不戴冠,穿著弹墨团银鹤袄,元色回文百蝶裙,蜜色蓝镶宽边月华裤,秋香色墨花小凤嵌珠鞋。面貌虽与前相同而服饰大异。鹤仙至此,降心下气,跪伏于地。灵妃垂问道:“汝认得此地么?”鹤仙道:“似曾相识,却不分明。”灵妃叹道:“虽非堕落,也可怜矣。汝来意吾已尽知,但缺陷亦关定数,今鉴汝志可嘉,姑借汝如意珠一颗,度恨金针一支,可先将海岸海中裂缝补好。
然后系线抛珠入海,自有功效。”说着便给他一个玉匣,说:“宝物均在里面,还有一纸神书,照此行事便能成功。功成后,速来归位,去罢。”便命俊官拉扶鹤仙起身,送他出去。鹤仙得了宝物,心中狂喜,径到恨海滨来。照此行事,岂知为巡察大神所知,上疏纠参说灵妃私借宝物逆数行私。
此时上帝已不是苍昊,就是这猪婆龙,心虽不良,却喜假谈道学,妄效圣贤。闻奏后,勃然震怒。因假公济私,传旨太君,立把灵妃鹤仙贬谪人世俾受凄凉。当有萱花、珠兰两仙子,哭告群仙,聚了二十六仙,联名诉奏太君劝当不及。那公奏既入,上帝更怒,说聚众立党,此风断不可长。他们既喜灵妃索性罚他一同贬谪,所有如意珠度恨针追回入库。百花宫兼畹香宫事务,著太君暂时兼摄。鹤仙见灵妃为己遭贬,大抱不安,誓愿先去降生。虽颠沛流离,将妃主保护,一任妃主役作犬马,以报殊恩。当鹤仙未经降世之前,暂在海滨待信。
一日,独坐无聊,昏昏欲睡。忽来了一个癞头和尚,鹑衣百结,且行且歌道:天地未生兮,何阴何阳?我造天地兮,何柔何刚?世人多事兮,分阴分阳。我欲剂平兮,均柔均刚。有阴济阳兮,有柔胜刚。造化弥合兮,地久天长。
鹤仙听了颇觉入耳。知头陀必有来历,因起身走到前边稽首问道:“老师是何法名?从何至此?”和尚道:“我乃亚当元祖弟子,自在头陀。方才唱的是阴阳刚柔歌,适因游玩至此,无所事事,信口吟来,何劳致问?”鹤仙道:“看老师法面慈容,必非无因而至,弟子愚昧,请道其详。”头陀道:“我本无事,因近日出了一件公案。师父命我出来探听,遇有缘的神仙男女,替他济度济度。”鹤仙正因灵妃一事,无可如何,便告以所苦说:“投生之后,不知我的结局若何,须求吾师携带。”
头陀笑道:“你欲投生,倒也有缘,他们均要下世了,你要先去,我便送你下去。但恐既到人间,非独抑塞穷愁,富贵不能自主。即使男女之爱,悲欢离合,情思牵缠,也是磨人的利器。
道力不坚,堕落之中,又成堕落,这是不容易守定的。”鹤仙道:“但凭老师法力,使我永护灵妃,矢誓不悔。”头陀道:“立志坚牢,好好好,我便携你去,但有一劫你须牢牢记得:缠绵固结,生死离别。
辱体降生,痴情求合。
梦醒人空,再寻天日。
说毕将指尖咬破,把鲜血在鹤仙额上涂了一点猩红,大笑赞道:“可儿可儿。”便吹了一口气,鹤仙变了原形,顿时缩小,如么凤一般,因放入袖中,起身便走。不知携往何处。投入何家,因后来断肠碑载着这事,方知详细。正是,已向情天种夙因,灵修昧却堕红尘。
镜花水月生痴幻,抵死甘心报美人。
说了长篇累牍,这杜兰香是何人,自当略叙一番,以见灵妃并非寻常凡卉一流。
当时神农尝药辨草,到智河边毓秀山万灵峰下,见荆蔓中有香草一丛。叶细狭而硬,长可尺许,作青绿色。草中挺出嫩枝两翦,上面各开五六朵草花,每花五瓣,绿质红筋,瓣宽两分,长七八分,中含素舌。舌上朱砂点一行,其香幽逸,近之即不觉其香。若在花边久立,即又一阵阵的发香,故粗俗人不知亲近。
黄帝大喜,携归以问苍颉,说亦不知何名,因象形造字,厥名曰兰。因将兰种于百景园中,灌以甘露,培以丹品,兰遇知己,日就向荣。滋生数种,有同心兰,有素心兰,有金兰、银兰各品。这母兰受天地之气,日月之精,丹药之力,竟成灵品,但质性柔弱,仅成女体,于是深自韬晦,寂处空山,刻意修剩到孔子猗兰作操时已为天上真仙。上帝因其秉性幽贞,命司兰花。封王者香,赐姓名曰杜兰香。后来降于湘江洞庭岸边,为渔父所得。见是三岁女子携归抚养,十余岁,姿容奇伟,灵颜珠莹,如天人一般。忽随青童灵人上天,临去,谓渔父曰:“我仙女杜兰香也,有过谪于人间,今限满去矣。”渔父见青童忽化白鹤,杜兰香安坐鹤背,向空而升,须臾不见。自后时亦还家,尝降包山张硕家授以举形飞化之道,留玉简玉唾盂红火浣布,以为登真之信。又一夕命侍女赍黄麟羽帔绛履元冠鹤氅丹玉佩授硕,硕遂得仙,后又度渔父仙去。以上墉城仙录,及神仙通鉴,详记其事。上帝念其历劫无过,敕授百花仙子。
在唐朝武则天时,降生一次,名唐闺臣。复位后,升授天下万花总主。情天告成,加封畹香宫幽梦灵妃,与元女同办情天事务。
灵妃品格极高,存心极厚,各司仙子皆无闲言。不料为鹤仙一事,又堕落起来。且连二十六位同保者一并降生,其男仙闻得此事,也有愿与一同降生保护花主的,这且不表。
且说天地未辟之前,有亚当元祖之天父,将日月分光水陆分位,人物分类,遂编造万亿千劫历数册,命亚当司之。亚当心极仁慈,命弟子自在头陀游历凡尘,随缘济度勿使一灵久昧,转入犁泥,此乃法外施仁。所谓头陀者,即西洋教所说的天神也。无如世人私欲昏迷,不知猛省,欲救则一真己昧,欲舍则万类可怜,倒弄得自在。头陀不能放手,遂创立救世度灵之教,也是奉了天帝的命,降世历劫,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灵妃遭祸玉敕催令出宫,立刻降生。此时鹤仙已在世上了,灵妃只得先去辞别太君,并与各花仙告别,所有同谪各仙相聚而泣。太君亲来相送,愁容惨黛,黯黯魂销。太君率同各花神预备仙筵在色空分界之外长亭之中饯送。灵妃泣别所种之兰,嘱太君代为培养,勿令憔悴。太君道:“愚姊都体会了,贤妹勿过伤心,此去善自保重,倘谪期已满,愚姊当设法来救,不至沉沦的。况还有同去的二十余人,在世上也不寂寞了。”灵妃泣道:“此去堕落,恐不比从前。小妹的元功要伤剥殆尽了,望姊姊可怜我相聚一场,时来提醒提醒。”又谓诸花神曰:“各位妹妹情重送我,自问凉德愧不敢当,愿此后贤妹等善事太君,千金珍重,勿效我之被罪。则我虽然下谪,亦安心矣。”太君及众仙女皆泣下,忽见梅花仙子振臂而前,说:“妃主下谪,臣妹苟有绵力,当一力保护,不必过伤。”太君把下谪之二十六人看了一遍,指着水仙、茶縻两个花神,向灵妃道:“看这两位贤妹,道行颇坚,必能替妹妹始终指点。
即使后来或有暂离之日,贤妹也自不妨。”忽见萱花仙子佩镶出来,向灵妃道:“臣婢愿相随伏侍。”珠兰仙子俊官也说:“臣婢愿与萱仙一共追随灵妃。”顾向秋海棠花神道:“这位贤妹柔弱,你去伏侍他罢。”太君看栀子花神向着水仙花神依依执手,因说道:“你两人如此契合,降生之后,须聚在一处。”
栀子花神道:“可惜不能自主,若能同聚,我就做了婢子,或姊妹也所甘心。”忽玫瑰仙子执着梅花仙子的手道:“我也做姊姊的使婢。”灵妃泣道:“众卿情义,屈己忘尊都是我一人累的。
只怕我降生之后,不能与诸妹相聚呢。”只见荷花、芍药、芙蓉、牡丹、木香、绣球、凌霄、碧桃、素馨、罂粟、桂花、山茶、辛夷、杜鹃、石榴、玉蕊、蓼花各仙子等大家矢誓:“愿同聚一处。”太君道:“好好好。我想着一件功德,大家既愿同聚,你们就在下方立一个花神庙罢。此事成功,把天上真迹,留表世间,也可消释些罪戾。”灵妃道:“事固甚好,深恐为难。”
太君道:“事在人为,只要心精力果,到时我来助贤妹一臂。
更有一事,下界中国地方,看得我们女子太轻,不令读书但令裹足且一妻数妾,最是不好。你下去可立一个女塾,教导国中,男女并重。且女子读书明理,所教的孩子也易开风气的。”灵妃道:“贤姊所言甚好,只恐经费难筹,起初没有提及。”太君道:“经费最是容易,若无人提起,倒也为难。”因向茶縻仙子道:“贤妹看破世情最早,倘能悟道,我便来给贤妹一信,就主张其事罢。”正在议论,忽红光满天。未知如何红光,下章再表。
第二回
参慧果老佛说情禅费清才书生逢幻境
众人正在议论,忽红光烛汉,仙女进来报准提佛至。太君灵妃率领众花仙一齐出迎,准提千手千眼足踏祥云冉冉而至。
护法伽蓝手捧宝扇,拥入内殿坐下。众人膜拜讫,准提道:“某闻杜兰香为精卫一事,同众仙获罪降生,此也前定之数。深恐悲伤太过,特来劝慰一番。”灵妃率领二十六人叩头道:“小仙等草木之精,上劳慈眷,有何恩谕,乞启颛蒙。”准提默坐运神,忽然神光四射,把跪着的二十七人审视一周,点首微笑,命他起来,先向玉蕊、碧桃两花神道:“你们先去罢,不妨事的。”便命伽蓝把净瓶里的杨枝露各滴一滴,二人昏昏沉沉先后忽失所在,众仙等知佛法无穷靡不惊异。准提又向牡丹、萱花、素馨三位仙子道:“你们降生,须稍迟一刻。我有甘露在此,你们各饮一滴,后日自有效验。”伽蓝就把瓶里的露倒些出来各人分饮,讫觉得心地清凉,便再叩降生以后的事,准提点头微笑道:“天听无聪,名花历劫,杨枝漱齿,薇露澄怀,谁埋火宅之莲?终涴冰宫之絮,绿窗风静,本无臣妾之嫌。紫塞云深,望断良人之影。强夺红绡于莲座,惊逃翠袖于蒲团。任他弱水三千,波回瀛海,还汝春风第一路。走天山,彼夫会晤参商。
恩情阻绝,夜雨思君之操,秋江遣婢之书,镜阁胭脂。碧玉居然绝命,经坛梵呗,黄衫何处相逢。疑传海外而捐生,苦厄波中而丧魄。爱我偏能杀我,多情却是无情。落落秋娘,还种相思红豆。寥寥春梦,犹期贯宠朱门。岂知白水空盟?黄粱易醒,不若湘灵随遇,更输秀玉同贞。贞至若网密罗珊,珩圆结佩,瘴雨蛮云之地。富贵华荣,金戈铁马之场,和平乐奏。然而期愆嫁杏,梦不征兰。纵或快心,终嫌短气,更有几生修到,并无片刻绸缪,贩锦年年,题红处处。”
灵妃等听了满面愁容,相顾失色,说道:“如此说来我等皆无收结,奈何呢?”准提道:“汝等勿悲,听我再说好处:所幸玉郎情重,珠母光圆,醉乡之日月方长。画图八骏,香海之因缘尽固。写韵三秋,虽非同命之鸳鸯,肯作怜香之牛马,一颦一笑,便教韩寿思量。双宿双飞,定有王昌颠倒。洎乎悲欢阅历,烦恼蠲除。留炯炯之元灯,悟如如之正觉,落花去也,好寻出梦之谜,流水悠然,未误生天之约。”
灵妃等二十二人不觉破涕为笑,太君亦为霁颜,大家说道:“幸亏有后来一节,否则不知苦到如何呢!”太君道:“但愿众位贤妹不失本来,虽如此迁谪,还可望后日归真时,众仙子有眼红者,有默默者,有窃语者,有伤心者,还要请问准提。”
时准提默坐不语,入定参禅,众人皆不敢作声。良久,准提举目四顾,叹息道:“缘以情生,孽由幻至。茫茫劫海,同是可怜。我上回已经说明汝等但守本来,不必再虑。”灵妃因请赠言,准提道,“汝去果然不易,我有古曲一支赠你,可验将来,你须牢牢记得。”灵妃垂泪道:“我佛多情垂怜薄植,请示其详,弟子苟有出头,不忘训诲。”准提道:“汝此番降劫,果与唐朝不同。然也有许多好处,也有许多不好处,且听我道来。”因道:“富贵繁华幻,聪明翰墨工。怨平生愁绪重重,溯家世汪伦情重。皖公山远,廿四桥边,蔗挺旁生种,伤藕腕。孝乌泪涌,误风尘。么凤才丰,不习笙歌,不求标榜,文学为卿侍从。
回丈同织锦,憔悴可怜侬。独占花魁,储养闺贤为国用,幽贞芳草碧,春影落花红。鸳偶谁谐,谢湘灵催醒了尘天梦。”
灵妃虽知曲中之意,然佛机浑括,尚在游移,遂也不便多问,准提道:“众仙女皆风尘情海中人,去了当享人间艳福,各有虚名各有好处。我方才所说,还有未尽,亦有菩萨?N曲一支,愿闻之乎?”众仙女稽首道:“弟子愚蒙,请我佛指示。”
准提道:大家听着:
穷通贵贱皆前定,绿窗朱户分殊等。同是断肠人,芳园通素心。
罡风吹太恶,命比桃花保梦醒渺如烟,修成天上天。
众仙女尚欲再问,准提已化了金身离座告别,向太君、灵妃、众仙女笑道:“方外何知,妄来饶舌。此时已觉不早,尚须到碧游宫看通天道友去。众仙后会有期,前程保重。”说毕同从者驾坐祥云冉冉而去。众人叩送毕,相顾议论。灵妃也即告别,至不周山长亭中,酒筵已设,自太君起,一一替他把盏,灵妃泪下如縻,说道:“太古情天,不知何时再到?琼浆玉液,那里咽得下喉。”太君道:“贤妹此去广历红尘,姊妹之情,尽此一举,请再尽此一杯!”灵妃呜咽道:“相聚一场,从此久别余无多嘱,惟求把九畹亭兰花护惜,勿令摧伤。”又向众人道:“平昔同居,亲如一体。今日人天分隔,再晤为难,请贤妹等各自努力,勿效愚姊之获遣红尘也。”各花仙无不吞声,其同贬之各仙女,亦与太君及各姊妹告别,说不尽的情肠百结,愁绪千端。时候已到只得启行,这场悲苦哭泣之声,虽铁石心肠也应下泪。正是:天上不将情种谪,人间何处散相思。
按神仙记,原来此等仙灵,不入冥王转轮,另有罡风司将灵魂吹散,那罡风司姓封,名夷。本来与花神不合,这回当了这个差使,心中非常得意,遂驾起机轮,在空中预待。一面命黄巾力士,把各花灵捉上轮中。他便摇动机关,一阵冷风,透心刺骨。霎时间众灵一齐散去,分到人间。太君等看了叹息而回,封夷吹送各魂。岂知灵妃道行甚坚,一时不散。封夷竭力簸弄,把灵妃的魂冰作一团,这回的难过也说不出了,封夷正在使运神风,忽那边来了癞首头陀,向封使君摇手道;“贵仙勿再摧折,此仙颅有根柢,待我携去发落。”封夷却认得是护守天神的化身,名自在头陀,便道:“小仙奉有玉敕,职分当为。老师携去,小仙恐不能复旨。”头陀道:“他是空山耐寒惯的,你的力量,吹一万年也不中用,还是给我携去了发落吧。”
封夷道:“吾师既要此魂,请赐一凭,以便复奏。”头陀便裂袈裟一方,以指蘸唾味书符,给与封夷。封夷把灵魂交了驾轮自去。
时妃主的灵魂僵透,不识不知,头陀吹气一口,变作极小的兰花一枝,忽然灵动起来,头陀托在手中叹道:“观汝虽是草木之灵,倒是一个情种。现在世界上有许多人等你,我且携你到下界一行,送到诗书破落之家,风月荒唐之薮,苦恼繁华地,风尘飘泊乡,经历经历人世间温柔滋味,醉梦光阴,晓得莺花风趣,如此如此。还有一个人与你有缘无缘,由你自主。
但他心中十分感激你,你就享享他的侍奉之乐。只不要把女娲所说的事忘却了,便算功过相抵。”那兰花虽不能言,忽然发出一缕奇香,枝叶动摇,若作点头领悟之状,头陀笑道:“末昧本原,尚可救药。此后须牢牢记得。”说毕,取戒刀把刀尖在枝叶上画了一个兰字,也携入神中,竟向下方而去。投生何处落在何家,所遇何人,经历何事,因天机秘密无从稽考。
迨灵妃、鹤仙、众花神等复职,重到离恨天,太君已将他们平生事迹,刻在断肠碑四周石上。石碑阳面镌了二十七花神下界姓名,上面写断肠碑三字。又不知歇了若干年,上帝换了别人,恨海的缺陷也平了。这块断肠正碑便移建在花神祠前,夜夜发光。灵妃知他不肯终秘,便把碑文恭揩抄录下来,请自在头陀携到西天印了佛光,呈送王府,方得传至人间编成一书,这便是《断肠碑》的来历。后来有一个人看见了,说这事抄录《红楼梦》的影子,不足为奇。作书的人遂把此书秘了好久,竟被人窃去了。幸亏别人留有抄本,却已少了数十章,又不能凭空接续,只得将最后一章,改窜几页,就算收结。一时索看的多,遂印出以公同好云。诗曰:珠啼玉晕情根种,铁铸愁肠写悲痛。瑶华销损益相思,天风吹冷歌楼梦。梦中何处访情天,恨海波皱碎玉填。一掬柔魂摇脆弱,三生慧业种缠绵。兰芬底事笼孤鹤,误却琼宫伤坠落。
蕊府年年秋月心,萍踪处处春风约。仙曹姊妹怅离魂,沦落谁知女子尊。娇现鸿波惊顾影,闲揩凤帕展啼痕。悲欢离合催人老,电石尘驹真草草。怨女痴男色相空,红颜黄土优昙校春消花落最堪伤,回首繁华黯断肠。三尺孤坟埋紫玉,一床幻梦醒黄粱。才人坛坫新词笔,万劫痴情不厌灭。影事从头数别离,商声满纸流呜咽。惜玉怜香点点心,情山片碣渺难寻。泪珠惨化苌宏血,愧继红楼嗣正音。
《断肠碑》缘由既叙,但究竟如何流传人间,恐事涉离奇,未能作为信史。客闲似水,日永如年,且为细细表明。此书本缺陷之书,风尘如海,运化不齐,屈宋而作衙官,邯郸而辱厮养,覆草元于酱瓿,厄终买于青年。天道昏迷,人心颠倒,有一等媚狐奸鬼,本非情种,装出多情,本非正人,装出正派。
彼只博大人先生富贵人的欢喜,使自己可以得志。譬如一行作吏,巴结上司,作幕作伙,巴结东家,苟本分应该巴结的,还是正理。无如他倾轧同事,谗害同僚,伺隙乘机,无事生事。
遇着多疑易惑的上司东家,便生出是非来。此等人设心阴险,看他似锋芒不露,实则意思深沉,毒甚毒蝎,所以邪毒流行。
正直者触之,非死即病,小人道长,君子道消,骏骨牵盐,东施蔽锦。世道如此,可为寒心。更有一等伪人,假充道学,动不动装模作势,自命衣冠中人,以为身分体面有关大庭广众。
浮丈交接之间,非不彬彬有礼,退让谦和,若到财利生死关头,则小人之心,和盘托出矣。夫习虚拘无益之恭敬,而实蹈攘窃牟利之心思。文在质亡,天生此人,不知何故。
如今且述一穷途失志之人,平生小有才名,因以质胜长,不知矜饰、检束,遂为世人所轻侮。且命宫偃蹇,文字无灵,两鬓秋霜,催人老大,此人何姓何名,姑且慢考。惟酷好《红楼梦》一书,倾心林颦卿,至甘为潇湘馆服役而不辞,甚至设位以祀之。其性情乖僻,可以想见。他的别号甚多,性嗜酒,不能长得。每觅几个知己友人索饮,遂号酒丐。又喜渔色,爱美人如性命,故既号潇湘馆侍者,又号司香旧尉。一日将有他行,同问梅居士,在上海同安里一位校书家,持螯薄醉,被校书劝了许多说话。归寓想起这位校书叮嘱的话,触动心事,辗转不眠。自念抱怪僻之性,与世周旋,棘地荆天容身无所,空怀赤抱,难益苍生。行年已在无闻,身世艰难,风尘项洞,感椿萱之远隔,伤蒲柳之先凋,事业无成,室家多累。茫茫青眼,功名已误中年。落落天涯,文字难增高价。孤灯瘦影,缠绵旧雨之愁。破帽残衫憔悴西风之色。如此一想,心事万千,因作寄怀诗云:功名何日到蓬莱,橐笔依刘燕雀猜。不解趋时非俊杰,偶伤失势即尘埃。南辕北辙虚真赏,萍海花天老异才。王谢雕梁巢燕子,痴心还望蹇??来。
千山木落洞庭寒,作客江湖涕泪酸。倦鸟搴云天盖窄,飞鲸跋浪海门宽。长扬卖赋输金少,北海怜才荐士难。昨日家书新寄到,断炊尚为远人瞒。
不嫁萧郎也之游,风尘牢落鬓丝秋。五更残梦孤灯死,万里雄心一剑酬。故里莺花长忆旧,他乡风影易生愁。依红泛绿缘何事,赢得泥鸿爪印留。
龙门遥望碧云高,李泌清华一代豪。敢向雷门挝布鼓,应怜范叔赠绨袍。文章肮脏埋奇气,块垒消除借浊醪。倘有春温回黍谷,可容邹律入钧陶。
吟毕愁怀稍解,安枕而卧。
原来侍者在申江有几个投契的人,心地纯厚,朴实耐久。
其中每每托侍者把这些经历过的事记录,无如每日自朝至暮,绝少空闲。今见侍者客中无事,遂请他撰几十回小说,把这些事编入书中。侍者是不近人情的人,偏偏不肯。事也凑巧,恰好侍者远行,为这位校书别语感触,要编一书,遂唯唯应命,友人又说:“你要著章回长书,须把各人姓名年貌性情先立一表,然后下笔。自始至终、各人性情,不至两样。且章回书不比段说容易立局,须将全书意思贯串,起伏呼应,灵变生动,既不可太即,又不可太离。起头虽难,做了一二回,便容易了。
但书中言语要蕴藉生新,各人各种口气,所述一切,要与各人暗合,又不可露出实在事迹来。”侍者听了甚不喜欢,说:“只管嘈嘈切切,讨厌极了。我既已允了,本来要把一腔心事,编作美谈,难道不知作书的法则么?”便赌气走了也不告别,他竟出门远去。到了别处,又想起作书的格局来,先定了数种书名,请人拣眩有一个知己朋友,姓朱的,替他拣了断肠碑、尘天影两题。侍者大喜,与心中暗合。于是左思右想,那里想得什么意思,侍者的才思也尽了。这晚节交冬至,搜索枯肠,依旧不能下笔。听丽谯已打四更,看时表上已四点三刻了,精神已倦,脱衣登床,假寐。卧倒便即睡去。自己不觉梦至一处,但见高山环郭,风日清和。郭内隐隐,玉宇琼楼,沉博绝丽,转过山坡,远远见粉墙一带,高入云表。隔以清溪,流水潺潺,如鸣天籁。自念此地并未到过,若在此结屋读书,倒也有趣。
于是又信步行来,将近粉墙,有八角亭一只在高坡上。细看粉墙却不是粉墙,非石非玉,高与天接。东南缺了一角,缺处之墙,也高数十丈。墙上一门,深深闭着,上有四字,曰色空分界。侍者想;什么所在呢?足力正馁,要到亭子上坐坐。忽墙东转出一个和尚,高叫司香旧尉。侍者听了,便发怔起来。心中自想:他那里知道我的别号,只得立定看,和尚背上好似负了一个黄布小包。等他行得近来,看穿着黄布破衲,多耳麻鞋并不穿袜。细看绉痕满面,眉长三四寸,把双眼掩着,并无胡须,却是一个癞头和尚。背上却是黄缎锦袱,既近身边,遂向前稽首笑道:“老师卓锡何山?是何法号?何处识得鄙人?此处又为何地?”和尚一面解背上的包,笑道:“小僧自在头陀,奉祖师之命,在下界济度风流情种,目下大功早成,这班情仙都复职了。此名不周山,墙里面便是离恨天,这墙是情胶黏成的。里面有太古情天、离恨天宫、百花宫、畹香宫。离恨天宫是元女女娲太君住的,百花宫万花总主本是杜兰香,因历了世劫,又姓了汪,名瑗,就是畹香幽梦灵妃,现封了妙上花王。”侍者道:“为何有许多情节,某实在模糊死了。”头陀笑道:“情节多得很呢,都在我这锦包里面。我也记不清许多,难怪你不知道了。”侍者道:“袱里的可以看看么?”头陀道:“居士来此非易,也算有缘。既要看,我们到亭子上去坐了长谈。现在我把这锦袱里的碑记册子到师祖处盖了佛光,又到这里来给他们看了,再要送到玉府。忙倦之至,也要歇歇。”侍者笑道:“甚好。”便同上亭来。头陀坐在一张石床之上,把锦袱放在旁边。侍者坐在对面石凳上,靠着一张石桌,因向自在头陀道:“女娲元女,世上皆知。就是杜兰香,我也知道的。
为何又有幽梦灵妃妙上花王之说呢?”头陀道:“说也话长,都载在断肠碑册之上。”侍者道:“畹香宫去此多远?老师可以挈往一游乎?”头陀掩耳道:“这是真灵仙界,在离恨天中,居土浊世凡夫。小僧岂敢私相引带致污仙居?且也没得闲工夫。
居士来此,已属侥幸。得陇望蜀,罪过不浅。”侍者心中不觉闷极,看头陀打了几个哈欠,因又问道:“既如此请老师就把这断肠碑册赐某一阅,倘能记得一二,也好到世上传诵传诵。”
头陀笑道:“此册与你有缘,你要传留世上那是更好。但文字冗长,不能记得许多。我有丹药一粒,你且吃着便一目十行容易记了。”说着身边真个取出一粒红丸交与侍者,送入口中。
一面把袱中碑册取出交给侍备者,头陀又看了看日影道:“为时尚早,居士且看着,小僧颇倦,欲稍卧片时,再携送玉府。”
说着,向石床上倒头而卧,鼻息如雷。侍者把碑册放在石桌上,看厚可尺许,宽五寸,长八九寸。云锦册面上书“断肠碑”三字,遂不觉吃惊道:“为何同我的书名一样呢?恐怕也真个要我将这件事传在人间么?”遂把册面展开,封面又大书“断肠碑”三字。第一页断肠碑的图式,镌着总花神及散花神的姓名;第二页方是断肠碑记。先有玉敕一道云:据离恨天太主女娲奏称:花神劫满,请旨定夺一撸前万花总主畹香宫幽梦灵妃杜兰香,因鹤仙填海,私借仙宝致被坠落,改名汪瑗。朕御极以来,查阅卷宗,该仙虽属多事,亦是婆心,罚谪人间,未免过当。今阅女娲所奏,该仙等流离颠沛,备极艰辛,殊堪悯恻。且在人间创行女童义塾,建立花祠,体察天心,实属前因不昧。汪瑗著仍授百花宫中万花总主畹香宫幽梦灵妃,加封香国妙上花王总摄情天事务。所有同贬之冯碧霄、谢湘君等二十六人,一体复职,各加封辅妙真君。精卫生成情种,不忘故主,其志可嘉,著赐固力金丹一粒,仍交汪瑗录用,以速飞腾。其二十七人之联名断肠碑,准其建亭独树,以留故迹。而示仙曹。钦此。
这些字都灿烂生光,下面方是降生以后的事迹。侍者便逐页的翻阅,见琐琐屑屑,述闺阁之多才,青楼之薄命,风尘飘泊,泥絮沾濡。少年豪侠之场,名士穷途之感。或有遇人不淑的,或有中道分离的,或有万死千生以报知己的,或有多疑忍屏以误终身的,一切人物,中年之时,均聚一处。其后悲欢离合,境过不同,类多生死缠绵,忧愁住傺,忠孝义烈,百折不回。更有才子之才,侠客之侠,富儿之富,淫妇之淫,以及僧尼官宰,厮养舆台。奸佞卑鄙势利,一笑一言靡不形容尽致。
更有诗文词曲,酒令牙筹,灯迷谢覆,雅谑庄言,无一不备,无备不详。侍者本是天分聪明,又吃了头陀的丹药,一日何止十行。他本要著书,名字又与巧合,遂不觉点头忘倦,恰中下怀,一路看下,十分有趣。想我正要著书,若将此事编入,既免设想之劳,又是另开一径。本来实事,不等空言,还可以引人入胜呢。正在转念,还有数十页未经看完。头陀忽然醒来一翻身坐起,向天一望,惊立起来道:“完了完了,贪睡一至于此。”便把桌上的碑册抢去包好说:“居士得罪,再会罢。”侍者未能看完,心中殊多缺憾,也只得任其取去。那头陀背了锦包,匆匆便走,向侍者道:“居士此处不能久游,退后一步,便是稳路,快去罢。”说罢如飞而去。
侍者看他仓猝之状,一声不言,等他去了,回想片刻,历历在心,于是从他的话,信步下山却已不是来时的路了。前面横阻一山,路径丛杂,不得正道。日将沉西,路径愈杂,正在徘徊,忽闻仙乐盈盈,非?H非管,非石非丝,俄而光明焕发,晴天里面红云数朵,冉冉而来。侍女十余,手持旌幢幡盖,颜色都丽。驾着红云,引一位仙妹,身跨白鹤,仿佛霞裳珠佩,貌若天人,翩翩而至。行既渐近,不过仅在顶上隔高数丈。这位仙妹满体旃檀之香。容貌之佳,真是福德庄严,不敢逼视。
那仙姝侍女,并不瞻顾下面的人,一径前行去了。侍者目送去远,意想神摹,痴痴的呆立,不知作何举动。正在揣想,忽铿然之声,山石开裂,一道神光,走出一位红须金脸的金甲神来,手执钢鞭叱道:“何处游魂,在此窥探?”因执鞭打来,忽然手起鞭落,侍者大惊,急汗盈身,蘧然而醒,则身卧寓床,乃是一梦。把两眼一揩,见窗外红日冉冉,已是午后了。心中甚讶,念这个梦真是希奇,从四更竟梦到午后,因将梦境同看的碑记细想一遍,虽似开发聪明,却十分中已忘了两三分,惟念后来如何收场,尚是未窥全豹,只得后来自己杜撰了。因急急起来盥漱吃饭毕,把这事粗记一通,幸姓名事迹及诗词酒令联对都还约略记得。竭三四日的工夫,方将大略默写完毕。念友人嘱我撰编小说,今后可以报命了。我看这《断肠碑》的事迹,虽不脱《红楼梦》《花月痕》窠臼,然其事不尽虚诬,倒也新鲜可喜,但接贯处小半遗忘,如何说法呢?转念一想道:我太拘了,原文既不尽可记何不也稍参己意,串接过去,但求无斧凿之痕,所有太亵的地方,另编一册外录。这便是《断肠碑》之正史,汪畹香之功臣了。
主意已定,乃将录出的重阅一遍,心花怒发。
自此以后,便将断肠碑照着原意编撰起来。构想晨兴,拈毫晚卧。凡三年,全书告成。钞录出来,看全部嬉笑怒骂,意思倒也一气呵成。交游中知道他编了这部书,都来就看,却不肯借出去。迨汪韵兰校书见了说:“他尚当把真姓名隐去,删增纂改。”于是此书又秘了半年,被人窃去,上文业已交代。
今三借庐的刻本已非原本了,正是:
空中楼阁本虚成,偏向虚空纪实情。满腹缠绵无寄处,独从纸上演三生。
《断肠碑》记中从何处何年说起,那年代因不曾看得碑记后面数十页,是以不能知道。就是前头记的年号,也仅有干支月日并不载是何朝代。大约非有道之朝,即圣明之世,此事关系气运,作者不能妄造。惟地名缘始,则历历可表。当承平之际繁华薮泽,首推扬州。萤苑箫声,虹桥月色,销金窝大,种玉田宽,该处为南北要冲,大贾富商均集于此,南朝金粉,北里胭脂,餍珍错于琼延。沸笙歌于瑶,夕画船荡艳。珠箔围花真个是明月三分。春风十里,李青莲所说安得腰缠十万贯,月明骑鹤上扬州,郑板桥所说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
如此极口称赞,你道热闹不热闹?兵燹之后虽就凋零,然二十四桥,风流未歇。申江商埠大开,终不如扬州之雅。惟风会迁流,人心更变,渐渐的欢喜上海起来。扬州烟花,竟成强弩之末。丁亥冬,司香旧尉游泰山回,道出广陵,登平山堂,竭史公墓,访六朝遗迹,选乐府名妹,见歌舞规模,老成未改,但觉气象萧索,只可供雅客清游。此亦天运循环之理也。缘起既述,未知从何地何人说来,且稍迟再述。
夷考当时,扬州府城中有地方名秀玉街,流馨里。里中有一位富商,姓顾,名庄号士贞,本松江上海系人。因士贞之祖在扬州做盐商,家赀巨富,便家于扬州。到顾庄进学时节,扬州盐务久已一蹶不振,又值贼匪在山东起事。滋乱到江苏省来,扬州先当其厄。官商百姓,逃走一空。各处盐禁皆弛,私贩充斥,盐务益不可问。顾家盐引极多,赔折了数百万,一败涂地。
士贞的父亲,因此气死,士贞孝满,决计改换局面,也不读书,把所胜的余产,一律卖去。收拾余烬,学习洋商。初次两年,学习日本西洋言语,考究商务书籍。学成之后,先在香港开设小小行栈,颇有利息。四五年后,便分设新加坡、日本横滨、巴黎斯、旧金山各处。或合公司,或自己独开,洋人皆信其诚,称他为顾老实。于是生意渐好,约二十年的经营长起家赀,几及百万。虽不如祖上的富厚,也算亏他了。士贞的夫人许氏,生了一位干金,名贞字珩坚,年十六岁。幼时请了一位先生,专教读书,珩坚性又聪明,所以诗赋文词写算,无不精通。连八股时文,虽老师宿儒都不及他。
士贞得子甚迟,许夫人数胎不育,当士贞三十九岁,生了珩坚。尚无子嗣,许夫人望子甚切,遂劝士贞纳妾,娶了一位日本女子,名吉田生。过了两年,四月十四,生出一位公子,爱如珍宝。遂名曰珍,因初生时,室中闻兰花香味,故号兰生。
时吉田夫人在长崎,士贞在横滨,他的母亲舒太夫人在扬州。
两处得了电报,欢喜自不必说。兰生生而颖异,面目如画,美秀而文。到四岁便请先生教读,聪明虽不及阿姊,然较中材以下之资,则有霄壤。到七岁上,已把四书读毕。十岁读完五经,十一岁便作诗作文,十二岁兼习英国文字。士贞真是着力栽培,到十三岁,已是中西一贯了。兰生幼而娇养,文弱同好女子一般。又气性温柔,姊妹行中,嘻嘻憨笑,一片童心。太夫人不欲兰生在外,故接回家,敦请一个姓杨的先生教读,惟吉田氏留在日本。兰生在家读书,只爱词章,于时文经诂之学,不甚欢喜。每说马郑孔许,皆是伧父。有心割裂经义,穿凿附会,即使解得不差,仍与治国之道无涉,徒费心力,以误后人。
如今天下皆是此辈所误,不如把史册时务富强实用之学讲究讲究,上可治国,下可安民。更有一等金石好古家,收买金玉、古董、碑帖、字画,消磨岁月。费尽心思,试问与君民何益?
岂寒可为衣,饥可为食么?倘枪炮来轰,戈刀来杀,碑帖字画,可以抵当么?他往往如此议论。众人皆笑他奇辟,十几岁的孩子,有此议论,真也少见。若有人同兰生论莺花风月,惜玉怜香,仗义轻财,则兰生便一往情深,缠绵悱侧。有许多小朋友及亲戚人家子弟,见他风流旖旎,游侠轻财,有慕其情的,有贪其利的,无不愿同他结识。兰生年幼,虽然不大出门,然来者不拒。在君子之流,果然投契要好。就是性情不合的,兰生不过稍微疏远,未曾当面议评,说他不是。所以无上无下的,都说兰生是好官人。也有人说他憨小官的,但祖母钟爱过深,因见其生得娇弱,动不动便请医生。读书上头,倒不甚苛求、管束。士贞寄信来考问功课,祖母护在里头,说:“吾等人家又不少吃,又不少穿,读书不过明理。现在小孩子年纪只得十几岁,学问上也尽过得去,道理上也尽能明白。但望他做人的大纲节目,问心无差便是要好的官人,何必定要刻意功名?便是侥幸进学,中举人,中进士,点翰林,也算得什么?现在世界上做官的都有习气,纵是好人,即然混进仕途,也不怕你不学坏处。有了才干,给上司压着,也放不出来,你要独行其是,若不多带了银子出去,便要参坏官,那里一桩可以自主呢?况小孩子身弱,倘然逼出病来,岂不是祖宗三代的命根么?若要他格外的好,等他年纪大了,交几个益友化导,我们做长辈的行行善事,施衣施食替他栽培,积些福,子弟自然会变好的。
此时尚在幼龄,少年老成,一时也来不及学习。就是读书一节,珩丫头说他做的什么橄榄诗很好。杨先生前日也说他诗赋好得了不得,文章也有力气,比别人的不同。别人家的学生,三年一本老大学,出了学堂一个月,又忘了。若照他老子这样管法,不要打死么?”因此一节,兰生有恃无恐,把不喜欢的学问,未免一暴十寒。而潮风弄月,裁红刻翠之诗,还肯做做。至于经济掌故时务,也有时与先生讨论,有此数端,你想老子远客重洋,那里再能管束呢?此时珩坚刻意学习针线,间时与兄弟讲讲学问,诵吟诗词,有时陪着祖母顽笑,讲讲闲书小说,祖母十分欢喜。珩坚十四岁,业已受聘许字广东姓阳的小官人,名石,号芝仙。长珩坚四岁,父亲名桢,号子虚,也是一个古道人物。两家本远房老亲,久不往来。子虚初起头,也挈眷在外国,遇着了士贞,说起来,大家寄寓扬州,追述前头方认了亲,彼此情意相合。士贞把兰生寄名给与子虚,拜了义父,因此两家又联了儿女亲家走动起来。子虚的祖先时也在扬州开一家绸缎顾绣庄,专办贡物获利颇丰,遂住在扬州。娶杭州庄述祖之妹,述祖与顾氏有亲,故彼此皆为远。表兄弟只因子虚之父性气方刚,曾得罪一个采办贡货的官员,这官员便有心寻事,在贡货上挑剔,定一个小小罪名,竟至抄家籍产。时子虚早已入学,中了一个副榜举人,尚未娶妻,畏罪逃至上海。习学西文及日本言语文字,正值日本开设博览会,中国官场,带子中国土物,前去比赛,欲通使一人,须兼精华文之人,子虚费了许多心思曲折,荐了过去,随至日本。赛会事毕,保举子知县,薄有余资,不愿回国,与安徽友人程致和到美国旧金山贩运金砂,获利倍徙,遂于客中娶致和之妹。成亲后,当年即生芝仙。
过了两年,又生一女,名钰字双琼。时美国议院新定律例不准华佣作工,子虚恐遭不测,挈眷回华,仍到扬州赁居人和巷,与顾家所住之流馨里相去极近。子虚游兴尚浓,孤身出洋,游历南洋各岛,赴意大利、法兰西、英吉利、德意志,回到日本。
子虚人既干练,办事勤能。两次华官聘他不赴,后来有一个出使德国采办大臣聘为通使随员,捐了候选,同知四品职衔。
事竣,保举三品顶戴知府,即有出使日本保亚观风钦差,聘子虚为二等参赞,驻扎东京,始与士贞相识。子虚因将家眷移居长崎,此一千五六百年事也。
程夫人见兰生美秀温文,抚恤备至。时芝仙一十六岁,双琼、兰生皆十岁,子虚、士贞公请了一位先生,三个人一同读书。又请了一个西学先生,黄姓教习英文英语兼学他国语言,有一个姓诸的学生前来附读。九月里,兰生回申,明年春,先生去世。芝仙十七岁,在国中公塾读书。钦差交卸,子虚为后任所留,保举以官道记名,升头等参赞。适有韩秋鹤出洋,子虚聘他为专教双琼,时双琼十二岁了。以后如何,下章再表。
第三回
苦巴巴重洋欣满载情蜜蜜两小喜相逢
上章说韩秋鹤教导双琼,颇有进益。迨到双琼小姐十四岁上,程夫人的侄儿萧云,在安徽原籍成亲。因内室并无长辈亲族,遂将姑母强接回家。双琼正在读书学针线,子虚恐他抛荒功课不放回去。不过程夫人独到安徽喜事已毕,得子虚之信,说七月任满交卸,亦将回华,家眷不必到东徒劳跋涉。程夫人遂仍居扬州旧宅,此时兰生在家读书,虽祖母钟爱,然究竟在馆日多,废读日少。一日先生到馆后,出外考课,出了诗文题各一个,文题日月星辰击焉。他把泰西天文新说七星轨道、经纬度数、地球、日球、星球大小均考据出来,又说一年节气二十四,每月有气为本,月有节不算本月。如正月、立春、雨水,立春为节,雨水为气。二月惊蛰、春分,惊蛰为节,春分为气。
正月一交雨水,方算正月。二月一交春分,方算二月,是以闰月必有无气。中国用西法定时此等处最难安置。他虽不宗作文理法,然而议论颇为透辟。诗题是忽见陌头杨柳色,中有数联云:细叶抽金嫩,长条宛地柔。丝牵游子梦,缕绾美人愁。意外惊春到,天涯恨客留。可怜十四岁的孩子,童心未改,有此妙才,也算是难为他的了。方将诗文录就,忽见跟他的小厮名水月的,笑嘻嘻上来说:“老太太请爷呢。”兰生道:“你又来捣鬼了,恐怕你又受了麦卵脬的贿,嘱诳我去做东道呢。”水月道:“爷好多心,小的前回不晓得姓麦的是诳,所以爷上了当。今儿老太太叫云锦姐姐出来说好似有亲戚新来,叫爷前去请安。先到里头去换衣服去,不去小的不敢做主。小的已经算来请过,不去也罢。小的替爷到里头回去。”说着赌气走了,兰生看他形象满腹猜疑,把水月叫了转来,骂道:“小囚头你赌气给谁看呢?也不说一个明白!”水月道:“云锦姐姐不同小的说是谁,小的又不是仙人,那里知道呢?”兰生道:“你等着,等我点好了句就去。”于是一面说一面已把文章点完,方出了书房。从花厅侧门口转弯,走小穿廊,经过母亲许夫人房外,听得里头嘈杂之声,见祖母的两个大丫头,一个叫霞裳,一个叫云锦的,正等在母亲房门口。
原来霞裳姓秋,年十六岁。小方脸儿,五短身材,家中尚有父母,因年荒投靠顾府。虽不取身价,老太太特赏他父母银五十两。又卖了几石米、几疋布、几件衣服,也不啻顾府的人了。他服侍老太太最勤,与兰生也好。云锦姓文,十七岁。长方脸儿,是顾府买来的,侍奉老太太也有忠心,两人见兰生笑道:“老太太等得好久了,太太已经吩咐月佩姐姐把衣服冠履取出,老太太的那里不必去了。你到房里去换了,好去见客。
马也命松风预备了。”说着去了,兰生一面走进母亲房中,大丫头风环揭起枣花帘,只见许夫人正坐在榻上,命月佩拿软毛刷子刷插袋荷包呢。桌子上摆着许多东洋东西,地上一只白木货箱。小丫头在箱里乱乱的搬东西出来,许夫人道:“今日文期么?”兰生道:“是,已经做完了。”许夫人道:“前晚你寄父从东洋回来,今早送了许多东西来。你芝仙哥哥、双琼妹妹也到了,你可到他家里去请安,替我们问好。你看他有工夫,就请他后日带了芝仙哥哥和双琼妹妹,到我家来庆重九赏菊花,就算接风。帖子我再送去,他们官场见惯了。你须放出些读书官人样子,不要还是孩气,给人家看了笑话。”兰生听得别人还可,听得双琼回来,他幼年同学兄妹厮熟惯的,别后本来无日不想,这回子有什么不快活的?直喜欢得无可不可。又见寄父所送的八音琴、漆器各物,也不要看了,急忙忙脱帽宽衣。
许夫人道:“你看还是这样急莽,孩子气要紧,便如此要紧,你看后面有谁赶着么?”
此时珩坚小姐从内房出来,看了笑道:“今早你发辫未编,毛茸茸的,防你双妹妹看见了笑话。”兰生道:“阿呀,真个不好,姊姊快替我梳。”珩坚笑道:“你莫忙,坐在那里。”珩坚遂向奁匣中取出牙梳,先替他拆松了发,然后和他篦,篦了再从新打辫。兰生再三催促,好容易结好发辫。月佩伺候换了衣服,穿着一件竹根青小围龙宁绸夹袍,系着玫瑰红广绉洒花束带,两根带头,长长的拖在后面。拴着苹果绿京式小表帕,京式槟榔小荷包。缂锦扇袋,秋香色织元缎边背心,枣红大?d字翦绒品蓝缎窄镶边缺襟小军机短褂,广式纸底白灰宁绸镶花鞋,元缎秃边珊瑚一品红结小帽。前面钉了一块碧玉佩,执着一柄全牙泥金二十方的聚头扇。一块荷色鸡嘴边斗方帕,洒了些珠兰香水,越显得齿白唇红,翩翩年少。换毕,到二厅上,松风带马伺候,兰生道:“这些路不用马,你跟着我去就是了。”
于是命小厮把马带去,自己挈着松风出门去了。一径到阳府上来,一直进门,见有官轿数乘在里头出来,知是拜子虚的。门上陆升见了兰生,便笑嘻嘻走来道:“我说大爷三日不到,必要来了,快进去罢。”兰生笑道:“我才知道呢,否则早已来了。”
陆升点头,领了兰生进去,有许多小子见了,都起身垂手站在旁边。陆升一面问好,又请老太太、太太的安。兰生道:“多谢你老人家,都好的,你也好。”陆生咳着嗽,笑说:“托大爷的福,老奴还康健,前月痨伤发,睡了三天就好的。老爷同吉太太在日本有信没信?”兰生道:“常常有信的。那天费了你心,你为什么不顽顽就走了?老太太还恐怕你费力,你倒好么?”
陆升道:“这有什么费力?不瞒大爷说,老奴前三十年,什么事都不知道辛苦。现在有些年纪,都不似先前了。前晚老爷回来昨日上行李,老奴帮他们抬了几个箱子,腰肋便痛,正是人老珠黄不值钱了。”说着,已进内堂。有出入的家人,亦都站着,只见三间小客堂,都堆着箱笼等物。箱子有开的,有未开的。
木花柴草堆着一地,陆升领兰生到东首两间大书房,进来通报了,揭着帘子,让兰生入内,方才出去,兰生跨进,芝仙已笑着迎了出来。穿着浅蓝摹本缎时花夹袍,竹根青宁绸背心,彼此先连忙请安问好。兰生看寄父穿着鼻烟色夹呢袍,天缎夹马褂,督着家人在箱里翻搬东西呢。地上桌上都摆满了,无非漆器、铜铁器、钟表、伞扇、玻璃之类。又有大八音匣,丁丁冬冬在桌上打。子虚一见兰生,便笑道:“兰儿,你来了么?来看这些东西。你芝哥替我写账呢。”兰生连忙上去请安,替祖母问好。子虚也请老太太的安,兰生又执着芝仙的手亲热了一回,走到窗下,见马鞍桌上展着一本账册、笔砚之类。
芝仙请兰生坐了,自己就坐在桌边,好似要记账的样子。兰生道:“你快做你的事,完了我们再谈。”芝仙就去写,命跟他的小厮倒上茶来。子虚笑道:“我今早送来的一份东西,你见过么?”兰生立起身来谢了,因说道:“家父想必碰见,现下身体可好?母亲不知好不好?”子虚道“都好。我回来经过你家洋行,尚会见你父亲。有一封信托我面交,我打谅亲自送来。现在房里文具箱里,和你寄母说过了,你自己去取了带去罢。你双妹妹也回来了,你也去见了再出来,不要淘气。在这里吃了晚饭,送你回去。”因略问问近日读书功课和家事,兰生见芝仙空了,又略谈谈别后的事。子虚遂命兰生进去,兰生出了书房,从小客堂走过穿堂,就是程夫人的上房。双琼的房在西首过了小厢门便是。只见程夫人的大丫头娇红出来见了兰生,便笑抢上来执手问好,又请了老太太的安。一面唤道:“太太、小姐快些,兰大爷来了。”里头听见了,忽然又有一个丫头出来,就是伏侍双琼的叫明珠。兰生向来认识的,也就执手请安问好。娇红去了,兰生执着明珠的手来到房门口,双琼已揭帘子出来。彼此看见了,只是笑。双琼把手巾按着嘴,兰生看他穿着赤银炉红宁绸品蓝满绣大八结青莲洋绣缎边半新旧的紧身夹袄,西湖色五丝罗品蓝缎边金带散管裤,品月贡缎满金嵌绣小弓鞋,门前长长的垂着两条绿罗梅兰竹菊绣花裤带。梳着两个双丫元宝髻,簪着两排丝穿菊蕊,及几翦秋兰几枝金簪。
耳上挂着珠翠宝石坠子。兰生笑着要上前问好,他一闪又走进帘子里去了,只听得程夫人道:“你来接哥哥为何又进来了?”
兰生一面进去,只见寄母迎了出来,挽手并入。见房里也有许多日本东西,墙上挂着玻璃屏同油画,兰生忙向寄母请安,替祖母、母亲问好。程夫人也请了老太太的安,问了许夫人的好。
双琼只立在母亲背后笑,一回坐到床上,程夫人拉他过去。兰生也只是笑着,心里不知什么似的乐。于是两人勉强问好,程夫人笑道:“你看你妹妹二年多没见,可长了好多?这回只怕生分了。”兰生便去执了双琼的手,笑道:“妹妹倒长了好多,妹妹看我长不长?”双琼笑着,点点头,因向母亲笑道:“兰哥哥又长了一尺了。”说得大家笑起来,程夫人笑道,“好好好,你两人仍要和气,可不要生分了。先前你两人聚在一处好的时候说一回笑一回,不好的时候吵一回哭一回,今后大家大些了,再不好这样,须长久和和气气。你们坐到那边榻上说话去。”
二人便搀手坐到榻上,讲些别后的事情。程夫人叫人去沏茶。
一回子,只见门帘响处,双琼的丫头仙露,笑嬉嘻托着茶盘进来。仙露生得眼秀神清。笑时瓠犀微露,与明珠两个为双琼得意之人。待如姊妹、仙露、明珠伏侍双琼,也十分忠恳。兰生向来都厮热的。仙露送了茶,便向兰生问好,请老太太的安。
兰生立起来谢了,也问了仙露的好。程夫人笑道:“丫头门前也这般规矩,礼数也太多了。”仙露笑道:“大爷向来同我们这般客气,不知道那里学来的。恐怕也是先生教他的呢。”说得众人又笑了。程夫人因问兰生现在如何用功,外国文理温习不温习。兰生道:“外国文字少同伴,久不学了。只读读文选,家父寄信回来叫我读汉书,我想现在洋务当行这些书要他何用,所以不过看看。”程夫人道:“你老爷有一封信在这里,你回去时带了去。”便命仙露在文具箱里把顾太爷的信取来,双琼道:“我去龋”便走到内房,去取了来,笑嘻嘻交给兰生。兰生看信面上写着:安禀敬恳面交家慈大人安启,顾庄拜恳。兰生把信揣在怀里,仍请双琼坐着,问长问短。双琼笑道:“听得爷爷说,现在哥哥做得好诗,给我看看。”兰生笑道:“不过胡诌罢了,算得什么诗。妹妹你用什么功,肝气病没发过么?”
程夫人接口道:“发过了一回,后来吃了鱼肝油,便好了。”双琼道:“吃了鱼油以后,又发过一回,不过轻些。”兰生道:“阿弥陀佛,这么着快些天天吃。”程夫人笑道:“他那里肯听人?
只是不吃。”双琼道:
“你不知道这个油实在腥恶难吃呢。”兰生道:“少费些心也好。”程夫人道;“他那里肯,不用心,天天顽。这个机器、电气、后房都堆着玻璃瓶、铜铁器具,那里还像小姑娘的绣房,空了还要看书。”兰生笑道:“妹妹果然学成功这个了,这也可喜,近来新造得什么?请教请教。”双琼笑道:“也不过是顽意儿,我也没到机器学堂读过书,那里有大本领,不过从吾所好而已。”仙露接口道:“姑娘造一个小傀儡戏,实在好看得很。
看他小小人儿,倒会装出架子,同真的一般。不知道的算他是活的呢,还有小气球也好看。”兰生大喜道:“好妹妹,给我看看。”双琼笑道:“现在箱子都堆着一处,没打开。”程夫人道:“好孩子,不要性急,你停几天来等他取了出来,你尽管看。”
兰生道:“明天怕不从容,后天来看,横竖这里我走惯了的。”
程夫人笑道:“真个亏他,读书得空便溜到这里来望望我。我也常到他家逛逛,同老太太、亲家太太顽顽牌。他来了,便问起寄父有信没信,哥哥、妹妹好不好,亏他小孩子,年纪虽小,倒有良心。”又向兰生道:“这三天你为何不来?”兰生道:“老太太叫姊姊画上海的新屋稿子,要我一同商量。那里是廊那里栏杆,连门窗的花样都要配好画出来的,还有花园的地方曲曲折折,好费事,幸亏两天杨先生放学,昨儿方画好了。今儿先生为会课,又解馆了,出了题才去。我做完了,本来要来,这两三天真好记挂。”程夫人笑道:“这也是你来惯了,所以记着。”双琼道:“上海的房子到底好多钱买来?”兰生道:“我姊姊同霞裳姊姊知道的,我不仔细,也不去管他。”明珠接口笑道:“说起牵记来,我姑娘何尝不这样?太太回来了,姑娘成日家也常想回华望望亲戚,听得老爷回华,好似泥金捷报似的,连忙收捡东西。一回儿说日子长,一回儿愁道路远,好容易等了半个月,才得动身。”程夫人笑道:“那是孩子气。”明珠笑道:“所以买了些孩子东西。”因又向兰生笑道:“现在你妹妹有一件极新极好的东西要送你呢。”兰生不听则已,一听这话,立刻粘住程夫人、双琼要这件东西。程夫人笑道:“没有呢,明珠哄你,你理他什么?你要我给你一件。”明珠笑着,双琼笑道:“有是有一件,不知道你要不要?”程夫人瞅了双琼一眼道:“你也哄他,人家小官儿直心,说了便要,你何苦引他呢?”兰生道:“寄娘你不知道,妹妹巴巴的远路回来,必定有人事送给人家。”程夫人道:“果真没有,他买的东西,我都见过了。”双琼笑道:“这件东西是安南山上花梨木做的。”
程夫人也信了,便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兰生道:“必定是文具,快请赐给我罢。”明珠等也不懂了,双琼吱吱的笑道:“果然是文具,但是一支打手心的戒尺,要给杨先生打你的手心。”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兰生方知是顽话,只得讪讪的罢了。
因又问程夫人道:“寄父回来,可要进京?几时可以简放?”
程夫人道:“大约就要进京,简放不简放,那里说得定?看他运气罢了。”兰生看程夫人房里两个床,旁一间又有一床,因问道:“妹妹也住寄娘房里么?”程夫人道:“他的房收拾在西厢间里,现在东西杂乱,暂住在此处,便要搬去。”兰生便起身到床上觅东西,双琼连忙走去把兰生拉回,笑说道:“人家给你脸,你又这样了,你请坐着,要东西我回来给你。”
时已上灯,只见芝仙进来。兰生立了起来,让座。双琼笑道:“兰哥只是嚷要东西,体己箱子没有开,送礼的箱子又闹不清。”芝仙笑道:“真正受累,物件也多,一件一处的分配,昨晚叙了大半夜,今儿又是一天。父亲必须亲自检点,又要会客,今早拜了一早的客。至亲戚家还没到,账房又回去了。我又要分派又要写礼单,又要登账,竟忙得不能脱身,这回子脖项手腕怪酸的。”程夫人翻了东西便接口道:“可要叫娇红捶捶?”芝仙道:“不必。”因看着仙露道:“可有热茶?”仙露道:“有。”便去倒了两杯,一杯送给兰生,一杯给芝仙。芝仙一面喝一面笑,说:“我送兄弟的东西,尚未检出来,改日再送罢。”又道:“我初次回来,诸事栗六,尚未到府。”兰生唯唯不敢,说:“皆是至亲,客气什么?我连日同姊姊定房屋的装修图样,今儿方知寄父、哥哥、妹妹回来,便赶来。哥哥可晓得诸又人中了,我昨儿晚上和他道喜。”程夫人道:“诸世兄中了举人么?倒得法了,你们大家都要用功。”双琼道:“他小我哥哥两岁。”芝仙道:“今早他来过了,我过浦江,看见日报上第二十名举人诸世淑,上元县人,我已知道了。本来看他相貌,是不止一衿的,但下颏太促,恐非长寿。”程夫人道:“你又多嘴了,你又不是袁柳庄。还是这么嘴直,人家听见了不忌讳么?”
芝仙道:“这里说话他听得是梅山七怪了。”因向兰生道:“近来怎么用功?今年恐怕要县考,明年必定要喝喜酒呢。”兰生道:“那里用功?倒是哥哥在外见识广远,交几个好朋友。”说着只见小丫子送进几个请帖来,就是许夫人差人送来请阳府全家去赏菊花的。程夫人、双琼、芝仙都看了,兰生道:“本来我要和寄娘、哥哥、妹妹说,请重阳日到舍下赏菊花。”芝仙轮指一算道:“重阳日刚刚运台请赏菊,晚上又是徐军门赏菊,早已邀定了,恐怕家父不能来,只得心领。我倒要来扰扰,不知母亲去不去?”双琼道:“我要去的。”程夫人道:“你们都去了,我这日吃淡斋,你兄妹两人去罢。”兰生大喜,订定,忽小丫头领了禄儿进来说:“今儿江老爷来请老爷吃夜饭。”程夫人问:“是什么人?”禄儿道:“十余年前有一个姓汪的吃了官司抄家,老爷也遭过这风波的,所以托一个朋友说了情,姓汪的托姓江的谢老爷。姓江的遂和老爷相识,今日特来请老爷。
还有一个姓麦的,也和在里头合请。老爷知道姓麦的不走正路,辞了不去。岂知姓江的亲自来了,等在书房里,要一同去的,老爷只得去了。所以叫小的回来请顾家大爷在里头吃夜饭罢,就请自家大爷陪着。”芝仙、兰生答应了,程夫人道:“今日同是一家,芝仙、兰生都合我一桌吃罢,可以说说话儿,热闹些。”
少顷,丫头搬上晚饭,程夫人上坐,东首朝西,兰生西首朝东,双琼下首是芝仙,八碟四小碗四大碗。小碗一碗是麻菇酱炒虾仁,一碗是虾子炒玉兰片,一碗是火腿炖鸽汤,一碗是汤胞肚。大碗两荤两素,碟子是腊肠、油鸡、海蜇、火腿、红菱、秋梨、瓜子、青豆。一壶绝好的女儿红酒。程夫人、双琼并不多喝,只饮了小半杯,便吃了半碗饭。一碗香稻米、百合粥,便散坐,兰生、芝仙饮了数杯,方才吃饭。漱口盥洗毕,散坐喝茶。双琼道:“你方才说画新屋图样,可有好多房子?
前闻要买上海绮香园,改作住房,究竟成不成?”兰生道:“我也听得阿姊说要买一个花园,后来听得说已被一个武官买去了。”
芝仙道:“我也闻府上新买住宅,说在静安寺,价钱好便宜。”
兰生道:“房子坐落在那里,我却不晓得。大约秋初已经买定了,前日画图修理,方知道共有五六十间,后面还有一个小花园。”程夫人道:“听得你母亲说不过费了三万三千金,都是胡先生同庄姑爷弟兄的力。”双琼道:“我倒回来了,可惜你们便要搬去,将来看见很不容易呢。”说着不觉眼圈儿红起来,兰生道:“寄爷便要做官了,妹妹也叫寄爷搬到上海去,又便当,我们又常常相见。上海为五方荟萃之地,便是芝仙哥哥的朋友也好多交几个。”程夫人道:“你们年纪大些了,哥哥弟弟的称呼,在人前不好听,以后大家称号罢。若在里头,哥哥、妹妹还不要紧。”芝仙道:“你回来了,有新朋友么?”兰生道:“都是酒肉势利之交,知己的仍不过知三、黾士、伯琴、仲蔚、又人,不是亲戚,即是旧交。你有新的朋友么?”芝仙叹道:“友道日衰,人心越发不是了。我辈天真烂漫,口直性直的人,断断不能结纳。若要涵养,又学不来。上年识了一个美国的女朋友叫马利根,他颇精机器之学,后来打听他不是良家,从中华回国,到日本来游历的,也就回去了。后来程萧云表兄替妹妹荐一个教习先生来,这个人真是奇人,我十分倾佩,倾心结纳,可惜不上一年就去了。”兰生道:“也是外国人么?”芝仙道:“是中国蓉湖人,他的学问,都是有根底,有实用的,也略能说几句西话,人也聪明恳挚,真了不得。”兰生道:“他治什么一种呢?”芝仙道:“他时务精熟,凡天文、地舆、军政、兵法、历算、格致、制造、化学,无不源源本本。而地舆、兵法更精,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富国强兵之略。且性情真率,又侠烈又缠绵,他的图章刻的英雄肝胆、儿女心肠八字。真是名副其实,惟傲上不傲下,非但孤介绝俗,就是一种怪僻脾气,也就不合时宜。所以人皆欲杀,这时候还是穷秀才呢。”兰生道:“他叫什么姓名?”芝仙道:“他姓韩,字颓夫,号秋鹤,单名一个废字。”兰生道:“我也恍惚听见过这人,很有才干,上过破敌方略二十四条,乔经略很赏他,现在在交南大营里。”
芝仙道:“他早已出营了,经略一死,他便出来,说世无知己,不能用我。后来有一个统兵大臣,再三聘他,他去一看,大臣手下都是亲戚私党,专喜金石书画碑帖。秋鹤苦谏,叫他把心思精力放在君国百姓身上,便是夜缴聘而走。他是具庆下,父母之外,一妻二子。因性好游历,回家小住数日,便出门游历。
美英德法意各国,他从美国回来羁留日本,家严特请他教妹子,我打谅他必是不近人情。岂知厮熟了最好说话的。不过性喜挥霍,花天酒地,不较锱铢,极肯周济朋友。人家的钱也就是他的,酒量又宏,工愁善哭,常常狂发牢骚。”兰生道:“此等人物本来是今之伤心人,见这世界上机险卑污,所以他不称心了。
只要有一个人用他,善于驾驭,信任专一,他必定有些惊世绝俗的事做出来。”芝仙道:“我也这么说。”双琼道:“他讲书的法子,又是一样的。”程夫人道:“不过常要出去。”兰生道:“他本来是不羁的材料,岂容易笼得他住?”芝仙道:“本来如此,他说前几年顽得还要利害,惠山去他家里甚近,他眷一个带着发的女道士,叫金翠梧,名环,大家称他环姑的,是一个出色的妓女。订了嫁娶私约,因鸨儿名叫爱林的,要身价三千,竟被山西姓袁的富商娶去。秋鹤信也不知,便灰了心。以后依红偎绿之心,便都是皮毛了。这个人我实在佩服,可惜他去了,不来,我十分记挂呢。”兰生道:“为何不别呢?”双琼道:“韩先生一向要游俄罗斯,没得资斧,所以听得有人聘他便十分要走,又恐我们留他,故不别而行。”芝仙道:“他留着一封信,一阕金缕曲词,英洋六百元。”兰生道:“信上怎样说呢?”
芝仙道:“他说欠萧云六百元,就把这节省下来的薪水,托我们还他。此番不别,深恐分袂时大家不欢,后会有期,各自努力。我也记不尽许多。”兰生道:“金缕曲还记得么?”程夫人道:“你妹妹当时赞他好,读了又读,现在恐怕忘了。”双琼道:“我来写了给你看。”因就桌上灯下取了一张纸,写出来,交给兰生。兰生念道:踪迹伤穷鸟,泛萍根,南辕北辙。长亭古道,流水高山感迟暮,谁是琴心同调?莫怪我眼空尘表,热血盈腔洒何处?恨行尸走肉居清,要忠义气,总难报。
兰生道:“这上半阕倒写得愤激感慨,可见是不合时宜了。”
程夫人等并不懂得字义,因兰生念得抑扬宛转,便也听住了。
芝仙道:“他的词细腻,风光起来,真是一往情深。这是粗厉的呢。”兰生道:“小令可以细腻,长调粗厉的多。”因又念道:年来寰海交游少,幸冬郎。芝兰臭味,深镌怀抱。难得相逢又言别,争忍歌骊草草,怕分手徒增懊恼。泪眼噙波束装去,向天涯浪赋思君操,一任却闲鸥笑。
兰生道:“好词。这个人你结识也不枉了,怎么也替我写封信去,倘招得他来,我倒也认识认识。”芝仙道:“你又呆了,他天南地北踪迹无常,那里去招呢?”双琼道:“我记得韩先生信里还有几句,说道:碧海虽深,青山不改,春风无恙,待相逢于花天萍海中乎。如此看来或有见面的日子。”程夫人道:“这也不难,寄信到他家里去便好招了。”芝仙方欲接口,只见小丫头子子进来回松风说:“顾大爷府上差水月来,请大爷早早回去,时候不早了。”兰生遂起身,约定芝仙、双琼重阳日来家赏菊,方别了寄母众人出来。松风、水月已点灯伺候,程夫人不放心,备了一乘轿子送他回去。兰生先到祖母处,谈了好一回,方到母亲房里来换了衣服。许夫人问他相见的话,兰生禀明了说:“初九日寄父有人请定了,寄母淡斋,芝哥双妹一定来的。”月佩在那里摺叠衣服,摸着衣袋里的信问道:“什么东西,硬壳壳的?”兰生道:“阿吓,忘了父亲有一封信,不曾交给老太太。”许夫人道:“取来,本来是家信,就在这里拆开丁看了,明儿再送老太太看罢。”此时珩坚已向娇红取了信,便在灯下展开,只见霞裳也走了过来,同兰生挤在桌边看珩坚读云: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窃男远商瀛海,色笑久违,爱日光阴,时时梦想。敬维母亲太和颐养,玉体康娱不胜慰望,七月二个,在滨店接到本年七月初九第十四号家信,知家中均各安康。珍儿尚肯读书,文笔发皇,诗笔清秀。顾家龙山一枝。
自又康公鼎甲后,传至于今,七代书香,均终以青衿,未曾发榜。至男弃儒学贾上愧祖宗,现幸衣食粗安,儿辈必当培植。吟咏一道,固能疏瀹性灵,然仅可偶尔为之,不可当做正课。其夺科通籍,究以帖括为先。请杨敬斋夫子,将时文试帖,严加督课。间日一篇,字亦每日书写。令冬县试,必须入常静安寺房屋接申寓顺唐之信,并图样一张。既然后有小园,更为佳妙。男已函嘱赶紧修理,黾士在彼监工。渠经造房屋花园甚多,谅能指挥如意。惟何处开门,何处通达,以及门窗栏杆,位置花样,请母亲自定。即与珩儿妥商,画图赶寄上海,以便加工。男前信已经提及,未知照办否。最好年内修理工竣,明年正月男回来移迁至妥至当。若今年要迁,未免过促。扬州典屋,虽未满年也只得交割。即托子虚亲家,或请顺唐到扬,与房主说明,必无误事。珩儿亲事。。珩坚读到这里,便红了脸不念了,把信向桌上掷说:“混账信。”说着走开了。兰生等大家笑起来,许夫人笑道:“都是家里人,有什么臊?你看欢喜了他,读书识字,把老子都要骂混账了。”兰生笑道:“我来念。”因又念道:“珩儿亲事,可以稍缓一年最好。男已知照原媒,与阳亲家妥酌,如其不能,也只得从命办理。新加坡店今年亏折五万,业已收回。惟香港上半年赢余六万七千金,滨店亦多五万有奇,兹托汇丰信记庄汇来关平银十万两,由申江汇寄扬州,不日定可汇到。须记一收到回信,并先发电音以免悬念。萧云报馆,势局甚危,恐不能久。专肃寸禀敬启金安,男谨禀。吉田妾侍叩。”
兰生看毕,许夫人便命霞裳将信带去,明儿念给老太太听,如何回复。霞裳答应了,取了信去了。这里兰生睡后,想起迁居一节,上海是好玩地方,不知如何快乐。忽又想起双琼妹不能同去,心口又纳闷起来,到四更方才睡稳。次早起身到祖母处去略诉隔夜一切的事,又说起信里的话。顾母命兰生再把信讲了一遍,就写了回书。说今年最好迁移到新屋里去过年,珩坚亲事等仲蔚、知三来,自可商议。退屋一事早已同房主当面说过,等顺唐来扬和他交割。我年已就衰怕当家事,此后来信,可统交珩坚孙女替我办理。媳妇心地忠厚,且既有儿女可以当家,也应优游自在云云。写信毕,已是午刻,遂命人把信去寄了。兰生便在祖母处吃了饭,方到学堂不题。
过了两天正是九月初七,吃了晚饭,珩坚唤了自己的丫头暗香、祖母的丫头霞裳,督着几个小厮在内堂堆设菊花山。杨先生重阳节解馆回去了,顾母许夫人都坐在旁边看。兰生东张西走,竟玩得忙极了。口里说这旁要放御衣黄的,这里要放银寿带的。顾母叫兰生道:“好心肝,这里来,坐着看,不要碍着别人做事。这么跑,仔细栽倒了。”兰生那里肯听,爬在假山子上,顾母看见了,便叫他下来,外边绸子装的不结实,一言未毕,豁喇一声,果然一个中峰,随兰生身子倒下来。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章分解。
第四回
贤主宾私室聚家常痴儿女香房留表记
按当日兰生随假山峰倒后,吓得众人一跳。许夫人连忙同霞裳、月佩上去搀,这一个盆在兰生头上滚过,顾母吓得唤阿呀。骂小厮堆得不坚牢,又骂还不去救,兰哥不知怎样了,一面连忙过来看,口里叫心肝。霞裳等已把兰生扶起,顾母道:“到底怎么?”许夫人道:“不相干,不过额上擦伤了油皮,老太太不要急坏了。”顾母念阿弥陀佛,又叫心肝不要吓。霞裳、月佩扶兰生坐在一只藤椅上,云锦替兰生轻轻拍着心口。
许夫人已命人取了热手巾来,在兰生脸上轻按。珩坚忙去取了止血药水,丝绵浸了,用青色的洋巾替他包好,便向祖母、母亲道:“不妨事的,还算好。”遂七手八脚的把兰生搀扶到房里,大家跟了进来。顾母问他怎样、兰生面色微白说:“不怎样,敷了药水略有晕痛。”珩坚道:“本来太得意了,奔来奔去,我知道必定要弄些事出来,这回子乐极生悲。”霞裳已去熬得参汤一大杯,兰生喝了。觉得头晕略好,催顾母:“去睡罢。母亲姊姊也去睡,我并无什么。睡了一夜,明日便好了。”顾母不肯便走,等兰生睡着方回房去。此时珩坚又去督着人把菊山堆起来,又将客堂收拾清楚,方回房安歇不题。
这晚老太太甚不放心,命大丫头霞裳前来服侍。夜半以后,兰生身子微微发热,霞裳和衣睡在对面凉床上,听得呻吟,便问要喝汤不要,兰生道:“觉得身子冷,你把热参汤给我喝一口,再替我盖一条被。”霞裳便取一个西洋白磁杯,用手巾擦了一擦,在鸡鸣炉上倒了半杯,拿到床上。一只手钩起了兰生的头,给他喝了,扶他睡好。摸摸额上果然有些发烧,遂取了一条玉色湖绉和合鸳鸯被,先把香水瓶揭开,用橡皮拈囊喷了些香水,然后轻轻盖在兰生身上,两肩压塞得紧紧的。许夫人梦中惊醒,问:“怎么?”霞裳尚未睡下,说:“大爷有些发热。”
许夫人连忙起来,摸了一摸,说:“小寒热,恐怕失了喜,替他招招喜神罢。”于是叫月佩、风环起身,许夫人净好手先到灶前,拈香点烛向灶神拜祷,然后回房,命小丫头照了一盏明纱灯,风环抱了兰生的衣同霞裳、月佩到菊花山边觅喜虫,自己喊起暗香守着兰生。
却说三人到菊花山边,月佩嘴里只说:“兰生回来罢,兰哥儿回来罢。”霞裳答应着:“噢。”风环只是笑,霞裳骂道:“小蹄子什么好笑?”风环只得止住了,一眼望去便道:“月佩姐姐,你看那朵白菊花心里有一个虫儿。”月佩命小丫头一照,果然有个金背长脚蛛蜘在那里吸香味儿,于是连忙轻轻捉了,包在折叠好的小红纸笼里,然后置放兰生衣服中,向风环道:“须轻轻的抱。”于是大家进去,嘴里说:“兰哥回来了。”
风环只抿着嘴儿不敢笑出来,随着霞裳、月佩次第前进。此处到内房隔一小院,小院里边是女客厅,入内方是上房。家人捉了小虫儿,心中甚喜。将兰生衣服裹好了,迤逦而入。方转过菊花山,到屏门,忽一阵旋风,呀的一声响,将客堂西南角一扇隔窗吹将开来。门开处,黑?q?q的走出一个东西来,众人初时疑是眼花所致,不留心是什么。大家回首一望,小丫头眼尖,说墙角头一个鬼,众人看时,果然见有一物,黑沉沉的在窗外一隐。庭心里簌簌屑屑似行步声,这阵风还到窗外,庭竹瑟瑟然,梧桐的叶落下来槭槭然。小丫头手中的灯顿时暗起来,大家无不毛戴。风环胆最小,连忙向里头跑,小丫头见灯火绿暗,好似鬼到灯笼上攫来似的,吓得发抖,忙把灯一丢,火竟熄了,便在暗中极嚷起来,幸月佩、霞裳有见识,约住二人,不许嚷。
此时珩坚也起身,同暗香陪着母亲,听得外边嘈杂,立命暗香照灯出来。风环走得快,抱了衣服,恰恰与暗香撞个对面,暗香道:“你们这班轻狂小蹄子,小爷睡着在那里,叫你们请个喜,只管当作玩意儿。”霞裳、月佩道:“你骂谁?我们本来不能干事,谁似你能干?”风环道:“都是小丫头子嘴快,说看见黑鬼,灯都给他灭了。”霞裳在后面骂道:“什么是鬼,我们是眼花,小蹄子偏有眼睛,得了鸡毛儿当令箭用的,轻事重报。”
许夫人、珩坚听得了,也出来问什么鬼,暗香道:“理他们。”
话犹未完,只听外边口羽呀口羽呀的三四声,连里头许夫人都听得明白。于是心中鹿撞。此时大家已都进了房门,许夫人不好说是鬼,只得说道:“那是怪鸟声音,常常有的。”把众人勉强稳了胆。风环脸都失色了,许夫人道:“喜呢,霞裳方说兰哥儿回来了。”可见此时霞裳也吓呆了,不过嘴强耳。月佩把房门掩着拴好,暗香道:“兰哥回房了。”霞裳将喜虫笼取出,放在兰生枕边,说:“兰哥好好睡罢。”风环把衣服轻轻盖好,大家不敢惊扰。许夫人听得鬼声,坐在榻上纳闷,众人见许夫人不言,也不言,坐着各想各人的念头。珩坚倒了一杯茶喝着。
此时静悄悄儿的,珩坚催母亲睡。霞裳看钟表上已是五点一刻,忽荒鸡乱呜,街上柝声五转,许夫人道:“天明了,我睡了一回不要睡了,还是你们去睡罢。”霞裳道:“我也不要睡。”
于是风环、月佩、小丫头、珩坚、暗香都去睡。许夫人同霞裳陪了一回,摸摸兰生,已经出了汗,睡得正浓稍稍放心,也胡乱睡倒。
却说兰生沉沉睡去,走到一个所在见一片重洋,茫茫巨浸,阴霾惨黯。岸边秃树干株,槎桠偃蹇。树林尽处山石嶙峋将海隔蔽,想道我曾经出洋,到过东海,怎么不见这等地方?迟疑间,似闻哭声一片,仔细一看,好似长崎的佐贺岛,有大桥一条,只剩两堍,下边黑茫茫急水,深不可测。对岸黄沙漠漠,流火融融,烟尘乱飞,不可向迩。又似不是佐贺地方,遥看有女子一群,临河哭泣,再一看时,原来有大蛇恶兽追这一群女子。幸亏一排密树掩隔,蛇兽一时追不上来。兰生惊想:这些姑娘,为何跑到这个地方玩?我又不能去救,这便如何?正在着想,听得后面人声,回头看时转出一个和尚,领着一个年少书生,和尚大喜,向兰生道:“你也来了,快些去救历劫花神。”
兰生看和尚虽极腌躜,却慈光可挹。书生一片愁容,遂无暇问其姓名,跟了便去。那里能渡到对岸,只见书生取出一柄尖刀,自己破开胸膛,挖出一颗赤红的心掷到水中,兰生大叫道:“人不去救,自尽有什么用?”和尚、书生均说道:“你自不去救反来管我们?”忽见一颗心在水中变了一朵极大的青莲花,同小船一般,泛近对岸。书生负痛泅水,扳登花内,那些女子都跳到莲花上来。书生一一援手,第一个女子丰面修容,第二个双眉清秀,第三个婀娜可怜。书生创口的血只管冒出来,兰生见了大为不忍。也就袒了衣要想去救,忽书生脚力一松,倒入海中,随流去了。和尚、女子大声呼救,兰生也叫:“快救快救。”
听听有人说道:“心肝,不要慌,明儿请医生来救就是了。”兰生忽然醒来,出了一身汗,乃是梦中许夫人在床边叫他,而女子哭声尚在耳畔,遂定了一定神,自想噩梦奇怪。霞裳也起来问什么,兰生摇头说:“没什么,不过梦呓。”因要了半杯参汤吃,便道:“母亲同霞姊姊还没睡么?天明了,快去睡。我出了这汗,大好了。”许夫人、霞裳听他言语清楚,自是欢喜。天已大亮,也不去睡了。赶紧梳了头,洗了脸,大家都已起身。
顾母先赶过来,看兰生业已退凉,心中方慰。许夫人把鬼叫的事密禀顾母,顾母点点头。忽兰生嚷饿,霞裳因服侍他吃了一小碗燕窝粥,又要嚷,起身说:“医生也不必请了。”顾母叫他再睡片刻,兰生大嚷不肯。于是霞裳服侍他穿衣起身,头上包着巾子,戴了风帽。顾母吩咐不许到外边去,只许在堂屋里走走,避风要紧。又见霞裳服侍颇有心腹,就拨给服侍兰生,管理衣服饮食。夜间睡卧,代为掩被。又当面吩咐兰生要听霞姊的话,又谕霞裳要尽心伺候,后来自有好处。倘兰哥和你强,你来回我,你也不许替他遮饰。二人唯唯。心中自是愿意,顾母的大丫头缺,将许夫人处的中等丫头名春喜的补了。顾母回房,因兰生无恙心中稍释。
午后,叫许夫人、珩坚去商议隔夜见鬼一节,珩坚道:“我早已说过,此宅我们已经住了二三十年向来吉吉利利的,现在不知何故有鬼,必是阴气太盛。况兰哥儿昨日又遇着这件事,不可不防。若上海新屋能够早完,我们何不早搬进去呢?”顾母道:“我也这么说,听得顺唐日日催工,洪舅子又很妥的。
我们这个装修信寄了去,若肯赶紧,半个月都舒徐齐集了。我们士贞不知何意要到明年正月才迁移,糊涂到这么着。更且里面的小花园是人家让割下来的,又不用修、就是要修,我们先进了屋,等他修也使得。”许夫人道:“虽住在这里,勉强过冬,到明年终是一搬。”珩坚道:“今年若要搬,须先通知老爷,一面寄信给胡先生,叫他多招工匠赶紧修理着。半个月内需要完工,我们方可以择期迁去。”顾母点头道:“你今就去写信,照我意思十月中必定要走的,写好了就寄。”珩坚答应便去写信了。二人又谈了一回,只见小丫头来回门上杨泰候示,许夫人道:“唤他进来。”小丫头去了一回将杨泰领进,向顾母、许夫人请了安,回道:“胡老爷、舒老爷从上海来,因大爷不见客,请老太太、太太示下。”顾母道:“你见过大姑娘没有?”杨泰道:“见过了,大姑娘正在写信,吩咐把行李起在东书房,两位老爷就住在那里,又命我到上头来回。”顾母道:“我正要见他,你先去和他说。”杨泰去了,顾母换了一件衣服,云锦扶着到东书房来。
原来胡顺唐因士贞汇来银十万两,亲自送来。恰值舒知三也要望望太姑母,所以一同起身。那知三,名家泰,安徽人,是顾母的内侄孙,已捐职,以知县在江苏候补。舒太君出去见了,请安问好的套话,自不必说。知三又进来见许夫人,望兰生的病,珩坚小姐也出来相见了。大家谈起搬家一节,知三道:“新宅子现在只有门窗栏杆未好,油漆都已干了。大约出月中旬通可以告竣。黾士又是精明不过,不肯叫他迟误。不知道表姻丈何以要明年迁移?”许夫人道:“老太太已经定了十月迁去。”珩坚道:“我检通书十月廿七最好。”兰生道:“这么着,我们就是十月廿七迁移。横竖房子多,连寄娘一家也一齐迁去,省得两地分开,牵肠挂肚的。”珩坚笑道:“你又呆了,他们为什么迁?就是要迁,也未必肯同我们一起。”许夫人向知三道:“你阳家没有去过么?他们均新回来,你该去望望。”知三笑道;“他过上海,已经叙过了一回,匆匆得很。此番本来要去,因先到此间,停一回再去了。”于是又谈一番别话,知三方要动身,老太太同顺唐进来了,顺唐本系老亲又是旧宾主,所以一家都见的。顾母命知三一同到自己房里谈谈家常及祠堂坟墓的事,问父亲健不健,两位内曾侄孙读书不读书,恐怕要娶媳妇儿了。知三一一回答,见顾母无话,方出来到百川通银号去领银。上灯以前,都兑准送来。珩坚收讫,写了收条,一面寄收银复信到东洋,与十月念七迁移之信一并寄去。晚间知三被芝仙留住,芝仙方知道兰生有恙,子虚一则要拜会,二则探问兰生的病,所以到顾府来。顾母出去见了,谈了长久,子虚临走,顺唐送了出来。许夫人因谈及交卸房子一节,顾母道:“阳亲家也未必空,趁胡大爷在此,明日便请他去交割写纸,将典价收回。倘他凑不及,后来拔还也使得,何必婆婆螫螫的不了事。”
许夫人笑道:“老太太做事实在爽快。”顾母笑道:“我年轻时节,在娘家也同珩丫头一样,帮着娘老子当家。事务也烦,也没不了的。现在有了年纪,还有些老性急,你们不要笑话。”
说得大家笑了。当夜各散安歇。
次日顺唐便去寻了房主,把顾母的话说明了,房主甚喜,约初十交易,便倾筐倒箧的去搜索起来,只凑了半价,其余立于欠纸。按年拔还,说明到顾府迁移之日,便来领屋彼此允洽。
其款至五年始清,均是后话,表过不题。
初九这日,顾府请客。兰生病已大痊,头上包着手巾,一早就起来逼着顾母打发轿子去接阳府的人。到午刻吃了饭,阳府还没人来。兰生好不耐烦,直到未刻,芝仙先至,往东书房与知三、顺唐相叙。双琼还不至,兰生急极了,差人去催,双琼方坐轿而来。顾母怕兰生受风,不许他到外客堂。芝仙虽是新亲,但和顾母、许夫人一向见惯的,所以也进来相见。此时双琼方到,兰生埋怨他太迟,双琼与众人一一见了。兰生又见芝仙进来,仍包了头接进去,笑道:“贱恙不能远迎,抱歉之至。”芝仙进房里,见顾母、许夫人和双琼坐在那里谈家常话儿,丫头站满一地,芝仙便抢上前去和顾母、许夫人请了安,又替父母请安问好,大家都立起身来。双琼笑着起身招珩坚去了,众人也不留心。芝仙拣着一只小杌子,正襟危坐。顾母道:“芝哥久在外边,到底有阅历,比兰哥老成得许多。”许夫人道:“长也比兰生长,学问想更好了,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芝仙道:“侄儿从家严在日本多应酬,读书上是有限的。不过得空儿写写字,看看书。”许夫人笑道:“你兰弟回来后把西话都抛荒了,你们兄妹今儿可以考他一考。”芝仙道:“闻得府上转瞬迁移,聚首不多时了。”说着只听得侧首房里哜哜嘈嘈,看过去,有几个丫头立着笑,许夫人道:“客来了不去沏茶,这么轻狂,成何规矩!”只见门帘开处,霞裳忍着笑捧茶进来,风环揣了一盘茶点,吃吃的笑进来,点心都散抛出来。顾母问,“什么这般乐?”听得里边云锦笑道:“珩姑娘要双姑娘捉迷藏呢。”顾母、许夫人知道他臊,也几乎笑出来,只得忍住了。
芝仙假装不听得,又坐不住,因辞了出来。兰生送到门口而回,方进内房门口,只听得珩坚骂声、双琼同丫头笑声。到了房里见珩坚卧在榻上把衣袖蒙了面,双琼揭扯开来怄他,又叫他起来,笑说:“贵客来了,你怎么不见?”一语未了见兰生进来,双琼笑道:“你阿姊不理我呢。”珩坚骂道:“少轻狂些罢,你来了便要淘气,将来不得好死。”兰生笑向双琼道:“何苦呢?
姊妹相见了,正经话儿不说。”遂把双琼拉过,珩坚也坐起,面孔飞红,臊得了不得,冷笑道:“琼儿教你将来仔细。”便唤暗香把手镜子取来,暗香便去取了,给他一照,因笑道:“琼儿怄得我好,旁边的短发多散下了。”于是坐到窗口,叫暗香:“索性把奁具取来,把抿子儿来替我抿一抿儿。”暗香笑着取了来替他先把迦罗香刷拭,然后和他抿好了,把花替他戴。此时顾母已回房去,许夫人命风环、霞裳把筵席预备,再去移了十几盆菊花,利利落落的挪在老太太的房屋里。内眷们便在那边去赏,这里兰生、双琼看暗香替珩坚整妆,心中乐甚,双琼笑道:“姊姊这会子开面了。”珩坚便把刷子蘸了刨花水向双琼一洒,却未曾洒着,嘴里骂:“小蹄子,我收拾好了来问你,看你敢强不强。”一面又要把刨花水洒,吓得双琼逃出后房门,兰生笑着跟出来,说道:“好妹妹,不要这么跑,仔细栽倒了,我有话儿问你。”双琼停了步,兰生走上去执着手,同行到小廊下,因低低笑道:“妹妹那一天不是说要送我东西么?我几天盼想得什么似的,今儿好给我了。”双琼笑道:“那里得好东西送你?哄你呢。”兰生不依央告道:“前同窗时节,我怎么送许多好东西给你呢?今儿求好妹妹一件东西都不肯,要是不给我,你把我以前所送的东西还我。”双琼想了一想,笑道:“我给你东西,你可有东西给我?”兰生道:“我有一个玩物,早替你留下了,这回子给你。”因解开里襟,在扣子上取下一物,交给双琼道:“这个好不好?”双琼道:“你把这栏门拴上,恐怕小丫头子进来。”兰生便去闭了,再进来,双琼看这件东西是一个白玉蟾蜍,两个蟾眼天生就如红豆一样,大红得娇艳,十二个小字云:永相契,心何疑,长守此,不分离。玉色颇觉温润,双琼大喜,便问:“你从那里得的?”一面说一面便收起来,兰生道:“今春跟老太太到金山烧香下船时,一个和尚送我的,老太太命我自己收好,所以留给你,现在你送我的东西呢?”双琼道:“你莫忙。”遂揭开两重衣袖,见里头穿着一件着肉紧身雪丝汗衫,衫袖绾了四个丝带明角扣,将扣解开,翻过袖管来,有一个小布囊,缝贴在袖内。用一条白丝线凑结住了囊口,解了线,在囊中取出一物,圆大如钱,宝光金灿,共有一样的两个。一个自己仍旧收好,一个送给兰生,说道:“你须藏好,不要给人知道了笑话。我做这件东西,不过明珠见过了一回,现在除你我明珠之外没得第四个人知道的。你千万仔细,不可泄漏遗失。”兰生看时,是一个西洋小照挂匣,制造极精,光亮如镜,却又极轻,因问;“什么东西?”双琼道:“外边壳子是镍片做的,镍是六十四种原质中的一种,里面底板是白金的,我费了半月多工夫方制成这两只,你把这系线的柄一捏,就开了。”兰生便照法开,看见里头嵌着一张双琼的半截小照,笑脸含娇,栩栩欲活,外用薄玻璃嵌好,盖面镌着几行字云:阳双琼十四岁小照,制赠兰生哥哥珍玩。兰生狂喜,如得至宝急急藏好,大家便笑嘻嘻的走出来。只见珩坚忽然走过来,笑道“琼儿你两个人做什么?和你算账!”双琼央告道:“好姊姊饶了妹子罢,便是妹子不好,得罪了姊姊,姊姊也应该担待,念妹子年纪小,包荒包荒。”珩坚见他说得可怜,便饶了说:“下次再这么怄人我不依,我们到老太太那里去罢,兄弟也来。”于是三个人大家到顾母处,只见高高低低菊花摆着一地,顾母道;“不要玩了,等坐席罢。”于是几个人随意说笑。
少顷上灯坐席,内客堂请了诸又人,连芝仙、知三、顺唐四人一席,这里顾母、许夫人、双琼、珩坚、兰生一席,兰生忌口只吃些素菜。霞裳斜坐在顾母、兰生中间斟酒相陪,直到半夜方才散席。芝仙辞别回去,又人同走,出门分路。双琼被顾母、珩坚留住了三天方去。初十日顺唐去领了典价,诸事妥帖。子虚请知三、顺唐替他饯行,谈了一回芝仙的亲事,说现在我便想同芝儿进京替他捐一个功名,明年二月回来。同他迎娶之后,我的向平愿也完了,知三诺诺答应。当夜回来,便和许夫人谈起,叫他预备。次日便和顺唐回申,顾府因将要迁移,须用几个可以信得的老成得力家人,便托人招眩到月底方得了两个人,一个昆山人姓徐名起,年纪四十多岁,写得一手好字。一个是吴县人,姓秦名成,五十余岁,是子虚荐的,明练忠诚,本是盐商汪姓家旧仆,汪姓敝落,秦成痛不欲生,只有一子,在外国兵船上充当修理枪炮的工匠,久无音信,秦成遂投托到顾府来。许夫人看他办事勤恳颇中心怀,遂禀明顾母,派秦成为总管。初时众人不服的,多背地里议论,要想倾轧,说不知那里走来的老猴子,反走到前头管起我们来了。门上杨泰是有了年纪的人劝他们不要多心,大家吃主人的饭,没事便好。众人不听,过了七八天见秦成勤能和气,始终一心,方大家佩服起来。秦成大权在握,正己率人,并无苟且。人家想不到的,他从中提醒;人家畏缩不肯做的,他自己任劳,不肯推到别人身上。因此众人又爱他,又畏他,此是后语。不过秦成过来了,常有忧愁之心,叫人问他,又不肯说。许夫人因子虚荐来的,阳府必定知道。遂命兰生请芝仙来,问他来历,芝仙道:“这是姓江的转荐的,我去叫江老五来见老太太。”
次日江老五果然来见兰生、顾母,因他年纪尚小,请他里面相见问其缘由,老五道:“说也话长,秦成本汪氏旧仆,汪姓系皖江休宁人,世代做扬州盐商。兄弟两人,哥哥器伦兄弟号楚君,一父异母兄弟,上代都死了。”顾母道:“莫非就是汪百万么?”老五道:“是,他家况现在不堪了。初时兄弟同居,器伦独管盐务,甚不务正,楚君专志读书,中了一榜举人,最喜挥霍,有了钱任意使用,不想稼穑艰难。阿嫂见他如此浪使,便不以为然。那一年楚君的夫人苏氏,又费了二千金替夫纳宠,以延嗣续。这位如夫人姓孔,既美且贤,大夫人十分爱他,器伦更加不喜,遂同他分居。楚君颇有傲骨,得了一份万余金家产,也不和阿兄争多少,遂挈眷住到苏州阚姓家中。所有盐引,均归器伦。楚君到了苏州,旧性不改,有等游手好闻,看见新搬来的手头撒拨,便想从中取利前来殷勤。于是三尼两舍,问柳寻花。大夫人又极贤淑,孔姨娘更不能管了。不上五六年,其分产一齐消荆幸亏扬州还有一所住宅,去卖给别人,得了三千金回苏。遂顿改前非,妻妾三人,便安安逸逸过起日子来。
岂知苏夫人,得了不起之症,不上两月,便死了。楚君悲痛异常,誓不再娶。因孔氏为苏夫人钟爱,便扶了正室。但膝下并无子女,孔夫人便想出一个方法来。”当江老五正在说着,忽秦成叫小丫头送来上海胡顺唐的信,说要收条的。顾母便命付了收条,方使兰生将信拆开。里头还有士贞一信,兰生看顺唐的信道:兰生姻仁兄大人阁下:十一日揖别后,同知三兄前抵京口。
次日即附轮东下,十三午前抵申。是夜即发一函将姻老太夫人之意详达。
尊翁现得回信,准于来月二十七日进屋。弟因事急,同洪黾兄将工催督。大约日内可以完工,拟请府上于十月二十四日,由邗江动身,其部署束装各事,知非容易,弟当于二十以前到扬,代为料理,即烦知三兄先来领装先行,以免急促。其轮船官房客票,当为购定。区区一夜,不必大餐房也。日本来信一封,兹并附上,专此。即请阖第均安。
姻小弟胡枚顿首
兰生看毕胡顺唐寄来之信,一一告知祖母。既而又把父亲的信拆看,大略说前寄之十万两,知已收到,心中颇慰。老太太今年既要迁移,只得均托顺唐,男不能回来了。冬间县考,务令兰儿入常上海为人才荟萃之地,中西学问,好的甚多,倘有正经人,尽可交结。兹许兰儿月支百金,为资助结交及笔墨之费,但上海烟花极多,子弟血气未定,易于失足,此节最为紧要。倘近狎邪僻,须以家法惩之。不可上辱先人,下流不肖。许夫人看着兰生,一面点头道:“好,你可记得?”兰生只是笑,因看下面道:“要想延致韩颓夫,若其到申,兰儿尽可结交,留在家里朝夕请教他必有大益。杨先生倘肯到申,仍请教读,不能相屈,方可再请别人。所有置备车马,请母亲自行斟酌。珩儿亲事既是十分紧要,也只得遵办云云。”兰生看珩坚微微一笑,当时把信放好,请老五再毕前说。老五道:“孔夫人因不能生育,常常听得西乡有铜观音,求子甚灵。夫妻两个商议求子,遂齐戒沐浴,到观音前许愿,求得一签。签上的比例是贾太传迁谪长沙,一看下面,乃是中下签,有四句签语道:九畹灵根,三生情种。孽海啼珠,回头是梦。
兰生道:“咦,什么解释?九畹是产兰之所,难道兰花神转世做他的少爷么?还说三生情种,必定多情的了。只是下两语不好。”老五道:“我也如此想,他夫妻疑疑惑惑,回到苏州,不上三个月,果然坐了喜。到癸酉年三月初一,是万春节,夫妇梦见一个癞头和尚赠他一枝素心兰花说你们要儿子,我把这香祖送给你罢,将来长大,必有出息,你们须好好栽培,只是识不得字。夫妻醒来,所见皆同,彼此奇异。以为必定有一位干蛊郎君,岂知生了一女,生下之时,异香满室,空中仙乐嗷嘈,微闻叹息之声。夫妇见生了女孩,虽然失望,却也爱胜连城。最奇的生后右手心里有同心兰两朵,勾画分明,到三岁上渐渐的隐去。”顾母道:“果然稀奇,这位姑娘必定有些来历。”
珩坚道:“签上说的,九畹灵根,必是兰仙无疑。”老五道:“他夫妇因这个上头,便题他一个闺号畹香,单名一个瑗字,当男儿一样看待,小时节便装男子妆束,编了发辫,穿了小京靴,自己教他读书。这位小姐十分聪明,又是粉装玉琢,貌若天人。
人家见了是一个年少书生,翩翩公子,写得一手堇香光字。到十四岁上,诗赋文词,已无体不工。书也看得多,记性又好,针线又好,就是一样不好,多恨多愁。往往抚景生情,流连伤感。”兰生道;“和尚说叫他不要识字,为何又使他通文呢?”
珩坚道:“他爱这位小姐,自然要他读书了。”许夫人道;“读书只要明理,便不妨的。”老五道:“他父母因为爱他不忍嫁他,要想招赘,选来选去,均不称意。岂知他哥哥闹出一件事来,恰遇敌人入寇,器伦贪图重利,在闽海一带贩运米粮被仇人告发,说他济匪,将家私一齐抄查,累及楚君,将卖屋的三千金,也被抄去,并将功名革斥。器伦、楚君同家眷发边瘴充军,楚君抱此奇冤,不到几日,即行气死。孔夫人同这位小姐大哭,草草成殓。幸得有一位同年替他辨冤,说器伦、楚君早已分拆,各居不通闻问。当道也知其冤,便把楚君的家眷开脱了。说汪某已死,后人应免究追。此事遂缓了下来,仅不过器伦一家出关,岂知仇家还不称意。必定要孔夫人等充发,要想再去告状。
此时便恼了义仆秦成,秦成见汪家如此消败,都被这个人所害,乃必定要一网打尽,实在过分了。于是连夜去把仇人杀了,到官自首,上宪怜其忠心,也只定他一个军罪。孔夫人不见了秦成,心里想他是有忠心的人,未必为汪氏贫了,逃走到别处去。
后来打听他杀了仇人获罪,心中感激,到监中去张望他,彼此痛哭。秦成道:‘老奴死了,已不足惜,恐怕几天里头便要出门,只是畹香小姐总要保好,早早择了一婿,老奴虽死,也瞑目了。还有一事,太太须要记好。’”未知秦成所说何事,且看下章分解。
第五回
牵萝补屋兰梦征祥飞絮沾泥萍踪遇美
却说当日孔夫人见了秦成十分苦楚,酸上心来,秦成也不胜悲痛,因道:“老奴还有一言,老奴平生积蓄数百金,现在房里箱中,就请太太收了使用罢。老奴有一信在此,存太太处,俟儿子来时交他。此去生死不保,也不管后来了。”顾母叹道:“真是义仆,可敬可敬。”许夫人道:“后来呢?”老五道:“这位孔太太回来,在他房中把箱子翻出来,果然有四百金。
此时正是极穷之际,但也不好用他的银子。仍旧去送交秦成,秦成一两不受,说主人若要再逼,老奴只得死了,这是算老奴孝敬主人的。不过老奴死后,求主人在庭心里赐一碗羹饭就是了。孔夫人不能再推,含泪勉强收着。过了十几天,秦成起解,赭衣登道,前往黑龙江。孔太太买了许多路上用的衣服干粮送他,又送了一程,彼此说不尽的家事,大哭而别。孔太太回来,日日感伤非愁即叹,苏州人情最薄,往往重富轻贫,楚君在日,有许多小债。因家产被抄,不能还了。有等刁恶的人,还来追讨。说你家中现有活宝,若出脱了,我等的债项都可以还了。
孔夫人见局面不好,苏州不能再居,要想去投楚君的一位同年,岂知也是新故,于是走投无路,只得密密的携了小姐逃往别处。
那秦成出关过了三年,遇着恩赦系念旧主,急急赶回。那里有一些踪影,心里不死,于是扬州、安徽、上海、京都、宁波、广东、金陵、镇江各处又寻了二三年,历尽艰难辛苦,仍旧一无消息。后来遇一个和尚同他说,小主人在草里,现在不能性急,后来可以见的。秦成想难道落草么?无可如何心也死了。
方才托我们要寻饭主,家父便托子虚老伯转荐到府上来,这是秦成的来历。他日日愁眉不展,大约为此。”兰生道:“畹香小姐必定有天神保佑的,可惜寻不到。最好招来和我们一处住,不教他吃苦。”众人听他呆话,大家笑了,顾母问老五几岁,老五道:“十三岁。”许夫人道:“亏你小孩子,把这件事说得清清楚楚。”珩坚因推着兰生笑道:“你比下来了。”兰生只是笑着,顾母因请老五吃了饭,送了许多东西,方放他回去。
光阴迅速,转瞬十月十二,顾母料理束装编了行李簿,许夫人、珩坚、霞裳、暗香、月佩等便忙起来,秦成总理其成,外边置办蒲包、捆席、竹箱、竹篓、绳索,又招木匠做粗板箱。
还有包装箱子的竹筋、木花、砻糠堆满一地,所有粗重物件一概贱卖。杨泰等料理花盆、花架、桌榻、椅杌、插镜、屏风、书架,厨房中的锅碗等事,秦成等料理门帘、灯镜、玻璃、箱笼、杯盎、铜磁、锡器、竹木、雕刻各物,徐起料理文房玩器、书画典籍。入篓的入篓,打包的打包,装箱的装箱。上房东西,有月佩、霞裳、暗香等督人收拾,珩坚每日各处督看。先几日写信到宝应去知照一个姓吴的亲戚,杨先生解馆暂回。兰生一无所事,每到阳府看双琼谈别绪去。秦成每日到街上各店铺收账还账,又有各亲友陆续前来送行。
这日兰生到阳府辞寄父母的行约,芝仙到上海玩,双琼见了,强笑道:“你们今番到好地方去,不知何时再见呢。”说着眼圈儿红了,兰生就鼻子里酸起来,勉强忍住了一回子,又强笑道:“我们去了必定要叫老太太打发船来接你们的。”双琼道:“这也看你们心上想到想不到呢。”兰生笑道:“恐怕寄爷要进京,过上海,妹妹先就跟了一起同来。”双琼鼻子里哼了一哼,程夫人道:“你走我没好东西给你,有一个小银钟是妹妹在日本自己做的,前日你见过了,你带去放在书桌子上,也知道时候。”便命娇红取来交给兰生,兰生谢了。只见福儿同松风进来回说,家中有三四个亲友来送行,等了一回了,请大爷回去。
兰生便向寄母磕了头,向双琼作揖方慢慢出来,到书房拜别寄父,芝仙送了出来说:“到了上海先给一封妥妥当当的信来。”
兰生答应着,便急急回去了。二十日,顺唐、知三已到扬州登门相见,此时顾府的行李发起来。廿二日知三带了行李船先走,廿四一早顺唐已把诸事料理得妥妥当当,也先走了,到镇江去安排轮船等候。到廿五下午,老太太等都下了船,子虚已在船上等候和老太太说了一回话,说今年只得早道进京了,芝儿也要进去,同他捐个官,自己不知道官运如何。若是得了上海的缺,到极便的了,顾母道:“我亦但愿你如此。”说着只见亲戚女眷们都来送行,子虚便走了。所有男客都到兰生的船上,直闹到上灯时候方才清静。许夫人恐怕还有人来送,忙命开船,行到小江口停泊。岂知路上遇着一个亲戚,这人是老太太的亲女士贞的胞妹,兰生的姑母,嫁在宝应吴姓,夫名焘,号季良,是一个军功知县,历任浙江山阴天台。因一个上司和他不合,便休致还乡。看破世情竟出了家,不知去向。家中那里寻得到,哭了几年心也淡了。这位姑太太生一子一女,子名平,字冶秋,年少清才,早已进学得了拔贡。性喜击剑,好远游,仗义疏财,结交天下豪杰。有不公不平的事,他便干预在里头,得了朝考小京官。考取章京,也不去当差,娶的浙江洪氏之女,就是替顾府在上海监修园屋的洪黾士之妹,字素秋,颇觉贤慧,生下一子。冶秋立志寻父,四处远游,在天津眷一位侠女,姓冯字碧霄,也是好剑术的。又在京中与韩秋鹤相识,结了盟兄义弟。
姑太太的女字喜珍,嫁杭州庄伯万之子号伯琴,在上海开庄号的。这位姑太太最爱女儿,因喜珍新生一子,百日剃头,开汤饼会,所以赶到扬州,要想同走。岂知廿五傍晚后方到,老太太已经走了。姑太太只得雇了一只小船赶来,方才相遇。拜见母亲,与许夫人、珩坚、兰生等相见,大家欢喜,过船之后,那只小船打发回去。顾太太把喜珍新喜的事回了老太太,珩坚笑道:“上回有一信,姑太太收到不曾?”姑太太笑道:“早已收到,你发了信隔一天便到了,不这么,我那里知道你们迁移呢?”兰生道:“姑母为何不同素秋姊姊一起来?”许夫人笑道:“他那里还能出来,我要走,他还不教我走呢。”珩坚执着兰生的手,笑道:“你处处都好,只这呆气,我总不喜欢。”姑太太笑道:“小官人也亏他了。”说着姑太太的丫头娟娟已把土仪在箱里取了出来送给各人,大家谈到四更多天,听见舟子开船了,方才安睡。
二十六午刻,已到镇江,老太太等一早起身梳洗毕,在蓬窗里看一路的山光水色,到焦山下风景更好。兰生道:“地方如此荒僻,怕是盗薮,晚上不是好走的,须地方官差炮船巡察巡察方好。”秦成道:“晚上本来不走呢。”说着镇江已到,舟抵码头,顺唐接见了笑道:“老太太真快,轮船要晚上才到呢。”
顾母笑道:“我怕误事,昨日早已下船了,那些送行的实在令人烦死。现在姑太太也来了,我来见见。”顺唐和冶秋是两姨表襟亲,遂一一的见了。问起姑太太来的缘故,许夫人告诉了,顺唐因笑道:“前两月听得令婿在上海买了一所住宅,要移家眷,岂知他瞒了人搬家我一些不知道,后来几许亲友不依,仍旧去罚他的酒反多闹了两天,这回子恭喜了官官,是初二剃头,听说还有戏呢。嫂嫂也还健,真是你老人家的福。”太太笑道:“仗大家的福。”许夫人笑道;“我想起姑爷迁移,我们还欠礼呢。”姑太太笑道:“现在我们也搬场两免罢。”珩坚笑道:“我想起我们吃亏,搬场礼虽然两免,这剃头礼是两免不来的。要是和兰弟便娶媳妇儿,但是也赶不上了。”说得众人皆笑起来,顺唐笑道:“妹子你快莫说,你不知道,我在上海时候,他们已把东西送来给我们,有许多书画器皿都是他们合伙儿送的。
现在挂的挂,供的供,你去看了就知道了,横竖都记在册子上。”
顾母道:“不要多说了,时候还早,我们吃了午饭到金山去玩一回,再到船上来,不知等得等不得?”顺唐道:“尽管从容,老太太只管去玩就是了。”于是老太太一面开饭,一面命秦成到岸上预备四乘大轿八乘小轿,一匹马伺候。又命徐起先到金山寺知照等候,顺唐也和兰生赶紧吃了饭,等老太太动了身,方把随身行李搬上趸船。到五点多钟,太太等都回来了,到趸船房里等着。六下二刻,听得烟通吹气之声,大家凭栏远望,只见一只洋轮满船灯火,飞驶而来,渐渐的近了,拢到码头。
上下货物,客人及扒手、接客挤了一回,顺唐已去定了官舱六间,行李搬上了船,方请顾母、姑太太、许夫人、珩坚、兰生登船,所有丫头仆妇也次第买了散舱。只听得吹气一声,展轮下驶。
舒母等吃了饭,顾母一家正在谈天,忽顺唐走过来说:“方才买办来说,要我和老太太商议,让出一个房间,因为有两位女客结了伴,要到上海,行李之外仅带两个婢女两三个仆妇,仆妇等住统舱还好,这两位必定要官房间的。船上实在没得空房间了,所以买办急得了不得,和我们商量。我想我们房间还可以勉强让出四个客位来,请老太太示下。”顾母道:“女客是何处人?什么人家?”顺唐道:“是买办熟识的,听说一个是苏州人,一个是松江人。”顾母想了一想道:“既这么着有什么使不得?女人出门也可怜见的,本来不能和男人挤在一处,但是让了他一间,旁人见了倒说我们要省钱似的。现在南六号本来六个位次,只得霞裳、兰生、春云三个人住,你叫兰生搬到我这里来,请他主婢四位就住在这房间里罢。”暗香笑道:“兰哥和霞丫头住的是第八号,第六号是我和姑娘住的。”顾母道:“不管六号、八号只叫兰生让他就是了,再者船票已经我买了,房间是包定的,就和买办说一声,不容向女客要钱。”顺唐答应着,退出办理去了。松风便到八号,把兰生的铺盖搬过一回,两位女客已把行李搬进,安排已毕,因顾母厚德亲自央霞裳领了来谢,也用大字名片,先命使婢送进来,兰生连忙自去接进。
一看只见一张上是谢琼两字,反面有小字湘君,本字湘娥八字。
一张是林玉双三字,反面有燕卿二字。此时许夫人、姑太太、珩姑娘都在那里,深为奇异,兰生道:“莫非是门户中人?”顾母喝道:“你管他门户不门户?他们听得了,岂不要忌讳?就是门户什么要紧?好的尽多呢。”一面说,一面请。只见霞裳领了两个人笑嘻嘻的进来,大家一齐起身迎接。两个人望了一望,霞裳一一指点了。他便先向顾母、许夫人、姑太太磕头,顾母还礼不迭。又与珩坚、兰生见了,四个人彼此一呆,好似在那边见过似的。两个丫头,又送上两枝银水烟袋,给两人吸水烟。
霞裳指着一位穿淡黄袄子元绉裤素妆清静圆脸细腰中等身材的姑娘,向顾母道:“这位是谢姑娘。”又指一位穿石青袄子银红裤艳妆妖冶鹅蛋脸儿削肩秀项长颈苗条的说道:“这位是林姑娘,又号黛玉。”兰生把燕卿仔细一看,啧喷称赞,心里想道:天下竟有这等美人,比双琼妹妹真不相上下呢。珩坚看湘君沉静幽娴,燕卿聪明灵动,各有好处。兰生只是呆想,想这两位可惜不是亲戚,若是亲戚,以后还好见见。又想这两位不知读过书没有,我家中现在仍请先生,他若肯来附读,索性再多两个同门,又想方才这回子挤,可怜他们照应伺候的人少,不知挤在那里受委屈,只怕晚饭还没吃,腹中也饿了。一时,便心中无主起来。顾母与二人长谈,知他是门户中人,兰生又替他忧愁起来,想这等人,落在平康,真是可惜了。等我到了上海,设法替他赎身,但恐不能再见。便叹了一口气,又想他既是青楼中人,我倒可以常常见了,强似闺中人,不容易见面呢。那顾母的丈夫是著名的叫顾三爷,风流豪侠,挥霍黄金。
扬州盛时,这位顾三爷一夕间使过五万余金,往往将乐籍中人招到家里,顾母是见惯的,也欢喜他们。今湘君等言语又好,所以顾母更加快乐,说:“老爷在日你们一辈子的人,我见过不知几多。你们落在风尘中也苦,不论什么人都要陪他笑脸,要和气,不敢任着自己的性。客人怜香惜玉的还好,有一等惫懒客人饶不肯多使钱,动不动便生气,你们有一件不周到,就打饥荒。还有一等仗着官势的,往往给人没脸,所以这个饭最是难吃。”顾母说一句,二人答应一个是,顾母又道:“我不是倚老卖老说,你们现在年纪还不大,倘有知心着意的好客人,你就从了良罢。还有一节,那些王孙公子,官宦缙绅好的不多,他也不稀罕你们,家中三妻四妾的。就是恩爱,也不过起初几日,谁也保得到老。若要从良,只要规矩,有良心的,穷些也不妨。你们去了神明似的敬你,珍珠似的爱你。”燕卿笑道:“我看满洲人和外国人最好,极爱女人的。”湘君笑道:“你去嫁他,在满洲吃饭,外国去睡。”说得众人都笑了,两个丫头立在门口也抿着嘴儿笑。姑太太问两位姑娘年纪,湘君道:“林姑娘二十五岁,我二十一岁。”顾母道:“年纪也算到了,风月场中专仗年纪轻,快些弃了罢。”湘君道:“老太太的话,如金如玉。但是我们的心事,也一言难荆就是这位林姑娘,他本是松江好好出身,他母亲不好,逼着做卖笑的生涯。我的父亲也是做官呢,初进勾栏,给龟奴朝打夜骂。我从小是读了四五年书,父母死了,被人哄卖出来,半路出家,不知受了许多苦恼至有今日。”说着眼圈儿红了,顾母道:“你等也不必伤心,只要留意走到正路上。”燕卿道:“他现在要皈依佛祖呢。”兰生道:“佛是最空的,有什么好处。”燕卿道:“他说他的上代有一位谢小蛾,是受过戒的。后来我们队中有一个卞玉京,也做了女道士。”许夫人道:“论理年纪轻轻,别的事都可以干得,出家最不好。”珩坚道:“人各有志,那里勉强得来。”湘君叹一口气,说道:“今日匆匆,老太太烦了一天,也须早睡。我等许多心事一时说不了,到了上海,倘蒙老太太、太太、姑太太、小姐等不弃再到府上来请安谈谈罢。”说着便一同起身出去,顾母道:“你等也早去安置罢,到了上海到我们家里来玩。”
于是姑太太、许夫人也出去各自安歇。兰生听了湘君的话,不知有什么心事,替他忧闷,那里睡得着,私和云锦说了,等祖母睡着,要想与湘君、燕卿等谈心,便私自到湘君、燕卿房里来。霞裳起来开了门进去,湘君等正要想睡,见兰生来了便和他谈心,兰生道:“刚才听得谢姑娘说出家这件事,断使不得。
天生你这位绝色女子,本来要你享世上的福。你肮脏了天也不喜欢,你若有意中的人,便随了他,岂不好?”湘君道:“此言虽是,但霁月难圆彩云易散,将来臭皮囊放到何处?人生百年,不过一刹那耳。朝露蜉蝣,言之可虑。”燕卿道:“你总是这等说法,若世上的人都是你这样不生不灭,便尽是活观音了。”
兰生道:“一些不差,我们儒者只知道,治国利民的事。就是劝你,为是一块美玉怕要弃在无用的地方。果能成仙成佛,还受世人的香火拜祷还好,只怕终无效验,就可惜了。”湘君道:“公子未曾读庄子乎?庄子云: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富者积财不得用,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寿者昏昏,久忧不死,形累之也。为形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又云:弃事则形不劳,道生则精不亏。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若不想出一个全神的法儿,真是与草木同腐了。”燕卿道:“不要和他讲了,愈说愈僻了。”霞裳接口说:“方才林姑娘说上海住的地方还没定,只怕要到一个姓冯的家里暂住,定了要到我们家里玩呢。”兰生笑道:“最好谢姑娘、林姑娘都要来的。”湘君笑道:“我们坐马车是便路,天天来不要厌就是了。”兰生道:“只怕请不到,就是二位定了地方,也先给我一个信。”燕卿笑道:“这个自然,还要请少爷过来光辉光辉。”兰生道:“到了那里,要叫人做诗登报么?”
燕卿道:“这个到不要,大凡人怕出名,吾们随天而动,不必他人提倡。”湘君道:“说起来吾想着了,上年我从汉口回来,听得有一个人叫司香旧尉,要造一部章回书名《尘天影》,又名《断肠碑》,专要将我们女儿家的事编在里头,我等到要仔细些,不要弄出把戏来,被他在书里头形容,倒是笑话。”燕卿道:“我在天津也听得,管他什么,我做我的事,我快我的心。流芬遗臭,各有千秋,便是他把我们的春宫图儿画在上边,也不妨。”兰生等听了,都笑起来,兰生看他两个丫头,一个方脸丰腮面色如玉,一个小长脸儿眉目端好。因请问名字,湘君指长脸的道:“他叫鹣儿,林姑娘用的。这个方脸的姓颜名舜华,我用的。”兰生笑道:“颜如舜华,真不愧了。”燕卿笑道:“他不但貌美,还是才丰呢。也能写字,也能做诗,也能算命,也能起课,也能收生,也能。。”说到这里,舜华笑着把燕卿打了一下,道:“你这林姑娘信口乱说,不知道嚼的什么?”燕卿也笑弯了腰,众人也都大笑。霞裳看表上已是二下多钟了,便催兰生去睡。这里湘君等方才就寝。
次日一早已到上海,湘君、燕卿过来谢别顾母、许夫人,顾母道:“现在见过,便是熟人了,这回子暂别,你们虽落劫青楼,也是良家出身,我们从来不肯轻看的。倘得空儿,到我们那里来玩玩。有什么故事,讲给我们听。我这个孙女儿很博学呢,今儿早上霞裳说你们两位都是博古通今的女学士,连丫头都通文理,也算难得,回来你们把我这个孙女儿考考究竟如何。”湘君笑道:“某等是燕雀,府上这位姑娘是凤凰,我等那里比得上。”珩坚笑道:“我等算得什么?两位姊姊未免太谦。
倘肯枉驾,我等大家叙叙,倒是彼此有益。”兰生道:“可惜双琼妹妹不来,他造的机器玩意儿,你两位姑娘见了也佩服他,并且文学还好呢。”说着只见一个老妈子过来向湘君说:“行李都上了岸了,舜姑娘、鹣姑娘在岸上等着,冯姑娘那里已差阿钱送信去了,请二位上岸去罢。”二人遂拜别出来,这里顺唐到顾母处来说,老太太、太太等要耐性,不要走开。待我先到岸上,把零碎行李先发过去他们怕就有人来接了。我等自己的几辆新马车,必定也来了。太太、小姐、少爷和体己伏侍的几位贴身姑娘坐马车,其余都坐东洋车。那东洋车已经发给了车票了,等我们打发人来了,请老太太等再走。顾母答应着,此时上下的人拥挤不堪。顺唐去了一回便有几个亲戚来接,一个是舒知三,一个是洪黾士,一个是庄伯琴。三个已略略表过了,一个是庄仲蔚乃伯琴的嫡堂兄弟,就是芝仙、珩坚的女家媒人,又有姑太太的女儿伯琴之妻,字喜珍。又伯琴、仲蔚的族妹雪贞也来相接。到船上来请安,喜珍请母亲先到自己家里,因说道:“顾府上正在忙乱,缓日再去罢。”姑太太应了,伯琴命栈中帮工把岳母的行李先行抬去,然后姑太太拜辞母亲、嫂子登岸乘轿而去。等了半点钟人也不甚拥挤了,静安寺顾府上新用的家人,早已将手本送来,和主人请安,顺唐命他们回到静安寺去,照舒老爷、洪老爷派定的执事办理。众人去了,这里又等了一点钟,各房间的行李都发清了。出进的人也不挤了,迎接的马车也到了,方请顾母、许夫人、珩坚上岸登车。那兰生早已到了岸上,也一同登车。霞裳等都分派坐了马车。从浦滩向北到英界,过海关进三马路到大马路,但见两旁皆是洋房,果然画栏凌虚,长廊匝地,洋行商铺,货物纷罗。来往的人不可计数,有坐车的,有乘轿的,有步行的,说不尽风流富贵,热闹繁华。当时浙江有一位名翰林稿中作的洋场杂游诗甚好,因录于此,诗云:枕水层城似斗宽,鳞鳞烟郭绕晴滩。夕阳楼阁参差起,十里江光上画栏。
绿油窗子紫泥墙,碧眼儿童黄发娘。中外即今皆率土,不妨间地作彝常横江烟火走晴雷,海上轮船驾浪回。岭峤荔支闽峤橘,一时分佐客中杯。
寒潮无讯半晴阴,浦上人家对晚吟。为有黄公余韵在,女儿都学李环琴。
烟寮月阁敞江衢,百桁湘帘翠袖扶。绝似秦淮全盛日,倡楼沙顿客丁苏。
尘宵压路动香?Z,灯火歌场彻夜燃。十部梨园京调好,江南闲煞李龟年。
第六回
海上楼台别开眼界客中亲故细数心期
这六首诗多是形容上海的。却说顾府上上下下的人也有到过上海的,也有未到过的。其未到过的见了这等地方,不禁口讲指划的议论。珩坚先叫过秦成来,命他传谕各人,大家庄重些,不许嘻嘻哈哈的轻狂,给人家看见了,说我们好似小户人家似的,成个什么规矩。秦成去吩咐了一遍,方才动身。一路上游手好闲者见了这一起人,便站住了让他们过去,于是品头题足,说这个姐姐标致,有的说穿素衣裳的打扮得干净,有人说长方脸儿的姐姐好,面又白,笑起来有两个涡儿,有人说这个瘦瘦身材的脚小,他在车上还和我笑了一笑。有人说那第一乘马车里一个白方面孔打扮得仙人一样的,恐怕就是顾家的大小姐。内中一个人说道:“不差,他的名字叫烂污阿秀,是顾士贞的小老婆生的,还没受茶呢。”有的说这位公子到也生得秀丽,不知道定过亲没有,恐怕年纪还轻未必见得定,内中一个人说:“你们真是胡猜,我和他老亲,不知道么?我七月里还住在他们家里,这位秀小姐今年十九岁,我和他做的媒,给南京内达士的公子,刻下尚无回信。倘占吉了,便要送六礼的。
这位公子我和他是表兄弟,他十七岁了,是大夫人许氏生的,钟爱异常。他在外国时候,已经聘定了阳参赞的小姐了。他最欢喜是女人,姊姊妹妹的,马桶都肯倒的。连毛丫头他也肯服侍,只怕老子。”众人正在胡说巡差来了,他们都散。
却说顾母到了静安寺,新宅西门口另有一条平路,车子可以一径入内早有一班新新旧旧的家人仆妇,从大门口直至里边,先自跪接,然后垂手站立。顾母、许夫人、珩坚、兰生下车,早有云锦、风环、暗香、霞裳等一班上等丫头先下车来搀扶,兰生乐得无可不可,先跑到里面去了,再走出来。珩坚也走上,去搀着顾母,一面吩咐杨泰去守了头门,不许闲杂人等一人入内。又命秦成吩咐厨房,安排午饭。家人仆妇进来见了也赶紧吃饭,再来伺候差遣。舒少爷等一班迎接的人也同上头一起开饭,所有行李先去照着册上检点一遍,吩咐毕,便同顾母进内。到大厅上看匾额写着通德堂,里面一进是内厅,是养志堂三个大字。所有排设,已经齐了,迎晖堂铺饰得十分华丽,正中楠木大弥陀榻,榻上两个红缎绣垫绣枕,一只炕几,几上一架报点刻的西洋大自鸣钟,在那里咭咭阁阁的走。里面一只独幅本椐的天然几,几上一头是景泰官窑大花瓶。瓶里插着一枝木芙蓉,一头几上是寿字,八音石磬。壁上一幅吕鸣谦粗笔墨画曹昭续史图,旁悬着大红团凤描金八言对,墨彩浓厚,一笔颜字,是镇江朱廷琛写的。联句是:少室经师,大家史笔;掸林佛趣,学海文澜。
两旁红木小单靠椅十六把,是大红绣鹤绉纱垫,大红绣鹤绉纱椅帔。东边壁上是汤经常写的八条珊瑚笺小屏条,西边壁上八条洪葆初的工细蝴蝶。另有嵌螺七言木对一付,是吴淦写的。联云:花帘红漾诗魂瘦,蕉馆青扶鹤梦凉。
地上铺着回文五福步步生莲西洋毯,上边是广漆天平顶,地中间一只红木大百灵桌,桌上一只古铜鼎,烧着安息香。顾母等方才坐定,秦成送上男女家人名单,丫头接了,交给珩坚。
秦成便先领着一班男仆小厮叩头,叩毕起去。次是一班女仆同小丫头叩头,然后霞裳等一班上等丫头叩喜,顾母命兰生去拉他们道:“你们不必如此规矩,此时先到两班叩头的。”珩坚早已命月佩、霞裳预备了赏封,交秦成取出去,一一分给,正在忙着,只见胡顺唐、舒知三、洪黾士、庄伯琴、庄仲蔚都进来道喜,接着又有金公馆、汤公馆、西领事总译及亲友男客数十起,都来道喜。珩坚命顺唐、知三、兰生到客厅陪着,共数十起,珩坚命快快开饭,赶紧吃完。亲戚奶奶们又都来了,如顺唐夫人洪氏、黾士夫人谢氏、许夫人的内侄媳妇邹氏、许夫人的姨表妹孙太太、姑表妹贺太太、士贞的姑表妹黄太太,以及族中的朱太太、蔡太太、吴太太、王太太、曹氏、史氏、三姑娘、香姑娘等,也是数十起。顾母只陪着几个近族的侄媳妇儿在内房歪着,随意喝茶讲话。许夫人、珩坚在内厅及议事厅两处应酬,忙得很。直到四点多钟,方渐渐散去。许夫人也乏极了,到里头榻上去躺着,外边的客人也次第散尽,只有知三等几个人。兰生便溜了进来,去看祖母、母亲、姊姊,同自己的房间。珩坚也同去把各房看了一回,祖母兰生住在西首,母亲和自己住在东首,月佩、暗香等正在那里打开铺盖及箱笼等物,珩坚看了一回,吩咐了几句话,指点挂的书画、着衣镜、床榻、桌椅的位置,更衣的地方,又说须多找几个人立刻安排。吩咐毕,方才有暇,重到内客堂,也乏了,在一张醉妃榻上命小丫头倒了一杯茶喝着。方把男女仆执事名单取来,展开阅看。只见上写着新增合府男女家人执事名单,男计二十五名,女计七名。珩坚便道:“所有执事,由顺唐同黾士商量妥当之后,派定的,但虽是新招,尚有不妥。”因传秦成上来说:“这些人性情驯劣,均不得知。你明儿须招一个拍小照的人来,把这些人分男女两班,连我们带来的家人除里头贴身姑娘外,其余均令照在上头。你须把各人的姓名在照上逐一注明,再送进来,将来便于稽查认识。”秦成答应着去了。到次日,果然照好了,送进来。这是后话不题。
顾母新迁诸事妥洽,所有贺喜的人,也大半已会过。珩坚因见这些新用的家人,派得不妥,当日又请顺唐进来,把这各人细问一遍,填了年岁,便去回了祖母、母亲。许夫人命他自己斟酌,珩坚遂重新分派把带来人也并在里头。霞裳、暗香虽不甚通文,却能写字。遂命二人各写一张分贴内外,上边写着:新派合府男女家人执事名单:总管一名:秦成司阍兼接信传事送客二名:杨泰,卫传。
值堂兼伺候上菜送礼收发书信二名:
周全,周基。
内外书房管理书籍文具,兼合府一切所用书画玩具并清书二名:徐起,顾喜。
管理宅门以外几榻、桌椅、床枕、盆镜、灯屏、花卉、盎盆二名:孟守,顾寿。
值内书房一名,兼管少爷衣服一名:
水月,
值外书房二名:
顾福,柳烟。
跟少爷二名,兼管出门衣服:
松风,梅雪。
伺候上房购买物件一名:
尚行。
马夫兼抬府上物件及轿子二名:
王良,金勒。
车夫兼管洒扫、扛抬物件及轿子四名:
茹飞,习成,服辕,莘勤。
厨房兼买办烧火洗涤上菜四名:
汤调,汤和,米珠,莘贵。
茶房兼挑水夫二名:
解克,解樊。
打杂三名,管理挑水浇灌、曝晒、涤厕、畜养、挑运灰秽:狄清,狄威,狄静。
内室三名,管理上灯、添油、擦桌、烟袋一切传唤:杨昌,夏效,阴承。
更夫及花园洗灌、栽种、看守四名:
严防,管龠,司慎,劳商。
内茶房女媪二名:
夏家妈,曹四姐。上房内打杂差遣,兼浆洗涤溺,女媪四名:张家妈,王家妈,茹家妈,汤家妈。
针线传事,兼伺候头等姑娘梳洗差遣,使女六名:朱静姑,孟贞姑,华颖姑,江慧姑,刘秀姑,侯媚姑。
三等额外使女四名:
小琴,小棋,小月,小霞。
其余上等贴身姑娘,老太太处云锦、春云、百吉、阿珠;太太处月佩、风环、秋红、阿秀;少爷处霞裳;小姐处暗香、疏影、春喜十二人,照旧供职,不在以上之例。所有以上各职。
派定后各自留心,勿得疏懈。如有不尊约束,及酗酒、赌钱、骂人、殴打、私出、推诿等情,一经发觉,即以家法重惩。倘有要事,准向总管告假,转由上房批准,方可出门。其有不经禀准,容留并非府内之人,住宿吃饭,及干预外边公事,漏泄府中议论,并妄造谣言,颠倒是非,一切弊窦,一体发交总管惩办。如上房或有意外差遣,另加节赏。此谕。某年月日。
众人看了这张谕单,便知珩坚姑娘经济,是一位精细、厉害、操家的小主子,便窃窃私议,大家警戒起来。这日,大家倦乏,七下钟便催吃了晚饭,顾母、许夫人、兰生略坐,谈了一回,便卧。珩坚请了顺唐、知三进来,命秦成引导,月佩、暗香掌灯,自己随同知三、顺唐先到各处巡察一遍,将所有一切带来的行李物件,照着册上,一一的查点一通。诸色均齐只少了霞裳的第七号皮箱一只,珩坚大怒,立命秦成查复,说:“你们漫不经心,这是秋姑娘的贴身要紧箱子,给谁抬去了?”
顺唐想是自己经手的,便不好意思起来,便同知三出去重查,又差人到船上去查问。此时珩坚要想睡,还不能睡,在内客堂等着,且检点本日的赏款账项,外边忙了好久,方查得这件行李,被燕卿抬行李的误取,送到冯碧霄那里去了。重新抬了回来,复禀到上头。珩坚方才放心,安睡。一宿不题。
次早珩坚起身梳洗,吃了早点,传命徐起,招几个人把行李捆绳打开,按着各人送到上房叠好。其摆设应用各箱,即打开在各处摆设起来,并交给预定的陈设单子一张。徐起答应着,遵办去了。珩坚到祖母处来,顾母梳洗方完,许夫人也在那里。
兰生已起身,命霞裳开箱,换了衣服。顾母命云锦取来一碟莲子粉糕吃着,向许夫人笑道:“昨日可也乏了,他们乏不乏?”
许夫人笑道:“乏得很呢。”霞裳笑道:“兰哥儿衣服都没脱,便把这个头只是颠,亏得姑娘过了半夜方睡。”珩坚笑道:“都是为你的箱,你饶不谢我,还说霞裳。”顾母、许夫人都不知道,问了珩坚,方才明白。兰生问:“燕卿住在那里?”顾母喝道:“你问他怎的?”兰生便不问了。珩坚道:“今儿把房子都去看看,恐怕午后还有事,又不得空。”顾母点头,问二人吃过东西没有,珩坚道:“我已吃过了。”许夫人道:“我还没吃,可吃了同去。”便命丫头伺候点心,匆匆用过,方随着贾母共四个人出来看屋。后面随了霞裳、暗香、疏影一班人,先传了秦成引导,珩坚携带图样。先在门外看了四至,方到里边来看。
原来这宅房子,是一个姚提督造的。姚公云南人,吞了款项,被御史参劾,房屋入官。不过造得七八年,同新建一般,坚固高大。朝南坐北,屋边余地,也造了辅屋,租人居住,屋共五进,前两进每进七间,第三第四进每进九间,第五进楼房十间,西边自第二进起至第三进通一条夹弄,为女客出入正门。
外东西角门,东角门侧一间为门房,杨泰、卫传居之。再东三间小落屋,东西向,门前即是园墙,空出小天井。稍北又有向东向西背屋各三间,男仆居住,兼养牲畜鸡鸭。西角门三间,安放车辆轿子,王良等车夫住之。又西间并无门窗,为马厩。
前即马路,通到外边。稍北一间,打扫夫等居祝后有厕屋,前厅之前有小廊,前厅东两间乃周全、周基、孟守、顾寿、尚行住房。四首两间,一间住徐起、顾喜,一间住秦成。前厅东首,另有一径,可到书房。侧首卧屋旁边,也有厕房,前厅到正厅,也有穿堂。两边各有廊屋两小间,顾福、柳烟、水月、梅雪居祝西首靠夹弄之西,也有厕房。从西书房到厕屋,须穿破夹弄。珩坚吩咐将这门扃锁,正厅名通德堂,有联云:诗礼渊源,清高门第,文章黼黻,日月光华。
是泥金八尺疋大对,仿着颜真卿笔法,是一个王爷写的。
上款士贞二兄属,下款成志。中悬一幅群仙献寿大堂轴。东壁八条黄庭坚的墨迹大屏条,西边八条高其佩的花卉,东西书房各两间,另隔小坐起。厅前有台阶,庭心里高梧桐两株,厅四周有回廊。东书房之东三间会客花厅,花厅后客房三间,两边都分隔为两。旁边便是茶房,正厅后翻轩后一个大庭心,中有甬道,围隔雕漆?d字栏杆。庭心种着老桂、玉兰、芭蕉、紫竹,两旁也有廊屋,堆放木器、磁器、瓦器,及上夜传事,男仆坐地。再进为内客厅,便是养志堂。东首三间,中两间为议事厅,三面皆是庭心,稍东一间为内茶房、议事厅。西首一间,分隔为两后为更衣所。前为仆媪伺候,坐起地方。养志堂亦有联云:诗酒身间莺花趣永,林清味隽儿女情长。
是东洋织笺纸写的,一笔欧阳率更体。上款士贞仁兄姻大人正,下款姻愚弟阳桢。中悬一幅南陔采兰图堂轴,是詹肖鲁画的。西壁六条木框墨兰乃是金继之手,东壁六条也有木框的,知三写的一篇后赤壁赋,通志堂首西为内书房,知三写着竞斋两个大字,下边一个小跋。顾福、柳烟住在后面,再西四间厨房,厨房之西为女厕,厕旁两小间堆着柴煤油酒。养志堂里面为迎晖堂,前文已表。迎晖堂东首五间,三间是许夫人的房,再东两间是珩坚的房。又打通东厢房两间,南首两间暗香、疏影居住,此处另有小门可以由廊房径达议事厅后面。许夫人卧房两间,西两间为月佩、秋红卧房,外边分出大半间为吃饭坐起地方。顾母之房在迎晖堂西,共西间中一间做房,东两间也分为两,后半为云锦、百吉卧房,前面一个小小坐起。兰生的房在顾母西首一间,中隔碧纱厨,霞裳住在厨后。上房之后皆有小厢屋,为堆积箱笼衣橱之所。迎晖堂后小小三间,为春云、阿珠、风环、春喜的卧房。楼上堆积箱笼细巧各物,又做了四个内眷客房。命月佩一班上等丫头轮班住在楼上,每班两人,惟霞裳不去。兰生房西另有小门,直通夹弄,又可绕到迎晖堂后面。
以上都是正宅的地势规模。里面花园通正宅的,共有两门。
一在迎晖堂许夫人房后面,一在议事厅东首一条小弄,可以直达花园。东南角洋式楼房,上下八间,旁边小屋四间,北面八角亭,四面开窗。在假山上的曰待月亭,其下老梅十余株。亭西一带竹篱,缘着蔷薇酴??。篱内燕子竹数百竿,篱外西北大厅上楼屋三间。厅是朝南的,名曰挹爽轩。前面宽广一片草地,旁边小径,分种秋色。厅后三间极浅,门外都是芭蕉,名蕉坞。
厅东面一间是延秋舫,旁有小池塘,中植荷菱,加以小桥,再后乃是花房,西南角桂树数十株,中有静室三间,曰桂窟。园中都曲折回廊,共三处小屋。珩坚忽然想着,吩咐秦成所有严防、管龠、司慎、劳商四个人,每晚派一个人在正宅里打更,三个人值宿。园中三人中又派一人在园里巡察,不许击柝明火,只许暗巡。外边也是暗巡,巡毕一次,方击柝一次,如是轮班更替。倘有失误,惟该班是问。秦成答应了。顾母等看毕,遂回到上房,坐定,觉两个腿酸酸的。大家洗脸喝茶,许夫人笑道:“今儿也算大玩了。”暗香笑道:“我们这些房屋又新又大,今儿看起来,处处都有人住了,东西也堆满,要再空出几间也不容易。不知乡下人家一门一屋的,怎么住呢?”舒母笑道:“痴丫头真不知穷人的苦,乡间种田地的一两间屋子,睡房也在这里,灶间也在这里,会客也在这里,就便娶媳妇儿,也不过把席子来架隔着,就算新房。那里好比我们内厅是内厅,外厅是外厅呢?”兰生笑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美人寒士尽欢颜,说来真也可怜。”珩坚道:“我们迁来,受了亲友的礼,也须请客,就在园里罢。”许夫人道:“初次请客,在大厅上好的。”舒母道:“且过了初二喜姑娘那边菊哥的剃头再说,横竖要接他们来的,便多住几天逛逛园也好。”说着,已经开饭。
大家吃毕,兰生写了寄扬州的信,便出来。珩坚到议事厅办事去了,云锦等又说起逛园的事来,霞裳道:“最好把雪贞姑娘也接了来,知己的姊妹最是有情。好玩也不生分,可惜双琼姑娘没见这个园。若是看见了,不知怎样乐呢。”兰生正立在那里看壁上挂着杨东湖的山水,听了这语,觉心里突突的跳。
呆了一呆,便烦躁起来,走到房里睡了。忽然想起一事来,要找一件东西,岂知总找不到。想也想不出,不知搁在那里去了。
心中愈烦,相火上升,两颊红红的便嚷叫。霞裳正说得高兴,听得兰生嚷,顾母也说:“兰哥儿在里头叫你快去,不知大呼小叫什么?”霞裳急走过来,看见兰生满面怒容,因问道:“小爷,什么事?脸上红筋都凸出来了。”兰生道:“什么事,你还不知道么?”霞裳冷笑道:“倒也奇了,我亦不是做小爷肚子的胃虫儿,怎么知道呢?”兰生努着嘴,坐在椅上道:“书箱上的锁钥。”霞裳道:“动身这前一天,我本来替你检好,你说书箱时常要开,不方便,又取了去。我见你自己藏在身边,怎么问我呢?”兰生道:“四处找到,不见。可掉失了,把这个箱打破了罢。”说着便要来打,顾母在外边听得,隔着纱窗说道:“你疯么?且再去找找,或者唤一个铜匠来开也使得。”这边霞裳连忙去拦阻,说:“你又使性了,书箱破不打紧,倘然惊动了里头的东西破坏,怎样呢?”兰生听得人情入理,便住了手,仍去坐着。许夫人听得兰生那里吵,便叫风环过来问,知道掉了箱上钥匙,因过去告诉许夫人,月佩听得,便道:“我前天在轮船上检得一个钥匙,现在暗香妹子处,不知道是不是?”因过来和兰生说了。兰生便立刻到议事厅,暗香已同珩坚回了房了。兰生赶到阿姊处,珩坚已知道了,命暗香取了出来。恰好兰生来了,一看不差,喜得如获至宝,口里说:“多谢姊姊,那里找得的?”便奔往自己房内去了。许夫人道:“你看还是这样忙,慢慢走不妨,仔细门槛子上格倒了。到底书箱里找什么书呢,一刻等不得两时辰。”兰生也不听得,回到房中,将第五号杂物书箱开了,检出一个紫檀匣,匣里取出一个小小锦囊。
霞裳走过来道:“你究竟检什么东西?”兰生道:“你看什么?”
因连忙藏起,却已被霞裳看见了,因低笑道:“你也不用藏,你不给我看,我和老太太说。”兰生笑道:“并没什么,我找一瓶如意油,这回子大不舒服,擦擦头。”霞裳笑道:“如意油不及如意人的好。”兰生笑道:“我不懂你的话。”霞裳笑道:“你不懂我懂得,那天你睡了,我和你换衣服我已经见了,不用鬼鬼祟祟的,他究竟几时送你的。”兰生知道不能瞒,便作揖央告笑道:“好姐姐,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我忘不了你。”霞裳笑着,把身子避了一避,说我没福受你这礼,你快再给我看看。
只听顾母又问起来,霞裳道:“找如意油擦头。”兰生深深感谢,遂同至窗口,霞裳拥着兰生的肩细看一回,听外边有小丫头名小月的说:“霞姐姐,姑娘叫你。”霞裳便去了。兰生把小照挂在自己的衣襟子里。
三十日,姑太太带着雪贞来请安,说:“初二日请母亲、嫂嫂、珩姑娘、兰哥儿到那里去赏光。”许夫人笑道:“昨日老太太还说,必定要叨扰的,我离开这里不得,只得谢了。老太太腰里新起了一个小疖疮,不晓得他吃得荤吃不得荤。”顾母笑道:“昨儿起后,我拈了一回,好些了。我最贪吃好东西,不妨事的。初一日我还要去看戏呢。”许夫人笑道:“老太太好去,我不能去的,况且珩儿的亲事虽已说过,还没妥当。老太太带了孙子孙女儿去罢。”此时雪贞正和珩坚亲热,讲小时候同玩的故事儿。听许夫人说起亲事,珩坚便避到自己房里。此时雪贞见房里满架书籍,还有画具,因笑道:“阿呀,姊姊竟做了女学士了。这么看起来,竟是兰哥哥的房,不是千金小姐的房了。”珩坚笑道:“你这些书看过没有?”雪贞笑道:“谁如姊姊博学,幸亏姊夫不考,倘是姊夫考了翰林,你这位女宗师先要考起姊夫来,倒是难事。”珩坚红了脸,骂道:“小蹄子,给你好脸,你便猖狂,你会弹琴,望你将来嫁一个司马相。”
说到相字觉又说得太造次了,缩了口笑着。雪贞红了脸说道:“我把你。。你做姊姊的嘴里胡吣,到底说的什么话儿,我饶了你不姓庄。”说着便拥了珩坚咯吱,珩坚最是怕痒,便道:“妹妹饶了我罢。”雪贞笑道:“你送我一件东西,我便饶你。”
珩坚道:“什么东西呢?送你一柄聚头扇罢,我立刻来画,好不好?”雪贞道:“也罢了。”遂放了手,兰生看了心中欢喜。珩坚便寻出一张金扇面画起来,雪贞倚在桌边看。忽许夫人又来招兰生今日须要出去拜客,兰生便去。珩坚画好了扇,姑太太方和雪贞动身。许夫人、珩坚从夹弄中亲送到外厅口,看他登了车,方才进来。忽梅雪来回说:“爷被庄家二少爷留着,要请吃夜饭呢,回来恐不得大早,叫我先回来给一个信,免得老太太、太太悬念。”霞裳道:“既这么着你带两件衣服去,恐怕要换。”遂包了两件薄绵直缝衣服,交给梅雪,说:“还是叫爷早些回来。”梅雪答应着去了。
原来兰生出去拜完了客,到庄仲蔚店铺里来。那仲蔚家在杭州,近日也是方到上海。一则贺顾府新迁,二则陈管账新故,特来料理店事,三则珩坚的亲事,他是男媒,特来替阳府议亲,四则新科举人诸又人求聘雪贞,来和伯琴商量。雪贞虽有遗产湖田四百余亩,但父母都亡,也无兄弟,故均由伯琴、仲蔚代为管理,亲事也由他二人做主。仲蔚和伯琴商议了,伯琴叫内子喜珍和雪贞说,探他口气。雪贞知又人是兰生、双琼、芝仙的同门,心中虽愿口中说不出,只得做了金人之缄。喜珍看他光景,知是愿意,便和丈夫说了。伯琴遂和仲蔚定了这头亲事。
以后如何再看第七章,便见分晓。
第七回
彩虹楼兰生初访艳久安里仲蔚共寻芳
话说兰生见了仲蔚,此时仲蔚见兰生大喜,请他换了便服,要留他吃夜饭。恐怕兰生家里记挂,因打发梅雪把拜客衣冠先送回去。兰生记挂湘君、燕卿,要想私下去看他,便问起二人来,仲蔚道;“我来了好几天这两人倒不知道,横竖容易打听。
但你要见上海的姑娘,我倒有一个人。今年八月,我在范文玉家席上,遇见一位姑娘,名叫冯碧霄,单名一个云。他年纪据说二十岁,小圆方脸儿,生得纤瘦苗条,神采奕奕,柔眉中带清刚之气。从天津新到的。他与吴冶秋相识极熟。那天他约我过去,我因次日回杭,未曾去得,今天可以同去访访,顺便打听二人。”兰生大喜,仲蔚笑道:“你只不要到家中说起给你老太太教训。”兰生道;“放心,我们便去罢。”因叫松风等着梅雪来时,你就说我去访一个朋友去了,你和他先回罢,松风笑道:“爷也赏我去见识见识,回去只不说就是了。”仲蔚道:“你等梅雪来了,叫他回去,轿子也打发回去。你到桃源里彩虹楼冯家,或久安里棠眠小筑范文玉处,伺候。”松风点头答应,二人便走了,到十六铺,坐了马车,径到桃源里。岂知碧霄出门游玩去了,仲蔚认识的大丫头云倚、倚虹,也一起去的。只有十余岁的丫头,同乳娘在家。
二人叩门进去,到楼上,彼此均不相识,问了姓名,仲蔚方知丫头叫柔儿,年纪只得十五岁。乳媪连妈,柔儿听说仲蔚和碧霄见过的。因让二人到房里坐了,倒了茶来,请吸水烟,便笑道:“真不凑巧,姑娘前日动身游元墓去了,失迎之至。”
仲蔚笑道:“真是无缘,我还八月里在文玉那里见你姑娘,悔不早来。”柔儿笑道:“爷恐不知道,近来我们姑娘不见生客了。
苏姑娘要招我们姑娘住到他那里去,还没定,现在这里不过几位熟客人走动。”仲蔚道:“姑娘几时回来?”柔儿道:“最快六七天,多至半个月。”兰生笑道:“倒也好,我们专程来访,其人虽远,其室则迩,倒要仔细认认。”柔儿笑道:“小房子见不得人,既承不弃,请进看看便了。”兰生因起身揭起帘子,在外边一望,是五间楼屋,两个厢房。问楼下何人,已租给人家了。看外房一间,挂着绿绒里子的红绸门帘,中间设一张东洋光漆螺甸榻床,榻上一条花旗国织绒褥,放着两个绣呢红垫,两个回猩红靠枕。下边白铜脚踏,两边八把东洋金漆椅,上一色的大红素绉绣缄垫,绣绒五色绉纱椅帔。当中间着东洋小茶几,靠窗一张东洋八仙桌。桌上四个高脚玻璃碟,放着几样水果。另有一个磁盆,放在架上,装着四个大木瓜。两边两只小十景椅,当中一张东洋螺甸小圆桌。壁上一面挂装着四个大木瓜。两边两只小十景椅,当中一张东洋螺甸小圆桌。壁上一面挂四条柳条金笺行楷小屏条,一面四条市青笺,金兰花,此是两边外房装饰。内房门口一条杨妃绉纱、一块玉品蓝绫子镶边棉门帘,房内朝东一张红木嵌杨床,白玉色杭纺帐子,錾花镀银帐钩。床上折叠着四五条五色绉绸鸳鸯被,铺着青花白地印绒褥,放着两个合德梅花枕床。前旁边一张七巧杂镶一担挑的梳床台,台上一架报刻自鸣钟,一对百果玻璃金台花,紫檀梳妆镜奁匣。床头挂着雌雄宝剑一口,红鲨鱼银底八宝剑匣,妆台壁上挂一幅仕女,是红线飞空图,乃陈慧娟女史所画的。旁一副冰纹笺,七言欧字对,系镇江朱叔献写的,写得骨老气苍。
其句云:
云拥灵鬟螺蘸碧,风回仙袂鹤凌霄。
房中一个匾额,是吴冶秋写的彩虹楼三字,外边壁上挂着改七香画的八幅剑侠图,一面四口黄杨木的衣橱。橱门雕着梅兰竹菊,用石绿润底,分外好看,当中地上摆着一张西洋腰子桌,铺了白绒花毯,供一盆西洋涉刺红,一面八张十景红木厅。
前半房乃是厢房,一张小八仙红木桌。桌上一盆茶花,一个九拼洋漆金花果盆。沿着庭心皆是玻璃,雕窗,白绸绣花窗幔。
壁上四幅杜饭颗的六朝体小屏条,正面一架大着衣镜。镜两旁又有一副四尺泥金对联,是吹玉生写的苏字。集句云:碧山高拥神仙队,霄汉常悬日月心。
下边一张八宝杨妃榻,两个白绒枕垫,白绒靠枕,一张榻几。几上一个紫檀架,架上一个碧霄自己的像,艳妆佩剑,奕奕如生。里面乃是书房,也一样的位置,另有一张绣榻,榻横头红木玲珑书架,上放许多石印书籍,榻下两个白铜脚踏,两个磁涎盂。厢屋到房里中间,遮着一架八折的东洋书画纸屏风,两边大约一样的。兰生笑道:“好地方,吾们到没有这等讲究呢。”仲蔚道:“碧霄是不能见了,我们到文玉那里去罢。文玉是我的贵相好,你去赏鉴赏鉴。”兰生没法,只得出来,柔儿送到楼下,仲蔚、兰生一径到久安里文玉处。乃是两个房间,里头装饰,同彩红楼仿佛。不过都是红木的,书画均时下名家手笔。外房门口一匾,知三写的棠眠小筑四个六朝字。壁上一副泥金对联,是仲蔚撰赠黾士写的。句云:文社诗栽蕉叶绿,玉楼春护海棠红。
原来文玉和芝仙、仲蔚均有交情,一见仲蔚,便接到自己正房间坐了。侍儿金姐送了茶烟和手巾,文玉请问了兰生姓字,便向仲蔚笑道:“你好,来了十几天,不到这里一趟,恐怕别处的相好恩深。”仲蔚笑道:“我昨天才到,你话我不懂。”文玉笑道:“昨日又不是十七。”仲蔚见文玉道破来意,因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实因店中及别处的事,烦不得闲。”文玉笑道:“你什么事都不能瞒我,我有樟柳人未卜先知呢。”说着,只听得后边帏幕里扑嗤嗤的几声儿笑,知三、黾士走了出来。兰生见了大喜道:“你们作怪么,怎么鬼鬼祟祟跑到这来?”知三笑道:“你初出茅庐,为何也来了?都是仲蔚引诱的,我明儿去回老太太。”仲蔚笑道:“人家的相好,你们不和我说一声,贸贸然来了,我要同你算账呢。”知三羞着脸笑道:“你的相好,听了令人肉麻,亏你说得出,只怕你镶不好,人家倒先镶好了。”
文玉把他打了一下,黾士道:“兰兄弟是新客,你今天当请请他。”仲蔚笑道:“且慢。”遂和文玉说了许多私语,引得众人形容。
原来仲蔚和文玉虽有相好,外面却极矜庄,从不肯握手相搀,作急色儿的样子,这也是各人的脾气。兰生看文玉约二十岁左右,艳如桃李,娇若海棠,一种柔媚之致。往往笑嘻嘻的,不甚言语,令人相对忘言。兰生是多情的人,便忘了情,和文玉亲热,问长问短,只叫姊姊一种爱怜之至。口中说不出来,一回又携了文玉的手,到外房去说话,被仲蔚见了,便笑起来。
兰生倒不好意思,兰生在那里与文玉亲近一回,这里知三、仲蔚两人谈了一回珩坚亲事。说已和太太说过,一律允了。仲蔚道:“既如此,我们做媒的,大家省事。”黾士拉了仲蔚笑道:“这会子你贵相好和兰生说什么体己话,我们出去看。”知三便一同出来,对着兰生笑道:“这是仲蔚的相好,你做什么,不怀好意么?”文玉笑道:“你为何只喜刻薄人,人家规规矩矩、客客气气的。”兰生似乎红了一红脸说道:“你看见什么?”知三笑道:“虽没看见什么,却未必规矩。”黾士笑道:“文玉姑娘不是这等人,莫冤屈了她。”于是一同坐下,知三因向兰生道:“我刚才和黾士说,要想寻了仲蔚来看你。初二日,伯琴处虽说不惊动,我们至亲好友,不比别人,到底怎么个局面呢?”
兰生道:“我没见过世事,你们怎样我便怎样。”知三道:“我们打算送一班京戏,伯琴再三不肯,说地方小,人手又少,中国地界怕闹事。我们仔细思量,倒是实话。因公议送一班江西咏霓班女戏罢。里头有一个做正旦的名叫冷柔仙,又有一个做武生凌霄,色艺甚好,可以赏鉴赏鉴。若伯琴要答席,我想借你们家里。”兰生道:“这个最好,我们本来要请客,老太太说过初十左右要请。我们回去便定了日期,请姑太太、珍姊姊、雪姊姊一同到吾家来。只算伯琴哥哥答席,不过有个名儿,也不用他费一草一木,通是我做东,也算我们进屋请客酒,也算庄府的答席酒,大家叙一叙,你道好么。”黾士道:“恐怕伯琴不费钱,心里不安。”仲蔚道:“这到不要紧,都是至亲好友,不在钱上头,公是公妈是妈的算,若要计较,不是我们的交情了。”文玉笑道:“可惜我不能来到园里玩。”知三道:“什么不能?先祖姑丈在时,扬州许多姑娘,谁不认得顾府。”兰生笑道:“请问范姑娘知道有两位新来的姑娘,一个叫谢湘君,一个叫林燕卿,现今住在那里?”文玉笑道:“不差,这两人目空一世,湘君昨晚我和她见过,说住在鼎丰里。燕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要见她什么?”兰生道:“到底住在那里?”文玉笑道:“你打听他,莫不是想寻他的口香么。”说的金姐也笑了,知三道:“前日霞裳少了一件行李,还在湘君那里取回来的,却不说起燕卿的地方。”黾士笑道:“大约就住在这个巷里。”文玉笑道:“我和你说了,怎样谢我?”兰生道:“和你叩头。”说着便要跪,文玉连忙搀住了兰生,笑道:“我同你说,就在这里西隔壁楼上叫闹红榭的便是,你们去闹她罢。”众人听了,便一同起身过去,门口果然标着闹红榭林四个字,走到楼上,早有丫头通知。
原来燕卿到了,又添用了两个丫头,一个佣妇,两个男佣,那鹣儿却认得兰生,便接了四人进去,说顾爷来了,丫头里面一个叫金儿的,认得知三、仲蔚、黾士三人,便出来接。时燕卿又接了出来,三人见了,大家通了姓氏。兰生见房里还有一个绝妙侍儿,年纪约十五六岁,方脸细腰,眼梢极秀,生得浓纤得中,修短合度,淡妆缟袂,不御铅华,令人见了意远,因问这位姊姊是谁。知三却和她有一面,说:“这位姊姊是小连珠家里的叶大宝姐姐,她的号叫佩镶,很通文呢,新闻纸能看的。”兰生大喜,和大宝作了个揖。佩镶笑着,抬身让避。大家看着燕卿楼面三间,另有一个过街楼,共三个房,摆设专尚华丽,又与文玉、碧霄不同。正房间东首一排四口江西式红木衣橱,门上嵌着玻璃镜。床后小便更衣小房,遮着孔雀屏,妆台上一面槟榔金纸小匾额,写着闹红榭三字,尚未装好。房正中有潇湘馆匾额,壁上一副泥金宋锦边短联,系天津带来的。下款灵珠阁主四字,上款黛玉掌书仙清玩七字。还有一个定情小跋,联句铁丝篆。句是:黛眉淡扫春山远,玉貌新窥夜月圆。
中间挂着两盏保险灯,桌上也一盏保险大洋灯小单靠,弥陀榻,百灵台,八仙桌,都是一色红木。书画屏条,虽非古人之笔,却极精致。另有新请朱叔献写的长联,系乔介侯所赠。
句云:
燕惯依人,每逢酒醉香楼,结习未除狂士气;卿须怜我,莫到夜深私语,多情重说少年时。
知三看燕卿鹅蛋脸儿,长颈细腰,双眼俏丽年过二旬。头上一只时式缎兜,上下周围数十粒新光珠,中间几个翠玉圆寿字。当中钻石嵌宝小梅花两朵,后面堆云髻上戴着腊梅蕊,耳上钻石錾金环。上身穿竹根青大?d字五福朝天宁绸薄绵袄,七寸管的袖子。袄上袖管,系青莲缎洋金回文梅花边,品蓝缎回文双镶月华三道边。下身穿出银炉红百寿百福宁绸散管裤,月蓝缎洋金洒花镶边裤管口。周围半寸阔的元色线网络,一串串的小珍珠排穗,系一条品绿熟罗梅兰竹菊锦缎镶头的绣花裤带。垂到膝下,脚上时式嵌云密线网弓鞋。真是妖艳异常。问了三人姓字,便向兰生笑道:“你怎么跑到这边来,老太太、太太都好么?”兰生笑道:“多谢托福,姑娘地方也收拾得快。”
燕卿笑道:“还算快,不过闹红榭的匾未上,打谅要把蒲湘馆换下来。”仲蔚道:“姑娘的名也红极了,前闻受过姓朱的欺,我也不平,嫁后又如此收场,甚为可惜,现在到这里可有熟客?”
燕卿道:“也少,虽有几个,都是前在天津、南京两处的旧人。
昨日来了两个,一个姓陆,一个姓乔的,就是送长联对的。他就住在城里,是本地人,昨儿都来请过客,若诸位不弃,闲了来坐坐。”说着佩镶走了,兰生默然,固又向燕卿道:“我们家里要请客,我来找你。”仲蔚道:“不可,你找她,好似你已经来约过他似的。你要请,我来替知三作个小媒。知三若和燕卿熟了就叫知三邀她,知三是欢喜又阔又浑的姑娘。”燕卿笑道:“这位大少爷,什么话?都说出来了,清的浑的。我倒不知道什么是浑,大少爷倒得说说。”知三笑道:“他是阿二,不是阿大,不要称他大少爷,叫他阿二便了。”黾士笑道:“阿二作媒攀相好,燕姑娘究竟愿不愿?”燕卿笑道:“只怕舒爷看不上眼。”仲蔚笑道:“舒爷现在走动的是清官人,酬应也不好。
他本来要跳槽,燕姑娘既然心许了,以后便好走动了。”燕卿道:“甚好,只怕得罪。”知三执着燕卿的手笑道:“我是要过夜的呢,只怕燕姑娘还是清官人。”金儿正在装烟给燕卿吸,听了知三的话,便笑道:“这位舒爷,还是这么会说。前儿在金素雯姑娘那里,也是精精细细的信口开河。”知三笑道:“真的我爱浑官人,愈浑愈好,到底你姑娘是清的是浑的?”说的众人大家笑起来,燕卿笑着把知三肩上揎了一下,笑道:“要你浑便浑,要你清便清。”说着小丫头送过紫檀琵琶来,燕卿抱了和好弦,唱一支采桑戏妻,四个人无不称赞。忽报乔爷来,燕卿便出去,领到对房坐了。
停一回过来,知三问道:“可就是介侯么?”燕卿笑道:“你问他什么?想吃醋么?”知三笑道:“你这人难说话,我知道这个人就是乔经略的侄子,品数高尚,刚正不欺,我们久闻他的名。若可以见见,你替我说一声儿。”黾士道:“这个人我也很佩服。”燕卿因差鹣儿去问,不一回鹣儿来说:“乔爷请。”
于是燕卿领了四人到对房来。只见介侯是个三旬左右的瘦紫少年,器宇岸异,向四人长揖笑道:“素昧平生,虚劳折节,名贤在望,实愿同心。”遂一一的请教姓名,知三笑道:“方才拜读长联,十分倾佩,不料即时作合,文章之契,萍絮之交,殆非偶然。”于是彼此坐了谈起来,方知介侯与秋鹤极熟。他虽是大兴,原籍也是上海,还有些薄产。他隐居求志,不乐仕进,也略知英国语言。只是性情倔强,故不喜交结官场俗客。不过种花艺乐,诗酒随缘,倒也十分自在。仲蔚等都是爱才若命的,自然投机。燕卿笑道:“你们这班咬文嚼字的书呆子,见了便是通文。我若做了秦始皇,把你们都要坑起来。”众人都笑了,知三向介侯笑道:“老兄,这位贵相好,人也聪明,嘴也利害,弟冒昧之至,方才已经放了,定要想分食杯羹。吾兄若是吃起醋来,要尖刀相会,弟当引身告退,原璧奉还,没有尝过呢。”
众人又笑起来,燕卿笑道:“这个人为什么这样会说话?你姓的舒,是溺出来的尿了。”介侯笑道:“这不怪老兄,总是媒人多事,要打媒浆才好。昨日燕卿说,曾和兰生兄同船,想必是兰兄做的媒了,须罚他。”兰生笑道:“青天大老爷,真是冤枉死人。”黾士笑道:“我来说句公平话儿,媒人虽未做,皮条是他拉的,要罚连庄老二同罚。”仲蔚笑道:“媒人是已成之局,我若不做,兰生也要自当毛遂。我因不服气,破了他的婚姻,介兄不信,问贵相好便知道了。”兰生笑道:“我也是无心,既要罚,初二是不得闲,初三到这里来请各位如何。”知三笑道:“不好,你做了东,便算你的相好了,将来鹊巢鸠占起来,我倒暗暗的戴上绿头巾,不能开口,还顶着一个脱空乌龟的虚名儿呢。”众人又笑起来,燕卿笑着,把知三揎嘴,介侯笑道:“这句话,我也吃了亏了。这位知三兄是我燕卿的二房丈夫,算我倒运,今儿我先来请请。”燕卿笑着打了介侯一下,知三道:“今儿我来做东。”介侯道:“何必如此太拘,初三一准你做东便了,今儿我们算会亲酒,也不再招别客,就随地几人,也不必叫局如何?”仲蔚笑道:“我只要吃。”于是介侯请众人点子菜,摆起席来。六个人只是清谈,讲起伯琴家喜事,介侯答道:“伯琴兄,我却见过了几面。舒友梅琴会上由王廉夫介绍,曾经见过。金素雯那里也见过一回,这番必得去贺贺。”
知三道:“极好。”仲蔚道:“但求枉驾,不必厚仪。”介侯笑道:“弟也没什么送,只知道两肩扛一口。”大家又笑了一阵,是夕饮到十下多钟席散。
松风早来候着了,仲蔚送兰生回家,把日间的事都瞒起了只和许夫人谈了一回珩坚的亲事。因都是老亲知己,概免琐碎,只须阳府犒金一千两,以为给赏下人之用。老太太因初到上海,家中乏人照应,要请知三搬来,说横竖他一个人住在伯琴处,仲蔚点头,说我去说,叫他搬来就是了。许夫人又定了出月初九请客。这晚仲蔚住在兰生家中,次早是十一月初一。仲蔚起身,用了早点,便到老兄处去帮忙,黾士也来了。午后,介侯先来了一次,仲蔚就把顾母要知三搬去的话告诉了一遍。是日送礼的已是络绎不绝,有送银洋的,有送礼票的,有送金银、铃英手锁、百索、项圈的,有送烛酒、糕团、火腿、鱼翅现物的,有送喜联喜幛的。介侯送大红百子缂丝轴,回文锦对,百子千孙,烛面寿桃金印银八仙八件,仲蔚和知三商议,且开发使力,通受了。写了阖第降临请帖,以后都璧,只受了一副锦对。
到了初二,各人愈忙,午后兰生先来。未几,顾母、珩坚也来了。喜贞、雪珍接了进去,因许夫人不来,叫人送了两桌过去。一桌请太太,一桌请霞裳,月佩、风环几个人,抬过去一坛玉壶春的竹叶青酒。原来伯琴新买这所房子,朝东的第一进五间。里头一个极大的庭心,放着一架大屏风,遮着屏上书一个大福字。两边各两间大厢房。第二进亦五间,中三小间客厅,旁边一大间书房,都与厢房联络。厢房里几个小客房做着喜房,第三进也是五间方是上房。旁边两大大厢房为厨屋及女仆的房,南首另有两开间的两进。在内院里开子侧门,是知三的公馆。知三听得老太太要他照应,他便于初六日搬了去住在桂窟。一言交代,看官记好,以后不再说了。
却说伯琴家日间男客共二十余人,夜间三十余人,知己的无非是胡顺唐、舒友梅、朱叔献、沈菊龄、洪黾士、顾兰生、乔介侯一班,其余不能细述。女客是顾母、姑太太、珩坚、黾士的夫人谢太太、顺唐的夫人洪太太、介侯的夫人朱太太、前老房东赵太太、梅的夫人孙太太及几位姑娘,共十四人,均由喜珍、雪贞陪着。晚间在庭心里搭了小戏台,女客在北厢房排着桌面。前面挂着帘子,顾母命把自己门前的帘子挂起,说:“我已老到这样,人家的男我都生得出,还描了我的娇嫩样儿去么?”说得众人皆笑了,老妈子遂将帘子挂起,赵太太笑道:“老太太的寿也不少了,还是这么高兴。”顾母道:“老太太,你不知道,今儿我本不想来了。腰间小热疖昨晚看了戏,又痛起来,恐怕不来扫了他们的兴,所以勉强来看看热闹,现在我还忌口呢。”说着,外边已经开戏,灯火通明。男客共是六席,管班的送上牙牌,请各人点戏。男客中有一个麦子嘉,就是兰生在扬州时上过他的当的,点了一出贾志仁嫖院,却不会演,改了一出来唱。叔献点了一出满床笏,沈菊龄点子一出书房,介侯、顺塘合点了一出磨房产子,友梅、黾士合点了一出定情,其余又共点了五六出。女客中惟顾母点了二出,一出请医,一出盗甲,便开场做起来。兰生、知三看出了神,击节欢赏。介侯赏识了盗甲的时迁,看他身体便捷玲珑,兰生赏识了扮定情的花魁姑娘。等他做完了,传了二人上来,问他名字年纪。那扮时迁的就是武旦兼做武生的,江西萍乡县人,姓向名凌霄,字云仙,二十一岁,性情俊爽。自幼卖在班中的,因原买他的班主死了,他逃进京中,到咏霓班里,便算自己身体,倒也积了几百银子,颇觉舒展。介侯便格外的赏他十元,再点了个出盗绡,叫他去扮昆仑奴,凌霄谢着去了。一个扮花魁的,就是通州人,姓冷,名海棠,年十七岁,字柔仙,向做旦脚的。瘦腰圆面,弱不胜衣。兰生道:“你这么憔悴,还能做戏么?”柔仙眼圈儿红了,领班的告诉道:“爷还不知道,他不是自己的身体,还有假母呢。假母马氏,心肠狠毒,我们都叫他暗老虎。
柔仙本来很不愿意做戏,秋里有一位姓仲的要想娶他,他的娘说堆满了金子都不肯嫁。现在正是赚银子时候,要柔仙过了二十岁,方肯放他从良呢。幸亏他和凌霄同住,交情还好。”兰生跺脚道:“他们老鸨都是毒蛇投胎的。”因安慰道:“你且耐心,将来有好机会,我替你想法。”又埋怨领班的不劝劝假母,领班的笑道:“我那里好劝他,他住大兴里,我住在法租界。
不过接了生意,将他们聚拢来。”兰生知道不相干,便不言了,也赏了柔仙十元,又去请祖母、珩坚也格外赏柔仙十两银子。
柔仙去谢了又来谢兰生,说:“爷闲了来玩,我那里一天没人来,老货便生气呢。”说着心中脉脉的便走了,兰生于是又点柔仙演了一出断桥。柔仙扮着白娘娘,见了许宣,幽怨之色,形于眉睫,却又十分蕴藉。
原来咏霓女唱班,本是在京中供奉的,共有二十四人。女孩子多是取的花名,因现在京调江西调通行,昆腔便压了下来,久不承值。管班的情知上头不来十分追究,私下把这好的女孩子卖给人,只推死了。柔仙也被卖去,就是现在的假母马氏收领,凌霄虽进这班因未收身价,不曾注册,他和柔仙最好。忽听得已被马氏带到上海,凌霄便寻了来,仍是一同居祝此时有三四个咏霓班姑娘在申,方才领班聚了这四五个,又别处聚了七八个女孩子,并成了十二人,也题了花名,就算是咏霓班女戏,生意颇好。这是咏霓班的来历。当夜演戏到三更,方才席散,彼此回家。喜珍想留顾母及珩坚住两夜,顾母、珩坚二人只得住下。
次日知三、仲蔚乘了马车,往招兰生。介侯也在顾府,便一同吃了饭,大家到花园中,去玩了一回,方乘车到租界,过四马路仲蔚指道:“这是大兴里,我们去看看柔仙。”兰生点头下车,一同进去,见柔仙正和凌霄讲什么呢。梳着一个慵妆髻,贴两张头风膏药,穿着一件品月宁绸厌鼠袄,荷花色绉纱三镶月华散管裤。凌霄穿着湖色西洋织缄三镶月华边紧身窄袖夹袄,果绿鸡皮绉月华边散管裤,挂着一只小金表,见了四人便立起来。介侯要看凌霄的房,便先同知三过去。兰生看柔仙的房间异常清雅,石盆里的文竹已早痿了。一副对联,乃仲莲民写的,是藏金笺。其句云:好月几时圆,愿卿珍重年华,流水因缘休眷恋;秋阶孤影弱,恨我悲愁心事,护花经济费商量。
仲蔚道:“原来是仲莲民和他相好,这副对真是确切。”兰生问道:“可就是广东的仲莲民么?”柔仙点头儿,仲蔚道:“现在那里?”柔仙道:“回去了。”兰生道:“他几时来?”
柔仙道:“今年恐怕不得来了,明年春间必定要来。”仲蔚道:“他也是和我们亲戚呢,脾气也怪,和我们还好,我七月里曾见他。”兰生道:“他是傲上不傲下,傲富不傲贫,性情是真率的。他捏的泥像真是神手,他那年到东洋来,芝仙和他去玩了几天,回来说待女儿家实在一往情深,柔姑娘认识他算也青眼了。”柔仙眼圈儿顿时红起来,只见一个老媪走来,将他二人相了一相便极意的逢迎,请问尊姓,仲蔚最灵,知是柔仙家的假母,因问柔仙道:“可是你的母亲?”柔仙尚未答应,马氏道:“海棠是我的女孩儿,他应酬不周到,二位爷要耽待他。”
兰生看了讨厌,不理他,柔仙道:“娘去安排些点心来。”仲蔚道:“才吃饭,不消得。”马氏道:“不要紧的,我去叫他们送来。”说着走了。
一回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丫头,送了一个果盒,无非是干点之类,又倒了茶。二人随意用些,看这个丫头鹅蛋脸儿,穿一件蓝绉直缝珠皮元缎镶边袄,一条元色银绸夹裤,身材窈窕,虽蛾眉淡扫,绰有余姿。仲蔚执了他的手问姓名年纪,柔仙道:“他姓平,叫俊官,二十岁,伏侍我四五年了,很有忠心。”
兰生笑道:“平姊姊有人家没有?”柔仙道:“未曾过门,他丈夫死了,小妮子也是烈性,说守一辈子不嫁人了。”兰生点头叹息,只见凌霄的丫头来请他们过去,俊官道:“青雁姊姊,你请他们来罢。”仲蔚方知他名青雁,因道:“我要过去赏识赏识呢。”兰生便取出十元的洋票给柔仙笑道:“我们算个见面礼儿,你留着赏人罢。”柔仙推了一回,方受,再三谢子。二人过凌霄那里,又坐一回才出来。不过三点多钟,兰生道:“时候尚早,我们招湘君去。”知三道:“我是主人,只得早去伺候,不能陪了。”介侯道:“我和知三一起去。”知三笑道:“你时时监着,不放心么?”说着,和介候走了。仲蔚、兰生到鼎丰里来,到了楼上湘君的丫头舜华接着,请到房里坐,倒茶,因笑道:“姑娘同一个客人游静安寺去了。幸亏补衲跟了去,若是我去了,爷来又没人认得了。”因又笑道:“前日对不起,老妈子荒唐,把你们霞姑娘的箱抬了来,现在收到么?”兰生道:“收到了,现在你姑娘又添用了几个人?”舜华道:“下面男女三人,楼上添两个,一个叫补衲,一个叫彩昙,补是晴雯补裘的补,百衲衣的衲;彩云的彩;昙花的昙。”仲蔚击掌笑道:“出出色色,侍儿都这样通文,我甘拜下风了。”舜华笑道:“爷休见笑。”仲蔚道:“燕卿那里我们去过了,今儿有人请客,顾爷要屈你们姑娘呢。”舜华笑道:“等姑娘回来了,我叫他就来。”这里兰生看湘君的住宅,三间之外,另有一个三面窗的楼亭,作为书房。因先到书房里看,一色的花黎几榻桌椅,楠木书架书箱。几椅榻上月白贡缎墨画,梅花的帔垫,榻几上供着一盆初出芽的鸡爪水仙花。书案上是鼻烟色哆啰呢台套,元虾阔镶边,焚着一炉寿字百静避秽梦甜香。展着一本俞释金刚经直解,两本法苑珠林,一方白玉镇纸,一个沈香都盛盘。笔筒里插着几枝湘妃镶牙紫毫笔,两厘京都松竹斋的十景书笺。
一匣玉版笺,紫檀雕?Y的绿端砚两方,朱砚一方,翠玉水盂一个。另有一个大白玉盂,养着雨花台的花纹石。一叠各式东洋金笺信封,一架小自鸣钟。两个八宝印色匣,一方一圆,两只银墨匣,墨床上一锭陈松烟墨。书房上拓着五色水纹纸,挂着唐六如画的王摩诘小像,四条金纤纤女史写的灵飞经小琴条。
一边挂着谢珊宝画的美人条幅,上面题诗,所画美人,一条是卢眉娘,一条是黎琼仙,一条是谢小娥,一条是梁玉清,都是仙女。另有一只树根做的独座,是湘君坐的,放在书案旁边。
墙上一副五版梅花笺,对联上款写漱药?Q主人芳鉴,下款写木天旧侍,集近人句书赠。绝妙的褚字,其句云:墙藤红瘦栽僧杖,砌藓青肥布佛钱。
桌子上有一张草稿纸,上是湘君题叶小鸾小像,七言长庆体诗一首。中有禅榻茶香秋似梦,钗声花影渺如烟之句。二人看了赞欢不已,笑道:“这个书房有趣,便在这里做个侍儿,也心中狠愿,不想再到别处去了。何况还有一位如花如玉的湘君。”说着再回到房里,无非是红木紫檀器用,惟西首卧房连着厢屋,宽大高爽,真是明窗净几,不染纤尘。上有镂金纸匾,写着漱药?Q三字。妆台前边墙上一幅湘君十九岁的小照,题咏已满,旁有一对,系皖江小桃源樵云山人撰的。其句云:湘月一丸流静白,君眉两道簇愁青。
上款湘君禅史慧鉴,兰生笑道:“原来是程萧云写的,必定和他相识了。”仲蔚笑道:“可惜室迩人远,没得眼福。”舜华笑道:“且坐一回,等他来了去。”遂命彩昙倒了茶来。
二人又等了一刻,尚未回来,将要上灯了,仲蔚道:“你留一个字条在这里罢,恐怕知三等得慌。”兰生想了一想,便到书房里去写好了,交结舜华,说:“姑娘回来,烦姐姐交他请他早过来。”未知所写何言,且看下章。
第八回
旧雨三生主人仓猝清歌一曲名士风流
按兰生因不见湘君,只得写字条儿留下,仲蔚看他写的是:专叩芳居,惊鸿何处。今日舍亲舒知三在闹红榭请客,拟辱琼仙,一试姗姗之驾。留书致意,幸勿令人望穿眼也。侍生顾珍。
仲蔚笑道:“秃头名好了,你还下个侍字。”兰生笑道:“你不知道这个侍字狠当。”说着便走,舜华笑着,送到楼梯边。
二人一径到久安里,已是上灯。只见伯琴、黾士都到了,燕卿迎了进去,知三笑道:“湘君大约是吸铁石,把你二人吸住了。”
仲蔚笑道:“主人没见,倒看了好地方,好诗好对。”说着,金儿送上了热手巾来,燕卿笑道:“既不见,可去招他来。”兰生笑道:“还等你说,早留下字儿了。”伯琴道:“还得写个局票去,我们都写了。仲蔚的也替他写了,我替你写。”于是到文案棹上去写了一张,给兰生看时纸的顶上居中写着钱大的顾字,下面小字一并分为四行,乃鼎丰里谢湘君,久安里林燕卿,共十二个字,兰生道:“这算请帖么?”伯琴道:“这是局票的式,上海都是一样的。”兰生摇头道:“此等大爷款,轻慢他们,吾最不喜,我自己来写。”便换了一张红纸,写送鼎丰里漱药?Q请谢湘君姑娘驾临久安里闹红榭一叙,勿却,顾兰生顿首。
燕卿笑道:“顾爷如此恭敬,恐怕将来和湘君睡觉之际,还要写个门生帖呢。”知三笑道:“门生帖儿,不若到门帖的好。”
说得众人都笑了,兰生道:“你们不用说我,自己去想想,便明白了,他们姑娘的身分,比我们还高几倍,就是为他牛马,也不妨呢。”燕卿笑道:“顾爷算得怜香惜玉。”兰生又不自在起来,说:“你们总是自己轻贱,顾爷不顾爷的,什么是爷呢?
我最不喜这般称呼,我难道没号么?我和你说,以后你称呼我们只许称号,再称爷,我不依。”仲蔚等大家知道兰生是最尊贵女儿的,便道:“称号最好,连鹣儿也称我们的号,不许称爷,可知道爷是最难做的呢。又要靠你吃,又要靠你穿。”鹣儿也笑起来,燕卿笑道:“兰生既不愿做爷,做儿子愿不愿?
倘是愿了,我便叫你好儿子。”兰生笑道:“这还使得,只是你生不出我来。”介侯笑道:“干儿子也使得。”知三便吃吃的笑起来,说道:“兰生做了燕卿的干儿,我和介侯两个人都是干爷了。”众人又大笑起来,兰生红了脸嚷道:“你们一班都不是好人。”伯琴笑道:“你自己招来的笑话,还怨人。”仲蔚笑道:“不用争便宜了,时候已是七点多钟,快排席罢。”燕卿遂吩咐排在外房,男佣等七手八脚的一时排好,忽又报姓程的客人来,知三道:“客已齐了,谁是姓程的来闯席,我们亲戚朋友里头只有一个程萧云在东洋。”
话未说完,只听门帘外笑着应道,“大约舒知三说得不差。”
一面说,一面已进来了,众人一看,果是萧云,殊出意料之外,介侯也是认识的。于是大家见了礼,兰生先问道:“你几时来的?”伯琴道:“你怎么知道这里?真是妖精鬼怪了。”萧云一面同众人坐了,燕卿请问了姓名,倒上茶,送了热手巾。萧云因笑道:“我才回来。”伯琴道:“你这里是怎寻来的呢?”萧云笑道:“我掐指算阴阳,所以寻来了。”知三笑道:“未必能算得出。”萧云笑道:“你能卜文王课,且卜一卜,猜猜看。”兰生道:“不要藏头露尾了,快说罢。”萧云笑道:“莫急,等我喝了茶,解了渴再说。”仲蔚笑道:“他的性儿,还是这样漫吞吞的,不要紧。”萧云正在吃茶之际,忽听楼下一片声嚷,骂:“捣你妈的忘八羔子,说这些话别人顽得,我陆大爷顽不得,别人在楼上,我就不许到楼上,你知道什么?忘八羔子。”大家走到窗口倚着栏杆看,燕卿在楼窗上望了一望,连忙命鹣儿陪着众人说:“请他们坐起来罢。”自己便急急下楼,兰生、介侯眼快,已经看见,这嚷的人衣履翩翩,眉目如画,约二十六七岁,正和一个男佣嚷吵,要动手打他。燕卿赶下去了,这人一瞥便不见了,燕卿又唤鹣儿送水烟袋下去。鹣儿便也去了,只听下边燕卿先骂帮佣,说:“眼珠不生,滚出去!陆爷来过了一回,还不认得。”又听得燕卿赔罪声音,一回儿笑,一回儿嗔,一回儿骂,一回又笑起来,只听得那人说一句“儿是我差,饶了我罢。”并不听得别的话。知三等摇着手,暂不去问萧云的话,只管倚着楼窗静听。只听得低低的嘻笑,又好像二人在那里动手似的。又听得燕卿低声说道:“头发髻。”一回儿不语了。
又一回儿,燕卿吃吃咯咯的笑起来,又听那人唾沫的声音,知三笑道:“情迹可疑。”只见鹣儿上来,因大家问他是谁人。鹣儿笑道:“这人姓陆,脾气虽是下流,性格极好的。”介侯笑道:“你何以知道他下流?又知道他极好?”鹣儿把脸一撅,笑道:“嗳,你好难说话,他是我的家主公,所以知道,你将如何?”
仲蔚摇手道:“你们又说到别处去了,且说正经话。”因笑问道:“姓陆的那里人呢?”鹣儿道:“是我姑娘一向的熟客,虽生长北边,却是苏州人。”兰生道:“何以嚷起来呢。”鹣儿道:“我们新用的轿夫,回得不好,难怪他生气。”介侯道:“轿夫怎么说?”鹣儿道:“轿夫见他进门,并不招呼他。他走到楼梯旁边时节,轿夫说楼上有摆酒的客人。他就生了气,要打人。”仲蔚道:“这话本来说得不好。”鹣儿笑道:“幸亏姑娘下去,相生相克,一物一制,现在气平了。”伯琴笑道:“原来是恩客。”
鹣儿笑道:“嗳,一些不差,是恩客,你便怎么?”知三笑道:“这回子你姑娘在楼下做什么?”鹣儿笑道:“你管他做什么?
他两个人在那里偷局,你不放心,可要下去看看?”黾士笑嘻嘻的握了鹣儿右手,放在鼻上嗅着,口里说道:“他们在楼下偷局,我和姐姐可好在楼上偷局,”鹣儿笑着,打了黾士一下,知三笑道:“这个使不得,我们楼上人多,亢阳得狠。若个个轮奸起来,怕鹣姐姐当不起。”鹣儿听了,笑着便来拧知三的嘴,知三逃开了,众人也都笑着。
萧云正在后房解了手走出来,在盆里洗手,听了知三的话,也不禁失笑。只听得楼下燕卿又是一阵吃吃吃的笑声,介侯笑道,“公事毕了。”鹣儿道:“阿弥陀佛,罪过,我们姑娘从不肯干这个事的。”知三笑道:“阿弥陀佛,不如救苦观音的好。”
一语未毕,楼下边的人说要走了,知三等忙在窗口张望。果然见这个人出去,燕卿送到门口,方才进来。忽又来了一客,原来这人姓王,号小香,别号子玉。是介侯的外甥,从新北门出来寻介侯到此。与燕卿一同上楼,众人厮见,通了姓名,知三是向来相识,问其何事。小香略说是善堂里头公事,与介侯耳语一回,介侯点头,说都明白了,明日再说罢。子玉便要告别,知三那里肯依,说一同叙叙。你去叫月仙姊妹来,小香无法,竟被留祝众人看燕卿两颊微有春色,伯琴笑道:“林先生去了一回,那人医了么?”知三笑道:“这人性气不好,好好的说他总不依,倒怕官法。”黾士笑道:“你做了侯补官,三句不离本行。”知三笑道:“不是,我说此人须请林先生用官法上刑具把他夹一夹,方心悦诚服呢。”燕卿瞅了一眼,笑道:“你们都不是好人。”说着,转到后房去了。
萧云方把回来的缘故,告诉众人道:“家父故后,弟在日本开的新闻日报馆,曾领日本国执照,已开了数年,所登新闻,也颇谨慎。近因国中有战事,国中不许人谈本国军务,不料有人寄来一论,主笔先生贸然登出。虽理直气壮,未免说出日廷许多不是。当道不顾曲直,竟将报馆封闭。弟赶紧逃回,账欠都不敢收。幸字模机器都是租来的,不甚大损。历年小有赢余,一半存在日本,一半带回上海。日本的款,想已全军覆没。此番将归取上海存款,别俟机缘。又知顾府搬来,把行李粗粗料理,登岸寻寓。诸事略定,方到静安寺顾府与胡先生老太太等略谈一回,知道老太太、珩妹妹在琴哥家中,兰弟又出门拜客,我便赶来找寻。无意中途遇谢湘君,遂同到鼎丰里,看见兰弟的字条儿,于是根寻过来。真是鬼使神差,你道凑巧不凑巧。”
众人方各恍然道:“倒也稀奇。”知三道:“这也已经算巧极了,尤巧者妙在设了这席,替你洗尘接风,实是不期而至。”介侯道:“天下遇合之事,往往如此。巧起来极巧,不巧起来,凭你什么算计,总是不合。”黾士道:“也是天定的数。”知三道:“你莫说了,天数之说,为中材说法。其实并无定数,天也并不来定这个数。不过偶然巧,偶然不巧而已。”仲蔚道:“是什么解释?此说恐太矫激了。”知三道:“并非矫激,天数之说,只好哄弄愚人。若谓吾人富贵贫贱离合悲欢,天皆预定其数,此乃事后现在说话,到这好的地步,他就说是天本定这好地步给他;到不好的地步,他又说天本定不好的地步给他。他一味信了天数,也不过以事后的成败论人,断不能说出你的定数如此如此。就是谈言微中,而中的甚少。并非合天下之人,尽天下之事,皆能料定。不过说准了一二端,愚人遂目为先知。岂知他不准的狠多着呢。但世人又因其不准,无可自解,遂说他数里不精,推诿过去,真是冤枉煞人。总之天之毫无定数,犹人之平坐,毫无成局。譬如吃饭,今日吃米若干,明日总不能再吃这样米粒数日。倘米粒的意思说,这多吃少吃,是人定的数。某日该吃若干,某日又该吃若干,我不知吃米的人,到底定也不定。又如一撮芝麻,弃地游蚁来衔,有多得的,有少得的。在游蚁以为多得少得,是人定之数,而人果任其功乎?”
仲蔚道:“这是人事,人亦漫无成心。”知三笑道:“可又来,人事与天事一样意思。其定数之说,乃圣人治世深心,作善降祥,作恶降殃,也是这个意思。有说不定的,他便推进一层说,为善不昌,祖上有余殃,殃尽乃昌。为恶不灭,祖上有余德,德尽乃灭。其实是无可说法,为此遁词耳。但圣人必要说定数的缘故。因怕愚人妄求多事,他必要说报应的缘故。因怕愚人怙恶为非,盖两等愚人,皆于世上无益,足为厉阶。故以报应定数之说警之,其实也是违心之论,而不得不如此说法。所谓民可使用,不可使知也。”介侯笑道:“知三所论,实是至理。
天数无定之说,殊中肯綮弟尝谓天为大天,人为小天。人之作事,犹天之作事也。”知三拍掌道:“此说极是,譬如燕卿这会子在小房中解手,昨日这时候恐未必解手。就是昨日这个时候解手,恐明日未必亦是这个时候解手。就是一定规矩,燕卿定在这个时候必定解手,未必一准拣定这个马桶,这个磁杓,这样开盖,这样坐立,溲得多少在溺器,做溺的也可以说这是燕卿定数么?”一篇话,说得众人大笑起来。萧云一口茶,从鼻子里喷了出来,燕卿正在出房洗手,便赶过来拧知三的嘴,笑骂:“你们这一起促侠鬼,小油嘴,编派我什么?”知三笑着告饶道:“好姑娘,饶我罢。”燕卿笑道:“不依,除是你叫我一声干娘。”知三只得叫了,忽听介侯笑道:“若燕卿不要有这个定数,把这花房穴幽闭了。”众人又哄然大笑,燕卿赶过来要打介侯,介侯四处躲避告求,下次不敢。说着,只见外场来请入席。酒已排在中房,起了热手巾。燕卿遂把这事丢过不题。
众人走到中房,萧云初到,坐了首席。第二黾士,第三伯琴,第四仲蔚,第五兰生,第六小香,第七介侯。知三则坐主位,一面将写好的局票交出去。伯琴带韵香楼金素雯,仲蔚带棠眠小筑范文王,萧云带漱药?Q谢湘君,小香带的史月仙月红姊妹,月仙又号小翠,是小香的知己相好,黾士带一个小清官人张小云,惟兰生无熟识,心中要带湘君,知三荐一个小连珠,说他的侍儿佩镶,明净妩媚,为上海侍儿中魁首。兰生向仲蔚道:“就是那一天见过的这个?”仲蔚点头,知三又道:“小姐虽小,这个佩镶能够交结好,倒是别有风味。这两只脚膀,真腻不留手呢。”兰生笑道:“动不动便想这般,真是小人下达。”
说着已替兰生写好小连珠局票,交外场一并送去。这里燕卿敬过了酒,坐在知三背后,和准琵琵,唱了一,支青衫子。方才唱完,范文玉到了,穿着银红罗缎洒金百寿镶边灰鼠袄,石绿百鸟朝王洋边散管裤,七宝堆云髻,带着两枝金凤翘,四朵翡翠兰花,小珠荷包圈。年约十八九,面如芍药笼烟,海棠带雨,在仲蔚身旁坐了,彼此亲近,彼此亲近一番。燕卿轻推知三,努嘴道:“你看他们恩到这个样子。”仲蔚似乎不好意思,向燕卿道:“听得你幼年名叫颦卿,可晓得怡红公子在那里?”介侯笑道:“在此。”知三笑道:“宝黛两人,从无苟且,你们冒充他两人,可谓唐突西施。”伯琴道:“燕卿能唱开篇乎?”燕卿道:“你有新开篇给我,包你唱得好。”说着,月仙姊妹来了,跟局是小阿珠、银宝两人。众人看月仙穿淡黄宁绸元缎一块玉阔镶灰鼠袄,石青广绉密绣百福洋边镶管裤,元缎女勒,并无珠翠,头上两枝金簪,两太阳穴贴两个东洋金纸头风膏药,长方脸儿,脂粉不施,面庞清瘦,弱不胜衣。月红不过十一二岁,梳子两个丫髻,是清官人打扮,都坐在小香背后,月红先向小香叫了一声:“姐夫,昨日为什么不来?阿姐等得你好久,药都没吃。”小香道:“被一个亲戚累住,不能来了。”月仙鼻子里哼了一哼,月红道:“今日要姐夫一同去了。”
月仙笑道:“你去管他,他要情愿才来呢。”文玉道:“月仙哥哥常常生病,到底怎样?总要请一位有名医生才好呢。”月仙笑道:“初起时何尝不是呢?自从前年疾病以来m,什么医生都请到,连外国医生也请了数位。近日请李砚生服药,这是有名的时医,也没中用。吃了药似乎有效,似乎不见效。病了一次,以后再发,必似加重一次。现在心也冷子,不过等死罢了。”
小香听到这里,心中酸了一酸。这边仲蔚听得燕卿能唱开篇,便道:“我有一只新开篇是宝玉祭晴雯的故事,你肯唱,我来抄给你。”一句话说得燕卿高兴起来,立逼仲蔚到房中抄出。
此时谢湘君也来了,头上带着元色六嵌条一块玉的女勒,梳着捧月堆云髻,珠翠金玉,一洗而空。只有汉玉宝簪、汉玉耳坠,手腕上也不戴什么钏镯,也不搽一些脂粉。身穿白灰织绒云茏捧日洋鼠品月贡缎灰鼠袄,鸡皮元绉百褶裙。走到席间应酬一回,在萧云后面坐定,兰生、仲蔚笑道:“适间过访,地方精致得了不得,大作也拜读过。”湘君笑道:“失迎得罪,深抱不安。拙作随意乱涂,有污尊目,不笑罢了。”湘君正在谦让,仲蔚已将开篇抄好,同燕卿出房。彼此相见,应酬一番,遂请燕卿和好琵琶,将纸展开。桌上湘君问知缘故,也去看着,但听燕卿抑扬宛转的唱道:玉碎香消恨未休,怡经公子?I新愁。想起那聪明灵巧钟情女,同处多年意气投。他是生性高强心地直,一丝丝说话不能留。因他几番作事招谗妒,与奸恶奴才暗结了仇。莫须有,乱吹求,罗织凭空去诉上头。说什么引诱年轻狐媚子,说什么病西施模样好风流;说什么猩红指甲长三寸,说什么腰似蛇儿柳样柔。还说道万种妖娆轻骨相,但知快乐不知羞。海中楼阁凭空造,好比那火沸场中泼了油。因此上激怒慈亲来撵出,马前覆水不能收。我两人是伤心相对言难说,一任他收拾箱笼把行李丢。可怜抱病出园谁敢送,看他是无穷怨气泪双流。身寡弱,命夷犹,我是好比万把钢刀在心里抽。到明朝偷出园门私去望,只见病奄奄一息卧床头。他说你何事再来防投鼠忌,还说悔当初恨不早绸缪。我是爱惜声留这清净体,岂知耿耿私衷从此休?
谢多情可倒碗凉茶我喝,我是通宵已渴损在咽喉。看他支持几遍抬身起,脱赠那着体衫儿把表记留。长指甲,玉葱柔,说道你速速归家好好收。从今薄命的晴雯你休再忆,我与你来生缺陷再同修。我无可奈何任他花落去,无暇白玉委泥沟。犹记得千金一笑撕金扇,犹记得小院生辰庆早秋;犹记得纤手冰凉曾替握,犹记得病中抚起补雀金裘。欢娱无限都消歇,一旦无常万事休。如此情深天下少,我是生生世世总难酬。到今朝亲制芙蓉诔,一瓣心香一个头。愿你天上灵魂来鉴我,我是绵绵今世恨长留。何日相思一笔勾。
燕卿唱完,黾士写完,介侯泪汪汪的道:“真是好开篇。”
知三道:“我听到中间一段,不禁两个鼻子洞,好似泼了醋似的,从丹田里酸起直酸到脑门。”众人看湘君眼上也擦得红红的,又复强颜为笑,说:“这篇好文章谁做的,倒也入情入理,倘被晴姑娘听见了,也应该称赞锦心绣口呢。
此时月仙正把自己的手巾在那里擦眼,听了湘君之言,便强笑道:“呕尽心肝,博人称赞一句,也可怜了我不恨他。只恨一瓣一个头时候,已是不识不知了。”燕卿道:“人生如梦,本是空极。到磕头时候,方见真情,已是来不及了。”月红不知其中缘故,只黏着小香问,说:“姐夫讲给我听。”小香略略告诉了,月红因骂袭人王夫人不是好东西,众人都笑起来。文玉因问月仙唱不唱,月红抢说道:“阿姐久已不唱了,一唱便要生气头晕。前十几天,在双清馆谢秀兰那里席面上唱了一支。
回来病了四五日,所以台面上倘我同阿姐一起,总是我唱的。”
小香道:“既如此,就是你唱。”月红乃和了琵琶,唱一支新戏鸳鸯带,凄楚悲酸。众人正在喝彩,人报王宝珍又到了。虽已生过儿子,也是清官人打扮,跟局的阿金,娇艳非常。
未几,金素雯又到。素雯已将半老秋娘,打扮亦与众人不同。头上闪缎抹,额带着双捧心翠蝶珠花过桥镶翠嵌珠金压发簪,丹凤朝阳连花瓣四合如意百宝钻石嵌金环,品蓝缂丝醉仙闪银罗缎寿字石鼠袄,洋金回纹青莲贡缎衣边,三条头银线月华带,月蓝广绉?d字金和合百褶裙,锦缎弓鞋,不盈一掬。到伯琴身旁坐了,仲蔚立起身来,油嘴油脸的叫一声嫂嫂。仲蔚向来规矩,今回忽改故常,所以众人皆笑起来。伯琴因向众人道:“你们知道金姑娘性情才艺么?”介侯笑道:“略见一斑。”
伯琴笑道:“恐怕尚有未尽之处。”萧云笑道:“你既知之,可请教说说。”伯琴遂把素雯的为人说出来,未知如何,且看下章再述。
知白子评曰:“祭晴雯一篇,情文备至,娓娓动人,闻之而不伤心下泪者,必非人情。作者将此事极意揣摹,其有哀怨之旨乎。”
第九回
醉如泥侍儿承错爱甘如蜜衣匠表深情
原来金素雯本名素云,因宝和里有野鸡阿金,名叫素云,故改名。今年已三十一岁,系洞庭山人,祖上向种杨梅园。父母早故,兵燹后家遭劫火,片瓦无存。素雯倚托一个亲戚,居住金陵,不意亲戚又死了。素雯病了一年有余,无可奈何。恰巧亲戚的邻居祝妈妈来望,并索所借之款,素雯无以抵偿。祝妈妈有个亲戚,是在热水船跟局的,遂同他想出一个方法来叫他走了这条路。素雯从此入了花月场中,年纪虽大,颇有侠气。
说话不肯让人,酒量极豪,十斤八斤,可以去得。最擅长者,惟拇战,任是糟邱名士,酒国将军,到了他手里,十拳即赢八九拳,却又规规矩矩,并非花拳。旁人问他何以能够必胜,素雯道:“拇战再怕生拳,但看他伸指十余次,便知其所长在何处,所短在何处。我的拳故犯故避,令人不可测度,心到眼到手到,则自然胜了。”所以别人起一个雅号,叫他是女刘伶。
凡在别人家席面上,总是不肯让人,必定屡使席中人喝醉了,他方有趣。伯琴将素雯之事,说了一遍,众人方才知道。那知三是最喜弄松别的,听了这些话,向伯琴说道:“我却不信。
严伯琴笑道:“你不信,尝尝滋味,方才知道呢!”知三因笑金素雯道:“你这个女刘伶,恐怕是有名无实。我同蔚仲、兰生等,酒中后八仙,你敢同我较较么?”素雯听了,微微含笑,鼻里哼了一声,知三笑道:“可知道是女将军退避三舍。”伯琴笑道:“他要怕你,哼哼!你快些藏拙去罢!”素雯只是掩口而笑,伯琴道:“你为何不发一言?”素雯笑道:“你的好朋友,喝醉了,觉得不雅相。他若有几个人帮帮忙并我一个,我方才肯出手。”那边兰生的局,是小连珠,他的丫头佩镶,酒量也是数一数二的,且席面上虽大杯小碗,皆一饮而尽,又不吃菜,又不吃果,名曰白龙挂。他素知素雯酒量好,却未与他较过,今听得素雯激怒,知三须要有人相帮,方肯动手,仲蔚便接嘴道:“我帮你五杯。”兰生道:“我也帮五杯。”素雯道:“你两人十杯,叫知三共打几杯呢?”知三道:“打二十杯内通。”素雯道:“也不要坍这个台了,我独饮二十杯罢。亏你是酒中后八仙,这等小杯,五十杯也打不满。”知三道:“就五十杯,仲蔚、兰生多替我五杯,谁人再替我十杯,我便放胆了。”
此时佩镶已恐不得,便道:“舒老爷你也不用仲蔚帮忙,你但请你燕姑娘帮十杯,你也喝十杯,其余都我来喝。”知三笑道:“我的姐姐好。”于是便喝起酒来,知三又道:“五杯,素雯须一人打完,自打自喝别人不许助他。”素雯笑道:“只怕你不许我打完。”知三笑道:“怕你做甚?”于是大家饮毕,素雯与知三打起来。只听得手钏铮铮之声,一回子打完,素雯却只输了五拳,只喝五杯。知三、佩镶心中不服,因道:“金姑娘这等好拳,我终不行,请拿大杯来,同金姑娘打一拳,喝一杯。”
伯琴又激道:“免了罢,班门弄斧尚不服人,喝醉了,教林姑娘不好意思。”燕卿笑道:“我为什么不好意思?谁喝酒谁醉,与我何干?只是素姐姐的拳,是万人敌,弗要太高兴,醉了闹出话靶来。”介侯道:“素雯若肯做庄家,我同你抢三罢。”原来众人中的拳,介侯最好,故敢说这话。素雯笑道:“算了,恐怕你们都不能喝酒。”知三道:“你若摆通关庄,每人抢一个三,便就我们八个男人算,加上佩镶一人,先用九大碗,然后我们来打你。”素雯道:“用什么大杯?”知三道:“我见燕卿有十个套杯,就取这个最大个。”燕卿道:“我有两只玉斗在那里,舜华你去取来!”舜华遂去文具橱里,取了两个方玉斗。
只见洁羊脂玉,大可容半斤。仲蔚笑道:“这个太大。”黾士道:“这个我喝了三斗,便不堪了,知三一心要醉。”素雯便道:“这个甚好。”黾士道:“素雯须先喝几斗,我们方同你打。”
素雯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儿,任你哄我喝。这小小九杯,倒也平常,回来你们不和我打,我倒白喝了。”知三道:“他人不和你打,我一人来打。”素雯笑道:“我只是不信,须请一个人保一保。”佩镶道:“我来保。”素雯道:“你是舒老爷一路的人,我不信。”介侯道:“我保你饮了,我先来打一斗,须打胜了方交代。”素雯道:“果真么?你就白赖我也不怕!”说着便命小丫头斟酒,喝了九大斗,却并不用下酒的东西。众人看了称他神量,于是介侯第一个开手。介侯喝了两斗,方打胜一斗。
萧云坐第一位,因与素雯接打,萧云的拳,也是名手,连喝了六斗方胜。众人酒量虽好,见了也胆怯了,便道:“都是知三弄出这场祸来。”知三道:“你们不敢打,却我来包打。佩镶你须帮我饮酒。”佩镶道:“你一斗,我也一斗。”于是知三便与素雯开手,初次一斗,却是知三赢了。九斗共消去三斗,岂知接连竟输了八斗。知三、佩镶饮兴甚豪,分喝了。接连又输了两拳,也都喝了。又连打去,两半还剩五个抢三。兰生代打一斗,却又输了四斗。介侯看了不服,与素雯接打,也输四斗,反被黾士赢了去。众人令黾士接打,又输六斗,此时众人皆通饮。除九人之外,并言明不许以外之人饮酒,至是众人皆不敢打。知三道:“还是我来。”于是又和素雯接打,又输了十斗。方才赢和一拳。尚有三拳,时众人皆有酒意,不敢饮了。知三嚷道:“你们没用的忘八!便醉死了,也值得什么。”
佩镶道:“他们不喝,都是我二人喝。”知三于是又同他打,又输了六拳,二人喝了。兰生道:“素姑娘的拳真了不得。”仲蔚道:“庄外又输了四十四拳了,仅打胜他六拳。”时佩镶满面飞红,脑筋中觉得有些突突的跳。”知三道:“我和金姑娘讲,我要一齐打三斗了。”素雯道:“也好。”于是从新打起,每拳三斗,输了两拳,知三、佩镶同喝六斗。两人酒量虽好,至此也不能支持。知三渐渐糊涂,又与素雯打。又输两拳,此时佩镶已忘其所以,抢来喝了。到底萧云解事,劝令不要打罢。素雯、知三那里肯依,又打一拳,输了。时佩镶尚抢了一杯要喝,兰生见他醉了,连忙替喝,佩镶不依,彼此相夺,把这酒泼翻一地,连衣服上都渍了酒。这边介侯又替知三,却又赢了一个抢三。剩了两拳,又被黾士赢了一拳,只胜了一拳,看见知三已两眼直瞪,黾士又输了一拳。知三还要取来自喝,伯琴看他醉得无可如何,因替了一斗。
此时佩镶觉得天旋地转,势将要吐。把身一歪,却倒在兰生怀里。兰生怕他吐出来,连忙抱好,将佩镶的头扶开,向着空地。佩镶畦出一声,果然吐了出来。幸亏预为防备,未曾吐污衣服,小连珠摇头道:“如此好胜,终白吃苦。前回在陆兰芬席上,也吃得大醉,不过未吐,今番更利害了。”燕卿一面吩咐小丫头,打扫地上,一面令人安排知三卧好。此时已是十点半钟。兰生道:“佩镶叫我如何呢?”燕卿笑道:“放心,我也在外房收拾一榻,令他睡去。小连珠妹妹,可先回去,等佩镶醒了再来。”小连珠道:“他有小房在德邻里,送他去便了。”仲蔚笑道:“兰生你送他去,还是着实些。”兰生本来深抱不安,听了这话,便道:“送他去倒也平常,只是太和里在何处,便寻得了他醉了也不能说话,寻到那间屋里呢?”
小连珠道:“我妈知他住处的门牌,你一面送他到大和里口,等着,差一个人到我那里一问,便知道了。”小香道:“倒也说得是,只是兰生不认得德邻里,我和你一同送去。”月仙道:“你又要去了,谁要你忙?”月红道:“姐姐要同姐回去,姐夫不许走。”仲蔚道:“我认得德邻里,我同兰生送去。”兰生道:“都不用你们忙,我独自送去,我带来的松风,大约知道的。
一回便叫松风上来,告明缘故。”松风道:“德邻里,在东华里后面,有东西两弄,我都认得。”兰生大喜,便命他叫一辆妥当东洋车,命两三个小丫头抱着佩镶登车。只见身软如绵,一无知识。兰生与松风步行,护着,辘辘而去。
此时楼上席散,小连珠独自坐轿回家。月仙姊妹,逼着小香同去。范文玉、谢秀兰也都回去。素雯笑道:“奉桩尚未打完,你们几许人打我一个倒反醉了真也笑话!”伯琴得意之至,笑道:“你的酒量拳法,超凡入圣,真是可爱。你看他们醉到如此,便是我们也醺醺得紧,娘子军真是怕人。”介侯笑道:“素雯不但席面上工夫去得,恐怕床面上的工夫,你再要怕呢?”素雯骂道:“滑油嘴,再有一个抢三,我和你打。”介侯道:“我却不敢,存存账罢。”仲蔚道:“时候到了,酒也到了,快喝稀饭罢。”于是上了稀饭,素雯见此光景也先走了,还叮嘱伯琴:“停一会来,我有句话。”说着上轿而去。介侯等吃了稀饭方去。伯琴、仲蔚身方出门,只见松风已赶过来,仲蔚问他如何,松风道:“已寻着了,大爷现在服侍佩姑娘安睡,少会便要来祝二少爷号里恐怕时候太晚,不能回去的缘故,又怕老太太,他叫我回去送信,说二少爷再三留着,所以不能回来了。”伯琴道,“很妥当,我要到金家去,你到静安寺去罢。”
松风遂重到燕卿处,取了轿饭钱出来,买点心吃了,自去办事。
伯琴、仲蔚各到所欢处去了不题。
且说兰生、松风护着佩镶,到了德邻里,暂时等着,命松风赶到小连珠家探问。方知佩镶住在南北弄第十一号门牌,成衣店隔壁楼上,佩镶住的是一楼一底,另有石库门出入,也可以在成衣店内出入。楼下客堂后边,一榻之地,有王妈妈同住陪着。佩镶是不出房金的,日里在各处梳头打杂,晚间回来。
王妈妈五十余岁的寡妇,与佩镶皆术渎乡间人,素本邻居,人颇老实,故佩镶容他居住,连锁钥也不防备。有时差他倒水买物,王妈妈但得闲暇,亦奉令惟谨。这小房子在成衣店转租,另有小门出入,门上用西洋卷锁。佩镶平日与王妈妈各执铁钥一枚,以便启闭。松风往报兰生,一面命车夫将车拖入,因上下太高,兰生同松风将车扶起,方能拖至门前。看石库门闭着,果然是十一号。松风便到成衣店问信,告明缘故。原来成衣店主叫阿和,年纪不上三十岁。平日见佩镶出进,又锋芒,又年轻,又标致,心中日日思想。无如佩镶已有姘头,猫儿闻腥,不能到手。虽佩镶做人和平,然见阿和眉目传情,已知道不怀好意。因为二房东面上,不肯过事矜庄。有时也和他搭讪几句,阿和听了,如奉纶音。佩镶却落落大方,自定主意,他的姘头薛姓,虽斯文中人,而最好赌博。在六马路教个小学生,所有开销,皆是佩镶贴赠。无如银钱到手,便到虹口,须赤手方肯回来。佩镶有时劝他,他反装出男人的势派,管起佩镶来。更兼生性多疑,以为佩镶别有外遇,佩镶遂十分不喜,似笑非笑的说道:“我不过要学习学习文字,多识几个字,你吃我穿我用我,倒要管起我来了。你自己想想,一年教书,能有几十千?
还要寄到家里,我是你的什么人,就是明媒正娶的,我也不要你管。你要管我休想!”就是这日起,常常反目,佩镶十分讨厌,自怨自艾:我佩镶自命也非无情,何以总难遇着情人呢?这日兰生送佩镶去,却自大门闭着。到成衣店一问,那王妈妈尚未回来,侧门锁好,不得钥匙。佩缓醉了,钥匙也不知放在何处,幸亏阿和要好,说道:“我去寻王妈妈来。”说着如飞的去了,停了一刻多,阿和取了钥匙先来说:“王妈妈随后就到!”一面便同他开了门,飞步上楼去,点着灯,再到下面,王妈妈已到,兰生、松风、王妈妈、阿和,四个人,将佩镶抱上楼来,兰生看下面小坐处,起挂了几许单条字画,一副对联,一轴天官。及到楼上,见洁净异常,收拾得十分精致。房后隔去两架,为更衣之所。房内一张宁波新式黄杨嵌花椐木床,两旁六张单靠椅子,几张小方茶几。西南角里,一张半旧的小榻床,南面靠窗。一张桌子,两只藤椅,排在两旁。东壁一张藤床,一顶宁波衣橱,上边叠着两只大皮箱,一只小皮箱。又有几许家用杂物。兰生也不暇细看,连忙命王妈妈将床上略略收拾,把佩镶轻轻抱到床上,即命松风回去送信,兰生说:“我一回就来,今天恐怕要住到二老爷那里,你回到二老爷处,便到家里回老太太说,二老爷留着过夜呢,不能回来了,你明早便到二老爷那里接我。”松风奉谕便去不题。兰生既将佩镶睡倒,先将佩镶的鞋子脱了,恐怕醒来,要用马桶,便命王妈妈看看干净不干净。王妈妈去一看,说:“用污了,趁此夜里巡捕少,我去倒在跑马浜那边。”说着便提桶自去。兰生又怕佩镶醒来,要喝茶,便命阿和泡了一壶雨前茶,把鸡鸣炉生了炭墼。又命预备金勾珠酸白糖醒酒汤,一面把佩镶头上所戴的水仙花拔下来,用清水养着。又把两枝翡翠茉莉簪拔去,又将钮扣上一只小金表解下。手指上的四只金镶方宝石玫瑰紫蓝宝石嵌的戒指,及手上的两个金包风藤镯子退下,一齐都放在床边梳妆台抽屉里。又将身上的全镶灰鼠元绉马甲,墨酱宁绸灰鼠袄,轻轻的脱卸,折叠好了,放在藤交椅上。再把枕头排好,把头发理顺卧好,然后把一床锦被摊开,轻轻的裹好,把梳妆台上的油灯点着安排妥帖,心中十分舒服。
时阿和架擦洋灯、泡沸水、烧炭墼、扫地买稀饭,和吃稀的油松豆腐、乳酱菜,王妈妈涤溺器、揩桌凳,十分忙着。兰生此时无事,点了纸吹吸水烟,看壁上挂着几条仕女的画,柿青金字细楷单条。妆台后一幅杨太真出浴图,两条琴对,是温州竹嵌的。一会儿阿和烧好炭墼,把茶和醒酒汤温着,兰生吸了几口烟,听得壁上的挂钟,当当的打了十二下,兰生一看表上,这自鸣钟,却快一刻,连忙把钟锤把定不走。回看佩镶酒气薰天,合眼睡着,自己觉得有些饿,唤王妈妈上楼安排些稀饭吃了。剩下的一碗,还搁在灶锅里。问阿和舀了三个钱开水温好,以防佩镶要吃。阿和忙了一回,因一件衣裳,客人明日要用,所以过了半夜,还去钉钮扣。兰生因无他人,便到楼下与王妈妈搭讪,问长问短。佩镶何处人,姘头姓什么,作什么事业,佩镶在此房金多少,谁人开销养他,一个月要用多少?王妈妈道:“佩镶姑娘,木渎人。现在时髦呢!衣服金珠首饰不知多少,还在堂子里放五分钱债。他本有夫家,因种田地的人不雅相,所以自己退了。现在的姘头姓江,从前在凌阿珠那里管局账的,也会宣卷。因佩镶姑娘,也在凌家,所以姘上了。给阿珠知道,都辞歇了。遂备这所小房子,都是佩镶姑娘开销的。这姓江的欢喜虹口里的赌,现在远来栈里坐一个小馆,带管管账,不过二三千钱,一个月零碎用也不够。因为赌性不改,常常讨气,佩镶姑娘岂是让人的?因为要他教书,讲什么,所以容他。饶这么着把姓江的耳刮子还打畅。要是不打,打起来几十记起票,这个死乌龟打起来捧着两脸求饶,动也不动。前两三天还打一场,佩镶姑娘说过了,这个月把小房子退去,要与他折姘头了。今番这时候还不回来,大约又去赌钱去了。必要天明才得回来,我在此陪陪,他因为是乡下老邻舍,所以承他情,白住住不出房金。”正在讲得热闹,只听阿和叫道:“楼上叫人。”二人连忙走上去,只听佩镶呻吟,喊口渴。,又要吐。兰生连忙把一个痰盂凑上去,搀他起身,果然又吐了三四口。一看却不知如何,来到小房子里,王妈妈已将半温的茶送入口内汤了口。佩镶看见兰生便道:“你如何到此?”兰生且不答,命王妈妈倒了一杯醒酒汤,自己接了,送到佩镶嘴边。
喝了三口,觉得入味,又喝了一口,便卧倒了,笑道:“谢谢,你到底如何在此?”王妈妈代答道:“姑娘醉了,这位少爷送来的。姑娘一些不知,这位少爷,真好性气,脱鞋子、脱衣服、退戒脂、退镯子、拔花、拔簪,把衣服折好,首饰放好,真是色色周到。连马桶都想着叫我倒,醒酒汤、稀饭、茶都预备了。
又怕姑娘醒来要什么,他还不肯去。”佩镶听了,心中自是感激,只说不出来。兰生问要用稀饭不要,佩镶道:“不要,王妈妈你把醒酒汤再给我喝一口。”兰生听了,忙抢着自己去倒,取来给佩镶,又喝了半杯,觉得小腹方急,要想更衣,便叫王妈妈提马桶来。兰生方才说过口上通湿,此时佩镶欲思起床,觉头晕一阵,身弱不能自主。因命王妈妈把后面房里一个小方木箱内的外国磁溺盆取来,王妈妈便点了一个小洋灯去取来。
兰生看了方在逡巡,佩镶笑道:“请到前窗口去。”兰生也就避去了,佩镶在盆中解了手,王妈妈代为取下,送到楼下庭心。
忽然阿和上来,问姑娘醒否。佩镶在内答应道:“不要说起,多谢你记挂。”王妈妈道:“阿和倒也忙一回伏侍姑娘呢!”阿和笑道:“说什么,这个是应该的。”
此时王妈妈又上楼来,佩镶道:“什么时候了?”兰生一看表上,已是一点三刻,遂将挂钟盘准,便道:“有时候了,我要去了。”佩镶道:“且慢,我和你说句话。”兰生便去听着,佩镶却又不说,停一回,道:“我有好多话,今天也不及说了,你明天或后天来看我,我有要紧话说。”兰生答应道:“是了,你好好安睡罢,首饰都在抽屉子里,衣服折在那里,金表也在首饰一起,稀饭都预备着,要吃叫王妈妈取罢。”又向阿和道:“费心,姑娘吐的痰盂,气味很不好,你到庭心子里去涤干净了罢。”阿和听了,巴不得做这件事,便提痰盂去了。
兰生安慰了几句,也即下楼。阿和等兰生去后,关上了门。
佩镶略醒一醒,心中微饿,叫王妈妈拿半碗稀饭,我只要一条卤黄瓜,在下面厨里。王妈妈下楼来,阿和已把痰盂涤好了,王妈妈也不去看他,及取了小菜上楼,见阿和还不将痰盂取来,因推开前楼窗一看,只见月明之下,阿和正捧着佩镶的磁溺盆,喝佩镶的溺呢,王妈妈笑叫道:“阿和做什么?
无上无下,你要死了。”佩镶便问:“何事?”王妈妈笑得了不得,说阿和喝你的还魂酒。佩镶听了,又好气,又好笑,骂了一声杀千刀,也不再问下去。阿和臊得了不得,一溜烟走到隔壁,关上腰门睡去了。王妈妈走到庭心,把磁盆一看,却已罄尽,又气又笑,乃将清水涤了一次,携上楼来,佩镶已喝了一半碗稀饭,便自睡了。王妈妈也到楼下睡觉,忽然江先生来打门,王妈妈开了,江先生上去,两人咭咭咯咯,良久,又听佩镶骂人,又哭。姓江的以后也不作声,王妈妈也不管他。原来这姓江的名子文,是一个半通童生,面目虽楚楚可观,文理却不精。佩镶结识他,一来为要识几个字,二则面目尚好。岂知他的性情,极是鄙陋,真是下流。今晚却并非去赌,因有一个拍西洋小照的朋友,也是在虹口相认识的,名印天然,子文曾总说起,要学拍照,故此去访他。跟他在赵文仙王小宝处,打了两处茶围,方回到寓处。叫了两客消夜吃了,一面请问照相之法,印天然道:“照相的法,一时岂能尽学大旨?一须器具,二须物料,三须方法。三角架、镜箱、银水筒、洗影盘、暗房等皆器具,金银水、蛋白纸、干湿片、玻璃片、显影药、定影药皆物料,照相之法,顶上之光不可太多,多则必有黑影。在暗房里去洗影,最非易事,近日新法,改用暗幛,以便携带。惟配合药水,总须得法,多浸则嫌黑,少浸则嫌淡,总之须经历得多,则各弊自能明白。你将来日日到我那里看看便能领会了。”两人谈了许久,忽然又有印天然的朋友来,要叉麻雀,江子文遂入了局。叉了八圈,子文初却赢了两回码子,后来一个朋友,连做三副,到拉四百副为满。接着印天然也做一副清一色倒拉,子文的筹码,输剩一钱,幸亏也做一副中发白清四倍牌,赢了好多,结算输了十一元几角,自囊中不够,欠了五元,方才完毕,回来已有三点多钟。遂与佩镶淘了一场气,吃佩镶骂了几句,他输了钱,又受恶气,便不自在,说道:“要折便折,也不欢喜你这女人。”次日清早便窃了佩镶一只常用的金镯了,把佩镶气了一日,又因宿酒未醒,更为难过。一日之间,但吃了一碗泡饭粥,决计与他折开。遂出门与姊妹商量,又去和小连珠说了,暂叫替工,把生意辞去。又到一个姊妹家谈谈,说有一个姓苏的,要用一位识字侍儿,佩镶无意于此。却说子文偷了一只金镯,到恒德典当里当了一百十三元出来,方要到印天然那里去。忽听有人在后边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同赌的朋友,名叫瞿九如,因笑道:“你那里来?”九如笑道:“我昨夜在宝和里王金珠家押牌九,拼着几个生客吃,我看准了,押了两记,倒赢了七十七元。他认道我是户头,岂知我从此不押了,他们心里不服,约我今夜再到那里做上风。我想上风倒也弗要紧,但是上风本钱须要多,我摸总身边不满二百元,恐怕他看穿,因此要寻一个朋友,叫他助我百元,一同入局,刚巧遇着你,你可有道路,就是和你一同做上风也好。你的贵相好,私房不少,从前和你借钱,一说便有,这回同我想法想法。”子文此时恰好当得一百十三元,况且最喜赌博,因心中活动,便道:“我和你到龙园吃碗茶,总好商量。”二人遂同到龙园,登楼泡了一碗洋连汤,堂倌送上水烟面汤,九如洗手,子文吸烟,九如道:“你果然有意,晚间我和你同去,但是你那佩镶嫂嫂恐怕又要生气了。”子文摇头道:“说他做甚?姘头总靠不祝”九如听他言语有因,便问道:“你这话我不懂。”子文遂把前事说了一遍,九如便安慰几句,便怂恿子文心喜,决计折姘头,谈妥了,遂和九如同去到王金珠家。一夕将腰钱尽罄,悔恨不迭,遂重复回来,佩镶已报了巡捕房,命包探缉访,子文不敢出头,只得逃回。佩镶背地里吵骂一回,又想兰生,夜间倦极,倒反睡去。梦到一只船上飞风驶开,到大海之中,风波极恶。忽然海中涌出一个怪物欲来拿攫,正在惊骇。有一个少年手执宝剑,踏波逐浪而来,便高呼救命。那少年把怪物斩了,到船上说这个地方,本来要早早回头。那边有一个爱你的人在那里,吾同你去。就将这船送到岸边。佩镶上岸,只见高山峻岭,万木号风,并无人迹。有一女郎,坐在那里哭,一看,却像见过的。仔细又想不出来,因问姊姊何故在这里哭?女郎道:“我同鹤仙来,岂知海中有一怪物攫人,鹤仙同他抵敌,他竟逃走了。鹤仙追去已久,半日还不回来,必被那怪物骗去吃了。”说罢又哭,佩镶方欲慰藉,忽山凹中跳出一只白狼,二人大惊,匆逃。那狼急急追来,前边深沟相阻,佩镶更慌,忽见兰生持了火枪,从松林中出来,追这大狼。佩镶欢喜道:“好了,兰生来救我了。”因高呼兰生救命,兰生笑嬉嬉的走来,携着那女郎的手,说我同你去罢。
佩镶与他无缘,让他自去。遂同女郎说笑径去,并不回顾。佩镶这回又惊又气、又恨、又怨,大哭起来。忽听人喊道:“大姐姐为什么哭?”佩镶忽然醒来,却是一梦,回说道:“是梦里哭。”王妈妈道:“我怕你压倒,所以叫你。”说着,王妈妈已起身舀了脸水,扫了地,泡了茶,佩镶也就起身梳洗,觉得还有一些酒意,又喝了些醒酒汤,忽兰生来望了一回,也自回家。佩镶又到小连珠处取了表,受了几句教训,心中不愿,遂辞了生意,自己去过活。以后如何,且将此书中两个要紧人叙了出来,再作道理。
第十回
订同心私室诉缠绵选佳制良缘征契合
知三醉倒燕卿处,不知一夜什么时候方醒,醒后什么光景,究竟燕卿曾否与知三同宿,宿了又有何公干,作书的至此本来要摹拟一番,画个春宫儿看看。因作书的当时并不在场,不忍唐突,故且不题,都记在外录之上。按兰生回来后,即知其住在仲蔚处,也不深责。惟被许夫人唤到房中说:“前日胡顺唐说,上月底县里已有告示,奉到宗师行文,于十二日县试。我们请客,只得于明日请了。你荒了许久,也该把文章抱抱佛脚。
你老子信来,望你上进,县考是必要去的。我已打发秦成在县前租了两间考寓,叫知三陪你。你初九就搬去养息,将来好进常你的考具,也命霞裳收拾好了。所有考食到时再买。场里吃的菜,这里有庄家送来的鱼松,阳亲家寄来的干鸡脯、虾子鸭羹、糟虾子笋,这四件东西,放六七日不坏的,你带了去,就命松风、梅雪跟你去,接考送考照料一切。场外伙食带了汤调去,也够了。”兰生道:“我早已听得县考,故夜间睡子常把读熟的文章背诵背诵。有时起一个腹稿,这三四天实在应酬的利害,什么闲都没有。我意欲初六日就搬到寓里静静,这里请客,横竖有胡先生照应,大约不妨的。”许夫人道:“那更好了,你明早就去,但场里身体要留心,文章做得好些,进一个学也好的。”兰生诺诺连声,先到书房里把窗稿理了出来,一并放在考具里。墨匣子里的墨,也叫松风磨好了。就在书房里翻翻典故,看看诗文,真个自早至暮,心无二用,连饭也在书房里吃。顾母、许夫人私心窃喜,初五晚间到房里回明了老太太。
顾母又安慰叮嘱了良久,此时顾母腰间正在作痛,只得睡了。
珩坚在坐,也箴劝了一番,讲了许多作文的法子,说:“龚定?Q的文法,最利偏锋。文章只要好,或包孕史事,或按切时事。须知此刻文风大变,不似十年以前。若确守着理法清真明,文国初的绳墨,总是不售的。你看现今发科的虽多侥幸,然有一等老手,尽行变通。文章虽不切题,只要奇怪有理,大言炎炎,独矜才气,看文章的人得了此文,不肯不看,且不敢不看。总之引典用字命意炼句,均要生辣,不可人云亦云,切记切记。”原来珩坚生性聪明,一目十行,经史子集,几于无所不览。又肯用心诗赋文词,下笔即至,虽老宿儒也不能及。
兰生时文大半珩坚改笔,杨先生是一个东南名宿,见了这位小姐,自叹弗如。本来明年还须到馆,因所改文章不如小姐,故寄信来,把这馆辞去了。顾母欲请一个宿儒,一时不得其选,只得暂时搁起。那珩坚惜是女流,若易弁而冠,怕不是金马玉堂人物。当时珩坚说一句,兰生答应一句。谈了良久,珩坚回房,兰生方才回到自己房中。只觉一味甜香,熏的馥馥郁郁。
霞裳在灯下低着脖子,缝兰生卷袋上的绣带呢。一见兰生进来,把针线停了,笑嘻嘻的道:“恭喜官官,从今一去,破壁而飞了。”兰生笑道:“姐姐也来打趣。”便走到灯前笑问道:“这个还没做好么?”霞裳道:“做好已久,还等到这会,我想现今天气冷,卷袋上的带子挂在颈项里凉凉的,恐怕一时受了寒,那就不好,所以翻出一条小灰鼠的领头皮料来,把他在这带上四周儿缝密,带子在颈上免得受寒气。低了半日头,这会子脖项酸酸的,你替我轻轻的捶捶。你在那鸡鸣壶上先倒口洋莲汤我喝喝。”兰生遂去取一个白磁铜质西洋杯,将清水涤了一涤,把手巾擦干了,倒了半杯,送到霞裳口边,霞裳笑道:“谢谢,秀才相公。”随一饮而荆兰生把杯放好,就替霞裳捶起来。
霞裳把这皮重新再缝,又说道:“右边多捶捶,轻些。”兰生看霞裳梳着四套盘云大圆髻,平滑晶光,一丝不起。而当中杨妃色丝绳扎心,髻下旁边又有银扎心一段,插着一只嵌空錾金花押发,一只金花瓣,一只碧玉茉莉双头簪,髻缝嵌着四五朵腊梅花。太阳上边掠着两个圆光蝉烟鬓,贴着两个金背头风中西大药房的小膏药,带着一只十二嵌条乌绒勒,勒上并无妆饰。
穿着一件元绉窄袖紧身袄,元绉缎边半新旧的比肩,越觉的姿致不凡,风流旖旎。兰生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霞裳或答,或不答,一回子道:“轻些,不要捶在一处。”一回子又道:“不要你捶了。”卷袋完功,月佩走进房来,取擦脸的香皂,见了笑道:“你们做什么?房里几时招了一个剃头师父了?”霞裳似笑非笑的道:“我颈子酸得狠,叫他捶捶。你又看见什么当一件故事了?比你那日擦背的戏法儿好些。”月佩笑道:“我擦背怕你不教他擦。”说着已取了香皂将门帘一揭出去了。这边霞裳安排兰生睡下不题。
次日兰生起床梳洗好了,到祖母、母亲处请安,大家吩咐了许多说话。珩坚知道这位兄弟年幼少阅历,又无刚断,连丫头仆人都不能管的,遇了他人说一声好话,求一求便心慈口软,什么事都肯招揽,故也告诫一番:“第一不许随着不好的人浪嫖浪赌,第二除了知三这些人不可多交朋友,第三有复试便复,没得复便回来。”兰生本来最佩服这姊姊,通答应了,便到帐房中。许夫人叫了松风、水月来,当着兰生训饬一番,说:“兰哥儿年纪尚轻,你跟着他须处处留心。时常在寓里伺候,不许引他出去。兰哥有什么想不到的,你要同他想想。进场出场,两个人一在轿前,一在轿后,接考时两人更替看好,不要兰哥儿已经过去了,你们看不见。你对汤调说是我说的,茶饭肴菜须清清洁洁,要新鲜,又要热。火炉你二人常要管好,鸡鸣壶里火不可熄了,夜里火要小心。舒爷在那里,听他调遣,你懂得不懂得,知道不知道?”许夫人说一句,二人就答应一句。
许夫人道:“你二人服侍得好,回来赏你。倘有三长四短,你试试看,敲折你的狗腿!”二人诺诺的去了,兰生便到账房中同顺唐吃了早饭,讲了一番家常。兰生本来不知当家世故,所以谈的话不伦不类。顺唐也晓得他的脾气,拣些风月缠绵的话说说,兰生就按部就班的分析得极明白。一会梅雪来,回说周全马车驾好了。兰生遂回到房中,见霞裳在那里指挥小斯抬箱子、考篮、食篮出去。见兰生进来,便笑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来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把所开的行李小折儿交给兰生展开来,一一告诉说:“元号箱是灰鼠二毛羊皮衣服,二号箱是见客的衣服,三号箱是短衫领衣裤袜,还有两件紧身绒袄,绒丝棉裤也在里头。平常用的斗篷也在元号箱子里,二号箱当中又有一套雨衣,四号是书箱,五号是食箱,六号是考篮,七号是鞋子、靴帽、脸盆、灯镜杂物。横竖这上头通通开出,我已交给松风了。”又另取一只小铁箱道:“这是英洋五十元,四开一百个,八开二百个,十六开五十个,十元头的汇丰票十张,你须随身带去锁钥,亲自藏好,务要留心,亲自捡点,取了东西便锁好,不可大意。我剥的莲桂肉同洋参膏子,在四号箱的几个磁瓶里,外边标出字号儿,早晚叫松风燉一点子吃吃。燕窝一匣,亦在一处,也好叫他熬煮,随意吃些,他们是懒惯的,你不想着他就不做。就是衣服冷暖,也要自己留心,宁可暖和些。须知在外边不比自己家里。”又笑道:“你考完了,得空替我到洋货铺子里买一条西洋围颈的巾儿,与那女人用的软棉巾一打。那围巾须要新式朴素些;买软巾你须自己买莫给他人知道。”兰生唯唯答应,说:“我去了,怕做什么呢?你就常到珩姊姊那边学学写字做诗罢。”霞裳笑道:“我们做丫头的要学他什么?难道皇上要开才女科么?就是学好了,也没得出息。服侍几年,将来不过配。。”便觉说得造次,止了口,眼圈儿就红了,兰生道:“你放心,我总不教你失意。”霞裳方欲再说,许夫人进来说:“可曾妥帖好了?”兰生道:“完了。”遂走出来,顾母免不得再叮嘱一番。兰生问腰间那痛可好些,总要叫大夫治,顾母道:“你莫管。”兰生方才退下。霞裳跟着兰生送出来,直送至夹弄口,立着,呆呆儿的看他上了车,走了,方才慢慢的进去。众人皆不在意,惟月佩看出两三分。初九日顾府请客,知道兰生去应试了,也就淡淡的了。胡顺唐代主人应酬一日,至晚方散不题。
却说兰生坐车到上海德邻里,记着佩镶,就命停了车进去看看。车后跟的是松风,也是好玩的。他看见兰生玩,也乐得自己玩玩,况且兰生待松风又不放出主子的样儿,有时给他一两半两银子,买果子吃。故凡兰生要玩,他非但不阻,不告诉人,反要说几句话怂恿兰生呢。那马夫只管本分,本来不管别事。松风又同他说不要告诉家里,所以兰生安然到那里,进去,有一个男人来,衣服倒也楚楚,来开了门。知星兰生,那男人倒不好再进去,就走了。兰生不知他是何人,想也糊糊涂涂的过去了,把门自己关上,走进来。佩镶已迎到了中间,眼圈都红了,让兰生进房,又想了隔夜的梦,不觉的呜呜的哭起来。兰生倒出于意外,说道:“这是何故,受了谁的气?
你看头也不梳被也不叠,梳妆镜子打破了,奁具满地,同谁怄气呢。”佩镶愈禁不得无声之泣,兰生倒吓怔了,劝道:“你受谁的气?我同你相商,我做的到地方,总可替你分忧。”一面把自己的手巾替他拭泪,又说道:“那晚你吐污的一方手巾,洗好了不曾?”停了一会,佩镶忍住了泣,叫兰生坐了说道:“那方手巾洗是洗了,搁在那里,肮脏气味,我另给你一方罢。”
兰生道:“我不嫌那肮脏,要收回的。”佩镶遂去取来,向兰生怀中一摔,坐在湘妃榻上不言语,哭的满面飞红,泪痕狼藉,还有微微的泪珠,在两眼眶中慢慢的淌出来。兰生看佩镶觉得粗服乱头,另有可怜之态。又同他在地下把奁具一件一件的拾起来,把镜箱盒装好,碎的玻璃、洋蜜瓶掷在庭心里。佩镶道:“大少爷,不用你忙,坐坐罢。”兰生就坐到佩镶这边,把手巾再替他拭了泪痕,佩镶道:“你可是在家里来么?”兰生道:“是,因要赴县试,行李等物已搬到城里寓处了。因记着你,进来看看,到底为什么哭呢?”佩镶道:“几天你为何不来?”兰生道:“我那里能出来呢?今住在上海,天天好来了。”佩镶道:“我打谅不住房子了,昨日闻得有人说,新来一位姑娘,要招人,他是住家,没甚应酬的,要想到那家去,我去了给你信,你来玩。”兰生道:“是姓什么?”
佩镶道:“说是姓苏,极红的。不晓他什么名字,你考寓在城里那里?同我说,我回来好给信。”兰生道:“我也不知,问松风知道的。”遂出去叫松风进来,松风见佩镶,知是主人所眷,遂恭恭敬敬请了一个安,佩镶倒笑了。兰生道:“我考寓在那里?”松风道:“在城里。”兰生啐道:“城里我也晓得问你什么。”松风笑道:“是县前直街,王恒泰米铺子里面,第三进房子。房屋坐西朝东,共两间,灶头公用。爷的房在里头一间,是朝东的玻璃窗。外面一间,分为两隔。外半间坐起吃饭,后半间舒爷住的,我们并没有住处,只得就在坐起地上朝摊夜卷,汤调就住在。。”松风还要说下去,被兰生喝了一声:“蠢奴才,不说便是城里,说了便是一长篇。谁要你讲这个噜噜嗦嗦,快同我到街上去倒开水来,这茶壶也拿去,回来同姑娘把被头折好,扫扫地。”松风答应着,取了铜壶、茶壶去了。佩镶笑道:“这个孩子还伶俐。”兰生道:“差遣是好的,不过爱玩,没气性,没条理。”说着,松风已买了水来,每人倒了一茶碗,把开水倾在脸盆里。兰生催佩镶去洗脸,自己就也在这盆里洗了手。松风叠好被,扫好地,桌上也都擦了一回,就出去。兰生道:“你守好了,我就出来了。”松风自去,兰生喝了茶,问道:“你早点可曾吃过?”佩镶道:“我不要吃,你恐怕也不曾吃,你要吃,我这里有干点心。”兰生道:“我早已吃过了,你若吃,我同你大家吃些。你不吃,我也不要吃。”佩镶道:“这么着,我也吃一点子。”于是在一个柜子里取出两个洋瓶,把瓶盖开了,取出两样点心,装在两个西洋磁碟里,拿来搁在桌上。洋瓶仍放好了,兰生看一样是加利梅饼,是羊乳精同面粉、白糖、加利果子汁做的。一样西洋鸽蛋糕,用燕窝、参须粉和着鸽子蛋、白冰糖制的。西人名弗而利司糕,其价极贵。每瓶约一斤,须三四元,这几件兰生是都知道的。当时二人大家用了些,兰生要究问哭的缘故,佩镶又惨惨的呆了一会,叹口气道:“这事不与你相干,横竖掠开了手就是了。我要问你,今年几岁?”兰生道:“十四岁。”佩镶道:“定了亲不成。”兰生道:“定虽未定,但是心里头的愿,往往不能如意的。”佩镶道:“家里有几位人?”兰生道:“老太太、太太、姊姊三人。父亲、生母在横滨,明年要回来。”
佩镶道:“你不如意,何不告诉老太太、太太?”兰生道:“自己能说么?说了也未必中用,将来再看缘分罢了。”佩镶道:“你倘是娶了,再能娶如夫人么?”兰生道:“我虽然要,还有上头呢,大约当了家,比这会子总好些。”佩镶想了一会,喝了一口茶,立起来,似笑非笑的扯兰生同坐在床上道:“我有一句话儿,要同你说。”兰生心中便如小鹿一般的跳起来,说道:“姐姐有什么话?”佩镶又停了一回,飞红了脸,又不说出来,一会儿又道:“不必说了,我把你放在心上就是了,你也不要忘了我。”说着,又哭起来了。兰生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直闪照到心坎里头,看其光景,如此亲切,比我心里要说的话还深。这么一想,不知不觉也垂下泪来,怔怔的看着佩镶,佩镶也怔怔的看着兰生。一会子,兰生说道:“你的心我知道了,横竖大家在上海,你等罢。”佩镶听了这句话,又喜又爱又愁,把身子近一近,将粉脸贴着兰生的脸,揩擦眼泪,说道:“我的心肝爷,我为你死了也愿!”兰生道:“不许说这话,我们大家再把手巾洗洗脸罢。”于是起身倾了面盆里的水,把用剩的热水,重新倾入,大家洗了,因道:“你来了好一会,我这里没中饭,你回寓去吃饭罢,时候也不早了。
只要大家有心,这几日也不必来,我也不在这里了。有了地方,我招人来给你信。你场里保重些,就是花柳场中,也不必去,等考完了再玩,心无二用的。又要考,又要玩,只怕弄出病来。
做文章要紧。回来进了学,也是好的。现在我在这里,望你考得高高的。千万进了寓,静养静养,你去罢。”兰生喏喏连声,说道:“你要钱不要,我这里有,你拿去使。”佩镶道:“我的钱现在尽够使,将来再问你要罢。”兰生道:“我去了,你莫闷住了,还是出去玩玩,我考完了再来。”于是分手别了,佩镶出门,佩镶送出门口,看他走出德邻里,方进去。兰生就出去上车,到考寓去了。那佩镶自去办事不题。
兰生的马车,不过到新北门,便回去。兰生同松风步进城中,觉得地方污秽隘窄,与城外有天渊之别,窃笑中国人不能振作。兰生一直走到寓中,那知三到静安寺去了,行李均已妥当。兰生命汤调开了饭,略略吃了些,就在寓里看书养息。晚间,知三、伯琴、仲蔚、介侯、黾士、子嘉均来,兰生应酬了一会,各人也就去了,说再来送考。知三陪着兰生,谈谈考事,讲讲文章。到了十一夜,众人送兰生进常十二夜深,又来接考。兰生在场里,到也安心作文,承珩坚所嘱,刻意求新。那县尊本来爱才若命的,看了这一篇文章,击节欢赏,就浓圈密点的批道:“按时势以立言,议论纵横,上下千古,至其措辞布局,力矫平庸,慷慨激昂,尤有石破天惊之势。次清真雅正,诗工切不福”就置了一个批首。因有一个幕友力争,说文章固佳,终是偏锋,第一名宜取纯正之作,以端风气。于是抑置在第二名。发案之日,知三等同他看案。见取置前列,飞报到寓。见报子已在寓中,顺唐在那里开发喜赏呢。兰生自是欢喜,佩镶打听第二名是姓顾,但不晓得兰生名字,心中虽喜,尚在疑虑。后差人到兰生寓里打听,方知确实。于是真正喜欢,把心上事放下了大半。报到家中,顾母许夫人也欢喜得了不得,重赏了报子。传谕兰生:复试,好好用心,挣一个第一,身体尤须留心。一面叫顺唐写信到横滨去报喜不题。
十七是初伏,兰生果然静养寓中,有时与知三谈谈心,不问外事。复试后,出场,果然取了个第一。阖家上下亲友,愈加欢喜。后来正案仍列第二名,其时顾母之腰疽已成。司香旧尉写到此处,万分为难,因书中两个要紧的人,尚未出来,又只得一枝笔,如何分写,古人双管齐下,亦是空谈,并无此事。
如今要写这个人,不能不把兰生一边暂时撇开。真是:事迹空空理却真,描成样子费艰辛。冬郎不厌才华赏,重写情天薄命人。
这首诗是作书人抄录瘦鹤词人的成作,因这个书中的人,自家生秉痴情,平生潦倒,家贫境涩,天地拘囚,即使欲把这种缠绵肫挚之衷,婉转凄凉之抱,与那怜香爱玉,忠君尊上之心,发泄出来。而伧父不知,非鄙其轻狂,即嫌其怪僻。是以包含蕴结,留此无穷之恨,以贻待尽之年。自此以后,已拼得白夹埋春,青山葬骨的了。岂知炬灰丝尽之时,又遇着一个情重的汪伦才高的苏小,虽非赠来钿盒,世世生生,却已印入肝肠,依依叩叩。晚年得此,也算穷措大风尘中的知遇了。这是书中人的旨意,也是作书人的本心。如今所述之人有两个:男的是鹤仙,女的就是第一章所述幽梦灵妃的后身,第四章所述汪楚君廉的爱女畹香小姐,那年自被伯父所累,父亲已死,栖寄荒庵,家破人亡。苏州不能居住,母亲孔氏,本是扬州人,因家乡稍熟,且系盐商旧地。因带这位小姐,收拾一切,尚有三百余金,乃秦成所留,拟到了广陵,寻得着一个机缘,将这位小姐嫁一位读书公子,自己就可相依了。其时这位畹香小姐,年十六岁。八月初九,母女二人,雇了一只小船,从许墅关、无锡、常州一路,径抵镇江。该处为通商积货之区,百物云屯,客商麇集。是日正是中秋,母女二人,换了江船,移宿焦山之下。其时天空云净,万籁沉沉,只有那江涛声在船底舂激,一只船晃晃荡荡的。母女相对愁叹一会,小姐觉得异地孤衷,万愁交并,因口占七律一首云:老父仙灵何处通,玉颜憔悴怨飘蓬。支离弱骨香桃瘦,宛转芳心碎锦同。
古寺钟沉秋正半,长天云净月当中。阿依不是浮萍草,愁对江边蟹火红。
吟毕,只觉身世凄凉,不堪回首。自念我畹香本是一个大家的读书闺女,何故椿庭早谢,负罪飘零。母亲茕弱孤鸾,携带我这孤弱女子,至今流离跋涉,无家可归。旅费无多,不知道到了扬州,作何位置。倘遇着一个好人,身有归着,尚可免后半世的苦恼,万一所遇不如,资费渐渐用完,我母女两条性命,还是葬骨清流,还是游魂异地。天呀,你困厄我畹香,也太甚了!遂不禁俯仰伤心,流下几点泪来。良夜过半,舟子等均已睡着,鼻息如雷,但听叹乃之声,在月明中望见,有一个宁北红船泊到船边来,方在惊疑。听舟子醒了,问道:“那边什么船只?”听得红船上人叱骂道:“你老子船!你问他,要你命!”畹香知是不好,忙唤醒母亲,已有两个黑色短衣的强盗,跳到船上来,手中执着亮晶晶的利刃。那舟子亦皆起来抵拒,孔夫人与畹香大声呼救,两个匪人钻进舱来。危急之际,忽上流大长龙舢板炮船两艘,高点明灯,顺流而至,听见呼救,就飞傍船边。那匪徒连忙回舟开船逃走,炮船驶到,盗船已去了一箭多远。母女颤作一团,相抱而哭。那一只炮船驶去追赶,一只停在船边,问是什么船?舟子道:“是两个苏州来的妇女,要到扬州访亲的。”孔夫人惊定了,在隔窗告谢。看见船上有十数个兵勇,一个人穿着一件箭袖,立在房舱门口,面孔为灯光所耀,看不甚清。一个兵勇在门前照了一盏玻璃明灯,这个人年纪大约还不甚大,身材仿佛神俊异常,差一个兵勇向船舱里说:“我们是乔大人的炮船,韩师爷说,你们不要怕,叫你们就开船,护送你们到扬州。”孔夫人谢了又谢,畹香也念佛起来。幸亏物件一未被劫,遂命舟子开行。时逾半夜,东南风正厉,拽上了帆,飞驶而去。那只炮船追随在后,相去不过数箭地步。天明,已到扬州,炮船竟不别而去。母女二人,感激不已。孔夫人亲自在下街北首河上地方,寻了一个寓处,是德隆客栈,命船家把一肩行李搬进寓中,畹香也进了寓。那寓主姓王,当家人已故,是寡妇了。寓旁另有两间,可以闭断,独门出入。价亦相宜,并有女主人自用的现成女媪,可以差遣。
当此萍踪远寄,家室仳离,厨下辛勤,及洗衣淅米,孔夫人只得自己动手,就畹香也来帮替。其余不尽的差遣,只得招人办理,这也是贫户当家的苦处。孔夫人既到扬州,访寻本族,他们孔姓是山东搬来做小经营的,当初虽有一两个人,如今十余年已是死的死,去的去了,连亲戚也无一人。就是汪氏亲友,因器伦在日,刻薄无缘,今日获罪之余,谁肯前来亲近?就有族人,也皆在安徽原籍,因此母女二人,所如不合,倒弄得进退两难,要把畹香给一个体面人,无奈贫女嫁人,终难其眩来求亲的,都是乡蠢之辈,那里舍得,把这精金美玉,轻易一掷呢?孔夫人住了半年,忽然想出一主意,与女儿私下商酌,要请人画一个图。小姐自题一诗,请人和韵,以为择婿之法。
如少年才美,未经娶过,能养岳母者,即肯许字。畹香是一个千金小姐,红了脸,那里肯说呢?后经孔夫人一而再三,说得万分恳切,以为此是终身要事,再不然,我两人用完了这些银子,要饿死了。说着,就哭起来。小姐无可奈何,只得请人绘成一图。上画一只蝴蝶,几片花瓣,正中一个美人,一个老妇,上写深闺侍女图。请吟坛和韵,落了款,自题一首云:东风闲侍小红楼,阿母深恩孝未酬。手写一双痴蛱蝶,蛾眉无赖锁春愁。
此图一出,标在墙上,一时好事者,四处风传,和诗纷至。
扬州地方物博,人才众多,有说是为卖画扬名的,有说是为量才择婿的。不上两月,就有数十家和句,或贴在寓前墙上,或托寓主人送进,或来求画。小姐压其纷烦,悔其孟浪,又写一字条贴于壁上云:“前写之图,偶尔兴到,游戏笔墨。诸名士聚讼纷纭,庄谑不一,可知江花双管,自须爱汝吟身,而春水一池,为问干卿底事,好防物议,莫损才华。”此纸标贴之后,浮议渐息,心中自喜,却将投来之诗,细细选择,得其五人。
孔夫人便暗暗差人打听,那五人中一个是老贡生,五十余岁了,两个是皆有妻室,内中一人,已娶两妾,大妇极悍,一人是眇一目的,只有第一及第五名的诗可眩第一名款是情天仙侍,是从南京寄来的诗,探听不出底细。一是姓贾号倚玉,江西的秀才,新到扬州谋事的,年纪只得十九岁。生得极为体面,知道尚未娶过,孔夫人就钟意这个,两个人的诗,情天仙侍的诗是云:爱日长晖荫玉楼,慈乌恩重总难酬。等闲只怪春风恶,一片花飞一点愁。
贾倚玉的诗是:
红楼未必是青楼,一片乌私何处酬。底事东风欺凤子,要他双翅负香愁。
论两首诗呢,原是第一首的好,就小姐也爱这首,不过不能探听姓名籍贯,乃劝母亲不必性急,后来总要知道的。况看这首诗,想这个人,必是多情自好有血性的人,若要晓得这个人踪迹,孩儿到也有一个法儿。现经日报通行,就将这诗寄去,登在日报上头,求请姓名,或能知道。那时便可探听,再作计较。孔夫人亦深以为然,就叫小姐作信寄去,下边并加一小跋,说些钦佩感谢的话,又说些愿示姓名的话,款书幽贞馆主识于维扬八字。不多几日,这诗刻了出来,果然被这个人看见,知道是此女深心,遂又答和一首。诗云:怜才温语出红楼,文字同心夙愿酬。弱水柔波千万丈,误人薄命是春愁。
下边也有一个小跋云:己丑初夏,从交南归,见日报所登拙作,下有畹香女史小跋,推奖过当,窃念余年二十七矣,生平狂傲,不合时宜。八载离家,妻孥久弃,不谓花天萍海,竟有爱才慧眼如畹香者,谨热心香,望风叩谢,蓉湖情天仙侍韩秋鹤发稿。畹香看了这张报,尽悉缘由。孔夫人就也意有所属,便托寓主四处访觅贾倚玉,倚玉岂有不愿的呢?看官且听表白:这位贾倚玉是江西萍乡县人,虽有才名,未免少年矜躁。家中本无长物,亦乏亲丁,此次来扬,本欲领略邗江风景,岂知成就了这段喜事,也是意外遭逢了。当时央了媒妁,向孔夫人说亲,孔夫人说:“须要他亲自来面谈,方可允洽,此不过要看他一面,郑重之意。”那媒人果然邀他过来,见了孔夫人,果然一表非常。少年玉立,出言吐语,井井有条,孔夫人道:“老身先夫在日,本是大家,只因意外飞灾,家亡人散,遗此茕独,客地浮萍,倘许相依,有三事相约:一须终身母女相依,二须择一吉壤,将先夫及夫人合葬,老身故后,亦葬其中。三须善待我母女,日用衣服,不必求丰,亦不能亏减,可允则请媒画诺,否则请作罢论,至于聘礼等情,倒也不必计较,但能过得去罢了。”贾倚玉知畹香巾帼仙才,深情美貌,岂有不允之理。
遂放出一种规矩出来,唯唯遵命,就央媒人办妥了,然后别去。
择了日期,居然行聘,送过礼仪,定于冬间入赘。因是年有恩科乡试,须秋试后,再议合卺。孔夫人甚喜,畹香虽不甚欢喜,然母亲做主,小姐又是极考的,岂肯过违?遂也不论不议了,原来这位贾秀才,性亦不羁,从江西动身时,向一个有钱的亲戚,说要进京捐官,须借数百金。岂知竟到广陵,意在领略那北里胭脂,南都金粉,今定这种亲事,费了百金,也不爱惜。
时己丑年四月上旬也。定亲之后,倚玉有一个初交,知其囊中颇裕,遂佯为亲近,同他在门户人家走走,稍染余腥。倚玉虽识其奸,然非此不可共事,就也亲近起来。又打着了五百元吕宋票一张,于是游资充极,乐而忘归,结识了扬州一个鳇鱼,同他租住房,开门户,不上一月,化了一百余金了。那畹香小姐自定这种亲事后,心事重重,渐渐的改了前时光景。虽承欢日,色笑无违,言语精神,终若勉强。一日看冯小青传,至“顾影自临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之句,不觉香泪如珠,宛转欲绝,说道:“小青这人,不能见怜于其夫,必得自己相怜。
我母女形单影只,几同芝草无根。万一老母不讳,不知我畹香能否自怜呢?”想到伤心,就卧了一会。时初夏将终,天色阴晦,到傍晚之际,就落起一阵梅花雨来。庭中竹子飕飕淅淅的响,隔壁人嘈杂之声,有呼父母的,有称兄妹的。少顷孔夫人来房中上灯,说道,“我儿,晚饭已煮好了,你起来吃些,看看书不要贪懒,睡出病来,我看你连日不大高兴,似有什么病呢?”畹香连忙起来,笑道:“并没什么,但心上好似有什么似的。”就同孔夫人吃了半碗饭,也就不吃了。自此日就颓惰昏昏然,还帮母亲做做事,说说笑笑,讲些闲书,给母亲听听。
时到端阳令节,竟不能支持了,一头卧倒,患起病来。胸中闷胀,心上昏沉。初起数日还好,到了十余日,坐也坐不起了,饮食不进,连忙请几个医生,延治吃药,非但无用,病反增添。
又过了两日,连气息也小了,问她几声,不知答应。孔夫人这一急,连魂灵儿也出窍的了。然则畹香如此之病,真乎否乎?
不过作者忍心害理,欲图文势曲折耳。病势若何,请看下。
第十一回
病入膏肓情郎舍体酸回肺腑倩女离魂
孔夫人见畹香病势日剧,只得招媒人去问这贾相公。岂知贾相公寓中,行李都已搬去,住在那新欢的地方。不归寓中,已五六日子。媒人无可如何,前来复命。孔夫人更加忧闷,求签问卜,吉少凶多。闻得南街上有乩坛甚灵,孔夫人前往求之,默默祷告道:“老身垂暮之年,只有此女,视同性命,望仙人可怜,救她一救,示一个吉凶消息。”祷毕,只见乩盘飞动,批出四句道:仙草经霜,国香堕溷。仙鹤之肌,可以救命。
孔夫人回来,招人细详乩语,似乎要仙鹤的肉方得有救。
正在迟疑,忽闻门外铜铃响,说老僧专治不起之症。孔夫人连忙出去招进来,是一个癞首头陀,因说道:“小女新得一病,医治无功,请老师一看。”遂领到房中,头陀看了一看,叹口气道:“老僧来同她忏悔忏悔。”因道:“一念慈悲,堕落尘海,离恨天别后,已十七年矣。何梦不真,何情非假,精神所注,金石为开,兰妃你醒醒罢。”却也稀奇,畹香不省人事,闭目昏沉已两日了,这时候把眼睛睁开,看了一看,说要喝汤。孔夫人连忙将匙舀了给她喝了一口,说:“老和尚真是活菩萨了,索性请诊诊脉,你看到底怎样?”于是头陀诊了一会,说:“病也来得奇,救是好救,不过要一样药味难办。”说着从身边取了一小红纸包,包里头几十颗丸药,说道:“这名缺陷丸,老僧近从恨海带来的,但须男子胸头的肉一钱,和这丸同煎吃了便好。若无此肉,非独此丸无功,且反速其死,慎之慎之。”
孔夫人道:“这也难了,此肉从何处可得?”头陀道:“却不晓得,可诚心出去求求。”孔夫人遂取五钱银子谢他,头陀道:“老僧方外之人,要此无用,不过闻得令爱病重,来救救她罢了。”说罢便自飘然径去,那寓中老媪看他出门瞬息不见了。
大家以为菩萨化身,小姐必不至于死的。但是男子的胸肉,谁人肯割呢?孔夫人愿出重价购买,一时不得。寓主妇献计道:“小姐许了贾官人,便是贾家人了,何不向贾秀才说一声?他必然肯的。”孔夫人道:“你前日已经寻过的,人也招不到。”
寓主道:“我昨日在街上,听见有人说贾相公相与一个外舍,住在混堂街弄唐里浴堂隔壁。不满一个月,就拆开了,近来要没进京,仍旧住在原处。”说着,外边报贾相公来,说道:“明日进京来辞行的。”孔夫人接见,大喜。告说小姐病的缘故,倚玉也觉吃惊,说道:“何不请个好大夫看呢?”孔夫人道:“什么大夫多请到,只是不中用。昨日一个和尚,来给一点子药,说怎么是结盐丸,须要男人胸膛头的肉一钱,一同煎吃,方好。否则万不可治。我想他已是你们贾家人了,要求官人忍一忍痛,赐给一块,救救她。”倚玉听了,不快起来,说道:“我是来辞别的,不是来割肉的,你小姐许了我,就要我割肉,难道我不割肉,你就可以赖婚么?况且我明日动身,割了肉,烂起来,你小姐好了,我倒死了,这是混账话,可笑得很。你小姐不死,我今年就要娶的,有媒人在此,不怕你们逃到那里。”
说着一径去了,自后贾倚玉进京乡试,后来仍未中举。姑且不表。
孔夫人见贾倚玉负气而行,气得无可如何,心中又急,眼看得这个病不得救了,正在忧虑,忽然来了一个救命的人,登堂拜谒,毛遂自荐。孔夫人出去见了,但见这人年纪二十七八岁,好像曾经见过了的,一时却想不出来,只见这个人生得:面色苍然气象雄,英姿飒爽貌微丰。若教与世争风格,一鹤翩翩下太空。
原来这个人,就是第三回及上回所说畹香取他题图诗第一的韩废,号秋鹤,别号情天仙侍,是蓉湖一个饱学秀才。他父亲早年得子,有一个祖坟,葬在吴县鹿山上一块大石之下。山民呼这块石为石朝官,石上刻天养人三个字,有一堪舆家范先生,曾经墓下,说道:“风水虽好,必当出一个古怪人。可惜一衿以终,毫无出息。”生他这个时候,在九月二十七日子时,其时本是天黑若漆,忽然庭中光明起来,其出嗣的曾祖母及祖父母,均在堂,不知何兆。祖父向庭心天上一望,觉光明叆叇,有一只极大的白鹤,从天飞下,到屋上,天忽骤暗,一物不见,鹤亦不知何处去了。里面钱安人就生出这位公子来。一家爱如珍宝,遂名为伯祥,号秋鹤。封翁亦是仁厚读书人,一世读书,不能高发,就灰心得很。其时兵灾之后,家室仳离,封翁不要他读书,其祖太封翁,力持不可,就送他到苏州一个亲戚处。
不多几年,便进了学。那公子最恨时文,不愿仕进,故改名曰废。平时吟风弄月,一往情深,于经济上则专习算法洋务,真个是有用之才。无如起自式微,无人汲引,即稍有知遇,他性格高傲,不合时宜,乡试了几回,荐了几回。有一回业已中定前列,因天方回纥四字被拙,后来又考两回,均是堂备。最后一回,出粤东黄姓房师门下,批的是:戛戛独造不同,凡响词意精湛,三亦警炼,诗亲切不福二场批:易熟,精算术,书讲究地学,诗推测天文春秋,自摅议论,礼兼娴词章合观。五艺亦宏博亦典雅,此才何可以斗石计。三场批:征引详洽,判断分明,第五道用骈体,尤觉庄雅。这等好批,依然不中,秋鹤从此灰志文章,专事远游,阅历题场中。诗云:五度秋风五荐才,天方回纥失元魁。而今看罢闱中月,灰尽雄心不再来。
秋鹤此时祖父母已故,就别了堂上妻子,一路游历,到也逍遥自在。前二年,曾在惠山尼庵,眷一个名妓姓金,名翠梧,又名环,人皆呼为环姑。所居惜余春馆,曾订终身,因鸨妈索价过奢,不能藏之金屋,未几环姑为一个西贾所得,秋鹤悲痛得无可如何。以后又遇了几个,皆不如翠梧。到天津时,又遇着一个名妓朱素芳,秋鹤看出她有些浮荡,也就绝了交。以为海角天涯,无人知己。于是又到美国、法国、日本,游历一番,察看形势风土,就辑成洋务志略一书。凡得二十六卷,回经上海,有人邀他到青楼中去玩,秋鹤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现今青楼中人,皆是庸脂俗粉,只要孔方,不知情意,岂足污我的慧眼。”众人皆笑其迂。过了几日,有乔经略,因平交南海寇,道出申江,闻秋鹤之名,就聘了去。秋鹤上了破敌计策十二条,经略极为赏识,就命他在金陵镇江一带,募勇四营,教练技艺。经略出关去了,秋鹤就去招起兵勇来,一夕从瓜州口到焦山下,恰值畹香被盗,就将他母女救了,护送到扬,彼此皆不知名姓。后来有个朋友,从扬州到金陵,抄了畹香的一首诗来,说是一个女史求和之作,系自题深闺侍母图。秋鹤见这首诗,细腻风流,情真语挚,就爱得了不得,就和了一首,向友人问了地址,便封寄了去。岂知被畹香所赏,至于请问姓名,初起头尚淡淡的,后来听得汪氏为救婚起见,故作图征题,自己的诗已被这位女史取在第一,愿委身嫁他的,因其母嫌秋鹤年纪加增,家有妻子,故将畹香许了贾姓。然小姐之意,仍不甚甘心呢。秋鹤得了这个信,落了几点感激的眼泪,以为闺中知己,宛如重遇了环姑,喜得比登科及第还胜了数倍。仔细思量,我已及壮年,妻孥为累。现下虽逢青眼,薪水之外,皆是办公之资,岂敢一丝一毫济其私欲?且家中菽水,月寄十余金,尚还不足,半生劳瘁,依然是两手空空。又性好挥霍,黄金到手辄尽,因叹道:“小姐承你青眼,加及狂生。
你又已字人,若要同心,除非来世了。”想到此不觉五中感结,俯仰无聊。一夕忽梦到畹香那里,见小姐卧病在床不省人事。
旁边一个老妇坐守,忧愁不语的光景,但听孔夫说:“我的畹香,你死不得的,我来替了你罢。”方在忧闷,忽然见了秋鹤,叱道:“你是何人,敢到这千金小姐房里来?”秋鹤吓得连忙退出门口,遇着个癞头和尚,说道:“看你这样浊臭,本不应到这仙女房中。”秋鹤因道:“老师到底知道是什么人家?”和尚笑道:“他虽是你的恩主,你就是他前世的冤家,他为了你遭了这个烟花劫。”秋鹤道:“这是何说呢?”和尚指道:“你不见他的病么?要除非是男子心前的肉,才救得好。你若肯给她吃,救了她,她就能活命了。”秋鹤道:“莫非就是深闺侍母图上的才女么?”和尚笑着点头。秋鹤道:“这是容易的。”和尚笑道:“这么着,我有一柄小戒刀在这里,你就挖一块给她。”
秋鹤道:“好极。”就脱了衣服,向和尚取了刀,真个一刀。和尚拍手大笑道:“你上了当了,她并不是要你的肉,她不过要你的心。”秋鹤听说,并不要肉,就大悔起来,觉得刀戳处极痛,大骂和尚,就醒转来,乃是一梦。外面正打三更,细思梦境,疑惑不定。起来把灯剔了一剔,喝了一口茶,想道:此梦支支离离,不知是真是假。难道这位小姐真个有病么?倘果然有病,要我割股,我何妨割给她,报报知已?但是不能知道真信,幸亏这些兵勇已练熟了,我就带去江阴交割统领,请他先运赴交南,我再随后赶去,趁便到扬州将这知己访她一访。主意已定,次日吩咐安排船只,明日午刻由小火轮拖带启行前赴江阴。一面请一个游击官暂充统领,即将此兵带去,请大统领示下。汝明早即去安排,早早开驶,我要到扬州一走,随后就来,军令甚速,大家照办去了。原来此事因韩秀才精神感激,故至梦寐相通。可见天下事但以真意相孚,断无不成之理,就如汪韩二人,本非相识,只因秋鹤一心感激,遂得相逢。次日秋鹤遣发该班新勇登道,自己亦附轮前行,其时是己丑六月初一。
初二午刻,已到镇江,运兵船自向江阴前去。秋鹤雇了一只小江船,径赴扬州,上灯后始到,就住在船中一夜。左思右想,不得安眠。次早起身,便去问信,果然到了她家。仿佛梦中所见,孔夫人出来见了,问了姓名,始知就是畹香器重的人,疑系求亲而来,方欲告诉已经字人的缘故,秋鹤问道:“晚生专诚而来,并无别故,第一欲见令嫒一面,第二闻令嫒病重,不知真也不真?倘果有病,我可救他的。”孔夫人泣然泪下道:“小女之病,将及一月,已一息矣。”秋鹤道:“吃过什么药?”
孔夫人道:“通通吃过,昨日一个和尚来说要男人的胸肉,你想尘海茫茫,谁人肯舍己以救人,所以实在为难,只得待死了。”
说着,泪下如雨。秋鹤道:“晚生承令嫒错爱,感切五中,方虑无可酬报,今有此机会,敢不以肌肤相酬,但一言唐突,可否入房一见,即他日韩某因伤而死,亦是瞑目。”说着不觉眼圈儿红起来,孔夫人见他这样,感激自不必说,因说道:“小女福薄,难侍君子,前已许过姓贾的了。”秋鹤道:“夫人这话,未免多心。我韩某岂见色而图,借此挟制者?请即放心。”孔夫人大喜,遂引秋鹤入房,见小姐瘦骨如柴,仅有余息。将薄夹布被蒙了身体,头上青丝,蓬松杂乱。口中气息,细若垂丝。
挂着一顶半新旧的葛纱帐,微微荡漾,一看窗纸上有几个破孔,秋鹤道:“了不得,这病人还经得起风么?这几个破孔先要补好。夫人请去取几粒米糊来,我就把这台上的包药纸替你补好了再说。”孔夫人深感周到,就去取了米糊,一时补好了,秋鹤道:“我这割肉的事,请千万莫同小姐说。她若听得了,恐怕伤感起来,身虚之人,容易变玻就是要说,须等她大好了。”
孔夫人点头称是,秋鹤重把小姐审视一回,看她虽是消瘦,而容貌端整,雅韵欲流,好像从前曾经见过似的,但一时想不出来,就命孔夫人取了一柄剪刀,又恐剪后受伤,因向孔夫人说明了,自己到药铺里买了止血金疮药,然后再到房中,解开衣襟,露出胸膛来,量了大小就把剪子狠命一剪,剪下一块铜钱大小的肉来,放在杯内。只见血流如注,孔夫人老大不忍,感激到千分万分,忙替他敷了药,外边加一层薄油纸,把棉花垫好,用几尺洋布,替他扎好。秋鹤初时不痛,自敷药后,不觉痛极难当,又不敢呼叫,就在孔夫人榻上卧倒,口里舒舒的轻响。孔夫人问道:“什么了?我母女后来怎样的报你呢?”秋鹤道:“不妨,这是药性在那里收敛,停一会就好的,你去煎药罢。”孔夫人就把这肉和丸药一齐倾在小磁罐里煎起来,一会子煎好了,秋鹤还在那里忍痛,一会又要起来服侍小姐吃药。
孔夫人道:“相公请睡罢,老身能服侍的。”就一匙一匙的喂入小姐口中,又不住的念佛,小姐是半受半吐的一会吃完,又去煎二次又来看看小姐,看看秋鹤,秋鹤尚在小痛,身体动不得,孔夫人哭道:“小女之病,累得相公这样,心何以安?老身无可为谢,愿赠养伤费,待小女好了再谢。”秋鹤哭道:“我韩某为报知己,甘夷父母之身,岂卖肉而来者?夫人所言,未免小看了。”孔夫人自悔失言,深深告罪,说:“既这么着,拟留相公在此暂住几日,俟伤痕好了再去,也可以看看小女以后病势。
倘男女不便,请相公住在外房,不要嫌肮脏,就把老身的榻移到那里。外人问起,只说是姑表至亲,来探小姐病的,便无飞语了。”秋鹤道:“这却甚好,但以后称呼不必相公恩人,当随便称呼。我们就算姑表亲,我称姑娘,太太叫我侄儿方好。”
孔夫人道此却甚好,但不敢当,说着已是午刻。
中饭孔夫人端了来,秋鹤勉强吃了半碗,就略问了一番家世。到晚间,孔夫人就把自己的榻搬来,让于秋鹤。孔夫人自己轻轻睡在小姐脚边,小姐二次煎的药也吃好,孔夫人预先煎了一罐陈米薄汤粥,秋鹤先吃了些。说也稀奇,这个药比仙丹还灵,不到半夜,畹香竟微微的出了一身汗,腹中咭咭咯咯响了良久。忽然要解手起来,孔夫人连忙把脚布要来替她衬,小姐不肯,要起来的。此时秋鹤已在外边榻上睡稳,孔夫人只得扶了女儿,就在床上放着溺桶,小姐尚不肯,孔夫人哭了,小姐方在床上就坐了一会,出了些清秽。孔夫人又扶她睡了,把桶移下,一会子嚷饿。孔夫人这个一喜,倒反落下几点泪来。
忙安排喂了小半碗薄陈米粥,小姐还要添,又喝了三四匙,便卧下,沉沉的睡去了。孔夫人忙了三四更天,也倦极了,亦即睡去。直到次日天明,小姐醒来,见母亲正在那里熬粥,一张榻已不见了,因问母亲何故。孔夫人不敢说出这个缘故,因哄道:“我娘家有一个族侄,你向来不认得的。你病了他正在南京,不知怎么得了信赶来看看,谁知已病倒了,这会儿已经好些,他住三四天就要去的。”秋鹤已听见了,等畹香吃了粥,便支持起来要进去望望。孔夫人不许道:“你且睡过两三日再起来看他未迟,这会身子一动,这伤痕不肯收结的,那是到反为不美。”秋鹤一想也是,就安安逸逸的睡,日夜不起身来。
孔夫人服侍两个病人,房主人的佣妇常来帮助,女房东王奶奶知小姐病有转机,也来安慰。知道这少年是孔夫人的侄子,也就不疑。原来秋鹤之伤,因当日割了随即敷药,又一连睡了两日,并未激动伤痕,且两人又是前生因果,故好得极速。到第三日,伤疤已结得坚牢妥帖,就先同孔夫人说了,进房来看这个巾帼知心。此时畹香亦能坐起片刻,稀饭也可吃半碗了。秋鹤入房,见孔夫人正同畹香理发呢,觉得畹香病后愁容,另有一般丰韵,便就叫了一声妹妹,心中一动,堕下几点泪来。畹香看秋鹤颇觉相熟,心里想表姊妹本来休戚相关,见了我这病他伤感起来,也是有的,也就低低的叫一声哥哥。那里知道有题诗割胸这件委曲呢?因又道:“多谢哥哥前来看视,倒累得哥哥也得了玻且不要忙,等大好了再去。”秋鹤道:“愚兄本不是大病,今养了两三天,已全愈了。尚要到江阴呢,明早就要走了,妹妹自己保重罢。我回来再来望你,倘资用不够,愚兄现今带来十五金,就放在这里,将来再好寄来的。”小姐尚未接口,孔夫人便道:“这是带累恩。。”又觉说得造次了,秋鹤看了一眼,孔夫人便改口道:“带累老侄,万不敢收的。”秋鹤道:“这倒不必,即是至亲,何须客气呢?”孔夫人道:“天下断无此理的,我不送你,你倒送起我们来。”秋鹤道:“你们母女当家人已故,那里再有照顾的人。我这银子不算赠你,算送给妹妹病后调理的费用。”畹香道:“哥哥是一片诚心,但是没有这个理呢。”说着觉身体力乏,就卧倒了。孔夫人替她盖了被,秋鹤也就走出来,孔夫人低低说道:“老身受赐已多,恩人断断不要这样。”秋鹤道:“再谈罢。”横竖明日必要走的,于是又安宿一夜。到明早孔夫人起来,秋鹤早已开了门去了。
把门拽上,桌上放着一包银子,写一字条儿在那里。孔夫人万分不安,把纸条儿交畹香一看,下面并不落款,上写着:存银十五两,区区者亦所以报也。病后虚柔,须谨慎调摄。
母女客寄,终非良图,贾生回,即可催了向平之愿。海枯石烂,来日方长。薪水倘有赢余,还拟续寄若干,此非盗泉,受之当无愧耳。
小姐看了道:“这位表兄风义可嘉,世所难得,母亲何以一向未曾说起呢?”孔夫人哄道:“他同吾兄向在外边,吾也不过仅见一面。”畹香道:“他现在何处呢?”孔夫人道:“据说他在营中,眼前要到外国去平海寇呢。”畹香道:“我原疑心他不是平常人,他清秀中有一派苍劲之气,即就现在而论,情义是极笃的。母亲有这个侄子,可惜当时不曾想到把我。。”说着又悔造次了,就住了口。一会儿?]?]的就卧倒了,孔夫人也知道她说差,就不接她这句话,却说:“我儿勤慎调理,这个病渐渐好起来,在闺中无事静养做诗。闷的时候看书,与母亲谈笑谈笑,讲讲故事。”
其时是中元令节,外边迎秋赛祀、社坛,街头热闹异常。
小姐在门缝中张了一会儿,见来往行人,尘嚣杂沓,也就厌烦得了不得,就走过王奶奶这边来。王奶奶也在外边看会,只有一个三四岁的女孩睡着在一张小春椅上,台子上有几本乱书,小姐随手取了两本一看,皆是闲书《说唐三笑》。小姐道:“这有什么好看呢?”又换了一本,一看是《六才子》,玩文理,倒好的。因笑道:“原来有这个好东西,可惜只得一本。”方欲再搜,那王奶奶走了进来,笑道:“外面好玩,姑娘倒不去看看?”
畹香笑道:“刚才我也望了一望,闹得怎么似的,我就到这里来,看见这些书,是哪里来的?”王奶奶道:“是三年前一个客人欠了房金,把一箱东西质押在这里,箱中有几部闲书,他不来赎了,就取出来看看。我幼年虽然识几个字,有些书还看不明白,还是这《说唐三笑》姻缘好看,那《六才子》不知是怎么东西,前气不接后气,句子也多费解。还有一部名叫《红楼梦》,又什么《品花宝鉴》,他都说的是京话,琐屑唠叨,书也多,看了厌烦,头里发昏。”畹香道:“全不全呢?”王奶奶道:“通全的,乱搁在这箱里。”畹香道:“肯借我去看看么?”王奶奶笑道:“小姐说这些话来,有怎么不好呢?你要就在这箱里,自己去寻,尽管拿去,不过三笑我还要看呢。”畹香道:“这三笑我不借,单要借你《六才子》,同《品花宝鉴》。”王奶奶道:“你取罢。”畹香就把一只书箱门开了,一部一部寻起来。想道:他说还有《红楼梦》,我幼时在学堂里听见父亲的朋友说《红楼梦》是极好的闲书,我当时不在心上,今番倒要看看了,就将第一本略阅一通,看他编的回目极好,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软绵绵静日玉生香;《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因向王奶奶道:“这《红楼梦》也借我去看看。”又看箱里头,还有《牡丹亭》一部,也通借了去。王奶奶道:“这三部书我本不爱看,你要就拿了去,我索性送给你罢。”畹香道:“这么着,你也是费本费利的,我回去送一两银子来,你算卖给我罢。”王奶奶道:“也好,不受你钱,你不安的。”畹香大喜,就将书抱了过去,送来一两银子。王奶奶收了。
原来畹香家教本严,幼年读书虽多,这些闲书小说,父亲从不令她看的。畹香又是不出闺门的小姐,那里能到书铺子里买去呢。这回子得了三部书,如获至宝,就先把这《西厢记》慢慢的揣摹起来,果然琢句甚精,缠绵旖旎,就是道理不合些。
金圣叹批得也好,然多回护双文之处,惟曲子极好,如隔花人远天涯近、游丝牵惹桃花片、鸳鸯夜月销金帐,这词句是精湛极了。惟酬简一折,太露色相,张生何人,把双文如此轻薄?
就是双文未免有情,亦不应轻失身分,想也前生的孽缘,就是我畹香现虽许了贾家,将来又不知能守着一辈子呢。又想道:“双文虽苦,终是宰相之后,有一个知心服侍的红娘,我畹香只有老母一人,操勤习苦。双文居相国寺的西院,房屋甚多,不要租费的。我居在客寓西屋只有两间还须租赁。仔细一想,我畹香比双文又苦数十倍呢,遂不觉滴下泪来。是年有闰七月,十八夜戌时,始交立秋节。畹香想了一会伤心了一会,那天忽然下起雨来,屋瓦上繁声细碎,檐漏滴滴不停,好像滴到心坎里来似的。一会雨停了,檐漏变了残声,又起了一阵秋风,把隔窗的竹子摇得飕飕?d?d。梧桐叶也?O?O?@?@的,黄叶堕下,也有声音。远远豆棚中的促织,叫得热闹。不多一会,月色微明,射入窗际。母亲业已睡着,隔墙隐隐有鼾息之声。畹香俯仰身世,倚枕缠绵。又当此秋景感怀,深宵灯灺,真正把这个心也拖碎了,便就起来剔了灯,拿起笔来,倚浪淘沙调,作秋宵词四首云:怅绝可怜宵,夜雨潇潇,雨晴又是晚风骄。竹子飕飕梧瑟瑟,乱助商飚,肮脏海棠娇。身世无聊,梦魂回首故乡遥。
多少伤秋离别恨,齐上眉梢。
凉意下虚空,夜正当中,隔窗月色又朦胧。半壁残灯三转柝,一片秋虫。心事等飘蓬,幽怨重重,可怜情味可怜侬。
碧玉年华容易误,只怪罡风。秋景十分清,玉漏三更,吹箫故作断肠声。促织不嫌人寂寞,替诉离情。宛转睡难成,泪眼盈盈,玉颜底事要飘零。
南国相思红豆子,记得分明。
雨洗嫩凉天,秋思谁边,月华如水夜如年。几度销魂人不寐,坐起还眠。顾影自家怜,容貌空妍,浓欢浅笑总成烟。
安得凌霄骑鹤去,重赴游仙。
畹香吟毕,把玉版录笺录出,重读一遍,心中自是欢喜。
就夹在书里,听外边已转四更,孔夫人醒转来见女儿未睡,说道:“天将明了,病未大好,要受寒的,快睡罢。”畹香答应着,遂把蚊帐里的蚊子用蒲扇驱逐一会,脱衣上床安卧不题。
次日为七月十九,天气微凉,又看了一会《六才子》,批的批,圈的圈,戳的戳,总不过赏其词藻,其土语不好,及曲调失协之处,便将墨涂了一大点。《六才子》看完,又看《还魂记》,见杜丽娘如此多情,别有赏识,因叹道:“男女之爱,本是天生成的。只要情意相感,便是精灵固结之处,任你怎么,总要会合在一处,就是我赏识的情天仙侍。第二次赠和的诗,他必然晓得我这般意思。虽是不能会面,他不知怎样感激我是个知己呢?读到“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不禁拍案叫绝起来。
说道:“好个无语怨东风,他所怨的不是东风,而不忍竟怨,只得把东风怨了,谁叫这东风吹送得来,把他幽怨提起?不怨东风,将怨谁呢?”小姐天性温柔聪慧,把这两部书同《品花宝鉴》看了,约及一月已熟透了,遂收拾起来,看《红楼梦》,不看则已,一看之后,真是废寝忘餐,把这个心思齐归到这部书里去了。有时笑一会,有时哭一会,孔夫人看她这个光景,痴痴颠颠的,说道:“这是什么书?你病后现在正吃调理药,怕伤坏身子,消消闷看看罢了。当一件正经事哭哭笑笑的,怎么呢?”畹香笑道:“真是好文章!这宝玉实是情圣,不过苦了这位颦卿同晴姑娘。原来天下真有这种多情的侍儿,看完了这本来讲给母亲听听,母亲当也欢喜。”孔夫人道:“我爱听正正经经的书。”畹香道:“这书是正经的,比先前讲的《西厢记》《牡丹亭》还好呢。”孔夫人道:“你现在身体娇弱,怕你费了心不好。”畹香道:“我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母亲这种待孩儿的恩典,孩儿自己想想,不能报答。母亲已四十余岁的人了,女孩儿讲讲书,博母亲笑笑,也是好的了。回头母亲已老,不知我母女两个再能相聚几年,听女孩儿讲几年书,只怕将来天上人间,女孩儿再要讲书给母亲听,也不能够了。”说着眼圈儿就红起来,孔夫人也掉下几点老泪。自此为始,小姐的病已大好,有时看书写字,有时做些针黹,有时讲讲什么,孔夫人也心中窃喜,惟望女婿在京中得一个举人,又望韩秋鹤吉人天相,马到成功。
这夜正是中秋,小姐齐了月宫,收拾妥当了,就在窗外小庭心里梧桐树的旁边,放一支矮脚小茶几,点了两枝蜡烛,母女二人谈心。孔夫人要听中秋故事,畹香道:“中秋的故事多呢!开元遗事,是日唐明皇与杨贵妃临太液池望月,心中不快,遂命左右就在池西筑百尺台,来岁望月。又唐逸史,开元中,罗公远侍明皇于宫中玩月,公远说道:‘陛下可要到月中去看看么?’明皇说道:‘好是好的,但那能够去呢?’公远说:‘这也容易,臣自有法儿。’就把一枝拐杖向空中一丢,这个拐杖忽然变了一条极大的长桥,桥的颜色晶莹明透,浑如玻璃,明皇欢喜得了不得。这公远就挽了皇帝的袍袖扶到桥上,一同走。
走到数里,四面一望,气质空明,好像到了镜子里似的。不过冷气利害,后来走到一座城垣,公远说道:‘那就是月宫。’明皇一望,看见仙女一处一处的几百个人,都着素练云裳,衣袖子又宽、又大、又长,都在那庭心里舞呢。口中又唱什么歌儿,明皇觉得实在好玩,看得呆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戏法儿,就向一个舞罢的小仙女问道:‘这是怎么呢m?’小仙女把明皇望了一个望,说道:‘看你是下方来的,难怪你不知道。这是我们天上的戏,叫霓裳羽衣曲。’明皇道:‘有趣,我倒要细细的领略领略。’于是又看了一会,把这个声调记得好好的,就同这个罗公远回来。公远把桥收了,仍旧变了一支拐杖。明朝,明皇传了一班供奉的优伶来,学了昨夜的声调,做法演习,成功一套戏文,就叫霓裳羽衣曲。”孔夫人道:“恐怕没有的事。”畹香道:“这是书上所说,那里晓得真假呢?中国小说记载本来假的最多,何必去仔细辨起来?若要辨清,倒是穿凿了。”二人讲了一会,讲到去年遇盗的一节,畹香道:“上年这个时候,我们正是吃惊呢。”孔夫人道:“真个幸亏炮船上的一位义士,好似他船上人说道袁师爷,否则我母女二个人性命也没得了。他倒还护送我们到扬州,这也算是恩人,应该今夜多点一分香烛替他祝祝。”畹香道:“横竖香烛多余几份,这何难呢?我就来点起来。”孔夫人道:“你索性多点一份。”小姐道:“那是画蛇添足了,既只一份,何必两份呢。”孔夫人道:“这个我自有道理。”小姐道:“怎么道理,说不出来的么?”孔夫人道:“这个人与你有益,你应该也点一份替他祝寿。”小姐道:“母亲这话真令人闷死,到底是什么人呢?”孔夫人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人已经去了,你且把香烛点了,我且同你说。”小姐真个就去取来,点好,向天祝告一番,然后起身要母亲说出这个人来。
孔夫人道:“时候不早了,你把这门通关上了罢。”小姐遂又把门户检点了一番,留着庭心的窗子不闭,然后坐定,向母亲请问缘由。下回再叙。
第十二回
未神机畹香游雪岭遭火劫秋鹤寄金赀
却说畹香当夜要问母亲说出恩人的缘故,孔夫人道:“你当病重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有名的大夫都请到,皆说小姐的病不中用了,请办后事罢。我那时实在没得法了,求神问卜也没效验。又去请乩仙问问吉凶,他写了四句乩语,如今这乩语还撂在抽屉子里呢。”畹香道:“我去取来看看,到底说的怎么?”
就携了灯去取来一看,见前两句大约说的自己,他说:“仙草国香,是说的兰花,我难道是真有些来历么?”孔夫人道:“你生出来手心里本来有这个兰花纹,后来不知怎样隐了。大约是神仙地方的兰花转世。”畹香笑道:“经霜堕溷,是不吉之兆,不知后来应不应呢?但是现在也算经霜的了,不过未算堕溷。
将来若应了这两个字,真是了不得。”又看下面两句,说:“要仙鹤的肌肉,阿呀,阿弥陀佛,这是怎么说起,鹤肉还可以弄来?仙鹤那里能得的呢?”孔夫人道:“为了这个东西,万分为难。次日早上来了一个头陀说能治这玻他来看了一看,诊诊脉,不知念些什么。我但听见他离恨天十七年六个字,其余通不知是什么混话。他给一包药,说是结盐丸,要男子心头肉一钱同煎。”畹香道:“怎么结盐丸,我们的遭际恐怕是缺陷呢。”
孔夫人道:“我道和尚必要索谢,岂知那和尚并不要谢,出了门就不见了。大家说菩萨化身,必然有救。我就愿出重价买男人的肉,那里肯割,我就急得要死。恰正你的女婿来辞别要进京,我就宛转同他商量,他非但不肯,倒呕气得狠,就走了。
这个时候真叫我束手无策。只得眼睁睁待你死,你死了我打谅也死。岂知到了明日,来了一人,就是送银十五两在我家住了几天的表兄。”小姐心里怔了一怔,眼圈儿红了红,又问道:“表兄怎么知道呢?”孔夫人道:“那里是表兄,我也并不认得的,恐怕你病里伤感,他叫我瞒着你的。”小姐道:“他到底是谁?怎么样救呢?”孔夫人道:“他说得了一梦有个头陀说畹香小姐是你前生的主人,他现在病得狠哩,你去望望他。大约和尚就是送丸药的菩萨,报信与他的。他本来要来访访你,得了这个梦,当了真,星夜就赶了来,见了我,他已晓得你病了,我就告诉他要男子胸肉的一节。啊呀,这个人实在好呢,他说我承小姐看得起,也是一生的知己,我不救谁救他,就舍身把肉割来给你煎药。他痛得死去,你吃了药就好了,他也就去了。
你道这个人是谁?”畹香小姐听了这些话,已经荡气回肠,泪如绠縻。孔夫人说道:“他就是寄诗来的韩秋鹤,不晓得他到肯这样的多情待你,今生是恐怕不能报的了。”小姐听了就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孔夫人也哭了。王奶奶在隔壁听得了,走了过来,小姐已到房里去了。孔夫人正在收拾庭心里的东西,开了门,笑说道:“这时候还来?”王奶奶道:“我听见小姐哭声,怕是你委屈了他,所以来劝劝。”孔夫人道:“多谢费心,他想他老子哭的,并不是委屈了他。”小姐听了想老子一句,又增了一层伤感,就呜呜咽咽哭个不祝王奶奶见并非他故,就也去了。孔夫人关了门,走进房来,见小姐哭得泪人儿似的,因勉强劝道:“我儿且不要哭,放着身子在世上,报恩的日子多着呢。姑俟将来,再作道理。我儿身体要紧,哭坏了,叫韩公子知道如何过得去。他本来要我们好,为了这件事有三长两短,到辜负他见爱的真心了。”小姐总是伤心,停了一回,渐渐地止了哭。时候已晚,母女彼此安寝。这一夜小姐翻来覆去,左思右想,感激之思,与那流离之况,齐上心来。因想我自从没了父亲,嫡母又早去世,剩此孤雏寡鹄,举目无亲,家室萧条,飘零迁徙。虽已许字贾氏,看他这等光景,将来不知如何结局。况堂上的灵柩尚厝苏州,没得地方找处坟墓,这桩心事,最是难酬。秋鹤这个人我不过赏识他一诗,并无肺腑挚爱,他就这等感激,许为同心,引为知己。肯舍肌肤之爱,为我疗病,天下如此之人,再到那里去寻,只愿他得了意,将来再同他见一见,谈谈心,要他也知道感激的意思。可惜当时都瞒了我,不能同他剖诉剖诉这个意思。如今天南地北,除非梦里再会呢。
小姐只顾这样的想,愈觉坐卧不安,就取一本《红楼梦》看了一回。恰是林如海死后颦卿从扬州重到荣国府,在房中忆亲一回,因叹道:“颦卿颦卿,我是同你的命一样了。我虽还有一个寡母,然这般境遇,连一个丫头也没得差使。你有紫鹃、雪雁服侍,老祖宗钟爱,姊妹们谈笑,更有知心着意的宝玉体贴体贴,又不少吃,又不少穿。我畹香仅母女二人,贫苦艰辛,凄凉憔悴,这般看起来,还不如你呢。”一面想,一面落下泪,也不看书了。听外边已是四更,小姐只得御了妆睡觉。
次日起来梳洗了,觉得呆呆的,孔夫人怕他复病,要他门前立立,散散心。小姐立了一立,也就进来看书。看到惜春画图一节,因想道我从来不曾学过画,这回没得事,何不学学,倒也是解闷的法儿,但不知有什么画谱看看,因回了母亲要去办些学画的东西,孔夫人道:“那里去找呢?我去叫王奶奶家的小厮来你问问他。”遂走过去向王奶奶说了,招了过来。那小厮叫龙吉,只得十四五岁,畹香问道:“这里有没有笔店颜料店?”龙吉道:“都在大街上文星堂书铺子,隔壁有笔店的,颜料也在对门卖纸头的店里。”畹香想了一想道:“我写两个纸条儿给你,给你七百钱,同我去照这字条儿上买些颜料来。”再道:“六七枝画笔,也照这纸条儿上买。再问书铺子里要一张书目仿单来。”龙吉道:“书目仿单我没听见过,恐怕他没有的。”
畹香笑道:“你不知道,你照我的话向他说,他必定有的,回来我给钱你买果子吃。”龙吉答应着,笑嘻嘻的去了。停了一回,小姐正吃毕午饭,龙吉已回,把买来的东西都交代了,倒一些不差,尚多二十几个钱。仿单也给小姐看,说他没有刻过的仿单,这是抄的,他不认识我,先不肯借,后来我叫一个杂货铺的学生,便央他去借,倒肯了。他说就要拿来的,要买就照这上头有的书开个字条儿,他好送来当面讲价的。畹香笑道:“好孩子,倒明白,就把这个多的钱给你罢。”龙吉笑笑嘻嘻的拿了,笑道:“姑娘叫我好孩子,我要叫姑娘母亲呢。”畹香红了脸,笑骂道:“人家抬举你,你就没规矩,你站着,等我把书名写出来,你就去叫他送来。”小姐就照单上开了《芥子园》及名人画谱,又买诗词选及各种闲书,给龙吉送去。等了好一回,书铺人方把书子送来,畹香细细翻了一遍,又挑去几种。孔夫人凡见女儿买书是不禁的,大约这回买了十一二种,价值尚廉,畹香又讲了一回,彼此交易,书铺子人去了。
自此畹香看书、学画、吟诗、填词,有时做做针线,光阴易过,已是黄菊开残,丹枫蒸烂,十月初六了。孔夫人尚望贾倚玉高捷,岂知倚玉进了京,因闹相公闹出一场大祸。当时有一个阔相公与一个大员的公子极好,贾相公也赏识了,争起风来。你想一个穷秀才如何能同他比较,后来觉得事事都减色起来,这个相公便看他底细,渐渐的加以冷眼,他就迁怒在相公身上,召了一班混混去打架。公子就不依起来,立请坊官将贾倚玉拘获,说他是读书败类,革了功名,拘到刑部里去审讯。
倚玉尚不知哀恳,出言挺撞,堂官大怒。恰值混混中有一人被强盗牵涉,堂官得了贿,遂说与盗为群,办他一个拘禁三年的罪。此信传到孔夫人处,大为悲痛,小姐叹了一口气,不说一句话儿,闷闷的睡了。孔夫人知道他心事,不便再说。畹香自此以后,抑郁无聊,在母亲前虽是有说有笑,或画些册页给母亲看看,背人时总是忧深虑重。自念我畹香何以命苦如此,有这个韩秋鹤,偏他有了妻子,贾倚玉年少无妻,又是这样的。
即使将来出罪,又不知靠得住靠不祝想到这里,不仅泪涔涔。
又想道:这里梅花岭史公祠的签极灵,他是明季的忠臣。我畹香遭际艰难,仿佛相似,必当气类相通,我何不前去问问终身,再定后计?主意已定,因与母亲说了,孔夫人道:“好是好的,我与你同去方妙。”畹香道:“就叫王奶奶家的龙吉同去更妙。”
孔夫人道:“且去招他来问问多少路。”遂亲去招了龙吉来。小姐当面询问龙吉,龙吉笑嘻嘻的向孔夫人道:“奶奶你可看见东半边一个山么?这就是梅花岭,上头有一个坟,我娘老子说这个坟上的史阁老,还是我们的老亲呢。”孔夫人、小姐皆笑了,龙吉道:“奶奶小姐莫笑,这是真的呢。他领了四支兵,同一个福皇帝还到我们家里坐一回子。这个皇帝坐的凳儿,有五福来朝的花垫子,先前我们还藏的好好的,这回子不见了。”
小姐笑道:“我不问你别的,问你到那边多远?”龙吉道:“到东市梢过去,经过土地祠,就山下了,大约三里地。”孔夫人道:“你明早叫两乘轿子来,就领我们同去,你同你王奶奶说一声,我给你一百钱。”龙吉说:“是顽,有怎么不高兴的?”
就约定子,回去同主妇说了,再给一个信来。岂知夜里下了一寸雪,天明就止了。
次日雇了两乘轿,孔夫人、小姐梳洗毕,吃早饭,由龙吉领了一同从下街一路前去。到街上亦有茶馆店铺,后边临河到了那边,尚未及午。果然是高冈叠秀,如入画图,一直径抵墓前下轿。其时正是小春,南方地热,梅花的小芯琼珠,缀着雪在上头,天然可爱。母女先赴祠中见楹联极多,有一联云:生有自来文信国,死而后已武乡侯。
相传阁部之母梦文山来投生,遂生史忠正,故有文信国三字,旁又有一联,系其后裔史道台手笔。联语云:残局泣孤臣,读奏革终篇,犹见行闲含血泪。
溯源同一脉,幸梅花无恙,又从乱后拜忠灵。
祠内有史公神像,旁边两联,某太守联,上联不佳,下联云:过墟挥热泪,梅花万树不知寒。畹香击节道:“好个不知寒,把这热字烘托得极透。”又有一联云: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
母女二人看了一番,早有守祠的香火送上茶来。略问一番套语,孔夫人命点子香烛,母女叩拜。小姐默默祷告,泪眼盈盈,愿祝母亲长寿,自己终身有托。孔夫人先求一签,那签只有签诗,并无上中笺注明,其语云:既经风雪更水霜,保护灵山第一芳。只恐虎金逢马木,平生辛苦为谁忙?
小姐看了这四句解不出来,心中疑惑,孔夫人道:“签兆可定可不定的,何必思索,你也求罢。”小姐因又磕了一个头,求得一签,亦有四句云:尽是前生未了缘,艰难性命莫轻捐。风尘好重明珠价,梦醒重归离恨天。
小姐见了这四句细细??绎,那里解释出来,心中自是纳闷,孔夫人道:“神仙的话,总是这般元妙的,且到这时自有应验,你记好了,守着自己,以后再看罢。”于是又到墓上瞻仰一回,到隔壁萧孝子祠中随喜随喜。看碑记事迹,知孝子因母病亟,医者说龙肝可治,孝子遍觅不得,忽悟己生肖届龙,己肝即龙肝也。遂剖肝煎药以进,药上而孝子倒地,越两日死,临死,谓妻曰:“汝善事我母,母愈勿言吾死,可以他出告。”妻诺,孝子死,妻密殓之,置柩侧室。母尝药后渐愈,不一月如常。
忽见孝子棺,故问其媳,媳不复能隐,且泣且告。姑大痛,复病,遂死,媳亦殉。里人哀之,遂立祠祭之。惟孝子何时人,碑上字已模糊,畹香点头叹息道:“孝得太过了,若割了股,,何至于死呢?”孔夫人道:“我看韩公子割肉,已大受创,何况这个肝呢?”说着龙吉来催,又看看时候,也不早了。孔夫人道:“我们回去吃饭罢。”遂命龙吉叫轿夫打上轿来,母女一同回去不题。
自是小姐终日看书习画,光阴易过,已是岁阑。忽得京都贾倚玉的信,说少不更事,自取罪戾,夫复何忧,现在身伏囹圄,赀用告竭。禁吏索需,屏侮难堪。某素乏至亲,又少族党,旧时朋辈,亦皆冷眼相看。可否请岳母代筹若干金寄至京师刑部街通顺恒洋货铺转交,不胜感激云云。孔夫人道:“他说这风凉话儿,我们母女二人,毫无进款,所带之费,多至二年之量,当此岁暮天寒,尚须添些衣服。就是尚余闲款,并无所进,也不是用不了的。将来用尽之后,何人可以济急。我把个宝贝给他,本是要倚老的,他到反来倚我们起来,真是那里说起?”
到底小姐好心,虽不以倚玉为然,但急迫之时,不能坐视。就瞒了母亲,写了一封信,密密的偷寄了十两银子去不题。
到了除夕这日,就叫龙吉出去购了些鱼肉鸡虾、素菜、水果、香烛、马张等物,做了一个年祭祭祖宗。小姐常年到这日必定要焚几炷香点两枝烛,设几碟蔬果,斟一杯清酒,祭祭诗的。这晚也沿了成例,祭祷一番。祭毕,母女二人对坐,点着一盏守岁灯,吃年夜饭。小姐酒量本来有限,这回倒喝了四五杯酒,母女吃毕,就收去。洗好了杯碟,再装几炷香,祭拜门神灶神。他汪家的规矩,除夕向来不寐的。于是孔夫人把箱里的衣服检几件出来,又把新制的衣服也配配长短。所有簪环帽勒及小姐新做的绣舄也检点检点。小姐在外边看了一回书,觉得羁影凄凉,愁怀万叠,无事发泄,作感怀诗二律,写了出来。
诗云:
其一
天涯母女类偷生,身命鸿毛一叶轻。残烛已随更漏去,新愁难借酒杯平。
寸笺自叠梅花胜,万户争传爆竹声。顾影自怜还自怨,年早辛苦误多情。
其二
十七年华瞬息过,红颜镜里悔蹉跎。好花风卷伤飘泊,薄命天生受折磨。
旧梦仙曹知己远,新吟诗句断肠多。明朝又是逢元日,双影依然唤奈何。
写毕重读一遍,把那闺恨消释了一半。遂把诗放在箱中,听西院笑语之声,或男或女或老或幼皆在那里团聚饮酒。小姐只有母女二个,静悄悄的,比较起来,又觉伤感。就看了一回《品花宝鉴》,又走到里头看母亲做什么呢。那母亲在那里检点一百多两银子,好似少了几两,要寻戥子来平。小姐方欲禀明前回寄银的缘故,忽听西院人声鼎沸,有哭叫的,有呼救的,龙吉急忙奔了进来说道:“不好了西院人家起火,已烧到东首一间了,你们快把东西搬出去。”说着便又奔去了。母女二人这个一吓,真是云中的霹雳。小姐是吓得哭了,孔夫人道:“快莫哭,趁火势未来抢东西要紧。”一句提醒了畹香,便到外边急把书箱收拾,孔夫人便把东西衣服急急草草的乱叠在一个大箱里,便叫畹香进来,两个人抬了。又抢了一条被,放在箱上,乱乱的抬了便走。不顾得路的高低,东西轻重,力气也不知道那里来的,两人把这箱子抢了出去。那王奶奶已从梦里惊醒,小衣也不及穿,披了一条被,蹲在那里说道:“我在这里看守东西,你们再去抢来,有三四个帮闲同龙吉帮他抢箱笼物件出来。畹香同母亲再进去抬出一只书箱来,其时这火已烧到了畹香的卧屋。风又大,这火焰呼呼的直扑射到屋里去,但听呼哭之声,与救火抢水一切声音,惊天沸地。外边空地及街上有抬东西的,有取水的,有指挥的,有提灯的,有逃难的,有肩荷布囊索帐看热闹的,人数挤满。空地上箱箧物件乱堆在那边,另有差役地保正在那里巡察督救,指挥弹压。那火势愈烧愈狂,孔夫人同小姐抬了一只衣箱,一只书箱出来。一看这银子在那一只箱里,匆忙之际,差搬了这一只。孔夫人就急急的去要想拖这只箱子,小姐不许说:“银子烧不了的,再想法罢。”孔夫人那里肯听,奔到东面庭心里,烟焰火星落在身上,屋中尽是火了。那里还好进去,心里终不肯舍,就冒火在窗中乱摸。摸着一只梳妆镜盒,抢了就奔。忽后面豁喇一声,房子已塌了下来,遂奔到空地上。畹香正把这两个箱叠一处,一条被折好放在箱上,见母亲抢得镜匣来,自是欢喜,也再不许他去了。王奶奶已是穿了一条男人的白单裤,披了一件棉袍,束了一条草绳。东西也抢出来了许多,但觉空场向西一带,皆是物件。有老者一人,幼孩二人,已烧得焦头烂额,奄奄欲死,又有妇女数人赤着体,把被头盖了,卧在草地上。真是踉跄万状,幸亏救火的人把王奶奶东首的一间房屋拆断了,方绝了大路,水龙又竭力在客寓门前喷水,方把这火救息。是役共焚烧房屋二十余间累及了五六家。幸在岁底除夕,未睡的多,都来赶救。到了天明,烧过的火地上还是烟腾腾的迷人眼目。火味薰蒸,被难各家妇女均在火场上哭。孔夫人、畹香也哭了一回。
此时觉得饿了,买些糕饼吃了。一回又去东首找了一间土地祠的房屋,把东西先搬进去。摊了一个草铺,就借逃难同居的一个锅子籴了些米,煮几碗粥,胡乱吃了。那王奶奶也搬了进来,就与孔夫人同祝过了一夜,母女真是忧愁哭泣,说不尽的伤心。扬州俗例,凡被火者,须三日后才能搬到人家去祝到正月初二,火场的火渐渐浇息。孔夫人雇了一个人在荒基上,从瓦灰堆中翻出这宗银子,已是化成一饼。别的东西都没了,那银饼杂着砖灰并作一团,就去钱铺中换洋元。经铺中一平,只剩九十两左右。孔夫人也没法,都换了洋,又要了几吊钱,回到祠中,再命人去在原处搜寻,又得了三四两零零碎碎的,其余总也找不到了。又把这碎银换了钱,到第四日王奶奶已找了东面人家的房屋搬去,便向孔夫人道:“他家还有一间,后面一个小厢房,就在我住的西偏,我住在东首,两间一厢房,庭心是公共的,你何不就租了他住下再说。”孔夫人点头,命龙吉再找一个人,也就搬了去。只有大皮箱一只,书箱一只,镜奁一只,母女两个身体,其余一并没得。只得略略的买了些应用之物,母女起先同卧一只竹榻,王奶奶道:“我家抢出来的小棕榻不少,没得寄处。新的通通卖去了,胜两只旧的还搁在土地祠庭心里,也不过给人偷去,你们何不去取来,比这个竹榻适意,而且一人一张。你们若不好意思,就给我三四百钱,我也算卖给你了。还有一张金漆旧桌子,你也给我四百文,索性卖给你罢。孔夫人正合下怀,买了来倒尚合用。又去买了两只骨牌杌,一只小靠凳,一条板凳,一张有屉子的旧半桌,两顶半新旧的洋纱帐,两条被,又替小姐做了一条新的被,两条新单被,锅碗刀铲,日用各物,楚楚皆备。又做了几件洋布衣服,祝融一劫,再造人家。向来屋中物件,大半是借用的,刻下反要自办,通算用了三十余元,只剩九十余元了。母女心中忧闷,这九十余元用完了,女婿又是不好的,以后怎么好度日呢?过了数日,正是元宵,大街上是笼灯马灯异常热闹。母女只是闷闷的,那里还想到寻乐的兴致,小姐要想卖书,又怕弄出前年招婿的胡闹来。于是一无计策,长愁短叹,后顾茫茫,不觉又是二月十二。正是花朝,小姐一早起来,梳洗毕,点了香烛,拜了花神,把红纸剪了方胜如意各花样,在庭心中贴在桃梅玫瑰各花树枝上。忽有一个人进来,年约四十许,戴了白石顶,短衣行装,后面跟了一个兵勇,是差官模样,看见畹香,便问道:“这里可是姓汪么?”畹香不好便应转问:“你来干什么?”那人道:“我要问一家姓汪的母女,此地可有这家?”畹香道:“这里姓是姓汪,问怎的?”那人道:“可就是汪畹香小姐家中么?”畹香道:“是的。”便叫母亲出来,说道:“有人寻呢。”孔夫人便走了出来,这个人就叫一声太太,屈膝请了一个安。孔夫人只得回了礼,请他坐了,自己也坐在一个杌上。
畹香立在背后,兵勇立在门口。孔夫人问道:“贵官尊姓?到这里贵干?”那人笑嘻嘻的立了起来,孔夫人道:“休客气,请坐了说。”那人又坐了,笑道:“在下姓蒋,从交南来。大营里韩师爷托在下带得一封银信在此,特从南京问了来。”说道:“客房都烧去了,问了好几个信,才知道在这里。”就向兵勇身边取出一包银子,另外书信一封,统交给孔夫人收了。说道:“韩师爷说的,因他实在家累重。五十两薪水一个月,不够又不肯多要,又不肯得分外的银子,所以几个月只省得这几十两银子,请姑娘收了先用用,以后再说。要请写一封回信的,交在下带去。”母女听了这话,收了银这种感激,真是不可名状。小姐就取了信,看信面上写着“外湘平银五十两,着蒋差官送至扬州下街北首河上德隆客栈西隔院亲交汪畹香小姐收。韩废从交南大营寄。”小姐看了这番感激,真从丹田里透出,由四肢透到外边,落了几点泪。一面走到房中,外边孔夫人叫龙吉过来倒了茶,借了一支水烟袋请用烟,就与蒋差官谈韩秋鹤的事,又要去买点心,蒋差官笑道:“方才已经吃了,太太勿拘,我们谈谈罢。”孔夫人道:“这位韩师爷实在是情义交挚,今人中的古人,我母女受他的惠也报不尽了。”蒋差官道:“他不但情义好,就是才学经济品格皆是出人头地的。他去年从镇江动身,到江阴坐了兵船,径到交南。据说心口头生了一个外症,病了二十余天,到了大营,外症就好,结了疤。其时海盗正在猖狂,他就献了计策,竟把海盗平了。经略要保举他功名,他就力辞不受。说若必定要保举我,就走了。经略不违他志趣,也再不题。因要加他薪水,他又不要。说但求仰事俯育足了,此外便无所望。经略再三要加,他总不肯。经略无如何,送他三千金,他反受了,并不推辞。岂知他别有用心,就将这款尽数赏了军士。有人问他何故不要富贵呢?他说的极好,说替国家办事,本来食毛践土之辈,皆应该的。即使保举,亦当看个机会。现今保举之滥,无以复加。凡大员子弟,有势力者,虽不出家门,不办一事,往往厕名荐牍,叨窃头衔。论其品则鸡鸣狗盗聚赌宿娟也,论其学则刑名榷算掌故茫然也。又有一等以逢迎而得保举者,但知揣摹谄媚,苟合取容,昏暮乞怜,毫无风骨。视上司主人如神有,如师保,视属下百姓如草芥,如小儿。问五洲万国,不知方隅也。问历算天文,不知垣度也。所善者,惟伺候迎接,奔走劳劳,不啻狗之嗜臭,蝇之逐腥。我非赘瘤,其能与之为伍乎?又云我非不要钱,因他人与我者都非廉泉,现今经略不贪财贿,不喜克扣,本分之外,绝不多求。固然是好,我就受他的钱也不要紧,然而此风一开,馈送者必当踵至。
不受则招怨谤,受之则累清名。况且近日之官,岂能尽如经略?
其所有的钱,或是克扣军饷的,或有暗受苞苴的,或有假庆寿鬻官爵的,此等贪吏,非但不是廉泉,实是强盗的毒药。我要了他来,不怕火焚雷击,男盗女娼么?太太你想,天下别致的人也多,终没这个人的别致。在下看这位韩师爷,人虽极好恐将来终不能得意的。”孔夫人道:“天道可信,作善降祥,此等人必有好日的。”蒋差官笑道:“在下因太太说起,故谈谈他的性情并非指他谬处,太太幸勿多疑。”说着畹香已把回信写好,封固交给蒋差官,便同兵勇去了。孔夫人自是欢喜,将这银子去藏好了,与女儿谈论韩生,几同一尊神佛的尊敬,却又深悔不该把女儿轻许贾生。若给韩生就是做了一位如夫人,也胜于正室了。因问畹香道:“你怎样回他?”畹香道:“不过说收到银子,我母女万分感激。但愿你公事毕后,来此多聚几日,我畹香是今生不能奉侍箕帚了,但愿彼此珍重,必能上感天心,再图聚首。就是我家被火的事,也同他说了,贾氏在狱亦略带一句儿。”孔夫人道:“他的信怎样说?你给我看看。我虽不知文理,也解得一两句。”小姐遂将这封信交给母亲,只见上写着:辱知侍生韩废顿首致书于畹香女史之前曰,废单门偃蹇。
本同赵壹之贫,细族寒微,自恨王充之陋,守赵温之法诫。难辟千人,读刘向之奇书,空怀七略。每被虾蟆之笑,敢为鸾凤之鸣,负负频呼,惺惺自惜。入世以后,囊无金贮,网慨珠遗,天钟痴爱之情,心贱轻狂之习,青衫作客,难征卓女琴心。红粉论诗,孰赠苏家锦字,慨同心之已杳,复顾影而谁怜?长恨终埋,妙缘已绝,不意半生遇涩。慧眼犹逢,七字诗成。解人可索,尘中敝帚,幸承博士之珍,爨下焦桐,竟入中郎之听,是以结肠根而宛转,携心版以缠绵。伏以女史文范班甄,情天施旦。咏新妆之句,号称荣华,书大雅之吟,才逾卫铄。乃零了孤苦,生无得所之天。悲苦流离,出有牵裾之母。浮萍一叶,飞絮三生。才媛红豆之词,贫女丝窗之线,乃更缘伤海燕。疾染河鱼,瞢腾一枕之春。香桃骨瘦,憔悴三更之月。艳季魂销,废感切同心,痛深见面,不惜膺中之肉,当呈海上之方,幸教玉质重完。金闺无恙,丹心点点,观天地而能知,素愿深深,祝莺花之长寿,犹恐养萱有志。买粉无钱,纵教七宝能妆。未必寸心无虑,爰分薪水,为助花赀。勿厌寒酸,定承鉴察并祈赐覆。即交原升带回,废近来才略能施。东南颇洽,一俟筹边局定,善后功成,即当归新竹之鞭。泛维扬之棹,几生修到。
读红楼咏絮之词,牛面窥来,慰白拾惜花之愿。专修芜扎,即请吟安临颖不胜尧企。复信寄交南大营总文案处正月二十八日孔夫人笑道:“怎么我一些也不懂。”畹香本来伤感,听了母亲的话,倒笑起来了,说道:“这是官场四六信呢。本来极深的,多用前人书上的典故,平常人解不出来的。现今官场中客气信多用这个格式体裁,不过教起事来,总是累赘,说得不能十分明白,解得的自能体会,他信里头所说的意思,学问浅的人就不晓得说的什么。其实知道了典故,就容易明白的。你不知道也难怪,我来解释你听。”遂一句一句的讲出来,孔夫人笑道:“原来这个意思,为什么用这些深奥字眼,只得你们读书的人知道了。”畹香道:“这还是宋朝以后的四六呢。若是汉魏六朝的派致,再要难解释来,你不晓得文选上句子。阿呀,可真是要深十倍。就是本朝国初胡稚威及王仲瞿等古四六,非但难解释,连句子都是读不断的。”孔夫人笑道:“什么叫四六呢?”畹香笑道:“就是四个宇一句,或是六个字一句,且也不定。有三字一句的,有五字一句的,有七字一句的,统名叫四六罢了。”孔夫人笑道:“你上年做的什么海棠赋,年底做的什么祭诗文,今年正月里做的什么惨丝吟词序,就是四六吗?”
小姐道:“这有几等,海棠赋虽算四六,却是押韵的,平声句接仄声句,仄声句接平声句,这是做赋的体。若真是四六,就不押韵,句子承接处,要平接平,要仄接仄的,读起来方为合调。但是名家中也有不讲究这个道理,就是国初的陈其年,再不讲究,我却不喜欢他。吴彀人就好了,用一字链一字,意思极为新鲜。袁子才的四六,另有一般气魄,我就学不来。惟洪亮吉的四六最好,也有通篇四个字一句的,也有几句相连,末了一字用仄声的。但警炼非常,纯是六朝神韵。”孔夫人道:“何以谓之六朝?”小姐道:“秦始皇以后,谓之汉朝,曹操的儿子做了皇帝,被司马懿的儿子夺了天下,谓之魏朝,这就叫汉魏。汉魏后,天下大乱,各人得各地,各做皇帝,如晋南宋南齐南梁南陈北魏北齐北周谓之六朝。其中虽有七朝,因南齐北齐同算一齐,故只算一个。其时做的文章谓之六朝。”孔夫人又道:“汉魏六朝有几个皇帝呢?还是一姓分出来的呢?”
小姐笑道:“这一句说话是几天也讲不了,等我以后有空了,慢慢的讲你听。”王奶奶过来,问方才差官的事,孔夫人半露半瞒的同他说了。王奶奶信以为真,也不细细追究,坐了一回就去。自此母女得了这五十两,心中稍宽,就勤勤俭俭的过起日子来。岂知又来了一件极苦事情,试看下文,便知作者并非说谎也。
此书共计五十六章,所重者畹香一人,而此章与下章写畹香遭际霜饕雪虐,可谓穷矣。以无上之品而被逼如此,真欲献出韩公子赠银,以表知心之雅。且欲使畹香曲折受辱隐迹勾栏,而后管领群芳,可与众花神聚在一处,而诸公子方得相逢。故此两章为最大关键,即畹香平生遇合亦于签语间卜之。
第十三回
抢地呼天灵妃割股含愁忍耻才女灰心
孔夫人母女,得了秋鹤的五十两,心中自是一宽。驹光如驶,这年三月初三交清明节,到寒食晚上,祭了祖。孔夫人道:“我们出门居此,已经三年来了。上年因你病,连祖宗也忘了。
我们要回到苏州,殊非容易。明儿清明,须烧些纸遥祭,你父亲同嫡母的棺木寄在那里,不知风化得什么似的,也没坟墓。
就是有了坟,也没人祭扫。今在这里虽然客地,我就同你到子山堂逛逛。有空地方儿,就焚些楮镪,只算展墓似的。这叫做天涯哭望,心到神知,你道好不好?”小姐道:“还是用船,还是用轿呢?”孔夫人道:“用车子的好,也便宜些。”就叫车夫拿好东西,商议定了,吩咐了龙吉一番。
次日一早起来梳洗,用了些点心,同王奶奶说了,就请他照顾门户。龙吉引二人走到河边,雇了一个小车,买了些楮锭,一路向北,到重宁寺。这寺正是新建,有石狮一对,高六尺余,雕琢得很精致。过小金山,山上一亭,高翼天半。母女就在那里焚了楮,哭了几声。该处荒冢累累,车夫指东山黄屋一所道:“这是观音山佛殿,不堪瞻仰的,不去罢。”就向西至平山顶,有大木坊一座,书栖灵遗址四字。山门竖一石匾,上有敕建法净寺五个金字。寺外东西两巨石,嵌于墙中。东石曰淮东第一观,西石曰天下第五泉。顶有牌坊,书丰乐名区四字。入门,欢喜佛含笑如迎,二人拜了,先至东首晴空阁,有一联云:六一清风,更有何人继高躅;二分明月,惯于此处照当头。
后为四松草堂一匾,为盐运使徐都转所建,邓完白有一联云;楼阁庄严地,山林富贵天。
既至大雄殿,拜了佛,再至平山堂,推窗一望,城垣邱壑,皆在目中,和尚送了第五泉的茶来,两人觉得足馁。坐望一回,上有二匾,一曰放开眼界,一曰风流宛在。其旁大半长联,龚藩台一联云:登堂如见其人,我曾经泰贷黄河,举酒遥生千感;饮水当同此味,且莫道峨看太白,隔江喜看六朝山。
方运使一联云:
自张唐民偕海宛陵游,斯堂乃因人重;
有苏长公与王居卿出,吾曹每以诗鸣。
欧阳观察有联云:
歌吹有遗音,溯坡老重来,此地尚赓杨柳曲;宦游留胜迹,访先人手植,几时开到玉兰花。
坐了一回,至蜀冈井。井口仅尺余,深十余丈,窈然而黑,也不见什么好看,再回到堂中,已是午后。游人渐多,和尚送了蔬麦来,二人吃了,给了他几百青蚨。再从前廊绕出去,见墙上题诗甚多,大都不堪入目。后见有宛城冯碧霄女史七律一首云:游戏人间十六年,纤尘不染也缠绵。绿珠化影心如铁,红线凌虚骨欲仙。
歌舞楼台销侠气,莺花世界种情田。痴郎若问侬消息,家住幽灵第几天。
小姐笑道:“好好,这首诗倒有些来历,我来写了下来。”
就借纸笔来抄录了,于是母女下山。但觉花明柳媚,一片春韶。
仕女丰昌,河山明秀。也有展墓的,也有踏青的,说不尽繁华热闹。那绿杨树下又有几个童子,顺着风儿放纸鸢耍子。少年公子,都是轻衫团扇,意态风流。河岸边泊了多少游船,又有轿子歇在那空地上,小姐同母亲上了车,一路赏识而来。觉得心中舒畅,口占一律,和碧霄女史原韵云:含辛茹苦又今年,柳絮愁春尽脱绵。小劫同参清净佛,前身疑是广寒仙。
不妨游戏销金窟,好自栽培种玉田。笑和墙头诗句子,尘缘还愿证情天。
日堕崦嵫,驱车而返。不多一回,到了寓中。换了衣服,已是上灯时候。安排晚饭吃了,孔夫人觉得身体劳卷,早早安睡。小姐想了一回日间的游景,看了一回书,也就安歇。从此深闺无事,不过吟诗刺绣,消遣良辰。风景不留,日月易逝。
端阳已过,酷暑旋临。母女住在这个厢房里,炎热异常。到夜间就把这竹榻移近庭心里坐了,挥扇招凉。小姐夜夜把小书闲说讲给母亲听,王奶奶也听得津津有味。孔夫人半躺不躺的在榻上任小姐讲说。正值六月初十日,孔夫人受了些凉,有些不自在,发了几个寒热。赶紧服了几服风寒发散的药,又服了些金鸡霜,也就好了。六月廿四,是荷花生日,正是立秋。房东赏荷花,请孔夫人去顽了一日,其时天气尚热,回来殊觉燥渴,吃了小半个西瓜,乘了一回子凉,小姐便请母亲进去睡。岂知有了年纪的,一凉一热,又吃了荤腻的东西,又吃些凉瓜,肚子里觉得不舒服,到廿九就复病起来。次日就招了个大夫开了几味药,煎来吃了,稍出些汗。到第三日仍旧热,这个药总不见效。畹香渐渐的慌了,与王奶奶商量,把龙吉要了过来帮忙。
又去西首招了一个烧火婆子李寡妇,既聋且老,不过陪伴烧火洗涤而已。第五日孔夫人病势转重,寒热时退时作,饭也不要吃,只喝半碗粥,李寡妇道:“大街上有个大夫叫陆耀明,高明得狠。每日有四五十号请诊,他贫病是不计较的,何不请来看看呢?”畹香道:“我也听见过,上年王奶奶的亲戚病重,从仪征寄信来托王奶奶请去的。这个病据说是春瘟热夹伤寒,大夫通不肯看了,倒被他看好的。既这么着,就叫龙吉去请他罢。”
就命龙吉带了请封前去。停了一回,龙吉回来说:“先生今日诊多,不及来,要明日晚上才能来呢。”小姐道:“晓得了,你替我去买些酱腐乳来,又要打一斤油,买十几枝蜡,晚上点的。”
龙吉取了钱去了,小姐就进房来,摸摸母亲头上滚热的。孔夫人要喝茶,遂给他喝了一口。孔夫人道:“我是年纪老了,这个病不要紧的,过几天就好的。就是不好,也是天数,你莫慌。”
小姐不觉鼻酸起来,流了几点泪,也不语,安排喝了几口粥,夜间病势增重,咽干目眩,喝了一口茶,也不作一声。小姐问了几声:“觉得怎么?”孔夫人道:“心里闷得狠,你再喂口汤我喝。”于是又喝了一口。孔夫人叫畹香至床前,执了手说道:“我同你避难苦到这样,本来要等你终身的事完了,我死才放心。今儿恐不能了,总舍不得你,叫你一个女儿怎么样呢?我昨日梦见你父亲,说要分付你,我死了万不可以死的。第一要自己保重,将来必定有安排的。”说着晕了过去,小姐哭得泪人一样,哽咽着不能言语。次日又退了些凉,晚间陆大夫来了,小姐只得出见。看见先生已六十余岁了,伛偻龙钟,小姐请他坐了。喝了一杯子茶,不吸烟的。先生略略问了小姐籍贯,及孔夫人的年纪,说道:“房里去望望罢。”小姐就领了进来到床前,先点了一枝蜡,把左右手诊了一回脉,又把面色望了望,舌也看了,陆大夫摇着头道:“病倒难治呢。”就走了出来,畹香听了这话,急得要死,含着泪也出来问道:“先生到底怎样?
前日有人说是虐疾伤寒,可以不妨么?”陆大夫道:“这是实病呢,诊令堂的脉浮紧,必因血弱气腠理开邪气因之而入,与正气相搏,结于胁下,正邪遂至纷争,必当胸满。口苦、目眩、咽干、少语、昏沉,寒热时作时止,手足微温,据鄙见看来,并非虐疾而起,且拟一个方请教。”于是开了一方看是:人参钱半括萎实一钱黄芩三钱半甘草钱半炙柴胡一线外加生姜三片大枣贰枚擘共煎汤一杯服写完了交给畹香,说道:“且服了这方,胸中舒快,头目不晕,明日再来找我,这个病非同小可,要谨慎些才是。”说毕就去了,小姐就叫龙吉兑了药来,自己用文火煎好。孔夫人仍是昏昏沉沉,也不要吃。若把茶喂他口里,也就喝了。停了一回,把药喂他吃了。小姐坐在房中垂泪,半夜以后,孔夫人稍觉清爽,咳了一声嗽。小姐心中稍慰,问道:“娘要吃什么?”
孔夫人低低道:“你给我一口茶喝。”小姐把二次煎的药先给他吃了,倒一杯茶喂了他两口,也就不再喝了。
又歇一日,病重。陆大夫也不肯来诊,晚间又咳嗽了几声,喝了两口茶。又歇一回,孔夫人两泪盈盈的道:“亲妮子。”小姐便走了过去道:“娘我在这里,你要什么?”孔夫人道:“宝贝你的手呢?”小姐就给他摸了,孔夫人道:“我是不能好的了,不过弃了你一个人,想你怎样过日子,那贾家又是这样的靠不住,将来你也只得去依他。”畹香觉得荡气回肠心如刀刺,哭道:“娘不用多虑了。”孔夫人道:“我与你娘两个人奔来奔去,仍无出头的日子。我死了,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有什么委曲,只好忍耐,只要守得住身子,到那里是那里。受些小辱也不妨,我原谅你的。”小姐那里还能答应,哽了半日,说:“娘不用说了,养养神罢。”孔夫人道:“我两人相依了十多年,今儿末了一场,不能不吩咐你。以后再要我说一句儿,也没得了。我的棺材总要同你父亲、嫡母寻一处坟地合葬的,这是最要紧的话。
你违了我,我不瞑目呢。你老子也在这里,叫我同你说。”小姐听此话,又是哭,又是急,便跪在床前说:“父亲要保佑呢。”
孔夫人却又晕去了,连忙叫唤,好一回微微醒来。看了小姐一看,闭着眼流下几点泪。畹香小姐这回子真是五内摧伤,细想母亲嘱咐之言,一字万泪,只管呜呜的吞声暗泣。到次日黄昏,孔夫人的病更重,口也不能开了,小姐因想道:父母病重,割臂当药总可以感动神明,必定有救的。就是我上年病也幸亏这位韩郎的肉,今日我何不效法效法?主意已定,就去净了手,到灶前去点了香烛,看那龙吉已睡倒在灶后了。小姊就去取了剪子,包创的布儿、纸儿,刮了些龙骨。又取了一根棉带,一个小杯,到庭心里向天默祷,泪汪汪的说:“我汪畹香生成薄命,父亲、嫡母早故,就剩这个生母,辛苦流离,抚养我到今日。病到这样可怜见的,苍天神仙菩萨,原鉴我薄命人的苦楚,赐我母寿一纪,我畹香愿减十二年的寿。若是母亲死了,畹香也就难活了。无可奈何,因此愿割臂肉当药医治母亲,愿神明垂救。”说着就把左手肱上的肉狠命一剪,那畹香是幽梦灵妃的后身,也是离恨天一位主子,岂有不能感动神明的?无如孔夫人寿数难回,畹香该有此等劫苦,故虽这样诚心,终是不可救药。那离恨天太主知道了,就在空中叹息。特命右头陀默护畹香所割伤处,勿令出血,勿令受风,勿令过痛,那畹香把肉剪下来,放在杯中,到不觉得甚痛,就从从容容的自己包了,但听得空中似有人说道:“灵妃妹妹,伤体不可伤生,劫满复位。”小姐向天上一看,但见一朵红云,冉冉而去,并无他物,心中也自惊异。想道:他是何样仙人,唤我灵妃妹妹呢?况我也并非叫灵妃,他还说伤体不可伤生,不过叫我不可寻死。限满复位,位在何处?怎样的复呢?咳,都不管他,我且救母亲要紧,以后再作计较。看官这都是确凿的话,现今小姐臂上尚有伤痕,并非杜撰呢。小姐割臂后,遂起身去煎药去了,又看看母亲还是昏沉不醒,气若悬丝。小姐遂把这肉置在药里,加上一杯凉水,再煎起来,方才煎好。孔夫人在枕上哼的一声,畹香走到床边,问:“要喝茶么?”孔夫人不应,小姐只得把药喂了,又陪一回,已是四更,人已倦极,和衣卧倒。梦见父亲前来,畹香就哭了,父亲道:“你不必哭,你该有风尘小屏,以后必享殊荣。无论孤苦,总要顺人,千万不可觅死。我等的棺柩,你须合葬一处,自有人同你代劳。小姐欲问终身,父亲道:‘天定胜人,不必多言,去罢。’”一推而醒,天已大明。外边龙吉进来说:“有客人寄交南的信来,在外边等你。”小姐起来,略略擦了擦脸,看了看母亲,走出来。看见这人年纪二十以来,侠骨神姿,亭亭玉立,只好相见了。请他坐下,请问姓名,那人道:“某姓吴,号冶秋与韩秋鹤八拜交,今从交南回来,秋鹤托带银信在此。顺经此地,当面呈交。”就在身边取出来交上,说道:“老谱兄知道尊府被火,恐日用万不得敷,故嘱某寄银七十两,莫要见笑,均请收了。”畹香知不能却,泪眼盈盈的裣衽告谢道:“先生送银实觉受之有愧。”冶秋道:“阿堵乃身外之物,吾辈侧身天地,胞与同怀,萍海花天,最重知己。
赴汤蹈火,亦所不辞的,何必说这生分的话儿呢?”畹香泣下沾襟,感谢弥极,又哽咽道:“承诸义士不弃,抚恤孤穷,不知薄命人的母亲,现在病得一息奄奄的呢。”冶秋惊道:“夫人病么?某应得去看看。”畹香谢了,就领进房来看了看。见孔夫人之口,欲合不合的,连气息也极微的了,就走出来。畹香又跟了出来,冶秋说道:“小姐莫急,人生总要死的,快办后事罢。”小姐又哭起来了,冶秋道:“哭也无用,后事怎样呢?”
畹香哭道:“天壤孤雏,又无男子,叫薄命人如何处置?”冶秋道:“某军务在身,就要走的。”因想了一想道:“这件事全在某身上,你只管去服侍尊堂好了,某定有处置,就此去了。”
畹香感激到万分,把这银子归好,方拆开来信。
蒋弁回悉寓庐被火,正如海棠遇雪,桃李经霜,天之厄我。
畹香,可谓至矣,海天踊?R??,缩地无方,义弟吴冶秋回,特托再带银七十金,以资膏火。青天可溯,白日常完,幸珍重。千金必当再图一见,莫使知心千古。此恨绵绵也。废上,六月初五。
畹香此际痛母亲之垂尽,感知己之多情,你想这个芳心如何难过?倒把终身后来的事不放在心头了。惟手臂伤残,虽说是神眷默佑,终觉有些不便。不过不至肿烂而已,闲文不表。
却说孔夫人的病一刻重一刻,王奶奶近日到亲戚家去借钱,要重开客寓,至此方才回来。得了这信,就走过来帮着指挥一切,又勉强去请了陆大夫来看了看脉,也不肯诊了,说道:“看这气象,大约得了好人身上的精神,然不过在三四日内,必定走的。”说着去了,畹香只是鸣呜的哭,王奶奶劝了一番,说:“且去喂些陈米粥汤他喝喝看。”遂同进房中喂了半匙,再喂就不受了。小姐去求签总是不吉。忽然想着史公的签语来,再四猜详,恍然大悟道:“三句不祥,可以解释这第三句明明说今年为庚寅年。寅属虎,庚属金,马木乃七月甲午也,必无救的了。天呀,可怜我畹香这等苦命,一个爱我的母亲还不肯留他伴我,不知要厄我到怎么样呢?”遂又大哭起来。自此一连四日,眼见气也没了,可怜这个多情孝顺的好姑娘,衣不解带十余日乏也乏了,瘦也瘦子,计也穷了,心也死了,精神实在疲倦。卧了一回,忽见几个店铺里人送了衣衾棺木来,李寡妇把小姐叫了起来到外边,来的人说:“前日有一个客人说是顾府上的仆人来买的,命我们送到这里来,请照这单查收。”就把单儿呈上,一看,色色备齐,深感冶秋想得周到,就给了酒,开发他去了。
时已薄暮,只见李寡妇奔了出来,说道:“不好了,太太断了气了,还放一个屁呢。”龙吉道:“你聋子听得见放屁么?”
王奶奶到笑了,畹香就哭了进去,只见挺卧在床一些气也没得。
摸他额上已僵冷了,遂大哭起来。这番的苦楚,我作书的人也描摹不出来的。王奶奶等也出了几点泪,只得竭力的劝慰一番。
畹香泣告道:“弱女少不更事,这里风俗都不知道,所有外边的事情,如何调处,要求奶奶出主意帮一帮。”说着跪了下去,王奶奶连忙扶起道:“三年同居,当得效力,小姐请放心。”于是出去招了几个僧道,五六个帮佣,凡丧中应办的事情,一切调度周到。因他办过丈夫的丧事,到是井井有条的。小姐得此帮助,心中稍慰。闭灵,立主召魂,次第周妥。畹香只是哭,也有乡邻送吊礼来吊的。王奶奶代为应酬。三日以后,殡礼告终。这日七月十七日,又延了僧众施放焰口,拜忏一日。这事虽是荒唐,也是俗礼,必不可少的。王奶奶忙了几日,小姐送他几两银子,那里肯受,只得罢了。丧事略毕,畹香写了一信,寄告秋鹤,及贾倚玉,满拟冶秋复来,岂知他军务星急,到家住了两日,也就走了。于是秋鹤的信无从寄处,自此逢七期,或延僧尼,或请道士,到七终之期,就请灵寄存在西首土地祠后屋。这场病事丧事,除办后事外,共用了一百二三十元。幸秋鹤、冶秋送来百金,否则不堪设想了。小姐检点检点,尚有百余元,痛定思痛,莫展一筹,欲寻夫则在京中,欲觅死则有父母嘱咐,神灵示谕,况看秋鹤心中,必要与我一见。若死了,他知道之后,岂不害他,何以对知己呢?仔细思量又忆到史公签语,不能自主起来。然而我一个女儿住在这里,作何归着?
倒不如龙宫落发,做了洛阳潘罢,横竖仍好与秋鹤一见的。既而又想道:史公的签,实在准,他说风尘好重千金价。我生的时节,光福寺观音签上,又有孽海珠啼一句。我病的时节,乩词又有国香堕溷四字。如此看来,难道要堕落青楼不成。这件事叫我如何做得来呢?既而又想道:青楼中女子有名的极多,前朝如真娘、苏孝薛涛、杨枝、朝云,后来如呼文,如马湘兰、李香君、柳如是、卞玉京,皆在青楼得名。我畹香具此才华,未必在他们的下首,若借此以显闺名,使后人称述,或亦不妨。只要守身如玉,不肯留髡,难道勾栏中人,必定是作神女的生涯么?况且我有一个妙法,不近俗人,但接名士。名士大都自爱,他知我心曲,断不相犯,但愿他日贾生出狱后,我管束他不许出门,就可西湖偕隐了。畹香如此思量,一夜间梦魂颠倒,辗转不安。大凡天下的事不可多想,多想则多淆惑。
忠臣就忠,义士赴义,皆不多想。畹香多想一回,就多魔障。
然也是前定的,且幸守志冰清,故后来尚能复位。闲文少表。
畹香自母亲七尽后,已是八月终,九月初了。踽踽踌踌,一无聊赖。王奶奶怜他孤寂,时来谈天,又把龙吉荐到畹香处。
说这个人没了爹妈,年纪虽小,还靠得住,你就差遣差遣,给他一口饭吃,买几件衣服他穿穿,就完了。自此龙吉就在畹香处伺候,住在外间。一日与王奶奶谈起要做尼姑的话,王奶奶道:“姑娘快莫这样想,数年前这里本有几处道姑庵,因多犯了积行,庵中有钱的,往往为无赖劫夺。官长因案情累累,一律驱逐禁止,通省皆出告示,连邻省也不准收留。”畹香道:“叫我在这里如何了局呢?”王奶奶想了一想道:“你的姑爷虽然被禁,还是到那边去请他一个主意,再作道理。你小姐不便上路,我再荐一个小丫头给你,他老子娘姓金,通死了。年纪只得十四岁,倒识得几个字。因在一家朱公馆里伏侍,小姐看他聪明,日日教他字,讲他听。后来朱公馆搬去,他就被人骗去,卖给人家为婢,带到清江,日日受人笞虐,他不堪其苦,就附了航船逃回来了。本来恐怕追寻,不敢出头,因闻得他的主人犯了案,坏了官,故就出来。我有一个姊姊在京都,他要海上尘天影·我荐到那里去,今儿你就用了罢。也只要衣食不缺,你若果然赴京,就带了同走,可以服侍。外面差龙吉,到了京中,你可以在我姊姊处耽搁几日,打听打听姑爷的信。若不要这个两个人,通可以荐在我姊姊处的,我来给一封信你,你自己想想。”
畹香道:“好是好极了,明儿来回复你。”王奶奶就去了,畹香想了一夜,只有走这条路。次日畹香回道:“一准走这路罢,你就叫他来我看看。”王奶奶大喜,便去叫了来,写了一封信给畹香。畹香看这丫头,清透玲珑,尚无俗韵,就取他一个名字叫伴馨,择定九月初八动身。到上海附轮船,初七日到土地祠祭别母亲,哭了一回道:“我母女本是相依一气,形影不离的,岂知母亲同我到这里来,中途就撇我了。来则同来,去则我一人独去。望母亲在空中保佑我,早早结局,我女儿稍有了出头的日子,就要寻一个墓地,同父亲三人合葬的。”说着又哭了一回,好不伤感,王奶奶劝回去了,小姐又托王奶奶将这灵柩照料照料,磕了一个头。王奶奶连忙搀起道:“这个是理所当然,不消分付的。”小姐又给了王奶奶英洋数元,为常年代为烧纸的。王奶奶受了,道:“你到了京中,给一封信来,免得悬望。”小姐称是。是夕不知哭了几十回,行李已是收好,雇了一个小江船,次日辞别王奶奶,即同伴馨、龙吉登舟。又哭了一回,王奶奶送到船上,洒泪而别,畹香就命开船。
是日到了镇江,换了轮船,到上海,叫龙吉去打听。说有一只海清轮船开行,看岸上果然是车龙马水,说不尽的繁华。
自想我畹香若果立足自雄,便可领略领略。这回子浮萍泛海,那有寻乐的心肠呢?到上灯已过,吃了晚饭,只听一呜呜声气响,船就开了。小姐住在中层一个小房间,只有两榻。龙吉就住在隔壁地下,船出黄海,风浪簸天,各人呕吐大作,在黑水洋风到静了,遂从船舱眺望,水天一色,殊觉别有怀抱。对房有一个女妪,乃浙江连氏,年五十许带子一个小厮,也是到天津的,彼此相见,谈了一回,意气颇洽,夜间到房里来谈心,方知冯碧霄的原委。连妪就是碧霄的乳母,听畹香这样苦楚,就劝起畹香来,说万全之计,惟有暂入勾栏,方能将老爷、太太的棺木合葬。就是贾姑爷还可再聚,姓韩的也可一见。畹香听了颇不以为然,说良家女子,到这个地方,就是守不住的了。
连妈笑道:“姑娘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的冯姑娘也是早寡的贞女呢,他早已受聘。十二岁便死了姑爷,他就不见了。大家疑心他寻死的了,后来他的寡母,又死。他忽然走了回来,苦得了不得,这是前几年冬季之事。他就把父母葬好了,再出去。我就寻来要他照顾,他说我是做了妓女了。”畹香道:“怎么倒做起妓女来呢?”连氏道:“我也不明白这个缘故,后来再三问他,方知道他的沦落风尘,虽是不得已,亦与众人不同的。
他初时出去,本欲寻死,忽然有个人救他去,说此时尚须在风尘中混迹,不应该死,死了冥司中要受重罚呢。他就说我家小姐的技艺,一刻儿不见,可以走几千里路的。后来学艺成功,小姐回来办妥了丧事就走。约我今年冬间到天津去看他。”畹香道:“他到底辱身不辱身呢?”连氏道:“我也不甚仔细,但据他说从来不肯辱身,就是客人也要拣眩无论仕宦、书生、意中人要见他,先在客堂请坐,不好的陪了一回就送客了。客不去,他就说我冯碧霄是良家女,是访技艺,并非卖身的。若要多扰便要告官办他,倘客人好的,便留了进来谈谈诗文,表表心曲。或送一诗,或舞一回剑,或唱一阕词,知己的也留他吃酒过夜,但总是分床各梦的。小姐穿一件紧身密扣的衣服,藏一柄剑,若犯他,他再也不怕。”畹香道:“客人中也有王孙公子在里头,不怕妒忌要吃亏么?”连氏道:“他,有一个保护人的,与小姐最知己。这个人是一位大官员的儿子,他们都怕他,就不敢同小姐为难。现在小姐的名声大呢,钱也多也肯使,饶他这么着,还有多少人登门赏识的。小姐总是守这个老规矩不改,上年正月,他忽然杜门谢客,到清江一路下来,到浙江西湖、天台雁宕、黄山游了八九个月,再到天津,他真是自己的身子,随意的狠呢。”畹香笑道:“这等做倌人,到大家可以做得的。”连氏道:“本来这样,我所以劝姑娘不妨游戏游戏。”
畹香道:“我但会做诗作画写字,怕不能学到你家小姐的地步。”
连氏道:“有了这几件,已应接不暇了,我这回子就同你到我小姐那里去,你看看光景,谈谈心事,便知道了。他是极有情义,肯救人的。”畹香道:“保护他的公子虽是有父亲的势,他不怕父亲知道么?”连氏道:“他父亲早已死了,因他的名声大,朋友多,又肯抱不平,因此大家畏他。”畹香道:“这个人姓怎么?”连氏道:“好似姓吴,名字有个秋字的。”畹香道:“可是冶秋。”连氏道:“大约是的了。”畹香想了一想,大约就是寄信这个人,看他这种义气流露,外边再没第二人了。嗄,原来碧霄就是他的相好。碧霄的人,必定好的了。因说道:“这吴冶秋我也见过的实在好,不知他现在到那里去了?”连氏道:“这么着,你到了我小姐那里便知道的。”畹香道:“面不相识,怎好白白的去见呢?况我还要进京。”连氏道:“在那里住了,再作计较,我就作个中保,到我小姐那里去,你试试必定合得来的。”畹香就想了半刻,我此来本无定局,就进了京都,贾生在监,也是无益的。且看了碧霄定行止,也可以晓得冶秋在那里,就是韩生的消息便灵通了。主意已定,就对连氏道:“你既这么说,我们就同去罢。要你把我这个事情告诉他一声,还要请他代我探听京里贾郎的信。”连氏道:“这个何难。”就约定了同去。
九月十四午前已到天津,泊在沽口。连氏就雇了一个海划,把两家的东西一齐下了,五个人就在这划子上驳到埠头。连氏先上去,四个人在船上守好行李。不多一回,来了十几个扛夫,是碧霄差来的。连氏又到,把这行李发上,七手八脚的携了去。
畹香、连氏、伴馨三人坐了东洋车,龙吉、小厮步行,到碧霄家里来。原来碧霄住在侯家后西首,门前两间一个石库门,门内大庭心,第二进三间两厢,中系客堂,后面三间正房,两个厢房,一厢是灶房,一厢是书房。第二进两首又有两个房,畹香到门,碧霄迎了出来,一看,好似极熟识的人,因笑道:“连妈说起姑娘这般景况,令人可怜。这回到这里极好的了,妹本来要一个闺中的姑娘谈谈,不嫌简亵,就住下再说罢。”畹香看碧霄纤瘦苗条,丰神濯濯,面上云舒月满,亦觉似曾相识,因道:“落难穷雏,惟欠一死,连妈说起姊姊化身游戏,侠隐青楼,令人意远。故特来就教,乞赐小妹一个安排,感德不浅呢。”说着眼圈儿一红,碧霄道:“红尘逐热,素抱凝采。只要择缘,不妨随遇。凭他狡猾,不能看出吾等心肠。还要给他个丧志销魂,颠颠倒倒呢。”说着一同进了碧霄的内房,转到书房里,果然是??嬛福地,富艳浓华。畹香的贞心为之一动,看碧霄穿着柳条兰花织锦石青地的贡绸窄袖紧身小薄棉袄,杨妃色绣花衣边,穿着玫瑰红金团鹤的散管裤,竹根青金回文镶边。
穿着云龙满绣闪金缎的小宫靴,并不穿舄。秃着头梳一条百宝如意发辫,辫梢十几根红丝带,堕着几个小金铃。当头带着一朵小蓝菊,耳上几个金坠子。手上几对金丝钏,真是柳媚花娇,仙风侠态,不觉拜下去,碧霄也拜了下去,起来坐了,就叫丫头柔儿倒茶来。原来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碧霄向柔儿道:“你叫倚虹去,就把外边东首一个房间,请这姑娘安置。把他的东西让他带来的人看好了,点清楚便妥妥帖帖的放在房里,连妈妈请他住在我的后房。”柔儿去了,畹香笑道:“我有一句话儿,闻得古人姊妹行有手帕交之说,既承不弃,原同易帕,结个异姓姊妹何如?”碧霄道:“恐不敢仰攀。”畹香道:“我是仰攀的。”碧霄道:“这是甚好?我两人现在就拜。”于是就在书房里点了香烛,易了各人常用的手帕,人不知鬼不觉地拜了。畹香长两岁,叫姊,碧霄小两岁,称妹,只见连氏走了进来说道:“汪小姐的东西都在房里了。”畹香起来谢了,碧霄道:“姊妹还要客气,这是我家的佣媪呢。”因向连氏道:“妈妈你住在我后房,你去同倚虹说要几样清洁的菜来,白玫瑰酒开一瓶,今儿不见客,要同姐谈心呢。这会子先去安排些点心来,炒麦也好,就算中饭。”连氏去了一回,龙吉、伴馨也来向碧霄叩了头,碧霄道:“你们叫什么?”畹香道:“小厮叫龙吉,女叫伴馨。”碧霄道:“龙吉同烧饭打杂的住在门前一间里头,伴馨陪小姐住在榻上。现在他们去安排点心了,你们就到厨房里去吃炒麦,好了叫他就拿来,还要一碗清汤。”二人去了,碧霄方向畹香道:“姊姊住在这里,通不许你开销。妹子虽不肖,尚能自立门户,他们都肯给钱我呢,我还不要,但姊姊初来,这些应酬的事,总不惯的。看久了便行无事了。”畹香红了脸道:“怎么能见客呢?”碧霄道:“且勿虑,回来便知道了。”因又问道:“连妈说姊姊识字的,不知读了几年书?”畹香道:“不过幼时庭训,粗识一些,一知半解。后来在扬州学学画,也是无师傅传授的。”碧霄道:“缓日再请教,我前年游历南几省,女子识字的固多,而好的甚少。”畹香道:“妹妹巾帼英豪,愚姊并未出过远门,就是此番最远。虽是安徽人,生在苏州的,不过今年春间同先母游一游平山堂。”因笑道:“到拜读了妹妹的题壁诗,这田字韵二句实在好。愚姊就抄下来,和了一首,实是倾服得了不得。不料这番竟到妹妹这里来,真是梦想不到的文字因缘也。”碧霄道:“姊姊看见拙作么?和的呢?
”畹香道:“我来念你听。”遂念了一遍。碧霄道:“姊姊到这里来,这田字韵恐怕也是诗谶呢。但照这个意思,姊姊就是柳下惠,袒裼裸裎焉能浼我之意?”仅可通行的说着,炒面来了,大家吃了些,同到外边看看畹香的房,收拾得位置楚楚。碧霄笑道:“我是最爱收拾房间,因姊姊是服里,否则我来布置一番,别有可观了。”畹香遂开了书箱,把书取出来,文具也布置布置,又把诗稿画册请碧霄看。碧霄十分心折,畹香前世本来就是碧霄的上司,碧霄为其属下。如何不服呢?少顷上灯,就闭了门与畹香煮酒谈心。畹香酒是有限的,不过应个景儿。碧霄却是好量,两人大家讲起风尘知己,畹香就问道:“有一位吴公子号冶秋的,妹妹与他知己么?”碧霄听了,心中脉脉,叹口气道:“不要说起,非但知己,妹妹到今日的虚名尽是他一人保护之力。当时若没了他,忌我妒我之人,早已把我处置,肯受我的冷眼相轻么?不过他性喜远游,到这里住了一两月,就不能住了。前年秋间他来到这里半月,我不叫他走,他说要省亲回家,只得放他走。约今年春间会的,岂知今日尚未到来,打听得在交南营里。有人说今年六七月吃了败仗,死的甚多,吾的吴郎打谅着尽了忠,今生是不能见了,我报答他来生罢。”
说着眼圈儿红了起来,便把手巾擦泪。畹香被他感动,眼圈儿也红了一红,即又笑道:“妹妹真是心目????,人家好好在那里,你倒咒他死。”碧霄惊喜道:“姊姊怎么知道呢?”畹香道:“怎么不知道?凭你海外的事我也晓得两三分。”遂把七月间寄银赠殡这事说了一遍,碧霄欢喜起来,便要写信,畹香道:“我打听得这个信,须兵船上寄去,信局是不通。我去年有信寄去,直到如今,并无回信。遇见冶秋,那日他也未曾说起,大约未尝收到。”碧霄道:“你也有信给冶秋么?”畹香道:“我给一个韩姓的,就是冶秋的义兄。”碧霄道:“想是亲戚了。”
畹香道:“也非亲友,这话说起来长呢。”就将题图起头直到奇银一一的讲起来,两个人出了多少眼泪。畹香道:“这个人也就是我的冶秋,他去了刻刻不忘,必要一见我。只得偷生忍辱,看将来的机会便了。”碧霄道:“姊姊到底能学我这个样么?”
畹香道:“照妹妹说的,还可以过得去,且看罢。不过京里总要去探问探问,这个冤家究竟可好?”碧霄道:“这尚容易,包在做妹子的身上。”
次日便去叫畹香写了信,托人探问,过了半个月,有人把原信缴回,说姓贾的在监里打死一个犯人,上头知道了大怒,把他充发到乌鲁木齐去了。畹香自念遇人不淑,心里难过,但尚未过门,不好十分露出来。只得叹了口气,下了几点泪。碧霄着实劝了一番。自此畹香小姐住在冯家,并未到京。扬州王奶奶处寄了一封信去,不能说出落风尘的,只说住在一个亲戚家。又不便写明地方,但托王奶奶将母亲的柩照管,将来必当重谢。贾生之事,亦未提起。畹香看碧霄应客,直若行所无事。
所有客人,亦都风流大雅,与碧霄相敬如宾。就有一时留宿,也不过分榻聊床,不来勉强。一握手,一抚颊,已算肌肤之爱、极猥亵的了,不知以后如何,且请少安毋躁。
第十四回
悲失路韩废出重洋寄芳情孟三逢故主
按畹香在碧霄处替母亲做了百日忌,过于残冬,倏忽已交春仲,畹小姐正是十九岁,所有日用都是碧霄的,两人知己异常,相见恨晚。看碧霄起居阔绰,应对从容,阅历既多渐成习惯。有时碧霄出去,畹香就替他应酬应酬。有一等客人见新来的姑娘大雅端凝,风流旖旎,书画吟咏又佳,以为天津双璧。
就轰传出来,皆欲一亲芳泽,或求书画,或请题诗。一时冯家车马往来,更比前时繁盛数倍。畹香恐屏先祖,不肯自露姓名,就改姓名为苏韵兰。看官记好,嗣后皆称韵兰了。韵兰初起头到一概应酬,后来人数太多,日不暇给,且人多类杂,嗜好不同,往往干求过分。小姐就选择起来,又嫌地方太少,就与碧霄相商。打通了东隔壁院落三间,厢房两个。仍在冯家出入,碧霄性喜出游,或一月,或数日,出门后是韵兰应酬。那些小人惮碧霄之势,亦不敢与韵兰为难,不过腹议而已。不上一年,所得缠头无算,韵兰孝服在身,缟素应客,二十岁上,认得一个告归武员叫莫须有,最喜下棋,遂成莫逆。二十一岁除了孝服,也有了千金,就欲把父母合葬。是年冬,托人在苏州买了一亩山地,岂知方向不空,须乙未冬方可合葬,又寄了一百两银子与王奶奶,后来秋鹤托冶秋重到扬州,知早已前往京师,不知住处,也就罢了。韵兰认得姓莫的武官,是极肯挥霍的,欲娶作小星,韵兰托辞推却,谓须缓三年。那武员在上海买得现成花园一所,名叫绮香园。修理完工,武员就到韵兰处辞别,要到申江,说道:“前订之言,不可失约,我为卿特在上海购得一园以当金屋,卿三年后归我,即住此园。”韵兰因其真心,倒也感激得很。
时甲午孟春中浣也。莫须有去后,碧霄意欲回南,与兰韵商量说道:“妹今年二十岁了,青楼中游戏六年情味不过如此。
今欲到上海去顽顽,遇有熟客,往来往来,该处为万国总会,就便探听冶秋,也容易相找,这房屋姊姊一人住了罢,或将东院退还了亦可。”韵兰含泪道:“妹妹南去,我少同心。倘有机缘,亦当来申一游。此去务须保重,行矣勉之。”碧霄泣道:“我们须时常寄信。”韵兰道:“这个自然,无劳多嘱,并为愚姊探韩郎现在何处,就寄一个信来。”碧霄答应了,就定于二月十三第一次轮船动身。两人谈了一夕,到动身这日,挥泪相送,不觉哭了。从此碧霄到上海,韵兰独住天津,照常见客,车马盈门。岂知事有凑巧,半年后,适值海疆不靖,姓莫的武员又起用起来,须二十日内就道,时甲午秋九月也。武员得信后,殊觉为难,又不好将这园再卖,又不好交他人。因思三年后此园必归韵兰,我何不就叫他来住在园中,暂时看管?就是他要见客,我也知道他脾气,不过几个怜香惜玉的读书人。俗客是大家不洽的,他若来了上海,亦有好客。三年后,我再将人园一齐收回,有何不可呢?主意已定,就长篇累牍的写了一封信与他,约法三章,叫他搬来。大约说此园是借给你的,你不过替我管管。三年之后,再行给你。园中一花一木,你须自己布置,所有帘幕桌椅书画供玩床榻,须你来了点交,园中佣工司夜看守人等工食,我另有闲款存在庄上。每月取利一百二十元,即将利折交呈,按期取来发给。惟各物均不许磕损折丧,如以为可,即于十月初二以前来。韵兰也本欲回南,得此机会,须住三年再交,亦何不愿。不过三年后如何,且到时再作计较,但将父母葬后,拼得一死便了。那贾姓是个下流东西,不必恋他。如此一想,主意便定,遂先寄信碧霄,一面即收拾行装,客人一概不见,有极知己者,方告诉他这个缘故。行李收拾了五日,方有端倪。粗笨的贱价售人,部署妥帖,于九月廿七动身,三十日到沪,莫须有大喜。不见了半年有余,如获至宝。
温存了一夜,十月初一就将各物点交。佣人也来见了,凡十六人。上了花名册,利折也交付清楚,叫龙吉到钱铺对过。道印的契张也交给韵兰,诸事皆妥。到了初六,电报来催,莫须有就匆匆动身。韵兰进了园,碧霄就带着谢湘君来贺,帮他部署了四五日。定了值地、值花、差遣、看守、打扫一切章程,惟伺候的人太少,又添了几个体面丫头。一个是碧霄荐的,就是叫佩镶,一个叫齐月,一个叫玉润,两个是自己带来的,一个叫珠圆,一个就是伴馨。男帮佣龙吉之外,又添了两个厨房打杂、两个女媪钱妈、杨妈。其工资就在一百二十元中节省出来,原交园丁十六名,又停去了四个车夫,并兼抬轿。办了马车一乘,东洋车两乘。又在各处补种了几许花草,添些房子,设了一个乩坛。总共忙了一月有余,方得妥帖。韵兰心中窃喜。
又命人到扬州土地祠运柩同厝一处,又谢了王奶奶五十元。日后渐有人知道天津的名校书到申,就有人到园相访。韵兰知道上海人杂,选择更苛,身价之高,不易亲近。然究竟地大物博,往访相见者仍不乏人。韵兰分别接见,自是芳誉益隆,所得缠头,更不可以数计。来访者或先题一诗,好者出见,再与殷勤。
不能者先赠助装银若干,亦可出见交接,惟亲热不亲热由芳心自定,于是风月中人多百议论。好者半,不好者亦半。韵兰以无心置之,此是后话。
看官记好,此书有大起落数段,第一章到第四章,总起落也。第四章到第十一章,兰生一段,大起落也。第十二章到这第十四章,畹香一段,大起落也。此后必须说秋鹤的事,又有一段起落。虽是小说,常恐矛盾,颇费经营。诗曰:欲假非全假,云真不尽真。徒将无赖笔,赚煞有情人。
却说韩秋鹤自六月,从扬州畹香处一早启行,并不带一下人。走了几里路,觉得胸前作痛,就雇了船开到镇江,复附轮连夜就到江阴。知道新练的兵勇已由运兵船运到南洋去了,第二次运兵将在上海开行。他就赶到上海,候了四天,方上兵船。
带了一个仆人名三才,船中统带车姓,知秋鹤是大营中信任之人,故与秋鹤十分投契,朝夕谈心,如上司一般敬奉。秋鹤殊不安适,令他随意不拘。车统领从其所好,惟秋鹤胸前虽已结痂,尚未脱落。一经牵动,时时作痛。因命船上西医生用西洋药水敷洗一回,旋觉痛止。
七月朔,舟抵交南,兵勇自去交割。秋鹤径入大营,经略出来迎接道:“前接电报,说先生于六月初二从金陵启行,不料此刻始到。”秋鹤道:“晚生在南京行后,路上病了四五日,既而又在上海等了数天,十七日才开行哩,近日军信如何?”
经略道:“进营务处去谈罢。”于是同入内与总营务处许道台及几个参赞见了,许道台道:“前得兄台密函,说从平顺卫庄两处直到占城,岂知事机不密,他竟连夜走了,现今窜到广西边界广安海东一带。”经略道:“贼首颇习地利,彼处距此又远,我等拟用节节设伏之计。”秋鹤道:“晚生不知军务,新拟一个剿匪章程在此。”说着就从靴页中取出来呈上,经略看了大喜道:“各条颇中要害,就照这样办理罢。”遂一面设伏,拔营遽退,不到半月,盗匪果然复至。水雷骤发,歼毙大半。自是秋鹤言听计从,经略奏保以县丞咨剩秋鹤力辞不肯,至于不愿留,经略只得罢了。到庚寅秋,交寇肃清,方办善后事宜。岂知冬间经略病故,秋鹤失此知己,大哭而归。雄心灰冷时,冶秋已到德国购办军装去了。秋鹤写了一封信,叫他公事毕后,束身早退。自己就回中国,省了亲。住了一个多月正是辛某年正月中旬,颇忆畹香,不知孔夫人曾否作故,小姐如何累况,就辞家到扬州来。遇着王奶奶,方悉一切。秋鹤殊为忧愁,就从陆路进京,那里探听得出,就无可奈何。后来遇着一个朋友,叫富有仁,要赴美国经营,就触动游美国的心思来。惟资斧不足,他就想出一个朋友程萧云,现在美国,可以商借的,幸到美国的资斧,尚可敷衍。富有仁说:“轮船的费,小弟可以设法,惟到美国,阁下须另作计较。”秋鹤道:“兄可以借我二百元那就好了。”有仁道:“这尚容易,然也不必借了,轮船中费弟代付之,上岸后,兄自付之。”秋鹤大喜,就同到天津。这时畹香正改姓名应客,秋鹤那里知道。且以为翠梧去后,青楼绝少解人。行色匆匆,不复作登楼之想,因此交臂失之。就于三月十三登舟,径赴美国。舟出太平洋。
到三月十六,方到美国加利福尼亚省,在三佛昔司克登岸。
船中与富有仁谈心,殊不寂寞。既到了该处,有仁别去。秋鹤再三谢了,期以后会,遂去寻程萧云。恰在车上遇见,出于意外,萧云道:“间兄在交南从征,颇能吐气,何以到了这里来?”
秋鹤道:“一言难尽,且到尊寓再说。”于是同到寓中,萧云的父亲原来叫致和,就是阳芝仙的母舅,向在旧金山贩运金沙,近来美国禁止华人,生意清淡,故在日本开设一新闻纸馆,即日就要迁回日本。因秋鹤来了,只得多留半月。秋鹤就见致和,致和笑道:“阁下迟来五六日,就不遇了。”因将迁徙一节说出,秋鹤也把上回的事告诉一遍,说道:“数万里浪迹,不名一钱,尚望老伯资助资助。”致和道:“这个不消忧虑,同小儿在这里看看海外的风景,再乘火车去。请宽坐,同小儿谈谈,老夫再有俗事呢。”说着去了,是夕与萧云抵足谈心,论美国的商务国政,萧云道:“此国自华盛顿民主以来,国势蒸蒸日上,商务以制造耕种两项为大宗,向来织布,往往用印度棉花。近五十年来,棉花反可运到别国,英吉利的织厂,大半购买美国的棉花呢。上年棉花出口,值价五千万元,你想国中富不富?”
秋鹤道:“弟向闻美国种田多用机器,粪壅之法,说用格致家的物料。又从秘鲁运来一种鸟粪,曰爪诺,所以一人可种数顷之田,或麦或棉,获利甚巨。前曾考究美国地舆志,说有四十二部,今看这等富庶,大约各处尽行开垦了。”萧云道:“却不尽确,美国自乾隆四十一年七月初四叛英自立之后,只有十三部,曰浮及尼,曰曼岁去塞,曰牛海姆骇,曰特拉魂,曰牛久岁,曰梅来冷,曰肯纳的克,曰罗爱仑,曰铅路冷,曰烹碎而浮尼,曰叫及也,曰罗徐亚内,曰密司雪彼。以后又渐增行部,至西历一千八百六十一年,又因佣奴一节,林肯为总统。南北交战,格兰脱平乱后,更推广疆域,北界开辟者十一部,曰明尼苏旦,曰会司坑心,曰密歇根,曰英的爱纳,曰乌海鸟白,曰密苏立,曰根得开,曰开色斯,曰意拉拿司,曰西浮及尼,曰矮乌鸦。西界开辟者九部,曰特古他,曰纳勃来司加,曰顿尔西,曰梦退纳,曰加罗拉图,曰内怀大,曰奥里所那,曰华兴登,曰加利福尼亚,即俗名旧金山者。南界开辟者六部,曰南铅路冷,曰爱来白买,曰矮开稍,曰罗徐亚内,曰脱克赛司,曰花劳力大。东北境开辟四部,曰美恩,曰浮梦,曰纽约,曰亚古斯大,总共四十三部,西首又有未成部落之地,凡得六处,曰爱立送那,曰新墨西哥,曰雨他,曰怀五明,曰爱特和,曰英定,其中脱克赛司部最大。务农之处,均在西南各部。商务皆在东部,以纽约埠为总汇。水利亦好,密司雪彼江横亘南北,扑妥麦江东西贯注,贤助河在密司雪彼江之上游,通乌海乌江。
根得开之罗思维尔、北铅路冷之陕万那、密司雪彼江之红河,均为要处,然皆用兵之地。其京都之外,又有要地曰非勒代尔费。即开设博览会地方,国中以此为南北冲衢,吾兄不可不往一游。”秋鹤道:“美国如此富强,何以北首之开纳塔,不去夺回呢?”萧云道:“本国版图,已恐鞭长莫及,若再动干戈,恐英国力强,未知鹿死谁手,故只得罢了。”两人谈至深夜,人也倦了,大家睡着。
次早起来,吃了早点,同去看十三层的大客寓。一律洋房,真是上出重霄,下临无地,上下各层,虽有石梯,然自第一层至最上一层,都用机器座升落最高处,也有自来水、煤气、电气灯。客分数等,最上之客,每日饭房金九元,下等每日一元。
而佣人执事,井井有条,不觉叹服。到第三日,两人坐了火车去看开矿,该处另有大厂,有绿气炼金炉,有倒焰分银炉。秋鹤大略能知,既至一处,有用十三只锅炉,在该处炼银。其锅以次而小,秋鹤以为奇特,萧云道:“此近年来最新之法,其矿质层层炼泻,到小锅中全是纹银。”秋鹤笑道:“有趣,回来倒要学习学习呢。”既而同至开矿处,工人虽多,皆有机具。
其难开之石,有几个西人引着华工在那里装火药呢。萧云道:“这个名裂石药,不知用什么材料做成,他这力量甚钜,将来倒要买些回去开矿。”秋鹤道:“这名淡养各司里老,其料用极浓硝强水,即与水较量一五二。置器中,外加冷水,每重一分,又加最重之硫强水二分,待冷,加浓各司里老尼半分,加法必极迟慢,且屡屡调搅,器外必多加冷水,或冰雪,或减大热之料最好。因恐器热,而各里司里要变草酸,面生流质也。又相配时,须和得极匀,倾冷水内,而淡养各里司里尼沉于水底。
然后吸去上面流质,添新水洗之,至酸尽为止。即以努比里法提净,用木那普塔消化,成为颗粒形。如流质之油,色淡黄,无臭,似有甜香少辣之味。性猛毒,食少许脑即痛,入四支,其各里司里尼与水较量一二五。至一二六,但淡养与各里司里尼与水较量,重略一六,不能化于水内。只能在以脱内或酒醇及米以脱内消化,遇火不炽。大约热在二百十二度,尚不能变,须加热三百六十度,始爆裂。散布石面,以铁锤重击一处。只着一处,惟用此物极险。须先不令其着火,以后方令其着火。
用时石开之孔,可比药孔更小,故凿石工费,较用火药之费,省五倍至二十倍不等。用此仅减少一半,孔中如漏,须补以泥。
将此倾入,上加水少许,则水浮于上。然后引以火管,管底有铜帽通入此物中,即可由管点火。着至铜帽,此物即著,可以打开石孔了,又有同类爆药,名地那美德,将淡养四各里司里尼七十五分、磨砂粉二十五分,相合而成。此亦努比里法,亦能开炸石。手中可任意取携,并无危险,遇火或震动皆不燃。
须大震动而又遇火,始得炸裂。以上皆常用之法也。近日又有苏而子新法炸药,颗粒极粗,其用较稳。”二人且行且走,到一片荒地,皆是山坡。有几许工人在该处开煤呢,萧云道:“且去看他是何煤质。”遂去看了一回,皆是硬煤。萧云道:“去罢。”
秋鹤道:“吾们就招一辆马车坐了回去。”于是雇了一辆油篷车坐了,萧云道:“你看那石坡的颜色,乌紫不一。岂知下面生出这个煤来,也奇极了。”秋鹤道:“煤是数万年前地震,树木房屋,没入土中,变为煤石。故产煤处与土层层相间,每层厚薄不等,粗细砂石,或坠或嫩,其色或黑或棕,似煤非煤,其实皆可燃,再下均是佳煤。其相煤深浅,以地之形势,或河或溪,大抵水势恒循煤层凹处而流,总宜运用变通为主。”说着已到闹市,遂付了车钱,下车循路回家。
秋鹤从二十四日到了旧金山,领了领事官的游历照会,顽了六七天,已是四月初二了。就要东走,萧云不能再留,送了四百两程仪,代写了一张车票,秋鹤就此辞别登车。九千余里径抵纽约埠,果然百货纷腾,客商云集,说不尽的大邦风气,海外繁华。该处有个大学堂,中国人多有在内款业。秋鹤就去拜会中国一个领班的,聚游了几天,再赴华盛顿京城游。后在曼岁去塞省遇得一个西妓,名马利根,却能操中国的话。曾在日本游过的,他回去后,学习机器测量格致化学,颇能了了。
造得东西也多,仪器堆了几间屋。今番欲到中国来,却少地主。
一日秋鹤在酒馆上听他说起,秋鹤道:“你要去我来介绍。”就写了一封信给他,命他到上海找乔介侯。马姑娘道:“我向来认得几个中国人,但一时找不到,就是有领事官,我总不借西洋公馆作寓的,有这个信好极了。”就留秋鹤住了六七日,秋鹤请他教教西话,也懂了一半句儿。秋鹤自此南辕北辙,浪迹如萍。幸火车各处相通,直至霜秃丹枫,天南飞雁,始搭了一只美国兵船回来,船费是不用出的。十一月初,到香港登岸。
行囊中尚有余资,欲往日本一游,就在香港顽了半月余,动身已将月尽了。又乘了公司船到横滨,正是季冬之朔。安寓甫定,要去长崎访访程萧云,自念已近岁阑,吾顽了一日,到新年再去罢。况且闻新田箱馆,名妓如云,海外烟花,倒不可不领略的。于是不找一友,不寄一书,就在万花深处游历。遇着一个玉田生,年纪只得十七岁,曾在上海日本茶馆的。因日本国中不许日本女子在中国卖娼,故回到长崎。后又迁至箱馆,颇通文理,能操华言。秋鹤就留连半月有余,再回到横滨,已是风尘岁尽了。秋鹤独在寓中,行囊中只胜数十金,到了除夕,叫寓中办些酒肴来,自斟自酌。自念风尘须洞,羁旅长年,如己人遥,乡心梦断。身世之交多险,国家之虑正长。当此日暮途穷,天寒岁尽,才名画饼,忧患如山。不觉叹气道:老天你生我这个人,应该给我一个称心施展的境遇,为何使这些众小登场,虎眈狐媚,使我无容身之地呢?喝了几杯,微有酒意,就和衣睡倒。听那中国寄旅商家,都在那里过年放爆竹呢。秋鹤一夜不曾安眠,天明到睡着了。起身将午刻,洗了脸,一个人独在街上走。日本亦用西历,故市上交易依然。看了一回,回到寓中,写了几封贺年信,发寄出去。又写了一封寄萧云的信,说大约望前要来长崎一顽。这晚又饮了薄醉。
次日不出门,看日本地舆形势考,上载甚详。知日本四面皆海,以后看到小海岛,有名壹岐者。据云:在肥前之北海中,从平岛径达,海程不过十二三里,合中国三十余里。岛中二郡,曰石田,曰壹岐。其地略圆,而岬角四出,形似手字。附近小屿,不暇枚举。境中山小水细,寺院甚多。向西南海湾当中曰乡野浦,向西北海湾当中曰胜本,皆捕鲸薮也。境中之山,南有志原岳,西北有本宫山,东北有鱼钓山,皆为海客标识。仁明天正时,新罗屡入寇,因置戍于此。后一条天王在位,彝舶五十来攻,大肆杀戮。文永十一年,元人来讨,守护死焉。松浦党志佐氏领其地,波多泰袭之。九十余年,仍属松浦氏。有岛名对马者,在壹岐之西,北海中,十余里。形南北长,东西短,四面沿海,山峡乱出,形如蜈蚣。岛中二县,曰上县,曰下县。境多山峦,质皆薄恶,不利于耕。北境之山曰御狱,东南海滨之山曰镜,曰日暮,其势逶迤。至西南一断,其南有大支海,曰浅茅浦,波涛汹汹。西入支海之中,其尽头处尝凿开山路,以通东岸潮水。东岸潮至,船得往来,因名大船越峡。
南方有小邑曰严原,东临海滨。西屹立者,曰有明山,山顶上以指南针循度望朝鲜。天晴云朗时,可以望见,如一碧之在遥空也。有明山之西南有矢立山,矢立山南有龟良山,为对马极南境矣。此岛在唐宋前,南北一地,后地峡忽为水势决裂,遂有上下岛之分。南为上岛,北为下岛。下岛产海参鹿驹黑砂糖。
文永十一年,元军三万来攻,颇肆惨虐。后来丰臣氏伐朝鲜,德川氏与之修好。时领其地,为宗氏,往往承意曲从。
谕曰:二岛在西海,道之西北海中,近而小者曰壹岐,远而大者曰对马岛,各二县。二岛皆属长崎县,夫对马之地,九州隔绝,自立为国,固无不可独。壹吱弹丸小邑而又密近肥前,亦得特立与对马并称者,何也?盖日本古与朝鲜亲睦之时,有讨伐而其航海之路,必由筑前地方行兵。筑前介壹岐对马之际,可以相阻。日本与朝鲜水程虽不甚远,然以帆樯而逾溟海,终不为功,故无论使骋战阵,来往之船,必先下碇于此,是以两岛,因势而雄,又无外犯之志,遂得成国。其后日本与朝鲜往来逾久,而江华一役复通两国之情,以续旧好。且日人至釜山者,日见众多,船则易风,而汽易帆,而轮利便往来,固殊曩昔。但风波终有不测,得二岛以应之意外之虞,藉资停泊也。
秋鹤孤客一涯,愁不能释。下午又睡了一回,起来,因叫了一个伙计,问他这里附近有何顽意,伙计道:“此去东首一里多路,大街尽处,洋房中新到一班马戏,昨晚开演,今晚第二次,先生可以去看看。”秋鹤道:“倒也使得。”于是换了一件衣服,锁了门出去,问到那边,先找一个饭馆吃了晚饭,就进马戏场来,买了票,看见场内外电火通明。外场东北隅有二只灰色象,大倍于牛,有人在那里把馒头分块掷到象的门前,那两只象把鼻子来卷入口中。北首几只大木笼,外边阻以铁栅。
秋鹤走去一看,一只笼里有大青蟒一条,粗几合抱,身大逾斗,长西五丈。左首一笼,亦系青蟒,其色稍黄,大小较青蟒减十分之三。蟒身上站着小鸡雏两只,蟒亦并不伤他。众人争把果子引逗,那蟒首昂然吐出朱砂一样的舌,受那果子吃。又有猿猴熊虎,各贮一笼。西首一笼最大,中有猛虎一只。黄质斑斓,踞在那笼中,两只脚捧着一方十来斤的牛肉,正嚼吃呢。又有两只海鸟,高五六尺,黑翼白尾,黄嘴黄足,在笼中争食一个大鱼的头。看了一回,游人愈众,听内场摇铃之声,就一起入内。这戏场是圆的,就检了一个座头坐下,不多一回铃,声复作。戏房里走出一匹黑马,一个西人年约三十余,结束得整整齐齐。骑在马上,口吸雪茄烟,那马在戏场四周围慢慢的走,渐走渐快。西人若恨其太快者,在马背上站了起来,弯腰,两只手脱鞋子,脱了那只,又脱那只,均掷在场中。脱着鞋后,再脱两只袜子,那马更加飞跑了。西人又脱腰带,又脱外面衣服,又脱帽子,穿了短衣服,若作风头颠之状。身边取了一个皮夹子出来,立在马上,或一足,或两足,或倒,或顺,从从容容。卷纸烟一条,又燃自来蜡条火吸那纸烟,那马真是追风飞电的快。西人吸烟毕,就把这皮夹里的银票,一张一张的散掷在地,以后连皮夹也不要了。忽有一个人出来,把西人掷的东西,一件一件收起来,向他摇手,似说不要这个样子,就把银票放在皮夹子里掷交西人。以后又把帽子、衣服及鞋袜一件一件的掷去,是时马的快,不过眼睛一闪,已是一周。西人一件一件的接了,帽子戴好,衣服穿好,带子缚好,鞋袜着好,向众人一拱手,便奔入戏房。这是第一出,就有两个涂面疯颠的西人出来,彼击我掌,我批彼颊,种种插科打诨,不晓得讲些什么。
串混良久,一人忽掷一巨石,向那人头上一击,应手而倒,血流如注。击人者若作狂喜状,就在马走的地方,把两手在地上搜括些马粪泥土,捧了一大捧,取来盖在被击这人首上。忽里边一声呼喊,就逃进戏房。地上的西人也被吓进去了,这是第二出。停一回,有大小西人十二名,各穿肉身紧身衫出来打筋斗,叠人塔。或数人,立在一人肩上,或一人肩上立一人,一人的上头再立一人,叠至五人;或一人仰卧,反其手足如桥式,空其下,数人在桥上叠塔。演完进去,为第三出。又歇一回,一匹白马出来,一个泰西姑娘,粉妆玉琢,穿了极体面的衣服出来,以纤指向马一指,那马就在四周围没命的跑。姑娘笑了一笑,跳上马背,站立不动。既而或作商羊舞,或作倒垂莲,或作童子拜观音,或作行者打筋斗,或坐或卧,或倒或正,或欹斜屈曲,无不如意。听得合场中一片拍手的声音,而西人及马就进去了,这是第四出戏,就停了。
一会儿坐客男女又到外场来看这珍禽异兽,也有去小解的。
约一刻钟,又听里面铃响,再找原座坐了。有童子两个人打扮好了出来,戏场上有八只花篮,分摆两排。每排叠起四只,放在机上,两个童子在地下打了一回筋斗,就立到这花篮提柄之上,作种种戏法,而花篮并不倒下。演完进去,为第五出。
又停了一回,走出一个日本人来,手拿七八柄一尺多长倭刀,场上一桌,桌上一金漆圆盘,里头四个小球,日人先把小球在空中抛弄,以一手接之,真似宜僚弄刃,宛转如意。弄了一回,就飞刀起来。七八柄刀,初起头还慢慢的用手来接,以后手渐渐看不见,到后来身体也渐渐隐了,但看一团闪闪烁烁的刀光,耀着电灯,变为白罩。离舞刀处一丈五尺,立一圆木牌,大可合抱。但听戛然一声,那八柄刀一齐插在牌上,日人含笑进去。
这是第六出。又停一回,两个西人一男一女,着了肉色贴身短衫裤出来,打了几个筋斗,场面顶上有两根短木棍,长可二尺五寸。木棍两头缚着两根绳,长三尺余,挂在那顶高的地方,两棍相去二三尺。一稍高,一稍低,好比千秋架似的。另有一长绳直挂到地上,西妇先上,男亦随上,如蜘蛛上丝的样子。
到了上边,各坐一个棍架子,就做起各种把戏来,或换坐,或同坐一架,或跪在架上,或两脚或一脚倒挂架上,或女人两手把住棍架,一男人倒筋斗而下,被女人两足钩住,或男人一足挂架,女人倒筋斗而下,被男人一手把祝看的人大家替他怕起来,秋鹤想道:“倘跌下来了怎么样呢?”岂知并不跌下。演完进去,各人又拍手喝彩,这是第七出。不多一刻,戏房里推出一个虎笼子来,把笼子旁边的机括摇了十几遥这个笼子顿时高起,可立一人,用一块铁板浸了油点了火,伸入笼中。那虎若作惊吓的样子,忽有一西人手中拿了一柄二尺长的尖刀,开了笼子进去,那老虎见了更吓得了不得。西人就捋虎须,骑虎背,或以头凑到虎口,或以身藏在虎腹,老虎任其所为,不敢一动。顽了一回,西人也就出来,老虎笼子有人推了进去,这是第八出。又歇一回,一个西人牵了两只象出来,场上放着两只大木桶,高四五尺,围可两抱,就叫两抱,就叫两象各立在一只桶上,把这桶慢慢的转。象四脚也慢慢的移,转了一回,象下来,用前脚把这桶抛转如狮子滚球,滚完,场上放一厚板,宽二尺多,长一丈半,厚四寸余,这板中间垫起,高二三尺。
板两头都脱空,就叫两只象上去,各登一头,于是一上一下,一低一昂,作登跳势。其后便摆了一张长桌,放了馒头、果子、茶酒,请象吃大菜。一回儿都吃完了,就一同进去,这是第九出。又停一回,场上摆一个客寓样子,一个客人来投宿,行囊颇足。寓主妇勾通强盗来劫,盗党四人,假意也来过夜,夜深动身。忽有一个兵差经过客寓,听得里边嘈杂,拿了六门手枪进来,看见盗党把一个客人缚在树上,寓妇在那里分赃,巡差大怒,立放手枪,击毙三人。一盗骑了马逃走,巡差追上,也打死了。再来放这个客人,这个客人已吃了哑药,不能开口,巡差就一同送官,客人送到医院里去医。这是第十出。第十一出乃一匹紫色骏马,登场作人立,叩首,或跪双膝,或作人坐,皆听人指挥,从心所欲,顷刻,场上置一巨鼓,马以两足击之,疾徐顿挫。合场之人,又拍手起来,到第十二出,已交亥初,看客有留的,也有去的。秋鹤一个人闷看了半夜,也觉微倦,就起身走了。方出园门,背后有一个人将秋鹤的肩一拍,叫道:“韩老爷,是一个人么?”秋鹤回头一看见是从前一向跟环姑的小厮叫孟三,就如他乡遇故知的样子,欢喜得了不得。因说道:“怎么你在这里?没从环姑娘去么?”孟三道:“一言难尽,今儿不早了,爷的寓在那里,小的明儿来寻。”秋鹤道:“我的寓是西首前街一百零四号十三町。”孟三道:“晓得了,明朝再来罢。”就去了。秋鹤一个人回寓,叫伙计泡了一壶茶,吃了些干点心,记好了日记,把所看的戏写在上头,就又想起翠梧来。辗转床头,又想到畹香连消息也没得,难道死了,或嫁了人不成?如此一想,愈觉烦躁,就磨墨伸纸,作诗一首云:天涯岁事又更新,无限羁怀郁不伸。红树青山乡国梦,落花飞絮意中人。摇残秋鬓孤灯瘦,挥尽黄金两手贫。安得海疆兵气靖,萧韶并协一家春。
吟毕安睡,梦见畹香身穿缟素,愁容惨黛,殊不胜情。又见翠梧立在门前,穿了古妆,向他招手。看看地方又似在交南大营里的样子,回看二人已不见了。又似父母妻子在室中坐着向他垂泪,秋鹤方欲慰藉,忽闻叩门之声,惊醒转来,乃是一梦。那孟三已来,在房外敲了几下,喊了一声。秋鹤连忙起来开了门,伙计就送洗脸水来。秋鹤叫孟三坐了,一面洗,一面问他。孟三道:“金姑娘被这糖行袁姓客人买了去,我初时奉是跟去的。到了太原家里,另住卖花婆的房子里。当初尚为安逸,岂知姓袁的是惧内的,后来被大奶奶知道,赶来一齐连姑娘同东西搬去,打了一个下马威,就拿身上的好衣服脱去,换了一身半新旧的布衣,叫他洗衣服、涤溺器、淘米、汲水,日日凌虐。住在房门口,头半夜里,也要唤起来同他捧灌浆家伙。”
秋鹤道:“什么灌浆家伙。”孟三道:“就是溺盆。”秋鹤道:“苦极了,后来呢?”孟三道:“起初姓袁的在家,还在暗中照应。后来姓袁的出了门,阿呀,这大娼妇更是天高皇帝远了,打得身上都是斑痕。不上半年,姓袁的因抱病回来,我就在路上撞着,求他要同姑娘见一面。姓袁的怪我不回去,我说见一见说说话儿就回。姓袁的答应了,约了一个日期,清晨我潜到门里,一见这姑娘,真不像小姐,也瘦得不认得了。我当时被这悍妇赶出时,姑娘私给我一个金镯子,我兑了钱,就住在近处一个小客店里,打听信息。到那年八月初三,见了姑娘一面,我两个人就哭了。”说着孟三便簌簌的泪下,秋鹤也哭起来。孟三道:“看见这样子瘦,我就劝他,叫他逃出来。姑娘说道:‘万万不能,你回去罢。不要流落在这里,将来倘遇着韩大爷,叫他把性儿改改,不可叫他知道我这种景况。’话未说完,就有人来叫了去。我又痛又气又恨,也不能帮助他。以后直到年里,总不能见了。这个姓袁的又出了门在外边,我实在无可奈何。
过了一年只得回来,托客店里人说:‘若姑娘有什么事,你寄给我一个信,我三月里到家的。’直到次年八月里,得客店里的信,说姓袁的回来后,夫妻日日淘气。袁客人恐怕姑娘死在泼妇手里,就叫姑娘出了家,做了尼姑,给他二百两银子。叫他自寻师父,这姓袁的一则气,二则记挂姑娘,也就死了。姑娘在近处庵里住了一个多月,有一个施主要来强奸,有一个老佛婆领他到别处去,以后就不知道了。”秋鹤闻言,心如刀割,眼泪如线样淌出来。因问孟三:“你现在何处?”孟三道:“我跟一个宁波王姓客人来这里办货的,今晚就要动身呢。”秋鹤就给他一两银子道:“你这人好,将来必有好日子的。我将来回到上海,我来给你信,家中来见你。”孟三谢了,又坐了一回,也就去了。秋鹤得了这个信,把这个心也使碎,转瞬已是人日。秋鹤欲往长崎,就把客寓钱算清,收拾行装前去。以后若何,请阅第十五
第十五回
海上云纵春风设帐天涯浪迹旧雨联床
壬辰正月初八日,秋鹤从横滨动身,路上小有勾留,十六日始到长崎。访见萧云,岂知致和新故百日。萧云丁外艰,执手之下,伤感了一回,又安慰了一回。秋鹤就住在萧云日报馆里。原来该馆开设之后,四处风行,每日出报三万余张,馆中机器两架,以汽力代人,每架仅用两三人足矣。秋鹤道:“现今美国新制一种印书机器,其取纸、分纸、剔纸、折纸皆不用人,但将原刀纸张放在架匣,机器自能取去分开压平,一张一张的送到刷印处印好,随即折垒好,封好,封条上印有牌号,然后在机右后面出来。每点钟可印报二万七千余张,惟折报不过十四等。一张的六处,两张的四处,五张的三处,五十张的一处。”萧云道:“我也听见太晤士报里的朋友说起,但我这机器字模通是租来的,也不去更动了。”当夜无事。
次日同萧云讲明白了,不用他陪,愿独自随意游历,又向萧云借了川资,倒也逍遥自在。原来长崎县属肥前部东以筑后川界,筑后东以连山接筑前。其西南二方,当峡角之半,千形万状,如孔雀形尾散张于南,足履于西。首向夫东部,分十一境。首邑曰佐贺县,县东有南行细流数十支,入筑后川。西有嘉濑、牛津、高桥数河,水势极小,从此向西南。当鸟背之处,与筑后正相对抱。海湾曰有明冲,与筑前接界处有基山,脊振山佐。贺西北有舟山、天山、领巾振山,一带山峰。其西一水从南来,西合波多川,北入海,曰松浦川。河口之西,有埠城,曰唐津。唐津西北半岛之地,有小峡数处,如鸟爪西回,其曲湾如鸟足中间之处,湾口有鹰岛,福岛尽头为伊万里。西有天半岛,又向西北峡角三面乱出形,如鸟足。后距之西有高黑岛,鸟身之地多小山,温泉到处皆有。东之温泉曰右汤,在佐贺西首,西之温泉曰武雄,在伊万里之东南,鸟臀尽处曰大村胜地,其东南为谏早地峡。过了这处,便如鸟尾三分,下者根细,而后面甚大。其头向后距,故尾足之间,抱大海湾一,曰大村湾。
而两尾之间为长港,长港尽头的地方,就是长崎。恰在鸟中尾之茎,其地商务热闹,市井繁华。水道一线,直通中国上海。
中尾之头,别有小峡横出,曰野母。崎上尾向东南,就是半岛,地势甚狭,名曰爱津。半岛当中,有火山一座,亦有温泉,故名温泉岳。南首有方丈岳,东边亦有岛,原为足之下,有平户岛,属松浦。地势狭长,中有海峡,平户西南,更有五个小岛。
最近者形如十字,曰中通岛。其西首三岛皆小,有名福江岛者最大。其余海中岛屿虽多,不过鸟翎小迹。长崎港湾属肥前境者,在彼杵郡,东西十三町,南北一里有余,水深四丈至十三丈,港叉曲折向南,折而西,有香烧岛。荫尾岛数屿,拥于港口。日人称九州第一好港,同郡浦上村渊大岛崎之东南三十间,有暗礁,曰俎板濑,大可三间。又同村濑肋浦东首一町,有暗礁,曰横濑,东西大可二十四间,南北十三间。又同村立神的东首稍偏向南二十间地,有暗礁,曰前濑,大方三间。又同村西泊男神的东首稍北六间地步有暗礁,曰方主濑,东西大一间半,南北二间。又同村木钵神崎的西六町地步有暗礁,名伞濑,大方二间。又小仓村的西一町地步有暗礁,名长布,大方三十间。以前所说的礁,都在长崎的港湾里面,潮退可见其顶。其余港湾也不知其数。
秋鹤住在此地,日日的考求,只苦没得测量的仪器东西,又没得地舆熟悉的乡导官请他指点指点,不过自己把书籍来校对校对,消磨岁月。有时又自己思想学他这种经济,世无知己,权不能专,要他何用。这么一想,也就自暴自弃起来。一日出门了四五日回来,萧云接见了道:“你到那里去?教人好找。”
秋鹤笑道:“天地悬匏一身如赘,何处不可去呢?”萧云正色道:“我有一句话儿同你说,你又是这个样了。”秋鹤道:“到底什么事请教?”萧云道:“舍亲阳芝仙表弟,前数日到这里,他的尊翁是弟的姑丈,号子虚,是一个头等参赞官,现在东京,他的家眷一起在这里,有一位小姐要请一个博学先生开导开导,他因曾闻他的亲家顾士贞说起吾兄的名望才学,要想见见。无意中弟同芝仙说起尊名,现在他就欢喜得了不得。他说家父常常说起,今在这里,不可错过。叫弟转圜介绍,他在这里等了两日,有公事紧要,实是不能等了。临去时节,他再三叮嘱要弟留住吾兄又说道:“回去后必有电报来的,弟说吾兄现在无馆,如此宾主,到是相宜的,就专主把吾兄荐了一百五十金一月,芝仙舍弟答应了,先留下一个聘书。五十元聘金在这里,今早子虚姑丈有电信来,务要弟同着吾兄到东京,说无论就馆不就馆,要同来一见的。又有赠你的诗四首,你看了便知道了。”
说着就把赠的诗及聘书聘金电报交给秋鹤,秋鹤看了一遍道:“日京亦是要地,弟本要去顽,既蒙令亲谬爱,想是不错的。
人生不过知己,意气既投,不可自高声价,况是阁下保举,弟就遵命罢。且到了再作计较。”萧云大喜,次日就治起装来,正月二十八日,两人就在长崎动身,赴日本西京。一到之后,彼此相见,顾士贞也特来见了,彼此投机,自不必说。
萧云回后,子虚就修理一个书房,请他住下,芝仙朝夕请教,抵掌谈心,就同他拜了异姓兄弟。子虚就命双琼小姐从他学习。小姐词章之外,颇爱格致机器化学,秋鹤本自己的所知,尽心教导。惟每喜出游,往往三四日不归,或流连山水,或寓趣烟花。到了十一月初,有俄国勘界官写信来请他,子虚那里肯放,芝仙也教他莫走,秋鹤却欲一游北方,以遂素志。自念说明白了,是不能走的,就写了一个信,作了一阕留别词,放在书房里砚台底下,把九个月的薪水剩了六百元,放在抽屉里,他竟不别而行。比及子虚等晓得,已是难追,只得罢了。所留的薪水,秋鹤要还萧云的,就寄了去。正是:名士本如不羁马,风尘甘作可怜虫。此行又是离家燕,欲把平生眼界空。
秋鹤到得上海,方知并非俄国的勘界官,是一个广东大书院里考过头等的大学生,姓林,号友香,是一个极富的富户,要出洋去游历游历,特请一位勘界大臣,向外务部请得照会,恨无伴侣。友香本与乔介侯相交,就请同去,介侯那里肯远出,就想着了秋鹤,把他荐了,又恐秋鹤在日本有事,不肯来,故哄他勘界,说是与钦差同走的。岂知秋鹤有志北游,就不哄他也去的。及见了友香之后,方始恍然,秋鹤道:“我弱冠以前,英法南洋都去游过了,不过俄德未去,除却两处,我是不去的。”
友香道:“我请的照会,是未填定地名的,随老兄所去,就是别处也好。”秋鹤方才应允,就择定十二月初三动身,乘的瑞典国轮船。介侯饯送等事完毕,秋鹤就劝令赴俄,随同友香一船。初六日抵香港,并不稽延。初九日行抵七洲洋尾,在赤道北六度二分,天暖如暑。初十日抵息力,亦名新加坡,在赤道二度三十五分,天更酷热,挥汗成雨。十二日入印度洋,风狂舟簸,晕不能坐。十五日抵锡兰,在赤道西六度三十六分,有长石堤一条,以当海水,这就是释迦佛出生处。登岸游历一日,凡藏经阁、卧佛庵、大教堂略略赏鉴。二十二日,到亚丁,就是进红海的道路。次日进红海,但见水阔连天,仍不见岸,天气顿冷。二十六日,舟进苏彝士河,此河凡长二百十余里,舟行极缓,且时时停歇。直到癸巳年正月初四,方到意大利国哲奴鸦地方,渡行李登岸。秋鹤同友香一路在轮船上,就请友香教教西话,心领神会,却易贯通。初五日,坐火轮车穿过一个山洞,约数十里,行经德国地界。初八日方到俄国圣彼得罗堡京城,气候极寒冷,其时刻晷度,比中国相去甚远,中国午正初刻,彼处是卯正一刻十三秒有奇,相差五时四十四分四十六秒有奇。据俄国天文书籍说,圣彼得罗堡京中午正,为中国北京酉初三刻五分。上海酉正五分,英伦敦巳初三刻十七分三十秒,法巴黎巳正九分,普伯灵巳初三刻十分,意罗马巳正三刻五分,奥维也纳午初四分,土小亚细亚巳正三刻十四分,班马知特巳初二刻十四分,瑞司脱格力孟午初十分,比弗兰德巳初一刻,美华盛顿酉初三刻,日西京戌初一刻。因地球所走的方向,有先后不同也。友香同秋鹤暂时借一个客寓住了,又去见了中国领事刘缉堂,停了三日,把这个照会托刘领事去到钦差衙门呈准,再转奏上去,由俄国的国王批准。恰值宫中跳舞会的日期,二人也被俄王邀了。进宫这日,但见男女纷来,宫门外草地上放起五色西洋烟火,旁边一班西乐,两排电气灯,共十余盏。门口扎着一座松柏香草牌,楼上面插着日叻红各种鲜花,小电灯数十盏。进门,西琴?h?h,脱了鞋,换了端整好的皮鞋,自己鞋子另外放了一个记号,方入宫。先见国王,大家把腰弯了一弯,握了一握手,闻了一闻脸。旋王后出来,也同国王一样见法,也有同王后亲脸的。到了里面,共有男女百余人,喝了一杯酒,就有人到一个大殿中去跳起来,也有不跳的。
但吃烟须到一间女人不到的地方,殿西北一间有大洋琴数架,几个西女在那里鸣琴呢。二人随众游玩,吃了些点心水果,直到三更方散。换了鞋,坐马车回寓。
过了数日,俄王把游历的公事发到外部,就命外部接见二人。讲明了缘故,一面发文书到芬兰莫斯克亚,与古罗斯克及亚的生一路,直至亚俄之阿司奇恰克图以下,蝉联知照。又领得护照一纸,延俄通事一人料理妥帖,又在泥瓦江各处顽了十余天。三月初四日,乘坐了火轮车东行,一路的见见闻闻,果然别开眼界。岂知友香身子寡弱,渐不耐烦起来,到了叶克铁陵,就患起病来。因决计要西回了,秋鹤那里肯舍,友香无可奈何,只得给了千金的资斧,自己中道折回,令秋鹤一个人顽去。秋鹤就招了一个土人换了护照,告知地方官,说一个人回去的缘故。于是分道扬镳,东西各判。时七月十八日也。
到了七月廿二日,住在旧勉地方,舍舟从陆游了十余天,八月初八日,抵束木地方。又住数日,十四日,到科尔勃河。
渡到东首独走街中,见有大茶叶铺数家,生意热闹非常,居然也有戏馆,叠阁层楼,向里边一望,围场约略极宽,门上西字招牌,写着明日准演“民变记”。秋鹤道:“什么故事儿?倒要请教请教。”就游了一番,回到寓处安睡。次日催寓中开了饭吃好,忽有一个金厂总管来见。谈了长久,方走。秋鹤也就出来,到戏馆中,已经开演了,就买了第二等的客位坐下。值园的送上一张戏目来,却是演的法国民变改为民主的故事。初起法王路易十六在一个宫里避暑,有一个大员的妇人十分艳丽,法王召进去。法王就把一根金链送他,妇人千娇百媚,做出淫荡之态,就与法王苟合。停了一回,大员出来寻妻,得了这个信,非常愤怒。后来有大员数人率同子弟骑着骏马提了火枪,后面跟几只猎狗,家人十余名,到百姓田中打猎。田里种的薯芋花麦,被他践踏得十去大半,有百姓几辈远远的望着不敢前来,但口讲指动而已。未几有议院百姓私议,忽法王传意旨叫他进京议事,就有各路的耆老纷纷前去。到京中大议院议事,外边就有百姓谋反,又有营兵从着百姓变心。议院里的人有戚额的,有拍手的,法王亲到议院里来请议员弹压外边乱民。议员初时不肯,法王恳之再三,议员中有一人出场说这个事非我牟拉巴不可。法王就请他出去,其时百姓已有数千人,有两个人掮了长枪,枪头上贯着一个馒头。门前有几个人敲着鼓,前后跟的不计其数。那枪上肩馒头的人说道:“以孚,随惠而勃来特肥此迷辛合辛哇。”犹言:“倘你们要吃跟了我一同去也!”众人跟了出去,有防守兵勇一队前来阻住,被这个为首的人说了一番,防兵反服了百姓,一同去攻打国家的大监牢,一拥而进。百姓个个快心。议院的人不料此变,倒也没了主意。法王逃到避暑的离宫,点灯去密访一个告老的宰相,牟拉巴也来了,议论许久。牟拉巴请法王下一道旨意,请百姓自主国里的受爵人员,及教中的祭司,皆不准管理百姓的事。牟拉巴就出来,百姓看见了,大家拍手喝彩,说道:“你来了,我们有了统领了,你就带我们去见昏王!”牟拉巴道:“王在离宫呢,你们拣几十个明白人同我去。”百姓就来了若干人,同到离宫,不问情由,将法王同王后锁住,牵出来,再到巴黎宫内。王后哭泣哀求,法王也哭,百姓的心软了,释放后叫他登楼上降谕。百姓都在楼下,也有睡在王后床上的,也有笑的,也有怒的。正在喧扰之际,说拿破仑将军领义兵来了,百姓大喜拍手迎接。
只听襞剥呼笑之声,拿破仑来了,是一个白面少年,穿了提督服色。牟拉巴也去见了,拿破仑笑嘻嘻的安慰一番,百姓都纷纷散去。拿破仑也不到法王那里,就到议院去了。此时上下议院意见不合,下议院的人要尽夺上议院的权柄。拿破仑再三调停,就请法王禅位,准改民主之国。百姓大喜,家家门前挂着树枝,插着鲜花,好似重见天日的样子。做到这里,已是午后四点钟,戏也完了。秋鹤一人走出戏园,极为拥挤。出了门,肚里有些饿了,要寻一个饭店吃些东西,却走过了头。重还转来,走进去,只见一个人迎了出来,大笑道:“奇遇奇遇!秋哥是天外飞来梦里相会么?”秋鹤一认,这场快乐,平生罕有,因道:“好兄弟,秋哥这会正无聊,要一个好朋友,刻刻在这里想你,你从那里来的呢?天下真有这样巧遇,好极了!”
看官你道这人是谁,看书的被作书的这样一问,也有不答应的,也有说不知道的,惟有现在这个看书的,倒笑起来,说道:“你问我是谁,我知道是谁?你作书的不知道,我看书的倒知道么?”作书的给他讥讽了几句,只得说了正是:至德推先祖,梅根作链真。司天金转运,亦是好游人。
这迎出来的原来就是吴冶秋,当时秋鹤欢喜得了不得,冶秋笑道:“我也是一个人,你进来我们坐了须长谈呢。”就挽了手大家到这个座头,一同坐下。因先问秋鹤何以来此,秋鹤把上回的事说了一遍,冶秋道:“当日自兄去后,营中事务统照旧章。然经略官不得其人,大小相吞,竟至不可收拾。弟亦好动身,返舍了一回,又顺道到扬州访问畹香。据说并无着实消息,不过但有一封信寄来,托他探听阁下踪迹。弟后来再到京都访访,那里有畹香所在,恐怕他已嫁了人。但姓贾的方充发在外,断无此事。若说死了,何以又寄信呢?小弟实在不知道,这个缘故,也只得罢了。”秋鹤惊道:“了不得,他跑到那里去呢?”冶秋道:“据我看来,必定住在亲戚家里,打听姓贾的信息。”秋鹤道:“他一个娇弱女子,飘飘荡荡,那里当得起这些磨折?只怕香愁玉瘁,花落销魂哩。”遂不觉凄然欲泪,冶秋道:“愁也无益,且再遣人去探听罢。”秋鹤停了一会,又问道:“以后你如何呢?”冶秋道:“舍下略为耽搁,我就束装替成观察到德国购办军装,也就回来。上年到了长安,到南天门。阿呀,实在高呢,就是杨贵妃的华清池,温泉,也到过的。他这座浴堂,嵌在山中,杨妃所坐的一块白石,光洁无比。私处所印的地方,石上竟有血印一块,红得鲜艳可爱。据说他墓上出粉,不能常有的。近处铺子里虽有出售,也是假的。闻得人说要这个粉,须跪在墓前诚心祷告,墓上自然生出来。弟就如法泡制,一连求了三次,方见墓上右首有一尺多宽的地方,生了一层洁白香粉,弟竟得了,说可以治雀瘢的。”说着又叫店家换酒,煮了两样菜来,秋鹤道:“以后呢?”冶秋道:“长安回来住了一个多月,弟又出门进京,到黑龙江探问贾倚玉消息,究竟在那里。若他在那里,或者畹香也在此。岂知均无影响,弟就从乌鲁木齐弯了一弯,再到伊黎,直向东行。不过带一仆人,意欲看看俄罗斯与中国交界形势,顺便到黑海波兰各处游历,看他有什么险要,有多少水师兵船炮台,闻杜那河及尼斯脱河亦有险要处,也去见识见识。正苦无伴,岂知在这里遇见你,实出意外。今日因走得费力,在此歇歇,意欲觅寓,你住在那里呢?”秋鹤道:“就在那边,我同你一处住罢。”于是饮了几杯,就用了晚饭,回到秋鹤寓中。冶秋的仆人押了行李也到,就在寓中吃子夜饭,自去同秋鹤的仆人歇宿不题。
秋鹤就同冶秋抵足谈心,冶秋一处一处的说路上所看见的景致,说道:“乌鲁木齐倒是好地方,百物价廉,人民乐业,倒比江浙地方好呢。最稀奇的该处腾格山各处,出一种似兽似人的东西,名曰红柳娃。高一尺余,有头有体,有手有脚,且眉目端好,如五六岁小孩儿,笑容可掬。惟不穿衣服,自采棕毛蔽体,严寒时节,不知藏在何处,稍暖就出来了。不过不能多见,这物虽异于人,实同人一样的。他走路亦不很快,遇了人,他就逃。逃不了,就给人拿住,他便战战兢兢去求。人不放他,他就跪下叩头。再不放他,就哭了。人见他这样,多可怜他,放了。刚才放的时节,他慢慢的走,走几步,回转头来,看看人。又走了几步,再回转头来看,好像怕人要再去拿他似的。直等走的远了,方才大踹步疾走窜去,离人近的时候不敢快走的。”秋鹤笑道:“何弗把他拿到我们南边给他饭吃,给他衣穿,虽不能说话,倒是好顽意儿呢。”冶秋道:“他虽不能说话,倒通人的意思。但是人拿了他不放,他是宁可饿死,永远不肯吃东西的,所以总不能拿到南边。”秋鹤道:“他究竟是畜类,不受人的豢养。”冶秋道:“他虽是畜,倒有骨气呢?”秋鹤道:“何以见得?”冶秋道:“他情愿饿而死,是傲也;不肯饱而生,是义也;不受豢养,是有守也。就是世上的人无论士大夫之类,倘有人肯豢养他,给他一事,授他一馆,虽未必以国士相待,他便卑躬屈节,极意媚这主人,把这三纲五常、廉耻是非通通忘了,推其心不过但为衣食起见,有了衣食,什么事通肯做的。譬如下属之于上司,西席慕友之于东家,伙计之于店主,不问他给我衣食的是谁,他就事事顺从,极意谄媚。
没得话想出话来,同居停说;没得事想出事来,同居停做。居停到那里,他便陪到那里。他逢迎的法儿,想入非非,如赵文华之谄严嵩,溺壶上写赵文华监制。周延儒媚崇祯的妃子,绣写上刺臣周延儒恭进小字一行。捻逆宋天燕之媚苏夫人,制一个银子的宋逆,以口就其私处代溺器。此等人廉耻道丧,志节污卑,不及此兽万倍呢。”冶秋又道:“今日铺中煮了一碟炙鱼来,风味究竟不及西湖上的宋嫂羹。”秋鹤道:“这个须用醋蘸吃方好。”冶秋道:“醋味之好,莫好于乌鲁木齐地方的元坛醋。”
秋鹤道:“什么取了那个名儿?”冶秋道:“这个醋的起始,也不晓得了。但听得他们父老说,当初有一个佐领茹姓的娘子,善做这个醋,这娘子面黑而丑,大家叫他像元坛老爷,因此取了元坛醋的名儿。”秋鹤笑道:“名儿倒新鲜得别致呢,我将来到那里也须去顽顽才好。”冶秋道:“你陪我在俄国顽了一回,再作道理,好不好?”秋鹤道:“也好。”二人谈到四鼓以后方睡去。
次日起来,秋鹤就同冶秋起身,彼此二人或坐车,或乘舟,在各处游历。每无事时,或谈兵,或论文,或各述忠孝节烈之事。一日秋鹤举画荻教子之说,冶秋道:“这等老典故,已是陈陈相因,弟曾听得新化县李烈妇一事,真正了不得,最好的是绝命词几首。”秋鹤道:“你记得么?”冶秋道:“什么不记得?这个李烈妇,字玉蓉。幼时父亲早死,母亲杨氏,把玉蓉带了,住在娘家。玉蓉从小极聪明,且生得貌美,舅舅也欢喜得很,向姐姐说这个外甥女要好好的拣人家,不要肮脏了,因此耽搁了几年。到二十五岁上嫁一个姓吴的,岂知不到三年,吴因用功辛苦,就死了。夫妻情意极好,玉蓉那里舍得呢?当时本要寻死的,因有遗腹在里头,所以不死。过于几个月,生一个女孩儿,因玉蓉常常悲痛,先天不足,这个女孩儿也就死了。玉蓉自女儿死后,自己私绣手帕一方,有吴门李氏谨藏六个字。
夫死既到五年,玉蓉就拿自己的绣的素袜,摆在灵座前哭祭,说道未亡人并非怕死,因要戴满哥哥的三年孝服,再服侍母亲两年,报他从小只身养大我的恩,现今我来陪伴哥哥了。夜里头就吊死。玉蓉的诗甚多,七岁时有题人家的画松诗,有寄语毕宏休着笔,最难描出岁寒心两句,大家就晓得他是一个烈妇呢。”秋鹤道:“绝命词怎样呢?”冶秋道:“他有十二别诗,先别翁姑,次别母亲,再别兄弟,然后别镫别月。我还记得几首写给你看。”就到桌上去写了出来,秋鹤一看上写道:别针凭君为作嫁衣裳,双手纤纤晓夜忙。泉下从今无处用,漫穿红线绣鸳鸯。
别镜
奁衣憔悴五经春,一任妆台暗满尘。纵使菱花光射月,不堪持照九原人。
别花
西园春色缀苍苔,五载含愁带泪开。此日百娇都破寂,任教蜂蝶过墙来。
别莺
??浣枝头韵绝清,黄莺时刻慰侬情。惊眠无复寒窗女,莫向花间送好声。
别燕
自来自去绕珠帘,玉剪依依画阁前。他日有心寻故主,一湾草色绿芊芊。
别灯
兰烬低吟穗帐清,烦君五载照孤贞。从今长夜无由晓,不敢相携到九京。
秋鹤不觉凄然道:“好诗,这等女子可惜可惜,我要叩他几个头呢。”说着就跪下去,真正叩了几个头。冶秋倒笑起来了,说道:“说说罢了,你真要实事求是,天下这等事不少,只怕你日夜叩头叩不了呢。”说得秋鹤也笑了。
次日秋鹤就写了一信,由书信馆寄给程萧云,托其再为探听畹香消息。二人就又动身,从黑海技秃木,乘坐火车至黑哩,再至枯榻。由梯夫力省,至里海之八枯,再折至乌拉的铁路,至拉斯托与随作洼经叶克帖。向西至别萨拉必亚边界一带,再到拉济成铁路坐火车,过罗弗诺铁路,径至瓦尔沙洼及司茄尔尼克波兰俄德交界,沿波罗的海随意游玩。直至六月十三日,至里巴住了数日,乘火车到圣彼得堡京城,缴还了凭据。这日是七月十二,是俄国定例避暑散议员的日期。有一个中国参赞姓崔号紫春的,请秋鹤、冶秋吃饭。紫春本与冶秋相识,隔日就下了请帖。到了这日午后,又差人来邀。请冶秋看这邀帖上,共请四人。上写着:韩大老爷秋鹤波兰路四十七号门牌亚利生客店吴大老爷冶秋同上刘大老爷缉堂中国领事署陆大老爷荫田公家学堂翻译处上面写着“即日晚六点钟寓馆洁尊候教,下写便章恕速,某载拜字样。”吴冶秋就在单上写了敬陪,又替秋鹤写了。到了晚上,二人怀了请帖到车公馆来,只见刘陆两客已到。紫春已等了一回,迎了出来,说道:“二位何故来迟,再不来,打算又要来邀了。”吴冶秋道:“秋鹤看了半个月的日本华字日报,弟已催了好几回呢。”紫春笑道:“秋兄经济文章,弟已十年倾倒,不图此处相会,可谓有缘。”秋鹤道:“天壤羁人,穹愁绝俗。过蒙宠召,愧感交并。”就将请帖当面缴还了,一同进来,与缉堂荫田次第相见毕,谦让了一回,主人就命排席。却是中国满汉燕席,秋鹤笑道:“好好,我已将近一年没得吃中国菜,路上无非馒头番芋牛羊之类,嘴里觉得讨厌。”缉堂笑道:“弟也不甚喜欢西菜,所以请紫兄办这个菜。”紫春笑道:“弟知道二公要吃这菜,所以特请缉堂兄署中的厨司来试试手段,弟带来的厨司不甚在行。”荫田道:“缉兄的饮食,讲究极了。”缉堂笑道:“不过胡乱叫他们煮煮,那里算得讲究呢?”说着大家坐下,秋鹤首席,次冶秋,次缉堂,次荫田,紫春坐了主位。
酒行三巡,这杯箸菜蔬果然精致,冶秋道:“闻得钦差衙门里有一位朋友的如夫人,是在上海宝树胡同谢家娶的,名叫二宝,他善于烹调,饮馔中最著名的。紫兄可晓得有这个人么?”紫春笑道:“你这么讲,要罚酒。”就斟了一巨觥来,秋鹤笑道:“我们天涯知己,又不是道学先生,说说又何妨呢?这么要罚酒,也只好闷饮了。”荫田笑道:“你不知道这位谢夫人,就是缉翁先生的爱宠,这厨夫也是谢夫人教导的手法呢!”说得合席皆笑了,冶秋就立起身来拱手请罪道:“该死该死,恕弟不知,就罚这一杯罢。”紫春道:“唐突西施,不罚何待。”秋鹤道:“弟多言亦罚一杯。”就斟了一杯立起饮尽,缉堂笑道:“大家坐了,不要胡闹,我们谈谈罢。”逐重新斟了一巡,秋鹤道:“这个酒倒极好,是中国带来的么?”缉堂道:“带来的,只二十坛,尚未吃过,这是钦差送我的。”冶秋道:“我们在路上喝的本地酒,终觉不能配口。前在瓦尔沙佳喝的勃兰提,倒还像中国的烧酒,但价值昂贵。”荫田道:“此地酒税过重,有不能不贵之势,那法国来的酒更贵呢?”冶秋道:“我在乌鲁木齐吃的一种醇酒,说也是果子做的,却与此地酒不同,也还便宜。”
缉堂道:“二兄踪迹几遍天下,阅历也算广了。”紫春道:“二位这样好游,保举也不要,做官也不要,可谓清高人品。”荫田道:“二位一路而来,所见形势,想必熟贯胸中,可以请教么?”冶秋道:“弟的日记不很精细,秋鹤的精神好,到一处就画出图样,节节注写明白。”缉堂道:“闻得五年前中国也有一个游历的人,到这里游了一回,不像这林友香有始无终的,现在他的日记尚未发刻,刻好了必有可观。”秋鹤道:“我也见过,可惜译出来的字各人不同,回来总须改为一律方好。”荫田道:“俄国近年来防备的法儿也算周密,炮台也筑的多。闻得里海西南及德国交界各处都有炮台,现在新添霍日本铁路告成,再要添设通至中国北边的路,恐怕还要筑炮台呢。”缉堂道:“我恍忽听见俄国的炮台未必尽靠得住,就是日报上头登载的也有粉饰。二位既然到各处见过,究竟如何?”秋鹤道:“俄国陆地居多,无论险峻平阳,非炮台不足以自固。所以现在西鄙波兰有坚固的炮台四处,今番弟曾去看过一个台,在佛斯兜拉河的右岸,名叫诺符基雅格孚司克。一个台在活沙省,名活沙。一台在拔轧河。名勃兰司得。一台名爱文果拉特,在佛司兜拉河左岸。拔轧河的台最大,基势蔓延如带。以为波兰门户,因波兰之北,就是普国的东首。波兰之西,就是佛司兜拉河的西首。
四台之外,又有小炮台,为犄角的势儿。其来塞各勒山角,正是普鲁士奥斯两国到俄国来的要冲地方。正在波兰的西南境,这地方也有炮台二三处。波兰与多瑙河中央隔界的大炮台,叫佛尔纳。多瑙河出海口子有地方名里轧,亦叫理加,一座炮台就叫理加。稍进多瑙河内地,杜那勃克城外,一座炮台是新筑的,实在雄壮。又弼司克地方一座炮台叫弼司克,下面平阳水草洼泽。炮台里面的药弹房,一半在地下,兵士的房间也在地下的。多瑙河南首泥门河一座炮台,亦甚险固。以上这些炮台,是专守多瑙河的。拔轧河与尼勃河相去甚近,当中两座炮台。
一名金盆,一名屋葛执考夫,俄国南境的炮台,旧式的多。到尼司脱河口,同平夺里,各有炮台。再进去到抱白立司格及樊雅弗两处,有中等炮台。黑海旁边的炮台,阿呀,真是数不清楚了。”荫田道:“到底记得几个么?”秋鹤道:“最大的一名得萨,一名纳辣爱夫,一名司拔史脱巴,一名不立克。炮台尽作斜尖,垂下之势。又在克痴同尼葛里及恰放三处,爱力沙与他根大克两处,筑小台各一座,以壮声势。黑海的东首各凯尖海旁边,有极大的炮台,最大的在波底贰礼翁河口,又南首排多地方考格昔同恰司平后两处,这四座炮台的坚固,实在要算第一。他的铁甲厚二尺八寸,也是尖转角,斜出如人字式。每边取高处十八丈,低处十二丈。台角最少六十度,名而里蛋式。
又有一个是双而里蛋式子,状如并排两个人字。一个是三而里蛋式子,状如并排三个人字。里面的炮,可以斜放。最好的新式炮台,在保耳铁克海旁边。瑞典国的对岸,名克卢姆司达脱台,所以保护京城的。又有地方一名飞巴克,一名佛力得立失姆,一名惹痴墩山海岛,一名阿兰得海岛,一名阿勃,一名亨格得,一名头那门得而里伐,一名那伐,均有坚固的炮台。其中最新的式子如人字,两边挂下,名路奈脱式子,他的角皆作尖凸出的,形状愈尖锐愈好。弹路准头自六十度至一百二十度,所以敌人枪炮的弹子,放到台上,被这尖锐斜角所阻,必力小而坠。又有一种四边三而里蛋式,弹路准头可阻一百八十度。
最多的是五边三而里蛋式,可阻二百四十度,但是平放终没得这些度数,不过避抛物线的界限而已。”缉堂道:“我糊涂什么是叫几度呢?”秋鹤道:“且慢。”俟作书的停一回笔,再说出来。
第十六回
天伦快叙秋鹤还家孽海愁深环姑削发
却说缉堂要问弹路准头度数,冶秋笑道:“兄作领事官,还不知道这个解说?”荫田道:“倒不要怪他,现今中国的大小官,大半是势力上头钻谋来的,那里有泰西人的学问?缉兄能讲几句西话,还算好呢。”说得缉堂笑了,秋鹤道:“弹子开出去,远近不同,度数是一定的。”缉堂道:“天文家有经度纬度,何以弹子也有度呢?到底是什么做主呢?”秋鹤道:“就是天文的度数,不过不论经纬,你可知道地球不是圆的么?”缉堂道:“地球圆说,是泰西人的法子。我们中国人向来不是这么说法,就是宋朝朱夫子也说太阳绕地左旋,好似地是平而不动的,现今看起来这些讲究竟不合。”秋鹤道:“朱夫子本来不知道的,今泰西所讲的弹准,就是地球的度数。全地分三百六十度,半个球得一百八十度,我们在这个半球上就占一百八十度。我们立在这里,以向上为界,譬如此地向上左首有九十度,到地球一半的边界。右首也九十度,到地球一半的边界。但是放弹子出去,无论向左向右,只能及九十度,到地球一半的边界为止。
一半是弹出去的力,一半是弹坠下之力。其坠下之力,借着枪炮送力,又斜坠了去可多一半地步。譬如此地的弹从一度到二十度地方,则中间十步地方,就是抛物线的界限,因弹力只能到十度。从十度到二十度,是弹子借枪炮之力坠下的斜力了,所以枪炮低昂的准头,最远四十五度,高到四十六度,同四十五度一样,高四十七度,同四十四度一样,四十八度,同四十三度一样。将半地球的一半九十度算两头通达的路,各得四十五度。一半抛物线里头的界限,一半抛物线外边的界限。你们不懂算学,我须画出来你们看。”遂取了一张纸将铅笔画好了,说道:“你们去看罢。”众人看他手不停挥,不多几时,将这图一撇一环的画起来,好像撇兰花似的。缉堂笑道:“原来秋鹤先生倒工撇兰的手法。”秋鹤听了,反笑起来,冶秋笑道:“这是算学中打样绘图之法,本来要用界尺器具及铅笔墨夹等物,现在不过草草画一图形,不算得打样呢。”众人见秋鹤画了三个图,又在每条线下各各注了某度某度的小字,又用一纸横写一二三四字样,写了一层,又画一画。又写一层,须臾写毕。
众人看时,尚不能明白。秋鹤又演说一回,方才领悟大略。
无数抛物线路虽大小各异,而顶心之距,恒为通径四分之一,是以皆成为同式之线。
缉堂笑道:“原来这个缘故,你能算出弹之远近,可知克虏伯炮能击多少路。”秋鹤道:“又来了,炮有大小,其上有表。
须晓得这炮本来几度,击远若干,再加几度,或再减几度,击远若干,方可算出。”荫田笑道:“这么着我来考你一考。譬如一个炮已试得炮轴昂起十度,这弹子出去能及一百丈的,这回子把这炮轴再加五度,共昂起十五度,你可算得弹及若干远?”
秋鹤道:“这有何难?”就把铅笔在纸上一画一画的算起来,众人看他写的是:一○二○二四三。次层写○○一,又次层写五,图列于上。
紫春道:“究竟若干呢?”秋鹤道:“已得了,这法容易之至,照荫田所说法倍十度,得二十度,其正弦三四二零二零一万一率。一百丈为二率,倍十五度得三十度,其正弦五零零零零零零为三率,求得四率。共得一百四十六丈二尺弱即是十度,再加五度,所算的远近之准。”缉堂笑道:“佩服佩服。”冶秋笑道:“缉兄的算法比秋鹤更精,秋鹤算学还在缉兄的算中呢。”
荫田道:“这是怎讲?”冶秋笑道:“紫兄本来是请我们喝酒的,这回子缉兄要替他省些酒,所以想出这难题目来考我们,等吾我们少饮,回来他还向紫春要酒呢!”说得众人笑了,紫春笑道:“正是,不要谈这些经济了,我们喝酒要紧。”冶秋就命人取了大杯来,秋鹤笑道:“你不要慷他人之慨,这里中国酒是不易得的,你这回子取大杯,不晓得紫兄暗暗里的心痛呢!”
众人又笑了一阵,就大家喝起大杯来。紫春酒量本浅,这回倒不能不陪了。饮了一回,秋鹤就要行令,缉堂道:“就怕紫春不能喝。”紫春道:“你们各用大杯,我只用小杯。”荫田道:“这是断不能的。”紫春道:“何苦要我喝醉呢?回来不能送客倒是笑话,这么着,你们一杯我就半杯。”冶秋笑道:“紫春吃了亏了。”紫春道:“我宁可少喝,倒不吃亏。”冶秋道:“不是这等说。”紫春道:“怎讲?”冶秋笑道:“你不见火车轮船的价目么?大人照例,小儿减半。”众人笑道:“主人做了小儿了。”
秋鹤道:“你们莫争,紫兄也不必减,你竟喝半杯,我也替你喝半杯。”缉堂道:“这还公允,就请宣令罢。”秋鹤就饮了一大杯,再斟了三大杯,说道:“我这令叫字体四柱册子令,说得好,自己不饮,各人分饮三大杯;不好,说的人自己饮三大杯。”紫春道:“妙极,我说得出就可以不饮了。秋鹤兄请说罢,什么是字体四柱册呢?”秋鹤道:“我这令杯已经干了,我这回说了出来,到收令再饮令杯了。”众人道:“这个自然。”秋鹤道:“我说是一个佶字。”冶秋道:“佶字怎么讲呢?”秋鹤道:“你不要忙,我来说。佶字,旧管是个吉字,新收一个人字,开除了一个口字,实在是个仕字。”
众人道:“好,当贺!”就把三杯分饮了,次是冶秋道:“我说湘字,旧管是个相字,新收一个水字,开除了目字,实在是个沐字。”
众人道好,也饮了。该是缉堂,缉堂道:“我说这字不好听。”众人道:“你只管说。”缉堂便笑道:“是一个粪字。粪字,旧管是番字,新收一个共字,开除了米字,实在是个异字。”
众人笑道:“大不雅,该罚!”缉堂道:“我本来说明白的不好听,难道不通么?”冶秋道:“不要争,缉堂替紫春喝一杯罢,可以再存半杯。”众人道:“便宜了他了。”缉堂只得喝了一杯,该是荫田了,荫田道:“锹字,旧管是个秋字,新收了一个金字,开除了火字,实在是个铄字。”
众人道好,各贺了。紫春道:“应该是我了,就说一个谢字,旧管是个射字,新收了一个言字,开除了身字,实在是个讨字。”
众人道:“好极,自然得很呢。”大家又贺了,秋鹤道:“已轮到我了,我来收令罢,时候也不早了。我说一个案字,旧管是安字,新收了木字,开除了女字,实在是个宋字。”
说毕自饮一杯,众人也贺了一杯,就传饭吃了。又喝了一回子茶,方才散去。
次日冶秋一早独自出去,午后回来,手里拿着一张日本华字报,说道:“秋鹤哥你看,这新闻上有萧云的信,上边这个隐号是你的,他无从寄信,所以登在上头,就是你畹香这件事务。”秋鹤因冶秋出去,正在闷闷,看了一回书,扑在床上,听了这句话,连忙起来,说道:“在那里?你给我看!”冶秋就将这报交与秋鹤,秋鹤看见是五月初二的,寻了一回,方才看见,上写着:酒匄如见。前奉手毕,托讯彼美芳踪,当即托访事人遍为物色,而花天尘海,香玉深藏。旋据邗江来信,谓此卿出门后,有人见其病倒京中,奄奄不起,迄今已久,无处根寻。或谓尚在人间,或谓已生天上,红妆夺志,青冢销魂,事在可疑。请君自爱,府上望切,何日归来。此覆,萧云顿启。
秋鹤见了这书,禁不住泪珠儿簌簌的堕下。自念平生傲骨,青眼难逢。王杰楼登相,如壁立须,眉七尺,既不能保环姑于前,又不能保畹香于后。王郎天壤,屺岵兴悲。回首将来,终无了局。这么一想,就不觉呜呜的哭起来。冶秋也陪了几点英雄泪。停了一回,又劝了一回,说道:“莫伤心!我想畹香这人是有主意的,总不至到这个样儿。我们且回去,到了中国再作计较罢!”秋鹤道:“老弟不晓得这个人,是我秋鹤的知己。我已费了许多辛苦,要成全他夫妇同心,盼望他终身欢乐。谁料彩云易散,中道分离。回首人天,心灰已死。我当时在扬州的时候,看他这般病景,本来要替他安排位置,使其母女舒舒服服的过度,乃空囊洗阮,军务相催,就也轻易一走。岂知留书这一朝,就是与他生离死别之时呢!”说着又哭起来了。冶秋道:“信上萧云并无说定这句话,你倒算他是信史了。倘然他好好的在那里,你也应该替他忌讳忌讳。况且你看这新闻纸上日国与高国已经失和,中国调兵前去,被他连败了数阵,日国的兵渡过鸭绿江来,我中国军务,恐怕这些贪生怕死的人靠不祝你我虽不能替君国分忧,也当念念家事。世伯太夫人在堂,尊嫂是个女流,他们得了这争战的信,不知忧得什么似的。你一味好游,也觉偏见,倒不如且回去罢。”秋鹤叹气道:“罔极如天,深情似海。处此境界,均付轻尘。叫我如何呢?你前年教我舞剑的法儿,久已抛荒了,你今来看我舞一回,是不是?
有破绽,你就教我。”冶秋道:“你且舞我看!”秋鹤就在床头抽出一口宝剑,在庭心里舞起来。口中歌云:中郎不作钟期死,肉怪尸妖皆余子。雄心郁勃起长吟,夜舞龙泉三尺紫。三尺紫化长虹,侠骨凝霜浑太空。手回天地日月倒,自填恨海成鸿濛。鸿濛再奠机心扫,花久春长人不老。
大千尽住有情天,不解相思不烦恼。丰城宝气腾干将,枉把真心换冷肠。引起归心三万里,梦中飞过太平洋。
舞毕,但听拍达一声,把廊下这柱斫断了一半,险些儿把柱上的灯堕下来,幸亏店家未曾知道。重把宝剑藏好,冶秋笑道:“你这舞法,总嫌太粗,我来舞你看!大凡舞剑之道,总要息心静气,方能神化。”遂取了自己雌雄双剑出来,脱了外衣,在庭中整了一整格局步位,然后纵纵横横的舞。果然一道寒光,慑人毛发。舞到后来,但见两道白光线,射向半空,划然一声,两剑好似飞的样子,插入鞘中。冶秋身体整立微笑,秋鹤拍掌道:“真好剑法!”冶秋走进来,重新穿了衣服,说道:“你不曾见我碧霄的舞剑呢!”秋鹤道:“他的剑到底怎样?是谁教的?”
冶秋道:“据他说是一个日本异人传授的,也不知师父的姓名,他也不肯说。他真是剑仙的样子!”秋鹤道:“回去我们须去访访他,给他一个受业门生帖子。”冶秋道:“我前年曾去访过他的,据旁人说已经不在天津了,问不出到那里去的。他本来是红线青奴一辈,游戏人间,这时候恐怕绝迹人间也未可知,回来且去问问,再作计较。”说着已经傍晚,二人又出去游了一回,回来已是上灯时候。秋鹤又伤感了一回,到次日就病起来。
冶秋因日本这件事,要去从戎,被秋鹤这病累住了,终日在寓中照应。
到八月中旬秋鹤的病渐渐好起来。九月初二日,冶秋方同秋鹤束装回中华来。到得南洋,冶秋到新加坡登岸去寻南洋的华友,筹饷招兵。秋鹤劝道:“这时候党人当道,我辈虽欲效忠,恐官长仍多掣肘,不如不去的好。”冶秋那里肯听,说:“天下人,通学了你,将置君国于何地呢?”秋鹤道:“你必定要去,我有中国进兵到日本的地图一张在此,送了你罢。”冶秋大喜,秋鹤就取出来交给冶秋,只见图上果然地理险要,节节详明,连一屋一门一树一石一涧一桥都记在上边,其中国到日本的水陆各道,亦都注出。上写着:日本地域在亚洲之东,纬线自赤道北三十二度起至四十五度余止。经线自中国京东十四度起,至二十七度止。纵约三千八百里,东西广狭相等。分为八道,曰东海,曰西海,曰南海,曰北海,曰东山,曰北陆,曰山阳,曰山阴,凡八十二部,七百十七县,旧都西京,今在东海道为东京。中国与日本相通水程有二,一自上海历长崎、神户径达横滨,一自广州、香港径达横滨。自长崎至神户者,必径濑户内海。一路岛屿甚多,船不易行。且各岛屿树木丛杂,可以潜设暂炮台,以藏伏兵节节牵制。倘误入下关口峡,彼来绝我后路,则我兵为死地矣。进兵时此路切须谨慎,从香港到横滨的正道,一水无阻,可以直攻浦贺,进逼品川。东京横滨,皆不安矣。若用间道,则西攻下关,牵掣其兵不能兼顾。如其东西出没,变化无方,则不从长崎北溯下关,而自朝鲜釜山南下。先据对马一岐两处之险,即由中道进兵。若不从下关西起神户,可自南洋径进加太等海峡,或据淡路以逼之,彼亦未易抵拒。自长崎南绕,北夺佐贺关捣攻下关之腹,此亦善策,或自珲春图们江出师潜渡青森,据箱馆,此又一道也,由箱馆南下会于横滨,此又一道也。或兵船抵新泻,陆行四百七十里,绕东京之背。或扰山阴道沿海,西赴长门,会于下关,或自福建、台湾进兵,先据鹿儿岛,即以攻东京。或由鹿儿岛西进,直抵长崎,皆善策也。大抵日本要害,东首近东京者为横滨。横滨要害,当海湾之口者,为浦贺。中权要害,近西京者大坂为神户。而明石峡为其西户,加太由良鸣门三峡为南户,皆大坂神户冲要。其要害之濒西者,为长崎。当江浙之冲,形如立鸟尾处皆是峡隘,礁石甚多。濒南者为鹿儿岛,当闽粤之冲,然长崎屏列之岛,而山川港为鹿儿岛湾口。二处亦是用兵要地,下关乃南北东西总要。我若占之,则彼之兵路饷道,在在牵制,四处皆隔阂矣。故该处为通国最要之区平户,北接二岛,南接五岛,海道甚狭,为长崎至下关中路要区。箱馆为北海道门户,扼之亦可夺气。总之图中所载须详细揣摩,熟通变化,不可以死力争也。
冶秋看了大喜,当时就把行李起岸,秋鹤送到岸边,说道:“弟此番已是倦游,就要回到家中,不再远出了。你去须见机而作能够独当一面最好,切不可受人的节制。现今日本学习洋人的法子,实心整顿,比中国可强数倍,不可以轻敌的。况且他不过与高丽为难,我们只好同他合保高丽,立一个私约,保全亚洲的大局。若必要同他失和,胜败也不定呢。”冶秋道:“弟自有道理,虽说是筹饷练兵,也看大势,可做便做,不可做也就罢了,但是你萧云那里也须寄个信儿,你回去后,若到上海,就打听我的地方,给一个信来。我闻得乔介候现在上海乔家浜,我们将来的事,就在他处,或黾士那里接头罢。”秋鹤道:“也好,但是我回去打谅并不在上海,耽搁一径要回家了。大约到了家,上海是必要来的,你恐怕未必到日本了。万一遇着子虚、士负、萧云替我候候。”冶秋道:“前月日报上,已经说中国人官场的早已回去了,未必再住日本,子虚伯恐怕也回去了。倘你见了,也同我候候罢。”说着,只见雇的马车已到,就把行李搬上。秋鹤拱了拱手,殊觉别恨重重,噙着泪说道:“你去罢,后会有期,前途保重!”冶秋也拱了一拱手,也不说什么,就登车去了。
秋鹤回到船中,独坐思想,觉得人生天地间,聚散无常。
既然要别,倒不如不相见的好。又想道:“既然怕散,到不如不相识的好。譬如惜花的人看这花开放,果然好;若见他谢了,就有一种口不能言,无穹感慨的意思,倒不如不开的好。但是花的开谢,人的去来,我总不能做主,只得由他。须要我不晓得什么是开谢,什么是聚散。虽然看见了,也同看不见的一样,就与我不相干了。庄子说得好:无以好恶内伤于身,我今回去要改一改从前的局面。少交几个朋友,便免了多少烦恼。若要黜明堕聪,这是万万做不到的。这时船已开行,尚无风浪。船中有人带得《花月痕》一部,秋鹤就向他借来看,到下半夜,通看完了,说道:“这部书倒做得有趣,不过韦傅的收场太苦些,但我秋鹤这般的遭际,也就是痴珠的样儿。有环姑之多情,而不能藏之金屋;有畹香之知己,而不能保其始终;有乔公之爱才,而不能久入青眼。到而今亲老家贫,孤身羁旅。妻儿望远,后顾茫茫。虽行李中尚有几百两旅费,也是用得完的。到了家中,又不能闭户著书,必当就近得了一件事情方好敷衍。
当时乔公要保我,悔不从了他。功名虽了无所用,但是至今尚是一领青衿,未能发迹,这便作何了局呢?想到此处,又不觉忧虑起来,叹道:“天吓,你生了我这一个人,不先替我安排一个境遇,何勿把我生到下贱末流中做了负贩,劳劳筋力,倒是不识不知,也可以过日子的。”秋鹤这么一想,一夜何曾睡着,到天亮身体倦极,反睡去了。
自此秋鹤在船,反反复复看这部《花月痕》,有时出出泪,有时叹叹气,到了十月初九,方到吴淞。还了书,恰有同乡的船在那里,就趁了他的船,并不耽搁,径回去了。到了家中,合家相见,悲喜交集。原来秋鹤的父亲已经五十五岁了,母亲钱太夫人极贤惠。因秋鹤时常出门,忧得两眼欲瞽。秋鹤的房下谈夫人,是商户人家出身,不习世故,人是极忠厚的。虽万分委曲,亦不肯作声,不过哭泣而已。幸膝下有两个小姐,大的已十五岁了。两个公子,长的名叫继春。次名承元,方六岁耳。朝夕承欢,聊慰重堂寂寞。今见父亲回来,大家破涕为笑。
钱太夫人道:“我儿,你出了门,父亲身弱多病,你的信又不勤,这样荒冷地方,你去顽做什么?幸亏你兄弟常常回来,但他一个人也不能料理周妥。你媳妇又棉花人似的,不能当家。
你弟媳年纪小,嬉嬉哈哈,这几个孙了孙女儿,穿的,吃的,用的,顽的,女的要学针线,男的要读书,一件事儿想不到,人家就说不好。绣花针儿说似棒槌粗的,我五十多岁的人,实在累得受不了的。你今儿回来很好,你就叫你的媳妇同弟媳妇儿分管了家事罢。”秋鹤叹口气道:“总为家贫,以至如此。前几年我本打谅要收一个人替母亲分分忧的,岂知这个人又去了。
母亲要叫媳妇当家,这是极顺的事。但是这媳妇不比别人,这个性情儿,才料儿,是大家知道的,但一味的肯作事吃苦俭省,通不管外边的世故。倘然闹出饥荒来,人家不怪媳妇,还是归到你老人家身上。看不过帮衬帮衬,反到小题大做了。”
钱太夫人叹气道:“叫我怎样呢?”秋鹤道:“依儿子看起来,不如叫他两人学习,试试一个月,轮流帮着母亲办事。有不到的去处,母亲去提调他一声,学上一年来,就熟悉了。”说着秋鹤的族弟号映亭,又有远族的叔了镜斋乾佐等来见,是同秋鹤的父亲一同来的。秋鹤出去见了,就在书房中小酌,彼此谈心,直到月上花梢。吃了晚饭,各人方去。秋鹤再进来同父母说论家常,又讲讲外边的景致。两位老人倒也爱听,一家的人都听住了,到底钱太夫人体谅说道:“你方回来,路上辛苦,早些回房去歇歇罢。大小姐本来同二小姐睡在你的房里,今朝搬到我房里来睡,继春是同我一床睡的,今夜老子回来,不知怎样。”因笑问继春道:“你老子买回来多少好顽意儿,你同谁睡?”继春笑道:“我同爹爹睡。”承元道:“我也要同爹爹睡。”
谈夫人笑道:“好好,你们都同老子睡罢,等我也清净一夜,省得半夜里起来伺候你小爷。”于是各归房安歇。秋鹤又问问两人读的书,夫妇又谈了一回心,叹气一回,欢喜一回,方自睡去。
次日秋鹤方才起身,亲友等已来相约了,自此秋鹤在家,适性怡神,安闲无事。所有家务,整理一清,到也自在。安安逸逸过了年,直到乙未二月初八,方赴申江。姑且不题。而今再把环姑的纵迹述写一番。环姑系海门人,本姓金,为汤爱林养女,初名汤翠娥。到了惠山,改姓金,名环,字翠梧,环姑其小名也熟人知道,大家叫他环姑,翠梧的名字到埋灭了。本同舒友梅相识,因题他的地方名惜余春馆。自识秋鹤后,真正知己到十二分,也不许秋鹤挥霍。岂知被袁姓娶去,大妇又妒,竟逐出来。其夫私送六百金,大妇只给了一付竹箱、铺盖。环姑一个女人,又是人地生疏,意欲图一个自尽,自思要死何不早死。昔年韩生要我的时候,我若拼得一死,与那老淫妇淘一场的气,或者到也可以跟了姓韩的了。当时想不到这个算计,今儿弄到山穷水尽,就是一死,也是轻于鸿毛。况我这一嫁之后,秋鹤已是死心塌地,未必再想重逢。死了叫谁知道我这苦呢?若回到江南寻他,他又是行踪无定的,就是遇着,要想覆水之收,也难启齿。更且这里到江南须渡黄河,从河南徐州界一路南下,迢迢数千里。一个弱女子,怎好走呢?若是真个作了尼姑,在这里出家忏忏今生罪孽,倒也甚好。但不晓得这里有什么尼庵,就是知道了,无人引进,也不肯收留的。罢了,我当初来时,曾住在卖花婆余康氏家里的,如今且去寻他,再作计较。主意已定,独自问到卖花婆家中来。行李叫一个邻家的小厮拿了。那卖花婆康氏,是一个寡妇。祖上本是好的,如今都已消败。只剩六七间破屋,已经典去了,也无子息。有一个女儿,叫玉成,嫁在城外囤里劳姓,是在驿栈上当差夫走信的。环姑到了康氏家中,叩了门,康氏开出来,一见,说道:“阿呀,姑娘为什么这般狼狈?今日来这里,你大娘娘晓得的么?”环姑双泪俱下道:“一言难荆”就命小厮把行李放好,给了几个酒钱,小厮也就去了。环姑方同康氏进来,原来玉成小姐亦在母家,大家见了,康氏道:“你今日到来,真正出于意外,为何如此打扮?你的面庞儿也瘦得极了。”环姑泪眼盈盈的,就把以前的苦楚备细告诉一遍,玉成也替他酸鼻,康氏叹道:“当日大娘娘搬你去,我就知道没有好结局。我因这个妒妇恨我借给你房子住,说是我引诱他的男人做这个勾当,要同我算账,我就不敢来望姑娘。现在有什么主意呢?”环姑道:“我本不难一死,但是徒死无益。欲回江南,又无同伴。细想不如真个做了尼姑罢。本来我前在惠山住在尼姑庵里的,不过我现在这个地方,不认得姑子,又不知道什么尼庵。妈妈是本地人,必知道的,要求想个法儿。倘有熟识的,烦妈妈引荐,我就吃他一碗薄粥,忏悔忏悔来世,我就死而无怨的了。”说着又哭了,康氏道:“姑娘年纪尚轻,若肯俯就一些,谁不欢喜姑娘这个人。将来倘一夫一妇成了家,有了一男一女,那就出头了。”环姑叹气道:“妈妈,你再要说这句话儿,俗语说的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我这个上头已看透了。
若是夫妻好的,自然是生生死死的知己;夫妻不好的,就是欢喜冤家。女人家讨俗人眼里的欢喜,不过是一个色字。过了二十以外,就渐渐的色衰爱弛。有才有德,终不及色的好,其余须要真正是黾勉同心。你想天下能有几个同心呢?就是我到袁家,也不想意外的好处,不过我自己尽我做妾的道理。无论苦也罢,甘也罢,只要安安逸逸混过了一世,即使钗荆裙布,也心快的。岂知今日到这个田地,而今再教我去别寻门路,也未必有什么好处。况且知人知面不能知心,我别的好处再不想了。”康氏道:“姑娘莫慌,老身现在同你留心,若信不过的总不替你多言。”环姑哭道:“这是不劳费心,我但望妈妈替我设法设法有什么尼姑庵荐我进去,同他扫地焚香,修修罪过。倘有机会,我还要回南祭祭我爹妈的坟墓呢!”玉成道:“做姑子是最苦恼的营生,妹妹年纪尚轻,快丢起这念头。”康氏道:“是吗!这是人生的末路,你看人家修道做姑子不少,到底看见谁升了天呢?神道仙佛的说头,本是不可深信的,还不如寻一个小官人,同他过日子的好。”环姑泣道:“果然我要出家,你二位到底有什么法儿呢?”康氏道:“这里实在少得很。”玉成道:“我们乡下倒有一个白衣庵,庵里头一个四十几岁的老尼姑,一个中年的不过二十余岁,一个小的不过十二三岁,尚未落发。外边一个老佛婆,据说也是江南人,这是我们村上的家庵。每年要来化钱化米,也有人请他念念经。庵中又有十亩香火,田倒也可以自种,自吃了。”环姑仔细一想,此路不走,再无别计。又恐他们拦阻,因道:“且到明儿再讲罢。”康氏当他是回心转意,便笑道:“好好,你且住在这里,夜里自己斟酌斟酌罢,想准了明儿同我说。”于是就留他住下,谈谈别的话,到了深夜,环姑密密的取了剪子,把自己的头发通绞掉了,就私自藏好。
到了次早,先自起身,及玉成起来,走出房门时,那环姑已哭得泪人儿一般。见了玉成,就便跪下道:“姐姐要救我一救,成全我落难的人罢。妹妹的心,已经决定了。”玉成见了这个样儿,惊道:“妹妹做什么?把发都绞完了。”康氏也跟了出来,不胜诧异道:“小孩子何故这般呢?”环姑哭道:“妈妈总要救济救济。”康氏道:“起来,坐了再说。”于是大家坐了,玉成道:“妹妹既这么着,也无可奈何了,我就回去同你说去。”
康氏叹气道:“咳,罢了,好一位姑娘,走到这条死路上。你回来不要懊悔呢!”环姑道:“不悔的。”康氏道:“不悔就罢。”
因向玉成道:“你今儿就同他一路回乡,在你家里住下,明儿去说说看。”玉成道:“说是倒容易,恐怕初进庵中,要几两香金。这便怎么处?”环姑道:“我有,在这里。就交给姐姐,请同妹子去办罢。”说着,就到里头将竹箱开了锁,取出两锭,仍旧锁好。出来交给玉成道:“姐姐这两只锭,有二十多两,就请姐姐同妈妈买果子吃罢。”康氏、玉成道:“阿呀,你是落难的人,我那里要你的钱?这两锭太多,你收回一锭罢。”环姑道:“收了罢,我还有呢。”玉成一定只收一锭,环姑道:“我现在要打谅买一只皮箱,一只小书箱,买些文房四宝,就请妈妈同我办了罢。”康氏道:“这也使得,我们吃了早饭同你去买,我是不知道的。”于是到厨下收拾了早饭吃好,就同环姑到街坊上买了四两多银子的东西。其余银子,环姑执意不收,只得与女儿分了。回到家中,装好行李,雇了车一径出城,到囤里来。乡下房屋虽是不多,倒还清洁,玉成的丈夫劳二官,正在家中。玉成同他说了,劳二着实奉承,说道:“姑娘是岳家的老房客,我们同姑娘介绍说说,是成人之美,何必再要赏给我们银子呢?你今儿且过了一夜,明儿我叫房下同姑娘去说,必定成功的。”环姑道:“如此多承见爱,感谢不荆”劳二就去买办东西,环姑道:“我要做姑子,不能吃荤了。”玉成道:“妹妹,愚姐有一句话儿,当姑子虽当吃素,然尚未定准几时进庵,今晚就算替妹妹封齐罢。可怜人生一世,今后是黄米淡饭,永不吃荤,只此一遭的了。”说着,眼圈儿红起来,环姑也觉伤心,就依了他。夜间果然是肴馔丰盛,皆是劳二自己煮的。环姑喝了几杯酒,面上微醺,玉成是不能喝酒的,只喝了半杯,再三的向环姑劝酌,直到二鼓,方才撤去。劳二往来蹀躞,收了碗碟,又送上茶来。玉成随他去忙,并不去帮帮。只坐着拿了一枝银簪剔牙喝茶,与环姑说话儿,环姑看这光景,大为感伤。因想乡间夫妇,家非小康,乃如此自在。男人并不求全责备,装出男人的样儿。看他夫妇间泄泄融融,自然是极好的了。
我环姑所遇的人都不能体贴人的,我反苦到这般景儿,这个天道真是梦呢,遂不觉又下起泪来。玉成解劝了一番,就一同进房。又坐谈一回,方一同安歇。劳二则另住外边,一宵不题。
次日玉成一早起身,到白衣庵,晚上回来,环姑接着问道:“姐姐劳动了,所说如何?”玉成笑道:“幸不辱命,老姑子到人家写疏去了,我等到午后,方才回来,将妹妹的情节,备细告诉了他。庵里的规矩要在神佛前各处斋献斋献,我就将妹妹的一锭给了他。他也没得说话,但说妹妹是绮罗队里出来的,恐怕不惯清苦。我说他情愿的,况将来还须回南呢!姑子说既然他定了主意,后日是浴佛日,就请他进庵罢。但是不习经忏,恐怕要进来学习学习,就是不到施主人家去念经。这庵里是有施主来定经的,功课却最要紧。我说这到放心,他是书写精通呢!老姑子听姑娘学问也好,就欢喜。我见事已允洽,便也回来。妹妹请再住一天罢。”环姑自是安慰,但剪去的头发,总是不齐,只得扎了一方黑手巾。到了初八,玉成就命劳二先把行李挑去,二人吃了午饭,同环姑到白衣庵来。只见善男信女,挤满室中。也有烧香拜佛的,也有托故游玩的。环姑见了老姑子,先去各处拜了佛,然后来行了师徒礼,再与小姑子行了礼。
佛婆也来磕了头,当时就告明施主,将环姑落了发,改法名莲因。自此环姑又称莲因了,老姑子就出来应酬施主香客去了,命徒弟陪着莲因谈谈庵中的规矩、经课的章程,也问了莲因的来历。谈了好一回,吃了素点,玉成方始告别回去,老姑子也就来说道:“小姐再顽顽去,天色尚早呢!路又不远。”玉成道:“家中尚有事务,改日再来罢!妹妹你好好在这里,保重些,不要伤心。得空子我来望你,你也来我家坐坐。”莲因感他诚实,便一阵心酸,落下泪来,把手巾儿擦,说不出话来,直送到门口,说道:“姐姐你闲了总要来看看我。”玉成道:“这个自然。”就去了。师弟重复进来,佛婆替他收拾一个小房间,放了一只桌子,两个杌子,安置了行李铺程,把被窝帐子部署好了。莲因得空,就向佛婆问问庵中各事。
原来这庵前殿五间,正殿五间,后边又是五间,名为西院,中间两问是会客的,东首一间女人的小坐落,再东一间是两个人住的。分隔两房西首一间,亦隔为两小间。前面是佛婆的房,莲因住在后面。后窗各有小庭心,种着几竿修竹。东房后庭心一株大玉兰花树,老姑子的房。另有东首三间小院落,一间也是小客堂,一间卧房,一间空房,搁下施主寄的空棺木数具。
就在后院东厢房房墙上开通一门出入灶头在后院的西厢房里。
老姑子年纪四十七岁了,法名静香。小姑子一名莲根,年二十四岁。一名莲性,年十三岁,是莲根带来的。佛婆徐计氏,是苏州浒墅关人,年五十五岁,为捻匪所掳。肃清后,为一个官兵所得,就当娶室。生了一个儿子,名阿宝。这年已是二十三岁,向在本地游手好闲,使酒打架,把捻匪中所余的积蓄一齐耗荆前三年,徐计氏命他回去打听浒墅关的消息,因被掳时知道父母无子,还有许多房屋,倘有生机,就要回去取归。
岂知阿宝去后,打听不得,反到营中去当了兵。寄空信回来。
徐计氏无可如何,就到庵中当了佛婆,供些衣食。那莲根这姑子面貌虽在中等,而搔头顾影,生性轻狂,是静香托子许多人招致的。那静香俗家离日衣庵六七十里,年纪虽老,因中年在家中乱伦,被族中赶出。近处无人理他,只得出家。后来逃到此处,平生善于迎合,就做了白衣庵的住持。庵中每年出息,大约一百余千,倒也可以敷衍了。那静香在两年前,有一老和尚与他相识,被莲根捉住了。师父只得求他缄口,你有什么?
但只要秘密,我也不来管你。莲根就罢了。于是就同了一个姓夏的施主往来,虽不能夜夜于飞,而一月必来数次。师父诈痴诈瞎,不来管他。佛婆因在他们下,反自回避。故莲根以为独得之秘,因瞒得甚严,故施主都不知道。莲因看那莲根,就知道未必安分,但那里知道师徒这等情节呢?当日进了庵,吃了晚饭人也都散了,师父师兄收拾香烛指挥揩桌扫地,又要记账,忙得了不得。莲因初进来,也无从下手,反到房中去睡了。次早静香一早就出门,到各处香客那里去谢步,莲根也到近处施主家走走。到上灯时候,师徒方次第回来。莲因接见了,谈了一回日间的事务,一同吃了晚饭。静香对莲因道:“你新来不知办事,先去睡罢,明儿再说。”莲因只得回房,师徒又去写经疏去了。莲因回到房中,徐计氏的事也方才完结,就进房来拿了一壶茶,看见莲因睡在床上擦泪,便道:“小师太,勿要伤感,我来同你讲讲,同是一处家乡人,有热茶在此,喝口罢。”
莲因便立了起来道:“多谢你,教我不要伤感。那里能够呢?”
一语未终,只见一个人进来。未知何人,下章再说。
第十七回
荡春心淫尼污三宝施妙计智女保千金
莲因正同徐计氏谈论,忽然一个人笑嬉嬉的进来,说道:“师妹什么伤感?告诉我。”二人倒吓一跳。一看原来是莲根。
佛婆道:“大师太什么蝎蝎螫螫的进来,走步的声音,我们也没听得。你师妹在这里哭呢!”莲根道:“阿呀,妹妹不要如此,你有什么委曲,告诉我。这个地方虽然清静,你住熟了就惯的。
我起初来,也是这样昏昏闷闷,幸亏带来的莲性,陪陪热闹。
如今好了,有饭吃他娘,有事做他娘,有经念他娘。虽然说出家人要依规矩,不过在施主门前装出这道学来,背了他那里守得尽这许多?师父是极好说话的,不过闲了把这经忏须要学学。”莲因笑道:“师姊请坐,承蒙宽慰,足感知心。小妹到此,本非寻乐而来,不过回想遭逢,至于此极,不得不令人悲痛。”
莲根笑道:“这也难怪,师妹住着一两个月就服了,你的被褥床帐都妥当了么?”莲因道:“多谢姐姐费心,一切妥当了。”
莲因道:“不过后来衣服等事情,须自己浆洗。”又指着佛婆道:“他总靠不住,前回我不得闲,把换下来的衫裤命他去洗,岂知一件白短衫,反被他洗得黑了许多。非但这样,连裤上的秽血痕都在上头,给师父看见了,说我不尊重。我算已经洗好的衣服,必然干净了,粗心就穿,岂知弄出笑话儿来。”说得莲因、佛婆都笑了。佛婆笑道:“大师太这嘴,还是这么利害。
我总说不过你,总是你的理长。”莲根笑道:“不这么说,师妹那里肯笑?说得他笑了,我就欢喜。他闷出病来,也是我们的干系呢。”又向莲因道:“妹妹你闷的时候,到我房里来谈谈。
朔望两期,这里有香客来烧香的,你就去应酬应酬,也可以解解闷儿。”莲因道:“师姊须教给我,我方才知道。”莲根道:“你看了几回就知道的。”又道:“方才师父说妹妹的书法极好,现有几卷经要相烦抄出来,明日就要送来,得闲就写罢。”莲因道:“日长无事,尽好代抄,抄了一通,比读的还好。”莲根道:“这么着,我就去取去。”说着转身去了,一回笑嬉嬉的走过来,拿着二三寸厚的经籍,说道:“妹妹你看这是最要紧的经仟,就是打坐忝禅的法儿通在上面了。你仔细去看罢,那就是我初来时节抄的呢。这个字真是画蚓涂鸦,不要笑话。”莲因翻开一看,字的恶劣,固不必言,而错写连篇,令人绝倒,又不能说不好的,只得赞了几声,说道:“将来照这上头写么?”
莲根笑道:“我的字目上头本来是不讲究的,恐怕还有差误。
妹妹见得到的地方,须改改,我是断不见怪的。”莲因道:“如此明日起就抄写便了。”莲根道:“这纸须要上等的,在师父那里。现今东脚门已闭上了,明儿送来。”莲因道,“我明日自己到师父那里去龋”莲根道:“也好,时候不早了,你安处罢,我也要去睡了,明早师父还要出门呢。我恐也要去。”说着就去了。莲因送了出来,闭上房门,只见佛婆笑道:“这个人,真是西山活宝。二师太你看他这等粗浮,毫无姑子的样儿。”
莲因鼻子里哼了一哼,微微的一笑道:“他是半路出家,还是从小出家的?”佛婆道:“闻说是半路出家的。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品行也不过平常。别人做姑子是师父管束,他是管师父的。”莲因道:“怎么反了呢!”佛婆道:“这个缘故,不好说的。”莲因道:“你既说了,为何又要藏藏露露?我同你一处人,将来有机会,还须同你回去,我不告诉人就是了。”佛婆道:“我说了,你真个莫告诉的呢!”莲因道:“这个自然。”佛婆道:“这个人性儿还算直爽,我的话也是他说的。说那一年有一个尼姑来寻静香,静香就留尼姑住了几天。岂知是一个和尚!听他这声音是男人的口气,就动了疑。日里把这门楔子做浮了,到夜深就开了进去。在窗外一听,正是兴浓之际,他也不响,仍旧出来,装好了门楔,似检好似的。一早静香开门,就顶门进去,那贼秃还未起床。静香不防他捉奸,岂知他直进房门,揭被一看,师父就吓得了不得。贼秃起来,要想灭他的口把他强奸了。他悔得了不得。师父怕嚷出来不好看,不得不把贼秃大骂,于是就向他叩头求告,说道:‘千万莫嚷,从今不管你就是了。’所以直至如今,师父总是怕他的。这倒罢了,自己守得正,还怕人说话吗?岂知他也是一个淫妇。”莲因道:“他也有什么人么?”佛婆道:“他外边的人,我却不知道。那个十三岁的莲性,就是他的淫狗。”莲因惊道:“小姑子是男子么?”佛婆道:“何当是男子。”莲因道:“不是男,为何与他沾染呢?”佛婆道:“说也笑话,这莲性已被他打得伏伏帖帖了。
凭你哄他吓他,什么话他都不肯说给人听。那一日,天网恢恢,他客房的门忘记闭好,此时正是六月十六,正在初伏天气,热得了不得。我睡了一回,汗出不止,人起来乘凉。听见他在房中骂人,声音极低。我就蹑手蹑脚的走去看,会客房门开得敞敞的,就轻轻的进去,看里边的灯极亮,一个蜡台上点了一枝烛,放在矮杌上。二师太,你想他们在那里做什么?”莲因笑道:“两个女也做不出别的事,我想极其所至,用角先儿罢了。”
佛婆笑道:“二师太不过猜得一半。”莲因道:“再有一半呢?”
佛婆笑道:“说来也不信。”遂向莲因耳上低低说了一回,莲因笑道:“阿呀,有这种淫货,你不要讲了,知道的了。亏你看得仔细!”佛婆笑道:“我到了明日,如若无事,至今也不作一声。”莲因笑道:“投鼠忌器,本来不好漏泄的,但此地这般荒唐,如何能久住呢?”佛婆道:“二师太,再等机会罢。我们谈了这些,你不好说的。”莲因道:“你不要说就是了,时候不早,我还要看看这个书,你去睡罢。”佛婆就去了。莲因在灯下把莲根抱来的经本,略略翻了一遍。翻着一个纸条儿,上写着:前日赴约,从二鼓到天明,不听得嗽响,未敢入内。不知亲娘何故失睡,抑或出门未归,忘记失约乎?今订于来月初九再来,半夜为限。令莲性早睡,勿再同前日一样,不避人也。
小男夏楼字。
莲因想道:原来他再有姓夏的汉子,这还了得。但是这个条子上写的,夹在书里还他,他见了以为漏泄,必要起疑。不如索性烧去了罢。于是便在灯上焚了。又看了一回,已是四鼓。
莲因便解带宽衣睡觉。次早老姑子来,谆嘱一番抄写的事。莲根送了纸来,就同师父出去。莲因自此便将各种分开,一件一件的誊写起来。别字差处,替他照文理改了。得暇就把功课学习。过了二十,又须料理送人的端阳符。上等人家,又须送彩艾虎雄黄枕。师徒三四人,日夜的忙制了数日,几只桌子上都高高的排满。到月底,就一家一家的去分送起来。端阳这日,庵中例演龙灯,地方上最算热闹的。地方公举八家殷实民户,每年两家轮换当头。就在庵中煮办荤酒,所奉的神是屈大夫,庵中东间另塑一像。是年当头的一个是和良,一个就是夏楼,年纪皆不过三十左右。这日一早就来,在正殿厢房设了一张桌子,另有一个会中人管理收账。散会每人连香金一元,一餐便饭,一次点心。晚上正席,不过乡间的鸡鸭鱼肉而已。里边西院另办素斋,凡施主吃斋的,均到里边。时将近午刻,各会客纷纷前来交款。有喝茶的,有吃点心的,外边空地上各项赶节的,或卖竹木、铜铁、家常器用,或买茶、酒糖、点心、水果、食品,均盖了席棚。也有耍拳演棍,卖西洋镜,唱平话,打连厢,都是些江湖行脚。而红男绿女,乡的,城的,村的,俏的,老的,少的,接踵骈肩。花婆康氏跟着女儿玉成也来庵中。劳二本是会里头的人,莲因接见了康氏玉成,彼此问了好,陪他喝茶,谈了一回,摆出果盒来,康氏等立起来笑道:“我等又不是客人,二师太这么客气,下回倒不好来了!你今日事忙,帮你师父师姊去照应罢。”只见莲根走了进来道:“今日得罪,不能奉陪二位自己去随意顽顽,吃了晚饭看龙灯。”又向莲因道:“师妹你到师父东院去,那边施主夫人小姐等都来了。师父在殿上伺候香客,你去陪陪。康奶奶同劳施主二位也去顽顽。
我取了茶叶去,还要检点碗盏,还要去开箱子取龙身上的排须穗子呢,真正不得空,这里西院就叫莲性同新招帮忙的,两个妈妈看守照应。那边帮忙的两个妈妈同着佛婆也忙,分身不开。”说着,开了柜橱,取了茶叶,把橱仍锁上,拿着就去了。
这里把果盒收好,三人到东院来。果然人数济济,那寄棺木的一间,也出空摆着坐椅。康氏等就随意坐坐。多少施主、夫人、小姐,玉成有二三分相识的,莲因就逐位的应酬起来,他本是门户出身,所以谈谈吐吐之间,落落大方,礼数周到,各人啧喷称羡说:“这位师太倒是能干倜傥的,面庞又好。”向玉成道:“可就是劳奶奶送来的吗?”玉成道:“正是。”时莲因又往东首去应酬了。有一个妇人就是会首和良的妹子,夏楼的房下,说道:“我闻得莲因师太是城里袁财主家的小婆子,难道少吃少穿,怎么当了乡下的姑子?劳奶奶知道的,可同我们讲讲。”
玉成道:“我母亲晓得详细。”康氏就把当日租住房屋起直到被逐出来的事,略述一遍。一个人道:“苦了他了。”和氏道:“吃了这些苦,倒也亏他。但这样体面人,做姑子把他肮脏,老天真是糊涂,你看麻面凹头丑陋的人,反在那里呼奴使婢的做夫人,这是什么讲究!”康夫人道:“就是姓袁的夫人,面貌也未必佳。现在他的丈夫病了好几天,他不在心上,倒日日招几个亲邻,坐着轿子,出去看戏,真是悍妇没良心呢!”玉成道:“他没良心,倒有这种福气。”和氏眉头一皱,叹道:“骏马每驼痴汉走,巧妻常伴拙夫眠。天下不平的很多。”话未说完,只听窗外有人接口道:“你就算巧妻了,倒算我是拙夫,背地里抱怨。”只见这人抱着一个孩子,已经走到中间。姑娘们也有避开的,和氏一看,就是丈夫笑骂道:“不要脸的,你跑来做什么?”夏楼道:“奶妈子回去取你的衣服,把小孩子交给了我。你想我今日那得闲空抱孩子,故此就送了来。”说着就交给和氏,把这双怪眼四下一嘹,却值莲因走来,夏楼就上前作揖,笑道:“连日俗事,师太到庵,尚未前来道喜。缓日闲了,当来贺贺。大师太说师太写得好字,要求墨宝写一柄团扇呢。”
莲因并不认得,又不好问姓名,只得还了礼,含糊答应着说:“不嫌丑劣,送来罢了。”夏楼笑道:“闻得师太生长罗绮丛中,快乐惯的,怎么到这个所在?恐怕不耐清静,倘然心里烦闷,可到舍下来顽顽。我家老婆做人极好的。”又问师太年纪若干,又说我家有闲书,你出家人喜欢看的是《玉蜻蜓》。阿吓,这三师太是真正出色标致,有情有义,莲因师太也追得上呢。”
莲因见他两只色眼钉了又钉,言语粗俗,神情不堪,又不便得罪,方在为难,外边人进来说夏相公快些出去,买来的龙灯烛不好,要换呢。夏楼只得出去道:“什么大惊小怪,我们话儿也不能说。”因笑向莲因道:“我们过一回子再谈。”又回头看了一看,竟去了。莲因就又到西首一间问道:“诸位奶奶得罪少陪,你们可晓得出去的是谁?”玉成指着和氏笑道:“就是这位奶奶的当家夏相公,号叫楼什么?”和氏笑道:“不是的,他号叫敦仁,单名楼字。”莲因就知道是字条儿上的人了。只得向和氏笑道:“奶奶好福气,有这么的少爷,老爷又能干。”和氏道:“什么能干,不过交结淘气朋友,偷鸡走狗,常常出外不回家。他们都说我好,真是一家不知一家呢。”说着帮忙的人摆上午饭来,此地五六桌通是素的,有几桌荤的在西院五间头,各人吃了饭,随意说话儿。也有到外边去顽的。
到了晚上,就在外边空地上演起龙灯来。莲因也陪着施主夫人、小姐出来看看,门前扎的灯匾牌楼,鳌山、二龙戏球,一齐点了灯,会里的人各自装束起来。有扮戏文的,有扮十二个采茶娘的,有扮海龙王娶妇虾兵蟹将的,有扮钟进士嫁妹小鬼当差的。另有一班粗细乐工,在那里吹打。两边两套戏文。
一是水漫金山,一是孙悟空闹天宫。最前面又有一架广东细巧焰火,看的人山堆潮拥。真个是鱼龙曼衍,吐气如云,挥汗成雨。静香也出来看着,就命莲因把里面的五间头锁好了。“我们身边横势各有一个锁轮的,奶奶小姐们如要更衣,就在外面帐房北首半间小厢屋里罢。”莲根陪着众妇女到东首去讲讲说说,西首去指点指点。夏楼只管在妇女地方掠艳。看见了莲因,便挨到肩头拍着笑道:“师太立着要脚酸,我去取个凳儿来坐了。”莲因笑道:“我那边好坐呢,因不要坐,所以站着,大爷请自便罢。”夏楼笑道:“既如此,我便遵命。”就乘旁人不见,在莲因腿上捏了一捏。莲因不敢作声,回转头来,他已经去了。
走到那边似同莲根说话,不多一回,众人妆扎已齐,先放了爆竹百子干孙,然后奏起乐来。众夫人小姐们大家坐了看,他一起一起的分班演舞。先是马灯采茶戏文,然后再演龙灯,以后各种禽兽灯。末了儿方燃放焰火。内中也有六七句故事,演到龙灯第二条的时候,莲因已是烦得难受,又是热,看各人正在兴头上,也不必陪了。他就独自进去,要想歇歇。正殿上并无一人,所有的人均在外殿门口,也是拥挤得不堪。莲因到五间头,把洋锁开了,大凡西洋锁最好,内外皆可以开闭的。莲因走到庭心,就在台阶廊下缓缓的走进来。忽听自己房里似有人声,倒吓了一跳。自想各人都在外边,再有何人在这里呢?难道是梁上君子么?但是偷东西的不该有说话声音,就疑心到是莲根了。但是他也有房的,怎么到我的房里来呢?倒要去听听再说。就放轻脚步,走向前去,只见莲根的房门,用铁荷包锁锁好在那里。于是走进中间,见自己的房门扃闭,里面的灯仍旧点好,就在门缝里一张,看见莲根把一个人拥在床上。但见莲根,看不出下面何人。所听声音,虽然甚低,大约是夏楼了,但听道:“今日是端午,怎么好干这样事,娘你放了我起来罢。”
莲根道:“你为什么要我进来?”夏楼道:“叫你进来顽顽。”
莲根道:“你就顽,再停了一回子,他们要进来了。”夏楼道:“这回子我想着是端阳,不能顽的。”莲根道:“你不顽么?我把你害相思的。”说着就蹲到前边去道:“你摸摸看。”夏楼道:“阿呀,腻湿的是什么东西?搁到脸上来。”莲根道:“请你吃的。”只听外边叩门,乃是莲性的声音,叫道:“姊姊,师父叫你呢,你到底在里头不在里头?”说着又出去了。二人吓得一跳,连忙把灯吹灭,夏楼轻轻说道:“我原说不好,我们出去罢。
倘然二姑子来,就不好了。”二人就?O?@了一回,莲因心头鹿鹿的跳,一时眼红耳热,避在一边,只见他二人在暗中摸了出来,开了门,径自去了。莲因骂道:“小蹄子,到我的地方来干这个事,不要脸的忘八羔子,我住在此,将来必定有不才之事。
方出苦恼海,又入是非门。我的命为何这般,总是遇人之不淑呢?”一面进房点了灯,在床上一照,幸亏未污,不过有几个脚印,就把衬席重新整顿一番,泥迹揩去了,又骂了几声,复到外边来,只见莲根向师父要钥匙,静香道:“你自己房门上的钥匙不归好,怎么叫我来归呢?快取去罢。”莲根就去接了,那夏楼远远的在那边看着笑。地上正放烟火,静香向莲因道:“你同师姊进去,吩咐排起席面来罢。一回儿完了,他们就要坐席了。”莲因心中虽恨,也不敢放声出来,只得一同进去。
莲根先自回房,莲因命几个帮忙的,就在师父那边排起席来。
外面也吩咐排席。一回到西院来,见莲根正在房里洗衣服呢。
莲因道:“这样忙,你倒洗起衣服来了。”莲根道:“天气热,出了汗,不舒服,所以换下来,下一下水就好的。”便就绞干了水,晾在房后。原来是一条裤子。莲因明知是流湿的,也不计较。莲根就来帮了一回忙。只见女人们都进来了,也有记挂家中不吃夜饭就回去的。静香随其自便,并不挽留。直到三鼓,方才席散,纷纷归家。和良的母亲、夏楼的妻子就留宿庵内。
和良早已回去,惟夏楼一人进来同静香算账。除外用外,应归里头香金一百七十三千八百文,除去素席开销净余九十五千。
虽忙了数日,也算极好的了。夏楼算好了账,又与莲根在院子里谈心,安排次日收拾的事务。莲因并不理他,到东院来坐了一坐,便回房睡了。
次日,老姑子起来,看看打扫殿上及各处房间,把东西一一的收拾归藏好了。夏楼又来,只管把莲因看,莲因心头只管得得得的跳,也假作不晓得样子。吃了午饭,方领了留宿的女客回去,莲因心里方定。自思久居此地,终非长策。须要早想法儿,离此陷阱方好。
时光易过,又是新秋。莲因背地里与佛婆商议,佛婆道:“你要去,我就服侍你同去。但是没得什么妥当的计策,何不到囤里去同劳奶奶商量商量。他的丈夫又熟悉驿路,虽不能叫他陪了走,也可把路程指点指点。”莲因道:“也说得是,过几日就去,但恐怕商量不成,泄漏子,反为不美。”佛婆道:“我看他忠忠厚厚,不似一等轻薄样子,未见得必无道理的。”莲因点首道:“我也没计策,只有这个道儿子。”于是过了数日,方欲同师父说去望望劳家的话,只见师父走来说道:“此地风俗,巧节前例送巧盒与各檀越。奶奶小姐,里边放着果子绣针,名曰送巧。这盒子我通已买去了,我们三人须分头去送。你囤里是认识的,就走这一路。共四个村庄,我到西埂子一带远些地方去,你师姊到南牌楼东庄一带去,你今日就把地方分作三路开出来。所有逐户姓氏男女的姓名,通开明白在上头。你也就学学走动的应酬。从今晚起,把巧盒装好。各帖了红签条,上边写明白了某太太某奶奶某小姐的字样。横竖有成账的,你就看着写罢。”莲因正中心怀,当场答应。到了晚间,就把巧盒装起来,面上写天孙送巧四字,封好了。到初五这日,雇了香公挑着,分送出去。到了劳二家中,玉姑娘接见了。彼此间好,莲因预先命佛婆另制了一具錾银八宝长生锁,一条西洋镀金练子,送与玉成的小娃子,玉成道:“阿呀,姑姑怎么这样厚赐,不敢当的。”莲因笑道:“见小得很,戴戴作个记念罢。
姐姐若嫌轻,就随你不受便了。”玉成道:“这么说,倒不能不受的了。但是姑姑们吃十方的,我倒吃起十二方来了。”莲因笑道:“小妹蒙鼎力救出于患难之中,无以为报,这是我私送的,莫给他们知道就是了。就是我们仍称姊妹,不要俗了。”
玉成答应,就命人去招了劳二来,要安排点心,说道:“妹妹你今儿就住在我家罢,我们好谈谈心。”莲因道:“有四五十个巧盒,须送了,我们师父还要打抽丰哩。”五成道:“也罢。你去送完了晚上来吃饭罢。你怕师父怪,我就差劳二去同你师父说一声,你道使得使不得?”莲因想了一想,说道:“也好。既如此,还要相烦再同佛婆说,叫他就睡在我这床上,否则不大放心。”玉成道:“这时候你师父尚未归去,到早晚上去罢。”
莲因应诺了。吃了些点心,就同香公去了。到了夏家,怕他纠缠,便叫香公送去,自己到别家去送。岂知和氏不在家中,夏楼就喜欢得了不得。香公道:“姑姑说请爷同奶奶的安,他恐怕来不及分送,改日再来了。”夏楼道:“有意不来,岂有此理!”
便差了一个老妈子去说,奶奶要请他来说一句话儿。他不来,你就强拖他来。停了一回,果然来了。夏楼已在门口立待,见了笑道:“你竟做了一个过门不入的神禹,我倒不能做闭门不纳的泄柳呢。”莲因笑道:“恐怕来不及了,本来要进来请请安的。”一面说,一面跟了进来。夏楼命老妈子去留香公便饭,这里去开一壶雨前茶,弄五六样茶食碟子来。先用了点心,再吃饭罢。莲因道:“多谢不劳费心,我到奶奶那里去请安。”夏楼笑道:“奶奶娘家去了。”莲因听说奶奶娘家去,就着了急。
因想道:今朝羊入虎口,不得免了。早知这事,我就不该进来。
今儿叫我怎么样呢?我不如好意随机应变,便道:“奶奶几时去的?”夏楼道:“去了三四天了。”莲因笑道:“他去了,你不冷静吗?”夏楼笑道:“原是幸喜姑姑来了,我们谈谈心,今儿就不要去了。”莲因道:“我们出家人,怎么住在你家里?奶奶又不在家。”夏楼道:“因奶奶不在家,所以好留你。”说着,奶妈子送上茶点来,说道:“香公已在那里吃饭了,不知道爷要什么菜?”莲因道:“不要多事,我就吃些现成点心罢,肚子还饱呢。”夏楼道:“岂有不吃饭的理。”就向奶妈子道:“你拿几百个钱,到市上去买些面筋豆腐、衣香菌、麻菇、青扁豆。
就叫阿二到后面园里掘几只竹根笋,弄七八样小菜就是了。东西要精致,你就去办罢。再要一个麻菇汤,买东西来不及,你就叫阿二去买。”奶妈子答应着去了,莲因想这回子奈何呢?
因道:“我还要送东西呢?缓日再扰。”夏楼道:“东西我差人替你送罢。香金都是我一个人来包出。”莲因道:“我师父、师兄知道了,不好的。”夏楼道:“有香公陪着,只说你亲自送去的就好了。”莲因道:“这是庵中常例,况且他们要问我各人家太太奶奶的面庞儿,怎样回答呢?”夏楼道:“你就不住,须吃了饭去,我还要求你呢。”说着送了一杯茶,敬了几样点心,莲因也随意吃些笑道:“求什么呢?”夏楼就涎着脸说道:“恐怕说了师太不肯从?”莲因笑道:“你是檀越,我是仗着,你们吃饭,有什么不好?但凡做得到的总遵命。”夏楼看看光景,渐渐的近了,便走到莲因身前跪下,说道:“好姑娘,你是聪明人,还要我说么?我自从见了你便失魂落魄的。那一刻不想,求你行个方便儿,救救我,否则要相思死了!”莲因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个形景有人进来看见像什么?”夏楼叩头道:“他们都在厨房,这里没人来的,求你发慈心救我,就是佛家的无量功德。”莲因便立了起来笑道:“急色儿,不要这样,起来!”
夏楼便强推他坐下,说道:“好姑娘,你坐了,我在此求你,你不应,我不起来的。”莲因想了一想,只得用缓兵之计,暂过目前。因双手去扶他说道:“你起来,我就是答应,也要坐了从从容容的商量才是。”夏楼便立起身来道:“你答应了,我就谢了,怎么吩咐我罢,我总忘不了好姑娘,好姑娘。”莲因笑道:“你坐了,同你说,这回子要从你的心,万万不能。那边施主人家,我是必要亲自去的。你今晚半夜到我那里罢。横竖你是熟门熟路。”夏楼道:“只怕哄我嚷出来。”莲因道:“谁来哄你,你不信莫米。”夏楼道:“来来来,死也要来的。”莲因笑道:“我倒怕你告诉人不好。你须得写一个笔据我方信。”
夏楼道:“怎么写呢?”莲因道:“写今日你在这里强诱我进门,逼我允从,我不肯。你多方引诱,方约夜间到庵相会。倘泄漏风声,许我到官控告,写这个意思。”夏楼道:“你哄了我怎样?
我倒把凭据落你手里。”莲因道:“我也给你一张,若哄你,你驱逐我出庵。”夏楼道:“这个使得。”就拈毫磨墨取了一张纸上写着。
七月初五早,某见莲因送巧,经过此地,就设计诱入门中,哄劝,蒙许夜间到庵相叙。以后倘泄漏春光,即以此纸为凭,到官控告。
莲因也写了一纸交他,因笑道:“你欺我。”夏楼道:“并不敢欺你,倒得说说欺的道理。”莲因笑道:“怎么你不称我亲娘?”夏楼便笑道:“好亲娘,好好亲娘。”莲因笑道:“你又这个样儿了。”又笑道:“不是这么说,你叫我亲娘,自己还得要称小男呢!”夏楼便不觉失色道:“这事你怎么晓得的?他告诉你了不成。”莲因道:“这等事他肯说么?我是仙人,就晓得过去未来。”夏楼道:“你哄我,我因天热未曾来过,他不告诉你,必是静香,或是莲性说的。那老佛婆是不知道这事,恐怕一定是莲性露了风声。”莲因道:“也不是。”就将看见约书及焚去的话说了一遍,夏楼道:“多谢你,万不可告诉人。”又道:“他这人粗心,幸亏到你手里,否则还了得,吃了官司,还要丢脸,我所以不喜欢他。”莲因笑道:“我又想着了,你须把为不喜欢莲根,所以来诱我的话补上重写一张。”夏楼道:“这个何必呢?”
莲因道:“你不肯就罢了,你还是同他去好。我那里仔细沾辱了你。”夏楼道:“我写。”于是重写一张,加了因见莲根不好,遂诱莲因。莲因就把这纸收好,说道:“为你胡缠,时已过午,不及吃饭了。你去招一乘轿我坐坐罢。待我早须回去,你必要来的。但不必早来,自半夜起到三更,我假做鼾声,你进来便了。”夏楼唯命是从,就去招了三个工人,把自己的轿子送他,又教他吃些干点,更了衣。莲因就同香公去了,在轿内又气又笑。自思这种淫棍,可恶已极。顾不得良心,倒要顽他一顽。
横竖他有亲笔在我手里,不怕他。我的纸笔他没得什么用的。
因他色欲迷心,也不晓得利害了。一面想,已到了后囤。
闲文少叙,到了申酉之交,早已送完了,打发轿子先回,说:“坐了半日轿,两脚麻木,我就走回去了,路也近,倒舒快些。”那工人自然抬了轿子回去。莲因又命香公回庵,说道:“你同老师太说,我被劳家苦苦留住,只得明日回来。就叫佛婆睡在我这床上,恐防不谨慎,你就住在东厢。过了一夜,待我回来,你再回去。这是最要紧的,你的力金,我明日回来开发你。你住在那里,夜间须要醒睡些,倘有什么你就要起来看的,因我房里有东西,不大放心,所以留你一夜呢。”香公答应着就去了。莲因方到劳家来,玉成已是等了一回,接着说道:“妹妹这时候才来,我正要打发他去说呢。”莲因一面进来,一面说道:“不必了,我已叫香公去说了。说是姐姐苦意留我,就在这里过夜。我还有说话同姐姐商量呢。”说着已到了里边,劳二走进来笑道:“姑姑可是不要去了么?我先去沏茶来。”玉成道:“你去沏了茶,就去安排夜饭罢,妹妹已经饿了。”劳二笑嘻嘻的去了,一回子送了茶来,就出去。玉成先向莲因说道:“妹妹可晓得你那袁老爷昨日死了。”莲因惊道:“怎说,他死了!”玉成道:“刚才他外边听得的,同我说是一半因你出来了,气死的。”莲因究有夫妾之情,想他虽然是一个鄙夫,究竟待我不保出门时又送银子,就也哭起来。玉成道:“妹妹已经出来,与他的恩义已绝,也不必悲伤了,况妹妹曾经说过的,前数年妹妹要跟姓韩的,他故意生气,把妹妹娶回。这么看起来,不过一时好胜,倒污了妹妹。未必真是知己。”莲因道:“虽然这个意思,究竟现在总算待我不保我们恩怨究竟要分明的,我将来要凭良心吃饭。他这么死,心里安得不想呢。”
遂又呜呜的哭起来,玉成竭力劝住了,说道:“妹妹将来多念几卷经超度超度他,也算尽心了。”莲因点头称是。只见劳二已搬上六七样蔬菜来,另有一壶本地的上酒,烫得温温的。玉成叫他打一盆温水来,妹妹要洗脸。劳二答应着,飞奔的去了。
莲因笑道:“姐姐好福气,姑爷好说话,千依百顺的。你看富贵人家,规矩讲究得了不得,其实有名无实。虽是呼奴使婢,那里有姐姐的着实自由自在呢。”玉成笑道:“论理,他总算待我好的了。凭我怎样说他打他,他总不哼一声儿。这个上头我也算是前世修的,不过家寒,他吃苦些。”说着劳二已将脸水送来,莲因洗了脸,就去喝酒,玉成叫道:“二阿哥来。”劳二笑嘻嘻走了进来,说道:“可是要饭么?”玉成笑道:“你脂油蒙了心么?妹妹酒尚未喝,就要饭。方才做了八样菜蔬,一气送了六样来,回来吃饭,菜又冷了。你把这三样抬去蒸好,停一回取一样来,要分得匀匀的。饭好了,你先吃罢。”劳二道:“这么着,我来抬去。”就抬了三个碗就走,莲因、玉成看这样儿,通笑了。一回儿劳二抬了一碗来,莲因道:“姐姐太费了,既蒙见爱,不必这个样儿。”玉成道:“通是素的,又不值什么钱。妹妹一赞,我倒不好意思了。妹妹我酒干子,你也干罢。”于是又斟了一杯,酒至半酣,莲因就将夏楼的事,自从见了情书到日间所遇,及哄他要簸弄他的事说了一遍。要请姐夫设一法儿,摆布摆布他。玉成道:“有这等事,真是衣冠禽兽!他在本地是算有名望的,虽然,有背地里说他三瓦两舍,品行不端,究竟并没实据。岂知他偷上了大师太,怪道我冷眼看他。地方公事,不大留心,怎么白衣庵的捐助能慷慨呢?这凭据妹妹收好么?”莲因道:“藏在这里。”玉成道:“我叫他来商议。”便道:“二哥来。”劳二就又送上一菜前来,说道:“只剩两菜了。”玉成笑道:“糊涂虫,我们吃的难道不知道?”
莲因笑道:“就请姐夫搬饭来罢,我们索性同他商议。”玉成道:“也是。”就命劳二把两样菜同饭一齐送来。劳二去了一回,果然一齐送来,坐着伺候。二人吃毕,便把残肴杯碗等,一齐收去。送上脸水,一面把桌子揩抹好了。玉成再命他砌一壶茶来,二人洗脸漱口毕,就把这事告诉劳二,教他想法。莲因道:“这个人,我已经约定佛婆睡在我床上,因为天热,后房的窗户尚未装上,莲根又即在最东一间,香公卧在东厢。今晚必然有把戏儿出来。好在你们通是檀越,但请姐夫招一二人到半夜时伏在外边,听他里边沸闹,你们两个人守在庵后,一人去叩门,见了姓夏的,就捆起来,要送官。他若肯具结,你们就令他详详细细写一张。这等禽兽,讹他几个钱也好的,但不要轻放他。再者,姐夫最好不算在这里头,只是经过见了同他说人情,如此更妙。”劳二道:“这里有个甘姓三弟兄,与他为争田地起见,心里不合,常想报复,寻不出讹头,若我去说了,他本来要钱用,必然高兴的,那时我就从中作个好人,但是这么一闹,他后来必定要疑心是二师太的指教,恐怕住在庵里不能安逸,这倒不可不虑的。”莲因道:“姐夫你不知我的心事,我久想回家扫墓,只因并无伴侣。现今这佛婆徐计氏是同乡人,也要回去,我有了同伴,就可以走了。就是盘费,我在庵中,也积了一二十金。我还有旧剩的银子,两个人也够了。但是不知道走的路径不晓得姐夫有什么法儿。”劳二道:“这里到江南的路,我是通熟的。总须从河南渡过可,经山东界,到徐州,或从安徽到浙江走,也是一法。我河南湖北驿上,通有信得的朋友可以写信去请他照应照应。你们两个人,一百金可以到江南了。但是要走,恐怕不放,怎样托词呢?”莲因道:“只说庵中出了这件事,不敢就去祝闻得姓袁的死了,他家中寄信来要去守丧,同他念念经,过了终七,再回庵中。那时我已去远,也不管他。所以这捉奸事,要姐夫做好人,将来不致带累呢。”
玉成道:“此计虽好,但我同妹妹已是惯熟,去了,我那里舍得呢。”莲因道:“姐姐放心,姐姐待我的情义,我今世不忘的。
我回南之后,必当寄信前来安慰安慰。倘得了机会,住持大地方,可以自树一帜。无论山遥路远,必当遣人来接姐姐姐夫,索性住到江南去。我就每月送姐姐银子使,姐夫也不必做这个奔驰事业了。”劳二道:“但能如此,倒也极好,我本来也怕极了。”莲因道:“二位请放心,我不是负心的人。”玉成道:“是便是,但这时候已不早了,二哥你就出去招了姓甘的同去,便事要小心,千万不可粗莽。倘里头毫无声息,不可进庵的。”
劳二就诺诺连声去了。这里二人谈了一回,各自安寝。正是:为捕鲸鱼先设网,要除枭鸟暗张罗。
未知以后若何,下章再述。
第十八回
谁能遣此月下弹琴未免有情舟中感旧
上章说莲因住在劳家定计捉奸,夏楼全不晓得,果然去弄出事来。初六清早,香公就急忙忙的奔到劳家,说道:“二姑姑不好了!昨晚三鼓,这个夏楼到庵后跳墙过来,到你床上强奸佛婆,给佛婆将他把住,喊起来,我忙到竹房里看,便拖祝大师太也就进来,一见夏楼,便说他忘恩负义的人,恨的什么似的,一顿打,我也就进去,把他拉祝刚刚外边甘老三弟兄经过此地,听得里头夜深喊救,只当是强盗抢劫,就打门进来。
那时我一个人正挡不住姓夏的,给甘老三几弟兄把他拿住,捆了起来。他就慌了,说道是你约他的。甘老三那里信他,一阵的乱打,甘老三就要送官。后来幸亏劳二官走过,进来再三解劝,罚他三百两修庵银子,又给佛婆五十两,另罚四十两请众人的。教他写一张甘结,自此以后,永远不管白衣庵的事。又怕他懊悔抵赖,老三就逼着他写了字条儿,到家取了银两,方才放他。他有一张纸条儿,说是二姑写给他算凭据的,现在劳二官处。说二姑就回去,要问问呢。”玉成向莲因笑道:“果然好计!快去罢,你就同老师太说,昨儿因听得袁老爷的死信,我留你住在我家,差人到城里我母亲那里去打听消息,所以未回。今袁家要妹妹去哭临吊丧,恰遇着这件事,恐怕夏楼夜来暗算,所以把行李搬到袁家去,暂住几天。一者帮袁家的忙,二者尽妹妹的心,三者避姓夏的祸,你师父无有不应承的。行李东西,就叫劳二替你拿了来罢。到了此间,再作道理。”莲因道:“多谢姐姐,我就这么着。”又低低的附耳道:“我们昨晚定计的一节,千万不要告诉人。”玉成道:“这个自然,你去罢。”莲因就随着香公去了,到了午刻,劳二果然把行李带回,佛婆也来了,带着行李,玉成道:“妹妹呢?”劳二道:“他还要同师父师姐说几句体己话儿,随后就来了。”佛婆也恐姓夏的报仇,不肯住在庵中,要跟着二姑姑避避,二姑姑允了,就请老师太找一个替人,佛婆愿出一两银子给他。玉成道:“妹妹去怎样说?”劳二道:“他说昨晚得了姓袁的死信,我家就留他住下,打听消息,城里回信出来,要他进袁府念念经,穿穿孝服。姓夏的事并非约他的。他师父说既不约他,你为何有凭据在姓夏的手里呢?二师太道:‘这有个缘故,须到里头去说。’当时就把行李收拾,打发我拿了先回,他以后说的话我就不知道了。今日甘老三弟兄,倒分了四十两银子,他送了我十两,夏楼也许谢我十两,这回尚未送来,说改一日再送,一准有的。
佛婆到便宜他得了五十两,盘费尽够了。又罚送庵里三百两,为修理的费。二师太给姓夏的笔据,给我取在身边。你说要还他不要还?”玉成道:“不要还他,你只说遗落便了。”劳二笑道:“只怕十两头不得到手。”玉成笑道:“有了十两,还要十两,你也太贪了,你昨儿怎么去捉呢?”劳二道:“昨夜我们四个人到那里,不过半夜光景,走到了,便听见里头喊捉强盗,他三人便打进门去。那时当家的通通起来了,听见外边打门进去,真正疑心是盗,吓成一团。以后老三告诉明白,说是捉奸的。莲根认得老三,说:‘快来帮我捆这害人贼。’于是当时就捆绑起来。夏楼叩头求众人不要声张,我便进去做好做恶假劝了一回。老三要罚他五百两银子,我就再三的说方才一共罚了三百两他在这三百两内要谢我十两,所以把我这十两扣起来,取来二百九十两。甘老三又要他一张甘结,方才将他放了。”
说着,只见莲因进来,玉成笑道:“幸亏妹妹想这妙计,他已经都告诉我了。你进去同老姑子说的什么呢?”莲因笑道:“我也乏极了,我们喝杯茶坐了讲。”于是走到里面坐下,劳二倒了一杯茶来喝着。莲因道:“我到里面同他师徒二人说,这是有关庵里的名声,所以进来私谈,他昨儿怎样的引诱,我初时不肯,他说不妨事的,莲根本是我的相好,已经二年了,当家姑姑也晓得的。我因嫌大师太粗俗淫荡,所以要交结上你,就好将他弃了。”玉成道:“他这字据你给他看过么?”莲因道:“我就把凭据取出来,莲根看了恨得了不得。说这等没廉耻没良心,把我的丑出尽了,还要嫌我。”玉成笑道:“后来呢?”
莲因道:“我就同莲根说,夏楼这般引诱我,我初时尚肯顺从,后来晓得有姊姊在里头,我所以不肯回来,岂知弄出这等事!”
莲根听了我的话,师徒二人,倒反感激我。叮嘱我莲根的事,不要提起。你就进一趟城,停几日再来罢。他恐怕我没钱,倒给我十两银子,我也收了。这回子费了姐夫的心,我就送给姐姐买些花戴戴罢。他的凭据我就交给师父,倘日后有什么枝节,就把这个纸儿搪塞他的口。”玉成道:“这倒罢了,你又送这个十两,不能受的。”莲因道:“我同姐姐还分你的我的么?况且我还要费姐夫的心,有什么顺便的船,来了回去江苏最好。”
玉成道:“这也容易,妹妹把这银子收好,做做盘费罢。”莲因道:“我还有呢,况且佛婆还有五十两在我处,姐姐不收,就生分了。”玉成无可奈何,只得收下。因道:“你给姓夏的字条儿在二哥身边,我来取给你毁了罢。”莲因想了一想道:“其实也不要紧的,今事已败露,不独你我知道,我又要去了,凭他去罢。回来姐夫去送还他,又做了人情。听说他也要谢姐夫呢,就把这个去领十两银子,又全了情,又得了财,于我无损一毫。
他得了这纸儿,还当凭据呢。”玉成道:“这么着也好。你怕还没有吃饭,我已叫佛婆去端整了。我也等你,还没吃,昨儿剩下的菜已走味了,所以做了新鲜的素菜,况且这个月我是吃地藏三官素,也做了姑子了。”莲因也笑起来。于是大家安排吃了饭洗脸嗽口毕,劳二就去把这纸儿还给夏楼,换了十两。夏楼倒反感激他,说莲因实在可恶,叫他住在庵中,不能安乐。
你们是荐送来的人,给他一个信。”劳二道:“他昨儿因姓袁的身死,今儿已进了城了,据说还要守丧,断七后再到庵中呢。
看他这个心计颇工,你也要留心才是。”夏楼叹了一口气,叮嘱劳二莫告诉人,劳二答应着回来,把这话通告诉玉成、莲因。
银子也交给玉成收好,大家欢喜。莲因就商议回去一节,劳二道:“自己雇船,要走就走,可以办得到的。若是要省些,只得乘别人的便船,就也不能性急。且在吾家暂住几日,我去打听,倘十日内有便船,就等他几时。若没有便船,随便几时好走的,包在我身上,办得妥妥当当便了。”莲因想了一想道:“也好,费心就是了。”于是莲因瞒着人,就住在劳家,同玉成谈谈,倒也不嫌寂寞。到中元这日,劳家也祭祭祖先,莲因正为不得船只,心中忧闷,再请劳二去打听,说:“倘然再没得便船,就同我雇了一只罢。”劳二道:“几日来留心打听,实在没便,且再住几日看。若自己雇船,就太费了。”玉成道:“你且再去到驿上,或者船行里问问,朋友那里可以托托他们。”劳二也就去了。
一日无事,到次日夜深回来,玉成、莲因尚在谈天,未睡。
问道:“这事怎么了?”劳二笑道:“也巧极了,但恐怕不是。
我要请问二姑姑,你有一个姓白的认得么?”莲因道:“白什么呢?”劳二道:“叫白子文单名一个凤子,是这里的榜下知县。
现在选了浙江钱塘县,要去赴任。行李通下了船,十八一早就要走的。他船中带了家眷,你就同太太一处,佛婆同老妈子一处。他本要用一个江南人,佛婆若伏侍太太,就不用船钱了。
你不过用二三两银子,谢谢船家同老妈子就是了。”莲因想了一想道:“我并没认得什么白子文。”劳二道:“据他说是认得你的,只怕不是你,若果是你,他就肯同去。”莲因道:“实在认不得,也记不起了,他怎么说认得呢?”劳二道:“也不知道,他说金环姑,恐怕就是金翠梧,叫我来问你,若是了,请你明早就去见他。”莲因想道:“翠梧是我在惠山时候的名字,他既然晓得,或者曾经一面,至今忘了,也未可知。”因道:“怎么说起环姑来呢?”劳二道:“他问你出身,我告诉他的来历,今改名莲因的。”玉成道:“妹妹从前取过翠梧的名字么?”莲因道:“我本来名翠梧,环姑是别人叫出的。”劳二道:“不论认得不认得,你明儿就去见见他,或者见了面想得出的。”玉成道:“也是,横竖进城去,近要轿子,也费不上三钱银子。”于是计议定了。
一宿无话,次早,劳二雇了肩舆,就命佛婆跟着指引了地方。一径进城,到晌午,就回来了,出了轿,莲因笑容可掬的进来,命佛婆付了轿钱,打发回去。自己走到里头,玉成接了出来道:“看妹妹欣欣然的,认得姓白的么?”劳二也就进来,莲因笑道:“有一个转弯呢。那年我在惠山,相识一个姓韩的,白老爷是姓韩的朋友,曾同姓韩的来见过几面,那里记得呢?
刚才说起,才晓这靴儿里的袜。问了一回我的踪迹,他也替我悲伤。就说我若是早知道你在这里,我早来看你了,今要回南,尽可以一船同去。若还是做姑子,他到了任,就在西湖上同我设法。就命我去见了太太小姐,太太倒也和气,说同行最好,路上有伴儿,可以谈谈。你这佛婆就留给我罢,也好伏侍你的,到了那里,你没人,也好暂时用用。我就通都应了。太太命我回来收拾行李,他就有人来抬去。明早,我一径下船,他打发轿子来接。”劳二道:“这也巧极了,我就来收拾。你的铺盖,也给他一起取去,你就同你姊姊睡罢。佛婆就叫他押着行李下船,住在船上等你,不必来了。”莲因道:“倒也简捷。”于是便把行李收拾起来,方才完毕,白家已遣人来了。莲因就命佛婆押着同去,就住在船上。只是玉成姑娘聚了几日未免又有离别之感,夜间灯下谈心,说不尽万种缠绵,一腔悲感。连劳二也伤心起来,落下几点眼泪。莲因道:“姐姐的好心,我不用说了。就是令堂太太,待我也是极好的。这回子已不及别他,务乞替我谢谢。我到了那里,倘有寸进,我前回所约的断不食言,请放心罢。我到了就有信来,以后的信要时常寄的,但是我的命苦,料不定后来,不知道此别以后,是天堂还是地狱,你回来听我的信罢。万一不幸死了,姐姐就是我的亲人了,我也有梦给你呢。”说着便哭了。玉成哽咽了一回,说道:“罢了,妹妹明儿走,要吉吉利利的,倒只管哭,说这些话。”莲因道:“言为心声,那里禁得住呢?”玉成道:“你有小照,给我一张么?我也有一张三寸的照相给你,将来记念时,大家看看。”莲因道:“阿呀,我倒忘了。”便将常带在身边的小照,取出一张给玉成。玉成也把照给了莲因,彼此带好。二人直谈到四鼓,方才睡下。
次早轿子就来,伺候洗脸茶水。莲因吃了些点心,一面哭,一面告别。玉成噙着泪,也说不出话来,送他上了轿。莲因哭道:“姐姐保重,我去了。”玉成一句儿话也不能说,试了几试,只叫得一声妹妹,就哽咽着了。正是:青山红树黯离情,话别临歧百感生。珍重万千惟两字,大家相对各吞声。
莲因乘舆到了船里,白公同太太已在那里等了。莲因就进去磕了一个头,二人连忙挽他起来,又同秀芬小姐见过礼。那小姐别号萱宜,人极风流。佛婆出来接着说道:“姑姑的行李在那边船上,小东西通在小姐房舱里。”就同小姐一起住,刚刚两个小榻,一张小桌儿。太太的房舱在中间,同老爷也是两个小榻,不过多放一个桌子,四个小枕。莲因走去看一看,倒也清洁明亮,心里感激不荆一回子吩咐,开船。舟子就烧起顺风纸来,放爆竹,打金锣,点香烛。因一路多水浅之处,船也不大,后面一船是行李,同两个仆人,派着一个账房师爷督押着。舟子进来讨了赏,解维开船。两岸绿树青山,芦芽荻笋,说不尽的景致。子文太太小姐等,在船中无事,吃了饭,就与莲因谈心。太太道:“你把从小至今儿的事,说给一遍我们听听看。”莲因就详详细细的告诉一遍,说到被袁姓买去之后,被大娘娘折磨,及出来落发的一节,大家叹息,赔了几点泪。
莲因又哭了一回。一日,同子文谈了一回诗词,又谈了一回交情,渐渐讲到秋鹤,莲因便急问消息,子文道:“他已经两年多不给我信了,今年春我寄他家中一封书,也不答。后来方知道他初起在交南大营,旋到了日本。后来同一人到俄罗斯去玩的,据说要三年才能回来呢。你今番到他那里恐怕也找不到。
不如同我到了杭州再议。”莲因道:“多谢老爷,只是没得图报。”
子文道:“我同秋鹤是一人之交,他的相好,就是。。”说到这里,觉得说造次了,就改了口道:“劝劝,也是应该的。你莫说这生分话儿,也不许叫老爷,只叫我号罢。”莲因道:“我出了家,是红楼梦上所说的槛外人了,不能学当时在惠山的样儿,怎么敢称老爷的号呢?”子文道:“你这么着,我不依。”
莲因道:“天下没得这个理的。”白夫人笑道:“据我看,你也不必叫老爷,也不必叫号,你既同秋鹤叔要好的,他又同他换贴,你就叫他一声伯,叫我一声嫂,你道好不好?”子文道:“太太的话好极,你以后就称我伯伯,你再不依,我就恼了。”
莲因只得告了一个罪道:“遵命。”子文向太太道:“他待秋鹤的情,是我深知的,真是海枯石烂,万劫不磨。因秋鹤没钱,他的娘又贪,只想人家挥霍。他反劝秋鹤少去,心里好不在常常见面的。秋鹤结交他长久,不知他背地里反赔了多少钱,受了多少气。秋鹤待他也好,口口声声总赞他多情,有忠心,岂如因缘仍旧不成,可见寒士的苦。”莲因听着眼圈儿就红了,子文道:“有什么伤心,可惜秋鹤今儿不在家中,否则我就送你到他家里。他的太夫人最爱人恤下的,夫人老老实实,从不肯给人没脸。到了他家,虽不比富贵人家的锦衣玉食,比那在袁家及做姑子的光景安乐十倍呢!”白夫人道:“这袁家住在那里?”子文道:“你不知道么?就是西牌楼的袁小儿,他的怕老婆也算有名儿,见了影儿就吓得小鬼似的。这番死了,又无儿子,恐怕这妇人不能守呢。”说着,船后开上饭来,大家吃了。
洗脸漱口毕,子文规矩,吃了饭必要睡一回子的。夫人就同莲因到小姐处谈谈,到了晚间,又谈了一回佛家禅语。秀芬小姐也走来,原来那秀芬年纪只十四岁,文字上虽不甚精,也楚楚可观。上年请了一个琴师学得一手好琴。小姐又是聪明,食古而化,因道:“莲因姑姑,我父亲说你会弹琴的,可否请教一曲?教导教导。”莲因道:“小姐说这句话想必是圣手了,我先时也曾学过几套,可知道这个东西,实在要时刻不离的。古人说得好,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我如今已是抛弃了足足三年,非但没弹过,且琴的面也没见过。手上的皱也脱子,勾挑拨打的手法也散了。五音宫徵也忘了,要弹一曲,教我何从下手?
小姐的琴可在这里,倒请教小姐教我一曲罢。”小姐道:“可惜不佳,姑姑既是知音,我来学弄一曲,请指教指教。”子文道:“甚好,你看月儿已经上了,又在水天阔处,可到船头上去弹罢。”小姐就命老婆子到老爷房舱里取了一张冰纹琴来,解开了囊,并无琴台,就在船头上摆了一张小桌子,掇了一个凳坐了,把琴放在上面,莲因就替他焚了一炉百宝梦甜香,子文夫妇坐在后面,莲因也端了个短杌坐在侧首。小姐把琴和正了仙翁,弹了一套,但觉得冷然悄然,音节入古。莲因喜道:“这是月儿高调,果然神化。小姐这等雅奏,真是江上峰青,压倒广陵散了。”子文道:“这套好似你以前在钱姑丈那里赏荷时节弹过的。”小姐道:“那日弹的是平沙落雁。”子文道:“当日你先前弹的一曲是不是?”小姐道:“当日先前弹的是杏坛操。”
白夫人笑道:“你不要同他去说,我们都是牛,那里知道呢?”
说得大家笑了,莲因道:“这琴的曲句也极好的,就是这杏坛操,觉得幽冷得狠。小姐你可否也赐教一套!”小姐道:“这是初学入手弹的,我来重和了一和再弹。”于是和准了弹出来,莲因击节道:“拜服拜服,小尼要五体投地了。”子文笑道:“幸是小尼,若是小僧,便要赶你上岸。”白夫人也笑了,子文又道:“好像比前日的少于几句?”小姐笑道:“这是一定四句,怎能少几句呢?若少了几句,就是无弦琴的弹不成声了。”子文道:“是怎样四句,翠梧说得这么有趣?”莲因笑道:“伯伯不知道,我来写给你看。”就起身走到房里去,那边小姐也就把琴收好,香炉也放好,老妈子把桌子等收拾好了。大家到中舱里来,莲因笑嘻嘻出来,把写出的交给子文,子文一看,只见上写着孔子的杏坛操。
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衰草间花满地愁。
子文道:“真个好,这句幽古旧冷,感慨遥深,别有一般神韵。回来船中无事,你们可以拟制几曲,谱入琴中?”莲因笑道:“伯伯这句话儿,似是而非,制了曲句,果然可以入琴,但是琴韵不在曲句上头。弹琴一道,当以心就声,不能以声就句。弹到那里,自然有那里的声音出来。譬如落花春院,长日间庭。琴里的趣味,自然有八个字的光景。若是长河嘶马,大漠呼鹰,则又是一般边塞上雄壮悲凉之气。所以琴曲中往往有有声无辞的调,能将精义入神贯通融熟,便有化境出来,圣人所谓和声依咏,就是这个意思。若因琴中之音,求他辞句,这是门外谈禅,未免穿帮了。”小姐道:“姑姑所论真是知音,如何不弹一曲呢?”莲因道:“从明儿起,我得空就再温习,小姐要教我呢!”白夫人道:“好,你们没事,就讨究这个罢。”于是大家安歇。
自此莲因同秀芬日日弹琴,本来是个名手,一经习练,六七日便纯熟起来。子文无所事事,便与莲因谈天。一夕舟泊王官渡,无心中又谈到秋鹤,子文道:“秋鹤待你是好的了。”莲因道:“他是情深,我是命保落花飞絮,空触离怀,又怨得谁呢?”子文道:“他自你嫁后,忽忽若痴,说从今吐弃凡庸,不作花间冯妇,他曾有感怀诗十二首,为你所作的,你看见么?”
莲因凄然道:“什么感怀诗?我倒不知道。咳,伯伯,我嫁了就是在地狱里,那有重见天日的工夫?他念我也无益了。”子文道:“这个诗我倒有呢,是他寄我的。”莲因道:“快给我看看。”
就流下泪来,白夫人道:“可怜见的,就给他看罢。我也听听,到底怎样的好?”子文道:“你不知道,当时秋鹤结交他的时节,有两首定情诗。我要看秋鹤已经忘了,说我同你到翠梧那里看去。岂知到了他家里翠梧不给我看,这回子翠梧要看也容易呢,只要把定情诗给我看了,我就把那个给他。”莲因道:“果然失去了。”子文笑道:“这是我也失去了。”秀芬道:“都是没什么要紧的,姑姑就取了出来罢。”莲因想了一想道:“我就取来,你们莫告诉人,这是丢脸的。”说着,就点子蜡,到文具箱里头开了锁翻子一回,取出来,送到桌上。说道:“你们看去罢,也并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子文看了一看道:“他说两首,原来有五首呢。”看他题目写着:“惜余春馆本事诗,即呈主人珍贮。”
因念云:
银烛高烧拥艳妆,红楼我辈任清狂。含情背众飞眉语,私意亲郎泄口香。拉杂琵琶花四座,风流裙屐酒千觞。雨声如沸歌声急,(大雨时正)送客留髡夜未央。
子文笑道:“你原来如此,所以不给人看!”莲因羞得了不得,秀芬听了也过来看,子文笑道:“这是无题诗,你看不得呢!”秀芬一定不依,子文本来膝下无子,就是这女儿极宠爱的,只得给他看了。再看第二首云:平生艳福几经消,花下雏莺苦苦邀。
子文笑道:“好一个苦苦邀,究竟怎样邀法?”莲因道:“人家给伯伯看了,自有这等说,快看下去罢。”子文又念道:醉态支离欹枕畔,春心荡漾到眉梢。鸾簪斜插双梳鬓,鸳带初松一捻腰。
子文看着莲因笑道:“醉态春心,拔簪解带,也形容得太过了。”莲因把衣袖按着脸,臊得要命。白夫人笑道:“你念下去。”子文又念道:灯下依稀相对处,纵非真个也魂消。
子文笑道:“不但秋鹤,我读诗的也要魂消了。”又念第三首云:喁喁絮语夜三更,万种缠绵可奈卿。
子文笑道:“我有四个字批语,叫酣畅淋漓,就是万种缠绵的考语,你道是也不是?”又念道:不易删除惟绮习,最难羚捺是柔情。妆慵故惹萧郎急,促睡生防小婢惊。
子文笑道:“本来要大方些,怎么促睡起来?”又念道:百和香浓心已醉,今宵鸳梦许谁成?
子文道:“真个好诗,怪道翠梧不给我看,原来有许多典故。”莲因笑道:“看了诗,就有许多编派。”子文笑道:“谁叫你造这样典故出来?”因又看第四首道:低声羞涩唤郎眠,一笑搴帏态更妍。
子文拍案道:“好个低声唤眠,好个搴帏一笑,当日情景如画。”莲因羞得走了开来,到房舱里去。白夫人笑道:“人家做了姑子了,搁得住你还要同他打趣!你只管念罢了。”秀芬道:“我来读下去。臂玉香浮光致致,口脂馥射气绵绵。”秀芬不觉也笑出来,因又念道:柔肌锁艳尘难涴,痴梦留痕蝶亦仙。
齐把穷愁收拾起,狂名任诮海棠颠。
子文道:“诗真做得好。秋鹤这枝笔,令人爱煞。”又念第五首道:一夕相思债已酬,会真诗句忒风流。晓窗鸳枕人双壁,子文道:“描情描景,香艳极了!这句谁也做不到!”又念道:绣阁蟾魂月一钩。睡去懵腾交叠臂,起来憔悴懒梳头。者番好合非容易,多谢梅花作蹇修。
子文笑道:“翠梧梅花作蹇修,可就是友梅么?”莲因只得臊了脸出来,笑应道:“是,可将这感怀诗快给我看罢。”子文笑道:“这回子你臊,看了感怀诗恐怕你要哭呢!”因在书箱里捡了出来,说道:“你看罢。”莲因把定情诗收好了,就将感怀诗展在桌子上,秀芬小姐也拥上去看。莲因念道:客窗风雨病潇湘,青鸟传言欲断肠。疑是梦中逢姹女,可怜镜里作情郎。
莲因不觉眼圈儿红了,又念道:
离怀密裹推心怨,香誓重征澈骨凉。再见何时须隔世,碧天银汉路茫茫。
莲因便哽咽起来,子文道:“何如我?我晓得你要伤心的。”
秀芬道:“真难怪他!”停了一回,莲因又念道:特向红楼别个依,催妆诗句尚从容。防人饶舌瞒将嫁,怕我伤心赚再逢。
莲因看了这两句,不觉双泪垂垂,哽咽得不能念了。秀芬在旁边也陪着几点泪,子文在那里擦眼,白夫人道:“什么诗,大家淌眼抹泪的哭?”子文强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看莲因还在那里哽咽,好容易劝止了,又念道:万古销魂情切切,几回忍泪语喁喁。愿卿珍重鸳鸯谱,玉刻双璋一品封。
秀芬道:“好诗!有情有景,他还当是姑姑佳偶风流,望你生子做夫人呢!”子文道:“他何尝不是这个心?背地里总同我们提及,说环姑有人娶了去,倒完了我的心愿,也是一桩好事。
但要望着他好合同心,将来生了儿子,做夫人呢!那里料到今儿在我船上做姑子?”白夫人道:“你看莲姑哭得似泪人儿了,秀儿你劝劝他。”秀芬因劝了一回,莲因又念道:访艳曾敲月下门,等闲欢笑洽春温。新弦檀板歌双叠,小?Y梨花酒一樽。身世浮沉原是梦,性情契洽了无痕。佩环声杳红窗远,宛转蓝桥望断魂。好事从来易折磨,彩云摧散奈天何。
春风玉笛王孙怨,秋雨瑶闺子夜歌。几辈笑频如意少,中年遭际感怀多。愁肠百结难消释,怕驾星桥再渡河。
红抹斜阳惨不欢,者番离别太无端。因缘泥絮三生了,消息梅花一点瞒。纵可凌风难化蝶,谁能缩地竟翔鸾。临歧已怪行踪促,尚对娇容仔细看。
莲因又哭了,秀芬道:“好个消息梅花。”白夫人道:“仔细看这一句诗,我却听得出。”子文叹道:“阑香嫁去,碧玉难留,这等情景,秋鹤真是可怜呢!”莲因听了,愈是无声之泣,秀芬也噙着泪道:“爹爹不要提从前事了,姑姑的肠子要断了!”
停了一回,莲因渐渐止痛,又念道:
一丝欢梦渺如尘,崔护重来转怆神。曾谱鸾笙通絮语,枉修鸳牒订兰因。阶前红豆抛幽恨,洞口夭桃?s好春。早识海棠难嫁我,当时懊悔见真真。早将慧剑斩情魔,孽海风骄又起波。
北里无缘休问鼎,南山有鸟误投罗。侠肠忍被昆仑笑,色相防遭法秀诃。自恨自怜还自悔,愿参禅悦礼维摩。
莲因叹了一口气道:“咳,一片痴情,我负了他了。”秀芬道:“你也出于无奈,不能怪的,你再看下去罢。”莲因又念道:缚茧春蚕太可怜,柔丝已断尚缠绵。红愁绿惨灯前泪,花影钗声梦里缘。帘外三分无赖月,心头一点有情天。
秀芬道:“好诗!无题化境了。”又听莲因念道:重违素志成摇落,碧海深深恨未填。刘阮相思百念从,红裙若个肯怜才。本如燕子无家别,空赚鹦哥有约来。镜里花枝新眷属,眼中楼阁小蓬莱。媚妆人远平安否,一梦何尝笑语陪。
秀芬击节道:“好沉痛句子!”莲因又哽咽起来,把巾儿在眼上鼻上抹。秀芬道:“不是感怀诗,竟是堕泪碑了。”子文道:“看底下一首更好呢!”莲因又读道:玉人淹卧病郎当,子文道:“你害病了,几时怎么起的病?”莲因道:“当初认得秋鹤时节,因汤家娘给了我气,卧了一日,夜间又不掩被肮脏了身子。足足病了一个月,姓汤的那里肯管?真是幸亏秋鹤。”说着眼圈又红了,子文道:“你念下去,也做在那里。”
莲因又念道:
减寿甘心祷上苍。
秀芬道:“他的情这么重,替姑姑借寿起来了。”莲因的泪那里还能禁得住,带着哭念道:半夜耐寒量药水,累旬忍苦侍闺房。
莲因就呜呜咽咽的哭个不止,子文等也无不酸鼻。过了一回,子文道:“念下去呀。”秀芬道:“你看他哭得这个样儿,再能念么?我来念。”因道;支离骨瘦多情玉,欢喜春回续命汤。记得叮咛求设计,早离苦海买红妆。
秀芬噙着泪,觉得荡气回肠,不能卒读,因道:“我不来念了。”莲因只有出泪的分儿,更不能念。子文道:“还是我来念给你听罢。”因念道:书帏炯炯一灯青,独坐支颐半醉醒。旅馆人孤风送析,秋宵曲苦雨零铃。琼萧嫩压双枝玉,华发重搔两鬓星。冷抱寒烟心事重,腰肢消减剩伶俜。平生枉赋白头吟,从此天涯万里心。
丹桂香浓秋寂寂,绿杨信杏夜沉沉。文萧虚愿题红叶,司马新愁托素琴。一自知音人去后,西风憔悴到而今。
莲因已是哭得气少丝微,泪盈一斗。背了灯,躺在白夫人旁边小榻上。把衣袖蒙着脸,老妈子同佛婆见了这个景儿,哭一回,念一回的,也不胜诧异。白夫人虽不深知诗中趣味,也觉得有些难过伤心。秀芬极赞好诗,子文道:“言情之作,这枝笔也算登峰造极了。不过太露,少些含蓄。”白夫人道:“通是你惹得莲姑儿这样哀痛。”因又劝道:“好人儿不要苦,你到了浙江,那知心人必要回来的,就叫他来同你会会,可算死别重生,你的心愿也慰了。”莲因止了哭道:“好嫂子,我不过想着大家的遭逢不偶,受这些悲欢离合的苦恼忧烦。我这回子已经出了家,绝丁妄想,就是他还要我,我也不好意思。况且他有父母妻子,要我这姑子去做什么呢?我心里头打定主意,倘然再可以相见,就与他谈谈心,知道大家的苦楚。若还要我似先前同他相处的样儿,走到私欲的路上去,便是我罪上加罪了。
我就受受暮鼓晨钟的滋味,在法王面前忏悔忏悔。求菩萨慈悲,给我们来世好处,这便算我的结果呢!”
说着,子文已命佛婆送上几把手巾来,各自擦了脸。莲因要把这诗抄出来,子文道:“不必抄了,他这诗本是给你的,你看见上下款么?你就拿了去藏着罢,也是一件好东西。”莲因心中欢喜,就在桌儿上取来,看后面果有几行小跋云:“余因友梅得识惜余春馆主人,相聚二年,愁多乐少。每值画楼薄醉,小阁疏灯,细数生平,各有身世沉沦之感。屡思脱籍,力薄难胜,惟有伤心叹息而已。丁亥中秋后一日,重访妆楼,已为大腹贾娶去。侍婢金儿,以画幅折扇交还。问临行何言?则惟以珍重相勉,谓不告而别,恐多情人为薄命断肠也。呜呼!后约落花,前情流水。玉箫再世,本属虚无。金屋今生,几如梦幻。
用赋七律十二章,拉杂摭愁,以当穷途之哭。万一此诗传去,示我同心。恐一幅模糊,不辨是血是墨也。秋鹤并记。”莲因看了这个跋,又是呜咽了一回,便就收拾起来,去藏好了。
白夫人笑道:“今儿你们不是读诗,是哭诗,倒也别致的。”
秀芬笑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子文喝道:“小蹄子,女儿家轻轻年纪,说出这个话儿来,臊不臊?”秀芬走到母亲处粘在怀里哭起来了,白夫人就同他擦泪说道:“好心肝不要哭,这有什么呢?”因向子文道:“你这老子总是这样,当管不管,你好哭诗,他就哭不得么?”莲因道:“伯伯你不知道这个情字,非是邪僻的。人生世上,谁能无情?忠臣之忠,孝子之孝,节妇之节,义士之义,均从情字上生发出来的。就是圣贤治国,自诚意正心以至治平,非有情者不肯为之。尧舜之畴咨,孔孟之胞与,不过为情有难,故甘为劳苦而不辞,若不然,就是洗耳之巢许,耦耕之沮溺,凭世上人民水深火热,他一律不管,这是不可同群的鸟兽,可以算得无情了。若夫五伦之中,均须以情字维系。仅把男女之爱,当作情字,虽亦包括在里头,然犹见其小至于桑濮淫奔,草田邂逅可谓之邪,不可谓之情。所谓情者,有正无邪,有公无私。一涉私邪,便是毫厘千里。今世界上无情的人,往往将一个礼字,一个理字,抵敌情字,岂知有情者有礼有理。所谓发乎情止乎礼,又云本至情以合理,情与礼,情与理,本浑为一。被假道学的人故意胡闹,饰非遁词。把他生生辣辣的勉强分开来,真是小人之智。又有一等尖刻之人,看他面上放着忠厚和平的样子,但他暗里的存心,处处要先人一着。一事一节,必占便宜,必操胜算,但先求自家无累,纯盗虚声,不肯屈己救人,鬼域其心,春风其貌,这真是阿鼻地狱里出来的游魂,连情屁都也没得了。”白夫人、秀芬反笑起来,子文说道:“你做了几个月的姑子,倒长了这些见识。这回子参起情禅来,我倒不及你的透深显露。”莲因道:“这是真的,就是伯伯这番携带我回去。若是无情的,他先要顾恤自己吃亏,那里肯把我这系而不食的匏瓜携去呢?”说得子文、秀芬皆笑起来,秀芬笑道:“姑姑的头光光的,正似匏瓜。”莲因笑道:“妹妹受了委曲,我替妹妹在伯伯门前强辩,折服折服他。要他晓得我辈巾帼中万万不可无情的,这就算是替小郎解围了。”于是大家一笑,正说着,只听得当当几声,白夫人道:“不好了,已经两下钟了,我们睡罢。”于是各自归房安宿。
莲因在枕上辗转不寐,一回叹气,一回哭泣,秀芬初时听见了劝他,后来睡着了。莲因直到东方将白,方才睡去,朝暾入舱,尚瞢腾不醒。秀芬已是起身在那里,穿衣,忽听莲因大哭起来,秀芬惊问道:“姑姑魇住了!”莲因方被唤醒,一身香汗。原来做了一梦,便想了一想起来,穿衣洗脸,秀芬笑问道:“到底姑姑何以哭起来?”那边子文夫妇也听见了,问道:“什么?”莲因笑回道:“没什么,不过魇住了。”子文笑道:“难道昨晚还哭得不畅么?”未知莲因何梦,请阅下章。
第十九回
悲梦幻幻境悟因缘辟灵机机心参格致
上章所说莲因大哭,被秀芬小姐唤醒。原来莲因做了一梦,好似身在白衣庵的光景。灯下夜课方毕,走进房来忽见窗外人影晃晃,惊疑之际,忽窗上跳下一个人来,这一惊不小,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夏楼。手中执在一把明晃晃的刀,怒气勃勃说道:“莲因,你好狠心,害得我人财两失,这回子你逃到那里去?从我便罢,不从我要斩断你的情根。”莲因这一吓真是魂灵儿出了窍,忙起身逃避。夏楼从后追来,忽见房里一个人赶出来道:“你这短命贼,污了我不算,这回子嫌我不好,你就弃了我,又去诱他,我同你拼命罢!”一看,乃是莲根,莲因叫道:“姐姐救我。”莲根就去拖了夏楼,抢他的刀。莲因趁此机会从后面短墙上跳了出去,只听屋内大呼不好了,姓夏的杀了人了。莲因急得只顾向前奔走。道路高低跌扑数次,走到一处,但见茫茫大海,风浪掀翻。好似后面夏楼还在那里追来,莲因就沿海岸而走。忽见一个山脚下当中,界着一条阔涧。涧水甚急,上有飞桥,岌岌欲断。莲因也顾不得了,飞步上去,到也宽阔。方走到桥墩下,忽听豁喇一声,桥就倒了。莲因想道:还是造化,这条性命,间不容发。遂转过山麓,惊魂稍定,忽见珠宫贝阙,和瑶草琪花,别是神仙世界。又转过一湾,看见一间亭子,碧瓦龙文,朱栏围绕。亭中竖着一物,金光灿烂,不知是什么东西。有一个小仙女在那里看守,见了莲因,就赶过来说道:“仙姑从那里来?”莲因一身香汗,说道:“我从庵里来,有一个恶人要赶来杀我呢!”仙女道:“后面有断桥迷津阻住,尽管放心。”莲因就喘息了一回,问道:“这里何处?那亭子里是什么?”仙女道:“这是离恨天,亭子里是断肠碑。”
莲因发怔道:“这个名儿倒也新鲜,可容我进去看一看?”仙女把手指轮了一轮道:“尚有一面之缘,你就进去见识见识。”遂引了进去,仔细一看,却是一块石碑,高丈许,宽五六尺的,玉色斑斓。上有古篆,书的字大半不认得。莲因细细辨认,居中一行,有领字,芳字,万花主香汪等字样。下有两行小字,也只认得花叶俊官四宇。两旁左右各四行,每行三段仔细一认,还有许多摹拟得出的字,好似花名。同着人的名,除中行之外,共得二十四人。有两个姓谢的,三个姓金的,还有姓林姓庄姓王姓余姓马姓陈的,最奇自己的姓名也在碑上头。花名只认得一个??字。大约上头一个是酴字,一数却在左首第三名,连右首统排应在第五名。因莲因从前名金环二字,请人刻过小印,故尚识得。花名芍药、绣球、木香、石榴、玫瑰、山查、桂菊还会悟得出,其余一概不识。姓名里头金绮玉、田生两个人最清楚,又月仙两字也明白。莲因不觉吃惊,想道:怎么我的名字也在上头呢?以下许多不知均是何人?当中一个大汪字,大约是主人了。看了一遍,心中自是纳闷。看仙女在旁,因笑问道:“这个碑什么用?为何有我的名字在上头?”仙女笑道:“我也不知道,你来了一回子该走了,从今须走正路,不可再入迷途。
那边还有好玩地方呢!”莲因不觉出了亭中,回头一看,亭子仙女都不见了。想道:“明明就在那边,何以一霎时通不见了?”
心中自是不解。忽又恍恍惚惚的看看前路一带松荫,夹着平阳大道,下边的甬路,都是玉石铺成,光洁可爱。两边瑶柯琼叶,中有各色珍禽,在那里争鸣比翼。信步行来,不觉又是数里。
忽闻细乐之声,转过山湾,乐声愈近。渡过一条白石桥,忽见仙女数辈,各执着绣幢宝盖,飘飘扬扬。有几个人执着乐器,立在路旁吹弄,好似伺候贵人似的。心中愈加疑惑,方欲走过去问讯。只见羽葆队中一个仙姑上前,打个稽首,笑道:“夫人此刻才到,我们伺候半天了,夫人可看见灵妃么?”莲因发怔道:“什么,称我夫人起来?我也不认得什么灵妃。”遂问道:“仙姑的话,我通不知道。谁是灵妃?我并不认识,我也不是夫人,你们伺候我什么?不要认差了。”仙姑笑道:“怎得认差?
夫人去了几时,就不记得了?今日是夫人超尘出世的日期,奉太君懿旨前来迎接,并命鹤仙的化身去接灵妃前来,就在百花宫与夫人一会,以证仙缘,此刻灵妃敢是要到了。”说着只听得空中鹤唳之声,有一仙女向东方笑指道:“灵妃到了。”莲因一看,果见半空中似有一点黑影,旁边绕着金光。仙女们就大家纷纷跪在路旁,那仙乐奏得悠扬宛转。莲因也只得随众跪着,弹指间,前面另有一队仙仗,花团锦簇的出来迎接排道。不多一回,灵妃已到,莲因看时,只见一位仙姬羽披星冠,面如满月,坐在一只仙鹤背上,自东而西,那仙姑催道:“夫人快升舆罢,灵妃到了,夫人要去伺候呢!”只见几个仙女抬过八宝彩舆来,不由分说,将莲因挽入舆中。一面奏乐,一面绣旗羽葆簇拥着,如飞的去了。莲因又惊又疑,也不能自主。在舆中只管发怔,一回儿到了一个所在,但见金辉碧耸,玉砌瑶台,迤逦到一宫门口,上书百花宫斗大三个金字,彩舆抬进宫门,走向东一条甬路,到垂花门前,停了,有几个宫人上前扶出轿来,那灵妃方才进去。这只坐骑就在甬道看他打了一滚,忽然变了一个人,莲因子细一看,仿佛似秋鹤。心中惊骇:“怎么他这个景儿?”欲想上前相认,那仙女已来敦请,请夫人暂回本宫更衣,说着便引导先行。莲因恍惚无主,只得跟了便走。
到了一处,径上台阶,亦是小小的宫帏,上书荼??司三字。便走进里边,两旁抄手走游廊,当中甬道,上边五大间,雕荣绣槛,清绝织尘,有宫女四五人笑嘻嘻迎接出来。方到屋内,两边皆挂着八宝珠帘。上有一匾,写着惜余春馆四字。心中愈觉惊疑,也不敢多问。宫女打起东首一个帘子,请入。但见里边陈设古雅异常,便在湘妃竹榻上坐了,就有一班宫女走来叩头。
叩毕侍立两旁,另有一个女子送上茶点来。莲因这回真是不由自主,略略用些,便问旁边的宫女:“这是何故?”皆笑而不答。
一回就有宫女取了衣服来替他更衣,七手八脚,一时通妆束好了。莲因就另唤过一个小宫女来问他:“到底是何缘故?”宫女道:“夫人忘了么,这是夫人旧治,在众花宫里头的。”莲因道:“怎么花宫呢?”侍女道:“此地总名百花宫,其总仙主就是妙上花王幽梦灵妃。灵妃的别宫还在百花宫后面,灵妃未降生时,常到此间理事的。百花宫中另有上等宫阙,每客各有司花仙,主夫人就是管荼??花的。”莲因方欲再问,忽传灵妃召见,有四个宫人前来催请,莲因只得跟了出来。同到那边,果然气象光昌,威仪肃穆。仙姑仙女数十人排立两边,莲因走上台阶,见殿上一匾,写着香国尊王四字。大家走进殿门,但听见仙女高呼道:“荼??司宫主金夫人进!”就另有四个仙女笑容可掬的走出来说道:“引导了,夫人随我们进来罢。”莲因跟了走到第二重门,只见一位仙妃,面如满月,福德庄严,立在门口,笑嘻嘻的说道:“妹妹你来的迟了?我也不知道今儿什么缘故到这地方来,他们说是我的旧治,礼数儿到尊贵得狠。妹妹可是姓金,芳名就叫翠梧么?我刚才看见册子上,知道妹妹也是受了千辛万苦的。”说着彼此挽手进来。侍女们揭起帘儿,大家进了内堂,莲因知是灵妃就磕下头去。灵妃连忙挽起,笑道:“自己姊妹,邂后相逢,快坐了谈谈罢。”于是就在凤榻上分宾分主坐下,莲因吓得不敢请问姓名。侍女送上茶来,灵妃就问起莲因平生家世阅历,莲因略略的告诉一遍,灵妃道:“如今好了,我们从此认得了。”说着忽有仙女进来,宣太君懿旨:“召见灵妃。金夫人既会灵妃,不必再谈公事,着即回去。于是二人只得分手,灵妃先行,说道:“懿旨难违,我们再见罢。”送出莲因,自己见太君去了。莲因跟着侍女出来,将到自己宫门甬道,果见秋鹤还呆呆的立在那里。莲因不觉伤心,就去叫他,秋鹤看了一看道:“你是何人?到这地方来胡闹!”莲因不觉怔了,想道:“他莫非不是秋鹤么?我认差了么?既是秋鹤,为何不认得我呢?大约我做了姑子没得头发,所以不认的。”因笑嘻嘻的说道:“韩郎我就是金翠梧,小名环姑的。”秋鹤道:“嘎,原来就是你。”因冷笑道:“我听得你嫁了一个狠有钱的富翁,怎么不去享福,跑到这里来?”莲因听他声口不像,比前时换了一个样儿,想道:恐怕他怪我嫁人,愤极了,说这些话来,但你也不自己想想,我实在心里头要从你,同你说了几十次,你因没力量要我,我的本家娘又贪又狠,我被他所逼,无可如何,只得从了他人。你也是知道的,怎么今儿怪起我来呢?我今且把这苦心同他讲讲,他就知道了。因噙着泪道:“韩郎,我来告诉你,你可知道我的苦处?千辛万苦,总是想你。”秋鹤正色道:“谁有闲工夫同你讲,你也不用说了,我也不要你了。
我现今要紧伺候主人,什么事都不问,你只管走你的路罢!”
莲因本来同秋鹤相交多年,情意契洽,从没听过这些话,此刻听了,直气得裂肠摧肝。怔了一回,闷倒地上,四肢尽痿,停了良久,方哭出来,忽听秀芬呼叫,方知是梦。想了一想,历历在目,不觉疑信参半。秀芬小姐道:“姑姑魇住了么?”又听得子文问他的话,莲因只作不闻,连忙起身穿好了衣。佛婆送上脸水,就洗漱了。其时子文夫妇亦都起来,吃了早饭,问他做了什么梦,这样哀哭?莲因总不说出,诡词答了。子文等也不追究。
至癸巳八月十四,从常州到了惠山,旧时姐妹,大半风流云散。只有几个没人喜欢的还在那里倚门卖笑,莲因伤感了一回,就去打听秋鹤。上年已到东洋,明年恐尚不能回来呢。莲因无可奈何,仍旧下了船。告诉子文,子文也没法,只得同莲因暂且赴任。到了杭州,子文恰有胡姓绅士的家庵,在西湖上,要人管理,子文便让莲因去祝莲因为这个一梦,把从前的情淡了许多。进了庵中,先向子文说明。回家去扫了墓,问问秋鹤,果然仍未回家,便又回杭,仍旧向子文将佛婆讨还,朝夕伏侍。子文又捐了地方许多公款,拨入庵中,每年尽可敷衍。
白夫人同秀芬也常到庵中,或住宿一夜方回。莲因从此专心致志,苦意修行。于情欲上渐渐的参破,此是后话,且搁一边。
如今再讲扬州阳子虚一边。自甲午冬顾氏一家迁到申江之后,子虚便带了芝仙由陆路进京,同芝仙捐了一个知州。兑了银子验看了得了实收,便注了浙江剩自己也就把督台的咨文送部,安排引见。已是封印时节,急急的赶紧办理,方才于年内完毕。又托了军机内监部院大臣,送了许多执敬孝敬,又预先送了别敬。这回子共费了十余万,他带进去的十万,不够使用,还借了京债。方才分派一清,也是近日要想做官的苦处,若没这个作先路之导,即使超常的才干,迈众的声名,被执权的人小弄聪明,不说他人地不宜,就说他资格短浅,就终身不能得缺。圣上深居大内,那里明察得许多呢?到了乙未正月,内廷传论出来奉旨阳桢着军机处以海关道记名,遇有缺出,即行尽先请旨简放。子虚自是欢喜,着芝仙先行回家等信。芝仙也顺便到部里领了咨省文凭,一径回南,以备到省禀见候缺。
这个信报到家中,大家得意。
却说双环小姐自从顾氏一家搬去之后,少了一个良伴,心中便?]?]的。不过陪着母亲做做女工,专心制造之学,做了许多机器东西。闷的时候,什么书取来看看,一日看见一部《牡丹亭》曲文,就爱不忍释,自笑道:“我向来但听汤玉茗《牡丹亭》是出色的笔墨,原来有这种曲折好处。曲文上说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好一个无语怨东风!心里头真是想极了。”又道;“梦回莺啭,人立小庭深院,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真把个杜丽娘活活的画出来。”又看到惊梦寻梦两折,说道:“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神仙眷。想幽梦谁边?”
又道:“在幽闺自怜,一般儿娇凝翠绽。”又道:“几曲屏山,不住的柔肠转。杜丽娘生长名门,落花无主,也难怪他!”又看“离魂”一折,说道:“骨冷怕成秋梦,阿呀太伤心了!”又看下去道:“从小觑得千金重,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双琼不觉废书暗泣,丫环明珠走来,看见了,笑道:“姑娘为什么哭呢?”双琼强笑道:“我何尝哭呢?”明珠道:“眼圈儿上红红的,不是哭么?”双琼道:“刚才拨手炉迷了眼,你去舀水来洗脸。”明珠就去了一回子,送上脸水,小姐自去洗脸,叫明珠把架子盆里的洋胰子拿来,明珠就取了送给小姐,说道:“姑娘你知道么?仙露姐姐的男人没良心呢。”双琼道:“怎么说?”明珠道:“刚才听得陆升在那里同太太说,仙露嫁了出去,姓张的嫌他眼大心高,不肯服侍他。又冤仙露姐姐不是女孩儿了,仙露姐气极,骂了几声是有的,他就把仙露姐姐打起来,不顾生死的,说已经打了三四回了。你想通通嫁去不上二十天,就这般反目,将来夫妇怎样过日子呢?仙露本来要寻死,幸亏他的婆婆是好的,才帮着媳妇埋怨儿子。因此婆媳还睦,仙露姐姐就叫人到这里来告诉太太。太太听了怪仙露不是女孩儿的话,便不依他。说我们这人家从无丑行的,他这般胡叫,可恶!
就叫陆升拿着老爷的名片,请保甲局办去了。”双琼道:“有这等事,实在可恶!必得警诫警诫,你回来打听怎么办法。”明珠答应着去了。
原来断肠碑这般人物,虽非花神降生,后来亦难结局。即如仙露这人,可为榜样,以后诸人,作书亦难细表。当时双琼见明珠,便把《牡丹亭》藏好。这日是十二月二十六日,天时极短,已是晚上,天气寒冽,西北风极大,忽然下起雪来,片片鹅毛。一回儿地上通白了,明珠又进来说道:“姑娘手炉里的炭饼恐怕要熄了,我去换了一个。太太说今儿天冷,薰笼里要多放些火,已经在那里烧了。”说着,只见老妈子送了一盆炭火来,明珠夹着一个小炭饼放在手炉里,仍旧送到双琼怀中。
老妈妈把薰笼加好,方才出去。双琼叫明珠把窗上暖帘下上了灯,一回又叫取了一件大毛紧身衣服出来。明珠就侍候换好,自去熨衣。双琼独坐在薰笼旁边,颈上围着一条西洋绒毛巾,手里抱着一个白银时式花小手炉,默然不语。听那窗外的风越刮的大了,心里发烦,便立起来,把身边挂的晶蟾从里头衣襟里摘下来,看了一回,又挂好了。总觉得心里不舒服,不知道要怎样才好。就走到书桌上放下手炉,取了一张纸,提了笔,填下算子一解云:风雪满长天,大地山河冻。瘦影伶俜不耐寒,独自薰篝摊。
寂寞尽楼,人间煞江南梦。若许红妆索笑来,侬兴梅花共。
又前调题《牡丹亭》曲道:
生死梦中情,邂逅空相遇。不在梅边定柳边,忍把离魂赴。
间看自挑灯,读罢浑无语。姹紫嫣红付断垣,总是伤心句。
一回脱了稿,重读一遍,心中稍觉畅快,把他来录在稿上,明珠正在那里熨衣,便道“姑娘这几天看你不大舒服,却为谁来?莫要闷出病来。”双琼道:“你嘴里混吣些什么?我有什么不舒畅的?谁为谁?你到为谁么?回来我回了太太打你这小蹄子!”明珠笑道:“婢子为着姑娘病,故问一声,姑娘倒埋怨起来了。”双琼道:“我病不病,与你什么相干?我死了,你也不用管我。”明珠道:“罢了罢了,索性说出这许多来了,年尽岁末,死了活了的,也不知道忌讳。”双琼道:“我就死,我立刻就死,我便死了,你便怎么呢?”招得明珠倒哭起来,说道:“好姑娘,我是爱惜姑娘的好心。仙露这个人想老公出去了,就剩我一个,求得姑娘天长地久百病不生,我是打谅要服侍姑娘一辈子的。”双琼听了伤心,也不觉泪珠儿滚下来,明珠叹了口气道:“我的心但求姑娘自己保重自己,姑娘身子又是娇弱,三灾八难的。这个肝气病已经起了一年多了,现在虽久未发过,也须调理才是,这个太乙丸还得再吃吃。”双琼道:“不用说了,你就把这太乙丸拿来,我再吃些,再倒一杯温水来。”明珠道:“待我将手里姑娘的衣服熨好了再给你吃。”于是停了一回,折叠放好,然后伺候吃了丸药,又把薰笼里火拨了一回,仍旧薰好。双琼又看了一回书,只见程夫人的丫头娇红过来请吃晚饭,双琼就到母亲处。程夫人道:“你父亲寄一封信在这里,叫你保重些身体。你哥哥现在京中,说就要回来的。等回来的时节,要让他成房。成了房,再叫他到省禀见呢!不过正月里检不出好日子,刚才据杨先生说早则须二月十九日才是吉期呢!
我想也只得依他,我已命陆升写了信告诉你老子去了,不知道他能到家不能到家?你把这信看去。”双琼就看了一遍,道:“现在已是岁末,新年里也有些年事,须过了初十后方闲。哥哥不知几时回来,我家又没男子,这一个月赶起亲事来,也忙死了,何不请一个人来帮帮忙?”程夫人道:“还等你说,萧云哥哥现在上海,他这人精细,有才干,很妥当的。我已命陆升打电报去请了,请他今年就来,他家眷都在本籍,叫他就在这里过年罢。”双琼道:“这是更好,恐怕早晚要到了。”当时晚饭已排上来,双琼吃了一碗饭,也就不吃了。程夫人道:“为何吃得甚少?”双琼道:“够了。”程夫人道:“老子叫你保重身体,你吃这一些,今儿香粳米粥熬得很好,乖乖,你再喝一碗罢。”双琼见母亲爱他,只得再喝了半碗粥,漱了口,擦了脸。程夫人道:“从今以后,你最少得要吃两碗饭,晚上就一粥一饭也就罢了。”双琼答应着,又谈了一回,回到自己房里。
明珠正在吃饭,说道:“姑娘参汤方才煎好,暖在鸡鸣炉上,自己倒罢。被已铺开了,不要就睡。今日天冷,回来我去装了汤婆子来暖暖脚。”双琼道:“也好。”就走到那边喝了一杯子参汤,把新年里用的鞋帮花活计在灯下做做。明珠道:“这个等我来做罢,姑娘就看看书便了,低着头又要嚷脖子痛。”
双琼道:“我做一回,你再去做。明儿要赶成的,过了明儿就要过年了,女工东西都要收起。”明珠道:“不消吩咐,我今夜要做好呢!”双琼做了一回,觉得颈项有些酸,就停了手。再喝了一杯参汤,明珠吃饭已完,也去倒茶喝,双琼道:“参汤还多得很,我不喝了,你去喝了罢。”明珠道:“姑娘的我不要喝,回来夜里姑娘要喝,又没有了。”双琼道:“还多呢,你要喝,我来倒给你喝。”明珠笑道:“多谢姑娘,折福杀我了,我来倒罢。”于是真个去喝了一杯,就拿着活计在灯下做。
原来双琼听了明珠一翻恳挚的话,面上虽说不出心中十分感激,今借喝汤一节,以表爱婢之心,明珠岂有不知的?约到起更以后,果然去装了一个铜点雕花书景汤婆子来,同双琼压在被里,伏侍双琼睡了,替他下了帐幔,说道:“姑娘,你且暖暖,停一回我来取出来。”双琼睡后,万虑钻心,不能成寐。
明珠做完了鞋儿,上好了底,来取汤婆子。双琼方才睡去,一宿不题。次日起身,明珠伺候梳洗毕,把这绣儿取出来,笑说道:“姑娘看好不好,且试穿穿看!”双琼看了一看,笑道:“上了帮,更觉好看,这一剪梅花,是我新想出来的那个花样儿,你藏着不要遗失,将来还要做呢!”说着,老妈子送上点心,大家用毕。只见娇红来说:“程少爷来了,在太太房里,请姑娘去相见。”双琼就加了一件大毛家常衣服,走到母亲房中,只见萧云正在高谈阔论东洋的景致。双琼就去相见,彼此问了好,萧云笑道:“半年不见,长了这么许多,好似今年十四岁了。”程夫人道:“是,他与兰哥儿同年的,不过小几个月生日,身子娇弱,这么小年纪,得了肝气病,现在长久不发了。”萧云道:“现在还习女工,还是读书?”程夫人道:“也学学刺绣,也看看书,不过没人教导。这女工是我在那里教他,也随他高兴。有时做,有时就罢了。他老子要他吃药保重身子,我也不去管他。文墨一道,我是不甚知道的。又没得先生教,恐怕也不得长进。横竖女人家又不要考的,文理通了就是了。幸亏先前从了韩先生半年多,加了许多学问。”萧云道:“秋鹤的教法是极好的,聪明的人一经他教导,什么通可以进去。”程夫人笑道:“当时学了一回子什么玩意儿,现在回来之后,他的外房间好似铜匠铁匠的作坊。桌子上通是器具家伙,还有什么瓶儿、甏儿、墨水的、银水的堆满了一架,那里像小姐的房。”
双琼笑道:“是强水不是姜水。”萧云也笑了,因道:“妹妹能学这个,真是有用之学呢!你看中国这么大,国家年年费了巨款,学习西学。这些款项虽说是局中用的,究竟局中不过用得一半多。被这些大员转给私人,照应亲族朋友,半吞半用,那里能涓滴归公?这些办事的人又多是门外汉,也兴不出什么法儿起来,要紧的事,仍旧要用西洋人,不要说别的,就是那洋务局里头这一个气毯,不知费了几许银子。铺张扬万,仍旧放不高,不能合用。那大药局里头造的白药,有西人在那里教他,至今还不及外国的好。制造的法儿子行了几十年,一个大铁甲船也不能造。妹妹能学这个倒是一个女诸葛了。”程夫人道:“可惜做了许多,通未成功。不过用火油造的洋烛同洋胰子,煤水造的洋红倒极好的。还有什么叫洋蛋灯,也亏他想出这个法儿。奇怪,水都能点火起来,将来不用买油了。”萧云道:“什么洋蛋灯?”双琼笑道:“氢氧气灯,母亲不知道,就说洋蛋灯子。”萧云笑道:“原来是这个,本来水是氢气和氧气化合的。若将氢氧气化分,这个水就不见了。轻氧灯的大都是烧的氧气。”程夫人道:“洋气怎么样的呢?”萧云道:“这个要请教妹妹的。”双琼道:“是养人之养,非海洋之洋。这是空气中一种之气,我们用油点火,若无氧气,连络不绝,这火不能着的。
就是点火油干这个油还在空中,不过化了炭气同水两件的原质。
火遇氧气而燃,遇炭气而灭。凡火尖上的煤油,就是未经烧化气,然总须氧气遇火,方能烧化,成无形的炭气。氧气在空中,惟与淡气相合。淡气的体积,大于氧气四倍,在空中不过居五分之一。其不相合的,惟有汞氧。其余皆可相合,合得极快,便生大热。并且因热生光,砂土金石里,均有氧气。地球上动的各物,非氧气不成。就是人口里鼻里嘘出的,都是炭气。吸入的,都是氧气。吸入之后,在血里头遇着炭气,便成臭的了。既成炭气,流转身中化热,然后嘘出。”程夫人道:“氧气好做么?”双琼道:“收氧气的法儿,用钾氧氯氧放在玻璃管内烧,同水银烧还汞氧的方法一般,使其熟度加足,便有氧气。试以吹熄之火煤纸引之即燃。倘要多聚氧气,将钾氧氯氧各半两磨粉,加入黑色的锰氧,使钾氯粉黑色为度。收藏的方法,用玻璃瓶一个,先将小石块放在瓶中。瓶盛水寸许,口有木塞,塞有两小孔。一装漏斗管,一装曲管,由管一头插在另一个玻璃瓶里。一面在石块水内放氢氯少许,看瓶内发出泡粒,便是汽。由曲管通入另瓶,候数分时,这个氧气自然到另瓶里面了。倘以吹熄尚未灭之烛,置氧气瓶中,其火即着。若藏瓶内,皆成碳气,可用石灰水试之。又用一瓶氧气,当中放了木炭,炭亦能烧。他火光极亮,以后亦变炭气。又或用一瓶氧,用点着火的硫磺,放在小匙里,放到瓶里去。感觉一种光彩耀目,不能逼视。烧氧气的法子,就是这个道理。不过化学的法,须把六十四种的原质通晓得他的性子。何质与何质有受力,什么质同什么质有分力,什么质有极受什么质有极分的,力神而明之,是真最容易的。”程夫人笑道:“你看他那样的,怎样的气的氧的,真正说到牛角尖儿来了,我统不知道。”萧云笑道:“妹妹真是聪明,我虽知道十分中的一二分,他们已经讯我深通西法呢。”双琼笑道:“萧云哥哥太谦了。”萧云笑道:“我实在是涉猎之学,那里好比你天纵之资,我要写个门生帖子给你呢!”程夫人也笑了,因道:“你看他新做的一个玩意儿。”萧云欢喜道:“妹妹造什么新器么?你化学精,汽学又好,是一个智囊了,怎么精明得这等快?当初妹妹在日本,我没听得有这些学问。”双琼笑道:“玩玩罢了,什么算得数呢?”
程夫人道:“因为这个百穷,玲珑到这个分上,有这些肉都弄到机器上去了。”萧云笑道:“也未见得,妹妹倒发福了许多,何常瘦呢?”程夫人道:“你不知道他回来以后,心里舒畅,着实发胖,肝气也不发,他老子去后,便又瘦了好多子。”萧云笑道:“侄儿看他比前儿好。”又道:“妹妹造的什么可去看看呢?”双琼笑道:“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过从英国白尔格的法儿脱胎下来的。哥哥要看,请到里边房里去。”萧云道:“好极,就去。”于是程夫人也一同进去。到了外房,果然化学机器物料堆着,双琼把钥匙另开了一个小厢房,只见架上放着多少电瓶。中间一个大箱,高可三尺,如八仙桌大校双琼把箱盖开了,将纵纵横横的铜钱东西理了一理,变成戏台模样。又把里面的细丝理了一理,系好了,台上通满满的,萧云笑道:“这个是什么线呢?”双琼笑道:“都是软铜丝,你莫慌,坐了看。”双琼叫明珠到房里去取了一个钥匙来,在箱边开了,便也坐在旁边。那些老妈子听得也都来了,立在门口笑着看。
不多一回,只听得箱里头微微的响了机声,双琼又在架上把一个小机器摇了几摇,萧云看戏房里飞出来一双凤凰,立在正中鸣了一声,即有十数只五彩斑斓的鸟飞出来,向凤凰门前作朝见的样子。然后分立两边,大家叫起来,声音各别,叫了一回,舞了一回,凤凰进去了,各鸟也随了进去。便有一个小人拿乐器出来,手中各拿了小凳,在台上放得匀匀的。大家坐了,打了一番锣鼓,再换细乐,或吹箫笛,或弄琵琶,或挚檀板,或奏和琴,真正是风风移情,应弦和节。旋又有一旦一生出来打趣一回,虽不能唱,而左右盘旋,神情确肖。演毕进去,乐工亦次第主内。只剩一人,把场上椅帔装饰收了进去。再出来把箱盖掩了,依然是方桌子模样,便是演毕。萧云笑道:“有趣,我在外国多年,从不曾见这般玩意儿,恐怕西洋人也未必能造,妹妹真是西法的圣人了。”双琼笑嘻嘻的不作声,一面立起来,去收拾了一回。说道:“外面请坐罢,这里电气厉害。”
于是大家出来,就在内房坐了。明珠倒上茶来,萧云道:“妹妹怎么有这样巧劲儿?倒得说说。”双琼笑道:“这也一时说不尽的。不过有两个法儿,一个机器,一个电气。台上的铁丝都通电气,鸟用电气飞鸣。人的进出做戏,则机电相辅并行。乐器则纯用机器了,你想这么大的人,这么大的乐器,那里有这等响?不过人的手势,同了洋琴里的声音,合好了的,一丝不差。所以看了好似应弦和节,其实通是下边的声音。这个玩意儿我在东洋未从韩先生以前,已经想了许久。后来遇着一个美国名伎叫马利根。”萧云道:“原来是他!我在上海也听见过这个人。一个姓乔的与他相识呢!现在听得他住在杨家铺,我并没见过,不知他有这等的学问。”双琼道:“他的机器学问很好,他从中国回去,我遇见了,就教我造洋琴的法儿。我就悟出来的,把鞴鞴通换了,就是螺门转头也不同的。这顺用电气的法子参入里头,以取热闹。但嫌物件太多,不能搬动。现在要想把干电来做,若果成功,就此制造起来,贩到外洋,不怕他不佩服中国呢!”萧云笑道:“妹妹这等心思,也太露了。自开辟以来,从未闻有如此聪明。据我的愚见,不必过用心思,就此为止罢。”程夫人道:“我也叫他少费这心,身体要紧。他总不听,反说是消遣的,叫我怎样呢?说着,老妈子来请示,说程大爷的饭开在那里。程夫人道:“通是一家人,就开在一桌罢,仍旧在我房里吃。”老妈子道:“这么着,通请到太太房里罢,我去开饭了。”于是皆到外面来吃饭不题。
次日是双琼家里做年,萧云早上起身,便相帮着办理一切俗事。所有客堂书房都命打扫,打扫得千干净净的。刚到晚上,就各处点起灯来,客堂里烧着两枝巨蜡,点了挂灯。程夫人命娇红取铜锡七事件一副,高脚三果锡盆三副,上面均用白铜丝罩。萧云同双琼在书房里亲自装配水果干果,无非是胡桃龙眼杏仁之类,水果无非是冻果福橘荸荠之类。萧云一面做,一面与双琼闲谈,又讲讲上海的景致。双琼道:“你来时到顾亲家处么?”萧云道:“我还在那里吃了饭才走。”双琼道:“珩姐姐好么?”萧云道:“见过两回,他现在从了一个先生学画呢!”
双琼道:“兰生哥哥做什么呢?”萧云道:“他县考了第二名,上海朋友多,也常常出来应酬。不过还有些孩子气,心倒也直。
他常说你呢,要请老太太接你到他家玩。你想今年还有几多日子,就是来接,也必须姑母同来,他可也不管,给太太申饬了一番,他就不敢说了。”双琼正在做四季平安的花字儿,听了这话,就心里怔怔的,眼圈儿红了一红。萧云倒也不理会得,因道:“他有一件东西给你,叫我背地里送你的,不要给姑母知道。”双琼笑道:“什么东西呢?这等郑重?”萧云道:“我也不知道。这回没大人,我去取给你。”就到书房里面,一面取来送给双琼。双琼看是一封信,便就拆开来,萧云道:“你看我不看,人家的信是别人不好看的。”双琼道:“你来看,有什么东西,不过一纸县考的报条,我道有什么要紧信。巴巴的寄了这个来,信面上还写着亲启呢!也不好写上几句么?”萧云道:“你看信封里还有东西呢!”双琼一看,果然有一条纸儿,就取出来,却是一个折叠好的方胜。外边用红丝线几道缚好,着两个同心结。双琼自是欢。细细的将结扣解开,把方胜展开一看,有什么字,却是一张空纸。萧云笑道:“奇了,怎么没得一个字?他也粗心极了,怕他要紧封寄,误取了。我回来倒要去追问追问呢!”双琼笑道:“罢了,也不用去追问,他算密信,岂知密到字也没得你去追问了。给他知道,他以为你寄信不密,私看信函似的,倒不问他为妙。你不知道呢,我在日本的时节,他已回去了。写两封信,开了一个笑话,他一封是上他老子的禀,一封也就是给我的。开了封面,岂知里头的信颠倒调换了。他老子折开一看,上写写妹妹妆次,别后一帆风顺,安抵阡江,维闺福延禧派祝颂的话头,已经可笑的了。下面还说可记得七八岁时,同兄去偷供佛的果子,此际大家稚幼,极好风光。卯角之游,浑然如梦。下款是愚兄苛拜。老子倒弄得不解起来,后来知道了,就写信申斥一番。真正是粗呢。”萧云笑道:“这件事我也听见过的,想起来果是可笑,给你的信怎么说呢?”双琼笑道:“越发可笑,他初时写信的格式称呼,都不讲究,并不写出父亲,单写的敬禀大人膝下,男自某日叩别庭,帏安抵故乡。但大人远寄东瀛,理应上侍慈颜,承欢左右。今白云远隔,色笑虽亲,不孝之愆,渊深岳重。以后述了他读书的话,下面是男百拜谨禀,我哥哥也在那里同看,我看了倒臊起来。心中纳闷,就是至亲兄妹,大家要好是有的,他总不应该这种称呼,自己称孩儿,称我是大人。我是他的什么人?我哥哥想了长久,方才悟过来,恐怕是换差了信。后来打听果然,这不是一场笑话吗?”萧云听了笑得了不得,说:“实在是有趣的话柄儿,妹妹你不知底细,这个信是跟他的人松风小子来封的。”双琼笑道:“虽是松风之过,究竟他不自检点。老太太爱他,真是无价明珠的。”萧云道:“也太溺爱了,我来这个时候,老太太这样病,还记挂他,叫人送东西到上海考寓里呢。”
双琼惊道:“老太太病么?患的什么症?”萧云道:“是二十起的,是一个腰疽。初起时几个寒热,不退凉。吃了两三服药,后来退了凉,腰里痛了。依样的发烧,方知道腰里生东西出来。
赶紧请外科,大家说散不去了,只好听其自然。幸亏兰生考事已毕,回来就去请外国医生。说是要把这块痛肉割去的。老太太那里敢答应,也只得罢了。你想六七十岁的人,患这个症,还了得。我动身之日,去望了他一望,倒是棘手呢。他已经寄信到东洋去,倘老太太有三长两短,你哥哥的亲事,他们愈加忙乱了。兰生回后,诸事不管。日夜陪着祖母,珩妹也是这样,真正一家的上下通不得安逸了。”双琼道:“了不得,这几天不知道又怎样?总要望他好才是。我们要寄个信儿去安慰安慰。”
萧云道:“信局停了班呢,那里找人寄信去,只得明年过于初五再寄。”双琼道:“打个电信去罢。”萧云道:“昨儿告诉了姑母,已叫陆升去打了二十四个字,今日怕有回电来。”说着,只见小丫头进来,手中拿着一张纸单,说道:“太太叫我送来的,上海的电报。”萧云同双琼把纸单取过来一看,扬州人和里阳承慰感谢太夫人疽隐,病加,恐不起顾。二十一字。双琼道:“不好了,隐下去,不如发出来的好。现在这样,可也没了法儿了。”萧云方欲说话,只见程夫人走了进来,说道:“这样的病总难好的。”萧云道:“妹妹刚才在这里说呢,我们也不能管他,且过了年再作计较。”于是命家人捧上福礼鱼肉三胜,一切陈设好了,挂起百神图来。子虚等不在家中,只得命萧云主祭,程夫人同双琼也拜了一回。那边书店里另行祀祖,扬州风俗,过年祀神的祭席,一夜不收的。到了二更,只把祀祖的祭席收起。大家享食杂馀,吃了夜饭。洗漱毕,皆在客厅谈天。母女二人直到四更身子倦极了,方才进内去安寝。萧云直到天明,看着家人收去了祭品,方熄烛安睡。双琼回到房中,把兰生的报条同没字的信反复看了几遍,心中自是感激,也参透了相思都在不言中的意旨。于是反复思想,道:“我是一个女儿,怎么好说臊脸的话?你是个男人,还可以说说。亲戚朋友,何以也不想到这层。现在老太太有病,倘有不测,谁同你做主呢?你现今考得高高的,就要进学,把这个喜信报我。他算我是他家的人,好似拿得稳稳的,你那里知道远虑呢?”双琼这么一想,心中烦极,直到天色大明,方朦胧睡去。自此萧云住在杨州,暂管阳家的事务。直到芝仙回家成亲后,方到申江。作者且把这枝笔停写一回,阅者要看下文。姑容缓述。
第二十回
花榜开名媛书上考薤歌唱寿母返重泉
却说知二陪着兰生在城中县试,直到十二月二十二方毕。
正案出来,又占了一个第二名。孙伯琴、孙仲蔚、乔介候均来贺喜,说明年必定喝喜酒了。接着有一个美国姑娘从日本国来申,带着一个日本姑娘名玉田生的,拿着秋鹤写的一封书子来寻介侯。介侯知是与秋鹤相识的,玉田生也是秋鹤在箱馆时所眷。虽均是门户出身,看他的人却温文尔雅,颇能说中国南北的官话,玉田生更知中国文理,要住在介侯家里。介侯接见了之后,引到书房,谈论一番。果然两人京话极好。看官记得,断肠碑中男女人物,虽籍贯不齐,却都出过远门,官话极好的,所以相聚一处,各说官话。虽偶然稍杂土音,尚能明白。此次介侯与玉田等相叙,亦说官话。玉田说起要住介侯家中,介侯道:“这个那里能够呢?我同你们想个法儿。”因问道:“你们船到时候,海关西人曾来查过没有?”玉田生道:“查过了。”
侯道:“你们外部的照会在那里?”马姑娘道:“藏在箱中,注册过了,他们命我们不要到内地去。要到内地,须去领中国地方官保护的照会。还要咨照中国地方呢。”介侯道:“这是交涉和约的条例,不过离此百里的内地,是不要紧的。你们现在住在我家,也不方便。我同你出一个法儿,那静安寺的南首杨家铺,有一家西洋人开的酒馆,也就是外国青楼。先前里头有四五个西洋姑娘,也是陪客的,他礼拜六同礼拜两日,生意极好。
现在他们回去了,房屋空着,你们还是到那里去开个酒馆,顺便做做生意。一个月也有几百银子,尽可使用。若是愿意,我就同他去说。”马利根自己一想,若在租界租起房子来,同玉田生另树一帜。一则人生,二则费大,不如到了酒馆,好的多住住,不好的另作计较。于是当时应承了。介侯就领他二人去谒见房主,那房主系西洋人,见他二人面目不恶,倒赏识起来,极口应允,并许代揽生意。介侯、玉田生、马利根甚喜,约定明日搬进。是夜二人暂住介侯家中,并命人到轮船中取了行李来。
次日雇车两乘,迁了进去。介侯忙了一日,晚间空了,便来寻洪黾士,要同去送兰生回家。黾士笑道:“不劳费心,他前日已回去了。”介侯道:“怎么这等要紧。”黾士道:“我恍惚听见老太太不自在,前几天有了寒热,腰里头要生什么外症呢?”介侯道:“有了年纪的人,那里能吃这个苦?你在那里听见来的?”黾士道:“我昨儿在绿芭蕉馆金幼青处,他说早上湘君要去望望老太太,特差人到兰生寓里。兰生已回去了,我们何不到湘君那里去问一声儿?”介侯道:“也好。”遂同到漱药?Q来,舜华接着,笑道:“姑娘同林燕卿姑娘去望顾老太太的病了。”介侯道:“这等不巧,我们两个人去看吧。”黾士道:“也好,我们去了回来,同你到绮香园去。新来一个校书姓苏,前儿我同他画了四条画幅,这回可以去访访他。”介侯道:“罢哟,你休作这个妄想!你可记得那一天一个姓王的同伯琴去访他,碰了钉子,回来说要助妆钱,这里走的都是雅士,还须要认得的同来,把个姓王的气得半死,伯琴也只得搭讪着回来。”
黾士道:“这个园闻说是一个武员的,为何他占了去呢?”介侯道:“大约是武员卖给他的,他有声名,又有钱,本来也不要接客,就便高些位置,也不妨的。可惜我们不认得,要是认得了,同他谈谈,倒胜似选舞徵歌几倍呢!”黾士道:“闻得碧霄同他要好,可惜碧霄人不知到那里去了。要是在这里,就叫仲蔚同碧霄去说,请碧霄转作介绍,也倒妥当。”介侯道:“如过真要去,我倒有法儿。”黾士道:“怎样法儿呢?”介侯道:“他不是喜欢笔墨的么?我们做了几首称颂他的诗,说他好,我们就自己贬屈些。再费上几两银子,不怕他不见。不过我们要先给他考一考,倒都不愿意的。”黾士道:“这倒不妨,若女学生果然名下无虚,我们给他一个门生帖子也愿,恐怕名不副实,我们倒上了当了。”介侯道:“不要谈了,横竖他未必到别处去,再说罢。我们且到顾宅去。”于是坐了马车径到顾宅中,只见伯琴、仲蔚、知三、献之都在那里。相君同燕卿在路上相遇,已回来了。二人到内书房,就问问病,兰生也走了出来,说道:“多谢劳驾,家祖母的病恐难保呢!”说着眼圈儿红了,二人本要进去,知三道:“我替你们说了罢,老太太怕人同他说话,他只有自己嚷的,你们也不必进去,得便儿同你回一声罢。”
二人只得罢了,又劝慰兰生一番。同着仲蔚回来了,路上说起这位苏校书,仲蔚道:“回去我给你一件东西看!”介侯问:“是何物?”仲蔚道:“此时不要问,回去你看了就知道了。”于是一直到了小东门下了车,付过车钱,进仲蔚开的铺子里,在小账房坐了,学徒送上茶来喝,仲蔚就到书箱里去取出一个白折子,送给介侯,说道:“你们去看罢。”介侯、黾士就在桌子上展开一看,上写着多校书名字,因从首行看起云:预拟乙未春季申江花榜并引上清选梦,难除结习于狂郎。小队嬉春,浪掷芳情于欢。
子兰凝菊瘦,镌入肠根。燕姹莺娇,放开眼界,则有东楼妙选,北里名妹,擅碧玉之珑。学红儿之宛转,画楼写韵。修慧业于三生,绮席徵歌。通灵心之一点,或珠圆;如有意,旖旎缠绵。
或草种忘忧,风流倜傥。清气独钟于巾帼,仙班共集夫霓裳。
若教骏骨牵盐,燕脂覆井,茵飘溷辱,谁知名下无虚,粉怨香愁,未免情根可惜。用是评量甲乙,分别骊黄。合环肥燕瘦之纷罗,定卢后王前之妙品。虽灵威沧海,乃有珠遗而卞氏荆山,不难玉献疑。浣苎萝之水,同居兜率之宫。南部搜珍,东风在网,岂若狂郎好色?但吟韩寿偷香,须知吾辈钟情,定许汪伦及第。
介侯道:“这个小引,倒也有趣,不知谁人手笔?”仲蔚道:“你再看下去。”二人又看道:幽贞馆苏韵兰后改兰??典雅聪明,缠绵幽洁。文章魁首,仕女班头。
加评
咏絮前身落花,今日人皆好色,我独怜才。
介侯笑道:“这个大约就是绮香园主人了,原来号叫韵兰。”
黾士道:“我同他书的就是幽贞馆,写韵图四条迸在一气,合景的,倒受了他的润笔。”仲蔚道:“据一个姓严的朋友说,这位苏校书非但玉润珠圆,有林下风趣。那诗词歌赋,无一不精的。写得一手褚字,画的山水,纯是倪迂派致,所以大家称他叫苏学士。就是不肯歌唱,他自己书的幽贞馆写韵图,题咏极多。访他的须先献一诗以定去留,所以俗客不大喜他,他借此省却无数应酬。”黾士道:“原来有许多曲折,今年已逼岁阑,恐怕大家有事,明年必得要去丢丢脸,只怕考不中也是难的。”
介侯道:“他的贞字总不妥。”仲蔚道:“我也问过姓严的,他说别有隐情,不肯说。不过留客过夜,实在未曾见过,便就留宿也是分床各梦,所以他有一方图章,镌着云雨巫山枉断肠七字。他说贞字是贞静之贞,吾想虽是强辩,大约贞于心不贞于形耳。”介侯笑道:“不贞于形,怎么贞于心?”仲蔚道:“那是我的意思。”黾士道:“不要议论了,再看底下第二名罢。”于是大家又看道:
彩虹楼冯碧霄,豪情媚态,侠骨仙心。飞燕惊鸿,超凡入圣。
漱药?Q谢湘君,即湘娥,披一品衣,抱九仙骨。雅人深致,名下风流。
棠眠小筑万文玉,芍药笼烟,海棠沾雨。春心跳脱,软语温柔。
韵香馆金素雯,豪能作侠,醉合乎仙。亦虐亦庄,有声有色。
寒碧庄陈秀兰,是如意珠,是称心玉。龙跳鱼窟,鹤立鸡群。
闹红榭林燕卿,(即代玉)七宝装成,三生修到。缑山之鹤,华顶之云。
黾士道:“燕卿住的名潇湘馆,这个名差了。”仲蔚道:“潇湘馆是旧名,他叫黛玉时候,用这个还配。今已,改了燕卿,所以湘君同他改了闹红榭,你看倒还切他这个人呢!”于是再看下去:
延秋榭谢珊宝,柳腰楚楚,莲步姗姗。不御钗华,自饶馨逸。
绿芭蕉馆金幼青,吹气如兰,团肌欲雪。新妆宜淡,素面宜嗔。
天香室谢秀英,月满云舒,花浓雪聚。东嫱善睐。西子工颦。
织云居林玉英,白雪阳春,曲高和寡。愁春宜默,逢怒宜嗔。
双清馆谢秀兰,回首留颦,捧心驻媚。若纳冰绾,若转丸珠。
聚英楼陈织云,姱容修态,纤骨浓华。可以疗饥,可以医俗。
仲蔚道:“我说这织云同林玉英的地方,应该对换。”黾士道:“何以见得?”仲蔚笑道:“玉英住的织云居,明明是陈织云住的,陈织云反住了聚英楼,不该更换么?”介侯笑道:“这织云我也相熟,品格是极好的。现在住清和坊,上月在人家遇着,还叫我去呢!”因又看道:
日新居林宝玉,灵透犀心,巧含鹦舌。梅花逸品,兰芷清愁。
荟芳仙馆林宝琴,玉质珠胎,冰心绣口。吴宫郑旦,仙阙双成。
?N陀罗馆林小红,宝月祥云,明珠仙露。芳逾散麝,色茂开莲。
牡丹台史月仙,天半惊鸿,花间瘦蝶。娇难自主,弱不胜衣。
华云仙馆王宝珍,骨秀神清,情亲意远。落落欲往,矫矫不群。
伫月山房林桂荪,向日荚蓉,临风菡萏。回眸一笑,百媚俱生。
揖仙台郑云芬,艳丽风光,雍容华贵。十分浓郁,一品神仙。
留春小榭姚宝云,慧质聪明,清谈俊雅。掌中飞燕,花下娇莺。
洗桐居胡润卿,是解语花,是忘忧草。铃园个个,玉山亭亭。
桂窟左翠玉,西府海棠,灵和杨柳。饮饮在抱,濯濯撩人。
眉影楼郑幼红,淡如对菊,弱不胜衣。海棠怨秋,湘芷流逸。
通共二十四人。黾士道:“不知谁拟的,这个可怜生!为什么不署名字?”仲蔚道:“这是我一个朋友转辗托人抄录来的,也不知道拟的人姓名。”介侯道:“这些人我认得一半,还有遗漏呢!”仲蔚道:“这个自然,此地名花数千,那里选的公当!
我也拟上两个人,一个叫陈媛嫒。”介侯道:“你写出来。”仲蔚就写了出来,二人看时,但见上写着: 初蓉馆陈媛媛,艳影摇摇,嫱光致致。柔荑笋削,细步莲轻。
晕红榭吴筱红,香草闲愁,落花新怨。前身诗婢,今日情魔。
介侯笑道:“我把两个人也续上了,满了云台功臣之数。”
仲蔚道:“你续的谁人?”介侯就取纸笔写了出来,二人看时:玉田生,幽谷清香,瀛州仙和。二分明月,一朵柔云。
马利根,柳腰一枝,莲船十丈。屏风上立,薰笼上行。
黾士笑道:“把东西洋姑娘选在里头,倒也别致有趣。”仲蔚道:“这两人不是秋鹤密信荐来的么?到底你送到那里呢?”
介侯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黾士道:“冷柔仙、向云仙、杜秋仙几个人也应该选在上边。”仲蔚道:“你不见他的小引么?明明说漏的多,他亦不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便了。”介侯道:“本来孔子说的,举尔所知,我们添上几人,就是尔所不知,人其舍诸的意思。”三人谈了一回,已是天晚。仲蔚留他们吃了夜饭,方才散去。
光阴易过,忽忽已是二十七。各人安排年事,数日皆不能相见。那晚伯琴正在祭神,忽报顾老太太申刻仙逝。伯琴吓了一跳,连忙进去告诉岳母吴顾氏。顾太太是老太太的女儿,老太太病后,一向在顾府。今日同女婿过年,所以暂时回来,打算次早再去。一闻这信,惊得呆了,哭哭啼啼的同女儿喜珍上了车便走。伯琴把年草草不工的过了,只见介侯走了来,说道:“你知道顾太伯母作古么?”伯琴道:“我也是才得了信,岳母同内子已去了,这回我们两人同去罢。”介侯道:“甚好。”于是伯琴雇了马车,就请云贞妹子看好了家,说:“我是要明日回家呢!”说着,二人匆匆去了,甫到顾府,只见门前已经烧着衣服纸锭等物,里边一片哭声。卫传杨泰接着说道:“孙姑爷、乔老爷快进去罢,他们都来了。”二人进去,只见小厮们在厅上把挂的书画屏对取下来,走到外书房,知三等通说道:“你们这回子才来,有事同孙姑爷商量呢!”伯琴道:“我须得到里边去转一回。”介侯道:“我也去去。”说着就走了。一回子出来,众人在那里议论殡礼。知三向定侯道:“你替我到电报局去打一个电报到横滨,请老表伯立刻回申。还有宝应、扬州也须各打一个电信去。”定侯立刻叫华勤驾了东洋车去了。
黾士道:“还有近亲至友也须去报个丧。”知三道:“里面珩大妹子已在那里张罗,不必吾等费心。不过老太太的棺材寄在扬州庵里,可也来不及取回,怎样呢?”黾士道:“当日搬家没带么?”仲蔚道:“好好的搬家,巴巴的带这个东西,岂不忌讳?”
伯琴道:“我们铺子里有一件东西极好的,恐怕中国没得这个风俗,太太也不肯答应。”知三道:“我上回看见你铺子里一口婺源棺木在那里,以为什么稀罕。我们家乡出那个东西,好的很多,这里的人多看不上眼。我的意思要找一具阴沉木的。”
伯琴道:“阴沉木那里有找处?就有恐怕也要到外埠去寻,十天八天的不定。我那里的是比阴沉木胜十倍呢!”黾士道:“到底什么东西?”伯琴道:“今年秋天有一个西洋人回去,把屋中东西都要一气拍卖,我们贪他便宜,一起受了。里头有一口磁碗砂烧成的棺材,除却盖的接口,其余是天衣无缝的。盖上在面孔地方,有一月洞,嵌着一块厚玻璃,也用磁汁灌牢的。旁边每一首,各有两个铜环,又玲珑,又结实。因价钱太贵,没人肯要,不知他用得用不得?”知三道:“好是极好,怕里头不要。
表伯又不在家里,谁人做主呢?你自己去请你岳母太太同太太示下。”伯琴道:“也是。”就去了,仲蔚叹气道:“那里一月不好死人,到这个年尽岁关才死,累得大家不舒服。姻表伯又在外洋,今日寄了电信去,若就动身,倒还赶得及除夕到。若没船,就不能见面了。”说着,介侯进来了,说道:“险些儿不能寄,扬州宝应电报局明儿早上,除官报,军报之外,通止数了。
须明年正月初四才开电盘,日本报是在大东公司寄的,我问他今日寄到了,倘明早就行,今年可否赶到,他们有知道的说四十八点钟总可以赶到。若在长崎走,一夜天就可以到了。”只见伯琴出来,摇着头道:“不与。”知三道:“我知道不与的。”
伯琴道:“太太倒随便,说外国本来通行这个规矩,只有我那一位岳太太不肯,说没见人放在磁棺材里。况且又没缝,又不透气,葬了不得地气,子孙关害的。太太听他说,也不敢要了,怎么计较呢?”介侯道:“你们不是商量要用磁棺么?”黾士道:“是哟,顾太太不许。”介侯道:“我刚才打报叫老世伯速给回电,我倒说一句问他可用磁棺?因我一个西洋朋友有那个磁棺,他九月里回去了,寄在朋友那里拍卖。放得久了,没人用,所以问这一句,明早恐怕就有回电来呢!”伯琴笑道:“你说这个是不是意大利人叫密士低司么?介侯道:“不知他那国人,名字真是这个。听说前途受寄的一家,好似名地维什么洋行。”又发怔了一回,说道:“地维下边一个字想不出了。”伯琴笑道:“可是地维德?”介侯笑道:“一些不差,你怎么晓得?
”伯琴笑道:“才说的就是这个,已经到了我铺子里了。”介侯道:“更好。”只听外边和尚尼姑都来了,便在迎晖堂分班转殓,念经,诵往生咒接引呢。通德堂、养志堂的火点得通明,顾府上上下下的人忙了一夜。有睡的,有没睡的,兰生只管哭,也不能办事。珩坚小姐倒极忙,外边除介侯、仲蔚、黾士回去外,伯琴只得住在内书房镜齐。到了次日,伯琴因号事要紧,只得回去。介侯等也不得空,外边通由胡顺唐料理。日本果有回电,说今午坐火车到长崎,赶紧就回,殓用磁棺极好。顺唐就差秦成到伯琴铺里找了十几个人,把磁棺抬回,就有知己的亲友陆续前来探丧,就在迎晖堂当中停灵。这日外边的事务倒还简静,里边珩姑娘就忙得很。一早起来,略略梳洗,先将执事派起来,在议事厅立了一个丧房。云锦守灵,不肯办事。许夫人敬他有义,也不强他,其余均须办事。珩坚特派月佩总管银钱出入,骆管收发内外物件。百吉总管接引女客,春喜总管收礼回礼,开发车轿力钱。阿秀总管各处灯盏、灯油、蜡烛、烟纸,秋红总管厨房,开发酒饭席面,汤家妈总管打扫各处,孟大姐总管内茶房,孟大姐、朱大姐总管内厨房,王妈、夏妈值日传事,霞裳总巡各处,如有贪赖无弊不遵约束,即以家法从事,其余均在议事厅外间伺候差遣。外边男仆均由胡顺唐派,徐起总管收礼、回礼、开发车轿力钱,孟守总管收发内外物件,顾寿总管各处灯盏油烛烟纸,顾喜总管酒席,解樊、解克总管茶房,狄清狄威总管打扫,尚行、夏效总管买办物件,米珠、莘桂总管厨房及发出席面,松风专值内书房,水月专值外书房,新来的柳烟、梅雪值外账房,周全专值会客厅。养志堂派阴顺、通德堂派羊昌值管。秦成总管内外巡察,卫传、杨泰专候迎送通报,茹飞习成服辕莘勤专司车轿,其余小厮均在前厅听候差遣。
内外男女执事均须和衷共济,一气相通,不准推诿,把内外故示区别。丧帐房则设在通德堂西书房,即请知三、仲蔚、黾士三人,所有银钱悉归管理。就是内丧房的总付总收亦归账房顺唐,伯琴、献之、介侯、周全陪客。分派已定,传论仆妇小厮丫头人等说道:“上头所派的执事,入殓同七七出殡之期,最为要紧,不可疏忽取咎。其余日子,倘无要事,方可歇息,但须各自知照同事。上头差唤及客人来往,如本人不在,须由同事代办。如同事不允,本人擅自离开,致误职守者,小则示罚,大者笞责。”于是大家兢兢业业操心起来,是日事务尚简,惟外边有十余位男客。知三陪着讲话,珩坚就来请知三进去商拟哀启讣帖。知三一个人那里得空,回道:“明儿等黾士等来了再拟罢。”珩坚道:“明儿那里得空做这个,不如我来拟了,叫爷们再改罢!”于是就提起笔来写道:哀启者,先慈气体充足,秉性幽娴。自归先君事先王,父德昌公,先祖母怡色柔声,先意承志,朝夕必朝,寒暑不辏待妯娌和蔼无争,御下宽容,终身无疾。言遽色,性好施,与遇戚族中之贫乏者,辙周济之。虽典钗鬻衣不少吝,自奉则又节俭。偶得甘旨,即奉堂上,或转赠同辈。及不孝等已则淡泊自甘,至人皆厌弃,始以自食。当来归,先君之日,黄巾逆焰,扇祸方张。先大父方从军荆襄扬州,商引疲弊,时合家侨寓维扬。先叔祖,先叔祖妣及:先叔父母,均一室共爨。食指浩繁,中馈每虑不给。先慈见大势中落,守此必不能成适。先大父阵亡,先祖母相继故。先慈呼抢难名,泪尽继之以血。先群亦因是得病,卧床二年余。先慈日侍汤药,无须吏离,疾大渐。先慈?l臂和药以进,终不效,竟背不孝等而逝。先慈连膺大故,哀毁骨立,家亦分析,不孝方采芹香。承袭祖荫,而屡试不售。
时中西互市,洋商声势恢张,习此辄利市三倍。先慈曰:此成败之机也。命不孝弃诗书,事筹算,不孝不忍远离。先兹叱曰:吾年尚健,针指亦可以自奉。汝恋妻室,不思复先业耶?汝违言,吾不食,不孝乃行。临行之日,先慈与不孝约,谓许汝五年别,不必与闻家事。有所蓄,可先结交树根本。五年后,吾交卸矣。不孝谨受教,先习西国语言,赴香港,即至日本,筹策劳劳。至有今日,皆先慈爱护训教之力也。不孝膝下久离,方在本籍,购屋一区,冀即罢买而归以伸孺慕,竟于某年月日起病,始仅寒热,疑为内症,三日后,忽患腰痛,红肿如桃,知变疽毒。先慈平日身体素坚,方冀赶紧延医,可占勿药,讵我生不佑降。此鞠凶百计求痊,参苓罔效,于本年十二月二个七日申刻,嘱咐家事,料理从容,竟弃不孝等而长逝,享年六十九岁。不孝亲视含硷,尊制成服。呼抢哀衷,曷有暨极。当此卒膺大故,残喘苟延。沥血下忱,不得不遍为哀告。语无伦次,伏乞垂鉴。棘人顾庄泣血稽题珩坚拟好了,月佩录了出来,且自藏好。
是日仅有十二位尼姑念血盆经,珩坚也乏了,要去睡一回子。就出议事厅东侧门由廊下内茶房旁边向北,穿过月佩房,到自己房里。有两个小丫头跟着替珩坚展开了衾子,伏侍他睡下,把门帘下好,两个丫头在外房坐着伺候。有张老妈子进来,到外房回事,小丫头摇着手,叫他不要高声,姑娘才睡呢。珩坚道:“外房谁说话?”小丫头埋怨道:“通是你老娼妇,谁替你耽不是?”因道:“张妈子跑了进来,毫没规矩。”又轻轻的指着张妈子骂道:“老东西,你自己回去。”珩坚道:“跑来干什么?”张妈只得揭起了门帘,就立在帘外禀道:“回姑娘候补道梁公馆里太太同谢湘君、林燕卿两位姑娘说明日要求送殓。
请姑娘示下,还是差人先去挡驾?还是让他明天来?”珩坚申斥道:“这个事还要回我,我怎样派你们的?放着百吉那里不去回,我有几千条心孔儿,通要管到你们茄儿瓜儿的事呢?”张妈子只得再回道:“已经回过了百吉姑娘,百吉姑娘说里头还有分别,所以差奴才来回姑娘的。”珩坚喝道:“你倒是能干的,说话也圆,心孔也巧,百吉那里回了,你就奉他的命,不好回霞裳么?没才干的东西!”唬得张妈子连忙退了出来,小丫头指着笑道:“如何?这个钉子碰得好不好?你也自己不想想,这个嘴脸就好到姑娘那边来回事。我告诉你,就是百吉姑娘亲自来回,他这回子要睡,也不敢惊动他呢!”张妈子一声儿不言语,径去了,就把这话回了百吉。百吉与霞裳商量,霞裳道:“我看这梁太太那里须去挡了驾,那姓谢姓林的二位姑娘不必去挡驾,他们这里常来的,太太又都认得,又是老太太在生时交接过的,他也不过尽一点心意儿。”百吉道:“我也这个想,就是这么着罢。”于是唤传事,外面就一叠连声唤传事,妈子唤了七八声,不答应。一回有一个夏妈进来,霞裳看了一看,道:“你可有空,叫了就来?”夏妈道:“今日姑娘派了执事,我们两个传事的议定,从今日起间日轮当,今儿应该是王妈。”
霞裳冷笑道:“原来你们自己定了这个万国公例,一些儿不能通融的。倒是我传差了,要等你一个,应该传事在那里方好传事呢!”这时王妈也趔趄着脚,?]?]的进来,立在夏妈旁边。霞裳一眼看着,就鼻子里哼了一哼道:“王妈,你在那里呢?”
王妈跪下去叩头道:“传事的因方才女儿来了,送他出去,在门口讲了一回话,一时误事并非规避。”霞裳道:“夏妈说你们自己定了轮值日期,倒也罢了。你既要同你女儿说说话儿,应该照会一声夏妈,如上头传唤,就去答应,方是和气办事的样儿。就是夏妈见他不在这里,也应该答应走来。大姑娘上半天吩咐你们的话,说内外男女执事,要和衷共济,这句话你们记得不记得?”二人一声儿不言语,一时丫头仆妇大家都立在议事厅外边,看这光景,无不肃然。就是暗香、月佩、春喜,也正容肃貌的不敢作声。有一个小丫头在外边同众人私议道:“姊姊你看今朝霞姑娘这个狠心的劲势儿,一朝权在手,真要做出来呢!我想他不过上等的人,虽然称他姑娘,到底也是同我们一样的。”这话却被霞裳听见了几句,眼尖一看,却是许夫人外房看门丫头名叫鹘儿的,霞裳且不发作,冷笑道:“我知道你们有了年纪的人,倚老卖老,想霞裳也是一个丫头,论起理来,还是同事,怕他什么?况且这回子小姐不在这里,我们这几个人也不放在你们眼里。你们要怎样,便是怎样!岂知这个办的是老太太的要事,谁不当留心些,我既蒙太太姑娘看得起,命我帮办帮办,我就当从他的命,管管你们了。情愿事务完,再来赔罪罢。”这时候外边秋红、阿珠、阿秀通晓得了,恐霞裳招怨,秋红就私下叫人去禀许夫人,请说一个情,做好做歹放了罢。许夫人道:“他们这些人的脾气实在可恶,论理应该整顿整顿。不过他两个人有了些年纪,恐怕受了辱。有别的念头,不如得过且过罢。”于是就命风环出来说情,说太太说为老太太升天的事,打了他恐老太太魂灵不安,请恕了他下回罢。霞裳初意本来要将二人办理的,今许夫人既差人说情,岂有不从之理,只得顺水推船,说道:“本来要照姑娘的规矩给你们一个利害,警戒警戒。今太太的金面说情,所以便宜了你!
”风环向二人道:“听见么?还不谢谢。”夏妈也只得跪下来谢了,风环道:“起去罢,下回留心就是了。梁太太那里去挡驾去!”二人便走出来叫人去办,霞裳向风环冷笑道:“姊姊你不知道,妹妹也为老太太的千年要好,蒙太太姑娘派了我个总管,他们背地里骂我,不服我的很多呢!我叫你再看一个人。”因吩咐传鹘儿,鹘儿知东窗事发,只得进来立在那里发怔,霞裳道:“你方才说什么?”鹘儿呆着,一句儿不答,霞裳冷笑道:“你看见我权在手里,狠心劲势,打死了多少人。怪道他们不服,连你这毛丫头都不服起来!本来就将就过了,看你这小小年纪,倒会粪头里寻起竹扦来。不给你个利害,我却负了姑娘的重托!”
就命小丫头去唤秦成,鹘儿慌了,立在那里抖,风环道:“你不用抖,你只管说。”鹘儿只有抖的分儿,问了半日,那里有一句话,风环道:“你今年几岁了,是哑巴么?”鹘儿吓昏了,说道:“是哑巴子,今年十三岁半了。”风环、月佩、百吉同旁边的人听了,大家笑起来,霞裳也笑了。风环笑道:“妹妹你看他小孩子,吓得这个样儿,怪可怜见的,也饶了他罢。”就做了主,向鹘儿道:“你下回敢不敢呢?”鹘儿道:“不敢了。”
风环道:“下回再犯,你仔细,谢谢姑娘去罢。”鹘儿就同拜观音的样子合了掌,揖了一揖,飞风的去了。风环就去回了许夫人。
珩坚睡了一晌起来,小丫头连忙进去揭开帐子。一个丫头去捧了脸水来,请珩坚洗了脸,又捧上漱盂请漱了口,把水替他抿一抿头发,一面倒了一杯茶来。珩坚喝了一口,就罢了。
便出来,丫头揭起门帘,一个先奔了出去说姑娘出来。值事丫头就七手八脚的倒茶装烟放在桌上,暗香、月佩、百吉等皆站起来。珩坚在正中榻上坐下,丫头连忙在背后去垫好了小靠枕,恐嫌太空,又加上一个野鸭绒白布小枕儿。珩坚随意用茶,吃些点心。霞裳就把上项事回明了,珩坚道:“便宜了他,要是我在这里就不得免呢。”自此合府上下,皆畏珩坚明察严厉,就见了霞裳等人也服服帖帖的了。珩坚又问别事,众人道:“有几件小事儿,都没要紧的。”珩坚又看了一回账,也不言语。
停了一回,说道:“老爷今夜不能回来,幸亏明日申刻入殓,应该赶得及。老爷虽说苫次,没得常在孝帏的,须在上房腾出一间房子做房。”霞裳道:“已吩咐打扫揩抹去了,床也端端整整。”珩坚道:“现今岁底,喜姑奶奶有家事的,不得空,须把雪贞姑娘接来照应照应。”月佩回道:“刚才差人去请过,他说要明早来呢,来了,今年不去子。他说要住在姑娘那里,我想叫暗香姐姐同云锦去睡,雪姑娘就睡在香姐姐床上,我就同秋红睡去。”珩坚道:“不必,就在我房里再排一榻罢,我们在一房好说说话。”月佩答应着安排去了。珩坚道:“明日要成服了,这些白衣裳少不少?”月佩问暗香道:“刚才数过几件?”秋红道:“爷们的四十八件,太太、奶奶、姑娘们的一百十一件,男仆的八十九件,老妈子、小丫头的也一百二十三件,功服、丝麻孝带三百根,大约差不多了。”珩坚点点头,便命登了账。
这日过了,次早起身大家盼望,孝子直到巳刻,士贞方踉跄到家。走到灵前去抢地呼天的大哭一场,合家也陪他痛哭。
士贞又出来谢了众人,坐了,略谈近况。说到老太太,士贞又哭起来。众人劝了一回,许夫人差人来请了进去,把以前的家常事告诉了一遍。问吉田夫人为何不来,士贞道:“怎么能来呢?时候又促,店务又多,一个主人不在那里,怎好开店?明年我打谅叫顺唐去替他回来守孝,我命他也是今日成服的。那边的事忙个不了,我勉强走了,也不带什么,只带一个铺盖,一个皮箱,一只竹篮。幸亏到了长崎就有船,所以赶得到。”因问了一回老太太的病原,不觉又哭起来。兰生、珩坚早已赴空见过了老子,这回子家人男自秦成起、女自霞裳起,通来磕了头。士贞仍命他各去办事。这时候送殓的人已纷纷前来,雪贞同伯琴、定候等也都来见过士贞,彼此各谈几句。定侯与士贞不认得,士贞就请问了姓名,方才晓得是秋鹤的朋友。心中颇相爱悦。又去看验一回磁棺,问顺唐道:“这是要水银的。”知三道:“珩妹妹通已办齐,连白铅铁屑也都端整。”士贞心中自是安慰。既而吊孝的人愈多,士贞在帏中答礼。到了晚上,从大门到迎晖堂,孝灯一片。通扎的白蓝两色,布彩也一路直到里边。另请一个宁波匠,以备殓后浇棺之用。将近黄昏,掌礼的就命外面升起炮来,乐工等鸣鸣作乐。大门口两盏大矗灯,二厅正厅内厅均是一色的篮子明角大矗灯。一面上写着通德堂三字,一面写着顾府两字,又夹杂着保险洋灯玻璃灯。上下人等均穿孝服,在外边望到里边,门户洞开。但见白漫漫的人头挤挤,迎晖堂内一片哭声。匠役司祝安排把凤冠霞帔穿好了,和尚召灵发牒已毕,掌礼就赞时辰已到,就此安灵。执事人等就移棺出来,士贞抱着头,兰生捧了足,哭得泪人儿一般。上海道宪陆公知,士贞与子虚亲戚,陆公与子虚向来交密,故此时也来送殓。于是知县会审委员也不得不到了。幸知三从中陪谢周旋,妥妥帖帖。女人亲戚送殡的,俗例均须要哭,那哭声越发大了。士贞预先吩咐珩坚,今日无论何人前来送殓吊奠,每人给车钱两角,登列簿上。俟开吊这日较对,如其人仍旧前来吊丧,不论礼之厚薄,情之亲疏,或邻或友,或贫或贱,或认得或不认得,除照常素筵外,每名各谢两元。这个信传到外边,那邻居穷苦的,就是素无交情,也要买几串纸钱前来送殓,因此拥挤得不堪。秦成带着几个小厮内内外外的巡察,又请保甲局发了八名巡丁在门口弹压。马车、东洋车、羊角车路上歇满,轿子通搁在里面西门口空地上。珩坚送了殓,大哭了一回,又到议事厅整理出的,进的,发的,收的,登记的,消去的,均清清楚楚。一回要总帐房去支钱,一回又有夫役人等前来算帐,真正忙得吃饭也没空儿。幸亏执事预先派定,大家按部就班,直到三更后,方陆续散去。就命把家伙一处一处的收拾,士贞夫妇实在受不得就在孝帏打盹。兰哥儿出去谈了一回,也进来睡。不过胆小,粘住了霞裳要去陪他,霞裳道:“小祖宗,我还有事呢!那个老妈子在房里陪好不好?”未知兰生如何,且看下章所述。
第二十一回
大开表珩姑娘理事小失趣庄公子访娇
却说当时兰生粘住霞裳要陪,霞裳要叫老妈子陪他,说:“我的事多着呢,就叫茹妈去陪你罢。”兰生道:“腌腌?H?H的,谁要他这老东西。姐姐你的事就叫暗香姐姐代了罢。”霞裳道:“各有各的事,谁好替谁呢?”珩坚道:“你们不用胡闹了,我这床空在那里。霞裳,你就陪他去,伏侍他睡在我床上,那里是没得死人的。兰兄弟也不用怕,睡了,你就出来。你事我替你暂管。”月佩道:“雪贞姑娘也在姑娘房里,怕不便。”
珩坚道:“阿呀,你这丫头!他们也是从小耳鬓厮磨惯的,不要说两床,就是一床也住过了不知几十夜。现今兰兄弟多大年纪,有什么避忌呢?”雪贞笑道:“姊姊记得么?那年兰兄弟回来了,我到扬州喜珍嫂子还没嫁,素秋姐姐同喜嫂子通在你家里,还有那双琼妹妹同兰兄弟六个人,通要睡在老太太新做的床上。
老太太倒让了我们,去睡在小床上,我们日里头的顽还了得,喜嫂子采木香花,爬到屋上去,姊姊栽了一交。夜里倦极,睡倒就着。姊姊夜里出了尿,还不知道,淌出来,我汗衫儿通透湿。”话未说完,珩坚臊得了不得,打了他一下,骂道:“不害臊的丫头,女儿家说这个话儿,快同我闲了金口罢。”暗香等也不觉失笑,霞裳就伺候兰生去了。过了一回出来,雪贞道:“他睡了么?”霞裳道:“放倒了就糊糊涂涂的睡着了。”珩坚道:“事都完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大家去睡一回子罢。”于是叮嘱了守更老妈子一回,大家散去。珩坚就与雪贞同榻。有几个族中亲戚女人,把兰生、霞裳的房榻通占满了,连楼上女客房亦都有女客。霞裳只得再到珩坚房里睡在兰生脚边,一觉方醒,天已大明,连忙起来。珩坚同雪贞也醒,忽听兰生哭道:“双琼妹妹沉下去了,雪贞姊姊在那里,快救!”珩坚道:“怎么?”霞裳就走过去揭开帐子,看见兰生睡了张开眼,额上通是汗,说道:“小爷说什么?”雪贞笑道:“大约是魔住了。”兰生醒来,定一定神说道:“我吓死,原来是梦。”珩坚、雪贞通起了身,问道:“什么梦?这等呼叫,双琼、雪贞?”霞裳就伏侍兰生穿衣起身,兰生道:“我到一处,房屋华丽,极体面地方,见有几十个姑娘挤在一个亭子里看什么,我也走去一看,你们都在那里看一个大碑。我向一个姑娘问是什么碑,好像他说的是断碑。就有一个蓝面獠牙红头发的妖怪拿着一根短柄锤,锤上通是尖钉,跳出来就打,口里不知说什么。你们连忙就逃,我也跟了走,逃到海岸边,无路可通。后边又是追赶似的。看见那边有一破船儿,你们就挤上去。船底通通脱了,把你们飘到海中。我看见双琼妹妹沉下去,雪贞姐姐浮到岸边。后边好像有一个书生,把蓝面鬼打退,奔来救你们,我就告诉他,便急醒了。”雪贞在那里盥洗,笑道:“多谢关心救我,否则我做了《聊斋志异》里的晚霞了。那里能从从容容的在这里呢?”
说得众人皆笑了。盥洗梳头已毕,众人均静立房外伺候。珩坚道:“现今这里你们去各管各事,其余的均到议事厅伺候去。”
珩坚就同兰生、雪贞去请安回事毕,再到议事厅来。兰生到外书房。这日是大除,伯琴等皆隔夜回去,就知三、顺唐在那里,也是才起身来,盥洗已完,在那里吃早点心。三四个仆人在门口站着。知三道:“里头通起身么?”兰生道:“起来了。”顺唐道:“就在这里吃点心罢。”兰生遂坐下,柳烟倒上茶来。兰生看点心皆不适口,只得胡乱用了些。只见水月走进来说:“王妈来说姑娘请爷去呢。”兰生便进来到议事厅。只见月佩、暗香、春喜、秋红、阿秀、百吉、阿珠坐了一桌在那里用早点,方完,有三四个小丫头伺候着收碟子漱口。里面雪贞、珩坚、霞裳三人坐下一桌,有几个老妈子在厅外站着伺候。五六个小丫头送茶的送茶,传碟的传碟,伺候三人早膳。珩坚道:“你跑到那里去了?等你吃点心,等了一回,他们都嚷饿,先吃了。
我三人又等一回,只得先吃了。”兰生笑道:“多谢。我在外书房已经吃了。”霞裳道:“他们没参汤呢,要喝一口。”就把自己的汤送到兰生口边,给他喝了一口,也就罢了。雪贞道:“你在外边吃,也不叫人进来说一声,累得我们好等。”珩坚道:“再加上一些好么?”兰生看桌上也就是外边的几样,说道:“你们通是一样的点心?”雪贞笑道:“谁叫你不早来?体己东西,我们先吃了。”说着就有回事的来回锦缎铺里收帐的来。珩坚道:“到外帐房去。”回事妈子道:“梅雪来回就去过了,外帐房说这是上房的私帐,已经过在内帐交进来了。”珩坚道:“取揭票来看。”老妈子呈上,只见上写着:尊帐本年十二月起初二日:摹本雪厌四疋,每疋协计捌拾捌两捌钱正。
初五日:鼻烟剪绒挂二件,每件协计叁拾捌两正。
又元青上上清水京贡缎六疋,每疋协计贰百陆拾肆两正。
初八日:竹青头号宁绸八疋,每疋协计壹百玖拾贰两正。
十一日:花元绉十二丈,元缎乙疋,两计肆拾伍两陆钱正。
又赤银炉绉五丈,四湖绉五丈,两计叁拾壹两贰钱正。
十四日:赤银炉竹根,青宁绸织花女裤料条七条,两计玖拾捌两正。
共计柒百伍拾柒两陆钱正。
顾府尊照。
人和锦缎庄抄呈
珩坚命取帐册来对于一对,不差,命月佩九五扣照付。那来的人初次不肯,经仆人申斥了一回,说衙门里你还得不到这个数呢。来人只得罢了,收银回去。自此内外人日日的忙,连年也不曾过。不过祭了祭祖先。次日,是乙未元旦,亲友大家要望亲戚款朋友,那里能来帮他。知三上了衙门,也各处去贺贺新岁。兰生在二十七日内不能出门的,只得在里头混。过了初五,士贞就把顺唐差往东洋去了。又派徐起、小金儿、大丫头风环到日本去接吉田氏,直到元宵,吉田氏方到家中。学着中国礼,到灵前去一场,幸官话本熟,见于许大人,略叙家常话儿。兰生就来叩见母亲。珩坚、雪贞也来见过礼。吉田夫人将兰生揽在怀中,摸着脖项,亲热了一回,有一答没一答的问问,又考他西洋话,已经生疏的多子。兰生向母亲要顽意儿,吉田夫人道:“你这么大,十五岁了,还要这个,教人家看见笑呢。”士贞命把老太太西隔壁一间收拾给他做房。吩咐合家称他二太太,西面一间器用房里把东西腾出,堆在老太太房后。
兰生住在老太太后房,云锦拨给二太太,霞裳仍旧伺候兰生衣服。自头七起到六七,知三到省里去贺年,顺唐又到日本,内外的事只得交给珩姑娘一人。雪贞回去住了数天,再来帮着。
因此把个珩姑娘忙得狗大尾巴尖。接着欧阳家吉期已近,又要办理妆奁。那妆奁的事,珩坚又不能经手的。幸知三贺了开印,过了正月二十,也就回来。伯琴、仲蔚也开了店,年事也完了,到顾府来帮忙。黾士是读书本色,不能办事的,也时常来顽顽。
介侯是清高热心人,替人办事,要称他意思的,心里欢喜,什么都肯做,连把头给人做溺器也愿。心里不欢喜,就要当面得罪人。他最恶势利卑贱心术不正的一流,若果至性至情,天真烂漫,并无机械,就是拥奴牧竖,他也极合式的。当老太太在七之时,伯琴、知三、仲蔚、黾士、定侯几个好友,有时也常到平康走走。又有许多事情,姑在后文补述。
再说顾府丧事,士贞就择定二月初二至初十受吊三日。又念亲死以入土为安,他也不信堪舆风水,便就定于初十日到祖坟,与父亲安葬。到了二月初二,得了电信:子虚补授上海关道。这个信到了扬州,大家欢喜,自不必说,就是办理喜事,也十分精神。芝仙又到了家中,地方官绅亲戚朋友,前来贺喜的,车马盈门。这里顾府到了初八,就忙起来。第一日受亲族的吊,第二日世谊朋友,第三日是受官场的吊。初八早,就有吊客前来。士贞是世袭云骑尉,数年前捐了一个候选知府,旋在赈济里加捐二品衔。大门矗灯蓝子,一面写着二品衔候选知府,一面写着世袭云骑尉。头门上两排八个家人,穿着孝在那里伺候吊客。门外搭着两只鼓乐亭。客到,一面鼓乐,一面升炮。二堂上两排十六个家人。当厅排着经堂,二十四个禅门和堂讽经,伺候迎送,接收吊礼。二堂内甬道旁,东首一班细乐,西首一班击鼓同吹唢呐的。通德堂正厅壁上,都是挽联祭轴。
前后一起排着两只红木大八仙桌。上边铺着白缎素桌罩,白缎素桌围,里边靠桌围,当中放着一个大独座,用着大红缎椅披椅垫装饰。门前就是一个神主,外主写着皇清诰封宜人晋封夫人稀寿显妣舒太夫人之神王。旁边各一行,上行是某某某年月日谷旦,下行是孝男顾庄孙珍奉祀。里面内主是写着皇清诰封宜人晋封夫人顾母舒太夫人之神王。旁边两行上行书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生,一面书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卒。桌上摆设古铜彝、鼎、玉碗、玉盆、翠玉、如意、笔洗、大红、珊瑚枝、玛瑙、花瓶各种珍贵玩器,一副大七事件。地下铺着一条俄罗斯羊毛绒如意回文?d字边细花样五鹤朝天的地毯。这是士贞在外洋托人到俄国定织的。一面是素,一面是吉。放在正厅,尺寸恰好。
厅两旁二十把广式花梨大靠椅,亦是白缎元边的素披素垫。厅后屏门大开,养志堂内停着灵。门前一张大祭桌,铺着大红绣鹤桌帔缂金花缎桌围,上放一轴诰命,也设着几件玩器。一个大铜磬,二十四只玉碗,碗中放着各种祭品,玉杯象箸。桌前一对大仙鹤衔着两枝蜡,一个狮子夺球的点铜锡香炉。两旁十六把红木骑,亦是椅帔椅垫。后面一半通是白布孝帏。从大门至内客厅,一律挂着明角蓝花字大灯。到了晚间,悉数点起,正厅内厅又去装了四盏电气灯。门前也是一盏,会客厅同书房皆用煤气灯,照得四处通明,纤毫毕露。士贞已无近房,只有几个远房在扬州。同士贞一辈的还有两人,长一辈还有一人,小一辈的四人,小两辈的六人,都去找来护丧。初八九两日来的吊客,出出进进,外边的忙,自不必说。第一日士贞就请四个干事族中,同着仲蔚、黾士相陪。第二日请介侯、献之、黾士、仲蔚、舒友梅、许夫人的堂侄许平叔、麦子嘉、沈菊?z陪客。里边珩坚的忙,真是马仰人翻。天甫明,春喜、秋红、月佩、暗香就照着两盏台灯来请,到三更后方能睡觉。珩坚因又请了黾士的夫人谢氏、顺唐的夫人洪氏、喜珍、雪贞陪客。
初八这日,士贞请了四位孝廉各穿蟒袍补褂前来襄礼,陪客的请了四个绅士,当道知道是后任道台的亲家,格外巴结,通通来吊。士贞就请道台点主。这日四更多天,珩坚就起身。暗香伺候盥漱梳洗毕,喝了一杯参汤,就有议事厅值班丫头先到霞裳、秋红、春喜、阿秀、阿珠、月佩处把几位上等执事姑娘请齐了。这几位姑娘率着仆妇丫头到小姐外房。霞裳、月佩就叫小丫头揭起门帘进去请姑娘办事。暗香笑道:“你们早呢。”珩坚正坐着喝参汤,因问道:“你们没睡吗?”霞裳、月佩道:“胡乱睡一回就起身,已是四点三刻了,盥漱梳洗一回,到厅上吃了点心才来的。这时恐怕要六点呢。”说着,那妆台的钟果然当当的打了六响,接着壁上的撞钟也是六响,其余各处的钟也都打了。珩坚道:“真不早了。”就命暗香在抽屉子里取那个表来。暗香道:“现在守七之期,不能用金表,用那个珠嵌亮表罢。”珩坚道:“不要那珠嵌,就用银的。”暗香就取了来。珩坚一看,果然六点。因问道:“你们表上对不对?”霞裳、月佩道:“通对的。”外边秋红等也道大家不差。暗香看了一看自己的表道:“我的快三分,恐怕不灵,用那个小的了。”就去自己房里去换了一只小珠表。珩坚道:“走罢,你看窗外微微的亮了。”暗香就传呼伺候。只听外边答应了几声。珩坚走出房来,霞裳、月佩、暗香、阿珠等七个大丫头围着。门前两旁照着一对东洋玻璃洋烛灯。再前边两个老婆子各提着明角大提灯,一面上书着议事厅三个大匾蓝字,一面是画着两枝玉交枝如意。
前后共十余人,鸦雀不惊的走,但听弓鞋阁阁,细步纤纤。先到孝帏哭了一回,同父亲讲了几句话,丫头送上盥口杯盥了口,又送上手巾擦了,然后抬身。各人围随着出来,到议事厅坐了。
吩咐去请喜姑娘、雪姑娘。去了一回,喜珍、雪贞方到。天已明了,传伺候点心,丫头等就一叠连呼“议事厅开点心”。喜珍笑道:“妹妹这几天辛苦了。”珩坚笑道:“倒辛苦了姐姐同雪妹妹。”雪贞道:“倒也不见得,今日还要辛苦呢,到底几时点主,几时出殡?”珩坚道:“前本议定寅刻点主,午刻出殡,因怕道台不能早,改于卯刻点主,午刻出殡。昨日特差人到衙门里知照过了。今日还得早去请才是。”就差一个丫头到外帐房去问过衙门里去请过没有。丫头去了一回,进来回道:“早去请过了,第二次请的人又要去了。”珩坚听了就不言语,一回子又道:“坟上怎样?你再出去请示。”丫头去了一回,又来回道:“通安排好了,不过太太、奶奶、小姐的地方,要请姑娘先派几个人去看看地方。姑爷说最好请那里一位大姑娘去就万稳了。”珩坚想了一想,就对月佩道:“你去罢,带四个人去,你这个册子交来,我们来代办。”月佩答应着,珩坚开了四个带去的花名,传上来,吩咐了几句话儿。月佩便传预备轿子。
不多一回,外边来回轿子预备了,月佩就走。珩坚道:“我同你说,地方四面的挡布要密,叫几个小子在外边严严的巡察。
那更衣的地方,更要严密。那边虽有坟屋,都是乡人出入的,我们来了,不用吃他们的饭。你就叫管坟的女人,备六七样清致的素菜就是了。”月佩答应着去了。将到卯刻,已有客人前来,忽报有前任美国钦差冯大人送礼来,亲自来吊。接着厘捐局总办徐大人、南洋统带田大人、机器局总办方大人、提调章大人、商局总办姚大人、银行总办孙大人等陆续皆来。幸亏此日官场居多,内眷甚少,故珩坚不至甚忙。上半日内边比外边更清静。又停了一回,听得外边升炮三声,回说道台到了。外面陪客的大宾介宾四位孝廉便去迎接。这时地方官皆到,都在二厅上站班。道台一迳进了花厅,茶房送上茶去,绅士等按了茶杯略谈一回,道台便更了素服,到灵前设祭。四位孝廉及大宾介宾两旁侍立,赞礼生唱上香奠酒一跪三叩首。士贞、兰生同族中十几个人在两旁跪谢,一位孝廉请了祝文。祭毕,焚纸,退出,复到花厅喝茶。旋有两个穿白的仆人扶士贞到花厅上,赞礼人唱行礼,士贞便跪下叩头。道台还礼毕,赞礼生又代请更衣。道台便更了吉服。两个人扶了士贞,引导到正厅外边。
又升了三炮,伺候的人便将两只桌子上玩器撤去,换了红缎缂金龙虎台毯,洒金宁绸桌围,南首北面放着一张红木椅,亦是大红绣金椅帔椅垫。大宾介宾四位孝廉,花衣补服,侍立两旁。
地方官亦在两旁分班侍立。赞礼生唱升灵。就有两个体面仆人穿了素服,将神主抬到外桌举定,赞礼生唱执笔,道台就执了墨笔,礼生唱临神,道台便把笔整了一整,礼生又唱受神气,道台将笔在口中呵了一呵。礼生又唱定主,道台就将内主外主在王字上各点一点,方换朱笔。礼生又同上项唱礼,于是把红笔点了。看官记取,本来七中开丧,不应题主,因士贞沾染泰西之习,办事最喜神速,故不能拘守成例。其时士贞等丧服中人,均在两旁东西跪着。点主毕,赞礼人唱行一跪三叩首礼,孝子等叩谢过。木主则另行请上灵宫,陪客之宾相复请道台到花厅。士贞复由人扶着,伛偻匍匐而出,谢了方回。孝廉绅士等陪着筵晏已毕,道台方告辞而去。外边鼓乐升炮,地方官就也次第去了。升炮鼓乐,及绅士等均恭送如仪。珩坚就命内外安排早饭,吃毕。赞礼人引士贞等在灵前告祭,所有亲族世谊知己的都去行礼,伺候送丧。便传谕启灵。外边仪仗鼓乐执事早已停妥,所有内眷的轿子车子亦都妥帖。仪仗既发,前头路由牌,次清道旗,次肃静回避牌,次顾府矗灯,次衔牌,书着云骑尉、二品衔、候选知府、光禄寺卿、太医院等字样。过后便是铭旌次,亚字牌,次銮驾次,诰命亭,便有一班十番乐器,便是提炉几对。提炉过后,方是喜容亭。士贞又去找了一班西国围练洋枪队一班西乐,呜呜的且行且走。又有一队巡捕过后,一班道士高僧执着引魂幡幢之类,方是一班细乐。便见绿呢魂轿过去,尼姑十六人步行相送。以后方是磁棺,却不用独龙杠,用着西洋高脚送棺车,五匹高马拖着。后面就是孝子行帏,最后方是送殡的戚族朋友。凡绿呢轿三乘,蓝呢轿二十乘,小轿六十余乘,东洋车八十余辆,小车四十余辆,其前后顶马送马护马跟马共十四匹。男子送殡,皆素服执香步行。珩坚特命阿秀吩咐丫头妈子,此地租界,看的人多,不许嘻嘻哈哈,毫没规矩。幸早已知照捕房,特另派巡捕,一路弹压。仪仗由大马路过法租界经西门直到坟上。家中外面男的,惟有黾士及四五个仆人,里边姑娘只留秋红及四五个丫头仆妇。忽然来了一个客人,将名片传进。黾士一看,是韩发两字,便知就是秋鹤,心中自是欢喜,但两人从未见过一面的,心中想道:“他与冶秋妹丈最好,但闻得这个人傲骨棱棱,不受拘束。大家说他怜香惜玉,恳挚缠绵,另是一般怀抱,与众不同的。就是士贞姻伯,也说他经济学问,蕴蓄深湛,熟悉洋务,仰之如泰山北斗,究不知是何样人物。”一面想,一面出迎。小厮把秋鹤领进来,黾士降阶揖接,一看虽形容憔悴,却是骨秀神清,年纪三十以外,因笑揖道:“缘缔三生,会疏一面,春风近接,何幸如之。”
秋鹤也不揖,道:“萍絮飘零,风尘肮脏,未尝实学,浪得虚名。弟初来贵府,均不相识,还求指示。”黾士就携了秋鹤的手,同到外书房。伺候的送上茶来。黾士看秋鹤穿着灰布棉袍一件,半新旧的天缎珠皮褂,鼻烟色的呢套裤,粗布袜,双条润深梁毛布底缎鞋,元缎小帽,一个珊瑚结,想道:“倒是名士派呢。”因问道:“秋兄几时到申?”秋鹤道:“还未请教上姓大号。”黾士道:“敝姓洪,小字黾士。”秋鹤立起重揖道:“久慕久慕,令亲冶秋兄到常常会来,现在募兵到高丽去了。今年与他在南洋分手的,府上可有信否?”黾士道:“还是上年十二月初得了一信,闻得舍妹那边信息常通,他倒还能得手,不过独木难支耳。”秋鹤道:“弟上年十月回舍,实思力田自给,不复远行,无如幼习荒嬉,未尝学稼,沾途劳苦,实不能支,只得再到申江。一来访候故知,二来就近得一枝之寄。蒙士贞丈在日本时函招数次,心事未酬,月初见邸报,知子虚丈记名待放,数日前竟放了海关道,弟就修函敬贺。初七日得芝仙弟回信,嘱在上海相俟,弟与他这位令妹有些问字的瓜葛,芝仙老弟十九喜事,弟还拟在顾府上讨个送亲差使,到扬州同他叙叙,所以即日赶来。现在行李在巢云栈中,芝仙弟信中述及,此地老太夫人去岁仙游,初八九十三日开吊,所以一迳赶来,到马路方知业已出殡,祭奠来迟,只得向孝帏叩首了。”说着就命车夫去取那吊礼衣服来,就请黾士知照里边,秋红道:“这个时候还有人来吊孝,也是明日黄花。”只得吩咐把孝帏前的桌子整顿好了。秋鹤更了衣,随黾士进去,亲自点了香炉,行了礼。想着士贞见爱之情,就不觉洒了几点泪。祭毕,重新出来更了衣。已将上灯,秋鹤就要回寓,黾士挽留一回,说这地方很有空榻,他们晚上回来就好与他相见。秋鹤道:“某并非不情,一则士贞到了坟上,须俟安葬妥当,方得回来。二则弟初到,行李尚未妥当,不能不去收拾,明日恐须歇息歇息,后日再来罢。”又道:“弟有一个旧交,姓乔,字介侯,意欲探听他的住处,前去访访,吾兄认得此人否?”黾士笑道:“他住城里乔家浜,与这里兰生弟同孙伯琴昆仲极熟的,这回也送殡去了,他回来弟当替说一声儿。”秋鹤道:“费心更好,但是兄所说的孙伯琴,是否就是冶秋弟的妹丈?”黾士道:“然也。”秋鹤笑道:“更好了,弟同他也见过一面,费心通替我候候罢,我后日打谅候了介侯,还须到他小东门府上去呢。”黾士答应了几个是,秋鹤就别了出去。黾士送到门口,看他上了车,匆匆去了,黾土方进来。
那秋鹤坐车一迳到寓,把行装略略布置,吃了晚饭,也就睡了。在枕上辗转不寐,寻索起来,自念憔悴孤衷,萧条独客,相如壁立,元亮田芜,无依爱日之光阴,难忘寸草,感斜阳于迟暮,尚作浮萍。年来涉世愈多,恋家愈切,畹根不能保,环姑不能留,觉得忧愁烦恼,触处皆生。我本来善恨,近来不知道这眼泪愈加多了,所可惜者,以祖宗属望,苍生待命之身,偃蹇风尘,呼号沟壑,王孙一饭,末路谁怜?季子半生,说书空上,天子有求贤之诏,大僚无荐士之章。秋鹤秋鹤,你抱这样经纶,当这般时世,天生你这个人,好没来由呢!想到此便不觉落下泪来,寓间壁便是青楼,听他们竹滥丝哀,愈觉得心里发烦,因叹道:“他们现在相聚果然快乐,将来散的时节,不知作何光景。我这番到此,当立志不入青楼,免得多生外感。
就是交友之际,亦当稍露和平。且到一步地位,再作一般心计,不能以人力争天的。”这么一想,心气和平,就睡去了。
那边顾府丧事,上文既已详述,这个殡礼也大略相同,不过墓吊时繁华阔绰,声势煊赫而已。若欲详述起来,恐怕看书的人讨厌,只得一言交代。说到了坟上各亲友男女纷纷祭奠,把珩坚累得力尽筋疲。所有送葬的,直等太夫人的棺入了殡宫,拜祭一番,方才回来。那几个至亲近族留了一夜,也就回去。
惟士贞夫妇同二夫人兰生留住三夜,方才回家。珩坚家中有事,次日,先就坐了中轿带一班丫头回来。一路驱逐闲人,自不必说。接连就办着喜事,下文再表。如今要把知三、伯琴、介侯、仲蔚、黾士几个人在新年里顽兴补述一番了。
当顾府七丧中忙的时节,各人也去帮帮,闲了便在租界顽顽。知三从初十起到苏州金陵贺节,初十以前却是闲的,也就同几个知己叙叙。那正月初三是伯琴、仲蔚合请年酒,初四日介侯请酒,初五日黾士请酒,这是新年的俗例。亲友往来,在这几日真是困于酒食。初五这日,黾士请酒,散席之后,客人都去,伯琴、蔚仲、介侯三人谈天。伯琴道:“你们看见可怜生拟定春季的花榜么?”介侯道:“我还是去年在令弟那里看见的抄本。”伯琴道:“现在已经刻好,去年我在王姓那里也先过抄本,这个第一名苏韵兰。赞得他这样子好,我总不信,这个人向来未曾听得。有的说从京里来的,有的说从扬州来的,究竟莫名其妙。”黾士道:“说你曾同姓王的去过,到底见也未见?你且说说。”伯琴道:“真真气死,姓王的也是听来的。说这位苏姑娘天仙化身,怎样标致,怎样多情,才学又好,地方又好,我给他说得没了主意。”仲蔚道:“他住的绮香园,闻说是一个武员的,怎的送了他?”伯琴道:“这也不管,未可知也,有了钱买的,或者有交情送的,不过世界上有这等姑娘,怎么好不见呢?我就同姓王的到那里,有一个小丫头出来问了姓名。”介侯道:“何不直闯进去?”伯琴道:“他园门里客位间贴着一张条纸,说爷们驾到,如并非素识,亦无熟人同来,请在此坐等,通了姓名,再行请入。你想这个青楼中学了衙门的规矩,已是不近人情,倒也罢了,岂知告了姓名,我们在那里坐了一回,小丫头出来说:二位爷我家姑娘不认得,现有见客例单一纸在此,请爷示下。我就将纸单取来一看,上写着:儿系良家有夫之女,屈志卑贱,实非素心,只缘贫困之乘,稍贬坚贞之节。天下之大,不乏多情。噬肯来游,定皆上品。务求垂爱,鉴儿苦衷,或赋诗一章,或助妆十元。苟承挚爱,定许谈心。否则蒲柳之资,不能入赏。香园之大,妙选充盈,何必恋此不近人情者,寻欢而取苦哉?为此奉告,伏乞谅之。”仲蔚道:“倒写得这样曲折宛转。”伯琴道:“我看了这个,气得发昏,姓王的尚要送他十元,看一看,我说罢了,若讲挥霍,倒不在十元不十元,就是百元千元只要买个愿字,今他先要十元,同衙门里门包似的,人家就不愿。若说做诗,倘做得不合他的意思,仍旧一个不见,反给他考一考,丢脸。我所以拖了姓王的就走,真是晦气。”介侯道:“还是送他十元的好,不过没来由。”
黾士向伯琴道:“我们今儿就去访访他,好不好?去年我说要同仲蔚去的,当初仲蔚不肯,说道你也去碰了钉子,我道是什么献丑,岂知你们因不愿意回来的。这回去好了,他要做诗,我就做。”介侯笑道:“你情愿给他考么?”黾士道:“这有什么要紧?况且我的诗虽不好,也未必是落第的。”仲蔚道:“倘是他要每人考起来,难道我们真正做了考生不成?”黾士道:“你放心,你这诗也尽管去做得了,还怕他不取?若真不取,就是欺世盗名了。”介侯道:“我来做一首去骂他,送了进去,我们就走。”黾士道:“这个不能,我们想打便宜茶园,你这么着就累我们了。”伯琴道:“罢哟,我的诗是不好的,你们三个去。”
黾士道:“不妨,他要做诗我替你代做,好不好?”介侯道:“我呢?”黾士道:“你这才学还不是七步么?”介侯道:“我是不做的。”黾士:“且到了那里再说。”于是再三再四的约三人同去,伯琴道:“我今日不去了,就是吾兄弟今朝他号里接神,未必能空,要去明朝去。”介侯道:“也好。”于是大家约定了,到次日吃了午饭,黾士就雇了一辆马车去约,三人坐了,同到了那里,园门却是关上,叩了一回,方走出一个园丁来开门。
四人进去,园丁笑嘻嘻的阻住道:“爷们是来看苏姑娘的呢?”
介侯道:“正是。你进去说两位姓孙一位姓洪一位乔。”黾士道:“我们特地来的。”园丁笑道:“多谢枉驾,姑娘今早烧香去了。”
伯琴道;“那里去烧香?”园丁道:“不知道到那里。”黾士道:“几时回来?”园丁道:“也不定,爷高兴等便等等。”伯琴道:“如何?又碰钉子了!”仲蔚道:“这倒不是钉子,但出了门也没法。”黾士道:“我们等一回也罢。”介侯初次不肯,黾士再三拖住,方到里面一间客座里坐了,到还精致。园丁送上便茶来,四个人谈了两三个点钟,仍旧不回。伯琴道:“你们伺候罢,我要去了。”介侯道:“我也去。”黾士、仲蔚也只得同走。
伯琴向黾士道:“我说不要来,你一定要来,今儿你舒服不舒服?”黾士没得说了。介侯道:“我们到静安寺去望望顾家罢,这两天兰生苦得怎么样?”伯琴道:“我们打南马路徐家汇走好不好?”仲蔚道:“也使得。”就命马夫从法马路宁波会馆向南驰去。走过西门,将近斜桥,忽见马路旁边有几个人立在那里看什么呢。介侯道:“他们做什么?”黾士一眼望去,只见一个侍儿笑嘻嘻的,两只脚立在小凳上在那里折梅花,里边是一个长春花圃子,门口有一辆羊头车,又歇着一乘蓝呢红镶脚中轿,有两个小侍儿年纪约十七八岁,在地上受折下来的梅枝。因连忙唤停车,下来一看,只见折梅花的侍儿,年纪约二十左右,鹅蛋脸,明眸皓齿,洗尽铅华,穿着一件青灰宁绸元缎镶边的羊皮紧身袄,元色宁绸元缎镶边的白狐皮嵌肩,青莲广庄鸡皮素绉的散管小羊皮裤,品月贡缎的阔镶边,两条元色缎子月华带头上元绒抹勒,抹勒上并无装饰,盘云髻,插着两枝嵌宝金簪,一面插着蜡梅蕊装成的蝴蝶,耳上一对小金环,嵌着一粒金钢钻石。手上一双金镯,指上三四个金约指,嵌着宝石。自上至下,真是清洁高华,纤尘不染。下边两个小侍儿也是一色打扮的:三蓝胡绉羊皮紧身,穿袖袄元缎阔袖边,元绉元缎边的狐皮嵌肩,二蓝素绉的镶管散脚裤,也是大脚,花鞋布靴,头上梳了一条大辫,坠着穗子,带着一只锦缎,男帽上边钉着一块蓝宝石,辫上插蜡梅双蝴蝶。年纪十四五岁,一个小方脸,一个长脸,真是美玉无瑕,珠联璧合。四个人眼光不觉射上射下。仲蔚道:“这几个不似门户人家。”介侯道:“一个小方脸的好似在那里见过似的。”伯琴道:“你看这轿子,恐怕花圃子有内眷在那里,何不进去看看?”说着,只听两轿夫抬了两盆山茶出来,放在羊头车上,叫车夫装,一面喊道:“珠圆姐,姑娘走了,快进去。”大侍儿就走了下来,一同进去了。黾士向三人道:“我们不要进去了,就立近些看他出来罢,轿夫说姑娘,必是一位小姐呢。”只见车夫装好花,推了先走,轿夫把轿子提好,便见刚才的三个侍儿,一个提着一个衣包,放在轿后,两个捧着一位丽人出来。圆姿月满,丰前云舒,挽着一个三套盘螺髻,珠嵌捧髻心,两边两只珠穿镶翠百宝金丝凤,两枝钻石莲花金簪,元色建绒六条晶圆珠边抹额,镶宝珠坠小金圈,晶圆大嵌珍珠领。上身穿着定织石青云龙缂金累缎元狐袄,妃缎回文洋金洒花阔边,雪缎月华小边三道。当胸一个珠穿嵌宝大寿字,缝在袄上,挂一只盘珠小金表,下穿时花百褶珠条西湖十景金边缂线水红裙,里边一条赤银炉地织金围鹤裤,好似狐皮的里子,裤管镶着品月地万寿缂丝边,上头青莲色月华边三道,管口一排元丝珠穿网络,坠着元色短排须。脚上竹根青蝴蝶寻芳小绣鞋,鞋尖上一颗大珍珠,履跟围着三四个小金铃,手上一串金丝嵌珠百宝钏,指上几个嵌宝金约指。
真是宝月祥云,仙肌雪骨,浓华清艳,典雅堂皇。使伯琴等四个人的眼光霍霍不定。这个美人好似磁石,把伯琴等的魂儿都已吸引牵走了。美人出来,眼光就跟了出来,但见他从从容容上轿,一双媚眼向伯琴四人抛了一抛,就下了轿帘,抬着,侍儿跟着去了。这里四人真看了对面文章,十分充畅。黾士叹了一口气,仲蔚默然。伯琴笑道:“黾士你看得叹起气来了,还是他得罪你,不同你笑一笑么?”介侯笑道:“真有趣,看他临去秋波那一转,可惜隔花,人远天涯近呢。”仲蔚道:“这个不知是门户人家,还是闺秀?”黾士道:“看他正正经经,有林下风味,不像青楼,不知道谁家宅眷,就是这几个侍儿,也是得一可以无憾呢。”介侯道:“他轿夫唤着珠圆的名字,当中必有一个名字叫珠圆,我们何不到花圃子里去问问,或者知道。”
黾士道:“不差。”于是四人进去假充买花的人,看了一回,乘间便问园丁:“刚才买花的姑娘姓什么?”园丁笑道:“不知道,我们没问他,他也不告诉我们。”黾士道:“你们为何不问一声呢?”园丁笑道:“不料你们要来打听,要是知道了这个,我就问了,现在也来不及,你们自己去问罢。”倒说得四人讪讪的无言可答,伯琴道:“去罢,你们本来也戆,他们做生意要紧,那里能去问他呢?”园丁笑道:“一些不差。”于是四人走出,复上车来,纷纷议论说:“今日不见韵兰,见了这人,也可抵算,但见了这一次,不知何日再得侥幸一见呢!”一面说,一面行?过了徐家汇,介侯道:“马利根玉田生就在北面杨家铺,我们就顺便去顽顽。”伯琴等道极好,说着,已到门前,命车夫停了车,四人下车,走进去,到洋房楼上叫道:“马姑娘、玉姑娘在家么?”只听里边答应道:“在家。”洋帘响处,玉田生先走了出来,马利根也出来,笑道:“里边坐罢。”四人走了进去,我且略停一停再来详述。
第二十二回
杨家铺西女说西文绮香园名媛邀名士
马姑娘领了四人进内,只见墙上烧个煤炉,火气融融,温生一室。介侯替三人通了姓名,就在鸭绒椅上坐了。伯琴看这玉田生面如满月,粉样柔肌,一身日本妆束,马利根花貌雪肤,细腰耸乳,穿着西洋袖压花白绒衫袄。黾士笑道:“海外琼葩,果然别有风味。”说着,侍者送上茶点来,四个人随意用些。
马姑娘操西语道:“灰而希楷姆。”介侯道:“福郎姆香海。”马姑娘道:“哈夫,雨何推更育爱丁那。”介侯道:“爱脱。”马姑娘道:“嗳,雨何,鼻习,土台。”介侯道:“唔那忒,必立乃司。”玉田生接口道;“喊密司徒,迭叠希楷姆。”介侯道:“难迭楷姆。”玉田生道:“土台,以司,浮立握。”介侯道:“多雨何,非而握姆。”玉田生道,“握姆。”仲蔚笑道:“你们咭咭瓜瓜说什么?”众人大声笑了,介侯道:“马姑娘问我从那里来?
我说从上海来。他又问我可曾吃饭,我说吃过了。他又问你今日忙否?我道不忙。玉姑娘问韩先生可来,我说未来。他又说今日是很热,我道你热不热,他说道热的。”黾士道:“我一句不懂。”介侯问玉田生道:“徒尤会而,别习乃司。”玉姑娘道:“拿乌夺。”值琴道:“讨厌,说中国话罢。”介侯道:“吾问他生意呢?”。仲蔚道:“他们既知中国话,你偏说外国话骂我;我将来儿子孙子总要令他学洋话了。”说得众人笑了。黾士道:“泰西说话究竟容易不容易?”介侯道;“倒也不甚容易,须要知道他装下去的文法,大凡宝字必无更改的,但宝字换了一种用场,则又不能照原字用。如金子是一件宝的,倘镀金或金漆则非金子之说矣。漆是宝的,倘漆到物件上,则又不实矣。然文法装得好,则又不在此例。譬如外国说早饭曰铁夺,中饭曰亭南,晚饭曰煞般,但将文法之间,要装得好,就把亭南两字说早饭也可使得,总在神明变化,未可一概论也。”黾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到静安寺,早些去罢,学西话也来不及了。”介侯向马姑娘、玉姑娘道:“今番多扰,改日来请你们,你们肯来否?”玉姑娘道:“除却礼拜六、礼拜天两日,余均可以奉陪。”四人就下楼去了,经到顾府,吃了夜饭,方才回去,一宿不题。
黾士回去想着日里见的姑娘,不知是谁家宅眷,天下竟有这等人物,毓秀钟灵,老天待他也算极厚的。又想苏韵兰这个人如此古怪,倒也少有,可惜昨日他出,否则不怕他不见,明日必须再去见见,究竟是何等人物。闻得他有幽贞馆写韵图,我索性题他一首,把诗预先做好了,一到就送进去,但一个人究竟不好,须两人同去,庶不至为小妮子所窘。主意已定,就在灯下吟诗一首云:
回首前因渺广寒,谁将旧事问青鸾。十分幽绪催人老,一种春愁下笔难。
腕下烟云机活泼,眼前身世泪辛酸。可怜写到伤心句,掩卷沉吟不忍看。
脱稿后,恭楷录出,上写奉题幽贞馆韵图,录尘正可,下边写洪黾士初脱稿。写毕,安睡。次日,往仲蔚处邀他同去,仲蔚道:“今日有货客前来算帐,不能从命,你必定要去,等他来过后同行。”黾士也无可如何,只得来寻介侯。他已经出门,问他家中,也不知何往,于是来邀伯侯。恰值许平叔、舒知三在那里讲昨日的事,黾士把题的诗取出来大家读了一遍,伯琴笑道:“你真是蒙了,难道做好了诗,还要想去拜见么?
昨日花圃这个人,你蒙蒙倒还值得。”黾士笑道:“昨日他并非拒客,因已出门,所以不见。”伯琴笑道:“我知道你必定要他当面得罪,讨了没趣,方才心死呢。”黾士道:“只此一遭,屈驾逛逛如何?”伯琴道:“你割我头我也不去了。”平叔道:“倒底怎样人物呢?你痴到这个份儿!”伯琴笑道:“脂油蒙了心的人,同他去讲什么?”黾士道:“我不过要见着了方罢。”
知三道:“不知他见不见?”伯琴道:“肯见么,这位洪老爷去,安敢不见?他已经眼跳耳热,备好燕窝席在园里等呢!”知三道:“不要管,我同你去。”黾士大喜。平叔道:“我也来跟跟,若要做诗,你们要同我代笔呢。”原来这位许平叔的来历,尚未细述,何以书中不常看见,也有一个缘故。平叔乃许夫人的嫡堂侄子,向从士贞在日本,这回因奔丧回来,且新在松江开了一个药铺,故把生意辞歇了,到自己铺中生理。这回子欲在上海小住数日再去。此刻听知三、黾士访艳,就也随了同去。三人雇了东洋车迳到绮香园,见园门大开,有许多人在那里抬日用器具进去。方欲问讯,一个老妈子出来。三人方欲通名,老妈子先笑嘻嘻的回道:“爷们想是来访姑娘的,我家姑娘昨日出门劳乏了,身体有些不大自在,他吩咐一概客人不见。”园丁走过来道:“这位客人昨日等了好久呢。”黾士道:“某实在向慕已久,所以题得一诗在此,可否替我送进去试试?倘真是身有贵恙,不能见客,我们就缓日再来也使得。”老妈子笑道:“姑娘已经吩咐,我们不敢回的,要是请爷把这诗存在这里,初九日再来罢,今儿得罪,又走这一躺,实是姑娘身子不爽,并非爷们来不见呢。”黾士道:“也好。”就把诗交给了老妈子。
黾士又问道:“姑娘究竟什么贵恙?”平叔道:“算了,去罢,这回子没趣儿。”一面说,一面拖着黾士就走。知三亦觉没趣。
三人出了园门,平叔笑道:“真正令人怄气,黾士还要婆婆妈妈的蒙个不休。”黾士也觉扫兴,知三道:“他不过装身份,未必是有实在的动人处,就不见也罢了,我们现在到那里去?”
平叔道:“大观茶园,今日是演《西厢记》全本,我们就到那里去罢。”黾士道:“也好。”遂一同走来。方到戏园门首,遇见伯琴、仲蔚,不容分说,拉了进去,在正厅坐了。伯琴笑道:“你们到绮香园去的,又如何来看起戏来?”黾士没得说了,平叔将上项事说了一遍。伯琴笑道:“如何?我说他是有夫之女,不容易见的,你们莫要丢了脸回来。黾士不听吾,到底受了怄气。”仲蔚道:“我听得做了一首诗要赠他的,给他没给?”
黾士道:“给老妈子命他送去了,老妈子说我们初九去。”仲蔚道:“初七去不去?”黾士道:“再看罢。”伯琴笑着点头道:“去的好,你们的脸还没丢呢!”说着戏已开场,只得静心观看。自惊艳起却仅做了八出,琴心接着做了八出杂戏。平叔不耐烦,就先走了。伯琴因要到一个朋友处操琴,也与平叔同走,只有知三、黾士、仲蔚三人看完了戏。知三道:“我们去吃些东西罢,觉得饿了。”黾士道;“好。”又说道:“我们到绿芭蕉馆去,这位金幼青姑娘我还是廿二做起,以后只去得一回,我们开个果盘,就在那里便饭罢。”仲蔚道:“你们到绿芭蕉馆,我要到彩虹楼去,上年去了两回,都没见过,这次他在家,要见也不容易。”知三道:“这么着我们同去。”于是三人到桃源里来。进了门,只见上年所见的小侍儿在楼下同着老妈子在那里说什么呢,见了三人又请问起姓名来,仲蔚道:“我姓孙,上年来过的。”侍儿想了一想,笑道:“呀,原来孙爷。”便向里边说道,“倚虹姐,客来。”只见缓帘开处,房里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侍儿来,长方脸儿,穿着月蓝宁绸半新旧的小羊皮窄袖元缎边阔镶紧身小袄,秋香色线缎阔边小羊皮散管裤,元绉出风狐皮比甲,元缎酒花小弓鞋,窈窕玲珑,语言清朗,说道:“请进来。”就让三人入内,一面向小侍儿道:“柔儿去请姑娘回来。”仲蔚等就在外面榻上坐了。那房中摆设第五章业已写过,兹不复赘,知三笑道:“姊姊就叫倚虹么?”倚虹笑道:“是。
”仲蔚道:“贵姓呢?”倚虹道:“娘家姓云。”知三道:“夫家呢。”倚虹笑着不答。因请问了三人姓字,仲蔚道:“姑娘姐姐们通好。”倚虹道:“托福。”说着,帮杂的送上茶来。黾士道:“姑娘又不在家?”倚虹道:“到苏姑娘那里去看病去了。”知三急问道:“你说的苏姑娘是谁?”倚虹道:“绮香园的苏韵兰。”仲蔚向黾士笑道:“你瞎碰几回,不得其门,今儿倒得了一个介绍的人了。”因问倚虹道:“你家姑娘同这苏姑娘是旧交是新交?”倚虹道:“在天津就认得的。”知三笑向仲蔚道:“巧起来真巧,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仲蔚道:“黾士本来舍近图远。”黾士道:“你也不想想,我那里知道这里冯姑娘认得他呢?况且我又不认得冯姑娘,你又不到这里来。”
倚虹笑道:“爷们说的什么?”知三笑道:“太太你不晓得?”
倚虹笑道:“什么?爷叫我太太起来,折福煞我了。”知三笑道:“一报还一报,你叫我们爷,我们只好叫你太太。”仲蔚笑道;“倚虹姐姐,我们并非俗客,你记好以后姓舒的叫三知,或叫阿大,称姓洪的黾士,或老四,叫我阿二,或仲蔚也好的,不许称爷,这是我们的规矩,你也要告诉你们姑娘。”知三接口笑道:“你若再叫爷,我们便通要叫你娘子。”说得众人笑起来。
倚虹笑道:“理会了,说正经话儿罢。”仲蔚就将伯琴、黾士两次到绮香园的事说了一遍,说要请你姑娘介绍介绍才好,倚虹道:“论起这位姑娘的身价,真是高得紧呢!我们姑娘声价已算高了,往往还有人说我们不近人情,岂知他更胜一倍。在上海这俗地方是行不起的,幸亏已经有了几个钱,生意做也罢,不做也罢,谢湘君姑娘也曾经向他劝过稍为通融些,他方偶然留一回客人,还是不肯陪夜。”仲蔚道:“不肯陪夜,客人怎么肯呢?”倚虹道:“倒也有许多客人肯上这个道儿。”黾士道:“倘然不肯呢?”倚虹道:“他有两三个丫头,专诚陪客打浑的,不晓得到底伴夜不伴夜。”知三笑嘻嘻执着倚虹的手道:“你们姑娘的客人,也是你陪他过夜么?”倚虹打了知三一下,笑道:“请你奶奶来。”说着,已是上灯,就点起灯来。外边说姑娘回来。于是大家起身,在窗外一看,只见碧霄在庭中下了轿,柔儿揭起帘子,碧宵一面进来,一面大叫道:“二少爷屡次失迎,不安之至,你去年铺子里生意好么?我打量要来请你了,今儿甚风吹你到这里来?不到那五妹妹那里么?”知三笑道:“飞燕身轻,到底风也吹不动,你二少爷是剪辫发的纸人儿,所以一吹就到了。”碧霄已走到里边,正正色色把知三看了一看,问仲蔚道:“这位是谁?”仲蔚道:“舒知三舍亲。”
碧宵鼻子里哼了一哼,似笑非笑的道:“我并没见过的,怎么同我说起顽话儿来了?”又请问了黾士的姓氏。知三觉得没趣,坐着讪讪的。碧霄看了出来,与仲蔚略说了几句抱歉倾慕的话,男佣送上茶,碧霄捧了一碗到知三面前,笑说:“舒老爷用茶,你为何不好意思?我是直心直口,有话通要说出来,不要说客气的,便是熟客,上回有一个姓李的强要住在这里,我说你倒看上眼了,但是我看不上眼。你要住,就在我马桶上打一个筋斗我看看,我就陪你睡。不要说一夜,便是一百夜,一千夜,也可以使得。他臊了,动手打这个桌子,给我打了他出门,要唤巡捕,他就去了,如今到底不来。”因对仲蔚道:“你请舒老爷叫他不要存心。”知三笑道:“姑娘打我,也不存心。”碧霄笑道:“人家给眼色你看,你又轻狂了,我也没得这好手来打你。”
倚虹笑道:“刚才他们说大家叫号不许称爷,称了爷他就要叫娘的,这回姑娘回来又称他们爷了。”碧霄笑道:“晓得了,你替我换衣服罢。”黾士看碧霄初进来时,披着一件秋香色地桂杏连元湖绉大斗篷,上边绣的大撇兰花,洋灰鼠里子。倚虹道:“为什么穿这件,我们的不是这个里子。”碧霄道:“外边下雪呢,这是韵兰姐姐借给我的。”黾士道:“怪道脚冷,原来下雪。”碧霄道:“火炉为什么不生?”外边遂唤佣人进来把火炉生起来。黾士看碧霄斗篷卸去了,身上外边穿一件翠绿围金剪绒回文锦院宽衣边元狐袄,碧霄把元狐袄脱交柔儿折叠放好。
里边穿的一件茶青宁绸品缎月华边窄袖宽边狐皮小紧,身束着一条赤银炉绉纱绣鸳汗巾,下身一条玫瑰红银绸小羊皮裤,品月缎子三套宽镶边,边上洒金回文茉莉花儿金月华边三道。脚上大红缎绣线帮小弓鞋,笱削连钩织小盈掬。头围绒女勒,上边钉着一周八个珠盘圆寿字,盘螺髻上一珠凤翘,两三支嵌金簪,耳上一对珠嵌八宝金环,并无坠子,手上是一对金镯,一对珠镯,几个嵌翠金约指。倚虹又替他加上一件竹根青杭庄宁绸缂金满花云锦宽边品蓝月华带紧身窄袖狐皮袄。那衣袖筒不过四寸有余。碧霄生成的一副瓜子脸,素来洁白,从不稍施朱粉,眼稍极长,身体纤瘦苗条,丰神奕奕,婀娜柔媚中,带着清锐刚劲之气。这时在灯下看见,上身竹根青窄袖衣服,下边衬着玫瑰红散管裤,愈显得流丽风华,妖媚无匹。仲蔚等三个人只觉得眼光忽上忽落,又是爱,又是畏,不知怎么样才好。
碧霄换好衣服说道:“你们在这里吃夜饭,我有自己煮的肥野鸡脯请你们。”舒知三笑道:“可是更上一层楼的东西。”碧霄笑道:“一些不差!因他们这种下流贱骨头,给我网来煮了,你们也是择肥而噬呢。”说得众人皆笑起来。碧霄道:“你们喝什么酒?”仲蔚道:“绍兴酒罢。”碧霄因叫一个小丫头子来说:“青儿,你到抽屉子里去取壶中天的折子去交给老吕,叫他去打十斤绍兴来,就同沈先生说要新开封顶好的,叫他快些就来。”青儿取了折子去了。碧霄又命倚虹去叫人到馆子里唤了几个菜,你自己去配四个碟子,把这野鸡重新煮一煮。倚虹去了,碧霄方命柔儿把圆桌子上铺一条围单,端了四个小杌,酒烫来了,碟子也好,无非鸡鸭之类。碧霄向仲蔚道:“请在那里坐罢,我们讲讲话儿。”放上杯箸,斟起酒来,笑向知三道:“刚才倚虹说你叫阿二,这第一位阿二坐。”仲蔚笑道:“阿大呢?”碧霄笑道:“这么着,阿大第一位,阿四第二位,我也不叫你黾士了,阿二第三位,你们要我们轻慢,倒是喜欢的,从今都做了我们的儿子了。”仲蔚笑道:“做儿子是要吃奶的呢。”碧霄笑道:“你来吃。”就去拉扯仲蔚的头,仲蔚道:“好姑娘,饶我罢,儿子不敢了!”嬉笑了一回,就斟上酒来,大家喝着,菜也送来了。大家再问了一回碧霄的出身,方知碧霄的祖上也是武员,碧霄幼年父母早丧,地方??饥,受了申姓的聘,未及数年却死了,十二岁上一个道士来访,乃是异人,就教他学习剑术,并给他千金,跟了去,自此遨游陕西、山西、江浙、两广,到了天津,又到北里,方讲到遇着苏韵兰一节。
黾士就接口问韵兰来历。碧霄道:“他的来历,他教我隐着的,你也不必问。但是我刚才看见一首七律,说是这人已经来过两趟,看下边的款大约是你了。”仲蔚就把以前各节告诉一遍,要请姑娘作个介绍。碧霄道:“这个容易,据我看起来,倒也不必,何故呢?他刚才已经说过请黾士初九去,到这日就去便了。”仲蔚道:“我们还有几个人也要去访访,你说了也省得我们考到了。”碧霄想了一想,笑道:“也好,明儿我同你们去求一个情,你们怎么谢呢?”知三笑道:“同你叩头。”碧霄笑道:“我没福也不希罕你们叩头,不过求你们到那里规矩些就是了,不要闹出笑话来,给他看轻累着荐主,你们肯听,明儿我就去说。”黾士道:“这个自然。”知三道:“这位苏姑娘究竟如何?”
碧霄道:“你没见花榜么?那八句评语,就是赞他一字不移的。”
知三道:“我想着了,姑娘是高中亚魁,还没有贺喜呢,今日已是不恭,改一日当得前来恭祝。”碧霄笑道:“我是名不副实,怎及得幽贞呢?”仲蔚道:“今日他到底是真病假病?”碧霄道:“他昨儿出门劳乏了些,也不是十分大病,仍是有说有笑的。
不过他性喜孤高清静,心里头烦了,就不见生客,他这脾气同我两样些。将来你们见了便知道了。”知三道:“他有几个长走的恩客?”碧霄道:“你到问得奇怎叫恩怎叫不恩?我倒不晓得恩不恩,也没成日成夜跟了他,不知有客没客,你怎么问起我来了,我倒要问你呢。”黾士道:“他今年几岁?”碧霄道:“二十二岁。”仲蔚道:“为何不从良?”碧霄道:“你不见他的见客例上么?说是有夫之女。”知三道:“他的夫姓什么?
现在住园里么?”碧霄道:“不知姓什么,你也莫问我了,他是说女,并不说有夫之妇。若是在园里,便被他面斥了。”又向黾士道:“吾问你浙江贵族多不多?”黾士道:“也不多。”
碧霄道:“实应有一个人姓吴,号冶秋,他说他的夫人是浙江洪氏,是一族否?”仲蔚笑道:“你问他什么?”碧霄道:“也没什么,不过问问罢咧。”黾士笑道:“就是舍妹丈。”碧霄道:“原来是令亲,闻得他现在高丽,有人说在俄国,究竟在那里?”知三笑道:“你先说了要问他何用?再同你说。”碧霄笑道:“同。他相好,可是好了,你说罢。”黾士就把冶秋的踪迹细诉一遍。碧霄叹道:“世事荒荒,群公滚滚,想他这般忠义之气,也不可及了。”又道:“你们有信去替我致声,说我在这里等他,还有说话儿呢。”知三笑道:“等他什么?”碧霄方要回答,黾士道:“我想起来了,妹丈的剑法说是一个女史教的,就是姑娘?”碧霄笑道:“你看这个门生收得好不好?”知三道:“姑娘有这等绝技,可否赐观?”碧霄道:“今儿已喝丁几杯酒,不能从命,改日舞给你们看罢。”知三等知碧霄性情爽直,也不勉强。喝了一回酒,大家有些酒意,方一同吃饭漱口洗脸毕,散坐喝茶。又谈了一回,请碧霄在苏姑娘处介绍的话,方才散去。次日,介侯、平叔、伯琴、仲蔚等到冯碧霄处去过,怪他不给一信要罚仲蔚作东。仲蔚道:“知三初十到苏州去,我到彩虹楼饯行何如?”众人应允。到了晌午过后,仲蔚那里果然有人送一个信儿来,上写着五言诗一首道:薄植伤沦落,孤衷识是谁?含羞何足惜,矫俗恰非宜。海上求真鉴,天涯渺素知。莺儿嗟失所,燕子费相思。识字诚何用?钟情亦太痴。断肠愁曲拆,回首泪参差。献笑原无奈,怜香或有之。果教逢杜牧,定许护杨枝。秋驾劳三顾,春波绉半池。?k尊期小晤,珠玉慰先施。北里藏身固,东风识面迟。
邀谈烹苦茗,谢罪赋新诗。往事休须记,来游望不辞。几人心赏厚,永夕惬驹维。
中间附着一个梅红帖儿,上写:
初九日午十二点钟绮香园小酌候
黾士先生邀同
诸君子惠临勿却
幽贞馆主人裣衽
仲蔚就去分邀几个知己到来同看,大家说道:“有趣。”仲蔚道:“这是黾士的功劳,幸亏他不辞辛苦的去撞木钟,撞出这个好声音来。”知三道:“这是碧霄去说的效验。”方在议论,只见舒友梅走了进来。原来舒友梅太仓州人,是秋鹤的好朋友,现在洋行司帐,极喜文人,自己的诗才也颇不俗,与这一班人也相熟的,走到里面笑道:“你们这等乐着什么呢?”知三就把这首诗给他看。友梅看了一遍,道:“诗笔极好,似青楼中女子。邀人谈心,是谁做的?”仲蔚道:“你看这请帖。”友梅看了,说道:“这个人我恍惚也听见过,说还有一张图呢,住在绮香园里。我有一个朋友访了两次不见,后来费了十两银子进去了。听他弹的瑟,这个朋友那里是知音,只得敷衍。后来又去了一次,给这个姑娘冷淡起来。知道没趣,也就不去了。”
伯琴道:“他弹琴我还可以和之,若是弹瑟,我也变了一只牛了。”仲蔚笑道:“但闻对牛弹琴,不闻对牛弹瑟,恐怕对狗弹瑟还妥。”友梅笑道:“汪月梧之后,可以弹琴者,惟有金翠梧。”
伯琴道:“正是。现在他嫁了人,可有信息?”友梅道:“我前在海关上听得有人说做了姑子了,不知现在那里。”介侯道:“我有事要去了,明儿你们到底去不去?若大家去,我也就走走,不去的,我也不去。”仲蔚道:“承他雅意,自然同去。你明儿晚上迳到那里罢,不用来了。”介侯答应着,就回去。友梅道:“明儿你们几个人可否也带着我去?”黾士笑道:“他没写出多少人名来,大约我们这班咬文嚼字的,通可以去得,你高兴就走走。”伯琴笑道:“可惜有一件,我们各人考到的诗虽不做,贽见的十两头也可以免,恐怕赏是要的呢。”黾士道:“抵庄赏他十两就是了。”伯琴道:“可是我们几个人共赏十两?”黾士道:“自然总赏。”友梅道:“啐。”伯琴立起,笑指着黾士道:“你看这个场面,可是拿得十两来的?”介侯道:“阔些赏他一百元,少些五十元。”伯琴道:“一百元呢也太润,犯不来,须要到那里看局面。若是特设盛肴,应酬极好,最少赏他四十元,手面大些,赏他六十元。”黾士道:“差不多每人十两了。”伯琴道:“本来这个意思,不过先给十两去看他,总是不好的。若到了里边赏起来,只要他应酬得好,就是比十两再加几倍,也只得解囊。大少爷场面要紧,没得法儿可以哼一哼的。”友梅道:“我们现在几个人算算看,介侯、知三、伯琴、仲蔚、黾士、我已是六个人,平叔要去邀不邀?”伯琴道:“也不用特意邀他。”仲蔚道:“今儿同他说一声,有这件事,他要去就去,不去便罢。”知三道:“我回去同他说。”友梅道:“平叔若去,共是七个人,索性每人十元罢。”黾士道:“我想谢他四十元,通是我一个人罢。”伯琴道:“这个倒不能,若是请酒,可以一个人作东。这是赏项,各人有各人的份儿。你赏了,我们还是要赏的,难道你一个人是阔少,我们通是穷太爷么?不过各人十元凑在一箍儿,一起赏他,说这是众位爷的赏。若是送姑娘的,说这是我们敬送花粉资,又大方,又体面。”知三道:“就是这么罢。”因便在身边取出一张汇丰银行十元的钞票来交给黾士。友梅道:“我也有十元票在这里。”仲蔚道:“我也交了出来。”黾士道:“何必急呢。”知三道:“明儿在那里给你,不好看的,你老老实实收着罢。”伯琴道:“我倒没得带来,二弟你借十元给我罢。”仲蔚遂又取十元钞票一张,交给黾士,于是大家散去。知三自去,知照平叔不题。
次早友梅、伯琴同到仲蔚处谈了许久。等到将近午刻,三人就坐车到绮香园来。如今且把这个园及苏姑娘进园后的事补述一番。原来这个园在老闸脱空桥西首,本是一个乡绅乌有先生的遗业,子孙不肯习上,把这园卖与这个武员。这武员姓莫,号须友,是西陵无是乡人,购得是园以为娱老之计。在天津时看上了韵兰,就招他居住,自己从征去了。这事上文已表不题。
这个园地方五十余亩,因山结构,在一个山麓之下,旁临大溪,涧水不绝。韵兰入园时,各处亭台桥榭池馆花篱匾额,本是修理得一新,这回不过布置布置,初入园,闭门谢客,养病数旬,惟与碧霄往来。碧霄就劝他道:“上海是万国商会,冠盖如云,姊姊落得见见客人,破他腰缠十万,若怕俗累,就用我的法儿,走几个熟客。”韵兰道:“我这里熟人极少。”碧霄道:“姊姊要招生客,也有一法。倘然是风雅的人,你不妨请他赋诗,如能合意,便与往来。倘不愿者,请学丁娘之索,要他赏姊姊花粉资十金,或十元,然后相接,姐姐是有夫之女,不妨说明。作这青楼事业,是万不得已。面颜向人,实为图利。果是客人好的,见了姐姐这种人品学问应酬,自然欢喜。若是恶客,可以渐渐的将他冷淡,自然不来。至于怕他报复,则这租界地方,西人实事求是,断不敢横行的。以后熟客既多,就可把这园分为几处,借给他人请客。姐姐可多用几个体体面面善于应酬的心腹侍儿,或再招一两个小姑娘,替姐姐接待客人。姐姐总其大成,各处到到,倘必定要来过夜的,便是淫徒,姐姐可预先说明,我是不能伴夜。倘必定未能免俗,不过请别的姑娘代代,他也没得说话了。不过用的丫头最须体面,附腥逐臭者,必皆乐此不疲,可试为之,当不以妹妹之言为河汉也。”韵兰听了碧霄的话,就如法泡制起来。除原带伴馨之外,再添用四个侍儿。一个叶佩镶,是碧霄所荐,这个出身第六章、第七章已经说过于。一个是花霁月,年十六,圆脸削肩,善说笑话。一个是明珠圆,年十七,亦是圆蛋脸,眼稍起秀,笑露瓠犀,又能捶洋琴。一个温玉润,年十四,瘦长白脸,笑有梨涡。韵兰苦心孤诣的招来,许以重酬,待他极好。又另招一位姑娘名苏小兰,年十八,长颈细腰,面如满月,惟性喜轻保那些留宿的俗客,倒也极为称意。此后客人渐多,各人皆能应酬,韵兰还能自在,惟幼遭困苦,备历艰屯。生性多愁,往往善哭。自念金闺丽质、诗礼名媛,本来掌上明珠,椟中美玉,乃遭逢不偶,家散人亡,一个爱母困苦相依,中途抛弃,以致伶仃飘泊,流入青楼,屏志屈身,心恩费荆贾郎人是不知何往,生死无音,今虽翠绕珠围,仍是一身无主,就是爱我的秋鹤,也永远难逢。
我到这个收场,他也不能知道,恐怕他算我畹香已不在世上了。
又想道:“我在扬州好好出门,他必然要去探听,或者他算我寻得夫婿,朝夕唱随,所以他心里头如愿以偿,替我欢喜。
岂知我风尘沦陷,负了你期望保护之心,我这般心事,不知谁人告诉呢。”想到此,不觉眼圈红了,又想父母的棺木,寄在苏州,生母的棺木,寄在扬州,终非善计。虽在七子山买了一区墓地,今年方向不空,未能安葬,即使明年可葬,我一个人又须数百里奔驰,殊费周折。倘秋鹤在此,还可托他办理,无如花天萍海,踪迹难寻。倘他知道我在平康,赶来相见,他又要替我可惜呢。”韵兰这般思想,无计安排,其时已是岁阑,要想过一个年,就命打杂的佣人叫阿钱的办了香烛、纸帛、鸡鸭、鱼肉、蔬果等物。到了除夕,这日命厨房烹煮,又买了几千锡箔,就命佩镶等折锭。此时韵兰虽陷青楼,到底局面已阔,各人帮他办事,一切从容,到了晚间,均是妥妥当当。
韵兰先自焚香点烛,陈设牲醴,祭了天地百神,放了几十爆竹,然后祭起祖宗来。抬身下拜,想着父母的因,自己的苦,不免哭了一常佩镶等也不晓得他的苦处,勉强劝慰,韵兰止了哭。于是老妈子连氏等同佩镶等五个侍儿,大家来拜了一拜,把锭焚化了,然后收去,重新摆上菜来,暖锅大碗,方碟圆盆,居然丰丰盛盛,韵兰又喜又悲。老妈子在厨房另设一桌,小姐同了小兰五个侍儿,就幽贞馆外房同坐一席,直吃到三鼓后方才席散。撤去席面,漱了口,洗了脸,桌子都揩擦过了,地上亦打帚清洁,点着一对守岁烛。韵兰吩咐大家去睡罢,明日要早些起来伺候我去烧香呢。众人又喝了一回茶,各自安寝。韵兰还睡不着,写了一回字,喝了一口子茶,方解衣上床。
床前放着一个洋灯,就在枕上看书,听得外边爆竹之声,不绝于耳,又起身来,将寿字炉中焚了一炉梦甜香,把烛花剪了一剪,洗了洗手,便自安睡。次日是乙未元旦,天气晴晴,莺啼燕语,四野里的爆竹乒乒叭叭。果然是升平景象,物阜民康。
韵兰起身,柔儿把窗子通开了,挂起窗帘,但见红日瞳瞳,轻风拂拂。一看钟上,已是八点二刻。佩镶就伏侍梳洗盥漱毕。
韵兰命玉润在天地祖宗堂及各处亭台花神前端整了香烛,把隔夜做的小粉圆同糖年糕分置各处,献了新。自己换了一件白狐天青贡缎大衣,穿了一条八宝红裙,换了一双新制的大红贡缎满金小弓鞋,头上插了珠玉等物,命伴馨拿着一条虎皮大红洋绒单,霁月挟着一个缎满花乡垫,先拜了天地祖宗,然后又命伴馨、霁月引护到花园中一处一处的拜过了,方回进来。
小兰率着佩镶、珠圆、玉润、霁月、伴馨来贺新,叩了头。
韵兰笑道:“自己人还要这个,免了罢。”遂也还了礼。接着老妈子进来叩喜。老妈子去了,一班男佣打杂的进来叩喜。又是园丁十人进来,均叩了头。韵兰不免有些赏赐,吃了喜糕,就吩咐提轿到城隍庙、红庙、静安寺各处烧了香。方到几个熟识的姊妹处拜了年,也有见的,也有不见的,应酬一番。方在熟客那里走了一趟,也不过飞一个名片,通是不接见的。回来已是上灯,有三四个最熟的客人来了一次,放了赏,略坐一回,也就去了。这日觉得身子疲乏,便早早安歇,枕上伤感了一回。
次日起身,已将午刻,便有熟客前来,免不得起身应酬。直到初六日,客人渐渐的少起来,便又到龙华寺去还了一个愿。回来,忽见谢湘君来了,韵兰连忙起立道:“妹妹今儿没事么?
东西可部署了?”湘君一面进来笑道:“通通妥帖了,明儿一起搬来。”于是大家坐了,丫头送上茶来。韵兰道:“我这里也同你收拾好了,我的东西都搬到别处,你去看看罢。”湘君笑道:“我那边也住得,受不得了,将来进来了倒热闹呢。”说着就同韵兰立起身来,到里边看了一回。果然把观音寺通改去了,这尊观音移在旁边三间小屋里,那里匾额上改了“漱药?Q”三字,一副对联是:半床梦冷松阴翠,一桁烟笼药味香。
湘君看那房子朝东,这大门却向南开,在旁边门头上有“漱药?Q”三字,走进门便是一个大庭心。庭心里三四排十余株松柏,朝南三门院落,可作帮佣老妈子的房。走进两手游廊,三四间厢房,当中一片药圃,新种着各种草药,如当归、芍药、枸杞之类。居中一个花障,隔断上边,蔷薇尚是枯枝,里面五间,两边正房,当中坐地,后面隔开,亦可以作房。另有后门可从回廊通至他处。房后又有小庭心,一色玻璃短窗,门前一带栏杆,一个小廊,廊内便是房间,也是短玻璃窗。外边大庭心。西墙也有一个小门,时常关闭,有事也可以开通。两廊一色水磨砖的辅砌。湘君看了一遍,深深告谢,就再回到幽贞馆,谈了一回方去。原来韵兰听了碧霄的话,欲把园里的各处地方租与同心姊妹,或别人住家,凡姊妹中心气和平,可以自树一帜者,不妨在园中择屋。一则可以荟萃精华,二则可以热闹,无事与姊妹谈心,略免愁闷。当时韵兰力请碧霄搬进,碧霄因岁底新年,懒于举动。韵兰请他过了初十再迁,碧霄应允。隔年恰值湘君要想迁移,闻了这个信,便来面见韵兰,说明此事。
韵兰大喜,说明年碧霄妹妹、燕卿姊姊通要来呢,妹妹到这里来,更热闹了。任凭要住何处,请自检择。湘君遂选了这个地方,同韵兰商议说:“我住的是名漱药?Q,我这个名儿,客人已是通知道了。进来之后,我把这个地方要改漱药?Q的。”
韵兰道:“这个何必商量?妹妹要怎样便怎样!碧霄妹妹、燕卿姐姐他们也要改自己的名的,但不知几时搬来?”湘君道:“我打谅正月头上便搬。”韵兰道:“我有历本在此,你看看有什么好日。”湘君就看了一回道:“初八之日说宜迁移,就定初八罢。”韵兰道,“恐怕明年局促,我今年就同你修理起来,你不要费心,包管妥帖。”湘君谢了又谢。讲定房值,免不得立了一纸文契,付了定洋,就去了。这里韵兰就同他收拾起来,又把燕卿、碧霄拣定的房子也收拾好了,换了彩虹楼闹红榭的匾额。原来这彩虹楼在最高处山角嘴上,朝东南一排洋楼,上下十六间,还有三四间小屋,四北一边靠山,三面通是走马楼洋台。凭栏一望,城厢内外房屋,以及街路之马车,浦上之舟船,历历在目。楼下石壁七八丈,一派树木,老干参天,山腰里有一个泉穴,韵兰设法把铁管接着贯注楼中,除非大旱之年,水管始竭,其余是涓流不竭的。燕卿所定的闹红榭,本名桃花坞。前面朝南一统五大间基址独高,自下走上,台级七八层。
三面都是大玻璃窗,下边地上,东南西三面环植桃花百余株,皆是蟠桃、水蜜桃种。也有十余株白桃、夹竹。里面五间,做了正房。庭心也大,当中种着两株大碧桃,一株闹杏,一株李花,又紫荆花一株。门前望去,地方宽朗,心境皆开,这是园中的三处名胜。此处表明,以后不再题及了。初六日,韵兰替湘君顺便买了两盆山茶,供在漱药?Q。次日觉得身子疲倦,吩咐生客来一概不见。所以黾士又碰了这个钉子。及老妈子把诗拿进去看了,倒也赞了几句,老妈子说我叫他初九来,不知姑娘见不见。韵兰也不言语,既而特去请碧霄过来,谈了一回,把这诗给碧霄看了,谈了一回,碧霄被家中叫回去了。次日,碧霄复来,替仲蔚一班人介绍,说这位洪黾士是冶秋的内兄,必定知秋鹤的信,况且他们大半都是秋鹤朋友,姐姐你该早见他才是。韵兰道:“今也未迟,我就做一首诗通箍儿请他,叫他有一个来一个如何?”碧霄也笑了。韵兰当时便自做了一首五古,写了一个请单,交给碧霄,初八日湘君进屋,又忙了一天。那碧霄回去,连忙差人送到仲蔚店中,各人接着了,初九日陆续到绮香园来。此便是全书枢纽交接之处,以后如何,下章再表。
第二十三回
群公子小叙幽贞馆女才人大治绮香园
初九早,仲蔚、黾士、友梅、伯琴同到绮香园,已有管园人在那里伺候。问了姓名,便招呼丫头领进,方穿过花障,只见知三、平叔同着一个丫头走出来。友梅笑道:“你们长脚猴子,怎么要紧跑到前头来,好似没见世面似的,怕他笑话。”
知三把大指伸子一伸,笑道:“内城府头等名角,你们进去须好好儿见个礼,我们先过去,看碧霄的屋,现在要去看湘君去呢。”说着小丫头领着到那边去了。伯琴也不管他,随了方才的丫头进来,绕着回廊,过了花障,只见芭蕉数百棵,尚未有叶。其内一带花墙,后面修竹千竿,迎着风飒飒作响。众人不走进,由着花墙一迳向北,过了一条曲折廊,向北数十步,廊尽处,又是花墙,上开一门,上书四字,曰华?N仙舍。方入门来,只见一个大侍儿笑迎出来,说道:“里面坐罢。”伯琴一看,笑道:“你可是佩镶?怎么在这里?”佩镶便把入园之事告诉了,一面命领进来的丫头去报知姑娘。众人跟了佩镶进来。佩镶道:“姑娘在里边看他们做菜,你们在幽贞馆请坐,他就下来了,”又叫珠圆砌茶。便有一个侍儿出来了,仔细一看,大家不觉惊异,原来就是那天花圃子外边折梅的侍儿,仲蔚想道:莫非那日所见的闺秀,就是韵兰么?黾士也想那日所见就是韵兰,怪道他负这样重名,我等赏识到底不差,如今也可以开开眼界了。正想着,忽见介侯也到。于是一面接珠圆的茶,一面立起来同介侯说了几句话。介侯把珠圆看了一看,笑道:“姐姐,你初六这日不理我们,今朝要评个礼。”众人笑了。珠圆又转身去砌了一碗茶,送到介侯处。介侯就摸他的手,笑道:“姐姐可是叫珠圆么?”珠圆笑道:“你们何以晓得?”
黾士笑道:“好姐姐的芳名,应该要晓得,不晓得就该死了。”
那边仲蔚又同佩镶讲话,讲到兰生,眼圈儿就红了。佩绍道:“我到这里,就是碧霄姑娘荐的,姑娘待我真好,不过不教我跟出去。那一天一个客人说起,方知道顾老太太千年,我就知兰生不能出来了,不知道府考可以去不去?”仲蔚道:“他孙子不过穿二十七日,过了二十七日,就可以考的。现在老子家,又是七里,等他姐姐喜事完了,我同他来。”佩镶笑道:“多多谢谢!千万不要忘怀!”说着,小丫头送了热手巾,伯琴向佩镶笑道:“现在喝过几回酒,酒量想必更好了。”佩镶笑道:“通是你不好,今朝同你算帐!”伯琴笑道:“好好,等素雯来了一同算罢。”那边介侯、黾士也只管同珠圆说话,问姐姐几岁,你姑娘几岁,说着,只见又来了一位姑娘,请问了众人姓名。众人也就请教芳名。珠圆道:“他叫小兰,姑娘新用的。”黾士方欲再问,只听里面帘笼响处,报道姑娘出来。众人起身,一看,果然就是那日所见的邂逅重逢,心里愈加敬爱。
看他上身穿着品蓝织金大?d字闪缎猞猁狲宽袖紧身皮袄,元缎五道头月华带,元缎衣边蜜色小围鹤宁绸貂鼠青莲阔缎镶管元缎月华带散管裤,元绉百褶裙,蓝缎满金小弓鞋,三套时式堆云髻,蝴蝶穿翠珍珠花,斜插着一枝嵌宝金簪,嵌宝珠过桥金押发,耳上一对嵌珠金环,右手上两只錾金镯,一只晶圆珠穿镶宝镯,仍是两三个嵌宝金约指。脸上并无脂粉,觉得庄雅端凝,雍容华贵,比前日所见,又是一种风流。跟出来两个侍儿,就是那一日所见的,彼此相看,大家惊喜。众人就坐后,韵兰先说道:“有几位好似前日邂逅过的,岂料今日再见,真是有缘。”因一一请问姓字,又向黾士笑道:“大作极佳。”黾士笑道:“信口哦吟常防齿冷,反蒙赞一佳字,真是不虞之誉。”
韵兰向仲蔚道:“碧霄妹道及足下是文玉妹子的相好,说是一往情深,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仲蔚道:“渴慕芳徽,进身无计,乃碧霄一言之介,便蒙折简相邀,幸侍妆台,曷胜侥幸。”伯琴道:“闻得姑娘瑟法精通,得暇可否请教?”韵兰笑道:“偶观瑟谱,并乏师承,安敢当精通两字?勿嫌污耳,尽可献丑。”
知三道:“拜读大作,典雅清新,苏锦谢盐,五体投地。”韵兰笑道:“蝉琴蚓笛,岂足言诗,诸君坛坫雄才,得暇还求指教,妾虽风尘贱薄,颇爱名流,幸勿谓路柳墙花,不足当雅人青睐也。”因又问友梅道:“阁下是否与那位舒老爷同宗?”友梅笑道:“虽是同宗,已是去题千里。”黾士笑道:“苏姑娘我有一言奉告,闻姑娘是闺阁通才,不同市井,我等过访本为亲近而来,适才老爷的称呼,未免俗套,可否把俗套除去,略迹忘形,以后便敢请教。”韵兰道:“名分相隔,安敢抗礼于群贤?纵使诸君不鄙烟花,而贵贱悬殊,岂敢僭越?”介侯道:“黾士所言甚是,请勿客气方好。”伯琴笑道,“若再不从,我等要定个罚例,这个罚例,请自隗始,据我说而今以后,我等也免了姑娘之称,竟直呼韵兰。韵兰也不许有爷字之称,彼此犯者,罚作狗叫三声。”众人皆笑起来。韵兰笑道:“如此只得谨从尊命。”
正说着,只见知三、平叔都来了,一面丫头送了手巾,大家把罚例同他说过。知三道:“极好。”就在旁边坐下,笑说道:“真正有趣。”韵兰道:“你看湘君的地方好不好?”知三笑道:“姑娘同他收拾的地方有什么不好?”伯琴笑指着知三道:“快做狗叫。”知三道:“并不犯例,罚从何来?”伯琴笑道:“姑娘两字,不是狗嘴里叫出来么?”知三笑道:“该罚该罚!”
就真学了狗叫。众人大家笑起来,连佩镶、珠圆等都笑了。知三因问侍儿的名字,韵兰一一同他说了,因回头道:“你们在那里做什么?快起搬点心出来。”霁月、玉润、珠圆都去了。
仲蔚道:“我们不用点心罢。”韵兰道:“是自做的鸡肉水饺,你们用了些,叫佩镶领你们到园里各处玩玩,我也要吃些,好陪你们去看看。”因向仲蔚道:“你同各位先看我这幽贞馆好不好?”众人方才立起来看,原来方才进了花墙,到了五间外院,是老妈子的房。外院进来,一个大庭心,西首一株二三丈高的大玉兰花,东首南面一排女贞子,北面百余竿方竹,两株木叶芭蕉,三四株四川的棕竹。中间甬道廊房,走进第二进,也是五间。门前一带阔廊,当中一个坐落,匾上写锦香齐三字。门前一个垂花帘,里面一张独幅香楠天然几。朝外一张红木雕花西湖二十四景弥陀榻,一张红木短脚雕花几,上一架西洋报刻大自鸣钟,大红绣缎几帐,榻上两个大红贡缎绣金垫子,大红贡缎绣金引枕,下边一条石绿宁绸缂金炕帔。天然几上一对点铜锡浇成的鹤蜡台,狮子夺球大香炉。东面一个紫窑雨过天青的大花瓶,放在一个紫檀座上,当中插着一枝黄天竹,一枝红天竹,一枝蜡梅花已枯痿了。旁边榻上成泰白磁盆里种着一丛红子万年青,两边紫檀架上嵌着大理石秋江烟雨山水屏。旁边架上一盆双台鸡爪水仙花。榻下一个大涎盂,两个红木脚踏。
当中一只红木双拼大圆桌,两旁靠墙两只大理石紫檀小方桌,放着红缎洒金台毯围,又靠墙一溜每边八把广式红木大雕花椅,大红贡缎洒金围鹤的椅帔倚垫,中间隔着红木雕花茶几。下边几个东洋白磁大吐瓶,下面四张红木绣垫小杌,地上铺着一条西洋织花毯。东西壁均是一色的水磨方砖。一边八条米友仁墨戏山水,是在各处集凑而成的,一边八条郑板桥墨迹。里边朝南一幅万国衣冠拜冕旒图,是唐子畏所书,名字业已模糊。两边清捶珊瑚重金笺对,写着:神仙洞天琅嬛福地,园林胜日闺阁名流。
系时下一个名太史江剑翁所写。上款韵兰名校书正,这是中间坐地。束首垂花帘,外面一间房屋,异常幽雅,放着四口红木衣橱,十几只大皮箱。再一间为幽贞馆,门口一个狼皮秋香大呢门帘,明窗净几,不染纤尘。地下铺着台湾编花嘉文细席,上边一方黄杨木匾,琴道人写着幽贞馆三个六朝体字,用石绿嵌饰,下边有一个小跋云:韵兰女史,世家闺秀,沦入章台,旷劫所遭,有甚于水火刀兵万万者,幽情别怨,感触难禁,遂以幽贞自题其馆,为志数语,以述其由。里面一张水磨方竹刻字床,挂着一顶山水西湖色绫子青种羊皮帐,铺着一条银鼠回文溅边褥,折着两条白蓝两色的大撇兰花被两条。一只楠木杂拼七巧玲珑一担挑的书桌,上边放着文房四宝,白玉水晶镇纸,白玉笔洗,宋锦紫苍被,一个白洋绒衫枕,床沿一条白绫围??。上边墨书老梅一株,笔法离奇,玛瑙玉笔筒当中插着十几枝湘妃竹笔。一个拂尘,白玉小圆空心盂中养着一细盂叶菖蒲,放在一个圆玉小盆内,小湘妃竹架上一只成泰磁盆,盆中种着两翦同心兰。床前一张沉香木的半月桌,桌边几个屉子,上置一架美女自鸣钟,一架白铜寿字香炉。靠月果壁上一幅改七香书的停琴待月图,两条藏金笺对,是时下名仕朱献之写的。上款是幽贞馆主人雅属,联语云:凝华结藻久延立,弹琴鼓瑟聊自娱。
书桌边靠墙一个三层头雕空寿山石书架,架上放着几十种书籍,旁边四幢楠木书箱。前半房通着一个小厢房。靠南一张树根琢空的小炕榻,四只脚也是树根做的,上边也是树根脚的小炕几,几上古砂盆里种一株屈屈曲曲的绿萼梅,盆下一只竹棍雕空座子。榻下两个盘螭树根脚踏,榻前一张云点湘妃竹的小方桌,白绫蓝缎边桌套,上放着几个古铜彝鼎。一架竹叶汉玉小屏风。沿墙两边八张斑竹椅,四张斑竹茶几。两面玻璃窗上障着蝉叶纱榻,后墙上一幅仇英白描的美人横披,画得工致绝伦,连帘子里的面孔都隐约可见。旁边一幅玉板笺的集句对,也是朱献之写的。上款是集吴梅村句,为韵兰女史雅赏,下款甲午季冬丹徒献之朱廷琛呵冻,联句云:千丝碧藕玲珑腕,一卷芭蕉宛转心。
知三心拍掌道:“好个一卷芭蕉宛转心!”仲蔚道:“千丝碧藕句也难为他对了。”又看东边壁上八条高其佩指画的菊花,四条羽索夫人的小楷,一幅马湘兰的带根墨兰。也有一副槟榔笺对,是胡公寿写的,但有下款,联语云:到此有山林间想,望之如神仙中人。
所有炕上椅上都用宋锦的垫子枕头,月缎书画帔子。地下又有几个古铜吐盂,天花板上,斑竹书画,白宫纱灯,真是古雅清幽,毫无俗艳。西边两间中间开通,并作一大间,通是洋式。门口一条西洋镂空花边白门帘,屋内上边几盏煤气灯,里边一张铁床,上边罩着白芙蓉纱西洋镂空花边帐子,野鸭绒莲毛里身厚褥子,花旗国所织的鸵毛细毯,两条英吉利的橡皮气枕。居中放着一张机器长桌,铺着法兰西白丝绒织花毯,上面一架大闹钟,一对西洋玻璃金果台花,一只高宽一尺长一尺五六寸的法国八音盒,开着法条,在那里奏乐,放着几瓶香水。
另有一个小匣锁着,说里边是几十张西洋照片。桌上两边十张西洋软绒花垫椅,桌脚椅脚都用活络滚轴。两头另有两张藤坐木框无脚椅,前后俯仰,可以随人舒展。外边向里一张东洋螺甸雕漆榻,上置螺甸雕漆几,几上也放着一架自鸣钟。榻上两个橡皮大气垫,两个橡皮枕,下面两个磁洋狗脚踏。地上铺着俄罗斯骆驼绒毯,几个东洋磁吐盂,西壁一个铁火炉,烧着白煤,热意蓬勃。墙上两边木框中通是油台,玻璃窗上亦是雪白空花边门帘。床前还有一张西洋软垫如意醉翁椅,东面墙上另有一个高四尺长的西洋姑娘赛马图,油画全身,一丝不挂,只有一条白洋巾掩着私处,神采如生。壁上通是白漆,上边白平顶。众人看了一回,赞叹不绝。外边伴馨进来请用点心。韵兰就引众人到幽贞馆外房坐下,大家吃了,韵兰也吃了些。漱口洗脸毕,喝了一口茶,伯琴就请韵兰引道,要到各处玩。韵兰道:“待我换了一件衣服。”就命佩镶在第二口橱内取一件二毛羊皮紧身窄袖袄。面子墨酱查绸,青莲洋花缎边,金线月华带五道。换好了,向佩镶道:“你去叫伴馨拿枝水烟袋跟我去,酒席就摆在当中一间。”因问伯琴道:“你们都用酒么?”知三笑道:“量是极窄,我只要喝一坛。”韵兰笑说道:“就去开一坛女儿酒罢。”说着,就领众人出来,伴馨在后跟着。看官你道韵兰还有一个极好的房间,名春影楼,为何不写出来呢?
这也有个缘故。此乃体己房,非熟客不容易到。知三这班今日初到,却非知心,故韵兰不教他去。下文自当再叙。此时韵兰领了众人出了华?N仙舍,沿着回廊一带,向东花墙里开着一门,进得门来,忽见一片平湖,大可三亩,有一所楼房在湖心,门前一带,都是杨柳,向南两边有抄手曲折游廊,有花墙阻隔,湖对面茅亭一座,半露柳外,亭西数十步,在廊下凸出一座钓台,绿??红窗,雕栏石砌。临河向东,湖心中的房子东北有一条白石桥、白石栏杆,可以直达。伯琴道:“好,在这里乘凉玩月,倒是好地方。”韵兰道:“这里叫延秋榭,俗名荷花厅。
那一带回廊,都环走得通的,所以名九曲回廊,共九个曲折,回廊外边也是一带回廊,也随这个廊造的。门前的亭子,名流杯亭,那边朝东的是钓月台。这条桥名浮玉桥,西南上还有一条桥,通延秋榭,名采春桥,也是白石的,我们打流杯亭抄过去罢。”说着,引了众人前走。但见湖中的水受了风,漾碧粼粼。正月里的天气,萍荇也都肃索了。到流杯亭上,见放一个白石圆台,四个石磴。旁边还有两条石凳,亭两面黑漆栏杆中,是流杯亭三字匾额。石柱上一副对联云:修禊人来逢上巳,濯缨歌起娱沧浪。
下款是玉鱿二字。众人出了流杯亭,到钓月台,倚栏望了一望,也有一联。上句恰不甚好,联云:塘陪奔月兔,鱼化脱钩龙。
众人出来,沿着九回廊向北过了采春桥,进西边的屋,是一个旱船式的楼房,走到中间,见上面一匾书采莲船三字,有一联也是韵兰的句云:生定如穿珠海月,牵来不借锦帆风。
伯琴道:“这联倒工切呢。”介侯道:“下句更好。”于是到外边一看,又有一匾曰水波不兴,采莲船东首门出去方是延秋榭,内外两进各五间,外边大间通一色玻璃窗,玲珑四敝,游人至此,眼界一清。当中一匾,宛在中央四字,有长联是刘缉堂撰的句云:绿意洗尊浮最宜雨霁风清吟到采莲诗句,凉痕侵袂薄却喜斜阳秋水听来打擢歌声。
仲蔚道:“好对好对。”外面又有一匾曰溯洄伊人,下款写幽贞馆主人题。知三道:“题得好,你们来看。”介侯道:“必有寓意。”伯侯道:“韵兰你讲给我听,伊人是谁?”韵兰眼圈红了一红,强笑道:“有什么寓意呢?胡乱做做罢了。”说着,只见管园的老妈子送上茶来,大家喝了,韵兰于是复引众人出来,从东北浮玉桥过去,穿过一条朝北的阔廊,韵兰道:“花墙内便是绿云馆了,我们从后面进去罢。”于是进了后门。曲折穿过几个假山洞,从蕉竹径中走过去,忽见十几株倒垂柳,进了一门。走进去,便是三间大坐落,两边四个厢房,庭心里两株西府海棠,当中一匾,眠?k绿阴四字,有一联云:杨柳帘栊鹦鹉曲,芭蕉情绪海棠愁。
韵兰笑道:“这联好不好?”黾士读了一遍,笑道:“好好好!把这景致一起都括尽了,是谁作的?为什么不书下款?”
友梅笑道:“还有何人做得出?大约是女学士的手笔了。”韵兰微笑不语。又走到外边,果然有一个绿云馆的匾,乃从前门出去,从长廊向北,韵兰道:“是先到厅鹂处,还是先到彩虹楼?”知三道:“先到听鹂处,我才从彩虹楼回来,没有进去的。”众人道好。于是韵兰先走。但见一带花障,上面都是牵着藤萝,纵纵横横,这时候尚没发青。韵兰引着众人进花障侧门,忽见一带树林,桃李、梅杏、玉兰、海棠都有。此时虽未作花,尚可辨认,把这座房子密密的裹着。友梅笑道:“有趣,若开花时节真是好景致呢!”平叔道:“现在张园、徐园、愚园那里及这个园的邱壑。”说着,已到里边,却是三间朝东两进,后面也有几间厢房,上有宜春两字的匾。韵兰道:“我要坐坐了,你们去看罢。”伯琴道:“我也要坐一坐呢。”于是大家坐了,伴馨立在旁边装水烟给韵兰吸,众人大家吸纸卷。园丁走来,笑着问姑娘要砌茶么,韵兰道:“你去吩咐,在梅雪坞砌茶伺候罢。须到我那里取洞庭山的碧螺春,我们到了彩虹楼就要来的。”园丁去了,仲蔚笑道:“这个地方倒没对。”韵兰笑道:“在前边呢。”于是大家起身到前边一看,上书绿意红情四个字匾。介侯笑道:“用个词牌到帖切。”只听知三叫道:“这联对真是切定这地方!”众人看对联道:林花拂座失春醉,萝月窥帘伴夜吟。
大家赞了一回。韵兰向知三道:“彩虹楼你领他们去罢,我在梅雪坞等。”知三道:“我不认得梅雪坞在那里。”韵兰道:“我指你看,你从彩虹楼西侧门出来,走那条石子甬道,一迳到梅雪坞墙边,看见门就是前门了。我开好在那里,你就从墙里茅亭旁边走过假山石,便是了。现在你们从这长廊走去近些。”于是又想了一想道:“不用了,我命园丁陪你去罢。”于是叫了园丁来吩咐一遍,方去。众人跟着园了向东北走去,忽见夹地松阴,飞青滴翠,廊尽处一条石迳,皆是山麓,步步升高,约得百级。忽见楼阁凌霄,皆是洋式。众人大家进去,向西南一望,不但全园在目,连杨家铺的西国酒楼。徐家汇的天主堂、天文台、龙华塔、制造局皆历历在目。平叔道:“悔不带得望远镜来。”伯琴笑道:“你们来看,这梅花林里边房屋门口立的可是韵兰?”众人看时,笑道:“一些不差。”就笑着向他远远招手,韵兰也看见了,把手儿招了一回,见他同伴馨进去了,就见有两个老妈子手里托着盘,盘里放着碗碟之类。众人看彩虹楼的匾额是我欲乘风归去。仲蔚赞道:“好个我欲乘风归去。”又看对联云:攀碧落揖青云迟我三年好把此身还佛祖启红窗开车??望君万里更从何处合干将下书碧霄道人戏拟。介侯笑道:“仲蔚,你看这是你贵相好自己的手笔,什么解释呢?”仲蔚笑道:“你总是这般乱道,谁同他相好呢?”知三道:“上联好似见道之言,下联好似盼望一个人似的。”友梅道:“他必有意中人。”仲蔚道:“你不见干将两字么,总指使剑的。”黾士道:“不差,但‘三年还佛祖’作何解呢?”知三笑道:“把下面这个疆域净得干干洁洁,等这干将,你道是不好?”说得众人皆笑了。于是大家出了西侧门,跟着园丁下了山麓,向西由后径直到梅雪坞。穿过假山,忽觉一阵寒香,沁入肺腑。伯琴笑道:“有趣,这个一阵香足值三千金。”说着已进内门,但见屑雪雕琼,满林香雪,正在徘徊,里边忽然唤道:“进来罢。”见韵兰扶着伴馨迎了出来,笑道:“你们这样子缓缓的游赏,只好秉烛了。”知三笑道:“我们也是小脚所以姗姗来迟。”说着,已到第一进门口,匾上梅雪坞三字,是七开间。南面五大间相通,北边两间用半窗隔祝门前一色玻璃。上边暖帘一齐挂起,把玻璃窗子闭好,真是风息不通。若用了火炉,更当奇暖,上有一匾,是坐看争春四个字。
仲蔚笑道:“这个匾再要切贴也找不到了,但不知何人手笔?”
韵兰笑道:“你看好不好呢?”仲蔚道:“游夏不能赞一辞?”
知三笑道:“韵兰,你坐好。”又向伴馨道:“你去移一只交椅来放在中间。”伴馨不知何故,只得去取来。知三笑着,就叫韵兰,黾士道:“你们做什么?”知三笑道:“拜先生。”平叔道:“谁拜先生?”韵兰、仲蔚也不知何故,呆了,笑道:“究竟什么缘故?”知三笑道:“仲蔚要拜韵兰做先生。”仲蔚道:“你真胡闹,我也没说过。”知三笑道:“你还说没说过,你自居游夏,这个匾是韵兰做的,游夏是孔夫子的学生,学生见孔夫子,不应拜么?”众人大家笑了,韵兰笑道:“你这人最是会说,我恨得要撕你的嘴。”知三笑道:“请你撕了下来,放在靛缸里去染一染。”介侯笑道:“又是什么典故?”知三笑道:“染青了就是亲嘴呢。”众人又大笑起来。韵兰倒不好意思,走开了。说着,只见王小香又到了,由珠圆领进,与众人相见于,又看对句云:晴开眼界鹅毛白,寒极林中月子香。
是高邮知白子书。介侯道:“上句不及下句。”于是又走到北面两间,也有一匾,是超心炼冶四字。友梅道:“以梅为冶,这四字亏他想出来的。”又看一副对云:西风欲来晚寒冱,明月未出群山高。
是长洲叶仲英所书。伯琴道:“联句也好。”只见伴馨走来说道:“请爷们去吃点心。”于是大家到里边,吃些干点,喝了一杯茶。韵兰领了,就从后围墙出来,由一小门,开门进去,一带花墙,从花墙进去,便是天香深处。四面通是桂树,房屋三进,旁边还有小屋,也是三进。前面侧屋,直通春影楼,后门不过一墙相隔,相离四五丈,也有小门可通的。里边第二进五株桂树更大,匾上天香深处四字,联云:美人未织登科记,居士来参入定禅。
也无下款,就知是韵兰拟的了,里面走了一通,韵兰引道出来,向知三道:“湘君那里你去过,就烦你领他们去玩。可从这里出北花墙,沿石甬道柳堤,向西北一直通一条小红桥,便是漱药?Q。回来你出漱药?Q,沿柳堤一直向南,看见有茶圃一区。东面有矮花墙,墙里海棠几株,修竹几竿,便是耕云小筑。你们可略玩一回,便出前门,沿廊直到闹红榭来,我在那里等。这就是你同介侯的相好租的,不多几天要搬来了,你们先就相相地方好不好?”知三笑道:“不认得怎样呢?”韵兰笑道:“亏你去过一趟,还说不认得。”知三道:“我刚才出了漱药?Q,向南沿着柳堤,没走完,就朝东迳走,过一条虹影桥,在假山北首的长廊一直到华?N仙舍的。”韵兰笑道:“你不走流霞桥么?”知三道:“忘了。”韵兰道:“出了漱药?Q东侧门,过短廊,便是流霞桥,向南长廊,经牡丹台西首,也到虹影桥,倘过了流霞桥,向东长廊一直走,便是我的屋子后面。若从虹影桥直向西南一条长廊走去,就是耕云小筑后面的西北角上。”知三道:“罢了,我迷糊了,还是你同我去。”
韵兰向伴馨道:“你陪他们去,水烟袋给我,我在闹红榭等,玩玩就来。”伴馨答应着,领了众人去了。韵兰知道总有一会儿时间,于是迳到闹红榭解了手,又坐了一回,想寒碧庄的联语尚少,须再拟一联方好,便唤了一个看园小厮,另招一个小丫头子来服侍装烟,自己静静的拟想,得了一联是:花暗曲房衫子薄,水流深院草堂阴。
方欲再改,知三等一辈通来了。韵兰笑道:“还算快。”仲蔚笑道:“湘君那里,真是幽僻,小桥流水,绿暗红稀,耕云小筑不及那里好。”伯琴道:“池草绿深名士梦,盆莲香净美人禅一联也好。”介侯道:“我爱他‘金屋移春,雨今云古,画桥横笛,波暖尘香’一联。又切新迁又切地方。”小香道:“‘愿为有情人说法,莫于无佛处称尊’难道不好么?”知三道:“耕云小筑的‘荷钟耕烟种瑶草,吹箫踏月上蓬莱’一联也还挺拔。”友梅道:“不要议论了,这里逛逛就走罢。韵兰陪我们半日,也要体谅体谅呢。”于是前后走了一通,·也是三开间两进,匾上是春风烂熳四字,对联是韵兰拟的:风光无限争春价,桃李多情斗艳妆。
黾士道:“好句好句!闹红两字移不到那里去了。”说着跟了韵兰出来。走出花墙之外,望北走过寒碧桥,只见堤上一带无叶倒垂柳,柳堤之西,便是花障。韵兰向西指道:“从这里寒碧庄的大门,不必过桥,我们可从柳堤北尽处,穿出花障,从花墙后门进去。”于是迤逦行来,迳到了后门,却不进这门,沿墙仍绕到前面,是一个大院落庭心,但听流水淙淙,境地极静。平叔道:“什么水响?”韵兰道:“就是流到寒碧桥底下的水,在这屋子地下过的。”小香道:“那里是上流呢。”韵兰道:“这里面的水,自园外南首吴淞江发源,向北流入园中,到延秋榭荷花荡,穿浮玉桥向西到华?N仙舍门前,就是延秋榭后面的斜桥,后向西南蓄成一池,就是月潭,再向西出虹影桥,方向北如弓背,过流霞桥,再向西北,逾小虹桥,方出园墙归入内塘。其池蓄之处,又环向南首,过月影桥,到耕云小筑旁边,折向东南,经由寒碧庄西墙下,迳流出东墙下,由寒碧桥仍入延秋榭宽展处,将寒碧庄裹在水中。”说着已进大门。是三开间,里边是五开间,庭心及厢屋极宽,廷中十余本芭蕉,屋后两株大玉兰,百余竿紫竹,匾是红尘不到四字,旁边朱献之写的联云:有水流时供洗眼,无尘到处借??经。
介侯道:“好个有水流时无尘到处,不可思议了。”韵兰笑道:“外边也想拟一联在那里。”仲蔚道:“你何不早拟?”韵兰笑道:“刚才想了一联,我来念出来,你们听了好不好。”因将花暗曲房一联说了出来。知三道:“好极了!我明儿同你写。”
伯琴笑说:“不必费心,怕韵兰写得不好么?”韵兰笑道:“我也写不出好字来的。”说着,又引了众人从后面西首出来,向西北过了月影桥,仍走虹影桥,方从长廊朝东回到自己屋里,已是上灯时候,佩镶等接着笑道:“姑娘难得这般高兴,费力不费力?”说着走到里边。韵兰笑道:“实在乏力了,待我坐坐罢。你这席面怎么了?”佩镶道:“妥当了,只要搬出来。”韵兰道:“你打发他们点灯,点了灯,就摆席罢。”此时伯琴等也都进来笑道:“今日畅快。”黾士笑道:“腿是有点子酸。”于是大家随意坐了。珠圆砌了茶来,又送上水烟袋,彼此吸烟喝茶。
伯琴向韵兰道:“亏你走这些路,我们也够了。”韵兰笑道:“各位的金面只得陪了走走。”友梅笑道:“寒碧庄我拟了一联,写给你们看看。”仲蔚道:“你写出来。”友梅就在身边取了铅笔写出来道:苔痕拂几琴心寂,花片敲窗梦境幽。
韵兰笑道:“好,你明儿替我做一封,银杏木对送来,要阳文石绿字的。”友梅应允了。佣人已来上灯,排桌子,一时就把酒席排起来,韵兰笑道:“他们青楼中恶习官人就是入席,也不吃菜的,我是不依他们规矩,我要吃什么就吃什么,你们不要见笑说是饿鬼投生的呢。”仲蔚笑道:“我们本来要你们吃,你肯吃是最好的了。”
韵兰就笑着起身,斟遍了酒,自己就在主位坐定,笑道:“我也不同各位谦了,我也不能定席,谁坐第一位,谁坐第二位,你们自己去定了罢,我是可算坐好。”于是大家随意入座,并不推让,却是介侯坐了第一位,以下黾士、伯琴、仲蔚、友梅、平叔、知三、小香次第排来。知三笑道:“我同韵兰并坐。韵兰是我的人了,你们今日只算扰我。”介侯道:“足见阔少,我们让你亲近韵兰,还要我们谢你。”伯琴笑道:“佩镶呢?”
韵兰道:“叫他什么?”只见佩镶笑嘻嘻走出来,伯琴笑道:“佩姐姐,今朝素雯不在这里,你好胆大了,同你再较较量,我来喝醉你看。”一面说,一面拉他坐在旁边,佩镶笑道:“罢吁,我戒了酒了。”知三笑道:“戒酒必要除荤,你荤除不除?”黾士笑道:“戒大荤不戒小荤。”佩镶把他啐了一口,就要立起来走。伯琴笑道:“到不能的,今朝凭你怎样,总要同你喝,就是戒酒,今朝且开了戒再说,横竖你住在这里,就是要住到小房子里,有我家的老弟在这里,他是送惯你的。”
仲蔚笑道:“我的送人是有始无终的,那及顾兰生的体帖周到,又能服侍,又能爱。”仲蔚尚未说完,佩镶就猴急起来,笑啐道:“你为什么这般瞎说,再说我就恼了。”友梅笑着:“迫问这个缘故。”佩镶就走过来掩了仲蔚的嘴,笑道:“谢谢!
你不要说,好少爷。”仲蔚笑道:“请我吃个皮杯。”佩镶笑道:“啐。”就进去看菜去了。平叔道:“今朝要不要叫局?”
黾士道:“今日是韵兰请的酒,怎么好叫局呢?”韵兰笑道:“倒也不在这个上头,不过有多少俗人太可憎,见了他,便要作恶,你看陈小宝、花玉芳等,是什么人呢?面孔板板的,倒自己算红官人似的。”小香道:“不叫局倒也落得省,但是湘君住在园里,我们已经去了两回,倒不能不找他的。”仲蔚道:“我们这七个人都没结交他,谁出面去找呢?”知三道:“我来。”韵兰道:“据我看来,你们也不用谁出面,我来出面去请他来罢,说你们七个人公请的,你们公出了一个局钱,但是这圈里要加倍呢,他来了,须坐在我那里,再者不嫌各位见怪,各位既到这里总是看得起,我不过说叫局这个叫定,似不雅听,虽不敢当请字,然而要说个邀字,须知我们这些人也是清白人家生出来的,没法到你们男人怀里来混,你们也应该见谅才是。”黾士道:“好好,你说不敢当请字,据我说尽可算请的。”
伯琴笑道:“不要说请字,就要我跪也肯的。”小香笑道:“我并且肯驮呢。”知三道:“你驮我只好爬。”说得众人皆笑了。
韵兰就写了条子,交给打杂的去请湘君过来。仲蔚向韵兰笑道:“我再有无厌之求,要请允准。”韵兰道:“何事?”仲蔚道:“别人我都不管,碧霄同你要好的,他现在是不到局上了,就是熟客请他也轻易不到,我想你的地方他也不好意思推却,可否请你也去请一请?”韵兰笑道;“我知道你们得陇望蜀,把我这个脸给你们开心。”黾士正色道:“倒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天仙化身,不敢亵他,不过请他来谈谈,领领他的教罢咧,就是冶秋秋鹤的踪迹,我们也没有谈过呢。”说着,只听外边人说道:“姑娘,女客来。”珠圆连忙走出去,众人看时,一个搴廉笑说道:“什么秋鹤冶秋呢?待我听听。”众人同韵兰连忙起身迎入,但不知是谁,下章再述。
第二十四回
咄咄逼人冯姑献技空空说法谢女谈元
上章所说进来的女客,原来就是碧霄,因知道众人在这里,韵兰请他,必要请问秋鹤冶秋的说话,故便到绮香园来,正值众人坐了席要请他,恰好来了,正中下怀。仲蔚先自去移了一只凳杌,排在身边,拉他坐下,有几个未见过碧霄的,就问了姓名,韵兰同他彼此问了好,说:“他们正要来请妹妹呢,恐怕不来,叫我丢脸请你。”知三就替他斟了一杯酒。碧霄笑道:“谢谢!”因又道:“我打谅他们在这里,所以毛遂自荐起来。”
仲蔚笑道:“说着曹操,曹操就到。”碧霄冷笑道:“我是曹操,你是杨修。”仲蔚知道说造次了,连忙告罪,伯琴笑道:“冯姑娘到难说话呢。”碧霄道:“你令弟说的话怄人,倒怪我难说话,正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儿。”韵兰道:“妹妹到底几时迁来?”碧霄遵“初一月半不拣日,我打谅十五搬来。”友梅道:“冯姑娘十五搬场,我们当来贺贺。”伯琴道:“好极,我们通来。这夜又是元宵,我们晚上买些烟火来弄个顽意儿,大家热闹一热闹。”知三跌足道:“可惜我要进省,否则我也送对兴隆馒头来。”碧霄笑道:“啐,你老婆的馒头我不要呢。”黾士笑道:“尊寓先已到过,实在是飞仙楼阁,缥缈玲珑,姑娘真个要乘风仙去呢?”碧霄微笑不语。友梅笑道:“碧姑娘,你做对联到也别致,究竟什么意思?”伯琴道:“下联是我知道的,要寻吴国的干将来合一合。”平叔笑道:“干将是那里人?有许多年纪了?怎么缘分你同他好到这个样儿?”碧霄冷笑道:“燕雀岂知鸿鹄志哉?”介侯道:“刚才说了曹操,你就说怄人,现在你骂平叔燕雀,到底怄不怄?”碧霄笑道:“你待怎样?
”介侯道:“问你是怄我们不是?”碧霄笑道:“嗳,但许我怄你们,不许你怄我,知道不知道?”小香笑道:“就是但许我负人,不许人负我的意思么?”碧霄笑道:“一些不差,你要我做曹操,便做曹操。”知三笑道:“你们不要同冯姑娘争论,他说我们是燕雀,我们就做了雀,回来雀入大蛤起来,他又要化水了。”碧霄笑着,把知三死劲的啐了一口。韵兰道:“知三最惯胡闹,他来了之后,好比一传众咻似的,放着正经话儿不谈,现在要问问你们的贵友秋鹤现在何处呢?”平叔道:“你怎么认得他?”韵兰道:“也不过一面。”伯琴等大家说闻得他现在俄罗斯,友梅道:“他去年底已回来了,我这里有过信的,说现在方回,还须养病,明春正月必到申江。”黾士、介侯二人道:“哦,我们也听得他回来了,寄了一封信去,并没回信。”韵兰听了这信,心里就喜欢起来,说:“他的家中究在那里,我要寄一封信去。”知三摇着头说道:“你莫急。”友梅道:“这回子恐怕他已走了,你寄信去他仍旧接不到,横竖他快来了,就是迟也迟不过一月半月,多至两个月不能不来的了。他来了才要来看我们的,那时我去邀他来。”韵兰想了一想道:“也是。”
伯琴笑道:“秋鹤到不要紧,我们冯姑娘的干将,不知几时来呢。”碧霄笑道:“不劳费心替我忧虑,令弟说你的贵相好金素雯将来到了园里,我们叫门口拦住你,不许你进来,不知你怎样呢?”伯琴向韵兰道:“素雯也要进来么?”韵兰道:“说是说过一句儿,要住听鹂处,但没下定过,你回去见他问一声儿,说要便要,不要恐有人定去了,同我说的不知多少人呢。”伯琴答应了,于是大家斟酒,一面喝,一面说园里的景致。知三道:“我最爱这延秋榭,地方宽敞,向着南面,到夏天把向南的隔子开了,真是风来月到,诗骨皆仙,可惜没有莲花。”韵兰道:“你知道没有莲,我来的时节,他水面上的枯梗还不少,后来我叫人剪净了,这时候梅花雪发,水涨高了好许多,就不见了,里边的藕枝都填满了,我恐怕明年不发,取了多少起来。”
仲蔚道:“何不种些菱茭?”韵兰笑道:“等到你说,我隔年已经想到,就种在月潭里头。北首是菱,南首是茭,菱茭中还有许多野芡。”平叔道:“我但吃过菱,没吃过茭,茭是怎样的呢?”
韵兰笑道:“亏你是读书人,这个菱茭还分不清。”平叔半笑不笑道:“我并不是读书人,姑娘不要笑我。”伯琴道:“快些狗叫!”这时候外边似有招呼姑娘来的声音,里边高谈阔论,却不听得。伯琴正催平叔作狗叫,湘君已走了进来笑道:“什么狗叫,姐姐可是你养的这只西洋哈巴狮子?”众人看着平叔笑道:“着着着。”平叔就讪讪的面红起来。韵兰、碧霄一面让坐,韵兰就把不许俗套称呼的例告诉他。湘君笑道:“原来就是庐令令,怪道刚才日里第一回到我那里,走到我小房间里去。”
众人又笑起来。仲蔚对二人丢了丢眼色。碧霄道:“老二,你不要同我们做这个鬼脸,我们虽是做官人,不是佖佖伣伣同没气男子,应该给人欺负的。”说着眼圈也红了,原来碧霄等落籍本出无奈,碧霄性又豪爽,惯抱不平,又学得一等绝技,此次到申,暗中交结了几个公平的理事官绅,有恃无恐,就是韵兰这般作为,也仗着碧霄,众人不敢为难。平叔是嘉兴人,又初从外国回来,那里晓得这种被众人一激,更用了几杯酒,就恼羞成怒起来,向碧霄怒视道:“我们说话,要你插嘴?你这臭贱东西!”碧霄岂是受人骂的人,因答道:“放你狗臭屁!你敢骂起我来了!”平叔就把桌子一拍道:“骂你何妨?”众人连忙解劝。平叔立起身来,正要取一只碗打碧霄,碧霄身捷眼快,看平叔要拿碗这个时候,飕的一飞,已经跳到那里,把平叔一把提着,笑向韵兰道:“恐累姊姊,否则做他一个肉饼子玩玩,这样没用的人,也有脾气!”众人大家来劝,平叔已是痛得叫起来。韵兰把碧霄埋怨了几句,碧霄方放了手。韵兰、湘君把平叔扶到炕上,深深告罪,又替他擦脸,替他安慰,伯琴等也埋怨碧霄,方把平叔气稍稍平了。碧霄又走来福了一福,笑道:“大少爷得罪,恕我粗率。”平叔一声不语,就要回去。伯琴、韵兰只得叫仲蔚送他回去。友梅、小香道:“我也来送。”于是四人去了。伯琴等重新入席,湘君就怪碧霄道:“你就看出他俗气,在众人面上也不说的,‘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以大觉而后知其大梦也。’就是这个意思。”
黾士道:“我书上看见一等人有大来历,有大智识,其初必有大糊涂,大放纵,然后有大悔悟,大解脱,这是何故?”湘君道:“这等人混于世俗,都是一片婆心,疯疯颠颠,真是清清醒醒,故一旦贯通,立地成佛,老子说得好: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这个微明就是大智慧呢。”说着,只见仲蔚已抱了宝剑来,双手捧交碧霄,碧霄笑道:“我给你做一个捧剑童儿,好不好?”众人道:“快舞吧。”韵兰道:“这屋里还嫌小,可到延秋榭台阶上去?这一块地又大又平,我们通到延秋榭屋里看。”知三道:“好,我们索性吃了饭去,也不用喝酒了。我们走后,叫他们撤了席,回来喝茶。”韵兰道:“也是。”
伯琴本来还要喝酒,因要看冯姑娘舞剑,也只得罢了,就命端上饭来,大家吃些,漱洗已毕,韵兰早命佣人龙吉在那里点了两盏电灯,照得四处通明,仲蔚携了佩镶,黾士携了小兰,知三携了珠圆,介侯携了玉润,伯琴携了湘君,一齐到延秋榭来,立在里面。碧霄把身上结束一回,把双剑取来挂在腰间,笑嘻嘻的到台阶把剑拔出鞘来,右手拿着,那剑鞘插在汗巾里面,整了一整,然后两手各执一剑,做了一个四门手势,然后舞起来。看那碧霄笑容可掬,后来面色渐渐端庄,这个剑一纵一横,一上一落,初起还见剑光分明一闪一隐,既而渐渐难分。
碧霄的面孔身体渐渐迷糊,后来便但有一团白光,异常明亮,碧霄已隐在光中,全身通看不见了,众人大家喝彩。正在喧哗,忽听瞎然一声,大家吓了一跳,但见这团光随着声音,如电光一般,飘然从空滚到对岸,迅捷异常,仓卒不见。只听碧霄在九回廊里笑道:“各位明日再见,我归去也,老二也早些回去。”
说罢寂然,惟弓鞋阁阁之声,由近及远而灭。众人无不惊异,韵兰命园丁灭了灯同大家归屋。坐定,介侯道:“这是仙人了。”
伯琴道:“我看书上说红线隐娘,怎样的奇术,我总不信,算他是造出来的,谁知真有这等人。”黾士笑道:“妹丈的剑也算好了,我前几年看他舞过的,那里及他。”友梅道:“我也从没见过。”知三道:“恐怕他已经半仙了,混迹在青楼的。”湘君道:“你们不要这样乱猜乱疑,少见多怪,他交代过的不许告诉人。回来嚷出来,外面知道了,说他妖妄惑众,生出意外的是非来。他知道你们传出去的,你们就吃不了呢。”仲蔚道:“你们不叮嘱,我们到要外边去讲讲,今说明了,我们那里敢多嘴呢?”韵兰笑道:“恐怕知三、伯琴嘴快,我看他两人最喜说话的。”知三笑道:“你放心,捉狗起来,大家怕的。”说得众人笑了。韵兰命伴馨替大家倒了茶便各自喝着,又命小丫头玉润立在旁边装水烟。仲蔚道:“黾士你把这个票交他。”黾士就在身边取出一个小皮囊,检了一检,取出六张汇费票交给韵兰,笑道:“这是七十元的票,今日太费你心,不算谢你的,你去赏赏各位姐姐吧。”韵兰笑道:“何必呢?你收回了。”黾士道:“你不用推了,那谢姑的六元也烦你开销了。”湘君笑道:“何必要紧?”仲蔚笑道:“跳井的事已完结了。”湘君道:“《红楼梦》倒熟呢。”韵兰道:“既承厚赐,我不受你们是不安的。”就唤佩镶收去,归好了,你领小兰、珠园来谢谢。佩镶就收了去,一回儿大家花枝招展的出来各人门前告了一个谢字,到又谦让了一回。知三笑道:“求小兰姑娘同各位姐姐大家坐在这里谈一谈。”珠园笑道:“我还有事呢。”说着就去了。
小兰等大家坐了下来,挤了一座。伯琴笑道:“今日之游,也算畅快,到做了两出把戏。”湘君笑道:“碧霄将来进了园,你们只常带一个厌物来,把戏还要多呢?”知三道:“这个菱茭的典故还没讲完,请苏学士承上文罢。”韵兰道:“我看见《湖湘风土记》上头说‘两角为菱,四角为茭’,我们江南地面通是种茭,有小有大,有白有红,有长刺,有无刺,一时也分辨不来。我曾定他一个名,俗名红菱的,我名他红??,最小壳坚刺锐的,名曰?e,园角的名圆?M,大的名馄饨,茭中的名?Y,同荷一样,有角名?X,那菱多出于江北,多不知道,不敢定名。就是这芡也有三种,一种叶底嫣红开花绿色的最为名贵。”湘君道:“西方功德池里也有一种芡,王母采取,馈列洞神仙,食之者生大智慧。”介侯道:“东方绮香园里的芡,苏姑馈列位客人,食之者生死缠绵。”韵兰微微一笑,黾士道:“可惜没得船,若莲花盛开的时候,在那里荡浆,从浮玉桥进港,过斜桥,到月潭穿虹影桥、流霞桥、小红桥一带柳堤,到也有趣。”韵兰笑道:“你不要忙,到夏天你们来避暑,我请你们坐船。”介侯道:“现在船呢?”伴馨笑道:“在寒碧庄后间有两只呢。”仲蔚道:“真是想得周到。”友梅道:“那寒碧庄去避暑,操操琴,到是好所在。”介侯道:“在耕云小筑种种园圃,作一个农隐,何尝不好?”佩镶笑道:“二三月里到闹红榭去赏桃,花真是一片煊,红烂熳如锦,就把这个身被这桃花香薰醉了。”知三笑道:“薰醉了,倘然吐起来只好请护花神受吐。”
佩镶把知三一看,脸上就红了一红。仲蔚、伯琴、介侯、黾士都看着佩镶微微的笑了一笑,也就忍住,佩镶不好意思起来,立起身来要走,伯琴笑道:“佩姐姐到那里去?”佩镶也不管竞走了。韵兰、湘君等看他这种光景,不知何故,就疑心起来,问他们缘故。起初皆不肯说,韵兰又问黾士。黾士笑道:“你去问仲蔚。”韵兰就去问仲蔚,仲蔚也不肯说,韵兰就脸一沉道:“你们不说就罢,我自去问他。”说着便走。仲蔚看他着了急,只得拖住说道:“好姑娘,我同你说,你回来,不要埋怨他才是。”于是就把上年在林燕卿家佩镶喝醉兰生受吐的事告诉一遍,湘君道:“那日我也在那里,并没说起佩镶妹子吐呢。”仲蔚笑道:“他吐你已经走了。”韵兰笑道:“这个兰生到底是什么一个庸赖人物?”友梅笑道:“你只要看《红楼梦》上的贾宝玉。”韵兰笑道:“你们总欢喜自己标榜,把他比上贾宝玉来了,可知是说谎?”湘君道:“兰生是有些道理的,倒并非说谎,不过似乎还有些孩子气。”介侯道:“这是他的天真,并非孩子气。他世上的阅历,何尝不明白,不过不肯学罢了。”韵兰道:“年纪多大呢?”知三道:“今年十五岁。”
韵兰道:“他老子今年几岁?”知三道:“五十四岁。”韵兰道:“管兰生严不严?”介侯道:“通共一个老来子,就是严也有数的,我看见他这样浪使钱,他老子并不管他。”知三道:“这个不能怪他老子,他老子也不知道,因祖母爱他,只管把体己钱背地里交兰生使。”友梅道:“现在太夫人千年,兰生恐怕不及从前的舒服了。”知三道:“也未必,这许太太阿弥陀佛的,他的母亲又回来了,现下虽珩姑娘当家,二月里嫁了出去之后,这家事一定是吉田夫人管了。自己的生母管了家,儿子还受委屈么?”仲蔚道:“也不是这等说,做了一人,也不可过于荒唐。
要用的,虽然是花天酒地也只好用,不应用的,浪使了也无益。
若说母亲管了家,儿子就好,有这个念头就是败子了。”韵兰笑道:“回来你们同他来望望我们这位佩姑娘。”恰值佩镶走出来,听了这句话,进去不是,出来又不是,臊得无地可容,红了脸,把洋巾子按着眼,大家反哄笑起来。湘君看他可怜,便立起来挽了佩镶的手就走,说道:“我同你到幽贞馆看你姑娘种的细叶菖蒲去。”伯琴还要再打趣他,给仲蔚送了一眼,也就罢了。知三笑道:“你园子里有醉湘云,不可无芍药台。”
韵兰道:“有是有的,在大花障外边。”友梅笑道:“喝醉了酒,到那边去睡,跌也跌死了。”伯琴笑道:“你不要忧,你如果醉了要睡那个地方,我们来抬你去。”知三笑道:“他是爱梅花的,到梅雪坞去做江采?O。”韵兰道:“芍药轩就在韵香馆外,将来素雯来了,到他处去眠芍药,倒极便呢。”仲蔚道:“梅雪坞去读书,到极静,地方又暖,房屋又敞,红尘飞不到的。”黾士道:“绿云馆也好,到绿阴清润的时节,心也给他薰绿了。”介侯道:“我爱漱药?Q幽僻,一座房子,在西北角上门前一带柳堤,流水小桥,有半村半郭的光景。”霁月道:“我姑娘幽贞馆后面两间歇午的地方,也有趣呢。前面也有几本芭蕉,后面也有几本芭蕉,还有一丛斑竹,到夏秋天睡在那里,便是两面送进来的凉痕蕉影,把身子都裹在里头碧绿的。”黾士道:“我们没到过呢。”霁月道:“现在佩镶姐姐同我两个人做了房,一人一间,夏天再让姑娘歇午。”伯琴笑道:“你们精赤身子睡的么?”霁月道:“大少爷又没好话!”伯琴笑道:“你说把身子都裹得碧绿,不脱衣服怎么裹到身上来?”知三笑道:“你仔细,你没见你自己溺出来的小便都是绿的呢?”韵兰不懂这话,笑问仲蔚道:“怎讲?”霁月笑道:“理他贫嘴,他说乌龟的小便是绿的。”众人又大笑起来。霁月把知三啐了一口。知三又笑道:“霁月,我问你,你们园子里景致通通有了,就少了葡萄架。”韵兰却未见过《金瓶梅》的,就向知三问造葡萄架的法儿。知三方欲说出,仲蔚怕韵兰生气,连忙向知三丢眼色,把别的话来混岔了,因道:“北边有牛奶葡萄,又有胡椒葡萄,形虽小,香而且甜,最是贵品。北三省有一种蜜葡萄,每颗有四五两重,可以切片炙乾作葡萄脯的。”友梅道:“这些葡萄都种在山上的,移到南边来,便要变种,不知何故。”黾士道:“彩虹楼的山脚上,尽可栽种,何费去种在那里?”韵兰道:“你没看见呢,后面有一个棚在那里,不过是水晶葡萄,种子不好。”黾士道:“你幽贞馆门前何以不种葡萄?”伴馨道:“本来有的,因姑娘要种朱藤花,就把这葡萄移种到春影楼的下头去了。”韵兰向伴馨看了一看,骂道:“小蹄子,你偏晓得,回来撕你嘴!”吓得伴馨不敢声。伯琴一面向韵兰点头,一面笑道:“苏姑娘好个你的什么春影楼,今儿我们没到过,你不给我们见识见识?”介侯笑道:“什么是春影楼?在那里呢?你何故不领我们去?”知三笑道:“他藏着一个孤老在那里,所以不能给人看。”仲蔚道:“韵兰到底什么体己房间就赏给我们看看罢。”韵兰笑道:“什么好地方?不过是三间小楼,同老妈子的房间一样,比这里的房间不如的远呢。”友梅道,“姑娘不肯给我们看,必定是极好的所在了。”忽见湘君同佩镶走出来笑道:“你们要想闹新房么?”知三道:“我来评个理你听,你的韵姊姊放着好房间不给我们瞧,我说他藏了孤老了。”韵兰笑道:“都是伴馨这个小蹄子多嘴。”霁月道:“果然这个房间腌?H得不堪。”伯琴笑道:“倒是厕房,我们也当香房,要去看一看的。”知三笑道:“不要说厕房,便是狗。”说到狗字觉得这话太造次,就咽住了。韵兰冷笑道:“我是狗窠,你们何故到这地方来?又不是我来请你们的!”知三怕他生气,连忙作揖告罪,说:“好姑娘亲姑娘,皇帝姑娘,你是明白人,饶我这一遭儿罢。”倒把韵兰怄笑了,要撕他的嘴,伯琴笑道:“你声声都说姑娘,要作九声狗叫。”知三笑道:“这是狂吠了,饶我下次罢。”介侯道:“我们回去罢。”友梅道:“尚早呢。”介侯道:“好房又不给我们看,在此讨厌有何趣味呢?”韵兰倒不好意思起来,骂道:“你们这班混泥鳅,叫我恨又不是,忧愁又不是,横竖后来你们总要去见的。这回子先去看了罢。”就命佩镶先去,把地扫扫,各处的灯都点好了,我们就到楼上去喝茶罢。佩镶答应着自去,这时韵兰发出一个钥匙,叫一个男相帮名字叫龙吉的走来交给他,叫他去锁园门,一会儿龙吉进来缴了钥匙,伯琴笑道:“锁我们在园里,留过夜么?”韵兰道:“你们去,我再叫龙吉去开,这里十二点钟锁门,是一定的。”
说着,就领着众人就走。友梅道:“已经十二点了么?”知三道:“差不多儿了,我们上去坐一坐就走罢。”大家遂跟了韵兰,介侯笑道:“我不说回去,他还不给我们看呢。”说着,已进了客座门一个朝西的小穿堂,过了穿堂,便是朝东三间洋楼。下一层是小兰、珠圆、玉润住的楼,门前本有一排五株杨柳,一株大桂树,一株大紫薇,庭心里头一架葡萄,暗中看不清楚了,韵兰告诉了,方才知道,知三笑道:“真正有葡萄在这里呢。”庭心门前又有一座假山石,石边栽着的草木都看不出,假山里头也收拾一间小室,洞口石上,隽着新德轩三字,里面匾上清凉别境四字,有石床石座,甚为宽大。左首一窟放着一只大圆白石盆,比东坡的雪浪盆还大,盆边都刻的工细人物故事,这个盆高约一尺,放在广磁架上。旁边还有一个白石台,假山洞口,另有一门,可以启闭。上面大窗,装着玻璃,光亮通明,地下可以炽碳,乃韵兰避暑洗澡地方。院中后面另有一门,是往牡丹台漱药?Q的迳路。楼北一条小廊,靠西一门,是到望月台的路。众人下面看了一回,小兰同侍儿的房间,倒还宽敞华丽。上边方是一统三间的春影楼,后边一只小亭,可到望月台上去的。楼门前小小回廊,说不尽绣槛文窗,雕栏画栋,绮疏藻??,玉柱朱亲,那楼梯两边都是金漆栏杆,扶手处以紫绒围里踏脚地方。每层钉着西洋步步娇的织毛锦毯,房门口挂着一条品红锦线大?d字的灰鼠软帘,帘面子上金线织的洞天福地四个大字,衬在品月圆式缎子上,真是眼界一明。
伴馨揭起门帘,让众人进去,揭帘这个时候,觉里面冲出一股暖气随着香味出来。扑进门,觉得阵阵甜香,镌魂锁骨,里边烧着一个大熏笼,春生满室。佩镶已脱了外罩狐皮袄,里边但穿着一件银红闪缎篮锦花边小羊皮袄,觉得玉琢金镶,天然妩媚。众人这个时候,只见满眼迷离又有这几个美人相伴,也不知道自己到了那里,还是梦中,还是醒呢。韵兰便请众人宽了外褂,自己又换了一件玫瑰红摹本缎全金?d字洋花润边大襟镶滚的小毛皮窄袖袄,珠圆、玉润等也都宽了皮袄,一律紧身窄袖小羊皮短袄。原来楼屋朝东三小间,一间是更衣的小房,伴馨陪住在那里,两间一落是韵兰卧房,上头一方粉红地匾,写春影楼三字,石绿嵌的,南面一带楠木玻璃短窗,上一色西湖色纺绸窗帘,用黑白两色的洒线锈着梅兰竹菊,四壁都用织锦裱着,地上铺着两条大虎皮的地褥,上边挂着十二盏白铜雕绣花篮灯,另挂两只大保险大油洋灯,西南角朝东放着一只镂宝雕花嵌空镶牙的沉香床。顶上一个横匾,分为三格,两边写着王次回的无题诗,当中一格画着牛女鹊桥图,挂着一顶银红色鸡皮绉金线大梅根的灰背皮帐。一条湖绉一块玉元缎润边的灰鼠床圆,床上衬着灰鼠褥,一个草上霜的香屑鸳鸯枕,床里面折着四条草丝锦缎洒花边的鸳鸯翡翠消寒被,颜色一条是秋香绿,一条是竹根青,一条是杨妃红,一条是玫瑰紫,另有一条葵花宁绸满绣花边灰背被。床上中间一个紫檀横架,四只小抽屉,架上放着一架小自鸣钟,一个錾银方寿字香炉,两瓶西洋口香糖,两瓶百花香水,一个橡皮管子打香水的玻璃瓶,一册工细人物画页。床前靠壁一只花梨雕画大理石面桌,一张锦缎桌套,上放一架牙嵌紫檀梳妆百宝匣,两个寸许高的白玉美人,用玻璃圆罩罩好,一枝赤金博古水烟袋,两个翠玉缸,一缸里是水晶香蜜,一缸里是刷鬓香水,另有两个香粉胭脂白玉小缸。
壁上挂一幅着色李三郎秋夜定情图,是蓉湖女史所画,工细绝伦,旁边一副织金草丝对,上款韵兰女学士正宝,下款是紫薇郎书赠,一笔灵飞经体联句云:文波濯艳香犹宛,宝帐涵春梦欲仙。
床门前靠窗一只雕楠嵌牙方脚大八仙桌,一条鼻烟元缎边宫锦桌套,放着一个保险大洋灯。两只紫檀花架,上放着两个白玉盆,种着一红一绿两盆老梅椿。靠西壁两具红木嵌玻璃衣橱,橱旁架上四只金漆大皮箱,旁边一只杨妃榻,百花绣枕,灰鼠垫褥,当中一只花梨百灵小圆桌,桌上银红镶锦缎桌套,四围均有四只楠木小杌,锦缎杌套。圆桌上一只古铜盆,两只古铜鼎,均是紫檀雕座。北首靠壁一张紫檀雕栏千年长寿八宝横陈榻,紫檀雕花几,为缎子白绫边几套,放着一架报刻美人手打自鸣钟,花梨木架上一只柴窑??青长方盆,着双台水仙花。
下边两个红木脚踏,居中两只五彩洋磁吐壶。壁上一架紫檀嵌黄杨五尺高的大着衣镜,旁边一副磁绿金字对,上款是韵兰大姊命书,对句是:五色云舒辞烂熳,九华春殿语从容,下款是妹湘君谢琼集句,榻上两个枣红洒金宁绸靠,两个苹果绿满金宁绸垫,湖色绉纱满绣榻帏。沿窗一张玻璃面子红木宁式半桌,却无桌罩,放着几个高脚玻璃碟,碟中装着几种水果,杏仁瓜子之类。靠窗八把花梨嵌牙小靠椅帔垫亦不用皮,一色八条竹根青素宁绸金边满绣椅帔,一色八个出银炉红素宁绸金回文边垫子,当中绣着大团鹤。椅子中间隔着四个紫檀茶几,放着玉牙色摹本缎绣花几套。下边四个磁吐盂,西首墙上泥金笺四条,工楷小琴条,写着元稹的会真诗,旁边两条泥金笺长联,上款幽贞馆主人餐正,下款玉钩生联句云:苏小是前身吟到梅花天上群芳齐俯首,若兰留韵事寄将香草闺中思妇尽含愁。
北壁靠东四条工细着色汉宫春晓图,是邹一桂的手笔。其余装饰真是华丽纷披,目迷五色。众人诧异道:“韵兰有这样好房间,不教我们赏识,也是辜负你修饰的苦心了。”仲蔚便在一张杨妃榻卧着,把这帽儿戴在眼角上,笑道:“合德温柔,太真名贵。韵兰、韵兰我愿终老是乡矣,你肯不肯呢?”黾士笑向知三道:“你可记得《红楼梦》上秦可卿说的,我的房里大约就是神仙也可以住得,你看这个房如何?”知三笑道:“我们这位姑娘本来是神仙。”韵兰微微的一笑,湘君笑道:“你们到这里也算是仙人援手呢。”伯琴、友梅、介侯方欲开口,只听外边一片声嚷说:“快些快。”众人吃了一惊,未知何惊请看下回再见。
幻园主人曰:作者于韵兰所居,信笔描写,各到极处,其待韵兰如是,可云一片痴情。
第二十五回
燕姹莺娇芳园济美呕心沥血慧婢耽吟
介侯等在春影楼上,正在得意,忽听外边一片声嚷,吃了一惊,大家走下楼来,韵兰先行到了楼下,便道:“外边叫什么?”一面说,大家一面已经走到锦香斋,只见龙吉进来说道:“不相干,门房里跌翻了洋灯,一时烧起来,他们还把水来浇。
我说水浇愈不得了,我就去抢了一条破被絮,就把他闷息了。”
韵兰道:“阿嘎,吓得我心里跳个不了,这等不留心,众人皆说这个火不可儿戏的,回来要交代他好好留心才是。”此时丫头老妈子已经都到锦香斋慰问一回,大家散去,韵兰命珠圆到春影楼去看楼上洋灯妥当不妥当,伯琴等说道:“时候不早了,谢姑娘今儿劳动你,佩镶姐姐等也乏了,你们早些安置罢,我们要去了。”韵兰也不再留,一面命伴馨到房里把爷们的衣服取来,一面把大门钥匙交付龙吉。一回衣服取到,大家穿了便走。湘君、韵兰送出华鬟仙舍,龙吉领了他们去了。一宿不题。
次日,知三动身,仲蔚果然借碧霄地方送行,与碧霄畅谈隔夜借剑术出门的事,佩服的了不得。于是猜拳行令,闹了半日,知三就走了。伯琴知照素雯搬场的事,素雯便去定了房子。
到了元宵这日,碧霄搬到绮香园。岂知林燕卿也是这日搬进去,不免大家应酬起来。接着十七这日,谢珊宝搬到延秋榭,因韵兰要留这个地方,以便将来请客,珊宝就住在后面的五间房内。
二十六日,陈秀兰、金素雯一齐搬进,秀兰住寒碧庄,素雯住韵香馆。二月初三,范文玉搬到耕云小筑,把耕云小筑改为棠眠小筑。恰好里边有几株海棠,到还名实相称。初八日,金幼青的娘,带着幼青搬到绿云居,把绿云居改了绿芭蕉馆。西北一间,改为缦斋,当时女咏霓班,里头有两个女戏子,一名曰冷海棠,号柔仙,又一个武旦,兼作武生的姓向名凌霄,号仙云,因赎了身,不愿住在班里。柔仙的假母马氏,也要进园,同韵兰说了几次,要搬进来。韵兰说:“园里各处姑娘都住满了,只有梅雪坞、天香深处、牡丹台三个地方空,梅雪坞是要留着,倘有太太奶奶们进来逛园,要坐的。天香深处要留游园客人住夜的,牡丹台房屋尚未完工,只好把漱药?Q南首柳堤旁边的一处花房出空了。连更屋一并连,倒有二进房子,每进六间,里边还有厢房,尚住得下,景致也好。凌霄海棠二人本来情愿同居,把这房屋去看了一遍,也就欢喜,便议定了每月租价六十元,押租一百八十元,写了租契租折,择定二月初九日迁进。把这个地方取了一个名字,叫桐华院。柔仙的假母,最为势利,初进来时,向一个姓仲的客人,借了迁费,所以待柔仙尚好。后来故态复萌,见柔仙不甚应酬生客,遂严严的管起来。柔仙是有气骨的,遂至冰炭难投,往往遭其荼毒,柔仙吞声忍受,无可奈何,只得强颜媚客,此话表过不题。
岂知这个信,传到杨家铺马利根玉田生耳中,说园中兴旺,游客繁多,二人初尚不信,后亲来游历一遍,不胜羡慕,便也要想搬进。不过中国房屋不配,彩虹楼已有人占去了。其时二月初旬,去招了介侯来与他商量,要请介侯同韵兰、碧霄二人熟计,请把这彩虹楼相让。那碧霄与韵兰最为知己,碧霄所住的彩虹楼,韵兰不取房租的,及听了介侯的话,韵兰便摇着头道:“这节事断断不成,我也不能叫他让,且不愿他让,你自己同碧霄去说。”介侯无可如何,只得去见碧霄,想了一个万全主意,说这里上下二十间,姑娘一个人本来也太冷静,可否把下边的十间让八间与外国姑娘,空着两间,为出入之所,上边十间,请分给四间与他,冯姑娘一个人住了六间,还有小屋可以作厨房,堆物的地方也够用于。那位日本姑娘也爱武艺,他的父亲是戏班中的术士,飞刀的工夫算极好的,就传授了玉田姑娘。现在玉田姑娘能飞十二柄倭刀呢,他来了你教他舞剑,他教你飞刀,倒不寂寞了。就是马姑娘的机器,也算著名的,你也可以学学。”介侯这番言语,又婉转,又切实,把一个直性的冯姑娘说得十分快活,极口应承,说:“我倒不要紧,你须得同大姐姐说,我这里是不给房金的呢。”介侯道:“你但允了,韵兰就容易商量了。这回我就同他去说,回来你见了他,也与他说一声儿。”碧霄点头称是。介侯别了碧霄,便到幽贞馆说去。韵兰笑道:“他允了,我安有不允之理。既这么着,你就去同他说罢,便来交易立契。但是每月房金我要二百元呢,不要押租。”介侯道:“这还容易,我明儿便来回复。”说着就去了,到了次日,与马姑娘二人说妥了,三人便来幽贞馆立契,便又同碧霄商量。下边的小房屋也让两三间,安排厨房,并侍者坐卧地方,碧霄也允了,马姑娘又请韵兰将彩虹楼西首围墙里的隙地开平,做一片草地,以为西人来抛球之所。又将北首一条阔廊房铺平,改为大弹子房。其小弹子房,就在下边。又恐西人出进不便,另于梅雪坞西北天香深处东北围墙上开一便门,筑条马路,以便西人就近出入,也不致十分混杂,韵兰也答应了,言明修理的费各认一半。马利根、玉田生、介侯去了,便拣定搬进日期。韵兰等他去,便也赶紧收拾起来。不多几日,一律完工。就寄信介侯,同二位姑娘前来验看一遍,便于十九日搬进园中。一言表过。
却说知三先到了苏州,上司衙门里去贺了年,再回申江,赶到金陵。直至正月二十二日,方回上海。这日顾夫人在伯琴处得了儿子冶秋的信,说在南洋招募了五百兵丁,练习一月,便到高丽,连胜几阵,上司便保举他免补知州本班,以知府尽先补用。家中住在宝应,大为不便。要托伯琴或介侯,在上海或有相宜房屋,就请伯琴或黾士定夺,将家眷搬来。黾士、介侯,也得他的信息,并托介侯代探碧霄信息,是否尚在天津。
介侯信中并附致秋鹤一函,详述别后各事,并要移家一节。此时秋鹤尚未到申,伯琴就同黾士、介侯商议,要替冶秋觅一处闲房。介候道:“何不就住顾家?他们房子甚多。”伯琴道:“他们现在丧事喜事,闹个不了,谁好意思再同他去说这个话了。他又不好意思不答应,答应了,又更加忙于。虽然至亲是不要紧的,然而心里头只怪姓吴的不礼人情,这回子再来添一个忙。”黾士道:“这等说起来,要相巧房屋,总是难觅。”介侯道:“且再作计较,我明儿到碧霄那里去给一个信。”次日起来,便到彩虹楼,把这个信,告诉碧霄,并修了一封回信。碧霄心花怒开,便修了一书,交介侯转寄。介侯又说:“冶秋要把家眷搬来,苦无相宜房子。”碧霄道:“我有一处房子,地方极佳,若说是冶秋要住,恐怕房租也不要呢。但是有一节,怕顾夫人同冶秋的奶奶不肯祝倘是要住,我可以一力保举。”介侯笑道:“你又作怪了,认得什么人,肯把好房屋给人住,不要租值。”碧霄笑道:“你猜一猜是那一个?”介侯笑道:“我也猜不到,你说了罢。”碧霄笑道:“就是韵兰姐姐。”介侯笑道:“他两个人有什么交情呢?我也并没听得冶秋说过,认得韵兰呢。”碧霄笑道:“这是几年以前事呢,你也不要管他有交情没交情,但只要他们肯住,包在我身上,替你办妥这件事情。”介侯道:“住在那里呢?”碧霄道:“他后面的天香深处,还闲着,若是别人呢,他也未肯让人,若冶秋住,是必定肯的。这所房子,内外二十余间,两三家也可以住得,又是独宅。要清净,丑,四面可以隔断关绝的。要逛园,就开了门,横竖出进不愿寅,走大门,也可以走北便门,一条马路,就到租界。”介侯卯,道:“你能办得到,这是好极了。吴奶奶是好说话的,只辰,怕太太不肯。你且同韵兰说起来,我去邀着黾士,去劝冶巳,秋的母亲,总可以成就的。”于是叮嘱一回,介侯就走了去,午,找着黾士、伯琴,把碧霄的话告诉一遍。二人心中也喜,未,便同吴太太婉婉转转的说起来,且哄他说冶秋有信给介侯,申,不用住在亲戚家,最好有园里房屋,就可以定了。况且园酉,里多少姑娘,都是富贵人家出身,万不得已做此勾当。现戍,今住在园里,比外边住的声价高过十倍,非但畏避生客,亥,就是熟客进去,也同人家一样,不能冒失,不能粗俗。他,们见了人,彬彬有礼,怡色柔声。人给他一句重话,他就不依。差不多中等人家的闺女,规矩礼貌言谈学问,一辈子跟不上他。回来太太见了就知道了,况且地方可以隔绝,出进可以另门。冶秋要找园屋,真是十分相宜,并且闻得园主人曾受冶秋的恩惠,不取租金,请太太自己斟酌。吴太太初尚游移,后来被二人一篇的大道理讲出来,也就肯了,说:“同住一园呢,似乎总有些忌讳,但他们既是这样规矩,又不是杂乱无章的,还可以做个邻居,况且臭味薰莸,各随其器,但自己留心保自己的名望,就是坐于涂炭,也不能浼的。二则上海地方,择邻也非容易,你二位既这么说,就交给你们办罢,不过房金总是要的,我们这人家,虽不同我娘家的巨富,可以任意挥金,然白住人家的屋,总是笑话。所以这个一节,你同他说,不过让些租价,已感盛情了。还有一事,要请姑爷替我去办,宝应自己的住宅,还有十几处市房,我们搬来了,要托定一个人收租,按月寄申,这事要请姑爷到那边一走,你就雇了船把他们搬来罢,我也懒得回去了。”伯琴道:“这件事容易,我们大房里的纸铺在那里,已经老铺子了,当手先生金少坡,年纪五十余岁,极诚实的,可以托他。”吴夫人道:“那是更好,费心去办罢。我昨儿看历本上,说二月廿七是上好日期,能赶着这日子进屋最好,早些搬来,我急着要看看小孙儿呢。”二人大喜,就去办理去了。一面先寄信到宝应,伯琴过了顾府出殡,便就到宝应。见了舅嫂,将前事告诉一遍。素秋早已得了冶秋同婆婆的信,家中的事,早已命帐房料理清楚。等伯琴前去,不过替代交托办理收租一节,把各租户房欠结了一结。已往的居户,办了押迁,另招新户。不到十日工夫,已办理一清,把租契租折交给金少坡,许他照房金九扣酬谢,其余按月寄申。少坡一一答应,伯琴就星夜把要紧行李家用下船,素秋已先数日由帐房带了行李领着动身,到京口换轮,径抵申江,暂住伯琴家内。
待伯琴廿八到申,素秋早已搬了进去,此皆后话,表过不题。
那碧霄要冶秋搬来,心中自是得意之笔。等介侯去了,就来与韵兰相商。韵兰在扬州母亲死的时候,受了冶秋博赠,本来日夜感激,急思回报,实因天南地北,不能接头,无可报效,今听了碧霄的话,岂有不肯的道理?非但乐从,且情愿不取租值,又恐吴太太不肯不付租金,只得说当时韵兰在扬州曾借冶秋银子,这回须把前借之款,在房金上抵扣清楚,再行取值。
就定了每月房金三十元,吴太太不知韵兰作用,反说他不忘前情,心地坦白,也就依了。写了租契租折,亲自交来交谢韵兰。
相见之下,倒十分佩服起来。韵兰留他吃了点心,吴太太方提轿回去。这是二月初二的事,是秋鹤到申以前的话。这日是范文玉搬东西进园,吴太太去后,韵兰坐在幽贞馆,心中着实的不舒服。自念风尘沦落,平康中的事业,到这个地步,我韵兰初意也料不到这样。现在是算登峰造极了,但不知抛头露面实非本心。转瞬三年满了,倘莫须有回来,非但绮香园归去,就是我这人,也不能不去从他。若要不从,除非一死。这般想起来,我今日的繁华,不过三年以后,仍旧是空的。可恨贾郎青衿败类,去后至今,仅得一信。现在或存或亡,均不可知。倘目下他若就来了,我还可以立刻收场,早归正觉。虽人不可恃,然有了这个虚名儿,我便胆壮。姓莫的也无可如何了,我这些心事,不过碧霄、湘君可以告诉,他们也还能体谅,其余姊妹,虽是知心,也不敢轻易告诉。我看湘君这个人,现虽酬应客人,有说有笑,其实冷眼看,他早已心依三宝,大约自知前生罪孽,尘限未满,故作散相思的仙女,游戏青楼,必有一天脱尘而去。
碧霄是更不必说了,观他来去自如,可以遁形匿迹,就是那日舞剑光景,真是剑仙了。但何以不去飞升,还混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问他也不肯明说,倒也罢了。只是我年纪比他反大,还是一个风尘中俗物,也不能明心见性,也不能刻意修持,屡要从湘君学道,湘君只是不肯,我便自己打打坐,便有许多魔头,弄得你六欲七情,颠颠倒倒。这便如何了结呢?
那碧霄虽也孤身,还有一个知己的吴郎,可以告诉告诉苦处。
不日冶秋的家眷搬来了,家眷既来,冶秋也便有信息,就是要见,也不难的。只有我这个人落落无依,并无知己可以告诉,爱我的人,父母之外不过一个韩秋鹤。据他们说现已回来,何以今日尚未来见呢?哎,韵兰韵兰,你这个苦,惟有天知道了?
想到这里,不觉落下泪来,便把手巾擦泪,只见佩镶走来点灯,看见了说道:“阿呀,姑娘为何又哭起来呢?快些不要想心事,我如今也是这个样儿,有一天混一天,姑娘身子本来不好,王先生的膏子药吃完了,方才好些,这回子又要伤心了。”韵兰叹道:“佩镶,你到了这里几个月,我并没算你丫头,好比当亲妹妹一样看待。我在这里想,我的终身没得一个着落,姓贾的又是这般,现今冯姑娘的相好倒有了信了,他的家眷要搬到这里来,我的韩君不知道他动身不动身,我不好意思当件正经的问他们,你看见了介侯,背地里替我问问,不要说我的意思。”
佩镶道:“是了,姑娘也不用多虑,我来装一袋烟给姑娘吸吸罢。”
韵兰道:“你先倒杯茶来,把文具箱里的一本诗稿拿来,前日做的几首稿子夹在诗韵里,也拿了来,我来录上去。”佩镶答应着,先把杯子擦一擦,倒了一杯茶给韵兰喝着,又去取了诗稿本子,连这稿放在门前,把枝洋灯移到前面些,都盛盘的墨盒儿同他揭了盖。韵兰看了一看,说道:“墨也快干了,吃了晚饭,又要磨了。”佩镶道:“都是珠圆这个丫头要学字,把姑娘的墨遭塌,我昨儿磨得呢!”韵兰道:“我叫你管这个,你不要让他胡弄,他学字,叫他自己磨在砚子上写。”佩镶道:“我本来刻刻留心,今早姑娘在春影楼还未起身,我捉空儿把姑娘这件小衫洗洗,到这里抽屉子里取香肥皂,开了文具箱,珠圆看见墨盒,强要了去,我又不好说的。”韵兰道:“罢了,回来我来替他说。”佩镶也就不语,把水烟袋装烟,韵兰就在灯下抄诗。抄了一回,觉手腕有些酸痛,说道:“烟不要了。”佩镶便把烟袋放好,立在旁边看着,问问解释,又道:“我的字可惜不好,否则同姑娘抄抄。”韵兰道:“我教你,每清早起来临我这个小帖儿。你每日写三百个字,用了心,只要三个月就好了。”
佩镶道:“何尝不是呢?我写字这个时候,姑娘还在那里做梦呢。”
韵兰笑道:“你这样用功,难道还写不好么?你把你写的字给我看!”佩镶笑着,就回到自己房里去取来。这时候韵兰的几首诗已勉强抄完了,就把佩镶的字一看,笑道:“已经好得多了,你再写上一个月就可以替我抄了。”佩镶笑道:“好姑娘,不哄我么?”韵兰道:“谁来哄你,我且问你,上年我教给你学做诗,出了十几个题目,你到这时候还不交卷么?唐诗也不读。”佩镶笑道:“我这个年纪,又有这些同事姊妹,谁好意思同学生似的高声朗念么?我不过睡的时节看看,我不是常把许多典故字句问姑娘么?我因晚上读诗解释不出,才来问的,就是姑娘出的题目,我先时已经通做完了。就是那碧霄姑娘搬来的隔夜,谢湘君姑娘来到我房里,他翻翻草纸儿,不料他怎么把我做的一张稿子翻着了。我就去抢,他不给我,我就说不好,不要给我们姑娘知道,恐怕做得不好,后来不肯教我的,果然他看了笑得肠根子也断,我恨极自己的笨,就把这个稿子烧去,打谅重新做,湘君姑娘说:‘你心思还好,但做诗不是这样子死做的。’我就请教他教给我,他说做咏物诗要有寄托,意思要推陈出新,绝诗要丰神骀宕,沉着劲健,含蓄自然。律诗要洗练雄浑,精神缜密,写景要淡远,言情要恳挚,短古要精警、高超,长古要精奇、跌当。又说先学练局,然后练意、练句、练字,我也记不清这许多,请湘君姑娘写了一张,就把这唐诗较对起来,倒也有些意思。”韵兰笑道:“你有了这个意思,总学得好的,但是你把我出的题做了诗,应该给我看,不应该扯去。”佩镶笑道:“我因为诗不好,不敢给姑娘看。现在夜里睡在床上,又做了两个题,天明写了出来,不知好不好?”
韵兰笑道:“你去取来给我看!我来同你改。”佩镶笑道:“我怕得姑娘紧,姑娘不要骂呢!”韵兰笑道:“可见得你学问不长,我骂你就怕了,不好还要打呢!”佩镶笑道:“姑娘打我,我也愿,只不过怕姊妹们嘴不好,要笑话。”说着就走了,一回果然拿了一张稿儿来,笑嘻嘻的交给韵兰,自己掩着面,到暗地里去站着,好似羞得了不得似的。韵兰展着稿子看,只见上写着:秋海棠:三更怕冷月明中,嫩叶新枝聚一丛。弱蕊脂凝匀面白,野花泪洒断肠红。阶前露湿多情种,墙角霜欺薄命侬。十万聘钱梅肯下,何缘菊婢嫁秋风。
韵兰摇首笑道:“不好,侬字出韵。”佩镶笑道:“我前日睡了,在枕上做的。看了诗韵,大约记错了。”韵兰道:“这也罢了,怕冷的怕字改了怯字,稍觉雅致。弱蕊一句,真是硬砌。野花两字也不切,可改‘酸态影描无限碧,断肠泪洒可怜红’。酸态同你菊婢的典故,皆见瓶史,这一联比你的略好些。
第三联可改‘阶前露湿新愁重,墙角霜欺薄怨工’。其余就用你的也还去得,总之这首诗要做得幽情媚态,弱不胜衣的样子。”佩镶道:“收的两句还好么?”韵兰道:“还有意思,但菊婢不如改误却两字的好。”于是又看次旨道:并头莲采采偏教入野塘,柔情绰约羡江乡。菱花镜照红妆雅,荇带丝抽绮思长。处处合欢巢悲翠,年年同梦问鸳鸯。文波素面双双共,却怕难当一味凉。
韵兰笑道:“句子虽无不通,然终嫌嫩而不稳。第一句偏教两字看些孩子气,可改采采人来倚夕阳,则阳字与下边的乡长鸯凉四个字协韵矣。”佩镶笑道:“塘字并不出韵呢。”韵兰道:“我怕不知道,不过塘字为七阳韵里的阴声,宜与王妆康狂芳等字相协,若杂一个七阳里的阳声在里头,就不好听。
长鸯乡凉为七阳韵的阳声,宜与阳杨香昌娘等字相协。若杂一个七阳里的阴声在里头,亦不好听,这就是选声的规矩。虽古人不讲究这些,然诗律极细的,总不肯苟且用此等杂声之字,你现今且不管,将来学好了,必定要考究的。第二句把羡字改媚字,江字改胪字,觉得灵活些。第三句把照字改比字,红字改明字,雅字改净字。第四句把抽字改牵字,就好了。第三联处处二字改香国,年年二字改秋房,更为雄浑帖切,若把问字改个妒字,则并头莲三字皆到,你可想想。”佩喜得舞蹈起来,说:“好姑娘,真是我的亲先生,你这个妒字实在改得好!”
韵兰笑道:“我不好不同你改了,你第七句文字要改凌字,素面改一笑,共字改见字,第八句却怕改生恐,当一味改禁水殿,这么一改,就可以见人了。”佩镶快活得了不得,一一的请韵兰改在稿上,笑道:“好姑娘,你以后须日日替我改一首。”
韵兰笑道:“我那里有这个心思?湘君姑娘既肯教你,你就闹他去!你可听得寒碧庄的陈姑娘、延秋榭的谢姑娘通是会做诗的,你也好去请教请教。”佩镶笑道:“他们那里我都去请教过了,姗宝姑娘还说你家姑娘是女学士,他的诗比我们好几倍呢!又亲又近,放着好先生不从,来从三家村学究,你便一世不得通了!”韵兰笑道:“他这样子说么?”佩镶道:“倒不是这个话!”韵兰笑道:“他谦呢,他们的诗也算上等的了。不过怕你日日讨厌,所以哄你。明儿我来替你同他们说,请他两人闲了同你讲。我要照应园里这些姑娘,又有客人,不得天天同你累,我心里清静的时候,也同你改,但凡你只要肯苦,不怕不成功的。”说得佩镶十分欢喜,说:“好姑娘,多谢你,今夜没客,请姑娘吃了晚饭就去说,明儿我好去请教他,姑娘说了,他们必然肯允的。我也是等他闲了,去请教他们,有事我也不好去扰他。若姑娘不去说一声儿,未免他们又要推却了。”
韵兰笑道:“急便急到这个样!”佩镶道:“好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底里,实在要紧做好诗,娘娘老子穷,不曾好好的读书,这回子遇着状元才料似的姑娘,我不请教,我将来还能见天日么?”韵兰笑道:“倒也不是这个说,你看有才学的人尽多,偃蹇蓬门,不能得志的,不要说别人,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韩秋鹤,他的诗也极好,想他文章经济,当也不凡,为什么棘地荆天,所如辄阻呢?他的志气也傲,人也太忠厚。处今日尖刀刻薄场中,本来也不配了。”佩镶道:“男子的才,就不希罕,我们的才是人人欢喜的。就是姑娘的性格才学,若换了男子,便不通行呢!”正说着,只见霁月来请吃饭,笑道:“佩镶姐姐什么长篇累牍同姑娘讲个不了?不怕姑娘烦么?”韵兰就走出来了,口里说道:“倒还好。”佩镶又笑道:“求姑娘吃了夜饭要同我去呢!”韵兰微微的笑了一笑,一回子吃完了,漱了口,擦了脸,佩镶倒了一杯茶来给韵兰喝,自己且不吃饭,但装水烟给韵兰吸,装了几口,韵兰道:“你去吃饭罢,叫伴馨陪我去,提一个小洋灯。”佩镶答应着,就催伴馨吃完夜饭提了灯,同着韵兰去了。一回又来了两个客人,佩镶同明珠陪着应酬一回,也就去了。
却说韵兰随了伴馨出了华?N仙舍,走到寒碧庄,只见秀兰上身穿着一伴蜜黄?d字宁绸灰鼠袄,袄上元缎月华带月蓝缎子满花银线回文边,下穿着白灰宁绸青莲缎满绣阔滚散管棉裤,元缎锦边满绣小弓鞋,梳着一个懒云髻,插着两枝同心兰,两枝翠玉金黄簪,带着十六嵌元绒女勒。两边只钉着黄豆大的翠玉小寿字,旁边一匡赤金边,耳上两个钻石金堕子。手上并不带钏,小指上一个小手记,圆方脸儿,修短合度。湘君穿着元色素宁绸元缎阔镶品篮缎月华带的银鼠袄,古铜色大?d字宁绸元缎阔边散管棉裤,元缎月华带,鸡皮元绉百褶裙,湖缎满绣锦口小弓鞋。头上带着几枝素心兰,间着些水仙花,一枝古玉簪。耳上一对玳帽嵌珠环,臂上两个碧玉如意连环钏,并不带个约指。两个脂粉不搓,都在里面东首一间绿冰壶里下棋呢。桌上放着许多法帖字画,韵兰笑道:“倒雅静得狠呢,”湘君也不起立,回头看了一看,笑道:“这盘棋不能终局了。”
秀兰连忙立起来,笑道:“妹妹没客么?文玉妹妹的房可铺好了,这回子跑了来?”连忙让坐,韵兰道:“没客,棠眠小筑都好了,只等进去。”一面就去止住,笑道:“你们只管下棋,湘丫头已经怪我了,我来看桌上的书画。”秀兰笑道:“得罪,恕陪,妹妹随意请坐,这局快完了。”又叫丫头子倒茶来,湘君笑道:“快来着罢,你看你这一块只得一个眼呢!第二个半眼还未成,不找出一个劫来,通要死了。他又不是上门的孤老,要你这般应酬。”秀兰、韵兰大家笑了,于是秀兰且同湘君着棋,韵兰先把这碑帖看了一遍,下边通有秀兰自己的题跋、邗江女史陈敏字样。最古是秦碑一册,乃黄门令史的急就篇。下有海宁玉烟堂的藏古题跋,又有王右军的黄庭经,其后有武进唐蓟门庄云襄金坛王虚舟等题跋,又有褚河南的唐本兰亭四种,欧阳率更的武定本兰亭五种,褚派兰亭,一为张界奴本;一为米氏袖珍本,一为米元章临本,一为洛阳宫本,欧派兰亭,一为玉枕本,一为东阳本,一为赵吴同临本,一为贾秋壑玉枕本,其外更有南字游景仁丞相侣所茂兰亭二种,均有题跋。韵兰道:“这是有三种呢,可惜缺了一种了。”那湘君、秀兰弄管着棋,并不理会,只见小碧倒了茶来,韵兰坐在那里喝茶,招呼伴馨装烟,自己又把这书画一条一幅的细细赏识。一幅是周栎园亮工的秦淮泛桨图,乃青绿工细山水。一册是十四页孙退翁承泽的,墨笔山水册页。一册是华阳山人蒋虎臣超的十八幅罗汉册页,一册四页是马湘兰的墨兰,一册是惠山韵香道人的空山听雨图。
题咏的只有二十余家,其余都已散失,又有八张桐城方邵村亨咸的手书题画册页,上海乔将军的多心经。最珍贵的是大小米墨迹六幅,四王山水十二页,仇十洲的工细出猎图手卷,倪云林的山水手卷,其近时的名人杨柳桥、杨伯润的山水,胡公寿、汤壎伯、沈酒?z、邵小杏的字,亦有十余种。又有秀兰自己画的飞花堕溷图,下面题咏的已有十余家。秀兰自题一绝云:吹老东风化血痕,春明无复再承恩。行人莫作飞花看,都是情天怨女魂。
下有一小跋云:“壬辰春暮,移寓朱方。朱秀才献之过访,煮茗谈心,殊多身世之感,因绘是图,即次献之见赠元韵。邗江陈敏并识。”韵兰正在看,忽听湘君笑道:“姊姊负了两子了,终局罢。”大家推枰而起,侍儿纫芳来敛了子,韵兰笑道:“姐姐的好诗!”秀兰看了一看,笑道:“什么算得诗?还要请妹妹题呢!湘君妹妹已经题去了,尚未交卷。”于是湘君大家喝茶,随意谈心。秀兰又命纫芳把桌上的东西收好在书橱里,湘君笑道:“你要我交卷,我已有了一首,次你的韵,你把这个册页交来,我来写上罢,明儿再来盖上图章。”秀兰笑道:“好极。”
就把册页再取过来,湘君到书案上一挥而就,韵兰同秀兰念道:东风吹梦了无痕,不受人间雨露恩。但借散花天女力,一坏香豕赋招魂。
秀兰赞道:“机神活泼,大有深心,湘妹妹总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韵兰笑道,“珠玉在前,叫我怎样下笔?”湘君笑道:“不要谦了,你肯做,限你七步成章;不肯做,就改日交卷也好的。”韵兰笑着,便想了一想,也去写了出来。湘君秀兰念道:一片花飞一泪痕,销磨精力也天恩,来生但愿东皇惜,莫向人间赋断魂。
秀兰笑道:“怨而不怒,大是国风之旨。”湘君笑道:“幽贞馆主人本来是苏学士呢!”秀兰笑道:“你何尝不是谢夫人?”
一面说,一面把册页仍去放好,韵兰笑道:“刚才我看见兰亭帖,我也有几种在那里,一种是慈溪姜氏本,一种是神龙本,一种南宋重刻定武本。”秀兰道:“你到有那三种么?是真本不是?”韵兰道:“多少赏鉴家都说是难得的,神龙本前有神龙小爵,后有褚氏印章。拓法精良,纸墨皆古。南宋重刻定武本都是秃笔,会字,兰亭字,群字不全,我也不知真假。”湘君道:“右军书写兰亭,用已退的笔,大约就是此本。”韵兰道:“姜西溟本都集圣教序,字而笔画柔嫩,不及圣教序字,或言是兰亭别派。我也不知道,现还搁在书房里,你们闲了,都来见见。
秀姊,闻你赏鉴是极精明的。”秀兰笑道:“你又来骂人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帘栊响处,弓鞋阁阁的,一个人进来,笑道:“谁在这里放肆骂人?”原来是谢珊宝,只见他挽了二套盘鸦髻,戴着一枝珠凤翘,顶心戴着一排水仙兰花两枝翠玉簪,耳上两个钻石錾金圈,圈上几个坠子。头上一只云绒钉宝时式兜,上身穿着石青缂锦风穿牡丹绿缎满花回文金线半新旧的银鼠袄,并不系裙,下身穿着一条云龙妃红织金闪缎品月满绣阔边,三道月华带的散管裤,穿了一双五彩五色缎满金弓鞋。长方脸儿,削眉秀项,柳腰楚楚,莲步姗姗。薄薄的扑了粉,浓浓的画了眉,真是玉立亭亭,皓质呈露。众人又起身让坐,丫头送了茶。秀兰笑道:“刚才我叫纫芳来借书,回来说你在那里替客人画什么,工细的狠,到底是画的什么?”珊宝一面坐,一面笑道:“是一个新客人,巴巴的要画起曲江赴宴来。昨晚就画起,这回子才好,脖项酸得了不得。我到韵妹那里去,佩镶说到寒碧庄去了,我所以就来,恰正你们在这里骂人。”说得大家笑了,因向韵兰笑道:“你家这位佩姑娘说,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我问他,他又不说,到底是官话呢,是私话?
若是私话我们好咬一个耳朵;是官话就说罢。”湘君笑道:“惟有他的话会说。”韵兰笑道:“嗄,原来他已经这样说过了,因为他要学做诗,把我累得一个发昏。先前姐姐妹妹们没进园的时候,我还有心思同他讲讲,现在你们来了,我玩惯了,也要常到你们那里看看,顺便招呼招呼,又有客来,闲了须静养睡一回,那里再有心思同他累?我就想了以邻为壑念头,说珊宝姑娘、秀兰姑娘、湘君姑娘通是诗翁,你诚诚心心去求他,他必定肯教的。况且到底比我闲些,你去求罢。他因为你们那日说过,教他来求我,所以他不好意思再来说,就逼着我到你们那里求情,送个门生帖。他又说湘君姑娘说肯教他的,想必你们也肯的了。”湘君笑道:“罢哟,你家这个佩丫头的诗,我也看见过的了,失粘出韵都有的,我教他重做,到底做好没有?”
韵兰笑道:“今晚我看见他两首,出了一个韵,句子还通,不过不好就是了。”秀兰、珊宝笑道:“那一天他来求我们,教他做诗,我们说放着自己的学士不求,倒舍近图远,问起三家村学究来!被我这么一说,他以后竟不来了。”韵兰笑道:“我替他恳求你们三位,无论如何每日替他改一首诗。”珊宝笑道:“罢哟,真是做了孔夫子,要收七十二大弟子了。”湘君笑道:“你不知道现在燕卿、玉田也请他二人改诗呢。”韵兰笑道:“这更好,明儿我命他亲到宣文君帐下!”说着,丫头小碧来说,朱老爷来,秀兰便迎了出去。只见献之领着二人进来,韵兰一看,原来是知三、仲蔚,便笑道:“你们又在那里胡闹,吃得面上红红的?”三人一面坐,一面笑道:“就在文玉处喝了几杯,因为他明日进园,我们也照贺碧霄的样儿贺贺他。”韵兰笑道:“极好,我来包办好不好?”献之笑道:“仲蔚另给文玉五十元贺仪,你若包了,这五十元到白得的。”湘君向知三笑道:“才刚儿燕卿说起,你许他什么没送去,你可子细!”说着,舜华打发丫头子来说:“客到,请姑娘回。”湘君就立起来,知三笑道:“你许客人什么?你不依,你也可仔细!”湘君笑着不答,也就走了。韵兰看见湘君走,也随后就走,又回来向知三道:“燕卿那里务必去看看他,仲蔚可到我那里来一趟。”说着,也去子。这三人用了脸巾,喝茶的喝茶,吸烟的吸烟,秀兰笑向献之道:“你前日送我的对,只好挂在房里,这地方须再替我拟一副长联。”献之道:“这一间几时打通的?”秀兰笑道:“你那日来就已有了的,不过未收拾好,所以就请你在那一间坐的。”献之道:“怪道我没到过。”知三、仲蔚道:“这个地方收拾有趣,真是洗净俗尘,不愧绿冰壶三字。”众人正说着,只见一人进来。未知何人,下回再述。
第二十六回
闹红榭舒公子送巾春睡轩苏校书鼓琴
三人正在说话,只见燕卿那里的小丫头来说:“请舒爷过去。”秀兰笑道:“快去罢,贵相知望眼欲穿了。”知三道:“仲蔚同我去,请献之在这里等一等罢,我们就来的。”仲蔚道:“我要到幽贞馆呢,你先去在那里等我,我就来。”献之道:“你们去了,也不必再到这里来,我也就要回去的。”秀兰把献之看了一看,嗔道:“你来了总是就要去,去了又不想来。
你既来了便去,来也徒然了。”知三一面走,一面笑道:“献之听见么?我也不来了,好自为之,千万珍重。”便走了,仲蔚看秀兰这个房里,藤床竹榻,纸阁芦帘,把富贵尘俗气象不知赶到那里去了,献之道:“秀妹妹,你这个窗子上的漆,总不好再用绿的子。本来这里的蕉竹已绿,绿到心里,还加上这个窗子的绿,不如用白粉漆的好。”仲蔚道:“一些不差。”秀兰道:“我何尝不是这个意思呢?我说要同粉壁一样的,他们工匠太俗,也漆了绿漆。我今早已经去找他进来要换上白漆,因他要紧收拾桐华院同牡丹台,说要初六七再来呢。”说着,只见龙吉来把仲蔚又请了去,这里秀兰把书画碑贴给献之看了一回,便要请献之做一副对子,献之道:“我明儿替你做,索性写好了送来。”秀兰笑道:“不用你买,我已办好在这里了,你做好就写罢,我替你先磨起墨来。”说着便去取了一个墨壶,放了些清水,果然就替他磨。献之给他逼得紧,只得在地下踱来踱去,思想一回子,想着了,便去取秀兰买的现成对联摊在桌子上,墨也刚才磨好,便一挥而就。联云:画意诗情,无限云山入豪素。棋声花影,全凭风月透帘栊。
秀兰看了大喜,献之道:“天下没有这个样的逼做,我倒给你考了一考。我本来多喝了几杯酒,这回子很不舒服,头里觉得有些疼。”秀兰道:“到房里榻上去睡一回子。”献之道:“也好。”秀兰便领了前走,不多几步,到了房中,所有器用,无非是红木花梨,俗不伤雅。命纫芳把榻上收拾妥了,献之便向上而卧,把脚搁在一只高杌上。秀兰道:“把鞋子脱了罢。”
献之道:“也不必,你把这西洋口香糖给我一粒吃。”秀兰便在身边取出来,先放在自己口里含着,然后送过去,便在身体旁边坐下,问道:“你这头痛还没治好么?”献之道:“近来不觉得,偏了热,偏了寒,总要发的。”秀兰叹道:“我本来叮嘱你少操心计,住在客边,究竟不相宜,家里穷,还是家里好,你们两位奶奶又是极好的,快早些回去,把这病医医。将来好了,仍可以到上海,横竖我现在未必从良,你便过一年半年,再好相见呢!只要大家有心。”又道:“我看你身体那么娇弱,病根倘然不去,或有一长两短,不要说你家两位奶奶着急,就是我。。”说到这里,觉得言语造次,便咽住了。看他这种脉脉含情,娇羞满面的光景,真是令人可怜可爱,可敬可悲。献之不觉鼻子一酸,眼圈儿就红了,大家默然,静悄悄的坐在那里。
过了一回,献之说道:“我久欲回家,可知未免有情,终难割爱,叫我奈何呢?”既而叹道:“罢了,天下事有聚必有散的,我今承卿雅嘱,回去一趟,再作计较。”秀兰呆呆的坐着,也不答言。过了一回,献之觉头疼稍好,命小碧倒了一杯茶喝了,身边取了一张票要给秀兰。秀兰道:“且放在你身边,你倘然回去,又要用钱呢!我这里还怕不够使?少了再问你要。”献之道:“你拿去偿他们罢。”秀兰把献之看了一看,叹道:“你还是这个使钱的性儿,你要给我,怕你没得许多钱。你怕过意不去,也不在这钱上的。只要大家不忘就是了。”说得献之只有感激的分儿,只得把钱收起了。又坐一回,钟上已敲了十二点。
献之道:“你保重罢,我临走的时候,再来别你。”秀兰道:“今夜你再要回寓么?”怔怔的把献之看了一看,献之道:“我别你的时候,住到你那里来罢,今日还有两个堂匾未写,必须去写好,明早他们要来取的。”秀兰道:“找个人送你去罢。”献之道:“你差人送到我园门口,我坐东洋车回去了。知三、仲蔚来,说我先去了。”秀兰遂命值管园丁提一个灯,送献之出去。
以后曾否来宿,因断肠碑上未记这事,作者亦无从考究。
却说知三随着小丫头,到了闹红榭,燕卿在意春轩中迎了出来,一同到自己房里,便叫鹣儿倒茶,知三道:“你几时又添了丫头么?”燕卿道:“就是珊宝改的,因韵兰妹妹说新来了谢珊宝姑娘,同了名,不好唐突的,他就替我改了这个名。”
说着鹣儿已经倒了茶来,笑道:“舒老爷,你二十几天不来了,忙得紧呢,用茶罢。”知三道:“我初十这天动身,到了苏州,又从上海到南京,回来也不过三天,怎有工夫来呢?”燕卿向鹣儿道:“你到意春轩去,等他走的时候,你来招呼一声,不要得罪他。”鹣儿去了,燕卿道:“知三,你有公事去了,到这时候才来,我也不怪你,但是元宵这日,大家来赏赏光,你就不给我脸,这回子你怎说?”知三笑道:“罚我做小狗。”燕卿就把纤手来拈知三的耳,笑道:“你涎皮涎脸的,我不依。”知三道:“阿环阿环,你放手,我同你说。”燕卿笑着放了手,拉他在炕上坐了,说道:“你说!”知三笑道:“我刁<知道你要怎样呢!”燕卿笑道:“你替我请一回客。”知三笑道:“客不会客,你的客我怎么好请呢?”燕卿就拥到知三怀里笑说道:“我把这假痴假呆的你,到底肯不肯?”说着又捻知三的腿,知三笑道:“阿环有趣。”燕卿笑着,捻得更重,知三笑道:“好妹妹,放手,我就答应。”燕卿道:“几时来?”知三道:“这几天我初到,从明儿起,我还要拜几天客。顾府上又将出殡了,你能信我,多至十天,少则五六天,好不好?”燕卿道:“要算数呢!”知三笑道:“不算数,回来你不许这个样儿!”燕卿笑把知三打了一下,道:“这也罢了,我叫你南京带的白缎剌毛巾呢?”知三笑着,便在袖子取出来,是包得紧紧的,就解开了一看,数着共是八条。燕卿笑道:“我叫你买十二条,你又少了四条。”此时燕卿看房中人,便笑说道:“上年那一天你住在此地后,直至前日身上天癸方来,没得巾子,就把洗脸的剌毛巾跨了,总嫌累坠,不及那个好,我巴巴的望你寄来,你又不来。”知三道:“暴殄天物,把这个簇新新的白缎巾子来承受你这个,要五钱半银一条呢!”燕卿笑道:“我向来用那个的,你舍不得,等我用过了你拿去!”说着,便到小房间里换去了。知三跟了进来笑:“我替你来换!”燕卿笑道:“你不出去,我一辈子不理你!”知三笑道:“什么呢?待我看看!”燕卿笑:“你看了一世不发迹的。”说着把这巾一撩,笑道:“我来点你一个魁星。”
知三连忙拥着跪下,磕头求欢,燕卿笑道:“你做佐杂官的,真是磕头虫转生,只管磕头。”知三道:“你不允,我不起身。”
燕卿见此情形便不能推辞了。幸亏园中的规矩,凡客人在房,虽亲近丫头,非上头差遣陪客,均不得入房窥探。二人净了手,在炕上谈别后的事。忽见仲蔚进来,燕卿连忙让坐,叫小丫头金儿倒茶,谈了长篇累牍的话。知三因问仲蔚道:“韵兰叫你何事?”仲蔚道:“他的诗稿要刻,托我找人写样,就把新时做的诗一卷给我,说要请介侯、知三、黾士大家看看,或删去几首。不好的地方,通要替他改的。他那边还有三卷,是已经请人改过的了。不过这一卷未改,我因取了这卷,还须回去改呢。”
知三道:“你取出来我来看看!”仲蔚便取出来放在桌上,知三同燕卿走来揭开看时,真是剑气珠光,锦心绣口。燕卿笑道:“我这几天也想做诗,你看成不成?”仲蔚笑道:“燕姊姊也想做诗,真是清气独钟巾帼了!”知三向燕卿道:“本来你们应该多通些文,你看你韵兰妹妹何等受用?就是两位谢姑娘、陈姑娘、冯姑娘均是好的,你不通也是缺陷。”燕卿笑道:“我幼时也读过四五年书,幼学女孝经,通讲过。后来爹妈一死,就弃掉,做这个不能上前的生意。以后七言唱句同浅近的文理还看得来,别的就解不来了。珊宝妹妹说,若要通,须用功,教我有空便看书,不知道的就去问他,这回子似觉好些。不过做诗最难,只得再累两三个月看怎样。”知三一面看书,一面听他说话,看到后来,见诗卷里头有一张纸,是韵兰自己做的骈文,知三看了一遍,击节叹赏,问仲蔚道:“这个骈文做什么?”仲蔚道:“这是他新近替一个热客做的词序,说这个客人现在湘中,屡次招他到申,客人不能脱身。韵兰恐怕要闭门谢客,故后面叙这个一段,现在他意思专要请你改的。”知三摇首道:“我那里做得这个,安敢去改他。我们将此文去录一篇出来罢。”仲蔚道:“也好,时候不早了,我们到棠眠小筑去看一回就回去罢,献之早已去了。”知三点头称是,于是命人提灯引道,同仲蔚两人去走了一遍,方出园来。约好明晚到棠眠小筑,并要他约定各人,于是仲蔚回铺,知三回静安寺。一宿不题。
到了次日午后,南路各人在租界会齐,将要上灯时候,方到绮香园、棠眠小筑来。方进了春睡轩,知三却已设法私哄了兰生出来,也在那里。兰生已见过了佩镶,哭一回笑一回的。
亲热了良久,韵兰也说他仿佛是一个宝玉。佩镶又引他到湘君、珊宝那边逛了一回,方到文玉那里。众人见了,出于意外。兰生便要回去,佩镶那里肯,就预先回了韵兰,处处跟着同他说话儿,韵兰便也就允了。知三、伯琴还要把他打趣,仲蔚、文玉道:“何苦呢?你们不说他们还是小鸡儿,见了黄狼似的,是极体贴人情的,还搁得住你们形容?人家长久不见,谁不要亲热亲热,有一半句知心话儿呢?”伯琴笑道:“亲热是大家有的,他们的亲热学着鹁鸽子的样儿,倒也好顽,现今韵兰又不在此地,佩镶来干什么?”说得佩镶红了脸走了,文玉笑道:“痴丫头,莫走,走了他们更要轻狂起来了。”佩镶也不管,竟去了。伯琴道:“黾士、介侯还没到么?去到幼青那边催一催。”知三道:“黾士已打发人催去了,介侯在燕卿那里。”仲蔚道:“今回碧霄要去请不请?”知三道:“我们仍旧学那天请湘君的规矩,大家具名,叫文玉去邀他,应该总来的。”伯琴道:“也好。”于是仲蔚写了一张字条,交给文玉,便差人去请了。正在安排请客的事,忽接小香的信,是寄交介侯的。内中说月仙、月红也要移进园来,请与韵兰妥议,于是共到韵兰处商议,准令住在牡丹台,待完工了,择日迁进。介侯便函致小香,小香得了信,便定于二月廿三日迁进,请韵兰严饬工匠,将牡丹台赶紧催工,此是后话。
却说当日伯琴等与韵兰商妥了月仙所住地方,便要同知三到闹红榭去,此时知三已到文玉房中,因道:“我刚才来,这回又去,你不认得燕卿么?你要去自己去,我就在这里同令弟妇文玉讲讲话儿。”伯琴无法,因要找兰生,忽然不见了,知三道:“他又跟着佩镶去了。”
却说兰生见佩镶给他们说走了,自己乘人不备,也慢慢的走了出来。方出了门,便由石径一直向北奔去,过了月影桥,就迷丁路。忽见有一个侍儿手里拿着个红木匣过来,年纪十六七岁,小圆脸儿,腰肢细细,身上穿着月白湖绉元缎大滚襟珠皮袄,元绉元缎大滚边珠皮半臂,笑嬉嬉的走来。兰生一看,好似见过似的,便去问信道:“姐姐这里是走到佩镶姐姐那里去的路么?”那丫头笑道:“他在我姑娘那里呢。”兰生就笑央他引道,那丫头笑道:“你跟我走。”便从寒碧庄北首廊下走,进了一处廊房门,沿着花障小径,向南朝东,一条石路,到采春桥,笑说道:“过桥就是延秋榭,你去罢。”说着便走了,兰生就过桥来,到西廊,忽听里边珊宝凭着窗子,见了兰生,因笑道:“进来罢,你那佩姐姐在这里呢。”只见佩镶开了西首一个便门,接着笑道:“我原不要同你到那里,你偏粘住了,这回子给他说,当笑话儿。”兰生笑道:“我们到你的房里去坐。”佩镶跺脚道:“小祖宗!既来了,不进去,人家又招呼了,怎好意思?”兰生只得跟着进去,看便是他的阁,方才到过的,珊宝坐在一张紫檀大罗汉榻上,搁几上放着一张稿本、一本诗韵、笔砚等物。珊宝便请兰生坐了,又叫小丫头子倒茶伺候热手巾擦脸,又去装着一个果盘,又叫摆上四样水果,请随意用些。一面笑道:“你好长脚,又跑来了。我被你这个佩姐姐累得要死,今儿早上来请我讲唐诗,又请我出题,才刚他来了,又请我出题做起诗来。你去劝劝他,要变书痴了,你今替我代馆监场罢,我要去散一回子呢。”说着便走出去。
原来珊宝进了园,与韵兰最合,便拜了姊妹,两人无话不谈。韵兰曾说起佩镶同兰生的交情,珊宝知道韵兰最宠佩镶,不啻姊妹,是以待佩镶也极好。此次看见兰生来寻佩镶,就看出他两人的意思,所以有心走开一回,让他两人谈谈。这便是珊宝的直爽忠厚体贴人情处,闲文不题。
这里兰生便先去看佩镶做的诗,乃是同宫兰一起同,第五句已经做好了,一起两句是“蚕尚多情甚,相期不解缘”,第五句是“双楼亦可怜”。兰生把佩镶看了一看,笑道:“物犹如此,双楼亦可怜呢?不知道姐姐这等聪明,一月不见,我亦当刮目相看!”佩镶笑道:“你看好不好?”兰生笑道:“好极了,我来替你做完,好不好?”佩镶笑道:“你做做好了,我来写。”
兰生一面想,一面要去握佩镶的手,佩镶道:“小祖宗,尊重些,怕他们看见嚼舌呢!你规规矩矩坐在那边同我说。”于是兰生说,佩镶写,顷刻便写完了,诗云:蚕尚多情甚,相期不解缘。性情甘束缚,生死总缠绵。共穴何尝负,双楼亦可怜。三眠辛苦足,修到马头仙。
佩镶就将几上的诗韵笔砚归好了,兰生笑道:“姊姊我问苏姑娘要了你,你到我那里去罢。”佩镶笑道:“你老子在家里,你是银样蜡枪头,怎么做得主?”兰生道:“父亲过了百日,就要出门的,那时我再来要你。”佩镶道:“你府上两位太太,大太太是我见过知道的了,你这位母亲太太,我听得是治家极严的,恐怕未必肯。我这样个人,虽然极不好,一旦到你家里,是众目昭彰的,显见得无私有弊了。况且苏姑娘这般待我,我也不忍离他,还是你常来这里顽顽的好。”兰生笑道:“现在我在期服内,先祖母待我是没得说的,我也不敢十分荒唐。你这样的好人,须得常见才好。”佩镶笑道:“我这人是不好的。”
兰生道:“你刚才说了这一句,我不提你的差儿,今又要说了,我说你极好。”佩镶笑道:“你说我极好,我偏说我极不好。天之下,地之上,我第一个不好,再没有胜我的不好了。”兰生就猴急起来,要握他的嘴,说道:“你说这违心之论,我要自己咒我了,为佩姐自己不尊贵自己,我就自己早死,立刻就死。”
佩镶便来掩了他嘴,说道:“罢了罢,我倒找上你这些话来了,你还说,我一辈子不理你子。”兰生道:“谁叫你说自己不好?
你须得说回来了,你不说,我自己又要咒了。”佩镶道:“叫我怎样说回呢?”兰生道:“你说我最尊贵最好,天下没得第二人。”
佩镶笑道:“兰生少爷最尊贵。”兰生又着急道:“罢罢,你这样说我,兰生活不到。”佩镶便上去掩了兰生的嘴,笑道:“我说我叶佩镶是天下最尊贵最干净的女儿好不好?”兰生便喜欢起来道:“好,加上干净两字更好,好姐姐,我从今以后暮暮朝朝常记着这六字。”
原来兰生天生一样异人别致的脾气,他常说女儿家最是尊贵又最是干净,听见人家骂女孩子,他便荡气回肠的难过。说这个骂人的人,必然不得好死。死后刀山剑树,拔舌磨灰,必定尽要经历,还不能抵消罪过。须要在天主造的火狱里永远焚烧几千亿万年,到上主审判的时候,还不能出来,这才抵得过骂女孩儿的罪,所以见人说坏女儿家不好,他便忌讳不要听。
见人说好女儿家,他便有馨香顶祝的心思,说善哉善哉。一片祥声,真是承平雅颂。老佛菩萨,为世人说法,不过如是。他看《红楼梦》上所记宝玉说女孩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便佩服得了不得。把这两句写了出来,在庙中焚化,一则替宝玉祝寿,二则要求神明把这两句立了铁案,你想这个人呆不呆?
家中珩坚阿姐,还有几个丫头,及亲戚家几个姑娘,也知他的痴念,有时引他喜欢,有时引他着急,即伯琴、知三这几个熟人,知道他喜奉承女儿,不喜贬毁的,所以在他门前,也总是说女儿好。偶然见了麻面挛头瞎眼缺嘴,或六七十岁的白发老婆,也故意极口的赞说这么尊贵,这么美丽,引得兰生反说他过分,说那是又当别论。为什么呢?女儿家尊贵的名分,譬如皇帝在位,有权有威的时候。女儿到了十几岁,就如皇帝登基,得了这个荣显。女儿到三十五岁以后,便是耄期倦勤,必要禅位。若再恋恋,也就是昏君了。至于肢体损缺的人,也如皇子继统,皇帝必先择贤,方许嗣立。凡嗣立的都是圣贤,若肢体损缺,必无这个权位显荣呢。佩镶是极聪明的人,虽与兰生相交不久,已看出他的意思,所以这回自己赞了,兰生方十分快乐,好比轰雷掣电,直到心坎儿里边了。佩镶因问道:“你府考去不去?”兰生道:“要去的。”佩镶道:“你看考市上有原板全唐诗带一部送给我,不要清校。”兰生点头答应,佩镶又道:“你今儿喝酒打算叫谁陪?”兰生道:“我已同湘君说过一声,请他去。”佩镶道:“这里谢姑娘极和厚的,你何不请他?”一语来了,珊宝笑着进来说:“学生背地里谈起先生来了。”兰生等连忙让坐笑道:“并不曾说呢!”珊宝笑道:“我似乎听见佩镶妹子说的这里谢姑娘。”佩镶笑道:“姑娘真个笑话,我是一个丫头,姑娘索性当着人家叫起我妹子来了。”
珊宝一面坐,一面笑道:“我偏叫你亲妹子,明儿我同你换帕拜姊妹。”兰生笑道:“佩镶在这里说文玉那里吃夜饭,叫我请珊宝姑娘。”珊宝笑道:“这是我倒错怪了,原来在这里保举人才。
只是这位皇上不知他可能破格录用,还是要交王大臣察看呢!”
说得众人皆笑了,珊宝又看桌子上一张诗稿,因笑道:“已经完卷么?又说话又做诗,佩镶妹妹真是五官并用,你把来给我看!”
佩镶就去取了交给珊宝。珊宝读到第二联,拍案道:“好个性情甘束缚,生死总缠绵!这个手笔倜傥流丽,必定不是妹子做的,你们可从实招来,免受刑责。”佩镶笑道:“我不过三句,其余是兰生替我完篇的。”珊宝笑道:“我做考官眼力如何?但是学政全书上代枪是要到边远地方去顽一通的呢!”说着只见方才引路的丫头进来说:“请爷去罢,已将坐席了,他们以为爷在佩姊姊那里,已叫人到苏姑娘屋里去请过了,他们说爷没来,给我听见了,我便说道在我们姑娘那里,他们就叫我来请呢。”
兰生笑道:“姐姐好,说得明白,你是这里人么?今年几岁了?”
珊宝笑道:“叫靓儿,十四岁了。”佩镶笑道:“不用噜苏了,你快去罢。你叫仲蔚来找我们姑娘,我也跟来瞧热闹,这里珊姑娘你自己写字条儿来邀罢。”兰生笑应着。珊宝便又命靓儿引路,兰生跟着就去了,佩镶也便回去。那兰生跟着靓儿由采春桥向西南,过寒碧桥,望西经过一条短廊,绕着寒碧庄花障,西南首的廊,直到棠眠小筑,见门前空地竖着两根长竿,当中高处又横架一竿,缚着广东烟火。于是走到里边,靓儿方才回去。兰生见众人通在那里,连王小香、月仙也都请来。屋中排了两行长席,可坐多人。连碧霄、素雯也到,并替兰生把湘君都请来了。于是大家就坐,兰生就把到珊宝那里去的事说了一遍,又要了纸来写了。打发人去找珊宝,不多一回也来了。这里规矩是每局六元,跟轿的另给一元。兰生又命仲蔚去请韵兰,仲蔚笑道:“还等你说,早已去了。”知三道:“快坐罢,不要讲别的话了。”兰生遂于仲蔚的上首坐下。
原来这酒摆在春睡轩的正间,两席正朝着南首,恰对焰火架子。又恐有风,用玻璃屏来挡好。这里后面一行座位,因韵兰未到,空了一位。第二是友梅,第三是碧霄,第四是知三,第五是燕卿,第六是伯琴,第七是小香,第八是月仙。前边一席第一是湘君,第二是兰生,第三是介侯,第四是珊宝,第五是伯琴,第六是素雯,第七是仲蔚,第八是文玉。原来这个位子,除仲蔚、文玉主位之外,其余是随意乱坐,并不定席。姑娘们高兴坐在那位爷们肩下肩上均听其便。文玉斟了一巡酒,兰生便命便要放焰火。文玉道:“且慢,朱老爷同韵兰姐姐未来,友梅那里也要替他找一位姑娘。”仲蔚道:“等韵兰来了再说罢,我们且喝酒。”又命人去催献之、韵兰二人。只见佩镶手里拿着一件东西也来了,文玉便推他在兰生肩下坐着。伯琴、知三要笑,仲蔚同他二人做眼色,叫他不要打趣,佩镶不肯坐,珊宝道:“你坐吾这里来。”伯琴笑道:“佩镶今夜总要放心多喝几杯酒了。”湘君、珊宝抿着嘴儿笑,知三道:“你小匣儿里什么东西?”佩镶道:“姑娘叫我带来的酒令。”伯琴道:“你交给我看。”佩镶笑道;“停一回再给你,这时候不便传递。”仲蔚道:“你姑娘为何不来?”佩镶道:“刚才幼青姑娘来了,说他初八搬来,同姑娘去看房屋去了。看了二人便一同来。”说着催客的人来说苏姑娘就来,朱老爷身体不舒服,谢谢众人,也就罢了。席中燕菜方上,只见韵兰同幼青进来,幼青穿着一件竹根青广绵缂金品蓝工绣大团鹤珠皮袄,秋香月华满绣阔缎边,下穿银红摹本百蝠青莲金洒满绣散管裤,身前垂着两条苹绿贡罗烦织元色缂锦八仙镶头排须带,满绣京式闪缎鞋。头上打了一根发辫,插着一架兰花,戴着一顶锦缎男子帽,钉着一颗大泉珠,堕着两个小珠圈,年纪十四五岁,真个是初水芙蓉,迎风菡萏,就在黾士身旁坐下,众人大家称赞。韵兰外边换着一件浇金花鼻烟色金龙摹本闪缎五蝠来朝珠皮袄,不过肩头同襟上素镶元缎润边,三道元色月华带,下边并不镶滚,下穿元绸百褶裙,元色素宁绸白洒百寿散管裤,其余也同各人一色打扮。众人推他上坐,韵兰笑道:“我是园主人,应该末坐,倒教我坐在这里,岂有此理?”伯琴笑道:“你不坐就立了罢,我们不来让了。”仲蔚道:“你就坐了罢,停一回你爱坐到那里就坐到那里,如何?”韵兰也只得告了罪坐着,向四座一看,见佩镶也坐在上边,便笑道:“你怎么也坐在那里?”佩镶笑着便要起身,知三道:“这是我们公议请他坐的,他在背后,怕我们兰生弟心痛呢!”众人大家笑了,韵兰笑道:“既然坐了,也不用客气了,我来替你告个罪罢!”知三笑道:“你在台阶上去磕两个头。”众人大家笑了,湘君向知三笑道:“这里又不要求人,你倒是磕头虫投生,只知道磕头。”众人不知道话里有因,不过一笑,只有知三、燕卿面孔红了一红,只听韵兰说道:“秀兰倒极高的品,你们那位要我来做个介绍?”仲蔚道:“友梅正要请位高士伴伴他的梅花。”韵兰道:“好极,文玉妹妹你写条子去找。”文玉就去写条子交人找去,韵兰道:“等他来了,我们坐位要新排一排,我同文玉妹子一起坐,其余随便!”友梅道:“若为带了姑娘要坐在一起,这个位就难排了。据我的意思,我们要把这个园里的姑娘大家通带,不拘姑娘坐到那一个身边。通是有局的,也无拘束避忌。”仲蔚道:“好是极好,不知姑娘们肯不肯?”知三笑道:“干局是总好商量,只怕湿局。”伯琴笑道:“论起湿局,不过是知三同燕卿,别人恐怕未必见得有。”湘君笑了一笑,知三笑道:“你不要胡说,那天喝醉了虽然住在那里,你问燕卿湿过没有?恐怕送客的人倒不免呢!”佩镶就面红起来,仲蔚笑道:“你真是诬良,我半路就分散了。”知三笑道:“兰生是送去的。”佩镶把巾子握着脸要想啐他,只听湘君笑道:“知三,我看你冰清玉洁,又怕你的短处多呢,快莫说罢!”
知三笑道:“我没什么短处!”湘君笑道:“你是点过魁星。”
话未说完,只见燕卿笑着走到湘君那边把湘君打了一下,笑面飞红的说:“妹妹少说些罢。”知三也有些不好意思,湘君笑道:“你看知三这嘴好厉害,除了我不能制服他。”说着陈秀兰也来了,文玉就指引他在友梅那边坐。秀兰先请问了友梅的号,其余席上诸人,却都已在韵兰处见过的了。韵兰就要重新排坐,自己果然坐到文玉上首,于是仲蔚坐了第六,众人只得更坐一番。如今前边一行席位,第一介侯,第二燕卿,第三友梅,第四知三,第五秀兰,第六碧霄,第七素雯,第八伯琴,第九月仙。后一席第一黾士,第二幼青,第三湘君,第四佩镶,第五兰生,第六仲蔚,第七小香,第八韵兰,第九文玉。
文玉先命人放起流星花筒来,但见檐下两盏大煤气灯,一排小明角灯,从檐下接到外边,两旁一串,皆是五色小玻璃灯,均点了火,伺候的人争相燃放花筒月炮九龙,灿烂光明,赏心悦目。里边一排侍儿,只顾斟酒,佩镶?R??不安,说道:“姐姐妹妹们斟酒,要折杀奴了,拿一把壶来我自己来斟。”那些丫头因主人脸上,只好同爷们姑娘们一律看待,且佩镶又是苏姑娘最宠,顾爷又是看重他,佩镶平日待他们又好,故有几个姐妹们并不妒忌,惟鹣儿稍为不服,然当气势头上,也无可如何,不过背地里私论而已。这且慢表。
众人放了一回花筒,又放烟火,里头均用五色电光,共是八套。仲蔚因铺子里的烟火大都老式,不过炮打襄阳、百鸟朝王之类。这回子定换四套新的,第一套《红楼梦》的归省图;第二套花旗交战,轰击桑姆大炮台图,俺特生在台中惊忧的形状;第三套中国福建马江交战图,几许兵轮联络一处;第四套就做的本地风光,当中一宅房子,有棠眠小筑四字,还有对联,挂着多少灯;第五套是断桥相会;第六套是观音得道火烧白雀寺;第七套是孟姜女万里夺夫;第八套是杨妃自缢。小香道:“这套不好,今日应该吉吉利利,谁点此套烟火?”仲蔚道:“我今年在丝厂里见了此套,名曰佛堂,情节颇好,恰忘了忌讳了。”月仙叹道:“三郎玉环,可称欢喜冤家了。”幼青道:“烟火已完,可再放花炮。”于是小厮丫头又放起花筒,太极图、双蝴蝶、柳梢月等花炮来,约放了一点多钟,方才完毕。
众人大家说道有趣,仲蔚、文玉放了赏,伯琴笑道:“我们来打个通关罢。”佩镶笑道:“你仗着素雯姑娘,今日又要猖獗了,我们偏不准拇战。”伯琴笑道:“你为什么着急,不要紧呢,有服侍你的人在这里呢!”韵兰道:“今日我们只许行令,我带得令具在这里,也有拇战,也有做诗,也有笑话的。”伯琴道:“你叫佩镶取出来。”韵兰道:“且慢,我听得你的琴理精通,你一向许我弹,不曾弹得,这回你弹一套我听听,我们便行令。”伯琴笑道:“你会鼓瑟呢,我从来没见过,你肯鼓瑟,我便弹琴。”韵兰道:“我鼓了瑟,你琴弹不弹?”伯琴道:“你鼓了瑟,我是你家生子儿,就弹琴。”韵兰笑道:“我也没这福。”便命人回到幽贞馆耳房里去把这张八宝九宫瑟取来,伯琴笑道:“可惜我没琴。”湘君笑道:“幼青妹妹,你有知音了。”伯琴笑道:“幼青好琴么?真是失敬,黾士何以从未说起?”
黾士笑道:“我也前天才知道呢!你要琴,就问他要来,他有两张呢!”幼青笑道:“我也不过初学,你得教教我。”秀兰、碧霄道:“你们两个共和一曲罢。”原来伯琴最喜的是琴,听了这话,甚喜。便立刻逼着幼青打发人去把两张琴取来,一面叫人在春睡轩收拾弹琴鼓瑟地方,秀兰处有张琴台,湘君那里也有一张,均取了来。知三笑道:“今日是琴瑟相好了。”湘君笑道:“琴瑟总是房中正乐,比那野田。。”知三便回过头来笑道:“不要说下去了,好姑娘,我知道你未卜先知的。”
原来湘君修道已深,一切皆能预识,即如知三、燕卿偷局之事,也被湘君知道。此次知三被湘君猜透,便即着急,湘君笑道:“你下回敢不敢?”知三道:“不敢了。”众人笑道:“你们到底猜的什么哑谜?”湘君笑道:“说玩话呢!”说着,宝瑟已经抬来,就在棠睡轩放好,大家便进去看。只见外边裹着朱锦的瑟衣,韵兰把他解了开来,果然文漆斑斓,天然太古,大家笑道:“我们出了母胎,从未听见有鼓瑟的人,何况看见?
苏姑娘那里去学来的呢?”碧霄笑道:“他天津有一个客人来教的,说这个要失传了,我教你学了去授他人。”珊宝、秀兰、月仙笑道:“若肯收列门墙,我们来焚香扫地。”韵兰便把二十五弦细细的和正,众人坐着,听他弹了一套湘妃怨。其始如风急水涌,万木悲号;既而一波不惊,幽声惨起;后来凄凄凉凉,哀姹万状。方在伤心,截然而上,众人无不称妙。韵兰道:“我再来弹七段思贤操你们听听。”于是再和一和,弹起来,果有视民如伤之意。弹毕,幼青道:“姐姐,你这个手法与我们弹琴不同呢!要请教是什么道理?”韵兰道:“手法虽似不同,其实大致差不多儿,这个瑟共有十法,一曰擘,作尸,大指出弦,向外尸也。二曰托,作乇大,指入弦,向内乇也。三曰抹,作木,食指入弦木也。四曰挑,作乙,食指出弦乙也。
五曰勾,作勹,中指入弦勹也。六曰踢,作易,中指出弦易也。
七曰摘,作商不常用,名指入弦商也。八曰打,作丁,亦不常用,名指出弦丁也。九曰撮,作早,大指乇,中指勹,齐声也,隔四隔五方用之;若隔三隔二,则用乙勹齐声。十曰轻,作币,谓轻带此弦,宜轻弹带过也。以上各法,两手皆同。左手鼓内弦,清声,右手鼓外弦,中声。齐乙齐勹,俱用双弹。单弹,其弹的规矩,指宜伸,不宜曲。甲宜短,不宜长。”幼青道:“这个弦怎样分呢?”韵兰道:“自外一弦起,数至十四弦为清黄钟,十五弦为清大吕,十六弦为清太簇,十七弦为清夹钟,十八弦为清姑洗,十九弦为清仲吕,二十弦,为清?c实,二十一弦,为清林钟,是这弦起和的声律,又须复还转来了,故与太簇叶。二十二弦为清夷,与夹钟叶,二十三弦为清南吕,与姑洗叶。二十四弦为清无射,与仲吕叶。二十五弦为清应钟,与?c实叶。若声有高低不同,和的时候可把瑟柱微移,自外数内。大旨一弦为黄钟,二弦为大吕,三弦为太簇,四弦为夹钟,五弦为姑洗,六弦为仲吕,七弦为?c实,八弦为林钟,九弦为夷则,十弦为南吕,十一弦为无射,十二弦为应钟,以上十二弦皆算中声,即是浊声也。除了十三弦中,其声极清者,则其声为君。惟音太低,难以审辨,故须与内弦相应,方为得法。
但时有干燥,逢子时午时瑟弦必有变动缓急,不能因日间和好弹了这套,夜间不用再和,就所谓胶柱鼓瑟了。这个定弦之法,我当初学了一个多月,方有理会。”伯琴道:“现今学了几套呢?”韵兰道:“除方才这两套之外,再有三套。”介侯道:“什么三套呢?”韵兰道:“第一套是祭祀用的,共六段,有声无辞,名大成乐章。一套名普庵咒,共二十二段,便有声有辞了。一套六段,也是有声无辞,名平沙。”幼青道:“你们琴曲也有平沙落雁,不知道可是这个?请姐姐再奏一曲。”韵兰道:“我也知道这个,但有平沙,而无落雁,比琴曲少了许多,我来奏给你听。”于是再和新弦,奏了一回,伯琴笑道:“仿佛相同。”幼青道:“姐姐这个客人姓什么?这会子那里去了?”
韵兰道:“说也奇,他起初来,并不肯说姓,给我问紧了,他方说是姓雷。其实还不是姓雷,他说我并不是来顽的。因这个法儿现在失传,你是天仙化身,还可以学,学好了,可以传出来,我本有别的事,因教你这个,只好多住几日了。后来我学好了,他就绝迹不来,倒花了多少银子给我。”众人大家说道:“必是有心人呢。”于是韵兰命把宝琴送了回去,方收拾好,幼青的琴已送来了,且俟下章再弹。
第二十七回
酒地花天群芳聚会珠围翠绕名士风流
众人见幼青的琴取来,就七手八脚的同他放好,就请伯琴同他对坐了。和正了弦,韵兰要他合弹平沙落雁。二人果然弹了一曲。韵兰细听,悠然神会,与瑟里的微有不同。湘君又要他弹了一套南薰曲。原来幼青的工夫,尚不及伯琴。那幼青的琴也是一位女校书汪月梧教的,听伯琴的手法声音都好,就请他得闲到绿芭蕉馆来玩,横竖就在韵香馆后面。知三笑道:“可惜你是清官人,他是欢喜浑官人呢。”幼青把知三啐了一口,兰生便与幼青、韵兰格外的亲近,燕卿、素雯道:“喝酒罢,我们可好行令了?”于是吩咐先把两张琴收好。众人大家归坐,伯琴便要行令。佩镶道:“大家喝了一杯再说。”韵兰笑道:“佩镶妹妹,我酒量是有限的,你要为我替喝呢。”佩镶答应了,又笑道:“姑娘真个叫起我妹妹来了,可是金刚扫地。”
韵兰笑道:“我已惯了竟忘了情。”珊宝向佩镶笑道:“如何?”
仲蔚道:“快取令具出来罢。”于是佩镶把一个小盒取出,开了盖,倾出四枚指粗的象牙骰来,给众人看,说道:“这个令本来是用西厢的,因我们姑娘看见《续红楼梦》上有这副令,就把它改了。”众人看时,有三枚,正刻的字,每枚一面两个字。一枚是“美人公子丑妇老僧屠沽乞儿”,那枚是“闺中章台门前方丈市上破厕”十二个字,小香又看那一枚,是“刺绣走马卖俏参禅挥拳酣眠”,正文是:美人闺中刺绣;老僧方丈参掸;公予章台走马;屠沽市上挥拳;丑妇门前卖俏;乞儿破厕酣眠。
又有一枚是斜刻的字,乃“吟诗猜谜笑话拇战飞觞唱曲”十二字。众人笑道:“这个到有趣。”月仙道:“这是酒底呢,酒面就是这六句。掷了大家公评,该一杯两杯三杯的。如做诗做得好,大家公喝,不好,自己喝。猜谜通猜着了,自己喝,倘猜不着,就叫猜不着的喝。惟飞觞尚为容易,拇战若遇了素雯姊姊,真是难了。”众人道:“佩镶,你可做令官?先行起令来罢。”文玉点头,便命人取了一个骰盆,又一套玛瑙鸡缸杯来,又叫金姐立在旁边伺候斟酒。佩镶便先喝了令杯,把四枚骰向盆里一掷,说:“谜底我来做诗。”看时,是丑妇方丈参禅,谜底是飞觞,幼青笑道:“你这个丑妇到方丈里头参起禅来,大约嫌这个脸子没人欢喜,所以要忏忏来生,修了美人样儿,嫁个好孤老呢。”佩镶笑道:“你编派我什么?”把手呵了一口气,要去咯吱。幼青便格格的笑起来,说道:“哎呀,佩姐姐饶了罢!”碧霄道:“你们初起便这么胡闹,以后怎么行?”
佩镶就缩了手。素雯笑道:“我们要定个罚酒章程,以免席中不遵令官号令,或强辩是非,交头接耳,或迟延推诿,传递抢替。”韵兰道:“好极!”佩镶请文玉差人另取一大杯来,斟满了酒,也自己饮了,说道:“我令官先饮,以后席中如有犯了素雯姑娘所定酒律者,先饮此杯,不服饮者加一杯,再不服饮再加一杯。令官不公,也照此例。现在我是令官,我自己掷的不能自定,请合席公断,丑妇方丈参禅,是何意思?”大家道:“丑妇还肯到方丈参禅,总算是要好的了。”介侯笑道:“恐怕没人要他,他去想和尚去了。”说得众人笑了。碧霄、珊宝笑道:“本来可以不罚,但给介侯一说,似乎事有可疑,令官要从严些,饮一小杯罢。横竖是飞觞的,这飞的字要席上人点的,就从本身顺排下去,不用将坐的位次排,飞着谁,酒就谁喝,交令给下家。”韵兰、秀兰笑道:“也好。”便命金姐斟酒。湘君道:“要飞你佩镶的镶字。”仲蔚笑道:“这个字没得飞的。”
文玉笑道:“难道古人诗文中没用过么?”韵兰笑道:“你不要说,实在难呢。”黾士道:“也没有见过。”佩镶道:“湘君姑娘能飞么?”湘君道:“为什么不能飞?离骚上的既簪余以蕙镶。”
韵兰道:“抢替要罚呢。”湘君笑道:“我说了出来,他不能再飞这句子。”佩镶笑道:“有了,怀挟缨镶,在《国语》上的。”秀兰笑道:“还有悲回风上的镶思心以为镶呢。”燕卿笑道:“你想了半日,仍旧自己喝。”介侯道:“四个字是韵兰喝,怎么他喝?”燕卿道:“韵兰不是叫他替喝么?”韵兰道:“小杯就我来喝罢。”遂一饮而荆佩镶下首便是仲蔚,就把令盆交下去,仲蔚便豁榔一掷,看时,乃是掷的屠沽门前走马。仲蔚笑道:“你们看这个,不知可以免罚否?”佩镶道:“屠沽在门前的多,街头走马,也是常有的,可以免罚。看酒底,仍旧是飞觞,既无罚酒,也不必罚了。”仲蔚就交给文玉,文玉笑着把四个骰抓起来一掷,放在中间,给大家一看,酒底是灯谜,酒面是美人市上酣眠。素雯笑道:“一个美人眠到市上去,不要脸的东西。”燕卿笑道:“还是春睡轩里睡睡罢,莫到市上去出丑了。”
佩镶道:“罚两杯。”于是斟好酒,文玉道:“灯谜怎样做呢?”
佩镶道:“席上除了你十多个人,若每人给他猜一个,也不免烦琐,你只好做一个给众人猜。众人猜着,也不必说出来,可私自写在一块牌上,给令官看。猜得的不饮,猜不中的你就同他分饮。”月仙、碧霄、燕卿、韵兰、伯琴皆道:“狠通。”小香道:“取笔来,写在上头,好不好?”韵兰道:“牌的好,我那里有一副牙牌,共百余张。”便叫玉润来,说:“你回去,在春影楼第二口橱的上抽屉有一副牙牌,去取二十张来,快些。”
玉润答应着去了。这里文玉就想起来,得了一个,说道:“有一出铁冠图的戏,是岱州总兵周遇吉与李闯争战的故事,叫别母。就把这别母的戏打西厢曲文一句,是系铃格。”佩镶道:“怎么叫系铃呢?”介侯道:“这一个字原文本来不圈的,要加一圈才好讲。”于是大家想起来,玉润已把牙牌取来了,是一寸宽,寸半长,大家分了一块都写在上头,惟佩镶、兰生猜不出,众人笑道:“佩镶你不猜,我们要交卷了,看了不许再写的。”佩镶笑道:“实在想不出,我也只当喝了,你们交令罢。”
于是命小丫头一张一张的递上去。佩镶逐张的替文玉说,合席除兰生、佩镶未写外,珊宝同伯琴也不对,其余通猜着的,是将欲从军死。佩镶笑道:“系了铃更好。”于是四个人分饮两杯,令交韵兰。韵兰笑着抓起一掷,看时,乃是美人闺中刺绣。大家说道:“好极了,你自己的令也帮助着你。”佩镶道:“我们通要贺一杯呢!既无酒面,酒底也不用了。”于是交令。兰生笑道:“我来掷个什么东西,也要同韵姊姊一样才好呢。”等掷下一看,一齐笑起来说:“屠沽闺中走马,这个屠沽到闺中来什么事?怎么能舒展呢?”佩镶笑道:“也是两杯,酒底是唱曲。”
兰生道:“我今儿到这儿来,已是荒唐极了,怎么好唱起曲来?
就是好唱,我也不安。”知三道:“这个到不差,他期服未及百日,究竟也难怪他。”佩镶道:“我来吩咐你有好的开篇抄出来,你不拘请何人唱,我来替你一杯。”兰生道:“开篇倒有一首,我仍旧请仲蔚哥哥唱罢。他去年唱的很好,如今也是《红楼梦》。”
仲蔚道:“不要我喝酒,就替你唱。”佩镶道:“唱得了,大家分饮你的酒,我替你饮。”仲蔚道:“这么着我也有《红楼梦》开篇一支,我来唱给你们听。”遂命丫头斟了半杯茶,喝了,便唱道:飒飒琅?\竹韵凉,苦颦卿抱病卧潇湘。
想起我伶仃命比桃花薄,
七岁的孤雏没了娘。
老父可怜相继死,
弄得我飘伶无主寄他乡。
说什么怡红公子多情种,
我病到临危也不来张一张。
悔从前枉把真心来托你,
岂知是行云流水太无良。
鸾枕拥,软郎当,
只落得一缕柔魂九曲肠。
渐觉年来珠泪竭,
瘦腰肢憔悴菊花黄。
问何时再把花来葬,
博得风雨瑶闺怨恨长。
今朝是病入膏盲无救药,
也不愿还生重觅返魂香。
情郁结,遇乖张,
怜我怜卿只自伤。
我是永谢尘缘拼一死,
留这个身躯干净去见爹娘。
众人大家酸鼻起来,仲蔚又唱道:
姑娘想到伤心处,
一阵昏迷手足僵。
急得紫鹃呼小姐,
悠悠半刻始还阳。
阿吓!紫鹃吓,你是相从长久的知心婢,晓得我美玉无瑕好女郎。
一向来爱惜声名只为争口气,
到如今平生心事付茫茫。
我死后是桐棺须要回南去,
傍着双亲我愿已偿。
唱到这里,仲蔚也几乎下泪。韵兰是把手巾捂着眼叹气,碧霄、月仙躲在春睡轩哭,秀兰、黾士在那里拭泪,仲蔚停了一停又唱道:我爱的三尺瑶琴同书册子,紫鹃吓,你须替奴家好好的紧收藏。
你今朝见了我姑娘面,
只好再世相逢做姐妹行。
众人听了,大家不忍,说道:“仲蔚不要唱了。”湘君道:“这个也同看小说似的,越伤心越不肯舍,一回儿嫌他悲苦,把这书丢掉,一回又去取来看了。”知三笑道:“同我们的考试,你们生儿子似的,当时苦恼,后来又要想了。”湘君把知三看了一眼,仲蔚道:“到底要唱不要唱?”介侯道:“还有多少?”
兰生道:“只剩七句子。”介侯道:“就唱完了罢。”仲蔚因又唱道:花烛夜,入洞房,外边是新歌一曲凤求凰,颦儿是一声惨叫归天府,玉碎香消赴大荒。
从此潇湘春寂寂,
空留鹦鹉唤姑娘,
唤醒红楼梦一常
仲蔚唱完,众人大家饮酒。秀兰笑道:“我们这眼泪差不多也有这么两杯了。”韵兰笑道:“实在是好开篇,仲蔚你给我明儿去录出来,他们说你上年也唱过一支,你也抄给我。”燕卿笑道:“在我那里,我明儿送来。”韵兰点头。介侯道:“现在须轮到我们一席来,再回到幼青为止。”佩镶道:“也好。”
于是交给碧霄。碧霄掷了一把,众人看时,是美人章台挥拳。
知三、仲蔚笑道:“这便是前月初九的典,若题在这图上倒是贴切。”伯琴、湘君等想着,大家笑起来,惟兰生、文玉、素雯、秀兰、燕卿、幼青不知道,问着佩镶,佩镶告诉了他们,又笑道:“这个美人失了本色,也须两杯,幸亏是吟诗,就眼前的景致,不论律绝做一首。”碧霄笑着想了一想,吟道:华烛高烧列绮筵,广寒旧队散花仙。
何当飞梦凌空去,重认离情第几天。
风流华贵下笔凌空
知三道:“好好,碧霄的诗,终是化工不食人间烟火的。”
湘君目视碧霄笑道:“你也太露色相!”碧霄笑道:“从今不落言诠,如何?”湘君道:“本无言,何有诠?”众人也不知他讲的什么,把酒来分了。令交伯琴,便掷了一把,看时,是乞儿方丈挥拳,令底是拇战。素雯笑道:“这个乞儿大约索斋不遂,打架起来了。”佩镶道:“须罚杯半,你去拇战罢。”伯琴便请素雯代打。佩镶道:“你可听得抢替喝大碗么?兰生是又作别论的。”伯琴无可奈何,说道:“我同你打。”佩镶道:“杯半分为三拳,打龙头龙尾,从下家打起,每人只打一拳,蝉联而下,谁输谁喝。喝了又重新从下家打起,仍打一拳,通没输赢,还是你自己喝。”伯琴只得遵令,却三次全赢,于是交令,输到月仙。月仙不能饮酒,请小香代了。掷的是丑妇门前卖俏,却是正文,公贺一杯,令底是吟诗,月仙吟道:绮席同欢聚,风流尽少年。
只愁花易谢,碧玉化琼烟。
诗谶
吟毕交令,方轮到小香。忽小香父亲着人来说有要事把小香唤去了,遂轮素雯掷,众人一看,是美人方丈酣眠,酒底也是拇战。大家笑道:“这个没脸的美人,想起和尚来了。”知三道:“还不知道避人,倒在那里酣眠,想必干得辛苦了。”佩镶道:“不许多说,须罚三杯。素姑娘是拳王酒王,就承上文一作两罢。”素雯便打起来,他心里专要佩镶喝酒,所以到佩镶那里格外用心。佩镶果然输了五拳。看官须知道,佩镶虽能喝酒,并未同人家打过拳的,这回因作令官,不得推辞,但所出的手都是两指,所以输了。这时候已是十点钟,兰生急欲回去,立传稀饭上来,喝了一碗。韵兰等明知不便苦留,知三道:“你要回去还是说在仲蔚铺里罢,你同门卫说一声,多等一回,我也就要回了。”兰生答应着,便命松风去传马车上来,匆匆坐了便去。众人仍复入席,一看不见了令官,韵兰方欲差人去招,那佩镶已走了进来,眼圈儿红红的。知三方欲打趣,燕卿把小脚在桌下蹴了一蹴,遂不开口子。众人也不复多言,于是轮着秀兰,掷了公子章台参禅。伯琴笑道:“到是好公子呢,到章台还肯参禅。”佩镶道:“既要参禅,不应还到章台,一小杯要罚的。”介侯道:“情禅绮禅,不应该参么?”佩镶道:“也说得是,我令官不好,这小杯我替他喝。”乃一饮而荆轮到友梅,掷一个乞儿章台走马。佩镶笑道:“走出郑元和来了,这个人不自量力,唐突章台,须罚一杯。”看酒底是笑话,因道:“你说笑了,我们替饮罢。”友梅遂想了一想,说道:“某甲赴席,座中某乙说在某处请客,肴馔之美,人数之多。甲曰:‘这个何足为奇?吾在某处赴席,独是一只戏台,有七十里,戏子到台上去,须带行李。’乙曰:‘何故?’甲曰:‘一去一来一百四十里,半路上不要住夜么?’乙笑曰:‘可见说谎,有这么大戏台,你们喝酒的桌子有若干大?’甲曰:‘一丈多宽。’乙曰:‘杯子若干大?’曰:‘同五斗瓮,用勺子舀到嘴里喝的。’乙曰:‘碗碟若干大?’曰:‘七石缸大’。乙笑曰:‘筷子夹菜怎么夹得到底呢?’曰:‘筷子也七八尺长。’乙曰:‘这么长筷子,就是夹了菜,怎么放得到口里呢?’曰:‘我夹子菜送到他口里,他夹了菜,送到我口里。’”众人大笑,把酒喝了,轮及介侯。介侯抓了骰笑道:“天王菩萨保佑,不要掷了难题目来。”就向盆里一掷,众人看时,令底是个飞觞,令面是老僧闺中卖俏。众人就哈哈大笑起来。燕卿笑道:“这个和尚了不得,到人家姑娘那里卖俏起来,真是要打耳刮子了,该死该死!”佩镶道:“该三大杯。”韵兰道:“这三大杯飞着一个人喝有私心,不如匀作六起。第一起庄家飞,飞着那个人喝了,就是那个人接飞。如此蝉联而下,方为公允。”佩镶道:“这个极好!但是这个飞的字要各人各点的,庄家的我来点,下家的庄家点,也是蝉联而下,你们大家以为好不好?”碧霄道:“很是,你说罢。”佩镶道:“我说个介侯的介字,不许四书十三经上的。”介侯道:“这个何难?苏东坡诗:‘童稚已耿介’。”佩镶道:“若照现在行令,两桌乱排的次序排来,应是黾士喝。”黾士道:“就是我喝,介侯说字来。”介侯道:“就是你这个黾字。”众人道:“比刚才这个让字更难。”黾士想了一回,说道:“我就喝了这杯罢,想不出来。”
就一饮而尽,湘君笑道:“实在没得呢,找不出呢。”月仙道:“我有一个,但怕罚酒。”佩镶道:“姑且从宽不罚,姑娘说不出来。”月仙道:“不过加上一个人旁,其实就是这字,文选文赋在有无而?o?a。”介侯道:“其实没有第二个了。”知三道:“难道没找处么?苏学士你是女中宿儒,这个黾字有没有?”韵兰道:“有是有一个,但亦须加水旁解释,我前见春申君传,秦逾黾阴之塞,而攻楚。”众人听了拍手称赞,如今轮文玉飞觞,文玉笑道:“你们奸刁古怪,点的字我不能飞的。”
佩镶道:“也说姑娘的名字如何?”黾士道:“好,就是文字。”
文玉道:“翁森四时读书乐,落花水面皆文章。”应该友梅,友梅喝了门面酒,笑道:“请文姑娘示。”文玉笑道:“就是你这友字罢。”友梅笑道:“就在你上头罢。”文玉把脸一沉,道:“上头不上头,什么话!”韵兰笑道:“他不过说取巧话儿,就是说好鸟枝头句呢。”友梅笑道:“到底我的苏姑娘,同我解围。”
伯琴笑道:“又讨便宜去了。”碧霄道:“幼青妹妹快些喝酒罢,大约也飞幼字了。”友梅道:“一些不差。”幼青便喝了酒,说:“竦长剑兮拥幼艾。”碧霄道:“好句子!”伯琴喝罢,交令了,于是燕卿掷。只听牙骰一响,大家看时,是公子章台走马,燕卿心中窃喜。佩镶道:“这是原文,难得的,我们贺他一杯。”
轮着知三了。湘君道:“我望你着一个丢脸的句儿。”知三笑道:“你看我也是掷一个公子章台走马。”便把牙骰吹一口气,笑说道:“的灵的灵,菩萨观音,掷个好色,愧煞湘君!”众人笑着,只听一声掷下去。佩镶、湘君看了大笑道:“你敢说嘴,这回子要罚你十大杯了。”众人聚来一看,酒底是笑话,酒面是美人厕屋卖俏,大家就笑起来说:“这还算美人么,到破厕里去卖起俏来,最少也该三杯。”佩镶笑道:“论理要十杯,这回子因也是我们分喝的,就三杯罢,快说笑话。”知三想了一想,笑道:“不笑如何?”佩镶道:“不笑加倍重罚!”知三说道:“有一个丈人做寿,五个女婿带着妻子去祝寿。岳丈同五个女婿坐了一席,并无外客,喝了几杯,岳丈就要行起令来,说要不拘说一件东西,又要好,又要大,又要小,又要多,又要少。说得好,贺一杯,不好便罚。”黾士笑道:“这个我听过的。”知三道:“你听过的,下文怎么说?”黾士笑道:“好像熟极,却说不上来。”众人道:“你说罢,我们不曾听得。”知三笑道:“这么着,我说下去了,那四个女儿听他行令,都到席旁边来看。那大女婿先说道:‘我家的伞生得好,撑开来大,收拢了小,雨天用得多,晴天用得少。’岳丈道:‘好,贺一杯。’第二个女婿想了长久,说道:‘我家折扇生得好,揭开来大,折拢子小,热天用得多,冷天用得少。’岳丈道:‘两个都好,再贺一杯!’第三个女婿想不出什么,其妻在旁传递起来,指着窗上的竹帘,其夫悟过来了说道:‘我家竹帘生得好,下了大,卷了小,夏天用得多,冬天用得少。’岳丈笑道:‘还好!
也贺一杯!’第四个女婿想不出了,其妻指着梁上搁的风篷,以示其夫,夫忽悟,因道:‘我家船上风篷生得好,拽在樯上大,下拢来了小,顺风用得多,逆风用得少。’岳丈道:‘也好!
可贺一杯!五贤婿不知如何?’第五个女婿实在没得了,只管搔头摸耳的想。其妻也想传递,指着腰间门前挂的荷包袋,意思要他说这个,其夫看房下指了几指,也并不理会指的是荷包袋,便误会差了是指阴户,于是也说道:‘我家房下的阴户生得好,蹲下去便大,站起来便小,别人用得多,自己用得少。’”合席皆大笑起来。佩镶、韵兰、碧霄、月仙、秀兰笑得用手巾握着嘴,燕卿笑得指着知三骂促狭,湘君、珊宝笑得叫哎呀,幼青笑得也叫他短命。笑了一回,大家喝了酒。湘君掷了,知三笑道:“我也望你掷个卖俏。”湘君笑道:“我给些本领你看看,也要掷一个现成句儿。”于是豁啷一声,掷下去,众人看时,乃是美人闺中参禅。众人笑道:“他好佛理,掷这个,真是切贴,比现成句更好呢,我们要贺一杯。”金姐斟上酒来,大家饮过,交给黾士掷,一时掷好,看时是屠沽市上酣眠。佩镶笑道:“这是屠沽的惯事,喝醉了随处要去睡的,可以不罚。”知三笑道:“这个屠沽也不想想,既然要睡,何必喝醉,倘然吐起来。。”佩镶听了,连忙走过来握他的嘴,拉着发辫笑道:“你总要把我编派,我饶了你不姓叶。”说着,就把知三拽到桌子下,一双手要去打他耳刮子。众人大家笑起来。
湘君、碧霄、燕卿三个人笑说道:“佩镶妹妹,我来帮你!”
知三只得笑着,哀恳道:“好姑娘,好妹妹,饶了我罢,我下次总不敢了!”韵兰道:“不要胡闹了,青妹妹掷罢。”于是佩镶归坐,知三也坐好了,笑着喘气。幼青把牙骰抓来一掷,送到佩镶门前,看时,乃是丑妇破厕挥拳,合席无不大笑,说这个丑妇没人要他,就发疯了,到这个地方挥拳去。佩镶笑道:“也要三杯,令底是唱曲,你就唱罢。”黾士笑道:“你唱什么呢?可有好的唱一支?”幼青笑道:“我新学得一只昆曲,我来唱你听,就把洋琴来和罢。”仲蔚笑道:“更好。”幼青遂命爱奴取上洋琴来,先打一套四合如意,尖音细响,众人坐着静听,酒都醒了,四合如意打完,幼青笑道:“只唱一支呢。”
佩镶道:“唱就是了。”幼青喝了一口茶,唱道: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花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峰。
唱完,大家喝采,友梅笑道:“这支是懒画眉。”介侯笑道:“朱弦声杳,为何不唱呢?”韵兰道:“这一支是琴桃上的。”
月仙道:“一些不差。”知三向黾士笑道:“文必正知道么?”
伯琴笑道:“他不懂琴,你应挑我的。”碧霄、湘君笑道:“可惜他是姓金,若寒碧庄主人唱了,便切题了。”友梅笑道:“幼姑娘求你把朱弦这几句也唱一唱,我来吹笛子。”韵兰笑道:“你能吹笛么?”知三笑道:“他是周凤林的徒弟,在丹桂戏园里打了十年鼓板呢。”韵兰笑着请文玉命人取了一枝铁笛来,给友梅吹着,索性请幼青把粉墙花影再唱一遍,再接下去。幼青再唱前曲毕,又接唱道:朱弦声杏恨溶溶,长叹空随几阵风。仙郎何处入帘拢,早是人惊恐,云水声寒一曲中。
友梅把笛来一吹,觉得歌板珠喉,抑扬宛转,稠人广坐中,使人之意也消。秀兰叹道:“苏昆生曲这样移情,真是生平观止。”湘君道:“可惜而今大家重了京腔,甚而至于梆子腔也跑在前头,这些粗俗的人,贪看粗俗的戏,恶调淫声,并无文理,令人作十日恶。”仲蔚道:“现今大雅班已是晨星寥寥,不知唱昆曲的还有几人?”伯琴道:“自桂生前辈故后,这操持曲政的人更少了。就是现今在上海班里的周姓邱姓,他的曲文影白,还是老成典型,不过稍为京班习气所染,熟极而油,若二人合演,倒还有可观。其余班中的人老的老,死的死,真是广陵散了。”秀兰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末俗如斯,令人感慨。”佩镶笑道:“诸位爷诸位姑娘不要议论了,我来收令罢。”于是掷了一个公子闺中酣眠,幼青笑道:“这个还妥当,不用罚,你喝一杯收令杯罢。”知三笑道:“不好,公子在闺中酣眠,伴着娘子,不离一步,这个气短的英雄,要罚三杯呢!”湘君笑道:“人家好好收令,你又胡闹了!”碧霄笑道:“贱骨头,不怕我们得罪?”黾士道:“令也收了,我们吃了饭散席罢。”伯琴道:“这倒不能,我同素雯还要打个通关呢!”
碧宵道:“不用通关不通关了,你们量好,索性摆一百杯,任凭我们谁打谁输谁喝。”伯琴看看素雯道,“你肯不肯?”素雯道:“我们喝了,他们不来打,你怎样?”伯琴道:“我们两个人摆五十拳,打一杯,喝一杯,你们也是打一杯,喝一杯,好不好?”湘君冷笑道:“你不要仗着两个人好量,素姊姊好拳,轻狂到这个分儿。我从来没有打过拳的,也不能多喝酒,你既高兴,我一人来打五十拳,大家作了保监着。我一拳来打胜你,赢了这一拳你们喝五十杯,输了我一个人喝五十杯,如何?”
众人大家诧异起来,想湘君没有这等酒胆的,惟碧霄、韵兰知道他有些道理,伯琴笑道:“可算么?”湘君笑道:“只怕你们不算。”知三要看他们灌酒,极力怂恿,说伯琴那里我来保。
碧霄道:“我来保湘君姊姊。”伯琴就十分鼓舞,说:“我监拳,素雯打。”湘君道:“不拘何人打,酒要斟好了。”文玉笑着,命取了五只大五碗来,把小杯量下去,每碗九杯,作四十五杯,另外五杯,算五直杯罢。大家监着,湘君同素雯打。素雯知道湘君不能拇战,自为操必胜之,权且又加意留心,岂知伸出去就输了。原来素雯说了对字,出去三指,相君说个三字,一指不出。众人拍掌说道:“现在金姑娘打倒了,快喝罢。”伯琴、素雯相顾失色,碧霄等逼着伯琴,无可如何,只得同素雯喝起来,幸亏酒量去得,推推诿诿大家喝完,湘君笑道:“可要再打,敢不敢?”素雯道:“难道再输?再打五十拳!”湘君笑道:“不关姐姐事,我要同伯琴打,姊姊喝酒,是伯琴累及,我们不领情。”伯琴糊糊涂涂的笑道:“你也不要狂,索性再受罚你五十杯,也未必醉死呢。”碧宵笑道:“这么着,快斟酒。”还是五大碗。原来这个碗满了约半斤有余,若非真酒量,一碗也喝不了。这里金姐方欲斟酒,韵兰丢了一个眼色,说道:“打了拳再斟。”湘君道:“也好。”伯琴看着,命素雯加意留心。
第一次湘君伸一个指,唤了两,素雯唤个对,也伸一个指。第二次湘君伸四个指,唤个八,素雯唤个对,也伸四个指,说道:“厉害。”第三次又伸四个指,唤对,湘君唤个九,伸了五个指。于是素雯又输。佩镶大喜,一叠连声要斟,叫他二人喝,岂知二人已经口是心非不肯喝,碧霄、佩镶、幼青就寻着保人知三,要他喝。知三道:“我但保初次,这次我不曾签押,不好算。”幸亏韵兰说了:“叫他喝了三杯,素雯、伯琴不好意思,每人也陪饮三杯。”介侯道:“现在好吃饭了。”黾士笑道:“再喝下去恐素雯也要吐了,伯琴自己也吐,非但没人受,大家对吐起来,你一口,我一口的,倒好玩的。”说的佩镶满心如意,这才吃了稀饭。洗脸漱口毕,大家散席,喝了一回茶,已是十二点半,各人招呼车子登车分路归去。园里的人也各散归,文玉直等他们把席面及地方收捡清楚了,方才安歇。以上均是秋鹤未来以前的事,补述出来,以见绮香园并不冷静。其碧霄、湘君、珊宝、秀兰、幼青、玉田生、马利根、燕卿、柔仙、凌霄、月仙进园,亦均热闹。若要一处一处详写,亦觉繁琐,是以均从其略,而今直要接写秋鹤到申的事了。先数日,湘君已同韵兰说过,梅花树底下有看守的人来了,及韵兰问他,湘君又半笑半顽的打趣一回。韵兰不甚留心,也不追问。原来湘君修隐青楼,心中已有把握,不过打坐起来,尚还迷迷糊糊,未能解脱,就是计算一切,也有验有不验,自知罪限未满,再俟寻来,不肯过露色相。又知碧霄剑术已成,不过俟坎离交济,便欲飞腾。他人皆不知道,惟湘君知之,故常劝碧霄敛迹。碧霄深服其言,又知韵兰是他们的主儿,尚有几年尘劫,屡思点化,恐泄天机,反致获咎,便是园中诸姊姊,也都是同在一班,惟须听其自然,不能过分热心,致遭天谴。
以故只得袖手,或有谓天上仙曹必不在平康辱体。岂知情欲之间,上天不禁,试观万物滋长,苟非有感,岂得发生,《易经》所说“天地氤氲”就是这个意思。况外边一辈游客,凡与有交情者,无非前生与他们有些瓜葛,苟非天意,人力岂能强为。
且说韩秋鹤到申住在巢云栈中,把行李收拾妥当,因路上赶来,身体劳倦,故先到顾府祭奠。会见黾士之后,便匆匆归寓,吃了夜饭睡了。秋鹤只因金翠梧未能践约,徒惹牢骚。又知申江遍地章台,最易失足,故此次立志,誓不再觅交情。又在本地闻得上海绮香园中,都是名妹,有曾经沧海客,回去说得天花乱坠。秋鹤也付之一笑,此非过于矫情,深恐再被束缚,不得摆脱的缘故。更值家寒累重,处境艰屯,那些风月场中,多重阿堵,必须挥金如土,方能随遇而安。若一露寒俭色相,不笑你痴就嫌你陋,甚至锦衾昨夜,陌路今朝,睫毛毵毵,反眼若不相识。这等势利小人之态,都在青楼之中。其间有一种姑娘,意气殷勤,愿以真心相待,无如为黾子鸨奴所监察,不能自主,倘有多情客人,而阮藉囊空,只得藕断丝连,空成眷属。惟有一等自己身体的人,可以不受鸨母节制,然往往债台万丈,不得不多取于人,以偿旧负。还有一等有钱的,身体既不属他人,艳帜亦独当一面,但已眼高心大,所交接的都是富商贵客,丁娘十索,如愿取盈,几个寒酸贫乞之流,从负真诚,岂在他的心上。就使有几个多情多义的姑娘,凡于一种客人,均若司空见惯,也是一律要钱。以情终者,必先以利始。及到后来有情,那当初的挥霍,已够你受累。你想郊寒岛瘦的人,能否支持呢?秋鹤这等算计,也是阅历已多,故不得不强为抑制。
到了次日午后,黾士同介侯、友梅来了,便要请他到绮香园吃夜饭,说韵兰说是认得你的,可以前去见见。秋鹤笑道:“你们又来哄我了,我那里有姓苏的相识?我而今已是勘破情禅,不作花间冯妇了。”二人知不能勉强,便在十二楼请他,介侯同他谈了半夜的别后事情同冶秋的遭际,黾士道:“他到保了知府了。”秋鹤叹道:“傀儡登场,沐猴习礼,冶秋恐也未必肯同群呢,你们将来再看罢。”席散之后,各自回去。到第三日上,士贞差兰生来拜见一回,接着知三、伯琴、仲蔚也来了。邀他到顾府,玩了两日,也与士贞相见了,就在家中请他喝酒,兰生、伯琴等一班陪着。珩坚小姐要学天算,求父亲转告秋鹤。士贞就命兰生向秋鹤说:“喜事过后,再行请教。秋兄如不嫌简慢,喜事后就请住在舍间。家用等当为设法,月奉若干,不必虑及,横竖舍亲三月间必要到任。家眷总要来申,小女亦必随任,可以就近赐教。”秋鹤只得答应,回寓后,又接到芝仙来信,其略云:刻接京电,家严定于三月初南下赴任,嘱弟迎娶后,即奉母携眷到申,预备行辕,以便入署。兄亦不必来扬,多此往返。
文案一席,已为定妥,幸勿再辞。良晤非遥,诸祈珍重。萧云舍亲附候起居如弟阳若顿首秋鹤接了这信,知子虚将到,又不教他到广陵,也免得跋涉了。接着顾府大夫人终七,珩坚喜事夹在里头,弄得马仰人翻。知三等一无暇晷,秋鹤倒反去帮忙。十六这一日,珩坚就要动身,送亲的男人,士贞请知三、介侯、黾士、伯琴、友梅、仲蔚,女人许夫人请了黾士的夫人谢氏、顺唐的夫人洪氏、喜珍、雪贞四位,士贞又送秋鹤四十金旅费,说有暇可以常来谈谈,总俟舍亲到任后,再同妥议。秋鹤因士贞一片诚心,益觉十分感激。无礼貌隆重,倒反拘束起来。又因友梅、介侯几个熟人都去,客中寂寞,非看书,即睡觉,有时也要到马路上走走,如今再叙出一个人来,是绮香园的魔星,秋鹤的孽使。此是何人,暂且不表,请阅下回。
第二十八回
交匪类韩废访名姬献神威碧霄擒巨盗
上章所述秋鹤到申以后,无所事事,有时一个人在马路上走走。一日听得栈中人说起,玉仙茶园新来一个旦角,高媚云,面孔极好,他费了一百数十元,订做一件宫衣,专演贵妃醉酒。
秋鹤本来无事,吃了晚饭,独自一个人到那园里去看戏。果然媚云生得玉貌风流,色艺双绝。媚云演毕,以后的戏,都是些山西粗俗的唱口,秋鹤也不看了,方要出来,只见一个人在楼上招呼作揖,说道:“秋兄!”秋鹤抬头一望,原来是福建麦子嘉,数年前曾在日本会过的,便也还了一个揖。子嘉便匆匆的走下楼来。秋鹤已到扶梯边,彼此碰头,重新见礼。子嘉笑道:“巧极了!闻得老兄到美洲去游历,几时回来的?”说着已出了戏园门。秋鹤笑道:“说来话长。”子嘉道:“久别重逢,我们去叙一杯谈谈罢。”秋鹤道:“弟方才吃饭,也不用了,我们立谈几句罢。”子嘉道:“数载离情,非立谈所能尽,就到小馆子里去也好。”秋鹤不能再却,说道:“也好。”便跟了子嘉走进一个广东宵夜馆子里,拣一个座头坐了。走堂小二走来,笑道:“麦二老爷发财,今年没有来过呢。去年腊底几次来找你老人家不见。”子嘉道:“不用我说,你去到壶中天叫他送二斤花雕竹叶青来,这里只要一客够了。”小二笑道:“两位一客不好看,多费半客,唤客半罢。”子嘉道:“我们通吃子夜饭了,只要一客,不够再添。”小二只得唤下去。少顷上来,一盆烧鸭,一盆香肠,居然也是一小盆鱼生片,一个小火锅。两人对酌,秋鹤就把以前的踪迹略略告诉一遍,又问子嘉近况。
子嘉笑道:“不瞒老哥说,那年同你在日本别后,弟即回来到家叔那里,谋着一个船局馆地,??束又少,公事又忙,同事的还算是我优缺,将我妒嫉得了不得,闹了乱子出来。弟也不贪这个馆,索性辞了,就托家叔写了一封荐书荐在轮船局里。
幸亏派着出官司事,到认得了许多官常今日是礼拜,不办公事,一早出门到道台衙门看一位朋友,是这里的候补知县,现在极红,有两个差使,补缺已快了,岂知他到钱观察那里去了。
这钱观察榜名可通,弟也认识的,因路远,弟也不去寻了,就到杨司马局里去吃了饭,同他这位大少爷出来听书,他又要看戏,两个人吃了点心,就到这里来。方才他走了,幸遇老哥,真是意外。”秋鹤同子嘉本是初交,也不知道他的脾气,今看他言语举止,卑陋鄙吝,实不耐烦,只因客里初适,不得不与他敷衍。于是问问上海风景如何,人物如何,然后问到烟花。
子嘉道:“这里人物尽多,就是贵友、介侯、友梅、知三几个,也算是一种人物。惟有些狂,人家背后总有些议论他不是。现在是好了,令亲停子虚观察就要到任了,吾兄又与芝兄同盟,这是必有照应的,将来还当照拂呢。至于烟花风月,弟于此道久已吐弃。一则公事甚烦,二则到了此中,实是挥金如土,我们这些进款,那里能供他需索?”秋鹤道:“寒士算计不得不尔,若是遇着好的,要与他联络,不忍不为解囊,遇着不知己的,徒费无益,不如不逛为是。”子嘉道:“饶这么着,还有免不得的应酬。若过于一定不易,又恐得罪了人。”秋鹤道:“闻得这里绮香园一位苏姑娘,别开生面,现今园里头姊妹,业已挤满,闻说通是数一数二的几个人。”子嘉道:“这位苏姑娘究竟不知是那里人,想出来的主意倒也别致,可惜人家都说他是假的,他故意做出这个声价来哄人,未见面先要钱,谁愿意呢?至于爱接文人墨客,也不能要人做诗。弟去年曾去试过,这时候园里不过是他一个人,弟做了一首拿进去,丫头重新送还,说姑娘实在有病,不能见客,请改日请来罢。弟气得手足冰冷,至今还没去过。”秋鹤道:“倘然进去以后,他们怎样局面呢?”
子嘉道:“这个倒不知道。弟有一位镇江朋友叫朱献之,与陈秀兰极算要好的,这位秀兰姑娘生得标致,倒还罢了。他的一种性情学问,真是仕女的班头。《红楼梦》极熟,同献之谈起情来,终日不倦,又是喜近文人,弟同献之见过一回,秀兰与弟也相熟的,他上月搬进园中,带了一个信来,请我拉献之同去,适值我告假返舍,及至来了,把积下来的公事排日就理,便也没得工夫,几次要去,力不从心,现下献之已经回去。我上礼拜一个人走过园门,要想进去,因一个人不好,今日打谅要找个朋友同去访访。吾兄来了,倒是极好,陈姑娘是我认得的,也不似姓苏的自装幌子,我就说献之托寄口信,看看他的地方,究竟怎样。倘秀兰可以替我设法就去见见苏姑娘,阁下以为如何?”秋鹤笑道:“我不过问问罢了,何必去呢?就去也未必见的,见了也未必有什么谈,不去罢。”子嘉道:“兄请放心,弟去了,陈姑娘是必见的。阁下就同陈姑娘谈,便知道他好处,真是又风雅又缠绵,其一种静默之气令人相对忘言呢。”
秋鹤听他说得天花乱坠,想道:“天下难道还有翠梧这样的人么?他既然说认识,必定要我去,我且去见识,他们是物以类聚,看了这姓陈的,便知道姓苏的了。”因笑道:“老兄恐怕不甚熟悉,若果熟人,就去见见何妨?但我是已经矢志青楼中不再交结了。”子嘉道:“这个自然,见秀兰是极容易的。”
秋鹤道:“既如此,就去罢。”子嘉便把壶里一看,还有余酒,因道:“这个酒剩下也是白送他,我们大家一杯喝了去。”秋鹤道:“我不喝了。”子嘉道:“我来喝。”于是一起斟了两杯酒,壶方竭,便一气饮尽,唤小二上来说:“这个东写在我账上。”
小二道:“刚才掌柜的说二老爷上年有一元几角账未蒙赐下,请自己同掌柜说去。”子嘉把桌子一拍道:“放屁,我难道要赖你不成?”秋鹤连忙劝道:“子嘉兄,不必与他小人计较,我有现钱在这里,不必记账了。”因问小二多少钱,小二道:“连小账三百二十六。”秋鹤便付了三个角子,说道:“这可抵得过么?”
小二笑道:“角子作不了一百零九,请叨光再加几个。”秋鹤又给十几个钱,说道:“现在好了。”子嘉道:“秋兄不用你破钞,我偏要他记账,我预备好了,他们不来收,倒说我不还。”只见掌柜走了来,笑道:“麦二老爷,不要动气,小二不懂说话。
小店实在本小利微,不能久欠,你也是明白人,去年的账我差伙计到府三次,均不曾遇着,现在二老爷身边倘便在这里,就请赏赐了罢。如实在不便,请示下了一个日期,好叫伙计到府来领。”子嘉?_目道:“你们小二这么放肆,要久久来,没得日期!”掌柜笑道:“请勿动气,小店实在吃不了这个亏。”子嘉方欲申斥,秋鹤道:“子嘉兄,不要同他计较了,通共一千余文,弟来替老兄代了罢,将来我们好算的。”因便在身边取出一元付给掌柜,说道:“你勾了账罢,以后吩咐小二说话总要圆转些,就是付银钱,也不能见了人就问的。”掌柜笑着答应了几个是,就去了。
这里子嘉还在发怒,秋鹤劝着,拉了出门。子嘉道:“今日没得老兄破钞的理,真是不安,这个一元改日就差人送来。”
秋鹤道:“客里相逢大家要好,何必计较呢?不过这绮香园还是不去罢。”子嘉道:“岂有此理?既然说定了,且去玩一趟,看看局面。况且秀兰这个人,弟并非不熟的,时候还早呢。”秋鹤只得相从。子嘉道:“坐东洋车去罢。”便叫道:“两乘东洋车到脱空桥,每辆十二个大钱。”车夫聚了拢来,说道:“到彼处足有一里半路,再加二十文。子嘉道:“我们走罢。”正在说着,有个老妈子领着一个姑娘从背后走来,把子嘉的帽子一抢,笑说道:“麦卵胞你好!一去十几天不撞得来,现在要撞到那里去?”子嘉回头一看,笑道:“阿呀,原来是你,不要如此,你还了我!我要同一个朋友去干一件公事,回来就到那里来。”一面说,一面便去取帽子,姑娘笑道:“你去了可来不来?”子嘉道:“必定来的,快还我!给人看见像什么!”姑娘方把帽子还了,笑道:“你若不来,你不要再给我看见。”说罢去了。秋鹤笑道:“这就算是野鸡么?”子嘉道:“他是住家么二,我也是被一个朋友拉去的,实在没意思。”那车夫还在那里催道:“你们到底去不去?叫了车又不坐。”秋鹤道:“每两十六个大钱罢。”
车夫道:“十八文何如?”秋鹤就上车,子嘉也只得上车。不多一回,已到桥堍,子嘉跳下来,付车钱。秋鹤道:“已给他了。”
子嘉道:“这么要紧。”便同秋鹤过桥到园门口,见门前点着一盏大电灯,望进里面去,列着几许煤气灯,园门内空地上排着十几乘轿子,十几乘马车,还有东洋包车,二人走到门房。子嘉抢上前去,同一个佣人说到陈秀兰那里去的,那人道传事的人都在会客厅上,爷们自己去招呼。
子嘉遂引了秋鹤到会客厅,看里边坐着六七个人,因问道:“谁是陈秀兰处传事的?”只见一个人走过来说道:“爷尊姓?”
子嘉道:“你不要问,你进去说朱献之老爷请一个朋友来见,有话说。”那人道:“请爷里面坐等等。”说着去了。子嘉同秋鹤到客座,但见一统三间,上头一张大榻床,红呢垫枕,当中十二张大八仙椅,分摆两面,中隔茶几吐盂,椅上一律红呢椅垫,靠墙两边十几张小单靠,四只桌子,壁上也有书画,地下水磨方砖,当中两枝煤气灯。地方还好,已有四五个人坐在那里谈论,忽见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走进来,笑嘻嘻的道:“那里两位爷来见陈秀兰姑娘的,姑娘说请进去了。”子嘉笑着便拉了秋鹤立起来。丫头把子嘉一看,子嘉笑道:“你认得我么?”
丫头笑道:“好像见过似的,进去罢。”于是跟了就走。过一个内园门,便是向西一条长廊了。丫头道:“打浮玉桥从延秋榭谢姑娘那里廊下走过去近些,过了采春桥,只得一条短廊便是。”子嘉道:“你领着走便是了。”三人向北走曲折长廊,一路都有煤气灯照如白昼。转过廊门,里面也是长廊,忽见一片平湖,水光荡漾,但听里边几派音乐之声。果然有一条白石桥,过桥走到廊下,秋鹤道:“这是何人所居?地方甚好!”丫头道:“是谢姑娘地方。”秋鹤道:“他叫什么名字?”丫头道:“叫珊宝。”秋鹤道:“多少年纪?”丫头道:“大约二十岁光景。”
子嘉道:“姑娘的房子在那里?”丫头指着北首道:“对过湖花墙里面有电气灯光的地方便是。”说着,已走尽沿河的北廊,又上了屋角的一条白石桥,又过了一小廊,上了一条桥,系南北横界的。子嘉问道:“这是什么桥?”丫头道:“叫寒碧桥,那西首花障子里边的花墙,便是我姑娘的寒碧庄了。”三人一路过去走进庄门,有一个约二十来岁的丫头出来说:“小碧妹妹,姑娘在绿冰壶里,领他们进去罢。”秋鹤方知道这个丫头叫小碧。
到了门口,小碧揭了门帘,二人走进去。只见秀兰穿着古铜色春风富贵宁绸珠皮袄,紫酱摹本人大方胜宁绸裤,元绉百摺裙,一色家常打扮。笑着迎了出来,让坐,向子嘉认了一认,笑道:“原来是麦爷。”子嘉笑道:“不是麦芽,麦芽是好做糖的,我只好做酸梅酱。”秀兰笑着又问秋鹤尊姓,子嘉道:“这位韩老爷,是道台里的师爷,也与贵相好极熟。”秀兰便不复请教秋鹤的号,因又问子嘉道:“麦爷好似同献之来过,大号恰已忘了。”子嘉笑道:“小字夫子之子,嘉庆之嘉。”一时丫头送上热手巾同茶来,秀兰道:“适闻麦爷说献之有什么话,现在他在家中调理,这个病大约好些。”子嘉道:“全愈了,不日还想要来呢。”秀兰道:“可有信带来?”子嘉道:“这倒没得,他说请姑娘身体保重些,倘有意中人要从良,须等他来了再说。因他现在要同一个朋友商量借一宗款项替姑娘赎身,他要想娶姑娘呢。”秀兰笑道:“麦爷,恐怕听差了献之的话了,我是前年春里赎身的。”子嘉道:“姑娘已经赎了身了?恐怕我是听差的。”秀兰笑道:“麦爷在镇江是几时遇着他?”子嘉被这一问,倒问住了,假意把指头轮了几轮说道:“今日是十八,我是十四回来的,好似十一二的日子会见他的。”秀兰笑道:“麦爷是十四回来的吗?坐什么船?”子嘉道:“十四这日恰遇着野鸡轮船,就坐了回来。”秀兰笑道:“麦爷恐怕又记差了。”
于是立起身来说:“二位请坐,我还有一个客人在里面,要来说几句话儿,恐怕还要出局去。”说罢,掀着帘子出去了,走到外间,密告纫芳、小碧道:“这个姓麦的本来绰号叫麦卵胞,不是好人。朱献之老爷很不欢喜他,两次寻了来,总给他遇着。
本来叫我不要理他,你不记得上年失落一个表么?我疑心是他偷的。这回他言语通通不对,朱老爷一向愿我嫁人,说家中已有如夫人,万万不能娶我,姓麦的又这么说,可见是诳。朱老爷是十四夜里走的,他十四从镇江回来已经遇着了,这些话通是不合。他真同这个人要白逛来的,你去找个老妈子陪他。不要给他好脸,也不要得罪他,待他走了,就是问起我来,说出局去了,我到幼青姑娘那里看他做生日去。”说着进自己房里换了衣去了。
小碧就去叫谷家妈吩咐几句话,叫他坐在房里。子嘉还不知道他们看轻,有一答没一答的问。谷妈或答或不答。秋鹤因问道:“这里一位姓苏的姑娘说是很好,究竟比你们姑娘如何?”
谷妈道:“不知道。”子嘉道:“这位姓韩的师爷,要想见见,烦你们去说一声儿。”谷妈道:“他近来不甚见客呢!”秋鹤道:“无论肯见不肯见,你们打发个人去问问,肯呢,我们去,不肯便罢。”子嘉道;“好极!”谷妈道:“我们没人。”子嘉怒道:“岂有此理!我们来开发下脚,你们就有多少人来讨赏了,一定要去的。”谷妈被逼不过,只得叫道:“纫芳来!”只见刚才一个大丫头来说道:“可是麦老爷要走么?姑娘出局去了。”谷妈道:“他们要想见苏姑娘,叫我差人去问一声见不见。”纫芳道:“得罪两位爷,我们两个佣人抬轿去了。”子嘉道:“你不好去么?”纫芳怔了一怔道:“我就去。”便走了。秋鹤看这光景,大有冷淡之意,实在没趣。子嘉还要叫倒茶,谷妈只得去倒来,都是不热的,一回子纫芳来回说苏姑娘因前三日有两位姑娘进园,帮了忙,身子乏了,不大自在,已经两日不见客丁,连熟客也通不见。秋鹤道:“我们走罢,老兄要在这里,弟只好先走。”纫芳便道:“二位得罪,慢请。”子嘉也只得走了。
纫芳便命谷妈引出内园门,秋鹤在路上气极,明知子嘉不应说谎,也不便埋怨子嘉,但深悔自己一时游移不该同到这里,看他们这等势利,把我们冷淡得有趣,越想越懊悔起来,便向子嘉道:“弟还有别事,请与兄分路罢。”子嘉也知秋鹤乏趣,只得假殷勤了一会,说缓日再来奉请,说着,也坐车去了。
秋鹤回到寓中,想子嘉这个人,本来我看他是个小人,这回咎由自取,但我亦当决决烈烈的回绝,不应与他周旋,致受此侮,我在勾栏中从没受此冷面,一时心软,竟遭慢侮,从今倒又多一件阅历了。又想道:耳闻不如见见,向在家中听得绮香园的校书,都是有色有艺有情,名下风流,一时无两,本来打算倘有机会,要见他一见,今日看起来,仍是虚名。就是方才的冷面冰心,已是够受了。他们本来心肥眼大,不名一钱,要去亲他,他那里看得起,恐怕就是挥霍的人,他们见了,也视若平常,眼高于顶呢。前日介侯、友梅要我去,我幸亏没去,他们几个人说苏姑娘怎样好怎样好,想苏姑娘要哄几个钱,待他们自然好的。他们都是有家的人,肯使钱。我若和在里头,不能使钱,必然另有一种面孔待我了。可见花天酒地,都是重银钱不重情意,得一可以谈谈的人,已是万不可求。这样看起来,环姑这个人,真是我秋鹤的知己了。再想要寻一寻环姑,何处去寻呢?想着不觉叹气。又想道:环姑出了家,至今并无一音,大抵死的份儿居多,或者看破了人情,前事不复着想,但闺阁中环姑这样知己,至今尚且不复想我,再有何人肯怜我这样末路书生呢?从前还有一个畹根这种慧眼,可以识人,也不知去向,未识茕茕弱质,苦到何如,又未识尚在人间否?我先前曾有信给他,无论地老天荒,今世还须一见。乃东风无恙,犹吹芳草之魂;而碧玉难逢,徒重落花之怨,长埋孽海,水谢情缘,苍昊无凭,朱颜已改,兰香仙去,排碧驭以腾空。琼玉烟消,委黄尘而化骨。苍天苍天,何以把我秋鹤的知己剥削得一个不留呢?遂又鸣呜的痛哭,伤感了一回,无可发泄,因口占一律云:何时铲尽沫猴冠,误国殃民是此官。
辽海羽书惊杀伐,
中年身世聚悲欢。
金闺知己金荃杳,(谓畹)
玉轸相思玉佩寒。(翠梧)(能琴)
安得惜余春馆里,
灯前重把小红看。
吟毕,时已不早,就解衣偃卧。
却说秀兰见二人败兴出去,心中又是得意,又是懊恼,到绿芭蕉馆逛了一回,回去韵兰忽又荐了两个客人来,秀兰只得陪了。一位姓金,一位姓钱。看他衣服豪华,性情粗俗,见了秀兰,十分得意,便付给英洋五十元,欲排酒席。秀兰笑道:“二位爷照指,岂有不愿?但时候过晚,小园肴馔已空,就是铺子里也都关闭,如蒙见爱,请明日早来何如?请爷放着个地址在此,明早当打发人来请。”二人听他宛转有理,只得答应写了住居的客栈,坐了一回,也就去了。明日果来,又带了三四个人来喧扰一天。姓金的还要住宿,秀兰这个人那里肯从,千方百计的设法,才把他哄了去,其人终是怏快不乐。
却说秀兰两日间遇了两件不得意的事,心中甚闷,来寻韵兰,恰恰湘君月仙也在那里。秀兰坐了,韵兰叫小丫头送了茶。
秀兰命小碧在那里装烟,湘君笑道:“秀丫头带个兜是那里做的?倒也别致。”秀兰道:“是一个客人在别处看见了样,替我订做的。”月仙道:“样式很好。”秀兰道:“月仙妹妹搬进园来,何以月红妹妹不来?”月仙道:“学唱不便,故暂住在外边。”
秀兰道:“你的气色现在似好看。”月仙道:“十天病五天,有什么气色!”此时湘君立起身,看秀兰带的围额,韵兰也去细看。见这兜把绒底子里面挖空了兰叶兰花兰茎花样,里面用绿绫镶补成功两枝小撇兰,亦舌红筋,白根黄瓣,维妙维肖。湘君道:“你明儿给我我也要照样订做一只,里面用白缎衬成白兰花。”韵兰道:“你去做,我照秀丫头的色样也做一只,惟把这舌改为素心。”秀兰笑道:“你们通不要费心了,我来办了这个差罢。不知谁家能做不能做,你们去乱碰。”韵兰笑道:“也好,你这个差办得好,我就记大功拔委一次,倘有好客人便奉荐。”秀兰道:“罢了,你昨儿荐来的客人好粗俗得不堪形状,把这钱浪使,要来压伏人。他昨儿就要喝酒,你想这个时候还能排酒么,那里去找菜来呢?我便回他去了。”湘君笑道:“一到喝酒,是好客人呢。”秀兰笑道:“你爱这个客,来了我来引进。”韵兰道:“他去了怎么呢?”秀兰道:“他昨儿强丢了五十元在这里,到今日一早就来,闹到此刻才去,最可笑这姓金的死也不去,要住在这里。我只得说今儿有了客了,他还不信,我只得叫陆升假充客人,在里面叫,他方信了去了,恐怕还要来呢。”湘君道:“你也清高太过,绝人太甚,可知不能堪,必将甘心与你,非独无益,适足取祸,自今以后,须要随遇而安些,就是这等也要防他才是。”秀兰笑道:“通是韵丫头不好,荐来的。”韵兰笑道:“昨日两起来了六七个人,倒送了五十元助妆,我那里来得及应酬,我也不知道他好不好,把他第一起的两个人送到你那里来,你该回绝了他,不该今天教他喝酒,这回子怨谁呢?就是我那里五个人也不好,给我通冷淡了,他才去。今日就不来了,便是以后再来,也给他个没趣。然而也要看人呢,暴戾的人不好给他生气,这也是我们待人的要诀。”
秀兰道:“我何尝不是这种想,可奈他实在粗蠢。更可笑的,你这两人未到以前,也来了两人,一个是姓麦,一个据说姓韩。”
韵兰道:“姓韩的那里人,号叫什么?”秀兰道:“他冷冷的,我也没问他,我见了姓麦的就呕气,他是与献之认识的,献之也说他不好。”湘君道:“他送你多少钱?”秀兰道:“还好容易,他是一毛不拔的。因说是献之叫他来,我才见了,岂知并不是献之差来,他一派说荒。你想献之在上海十四走的,他说这天在镇江遇着献之,又说献之要借钱娶我,叫我不要嫁别人。
献之在我那里一向劝我从良,并没有要我的话,他不是做梦么?
我也冷淡他走了。”韵兰道:“姓韩的没话么?”秀兰道:“姓麦的朋友有什么好人?我也没同他答言,我就出来了。纫芳说姓韩的问苏姑娘可否请见,这姓麦的一定要差纫芳来问,给纫芳哄他,说去问过了,说苏姑娘不自在,两日没会客了,连熟客也不会,他们知道没趣也就走了。”湘君笑道:“你不该放了姓韩的,他就是秋鹤呢。”秀兰笑道:“凡姓韩便是秋鹤,天下姓韩的人,韵丫头都要搜刮来了。”韵兰笑道:“他怎样面庞儿?
穿什么衣服?”秀兰笑道:“年纪轻得很多,到十七八岁,真是翩翩公子,活似秋鹤,他着实说起你,只是没得工夫来。”月仙、湘君笑道:“你把韵丫头心上人放走了,明儿罚你去寻还他。”韵兰笑道:“你两个人总是扯淡,人家好好问话,你们说这些玩话。”湘君正色道:“谁同你玩?这真是你的秋鹤呢!”
秀兰笑道:“姓韩的很多,人家说起子,也没见就问定了是那一个,你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韵兰叹一口气道:“罢了,等他们一班送亲的人回来,再打听罢;”话落,只见珊宝笑嘻嘻的拉着佩镶的手进来,这几个人同韵兰、碧霄是新近换帕,异常知己,所以并没客气,也不让坐,只命丫头倒茶而已。
此后书中,但凡韵兰、碧霄、湘君、秀兰、珊宝五个人相见,并无别人在内者,凡倒茶让坐送茶虚文,一概不述,补录于此,看官须要记牢。当时珊宝同佩镶进来笑说道:“韵丫头,你把这个人来闹死我了。自己不要他,叫他来闹我,也没见镇日的跟来跟去。李义山吓,白乐天吓,王渔洋吓,吴梅村吓,不是一个疯丫头么?问这个,讲那个,这等痴货,将来还有男人要他?”三人大笑起来。秀兰又笑道:“非但这种痴,他手里拿着一枝笔在口里润发润发,写一回,涂一回。你们看他这张嘴上涂得乌黑,人家姑娘唇上点胭脂,他涂了这些墨,而且嘴角上也累着些,小姑娘家出了须了,不是笑话么?”众人把佩镶一看,皆哈哈大笑起来。佩镶也臊了,连忙走开去擦脸。
韵兰笑道:“我今日教他去闹秀丫头的,为何到你那里?”珊宝笑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支使来的。”秀兰笑道:“何尝不来闹我,他刚才到了我那里,看见我陪着客人,不好说话儿,他只坐在那里呆着想。后来我肚子里急,到小房间里解手,坐在马子上,他就来了,立在面前,臭也不怕了,拿着一本诗学入门,问看见的看字,平仄可是通用么?黾勉的黾字,为什么二十三梗十一轸十六铣通收的?我说我现在要出恭,你吵了我出不来的。他也没听准下句,把出恭缠差了一东,说一东里没得这个字。”众人又大笑起来,韵兰笑道:“你们没看见呢,那一天珊丫头出了一个题,他回来就做起来,拿着稿子踱来踱去,踱到他们洗衣服的桶子里去,一只脚通湿了,还不觉得。明珠笑着,挽了他出来,倒把明珠骂小蹄子起来,明珠呕了气,走开,不理他,让他去穿了一只湿鞋。他走到庭心里,我当他去换鞋去了,岂知他站在那里对着一枝未开的桃花发怔。恰巧下起雨来了,淋得满头,还呆着在那里摇头。我看不过,唤他,说雨湿了,他说雨字不及露字,泾字不及压字,我说了不得,佩镶真个要痴了,叫几个人强拉进来,给我骂了一顿子,他才醒了,也笑起来,连忙到里边去换鞋,我方看他稿上是深巷明朝卖杏花的题,当中有一句‘香雨湿春愁’已把雨字改了露字,湿字改了压字了。”众人想了,又笑了一阵。珊宝道:“这句诗倒也亏他。”湘君、月仙道:“有志竟成,将来他的诗学,恐怕还在我们之上呢。”正说着,佩镶又笑着走出来,众人看了他,只是笑。佩镶笑向韵兰道:“好姑娘,你许把国朝别裁给我看,今儿好翻出来了,在那号书箱里或者我自己去找。”秀兰笑道:“真个好学。”韵兰笑道:“你给我静一静,我明儿给你,再不要学卖阆仙了。”佩镶笑嘻嘻的坐着。韵兰笑道:“你替我来装一袋烟。”佩镶便去取了水烟管,同他装烟。几个人又把佩镶说笑一回,方各散去。
到了二十四这日,那姓金的又来寒碧庄。秀兰就知道他不怀好意,只得推托不在家中,到观音山进香去了。叫纫兰出来款接,就把这个缘故告诉他。他那里肯信,说:“那一天你们同我说缓几天来,所以我几天不来,今儿才来。他既然要出门,何不当时同我早说,还要约我,这等哄人,谁人肯信?我难道花了钱担个虚名儿么?快叫他见我!我要问他。”纫芳笑道:“爷不要生气,姑娘实在出门去了,不信可出去打听。”姓金的道:“放屁!我又不是包打听!你休得同我多话,快叫他来。”
纫芳笑道:“我们同爷商量,缓日再来如何?”姓金的把桌一拍,骂道:“捣你妈的娘,还说缓日,上回说缓几日,今儿又说缓日,不知缓到那一日叫我来,我必定要会会他,他的屁这样尊贵?
我不信,人家怕你园里,我姓金的不怕。”纫芳也吓昏了,只得出来,寒碧庄里有许多人都在外面听。秀兰吓得没了主意,叫小碧去把他用的数十元取还他。小碧只得去取来,是一封现洋。小碧不敢进去,叫谷妈送还。谷妈送到里头,那姓金的历声问道:“去叫么?”谷妈道:“姑娘实不在家,没得法儿。爷也莫生气,前日爷赏的五十元,奉还了,请爷到别家姑娘那里去,改日姑娘回来了,再来领罪。”姓金的听了大怒,便把谷妈一记耳刮子,打得一白三碧五黄九紫,把这卷洋钱向地上狠命一撒,只听豁啷一声,满地都是英洋。外边急得魂灵儿出窍,谷妈大哭,负痛出来。秀兰只得逃到韵兰那里,吓得哭了出来,告诉了他。韵兰立即一面去叫巡差,一面去报碧霄。不多一回,两个巡差到寒碧庄,姓金的正在动手,把桌子打破,方要打两口衣橱,口中嚷骂:“我姓金的凭你官司不怕的。”两个巡差协同轿夫陆升、王三进去,骂道:“不知王法的东西,这个地方你敢在此横行!”纫芳、小碧有了巡差,胆也壮了,同谷妈抢进去拾地下的洋元。守门传事的人也进来了六七个,要打抱不平。绿冰壶门外庭心里,佣妇丫头也站满,说帮他起来,姓金的看见巡差进去,倒也不惧,连忙取了一只打破的红木桌脚,打出来。外边几个男佣,一齐动手,那里挡得住,陆升给他打破了头,王三打伤了臂。巡差连忙退后,姓金的手中握着桌脚,如生龙活虎打出来。看的众人连忙逃走,有跌扑的,有失鞋的,有吓哭的。
这里巡差二人,一时不及添来。那姓金的意欲脱身,且骂且走,方欲出寒碧庄,庄外也有看的人,嚷说快逃罢,客人打出来了。正在喧嚷,听后面有人说冯姑娘来了。韵兰、珊宝、佩镶及丫头等都立在庄东花障外柳堤北旁边听信。看见碧霄带着倚虹飞奔而来,说:“怎么了,不要放他逃走。”韵兰连忙去阻,说:“妹妹不要去,巡差同多少男人,阻挡不住呢。”
碧霄、倚虹一声不理,那姓金的已打到寒碧桥,向桥上如飞的一般,向外而走。碧霄从柳堤北首飞奔向南。韵兰等见园中的人通知道了,大半来看。文玉、燕卿等在闹红榭花墙北首看,玉田生、马利根、金幼青、金素雯等立在采春桥上看,巡差等反在后面,也不敢追来。姓金的走下寒碧桥,方到廊口,碧霄从柳堤过去,正打一个照面,骂道:“泼贼,你要逃么?到那里去!”姓金的见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后边跟着一个丫头模样的人,那里在他心上,忙把桌脚向胸前点来。碧霄身子一跃,离地四五尺,避了这个一点。姓金的知道,方知他有些武艺,把桌脚狠命一掠,碧霄又是一跃,顺把纤足向他脸上一撩,点着他的眼眶,又连忙把玉手在他右肩膀一握,那人着痛,不能支持了,桌脚堕在地上,还想奔出,被碧霄一把将他发辫扯住,应手而脱,恰是一个和尚。这时倚虹已取了桌脚抢前,向他脚下扫去,打伤他的足胫。碧霄把辫子弃了,又是一把拎着,方把他扑倒。于是巡差等众人一齐上前,把他拿住了。众人不知道的,说他主婢二人如花朵样的女子,怎么有这等本领,于是无不叹服,传为奇闻。外边的人,方知绮香园中不好轻惹的。
闲文少叙,那金和尚被园中拿获,就被巡差带回,自然照例审办。方知是江湖上一个巨盗,同党数十人,为首三人,一姓杨,在广东,一姓钱,就是那日同饮之人,现住客寓,及押往捕拿,早已闻风逃去了。金和尚口供既实,遂按律惩办。那两名在逃的盗魁,遂结了切齿深仇,常思图报,后文再表。
绮香园中自把金盗送交后,这个假辫也给他带去。韵兰就命园丁将当夜击毁的东西收拾起来,一面传园中长雇的工人,命他次日修补。碧霄领着众姊妹均到寒碧庄替秀兰慰藉劝解。
秀兰感谢碧霄,谢了韵兰、倚虹。韵兰道:“都是我的不是,怎么把这个人引到秀姊那里。”秀兰道:“妹妹也是要好,那里知道有这等祸事呢?”湘君道:“也是定数难回,逃也逃不了的,幸亏有碧霄妹妹作个解神星,否则倒白便宜了他。”幼青道:“碧姊姊倒是我们园里的保驾将军,我从今以后常要跟碧姊了。他到那里,我也到那里。”马姑娘、玉姑娘笑道:“只有我们在一处,不怕他们打来了。”湘君笑道:“幼青妹子要跟碧丫头走,倘然碧丫头到天上去,你怎样?”幼青笑道:“几见人好到天上去的呢?”素雯笑道:“这话倒说不定,恐怕要去也容易快了。”幼青道:“姊姊又说谎了!你倒知道么?”素雯笑道:“你去问问这位马姑娘。”马利根笑道:“我不知道。”素雯道:“你自己同我说的。”马利根道:“可又来,我何尝说过呢?”
素雯道:“不是平空到天上,乘你这气球去呢。”马利根笑道:“原来这个。”燕卿、文玉笑道:“你这个气球倒底几时可好?”
马利根笑道:“那能一两个月就好呢,料又不齐。我昨儿已寄信到外国去添配薄橡皮收气玻璃管去了。”韵兰道:“我看你这个样子,还不好,须要想个新法,可以坐三四十个人,带了几个月干粮,可以到天上各处去玩玩才好。”珊宝道:“几个月没水喝,怎样?”马利根道:“这个法儿,也是我十几年来想的新法,将来大约可坐三十人,不过几个月粮难带,我在化学里想得一法,合成一种养气药水精,并将氢淡气收些在里头,多带些去,将来每日只要吸少许,就不饥不渴了。”佩镶笑道:“姑娘们去,也带我去玩玩。”玉田生笑道:“现在图样虽画好,机器尚未配齐呢,怕明年这时候可能赶得好赶不好。”湘君笑道:“不要问他,马姊姊只管赶紧去做就是了。”说着,只见纫芳送上点心来,韵兰笑道:“你们受了惊,毁了物,还要请我们吃点心,可是双出脱了。”碧霄笑道:“他是谢我主婢的,我们是带你们吃呢。”于是大家用了点心,漱口擦面毕,喝了茶,又安慰秀兰一回,大家方一齐散去,请秀兰勿急,就安处罢。
秀兰谢了,送众人出门,方回房到寝处。未知以后如何,下回再叙。
第二十九回
小书生再访幽贞馆博学士精谈天纬书
秋鹤自同麦子嘉到绮香园被他冷慢之后,深自懊悔不应前去,又怪自己不能识人。姓麦的这般形同无赖,何必与他周旋呢,总是自己面软,用情的不好。从今以后,须要打定主意为是。二十日上午,子嘉又找他出去游博物院天文台,就在秋鹤寓里吃了饭。说“昨晚这事,他们实在可恶,我必当要给他们一个厉害,他才知道我麦子嘉不是好惹的人呢。”秋鹤道:“昨日本来你自己不是,既然没见姓朱的,为何说起谎来?弟平生最不喜是说谎,此后老兄当爱惜自己的声名品行,小节可以出入,大节断不可跃闲,礼义廉耻,人生是最要紧的。”子嘉道:“老兄之言甚是,弟平生亦最喜这等人,所以弟交结的几位官场朋友,通是有些气骨,办事也极能干。弟虽不才,蒙他器重,这也难得的。”秋鹤道:“罢罢,老兄说这些人的气骨,弟虽不敢说必无好人,然亦不能全信。不过卑鄙的多,风棱的少。他们看老兄有做道台的族中,就也不敢轻慢,若并无假借,岂肯这样亲近?兄只要冷眼看他待上司如何,待属下如何,待百姓如何,就有定评了。”子嘉道:“这个也难怪他,他出来做官,功名是要紧的,就是当一个局员,也非容易。不去巴结,怎好办事?”秋鹤正色道:“你还说这等人知道巴结,便不知道忠爱,你不见日报上记的北边军务么?这些统兵大帅从政局员,平日养尊处优,位高望重,国家的民脂民膏,不知被他消耗了几许,他们平日专媚上台,不恤国本,其存心已可概见。果然到了敌人压境之际,不战潜逃,丧师辱国,反在青楼中游玩,这等人尚有人心么?你说气骨,气骨在那里?幸亏圣恩宽大,不即诛戮,据情理论之,立时碎剐,罪及全家,亦不为过。”子嘉道:“他们目下稽诛,闻得暗使了多少银钱,这个信确么?”秋鹤道:“无论确与不确,身虽不死,众心已共诛之。老兄这人,弟系初交,不敢说定。此番交浅言深,不得不忠告一番,若照昨日这等所为,将来有了威权,就是若辈一流。现在人微言轻,无可施展,不过迹近无赖,弟真心奉劝,总要痛改前非,就是贫穷也要做一个清品。”子嘉冷笑道:“兄的说话,果然恳切,但弟从不才,无赖二字,也当不起。至于他日得志,自知福分才具,皆不能赴。但流入奸党,足下如何看得定呢?”秋鹤道:“这话弟推其所极,全身躯以保妻子,灾百姓而负朝廷,恐或不免此弊。为是要好,说出这些直言,要求阁下痛改,不负交好一常”子嘉冷笑道:“弟与君总是朋友,弟苟不德,君亦未必可算纯人。今日这番议论,真所谓躬自薄,而厚责于人了。”
秋鹤正色道:“弟剖肝沥胆之言,已尽寸心,怪不怪由你。朋友之交,可疏可密不过我韩秋鹤不识时务,你能信便往来往来,不信也就罢了。”子嘉冷笑道:“阁下景星庆云,虽封疆大员,亦仰如山斗,弟安敢不附末光?冀将来照应照应,但既自称巨擘,何以所如辄阻,到这回子还是诸生呢?”这句话把秋鹤说得怄了气,说:“井底之蛙,藩篱之?`,真是不可救药。我今日还有要事,你也休来絮聒,我也不争这种猥鄙朋友,就此绝交罢。”说着把东西归了一归,走出来,唤伙计说:“吾要出去,你在里头看好,等他去了,你把门锁好了罢。”于是一径走了。
把麦卵胞气得发昏,自思不过昨日的洋元未曾还他,把我这等奚落,可恨可恼。这时候也只得出来,愈想愈恨,我好意今日告了假,要同他逛逛,他竟仗着阳家的势,这等无礼,我将来必定要报他一报,才消得我胸中的恶气。又想道,昨日受了娼妇的瘟气,今朝又受他的侮辱,我若饶了他们,不算好汉。自此处心积虑,怀恨难忘。
这且慢表,那秋鹤出了栈门,方到马路,当面恰正碰着了介侯、友梅,说:“你们送亲去了,几时来的?”友梅道:“我们送到了,同知三三个人先就回来,昨晚到的。他们还要到宝应去接冶秋的家眷呢。老兄来了十多日,弟等实在公私碌碌,不能畅谈,今可以清闲了,昨日我们三人约好今日要屈驾叙叙,知三在万莲阁等呢,我们特到你寓中来,幸喜途遇,否则相见参差,没地亲热。上年伯琴那里汤饼会,他要想巴结,前来贺喜。仲蔚这人是和气的,还去应酬他,我们是通通不理。他没法,只得推托说不爱文班戏,就走了,后来也没同他往来。他专喜偷鸡走狗,上年春里在野鸡窠里染了一身杨梅毒,幸亏一个外国医生同他看好,我写了几对信同他说情,才不费一文呢。”
秋鹤又把隔夜的事说了一遍,说道:“我向以为绮香园的人物,必是高品,岂知是自己装出来高品,其实是极势利的俗品。”友梅道:“你还不知道他们呢,同了姓麦的去,本来有什么好场面?”秋鹤道:“也并不在这上头,我看他们地方人物虽好,而一种习气,实在可厌,那有你同我玩的金翠梧万分之一呢?”友梅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做了几日鱼,便知水中的好处。我们今日特为这事请你到华?N仙舍去玩玩真是好地方呢。这个园主人苏姑娘,芳名叫韵兰,说道与你有些瓜葛。
正月里就要叫我们寄信你,请你来。我们说秋鹤快来了,一来便拉他来。”秋鹤笑道:“可又是你们说谎,我何尝认得苏韵兰呢?况且几年从战交南,奔驰外国,中国姑娘也不曾见过一面,那里有姓苏的熟识,大约他无非是势利之见,闻我虚名,知道你们与我熟识,他就随口说说而已。”介侯道:“你们且莫争论,到楼上再说。”于是一径到万莲阁楼上来,会丁知三,略问了数日来别后的事,然后再谈这节。秋鹤叹道:“他们的滋味我前晚已经领略过了,至于访艳寻芳,本是风流雅事,弟亦平生最喜欢的。但我所以却情,其中有个缘故。弟今年三十二矣,亲老家寒,身名堕废,桑榆未晚,蒲柳将零,风月场中,司空见惯,悲欢离合,经历也算不少于。财力两耗,只益穷愁,回想前游,味如嚼蜡。中年将过的人,还干这些少年的事,他人即不说我荒唐,我终无以对自己,倘使有钱挥霍,尚可解嘲,乃以一家待命之身,为此挖肉补疮之计,苟入其中,不用则徒为所轻,用则殊形勉强。我年来在这个上头,仔细打算,毫无趣味。青楼中如金翠梧的能有几人?翠梧这个人,我费了多少心思,尚且失去,何况其他。章台中本为寻乐,我有这种性情,还有什么乐处呢?便是你们也不必勉强劝我,不过我有一句说话要问介侯,前回你动身的时候给我冶秋的信,他说就要搬到申江,叫你们找寻房屋,我想就在顾府上吧,又是亲戚,房屋又多。你们刚才说黾士、伯乐、仲蔚要到宝应接他家眷去,这样说起来,似乎房屋已经看定了?”
友梅道:“就是你不愿去的地方。”秋鹤道:“胡说,断没有住到绮香园的道理。”知三道:“园中可以另行闭断,在北便门出入,而且韵兰还不要他的房金。”秋鹤道:“这也奇了,他们有什么渊源呢?”友梅道:“大约当时在天津认得,或者别有缘故,他也未肯说明。我们问他,也不说。”秋鹤道:“老伯母愿意么?”知三道:“我们自有法儿。”秋鹤笑道:“你们真是西法,把良家的眷属搬到这个所在,我就不依。”知三正色道:“你不要这种疑心,他住的房屋,须数十间,人家总没这等宽展。况且另门出入,楚汉相分,稍有不妥,我们同冶秋又是至亲,又是好友,也不至于荒唐至此。”秋鹤笑道:“玩话呢,就面上的筋急得都暴出来,但不知几时进屋,到必须要去一趟的。”知三笑道:“你的话实在怄人,我们不同你去。”秋鹤笑道:“我也不用你们领,我就同麦卵胞的样儿撞进去就是了。”
说得三人皆笑了,友梅道:“现在绮香园究竟去不去?”秋鹤道:“冶秋嫂子几时进屋,你还没同我说。”知三道:“他要廿七才进屋呢。”秋鹤道:“我便廿七去好不好?得空就去望望这位苏姑娘,你看到底认得不认得,不过有一件事要问问介侯,美国的马利根要来上海,我曾给他信,叫他来寻你。”介侯不等说完,便把桌子一拍,跳起来说:“啊呀!我可昏了,把这件事浑忘了,怎么倒没说起。”三人倒吓了一跳。介侯笑着便把这件事细细的告诉秋鹤,并玉田生的事也一并告诉,说:“这回子你好去了,他们都是你的海外同心,你不去就是矫情了。”
秋鹤就高兴起来说道:“我何尝矫情,不过我已经认得的人,也不必丢去,不认得的,何必再去自寻烦恼?这是我近来的主意。
既他两人在园中,倒必须去看他一看,我们这回就去罢。”友梅笑道:“现在你愿意去了?”知三笑道:“不要同他去,他说情愿自己去撞,给他撞在钉子上!”秋鹤道:“他住在那里?”
介侯道:“名彩虹楼,好大洋房呢,同居的名冯碧霄,就是冶秋的相好,你也可以见见。”秋鹤愈加高兴,说:“碧霄我虽不认识,冶秋时常同我说起,剑术极精,冶秋还是他指授的呢,原来也在这里,倒不可不去。”
一面说,一面大家出来。知三同介侯在背后私语,说来呢。
那边冯姑娘、谢姑娘、珊宝姑娘三个人,两乘马车才走呢。”
知三道:“姑娘回来,你同他说一声儿,这位韩老爷在巢云栈。”
秋鹤等不耐,已经走了出来,三个人也只得出来。秋鹤怪三人多事,说:“通是你们捣鬼,我那里见过姓苏的姑娘?”知三道:“回来你总要知道,这回子且到彩虹楼去。”于是又同到彩虹楼来。只见楼阁凌空,琼窗窈窕,走到下边,有两个侍者在那里擦窗子上的玻璃,便令通报。进去一回,马利根笑嘻嘻的出来,看见秋鹤,便与握手抱腰,亲热了一回,便喊道:“密赛司玉,哀司蒯哀而韩,康姆。”知三不懂这话,问友梅道:“他讲的密赛司玉哀司蒯哀而韩康姆是什么?”友梅道:“密赛司是小姐,玉就是玉田生,哀司蒯哀而是老爷,韩就是秋鹤,康姆是来,犹言玉小姐韩老爷来了。”知三笑道:“这些说话,非舌人不可。”忽见玉田生从楼上下来,见了秋鹤,也行了泰西握手之礼。马姑娘便请四人坐下,因笑向秋鹤道:“好度尤度。”
玉田生也问了好度尤度,秋鹤笑道:“散乌克尤。”因也向二人说道:“好度尤度。”二人也笑道:“散乌克尤。”知三笑道:“好度尤度又是说的什么呢?”玉姑娘笑道:“问问你一向可好?大家谢谢你。”知三笑道:“我不知道这咭咭咯咯,你们既懂中国官话的,大家说中国话,不许说洋话了。”秋鹤也笑了。
马姑娘先谢了秋鹤的信,问了一番别后的踪迹。秋鹤也细问二人近况,玉田生便留他四人吃饭,不过牛肉猪肉,西洋肴馔,不必细述。
介侯也问他近日生意,玉姑娘、马姑娘道:“还好。”二个人每礼拜八九十元,开销之余,尚可存积,并将气球图样给秋鹤看。秋鹤替他画了一个挽气管样,说气球在空气之中,最怕脱气,气脱便坠,若到空气之上,则压力全无,又必四空飞去,愈行愈上,任其所之,且一经急行,必生电气,势必化为乌有,危险异常。我前曾思得此法,在空气中可以常收氢气,永远不坠,在空气之外,可以把空气收到球中,源源不绝,管端另开一孔,通以可以屈曲的软玻璃管两条,其粗盈握,径七寸二分,一压气使下,一通气使上。两管相接,先收空中各气,置大皮囊,直通管内,俾得循环相接,一有定气,其球不能飞越。球中另用移气机,以便行走球中空气,即可以随放随收。人得此气,亦不至于受玻然后任他四处飞行,即欲到各星中一游,亦可以把握矣。”马姑娘道:“我的气球,正为此用,将来制好之后,须先试试。果能在空气之外,行动自如,便可泄造化之秘了。”知三道:“用这个窥察天文,自是妙法,但恐不能成功。”
秋鹤道:“我前在纽约天文台,遇一个天文博士,名南麻高,也要想做窥星的气球,与这个样大同小异。”马姑娘笑道:“这是我的亲戚,已经用过一回了,据说比远镜窥的可好万倍。现在南公于上月到申,被马各教堂请去管理天文,你要去会会么?”秋鹤惊喜道:“他果然到了中国了!我倒不可不去望望。”
马姑娘道:“你要去,明日早去,是瞻礼日期,上半天还可以同他谈谈。秋鹤道:“也好。”友梅道:“我那里从未逛过,我明儿与你同去。一早我雇马车来,你在栈里等我。”知三道:“我明儿午前有事,不能奉陪。”介侯道:“你干你的事,我们晚上仍在万莲阁相会,好不好?”知三道:“到壶中天等罢,会聚了再到韵兰那里来看他。”介侯笑道:“秋鹤如何?”秋鹤道:“算了,你们尽管来逛,我是已经两顾不见了,你们说他怎么好,我只不信。”友梅道:“明日儿再说,我们来了长久,这里怕就有客来,大家去罢。”秋鹤道:“才一点钟,到那里去呢?”
友梅笑道:“你要观天文台,何不现在就去?省得明儿再雇马车。”马利根道:“倒也使得,今儿午后他也没事,你等须就走,恐怕他要出门,遇不着。”介侯道:“不差,快走罢。”于是大家起身。秋鹤向二位姑娘笑道:“我改日再来看你们。”玉姑娘道:“这里礼拜二四两日,可以住得,你住在这里也好。”秋鹤笑着就走了,两人送出门口,看四人上了车,介侯道:“冯姑娘回来,替我们说一声儿。”玉姑娘答应了,看着四人开车,忽忽径去。原来马各堂就在西南六七里,不多一回到了。只见一座天文台,高可七八丈,宽各三四丈,纵横见方。上有风平风页,风平如扇,验风之欹斜平侧上下,风页梗纵横如十字,粗类手指,长可尺五,端有圆杓,大如五寸碟,均以铁为之,台中竖直铁杆三。一套风平,一套风页,风页昼夜转动,风大则快,风小则缓,一套风针以测风之方向。台面平坦,围以栏杆,旁有极大自鸣钟,声闻数里。其下置着多少验风仪器,及风雨寒暑表之类,即是办公之所。墙有德伟风,四通八达。台旁一镂空高铁台,约十四五丈,下丰上锐,锐处南北宽约一丈,东西亦如之。上有远镜,亦有验风页,用紫铜丝系于其端,直通仪器之上。仪器上有板,板有纸,纵横细格,用铅笔嵌仪器之上。风动则笔亦动,绘于纸上,曲折甚清。
原来这个天文台,各轮船公司所创,怕海上风波,请南麻高时时报告,何时大风,风自何处起,经过何处,到何处,以便预避。四人既到那里,秋鹤见了南麻高,彼此分宾主坐下。
秋鹤又同三人通了姓名,那位南博士,也一口京话,操中国音,与秋鹤问好,彼此叙旧。南公笑道:“你们来得还巧,我再停三天要回国去办仪器。”秋鹤道:“几时再来?”南公道:“少至半年,多至一年,今儿还空,我领你们去逛逛去。”于是领着四人在各处走了一通,遇了机器,便口讲手指告诉他们,说这个是量天坪,这个是窥天远镜,这个是测风高下斜正的,这两根铜丝通在风平上,这个是看风大小缓疾的,这个是看风多少久暂的,这个是测晴雨的,这个是看风方向的,凡有所见,无不一一指明。知三道:“几时雨,几时风,可以预知么?”南公道:“这在空气中测出的,久雨而地方普遍的,在前三四日可测,暴雨仅在一处的,则不能早知,然大约预先七八点钟,也可知道。测风亦是如此,惟飓风之起甚速,变幻不测最速者,从起风三四点钟以前,方能知道,惟下雪最易测算。”说完后回客座,侍者送上香茶果点来,知三道:“请问博士,地上到天上究竟多少路?”南公笑道:“你们中国皆说天上,其实但有天空,并没有天上。太阳我西人谓之日球,一个日球是定的,分统众行星为一个世界。然日球本身亦是旋转的,我们人居的地,也是一球,在行星之列,现在我们已经察出之行星,除地球之外,共有八颗。第一层与日球最近者,为水星,二为金星,三即地球,四为火星,五为木星,六为土星,七为天王星,八为海王星,其余小行星五十四颗。各层相离,远近不一,此皆已经测得,信而可征的,其不能测明之星,更不知有几。”友梅道:“我看空中的星甚多,何以只知道这几颗?”南公道:“你们看见的,大都恒星,或谓恒星也另是一个太阳,也有行星围绕,另是一个世界。天空中恒星已经查得者,约一百五十兆有奇。有大小远近,据学士猜算,最为当中,有造天地的宝座,真是不动的了,恒星亦绕宝座而行,太阳乃恒星中之一星,也环宝座。特人的智慧有限,测不出来,故此说终不深信。”知三道:“彗星是行星是恒星呢?”南公道:“也是行星,惟所走天空中的路,与行星有异。行星皆绕着日球轨道为圆,有一定的,彗星轨道无定,其路长圆,一向日球,一向仁球之外,穿透各星轨道。来时头向日球,尾向后,近日则尾光大而长,离日则尾光短小,体为薄气所成,能透光亮,其数甚多,有时与行星相值,便撞破化为乌有。中国向以彗星为不祥,其实无关休咎,某有戈伯尼的星道图,你看了便知道了。”说着便取来放在桌上,众人看时,知三道:“原来地球也是一个星,但凡九层,不知每层相隔多少路,还是一定的呢,还是无定的呢?”
南公道:“也不一定,统是以太阳作主,水星离日一万一千一百万里,比地小十九倍,向日行走一圈,须八十八天。金星离日二万七百万里,比地小十分之一分,行一圈须二百二十五天。
中国所谓长庚星、启明星俗名黄昏星、晓星,就是这星,本星自转一周,行六个时辰。所说金星过度,因其恰在地球日球当中,本星遮蔽无光,远看像有黑丸似的,故有此说,约一百零五年半过度一回,再歇八年又过度一回,再歇一百二十八年半又过度一回,再歇八年又过度一回,以后仍旧是一百零五年半过度。地球南北两头,名两极,永远不动。东西当中的径路二万二干九百八十里,南北当中的径路二万二千八百四十一里,向日行走一圈,计三百六十五天五时四十八分,本身自转一周,计二十三点钟五十六分四秒,皆自右向左,他向着太阳在旁边走得极快,每天走一千一百七十兆里。今天文士把他南北的地方分作三百六十经线度,东西分三百六十纬线度,南北居中名为赤道线,通体共有一千三百三十七兆八十三万零一百见方里,每方里计六百零四亩二分有余,火星离日四万三千五百万里,比地小七倍,向日行走一圈,须一年三百二十二天。外面的小星层的星,也是向着太阳走的。木星离日十四万八千八百万里,他的星比别个是更大,比地球还大一千四百倍,向日行走一圈,须十一年三百十七天,本星自转一周,计四十二点钟零二十八分三十二秒。土星离日二百六十一千六百万里,这个星与别的星不同,他的形状,星藏在正中,外边有环带的样子包裹着,共有三层,也是透亮的,外环的直径五十五万里,阔十八万里厚五百里。土星本身东西直径约二十三万里,南北约二十一万里,自转一周,计十点钟十五分,向日行走一圈,须二十九年一百七十五天。他的小行星,最远的名约比脱,离土星七兆六十三万里,最近的密买司,离土星三十九万里。天王星在乾隆四十八年方行验确,离日五十四万万里,比地球大九十倍,向日行走一周,须八十四年零二十七天。海王星在道光二十八年查确,离日约八十五万万八千六百万里,因远得厉害,须在半夜天上没得云,又没星月的时候,可以测看。他向日行走一圈,须一百六十四年二百二十六天。”
知三笑道,“真是虚空无稽的话了。”秋鹤正色道:“并非虚空,外国人通是实事求真,不肯说谎的。”知三道:“太阳大小若干呢?”秋鹤道:“我记得当中国直径计二百五十万里,比地球径长一百十二倍,周围八百万里,通体比地球大一百四十万倍,离地球约二万八千五百万里,他也自己转动,每一周计二十五天零四个时辰。”知三道:“月亮有若干大呢?”秋鹤道:“他是跟着地球走的行星,当中的直径约六千四百八十里,比日径小四百倍,比地球径小三倍半,通体比地球小四十九倍,离地球七十二万里。不能生光,须借日光以为光,好比镜子似的,须外边有了光,方照得出来。”知三道:“何以分朔望呢?”
秋鹤道:“地上的人望着,不能常见光明,因月球向日这面有光,不向日这面便没光。三十初一数日,这月球夹在日球地球中间,恰正相对,故这个光全然不见,因他受光的地方对着日,不对着地,譬如照镜的人在镜背后似的。到初三四,这个月球又换了地方,这个光微微的侧到地上来,看见他平面上的侧首光,所以同钩儿一般。到初八九,平面上的光测到地上更多,所以钩儿渐大。到十四五六这几天,日在地的背后,月在地的门前,如照镜的人正对着镜的正面,通体都看见了,所以圆的。
以后下弦,便将上头的说法颠倒转来,所以愈收愈小了。”
友梅道:“日食月食又是怎讲呢?”秋鹤笑道:“你请教南博士罢,我恐怕说差。”南公笑道:“很是呢!你也考究过的,那里能差?所说日月亏食的说法,中国有一等愚人,说道是计都星,又道是罗计星的缘故,真是可笑。这个道理也很容易明白,大抵日球比地球更大的球,不能遮满日球,所以日球的亮光能包越了地球,照到月球上来。但须稍偏一度或半度,便可不见了。月食的缘故,因月球行到地球的后面,日光正包越了地球,照到月球上,就有地球全身的黑影儿照到月里,便是月食。至于日食缘故,因月球在日球地球的正中,地上的人望着日球,被这个月球遮在门前,然而月球小,究竟不能全遮。不过远远的望去,似乎有一黑影儿在日中,这便是日食。所以月食每在十五,日食每在初一,每年日食多于月食,日食最少二次,多至五次,月食只有二次,也有不食的年期。因日地月所走的路,不能三件正对,就不食了。”知三道:“博士刚才说的恒星一百五十兆,是通通考得不差的么?”南公笑道:“那里能这样的确切?也并没名儿,不过知道几个有名的。有人说恒星都自己发的光,恐怕也是与太阳一个样子,因相去过远,有光而无热气了。西国天文博士都说离地最近的恒星,名南门,相隔七千万万里,他的光到地上须三年。有丹马国的光学先生说,光行之速,每一秒时可行四十八万七千二百里,今南门星的光到地上这般长久,也算远的很了。”秋鹤道:“据这个光行速率计算,他三年秒刻,应该相离四十五兆四千六百六十六亿零六百四十万里,只是万万为一亿的算法,何以与七千万万里的说话不同呢?”南公道:“这个本来过于渺茫,吾泰西人也多驳他,况且光行速率,有三个说法不同,所以必须亲测有凭,方能传信呢。”
知三道:“请问风雨从何处而来的?”南公道:“风为空中的气鼓动而成。地球之上,无非是气,天时炎热,海中的热风上升,热气去了,就有寒气补入,寒气一松,热气又到寒气相让的地方,彼此相让相补,激动成风。假如东方热气升空,西方的寒气补来,就是西风。或下层的气向东,而上层的气向西,这便上边是东风,下边是西风,你不见下边西风,天上的行云反向西的么?若说下的雨,便是云中的汽水。这个汽都是蒸腾上去的水气。体积极轻,透到空气里头,通布满了,这便是云。
上边愈冷,那个云愈加凝结,凝结得愈密,这空当中渐渐的藏不住起来,到后来因重坠下,数千百丈一缕的下来,微积相迸,成了点滴,那就是雨。雨的大小,看空气的稀密浓薄,倘雨点已到空中,忽遇奇冷,就变成冰雹雪珠,其空中的汽水将并时,尚未成点,忽为冷气所结,则成为雪。他这个粒子甚细,形状甚奇,各种各样,皆成六角,所以有六出的名儿。”
友梅道:“霜露两种,又是何说呢?”南公道:“露水多在寒暖相交的时候,前七八十年,英国人名依勒,平生专诚考究降露的缘故。始知因这个时候,太阳的热气晒在地上,使地上泥土草木各样东西都受了这个热气。一到夜间日没,各样东西不受热气,霎时间减了热度,在空气热度之下,到这个时候,气因物热度减,他亦减了。于是在甚高的空处凝为细珠,这便是露水的讲究。但是各物所有散热的力量,多少不同。散热的力量多,自然露水也多,散热的力量少,自然露水也少,总而言之,阴霾潮湿,地上热气难散,必无多露的道理。霜也是露,惟地上的各样东西所受寒气,须在初度以下,他这个汽方能凝结成霜。你们中国人再有一等不明道理的人,说虹是活的,至有白虹精的说法,穿凿愚昧,至此真觉可笑。岂知这个是日中的七色光,因大雨初霁,雨滴多作棱角漾在天空当中,日光隔着雨点,照将出来,远远的七样颜色,环在空中,这便是虹。”
友梅笑道:“七样颜色何处来的呢?”南公道:“都在日光里头来的,各物本无一色,一受日光,颜色便到物上来。这件东西应受蓝的,便受蓝色,应受红的,便受红色,应受黄的,便受黄色,若应受黄色的物质,有红颜色来,也受不进的。”
知三笑道:“恐也不确,为什么黄纸上好写殊笔呢?”南公道:“这不是原质上受的红,乃是物上受的红。他受黄的原质,仍旧在里面,不过红的原质尽在上面,人看不见黄的罢了。”
知三道:“颜色的说法,并不关系天文,我现在要请问贵国何以并无闰月,且元旦亦不与我国相同,这是何说?”南公道:“西历将地球作主,每向日行走一圈为一日,不以月球作主,向地行走一圈为一月。中国因以月球的出没为主,故有闰月。
吾国但有闰日,就把这闰月的日期分派在每月里头,所以一月往往有三十一日的。”知三道:“这个也有一定的么?”南公笑道:“没有一定,还成历法么?不过西历的分闰,大旨每年四月、六月、九月、十一月,这四个月每月得三十日;正月、三月、五月、七月、八月、十月、十二月,这七个月每月得三十一日,二月这个月只有二十八日。到四年,二月多闰一日,得二十九日。至于元旦之说,则埃及、波斯、土耳其、俄罗斯各有不同,不独中国与泰西异也。”
知三道:“流星的说法,我中国以为不祥,到底若何?”南公道:“曾考得这个缘故,与陨石不同。陨石乃星球相击,石破而坠,空中电火不能烧尽,故坠于地上。流星形如石屑,自然生成的,倘近地球,则被地球里面的吸力吸下,在空中磨热,发电焚烧,遂生光亮。中国愚人所说火球坠地,便是这个说法。
且天空中另有一处流星最多,地球行到流星最多的地方,须在立冬之后,冬至之交。但见东移西向,各成长条,然也有时不多。但每过三十三年,地球必到流星多的地方一次。”知三道:“天河的说头,我中国向来说是牛郎织女,且有张骞到天河之说,究竟是河不是河?”南公道:“并非是河,乃无数的小恒星密密排聚,极深极远。好比人在此地,远望野外的树木,如在一处似的,围在那里,其实仍是稀稀散散的。”正说着,只听堂内打钟,南公道:“得罪诸公,堂中要念夜课,只得失陪了。”
秋鹤看表上已是四点三刻,说:“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去罢。”
南公笑道:“我走的时候,不能来别你了,你要通信交堂中的吏长也好的。”秋鹤道:“后会有期,前途保重!你们堂中的规矩,要从长辈的命,我也不便来送行呢。”南公道:“休得多礼,再会罢。”于是径到堂中去了。这里四个人方乘马车回到祖界,已是上灯时候,彼此皆有要事,就分散了。以后苏韩究竟能否相见,俟续下文。
第三十回
壶中天知三呈骈体春影楼秋鹤会灵妃
秋鹤回寓,心中殊觉爽适,一宿表过。次早友梅便来务要请他到华?N仙舍一叙。秋鹤道:“我已两次过访,还不能一见,可知与我秋鹤是无缘的了。昨夜弟回到寓里,有一位同寓的有一本花榜,到是配这位苏先生第一,评他文章魁首、仕女班头,又是缠绵,又是风雅,这是文人阿好的通玻大约你们也被他这张花榜所惑,同见善不及似的,我今日还有别事,谢谢罢。”
友梅见秋鹤执意不去,只得来同知三商议。知三道:“有韵兰做的四六文,同诗稿在我这里,你去邀他来试试再说,我在酒店等他。”友梅道:“也好。”于是重到巢云栈,说:“你不去也就算了,知三请你到壶中天酒店吃莼菜,你去不去?”秋鹤笑道:“这个有什么要紧,就走走何妨。”友梅道:“这么着,就去罢。”秋鹤于是换了一件衣服,唤栈司锁上门,同友梅到壶中天来。知三连忙让坐,笑道:“酒吃不吃?”秋鹤道:“烫四两火酒,大家吃罢。”友梅道:“莼菜下了锅么?”知三道:“他们煮去了。”因笑向秋鹤道:“你向来是青楼中的痴蝶,这回子为什么改起性情来?”秋鹤道:“马齿加增,蚕丝易缚,自怜身世,坎凛相遭。若欲将白屋之酸儒,掷黄金于虚牡,非独支持无力,抑恐莺燕笑人。且彼美易逢,多情难得,何必劳精竭虑的作护花铃呢?”知三笑道:“这么说,你苏先生那里是不去的了,别的地方你去不去呢?我给你一件东西看。”说着,便将桌上的包拆开,把一本诗稿取出来交给秋鹤,说:“这个诗好不好?里头还有一篇骈文呢。”这时走堂的送上莼菜羹来,秋鹤一面吃,一面看题笺幽贞馆诗钞五字,只有第四卷一卷,秋鹤看时,觉得吐属清新,风流大雅,内有题日本女子小照六绝句,次梦花生原韵云:蓬岛奇葩别样红,恰教抬举到东风。分明此是瑶台种,占断情天十二重。生涯神女还疑梦,梦影遥飞海市楼。
底事惊鸿好风格,不随桃叶上轻舟。劫数摩登倍怅然,与谁共证有情掸。瀛洲小现华?N影,留补生前未了缘。
刻翠裁红写艳词,感甄一赋逞才思。文通自有生花笔,载忆春风结梦时。间从画里觅真真,一幅生绡着色新。
隐约春魂呼欲出,不将红豆击吟身。影事模糊指鹊桥,思量一度一魂消。崔薇卷作深情贴,镇日相随慰寂寥。
秋鹤笑道:“是他的笔墨么?比环姑还好几倍呢。”又看下行一首题云:有劝稍贬声价以合时宜者,赋此答之:分明心事怨飘蓬,北辙南辕各不同。南国夭桃红万树,任他开放逐东风。
秋鹤笑道:“骨格到是力争上乘的。”知三道:“好不好?”
秋鹤道:“到也难得。”知三道:“你再看这篇骈文。”秋鹤因朗诵云:瑗识君久矣,沈约腰瘦,平子愁重。冬郎善恨,杨朱易愁。
关陇鼓?k,摄其魂魄,沅湘兰芷,助其郁伊。虽广众扛毫,良时啸侣。翠袖双舞,金樽四飞。人皆赏仁,君独志,既。盖其遭逢乖舛,身世艰屯。司马单门,文章失色,赵壹奇窘,琴书不欢。翟公少友,将伯无助,年年食客,莽莽天涯。游子双泪,才人孤绪。青衫瑟瑟,碧海深深。故其幽怨缠绵,壮心憔悴。
本其志趣,发为歌吟。每值春晓啼莺,秋宵诉蟀,客窗影寂,罗袂梦凉,美人不来。之子遐弃,功名迟暮,意气牢结。于是红豆言情,绿么奏怨柔翰,晨弄瑶琴。夕张白石九宫清响激魄,金?G二等,哀音断肠。
秋鹤极口赞道:“六朝名句,就是上头的翠袖双舞,金樽四飞,也是凝炼活泼,我辈还一时做不到,乃出之于香口,真是天生的妙才!”又读云:其或涉江采秋,登楼感旧。琵琶四座,裙屐千觞。眉语横兜,万花欲笑。
便拍着桌子立了起来道:“好一个横兜!真是千锤百炼的警句!”又坐了念道:心声甫吐大地皆春。
遂又高拍起桌子来道:“仙乎仙乎!不食人间烟火矣。”把杯子里的酒都泼出来,知三道:“再读下去。”秋鹤道:“我要跪读了。”又念道:而况情怀杜陵踪迹,王梁古忆。眷眷乡思,绵绵颖怨苕哀,通乎素臆。商清角重,付之红牙,宜乎抽秘必妍。运思独苦,词标骚屑,诚张说之珠,李贺之血也。瑗火宅埋莲,尘天飞絮,采莺写韵罕有解人。苏小凝妆,还期知己。幸遇君子,徵及无言,敢作金缄,不为哇引乎。少年易逝,名士可怜,欢梦成烟,柔情似水。
遂叹气道:“友梅,我读这两句,就想着惜余春馆,能不令人销魂呢。”友梅道:“他这个一段,似乎将要嫁人,与做骚词的人恐怕以前有些瓜葛,今日似不能如愿相从的意思。”秋鹤又念道:潇湘万里,定忆汪伦。瀛海三山,终违徐福。依刘今日,感崔明年。芳革离魂,桃花人面。
秋鹤就垂泪起来,说道:“断肠句子,宛转低回,令我不能卒读,为之奈何。”因叹了一口气,又念道:前身明月,莫忘本来。再世玉萧,相期珍重。
秋鹤竟哭起来了,知三、友梅也陪着下泪,停了一回,秋鹤道:“这位姑娘有这样的生死缠绵,我愿送个门生贴子,今儿到必要见他的,他若不见,我就那里等,等到明年总好见着一回。”因又念道:为君作序,不禁惘然。
秋鹤道:“真是洪北江小品,后面一段,沉痛欲绝,我不过文理粗通,就是作诗,也不过应酬而已。岂知有这样天才,便铸金事之,也不为过。”知三笑道:“你现在心服的了?”秋鹤道:“非但心服,还要去见他一见,请你引道引道。”友梅笑道:“你也有佩服的日子!”秋鹤笑道:“只怕是你们闹鬼,不是他做的。”知三笑道:“是我们哄你,你不去也罢,我们是要去的。”秋鹤笑道:“无论是真是假,我总要去见过一面,方才心死。你们几时去?到我寓里来一趟,一同去。”知三笑道:“你既要去,只好替你拉皮条了。”原来南边的土语,青楼中介绍,谓之拉皮条,友梅道:“三点钟我们到你寓里,你候着。”
于是彼此订定,知三下来付了帐,方才分手。秋鹤一个人独自回寓,方进房中,栈司送上一封信,说老爷出去之后,有一个人将这信送来,立等回复,这个人还在那里呢。秋鹤把这信一看,面上写着送巢云栈韩老爷秋鹤密启,幽贞馆缄,立侯示复。秋鹤且不拆信,把这个人唤来,说你是幽贞馆的人么?来人上来打了一个千说道是,秋鹤道:“你叫什么?”来人道:“小的叫龙吉,好像同老爷面熟。”秋鹤笑道:“胡说,这封信是那个寄的呢?”龙吉笑道:“苏姑娘叫我来请老爷的,说道立刻就要请过去,不去,乃他自己来请了。现在请老爷的马车停在外边,叫我跟了老爷一同走的。”秋鹤倒疑惑起来了,因道:“你在外面等一回。”龙吉去了,秋鹤想道:“什么缘故,他反来请起来,且这样要紧,自己破了钞把马车来请我,天下但有移船就岸,没得移岸近船的道理,我且把这信看了再说。”便拆开来,只见上写着:德感重生,会惟一面。屡思寄雁,难问凄莺。幸薄命之犹留,喜多情之无恙。神仙鹤驾,竟到申江。殆天不欲依之负心,而有此良觌也。别后之事,如一部二十四史,无从说起。请即过小园,当闭门促膝,作十日谈。巢云寓居不便,请面晤后再将行李迁移,特遣油壁车,为大才人速驾。姗姗立待,勿少迟也。专泐即颂万福。
畹香手奏,此信幸勿示人!二十一日早。
秋鹤看了这书,又喜又爱,又恨又悲,喜是喜畹香尚可相逢,爱是爱畹香学问十分进境,恨是恨自己不能始终保护,令其流落风尘,悲是悲天不生他于帝王富贵之家,坐享奇福,乃使含贞忍耻,陷入平康。三年以来,不知若何苦恼。我秋鹤所识的闺阁中人,自以翠梧为第一,然情胜于文,笔下是万不及畹香。但不知畹香的情比翠梧若何?但我这个人,最怕钟情,反不如他无情的好。我初到时候,大家争说苏韵兰好处,又说他与我相识,岂知他就是畹香,但何以又叫起苏韵兰来呢?又想道:这种勾当,本是万不得已的所为,想他求死无方,出此下策,故改了姓名,知三等均不知道,或畹香心中另有主见,也未可知。然贾倚玉不知现在何处,还是尚未满罪,还是目下同居?他叫我就去,我想当时见他一面,他在病中,消瘦得很。
今日他或识我,我恰不认得他了。他的意思要我搬去,果是他的美意,惟知三、介侯一班朋友,又要笑我了。且不管他,见了之后,再作道理。于是把信检好了,留下一个字条儿,交栈司,说停一回有姓舒姓乔的人来看我,你便把这字儿给他,请他就到绮香园来,栈司答应。秋鹤便换了衣,锁了门,走出来,上车。直到绮香园内园门口,韵兰已命佩镶、珠园、霄月三个大侍儿,随着小兰在九折廊等候。龙吉把秋鹤领了进去,交给三人,方抢步进去报信。这里小兰等把秋鹤看了一个清切,笑道:“姑娘等了长久了,再不来,他就要自己来请呢。”秋鹤把四个人看了一看,燕瘦环肥,修容姱态,中有一个侍儿,眼梢起媚,尤为美秀而文非,独笑露瓠犀,宛如编贝,就听他一二言语,也颇不俗,因皆称为姐姐,问了姓名,方挽着小兰的手进来。到华?N仙舍,只见一位美人明妆雅服,带着似喜非喜似蹙非蹙的娇容,锁着两道春山淡远眉,凝着一双秋水澄清眼,旁边两个小侍儿,笑嘻嘻的在那里延??,见了秋鹤进门,便端端庄庄上前叫了一声哥哥。秋鹤看他一种亲爱感激的样子,要好到十二分,也便叫了一声妹妹。忽然心里一股酸气,从丹田透入脑髓,流到鼻端,渗出眼角,泪珠儿也不觉自然流出。韵兰已是把巾子在那里拭眼。秋鹤只得勉强笑道:“妹妹可好?”
韵兰也不能答言,点点头儿,就携着秋鹤的手走,彼此同是无声之泣。秋鹤到了锦香斋,觉得满目迷离,想他虽然忍辱降心,能做到这个排场,也算出人头地,又私心窃喜起来。
韵兰进了垂花帘,忍了心酸,向众侍儿道:“佩镶同我到楼上,你们去吩咐外边,无论熟客生客今朝一概不见,只说我出门去了。就是韩老爷的朋友也请他在幽贞馆坐。刚才吩咐的酒席要清洁别致,你们就把我开的菜单看着他做,不许同成日家照例的样子,酒就开我房里藏的一坛花雕罢。筵席就排在楼上。”侍儿等答应着,佩镶已抢前去了。韵兰微笑道:“我们到春影楼去谈心。”因又引着秋鹤到春影楼来。只见五色辉煌,如临仙境。一进了楼,秋鹤先叩头行礼,韵兰也盈盈下拜。
见礼已毕,大家归坐。佩镶送了茶,要替装烟,秋鹤笑道:“姐姐请便,万不敢当,我自来吸,姐姐替你姑娘装罢。”韵兰道:“就叫他装也何妨?”秋鹤再三不要,佩镶只得让秋鹤自吸,自己与韵兰装。秋鹤无暇赏鉴房中,一眼看着韵兰真是林下风流,灵心仙骨。韵兰也看着秋鹤,微笑道:“哥哥似苍老了好些。”不觉眼圈儿又红了。秋鹤勉强笑道:“身世不佳,精神耗蚀,妹妹倒发福了。”因又叹了一口气,大家半晌不语。
秋鹤好似有数千万句说不了的话在心里,总说不出来,韵兰也似有万分感激想念的意思,当着面只是不能说。怔了一回,秋鹤强笑道:“罢了,妹妹的人,吾都知道了。我的人想妹妹也是知道,只是我自己不解自己。昔时妹妹同我这番情节,我也并没见过妹妹,我就感服得了不得,好似前生有一段固结不解的缘分似的,竟至一肌一肤,一毫一发,尽发出一种爱慕敬惜的意思出来,便是老子娘。”说到这里,便咽住了,以为父母也不能如此敬爱的意思。韵兰笑道:“文章一道,精灵胶固,总有不解之缘。自己也不能说出道理,只是哥哥这样的心,固然容易感人,然而也容易受赚,总是自己吃亏的。”
一语未了,只听弓鞋阁阁,湘君同碧霄、珊宝上来,笑道:“韵丫头今儿到了心上人了,我等未能早来迎接,现在藏在这里说体己话儿,我们要来做厌物了。”秋鹤、韵兰连忙让坐,韵兰替三人通了姓字。秋鹤向碧霄道:“冶秋弟近有信来,说连获胜仗,已经越级飞保,这也不奇,只是还有人掣肘,听得苏北炮台大营,不战先退,有五个大统领不知去向,失去军火粮饷可有一千余万,似此局面,粤军势虽勇猛,恐怕独力难支。”
说着秀兰同月仙、文玉、燕卿也来了。于是让坐通名。秀兰告了一个罪,笑说道:“这姓麦的人,我向来看不起他,为何同了他来?”秋鹤道:“我也不过一面,现在我也得罪了他,恨得我很呢。”文玉笑道:“韵兰姊姊同韩老爷几时认识的呢?”碧霄道:“说来话长,明儿闲了,我来告诉你们。”燕卿笑道:“韩老爷现从那里来?一向听得说最好游历,何不把一向的踪迹同我们说说?”月仙笑道:“我们小香最喜讲洋务,我也爱听。”
秋鹤笑道:“姑娘不嫌烦琐,我就讲讲。”因将从前各事及同韵兰酬唱见面各节说了一回。众人也有惊奇的,也有叹息的,也有可怜的,惟韵兰倚着碧霄把手中巾子掩泪。只见丫头来回韩老爷行李取到了,请示下安放何处,韵兰道:“就放在楼上来。”
秋鹤向韵兰道:“这个断断不敢,我还打谅住在栈里,何故要搬进来?既这么着,妹妹的地方,我断不肯祝就是要住,横竖相见日子还长呢。”韵兰道:“不要春影楼,你想那里?”秋鹤道:“前晚进来看见延秋榭倒很好,你赐我一席罢。”珊宝道:“你请他住在西间壁采莲船里罢,后面就做书房,楼上做房,可以望远,前边一间还可以会客。”秋鹤道:“甚好!”韵兰想秋鹤是避嫌疑的意思,也就应承了,便唤伴馨道:“你就命人去收拾采莲船,韩爷的房安在楼上,旱船内外间,同楼上的字画收下来,要挂韩爷自己的东西。”因问秋鹤书画带来没有,秋鹤道;“带得不多,我自己去收拾。”因就起身,湘君道:“我们去罢,晚上再去看新房。”就笑着领了众人去了。
珊宝、韵兰同秋鹤到采莲船看了一回上下的房,韵兰道:“我把守门小使丁儿拨给哥哥服侍,这个小使人还玲珑。且把书画取出来,我叫佩镶来办差,一定妥当。我们会见了,我的事还没告诉,到珊丫头那里谈谈去罢。”一面便去叫佩镶来。秋鹤只得把书画取出,交给佩镶。韵兰还吩咐了几句,说摆设不全,到我那里去搬些来,只要朴雅,不要堆砌。说着,就同秋鹤、珊宝到隔壁镜心阁坐了。珊宝命丫头倒上茶来,手巾伺候,因笑道:“你们二位结拜过兄妹么?为什么哥哥妹妹的这般规矩?”秋鹤笑道:“虽未结拜,而心中胜于结拜。”珊宝笑道:“哥妹之称,殊觉太昵,当随口称呼,方为大方。”韵兰笑道:“倒也不差。”秋鹤道:“你我之称,亲固有之,恐致唐突。”韵兰道:“规矩本在心上,不在形迹,若徒以外观求之,便是近日官场的宪体了。”秋鹤想了一想道:“也说得是。”只见小丫头摆上一个果碟儿,外一碟八珍凌粉白糖糕,一碟油炸鸡肉鲜笋蒸卷,一碟新澄香糯挂粉虾仁蒸团,一碟细砂百果小馒头。秋鹤笑道:“姑娘,你嫌我们客气,你到客气起来了。”
珊宝笑道:“不如此,不足以敬我姊夫。”秋鹤、韵兰大家面孔红起来。珊宝自知失言,只得告了个罪,笑道:“你们莫留心,这是敬近邻的,今儿结了缘,回来我也仰仗着心头的肉呢。”
两人笑着,把点心用了些,就命收去。
秋鹤便问韵兰病后的事,韵兰方把近年的遭际一一的告诉起来。大家伤感一回,痛哭一回,忽传介侯、知三、友梅来了,丫头揭起门帘,让他进来,知三笑道:“秋鹤你好,怎样受罚?”
大家让了坐,倒了茶,手巾伺候。秋鹤笑道:“今日罚我做东道主如何?”介候道:“你说不认得,怎么快脚猴子倒先跑了来?
我们到你宝寓,连行李全搬来了。也没见这等性急,累得我们奔来奔去,到了幽贞馆,又说在采莲船。又是佩镶在那里替你收拾房屋,说道你在这里,我就听见你们哭哭笑笑的,不知讲些什么?也没见玩这个地方,一见就这样亲密的,你到底如何认识这位苏学士,须从实招来。”秋鹤笑道:“这个情节,真是意外,一时也讲不了。”知三道:“你就约略讲讲。”珊宝就把以上的事略说一遍。友梅笑道:“不差的了,我一向冷眼看韵兰,本来不像风尘中人,原来有这些渊源。”知三道:“这么说起来,我们还是老亲呢,我先曾祖同汪府上一向往来的。
闻得有一位汪敏之,不知景霄先生的何人,他与先曾祖最契。”
韵兰道:“听得先君说过有一位叫颖之的,是近族的曾伯祖,这位敏之倒没听得,大约总是弟兄,代远年湮,且我又生长在外的,那里知道。”友梅道:“亲戚总是亲戚。”知三道:“这么说起,今日倒认了表妹了,再表上三千里,兰生、伯琴都好认亲了,我们一向唐突,幸亏没有夜厢局,否则真是笑话。”韵兰向知三啐了一口,秋鹤道:“你总是信口胡言,我告诉你,他到这个地方,也是无可如何,你们也应该替他瞒着。见了别人,莫说他的真姓名来。就是以后到这里玩,也不过借他的地方,文酒聚会,倘然当他风月场似的,我秋鹤就不能领命了。”
知三笑道:“你这话说得也太过,我们这里玩了几回,一向守法奉公,你问问你韵兰,可是不是?这回子又认了亲,更当格外的留心,只要你自己保得定,泼翻了醋缸也没用的。”秋鹤正色道:“神天在上,我秋鹤倘有污亵韵兰的心肠,后来不得好死,有一刻不敬爱韵兰的心,也立刻就死。”知三笑道:“罢罢,何苦这么猴急,脸上的筋都暴凸出来,罚没用的誓。”秋鹤道:“你不问自己话哽人,倒说我不是。”韵兰笑道:“你们也不用争,只以后体谅些就是了。”只见佩镶笑嘻嘻的进来道:“房间收拾好了,请大家去看看。”于是众人过来看了一回,果然位置精雅,秋鹤向佩镶作了一揖,笑道:“费姑娘的心,来生替姑娘驮石碑。”众人皆笑了,佩镶笑道:“也不要韩爷驮碑,只要求一块胸前的肉。”知三方要说话,只见伴馨来请,说酒席已摆好了,马姑娘同玉姑娘都在春景楼等。
韵兰遂去唤了丁儿过来,见了,给秋鹤嗑了头,叫他把门锁上,然后领着众人过来。一一与马姑娘玉姑娘相见了,韵兰道:“阿呀,你们二位来,中国菜是不惯的。”马姑娘笑道:“吾们这回来专要扰你的中国菜,你们这鱼翅三丝是最好的,我吃了这菜,已经够了,玉姑娘本来吃惯中国菜的。”韵兰笑着,遂命捻热手巾擦脸,烫上酒来。知三笑道:“今日到底谁宾谁主?”韵兰笑道:“今日扰我,明日秋鹤做东。你们今日也不用邀局,所有园中的姊妹,通我来请到。”友梅道:“秀兰不用你请,我必要转个局方好。”韵兰道:“你这一转局不好了,燕卿妹子也必定要介侯、知三转局的,你不如改日在秀兰处请秋鹤罢。”知三笑道:“你这生意也太要做了,这回子又替秀兰想这个法儿,回来又要替燕卿招揽,我们总要失财,不破些钞,你也不肯放我们过去。”韵兰笑道:“待秋鹤明儿先请你们,然后你们还请何如?”一面说,一面命龙吉去分请各位姊妹。一会大家来了,惟文玉、燕卿、素雯出局在外,须停一会方来。韵兰便请秋鹤坐了首席,友梅第二,马利根第三,玉田生第四,秀兰第五,冷柔仙第六,第七第八备林金的坐位,是东首一席;西首一席第一是介侯,第二知三,第三幼青,第四湘君,第五碧宵,第六白凌霄,第七珊宝,月仙第八,自己末位是西首一席。一一的敬了酒,秋鹤又与柔仙、幼青彼此间了姓名,随意说笑,知三笑道:“韵兰,你今日的菜精致极了,明儿秋鹤在那里请,也要点菜的。”秋鹤道:“我打谅在采莲船,不过上菜不大容易。”韵兰笑道:“不要忙,就请珊宝姊姊办菜。他比我更考究呢,送来也近。”珊宝笑道:“秋鹤要你照料呢。”韵兰笑道:“姊姊就替替妹子罢,我把秋鹤荐给你。”秋鹤笑道:“横竖姊姊妹妹是一样的,譬如珊宝姑娘请客,借我地方,也可使得。”介侯笑道:“你们听听,秋鹤这酒席,又要黏到珊宝身上了,算计好不好?我们倒没处占便宜呢。”柔仙笑道:“介侯、知三有林姊姊呢。”说着,只见燕卿、素雯进来,向柔仙笑道:“你背地里又说我什么?”众人连忙让坐,秋鹤又与素雯通了姓名。珊宝笑道:“知三要在林姊那里请客,柔仙妹妹替你说法呢。”燕卿笑道:“多谢费心,他是假痴假呆的,你理他?”
素雯问知三道:“伯琴回来么?”友梅道:“还有四五天。”因问韵兰道:“天香深处收拾好么?”韵兰道:“本来收拾好的,听见他们自己有东西,只要换过就是了。”说着,只见彩虹楼打发人来说,两位兵船上的兵头在那里,说是新来的,要见马姑娘。马利根便立起来向秋鹤、韵兰及一切人告了失陪的罪,匆匆去了。韵兰也不便苦留。
马姑娘去后,文玉又到,与秋鹤见过,换了杯箸,坐在马姑娘的位上。秋鹤看座上群芳,都是一时美选,心中自是欢喜,但虽与韵兰谈过彼此遭逢,然自己爱惜韵兰的意思,当着众人,终不能谈到深处。韵兰也知秋鹤的心是爱他,然因秋鹤有这个心,自己倒只得与他规矩,不能十分亲近了。
看官大凡男女之爱,最好是如淡实浓,如疏实亲的境界,心里实欲相亲相近,而口里说不出,面上露不出,反将恭而有礼的神情施之于极亲极爱之人。心中虽似亲近,形迹倒似疏远了。俗语说的上床夫妻,下床君子,若要亲而能敬,须两样相兼,总而言之,男女肌肤相合之际,无论不能形容的状貌,不能表白的心肠,到此地位,总可以感通发泄。只怕流而忘返之人,到亲近之后,便渐渐的?r??起来,以至求全责备,无所禁忌。天下夫妻反目,都是这个流弊。故最好亲的时候亲到极处。
女人为我的话,都当铭石书绅的,平日则大家体谅,相敬如宾。
夫妇到这个样儿,真是人生至乐。这时候秋鹤、韵兰本是极欲相亲,只因爱之至,变为敬之至。韵兰体了秋鹤的心,也只得一味彬然有礼,是彼此极欲相合,而反相离了。然而韵兰也有一个要与秋鹤亲近的心思,或便借肌肤之爱,诉诉衷肠,但秋鹤既已如此敬我,我不好把容易亲近的性情流露出来。岂知秋鹤也是有这个心,不过欲思一近肌肤,借肌肤之爱,表肺腑之爱,至于污亵美玉,真个销魂,恰并无此意。这是秋鹤生成的呆性,这话说出来天下人谁也不信的。两人方在呆想,众人都不甚理会。惟湘君、珊宝暗暗点头,湘君知道前生的因果,珊宝体出他两人的性情。碧霄虽知两人经历,于这个上头,恰不甚措意。秀兰虽也细心,究不及碧霄所知之确。其余更觉毫无体会。这个时候,素雯先要猜拳,柔仙恰要行令,原来冷柔仙、白凌霄就是以前所说咏霓班里的女伶。二月初九搬到园里,住在桐华院,分隔南北两家。当中侧门开通,以便出进。
凌霄是一个武旦,身体轻捷,言语俊爽,口直无心,所居地方曰英爽斋。柔仙是个贴旦,多病多愁,性静默,量窄善疑,所居地方曰湘痕馆,皆韵兰所题也。柔仙蒙兰生所赏,故进园这日,兰生特起了清早,到他班里会面一次,正值祖母开吊,故叮嘱了一番,也就回去,这个时候他要行令,素雯不肯依他,知三道:“你们不要争,令固然要行,拳也要打,且先让素雯打过通关,柔仙再来行令,但仍当请佩镶来作令官。”于是当中另放一张茶几,命佩镶坐了,两席的菜随意送些去。伴馨在旁斟酒。佩镶先请素雯猜拳,每人四玉杯,大约每杯容酒二两光景。素雯便同每人打起来。只听得钏声叮叮当当,打了一通,共六十四杯。素雯到底赢了五十二杯。只输十二杯。
知三、友梅、凌霄、柔仙、文玉、湘君全输。秋鹤道:“柔仙要行令现在通关完了你就宣令罢。”佩镶道:“吾做令官,冷姑娘说了令的名儿,我先来起令。”韵兰道:“这个也不必,柔仙既要行这个令,就叫他起头,你就监令罢。”知三道:“也好。”于是伴馨斟了酒,柔仙喝了,便向众人道:“我这个名改错诗句令,先念一句成诗,故将句中一字念差,问何以念差的缘故,便另引一句诗,证明差字的缘故。先斟酒三杯,有理者,众人共饮,无理者,本人独饮。我今喝了,就宣令了。”便念道:白居易诗,竹亭阴合偏宜秋,问偏宜夏,何以云秋?答云:杨允孚诗,因秋比江南分外佳。
众人笑道:“倒也别致。”柔仙道:“我这两句,因大家恐怕不甚熟悉,所以说明出处。但大家常见的句子,便不说出处也好的。”凌霄道:“现在怎样排下去呢?”佩镶道:“也是顺着排下去,末了儿我来收令,好不好?”玉田生道:“也好,但是我不懂,只好罚酒了。”幼青道:“不论什么,你说一句儿。”
玉田生想了良久,说道:“只得蜂蝶纷纷过墙去一句,没得上句。”柔仙道:“没得上句,只好罚了。”玉田生只得饮了三杯。
轮及西桌上碧霄,碧霄道:
仙风入骨未凌云,是苏轼的诗,问已凌云,何以改未字?
答云:因身无彩凤双飞翼。
湘君道:“好把未字暗暗解释。”珊宝道:“大家快干令酒,我已有了。”因念云:陆游诗,芭蕉绿润偏宜粉,问明明是墨字,何以云粉?答云:因诗被催成墨未浓。
佩镶笑道:“好个诗被催成墨未浓,大家饮了。”韵兰接念云:绛仙才调女班昭,问明明是相如,何以云班昭?
答云:十年前已薄相如。
秋鹤道:“好极,我格外贺一杯。”知三、湘君大家看着秋鹤一笑,也并不说什么,轮到凌霄。凌霄道:“我不能说这文话,要我多喝几杯,倒可以使得。”遂饮了三杯,交令。湘君便念道:骑虎上扬州,问明明是鹤,何以云虎?答云:烹茶鹤避烟。
知三笑道:“现在轮到我了,只是没好的呢。”因饮了酒,念道:映阶碧草自秋色,问明明是春色,何以云秋色,答云:春色恼人眠不得。
珊宝笑道:“燕卿姐姐在那里呢?”燕卿笑道:“你这么规矩,为何要借我这个东西?”知三笑道:“借的什么?你同我说。”
珊宝红了脸笑道:“燕丫头,你告诉了人,我一辈子不理你!”
知三愈要考订起来,急得珊宝走来要打知三。燕卿笑道:“你服不服?”珊宝道:“知道了,我从今不信你是好人。”佩镶道:“我们行令,你们这般胡闹,要罚酒子。”珊宝只得归坐,介侯接令道:陆游诗,采茶歌里秋光老,明明是春,何以云秋?答云:年年最爱秋光好,也是放翁诗句。
佩镶道:“也好,大家喝酒罢。”众人饮了,幼青道:“我虽然有了两句,恐怕不好,念给你们听,要罚不罚?”因念云:劝君更尽一杯茶,问明明是酒,何以云茶?答云:寒夜客来茶当酒。
佩镶道:“这个已老了,要罚。”幼青道:“我也不知道有这个现成的,我不愿罚。”韵兰道:“虽然你不知道,到底是同的,一杯总要罚了。”秋鹤道:“虽然是同的,到底他费了许多心思,要他罚怎肯呢?我罚一杯罢。”便一饮而尽,友梅接令云:苏轼诗,疏林野色近苍茫?问明明是楼台,何以云苍茫?
答云:多少楼台烟雨中。
秋鹤饮了门面酒,便念云:
郎士元诗,此心期与近人同,问明明是昔,何以云近?答云:昔人已乘黄鹤去。
珊宝道:“好!”湘君笑道:“昔字应改美字,方为贴切。”
碧霄把韵兰看着笑了一笑,柔仙、凌霄要问美字的缘故,湘君笑道:“你去问秋鹤。”碧霄笑道:“还是问韵丫头到知道呢。”
佩镶道:“你们又要议论了,放着令不行,文姑娘快些接令罢。”文玉道:“请我的先生代倩,好不好?”友梅道:“谁是你的先生?”韵兰笑道:“你不知道么?他现在与燕卿姊、幼青妹妹、玉姑娘同学堂学做诗,从了两个先生。”知三笑道:“到底从谁?”韵兰方欲说出两个人来,只听座上一人道:“玩意儿,你们信他说话。”未知座上说话的何人,盍将下章取阅。
第三十一回
良宵设誓絮语喁喁吉壤安灵孝思挚挚
韵兰方欲开口只见秀兰笑道:“他们也不过玩意儿,况且是珊丫头的门生,我算什么呢?”珊宝笑道:“你也不用推却,他们将来金殿传胪之后,怕不是用白贴儿来见你呢。”知三方知道他们跟着秀兰、珊宝学诗,佩镶便向文玉催令,文玉只得念道:杨维桢诗,水边短竹夹桃斜,问明明是桃花,何以云斜?
答云:竹外一枝斜更好。
佩镶道:“月仙姑娘接罢。”月仙想了一回,秀兰笑道:“月丫头为什么只顾沉吟?难道江郎才尽了么?”月仙笑道:“实在没得好的说出来。”众人笑道:“到底也要说一个才是。”
月仙被逼,也不能再想,只得说道:
轻薄菜花逐水流,问明明是桃花,何以云菜花?说道:只因桃花净尽菜花开。
众人大家说:“还可去得。”月仙看着秀兰笑道:“这回子应轮到你,难道也是做了江文通么?”秀兰被他一提,因略想一想道:客舍青青竹色新,问明明是柳,何以云竹?答云:柳色深藏苏小家。
佩镶道:“把意思改用了,妙极!这回燕姑娘了。”燕卿笑了一笑,念道:陆游诗,落叶纷可拾,问明明是埽,何以云拾?答云:几度呼童埽不开。
介侯拍掌道:“真是好心思。”柔仙也点首称好。素雯笑道:“我也只有下句,喝酒罢。”佩镶道:“你到底说一句出来。”
素雯道:“我只有马上相逢无纸笔一句上句,我想用纸笔两字的句儿一时想不出来。”韵兰道:“真也难想。”文玉道:“‘挥毫落纸如云烟’句好改不好改?”柔仙道:“毫字怎好当笔字用呢?”燕卿道:“《千字文》上的四字句好不好?”珊宝笑道:“这个不好,《千字文》如何上得场呢?若说这个书好引出来,将来天下的读书人,记了《百家姓》《三字经》就好举他博学鸿词了。”素雯笑道:“原是我罚了一杯罢。”说着,将三杯一饮而荆知三笑道:“枵腹的人,总要有素雯的酒量,还可到大雅的队中混混,若既不通文又无酒量,也要算一个人,真是惭愧呢,”素雯笑道:“只算你文才酒量,都是渊博。”知三笑道:“我也不算得,我们的秋鹤老哥,还能当得起这八个字。”佩镶笑道:“不用混嚷,你们听我收令罢。”因想了一想,念道:少小离家老二回,问明明是老大,何以云老二?答云:老大嫁作商人妇。
众人大家说好,贺了酒。湘君微笑点点头。知三笑道:“佩姊姊你露马脚了,为什么不嫁读书人?要嫁生意人起来?”倒把佩镶说得臊起来,飞红了面孔,要啐。只听友梅道:“时候也不早了,酒也够了,我们吃了饭散席罢。”佩缓还不愿意,要行前日公子章台走马的四颗骰令,韵兰也说好,众人却不过情,只得再把这令行了一回,方才吃饭,漱口擦脸,散席。友梅、知三、介侯坐了一回子,便坐车回去。众姊妹也纷纷各散。
韵兰送秋鹤归房,命伴馨回去,在楼上竹橱里取一瓶武夷的仙岩细茶叶,一瓶浙江的龙井茶叶,并将成大人送的一副茶炉花罐茶杯带来,更要惠山泉中冷泉各一坛,命丁儿煮茗伺候。伴馨答应去了,韵兰看秋鹤楼上挂着几副对子,一联是:长剑倚少艾,短褐谒公卿。
一联是长句,联语云:
人欲杀我,我更欲杀人。愤怒仗青锋,凭他鬼蝈阴奸,一剑挥来,再做出光天化日。
世不容才,才亦不容世。猖狂翻白眼,安得义皇浑噩,百年过去,且安排酒杯诗筒。
下面书房也有两联,一联云:
艺范诗狂,尘天剑侠。
糟邱酒丐,香国情魔。
其长联是舒平桥所赠的,句子是:
有文章,有经济,有性情,大才何可以计?
能高雅,能风流,能落拓,使君于此不凡。
楼上一匾是取庄子之意,神动天随四字,又有横批一幅,自写近作四首云:妙才肮脏感伶俜,身世荣枯历劫经。不信功名皆是幻,可堪文字竟无灵。人间项洞风云变,襟上摩挲泪血腥。吐气惊飞虹万丈,匣中夜半啸青萍。
生也无聊死便休,枯灰无计报恩仇。才庸但怕逢青眼,累重终难慰白头。世有文章惟写恨,天钟知识只工愁。西风一掬伤心泪,付与寒烟绝塞秋。
登场傀儡尽衣冠,难把穷通付达观。苍昊何凭公善恶,红尘无地住平安。卅年壮志双丸促,千古雄心一剑寒。世事已灰狂气在,登场咄咄逼人看。
矫矫人中欲化龙,少年回手可怜侬。生留侠骨身拼化,天纵豪情语不庸。万里沧溟摇健笔,九华沆瀣烫层胸。几年翰墨英灵结,不到穷途总不逢。
已丑孟秋,从军交南,得与冶秋联昆季盟,即用其集中赠六恨道人韵,率成四律赠之。
韩废并书
伴馨来回茶具茶叶泉水都已取到,韵兰道:“你同丁儿去烹来,我们品茗谈心,你烹好了茶,在下边伺侯着,我谈谈便要回去。”伴馨答应着煎茶去了,韵兰便在炕上歪着,秋鹤坐在书桌前面一支醉翁椅上,先谈了一回家常。伴馨已将中泠泉煮好送上来,把武夷茶叶在壶中泡好,然后下去。秋鹤先斟一杯送给韵兰,自己也斟了一杯尝了一口说道:“果然清品,我这个茶已三四年没喝了。”因道:“妹妹,我在俄国时节,托人在扬州京都探听你的消息,毫无凭据,我忧得了不得,打谅今世不能见你了。谁知还有这一场未了因缘,人生遭际遇合,真是料不定的,不知我们后来如何结局呢。”
韵兰叹气道:“天下事料不定的很多呢,就是我也何尝想到这个地方,本来与你渺不相涉,偏有这件题诗的事情生出来,当时你到底是有意呢无意呢?”秋鹤道:“这也是前世的缘,我也不过游戏笔墨。因有一位同事说妹妹怎样的好,我所以试试你的眼力,能识不能识,我先一年,在惠山眷一个金环,姑名叫翠梧的,嫁了人,我就心灰意懒了。想天下知我秋鹤的,惟有翠梧。翠梧已去,闺阁尚有何人知我?岂不知你偏来提我一提,我还不知道你有择婿的意思,后来知道了,你想我是极心热的人,可感激不感激呢?”韵兰红了脸,笑道:“这回子横竖没人,我老实告诉你,当时我见了你的诗,就看出你的肺腑来,便想从你的。岂知你早有妻子,我母亲也无可奈何,只得受贾姓的聘。谁料他做出这件事来,早知要误到这般,倒不如给你做个。”话未说完,面上已红,便咽住了,秋鹤道:“卿言太重,我那里敢当?我且问你,贾公子现在究竟若何?”韵兰叹气道:“我知道他的信,我还到青楼中来么?你外边朋友多,可替我确确实实的打听,我的身体便好归着,恐怕到了三年,那姓莫的回来,我也不能不从他。我的意思,从定了一个人,也断不肯反复再生枝节,虽苦也要终身。你将来看我就见了。”秋鹤道:“本来应该早去打听。”韵兰道:“你说我不打听么?我不知费了几许心,逢人便问,那里问得出?”秋鹤道:“妹妹放心,这事在我身上,包管有个水落石出。但想妹妹父母的棺木,有在苏州的,有在扬州的,趁你现在得意的时候,应该早早安葬。
我却想起来了,你信得过我,我同你先把这件事办妥了,再作道理。”韵兰道:“唉,这事我已经想了不知几千遍了。上年我生母的柩,也已摧回,同父亲母亲的柩,厝在一处,又在七子山之西木渎购了一地,岂知去冬方向不吉,不能安葬。我本来想今年清明前把他入土的,招堪舆家选日,说三月初八日最好,否则要冬间了。近日来这园子里多少姊妹进来,处处必须照顾,现在吴夫人又快到了,我难道好离开么?仔细想,总得一心服妥当的人,先替我去办妥,临期,我到那里监视入土。你想我这个人那里能找出肯替我办事的人来?就是有妥当的人,肯做这件事么?我也没法,只得错了这机会,且到冬间再办罢。”秋鹤道:“今儿已二十了,要办也是时候了,你把寄厝的地方同坟地的山主姓名写给我,我来替你办去。三具棺木,我来替你扶去,就算孝子也不妨的。”韵兰道:“虽蒙见爱,那里敢当?
托你办这件事,你还有父母在堂呢。”秋鹤道:“这有什么忌讳?
我有一句真切话儿,同你说了罢,你莫告诉人,我爱服妹妹的意思,谁也比不上,但不能把心取出来给妹妹看罢了。但凡有什么差委,除了要我性命,总肯竭力替办。不信,我说个誓你听听。”韵兰笑道:“你又要发呆性了,有什么誓呢?只不过我心里抱歉。”秋鹤道:“千万不要抱歉,好妹妹,你委了我罢,我办不妥当,回来你要什么责罚我,我也愿的。”韵兰笑道:“托你办事,应该谢你,也没见好责罚你的道理。”秋鹤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但凡能竭力干了一件事儿,就算报答你一寸,你差我这件事,比登科极第还乐呢。”韵兰想了一想道:“这么着,你就替我办罢,我把这地方通写给你。”说着,走到书桌边上,秋鹤也立起来,替他磨了墨,另点一枝洋烛。韵兰便详详细细的写了一纸,给秋鹤收好,笑说道:“我谢了你,你要算我同你生分,我也不谢你了。你再停一两天,就要同我去先到坟上,横竖砖石及界石,去年都已预备好了,你只好到观音山水闸头去请万先生,同到坟客那里,石灰炭屑,就在近处买罢。大约四五十担够了,一面找人破土开工,坟上也要备一个席棚,一面去把三具棺木雇只船运到席棚里,到十二日我必定来到坟上。但工程虽不甚大,坟上也要几株松柏,我这件事从没经历过的,以后你索性多住几天,还要替我监视呢。但不知要多少费用,你替我估着。”秋鹤道:“大约有四五百金,也差不多儿了。这个款,我来设法报效了罢。”韵兰道:“这个断断不能,我现在境况还好,区区费用,难道我不能使么?你是寒士,那里有这种闲款?就是你有钱,也没这个名分道理,先人在地下,也不安的。我烦了你,已太过了,还要你赔钱,你要这个,我就不叫你去。”秋鹤想了一想道:“也好,我廿二就去。”韵兰也想了一想,点头道:“你廿二去么?极好!我来替你雇船,费用都带了去。”秋鹤道:“船也不用你预备,你把银子交给我就是了。但是你初九日必要动身了,你的船就在上海,我替你雇定,叫他十二日来,预先约定,用小火轮拖带。
到了苏州,开到七子山,不过一天工夫,你便住在船上,我命轿子来接你,最妥当的。”韵兰大喜,就此约定,心中自是感激。
想秋鹤这般待我,也不知道前生有什么因缘,又想我待他,并不甚奇,他肯如此尽心,我病的时候,又舍身救我,因笑道:“你当日割肉的地方,给我看看。”秋鹤道:“现在还有一个瘢疤,何必看呢?”韵兰道:“不妨,你总要给我看看。”秋鹤再三不肯,韵兰再三催看,秋鹤只得解开衣襟,把胸露出,果然有钱大一个瘢痕。韵兰心中感动,便欲下泪,连忙擦着双眼。
秋鹤道:“本来怕你伤心,不给你看,这回又哭了,何必呢?”
韵兰停了一回,道:“弱质重完,皆出吾兄所赐,吾欲以身相报,作坡老之朝云,香山之樊,素奈还有许多枝节。如不嫌卑贱,请今朝先结为兄妹,倘今生不能从君,来世再谐伉俪罢。”
秋鹤便欢喜起来,说:“我早有此心,妹妹既有此言,深为侥幸,就此结拜何如?”韵兰道:“甚好!我同你另点三炷香,就把这兴隆残烛供在桌上,你道好不好?”秋鹤道好。于是点了香,大家誓拜,默告神明,说:“现今我两人先结兄妹,今世倘不成夫妇,来生愿共倡随,倘负此盟,神明不佑。”拜毕抬身,韵兰不好意思,佯去翻桌子上的东西,说:“我来读哥哥的诗稿。”秋鹤道:“我的诗稿多呢,明儿我叙了出来给你罢。
今夜也不早了,大家总要歇息一回。伴馨候妹妹久了,你也去安息罢。”韵兰把表上一看,已是三点了,笑道:“真是知己谈心嫌夜短了,且明日再会罢。你明儿不用早起来,点心饭你还是到我那里吃?还是送来?”秋鹤想了一回,道:“这么吧,我没事,天天到你那里来吃,倘有客人一同吃饭,我先叫丁儿来知照你,便送来,横竖我后天要走了,就是后来也照这个样儿,你道好不好?”韵兰道:“随你怎样都好。”说着便下楼来,秋鹤照着灯送到楼下,看他带着伴馨走了,方命丁儿关门。丁儿住在楼下,秋鹤上楼安睡不题。
次早起身,先到顾府,晤见士贞、兰生,送亲女客,早已回来。方知芝仙在三月初也要带着家眷到申。秋鹤说明要替一个朋友办理葬事,大约二十天可以回来,倘芝仙到了上海,须替我说明这个缘故。现在冶秋家眷将到,我所以就居绮香园,以便照料,岂知还有这件葬事出来,他与我是生死相交,又无男子,倒不能不替他办理的。士贞道:“先生尽管放心,他来了我叫小妾同小儿前去看他。不过亲家家眷也将到了,他虽有办差公馆,本官未到的时节,是供应不周的。我关照他目下且住在我家,等子虚到了再说。他们一定不肯,倒说伯琴已同他约定。因姑太太婆媳寂寞,招他在园里暂住几时,一则园中独门出入,二则办差的公馆,就是园北贴邻,仅隔一墙,将来可以把门开通,我也只得任他闹去了。昨日子虚亲家有信来,大约月底赴部领凭,出月中旬,方能出京,接印总在四月。我本来要会他一会,奈店务要紧,大约百日后就要东行,不知可能会面。阁下客居不易,舍亲又未必即来,鄙意要留阁下暂时代管外务,阁下又有这件葬务,也是待朋友的正事。弟现有旅费百金,请阁下暂时收用,若以为不安,弟将来还有求教的地方。
要想做篇寿文贺贺一位钦使,阁下有暇,就替我挥一挥。”
秋鹤这时候正要用着,又知士贞出于一片至诚,不便推却,只得受了。心中自是感激,当时拱手告别。士贞命兰生送到大门,兰生向秋鹤笑道:“你替办的这件葬事,果系何人?”秋鹤笑道:“就是韵兰的父母,葬到七子山呢,因他无人照应,我就替办这事。”兰生道:“你怎么也认得他了?”秋鹤笑道:“其中却有个缘故。”因将以前与韵兰相识的事,略述一遍。
兰生道:“他原来真个是大家闺阁,怪道我看他绝不像青楼中的人。佩镶虽同我说过,也只知道他是好出身,也不知道与你有这番因果,这是很该替他办,但你是赔不起钱的?要他的钱也说不出。我今儿送给你三百两银子,你替他办得格外好,见得你的情意。”秋鹤道:“也用不了这许多,尊大人已经给了我一百两了,倘然不够,我写信向你要。”兰生道:“将来寄信,恐怕不便,我身边现在有一张银票在这里,你且先取去,将来再说。”秋鹤道:“受你父子这般厚惠,只是不当。”兰生道:“快莫说,我同你再分彼此么?”说着,就取了出来交给秋鹤。
秋鹤一看,是二百两票子,就收好了,说:“你不要向人说这葬事来,芝仙来了,替我去问问好,你得空儿也去看看他。”
兰生笑道:“还等你说,我双琼妹妹也要来了,素秋嫂子也到园中,倒要热闹一热闹呢。”又道:“你看韵兰这般从容,应该可以谢客了,你也提醒提醒他。”
秋鹤道:“这回我也初见,在珊宝那里同他说过一句,据他说过了这个月,惟许几个最熟的客人往来,其余一概谢却。
却听说珊宝、秀兰、碧霄、湘君、文玉,也不过十几个熟客走走。柔仙、凌霄、月仙、幼青是有人包的,熟客走动,也不能过夜,不过带局喝酒而已。憔燕卿、素雯还走生客,听说素雯也要从良,有一个新孝廉现在进京会试,已经中了。八月回来,就要归去的,不中便要捐个知县,也就要娶的。只有燕卿还要择人,我到替他可惜。”兰生道:“回来我也要劝他们呢,好好的女儿,不能这个样儿埋没。”又道:“你回去同韵兰说,芝仙也要住到园里,把公馆旁边的墙也开一门,通到园里,就是他们来了,要住公馆也好,要住园里也好,还有一个缘故,园墙开了门,他们就可以在公馆出入,不走北便门也好的。”秋鹤点头,就别了回园,到春影楼,韵兰方才起身,秋鹤把上项的事通告诉了。韵兰知道芝仙是文玉的相知,且系秋鹤、冶秋至好,岂有不允之理,便命在乩坛殿西首园墙上开通一门,甬成一路,直达公馆,这是以后的话。当日秋鹤就在幽贞馆吃饭,韵兰替秋鹤治装,十分忙碌。晚间秋鹤又在采莲船请知三、友梅、介侯一班人。仲蔚也回来了,闹了一黄昏。次日知三便要还席,秋鹤方把韵兰的葬事告诉他们。韵兰也向众人说不能下葬的缘故,众人还席之说,也只得罢了。仲蔚道:“七子山到极好玩的,我们这日也要来玩玩,就便公祭一回,装装韵兰的体面,只怕秋鹤倒要暂做做陪丧呢。”秋鹤道:“你们既然高兴,就送韵兰一起来,好不好?”仲蔚道:“恐怕园里的姑娘有几位要去呢,既这么着,我们索性多雇两只船同走。芝仙初三进屋,过了初三四,他们搬家的事完了,我们同去走走更好。”韵兰笑道:“诸位赏脸,固是美意,但总不敢当。”友梅笑道:“你回来请我们到春影楼畅喝一回酒就是了。”韵兰笑道:“这还不足以报盛意,只好求我先父母地下之灵,保佑你们富贵寿考就是了。”说着眼圈儿红了一红,众人也替他叹息。是晚席散。
次日韵兰先把秋鹤的行李送下船中,一件一件的交代,开了行李单,费用一切都交代完毕,秋鹤也不便计较,说明通收好了。晚间韵兰又亲送下船,知三等一班也来送行,秋鹤带着丁儿,径赴苏州。
却说韵兰购的坟地实在七子山之西,木渎之东,是山中小小的镇市,有一个巡检官冯姓驻扎该处。秋鹤在交南大营时,冯巡检是一个下手的书记,镇中又有一位绅士,姓文号墨缘,单名一个章字,是两榜知县,也在大营与秋鹤相识,文章在那里镇上,是声名籍籍的。秋鹤到了,先去拜会二人,将来意告知,说这姓汪的是小弟的至亲,已无男丁,只有女公子一人,所以弟特来代办此事,惟时候局促,请二位想个主意儿,最好造一所坟堂在那里,方可以歇息祭祀,可惜招雇工匠,已不及了。文章想了一想道:“阁下来得恰好,弟现欲造庄房一所,须四月间动工。梁柱木料,都已做成,你要造几间,就去搬几间屋料,我还可以重做,且砖瓦石灰也都现成,运去又近,你只要招工就是了。”秋鹤大喜,一面就请文章代为招工。看了廿六好日,就破土动工。一面由冯巡检责成工头发给工价,又唤了坟客计二来,命他去请堪舆,顺便运了一船本山细石,就央文乡绅派人督工。秋鹤自己再到城中,把灵柩运来。
看官,天下的事,只要有财有势,秋鹤得了二人照应,果然众擎易举。六七日间,五六间小坟屋梁柱,通已架起,运的山石又近,债值又廉。一面雇人赶紧砌筑,到三月初十日,通一律完工了,一面铺砌地平。坟上拜台石柱,也都告成。开好金井,不过用了数百元,真是从从容容。感谢冯文之力。地方上知道秋鹤与冯文二公都是旧交,谁不来趋奉!十二早,韵兰已到。带着珠圆、玉润、伴馨三个丫头,园中姊妹来的是碧霄、珊宝、秀兰、凌霄、月仙共坐了一只大船,是小火轮拖带的。
这里秋鹤已在新坟屋预备床榻又预备几乘轿子,把他们一一接到。韵兰看见了坟堂屋子,倒诧异起来。想这个急就章,怎样做出来的?秋鹤将以上的情节告诉一回,又问湘君不来么?韵兰道:“他到西湖拜佛去了,是月底动身的。”秋鹤又问知三等何故失约,韵兰笑道:“他们有什么不来的道理,他在城中逛园,明日来呢。”因将碧霄擒盗及洪素秋、芝仙家眷搬进园中的事告诉一遍,说这几日来园中很热闹,只差你不在那里。初一日他们还同我做起生日来,岂知吴奶奶也是这天生日,两边竟日的喧哗,实在繁华极了。秋鹤笑道:“三月朔是万春节,你们两人同生日,也是极难得的。”韵兰笑道:“我且问你坟屋工程这般神速,倒也罢了,但是你带的银子够使么?”秋鹤笑道:“你且莫问,回来我再告诉你,开报销帐就是了。你们今儿到底歇在岸上,还是歇在船中?”碧霄笑道:“两天在船上,不大舒服,我们都要住在岸上了。”秋鹤就命计二将行李搬来,一面命菜馆子里预备筵席。恐怕明日姓文的同冯巡检都要来吊,我只得替你叩谢了。韵兰感谢不荆秋鹤又命计二向文家借了一套素服,一套吉服。”
到了次日,知三伯琴仲蔚介侯友梅先已赶到。芝仙也赶到了,与秋鹤略叙一番别绪,大家知道是新仕道台的大公子,谁不钦奉。冯巡检更是格外周全,连文太太冯太太也都来见韵兰。
地方上的人,看他如花似玉,只知是官家内眷,那里料得他是门户中人。又有几家坟邻,也都来吊。男则秋鹤,女则碧霄等一一替他酬应。四方看的人也不计其数。入土之时,韵兰穿了全白,哀哭一场,秀兰珊宝珠圆玉润伴馨也陪哭一回。文墨缘冯巡检及几个坟邻来吊,秋鹤一一谢了。文太太等女客,由韵兰还礼,鼓乐升炮,热闹异常。知三等吊过,吃了饭,又到他处玩,先与韵兰订定十五日晚就在阊门外接官亭等候,一同赴申,小火轮也等在那里。这日惟秋鹤韵兰最忙,到了夜深,方才了结。兄妹二人,都住在坟屋中,灯下把用帐次第开发,秀兰等替他计算登册。韵兰再将造屋的情节问起,秋鹤便把士贞所赠及兰生的两款告诉他。韵兰方才恍然,倒也并不告谢,自念赖秋鹤用心,做到这种局面,也算不负父母了。这么一想,自是安慰欢喜,又念到自己孤单,备尝辛苦,今日了此大愿,母亲到底知也不知,不觉又是凄然。
秋鹤劝慰一番,说:“妹妹,这回子,我心里万分快慰。
你也不必愁闷。你想这个局面,你看了也该吐气,平常人家,也办不到这样的。但愿你自今以后,早得所天,我也是如天之福。”韵兰道:“文家这样费心,须要送一副重礼,我船中带来送你的一身袍套及土仪数种,就送了他罢,你要回去再做。”
秋鹤点头道甚好。我替你想,有了坟屋,必须看守之人,有看守之人,必须筹画经费。我同文绅士谈过,他说东埂子有十亩山田,离这个坟不远,只需三百千,都可以完割了,你就买了这个田,就交给计二,命他看守。你每年来祭扫一二回,从此可以一劳永逸了。”韵兰道:“此番我带来的银子,要想买些苏州土物。这么着,且把这款用了,不够,我问秀兰借。他独带来二三百元,要兑金钏,我要借,他应该也肯。”珊宝道:“我借你百元。”秋鹤道:“更好了!我明天就去办理交割。”韵兰甚喜。到了次日,一面命人做冢,筑月湾,一面督工砌石种树。
韵兰上了新坟,秋鹤去买坟田,并将衣袍土仪送与文章。文章再三推辞,方才收受,便与秋鹤将东埂子的田产立契成交。秋鹤即托他有便进城时,向册房过户,这节不表。
韵兰在坟上又住了两日,众姊妹已另雇了船,先进城中逛去,也于十五日约在娄门等候。韵兰见坟上各工完备,诸事也都妥当,方才与秋鹤动身。到娄门会见了诸人,便回到上海来。
登岸后,先各分散,姊妹均回园中,秋鹤进了园,先到顾夫人处请了安,又见了洪素秋,谈了一回冶秋的事,方知冶秋又有信来。大略谓久未归省,苦忆慈亲,现在敌人大队,都赴苏关,此地军务稍暇,即回里一行,稍伸孺慕云云。秋鹤得了这信,自是欢喜,然后再到阳府,见了程夫人。到书房来,芝仙、兰生、萧云都在那里,彼此相见了,秋鹤与萧云别已多年。知己谈心,亲爱可想。彼此各把前后所历畅叙一番,只见双琼出来,见了先生,秋鹤笑道:“两三年不见,长得这么大了,现在用什么功?”芝仙道,“三灾六病的,也不能用功,不过闹这个机器,现在到了园中,与马姑娘、玉姑娘好得了不得,天天去玩一回。锉的、钻的好似开了铜铁厂似的。”秋鹤笑道:“他们要做气球,你知道这个么?”双琼道:“小气球却已做过,大的还不知道,我几次细看这个样,大约是一个道理的。”秋鹤道:“你这个小的且取出来给我看看。”
兰生笑道:“我去取来。”双琼道:“你把钥匙带了去,不开门,好取么?”遂把锁钥交给兰生。去了一回,果把小气球取来,笑嘻嘻交给双琼。萧云笑道:“秋鹤你不知道又收了小门生么?”秋鹤道:“谁是小门生?”萧云笑指兰生道:“他常跟着双琼妹妹看他做什么,问这个,学那个,叫他取东西就取东西,叫他烧火便烧火,不是双妹妹的门生,你的小门生么?”
说得秋鹤、芝仙、双琼皆笑了。兰生笑着不语,双琼把气球理了一回,加了些氢气,只见这个气球,就在屋中升起来,下边把一根细丝绳带着,那气球在空中晃晃荡荡的只想要上去。荡了一回,气尽方止。秋鹤看这球用薄橡皮制成的,大可如斗,下边拖簏,皆仿大气球制成,不觉极口称赞。因命放好,问兰生道:“你几时来的?”兰生道:“初七到这里的。”秋鹤笑道:“你同我去看看我的寓。”双琼笑道:“我也跟先生去看看。便叫兰生把气球去放好了,再出来同去。兰生抱着气球去了一回,方才出来。只听得里面程夫人说道:“莫忙,仔细栽倒,他们等你呢。”兰生便走了出来,萧云道:“我们一同去看看,中门没锁么?”秋鹤道:“我锁钥在这里,锁了也不妨。”芝仙道:“我也有钥的。”双琼笑道:“萧哥哥没钥么?我明儿做一个给你,这中门须常关常锁的。兰生哥哥我也给他一个钥。他们园里的姊妹大家给他一个,这个锁的钥,他人不能做的。”秋鹤笑道:“你明儿也给我一个。”双琼道:“我这个给先生,我明儿再做罢。”萧云笑道:“锁是你做,钥也是你做,倒成了一个铜匠了。”众人笑着已出了中门。只见佩镶走来说:“姑娘请四位爷去吃晚饭。”秋鹤道:“他们要去看我的房屋呢,看了再来。”说着一同出来。兰生搀了佩镶的手,先走。双琼看见一个蝴蝶儿,叫兰生捉,大家没听得,双琼负气不走,众人没理会。到了采莲船,开门进去,大家见了称赞不绝。佩镶道:“我们去罢,姑娘等久了。”秋鹤回头一看,不见了双琼,因道:“双姑娘呢?”芝仙笑道:“阿呀,方才一同出来的,那里去了?”兰生道:“我也不留心,他好似跟在后面的。”佩镶笑道:“我看他到了幽贞馆背后竹子边,转了湾,好似脸上不悦的意思。”萧云道:“他一向气球锁钥的很乐,莫非他从西边走么?”佩镶道:“他从西边走,要抄过漱药?Q,流霞桥,东首柳堤廊,从牡丹台向东大转湾,他岂肯绕这远路?吾道他送你们出来,我也忘了招呼,恐怕他已经回去了。”兰生道:“胡说他很乐的,要来玩,回去什么?”佩镶冷笑道:“就算我胡说。”秋鹤道:“且到幽贞馆再说。”于是一同过来,双琼却未到过。众人料他回去,也就罢了。
韵兰笑着迎出来,先谢了兰生的帮助,萧云、兰生重新见过,大家坐了问问葬事,及路上的景致。佩镶倒上茶来,兰生道:“我自己来倒。”佩镶笑道:“本来不给你喝。”便把茶自己喝了,萧云笑向韵兰道:“这几天怎么辛苦?”韵兰笑道:“我却好,倒辛苦了秋鹤。”萧云笑道:“你将来谢谢他就是了。”韵兰道:“小恩可谢,大恩不可谢。我方才回来,外边送了一尾鲥鱼来,算极新的了,我请你们吃个新鲜味儿。”就命里头开饭,一回搬上菜来,众人随意谈心。秋鹤道:“萧云来了,没见湘君么?”萧云笑道:“我到这里,他已经去了数天,这回子也快回了。”韵兰道:“你搬进来没有?”萧云道:“昨日才搬呢。”芝仙道:“近日桃花想已大开,我们几时到闹红榭去玩一天?”秋鹤道:“明儿去找知三,要他做东。”韵兰道:“不是十九,定是二十,我在那里请你们也不用找他费钞,我本来要请请他们,就请萧云、兰生陪客好不好?”兰生道:“我恐怕就要回去。”韵兰笑道:“不论你回不回,你到这日总要来一叙,我们联句何如?”秋鹤道:“极好!我倒有一法儿,既要联句,不如先立一个诗社,《红楼梦》上有个海棠社,我们就名桃花社。”韵兰道:“论起诗社来,我们园里倒很有几个诗人,就是佩镶的诗学,近日也去得了,若加上知三、仲蔚、介侯、黾士、友梅、伯琴你们男的十一人,我们珊丫头、秀丫头、碧丫头、幼青、月仙、文玉、燕卿、佩镶、玉田、柔仙我也是十人,可惜素奶奶、珩奶奶、双姑娘未肯入社,否则再加上湘君,倒是二十四品了。”秋鹤笑道:“你要他三人入社,也不难。须请芝仙作力保,请我们男客另在一处,他们或者就肯了。”
说得佩镶高兴起来,说:“姑娘就定十九罢,闹红榭旁边,横排另有院落,让男客在外院,我们在意春轩里,倒是极妥的。”
韵兰道:“你莫忙,奶奶小姐不知道肯不肯呢,就是肯了,恐怕太太少爷不肯,就是都肯了,这件事虽是游戏,也要正正经经的办理方有格局。即学《红楼梦》海棠社的旧法,必须俟奶奶小姐允了。我们再做一个启,恭楷誉好,然后再去邀他,方见我们诚心,不肯草率,就是他们赏脸,也有一个解说,否则一说就邀,一邀就到,一到就吟,成个什么局面?非独入社的不肯轻来,便著书的也不肯如此率直呢。”芝仙笑道:“只怕你们不能诚心,若果像个开社,非但我的妹子我的山荆肯到,你若同伯琴、黾士说了,连这位孙奶奶、雪贞姑娘恐怕也肯签名呢?”韵兰道:“这倒未必稳妥,他们在南市,为了这件小事情,特来逛园,恐也无此兴致。”芝仙笑道:“你却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了,只要请冶秋嫂子把他二人请来,亲戚往来是常有的,他到了冶秋嫂子那里,就请冶秋嫂子同他说妥,你便自己去请,必然情不可却,这件事就成功了。”佩镶大喜,说:“就照这个议论极好,吴奶奶处我去求他,请他接一位姑奶奶、一位孙小姐来园,请他入社,伯琴那里须烦那位爷去说一声儿,这个启我今夜来拟,请姑娘削改,再行誊正,我就算社中司事。每人说妥后,各发一副请贴,并小启去请,好不好?”萧云笑道:“佩镶真也高兴,伯琴那里我替你说去。”佩镶感谢不荆众人吃毕,彼此约定,方各散去。兰生一径来看双琼,且俟下章详述。
第三十二回
借兔管珊宝毁西厢寄螺鬟莲因登道岸
兰生归后,先到程夫人处,只见程夫人正在同娇红检做衣服的尺头,兰生看他忙,坐了一回,便来看双琼。却不在房中,便走到机学房间,只见双琼低着脖子,在那里画图样呢。因走去笑道:“妹妹你方才为何走失,我们倒好找你。”双琼只管画图,不理。兰生看这气色,不像往常彼此有说有笑,这回改了样儿,倒有些疑惑。因笑道:“妹妹吃了晚饭没有,画什么呢?”
双琼也不理他,兰生只得涎着脸说:“妹妹为什么不理我?”
说着便挨着肩头看他。双琼把肩一摇道:“什么轻狂样儿!你不要来理我!”兰生心中慌了,也不知道开罪的缘故,因道:“妹妹为何生气,我那里有开罪妹妹的地方?妹妹同我说。”
双琼道:“你是待人接物,这样周到,肯得罪人么?”兰生想不出来,又笑道:“我有什么过处?我想不出来。妹妹,你同我说,我来改。”双琼鼻子管里哼了一哼,不语。兰生呆呆的立着,停了一回,只得再央告道:“妹妹你为什么总不理呢?
我不好,凭妹妹的意思要骂要打,总使得,我也情愿你打,你骂的,总不要不理我。这样怪我,死了也不明白。”双琼道:“你要我理么?理你的人多着呢!你到理你的地方去,这里仔细辱没了你!”兰生方悟过为佩镶的缘故,然而自想并无得罪双琼,他的气那里来的呢?双琼又道:“我是粗蠢,应该落后。
人家是会说会笑,又善趋奉,你应该迎接他,挽手同行,走在前头,我叫你也不答应。”兰生方知道这个缘故,因道:“妹妹你是明白人,我同他挽手,也是无心,你总要见谅我的。至于妹妹唤我,我也没听得,只是我用心不专,求妹妹饶我这遭,以后不敢了。我给妹妹陪罪。”说着打了一个千,不提防,脚下一件东西一挡,几乎栽了一跤,引得双琼笑了,说道:“天报天报。”兰生红着脸笑说道:“好了,妹妹恕我了?”双琼笑道:“也未见得。”兰生道:“现在闹红榭要成立桃花社做诗,他们已经议定了,要请妹妹同大姊姊去。他们冶秋嫂子同雪姊姊、喜姊姊都要请过去。我们男客在外院里,你们在意春轩,妹妹务必要去的。”双琼笑道:“我是不会做诗,也不能作主,你们去闹罢。”兰生道:“我来同寄母说了,请妹妹去,我替妹妹捧砚,你去不去呢?”双琼笑道:“你捧砚,我也当不起,到这时候看我高兴罢了。”只见明珠进来说:“姑娘早些睡罢,这几天病方才好些,离了药罐儿,还是这么深黄昏的做这个,一回子又要嚷心痛了。少爷、奶奶已睡了,兰少爷也好去睡了,太太等着你呢。”兰生看双琼自造的哑钟上已过十二点,说道:“也好睡得了,妹妹也去睡罢。”于是双琼把图样收拾收拾,携了灯,出了机房,同明珠回房。兰生也到程夫人房中去睡不题。
次日芝仙果然先把这事禀明母亲,说十六日要到燕姑娘那里去看桃花,冶秋嫂子也要去的,请母亲带着妹子同媳妇儿去。
程夫人道:“别地方还可以去,他们的地方,有客人来呢,我们去了,倘然撞着客人,倒是笑话。”兰生道:“这一日闹红榭的客人,除了我们几个熟人外,其余一概回去,只要求太太赏光,听说是苏韵兰做东道呢。”程夫人道:“他不接客人还好,这日倘然没事,我就带他们去玩玩。究竟比到园子外边去玩好些。你们去问吴太太去不去,约他一约。”芝仙、兰生大喜,兰生便到素秋处,恰值佩镶也在那里,央他去接孙奶奶、雪姑娘。兰生笑说:“欧阳太太已经答应了,这日也要来的。”素秋道:“我们太太恐怕不肯,你们去同他说。”兰生道:“寄母特意叫我来约姑母的。”佩镶道:“你进去说。”兰生笑着去了,一回子又来,笑道:“姑母也答应了,叫我去打发轿子接喜姊姊、雪姊姊去。”佩镶亦喜,遂同兰生到燕卿处,同他说明借用一天,当由姑娘署名。燕卿岂有不肯之理,也应允了。
二人感谢之至,回到幽贞馆,到佩镶房中商量,拟起小启的稿子来。那请帖已是隔夜写好的了,这回子再加上欧阳太太、吴太太两副。喜珍、雪贞听得伯琴、仲蔚都在那里,男子无非至亲,便是秋鹤、介侯、友梅虽然客气,也是几代世交,相见不避的,你想女子深处闺中,丈夫老兄请他游玩,又是至亲相聚,又是内外隔绝,岂有不肯的道理。到了十五早,兰生已把轿子打来,请他入园。二人就妆束一遍,喜珍带着丫头翠红,雪贞带着丫头抱玉,上了轿。一径到绮香园,从新公馆大门进园,径到天香深处,喜珍见了母亲,雪贞见了姻亲母,又各与素秋相见了,亲戚姊妹谈了一回,再到程夫人那里来请安。恰值珩坚、双琼都在房中,又彼此问了好。青年姊妹相见,亲爱自不必言。芝仙在文玉那里,兰生赶了过来,手中拿着五份请帖,一个邀启,笑嘻嘻的说道:“两位姊姊到这里来,我好找呢。刚才派来请帖,要我分发,你们那里连姑母的四份我送去了,他们说方才到这里来呢,我把请帖搁在那里,邀启上都替你们写了到字。这五份请帖,两份是芝哥同我的,三份是寄母同大姊姊、双妹妹的,这个启也要请大家看看。”喜珍、珩坚笑道;“兰生真胡闹,这么不关照我们,你就写到字呢。”双琼笑道:“我们明儿偏不去,横竖‘到’不是我们写的,看他怎样?”雪贞道:“明儿同姊姊游龙华去。”兰生道:“罢哟,就算我是专擅,也是知道你们的意思都肯了,方敢替写的。这么着,我去叫他们重写出来,请你们亲写到字,如何?你们明儿要玩龙华,我是不依的。”程夫人笑道:“呆孩子,他们是玩你呢,着急到这个份儿!”兰生道:“寄母,你不知道,他们因我专主,同我怄气不去,我不是丢脸么?”双琼笑道:“这回子为何你把这个帖儿小启拿在手中,不缴上来呢?你不给我们看,真个不去。”兰生方把启帖送上,众人先把帖子展开,上写着:二十日千刻闹红榭赏花结社薄治花尊恭请莲舆责临一叙。
苏瑗裣衽
恕速早降。
男子的帖上写着二十日午刻闹红榭赏花候教,其余也与女请帖相同。珩坚笑道:“韵姊姊到雅得很呢。”雪贞道:“看这个启说的什么。”兰生道:“你们快些看了,就交出去,他们还要去请别人呢。”双琼道:“我来录出来。”喜珍道:“我来录后半段。”于是大家到书桌上写出来,便把原底交出去。里边众看录出的启文云:夫惠连秉烛觞咏,问檐角之寒梅,锦囊学步。大抵名流清兴,绣阁真才,每行乐于良时,或联芳于暇日,而况尘中苏李雅有高怀,天上萧鸳皆知。官韵当此仙都萼绽,露升霞浓,平添三月韶华,酣写十分春色。是宜结金闺之侣,赓白雪之吟,特备琼延,先除花径,伏愿美人公子分斟,浮白之杯红袖黄衫,共悦踏青之。驾莺花红玉,辟冰雪之聪明,中帼相如,竞风流之才调,用修短句。恭迎诗仙莫吝前驱致贻后罚桃花诗社公启珩坚笑道:“这个启还做得新鲜,我们倒要去赏光呢。”雪贞笑道:“又是兰兄弟闹的鬼。”兰生笑道:“阿弥陀佛,冤枉死人的,确是佩镶做的,我不过改了十几个字。”双琼笑道:“结了这个诗社,以后也不是一会的,须要定个章程,不能使一个人独请我们,每人须捐助几两银子存在会里,以后要开社,就使用这公款。有人不到,须预先告假,也不能因不到将公款提出,只好不到的吃亏,还须公举个会长,提调社中人事。就是纸墨、笔砚、茶酒、菜蔬及经费,统由这社长管理。”兰生笑道:“闻社长是轮值的,这社的诗谁好,下班就是谁。不过就在园里几个人,园外的一概不能当社长,若园外的人要独开一社也使得。至于提调社务,因佩镶最高兴,就叫他做。”程夫人道:“现在这社是谁作社长呢?”兰生道:“大约是燕卿做社长了。”程夫人笑道:“我虽是玩玩,并不入会,也不愿扰他,我捐助二十两,以后我要来便来,都不管了。”喜珍笑道:“母亲助二十两,我就每社助十两,这回子先交三十两,作三社的公费。”珩坚、雪贞笑道:“我们也是这样。”兰生道:“双琼妹妹不必交分子了,我昨儿已交给他三十两。这回子因苏姑娘做东,请他一班送葬的,他初次不肯收,我强教燕卿收了,他说这个三十两,只好算下社的费了,双妹妹就在我这费上算罢。
恐怕寄母同大姊姊。喜姊姊、雪姊姊要交这社款去,也只好下一社除算了。”程夫人笑道:“我不管他除不除,通共这二十两为止,我到一回,也是二十,到一百回,也是二十。你索性去问问你姑母同素嫂子怎么办法?”兰生道:“好,就去了。”不多一回,便走回来笑道:“姑母也是二十两,素嫂子先出二十两,我都取了。”程夫人笑道:“我们的也交给你送去罢。”于是大家取银出来,兰生收着就飞也似送去。岂知被程夫人一开这端,园中的人也都凑起来,知三等也不好不出,倒每人出了十五两,兰生又加上二十两替双琼出的。总共除韵兰、佩镶不算外,共凑了数百金。韵兰独出一百两,连佩镶也在其内,集成巨款,统去交给燕卿。燕卿不收,只得交提调收了,放到铺子中收息,以便逐渐的支使,以后修花神庙便提用此款。这且慢表。
且说十五这晚,秋鹤在灯下写信,寄回家中,颇有感触,要到幽贞馆去谈谈,韵兰有两个天津熟客在那里,秋鹤不便去扰他,因到延秋榭寻珊宝。珊宝正在那里批《西厢记》,看见秋鹤来了,也不立起来,笑道:“我正想你,要找你来,你看我批的好不好?”秋鹤走过去,同珊宝并坐在一个长方凳上,笑道:“写的什么?”珊宝笑道:“《西厢记》,我很不服,现在批这几行,公允不公允?”秋鹤道:“这部书本来我也不甚欢喜,你批的什么,到要请教你的见识。”便一只手勾了珊宝的香肩,一面看道:《西厢记》一书,为才子佳人写照,固也。但所谓才子,不但论才,必当论品;所谓佳人,不但论貌,尤当论德。所谓士重伦常,女重名节。絮系出青楼,自论固不与同例,第以之论人,则当观其所处,不能以己之不足重轻,而于人稍有偏护也。絮观张珙、莺莺之为人,一则狂且无赖,一则荡女淫奔,试观酬简一出在墙角石畔云云。闹斋一出,要看个十分饱云云。
此等所为,张生真是一个淫棍,毫无忌惮之心。乡党自好尤不肯为,而仍以才子目之,其酬简一出,不啻西门庆之于潘金莲。
未央生之于香云,非独不得为小人,且不得为狗彘矣。其酬韵琴心前后诸折,见崔氏之不守闺箴,淫荡越礼,明明是一个下下等之娼妓,勾引媚人,毫无廉耻,伤风败俗,千金小姐,万万不然。夫《红楼梦》之黛玉,与宝玉如此相亲,不能受宝玉一句轻薄重话,偶有所闻便为亵慢,必与相争反目而后已。黛玉岂不爱宝玉乎?尽必如此自防,方为金闺身份。崔氏者,非惟不及万一,且欲为黛玉涤秽受溺,恐黛玉亦必恐其污,浼而逐之也。不惟此也,惊艳折云,尽人调戏,??香肩,只将花笑拈下二句卖俏勾人,竟如极不堪之淫妇,满面风骚,以待浮薄少年,引诱至上句尤为不堪。夫人各有妻有媳有女,肯尽人调戏而绝不与较乎,抑人之调戏为伦常应有之事律例中所不禁乎?金闺女子,人家一见,已觉羞地无容,而乃可以调戏?且可以尽人调戏?必如下等之娼,或者犹且假装门面,乃千金小姐,偏甘之剩饴,直是一只母狗随着一群公狗,彼此轮交了无顾忌,而金圣叹乃赞为大方,大约金圣叹之妻之媳之女亦必如此大方。尽人调戏,同公狗之于母狗也。其谓张生好色不淫,大约他人奸他妻女,他亦不以为奇,仍谓发情止礼也,苟不如是,何其袒张崔一至于此也。至于词句虽有佳者,然往往入以不可解之俗语。夫词曲之句,先贵乎文,乃以鱼目混珠,则驳而不醯,亦非金璧。世之阅西厢者全无见识,为圣叹所愚,附和同声,盛称其美,岂不大可哀哉!
秋鹤看了,拍掌称妙,笑道:“你的见识品行,即此可见不凡。韵兰所交的姊妹,都是如此,真清气所钟也。”珊宝笑道:“你看到底服不服?”秋鹤笑道:“岂但服云乎哉?还要五体投地呢。”又笑道:“一句话我要问你,你怎么知道西门庆同未央生,潘金莲品箫,未央生卷舌的戏文?你演过么?”珊宝把秋鹤打了一下,笑骂道:“下流东西,你打起我的趣来,为什么不去把这话同你韵妹妹说?”秋鹤笑道:“他正正派派的,见了他,我的心神已收慑起来,那里还敢唐突?”珊宝把脸一沉道:“我是不正派,你应该调戏么?”秋鹤见他猴急,便笑道:“好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莫怄气,我因见姑娘和气,不像心头狭窄的,一句话儿受不起,这回子我的话本也造次,以后你留心,我若再有开罪,任凭你不理我。”珊宝方才心里释然。只见谢湘君那里一个小丫头送上一个纸包来,交给秋鹤说:“姑娘从杭州带回的,叫我送给老爷。”珊宝道:“你姑娘回来了么?我同你去看他。”秋鹤道:“莫忙,等我看了这件什么,也同你去。”珊宝遂止了步,同秋鹤拆开来,只见这个包,大可如碗,密密糊好,上写着敬烦湘君贤妹,带交韩秋鹤收启,名内具。珊宝拆开,里面有一封书信,封面上写着遗嘱咐交秋鹤仁弟收启,子文绝笔。又有一封写着韩秋鹤亲启,莲因上。
秋鹤笑道;“奇了,吾也并不认得什么莲因,他是谁呢?”珊宝笑道:“你看这里面包上写的什么?糊得这等坚固,是怎样的宝物呢?”秋鹤看时,见写着癸已年四月初八日,罪人金翠梧封于太原西门外白衣巷,待赠韩郎秋鹤收。秋鹤还不知里头什么,及解开一看,乃是一个青丝螺髻,心中就猜着大半。先把子文的遗嘱一看,略述以前情节,说兄到任后,即痛断?b索,五内摧伤,竟生一病不起,所遗弱息秀芬,年十五岁,尚未字人,辱荷知交,敢以块肉相累,为择一婿,以慰地下。弟死后,已嘱令暂从莲因居海印巷,剩历年所积宦囊千金,悉以交付。
俟吾弟得信后,即为妥置。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伏枕作书,无任悲感,如兄白凤绝笔。二月十五。秋鹤看了这封信,这个髻,已是五内摧伤,泪珠直进,及拆莲因的信,看道:方外负心罪人金翠梧,法名莲因,谨致书于:韩郎秋鹤哥哥别六年矣,同心之誓无日能忘,只以恨海难填,爱河易竭。太原一走,渺若人天。所遭唯言,夫懦妇毒。
五月以后,即被驱逐出门。自问委骨他乡,难回故里,幸逢善识,得以为尼。遂于癸巳浴佛之辰,在太原西门外白衣庵削发,万无善计,忍奉慈悲,烦恼难捐,惨无天日。
秋鹤看了益觉伤痛起来,连珊宝也挥泪起来,便打发小丫头先去。忽韵兰同湘君也来了,说要看这位金姑姑的信呢。忽见两人出泪,便道:“怎么你两人绊嘴么?”珊宝拭泪笑道;“你看这个信,伤痛不伤痛?”湘君道:“果然可怜,我不看信,也知道的了。”韵兰道:“这个发髻做什么?”湘君道:“是金姑娘的了,我们看信罢。”于是先看了子文的遗嘱,再看这信,到出家削发的地方,韵兰也想着自己以前的遭际,大略相同,就一阵的心酸,眼泪自然流出,湘君等再看云:窃念与君识面,三年相见以心,相亲以体,乃一困于母恶,一苦于家贫,鹣鲽东西,良缘强割,此后侬如飞絮,君作浮萍,镜里萧郎,画中爱宠,玉萧心事,冀报来生。金屋风流,难期此日,乃中道又变,覆水不收,于是决计遁入空门。忏除罪孽,讵庵中淫秽,师姊连根,是摩登婀娜一流。与劣绅夏姓通奸,卧榻之旁,几遭不测,于是空桑三宿,设法潜逃。天不绝人,幸与贵友白公相遇,彼挈眷赴浙江任所,依同海燕,殃免池鱼,青眼之隆,皆推乌爱,遂蒙位置于西湖海印巷。本胡大人别墅,海上尘天影·太夫人舍以居尼,自是花影观空,草堂忏过,参开色戒,始知向来懊恼,与我不了相关。惟白公遭意外之殃,夫妇继谢,只留秀芬小姐现住巷中,白公临死有遗书嘱为转交,一并附上,其如何设法谅君与白公交情素密,自有良图。方外人已了尘缘不敢与闻此事,兹因谢道友之便,寄缴前来,当时所剪之烦恼丝一头亵置君前,以了宿果。所有秀芬妹妹位置,请速定良谋。
环俟得回信后,还当亲送前来,以报白公盛德。谢道友艳述园主汪女史之情,为君平生所心赏,果能如是,失一金翠梧于前,得一幽贞馆于后,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但愿自此之后,善事新交,毋生枝节,茫茫苦海,亦好回头,不剩盼褥之至。绮香园群仙大会,倾动一时,环有夙愿未酬,拟借三弓,建花神庙一所,经费千两已交谢道友带来。请先与主人一商,如尚不敷,再为设策。所有不尽之意,谢道友均已知之,请与商问。
即望
福音并颂
钧安不一。
秋鹤重把螺髻详视,只有哭的份儿,痴痴呆呆,坐着擦泪,也无暇计及后来的话儿。还是湘君解劝了一回,秋鹤自己回去,把发髻及信收藏,也不再到珊宝处找湘君问话。自此之后,饮食无心,不上三四天,便疯颠起来。直待环姑到了申江,与他见了,方才病好。此是后话。
韵兰等谈了一回,见秋鹤不来便走过去,见秋鹤和衣睡在那里呢。湘君便唤他起来,说:“莲因还有话呢,你也不问一声儿。”秋鹤满面泪痕,起身说:“他有什么话?姑娘请告诉我。
我本来要想去见他,我只因韵兰妹妹贾家一事,还未办妥,我的意思要想先把这件事办了,再去找他。我只想谈一谈,也看海上尘天影·他怎么意思。”韵兰道:“你白姑娘的事怎样呢?”秋鹤道,“这事只得求求妹妹,莲因说要造什么花神庙,已经筹了一千经费,倘妹妹肯办这个我想就请白姑娘住在那里。倘有合意的,就给他定了亲,也就完了平日开销,据我这位亡友说有宦囊千金,取了些薄利,也尽好敷衍了。”韵兰道:“花神庙的工程,我久有此意,尚未同你们说过。我前年秋间,曾梦到一处,是一个百花宫,庙门前还有一只亭子,亭子里一碑,我也没去看他,据说有我的名字在上头,倒也罢了。后来我到一处,里面十分华丽有许多仙女跪了接我,说我是这里总花神。因有一位姊妹要来相见,奉敕旨诏我去相会,要我去点醒他,我想我有什么法儿去说,仙女给我一个锦囊,当中仅有八句诗,仅记得有‘莫为多情误,今生色是空’两句,说只要把诗解释他听,后来便模模糊糊的醒了。我想这是妖梦,岂知现在众姊妹都聚在绮香园,花神之名,倒也有些意思。若造了这个庙,我们大家塑一个生像在里头,倒也有趣呢。”秋鹤道:“你当日到百花宫骑鹤的么?”韵兰笑道:“你怎么知道?”秋鹤笑道:“我当时好像也到那里,变了仙鹤给你坐,我也遇见翠梧,不知说些什么好。是你教给我说的,总是叫我不要同他好的意思。后来我还送你回来,怎样醒的我也不全记了。”韵兰掩着口笑道;“奇了,你怎么变起鹤来?湘丫头必定知道的,替我们解解梦旨如何?”湘君笑道:“我又不是仙人,横竖到将来,自然知道的。”珊宝笑道:“这个梦,我倒明白。”韵兰道:“你明白,你替我说。”珊宝笑道:“秋鹤同你就是诗经上的一句说甘与子同梦。”韵兰红了脸说道:“你的穷嘴,有什么好话!”
湘君道:“我们说正经话儿,你要造花神庙想拣什么地方?”韵兰道:“梅雪坞西北,天香深处的东北,靠着园墙有五开间两进庭心,东西六间厢房,非常宽敞,我初起把他做了乩墙,若把这个改作花神庙,最为合宜。旁边又有三开间侧屋两进,就请白姑娘住了。这所房屋是我初进来时候新造的,只要修理修理便好了。若要建个碑,也可以使得。就竖在庭心里头,是极妙的。”湘君笑道:“可惜这个园不是你的,我们费了许多心,将来你这位莫太爷回来,连你同花园一并归去,我们只好可想而不可及了。”珊宝笑道:“你去了这几天,还不知道么?现今这个园是稳稳的韵丫头的了。”韵兰笑道:“也未必稳。”珊宝道:“凭据既在你处,他又无嫡亲子孙,就是有了,也不敢出头,还有什么不稳?”湘君道:“这位莫公到底那里去了?”珊宝道:“他因不战而逃,军前正法,又因吞蚀军饷,还要抄家,后来说他并无家属,方才免了,这个园岂不长占了么?”湘君道:“他费了许多心,买这个园,一旦凭空让去,也可怜见的。”珊宝道:“韵丫头早已替他招魂设祭,托金山寺僧替他做四十九日功德呢。”湘君道:“这也罢了。”韵兰拭泪道:“我幸亏他一提才有今日,细想起来,总对不起他。”湘君道:“你替他暗带三年孝罢。”珊宝笑道:“你没见他头上已经换了银扎心线么?”湘君一看,果然如此,说:“你这么着,总算不负他了。”秋鹤道:“你们不要同湘君说别的,我还要问翠梧的事呢。”湘君道:“他说向来很是钟情,现今悟澈尘缘,一切看淡,不过说你本来同他极好,他也没有负你的心思。不过今昔异时,他近日的工夫,稍有心得,断不肯再堕尘缘,自寻烦恼。我就试他倘然秋鹤来会你,你怎样待他?他说他有他的因缘,我有我的因果,各人干各人的。就是找我,他也未必有益,必定要来扰我这死灰槁木,果然是不知自爱了,不过以前究有一番恩爱,也是数中注定的。须知我与他的交好,仅能止此,不能再加一分。我今把这烦恼丝寄他,就算我的身子已经归了他似的,已是算我格外的爱他。若还要像从前的妄想,我只是一味远避,恐怕他以后的堕落更深,我也不能救他。况且他的结果,终在韵兰那里,与我了不相关。他肯顺了定数做去,将来还不失韵兰处的本来,否则堕入泥犁,恐非数十世不能抵销呢。”
韵兰笑道:“我与秋鹤并无交好,有什么结果?本来恐怕他疑忌我们,创此不平之论。”湘君道;“他倒并没这个心思,他还说秋鹤与你本不能有肌肤之亲,但秋鹤有舍身一节,是意外忠心。将来璧合珠联,亦或不免。然上下相续,于秋鹤究属不宜。总须屈辱忍尤,方能抵销,这也前定之数,不可说明的。”
韵兰笑道:“你同莲因到底知道我们前世是什么投生?现在有这番历劫。”湘君笑道:“你也问得奇,我以前的话,不过谈言微中,究非神仙中人,可以预先算得。你问我,你做了主人,倒不知道,我能知道么?”珊宝笑道:“你梦中骑鹤到百花宫,大约是百花宫的主儿子,我们便是你属下。”秋鹤听了这些话,只在那里叹气,口中吟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珊宝笑道:“方字始字还不妥,我替你把这方字改个难字,始字改个未字,更是缠绵不已。”湘君道;“我有一偈,你们大家参参,谁说得好,就是谁的根行深厚。”韵兰笑道:“你且说来。”湘君写道:有想无想是真非真不物于物不形于形逸我者死劳我者情来因去果水到渠成秋鹤道:“这个算得偈么?”珊宝笑道:“你莫多说,我来证明他。”因在旁边写道:我本无想我本无真形物相寄死果生因塞灵弃智太上忘情欲问归宿众妙之门秋鹤道:“你说到归宿,说到众妙门,还有痕迹。”韵兰笑道:“我有四句,给湘丫头看。”也在旁边写道:离恨得恨得恨离恨不出恨天便是恨境湘君道:“因果何在?”韵兰道:空王莫把灵根产,自有仙山第一香。
湘君笑道:“灵修不昧,韵丫头毕竟有些来历。”秋鹤道:我愿为卿灵鹤使,石榴裙下拜三千。
湘君笑道:“可儿可儿,我究竟不如你们聪明。”珊宝笑道:“难道我注的八句,不如你们么?”湘君道:“海中珠彩天中月,宛转心头一样明。若是你庸庸碌碌,也不混到这园来了。”
珊宝道:“湘丫头已入元门,说话都有奇妙,但当初我也学过真觉,无从着手。”湘君道:“此甚容易。”因把大指食指作一圈道:“你可知道么?此入德之门也。”韵兰道:“此太极也。”
湘君又用右手食指在圈上一架笑道:“韵丫头虽极聪明,此却不悟了。”韵兰笑道:“谁不知是天龙一指。”湘君笑道:“可又来你猜不到了,这是儒家中庸之中,仅是一指,方是天龙悟道之意,又谓不二法门。”秋鹤道:“你都是禅机,究竟我与翠梧的结局如何?”湘君道:“我也不过妄说,但佛家的工夫,最忌纷杂,所以狮象座下,称为不二法门。你把他给你的信细细参详便知道结局了。”正说着,只见伴馨过来说:“姑娘还在这里么?佩姐姐等了好久,说明儿的事还要同姑娘商酌?好一早吩咐出去。林姑娘那里差人来,也等在那里,说还要一个大天幕,不知姑娘意思要用碧纱篷,还是用五色锦幛,请姑娘回去定夺,好开了货房门取出来给他拿去,明儿早上好张起来。”
韵兰道:“什么事都要问我,他还不好做主么。”湘君把金表看了一看,说:“已经一点钟了,明儿起身要早些,我们散罢。”
于是韵兰安慰了秋鹤一番,同湘君、珊宝去了。秋鹤独自一个人把螺髻同信取出来,反复研看,想着从前的交情,又伤感起来。哭一回,想一回,又看一回,螺髻觉得万箭攒心,恨不能立刻去见翠梧,求他回心转意,不要再做姑子,现今是自己做主,可以践旧盟了。又想韵兰这般待我,情真意挚,落落大方,又不好负他的。若为了翠梧,特意到西湖上去,又恐他多心,说我不能始终如一,况现在他这等时髦,并不看轻我秋鹤,他的意思,必然深远,我怎好再出园门呢。又想翠梧信中说善事新交,大约知道我认识韵兰,所以有吃醋的意思。但是你也不想想,我岂是负情的人,我在外洋回来未久,向来但知你嫁了人,总不能出来,何尝料到你做了姑子在西湖上呢?我早知道也早来了。就是韵兰也是无意中相遇的,又想白子文这般结局,我不能在临死时会他要我朋友何用,现在只剩一位小姐,托我抚恤照应,我固然义无可辞。韵兰为我情分上,特意要收拾房屋,请他住在园中,并许我俟翠梧送秀芬来的时候,好同他见见,并无醋意。已是体恤到十二分,他房屋是现成的,修理也容易,我怎么好说等不及一月半工夫,巴巴的就去见他呢。又想秀芬来了,必当便同他择一快婿,恐一时不得其眩我朋友中子弟皆小,不过兰生尚未定亲,但兰生家中这等局面,不知开了口成不成呢。这时候秋鹤的肠子真是一刻九回,呆呆的坐着。
外边已是四更,只得睡了。朦朦胧胧,好似已到了杭州海印巷里,看见翠梧顶上圆光,花容憔悴,在那里坐着哭泣。旁边子文正在劝解,见了秋鹤,便埋怨道:“你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来,他日日望你,闻得你恋着一个姓苏的,就忘了故剑,他便执意自戕,绝粒了三天。我劝他进食,总是不肯,你自己去劝他罢。”就走去了。秋鹤含着泪上去,叫了一声,觉得心中说不出话来。翠梧见了秋鹤,便抽抽噎噎的哭起来,说道:“负心郎,害得我好苦!我的从良出于无奈,后来逐出,我要一死,也不难,只为想了你情深,所以吃了十万辛苦,做了姑子,要留这一条性命。同你相处一场,你到去新交,不思旧侣,我肠子已饿断了,咽喉也哭哑了,你早到三日,我尚能有救,现今已来不及了,我好恨呀。”说毕便望后一仰,栽倒地上,死了。
看他手中犹拿着一个发髻,好似要寄来的意思。秋鹤这个时候,又惊又急,大哭起来,连下边住的丁儿都听见了。却原来是一梦,泪湿枕函,这个心好似恍恍惚惚还在那里,便就模糊起来。
丁儿走上来说:“老爷,天大明了,还做梦么?”秋鹤听得了,也就起身,丁儿去拿洗脸水来,请洗脸。秋鹤呆呆坐着,也不洗。丁儿道:“水凉了,洗罢。”秋鹤点点头,又不洗了。丁儿道:“我来拧一把罢。”秋鹤又点着头。丁儿拧了,秋鹤只略略擦了两擦,便把手巾放在桌上,支颐坐着。少顷送上茶点来,也喝了一口,吃些点心,一回又要吃稀饭。及至送来了,只吃了半碗。韵兰也替秋鹤想了一夜,这时恐他愁闷,梳洗好了,亲来看他。丁儿告诉梦中哀哭的话,韵兰走上楼来,秋鹤见了,连忙双膝跪下大哭起来,说:“妹妹你不要怪我,我不知道你在那里出家,韵兰姑娘是我心爱的人,也与你一般看待,你莫把韵妹妹算量窄的人,怪起他来。”韵兰看这个光景,倒呆了,笑道:“秋鹤,是我呢。青天白日,见什么鬼!”秋鹤定神一认,见是韵兰倒臊起来了,说:“妹妹你怎么来得这么早?”韵兰道:“今日诗社,我所以起了早来看你,你觉得怎样?”秋鹤道:“也没怎样。”韵兰道:“吃了些什么?”秋鹤道:“好似吃些,想不出吃的什么。”韵兰笑道:“真也可笑,吃东西都忘了,我与你到燕卿那里去。”以后如何,且看下回。
第三十三回
翠袖围命妇赏芳菲红楼令群仙识征兆
韵兰在采莲船楼上,方欲同秋鹤下来。忽见芝仙、友梅、伯琴、仲蔚、黾士、萧云都来了,说道:“我们到幽贞馆去找你,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玉田、碧霄在你那里等你,同到闹红榭,他们说你在这里。我等就赶了来,你快些回去,同他们去罢。你是主人,该早去伺候的。兰生兄弟同双琼妹子、雪贞妹子先就去了,一回子两位太太都要来了,没得叫客人反伺候你主人的道理。”韵兰道;“知三、介侯呢?”伯琴笑道:“他先去了,恐怕还要到燕卿那里趁热摸被头儿呢。”韵兰笑道:“烂舌根的东西,总没好话。过一回太太、奶奶、小姐们门前你也敢放肆,我倒服你!你们来了甚好,秋鹤正在这里不自在,你们同他去罢,我回去也就来。”说着下楼去了,仲蔚、芝仙看秋鹤神情呆钝,因问道:“你为什么不自在?遇着这样美人,这样才情,这样知遇难道还不足么?”秋鹤不答,向友梅道:“你知道翠梧在这里么?”友梅惊道:“几时来的?”秋鹤道:“昨夜寄来的。”伯琴等笑道:“怎么一个人好寄么?”友梅也笑道:“到底翠梧来没来?”秋鹤道:“谁来哄你,我书箱里头没得翠梧,你一辈子可不理我。”伯琴笑道:“倒也奇闻,书箱里藏起人来。”黾士道:“友梅,你找一找。”友梅笑着一找,只找着一个发髻,用一张纸包上,包里头还有两封信。
众人通通看了,有知道翠梧的,有不知道翠梧的,友梅是深知底细,把他的交情讲了一遍。伯琴看秋鹤踱来踱去,并不理会,一时两眼直瞪着墙上,若有所思。黾士私告仲蔚道:“你看你的令谱兄好似改了样子。”友梅道:“他必定为这个人的缘故,我们同他到闹红榭去散散罢,否则要整出病来了。”因道:“秋鹤,你也不要忧闷,据他说要送白秀芬来,既有花神庙的说头,我们大家捐助些,叫韵姑娘赶紧收拾,便叫翠梧来,你就可以与他相见了,这回子且同你到诗社里去做诗。”秋鹤道:“我做的诗要考第一呢。”仲蔚笑道:“你的才一定不作第二人,想韵兰也做不过你。”秋鹤道:“不好了,我胜过韵兰,我便该死,就是环姑我也不要占他先的。”说着,同出了门,寓中自有园丁替他看守。众人又在路上谈论翠梧的事,仲蔚又讲收拾花神庙的章程。不多一回,到了闹红榭,见兰生在桃林中折花,双琼同雪贞捉得一只绿蝴蝶,摘了发丝,在草丛中缚。燕卿倚着阑干,知三袖了两手俯在燕卿肩上看他带的花朵儿,介侯蹲在地上看燕卿的莲瓣,韵兰在里头指挥陈设,佩镶、湘君、碧霄督着人在门外张设彩幕,看见众人,笑道:“进去罢,文玉、秀兰、玉田在桌子上理牙签,其余尚未到齐。”众人走上六七级台阶,是三大间。朝南的外院,排着两席。东首便是意春轩,也是三间。朝南排着两席,东西厢向也是两席。椅帔椅垫都是五色缎子,绣着折枝桃花,是韵兰特意去赶办的。燕卿见伯琴众人进去,便迎了出来,笑道:“今日只得屈你们坐在外院了。”
便招呼沏茶拧手巾,黾士笑道:“雅极了。”秀兰便也立起来招呼,伯琴便去拉住说道:“你干你的事。”仲蔚笑道:“这地方看桃花,是好极了。”介侯也走了过来,笑道:“你们到意春轩去望一望,回来太太们来了,不好乱走了。”仲蔚笑道:“只有友梅、秋鹤同你客气些,秋鹤还比你们熟,冶秋夫人是秋鹤的通家嫂,双琼妹子是女门生,芝仙嫂嫂近来也拜见过了。要想问业,又是通家嫂。程太太是向来见过的,同顾太太俱是通家伯母,只不过同我们嫂嫂、妹子稍为拘谨。我们都是一家,只有你们两人客气。今天看你们拘到怎样。”
这时友梅已到门帘里头望了一回,伯琴招呼兰生道:“兰兄弟来罢,仔细遇着螫毛虫。”说着,只见两位太太带着珩坚、喜珍、素秋、幼青、素雯一班,花团锦簇的都来了,笑道:“好热闹。”韵兰、燕卿、佩镶及碧霄皆出来迎接,笑道:“太太、奶奶、小姐好兴致,这回子就来了,我们打谅还要亲来邀请呢!”这里知三、伯琴等都过意春轩去见了,此时秋鹤心中稍畅,也进去见过。大家出来,只见兰生手中握着一棒桃枝走进来,与众人见了,便把折枝分插在各处瓶里。佩镶督促张设彩幕完毕,也进来帮他插花。程夫人笑道:“你就坐坐罢,不要忙,谁要你折花?”兰生道:“佩姊姊叫我折的。”忽见双琼牵了一只蝴蝶,笑嘻嘻的进来,后面跟着雪贞,程夫人道,“你做什么?今年十五岁了,还是孩子气!”喜珍笑道:“我家姑娘十七岁,尚且好玩,双妹妹有这等聪明,造这些巧意儿,真是难得的。不知将来谁有福娶他去?”双琼只做不听得,执着铅笔在窗口画这只蝴蝶样儿。程夫人道:“雪姑娘的吉期,定没定?”喜珍道:“去年就下定了,今年七月廿二出嫁。”
雪贞红了脸,说道:“嫂嫂别的不说,单把我们来打趣。”双琼方欲说话,忽见兰生家的大丫头霞裳也来子,后面佩镶跟着,顾夫人是最欢喜他的,便去挽他的手。素秋、雪贞、喜珍知道是顾府里最有体面的丫头,虽然使婢与姑娘无异,内外的人皆称他姑娘的,所以大家也立了起来。珩坚笑道:“霞裳姊难得跑到这里来。”兰生便也走进来,顾夫人拉着霞裳在身旁坐下,笑道:“你这里没来过么?”霞裳道:“亲家太太搬进来的时候,我来了一趟逛了半天,还没有走到,这里也未来过。”因向珩坚笑道:“姑奶奶你不知道兰哥儿到了这里,太太同二太太天天记念他。来的时候不是天热么,衣服没得多带,大家盼望他回来,也就完了。岂知又是不回的,这几天还好,昨晚起了一阵凉风,倒比先前冷些了,就要差人送衣服来,恐怕不周到。太太本来要送简脯给两位太太,就叫我来,顺便送一件薄棉衣服给他换上。我同小丫头子问信,这位佩姐就领我来了。”
程夫人笑道:“你也太小心了,他在这里怕没衣服么?今早我已给他换了。”佩镶笑道:“太太你还不知道他,十五岁的人,还不知冷暖,一回冷了,他还熬着。这个天气,容易伤人。”
兰生笑道:“霞姐姐今儿就在这里赏桃花,也不用回去了,我明儿同你回去!”顾夫人笑道:“自然在这里玩玩吃饭,难道还叫饿着肚子回去么?”程夫人道:“霞姑娘,你就住在我那里罢?他久要回去,我勉强留他的。你既来了,我明儿便放他去,与你一同走。”霞裳笑道:“我家太太等我回去,不去要埋怨呢!”顾夫人道;“你放心,我先叫跟你来的小丫头回去,给太太一个信,说明早同少爷一起回来。”说着,便把这小丫头打发去了。霞裳只得住下,这里姑娘们有不认得霞裳的,当是兰生的姊妹,大家叫他姑娘。后来晓得是大丫头,方在姑娘上加他的名字。佩镶留心看兰生与霞裳的神情意气,亲热非常,便已知道一二。
却说双琼来了许久不见马利根二人,因近日最为亲近,便请韵兰、燕卿去转请,韵兰笑道:“我已请了三次,他辞了三次。说要把替秋鹤做的气球赶好,且又不大喜欢中国菜。他又是信天主教,今日是瞻礼六,不能吃荤的。不过吃些鸡子、鱼虾无毛的东西,故万万不能来了,我也只得由他!”双琼听了,也便罢了。那边佩镶又去找霞裳到外边去玩了一趟,韵兰见霞裳柔静知趣,十分爱他,当时送他一件散金贡缎袄料,一个翠玉戒指。霞裳再三不受,兰生反替他收着,霞裳只得谢了。韵兰又请他常来园里玩玩,并要转请太太、二太太来逛一日。我们现在除这里的林姑娘还有桐华院的二位姑娘,其余都是住家,须极熟的客人方往来呢!”霞裳笑道:“我家太太说的,等我们亲家老爷来接印的日子,要到这里来住几夜,逛逛呢!”韵兰道:“好极,到这时候我再来请,你也常来,不用生分!”
两位夫人道:“真个这位苏姑娘又能干又和气又有识见,我们亲戚姑娘;怕珩丫头还能赶得上几分,其余通不及呢!”韵兰笑道:“我算什么人?太太把我也打趣起来!”那边伯琴走过来笑说道:“论起事业来,虽然不好,但现在已经定了主意了,论起人来,姑娘里头纯正的派致,总要推他第一。他现在要收拾一所花神庙,当中就供姑娘们的小照,说姑娘本来是花神降生,就受受人家的香烟祭祀,也不为过。”程夫人道:“怎么弄这个玩意儿起来?”湘君道:“当中自有天机,此时还不便说破,这个是一位得道的尼姑起意的,恐怕素奶奶、珩奶奶、喜奶奶、双小姐、雪小姐,都是脚色呢!”湘君这句话一提,素秋、喜珍、珩坚、双琼、雪贞忽然想起一个梦来,喜珍、双琼、雪贞、珩坚一夕同做的。素秋是一个人独做的,各述所见。梦中见有一个亭,一个碑,一处百花宫,虽然模糊不确,而大致恰是同的。于是大家惊异起来,二位夫人本来听得湘君有些先知,惟不肯轻露本相,听了这番言语,因笑道:“这也奇了!
你们怎么都有这个梦呢?虽是梦幻无凭,然同得也奇。为什么我们没做这梦?大约年纪老了,天上的帝主不要我们这老婆子做花神了。”说得大家笑起来,双琼道:“你们要供到花神庙里,我来同你们合拍一张小照!”雪贞道:“拍照要退色,不及请素嫂子画的好。”素秋笑道:“我的中国画,更不如珩妹妹西洋油画的像。”顾夫人道:“你们当真要供起来受人的拜,一则恐怕折福,二则不稳便。”韵兰道:“这个倒无须虑得。”此时恰值兰生走来,听了这话甚喜,便道:“这事甚好,快快办起来!”
程夫人笑道:“虽则说不给人家男子看,倘然他们强要进来,如何呢?”韵兰道:“完工这第一天,要是有人来看,必不得已,可以给他观光。其余这些日子,横竖庙门常常锁着。除了我们女客,男子一概不能进去。既然不到那里,还有那个来拜呢?若是我们自己拜自己,更是不消说得,有什么福好折呢?”
程夫人笑道:“这个倒还可使得,不要哄得园外人都知道。”湘君道:“这个自然,就是少爷们知道了,也不肯传出去的。”说着,只见厨房老妈子排出席来,是十六碟燕窝八大八小三道点心烧烤的格式。顾夫人笑道:“太讲究了!”韵兰笑道:“太太奶奶小姐今日的坐位,都已派定了,不能推的。若要推,就是俗了。”程夫人笑道:“既这么着,你把席单取来交我,我吩咐他们坐。大约我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了。”燕卿遂把坐位单送上,程夫人一看笑道:“可是我猜着了!”遂坐了东首第一位,雪贞二,柔仙三,碧霄四,燕卿第五相陪,小兰坐在侧首,西首一席第一位吴太太,二素雯,三凌霄,四霞裳,五韵兰相陪。向西一席第一位喜珍,第二位珩坚,三玉田,四秀兰,五湘君相陪。朝东一席第一素秋,第二双琼,三文玉,四幼青,五月红,六珊宝相陪。外院东席朝南第一秋鹤,第二萧云,三兰生,四伯琴,五知三,替主人相陪。西席朝南第一芝仙,第二友梅,三黾士,四仲蔚,五介候,替主人相陪。佩镶公举监酒,内外六席,各具杯箸,随意坐,均在陪客主人之下。看官须知道造小说书,最怕人多,人数既多,叙了这个人不免遗了这个人。
作书的只得一枝笔,看书的只得一双眼,总苦不能兼顾。如今要把六席的男女三十余人,一时并写,就是千手观音也不能做,九头鸟,也不能说,只好略略敷衍。
如今坐席之后,另派每席一人斟酒,最忙的不过是个佩镶。
其时正是晌午,日色微晴,春阴犹滞,外面桃林中淡红微白,放萼舒苞;地上一片文章,花飞阵阵。从里面望去,果然是春风霞锦烂熳争妍;小蝶游蜂,纷纷不去,把个闹红两字做得十分饱满,院内外席上的人赞不绝口。兰生在外边饮了几杯,又走进来各处坐坐,拿了壶替寄母、姑母各人斟酒,柔仙、幼青、玉田、湘君、燕卿、碧霄、韵兰、凌霄、素雯、文玉、珊宝均不要他斟。程夫人笑道:“我们大家已领了情,你们不领他也不依的,领领情罢!”兰生笑道:“我也是仗着主人的意思,借花献佛呢!”众人只得各饮半杯,斟到双琼,双琼一定不饮,兰生道:“我来替你喝罢!”就持杯欲饮,霞裳便走过来,说:“双姑娘的酒不热了,你要饮,喝我这一杯,也是你斟的,还热!”说着便去取来,放在兰生口边。兰生尝了一尝,笑道:“太热!”佩镶正走进来,笑道:“酒饮热的好,你不饮我来替你饮!”兰生道:“你来喝,热不热!这个酒我半斤就醉了,还能做诗么?”佩镶笑道:“你拿来!”兰生真个送去,佩镶一饮而尽,笑道;“我也并不嫌热!”兰生笑道:“佩服!”便去夹了一片笋,刚送到佩镶口中,双琼冷笑点头,兰生看见了,想着前日的话,就不好意思起来。佩镶笑说:“多谢,我自己来夹!”
说便说,也忘了情,便把口去受。兰生因双琼点头便不敢送去,此时佩镶要吃,兰生缩住不送,后来兰生到底自己吃了。众人看这等情形,反引得哄笑起来。佩镶满面飞红,托故出去。兰生也红了脸,向双琼笑道:“妹妹我替你斟一杯,你这杯冷酒倾了罢!”双琼冷笑道:“请便,我不敢当!快些外边去应酬的好。”兰生搭讪着只得下来,双琼低低说道:“可不差,还是外席去的好,有心上人在那里呢!”外边知三揭着门帘问道:“你们什么乐?同我说一声!”双琼笑道:“就是《红楼梦》上的呆雁!”程夫人笑道:“兰哥给佩镶笋吃,哄他做了把戏呢!”知三便去向佩镶笑道:“上年做了受吐,今儿又做大小骗么?”
急得兰生撅着嘴,指着里面低说道:“小祖宗来,令杯也拿来,应喝的我们就喝!”韵兰笑道:“真要这样,方为有趣!”佩镶也要来撕嘴,友梅道:“我们今日还要做诗,须早早散席方好,我们就行令罢!”仲蔚道:“小碗齐了,再行令!”佩镶道:“今日有一副《红楼梦》令,只须抽筹,停一回子我给你看!”黾士道:“是内外统行,还是两起?”秋鹤道:“我先来做诗!”
介侯道:“且慢!”仲蔚道:“我们十个人,行过了递进去!”佩镶道:“也好。”友梅道:“怎样喝酒呢?”芝仙道:“大约签上必定注明的。”萧云道:“这等签,我都见过了。犯了各项,要多喝的!”伯琴道:“快去取大玉杯来!”佩镶道:“这里的杯,惟套杯有大校玉杯总是这么大,不得再小的。或者斟到八分,也可以使得!”说着,八菜业已上齐。佩镶再到里边关照了一通,就把这令筒给太太等看了,大家称好。佩镶取出来,众人一看,原来是六十根牙签。一面镌着《红楼梦》中人的姓名,下引西厢一句,一面镌何人饮,或合席饮,或自己饮,两人饮。
佩镶道:“每言饮者,必八分杯一杯。内外统计,如合席饮,内外须要统饮。但我不能照应两边,我今要委两个人,一是珊宝姑娘,一是介侯。如我在外边监签,里边酒政,请珊姑娘督饮。惟二位太太可以代酒,其余均不准代!”程夫人笑道:“不要你虑得,我们也不用代。不过我们菜也够了,要坐在炕上随意吃些,你们不能拘住我们。”顾夫人笑道:“甚好,我们两个人且散坐,把这个清炖鸡脯抬到炕!”太太安排妥当,佩镶道:“我在里面监督令,外面酒政就请介侯。倘有舞弊,一查查出,或被告发,即加倍罚这舞弊之人。知情不举者,罚及其半!”
众人道:“甚好,你行罢。”佩镶道:“这是行了一桌,再一桌呢?现今从西首席上排去,到东边席上。里面从上桌到下桌,你们看我先饮令杯,然后掣签。你们也要先饮一杯再行掣签的。”介侯道:“我们索性大家各饮一杯,免得掣筹时再饮。”
佩缓道:“也好。”于是知照里边请珊宝姑娘监饮,各照一杯。
这里佩镶方自掣筹,只见签上写着:
小红,眼底空留意,○自饮一杯。能说急口令者免,携俊仆美婢带色巾花中者饮。
佩镶把枝牙筹插在另一个筒里,便念急口令道:“散心散心,走上第一个。亭台上一张琴,桌上一卷经。操罢一曲琴,念完一卷经。南无观世音。”共急口念了十八遍,第二遍是两个亭,两张琴,两卷经,次第排下至十八为止,差者仍饮,佩镶幸而无差,免饮。兰生、芝仙、双琼、碧霄、幼青皆有色巾,各饮一杯。兰生、双琼、碧霄携有美婢,多饮一杯。韵兰、珩坚、柔仙、珊宝、秀兰、素秋、湘君各有美婢,兰生、芝仙有俊仆,也饮一杯。这回兰生饮了三杯,兰生道:“了不得,这样子喝,总要醉的。”佩镶笑道:“谁教你犯了许多?”伯琴笑道:“醉也不打紧,替你受唾就是了。”佩镶啐了伯琴一口,仲蔚掣筹,众人看后,还传到里面看,再交出来插好,以后每掣一签,六席中必传观一遍。仲蔚掣的是:香菱,世间草木是无情,犹有相兼并。○此后有掣得宝玉、黛玉、湘云者,多饮一杯。
同年,同谱,好吟,及脱衣解带者饮。
外边伯琴、友梅二十七岁同年,里边韵兰、珊宝、秀兰二十三岁同年,湘君、凌霄二十二岁同年,玉田、喜珍、文玉、月仙二十一岁同年,幼青、柔仙十六岁同年,珩坚、雪贞、霞裳、佩镶、芝仙十七岁同年,双琼、兰生十五岁同年,秋鹤、芝仙同谱,皆各饮了。韵兰、秀兰、珊宝、湘君、碧霄同谱,柔仙、凌霄同谱,佩镶、倚虹同谱,俱饮了。秋鹤解带,兰生脱衣,文玉在那里缚鞋带,也罚一杯。交令,友梅掣签,众人看时,平儿,我做夫人便做得过。○带金镯锁钥,及与己同庚者饮。
惟佩镶、伯琴饮一杯,里边除二位太太、珩坚、双琼、素秋不带金镯,其余都饮一杯。连碧霄之婢倚虹、韵兰之婢霁月、珩坚婢暗香、柔仙之婢俊官、珊宝之婢玉怜、素秋之婢绿香、秀兰之婢小碧、湘君之婢舜华也都带着金镯,珊宝勉强要他们饮。霁月笑道:“这是席上人的令。”珊宝笑道:“我不管席上席下,但带金镯的必要饮,不饮把镯子退下,送给我。”倚虹道,“令出惟行,也强不过了,霁妹妹饮了罢。”霁月笑道:“无名酒我是不饮的。”倚虹道:“你们不饮,我来替你们饮。”就一起饮了三杯。珊宝笑道:“好妹子。”那边舜华道:“剩这两杯,我来饮。”珊宝道;“你两个人好,大家不要立着,坐到我这边来,替我监令。”遂命人移了两个小方杌排在自己旁边,叫他二人坐下。程夫人、顾夫人笑道:“这两位姑娘,毕竟生得体面。”珊宝向倚虹笑道:“如何,我一抬举你,太太便赞你了,还不去敬一杯酒?”二人果然走过去敬酒,两位太太笑道:“姐姐们莫客气,到不敢当了。今日没得东西送你,我们自己搜搜看!”于是程夫人送倚虹一枝翠玉簪,顾夫人送舜华一注鲛绡帕,二人谢了归坐。外边芝仙又掣了一枝签,上注着:胡氏,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续弦、初会、新客、新婚者饮。
芝仙、珩坚、霞裳各饮干,黾士掣了一枝,传与众人看云:邢岫烟,犹是怯衣单。○服旧衣,有贤内助,及袖大者饮。
席中贤内助秋鹤、芝仙各饮,姑娘们大袖均不算。介侯接令掣,签得的是:芳官,年纪小,性气刚。○同姓,装醉,辞酒者饮。再辞罚大杯,不准代饮。
外边知三、友梅、兰生、芝仙、伯琴、仲蔚、黾士饮,里头洪素秋、孙雪贞、顾珩坚、欧阳双琼、史月仙、谢湘君、谢珊宝、金素雯、金幼青饮。饮毕,佩镶道:“东席首坐掣筹。”
于是秋鹤掣筹一枝,一看是:
傻大姐,小孩儿口没遮拦。○能言,及说新闻者饮。
众人笑道:“他现今有些傻,便掣着这枝。”佩镶道:“外面知三、伯琴、萧云能言,里头珩奶奶、喜奶奶、珊姑娘、霞裳姐能言,各饮一杯,我家姑娘饮半杯。萧云同雪姑娘说新闻饮一杯。”萧云笑道:“我并不能言。”佩镶道:“你言语圆和,不得罪人,不是能言么?”萧云只得饮了。掣签,看云:侍书,启未唇语言的当。○发科,好书,作教读西席,习刑名商务者饮。
佩镶笑道:“你说不能言,这回子可怎么说?”萧云也不置办。外面能书者,知三、黾士,里面韵兰、秀兰各饮一杯。
燕卿笑道:“佩镶也要饮一杯!”佩镶笑道:“我不能写字!”秀兰道;“你的字也算难得了,饮半杯罢。”佩镶只得饮了半杯,伯琴掣签,乃是:龄官,知音者芳心自同。○席中能作乐者饮,知琴者倍饮,同年,同乡,同寅,同门者饮。
雪贞、幼青、伯琴陪饮,韵兰瑟、湘君、凌霄、霞裳箫,友梅笛,幼青、玉田洋琴、凤琴,柔仙箜篌,素雯、文玉琵琶,均饮。知三掣签众人看时:刘老老,真是积世老婆婆。○自饮一大杯,能说故事新闻,或笑话者,免饮。年长,及从乡间来者饮。
秋鹤最长,饮一杯。佩镶、霞裳乡间来,均饮。知三笑道:“我来饮一大杯罢。”众人知道知三的笑话最好,不许他饮,要说笑话。佩镶也勒措着酒杯,知三因想了一想,只得说道:“朱晦巷注了经书,心里快乐得很,以为从此以后,我可同孔夫子住在一处,千古不朽了。果然后来宋朝一个皇帝,叫他入圣庙里头,朱子得意洋洋,整整衣冠走进去。到道山亭,忽有多少做先生的鬼魂拦住,问他要饭吃。朱子道:‘我又不是饭主人,何故向我要饭呢?’众魂道:‘你实可恶,故而如此。’朱子哄他道:‘待我进去了同孔夫子说,想个法儿。’鬼魂不许,朱子道:‘你们到底什么缘故要寻着我呢?’众鬼魂道:‘孟夫子说的从先生者七十人,这个学生数目已经少了,你说二千五百人为师,以致先生太多,学生太少,我们皆为这个缘故饿死。
今日本来要索你的命,因你说学士年长者,故谓之先生,还算赞了我们一句。现今且放你进去,你不同我想个法儿,休想放你过去。’朱子遂一径进来,方到仪门,恰正撞着子路,就要拔了剑要杀他。朱子道:‘我注了书,与你们有功,你到恩将仇报起来么?’子贡看见了,走过来劝,问起子路何以要杀他,子路道:‘他实在狂妄可恶,明明夫子的面貌,其顶若盂,是一种悲怜的样子,他竟比起一个好人来,就是别的奸人也罢了,偏说夫子貌似阳货,可知阳货并非好字眼,岂非有心亵渎他?’又说:‘我鼓瑟有北鄙杀伐之声,他不知几时听见的。我要请问他,难道他宋朝的人,听得我周朝鼓瑟么?’又说:‘我强其所不知以为知,他何从见得?’子贡怕他真个动手,只得善言劝解。说:‘夫子同我说过的,其恕乎,你就饶了他,放他去,不准他进来就是了。’于是做好做恶放了,子贡又恐别人拦阻,急送出来,说:‘你因赞我的学,多而能识,所以用这个情。’岂知方到大门,先生的饿鬼魂都在门口等着,因问朱子见了圣人如何说法,朱子无言可答。鬼魂知道被哄,便把朱子扯住,要想攒殴,子贡道:‘不得无礼,有话须好好说!’鬼魂道:‘我们生前都是教书先生,被他注了书,就饿死了。’子贡道:‘何故呢?’鬼魂道:‘我们做先生的本来尊贵,束??也多。他说束??其至薄者,从此请先生的无厚束??了!孔子说有酒食先生馔,束??既薄,日日有酒食还可解嘲。
他又说先生父兄也,活活的把我们的酒食夺去,供给学生的父兄。我们饿了肚子教书,还望他的节敬重送,可以勉强敷衍。
岂知他又不愿,又说此一节,总结上两节,是明明与我们为难,所以来寻他。’子贡一想,救人须当救到底,不如把他哄开再说,因道:‘你们不要胡闹,夫子已经罚了他了,叫他到阎王那里去转投一件东西。’鬼魂道:‘投的什么?’子贡道:‘投一个卵胞。”’说得众人大笑起来。程夫人笑道:“污蔑先贤,不怕罪过么?”于是兰生掣签,众人看时,只见筹上记着:贾宝玉,我多情早被无情恼。○新科,新娶,新得子,新出门,新回家者饮。好言情者饮。
芝仙、秋鹤、兰生、喜珍、韵兰、珩坚、秀兰、双琼、月仙、佩镶、霞裳、柔仙、文玉皆饮,外院令完,佩镶到里边来,从程夫人一席起,程夫人道:“我叫倚虹替掣,他也掣一枝。”
佩镶道:“好,倚虹就先替程夫人掣了一枝。”看时:史太君,有福之人。○合席贺一杯,多子孙者饮。
合席贺了,倚虹又自掣一枝云:
尤三姐,斩钉截铁。○郎舅同席者,敬姊妹夫一杯,佩刀好剑者饮,豪爽者饮。
兰生敬芝仙一杯,碧霄、珩坚、倚虹、素雯、凌霄、秋鹤都饮一杯,令交柔仙,柔仙掣得一枝,众人传看上写着:迎春,时乖不遂男儿愿。○谈因果,怕丈夫,惧内子,及默坐不语者饮,孙姓犯以上者陪饮,不犯者饮一杯。强辩者陪罚。
知三、秋鹤、介侯看着萧云笑道:“你要强辩不强辩?”
萧云没法,只得饮一杯。众人皆笑了,问伯琴、仲蔚道:“你们俩饮一杯?”伯琴笑道:“我是不怕的,不信你们进去问喜姑娘,我同他倒过马子没有?”里边听了皆笑起来,喜珍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什么都胡吣出来!”于是雪贞一杯,吴太太笑道:“可惜我们老爷死了,否则我也要饮呢!”众人又笑了,燕卿掣得一枝,众人看时:夏金桂,春心荡。○席面前有鸡鸭骨者饮,做小叔有嫂嫂在座者饮,惧内者饮。
燕卿红了脸道:“这个酒令混说,不好。”韵兰笑道:“玩意儿,你当了真,也是呆了。”佩镶道:“仲蔚、萧云喝酒罢,你们有鸡鸭骨的。”介侯看着秋鹤笑道:“就是我同秋鹤四个人通喝了。”佩镶看着月仙、素秋有鸡鸭骨,因催他饮了,文玉道:“双姑娘门前也有骨,要饮。”双琼把这个骨给他看,道:“你看是什么骨?”文玉看了一看,笑道:“你怎么吃鱼多吃骨呢?”幼青笑道:“叫顾爷在几个桌上检出来要做仙鹤的!”
佩镶道:“冯姑娘掣罢。”碧霄因掣了一枝,看是:元春,我只道玉天仙离碧霄。○具庆,品贵,正月生,及后入席者饮。
秋鹤、芝仙、兰生、双琼、珩坚具庆,各一杯。程夫人品贵,一杯。秀兰、霞裳、知三、友梅正月生,各一杯。倚虹、月仙最后入席,也各一杯。雪贞掣签,看时:鸳鸯,难将两气接。○自饮一杯,发多者饮。行新令一周,不行新令,作一绝技,或饮三大杯。
文玉、霞裳发最多,饮一杯。雪贞笑道:“我也不行新令,也不饮酒,弹一曲琴罢,只是没琴。”幼青道:“我那里有。”
便叫爱奴回去取来,这里先请吴太太掣签,此时吴太太同程夫人随意歪在炕上吃喝,只拣了几样精致的菜送上去。这回要掣签,吴太太便笑道:“亲家太太请倚虹掣,我就请舜华掣罢。”
也叫他掣一枝,佩镶就叫舜华替太太掣一枝,是:李纨,摧残国太君。○母女同席者饮。
喜珍饮一杯,文玉掣筹,众人看时,上写着:文官,芳心无那。○工书法者饮。
外边知三、黾士,里边秀兰、韵兰、碧霄、珊宝、湘君各饮一杯。令交金幼青,幼青掣得一枝,看时:柳湘莲,变做梦里南柯。○好剑有力者饮,好戏剧者饮。
韵兰向佩镶道:“方才一枝宝玉,这回一枝湘莲,怎么男人名字的不检出来,也混在里头?”佩镶道:“我同秀姑娘检得清清楚楚的,怎么混呢?”兰生笑道:“双琼妹妹混进去的。”韵兰道:“不好,恐怕还有呢,快检出来!”双琼笑道:“就这两枝我混进去哄你们的!”程夫人笑道:“傻丫头,总是孩子气!几时改呢?”佩镶笑道:“以后没得就罢了,请碧姑娘、倚虹姐姐饮罢。”碧霄笑道:“好没来由,教我饮这个!”
珩坚笑道:
“都是妹妹闹的,我同你各替他饮一杯罢。”便把洒一饮而荆双琼方要喝,兰生忽然走了进来,双琼道:“你来得好,替我饮一杯。”便送了过去,兰生就在他手内喝了,又去把双琼的箸夹了一片鸡片儿,要想蘸些醋,程夫人道:“不许多蘸醋,要毁牙的。”兰生就蘸些清酱吃了,碧霄主婢笑着,也陪饮两杯。又看月仙掣的是:司棋,我魂离壳。○自饮一杯,有痴情者饮。
秋鹤、兰生、韵兰、秀兰、柔仙、月仙、佩镶、霞裳等各饮,爱奴已把琴取来,雪贞弹了一套湘妃怨,凌霄掣签,众人看是:尤二姐,惨离离。○带眼镜,身边有金饰者饮。
知三、仲蔚各饮一杯,佩镶道:“有金饰者饮,这个倒难,我们谁没金饰?”程夫人道:“他说着身边,不是说带的,谁人身边有了方饮。”众人大家说没有,于是交令,给韵兰,韵兰笑着说:“我要掣好名色的,你们大家贺我!”遂向筒中掣了一枝,众人看时,林黛玉,仕女班头。○共贺一杯,掣着宝玉者敬酒送饮。
惜花,善病,多愁,及二月生者饮。
韵兰颇觉得意,大家说:“亏你说得巧,你的花榜上也是这句,果然要贺你,恐怕你检出来的。”佩镶道;“筒深签短,他那里能检?”众人公贺了,兰生敬韵兰一杯,芝仙、萧云、珊宝、幼青二月生,各饮一杯。月仙、柔仙多愁,双琼多病,秀兰、珊宝、佩镶、珩坚、文玉、仲蔚、友梅惜花各饮一杯。
霞裳掣了一枝是:
紫鹃,比目鱼分破。○有恒心者饮,姓名有玉字者饮。
玉田、文玉各一杯,有恒心的人大家不认。碧霄道:“欧阳姑娘、玉姑娘专志西学,佩镶专志做诗,湘丫头专志禅,悦幼丫头专志音乐,秀丫头专志弈,皆是恒心。”兰生道:“你专志剑勇,雪姊姊专志琴棋,也是恒心。”于是大家饮了,令交素雯。素雯在筒里掣一枝,看是:藕官,感怀者断肠悲痛。○有心事,拈纸具者饮。
介侯、霞裳、燕卿吸烟,在那里拈纸煤,各饮一杯。佩镶道:“有心事恰难了。”珊宝笑道:“秋鹤饮一杯。”应喜奶奶掣签。喜珍掣一枝者道:王熙凤,你忒虑过空算长。○自饮大杯,说笑话,好修饰,及九月生者饮。
玉田、倚虹、秋鹤皆九月生,各饮一杯。喜珍也是九月生,饮了大杯之后,复饮一杯。珩坚、双琼、碧霄、文玉、燕卿、凌霄、倚虹、霞裳好修饰,各饮一杯。遂催喜珍说笑话,喜珍笑道:“我不能说笑话,请珊宝姑娘替罢。”珊宝笑道:“也容易,但奶奶要饮三杯呢。”喜珍笑道:“两杯好不好?”珩坚笑道:“就两杯,我代一杯。”于是彼此饮毕。珊宝笑嘻嘻的想了一回,便笑道:“我也是朱子的,只怕不好。”众人道:“也好。”
珊宝因说道:“朱子注了五经四书,孔夫子感激得很。送他礼物四样,写了一个礼单,开明说谨具菲仪四色,伏乞哂存十个字。下边写着孔某拜四字。因仓卒间多写一个拜字,朱子看了,又要把这礼单注释起来,写在旁边云:谨,恭敬也;具,备也。
菲,薄也;仪,礼币也。四色,犹言四种也;伏,伛偻投地之貌。乞,虚心求请之貌;哂,微笑也。存,收纳也;孔,姓;某,名。两手交揖曰拜,下拜字,疑衍文。注好了,放在书房中。孔夫子偶然过访,朱子正值他出,孔夫子见了这个,以为多事,便在旁边批云:妄费笔墨,太觉噜嗦。后来朱子看见了,又注起来,说:妄费,无用也;笔,以毛为之,上有小竿,形如帚,墨出于吾乡,皆文人所用者。过甚曰太,了悟曰觉。噜嗦,疙疸貌。”说得大家笑了,兰生笑道:“形容绝倒,朱子亦当失笑。”佩镶道:“玉姑娘掣罢。”未知玉田生掣得何签,下回自有文字。
海上尘天影·
第三十四回
桃花社香口赋新诗普陀山飞灾逢故剑
玉田生听了佩镶的话,在筒中掣了一枝,众人看筹上刻着:袭人,蹙愁眉死临侵地。○自饮一大杯,能度一曲者免饮,束花裤带者饮。
碧霄、雪贞、双琼、燕卿、文玉、兰生皆束花带,饮了一杯。玉田生笑道:“我来唱支东洋的曲儿。”因命人取了六角弦琴来,弹着,唱道:竹桥三月?E花香,一滴滴金儿一滴滴金儿吗,厢港娇生识得小野的郎。呀一滴滴金儿吗,昨夜村田踏歌唱,山泠泠水泠泠的曲,胜如出浴凤求凰。呀一滴滴金儿,别后的相思望断肠。
一滴滴金儿一滴滴金儿吗,杨枝摇曳,又是竹枝长。呀一滴滴金儿吗,当着寒蛩晚雁,斜月残灯,写不了断肠诗句子,守着薰风水殿凉。呀一滴滴金儿。
唱毕,大家赞好。佩镶道:“玉姑娘唱的什么调?”玉田笑道:“我们新编的滴滴调,共有十支,我唱了二支呢!”程夫人笑道:“果然宛转得好。”芝仙道:“我们听见过的花船曲更好。”文玉道:“那是要四五个人才好唱呢?”众人说话之时,佩镶已请湘君掣筹,看见筹上写着:妙玉,是离恨天,我谁想这里遇神仙。○好掸悦,好洁好棋,新剃头,作寄客者饮。
兰生、仲蔚好洁,韵兰、燕卿、珊宝、碧霄、月仙、佩镶、倚虹好洁,均饮一杯。芝仙、秋鹤、萧云、伯琴、仲蔚、知三作寄客,友梅新剃头,均各饮一杯。韵兰笑道:“他偏掣着,也巧极了,论理要公贺一杯呢!”那边两位太太已吃了饭在外边玩,便叫人唤了燕卿出来说:“我们要先去,横竖又不做诗,你只叫兰哥儿、欧阳姑娘莫多喝酒!”燕卿道:“请太太再坐一回子去。”程夫人笑道:“肚子里都装满了,那里还能放进去?
我们一进来,他们又要惊动送的留的,何苦呢?你请便罢。”
说着各扶着小丫头去了。燕卿方才进来告诉了他们,兰生便要坐,双琼不许,笑说道:“还是坐在那里给我们传事。”那边秀兰掣的一枝是:惜春,穿一套缟素衣裳。○善画,信佛,身矮,年少者饮。
珩坚、素秋、韵兰、珊宝、黾士善画,湘君、舜华、韵兰、珩坚、秀兰信佛,兰生、双琼、幼青年少,伯琴、雪贞微矮,均各饮一杯。珩坚掣筹,掣着一枝“探春”,众人争看筹上云:探春,一事精,百事精。○帮同监令,饮令酒一杯。远行,妄出,三月生者饮。
佩镶笑道:“好了,大奶奶替我监监,待我松劲一回。”便把令筒交给珩坚,自己走出去了。这里兰生是庶出,饮一杯。
席中无远行之人,男客伯琴、介侯,女客素秋、韵兰,皆三月生,各饮一杯。珩坚笑道,“佩镶姑娘要请我监令酒,须替一杯代劳。”佩镶尚未答言,已出去了。兰生便去取了酒杯道;“我代他饮一杯。”说着一饮而荆双琼看兰生又代佩镶饮酒,便走出位来,立在庭心里点点头儿,兰生看着不好意思,便来搭讪着,笑说;“妹妹我闷得紧,同你出去散一散。”双琼冷笑道:“我还要掣筹,又没掉了魂,你一个人去的好。”兰生便走,双琼道:“外边的花多采些来!”兰生只做不闻,一径走了。珩坚便命双琼掣筹,双琼就掣了一枝看时:晴雯,今生不是并头莲。○笑者,执扇者,贴头风膏药,长指甲者饮。
黾士、秀兰长指甲,燕卿、双琼、柔仙贴头风膏,素雯、凌霄、倚虹、友梅执扇,均饮一杯。幼青掣得一枝,秦可卿,画中爱宠。○房中精致,及号有卿字者饮。
韵兰、燕卿房中精致,各饮一杯。燕卿有卿字,再饮一杯。
轮到珊宝掣筹,一看是:
薛宝钗,夜夜教他孤单。○静默体肥者饮。
知三、喜珍、玉田体肥,柔仙、双琼静默,各饮一杯。双琼饮着,便走出外院,隔着玻璃窗四处找兰生不见,到后院西厢房看窗外,只见兰生手中拿着一张纸儿,走到庭心东北角假山石子洞后,一回便出来,双琼闪着在窗门缝儿里张望,只见佩镶也出了假山洞,说道:“我们去罢,恐要饮令杯酒。”兰生道:“你先去。”佩镶去了,兰生也就走。只听得外边嚷:“双琼妹妹喝酒,那里去了?”兰生道:“我去找来。”方出了意春轩。双琼已经来了,兰生笑道:“妹妹,饮令杯酒,你那里去的?”双琼沉着脸不语,走进来执杯便饮,兰生道:“酒冷了,我来换一杯。”双琼把冷酒一饮而尽,冷笑道:“你去干你的事,我死了也不干你事!”兰生只得讪讪的到外院来。文玉掣的“五儿,西厢句是有情不遂皆似此。有玉字旁者饮。”方轮着素秋,掣了一枝:史湘云,虚名儿误赚我。○豪爽者饮。
碧霄、珩坚、倚虹、凌霄、介侯各饮一杯,双琼笑道:“虚名儿应改一句小梅香伏侍勤。”韵兰道:“却不切湘云。”双琼冷笑道:“虽不切史湘云,别人家是切的。”众人也不理论,惟兰生、佩镶虚心,面孔红了一红。此时惟小香、月红未曾掣筹,因众人急要做诗,便令草草掣了各一枝。一是入画,一是彩云,是各饮一杯的。饮毕之后,珩坚道:“令完了,我们吃饭散席罢。”韵兰遂命人端出饭来。吃毕漱口擦脸,吃茶,散坐,众美人也有踏青的,也有扑蝶的,双琼捕的蝶已不见了,也有倚栏的,也有携手的,这里兰生、秋鹤、知三、友梅、韵兰、珊宝、秀兰、佩镶商议出题,友梅道:“还是即景联句的好,谁做得高兴,多联些,不高兴,少联些。三十余人,若大家一联,已是长歌子。”韵兰道:“七古五古。”珊宝道:“七古也使得。”佩镶道:“今仿吴梅村体罢。”秀兰道:“也好,但是门外的多。倘然句子不对,也只好随他,我们后来再改。”月仙道:“好。”遂把题目写了贴出去,说:“桃花诗社即景纪事七古,梅村体。”众人大家来看了,说道:“题目还容易,本来要这个样子的,太紧了,非独没得好诗,人家也不愿意做。”此时燕卿、文玉、幼青、玉田等的诗笔虽不能工,也还能做一两句,惟下笔迟钝。素雯但认几个字,不能做诗,倚虹、舜华也不能吟诗的。双琼的明珠、珩坚的暗香、兰生的霞裳,也曾学过诗,但性中不近,一曝十寒,不若佩镶的一意专精,是以总不能上达。这且不表。
当时出了题目,韵兰命霁月将纸笔墨盒五六份放在廊下长桌上,另派小兰、月红学做誊录,有人写出诗,便誊在卷上。
秋鹤道:“我今日心里总是不畅,这回子闷得紧。我来起了句,就要去睡一回再说。”众人遂各自构想一回,定了一个格局意思。第一段总,第二段点景,述时令,第三段说到桃花,第四段说到诗,第五段翻,第六段说到主人,第七段说到立社,第八段说园中姊妹、园外的奶奶小姐公子们,第九段放出题外述情,第十段收。这个十段意思,不过要大家知道大局,可以下笔构想。若有添改,也可使得的。秋鹤想了一回,方成了二句,写出来道:千容万态浓华媚,东风锦绣薰春醉。
友梅道:“好,真是大笔!”我来接下面两句,便写道:绿肥红瘦可怜生,并入诗肠无限思。
秋鹤就要走,介侯道;“我同你去谈,待我联了两句走。”
萧云道:“我也去,我来先联。”因吟道:清明煊烂上林枝,方欲联下,已被介侯接去道:正是莺愁蝶老时,金谷今年春似海。
佩镶便接道:
红桥昨夜雨如丝,雨丝细把春阴酿。
伯琴道:
倾国妆成不可状,露井丰姿斗丽娟。
伯琴道:“我们两个人同秋鹤去罢。”于是同萧云、介侯、友梅随着秋鹤去了,韵兰怕小兰、月红写不及,请文玉帮着写。
文玉道:“我来联了再写。”方欲构想,喜珍已来接去吟道:仙源景物烘酣畅,曲曲栏干丝幔遮。
文玉便接道:
芳园一片竞繁华,多情肯露轻狂态。
韵兰道:
薄命偏生富贵家,短墙荒圃妖狂客。
知三笑道:“妖狂有典否?”韵兰笑道:“你枉读书人,这个典还不知道?”月仙道:“西溪丛话桃为妖客,三柳轩笔记,桃为狂客。”知三遂不言语,便接道:培植终资天帝力,不随弱柳斗腰支。
秀兰接道:
恰从浓李骄颜色,儿家门巷是耶非。
双琼接道:
谁向欢场试舞衣,千树烂裁蝴蝶艳。
碧霄道;“好,倒难对呢!”方欲接下,已被珩坚接着道:一溪香养鳜鱼肥,十里望中好似马。
碧霄道:“还对得好。”因吟道:
不嫁刘郎嫁子野,艳魂灼灼引相思。
湘君笑道:
笑靥盈盈供游冶,游冶人遥期不来。(出于湘君之口故妙)珊宝笑道:“真切,碧姑娘我来接。”因吟道:游踪何处问天台,东君旧梦还重忆。
仲蔚道:“我来再足一句。”因吟道:
南国新妆若个催,张霞炫日瑶池种。
素秋接道:
绝代名姝应受宠,半面风欹粉黛娇。
双琼道:“你们没联的来联,否则我们又要吟了。”兰生便来写了两句道:万枝露浥胭脂重,兰香容易误韶年。
柔仙道:“对得工切。”便吟云:
坠溷沾泥孰可怜,惆怅六朝人似梦。
黾士道:“好个惆怅六朝人似梦!”因接吟云:蹉跎三月恨如烟,烟云过眼欢纵少。
燕卿道:“这是又转了意思了。”便吟云:莫负清游同志好,月仙便接吟云:纪事何妨合冠钗。
幼青吟道:
留题尽许摘文藻,翻空重写武陵源。
玉田生道:“又是转了意思了,我也来接两句。”因吟云:翰墨因缘聚小园,屋外斜阳曾书影。
凌霄道:“我虽不懂得作诗,也来学联一句,诗中没了名字不好看的,你们把园字的韵翻给我看!”佩镶道:“在下平十三元里,你自己检罢。”凌霄翻了一回道:“这个魂字声音,与元字不同的,怎么混在这个韵里?”佩镶笑道:“不要混问了,这十三元里的韵都好押的。”凌霄道:“我们曲本里有桥头青草暗消魂,就用这句好不好?”月仙笑道:“我同你改,你这个不对。”因改好了写出来是:桥头流水自销魂,素雯笑道:“我想一句你们不要抢,我虽不通,这句恰极好,念给你们批批。”因道:桃花本是无知的。
知三笑道:“说到本题来,倒好呢。只是的字不好。”佩镶道:“可改物字。”这里知三接句题:”一经品题声价出,感旧曾哦崔获诗。
黾士道:“我还不曾吟,你又接去了。”便吟云:嬉春还借河阳笔,一枝占断落霞红。
仲蔚道;“不免总要骂人。”因念道:
底事逢迎笑态工。
兰生便接道:
准拟新词赓砚北,
双琼不等他吟下句,便接道:
谁将剩粉写墙东。
知三笑道;“他们都是女学士,我们不要同他夺了,同素雯到凌霄那里去玩罢。”兰生笑道:“我也去。”因唤霞裳道;“凌霄那里去不去?”霞裳道:“我有一句,就是你说的,苏姑娘叫钱塘苏小,我再接下情中主三字,好不好?”兰生道:“可用花中主三字。”因替写出来,说道:“这是霞裳姊姊的。”
说着便同众人去了。这里雪贞看见他们去,也要去玩,因催文玉把霞裳这句写了出来道:钱塘苏小花中主,雪贞自己便手不停挥的写着,众人看时是:林下风流珠玉吐。居处瑶宫第一娇。姓名玉牒无双谱,广寒旧梦掌书仙。管领群芳几万年,九畹灵根无上品。
珩坚笑道:“你一气做了这些,不是联句了。”雪贞笑道;“我要紧玩,所以善颂善祷,以后可不管了。”韵兰笑道:“如此过奖,我如何当得起?”湘君笑道:“也不算得,谬赞倒有些意思呢。”便又道:“广寒旧梦梦字不如队字好。”随吟云:三生慧业有情天。园林收拾工心计,柔仙笑道:“写韵兰姊姊的经济了。”遂吟道:亭榭帘栊位置异。解语真妃聚雪姿,双琼笑道:“我有一句对你,比你更好。”因写出来云:埽眉才子回文字。大家闺阁少年郎,双琼笑道:“上一句你们服不服?”碧霄笑道:“果然对得好,如今又是撇开来说众人了。”因吟云:门第高华聚一方。骨格江山锺?i丽,韵兰笑道:“罢了,你们总是赞我,快撇开罢。”也便吟云:性情诗酒助清狂。东南坛玷开莲社,珩坚道:“应该接到诗社意思了。”因接云:白雪阳春和非寡。拟咏霓裳会列仙,幼青笑道:“我们都是列仙呢!”便吟云:恰来巾帼耽风雅。旧住清虚第几宫,佩镶笑道:“幼青姑娘倒这等敏捷,句子也好。”便吟云:人天分散再相逢。九华仙到题襟集,秀兰笑道:“接得一气呵成。”便吟云:一纸书来捧砚从。琼筵大启徵肴蔌,韵兰笑道:“捧砚从,又是赞我了。”珊宝道:“不是这个三字,意思便接不上来。你看琼筵一句,又是托开了,这是起承开转的法儿。”方欲吟下,已被素秋接了去道:更胜田家鸡黍局。公瑾醇醪正泛霞,珊宝道:麻姑精馔还炊玉。座中雅令记红楼,喜珍道:“对这麻姑一句,真是刻画工稳,如今又说行令了。”因吟云:掣得牙筹当酒筹。四座琴尊通款曲,月仙接道:一堂笑语洽温柔。挥毫尽是知音选,玉田接了一句云:七步吟成功百链。
方欲接吟下句,已被珊宝接了去,吟道:铜钵敲来吐语豪,佩镶不待他接吟下句,便吟云:锦囊饱贮摩秋剑健笔争扛快夺标,珩坚笑道:“我来接。”便云:艳情如海思如潮。青衫落落交游熟,碧霄笑道:“倒也不可脱落他们。”便吟云:翠袖,方吟得两字,双琼已接着道:翠袖喧喧姊妹娇。
碧霄急接云:
女相如本风流甚,机上年年工贩锦。
秀兰急接云:
缑鹤华云如意才,
湘君不等秀兰吟下句,便对了出来道:
卢前王后超群品。小栏幽砌寄怀深,
韵兰便一气念了两句道:
觅句花前几赏音。海上萍踪游子泪,
柔仙笑道;“慢些,也不要紧的。何必这样抢呢?”说着,双琼已吟道:卷中香草美人心。
韵兰拍掌道:“好个香草美人心!佳句可贮锦囊矣。如今又要转了。”因即吟云:莽莽红尘悲小谪,佩镶不待他写完,已接吟云:形骸虽隔情难隔。
珩坚便向佩镶夺了笔来急写,佩镶着急道:“你干什么?
你看我手上都是墨了!”珩坚也不管,一面只管写是:月圆花好本无多,双琼又向珩坚夺了笔,写道:美眷流年还自惜。
小兰笑道:“姑娘们慢些,我也不替你们写了,你们通自己写罢。”众人那里听得,碧霄笑着,便夺了笔去写道:惜取千金莫自伤,韵兰便接道:等间珍重好韶光。
双琼、佩镶已笑作一团,珩坚趁他笑的时节,便忍着笑接写下起道:江头雅会欢难续,月仙笑着,不等续字写完,便接吟了一句,大笑起来。小兰笑道:“糊糊涂涂,什么镜里?到底要说明白了,教人好写。”
月仙笑着说不出来,已被韵兰接着笑说道:镜里朱颜鬓易苍。
月仙忍着笑又吟道:“镜里愁容鬓欲苍。”双琼笑道:“还吟这句,已被韵丫头接去了!”湘君、秀兰道:“你们不是联句,直是抢命,等你们去抢罢,我们乐得不费心。”这时佩镶也无从插嘴,珩坚道:“我再来推开一句,须空空灵灵,把局势转一转。”便云:绿珠紫玉今何在?
韵兰笑道:“应该好收了,给你这一推,又有几句子。”便接云:梦痕一刹沧桑改。
碧霄便接吟云:
花事阑珊倩女愁,
双琼笑道:“倒感慨得紧,我来对一句。”便云:芳心憔悴徐娘悔。
韵兰笑道:“再不结,做到几时才了,这四句要收了。”因吟云:画图一幅丽人行,碧霄笑道:“这句收起来,悬崖勒马,切当之至,我来接下去。”遂口吟云:春社词曹感主情。
双琼道:
愿祝花开长乐国,
韵兰笑道:“多谢各位,就剩这一句,我来收了罢。”因念云:新红岁岁媚眷晴。
湘君道:“好悠然不尽,具收得住!”秀兰笑道:“你们这般抢法,不知抢了多少诗出来,可重新看一遍,有重复字,总要改。”小兰、文玉遂把录出来的并在一处,给大家看了,恰巧三十转韵,通篇格局还妥,复字还少。忽见知三、兰生、雪贞、霞裳又走了来,看了,笑道:“联句到这个地步,总算好了,尽可以存得,晚间叫佩镶录出来,去付石印,附在韵兰诗稿后头。”韵兰因伺道:“我托你们刻的诗稿,究竟何时送来?”
知三笑道:“你放心,在十日以内,便一律好了。等他一好,我就送进来。这回子我们的联句真要去刻呢!佩镶你今儿务要录出,明早我打发人来龋这篇启也录出来,必须要刻的。”
佩镶答应着。
到了次日,知三果然来取去刻了,附在韵兰诗稿后面,此事不题。当日联句已毕,再把谁优谁劣,议论一番。有的说秀兰之骄颜色句好,有的说双琼之蝴蝶艳句也好,有的说兰生之胭脂重一句,黾士之河阳一句好,有的说雪贞接联都好,有的说韵兰的诗好,毕竟老手。月仙笑道:“我看起来,第一要算是阳姑娘的卷中香草美人心了。若论诗好的,下次方做主人,惟有阳姑娘了。”喜珍、素秋道:“这句果然杰唱,不知双丫头可肯作主人呢?”双琼笑道:“诗并没好,要轮我当一期,也使得。横竖有公款呢,不过仍旧要费佩镶的心。”佩镶道:“姑娘下委,荣幸已多,也费不了什么心。”兰生道:“我来相帮。”
双琼道:“我偏不要你帮,也不许你入社。”兰生笑道:“我邀着寄母来,看你怎样?”素秋笑道:“你妹妹不许你来,我们同你来如何?”说着,老妈子送上点心,众人用了些,再谈一回,方散。霞裳住在素秋处。兰生到程夫人那里同芝仙请了一回联句的话,方同到姊姊房中。双琼在那里,见兰生到了,就走开了。珩坚笑道:“兄弟,你来看我的画。”兰生一看,是双琼的小照,因笑道:“果然像,姊姊给了我罢,”珩坚道:“这是他叫我画的。”芝仙道:“你要,再请你姊姊画一张,缓日给你。”于是兰生一人独来看双琼,双琼急要闭门,兰生已进来了,笑道:“妹妹为何不许我进来?”双琼卧着不言,兰生道:“今日并没得罪,何以又不理我呢?”双琼道:“我死了你也来么?你有你的知心人,你去伏侍他!”兰生便知日间的事,又被他看去了,便道:“我待他无心。”双琼道:“为什么他走,你也走呢?”兰生没得说,便道:“只许同你玩,他人就不许么?”双琼气得咽了气,便哭道:“谁找你同我玩?我也不配同你玩。自今以后,你不许来见我。本来大了,也要分别了。”
兰生觉说得太造次,心中抱歉,也哭了。恰正珩坚来,看他两人对哭,因笑道:“你们又伴了什么嘴了?好一阵,恶一阵。”
问他什么,又说不出,只得再三劝解:“双妹妹有心痛病的,你替他赔个不是罢。”兰生便深深作了一揖,做丑脸样子,双琼笑了出来。珩坚笑道:“好了,兄弟,你去罢。”兰生遂回来安睡。双琼道:“我死了你再来!”兰生也听不得。
次日兰生同霞裳回去,知三、伯琴一班当日因秋鹤有些痴意,安慰了一番,勉强各散。韵兰诸事完毕,方到秋鹤那边来。
只听秋鹤在楼上哭泣,韵兰走上去,秋鹤见了,端相一回,便笑道:“妹妹,我服你了。”说着便要下跪,韵兰便扶着道:“你怎么改了这个样子?心里到底觉得怎样?”秋鹤道:“主人妹妹坐了,我告诉你,心里并不怎样。我有一件心事未了,完了这事,我的身子都送你了。你要怎样,便怎样。”韵兰心中自是纳闷,也只得回去。次早,便请大夫诊脉吃药。一面与湘君、碧霄等商议,说:“他不过为莲因而起,须请他来了,归入屋中,方可病好。但不知莲因可肯与他再合?”湘君道:“他是尘缘已绝,能合不能合我也不知道。我看他既为莲因,只要莲因见了他,给个冰冷,他这心就可以回过来,便可醒了。”碧霄道:“若俟花神庙修理好请他来,恐须时日,现今看秋鹤这样的病,未必能复他的信了,你不如替复一信,请莲因早来教秋鹤见过,就请莲因督办花神庙,省得你费心,倒也一举两得。”湘君道:“也不必急急,我算莲因是就要来的,何必去请他?”韵兰道:“不去叫他来,他恐未必知道,但我又走不开,央谁人去请呢?”碧霄想了一想道:“我替你去,你就写信,我后日动身。”韵兰道:“更好,你把秀芬也顺便带来,来了先住在湘丫头那里。”湘君明知倚虹有难,也是定数。当时阻挡一番,韵兰只是不听,也就罢了。当时议定,大家散了。
这日韵兰就写了信,次日交给碧霄。湘君送碧霄到船,叮嘱路上留心,劝倚虹不宜饮酒过醉。碧霄仙功虽具,尚不能透澈元机,故不能心上了了。当时随即动身,不表。
那秋鹤日甚一日,或歌或哭,疯疯傻傻,见于韵兰,便拘拘束束的放出恭敬样子。有时狂起来,韵兰一到,便就好些。
茶饭给他吃,便吃,不给他吃,也不饿。韵兰走开了,他便又痴痴呆呆的言语无伦。韵兰没法,只得暂搬他到春影楼住,又寄信到他家里。接着芝仙接到京信,子虚奉旨补授关道之后,谢恩请咨。各事均已完毕,于廿六动身到申。初六接印,阳府上及箫云又忙起来,众人也常来看看秋鹤,连士贞也来看了两回。在采莲船相见,也没得法子,只得寄信到他家里,父母妻子赶来带了回去。益发病得紧了,天天要想到春影楼。又说:“环姑来了,叫我去会他。”家中人总不肯放。韵兰寄了许多东西给他养病,这是后话。
那碧霄持了信前赴杭州,问到海印庵,岂知莲因朝普陀去了。朝了普陀,还要到天台庵中。只有秀芬小姐同着一个小尼姑,一个佛婆守着,碧霄因把这件事说了一遍。秀芬也为他吃惊担忧,说道:“是我的薄命,我先君临死,把我托了他。现在他又这样,我怎有一个倚傍处,”说着不觉眼圈儿红了。碧霄要请秀芬先到上海,秀芬道:“姑姑托我看守,我去了,谁人经理?怎能对得起他?若要去,须姑姑回来方好,冯姑娘何不早来两天,就能遇着了。”碧霄道:“他到普陀,不知耽搁几天?”秀芬道:“他说至多耽搁六七天就走,姑娘赶紧追去,倒还能见他。只怕见了面不认得,你须记身不甚长,樱口细眼,尖圆脸儿,喉不甚高响的就是他。现今有印照一张在此,姑娘带去,看了便知道了。”于是碧霄普陀之行遂决,就向秀芬索了莲因未出家时小照,雇了一双小船,当夜成行。原来武林到普陀,须到宁波,方有香船来往。碧霄主婢到了宁波,趁一只香船到普陀山,该处通是僧人,并无俗人住家。碧霄到各处斋堂打听,并无莲因前来。后来到小雄峰寺,得了却信,知莲因在此住了两宿,便一个人到天台去了。碧霄无可奈何,只得雇船回来,恰无大船,忽然来了一只舢板,舟子数人,遂雇定了。
岂知遇着两个歹人,一个姓杨,一个姓钱。这个姓钱的,就是同金姓到秀兰处滋闹的,金姓被碧霄擒获之后,送官惩办,姓钱的恨如切齿,与姓杨的常思报复。姓金的本是普陀和尚败类,与姓杨姓钱的结拜,专在近处行劫香客,耳目甚多。驾着渡船,见有孤客多带钱财,往往遭其不测,或给同党送信来劫。这回主婢二人恰巧雇了姓钱的船,姓钱的排行第四,党中称他四哥钱四。恰并不认得碧霄,但见他二人雪貌花肤,带着三四件行李,便有人财两得的意思,便格外的殷勤,问长问短。碧霄是性直的人,倚虹方欲瞒着,已被碧霄说出。那钱四方知就是擒结义哥哥的仇人,便想道:说也惶恐,他自己投到我网里来了。
因与同伙两人私议,说:“大哥被诛,就是他擒的。他主婢的本领实在高强,怎么想个妙法?”一个人道:“这等说起来,若与他交手,是总不济的。况且他的小婢带着一柄双剑,剑法必定精通,不如仍用于蒙汗药酒罢,药性须用得极重。等他醉了,把军器取开,便可动手。将二人捆起来,分开两只船,凭他有天大本领,也无奈何了。”
钱四大喜,于是商定计策。本来普陀到宁波一日可到,钱四故意把船走了远道,到晚上还不能拢岸,不过到了山后,碧霄那里知道。钱四因与碧霄商议说:“今日风逆,抵岸还有二十余里。夜间不能走海,只得暂在此地宿夜,明早开行罢!”
碧霄心中自是纳闷,与倚虹商议,也没得法儿,只得叫船家安排晚饭。船中倘有好高梁酒烫二两来,钱四连忙答应,说:“只有浸好的红花烧酒,还可喝得。”倚虹道:“只要好,明儿多给你些酒钱。”钱四心中得计,便去安排。碧霄忽觉心惊胆战,告诉倚虹,说;“这个地方,我与你两个单身,虽有技艺,还须防着。”倚虹道:“我也有些眼跳,莫非韵姑娘在那里说起我们?”碧霄道:“也或有之,但这里总须小心,今夜你我两个人轮着睡,我等是女,不要说别的,便是这几个船户,也靠不祝”倚虹道:“姑娘练成的飞剑,就是千军万马也不怕,何况三个人?横竖我的剑常常放在身边,倘有寻死的来,就有百十人还不惧呢!”说着,只见船家已端上晚饭来,笑说道:“这里是净素地,没得荤菜,得罪两位姑娘,将就些罢!”倚虹一看是一碟豆豉,一碟腐乳,一碗笋干豆腐,一碗青菜,一碗面筋汤,一小壶大酒。碧霄道:“你把酒拿去罢,我们不吃了。”钱四笑道:“这是红花如意酒,舟山著名的佳酿,喝了通筋活络,是前日一位搭客送给我们的。因我们都不饮酒,剩了要淡,姑娘不信,闻一闻香得紧呢!”倚虹把来斟了,向鼻子上一凑,笑给碧霄道:“果然还香,我们不要多饮,大家各饮一小杯罢。”
碧霄闻了还香,也就不语,倚虹便各斟大半杯,就叫船家拿去。
二人已有些腹枵,先把菜吃了许多,方把这酒慢慢饮了,便要吃饭,甫吃了半碗,药性忽发,便觉得天旋地转,坐不稳起来。
碧霄知道有异,忙练神功,已来不及了。倚虹也就跌倒,三个船家便持刀取绳而入。此时碧霄如在梦中,不省人事,可怜倚虹一个娇婢,从此以后,不知所往。三人把主婢二人手足一起捆缚,杨四笑道:“你往日的技艺,也有今日?”缚好以后,便向二人道:“你们把这个长方脸的带到小岙里船上去,姓冯的放在船上,吾来受用。”二人大喜,便把倚虹驮了去。
原来他们都是泛宅浮家的,把倚虹带到别一只船上,不多一回,又来一只小舢板,把行李都搬过去。另有一人来向钱四笑道:“这块肥肉,大哥受用了,也让兄弟受用一回!”钱四笑道:“你要来帮我呢!我们且把这船移到岙口去。”于是解缆开船,不多一回到了,泊定,方持灯到舱里来。见碧霄横陈在船底,钱四就去动手,要解碧霄的裤子。原来碧霄毕竟有些神功,吃酒之后,迷糊了半个时辰。本来这个药用闹杨花的精,合了别种药制就,只要喝了半杯,可以终日不醒。碧霄是已成剑仙,因谪限未满暂混尘世。韵兰但知碧霄剑术不知将要登仙,碧霄秘密仙机,不肯告诉。也知韵兰来历,比自己更高数层,因孽限未终,难以度他,只得再俟将来。惟湘君、莲因,深知一切。
莲因本会过,湘君更不肯告人。这是闲文不表。
当时钱四进舱之时,碧霄已醒。惟气力尚弱,于是默运元功,一声不语。忽见钱贼持烛笑嬉嬉进来,到了舱中,便思动手,碧霄更怒。口中吐出一柄小剑来,长可二寸,只见一道晶光,这剑顿长三尺,向钱盗一绕,头已落地。那一个方在后边进来,觉颈际一凉,便身首异处了。碧霄始把仙剑飞到自己手上,割断了绳,便收了剑坐起,把自己的缚都解了,恰不见了倚虹,反吃了一惊,将船中寻遍,仍旧不见。知已被害,或者抛在海中,方欲登岸,而四野无人,天黑如漆。忽闻上流轧轧之声,自远而近,恰是一只轮船。于是高声呼救,船上听得,立命停轮。把电火一照,见是一只小船,船中女子之声,遂派着一只白壳舢板来救。碧霄恐骇众,不好放出飞身之法,只得待他来救。救的人到船上一看,吓昏了,说:“你一个女子,为何杀了二人?反呼救命起来?”碧霄把上回的事告诉一遍,只不说是门户中人,救的人道:“既有这个缘故,我去禀明了再来。”遂去了一回,只见一个人在船旁督着说了一番,方把碧霄救上轮船。碧霄到了船上,看见船旁督救的人,不是别人,恰就是吴冶秋。二人意外相逢,又惊又喜。碧霄把所遇的情节说了,冶秋恍然大悟。一面命人把这件事去报县,一面搜寻倚虹,了无踪迹。到了次日,尚寻不见,只得同碧霄回来。以后倚虹究竟若何,且缓缓再告。
第三十五回
月澄秋抱巧露禅机风绉春池憨含妒意
上章所言碧霄无意中遇见冶秋,离别三四年,延津复合,心中自是得意。冶秋也把来意告诉碧霄,说现下军情紧急,欲到马姑娘那里去取气球,这只兵船名惊雷,是来载运军火的。
统带官江受谦名载德,江西人,我就乘他的船回来。这气球就用他的船载去,大约有十余天耽搁。我虽不受他们节制,恰也告了一个月的假,俟第二次军装船来再去。冶秋因同碧霄见了统带,原来这位江统带,就是第三章所说请阳子虚吃夜饭同汪姓说人情的。这时保举了守备,统带此船。见了碧霄,知是冶秋的至好,就恭维起来,称为太太,碧霄反不好意思。
冶秋便同碧霄回房,问阔别以后的行踪。碧霄仔细告诉了一遍,冶秋道:“我上回得了家信,方知畹根堕入风尘,深为惋惜。幸近日尚能得意,也不枉了。但是你的阅历已多,也应该闭门谢客了。”碧霄笑道:“我专俟你来,还有前生未了的缘,须了却之后,我便要干我的正经事务。你可知道我近日的剑术,已练成功,无奈尘缘未脱,机妙虽参。所以这回来,不知匪人之灾,几遭不测,竟把倚虹活活的断送了。”说着泪下沾襟,冶秋道:“定数难回,这些都是镜花水月,休得放在心上,况且生死尚无确信,就是真死,或者他也有些来历,这时候到了天上,比你还乐呢。况且你说剑术已成,可算是剑仙了。仙人宜任定数,岂能忧切?但仆这回前来,一为省亲,二为见你,据你这么说,我倒不敢同你亲近了。”碧霄笑了一笑,道:“这也是有一定的,升天堕劫,也不在这个上头。湘君姊姊禅悦已深,什么事都能先觉。还有萧云在那里走动过夜,不过等时候罢了。”冶秋笑道:“难道你们都是仙人化身么?”碧霄笑道:“也差不多儿。”当夜两人谈心,直谈到上海。
天已大明,本来兵船不能容藏妇人,这回算是从海中救起来的难人,故有所籍口。二人到了埠头,碧霄先回园中,把上项事告诉了,众人大家深抱不安,韵兰尤为不忍,湘君叹气道:“定数难回,人力真不能勉强。我当时曾经叮嘱过来,恰不敢说破,岂知仍蹈凶危。但倚虹妹妹,身虽被污,这回子恐怕已脱离苦海了。”众人要问缘故,湘君笑道:“我也不过妄言,你们信得太过,便是呆了。”碧霄回到本宅,知阳子虚业已接印,因前任家眷尚住衙门,未能遽行迁出,故程夫人等仍住园中。
那冶秋同受谦见了子虚,禀明情节。受谦自去办理公事,冶秋便从公馆后门回家,见了母亲家眷,天伦久阔,娓娓长谈。顾夫人喜其为国驰驱,深加勉励。当夜子虚同他接风,请了知三、伯琴、介侯、黾士、仲蔚、萧云一班小友,命芝仙陪着,欢聚一堂。其时士贞又到日本去了,顺唐陪着兰生到郡中考试,众人谈起秋鹤来。冶秋道:“他是情深的人,宜有此玻但要与翠梧会见,殊非容易。过两三天,我要到他家里去望他一望。
但他家中极寒,未知能否敷衍。我此番拟送他千金,存典生息,以资事蓄。”伯琴道:“子虚伯已同士贞伯筹措千金,韵兰也送他千金,共有二千金,早已汇去。你若送他一千,共有三千金,每月取息,尽可敷衍。从今秋鹤的后顾到轻了,但要望他的病早好。”冶秋道:“且再看他的福命罢。”当夜席散,冶秋回家,又与母亲长谈,方回房中。新婚不如远别,其情可知。
次早先到碧霄处,同到马姑娘那里。原来这气球早已用过一回,殊为得法。冶秋大喜,谢了马利根千金,便把这球拆卸,送到兵船上,命受谦带去不题。到了傍晚,方到韵兰那里。韵兰早已差人请了数次,这回相见,彼此伤感一回。谈到秋鹤,冶秋说起要去望他,韵兰正中下怀,深赞冶秋的义气,当夜就便治筵接风,也算送行。将园中的姊妹均请来一叙,惟柔仙不来,传事的人说:“假母不肯放他,说谢谢罢,我也只得来了。”
韵兰因问凌霄道:“你住在隔院,可知他母女究竟如何?”凌霄叹气道:“不要说起,我这位妹子,恐怕今世不能出头了。
前日姓仲的肯去张罗一千元,要替他赎身。他的娘故意勒掯要三千,你想仲莲民是极寒的,一千尚且罗掘,三千那里能够?
也只得罢说。柔仙又是气性高傲,多病多愁的。哭了一夜,给他老鸨打了一顿,柔丫头就要自寻短见,我费了多少唇舌,把他劝回了。又劝他娘,譬解一番。可知天下不是亲生女儿,究竟隔膜的。他前回到了诗社,没得局钱,又给他娘骂了一顿,这回子大约也为这个缘故。”燕卿道:“园里头姊妹,除了柔丫头,其余均是舒服的。幼丫头虽有讨娘,看他待丫头还好。”
幼青面上红了一红,叹气道:“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
你们说他好,这是外貌,他的心比火练蛇还毒。我现在因有几个好客人,他的欲壑饱了,也不甚与我为难。我若要学碧姊姊、湘姊姊、秀姊姊的样,他就不能待我这样。韵姊姊的局面,是万万学不到了。”说着锦香斋已摆上筵席,大家入席饮酒,到更深方散。是日是四月初二,冶秋被碧霄请去,合了元精,恩爱绸缪,迥殊恒泛。看官记好,自此一夕之后,两人本来永不再合了,岂知后来又生枝节,姑且不题。到了初五,冶秋动身去望秋鹤,韵兰一再叮嘱不表。
如今且说柔仙的一位客人仲莲民,他名士达,早失父母,广东香山县人,年二十八岁,是一个副榜,家有数万金,性情慷慨。最喜怜香惜玉,涉足青楼,惯替校书赎身,免受管束。
是以二十岁外,已把这些家私挥霍罄荆幸亏学得一种绝技,能将土沙范模做男女人像,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是以名动一时。惟性情孤傲,惟在脂粉队中,则驯如伏象。其余交际,均不合时宜。向来游历燕齐,南方罕到。与阳子虚也是姑表至亲。
莲民说子虚迎合官场,必非端士,往往寓书诋骂。子虚也无可如何。与黾士也有亲谊,莲民总不肯相亲。他平生惟佩服一个韩秋鹤,说他还算完人,不到仕途上去。莲民与柔仙相识,一年有余。用了千金,后来实在穷得不可酬应了,只得仍到北方,要探听秋鹤行踪,与他一会。于是在燕京羁迹多时,忽得家信,说夫人病重,等赶回粤东,夫人已死,莲民一恸几绝。身后并无所出,遂嗣了一个侄子,将祖屋一所,售去,得了二千余金。
以一千付给嗣子,数百金替夫人治丧,安葬。尚剩七八百金,携了出门,到上海来消遣愁闷。打听得柔仙已住在绮香园,莲民就去寻访,相见欢然,也并不去看黾士。后来晓得素秋住在园中,他去见了一回,第二回绝迹不去。此芝仙挈眷到申,他也不过往看一次,说这是害民强盗的眷属,不可作缘,宜潜避为是。不常到柔仙处玩玩,见柔仙被假母管束,又厌自己的亲戚都在园中,便要叫柔仙搬出来。柔仙说须自己赎了身,方能自主。莲民问身价若干?柔仙说他三百金将我买来,此时最多加他一倍,谅可成功。莲民便要罄囊替赎,岂知假母马氏见柔仙进园之后,生意尚好,故意勒掯三千。莲民无可如何,与柔仙相对饮泣。莲民道:“你这个人,必有人来赎你,不必多虑,再候机缘罢。”一日在柔仙处看见桃花社联句的诗,方知秋鹤也在上海。今因金翠梧一事,得病回去,深悔交臂相失。遂命柔仙引见韵兰,问明了居址,他次日便往见秋鹤去了。看官,韩秋鹤的家里,芝仙、黾士大家知道的,乃仲莲民并不向芝仙打听,反问讯于韵兰,你想这个人的脾气,古怪不古怪。后来子虚反去邀他要助他旅费,他说此是盗泉,决意不受。又要荐他一事,他也避之若浼。此是后话,表过不题。
恰说韵兰闻柔仙被假母欺制,心中常常记挂,要想约了碧霄去看看。因先到彩虹楼,柔儿接了出来,笑道:“苏姑娘要看我们姑娘么?他同两位谢姑娘到静安寺看俗佛去了,请里边来坐。”韵兰道:“这么不巧,我也不要坐了。”遂出来,知道素秋新殇了儿子,要想去看看,就打从韵香馆花障背后梅雪坞东南走过去。只见花障上红紫争妍,蔷薇茶蔗开遍,落花满径。有几许蝴蝶在那里寻芳,上下翩翩与那落下来的花瓣一同飞舞。那蝴蝶大小不一,颜色有黑的,有青的,有黄的,有白的,有红的,种种不同。韵兰不觉看住了,因想道:“庄周梦蝶,不知庄之是蝶,蝶之是庄,他的旷达聪明,也算到了极地了。
人生世上,本是蜉蝣。吾今年已二十三岁,回首遭逢,浑然一梦。现今已将花落之际,不知将来身世结局如何。我看秋鹤这个人十分可托,他的意思也要我同赋白头。不过我是罗敷有夫,他是使君有妇,叫我做一房侧室,他嘴里不好说出来。我心中想要许他,又防贾姓回来,别生枝节。若果姓贾的死了,我还可以自主。如今弄到不上不下,倒不如这个蝴蝶食宿花间,悠然自得。正在呆想,忽听琴声悠悠,穿花度柳而来,原来是绿芭蕉馆幼青在那里弹琴。韵兰细听,但觉幽怨缠绵,一时不知道弹的什么?嗣听得又有一个人同他说道:“你这个思妇吟与我只差半个声音。”幼青道:“这是我学的时候少勾了一勾,现今惯了,一向如此。”那人道:“这一曲在月夜弹起来更好。”
幼青道:“你就这回子也弹一曲,我来比较如何?”那人道:“你不要笑呢!”韵兰想道:原来是思妇吟,这曲文我也是知道的,但这个女子声音虽熟,恰不是园里头姊妹的声口,究竟是何人呢?一面想,一面听他弹道:夜沉沉兮天寒,秋寂寂兮栏杆,衾如水兮寡欢。我思君子兮形影单,形影单兮望长安。
幼青道:“我结句是忆长安,你恰是望字。”那人道:“我初学时候也是忆字,因嫌他角声转折太紧,所以改了望字。”
因又弹道:
花落兮销魂,倦秀兮伤春。迢迢关塞兮杳杳,征人锁眉黛兮愁颦。瘦腰围兮恨新,鸾鸽分飞兮寡--弹到寡字,忽听戛然一声,弦已断了,好似那人推琴而起,说道:“不祥不祥。”韵兰细辨他声音,恰是桃花社见过的雪贞。
只听幼青道:“你本来过于高亢,要和平些才好。”韵兰点头道:“他这琴兆,殊觉不佳。小小年纪,不应如此。”一面想,一面记着,柔仙也就走了,又想雪贞必从素秋那里来的,我且到素秋处再说。于是径进天香深处,素秋是西宅,于是径到虚白斋来。侍儿揭起帘子,笑道:“奶奶在里边,进去罢。”韵兰走进去,只见素秋正在那里作画,见是韵兰,便立起承迎,连忙让座倒茶,笑道:“姑娘,三日不见了!昨日我同雪贞姑娘到你幽贞馆来请安,说姑娘在秀姑娘那里着棋。他脾气最喜幽静,懒于酬应的,所以也不敢来相混。坐了一回,便回来了。”韵兰笑道:“正是要请一个失迎的罪。”又道:“我们是何等人?
奶奶说起请安来。”素秋笑道:“你这个人不配人请安,谁配请安?”韵兰笑道:“恐没福。”又安慰了几句殇子之痛。一面说,一面看他画的就是冶秋的小照,素秋连忙要收起。韵兰笑着掩住了,说道:“这有什么呢?我不告诉人就是了。”素秋笑道:“真个不要说给人知道。”韵兰笑道:“这个尽管放心!”一面看他画的投笔从戎图,冶秋骑在马上,手持宝剑,作驰驱之状,前面乱山中隐隐尘烟起伏。素秋题了一绝句,尚未落款盖樱韵兰看他题的是:剑气冲霄射斗寒,书生出塞弃儒冠。闺人替写从征乐,马革尸香血未千。
韵兰看他诗句不吉,又不好说他的,只得谬赞一回,因说要一同去看看柔仙,素秋笑道:“可惜不巧,阳太太那里今早就来找我去,不知有什么事?已经来催了一回了,我因要赶完这个画,他还要带出去呢!”说着,只见黾士进来,彼此见了,素秋道:“大哥来了,正好,韵兰姑娘要同我去看柔仙,我要到东间壁去,你陪他去罢。”黾士道:“我本来知道柔仙受了老子娘的气,替他不平,我们就同去罢。”因问素秋:“冶秋去了几日了?”到底几时回来?”素秋道:“也不能定,他也没有说过。”说着,把照上的款写了,盖着图章,给黾士看了,黾士道:“为什么题这等诗?”素秋笑道:“他说我情愿马革裹尸,我想了这句,不及检点,一时就用了。”黾士道:“重画一张,把诗换了才是。”韵兰道:“不差,奶奶就再画一幅罢。”素秋笑道:“既这么着,我来烧了罢。再画一个出来,但恐不能再画得这么好呢!”黾士笑道:“好不好,总须再换。”素秋道:“你们去罢,我也要过去了。”说着,果然把这画焚去。
黾士便同韵兰到桐华院来,只见院落愔愔,绿阴冉冉。两个老妈子在那里磕睡,树上挂的几个鸟笼,有百哥,百灵,正在那里对鸣呢。两人走进去也不知道,到湘痕馆门前,听得里面柔仙似有吟哦之声,忽然叹了一口气,韵兰同黾士笑着揭帘进来,只见柔仙满面愁容,在那里写什么。看见二人,便离座迎出来,连忙让座。黾士笑道:“你为什么叹气?写的什么?”
韵兰笑道:“我昨日就想来看你,没得闲。闻得你又受了马氏的气,我一向同他说,你家的客人虽少,然都是好客人,一个月也可趁二三百元,也算极好了。若非妹妹感动客人,他们那里肯白送我们?他只是不信,说妹妹不善应酬,没得钱的同他好,有钱的不去奉承。我说这是柔丫头的骨气。他说门户中人,讲什么骨气?这要有钱,便是骨气。给碧丫头骂了一顿,他倒软了。你今后也要听他几句话。”说着,俊官倒了茶来,听见韵兰劝解,便接口道:“姑娘,你说这个话,我家姑娘何尝敢同他倔强?除了住宿的客人要选,其余是都勉强相从的。饶这么着,他还要指桑骂槐的得罪人,心又狠,又贪,见了钱,好似活宝。我们做丫头的也看不上这老货。”柔仙眼圈通红,只要下泪,叹道:“我死了就完了。”韵兰道:“前日不来,为什么呢?”柔仙擦着眼,指俊官道:“你去问他?”这时黾士走到桌上去看他做的诗。原来是感怀的古诗,看了不觉伤心。听俊官讲论马氏,便向他们摇手道:“你们低低的说,莫给他听得了,回来又是柔仙受气。”俊官道:“老货新近姘了一个做西崽的野汉,好似疯狗似的。租的小房子在德庆里,要到下午三点钟才来呢!没得事,晚上十点钟便去了。来了好似阎王婆,说也奇,倒怕冯姑娘,大约怕他捉强盗的手段呢!”说得柔仙也笑了。韵兰道:“前日倒底何事?你说说。”俊官道:“先几日有一个从京中新捐了官的客人,借新新园做生日,找女戏班做戏,我们姑娘也去了。内中有一个姓麦的,一起点了四出,要叫我们姑娘演。姑娘唱思凡下山两出,已经受不得了。还有一出别妻,一出离魂要做,姑娘只得勉强演了一出别妻,再有一出真不能做了。姓麦的就说姑娘装架子,绮香园里都没好人的,后来连赏都没得。老货知道了,便埋怨姑娘不好。姑娘回了一声,除非要你自己去做。他就恼了,打了姑娘几下,姑娘就要寻死。幸亏凌姑娘来劝好了,老货也不说什么。”韵兰摇头道:“他有意不教人赎身,也是难的。”柔仙叹道:“什么难不难,我把这条命送给他,再没别的了。”韵兰道:“也不是这等说,究竟好死不如恶活,你总要旷达些才是。有了机会,也可以跳出这火坑。我何尝不是良家人,千辛万苦的。到今朝尚未完我的心事。”俊官笑道:“我们姑娘,那里及得苏姑娘。苏姑娘自己身体,有了这个园子,要怎样便怎样,便是连熟客不见也极从容的。”只听黾士道:“韵兰你来看这首诗。”韵兰听了,便走过去看着,念道:侬本良家子,千金掌上珍。凶年遭惨劫,绮岁失慈亲。诵读依孤嫂,伤亡剩一身。(双亲早故赖寡抚养教之读书)盗绡来恶舅,卖玉恨奸邻。(余十四岁为舅氏同邻人阿三设计卖)教曲鞭笞急,登场傀儡新。偷生工谄媚,忍耻学横陈。鸨肃贪难足,鸾飘怨莫伸。有心怜粉黛,何日出风尘。花梦三千界,犹云十七春。鸿毛嗟命薄,犀抱悔情真。莫问前生孽,还留后世因。吟成双泪下,寄与意中人。
黾士道:“你看这首诗,不好算冷姑娘的行状么!”韵兰叹气道:“碧玉心高,缘珠命保妙莲入溷,飞絮埋怨。只得随缘罢了。”柔仙道:“随缘二字,乃达人所为,我等总参不透。
到万分难处,也想付之达观,无如一转念间,就有许多心事。
我曾见闺评中的诗,有两句说得颇觉入妙,是一个姑娘遇人不淑寄感的。说转念也知求旷达,不由人意上心来。这两句就是替我写照。”黾士道:“人事相遭,我辈男子中尚且不能解说,何况卿辈。不过徒然忧闷,也是无益的。”说着,只见湘君同碧霄走来,大家连忙让座,韵兰笑道:“你三人看俗佛去的,回来了?”湘君笑着,同碧霄坐下,说道:“乏趣得很!不是浴佛,实是挤人。最可恨的是乡下人,臭汗薰蒸,偏到我们那边来混,我实在受不得了,才同碧丫头回来。碧丫头又去混打人。”黾士道:“打什么人?”碧霄道:“先前有一个游手无赖,故意挤到我们身边。我怕事避开,他又挤来,嘴里还胡吣说两块钱一夜,又是假正经,似有动手光景。我就恼了,一掌打他一个嘴巴。”柔仙笑道:“也算晦气!”湘君道:“他的党羽多呢,一个嘴巴,血多打了出来。”韵兰道:“阿吓,他们怎肯罢休呢?”湘君道:“自然不肯忍耐,就有四五个人打起不平来,上前来拉他,他便把外边衣服一脱,同他们交手起来。碧丫头真是母夜叉,不知道那里来的神力,一只手拉一个,一只脚踏着一个,两条腿夹着一个,这些无赖慌了,后来一个人认得他,向众人说道,快莫动手!他就是绮香园擒盗的冯姑娘,不是好惹的。众人就不敢动手,求他把三人放了。这个时候看的人不知其数,巡差也来了,我们怕招祸,便坐车回来。看的人一路站在两旁,好似站班似的。珊丫头几乎吓死了,到了园,幸没大祸,他说要来望柔丫头,我就同他进来。你们女孩儿家动不动便打架,不是笑话么?”黾士笑道:“虽然不惧他们,但怕吃眼前亏。”韵兰笑道:“招了事非出来,不知怎么了结?”碧霄道:“怕他什么?”因问柔仙道:“这两天老货的性儿改不改?还同你吵么?”俊官笑道:“自那一日冯姑娘来整顿之后,他好了许多。”柔仙道:“狗的性那肯不吃屎,不过恨在心头,暗中算计罢了。”碧霄道:“他再同妹妹多口,妹妹就来告诉我,但只要有理,我不怕这老淫妇。”黾士道:“姑娘莫生气,你来看柔仙这首诗。”碧霄遂同湘君拥到桌子上看了,湘君道:“莫问前生孽,这一句,似是而非,我辈恰是前生的因,今生的孽。”碧霄道;“没得因,我们也不能聚在一处。”柔仙道:“你们的因都好,我的因最恶。”韵兰道:“我的因何尝不恶,眼前而论,似乎好些,岂知我受了无限的阅历,仍旧混到青楼中来。”湘君道:“倒也并无分别,你看黾士这位令妹,兰生这位令姊,何尝不是命妇。若考其根原,究其归结,恐怕也同我们差不多儿,不过在人世上荣辱有些分别罢了。黾士道:“人世荣枯,本不足恃。但有了知识,总为情欲所累。”湘君道:“此非情欲累人,乃人之自累于情欲。所以古来达士作为,总是两样。庄子云,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自茫忽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生变而之死。悲欢忻戚,迭相其中。若解得本来,方知局中遭际,都是后天,不值自家一笑。”碧霄道:“不值一笑,还有色相。须无此一笑,方是无我。”湘君道:“这个禅机深妙得很哩,若说无我,已有无我的意见,须把这意见都泯了。碧丫头,你要了道,我有口诀问你,你随口答出来,方算前因不昧。”柔仙道:“我们大家来参。”湘君道:“如何是佛?”柔仙道:“即心即佛。”碧霄道:“非心非佛。”湘君道:“如何是住?”柔仙道:“天地蘧庐。”
碧霄道:“四大皆空。”湘君道:“白云随意行,流水无心去。
顶上月华空,恍然不知处。”韵兰笑道:“我有一揭写出来你看,是也不是。”说着,写了出来。众人看时,见写了四句云:有情便有种,有种便生缘,钏动香兰笑,闲乘鹤上天。
湘君把韵兰看了一看,点头笑道:“韵丫头灵心未昧,毕竟聪明。碧霄也解脱了。柔妹妹还有些色相,但返本归真,倒比他人还速。”碧霄道:“瞬息行神寥廓遍,本来天地是微尘。”
湘君笑道:“果能如此,你去干你的罢。”碧霄不觉恍然,向湘君叩了一个头,又向韵兰叩了一个头,就去了。黾士、韵兰、柔仙、俊官倒不懂起来,笑说道:“他痴了么?”湘君笑道:“大约他算悟道的,也没见这样悟法,真也可笑!”湘君这句话,就掩饰过去了。原来碧霄自与冶秋会合之后,得了元阳,便把行神摄影的工夫练习。向来虽可飞身,恰不能遁形。自坎离交济,这个形就可以藏了。这回得湘君一提,不觉恍然有得,从此便日日用功起来。本来瓜熟蒂落,不取诸辛。不上半年,便可空里藏形,瞬息千里。自知谪限尚有几年,不敢太露本相,也只得随着众人混迹。有不平的事,替人出头做做,这是他的本性,表过不题。
当时韵兰等在柔仙处又谈了一回,湘君自回漱药?Q,黾士到阳公馆去。韵兰回到屋里,觉得腿子有些酸,便到春影楼,坐在一张软藤榻上,命伴馨倒了一杯洋参汤,喝着,霁月立在旁边装水烟,韵兰一面喝,一面问霁月道:“这个汤谁砌的?”
霁月道:“今日小兰姑娘收拾的。”韵兰道:“现今已立了夏,我打谅一日吃洋参汤,一日喝杭州城墙的野菊花茶,你们须记着。”伴馨答应了,因道:“姑娘现今燕窝粥到底吃不吃?严老爷送来的燕窝,已经完了。若还要吃,只好把蒋老爷送的四匣大官燕开出来。”韵兰想了一想道:“这个也吃得腻了,且停一个月再吃。你叫明珠每日早上晚上剥白莲肉燉给我吃。中饭之后,一杯杏儿茶,糖要少加些。”伴馨一一应允。只见佩镶走来,笑回道:“刚才仲蔚差人送姑娘的石印幽贞馆诗稿来,只有五百本。因今年乡试,印书局赶印夹带本子,机器没得闲。
这五百本还是催了十几次,做的夜工呢。姑娘送完了,横竖过了七月,就可以再做的。仲蔚有一字帖儿,请姑娘过目。”说着,便交了上去。一面到幽贞馆书橱里取了几本稿子来,韵兰数了一数,上下两卷,计五十四页,下面附着桃花社联句诗。
书样字样,都还精致,心中自是欢喜。佩镶又回道:“双琼姑娘、雪贞姑娘同幼姑娘又来了一次,把姑娘这大八音琴匣借去了。”韵兰道:“有话说么?”佩缓道:“并没说话,不过来望望,双琼姑娘说,现在不得闲,那诗社的事只好再缓几日。双琼姑娘又说,听得老爷说,据宁波官场传闻,说前月小茅塘地方,有一个女人抹了颈,死在树林里。乡人报了地方官,验得有轮奸事情,恐怕就是倚虹姐姐。不知怎么自勒的,真可惨呢!”
韵兰道;“碧霄姑娘,知道不知道?”佩镶说:“他们到碧霄姑娘那里,碧霄姑娘不在家,所以告诉了柔儿,现今芝仙特为这件事,发了一角公文,到那里查问去了。”韵兰点头不语,又问有别件事么,佩镶道:“有一个姓江的,就是救了碧霄姑娘同吴老爷一起来的,他是船上的小统,带到园里来看碧霄姑娘同吴老爷,都不会面,他就同天香深处的守门人,到这里来访访姑娘,送姑娘两匣高丽参。”说着,就去取来给韵兰看了。
佩镶又道:“他坐了一回,想着一件公事,就走了,说明日就要开船,还要想来会一会。”韵兰笑道:“会什么?我又不是三头六臂。”霁月笑道:“总是姑娘的名望大,没见过的,想姑娘不知是什么仙人样子,见了就算荣幸。”佩镶笑道:“姑娘若真个三头六臂,人家就避之惟恐不及了。”韵兰也笑了。停了一回,韵兰觉得有些倦意,因问伴馨道:“小房间里的溺盆换没换?我今懒极,要睡一回,晚上恐防客到。”伴馨道:“现在天气暖,姑娘不如用玻璃盆罢。”韵兰道:“既这么着,就罢了,你们且出去。”佩镶等去了。原来近日韵兰起居服用,殊觉奢华,都是些客人要想极意的谄媚,作奇技淫巧,以悦其心。此时韵兰闭了门,公事毕,便去午睡不题。
次日,江受谦果然来了,畅叙一回。韵兰画了一柄团扇送他,受谦也就去了。岂知浴佛日,是湘君的生日,晚上有许多熟客,闹了一晚。到次日,素秋知道,说湘君不给信,要替他补祝。又怪韵兰、碧霄、珊宝、燕卿不提一声,韵兰笑道:“吾们那里记得?这回子同他补祝,也是好的。”于是又闹了一天。四月十四,是冷柔仙生日,大家又要去祝。素秋更是高兴,柔仙倒也罢了。马氏恐防费钞,再三不要,说:“晚上有三四席客酒,姑娘们来了,也没地方。”碧霄道:“你放心,不要你费一个钱,也不误柔仙妹子的陪客。到十五日,在天香深处借吴奶奶的地方,待我们也是补祝便了。”马氏不能过辞,只得假说子几句不敢当的话。到了十五日,素秋那边热闹起来,雪贞也过来了。摆子三席。惟程夫人、素雯有事不到。自顾夫人起,为苏韵兰、顾珩坚、阳双琼、庄雪贞、冯碧霄、谢湘君、谢珊宝、陈秀兰、林燕卿、范文玉、白凌霄、金幼青、史月仙、叶佩镶,连素秋共十六人,并没一个男客。
众人皆来了,惟柔仙不到,文玉笑道:“王母娘娘不到,还了得,我同燕卿去拉他来!”韵兰道:“还是碧丫头去,你们都不中用,恐怕他老货又在那里发性了。”碧霄道:“我同阳姑娘去。”遂拉了双琼便去。双琼笑道:“不要忙,慢些儿走,我跟不上你。”佩镶笑道:“我也去。”双琼道:“好,碧姑娘同他去罢,我懒得走。”碧霄道:“为什么又不去了?”说着,只见柔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同俊官来,湘君笑道:“便宜了碧丫头,省走这一躺。”碧霄就笑着说道:“巧极!你不来,我要来拿了!”就走出去挽着进来,韵兰笑道:“王母出殿了,我们伺候了好久,大家要拜寿呢!”一众都立了起来,柔仙一看人数都齐了,笑道:“我什么时候修来的福,连太太、奶奶们都赏脸。”说着便走到顾夫人那里去磕头,顾夫人连忙挽住,笑道:“我还没有拜寿,你倒先来行礼。”便拉他在身旁坐下,柔仙又要与珩坚、素秋磕头,珩坚道:“一让,到拘谨了。我们除了太太之外,大家行个平礼罢!”韵兰道:“三奶奶说得有理,我们大家来。”于是众人一排立着,向柔仙福了两福,柔仙连忙还礼。礼毕,方才坐下。素秋笑道:“我们知道你日日受气,所以各人公议凑了公份儿,替你过生日,使你乐一乐。”
秀兰因问迟来的缘故,柔仙脸上一红,说道:“昨晚客人多,差不多东方发亮,我才睡觉。今日起身,已是十一点钟了,赶紧梳洗了就来,这老货还没进园,昨儿他咭咯了一回。说我今年四十岁,倒没人同我祝寿。你多大年纪,倒爬到树高枝上去。这是他们在我的脸上,所以敬你,你不要太轻狂了!太太奶奶姑娘门前替我请安问好,我不去了好似倒翻了果子簏,说个不完,我只是不理。”燕卿笑道:“老东西!倒说我们为了他替你祝寿,他还做梦呢!”碧霄道:“回来我要去看他这脸,究竟有如许大!”珊宝道:“罢罢,你又要多事了。”素秋道:“一点多钟了,我们坐席罢,今朝是我们公祝,应该柔仙坐第一位,但是太太在这里,不好僭的,柔仙只好在第二位了。”顾夫人道:“我爱歪在这炕上,要吃什么菜,叫你们送来,席上的首席,让了他罢。姑娘家可怜见的,让他乐一乐。”柔仙道:“这是断不敢当的,请太太来坐。”素秋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太太最怕是拘,倒请他坐在炕上罢,要吃什么拿什么去。”韵兰道:“也好让老人家舒舒服服,我们就大家坐。”素秋几次相推,柔仙不肯首坐,勉强坐在第二,第一位空着。其余由素秋排定,年长的坐在上首,年幼的末坐。双琼年纪最小,坐下末位。岂知佩镶也是这日生日,韵兰在席上谈起来,素秋一众人又要替佩镶道喜,顾夫人道:“这么说,我倒欠礼呢!”就命人到自己房里去拿出一个碧犀霞的鸳鸯??来送他说:“这是我娘家的东西,你拿去挂挂罢!”韵兰道:“他不过是个丫头,因太太、奶奶们过分谬爱,所以叫你坐坐,已经僭了,还搁得起替他道喜。”素秋、珩坚道:“你说他是丫头,差不多姑娘们还赶不上。”顾夫人道:“你说他是丫头,我说他是女儿,好孩子。你来,我把这个同你挂着!”秀兰推着佩镶笑道:“你听得么?太太的恩眷如此隆重,要收你做女儿,你还不走下去叩头么?”一语提醒了佩镶,果然走到炕前端端整整磕下头去,顾夫人立了起来,笑道:“也不必客气,但是已经送了一个礼,这回没得再送,不要笑做干娘的算小呢!”说得众人皆笑了。雪贞笑道:“喜珍嫂子幸亏不在这里,若看见了,怪太太疼干女儿,又要吃醋呢!”碧霄笑道:“太太既然收了他,须要替他拣一个女婿,赔一分嫁妆呢!”柔仙笑道:“要拣女婿,我来做媒。”凌霄笑道:“你做给谁呢?”燕卿笑道:“我知道了,太太要他做一个还乡女儿。”幼青笑道:“配给兰生,真是璧人一对呢!”说着已是上了菜来,素秋请众人随意吃喝,并不敬酒。于是猜拳行令,到晚方散。
次日,又是月仙生日,小香高兴同他祝寿,闹了一天。岂知两日以来,恼了一个双琼,听见给兰生做媒的话,就大不自在。未曾散席,他先自走了。想起佩镶是何等人,姑太太也糊涂,怎么就认他干女儿?我看兰生同他魅魅螫螫,必定有些苟且。他们将来果然联合定了,我也不过一死,但总是不服气。
于是愈想愈恼,重发起肝气病来。程夫人急昏了,连忙请大夫,求丹方。双琼身子在床上翻来转去的叫唤痛哭,只求立刻就死,免得零碎痛,当不起。一回子想着要吃强水,明珠在床前寸步不离,岂有肯给他的道理,把些西洋药料都藏了起来。园中姊妹知道了,都来张望。韵兰自己来了一回,再差佩镶送一服肝气痛丸药。这是四月廿二,佩镶不知道双琼有这个心事,一回走进房来,明珠便立起让他坐,佩镶便问道:“姑娘好些么?”
双琼方痛定,朦朦睡去。听见佩镶说话,一看果然是他,又怄了气,便问明珠道:“你同谁说话?我已经病到这么着,你还不留心!什么人都放他进来,要我死了,你们才可以无法无天的称心呢!”佩镶、明珠当他病昏了呓语,明珠道:“是佩镶姐姐送药来的。”双琼道:“不要吃这个送命的药,药死了我他便好了,我偏不死,要看他怎么威风!”佩镶倒怔怔的不解起来,还当他是病中的乱道,因叫道:“姑娘是我。”双琼闭着眼道:“你这个轻狂样,给别人看去,我不要见你!”佩镶方知道双琼与己不对,便气得发昏,他从来没人给他没脸的,这回子不知何故,就哭了出来。明珠不好意思,就劝佩镶到外房,安慰他,替他赔罪。说是姑娘病中的话,你不要生气,他好了,还要到你那里来谢呢!佩镶道:“这是什么说起?我从没得罪你们姑娘,他这样奚落我,为何故呢?”明珠笑道:“他病昏了,你当他真么?”佩镶道:“我看他并不是昏,明明清清醒醒的骂我,我倒来差了!”说着又哭起来,明珠再三劝慰,只听双琼又哭起来,唤明珠进去。明珠道:“姐姐请坐,我进去了就来。”佩镶道:“我也不要坐了,你进去罢。”说着就走,明珠送了佩镶走了,方才进去替双琼抚摩了一回,略略好些,双琼道:“贱货去了么?以后这个人不要理他!”明珠道:“姑娘何故与他不合?”双琼道:“也没不合之处,不过我见了他,心里头便有些耿耿的,不知什么缘故。”明珠也不再问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释妒意正言规雅婢了情缘佛果化痴郎
再说佩镶从双琼那里受了委曲出来,心中十分懊恼。自想向来与他还好,并没得罪他的地方,为何今朝把我这般得罪。
他又并不像昏聩的说话,愈想愈恨。要想去告诉秀兰,他就从漱药?Q桐华柳堤一带绕过来,方到月影桥廊下,遇着了小碧丫头,手中拿着一册法帖。因问道:“姐姐你家姑娘在屋里么?”
小碧笑道:“方才出来。”佩镶道:“姑娘在何处?”小碧道:“不知道,不是闹红榭,定是到棠眠小筑的。我还要到你姑娘处去还帖呢!”说着就走了,佩缓便独自到闹红榭来。这时候桃已成了小宝,落红都消尽了,但见桃叶蓁蓁,绿荫冉冉。因想桃花诗社,不过一月,如在目前。现今风景又是不同,流水年华,人生如梦,不觉感慨叹息了一回。于是走上台阶,只见两个老妈子倚在西窗,口讲手指的,看什么,并没见他进来。
佩镶一径进去,只见小丫头金儿坐在门口,里面微有笑声。佩镶走入,笑问金儿道:“秀姑娘来么?”金儿连忙立起来,笑着摇手,低低说道:“秀姑娘没来,姑娘莫进去,里头有客人呢!”佩缓笑道:“客人也不要紧,什么鬼鬼祟祟的。”金儿笑着附佩镶的耳说:“他们干正经事呢!”佩镶便两颊飞红,心头霍霍的跳。不觉自上至下,满身酥透起来,也立不定了,便坐在金儿那边的春凳上笑道:“这客人也胡闹,他姓什么?”金儿笑道:“就是知三。”佩镶笑道:“为什么不大大方方?”金儿笑道:“你呆么?这事好大方做的?难道好在客堂里当着众人干么?你将来要大大方方的不避?”佩镶红着脸,把金儿啐了一口,心里又要去看,又不好意思去看,因笑道:“你望风望好了罢!”说着便走了。金儿骂了一声:“小蹄子!”佩镶一个人走到棠眠小筑来,转过闹红榭西首花障。方是棠眠小筑南首的短围墙,但见墙里面绿柳阴浓,蔷薇烂熳,墙外菜畦中的菜都已作?k,有韭菜一畦,青葱可爱,有几个人在那里采蚕豆。
更屋旁边的一带竹园,新竹均已放苞。还有未放苞的,穿云透月,杂在其中。墙边一排石榴树,均已作花。于深青浓绿中,杂着火点样的红花,燃遍枝头,十分灿烂。赏丁一会,就到棠眠小筑来,看见了秋香,便笑问道:“姐姐,里头有客么?”
秋香笑道:“没客,秀姑娘在里头,妹妹进去罢!”佩镶便走到里边,只见秀兰在桌上写扇子呢。文玉立在旁边看着,见了佩镶,连忙让坐,秀兰笑道:“你来得正好,还有一把题画的扇子没有题句,你同我想一首,我被这文丫头措死了!”佩镶看他已经写了两柄折扇,还有一把扇画着一枝木兰花,一只小鸟在枝上开口作鸣的光景。佩镶笑道:“这是什么鸟呢?”秀兰道:“不拘什么鸟,你做罢!”文玉道:“这是伯劳。”佩镶便想了一会,写出来,放在桌子上,笑道:“你们去改罢,我不管了。”文玉看了一遍,笑道:“流利得很呢!”秀兰写好了这扇子,也看道:一声啼鸣送残春,睡起深闺自写真。画里莫嫌脂粉重,木兰本是女郎身。
秀兰笑道:“绝妙好词!佩丫头真是丰神独绝了!”一面说,一面把它写了,写毕,收好。大家长谈,佩镶方把双琼得罪他的话,告诉一遍说:“两位姑娘因是向来爱我的,所以告诉告诉,二位莫给别人知道。”秀兰道:“怪道那一天双姑娘要同碧丫头去找柔丫头,你说也要去,他就不去了。”文玉道:“你总有开罪他的地方,或是言语,或是应酬,你自己不留心,他倒记好了。”佩镶道:“阿弥陀佛,我没得不留心的事。”文玉道;“恐防有小人在里头造言生事,背地里编派什么。”佩镶道:“这么着,那里能防呢?我想起来,不过多承各位姑娘看得上我,把我抬举了。就是那一天我拜吴太太做干娘一个样子,他们说佩镶不过是一个丫头,倒是小毛虫爬到高枝上去了,不服气,造出这个无根无据的话来倾轧我。但他们也不想想,姑娘们虽把金眼看我,我何尝不守我丫头的本分?就是同我们丫头一辈子,何尝不是姊姊妹妹的亲热呢?有什么不服气?做损人不利己的事。”秀兰道:“你这话少说,他们姊妹们听得了,不喜欢呢!你知道谁不服气?谁损人?听了你的话,同你好的也要存心了。还是这般嘴快!”佩镶叹气道:“叫我怎样呢?他是道台大人的千金,我是墙花路柳,他要怎样便怎样,我不能去同他辩的。姑娘,你们得便,好替我问问么?”秀兰笑道:“你真是呆了头,这个话怎么好去问他?我想他总别有缘故,恐怕兰生那里有什么话犯他的忌。”文玉道:“桃花社联句这日,你说过什么来?”佩镶方欲说话,秀兰道:“我想着了,那日素秋奶奶掣着史湘云的筹有虚名儿一句,双姑娘就冷笑说要改小梅香伏侍,你面上不是赧赧的么?”佩镶想了一想道:“不差。”
文玉道:“为什么缘故?”佩镶红了脸不语,文玉嗤的一声笑起来,秀兰笑道:“有什么不好说的呢?”佩镶嗫嚅良久说:“其实也没什么,恐怕给他看见了。”文玉笑道:“原来你们干这个丢脸的事,莫怪他看不上你了!”秀兰笑道:“你们要干,什么时候不好干,偏给他看见。”佩镶红着脸道:“姑娘也太多疑了,你道我做什么事?我因腹急,在假山子石后蹲了一会,不知道兰生何以跟了来,要他讨好,送给一张纸,我就是这一节,给他看了去,但我们倒没见他呢。”文玉道:“就是这节,你也太肮脏了,燕姑娘那里有木桶,有瓷盆,不去坐,巴巴的走到那里去,又不带纸。”佩镶道:“何尝不带纸?兰生这冤家,婆子气,要好呢。初起我本想到小房里的,几个东西都新用过,口上还有湿水,我怕腌躜,才走到那里的。”秀兰笑道:“你这下身本来干净,可以献佛的,你要这么着,何不学你韵丫头定做几个银瓷盆,这才是清洁呢!”文玉嗤嗤的笑道:“用的时候,叫一个人在你下边,俟出来了,便摧开。”秀兰笑道:“还不好,请几只西洋小哈巴狗来吃。”佩镶红着脸笑道:“我要骂了,人家不舒服,好好同你们说,你们倒合着拿我开心打趣!”秀兰笑道:“有什么法儿,若是为兰生起的,还是同兰生说。”文玉方欲接口,忽见幽贞馆的小丫头走来道:“佩姑娘在那里么?
顾爷在屋里送你的书。姑娘说叫你送药到那里,又不回来了。
幸亏秀姑娘那里的小碧姊姊说,不在闹红榭,定在这里,我所以寻了来,快些去罢。”文玉道:“正好,你秘密的问兰生,叫他打听有什么缘故。”秀兰道:“解铃还是系铃人,你去罢。”
于是佩镶就还到屋里,见兰生同韵兰在幽贞馆说话,彼此见了,兰生笑向佩镶道:“你命我买的《全唐诗》,现在带了来了,板子还好。刚才送到你房里,你去看罢。”佩镶笑道:“多谢费心,你送我姑娘是什么?”兰生笑道:“也没好东西,那边桌子上的书都是。”佩镶先去一看,是《历朝词逊、《词律》、《词律拾遗》、《国初六家诗逊、《国朝骈体正宗》、《鱼洋诗集》、《吴诗集览》、《王葵田消夏录》木板书共八部。因笑道:“你送姑娘的多。”韵兰笑道:“你要看,尽管看。明儿同我开了书面,写好书根,你要用就用。现在先替我放在书架子上。”佩镶、兰生便七手八脚的归好了,韵兰道:“你个药交去了么?”
佩镶只得说:“交了。”因道:“晚上我还有话问姑娘呢?”韵兰道:“要说便说。”佩镶就把以前的话说了一遍,兰生是知道这个缘故。韵兰倒疑惑起来说:“毫无猜忌,为何同你不合呢?”
兰生道:“大约是我的不好,回来我同佩镶分辩就是了。”韵兰问不好的缘故,兰生不好说送纸的话,仅把先时同走出来,他落后不来生气的一节告诉韵兰。佩镶方知还有这个一节说道:“你做了事累人讨没趣,你不去说明,我不依。”韵兰道:“这事只好随着机会慢慢的办,释他的疑。若当一件同他说,他又道是你左袒佩镶,更要起疑了。只好学着黛玉、宝钗的同居法,由渐感化,方能不着痕迹。他只要在他面前事事同他亲近,远着佩镶,他看了几件,就释然而化。这个时候,你方同他辨一辨心迹,就芥蒂消除了。”佩镶点头称是。说着,只见珊宝过来找韵兰去着棋,见了兰生,笑谢道:“多谢你送我的书。”兰生笑道:“见笑呢。”又道:“秀姑娘、湘姑娘、碧姑娘、柔姑娘、凌姑娘、幼姑娘、素姑娘、双姑娘、燕姑娘的东西只好明日送来了。”
于是谈了一会考政,知正案取在第四,韵兰、珊宝替他预贺,珊宝便同韵兰去了。兰生方同佩镶到房里来,佩镶看《全唐诗》板子极好,心中自是欢喜,便把这题木兰花的诗给兰生看。兰生笑道:“真正为你自己写照,下回诗社你好好留心,夺一个社元!”佩镶道:“下回是阳姑娘,他现在有病,又是同我不合,恐怕不能开社了。”说着,只见伴馨来叫佩镶出去,不知说了些什么。佩镶看有一个老妈子在间壁房里同小兰说话,佩镶故意不见,便回房来。兰生道:“什么事?”佩镶道:“并没要紧话,你说诗社,恐怕双姑娘怪我。”兰生道:“都是我不好,回来我替你去解释,你也不要生气。”佩镶道:“我也不敢同他生气,但只要他知道我的心,我还有什么说的。就是你从小同他相和,也该同他好些,体贴他的心。他有这个病,大约为气量小生气上起的。他见了同我们混,你又不肯自己检点的,他又不同我们见惯了的看你这样,他疑心好似我们引诱你的,他自然要生气呢!你这回子过去没?”兰生道:“我昨晚未回家里,先就去望他,他装着病,只是不理我,叫我这心里也使碎了。”佩镶道:“我也常说他一个聪明姑娘,为什么年纪轻轻犯这个病?大约是操心太过,但凡把这个心放开些就好了。”兰生道:“他这个心,本来是率直的,品貌又好,我从没有待坏他的心,不知道他何故总是防着我?”佩镶道:“现今他疑我,我不好同他分辩,你须替我分表分表,我虽不仗着他,现今同住在园里,那里能回避许多,他解了疑,那时我再同他去陪话。”兰生叹气道:“我就不喜他多心,你想常聚在一处,若要存心觅人家的讹处,谁也免不了。”佩镶道:“虽如此说,自己也要检点些。但责人而不责己,也不通行的。”说着,只听外边说知三来了,二人就走出来,知三笑道:“你两个人在里头做什么?我打谅要进来看呢!”佩镶笑道:“我们倒不做什么,只怕你做了什么。”知三笑道:“我方从园外来,知道兰生弟在这里,怕有故事儿,再受起什么,我就赶了来。”兰生道:“你怎么知道呢?”知三方欲接口,佩镶笑道:“你才进来么?
刚才燕姑娘房里,有一只哈叭狗偷屎吃。”一句话说得知三不好意思起来,辩不是,不辩又不是。佩镶笑道:“你要说嘴么?
你说嘴,我就--”知三急了,只得央告勿说。兰生问:“什么?”知三只得把他话来混了,佩镶也不便出口,笑道:“他要约燕姑娘再开诗社呢!”兰生笑道:“未必是这个缘故,但是你们要开诗社,也只得我去同双妹妹说。”因此把舒林偷局的事情掩饰过去了。原来知三与燕卿方才干了一回新奇的故事,正书中不便述及,并有园中各姊妹的轶事,另详外书八回之中。
甫脱稿,已为书中一个要紧人取去。当时曾否焚毁,不得而知。
那知三在幽贞馆坐了一会,便同兰生去了。过了两日,兰生再来望双琼的病,双琼业已霍然,见了兰生,还装着不理他的光景。兰生因寄母姊姊在面前,也不好说什么。后来双琼回房,兰生在姊姊门前敷衍着几句,又把府考的场作稿子给珩坚看,他方一溜烟走出来,到双琼房里。双琼正靠在窗下一张小杨妃榻上看书呢。兰生笑道:“妹妹你为何总是不理我?病才好,又要看书,不相宜呢!”双琼本来是要不理他的,因前日兰生同佩镶讲的话,已有人全告诉了他。双琼见兰生回来了,必要到佩镶那里的,就差明珠叫一个老妈子常到幽贞馆去探听。
韵兰已同珊宝、秀兰秘密商议,最好有双琼那边的人来,要他知道佩镶并无他意,所以叫伴馨知照佩镶,在兰生面前,不要说双琼不好。恰好老妈子来探听,就都听了去,告诉了双琼,心中方自释然,病也就好。肝气痛的病,本来是一好便好的,这回子听兰生说,便道:“你有你的好地方好人,我不要你管!”兰生道:“我知罪了,回来我同他疏远。”双琼冷笑道:“疏远不疏远,也与我无干!我又不叫你疏远,你尽管亲近去,伏侍他。”兰生道:“我一时不自检点,给妹妹生气。因他和我要好,我也不敢不和他好。我和妹妹从小一处生长的,情分到底比别人深了数倍。妹妹要什么,我那有一个字儿不听。况且他知道妹妹生气,恐怕得了不得,可怜见的,说着这件事便哭,当日这件事,是我要和他好,并非他的支使。妹妹还给他没脸,饶这么着,他还叫我在妹妹面前替他方便赔罪,他还要同妹妹来磕头呢。妹妹你要不自在,骂我,打我,命我改过,我都不怨。只不要为了我的不是,迁怒到别人身上,这就是妹妹天大的恩典了!”说着不觉下了几点泪。双琼心里自是释然,又看兰生的光景,听他的软求,心中好似也有无穷的怨悔,便把手里的书放在桌上,靠着引枕,也盈盈下泪,两人相对无声。一会儿兰生拭泪强笑道:“罢了,我从今不和他好了。”双琼叹气道:“你也不是这等说,为了我你和他不好,给人家知道了,倒是笑话。男女之私,何人不有?况且他虽是贱品,尚知自重,人又体面,情又缠绵,才学又是去得,你们见了自然要爱。他不过好也要好得有方,若不论什么下作的事都替他去做,非但人家看了不雅,要疑心到别的,就是你也太失身份。并不是我来管你,现在园里上下等的姊妹多,都同你要好,你若是个个承值起来,将来连吃饭也没得工夫。到了那边,又要到那边,你做了下流小使。”说着就扑嗤的笑了,兰生拍着双手,笑道:“好了,妹妹快乐了,从今妹妹再莫多心生气,要支使我便支使。”双琼笑道:“我也没得什么支使,要支使你,我叫你倒。。”双琼说到这里,觉得话儿冒失了,便红了脸说:“你闹了一阵子,好了,去罢,替我同佩镶说,这个诗社,等过了端阳再举。”
兰生笑道:“妹妹走得动么?我同你走出去说。”双琼方欲说话,只见明珠进来笑道:“原来顾少爷在这里,快些到幽贞馆去,我家姑娘的韩先生痴病好了,又到苏姑娘那里了。就是这个出家的尼姑也在那里,同柔姑娘的相好,这里的亲戚仲六爷、姑太太那里的三少爷一同来的。冯姑娘金姑娘看了三奶奶,同我家的奶奶都去看了。园里的姑娘们都在那里。”兰生大喜,便要同双琼去,说:“顺便可以看佩镶,他们来了,人数又多,听说这位尼姑法名莲因,俗家姓金,字翠梧。也是好诗,就留他住在园里,教他入社,便定一个开社的日期,给他一个信。”
双琼道:“我病后怕母亲不许我出去,你同我去说一声儿。”明珠道:“太太同姑太太到顾少爷家里看牌去了。”双琼道:“几时去的?我为什么不知道?”明珠道:“姑娘同顾少爷进来了,姑太太就来请去的。”双琼道:“倒也罢了。”兰生笑道:“这么着,就走罢。”遂命明珠扶着双琼慢慢的出来,方走出门,遇着了马姑娘、玉姑娘,也是听见秋鹤、莲因来了,要去看的。
后边跟着碧霄的奶妈子连寡妇,原来这连寡妇就是畹根到天津时节在轮船里遇着,引畹根到碧霄家里的。碧霄回南,就把他带了来,住在彩虹楼看守门户,也时常到韵兰那里走走。先时秋鹤住在园里,韵兰就命他替秋鹤洗洗衣服,这回也是去看秋鹤的。
于是六个人一同到幽贞馆来,众人都在洋房里,黑压压花枝招展的坐了一地。冶秋已回到天香深处去了。众人见了他们,连忙让坐,明珠、连妈只得立在旁边,韵兰笑道:“现在园里的人都齐了,真是人差鬼使,请也不能请到这么齐,就是两位太太没到。秋鹤真是一颗老母珠,多少小珠都来附着的。”幼青、柔仙笑道:“幸亏这个房间大,若是秀姊姊的房间,只好把绳子挂起来了。”双琼、兰生与秋鹤、连民相见了,再与莲因见礼,问长问短,亲热了好一会。双琼顺便与佩镶密谈了几句,告了一个不是。佩镶笑道:“我也并没怪姑娘,姑娘服我的气,那里敢当?”于是大家一笑置之。珊宝笑道;“阳姑娘可是商量开诗社么?秀丫头刚才同莲姊说起,请他入社。”莲因笑道:“我是已经多年不做诗了,不要说别的,连平仄都忘了。你们都是元白李杜,难道叫我做了殿军的孟之反不成。”
幼青、文玉皆笑道:“元白李杜几个老诗翁,姐姐还认得,说得出来,可知是日日同他交好,论起世交来,我们还是后辈呢!”
燕卿笑道:“我们是元白李杜,只怕莲妹妹推翻李杜,压倒元白。”说得众人笑起来,湘君附着燕卿的耳笑说道:“你便是元白李杜,给知三推翻压倒。”燕卿笑骂道:“扯你娘的臊!”这句话恰被佩镶听见,点着头微笑想道;湘姑娘真是仙人。碧霄也笑了一笑,方要插一句,一想冶秋回来了,又碍着自己的,只得忍祝素雯、凌霄齐说道:“你们开诗社,我只得来焚香扫地,要做是万万不能。”
珩坚笑道:“这一社议定了,只许我们奶奶姑娘入社,不许男人做诗,你们不会做的,也准雇个枪手。素丫头就叫伯琴代倩,不知道凌丫头有人没人?”凌霄笑道:“我客人里头没得好诗的人,就是有也不好同奶奶们见的。”素秋笑道:“就是代倩,也不要到场里来代,只许散卷,做好了交来。”凌霄笑道:“我想着了,我就请妹夫代枪,好不好?”众人笑道:“倒请得的当呢!”莲民笑道:“做枪手倒罢了,只怕犯了功令,枷号起来,那是我当不起的。”说得众人又笑起来,马利根道:“我就请秋鹤枪替,但是一句,说你们能做诗的,要倩人么?”佩镶笑道:“那是不准,我是监社官,若能做诗要倩替,我查了出来,要禀明当社的社主,将倩代受倩的犯人,照例严办。你们不服,我便请碧姑娘出来。”众人又笑了一会,秋鹤笑道:“马姑娘我替了,玉姑娘如何?”韵兰笑道:“他的诗现在极好,学生孟一派的,还等你做。”玉田生笑道:“你不要保举,倘然将来被人参奏起来,连你保举的座主也吃不了。”芝仙笑道:“你们不要争,你们诗社,必当要阅卷的考官,现今我来派两个主考评阅你们的诗。就派秋鹤为正考官,莲民为副考官。但是考官不好再做枪手了,我只得毛遂自荐,马姑娘的诗我来做,凌霄的诗我保举兰生做。冶秋派他做磨勘官,若是园外的知三、仲蔚等要来,我也有差使派他,命他做誊录官,把你们的诗誊了,给秋鹤、莲民看,以杜徇私用情弊端。开社只一日,我们男客另聚一处,你们考生不拘拣定何处,须与考官磨勘誊录声息隔绝,消息不通。否则恐有传递等事,就是替做诗的,也只好在男席中。当时不做诗,等你们的通誊好了,方许做呢。这个议论,你们以为妥当不妥当?”莲因道:“再妥当也没得了。”佩镶道:“代做诗的混在考官那里,总不好,我想不用你们男人代做,素雯姑娘的请我们的姑娘做,马姑娘的我来做,凌姑娘请柔姑娘做。你们几个枪手通给我到各位奶奶姑娘门前去磕头。”韵兰不等说完,便道:“这个议论更妥,但是两位太太要请不要请呢?”珩坚笑道:“请来了,我们就拘了。”素秋道;“不如送了一席去,倘没人陪,就请他们三位不做诗的姑娘去。”芝仙、莲民齐说更妥当了。秋鹤道:“几时开社呢?”兰生道:“这回是双琼妹妹当社,他说要过了端阳呢!”莲因笑道:“我那里等得及,我只好逃考了。”双琼道:“姊姊就要走么?”
秋鹤道:“他说庵中诸事未了,他要想到这园来住长,须把庵里的事交代庵主,另觅一人替办,还要把秀芬带来呢。”兰生道:“多一个考生那更妙了!莲姑娘就早早回去,妥当了便来。
我们这个社并非同乡会试有定期的,就多等你几天也不妨,不过你要赶紧来才是。”莲因笑道:“我这一回去,最少二十天呢!”
双琼算了一算日期,笑说道:“不妨,姊姊赶紧回去,我们这里同你收拾住的地方,横坚把乩坛改花神庙是容易的,倘你到五月底来,我们索性在延秋榭赏荷花罢,恐怕荷花也好开了。”
秋鹤道;“荷花总要六月里才开,恐怕等不及。”佩镶笑道:“延秋榭做诗更好,我们索性到六月里开社,横竖花神庙要重新造,一时赶不及呢!”兰生道:“当初你们说把乩坛房子改花神庙,今日何以重造呢?”韵兰道:“莲姊姊说,乩坛屋不吉,他要造在弹指山麓,就在彩虹楼的下面。”双琼道:“这是六月里断断来不及的。”湘君道:“我同他说过了,他同白姑娘到了这里,权且住在我的地方,等造好了,再搬去。”兰生道:“这么着,还好,但是就要开工方好。”韵兰笑道:“已请令姊明儿就去画图样了,莲姊姊自己定的日期五月初三开工,明日就叫秋鹤去办料呢?兰生甚喜,双琼更喜欢得了不得,说:“今日人数还齐,我们来拍一张总照罢!”珩坚笑道:“莫忙,到开社这日,人数还要齐呢!连喜丫头、雪丫头都要来的,这个时候拍照,不更好么!”双琼点头称是,大家直谈了半日方散。秋鹤仍住采莲船,莲因住湘君处。芝仙再三的邀仲莲民住公馆里去,莲民不肯,反与秋鹤同住在采莲船。秋鹤逼着他去拜会了子虚,莲民还肯听着,去了一回。黾士等各亲戚也都来见过了。自此秋鹤与美人名士,诗酒流连。并莲民也和顺了许多,不似从前的倔傲。
如今且补述秋鹤病愈的缘故。他起初得病,因听得莲因遇人不淑,出家割发,遂一时悔恨攻心,逼出这个病来。其实并非重病,到了家中,父母妻子赶紧替他求医,总也不好。谭夫人知道城里有个姓俞号醒禅的,请乩颇灵,他也是同秋鹤好友,便去邀了来,请他召仙。那俞醒禅召仙的法儿,与众不同的。
当时来了,也不能便召,就住在秋鹤家里,斋戒三天,方同他请仙。命秋鹤家中的人也斋戒了,到时焚了香,点子烛,叩了头,醒禅方念请仙邀仙咒,焚了几道符,忽见乩盘飞动,写十六字令小词一解,众人看去:铖刺凤描,鸾用意深。红绒线唾,向碧墙阴。
写完了,乩盘还动,醒禅只管写,就命秋鹤的兄弟在旁照录。恰是一个小跋,其句云:花事兰珊,落红满径。幽窗人倦,到此春游。值伴侣之相催,索枯肠之句子。用录旧作,以示同人。秀芬女史志。
众人看了,说道:“这是女仙呢!但秀芬不知是什么仙人?
名字倒很生。”醒禅道:“我这个请乩的法,就是生人的魂也请得到,但不过这个人前世总要有些来历,若是畜类投生,就不能请了。”秋鹤的父亲想了一会道:“这么说,这个秀芬女史是生魂,姓白。”醒禅道:“老伯何以知之呢?”秋鹤的父亲道:“我昨日看小儿的日记中,记白子文是钱塘县知县,死后把这位小姐托孤于秋鹤,现住西湖海印庵,与尼姑莲因同居。小儿这病,就是为莲因起的,为什么这回请了秀芬来?”醒禅笑道:“我也不知道,凭值日仙曹去请那人便是那人,请不到便去抓他来,最好是请有名儿神仙。既这么着,我且把秀芬女史送去了再请。”于是书了送仙符,念了送仙咒,重新焚香磕头,换了一宫去请。停了良久,乩盘不动,醒禅道:“过往的神仙,是必有的,恐怕值日神请不动,我再换一宫。”岂知迭换了两宫,乩盘寂寂,醒禅道:“只得用抓符了。”原来这抓符是强逼的法儿,上有三十三天总敕,便是雷公电母有紧急公事到此也被他抓来。停一会再去,所以抓符寻常不轻容易用的。闲文少表,醒禅换了抓符,不多一会,乩盘大书华陀到三个大字。秋鹤的兄弟因叩问仙机,乩又书道:你欲叩问仙机,却非对症呢!
我适从东王公瀛岛还,欲赴上清宫看花药夫人之病,过此小楼,忽被火敕所阻足力,正馁且暂息再行,适口占四句,写给你们看:逍遥时节且逍遥,两个葫芦一担挑。行步忽来三尺地,茶香花气可怜霄。机事不知,我去了,我去了。
写毕,乩又寂然。众人道:“这里又非诗社,为什么不示一言,写了一诗,便去了?”醒禅方欲答言,乩又动起来,大书云:骑鹤飞吟遍海洲,漫天大雨涨江流。明朝定有新鳞上,吩咐仙童理钓钩。
吕岩戏笔。偶从瑶宫与董双成、许飞琼蹴踟,大负回山,道经此地,见心香一缕,阻住云头,且与下方人一谈,信士有何询问?
醒禅忙命焚香叩祷,只见乩上又书云:
来从何处来,去从何处去。此病不须医,莲香荡秋气。
醒禅忙再叩谢,送了仙。收拾好了,把这四句猜详,说病是断不要紧的。看结句有莲字秋字,大约仍须莲因来了,方把秋鹤的气平慑。谭夫人道:“莲因安能来呢?听得冯碧霄也是去找莲因,把个得用的丫头都送了命。醒禅道仙人既如此说,必定有些道理。你们也不必忧虑,只要把他好好看着,不要让他出门。”说着来看秋鹤,在一间屋里,外边的门锁着,只开了两个小小窗洞,洞外木栅栏住,那秋鹤两眼直瞪,见了醒禅,只管笑,面上灰墨涂满,也不像人了。手中拿着一串五色纸锭,又小红纸方儿,在那里做什么呢?醒禅笑道:“你们为什么把这个东西给他?”太夫人道:“何尝给他呢,他昨儿一叠连声的要书笺纸写信,要面浆糊,给了他又不写了。昨日一夜没空,不知做的什么?把这书笺纸裁了还做。又不是锭粘在柴草上,你不见那边惜字篓儿里还有么。”醒禅一看,果然满满的装了一篓,并不是纸锭儿。忽听秋鹤嚷道:“快拿焊药来。”醒禅道:“他要焊什么?”太夫人道:“浆糊他算焊药的。”谭夫人就只得去做了来。醒禅问道:“秋鹤,你做的什么?”秋鹤笑着不应。醒禅问了几遍,秋鹤便直立起来,怒目而视,好似要来打的样子。醒禅退了一步,秋鹤嚷道:“你们都是没良心的王八羔子,要来抢我这护花铃。”忽又吟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醒禅笑道:“他这个算护花铃的,倒也痴得好笑。”钱太夫人道:“他常常念这两句呢!”醒禅道:“他不过为着莲因。”谭夫人道:“看这个形景,我们有什么法呢?”醒禅道;“乩语说是可救的,且等着罢。”于是宽慰几句,也就去了。
又过了几日,仲莲民来望他,秋鹤本来是不认得的,况在痴病之际,言语无伦。莲民见了老太爷钱太太,也商议不出什么法儿。闻得一位老友马鸣之住在孟河,专治风症。莲民便赶去邀请,岂知鸣之被金陵一个大宪请去了。莲民只得等于四五天,鸣之方回家中。莲民同他本来相识的,便相见了。告诉他的缘故,鸣之道:“弟方才回来,有许多请我的,必须同他诊诊,请老兄住在舍下,再等二日,待我把这些证案料理清楚,再一同前去。”莲民便送他一百元请封,是莲民自己替给的,鸣之不收,莲民再三要送,鸣之笑道:“我们都是自己人,就是秋鹤也是弟十年前同窗的朋友。你必要这么,就生分了。况乎出远门看证,不认得的,你就再加上我一百元,我还不肯去呢!你要是不安,船家多赏些,给他二十元就是了。”莲民只得从命,又住了三天便与鸣之到秋鹤家里来。吴冶秋同莲因已到五日,冶秋送给三百金,秋鹤的病已好了,于是彼此相见。
老太爷见秋鹤这几个朋友,都是义气深重,心中自是感激,就安排地方留他住下。次日鸣之立了一个调理的方,说服三四服,便一律复原,毫无别虑了。是日便仍回孟河,那莲因自出家之后晨钟暮鼓,刻意清修现已姹女丹成,飞升在即。不过知灵妃堕落的这件公案尚未了结,只得暂住红尘,以待满限。恰不敢稍露色相,仍是有说有笑,与常人无异。他近日练成几种丹丸,有名化奇的,可以改变性情。有名定福的,可愈百玻有名葆真的,可养精神。只是秘着不肯轻易给人。当时秋鹤见了,说也奇怪,便哭了出来。莲因命他家中人把定福丸给秋鹤吃了,命取一碗清水书符诵咒,喷了秋鹤一面,又喃喃的念了一会不知什么,便道:“把他放罢,不要紧了。”果然秋鹤就醒起来,身上已是秽浊不堪。莲因遂同他梳洗干洁,换了衣服。秋鹤的夫人看他光景,暗暗点头道:“怪道秋鹤念念不忘,原来他如此周到。可惜出了家,否则留他在家,倒是合用的。”于是同莲因愈加亲近起来。莲因本同谭夫人睡的,两人往往长谈,莲因讲起以前的苦楚来,谭夫人哭一阵,说一阵的。秋鹤经莲因一治,足是睡了两昼夜,醒来嚷饿要吃,夜间便谈心起来,秋鹤又吟春蚕蜡炬两句,冶秋笑道:“这方字要改难字,始字要改未字。”莲因笑向秋鹤道:“冶秋改的已是深透一层,你再能进一解么?”秋鹤道:“蚕欲丝多常不死,蜡防泪尽永留光。”
莲因道:“有尽否?”秋鹤道:
“江河浩荡流终古,日月循环照太空。”
莲因道:“如此说来,情天地也要破陷了。”莲民道:“秋鹤倒是至情呢!”莲因道:“不是这等说,大名无名,大德不德。
论其先天,本无蚕,何有丝?本无蜡,何有泪?你们都是从迹象上求,那里能解脱?昔宏忍老祖传道于慧能,先有上座神秀说揭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宏忍老祖道:美则美矣,尚有人力。慧能亦作揭云: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慧能遂得传道。
可知参禅须要有解脱,方能神化。”秋鹤道:“这等说起来,明镜菩提,还有痕迹,须并此而捐之方好。”莲因点头道:“你能见到此,为何犯呢?从今以后,我劝你少操些心罢,我是已经做了姑子,不能做主了。不过我要了一桩心愿,还有几时叙叙。”因将前头做的梦,及要造花神庙的事告诉了众人。冶秋、莲民也就喜欢,秋鹤笑道:“你做空王,我同韵兰来皈依三宝可乎?”莲因道:“佛法虽宏,不留色相。”秋鹤道:“我现本来。”莲因道:“本来在何处?”秋鹤道:“楼上美人天上梦,水中明月镜中花。”莲民道:“你们的禅语,我不信,可是佛教里出来的么?”秋鹤笑道:“我也不过同他胡闹。”莲因正色道:“你若无佛法,这个病何以霍然?”秋鹤笑道:“不过偶然罢了。”莲因道:“你将来总要信呢。”
秋鹤笑道:“我是深知道他的来历,所说的释迦佛出处,就是现今锡兰地方,我是曾经到过访过的。我就看出来了,毫无宝济。”莲因叹气道:“老佛慈悲,众生懵懂,奈何?”冶秋道:“这个地方我也到过,至今还有古迹呢!”莲民道:“他教的来历,究竟如何?请秋鹤讲讲。”秋鹤道:“我另有几卷原教,可惜掉在上海。大约这个佛教,始于印度,总名非大教,其中共有数种。有南佛教,有北佛教,有喝捍教,有婆罗门教。南佛教与喝捍教多贵品,多有不信婆罗门者。”莲因道:“释迦同时还有一教呢!”秋鹤道:“就是喝捍教的始祖,名摩诃,与释迦同时而生,同创教门,释迦为天竺国皇太子,就是现今的锡兰地方。摩诃,乃若提族派,据说即是普贤,他们都算佛教的。
按佛字之义,为觉。喝捍的意,为腾。今印度人信南佛的约三十万名,信喝捍教的约五十万名。他们信奉的祖神,共有三个。
一名卫世奴,为保护万物的神。一名巴马,为创造万物的神。
一名希法,亦名息罢,为毁灭万物的神。教中三神并重,最重卫世奴,他教中的人有二十兆人。当唐朝佛教东来的时候,有只卫国的人名般若波罗者,先自创造异说,著成一书,说佛的各种慈悲灵异,他就附会起来。说卫世奴是释迦前身,巴马是文殊前身,希法是普贤前身,又说他三个人本是一人。于是又创现在过去未来三世的考据,始有轮回转生之说。这个书都是西竺国文字,他的字另有一体。中国人念出来,都有患患患的声音,就名梵书。于是大家信他的捣鬼,岂知他地狱的讲究,还是天主古教里化出来的呢。”莲民道:“弥勒金刚,是什么讲究呢?”秋鹤道:“释迦当初见各国都有教门,本国独无教门,心里头深以为耻,于是苦心孤诣,想出一个惊愚骇众的教法来,自愿弃国出家。你想一个太子出去,岂无几个官跟他的么?那弥勒是他一个先行,极有心计。金刚是他的侍卫,当初本有六人,后来一个人逃走去了,据说就是准提,就把释迦的绪余另立一门,异派同宗,信的人也多。一个人常跟着释迦,就是现在所说韦驮。还有四个侍卫,常常随着先行,这便是四金刚的来历。至于罗汉之说,都是他的门下。释迦死后,又添了许多。
有多少人还有名字,现在我通忘了。”莲民道:“迦蓝是什么神呢?”秋鹤笑道:“当初西竺国的方言,称佣奴曰迦蓝,大约就是释迦斯役。”冶秋道:“创这教来,人家信他,已不容易了,现在禅院还有他的舍利子呢。”莲因笑道:“你们见过么?”秋鹤笑道:“你知道舍利子是什么东西?原来当时风气未开,释迦得了金钢石,打又打不破,烧又烧不了,便把这个哄起乡愚来,说这是三昧火修练成功永不破碎的,众人把他狠打狠烧,那里肯伤坏一些,于是大家坚信起来。当是时,他国中教门极多,释迦相继创起,也亏他了。”莲民道:“何以谓之非大呢?”秋鹤道:“恐怕后来做书的人太劳,待我停一回再告诉你。”不知如何,下章再表。
第三十七回
花神祠夫人助巨款留仙帐娇婢劝痴郎
仲莲民听秋鹤说非大教的名目,便追问起来历来,秋鹤道:“印度各教门里头,那非大教创立最先。大约在中国商朝初年,就立这个教。释迦出世时节,非大教已经通行的了,也叫飞四教。教书之中,非大最先,也最古。这个书都是整齐,句法儿共有四种,每一种,只有一卷。一种叫利迦非大,里头记着祭献歌唱,有文理典雅的句儿。一种叫阿地华非大,里头是祷求神佛的符录敕咒,并教里头的礼体规矩。还有两种,一种名阿罗汉,一种名阿开都。记着教里头有名望的人,所传格致的道理,同现在格致的道理一样的。四种教书以外,又有两种,一名摩诃拔拉,他是摩诃著的;一名蓝摩耶,也名南无耶。都记兵战打仗,记教中的律例规矩。一种叫苏他,记教中的道理。
一种叫阿昆达摩,记格致化合化分的事,并有律例天文话头。
也说着格致化学,不过杂乱无章,编辑得不好。这个教到了周朝初年,渐渐的有弊病起来。教里头的人也都不服这个教化,别立新教名目,释迦就承其流弊,创立新佛教。于是有南佛教、北佛教、喝捍教三派。南佛教有三种书,一种叫《昆尼新法》他这三种书,在印度叫三那,在中国就名三乘。北佛教有九种书,总名达摩,都记着法事。不说别的,喝捍教书更多,有名阿迦摩一种,得书四十卷。据他们说翻译中国文字,前前后后,共约一千六百余种,现在中国的藏经,都在里头。他们起初,算中国尚没教化,要把这些书来中国开创,得天下的。岂知中国文教,比他们更先,他就不能来欺罔了。然而信他的教的,仍旧多。现在阿非利加洲信他教的,约有八千万名,亚美利加洲约四百万名,太平洋约一百十二万名,中国、日本、锡兰、印度约得四万万八千二百万名,天主教的人还不及他多呢!”
说着,只见秋鹤的老太爷进来,大家立起让坐,看秋鹤高谈阔论,病又复原,心中自是欢喜,因请大家多住几日再去,冶秋道;“军务在身,不过告一个月的假,明儿打谅就要走呢!”秋鹤道:“我现今病已好了,住在家中也没事,你们后天去,我同你们一起走。明日到惠山去玩玩,认认莲因旧住的地方。”
莲民道:“甚好。”
一宿无话,次日清早,雇了一个小快船,便到惠山。此时因地方官禁令认真,这些勾栏都封着在那里。莲因旧日的姊妹,一个也不见了。只有一个服侍过莲因的老妈子宿氏,跟着儿子开一个耍货店在那里,已六十余岁,见了莲因,已不认得了。
大家谈起来,方才知道。谈了一会旧日的热闹,及现在的凄凉,竟如天宝宫人,说李三郎的故事。物换星移,风流云散。莲因倒伤感了一会,莲民、冶秋等也不胜叹息。果然到了次日,四个人便别秋鹤家中,同到上海来,先进绮香园,到幽贞馆见了韵兰,将上项事告诉一遍。莲因形容秋鹤病中的鬼脸,又道:“把纸来做护化铃有什么用?”说得众人大家笑了。冶秋还须亲友那边去张罗,也就回去了。后来见了子虚,方知大营中现在要添办格郎炮二十尊,克虏伯炮十二尊,开花炸弹一万个,就着冶秋就近采办并准续假。冶秋方稍为从容,过了三四天,冶秋还找到了碧霄住宿,碧霄道:“我与你缘分已完,你必定要我再犯情缘,我又须堕落一年有余,但是你须娶我回去,倒还有几宵燕好。”冶秋笑道:“娶了你便要赋白头吟了,什么几宵不几宵。”碧霄叹气道:“这是有定数的。”
冶秋听碧霄情愿嫁他,心中狂喜,就禀知母亲,与素秋商议,素秋道:“你要娶他本来甚好,现今恭宝已殇,你尚无所出,我这血淋未好,也未必再能生育了,倘得他生了一子,大家有光,但他的脾气刚直,倘将来反做起河东狮子,后来居上起来,你怎么样?”冶秋道:“他是深明大义的,不过你也要让他一着。不要把大奶奶的样儿放在脸上,他也自尽做妾的道理,就可以共和了。”素秋道:“你去叫他来请太太同他讲明再说。”冶秋点头道:“也可以使得。”于是便找碧霄说明缘故,碧霄道:“你真要娶我么?但与你自己无益呢。”冶秋道:“我们相敬如宾,有何损处?现在我就要去筑金屋,请你了,你去见我们太太罢。”碧霄叹道:“定数难回,岂知竟为湘丫头料着。
罢了,且再混几时罢!”于是同冶秋来见太太奶奶,表明自己的心迹,素秋方允。便择了一个吉日,就收在房里。园中姊妹,园外亲朋,又来贺喜,热闹一天。
原来碧霄飞升在即,湘君说他还须与冶秋生个儿子,这是定数,不过你再须堕落几时,冶秋也不得其死,你若执意违了天数,冶秋延寿而绝后,你将来的进境,非但不过如此而止,只怕还须重新降谪,了他几夕的情缘。”碧霄一想:还不如趁堕落时节,替他延了后嗣罢,他的寿天也顾不得了,所以竟公然答应。冶秋娶后,便反将母亲、素秋搬到彩虹楼去,这是后话。恰说柔仙自做了生日之后,回去又被马氏絮聒了一回,说:“自幼养大了你,总要望你有良心,人家女儿帮着娘,你听着外人欺负我,现今你有了靠山了,动不动人家替你出头,你更加轻狂了。我年纪这么大,没人来替做生日,你的势儿好,人家看重你,倒也罢了,你应该也想着我,送几样菜来。”柔仙初起头任他说去,后来听得送菜一句,便气极了,说道:“你要吃,你自己要去。我因人家敬我,没得这个脸开口。”马氏骂道:“没良心的小娼妇!小蹄子!我好问他们要去,他们也就来请我了。你不向人说要,谁还敢要去?”柔仙气得哭了,出来说道:“我没良心,你为什么不去找有良心的?像文仙姊姊有良心的。他跟着人,背地里逃走了,你为何不去找他?我做小娼妇,是你老娼妇叫我做的,我本来不要做,你把我给了人罢!”马氏不依起来,说:“你敢骂起我老娼妇来,我不好打么!”就拿了一枝门楔走过来要打,口里嚷着说:“我偏要看看你,你要给人,我偏不给人。”柔仙看他来打,就吓昏了,幸亏俊官劝挡住了,马氏意思叫柔仙避开,扰嚷间,凌霄来了,便做好做歹把马氏劝开了,说:“柔妹妹近来几天东西也少吃,你是向来爱他的,这回就饶他罢!”马氏道:“我说了几句,他倒抢白起我来了,动不动他就有人出来替教我,我也不要这老命了!”凌霄笑道:“你莫动气,他的性儿你也知道的,担待他罢。我同你去吸洋烟,我来装给你吸。”于是拖了就走。马氏嘴里还是咕咕哝哝的不歇,凌霄同他到房中,陪他吸了一会烟,已是夜深了,马氏方出园到小房子里去了。凌霄到柔仙那里来,见柔仙躺着在那里哭,凌霄道:“他是老背晦的人,总不能听他的话。他说什么,只当没听见。”柔仙满面泪痕,把巾来掩,说;“这个地方,还能住么?”凌霄道:“仲莲民来,你该同他商量一个主意。”柔仙道:“老娼妇要三千呢!那里能给得到,把这条命送他罢了!”凌霄道:“回来同兰生说去。”柔仙道:“我也问过,他们的钱,都是老子娘管的,自己不能做主。”
凌霄道:“回来同韵姑娘说,大家凑凑罢。”柔仙叹气道:“谈何容易,且过一天是一天,再看运气罢!”凌霄又宽解了多少话,方才回去。柔仙命俊官舀了水,洗了脸,在那里支颐独坐。
俊官见无事,也把柔仙劝了一会,便去睡了。听得外边已是四更,柔仙和衣独睡,百折回肠,不能成寐。听得外面蛙声叽叽咯咯的絮聒不了,那个灯欲明欲暗,自己想:我柔仙一十八岁,不知被何人卖我到这个地方,学这个劳什子。他们都仗了我吃饭,轧姘头,不算数,还把我这等看待。仲莲民虽是有心,又是这般境况,现在除旅囊之外,无家可归。有什么良策呢?这么一想,愈觉身世无聊,万愁交集,朦胧间,忽然梦到一座高山,万木呼号,一人不见,心中想道:这是什么地方呢?只听隐隐有哭声,随着声音寻去,不觉已到了山下。转过一个树林,忽然现了一座天宫,碧瓦参差,红墙曲折。这个哭声好似在旁边一座院落里,于是走进去一张望,恰是仲莲民在那里哭。柔仙也不觉哭了,便叫道:“莲民,你为何在这里哭呢?”莲民见了柔仙,便叹道;“我还有同你见的日子么?听你死了,我要在这里图个自尽呢。”因指一带红墙道:“这是百花宫,你的办事地方,这院子后边就是恨海。”柔仙道:“海在那里?”莲民把窗一开,只见外边都是大海,巨浸茫茫,烟波甚恶,这房屋乃临海造的。莲民道:“你去罢,我不死,不好来见你的。”
柔仙觉着自己早经死了,便说:“我这死为你呢,现今已相见了,你也不用死。”莲民摇头道:“我不死,怎么好见你?”说着,便向窗外一跃,跳到海里,柔仙吃了一惊,便哭喊起来,乃是一梦。想了想,知非吉兆。俊官在那边抹桌,问道:“姑娘哭什么?”柔仙道:“梦魇住了,也不知现在什么时候了?”
俊官道:“才打了九点半,早呢,姑娘可以睡一会儿起身。”柔仙道:“我也睡不稳了,你把这衣服取来,我这小衣也要换了,你把这新做的裤子取来。”俊官便都去取了来,替他换上,柔仙方才起身,俊官伏侍他梳洗完毕,柔仙便去看凌霄谈天。
过了数天,莲民回来了,柔仙便到幽贞馆来望他,谈了一会诗社的话,便一同回到桐华院来,告诉他为生日与马氏斗口及夜来的梦,便留莲民住宿。莲民道:“梦幻无凭,你也不要过信。但你是一个聪明人,动不动便是伤感,把身子断丧,年纪尚轻,须自己解释解释方好。若日日忧愁,怎么了呢?”柔仙眼圈儿红了,擦眼叹道:“死了就完,你吐红的病近来发没发?”莲民道:“几日前吐了一回,还好。”柔仙道:“听得这个病吃秋石最好。”莲民道:“也吃过了好多,不中用。”一面说,一面在身边取出一张汇理银行的票出来道:“我今夜住在这里,你们这老东西是不饶人的,你拿三十元一张票去,恐怕这几天我要来住呢,你须同他讲明。”柔仙道:“给他十元好了,你情愿将来再给他,你阔手段也没用,他们总是无底的欲壑。
你便一起给他一千,他也算应该得的。还有一句你现在住在采莲船,我们看见也容易了。此地不必常来,我限你从今以后一月到这里六次,留你三夜。你若是常常来了,老东西就要依着你做靠山,一月一二百元,还了得,你那里有这些钱花在这里呢?”莲民道:“相见了又没话,若三天不见,便想着你。”柔仙道:“意思好不好,也不在相见的上头。人生的情缘,有一定的,留些有余,可以长久聚。譬如使钱,一起使完了,便没得使了。”莲民点头称是。这一夕住在那里,说不尽的恩爱绸缪,真是新婚不如远别呢。
如今且说萧云与湘君是久年相好,现在住在公馆里,到漱药?Q极近,得暇便去谈心。湘君说的都是禅理,只不容易住宿,原来湘君道行已成不能再污,与舜华说明了,往往用替身法儿,把舜华吹了一口气,便变了湘君一样,自己变作舜华。萧云拥着丽人,那里知道。况且舜华这个人玉腻香温,与湘君伯仲。
湘君待舜华极厚,衣服银钱,凭他使用。舜华情欲已炽,落得李代桃僵,畅情受用,就也不肯告诉他人。况且也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这日是四月廿七,萧云又宿在漱药?Q,吃了夜饭,多喝着几杯酒,大家春意满怀。湘君换了一件单衫,愈觉得百媚千娇,令人可爱。萧云抱到怀中抚摩他的双乳,湘君也就动起情来,抡指一算还有一宵未了的因缘,只得与他了结,也就不用舜华代了。萧云便去闭了房门,只见湘君睡在帐中玉体横陈,娇眸微闭,脸上含着笑意,一声儿不言语。萧云觉得心头鹿撞,便解带宽衣,到床上来,下了纱橱帐,低低叫道:“好妹妹,我替你脱衣服罢。”湘君不应,萧云先替他宽了上身的衣,放好了,再替他解这条乡鸾带,解了好一会,总解不开,把小衣抽又拉不下,觉得欲情大炽,叫了几声,湘君故意不应。萧云倒忙得一身急汗,无可奈何。湘君扑嗤一声笑了,说道:“清净法门,你来玷污三宝,若不求老佛慈悲,那里能到无遮会上呢?罢了,我看你苦恼众生,就把方便门开了罢。”于是自己来宽了小衣,便与萧云演西厢酬简一出,便是梨园中演的佳期,有曲文一支道:柳腰儿恰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云鬟仿佛坠金钗,偏宜教髻儿歪。我将你钮扣儿松,我将你罗带儿解。
兰麝散幽斋,怎不回过脸儿来,软玉温香抱满怀呀。刘阮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花心折,柳腰摆,露滴牡丹开。香悉游蜂采,你斗推半就,我又怜又爱。畅奇哉!蘸着些儿麻上来,浑身上下都通泰,点污了仙姑清白。今朝相会碧纱橱,何时重解香罗带。
两个人的亲爱知心,作书人也形容不出。到了次日,一枕懵腾,交勾懒起。直到将近日午,方才起身。湘君正色向萧云道:“我同你的情爱,尽在今宵,以后只可心交,不可身交了。”
萧云谢道:“污卿美玉,心实难安,从今我把神明一般敬你,如何?”湘君点头道:“还算解事。”于是大家盥漱已毕,萧云喝了参汤,吃些点心,方才到公馆里去了。岂知这日是伯琴住在韵香馆,芝仙住在棠眠小筑,素雯是老气横秋落拓惯的,他最喜弄萧,真是吐滂沛乎寸心,含绵渺于尺素,把个伯琴乐得遍体皆酥。那文王是棠蕊含苞,牛山濯濯,就演一了一出颠倒鸳鸯。一个俯注,一个仰承,真是淋漓尽致,这也不容易细表。
光阴易过,已届端阳,荷花荡里,备着一只小龙舟,请了知三一班玩了一天,兰生就院试去了。莲因信来,现下拟找一个代替的住持尼,俟代替的到后,把庵事交代,便可前来。花神庙可:名花神祠,赶紧动工,照珩奶奶的图样盖造,韵兰派着佩镶、秋鹤督工,珩坚也忙起来,与韵兰日日前去看。秋鹤指授一切,又要造四个赏荷花时用的敞篷船,仿着秦淮河上画船的式样,船旁只用短栏杆。又恐伤碍荷叶,故舟前舟尾,只用短桨两枝,一个茶炉,一边炊茶,一边可以温酒,用一个老妈子守着。另有一个小炉,以便煮菜。每船可排两席,约容十余人,这是预先定的章程,也是珩坚画的图样。船中坐卧更衣小便之处,也多备齐。船面上五采锦篷,用纺绸制的,是元色丝布的里子。另备一个油篷,以防下雨。从荷花荡,经月潭,到小虹桥,折向寒碧庄,有最低最狭的地方,在寒碧庄桥里,舟不能过,韵兰命把河身浚宽,墙洞加高起来,这件事就附近命秀兰督工。大抵天下的事只要钱,有了钱,便就容易。浚河造船的经费,就把桃花诗社公助的款项支用了。幸亏船身是现成的,不过栏杆彩棚两项,所以倒还够使。只有花神祠经费须六十余金,除莲因助来的一千,所少尚多,韵兰赔了千金,尚还不敷,只得寄信莲因,请他募化,莲因便又寄了五百金来。
到了五月,顾府上报来,兰生入了泮,当时许夫人曾许过重愿,如兰生进了学,愿助四千金,替他姊妹们造花神庙,但供姊妹们的小像,事同游戏,且恐后来以讹传误,真个把他们当起花神来,受人香火叩拜,也不敢当。须择真个花神供奉在内,方好。将此意告知韵兰,韵兰不以为然,便寄信莲因,莲因知道了,暗运神通,请自在头陀,领许夫人、程夫人到百花宫去游玩。只见玉宇琼楼,辉金耸碧,当中大殿供着总花神位次,便有仙姑迎了出来,历历指引,说这是幽梦灵妃汪畹香,两旁一百所配殿,有闭着门的,有开着门的,仙姑把册子取来,给两位夫人看了,说闭门的还未归位呢,上写着花名,下边注着各花神的名字。太太们不信,现今有一位谪下的花神,已经归位了,可以去望望他。遂领到一个宫来,见上写着玫瑰花宫。
两位太太进去见了这位花神,许夫人不认得倚虹,程夫人是认识,恰就是碧霄的丫头云倚虹,程夫人大惊道:“你是碧姑娘那里的,闻说勒死了,怎么在这里?”倚虹叹息欷觑,请二位坐了,又问碧霄、韵兰的好,又告诉他当时因不肯受辱,自刎而死。园里的姑娘大半是在这里投生的,太太们回去也不用说破,以免妖言惑众,但把这番所见,默默的告诉韵姑娘一个人,把这花神祠成全,把各位姑娘照这册上塑了像,完了工,便好了。人家问起,只当是游戏,也不用同他证明。他们不信,到七月里还有一个大大的凭据呢,便依着做就是了。说着,又领到断肠碑亭去看了,说太太们把这名字记一记,二位夫人看了,字都不识。倚虹一一指明,二人记了一遍,方送回来。许夫人醒了,深以为奇,方欲去看程夫人,忽报程夫人到,大家见了,各述所梦,无不惊异,便密密的商议了一番,要成全此事。一面去请韵兰来告诉了他,韵兰笑道:“我们也不过造这祠来玩,那里说起我是总花神?我这人也不配,太太把我也玩起来了。”
程夫人正色道:“我们同你诳过么?你且莫管,祠工落成了,你就请仲莲民个个的捏起像来。你少经费,我们两个人各送二千,务要造得华丽,也不可和人说起我们的梦,只算游戏罢了,你们配的花名殿名,我们都记在这里。遂将写出来的一纸给韵兰看了,说这纸你且藏着,这上头大约不差的,也不用同这些姑娘说。”韵兰笑道:“就是造成了,太太们供在中殿还好。”
许夫人笑道:“这是天定的,你做总花神,我们老花神怎么好夺你的位呢?将来必须照这纸上的次序供呢!但是一个姓余的不知是谁?”韵兰道:“并没这人。”程夫人道:“将来自然有人的,我们议定了,各人助你二千。”一面说,一面请许夫人去取去,许夫人便亲自到房里去取了四千金的钞票给他,又道:“你心里头不安,你可在后面另造三间小配殿,供我们的长生禄位罢!”韵兰点头,程夫人又说起看见倚虹一节,说寄信我问自家姑娘及你的好,又问合园姑娘、奶奶、姊妹们的好。韵兰想了一想,笑道:“原来果然如此,怪道我从前梦到百花宫里,与一个姓金的姊妹相遇,这姓金就是莲因。”遂把当日之梦,说了一遍,又道:“我前儿曾听得谢姑娘说过归位两字,原来如此。”程夫人道:“这件事未免妖异,恐怕别人不信,反招出笑话来,你千万不要同人说,我们只当游戏做法便是。人家知道了塑像一事,也不很关碍。”韵兰笑道:“这个自然,但要我塑在居中,这么推尊我,我总不敢当。”许夫人道:“这么一谦,就费事了。况且你是绮香园的主人,就居第一也不算僭。”韵兰笑道:“还有奶奶们呢?我怎好坐在上头,我有一个法儿,不如到这个时候大家拈阄罢。除太太在后殿之外,正殿上谁拈第一,便是第一,谁拈末座,便是谁末座,倒还公允。”
许夫人道:“也是,且到那时再议,你就回去罢。”韵兰便谢了二位太太乘车而回。有了这四千金,更加从容起来。加添工人,因都是包工,也不用派人采办物料。待兰生入泮,顾府更加忙起来,派报单,待魁星开贺,珩坚先期回去帮忙。
开贺这日,园中各人都去道喜。佩镶、双琼心中更乐,兰生偏视若无事,玩得更加厉害。霞裳苦口相劝,只是有口无心。
一日兰生回来,一个小照袋的线断了,要叫霞裳做。走进里边,母亲已睡了,把房门闭着。兰生不敢惊动,只得从南首回廊小庭心轻轻敲这侧门,恰不敢高唤,敲了一会儿,听他板上阁阁的声音,霞裳把房门一开,等兰生进来了,便把门检着。一声儿不言语,便仍去睡了。兰生看见形景不似往时,便走到霞裳房里笑道:“今日迟了,累你没睡,这个门是你叫他们留么?”
霞裳道:“不迟,你尽好天明了回来!人家横竖不是人,不要睡的。”兰生自知理屈,因笑道:“妹妹不要动气,我不好,你尽管说。”霞裳冷笑道:“我是奴才,你是主子,况且现今是秀才相公了,我敢说你么?”兰生见声口不好,只得央告道:“好妹妹,你不用生气,我知道这两天不好,回来太迟。”霞裳冷笑道:“你主子有什么不好?回来也很早,天还没亮呢,你快些去睡罢。热参汤我放在鸡鸣炉上,只得你自己费心去倒了,要喝便喝一口,早睡明儿好早些起身,再去玩你的,我也不能服侍你,我同太太说了,还是让我回去罢。亲家太太那里的仙露嫁的人不好,给太大办了,这回子倒收了心,夫妻倒很和气。我是算什么呢?不上不下的,卡人也不如!”兰生知道他生了气,便慌了,说道:“便是不容人办,也容人改过。妹妹这么生气,我改过也来不及了。”霞裳道:“你有什么过?改什么?总是我们做奴才的不是罢了。”兰生无可奈何,只得独自去倒了参汤,看蚊帐业已下好,就上去睡了,叹气。霞裳接口道:“你也不用叹气,我本来服侍不周到的。你明儿向太太说了,换别人罢!”兰生道:“冤枉死人,我何尝说你不周到?
你这么拉扯。”霞裳不接口,停了一会,又叹气道:“担这个虚名儿,不如死了罢!”兰生听见他说死,怕他受了什么委曲,真个寻起死来,便又起身来走到他这边,本来是前后房隔一重短花格门,又不关的,走到那边坐在床口,问道:“妹妹你到底要怎样?”一面又替他把这灯剔亮了,霞裳只是不答。兰生叹气道:“我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霞裳冷笑道:“真的?你替我说了,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兰生道:“我说是我的心。”霞裳道:“我本来也说我的心,劝了只当耳旁风。”
说着就哭了。这个时候,兰生穿着一件白洋布衫跪在那里,恐怕他着冷,便起身来随意取了自己一件夹袄儿。兰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样的难过,没法劝他,只得在床前跪下道:“我兰生赔妹妹的不是,求妹妹莫生气,要打要骂尽使得,只不要乱怪人,不容人改过。”霞裳隔着帐子一看,见兰生穿单短衫跪着,便起身取件夹衣,向兰生身上一披,自己便下床来扶他起来,说:“小祖宗,你要怄人也不是这样怄法。”一面说一面把兰生扶在自己床上坐了,自己也坐在对面小台榻上,叹气道:“玩也要玩得有方,就是这个园里,我也是想玩的,没的总要两三点钟回来。太太们问我,我总说回来了,在书房里。幸亏他不去查,若去查问起来,我做奴才的耽得了这个不是么?一向还好,岂知你进了学,好似没笼头的马似的,总是日日出去。去了又是这个时候回来,守门的人背地里骂,何苦呢?”兰生方知霞裳有这等苦衷,就心中有无限感激,一时说不出来。停了一会,说道:“好妹妹,亲妹妹,我知道了。从今以后我倘然出去,我早回来如何?我不听好妹妹的话,我不是人了。万一我回来迟了,你索性告诉太太,我来受责,我并不抱怨你如何?”霞裳道:“你也不用说使性儿的话,你不要我服侍,你是主子,要驱逐便驱逐,不过我白操一辈子的心。”说着双泪纷纷,不胜娇惨。兰生十分可惜,便替他去拭泪,口里不住的叫妹妹告饶,方把霞裳说得气稍平了,兰生还说:“我将来总要同你一辈子过日子,快乐呢!”霞裳微笑道:“我只怕没福,你也未必要我。”兰生便指天誓日起来,于是霞裳服侍兰生睡了,自己也去安睡不题。
且说秋鹤佩镶监造花神庙,佩镶习惯起迟,每日总是秋鹤先到,手中张着一柄洋伞,在那里指授。说这一带窗要什么花样,一块白石要镌什么字画,梁要什么花,柱阶石怎样摆,栏杆怎样装,神龛供桌怎样的大小高低,或则甩龙,或则栖风,或则刻藻,或则雕云,各随所宜。佩镶到了,也商量商量。晚间秋鹤还要拟匾,拟联,拟碑记。有时子虚还要请他去商办中西交接的公事。原来秋鹤新派了交涉局总司事,所以忙得了不得。内中有一个雕花的匠头袁二,是马利根那里宁波妈刘氏的儿子。刘氏费了多少心,托人到韵兰那里去求,知道珊宝与韵兰最好,刘氏与玉怜隔房的母舅蔡宗向来姘过的。玉怜现在珊宝处,珊宝极信任的,他就托蔡宗向玉怜说情,玉怜向韵兰说情,或转求珊宝,替讨这件差使,包这个雕花的工,好容易买了多少洋货花粉送给玉怜,玉怜不受,说:“这个东西什么稀罕,你有什么事情告诉我罢。”蔡宗笑道;“这不是我的,是外国房子里的刘妈妈叫我送给甥女的,你就受了罢。”玉怜冷笑道:“他难道不认识我么?要转这个手,必定又有什么干求。”
蔡宗笑道:“他的儿子袁二要想到苏姑娘那里包这雕花的工,要请甥女想个法儿给他一碗饭吃。”玉怜道:“他也识苏姑娘,尽好当面去求。就是苏姑娘面前不好说什么,他那里叶佩镶姑娘、明珠圆姑娘、花霁月姑娘、温玉润姑娘、金伴馨姑娘,他都见过的,为什么舍近图远求起我来?”忽听珊宝叫道:“玉怜,你同谁说话?”玉怜便向母舅努嘴儿,低低说道:“快把东西取回去,就去罢,我们姑娘知道了不方便呢!”吓得蔡宗取了物件退回出去,详细告诉刘氏。刘氏只得把东西潜送玉润。
却说玉怜听得珊宝呼喊,走了过去,笑回道:“我家宝贝母舅,不知道得了姘头宁波妈多少恩惠,替他儿子来说情,要苏姑娘那里的雕工,给我回他去了。谁同他多嘴!”珊宝道;“我昨晚恍惚听见已经有了一个人,不知定也不定。他既来求你,你就替他说一声儿罢。”玉怜道:“同他说倒还容易,只怕有了人了。”珊宝道:“你就去问问看,成不成也不打紧的。成功了你就去给他们一个信,他们要求一件事是不容易的。”玉怜果然就去,听得韵兰在那里午睡,佩镶到工地去了,珠圆在那里捶洋琴,玉怜便走进房去笑说道:“好听得很呢!”珠圆见是玉怜,便推琴起立,笑道:“有污尊耳,你还赞么?”一面说,一面让座。玉怜道:“姑娘午睡么?”珠圆道:“他是惯了的,除非有要事,午后总要睡一会。”玉怜道:“他们说佩姐姐又监工去丁,倒也忙呢!”珠圆冷笑道:“他是红姑娘,没了他不成事!”玉怜道:“佩姑娘人还能干,做人也直心,我们姑娘常说他的好。”珠圆笑道:“不好也跑不到前头,姐姐便是珊姑娘的佩镶。”玉怜笑道:“我算什么?像妹妹才是多才多艺,你姑娘一向说你,以前有许多不好说话的客人,幸亏你应酬得服服帖帖。”珠圆笑道:“不是夸口,除非咬文嚼字,无论什么怪脾气的客人,上了我的手,总走不去的。”玉怜笑道:“你的情丝缚得紧,为什么不姘几个呢?”珠圆笑骂道:“你这蹄子,恐怕倒有几个姘头!”玉怜笑道:“岂但几个,有几百个呢!”
珠圆笑道:“满了一千,便是戳千人了。”玉怜啐了一口,要起来拧他,只见延秋榭的小丫头子过来,说:“姑娘叫你来了,又不回去了。”玉怜骂道:“小蹄子,偏有许多议论,人家走来一回子,便来叫魂,扯你娘的臊!”珠圆道:“你姑娘差他来叫的,你平白骂他。”玉怜道:“他轻事重报,拾了绣花针,就当铁门槛,我最不服气!”因道:“我这回来因有彩虹楼宁波妈的儿子袁二要包雕花的工,托我求你,你得便同姑娘说一声儿,晚上给一个回信来。”珠圆道:“等姑娘睡起了,同他说,恐怕已经有人了,”玉怜道:“有没有成不成不管,你说一声就是了。”说着就走了。
晚上刘氏把这些东西转送玉润,告诉了求他的话。玉润是贪小利的,通收了,趁便就把这事回韵兰,韵兰道:“刚才珠圆也同我说过,但是有一个姓项的要揽,不知道他今儿何以不来?你们既这么着,就叫袁二来到韩爷那边去立了承揽罢。”
玉润答应着,便寻珠圆,差小丫头送信到延秋榭。不多一会,袁二来了,玉润就领他到秋鹤那里立了承揽纸,刘氏做了保,便先领了二百两银子,照着样子在园内做工。那袁二年纪不过二十余岁,倒还清秀,只是年少之时,血气未定,看见园里头丫头,总比外边见的好了几倍。来监工的佩镶,更是超群,他就不自量力,想吃起天鹅肉来。佩镶因怕太阳,只在屋里看看刻木刻石,任秋鹤到外边去。袁二就日日见着佩镶,就相熟起来。初起头一两句的同他勾搭,后来竟想打趣了。佩镶又是大大方方,天真烂漫的。一日佩镶早来了,袁二就问长问短到了这里几年,一向在那里,有男人没有。佩镶听他问男人,便红了脸,骂他没规矩的王八羔子。恰正秋鹤走来,袁二就走开了。
袁二看佩镶若近若远,终料不出他的心思,自己想女人总是贪利的,我私下送给些东西他必定欢喜了。主意已定,就去买些香水香皂洋帕之类,写着一个字条儿,说前日说话冒昧,得罪了姊姊。现今送些薄礼,望收纳了,千万不要生气。袁二一片真心,姐姐生气,我就该死了,总要求姐姐照应着。于是把字条儿及物件包在一处,恰没机会送,暂时放在小箱里。袁二是住在园中工作房里的,箱子也放在床榻上。这日韵兰带着玉润、珠圆来了一回,园里人多手杂,这个包给人偷了去,找寻不得。
袁二便着了急,又不好说明的。那里找得着,自己想这日不过苏姑娘来了一回,幼青姑娘也带子几个丫头妈子来了一回,他们决非偷东西的,必定自己同伴偷去,疑惑不定。
岂知这个字条儿后来到了韵兰手里,韵兰就疑佩镶舞弊起来,也不动声色。到了晚上,独叫佩镶到春影楼盘诘。佩镶一些不懂,韵兰冷笑道:“我叫你监工,原要实事求是的,你要东西,我那里尽有,我也从没不肯给你的。”佩镶着急道:“姑娘捕风捉影的话,婢子头绪也摸不着。”韵兰冷笑道:“等到有头绪,你也饱了,我的名也丢了,你还这么假撇清!我且问你,袁二你如何与他往来熟识?”佩镶道:“他是雕花匠工头,没规矩的混帐人!”韵兰听了,把字条儿掷去,说:“你去看这个!”佩镶看了一遍,就哭了,说:“这个王八羔子的小子儿,坑害得我好,我明儿便要去问他!”就把那日问有男人没有及自己骂他的话告诉了韵兰,韵兰便摇手道:“你莫嚷,我也想你不至于如此。现在已经领了二百两银子去了,闹出来不是我们白丢了么?这件事总不是凭空,我已将承揽上的字迹对了,确是袁二写的,大约他要想你什么也未可知,我再暗暗的查。你只莫嚷出来,催他赶紧做工,就是了。我并非一定怪你,若疑你我不问你了。”佩镶方止了哭,说:“姑娘这么待我,我的亲娘也不过这样,我又不是脂油蒙了心,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我还敢欺姑娘么?”韵兰道:“你的心我知道的,恐怕你有仇人诬害你,你自后要留心些,这件事我来查,就是查明了,也不必声张,恐防结怨。”佩镶道:“和我不合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双琼姑娘,这里一个珠圆。常常听他的风里言风里语,我恐怕同事反面,总只做不听见。就是他当面说我,我一笑就完了,再没别人的。还有幼青姑娘那里的莲荪,是向来不合的。”韵兰道:“你莫管,去睡罢,我来查就是了。”佩镶就退出来,气得一夜睡不着,心里想不嫁男人的苦,我若是嫁了人,就跟着男人过活,也不吃这个饭,不受这个冤屈了。
到了次日,仍旧去监工,见了袁二,恨得要死。只因韵兰吩咐,不敢发出来。袁二偏不知趣,见没人在旁,笑说道:“我要送姊姊东西,给人偷了去了。我再去买给你。”佩镶就把怒火提起来,走过去一手扯了袁二的发辫,着实的打了两个耳刮子,袁二还当是戏,初起头笑着,只叫姐姐莫动手,给佩镶又狠命的打了一下,牙齿里的血都打出来了,方一阵的乱拒。佩镶脱了手,他就走开,方知佩镶的厉害,幸亏没人看见,自此只管做工,不敢生心。后来到底大家知道了,姓项的听见这个信,就差人来说袁二的不好,到底把袁二攻脱了,自己接办。袁二领去的银,照算之外,尚余二十两有奇,便着姓项的扣还。那日韵兰问了佩镶,次日便与湘君商谈了一回私话。到了停工之后,把玉润、珠圆两个人借着别的缘故都辞歇了。一时没得好丫头,偶然与珩坚说及,珩坚便将赔嫁丫头秋红补了珠圆的缺,改名侍红,年十七岁。把玉润的缺补了丁媚衡,也是十七岁。停了两日,金幼青的莲荪也停了,补了一个孟云绡,年二十一岁。佩镶就知道为以前袁二这件事发是韵兰背地里告诉了他,佩镶更加感激韵兰办事明白,治家有条,更死心塌地的帮着韵兰起来。这日是六月十六,天气大热,佩镶在工上,忽听得小丫头来说佩姑娘快去,姑娘那里到了远客了。未知是谁,且看下回。
第三十八回
灯红酒绿雅士谈兵粉浅脂浓娇娃论画
佩镶听见小丫头来说韵兰那里到了远客,也不知道是谁,便走过去向秋鹤说了,秋鹤笑道:“还有何人?大约是莲因来了,你先去罢,我只好等他停了工再来。”佩镶大喜道:“本来盼望他已经半个多月了,这回才来,恐怕还不是呢。”一面说一面笑嘻嘻的去了。一径到了幽贞馆,果然是莲因。与他相见了,白秀芬正同幼青在那里谈什么。佩镶又与他相见过了,秀芬今年刚十五岁,别号玉衡。长方脸,两只娇眼,生得秀媚异常。那秀芬的号叫萱宜,现因外边有一个野鸡官人也叫秀芬,韵兰就叫众人称他的别号。于是大家称他萱姑娘,带来一个丫头,名琴娘,年十九岁,也是妖艳可爱。大家也见了。只见湘君、秀兰、幼青、珊宝、燕卿、文玉都在那里,佩镶笑道:“闻得莲姑娘、秀姑娘皆好琴,今儿皆到这里,幼姑娘有了知音了。”秀兰笑道:“刚才在这里要叫他萱姑娘,你又叫他姑娘了。”佩镶道:“我不知道呢。”韵兰就把这个缘故告诉了他,佩镶笑道:“原来如此,污了白姑娘的芳名,是应该改的。”
又向莲因道:“这个诗社为了二位叫我等得好不耐烦,现今就要举行了。”说着只见珩坚同了双琼、素秋来了,丫头揭起帘子,三人笑着进来道:“两位大诗翁来了,诗社就好开办了。”
众人连忙让座。韵兰笑道:“我一个信一传,你们就鬼使神差的过来。”珩坚等便与萱宜见过,说了一番契慕的话。素秋道:“刚才双妹妹说的,二十四是荷花生日,就是这日开社罢!”
佩镶笑道:“好极,我就去写请帖。”文玉道;“你莫忙,这个船恐怕还缺少东西呢!”韵兰道:“就这个油篷未做,若是这日天晴,也用不着的。彩篷已经送来了两个,还有两个说廿二交来,着人去催急了,也不至于误事,只是油篷总要预备方好。”莲因笑道:“廿四日是癸巳,壬辰癸巳长流水,大约不至下雨,就不做也罢。”珩坚笑道:“一面去做,能赶好了更好;若赶不好,就罢。真个有雨,就不用船。我们在延秋榭玩够一天也好了。还要做诗,恐怕我做一日的诗还不能脱稿呢!”说着,只见秋鹤、萧云、芝仙也来了,萱宜便以父执的礼先见了秋鹤,又与萧云、芝仙见了,称他世叔。珩坚笑道:“你这么称呼起来,我们倒都是长辈。不是世伯母,定是世叔母。这些姑娘们通是世姑母了。”说得众人皆笑。韵兰道:“庄奶奶、庄姑娘,须吴奶奶去请来呢!”素秋道:“这个自然,不劳你费心,把个邀帖儿给我就是了。”这晚韵兰同他二人接风,晚间二人住到湘君那里。
次日莲因同韵兰、湘君去看了一遍工程,韵兰笑道:“幸亏两位太太。”莲因因密告韵兰道:“你可知两位太太入梦的缘故么?”湘君笑道:“原来是你捣鬼。”韵兰笑道:“你怎么引他到这个幻境呢?”莲因笑道:“你们断不可告诉人,非此一番,非但款项不继,就是你也列不到首座上去。就是你列到首座,他们奶奶、小姐们肯屈在你的下座么?再者这件事恐怕张扬出去,地方官禁止。有了他们几个人在里头,将来可算阳太太的生祠。他势脉大,别人便不敢说话了。不过款项还多,你须买些市房,就算祠中的祭费,你道好不好?”韵兰道:“我早已想到了,公馆间壁有三十余间房屋,要五千余金,打谅去买他,可惜钱少。”莲因道:“极好,你就去买了罢。我现又募得二千金在此,你不够我还去募化给你,或者姑娘们大家帮帮忙,便成功了。”韵兰道:“我们大家议定了,除佩镶、舜华等几个不算外,现在阳家的奶奶说,将来他替我措捐二千金放在里头。我们几个人也好筹措若干,算公款,除塑像办祭器外,还多呢。看起来这一注常年的经费,尽可无虑了。”莲因道:“这是更好,也不用我费心了。”三个人看了一遍,方同回幽贞馆吃饭。
午后,莲因领着萱宜去叩拜程夫人、顾夫人,又坐车去叩谢许夫人。自此莲因暂住在湘君那里,以前十数日,吴冶秋因接着这个札子,便去购办军装,十分忙碌。秋鹤有时向韵兰告了假,也帮他到洋行里走走,考论货物的利钝,足足忙了半个多月,方把军装办齐了。西商传电报回国,厂中复电,定于四个礼拜,一定运到申江交割。冶秋方定了心,子虚因他公事已完,在内厅办了一席精致的素席,找冶秋、秋鹤、萧云、仲蔚四个人叙叙。又去找莲民,莲民不来。秋鹤道:“他在柔仙那里,我去拉来。”说着就去了,子虚笑道:“这只强猴就服秋鹤。”不多一回,果然来了,大家入席,命芝仙陪着自己,随意坐坐吃喝。这几个人都是自己人,不拘形迹。冶秋问姻世伯家眷几时进署,子虚道:“据说,前任八月初方把家眷般出,我大约过了节,搬进去了。”因问冶秋办的军装究竟好用不好用,冶秋道:“看他这图说,及行中的样子,还算靠得祝”萧云道:“东西是德商是美商的?”冶秋道:“克虏伯炮是德商的,格林炮是美商的,炸弹是英商的。”芝仙道:“现在同他交易,极要谨慎。只怕受他的哄,虽说是洋商真实,究竟要仔细防察的。”仲蔚道:“我不信洋商的真实,你不听练字营长胜军用的洋枪么?二十余两银子一枝的,到临时都不可用。”子虚笑道:“这是不关洋商的哄人,是经手的不好。买的外国人修理过的旧货,他实价有限,报销上头开了二十余两。”仲蔚道;“据这等说,那一宗盈余倒几十万呢!”芝仙笑道:“本来可观,否则他家里那里能造花园买小婆子呢!”萧云道:“这等的狼心,实在可恶!”秋鹤笑道:“先前官场与洋商交易,大半如是,把朝廷朦着。”芝仙笑道:“冶秋这回子不知多报销了几万?”冶秋指着子虚向芝仙笑道:“现在我同尊大人合办的,你只要问尊大人就是了。”子虚笑道:“可惜不曾预先关照洋商,教他多开些虚帐,将来问他我回。”秋鹤道:“我看这个东西还算便宜呢。”芝仙道:“现在外国人的军火,愈造愈精了。”仲蔚道:“这个考据掌故,冶秋是知道的,可约略讲讲。”冶秋笑道:“洋务上头,我不及秋鹤的渊博。你要知道,你去引开他的牙钳。”萧云笑道:“好似斗蟋蟀似的,只要把牵草须来引。”秋鹤、莲民、子虚皆笑了,秋鹤道:“大家喝了三杯,我来讲给你们听。”于是彼此干了,秋鹤道:“这个炮大西洋向来没有,他们从前相传是叫恰德勃而达,就是把石块在弓上发出去的法,又名勃立司达。宋度宗时候,中国、印度、波斯、东方亚细亚洲各国,先知道造火药的妙法。到宋哲宗时,中国已有炮器,不过粗得很。当初希腊国王亚力山德往往攻伐印度,听得印度军营用火器,暗暗命探子探听,仍旧探听不出。五代时罗马希腊学造机器火箭,把一种流动的质,盛在匣里。这个匣又放在铜具之中,用机器发出去,他就算火器了,总不明火药火器的方法。明朝崇祯十三年,苏格兰征英吉利,用皮炮。前一百年,罗马有一个教士,到东方,始知道造火药的物料,回去告诉了人。万历二十八年,法兰西国宰相施立考究炮法,造新炮四百尊。后四年,瑞典国王轧思带勿司亚德佛司命巧匠轻炮,用薄铜为膛,外边用皮,再外边用铁链,后又改小用四磅重的弹子。这个时候德意志国也有铁炮,不过笨重,要廿四匹马方好运动。康熙十一年,意大利、英吉利两国方设炮厂。康熙廿八年,英吉利王维廉因见炮厂造的炮不合法,诏国中人构想新法,有一个马塔出场献技,造成一个短炮,果然灵便。英王大喜,便命厂中照样做造,这就是马塔炮的起始。炮里可用开花弹,弹的式样非即方,与现在不同。到这个时候,有天主教士龙华民,到我中国来造炮。道光廿六年,英国初造来福线炮。”仲蔚道:“什么叫来福线呢?”秋鹤道:“炮里面出弹的路,有长圆粗细线槽,外边也有准线的,但皆在炮口装药。不多几年,有阿姆司脱郎出世,想得后膛装药的法,方才有阿姆司脱郎炮的名字。铁甲的法子也在这个时候兴起。于是法兰西王拿破仑第三造阿婆西炮雷那炮两种,只可近放。不多几时,造来拉夫福慢钢炮,但是直线路。后来得一个曲折旋线的法,又得炼熟铁坚铜法,向来光膛炮打出去三千六百英尺。”莲民道:“每英尺多少呢?”秋鹤道:“每一寸合中国的尺上八分二黍一秒半,每尺合中国的尺上九寸八分五黍七秒。从阿姆司脱炮郎一行,后膛的重八亨杜会脱,大约八百斤。放九磅重的弹子,每秒时可行八百六十二英尺,那前膛的更比后膛快六百英尺。前二十年,德国又造新式后膛炮,重七亨杜会脱,放十一磅开花弹,每秒时能行一千五百廿五英尺,这已是克虏伯的方法了。不上几年,又造九亨杜会脱的炮,放十七磅开花弹,每秒能行一千四百六十英尺。同治十一年,出了一种新式哈乙开司炮,又名霍次炮,那马塔炮也改了式样,均可以连珠放弹。炮也大了,可放一百八十磅的开花弹,这个时候开花弹早改了长尖式,炮身一大,铁甲就不能不厚。由是铁甲的厚自四寸到三十四寸,炮弹的重从六十磅到二千磅。炮的大竟重一百吨,每一千七百斤为一吨。开花弹一千磅重的,放出去每秒行一千六百尺。在三千尺界限可打空铁甲三十寸,三十五吨的炮在三千尺界限可打穿铁甲十五寸。阿姆司脱郎炮所用七十磅重的开花弹,每秒可以放远二千尺。若在三千尺界限,可以打穿十一寸的铁甲。前所说的炮,在三千尺界限内最为得力,过了这个界限,力量就弱了。近来又有快炮几种,总叫惟兴,内中有一种叫格郎,每一分钟能放四百响。放的时候,用机器摇转,炮弹的力,两头抛物线界在四十五度。可放远三千六百尺,他的机器另有准头,可以推移。一个弹打不中,再把准头推转,算好度数,放到四个五个弹,总准了。弹路一准,然后连珠放出,再也不容易抵挡。美国南北打仗,就造这个炮。当初不过差些,初起时,霍斯也是连珠炮,行了格郎炮,霍斯就不稀罕了。但连珠快炮只好近攻近守,若远攻远放,总要用德国的克虏伯炮,这个炮可放到二十余里。以前德法交战,德国就用这个炮打败了法国。”
萧云笑道:“看你原原本本,肚子里那里藏着了许多,我们喝两杯吃饭罢,吃了饭再煮茗请教。”子虚笑道:“我来打一个通关,完了再吃饭。”秋鹤笑道:“好,取大碗来,我们打三拳两胜。”伺候的人便送上三个成化窑大磁斗,斟满。子虚选起,一一的打下去,轮了三回。仍到子虚收令,遂催吃饭,盥漱,散坐,把席面撤去了,真个煮茗清谈。仲蔚又要请问开花炮弹用多少炸药,秋鹤笑道:“你问得也太糊涂,一等炮有一等的弹,你不知问的那里一等?”仲蔚笑道:“共有几种呢?”
秋鹤道:“不下十余种,我那里能考究得,我知道的共有四种。
一种叫平常开花弹,大小都可以用得的。弹的头上尖锐,作黑色,壳用生铁,同圆柱似的。大小不一,愈大愈长,最长的英度一尺八寸。九磅重的弹,里面藏药英权七两五钱,十三磅重的弹藏药十两,十六磅重的弹,藏药十八两。里头用击拼炸药,或用小机引发炸药。一种叫结得奴开花弹,尖头红色。壳极薄包里的力量,仅不过使放炮时候在空中不就炸开。弹当中有一管,从头上通到后面,预装机器。中藏一种易炸的药,名速催药,又名时引药。在膛上一磨,药性发热,热甚,即发出火来。
这个药配定多少,及发热发火的时候,又有松香铅角子弹。若配定轻重,九磅重结得奴弹,藏铅角子弹六十八个。十三磅重的弹,藏子弹一百十六个。十六磅弹,藏子弹一百二十八个。
弹放出了炮膛口,飞到空中,远开敌人地方一百五十英尺,或三百英尺便可炸开,且炸且坠。火势占地多,敌人容易受创。
然但可露攻,或仅用小布蓬遮隔,还可及到。若打房屋里的人,就不容易了。一种叫盖斯开花弹,薄锡的壳,虽然容易炸开,可惜攻人的力量不大,所以用此等弹的炮宜乎近打。如敌人卒然近来,便用这个。若要远放,不如结得奴的好。一种叫泼雷驶开花弹最长,最大,最坚。开花弹里头,要算他是巨擘了。
弹头极尖,用坚利的精钢做成。这个弹开放出去,尖头钻入深处,然后炸开。火势四发,其力极猛。子弹乱飞,万万不能当的。这种弹若攻铁甲同砖石城墙,最为厉害。以上共是三种弹,乎常结得奴泼雷驶三种弹,宜用来福炮,不宜光膛炮。平常开花弹里头,大约弹圆径有十二寸的,外面铁壳里头火药铁屑共重三十七磅。”子虚道:“结得奴弹里多藏些炸药,以便近攻,好么?”秋鹤道:“他外面里的铁,应有若干固力方妙,薄铁和锡,容易炸开,他的子弹便无力了。这个壳须恰好阻到那里,愈阻则药性发出来愈加利害,到敌人那里约高丈许,母弹一开,子弹迸散,卒不能防。总而言之,这个弹出口的力须愈大愈妙,力大的放远在九千到一万五千英尺,尚可打死敌人呢。”仲蔚道:“西人用这等利器,虽是灵便,究嫌笨重,不能多带,用完了怎样?”秋鹤道:“他自有专运军火的官名,随运军队。
兵士征战行路,自己只带本人行李。如俄罗斯炮队运兵得五营,凡十八队,兵一万八千六百三十名。其外又有随队飞运兵四十八哨,一闻咨报,立时就走。每哨分为四队,又有缓运兵十五哨,又有攻夺攻打炮台运兵三哨。两哨在欧俄,一哨在亚俄。
德意志转运兵十八营,兵官二百五十六员,兵六千一百十六名,马三千三百六十匹。步兵所带后膛枪短刀,每一个兵带弹八十个。军营里后膛炮,用弹重十五磅的。每炮配弹一百三十个,用弹重九磅的。每炮配弹一百五十七个,来福枪每枝一次,装弹九枚。英国运兵十四营,开战每九磅弹炮一尊,预备平常开花弹三十二个。结得奴开花弹一百十二个,盖思开花弹四个,十三磅弹炮一尊。预备平常开花弹三十个,结得奴开花弹一百零八个,盖思开花弹四十个。”
莲民道:“现在火枪共有几种?”秋鹤道:“初起用林明敦,现在渐渐废了。十五年前,英国造一种麦底尼亨枪,每分钟可放四十余响。美国有云者士后膛枪,可连放十二响,又有毛瑟枪、黎意枪,可放远三四里。近来新出一种梅格寻枪,一起放弹子十六个,连枪共重八磅十二两半,外加枪头。只每分钟可以连放二十五响。药弹每架十二包,放在枪的后面。十二响可以一齐放,所以俗名排枪。放了一排,再放一排,可放远九千尺。在三千尺里头,这个弹力还能洞进干土九寸。如今中国造过的七响排枪就学这个方法。”萧云道;“我曾见制造局里造的火药,药弹甚多,并不见他造过炸药。”秋鹤道:“炸药共有两种。一种叫时引药,一种叫相击药。时引药须大大的惊动,方着起来,若烧时引药线,须七秒钟时候,方烧尺一寸。相击药有两样物件相击,卒然便着,他弹子里头仅用一个小钢针,弹子一动,这个针便在弹里激拼,就炸开来了。大抵结得奴弹必用时引药,泼雷驶必用相击药。一则取其在空缓缓自着,一则取其快速爆炸。做药的材料,我在旧金山时候已同萧云说过了。
又有一种叫棉花火药,极为厉害,有药块药饼的分别。药饼扁圆重一二两,药块作立方形,重一磅,当中有小孔眼,以放药线。药块带湿了,炸烈时候,更加厉害。又有一种银炸药,中国人称他白药的,用棉花火药时必用此药,其性甚烈。做棉花药的材料,我一时想不起来了,还记在日记上头呢。”冶秋道:“我却记得用硝强水三十两,磺强水八两,相合,自沸。约三刻,即停。用净棉花四两,入水二十四下钟,取出,以清水浸去其酸,焙干入巴底粉二两,即成此药,你白药如何做法?”
秋鹤道:“用玻璃粉二斤,顶原重制高粱酒六斤,净硝四十斤,净磺四斤,四样合和一处,用大锅煮,焖紧,不可出气。每煮三十六点钟后,再加入碱强水半斤拌之,这是白药的做法。做黑药每一料,用净硝四十三斤半,净磺五斤半,柳木闷炭八斤三两,其炭在急火里头焖烧。每一次焖八点钟就好了,做好了还要研。枪药研六点钟,炮药研三点钟。研好了,把压药板去压。每压一板,共三十九张。压了再去轧,轧细的做枪药。轧了再去光,光后再去扇。扇净了尘,方去焙。焙有一潮及一潮半的分别,每一潮四十八点钟。再后用铅粉光亮了,方装进瓶中。”
莲民笑道:“秋鹤你这肚皮里好似万宝全书,到底有多少学问?”仲蔚道:“你不要说我来问他放炮的法子,怎么能准呢?”秋鹤道:“我上年同刘缉堂说过了,不过用抛物线的算法,总计高下两处相差十五度。自下渐上,到抛物线阻力的一定界限,得若干路。又从这个界限自上而下过去,也得若干路。
若在十五度外,用好脱马塔炮最好,但是人的眼力,最远只及九千尺,若再远,当用远镜来测。这个炮可击死人在一万五千尺的地界。”子虚笑道:“你的算学是精明呢!譬如用格郎炮要放到三里路远的城头上,怎么测算呢?”秋鹤笑道:“这样出算学题,就是做几何本的算博士,也算不出的。你须立一根竿,做准一个定心,说这个炮最远四十五度的界限放到若干远,说这个定心高几分,退若干丈,这个定心又高几分,我便能测了。”
子虚笑道:“你这么说,蒙死我了,我一些解不出你的意思。”
秋鹤笑道:“老伯枉做了宪台,这个题还不能出,将来带起兵来,还能身当前敌么?”子虚道:“我将来若果带兵,倘敌人不来,我放出大人的体度,干没军饷。他来了,我早早逃走,报一个力战功劳。”莲民笑道:“表姑丈虽是戏言,恐怕现在的大员不能免此呢!”冶秋笑道:“姑丈我来照这个题目考考他!”便命人取了一张纸来写道:敌人城楼竿上悬一盏红灯,要把这个灯用四十五度最远之炮击中。因先用竿在炮位地方测得灯十二分,又退行七十八丈。
又测得灯高十一分,便用此说比例求之,究竟如何可以击中?
秋鹤看了笑道:“到底你懂,出的题还好。”于是便在纸上把号目一纵一横的写了几回,便写在后面道:红灯距炮位八百五十九丈,高于平地三丈。再准抛物线之理推之,得横击炮轴应高于地十一度四十分半,即将炮轴测准十一度四十分半,便可击中。
莲民笑道:“秋鹤兄的学问,我真要五体投地了。”秋鹤笑道:“这算得什么?只要自己肯用心,天下事没得难做的。”冶秋道:“我当时悔不听你的话,如今倒不能收场了,你肯出山助我一臂么?”秋鹤道:“傀儡登场,衣冠桎梏。逢迎鹰大,不愿同群。我恐老弟也未必得意。”冶秋道:“我固不得意,现在倒不能袖手了,老兄若肯借箸最好。”秋鹤笑道:“如韵兰何?”芝仙笑道:“暂别红妆,再吟白首,也是正理。”秋鹤吟道:“值得闺中牛马走,石榴裙下拜三千。皈依愿向兰香座,伴向情天不计年。”莲民笑道:“你说同他没有交情,倒这般胶漆起来!”秋鹤道;“惟其没有交情,我还可以无愧。若有交情,我粉骨碎身也不能报他了。”冶秋道:“你不去也罢了,只是敌兵是厉害。不料他在这个几十年里头,他的军政如此讲求,比了英法俄德四大国,相去不远呢!”秋鹤道:“英国的兵政固是可观,但他是水军多,陆军少,今以彼国较之,自是相去悬绝。”莲民道:“小弟看近日大势,俄国虽强,终为英法所梗。然毕竟英法武备,胜于俄国,方能梗他。到底各国之兵若何?秋鹤能知其大略么?”
秋鹤道:“英国武备,我看军政册上,前八年的大小陆兵官七千四百余员,兵目二万五百余员,兵丁十二万有奇,马一万三千八百余匹,炮二百八十余尊,还有抽兵之法,一等寓兵五万八千余名,二等的少些,三等的十四万有奇。水军中弁兵六万五千余名,水师提督十三员。法国的步兵一百四十协,每协三营,每营四队。每协大小兵官六十二员,兵一千五百九十一名。又炮台步兵十八协,每协兵官五十一员,兵一千五百六十名。又抄袭步兵三十营,每队兵官十九员,兵五百五十二名。
又有敢死兵四协,共兵官二百九十二员,兵一万有奇。此外马兵八十三协,每协五群,每群大小兵官三十七员,兵七百九十二名,马七百二十二匹。又练习炮兵三十八协,他承平时客兵五十五万五千余名。若连寓兵合算,可得三百七十余万名。俄国民兵额八十六万二千余名,平时只有额兵二十五万五千名。
国中分步兵一百九十二协,每协四营。马兵皆练精壮,共八十九协,分二十一镇,又炮兵五十一镇半。德国兵制分全军,大军,一镇,一协,一营,一哨,一队,全军则镇协营哨队俱全,大军便不必俱全,全军之上名总军。国中称为郭达米,郭达米的总统,便是兵马大元师,节制通国文武,是德王自己做的。
其下名副郭达米,非将军便是提督方可当此重任,通共二十一副郭达米,都用各处的地名定的。他平常时节的兵额,连头等寓兵可得步兵一百六十六协,兵官一万三百六十四员,兵三十四万一百四十四名。其外来福枪兵二十一营,二等寓兵二百七十七营,马兵九十三协炮兵三十八协,这是四大国约略的兵制。
日本那里能及得他来,不过近来日本都用西法,以当年而论,有御林军官三百十三员,兵目兵丁五千五百十一名,炮十六尊,马六百九十一匹。保国军步兵六镇,每镇四协,共兵官二千零二十八员,兵三万九千一百二十名,马二百七十六匹。又马兵六协,兵官一百二十八员,兵二千八百四十四名,马二千七百五十四匹。又炮兵六协,兵官二百六十八员,兵三千七百名,炮七十二尊,马一千五百四十八匹。又工兵六营,兵官一百二十六员,兵二千二百五十名,马三十六匹。运兵六营,兵官一百零二员,兵三千五百五十六名,马一千八百三十六匹。其外还有头等寓兵十万一千余名,二等寓兵十四万六千余名。国中的款项,文武两途。每公费一百两,文官用七十四两。办公的款项都在这里开镇。还有廿六两,是武官的辛俸。通国大小兵船二十九只,水兵官五百八十三员,兵四十七百七十二名,就把这样看起来,也是劲敌了。你去若用正兵死战,断不能胜。
须以正兵为守,以奇兵胜他,这便是我助你的法儿。”冶秋笑道:“你这个军政册子,预先读熟的么?”秋鹤笑道:“末路无聊,英雄气短,会逢知己,不过聊献微长。别人门前,我也不说的。”此时子虚已经走进去,萧云看着表上,说:“了不得,我们只管长谈,已经两点半钟了,快些去罢。”冶秋笑道:“真个酒逢知己,就不觉得时候长了。”于是彼此分别,冶秋回到彩虹楼,莲民同秋鹤回到采莲船。叩了一回门,丁儿从梦中惊醒,方才开了。给秋鹤申饬一面,方才上楼。北望春影楼,见韵兰那里灯光还隐隐未灭,秋鹤便把北窗关了,又与莲民略谈了几句,方各安寝不题。
次日六月初二,子虚传电至金陵,说军器悉数备齐,二十前后可到,有运船前来,可即装去。吴守亦即前往,到十九日得金陵电报,说廿三日有捷电运船道出吴淞,着将所办各物先期运至吴淞,即着该守押解前往。冶秋更忙起来,只得找着芝仙帮同办理,差一只小轮拖去,足足忙了两天。到廿一日午刻,方才回来。芝仙到珩坚房里,只见双琼、珊宝、素秋均在房中,高谈阔论。恰是讲的画法,芝仙笑道:“能者自安;安庸者碌碌。我这两天帮着他忙,你们倒自在呢!”珊宝笑道:“桌子上四张从军图你看那里一张好?”芝仙便走过去细看一回,笑道:“我看是一时瑜亮,若论气韵笔力,这张粗笔的最好,其次白描,第三着色的,第四是滚马。这一张为什么都没款?四张四个笔法。”因笑指珩坚道:“着色的是他画的,其余必定有你们二位的,我认不得了。”素秋道:“粗笔是韵兰姑娘画的,我画的给你考了一个殿榜,珊姑娘是白描。”芝仙笑道:“苏姑娘毕竟是仕女班头,你看他草草的几笔,已把这苍茫立马的神情都画出来了,可称化工,珩妹妹的未尝不佳,一着了色,稍觉板滞,也嫌过于工细。”
珊宝道:“六法之中,本来以气运生动为上,其次骨格,其次写形,其次传彩,其次位置,传模移写是末了儿的法了。”
珩坚道:“夏文彦有神品妙品能品的分别,苏姑娘大约是神品了。”双琼笑道:“我向来没学过画,嫂嫂肯教我不肯?”素秋笑道:“你的技艺也太多了,你都要学全么?”双琼笑道:“学画天趣自然,可以医俗,可以消愁,可以养玻”珊宝笑道:“画虽小道,也非容易呢!我这个三四年来,真个日夜用心,无间寒暑,得空便画,真正梦里还想着画呢!”芝仙看房中没得可忌的别人,因笑道:“怪道珩妹妹嫁到我家来,晚上睡了,常常在我肚腹上背上乱画乱画的。”说得众人皆笑了,珩坚把芝仙啐了一口,芝仙就出去看萧云去了。这里双琼请问画家宗派,珩坚道:“唐画分南北二宗,并非分南北的人,实分所学的派致,当时李思训父子定之,赵干、赵伯驹、马远皆为北宗,南宗始于王辋川,传至张璨、荆浩、关同、郭忠刷董源、巨然、大小米,论家数,唐宋四大家,一为荆浩,一为关同,一为董源,一为巨然,虽不同时,恰是一样的名望。若李唐、刘松年、马远、夏硅为南渡四大家。赵盂?\、吴镇、黄公望、王蒙、为元四大家。迨其余如倪元镇、方方壶,国初的王时敏、王鉴、王原祁、王晕等,世所称四王的,均是逸品。人物自顾陆展、郑以至僧繇道元为一变,山水至小李而一变,荆关董巨等再变,李范刘马更变。”双琼道:“初起从何处入手呢?”素秋道:“你去看芥子园画谱,便可理会,总以多画神化为第一要义。他的上头所讲六要六长三病十二忌,均有道理。用笔忌板,最不好的是远近不分。山无脉,水无流,境无平险,路无出入,石仅一面,树乏四枝,总须气韵力量,一齐充足,加以格制变化,短中求长,画虽有法,须于有法求其无法。须知这个无法,也从有法中来的,画谱上说得好:始于无法,非也,终于有法,亦非也。惟先矩度森严,而后超神尽变。有法之极,归于无法。至于繁缛简静两项,虽不一例,欲须先从繁缛入手,能于极繁缛中而有思致理路,始可用简净之笔。”双琼笑道:“芥子园画谱看了便可画么?”素秋道:“也不是这么说!学画不难,须明用笔用墨泻染位置设色的法子。用笔用皴法,如芝麻皴、披麻皴、两点皴、乱柴皴、鬼皮皴、何叶皴、弹涡皴、大小斧劈皴。”珩坚笑接道:“古井、橘井、胭脂井、葛洪井、金钏儿跳井。”说着把腰也笑弯了,素秋道:“什么?”珩坚笑道;“你说这些井,我也帮你说几个出来,热闹些。”素秋笑道:“我说是皴法的皴,不是井水的井。”珊宝笑道:“阳奶奶怕不晓得是皴,只因奶奶说得热闹了。”珩坚笑道:“人家初学,那里记得你的许多,你只要同他说淡淡的,用锐笔横卧触纸取形,便算是皴。至于皴的名色,都在书谱上头,看了自能领会的。
若学山水画石的法,须先从淡墨起,盖用淡墨可以改,可以救,然后逐层加以浓墨。画夏山欲雨要带水笔,晕开,每画册页扇头条幅,须先物件大小,留去天地头,该有若干大,然后心里想画的位置出来,印在上面,方可落笔。画上每有点苔的法子,乃因皴法,或有疏失处,所以把苔来盖在疏失的地方,以补其拙。若皴法并无破败,就也不用点苔。至于要学着色,颜料必须精致。虽不必似《红楼梦》上所说的烦数,然器具到必精良完备的。若能纯用白描,不用颜色,更好。”双琼道:“有几种颜色呢?”珩坚道:“我虽欢喜着色,还不及珊姑娘的全。现在珊姑娘你那里有几种颜色?”珊宝笑道:“石青、石绿、蚕黄、铅粉、雄黄、石黄、靛花、银殊、殊砂、花青、赭石、珊瑚粉、细泥金、赤金、银泥不过这几种。其余色,须随时拚用。”
双琼笑道:“我过了诗社,来从珊姑娘学画。”珊宝道:“你放着画师在家里不学,倒是舍近图远起来!”双琼笑道:“嫂嫂虽然肯教,恐怕阿哥看见要讨厌。”说得众人皆笑了,珩坚笑骂道;“我看你这小蹄子,将来嫁了,日夜教姑爷陪着,不许人来相扰。”双琼红着脸逃出去了。珊宝道,“这个时候,真是长呢,我们来了好久,太阳还是好高。素奶奶闲不闲我同你到秀兰那里闹他去。”素秋道:“他快要动身了,今儿要同他检装,不去了。”珩坚笑道:“谁是他?他是谁?你到得说说。”素秋立起来把珩坚打了一下,便去了。珊宝只得一个人回来,从西首走去,先到漱药?Q去望湘君、莲因,只见秀兰也在那里,同莲因在印心室对局呢!湘君坐在旁边观局,手里拿着一只白玉茶杯,杯里头半杯的茶,湘君放在口上作喝茶形状,莲因一只右手在棋筒里取棋,眼睛看着局上,秀兰左手支颐,右手两指把一个子在桌子砸,双眼也看着枰上,呆呆的想,三人并不看见珊宝。此时绿荫冉冉,鸦雀无闻。
丫头补衲在内庭心督着,两个老妈子洗梧桐呢。秀芬同月红、舜华就在桐荫之下,放着一张琴桌,在那里操琴。珊宝并不去惊动着棋的,就摄手摄脚的到内庭心笑道:“你们主婢都是雅人,琴棋书三样倒全了。”秀芬、舜华连忙起来笑道:“姑娘难得跑到这里,姑娘的画是著名的,凑成了琴棋书画了。”
又道:“请就坐在这个竹榻上罢。”又命秀芬带来的丫头琴娘倒冰梅汤来喝,笑道:“他们都在那里下棋呢。”珊宝笑道:“我看见了,因你操琴,我所以走过来听。”月红笑道:“秀芬、舜华姊姊叫我操琴,我所以学和弦,但六十岁学打拳,不知道学得会学不会。”珊宝笑道:“月丫头操一曲我听听,我虽然是牛,渭城朝雨一曲,我听惯了的。”月红笑道:“你又来了,我得道仙翁四个字,方才学得,那里能成曲呢?”秀芬笑道:“他这等用心,又是心灵,将来总学得会的,珊姑娘要听,我来操一曲。”于是和正了,弹了一曲阳关三叠,舜华身体肥,最怕热,坐着,命一个小丫头打扇,只听湘君叫道:“舜华,叫他们开西瓜,预备绿豆汤!”舜华答应着,命小丫头吩咐去了。少顷老妈子托着七八碗西瓜,里头都用海龙角的瓜叉插着,秀芬、琴娘、舜华、补衲都是一碗,一碗送给珊宝。月红怕凉,不吃,坐了片刻,便去了。珊宝笑道:“我到里面去吃罢。”于是跟了老妈子便走到印心室。只见挂着的一个风扇,簸簸荡荡的不定呢!秀兰穿着一件紫墨细花青莲镶边直提宫纱衫,银雪青绢蓝镶散管裤,湘君穿着一件淡黄蓝边香云首纱衫,紫酱葵花墨管直提纱裤。头上并不簪花,莲因是尼姑装束,穿着一件沉香细葛宽袖袍。见了珊宝,秀兰、湘君仍旧坐着,点点头。莲因立起身来,珊宝连忙走过去叫他坐着,只管着棋。老妈子便送上西瓜,大家吃着,珊宝自己端了一个竹杌,向湘君对面坐着,面孔向着里,湘君笑道:“这么酷暑,你走了来。”珊宝笑道:“这里是神仙境界,我来沾些仙气。”莲因笑了一笑,只顾下棋,秀兰笑道:“他们算仙人,我同你是刘安的鸡犬了。”湘君道:“你究竟来干什么?”珊宝因说:“在珩坚处谈画,要望柔仙,顺便来看看几位。”湘君笑道:“你那里是特来看我,原来是顺风人情。”说着瓜已吃完,洗了手,擦过脸,看见这一局的劫子极多,细细一看,是秀兰饶着莲因两个子的,莲因边上两块将要杀,若不能劫连,总只得一个眼。珊宝叹气道:“莲姐姐,你再不同他打劫,恐两块难活。”一句提醒了莲因,莲因笑道:“我本想要同他打劫,不过角上这一下不可不下的,这回只得同他打劫了。”秀兰冷笑道:“看棋多说,便是下品。”
珊宝笑道:“我是热心人呢!”莲因果把两方劫活了,一面局终,秀兰仍旧赢了五个子。湘君笑道:“幸亏这个一劫,否则莲姐要大输呢!”秀兰笑道:“都是小人多口。”一语未了,只见一个人进来笑道:“你们倒是群仙聚会呢。”未知进来的何人,我在下回写出。
第三十九回
新德轩深谈霏玉屑延秋榭众美赏荷花
原来进来的是韵兰,众人连忙让坐,丫头送上西瓜来,韵兰道:“我刚才吃了荷兰水,你有冰梅汤请我喝一口罢。”这时候舜华已经进来,便去倒了一杯冰梅汤来,韵兰立起来笑道:“叫小丫头倒罢了,姊姊要自己动手。”舜华笑道:“姑娘请坐,这么客气!”众人看韵兰穿着鹅黄冰纹雾?e贡纱衫,淡青小团鹤直提明纱裤,都是元纱镶滚边,裤管上一排八个翠玉八仙。
头上簪着几剪白兰花,月满云舒,不施脂粉。秀兰笑道:“这么日长,现在又不见客,你在家里守着,作么生?”韵兰道:“我睡了一会儿,替秋鹤拟了一段花神祠碑记,心里烦得很,吃了些西瓜,去望望柔丫头。又在凌丫头那里坐了一回,看他演一出盗甲,这个身段真是灵捷呢!”莲因道:“阿吓,这样热天,演这个,真叫人掯死呢。”韵兰道:“他说今儿有堂戏,要点这出,所以学习学习。柔仙也要去呢!”珊宝道:“你看柔仙怎么?”韵兰道:“这几天生意还好,老货安静些。我恐怕诗社这日,又有什么事,不得来,所以去约他。他说叫我同老货说一声儿,这日必定要来的。”湘君道:“我到那里去近,明儿我同你去说罢。”珊宝道:“柔丫头面色还好么?”韵兰道:“我们常见的,看不出,据秋鹤说瘦些。”又笑道:“你们没看见莲民同他捏个像,也同凌霄捏了一个。阿呀,可惜小些,真是像呢,只少了一口气。”湘君笑道:“我们将来都要请他捏一个,要一样大的。”秀兰道:“只可惜他又不要钱的,我们到那里去,总要危坐半日,像什么,若请他到我们各人屋里来,他恐未必肯。”韵兰笑道:“柔丫头说的只要有个小照给他,他就可以照着捏了。”珊宝道:“是泥的还是粉的?”韵兰道:“说是惠山泥的,不过开脸的粉,用外国的白硫养三最好。”莲因道:“要这个泥,还不难,叫秋鹤写信去寄去,不知这个粉有找处么?”
韵兰道:“这是所用有限的,柔丫头说,‘莲民尽有在那里。”’湘君道:“如此说来,都妥了,韵丫头今晚就去请秋鹤写信。”
说着小丫头送上绿豆汤来,大家用了一回,方各散了。
十八日,天气愈热。赤日行天,冶秋廿二动身,妻妾又将远别,不免会少离多。秋鹤力劝冶秋,倘有机会,早早抽身,不可再混。冶秋道:“你幸得住在园中,我与你又是一人之交,去后总烦照应。”秋鹤道:“这个何消说得?可惜老弟世兄早天,你也该想想嗣续!”又笑道:“这几天,两位嫂嫂那里下了种么?”冶秋笑道:“那里知道呢?子息也是注定的!”秋鹤道:“我有一句话,久要问你,你家眷搬到上海,究是何意?”冶秋道:“家母向怜舍妹常住申江,又爱惜孙儿,要聚在一处,所以搬来的。”秋鹤道:“现在房租虽然不要,然客居究属非宜,令郎现在又殇,鄙意不如仍旧迁回,那边有田有屋,嫂嫂又有碧霄良伴,家中颇不寂寞。你须禀商老伯母,还是搬回去。老伯母若舍不得令妹,尽可两边往来。”冶秋道:“我本也是这么想,你既说了,我主意定了,今晚就同家母山荆小妾商议去,但现在天热,俟秋凉了迁回。若大家允了,将来就烦老哥同伯琴、黾士两舍亲陪送回去。”秋鹤点头称是。
次日,伯琴、秋鹤一班同他送行,又说起搬回一节,冶秋说:“昨已禀过家慈,与内人小妾商量过,说许过了秋里迁回。
不过小妾常要在绮香园往来住住,不能拘他,我也允许了。”
仲蔚道:“如此甚好。”当日席散。冶秋回家,母子谈了半夜的家务,也要冶秋军务稍松,便抽身回家,不要去了。冶秋也请母亲保养,母子天性,大家哭了。马利根过来谈了一回用气球的话,去后,冶秋方回素秋房里,共枕谈心。绸缪备至,也哭了一回。夜间有了心事,大家睡不稳,那黠鼠只管啧喷喷的叫个不已,赶了又到。天明稍凉,方各懵腾入梦。醒来,冶秋连忙起身,岂知昨夜销魂,素秋插的一枝白玉簪坠在枕边压断了,素秋心中异常忌讳,冶秋向来不信的,视若无事。这晚又与碧霄相会,碧霄是个巾帼英雄,倒也不甚悲切,但劝他:“诸事留心,我与你相交已五六年,虽犯情缘,终须解脱。我的功行,恐怕你也未深知。”冶秋道;“我前日看你遁形的法,真是红线隐娘一流了。你说不许告诉别人,我所以金人缄口,我的意思,要同你一起去。无奈军中不容女人,不知紧急之时,你能来助我一臂否?”碧霄道:“大局兴亡,终有定数,你到至急时,我自有道理,你放心罢。”冶秋大喜,于是香怜玉爱,款洽同心,腾枕上之痴子,溅帐中之娇雨。犀心透骨,三生杜牧之魂。
鸡舌含春,一觉游仙之梦。风流无价,乐可知矣。
次日已是廿一,到各处去辞了行,秋鹤更觉不忍相别。无如军务匆匆,终须割舍。到了廿二,大家送他上船,冶秋只得去了。素秋忽忽不乐,秋鹤无聊,到韵兰那里来告诉离别的悲苦。恰正莲因也在那里,因叹道:“人世劳劳,聚必有别。他自今以后,倒解脱了,即看我和你离合几回。现虽合了,终久必离的,就是你和灵妃十分的要合,可知缘到了,自己也做不得自己的主。”韵兰笑道:“不过梦中闹鬼,你真个称起我灵妃来了。”莲因道:“梦即是真真偏是梦,世人不知这个缘故,把他颠倒差了,便生了无数的烦恼,何苦呢?”秋鹤道:“虽然如此,到底看不透的。”又道:“我看冶秋、碧霄,虽是英雄气,刚才我看他二人离别的情景,毕竟冶秋舍不得碧霄。”韵兰笑道;“你看他待素秋、待碧丫头两个人谁好?”秋鹤道:“我也看不出来,大约彼此各有情缘的。”莲因笑道:“我同韵兰妹妹都在这里,向来听得你说我嫁了人,你便绝迹章台了,可见你的心专一为了我,所以绝迹的,后来我做了姑子,寄这个发髻来,你又为了我痴起来,看你的悲欢离合,大都为我一人,你与韵妹妹是没有这些笑话的。我现在要问你,我是不能从你,韵妹妹恐也未必能从你,但是你的心上眼前,到底爱谁服谁?
你可从直说!”秋鹤道:“我爱畹香,服也服畹香,你已经是姑子了,吐弃红尘,还有什么好处?再到色界来,不过也能同我们长聚最好。”韵兰笑道:“你的话也太偏,莲姐是你的旧好,我有什么折服你的好处么?”秋鹤笑道:“我自己也说不出,俗语说的,痴心男子负心女,我恐怕是痴心不过,望你将来不做负心女就是了。”莲因笑向韵兰道:“如何?现今妹妹好把这只痴鹤受领了。”韵兰笑道:“要是替我做。。”说着又咽住了,秋鹤笑道:“果是梦里的那个,倒还算是仙禽呢!只恐还修不到,非但死后成空,生前也有些枝节,便够受了。”莲因道:“情缘总是有一定的,用费则短,用俭则长,我当初到太原,何尝不是时时刻刻念着他?便是做了姑子,还不能忘情。一到船里看见他这十二首诗,我的心都碎了。巴不得立刻见他,把我的身体叩首奉送,方不负他爱我的意思。岂知一梦之后,顿时悟透,各人有各人的,不能先后一律。譬如没得幽贞馆,秋鹤心中这一团挚爱,无处寄托,见了我,自然仍旧交给我。现在已经交给了幽贞馆,被幽贞馆勒啃住了不放,我的缘自然淡了。这也是天定的,丝毫不能勉强。”说着,只见佩镶领着喜珍、雪贞进来,大家立起让座。莲因是未经见过的,彼此见了礼,通了姓名,韵兰笑道:“庄奶奶同姑娘不回去了么?”喜珍道:“哥哥走了,母亲、嫂嫂冷静,叫我们多住几天回去。
后天又是诗社了,我们还要观光呢。”韵兰笑道:“闻得雪姑娘的诸姑爷新点翰林,请假归娶,快要回来了。倘然雪姑娘嫁了去,我们这社里又少了一个。”喜珍笑道:“要秋后迎娶呢,听说诸姑爷要托人在上海买房子,倘然买定了房子,倒是聚长久了。”韵兰道:“这园后公馆间壁一带住屋,我因预备花神祠公产,要把他这六间头三进买来,已命兰生那里的帐房胡师爷去说了,大约便可成功。他西首还有三开间两进两厢的一个宅子,要想卖给我们,只要五千金,可以得了。你何不同伯琴说,叫他去问问?”喜珍点头,因笑道:“不用问伯琴,只问这位新奶奶要不要?”雪贞啐道:“罢哟,我们来谈诗社的事,你们倒嚼起我的舌来了。”韵兰笑道:“你莫忙,我已拟定了延秋榭四席,他们男客请他到寒碧庄去,大家分了界。我们不许到他们那里,他们也不许到我们这里,违者议罚。我们须大家早到,晌午十二点钟开席,席散荡船,船里备着好茶水果攒盒糖食干点之类,随意用些。下船时节,大家拈了题,到了船里,随意做诗也好,玩也好,不过荡桨完了,总要交卷的。一面交卷,一面登岸,就派兰生、知三两个人在采莲船誊录。誊好了编号弥封,送到寒碧庄共同评阅。他们上半日荡浆,预备了两席。”
喜珍笑道:“这个天气,总要清洁些的菜肴方好,况且素秋嫂子吃雷斋素。”莲因笑道:“我是长素。”韵兰想了一想,说道:“完了,这个倒没有想到,现在六月里吃斋的很多,不是雷公斋,定是观音斋。”秋鹤道:“观音斋十九二十日就开了。”雪贞道,“也未必一定,我也是观音斋,要到廿五六里才开呢!
雷斋总要月底才开。”韵兰因对佩镶道:“你速去写个小启,知照众人,请他们如要进雷祖香,可于廿三日进了,廿四日好早来,或者廿五再去进香。廿四是一定要早到社里,不准去进香的。这日的席面通用素菜,你就同阳姑娘商量去。”佩镶答应着去了,莲因笑道:“你们看佩姑娘倒忙呢。”秋鹤笑道:“诗社的提调不忙,谁忙?”韵兰道:“还有一说,当日曾说素雯、凌霄、马利根、小兰几位姑娘要人代枪,现今我想这个倒也可以不必。谁能做,便做,不能做,便罢。本来是玩意儿,若把他当了寺政一样办理,三年必定要岁考,须办一本卷的,这就俗极了。就是不能做,也由他自便。”喜珍笑道:“这么着,真是宽大之政,我就可以赖考了。”韵兰笑道:“是又不然,我们能哼总要自己哼几句出来,从从众人的兴。若只图性懒推诿不做,这便是赏荷请酒,与诗社的名义不合了。”说着,只见幼青那里新用的大丫头孟云绡走来,笑说道:“庄姑娘在这里么?
我们姑娘请你去,白姑娘、舜华姐姐都在那里。”又见了莲因在这里,因笑说道:“姑娘还叫我请师太呢,一同去弹琴。今儿到巧,一同去罢,省得我走一躺了。”雪贞听了就先同莲因去了,秋鹤笑道:“物以类聚,好了这个,自然会知己的。”喜珍道:“舜华是谁?”韵兰道:“湘丫头的人。”喜珍想了一想道:“嗄,想着了,就是那日替太太掣筹的。吓,他能操琴么?”
秋鹤道:“他新学呢!”喜珍笑道:“毕竟几个上等丫头好,肯向上,人也规矩,本领也肯学,韵姑娘的佩镶,何等用得?”
秋鹤道:“现在进来的侍红,何尝不好?就是秀兰那里的级芳、珊宝那里的玉怜,都是上等出色的。”喜珍道:“说起这等大丫头,真是有好的呢!不要说别的,兰生那里的秋霞裳姑娘,呵呀,真正人家的千金小姊,都不如他呢。”韵兰笑道:“我想起来了,这日,也想个法去请他来。”侍红在旁边接口道:“廿四这日,他到雷祖殿烧香,说本来要到园里头看我,我就留他。”
喜珍道:“极好,你就陪着他到延秋榭罢。”韵兰想了一想,便道:“好似玉怜同他结拜过姊妹。”侍红笑道:“不是玉怜姊姊是他的远房表姊妹,结拜的是级芳、舜华两个姊姊同我一起的,还是今年三月底的事呢!”韵兰道:“更好,你们几个人留了陪他,不要放他走。程太太交给我的花神单,他也是有名的,恐防阳姑娘还要照相呢!”说着,忽见碧霄那里差人来请喜珍去,喜珍便走了。
时过晌午,韵兰就留秋鹤在幽贞馆与侍红三个人一同吃了饭,秋鹤看韵兰替拟的一段花神祠骈体碑文,商议了一回,佩镶也回来了。天气颇热,韵兰道:“新德轩假山洞里阴凉,我们到那里去?”秋鹤道:“你要洗澡么?”韵兰道:“不洗澡也好坐坐,我要问你话呢。”说着,就一同进来,到了清凉别境。
果然酷热都消,韵兰坐在一张小凉榻上,秋鹤坐在洗澡的石床上,佩镶立着笑道:“果然凉得很。”韵兰道:“你和双琼姑娘商量好没有?”佩镶笑道:“都妥当了,我就在那里吃的饭,这回子我要写字条儿去,知照各处呢!”韵兰道:“好,你就去写罢。”佩镶笑着回房去了。
此时侍红叫了两个小丫头到幽贞馆外边去洗竹子去,韵兰自己睡在小石床上,把香藤席衬着,见左右无人,笑问秋鹤道:“你刚才当着莲因说爱我服我,我要问你,到底怎样服?怎样爱?到得说说!”秋鹤笑道:“刚才当了他,怎么好说?”韵兰笑道:“现在没人,好说了。”秋鹤道:“任凭差遣,水火不辞!”
韵兰笑道:“这是多情人的作用,不足奇。”秋鹤道:“以身相报,虽死不辞。”韵兰笑道;“情之所钟,义夫烈妇,尚能忍而为之,不足奇。”秋鹤道:“我前回说过的,我身上的一肌一肤一毫一发都充实爱你的挚意。”韵兰笑道:“这是爱之体,不是爱之用,我要你说爱的用如何?”秋鹤道:“无非上项说的以性命相许。”韵兰笑道:“太甚,你既死了,便不能爱了。”秋鹤道;“焚香叩拜,如何?”韵兰笑道:“还要深一层。”秋鹤道:“如臣之事君,子之事亲,如何?”韵兰笑道:“还要亲近些。”秋鹤笑道:“自充厮贱,亲涤溺秽,如何!”韵兰笑道:“亲近则已亲近,还是平常!”秋鹤笑道;“我再想不出别的了,你要自己说罢!”韵兰笑道;“我现在有一件事差你,你肯办到了,方算是真爱。”秋鹤笑道:“你请说!”韵兰吃吃的笑起来,秋鹤道:“为什么又不说了?”韵兰笑道:“难呢,你且把耳来,我同你说。”秋鹤笑着走过去,韵兰也笑着向秋鹤耳上低低的说了几句,秋鹤笑道:“题目虽然太难,我且学着。”韵兰忽又想起一事,便向秋鹤道:“你先把山洞门检上,再进来和你说。”
秋鹤果然去闭了门检好进来,韵兰笑道:“你且坐着,等我睡一回子叫你!”说着,便闭着眼躺着打盹,不知韵兰说的什么话,秋鹤做的什么事。不好拟议,姑且不表。
到了廿三这日午后,兰生先来到幽贞馆,韵兰命同秋鹤、佩镶督人收拾秋榭,上面装着两个大风扇,四个机器西洋风扇箱,地上龙草席的地平,香牛金漆皮的椅垫。靠窗一排十六张簧式藤椅,十二张小杨妃藤榻。檐下两边一排十几张小阢,露台上张着一个元纺白花大遮阳,石栏杆把水来细细的揩干净了,放着十几个花鼓式的细磁凳。当中一只大理石的长横桌,稍里一只白石大圆桌,也放着几个雕漆青州竹叶石面嵌螺杌。
荷花荡四只船,一律装好,每船在外边找了四个驾娘。采莲船里也一律装了遮幕,放着几张琴桌,琴桌上预备了几张琴。韵兰的瑟也取了来,以备奏技。其余如洋琴、萧笛、鼓板、刀剑、文具,通预备了,窗口外面放着一张西洋弹子台。寒碧庄地方,韵兰请秀兰代收拾。延秋榭对面流杯亭西面钓月榭,也一律用了遮阳。大理石桌石床石凳,诸事妥洽。韵兰都去看了一回,已无异议,心中窃喜。向秋鹤等笑道:“你们办事勤能,当记大功一次!”秋鹤笑道:“大人调度有方,卑职何功之有?”兰生笑道:“最讨厌你们的官话!”说着大家回去。次早佩镶梳洗方完,双琼与兰生来了,韵兰笑道:“你们好早呢!你看今日这般太阳,想来不至于下雨了。但是前日议定今日男女两处,兰生可同秋鹤、莲民到寒碧庄去,替我陪客,不叫不许来,来了要罚的呢,到誊录时候再来找你,你先去罢。”兰生道:“我们上半天还要坐一回船呢!”韵兰笑道:“两个船停在柳月潭,你们人数齐了,就去玩罢,玩完了,叫他们停到流杯亭岸边,同两个一起泊。”兰生答应着,即刻找秋鹤、莲民去了。韵兰因问双琼道;“太太起身没有?”双琼回道:“也刚起身,他是怕热的,看了日色红得很,说今日不能来了,谢谢罢。”韵兰道:“吴太太不知来不来?”说着只见碧霄、雪贞也到,双琼接着道:“我们到延秋榭去坐罢。”碧霄道:“待我一句话同韵丫头说了去!”因道:“我们太太说今日不来了,要找阳太太看牌呢!也不用送什么菜,有新鲜的莲藕送些去就是了。”韵兰答应着,就命佩镶、小兰同着众人先去,自己命侍红梳头。一会完了,喝了一碗燕窝粥,派霁月去监工,伴馨看屋,自己方到延秋榭来。
只见佩镶监着几个老妈子在那里擦茶杯、茶碟及酒具呢,还有一个老妈子正在茶炉子里生火。看池子里都是荷花,空出一条水路,钓月榭下边删去一丛荷叶,留出清水,双琼、玉怜在那里垂钓。珊宝、秀兰也到了,珊宝即坐在采莲船西窗下嚼豆蔻,唾在水里喂游鱼,引得无数小鱼倏来倏去,聚在一处,抢吐下的豆蔻吃。秀兰则坐在南窗看玉怜、双琼钓鱼,碧霄同着级芳、凌霄、雪贞四个人在西廊外草地秋千架上打秋千,从花墙里望去还隐约可见。韵兰初时不晓得,问了玉田生,方才知道。那玉田生同马利根也早来的,马利根在后面斗室中鼓弄风琴,其声讽讽然可听。玉田生在旁边看着西洋字琴谱,当韵兰走到延秋榭,大家笑道:“亏你是个园主人,我们倒先来伺候你。”韵兰笑道:“今日社主人不是我,我也是个诗客呢!”
因到各处都望了一遍,只见史月红、月仙姊妹同王小香在栏杆里剥莲花蕊为戏。看见韵兰,便笑道:“社主来了!”韵兰笑道:“我也并不是社主,我还要去看社主呢!”说着也不立定,便走了。一会又回头问月仙道:“前日你说要搬出园外去养病,到底几时出去?”小香道:“大约廿八出园。”韵兰点着头便去,方到秀兰那边立着,看池心里浓绿如云,荷叶里的露珠儿晶莹晃漾,荷花有红的,有白的,有方开的,有并头的,有结着莲蓬的,那紫红荷花受了宿露,迎着朝旭,亭亭在风中摇动,分外娇红。白荷花则另有一种清洁之致,凡开齐的花,好似嫁后的姑娘,分外艳丽。宛如微开笑口,要想向人说话的光景。未开的花,也如处女含苞,别具一般娇憨羞涩之致。因向秀丽笑道:“有趣得很,你看湿云一片,真觉绿到心里来了。”
一语未完,莲因、湘君、萱宜、柔仙都到,后面跟着舜华,又有萱宜的丫头琴娘、柔仙的丫头俊官、湘君的小丫头补衲,手中都拿着水烟袋,佩镶笑道:“莲姑娘、湘姑娘昨儿说过,今朝早来的,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来?我们姑娘同秀姑娘、珊姑娘都在采莲船。”湘君等一面走,一面笑答道:“都是去邀柔丫头,等了一回子方到。”说着已到采莲船,珊宝笑道:“湘丫头,昨儿萧云住在你那里么?”湘君笑道:“都为等柔丫头,恐怕你倒是留了秋鹤。”莲因笑道:“秋鹤是韵妹妹的人。”秀兰笑道:“你不知道,韵丫头把秋鹤过继给珊丫头了。”珊宝笑道:“就过继秋鹤,也不似的,留着友梅不放他走。”柔仙笑道:“各位姊姊不用争,你看他们荡船来了!”此时舜华、萱宜也都倚栏坐着,只见两只船从采春桥荡过来,原来寒碧庄的男客都齐了,坐了船过来。兰生向着钓月榭招手,秋鹤、伯琴、友梅都指手画脚的笑,不知说些什么,莲民、萧云、仲蔚、黾士手里擎着荷花。
船渐近了,芝仙、知三、介侯笑着,把采的新莲子掷到采莲船里来,众人皆笑着争接。只见小兰、侍红同着霞裳来了,随后便是素秋、珩坚、喜珍、幼青俱到,大家均立起让座。萱宜、舜华还在那里抢掷来的莲子,月仙、月红也在那里。只听船上高叫起来,众人看时那船上已是七手八脚把一个人拉起来,知道一个人掉在水里。佩镶也走过来,那边双琼早已罢钓,众人看拽起来的人,恰是兰生,霞裳就骂:“船娘没心气的东西!”便要走到钓月榭去。月仙拉住道:“姊姊去也不能跳到船上。”小兰、侍红道:“还了得,爷恐怕吓坏了。”佩镶高叫:“你们好好的抱他,仔细钉子擦破了身体!”双琼一声儿不言语,把两手合掌了。秀兰看他忽然改色,但默默的念佛。听船上知三笑向采莲船众人道:“你们莫慌,他太得意了掉下去的。”
韵兰忙命人到春影楼去,把韩爷的第二只皮箱开了,去取一套夏衣来。只见兰生拖泥带水的在船上摇手,又说道:“我并不吓,你们莫急。”珩坚等关切的人方才放心。不一回,衣服取来了,急送到船上,给兰生换着。佩镶早已走到那一岸,身边取了一瓶什么药,用帕子包子掷在船上,说:“你们把这个给他吃。”双琼在这里点头,想亏他想着给这个药,霞裳高声说道:“庄姑爷快把佩姊姊的药给他吃。”伯琴把帕里的瓶取出来一看,笑说道:“你看这是痧气症里用的红灵丹,佩姊姊不知何故给他吃!”莲因、韵兰一班人听见倒都笑起来了,原来是佩镶要给辟寒散,一时拿差了。兰生笑向众人道:“不相干,并没什么,你们莫大惊小怪的告诉人。”一面驾船,船娘已把换下来的衣服交给佩镶,转给小丫头洗去了。两只船也从浮玉桥开了过去,众人方才放心。见文玉、燕卿、素雯陆续又来了,大家让座,把这事告诉他。三人议论嬉笑了一回,碧霄、雪贞、级芳、凌霄早已过来。
韵兰见佩镶事忙,又因兰生掉水,佩镶惊了一惊,见他呆呆的想什么,就也不去差他,命侍红逐一个点数,少不少。侍红细细点了一会,一人不缺,回复了韵兰。韵兰只得叫佩镶来,把应办社中人之事,吩咐了佩镶,转告双琼,双琼笑道:“我都不管,你做了全权大臣罢,什么事都交给你,我不过应一个主名儿,省得再费心。”佩镶笑道:“今儿各位不独入社做诗,还恐怕要姑娘合照一个相呢!”双琼笑道:“阿呀,我浑忘了,这器具没带来。”佩镶道:“珊姑娘那里也有一副照相镜,不知用得用不得?”双琼道:“不差,这副镜我也借过,还好用。
我们今日不知道要照几个人,你先去问他们一声。”佩镶便过去逐人问起来,那些丫头羞涩涩不愿照的甚多,佩镶恐怕结怨,回了韵兰。韵兰向众丫头笑道:“你们不拍照,将来不到花神祠呢!”众丫头大家不应,莲因走来低低的向韵兰说道:“妹妹可不必多言,只将太太交给你的名单对一对好了。”韵兰便悟过来,命佩镶把愿照的名字开写,恰恰与单上相合,心中自是惊异,共计二十五人。佩镶向双琼说了,双琼道:“珊姑娘的只好照一尺二寸,这回最好照一尺六寸的片。你差个人去把我这照相器具取来,一只黑影箱一并取来。”珊宝道:“一尺六的干片我还有。”双琼道;“干片湿片还不要紧,都可用得。但一尺六寸的太挤,我有三尺四寸的干片呢!”因又向佩镶道:“最大的干片二尺四寸,我在衣橱顶上,你差人去须要说明白。”
侍红道:“我去罢,叫明珠姊姊送来好不好?”双琼道:“你去更好,要一副大架子同黑箱大干片,横竖同明珠说了便知道的。”侍红笑着去了,这里佩镶吩咐预备了四个大冰架,又命人晚上预备着冰淇淋,采了莲藕,先送到太太那里说:“前日太太说的,有一副花名酒令取来,恐防要用。”
丫头去了,韵兰、双琼也吩咐外边长桌子上同采莲船里流杯亭放着每人一个攒盒,里边十二样糖食果点。一样是白糖芡粉桂花糕,一样是燕窝参粉八宝西洋乳酪饼,一样是杏仁豆粉七巧酥,一样是鸽蛋冰糖小薄卷,一样是鸽粉鸡油香腿炸包卷,一样是冰冻芋荠藕水晶糕,这是六样茶食。糖一样是广东薄荷香粉莲子糖,一样是柠檬酸煎香蕉糖,一样是佛手片。水果一样是新鲜雪藕,一样是苹菠果,一样是牛奶水晶葡萄。瓶架上放着百余瓶荷兰水,有姜汁的,有柠蒙的,有薄荷的,有盐水的。另有四五个老妈子闪在里边更替拉风,把这几把风扇晃晃荡荡的不定。几架风箱机器是双琼制造的,把来开了,非但风凉,还应弦合节的奏着细乐。
时将十一点钟,众人随意坐卧,说笑吃喝,小兰、侍红同着纫芳、玉怜、霞裳五个人在流杯亭打双陆,双琼拿着一根竹竿,竿上缚着一个小网兜,在池荡里捞小虾。雪贞随着双琼要夺这个兜,双琼不肯给他。韵兰、珩坚叫道:“莫太玩,仔细也掉到水里去!”双琼、雪贞那里听,雪贞还拿着一双磁碗,舀了半碗清水,把捞起来的水虫儿小虾养在碗里。马利根、玉田生、碧霄拿着一枝细木杆在那里打弹子,珊宝、秀兰、韵兰坐在露台口倚着石栏杆看文玉、萱宜钓鱼,珩坚、素秋立在屋中看墙上挂的书画,凌霄、舜华在那里着象棋,莲因、湘君在采莲船窗下着围棋。柔仙一个人,反叉着手,立在西窗下呆呆的想什么。喜珍同着双琼的大丫头李明珠,在那里看申报。幼青在采莲船操琴,素雯坐在窗口倚着栏杆数水里的游鱼。燕卿笑嘻嘻倚在素雯肩上说什么,素雯推开他笑道:“我不是姐夫,这么热天,把我当狗肉架用!”燕卿也笑着轻轻批他的颊,说:“我是庄伯琴,你怎么发付我?”佩镶最忙,走来走去照应。
珊宝手中持着一柄宫纱扇,上面画着一翦兰花,恰把胭脂点着红心,上面题着一首七绝云:雪根无处种相思,笑倚幽窗写一枝。只恐素心人不识,故留脂点合时宜。
韵兰笑道:“倒题得有趣。”珊宝道:“我爱这首好诗,所以画这柄扇,题在上边。”秀兰道:“我上年看见一个客人扇上题画的诗,与你这首诗又是一个意思,恰恰相反。”韵兰道:“你记得么?”秀兰道:“我只记两句,他画的水墨芍药,芍药别名将离,他两句极好,说写出春风离别意,更无心去点胭脂。岂非又是说不用胭脂的好?”韵兰道:“做诗第一要丰趣意思,有了意思,自然动目。袁子才先生说的,诗贵性灵,题画的诗尤为要紧。”珊宝道;“七绝诗本来最贵神手,戛戛独造;七律须雄浑,对仗须流丽;古诗须苍老,或淡远。”韵兰道:“我常说的,五古宜淡远简洁,七古须苍老坚朴,最忌堆砌。”
秀兰道:“做诗虽不禁用典,然一味的把典故来砌在上头,便是死诗,索然无生气了。”韵兰道:“我做诗也不肯多用典故,与其用典用得不妥当,宁可白描。”佩镶听他论诗,便听住了,也接口道:“三位姑娘夫子,都在这里,到底六朝以后,那一家是正宗?”珊宝道:“这个不能定,如少陵之沉着,李白之矫放,温李之绮靡,玉孟之高逸,各成一家。譬如学技艺的,或作矢人,或作函人,到了登峰造极,各有是处,便各有正宗,不过最忌把做的诗作考据。我见现在余太史的诗,他把笺经的法子做诗,便令人昏昏欲睡。”佩镶道:“经学本来与词章相友,经学都讲理旨,词章都重风趣。”秀兰道:“吾以为从词章入手到经学的,经学必定好看。从经学入手到词章的,词章必定不佳。除非经学词章一齐用功,方好。”珊宝道:“习经学的多轻词章,习词章的每迂经学。”秀兰道:“也不尽然,你看秀水朱竹诧、太仓毕秋帆、仪徵阮芸台,经举词章,都是好的。”韵兰道:“竹诧太史的经学词章,固然有目共赏,吾看文达还偏于经学,秋帆还偏于词章呢!”佩镶道:“据我看起来,经学究竟不如词章,词章还可以疏沦性灵,经学了无趣味,若现在的经学家,抄袭前人唾余,割裂圣言,簧鼓聚讼,非独不能治国,抑且不能治身。徒守着几部经学书,剽窃翻阅,自命通经,实在可笑。”珊宝笑道:“你本来也拟不于伦,把这些人说他经学,算他通经,只好通我们女姑娘的月经了。”说得秀兰、韵兰、佩镶都笑起来,韵兰笑道:“通了珊丫头的月经,可找人荐的官幕里去看经学卷去!”
秀兰方欲说话,只见照相架子同酒令都拿来了,众人就大家聚拢来。有个说要各人分照的,有个说要分几张照的。燕卿道:“究竟合照的好。”喜珍道:“我前在杭州城隍山,请一位美国人照的相,随照随有,不过一点钟工夫,就有了影了。他说是近来的疾照的新法,不用把片子洗的。”双琼笑道:“我的法比他更好呢,连马姑娘也不知道!这个法是我教他的。”韵兰笑道:“那更好了。”双琼道:“我来对准了光,谁不照的来揭镜盖。”珊宝道:“这个也不容易呢,要知道这个理,揭过的,方妥。”大家都说不懂,双琼向明珠道:“你说不用照,还是你来揭罢,就照上回照老爷的法子!”明珠笑道:“恐怕弄差。”
双琼道:“你也看见我照得不少了,就照这个样揭两个字,因为这个镜光快,不能多揭。你念了两个字,便掩了。”于是教了一次,明珠笑着点头。马利根就替双琼把这些姑娘们都在檐下排坐起来,分为三层。后一层立在小凳上,中一层立着,前一层坐着。衣摺面孔方向手足都排正了,双琼在镜中望着,说左便左,说右便右。又道:“你们大家要带些笑意,否则不好看!”排了好一回,光方对准,马利根也去立着。那排的位次,也都照着程夫人的单子上的。双琼盖了镜,把片子放好,方去坐着。明珠来揭了镜,果然两个字便掩了,大家方散。双琼便取出来,把架子命人归好,在黑箱中揭了影,上了金粉药水,用新法洗起来,把电法印入,另上了一次现影精光水,这是新法。果然蛋纸上影都现了出来,大家神彩如生。佩镶喜欢得了不得,双琼便取去放在阴处候干。天时酷暑,不多一回,便干了。就把明胶水来向厚纸上裱好,果然一点钟时候通通好了,便供在延秋榭里面供桌子上,大家去看,无不神肖。
彼此议论嬉笑一回,已是十二点钟了。佩镶急命把攒盒收去,擦桌末凳,排起席来。是双琼定的主意,席面不分,都向外排着一字儿长桌,各人各用小碟小碗,随意吃喝。这时候要定一个首席,韵兰就推莲因,莲因道:“此次一坐,将来祠中就照这个坐次了,不可僭的,我们不如大家拈阄,谁拈第一,便坐第一。谁拈末位,便坐末位。将来祠中就照这个位,这算是天定的。你们以为如何?”众人都说道:“通极!”佩镶听了,便去写了二十四个纸阄,说:“我是要做令官的,不能拈。俊官是要监酒的,也不能拈。我自己定了,在西边向东横坐,俊官在东边向西横坐,其余奶奶姑娘都要拈的。”珩坚笑道:“还定得妥当。”素秋、喜珍命把二十四个位子排准了,两边放着两个位次,是令官监酒坐的,其余一律朝南。佩镶便把纸拈放在一个刻竹筒里,莲因接了去笑道:“我来向筒里头通诚通诚,众位就是拈了末座,也莫翻悔。”众人笑道:“拈定的有什么悔?
就是不拈定,要派谁坐在末位,也可使得。只不要拈着首座的,将来花神祠供像又要推让不肯首坐起来。”韵兰笑道:“这回拈定了,大家不悔就是了。”珩坚笑道:“我听得我们太太的意思,要准韵姑娘做祠中的总花神,这回子倘然拈着首座还好,倘然拈了别座,谁拈首座的要同他换呢!”韵兰笑道,“这个不能,谁拈着首座,只好谁坐首席,后来祠里也照这个。”湘君笑道:“只你悔。”韵兰道:“不能悔,也不准悔的!”素秋笑道:“既然我们公议了,就照前议罢。”莲因道:“果然如此最好。”于是把这个竹筒看了一看,湘君笑道:“你捣鬼么?”众人皆笑了,莲因笑着,把筒仍交佩镶,笑道:“谁拈了第几位,就去坐在第几位上,不得纷乱。”喜珍道:“知道的了,你请大家拈罢。”佩镶道:“谁先来拈?”雪贞笑道:“我先拈,但不要拈第一位。”于是拈了一个,取出看时,笑道:“还好。”未知拈的第几位,且暂时搁笔。
第四十回
令雅歌清如闻香口花团锦簇恍人罗天
雪贞把拈出来的纸阄儿一看,是第十四位,因笑道:“还好。”忙到十四位上去坐了,双琼道:“我来拈。”就到竹筒里去拈了一个,是第八。双琼道:“坐得太前,可惜议定了,只好僭了。”韵兰道:“你们拈剩,我来拈罢。”珩坚道:“都可使得。”佩镶遂把这个竹筒摇了几摇,放在桌上,由他们拈去。
于是湘君拈了第二,秀兰拈了第三,文玉拈了第四,珊宝拈了第五,碧宵拈了第六,莲因拈了第七,燕卿拈了第九,萱宜拈了第十,玉田生拈了十一,霞裳拈了十二,素雯拈了十三,珩坚拈了十五,凌霄拈了十六,幼青拈了十七,柔仙拈了十八,素秋拈了十九,喜珍拈了二十,月仙拈了廿一,月红拈了廿二,小兰拈了廿三。筒里只有两个了,就剩马利根、韵兰未拈,马利根要推韵兰先拈,双琼笑道:“倒也巧极,只有末位首位没得拈出。”佩镶笑道:“不要真个我们姑娘拈了第一。”莲因笑道;“马姑娘是外国来的,恐怕他要坐首席呢。”凌霄道:“快些拈罢。”马利根笑道:“拈便是我先拈,姑娘不要说我拣呢!”
说着拈了一个起来,恰是廿四,便笑不可仰,到末位坐了。众人也都大笑说:“拣也拣不到这么巧!现在再有什么推托?”
韵兰笑道:“恐怕佩镶做的鬼。”佩镶着急道:“皇天在上,我清清白白的写的!”侍红道:“恐怕莲姑娘做的鬼。”莲因道:“我不过看了一看,捣什么鬼呢?”韵兰道:“我知道了。只有二十三个阄,第一个一定不在里头。要推我第一,只说我未了儿拈。”佩镶道;“姑娘不信,把竹筒倒转来。”韵兰果然一倒,只剩一个子,霞裳便把倒出来的阄展开,大家一看,见清清楚楚写着第一首座四字,碧霄大叫道:“还要粘腻,我要逃席了。”韵兰无可奈何,只得告了罪,坐到第一位上。席上共是二十六人,身边各有一个自斟壶。那大丫头中如双琼的婢明珠、珩坚的婢暗香、碧霄的婢柔儿、玉田的婢小云、燕卿的婢鹣儿、素秋的婢绿香、喜珍的婢翠红、萱宜的婢琴娘、雪贞的婢抱玉、凌霄的婢青雁、珊宝的婢舜华、文玉的婢金姐、幼青的婢云绡、素雯的婢伯雅、仲雅,韵兰的婢侍红都到采莲船去坐席,也是一个长桌。另有十几个小丫头往来看酒服侍,正席方饮酒第一杯,只听采莲船里呼叫起来。佩镶、碧霄、纫芳连忙去看。
原来是兰生、秋鹤掩到采莲船来,被他们看见,便嚷起来,说:“今日议定的,男女分席,不许二人来了,来了要重罚的,你两人违章来此。”说着,碧霄已走过去把两人扯住,笑着扯到延秋榭来,说:“故意违令,请众位议罚!”众人大家笑着,秋鹤笑道:“我是到楼上房里取令筹的,兰生是跟来的,要罚只好罚兰生,我是公事呢。”莲因笑道:“既有公事,何不先行咨照,这回总是强辩了。”兰生笑道:“我是跟来取令筹的。”
双琼笑道:“共是一副令筹,要两个人取,怕一个人不能拿么?
你这说尤其支吾!”于是有要罚他赤着足采莲花来供的,有的说锁禁楼上不许他去的,有的说明儿罚他回席的,珩坚笑道:“采莲湖深,断不能去!闭在楼上,恐怕他们几个人要等。罚东道,明儿也没得精神再闹,我有一个善全法儿,秋鹤伯伯说要取令筹,恐怕也是真情。但是不光咨照,究属不合,是一个公罪。兰兄弟跟他来,一副令筹,断不消两人同取,他明明是来看我们,是一个私罪。论这个罚,也要有些分别,但兰兄弟的罚,我好定的。秋鹤伯伯的罚,我不好定。”韵兰笑道:“奶奶要定令弟何罪呢?”珩坚笑道:“叫他在我们席前磕三个头,起来,站着,替我们逐一的斟酒斟了三巡,再放他去,你们道好不好?”莲因、碧霄笑道:“妙极雅极!秋鹤就令磕了一个头去罢。”湘君、秀兰、燕卿、玉田生、马利根笑着,都说好。
碧霄把二人放了,先命兰生斟酒一巡,大家坐着笑他。秋鹤、兰生笑着,便到地当中向上跪下磕了头,众人皆笑弯了腰。
双琼是秋鹤的门生,萱宜是秋鹤的通家侄女,俱笑着立了起来,舜华、纫芳、侍红、玉怜、佩镶是游戏惯了的,反倒坐着。霞裳与秋鹤客气,且第一次见面,所以也立了起来。众人看他好似洞房合卺的磕头,岂有不笑之理?秋鹤磕了头,笑着,便回房取了令筹。一径去了,兰生还立在那里笑着,等他们慢慢的干起来,自己觉得已是一身的汗。佩镶执着一柄宫扇走过去替他扇背,霞裳命老妈子捏了一块热手巾来,霞裳亲自替他抹汗擦背。双琼道:“不如喝一杯冰酸汤好。”一语提醒佩镶,立刻去要了一杯来给兰生喝,好容易把酒斟完了,喜珍笑道:“兄弟快去罢,他们等你呢!”兰生笑着,一溜烟走了。素秋道:“天热不能多饮,停了一回要坐船做诗。若要行令,我们早早行罢。”韵兰道:“是极。”佩镶道:“刚才太太送来一副百花筹令,共一百枝。我们只有二十六个人,我所以剔去了不甚好的,只剩了一半。现在我们行令,掣着那一枝,就算那一种花神,好不好?”莲因、玉田生笑道:“倒也雅切有趣。”珊宝笑道:“这么更好,便这样罢。”
此时天上忽然浓云骤集,早已隐隐雷声。韵兰、珩坚、双琼、佩镶忧着下雨,船上没得油篷,莲因尽说不妨。忽然大风来了,把露台上的遮幔吹得呼喇劈拍的响,南首的黑云推起,韵兰道:“了不得,快命老妈子把幔子带下来,雨就要到了!”
忽听一个小丫头在楼上说:“东南角上有龙挂。”于是大家奔上去看,也有就在下面凭栏观望的。果然湿云漠漠,中有一物自上挂下。马利根笑道;“龙是没得这件东西的,你们莫信是龙,这是水气呢。”双琼道:“不差,中国人所说的龙,这个道理总不能信。”玉田生道:“中国人不肯实事求是,都是人云亦云。
不想其理,诸如此类。愚人还执着愚腐之见,强与人争,最为害理,亦最为可恶。”众人但管看,也不接口,只见无数蜻蜓在空中飞舞。韵兰向湘君道:“我记得一个女史有一阕鬓云松令的词,写现在景致极好,可惜大半忘了。中有什么万叶跳珠园不定,还有什么一阵惊雷催雨迅,红藕花梢,无数蜻蜓影的句。”珊宝道:“好句,真是写生妙手。”
说话未完,只见电光一闪,一个惊雷,自西而东,众人倒吓一跳。双琼虽明电学,也怕雷的,与雪贞、佩镶、玉怜、月仙、月红、纫芳、文玉、萱宜均逃进里边,两手掩着两耳。月红更是怕雷,掩着两耳,黏磕在姊姊身上。小香笑道:“莫怕,不妨事的。”这惊雷一过,天上的云果然散了,仅刮了一阵风,倒风凉了好多,寒暑针顿时低到九十七度。风定后,柳树上一片蝉声,云中的太阳微微欲露。莲因道:“吾说无雨,究竟何如?”众人方才信他。此时大家早已进来了,佩镶方把令筹五十枝,插在筒中,自己喝了令杯,说:“筹上一个花名,下边注着出处,再有令底,有梅战飞觞笑话唱曲四样,末了儿说毛诗两句,就嵌着筹上的花名。有并头,并蒂,连理,合欢格,我想有不读毛诗的怎样说呢?”佩镶道:“真正不读毛诗,就说别的成句也好。马姑娘、凌霄、素雯、侍红、玉怜几位姑娘,连成句也不知道,就喝一杯酒过令。”佩镶道:“好,如会说的说得不好,也饮一杯,不说倍罚。说得极好,共贺一杯,不能饮的减半。过令时,还须自饮一杯,这便是酒令了。”众人道:“很妥,你先掣筹罢。”佩镶便掣了一筹,俊官另取一个空筒,放在桌上,将掣过的筹放在里头,佩镶自看筹上写着一个萱字。
佩镶道:“不好,一个字怎么说两句呢?”韵兰道:“这个上头多有三个字花名,如曼陀罗、翦春罗、虞美人、雁来红。一个字花名的如梅、兰、萱、菊之类,我也不知怎么说法。”月仙道:“你们可是要把三字一字的都化为两字么?”佩镶点头道:“是。”月仙道:“有一个法儿,就把花杳有无两字的别名,若无别名,一个字的下面都加一个花字,三个字的酌裁一字就好了。”佩镶道:“这还容易,我的萱名忘忧草,就用忘忧二字罢。”
因把这筹给众人看道:
萱,○仙种宜男。○拈得者主宜男之兆,有子者饮。酒底飞觞。
众人笑起来道:“佩姑娘恭喜。”俊官把佩镶的腹摸了一摸,笑道:“这个里头不想倒是。。”佩镶不等他说完,打了他一下,红着脸啐道:“我把你小蹄子,将来不得好死!”又道:“这个混帐酒令,换了罢。”湘君道:“不许换的。”佩镶道:“不换恐怕还有混帐筹呢,我来捡了出来!”纫芳道:“不必换。”大家看了笑笑,燕卿笑道:“若要好玩,须用这个筹。”韵兰道:“这副筹恐怕是他们男人用的,上头的混话,只怕还有比这个更厉害呢!”双琼道:“快说罢,还要飞觞呢。”佩镶只得说道:“筹考不忘,我心则忧。并帝格,飞觞萱字,范成大诗,身及堂萱未老时。幼姑娘饮一杯,有子的喜奶奶素奶奶各饮一杯,交令。”素秋道:“这杯酒我饮无名,我的子已经殇故。”莲因去把这杯酒移到碧霄门前说:“奶奶不饮,你替他饮罢。”碧霄便一饮而尽,方悟过来。月仙笑道:“碧姊姊替奶奶生子了。”
这句一提,众人想他也不该代饮的,便和他打趣起来,碧霄的脸红了一红,骂月仙道:“你将来一世不要嫁人!”佩镶道:“小兰姊姊掣罢。”小兰就掣了一枝,玉蕊,○天上瑶真。○名字有玉类者饮。酒底自饮一杯。
小兰道:“诗经上无蕊字,我只得一句毛诗,一句文选了。”
因说云:“其人如玉,郭璞江赋,翘茎瀵蕊,并蒂格。”因饮了一杯酒底,交令。众人也只得依他,名字有玉,燕卿、珩坚、文玉、珊宝、玉田生、碧霄、双琼、喜珍各饮一杯。珊宝道:“韵兰也应该饮一杯。”韵兰道:“我又不犯玉字。”珊宝道;“你的名是瑗字,不是玉字旁么?”韵兰道:“湘丫头叫谢琼,不应该喝么?”于是大家也只得各饮一杯,月仙掣筹一看是:栀子,○彤史清芬。○诸花少六出者,惟栀子六出,即西域檐卜花。注云:好佛者饮。酒底拇战。
月仙饮了一杯,莲因、湘君各饮一杯,柔仙近日也当思烧香,饮一杯。佩镶道:“拇战,只好与下家打一杯,不能通席打呢?”月仙道:“我也不能拇战,饮了一杯罢。”双琼道:“也好。”月仙遂饮了一杯,过令。素秋掣着一枝,看时:杜鹃,春风血泪。○鹤林寺,杜鹃,仙种也。周宝镇浙西,命殷七七往鹤林寺,于重阳时开此花。七七往,有女子来曰:妾上帝所命,司此花,令此花不久归阆苑矣。注云:好哭者饮。
酒底共贺一杯。
柔仙、双琼好哭,饮一杯。湘君看了这筹点头,莲因道:“你还热心么?”众人也不理论,素秋想了一回道:“诗经上没得鹃字的,他的别名叫踯躅,又名仙客,又名山客,只有山客的两句,并蒂格。陟彼北山,于马嘉客。”佩镶道:“没得这个字,也只好换别名,这个还好,交令罢。”众人饮了贺酒,幼青掣得:芙蓉,○拒霜静品。○卯州有弄色未笑蓉,一日白,二日浅红,三日黄,四日深红,比落色,人呼文官花,即拒霜也。
注云:十月生者饮,姓谢者饮。酒底飞觞。
雪贞十月生,饮一杯,珊宝、湘君各一杯。幼青道:“飞觞是明年芙蓉镜下及第,芙字轮着素雯,饮一杯。诗经没得这两字。”珩坚道:“去了草头,夫容也,就是芙蓉。”幼青道:“这还容易,因道夫也不良,谁的为容?”众人道:“好极,应贺一杯!”素雯笑道:“尊夫怎么待你不好?”幼青红了脸道:“放你娘的屁!”佩镶道:“珩奶奶掣罢。”珩坚掣了一枝,看时:桂,○月窟天香。○掣得此筹,主生贵子。注云:八月生者饮。酒底共贺一杯。
舜华八月生,饮一杯。各人又共贺一杯。珩坚道:“诗经上没得桂字,我只得引用别处了。”因道:“小山丛桂,常棣之华。”双琼道:“何不用木犀代呢?”珩坚道:“犀字,也不容易找。”韵兰笑道:“奶奶用一杯,吾替你说。”珩坚道;“我饮了恐也没得。”韵兰道:“并蒂格,迁于乔木,齿如瓠犀。”众人拍掌道:“亏你。”珩坚只得饮一杯交令,素雯掣了一枝看时:山茶,○春风豪客。茶梅开十一月,正诸花凋谢之侯,别名曼陀罗。注云:肌肥者饮。酒底唱曲。
珊宝、雪贞、舜华、喜珍、玉田身肥,饮一杯。素雯道;“我来唱一支醉妃冷。”柔仙道:“凌霄姊打鼓板,我来吹笛,你先把‘玉楼天半起笙歌’的白说起来。”燕卿道;“只唱曲好了。”素雯就唱道:天淡云间,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斓斑。柳添黄,芋减绿,红莲脱瓣。一抹雕栏,喷清香,桂花初绽。
素秋接着笑道;“请万岁爷娘娘下辇。”喜珍笑道:“妃子,朕和你散步一回。”萱宜道:“他们说的不用说白,不要混他。”
双琼道:“一抹下脱了一个倚子。”秀兰笑道:“他曲文上本来没得倚字的。”柔仙笑道:“素丫头唱差了多少板呢!这个淡字要唱得长,先是俺俺俺稍稍低些,折到第四个俺,要转高了,再是三个俺,又转低了,快些。这个列字不过三折,曷曷曷,你多了一曷了。数字要泣唱,是西衣坞三个字,新字要唱西衣,音不能唱新字出来。”素雯道:“你们是三考出身,在红毡上拜过师父的,我们不过应个景儿呢!”凌霄道:“你唱下面一支罢,起首几个字没板的,你要把这气舒中带急。”碧霄道:“随他唱去罢,唱了这段就算了!”素雯又唱道: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翻。
爱桐阴静,悄碧沉沉,并绕回郎。看恋香巢秋雁依人,睡银塘鸳鸯蘸眼。
柔仙笑道:“凉生亭下的下字,要作下挨鞋你直接下去,我的笛都不能就了。”素雯笑道:“我也不管,唱毕就算。不过我不能说白就是了,饮一杯罢!”于是饮完交令,玉田生掣一枝是:绣球,○碎云寒玉。○春开,花五瓣,百花成一朵,团栾如球。注云:圆面者饮。酒底唱曲。
湘君、秀兰、碧霄、幼青、玉怜圆脸,饮一杯。玉田生仍唱一支日本曲,绣球,诗经上无成句,玉田生也不能说,饮了一杯交令。萱宜掣的是:素馨,○萦丝结缕。○广州城西九里,花田皆素馨。昔有美人葬此,故花香异于他处。采摘必用妇女,妇女又不自簪戴,以饷别人。注云:左右各饮。酒底拇战。
左玉田生、右双琼各饮一杯,萱宜与双琼打一个抢三,自己输了饮一杯,说道:“合欢格,素丝五绒,尔殽既馨。”交令,双琼掣得一筹,看时:牡丹,○断肠国色。○明皇与杨妃在沉香亭赏牡丹,命龟年持金花笺召李白,至作清平调三章。上折花与妃子递嗅,笑曰;不惟萱草忘忧,此花尤能醒酒。注云:量大者饮。酒底飞觞。
素雯、佩镶、凌霄量宏,饮一杯。双琼道:“飞觞是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秀姑娘饮。诗经是并蒂格,驾彼四牡,颜如渥丹。交令。”佩镶笑道:“丹字亏姑娘想出来的。”因催碧霄掣筹,是得了一枝:梅,○世外佳人。梅以韵剩,以格高,掣得此筹,主早生贵子,拔世飞升。共贺一杯。酒底笑话。
众人大家贺了,湘君笑道:“妹夫走的时候,莫非真个下了种么?”说得众人笑了,碧霄笑道:“扯你娘的臊,我生子干你什么?”因道:“诗经也是并蒂格,侯票侯梅,裳裳者华。
我交令了。”又道:“我喝一杯罢,不会说笑话的。”湘君笑道:“不说笑话,要喝十杯。”喜珍笑道:“减半罢。”素雯笑道:“碧丫头你喝一杯,我替你说。”佩镶道;“好。”碧霄便喝了一杯,素雯便说道:“有一个处馆先生,偶然游东家后园,见菜地上已经有了茄子,先生要想尝新。回到馆里,想得了不得。
岂知等了三四天,仍旧不送进来。先生就在墙上题一首诗,说:茄子新鲜好,园中已结堆。主人何小量,不到口中来?这首诗给主人见了,知道先生欢喜茄子,就叫厨娘每日必进茄子一碗。
先生初起头吃了,得意之至,都吃完了。主人说道:‘先生这等欢喜,一碗恐怕不够,每日两碗罢,或一碗蒸,或一碗炒,或一碗汤。’厨娘道:‘先生吃饭,总共两样菜,都是茄子,好么?’主人道:‘你不要管,只每日两样茄菜就是。’于是先生日日吃起茄子来,初起头一两日还好,后来只管两样茄子,从四月里直到七月里,还是茄子。想明朝必定换菜了,一看还是茄子,这个老胃口吃得倒完,连饭也吃不下,要不吃茄子,只好吃白饭,知道东家有意为难,到中元放节馆,主人必定要来考儿子的功课。先生预先叮嘱学生说:‘你老子来考你对课,无论什么对,你要如此如此。’学生答应了。等东家到馆里来,先生就极口赞令郎对课工夫大进,东家不信,就出一个对。说,瓜丁,学生遵着先生的教,说茄子。先生道:‘好不好?’东家又说道:‘桃仁。’学生道:‘茄子。’东家道:‘桃仁也对茄子?恐怕不切。’先生道:‘还好。’东家道:‘茶杯。’学生道:‘不要说得,自然是茄子了。’东家道:‘你为何都对茄子?’先生接口哼了一声道:‘日上的茄子是最多,也时髦。’东家道:‘我有一个三字对,是镜中花。’学生道:‘对茄子好不好?’东家就怒起来要打,说:‘讨厌得很。’先生也怒道:‘多对茄子你就讨厌,多吃茄子人家不怕讨厌么?”’说得席上众人皆哈哈大笑,佩镶笑道:“他的嘴同燕姑娘真是一样,珊姑娘算会说,怕还不及呢。”说着,文玉已经掣了筹是:芍药○,春残婪尾。○芍药之盛,旧数扬州。刘贡父谱三十一品,孔常父谱三十三品,王通叟谱三十九品。今扬州遗种绝,京师丰台,连畦接畛,学士名为将离花。注云:牡丹替饮一杯,如无人掣得牡丹,一杯须自饮。酒底拇战。
双琼掣牡丹,饮了一杯。文玉与湘君打了三拳两胜,因说道:“合欢格。将翱将翔,有女仳离。交令。”燕卿道:“离字尽多,说这句出来。”文玉方欲答应,湘君已掣了一枝,众人看时:水仙,○纤尘不染。○水仙有二种:单瓣者名水仙,千瓣者名玉玲珑,又以单瓣名金,盏银台。注云:共贺一杯。酒底飞觞。
众人笑道:“他掣这筹,好似拣得,真帖切呢!”湘君心中窍喜。众人贺了。湘君道:“飞觞,是高适诗。世情付与东流水,庄姑娘喝。诗经是并蒂格,沔彼流水,屡舞仙仙。交令。”
合席大家称善,说亏他想出这个仙字来了。于是韵兰接令,玉怜笑道:“苏姑娘坐了首席,不要掣了末等的花才好。”韵兰已拈了一枝,众人看时:兰,○香国尊王。○兰生幽谷,不言自芳。九畹灵根,群仙上品,凡名花中当推为第一,故为王者香。注云,合席共敬一杯。酒底共贺一杯。韵兰心中万分得意,又想道:“怎么把我前时的小字都嵌在筹里头呢?”倒怔了一回,众人大家说;“巧极,要兰便是兰,且看香国尊王四宇,同下面的句子真是应该坐在第一位子。”莲因道:“香国尊王四字,我好似在那里见过的,是一个扁上的题额。”众人道:“韵兰既坐首位,我们就把这个匾做了,也切。”湘君道:“很好。”秀兰道:“我来写字。”大家议了一回,韵兰道:“诗经是交颈格,艽兰之叶,白华菅兮。”双琼道:“亏你想到,也没得第二个兰字了。”韵兰道:“还有一个连理格,一句可惜是补诗。乃言采其,兰华如桃李。”珩坚道:“没那个就这个也好。”于是公敬韵兰一杯,又各贺了一杯。应该秀兰掣,秀兰道:“我的如何?”取来一看:菊,○晚节经霜。○菊一名节花,一名周盈,一名延年。
甘谷有菊落水流下,饮二十余家,饮者寿百二三十,七人十者谓之夭。注云;年长者饮。酒底唱曲燕卿最长,饮一杯。秀兰笑道:“我是从没学过唱的,前月看见韵丫头抄给我宝玉祭晴雯的一只开篇,我也拟了一只《红楼梦》的,给文玉妹妹拿了去。我还没学,这回子我来喝一杯,请文妹子替我唱罢。”文玉笑道:“你要我唱,再拟一只给我。”秀兰道:“这个容易,好妹子,费心罢。”莲因道:“你先说了诗经,等他唱罢。”柔仙道:“菊子在那里找去?”素秋道:“只好把鞠养的鞠字代了。”珩坚道:“这个鞠字还有。”喜珍道;“也只得母兮鞠我一个,可惜找不到第三个华字。”萱宜道:“还有降此鞠凶,只是字面不好。”碧霄道:“你们通说完了,叫他怎么好说呢?”佩镶道:“再说要罚了。”秀兰道:“我是合欢格,鞠为茂草,黍稷方华。”众人道:“好,文姑娘请唱罢。”文玉乃和了琵琶,唱道:化石相思寸寸灰,苦萱芜独坐泣空闺。
想起那怡红旧院痴公子,别了家中去赴棘闱。
岂知道了结三场便抛弃我,到如今石沉大海不归来。
凭你是天涯地角寻踪遍,只落得活活夫妻分拆开。
生与死音信乖,好教我凝团满腹总难猜。
他是与颦儿私下有同心誓,恐怕是看破了情缘去出家。
但是我草草聊姻由娘主意,还有凤丫头牵合做良媒。
早说是三生木石恩情重,何必定要我区区薛宝钗。
到如今奉负青年同守寡,枉有芝哥儿贵腹小婴孩。
思想起把身抬,重到园中去走一回。
只见风景凄凉非昔日,大观园满目长蒿莱。
那边是潇湘馆在人何往?空剩了一片斜阳照绿苔。
只有义婢紫鹃还守着,哭哀哀把地方收拾扫尘埃。
想当时年轻姊妹聊诗社,而令是云散风流气象哀。
怎能禁长叹一声,咳!
韵兰、双琼听了,不禁下泪。柔仙叹道:“富贵无常,繁华过眼。我们好姊妹现在聚在一处,不知他日如何的散去呢。”
说着眼圈儿也红了,碧霄嚷道:“一人向隅,众人不乐,珊宝姊姊拈筹罢。”珊宝方在感叹,听了碧霄的话,便掣了一枝,看时:荷,○解语真妃。○佛书云:芬陀利花,白莲花也。优钵罗花,青莲花也。波头摩花,赤莲花也。掣得此筹者,必和气谦光,别有妙品。注云:六月生者饮。酒底笑话。
碧霄六月生,饮了纫芳道:“这枝筹真切呢。”珊宝也是得意,因道:“诗经是并蒂格,有蒲与荷,唐棣之华。”佩镶道:“好,说笑话罢。”珊宝道:“什么笑话呢?”想了一想,道:“也说个茄子典故罢。苏州有一家请先生,种了一园的茄子,每日必进此一味。先生实在厌极了,又不能叫他不许煮出来。
因私问学生,学生道:‘吾父亲说,恐怕先生看起文章来眼睛不亮,吃了这个可以明目。’先生恨极。一日,东家到书房里来看先生,走到先生身边,先生假做不见,把两眼张开望着西北角。东家见他不立起来招呼,疑心他痴的光景。因拍着先生的肩笑道:‘老夫子,兄弟来看你,你望着做什么?’先生方回转头来笑·道:‘得罪失迎,我正在看北京城里做的好戏。’东家笑道:‘北京几千里路,如何看得见?’先生笑道:‘不瞒老东翁说,近来自从日日吃了府上的茄子,眼睛就明亮起来的。”合席听了,都哈哈大笑。于是莲因拈筹看是:酴??,○春余花信。○陶子召客于西宅,为酴??开尊,请座中人各撰小名,得有思致者七。赛白蔓君,四字天花,花圣人,慈恩传粉绿衣郎,独步春,沉香密友。掣此者骨格清奇,超凡入圣。注云:公贺一杯。酒底拇战。
众人公贺了,韵兰道:“他是惜余春馆,倒切得很。”莲因遂与燕卿打了一拳,便说道:“这两字毛诗上没得的,但西溪丛话称他为才客,我就用这个罢。是并蒂格,斯马斯才,于马嘉客。”众人道:“还了。”燕卿已掣了一筹,看时:碧桃,○烂漫争春。○碧桃千叶,不结实。韩愈诗:百叶双桃晚更红。注云:掣得此筹,多风流献媚。春意堪怜自饮一杯。酒底飞觞。
众人皆笑起来,佩镶笑道:“姑娘刚才说若要好玩,须用这个,现在究竟好玩不好玩?”燕卿也没得辩,只得饮了一杯,说道:“飞觞是一树碧无情,凌霄饮。诗经上没处找碧字,又无别名,我只得用并蒂格说两句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昨夜风开露井桃。好也罢,不好也罢。”素雯笑道:“诗也罢了,但不知昨夜的桃究竟开不开?”燕卿把素雯看了一看冷笑道:“开也由我,不开也由我。你开你自己的桃,与我何干?我开我自己的桃,你也不能管我!”素雯笑道:“林丫头着急了。”燕卿道:“我怕人,只好着急。”韵兰、碧霄、珊宝怕他们当真,就把别的话连忙替他解开,便叫霞裳快些掣筹。燕卿还在那里咕咕哝哝,素雯只做不听得。看霞裳掣的是:莺粟,○无限春愁。○芍药以罂粟蜀葵为婢。注云;左右各一杯。酒底唱曲。
雪贞在右,饮了一杯。燕卿在左,不肯饮。文玉恐别有口舌,替蒸卿饮了。霞裳不能唱曲,饮了一杯。说:“我笔墨上头有限的,幸而诗经还没全忘了。我有两句,也是第二字,不知道是什么格。各位奶奶姑娘听好了,是有莺其羽,握粟出卜。”
众人笑道:“好呢,没得第二个了,这是交颈格。”霞裳笑道:“交颈不交颈,我不管。”纫芳道;“唱曲罢。”霞裳笑道:“我从没唱过,叫我唱什么呢?”侍红笑道:“不论什么,唱了就算了。”霞裳想了一会儿,笑道:“我看说的盲词书上有一篇唐诗唱句,叫什么误红颜。第一句是阿母无良只要钱,好不好?
但是恐怕记不全了。”玉怜笑道:“你且唱。”霞裳究竟是人家人,脸上老不出,顿了几顿,唱道:“阿母无良只要钱,把女儿家肮脏误青年。”唱了两句,面上红了,笑着把手巾遮了脸,众人也笑起来。佩镶催他唱,霞裳掩着脸再唱道;“多情公子同心婢,为何两下分离各一边?”众人又笑起来,霞裳又停了,说道:“不好,不唱了。”佩镶道:“再唱几句。”霞裳道:“下文不知道是什么?”侍红道:“你再想想。”霞裳只得再想,笑道:“下头好似骏马每驮痴汉走,巧妻常伴拙夫眠。再下头实在不知道了。”舜华道:“且把这两句唱了。”霞裳被逼,只得唱了一遍,涨红了脸,臊得了不得,他是今生今世并没唱过的,珩坚、侍红也从来没听过他唱,这个调又不好,所以众人都哈哈大笑。霞裳笑着走到采莲船去了,韵兰、珩坚、素秋都说道:“算了罢。”于是雪贞掣筹,得了一枝是:辛夷,○江梦生花。○辛夷,一名辛雉,一石侯桃,一名木笔,一名迎春,一名房木。初出苞长而尖锐,如笔头,有鲜红似杜鹃者,俗称红蔷。注云:鳏寡者饮。酒底飞觞。
座中无鳏寡之人,大家不饮。雪贞道;“诗经是鹤膝格,自求辛螫,亦不夷怿。飞觞是贮苦停辛刀尺凉。纫芳饮,交令。”
凌霄掣的是:
凌霄,○花中豪杰。○富郑,圃中凌霄花无所因附而特起。
岁久,遂成大树,高数丈。朱卉曰:是花岂非草木中豪杰乎,所谓不待文王而后兴也,此花一名女葳,一名茇华,一名武威,一名瞿陆,一名鬼目。注云:武勇者饮。酒底笑话。
碧霄一杯,凌霄自己也一杯。众人笑道:“他名字叫凌霄花,名也是凌霄,倒是巧呢!”凌霄笑道:“柔仙叫海棠,也掣得海棠,更好。”珩坚笑道;“海棠没人掣么?”佩镶道:“还在筒里呢。”凌霄道:“诗经笑话,我都不在行,喝了两杯罢。”
佩镶道:“免说诗,不可免笑话。刚才碧姑娘叫人说笑话,自己还喝两杯。现今没人替说,最少五杯。”凌霄看着佩镶道:“你做令官,不要太猩獗了,五杯怕什么?”俊官笑着,监斟了酒,凌霄一饮而荆柔仙掣了一枝,众人看了笑起来,原来筹上刻着:秋海棠,○断肠血泪。○秋海棠一名八月春,花有二种:叶不红筋者为常品,绿筋者更雅。其色娇好,宜于幽砌北窗下种之。菖蒲翠筠,皆为益友。且性好阴而恶日,喜净而恶粪,其娇容酸态,郑康成、崔秀才之侍儿也。注云:敬牡丹一杯。
酒底拇战。
众人笑道:“这枝筹,比凌霄姑娘还好,与韵姑娘一样,要什么便什么。且寻常春海棠,还不算奇,偏是秋海棠,又切名,又切性情。他善哭的,又有血泪两字,不过太可怜些。柔仙笑道:“谁是牡丹?”侍红道:“双姑娘掣的。”柔仙就走过去斟了一杯,笑说道:“大王,婢子敬酒。”说得众人都笑了。
柔仙敬酒毕,与喜珍拇战,也是三拳两胜。柔仙便道:“诗经是合欢格,海外有截,蔽芾甘棠。交令。”喜珍掣的是:木香,○春风入骨。○木香有三种:紫心白花,香馥清远者,为最。若青心白色及黄色皆不及也。注云:自饮一杯。酒底唱曲。
喜珍笑道:“我不能唱曲,罚我也是五杯罢。”佩镶不便强他,笑说道:“也好。”喜珍只得连饮六杯,满身香汗。含了一小块冰,停了一回,说道:“诗经是并蒂格,譬彼坏木,有铋其香。交令。”月红掣筹是:石榴,○多子祥徵。○王荆公作内相,翰苑有石榴一株,枝叶繁茂,而只开一花。荆公咏之云:万绿丛中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注云:敬菊花一杯。酒底飞觞。
众人笑道:“巧得很,菊花是秀姑娘,你们应该敬他呢。”
月红遂去敬了秀兰,便道:“飞觞是石上题诗扫绿苔,自己饮罢。诗经没得榴字,我说两句诗罢。杜甫诗:江动月移石,江总诗:池红照海榴。交令。”马利根掣的是:蓼,○水国秋疏。○花开蓓蕾而细,长二寸,枝枝下垂,色粉红可观。水边更多名水红花,俗名水红花。注云:姓名有水旁者饮。酒底笑话。
谢湘君、洪素秋、范文玉、向凌霄姓名有水旁,各饮一杯。
马利根不能说诗,饮了一杯。说道:“我们西洋有一个笑话,是一个人肩上背了一个搭裢,当中都是差处。一头是放自己的差处,一头放别人的差处。恰把自己的差过放在背后,别人的差过放在面前。所以现在的人,但见别人的过,不见自己的过了。”素雯笑道:“骂得好,就算交令。”俊官笑道:“我来收令。”
因掣了一筹,众人看时是:
珠兰,○香王良佐。○珠兰粒细如珠,畏日,宜为兰之婢。
注云:敬兰花一杯。酒底飞觞。
众人笑道:“这个收令更巧,又是兰花的婢,这一杯总要敬了。”莲因笑道:“你将来应该做个立像,侍在他的旁边。”
韵兰笑道:“只怕立酸了腿。”此时纫芳已去敬了韵兰一杯,又走过来笑说道:“我不说诗,也不飞觞,应该几杯?”佩镶笑道:“你能见了不说,应该倍罚!”纫芳道:“我也是六杯如何?”
众人道:“这么着,太克己了。”纫芳便连饮六杯,大家说道:“令已完了,我们喝些稀饭散席罢。”佩镶就催稀饭吃了,大家漱口擦脸抹身,然后散席。未知以后如何,下章可见。
第四十一回
开红杜女学士及第试气球粉美人凌空
上章所说众人散席之后,佩镶一面命人撤去残宴,一面去招呼船只,一排儿移到延秋榭北岸来。四只船一色的彩篷都支撑好了,船中放着攒盒水果,荷兰水、茶炉、茶杯等物。这里姑娘们略坐一坐,吸了荷兰水,双琼、韵兰、柔仙、碧霄、珩坚、珊宝、秀兰、湘君一班商议诗题。柔仙先说道:“若以眼前而论,自当出赏荷的即景题,但恐人预先想到,在家中已拟了一两首,这回就不足奇了。”秀兰道:“不知阳姑娘要出什么题?”双琼道:“我也并无成见。但我想自己拟题,又怕人说我先做有弊。”湘君道:“今番的题,本来应该公议的,若用延秋榭赏荷的意,所说又恐人预先拟好。”珊宝道:“《红楼梦》上的诗社有访菊问菊菊梦等题,何不也用这个法子拟起来?”
珩坚、素秋道:“我们现有几个做诗,算一算再说。”雪贞道:“不过素秋、凌霄、马利根、侍红、玉怜、霞裳六个人,舜华、纫芳也可以做一首,共二十个人,每人一题,总要二十个题方好。若要做两个题,须要四十个题呢。”韵兰道:“我的意思,也不用我们拟题,寒碧的席不知散不散,就去请他们出题罢。
一个题也好,各做各题也好。”碧霄、文玉大家说道:“此法极通,便去叫他们出罢。”
韵兰便叫过佩镶来,写了一个字条儿,就叫一个小丫头过去了。这里二十六个人各占定坐一船,韵兰、秀兰、莲因、珊宝、月仙、月红、纫芳、玉怜坐了一只,湘君、萱宜、柔仙、凌霄、素雯、舜华坐下一只,碧霄、素秋、喜珍、珩坚、霞裳、雪贞坐了一只,双琼、佩镶、文玉、马利根、玉田生、幼青坐了一只,方才占定。只见兰生笑嘻嘻的送题目来说道:“这回是奉公差遣,你们若要罚我,我就过去。我们那边只有秋鹤、莲民、芝仙、知三同我五个人,这等着替你们当誊录,其余都到彩虹楼纳凉去了。”佩镶道:“虽然不罚你,到底出的什么题呢?”兰生笑道:“是《红楼梦》上的,我们五个人公拟呢。
秋鹤说你们每人只许做一题,若要献自己的才,就把这个题多做几首也使得。”说着把一个翠玉笔筒取出来,说每一个题,一个纸拈儿,谁拈着什么,就做什么。佩镶笑道:“到底是什么题?恐怕每人一个不够。”兰生道;“有二十八个题呢,谁来先拈?”幼青道:“我来拈。”说着就去拈了一个一看,是鸳鸯截发。韵兰笑道;“原来是这样的题,可都是四个字么?”兰生道:“都是四字的。”湘君笑道:“倒也有趣,省得出了本事题,大家有成见了。”于是各人争来拈了一个。素秋拈的是黛玉弹琴,莲因是妙玉煎茶,柔仙是晴雯补裘,湘君是莺儿打络、珩坚是元妃归省,文玉是玉钏尝羹,喜珍是小红遗帕,佩镶是龄官画蔷,秀兰是紫鹃奉佛,双琼是可卿入梦,俊官是湘云炙鹿,雪贞是香菱斗草,珊宝是万儿尝茗,燕卿是探春协政,纫芳是李纫画荻,韵兰是宝钗扑蝶,玉田是小鹊传音,萱宜是彩云偷硝。珊宝笑道:“只有补裘打络、扑蝶煎茶等题,最好必定有和诗的了。”韵兰笑道:“万儿尝茗这个茗字双琼倒有些古怪。”双琼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下船。兰生你去找我哥哥到采莲船,我们在船上做诗,谁先做好就送来,你同我哥哥两个人誊,不许走漏消息,誊好了请韩先生看去。”湘君笑道:“不妥,誊录的人,要到我船上来的,兰生就到阳姑娘船上,佩镶监着他誊。芝仙到我们船上,我来监他。其余请他们散了,等誊好了,再请阅卷罢。”韵兰道:“也好。”就命人去请芝仙来,秋鹤等可以暂散。
一会儿芝仙来了,方大家下船,船娘荡起浆来。韵兰命到柳荫之下,丛荷之中去采新鲜莲蓬。船娘乃放下双桨,手中捉了一枝湘妃笛,长瘦竹篙,从采春桥南面弯弯刺入。沿岸过了钓月台,披云拂雾,径入绿阴深处。但觉轻寒瑟瑟,满身里若绿阴。荷叶下藏着的鸳鸯,一齐冲散。湘君笑道:“有趣,竟凉到我心里头来了。”前边兰生、佩镶、双琼,这里萱宜,后面雪贞、霞裳,争折莲蓬。韵兰叫:“莲子细不要再掉到池子里去。”莲因道:“嫩的不要折。”岂知大家已采了一捆多,有不可吃的荷花,也采了好多。池子中有几对并头莲,又有四面莲,韵兰怕他孩子气,把来折了,忙叫兰生不用采。岂知萱宜已折了两枝,湘君怪他粗莽。那边秀兰、韵兰、珊宝三人,手持小茶杯,在荷盖中,收受未干的露珠儿吃。柔仙、碧霄、凌霄、素雯做碧筒杯耍子。文玉、幼青坐在槛边嚼杏仁儿,吐在水中喂鱼。燕卿把香唾唾在水中,舜华立船头上替船娘捉篙,不料这只船儿晃了两晃,柔仙、萱宜大惊道:“怎么?”舜华已吓得把篙丢去,面孔丢色,蹲爬在船头上。船娘看见反大笑起来,说:‘叫姑娘不要玩。”湘君也把舜华申斥一顿,柔仙方才心定。看守的园丁,已取得十几枝白藕,送到各船上。韵兰命把新鲜莲藕送到太太那里去。四只船停了一回,方从流杯亭门前,刺出来,从东岸九回廊前,沿着柳堤向北。船娘一个荡桨一个刺篙,过了浮玉桥,经过珊宝屋门前,从华?N仙舍南面,一径过斜桥向西。到了月潭,觉四围烟柳,一片空明。左首是芰,右首是菱,还杂种着水芡,叶大如?N。大家又要取采菱,喜珍、素秋、凌霄、纫芳、侍红揎起翠袖,玉田、马利根脱去外衣,穿了一件紧身贴肉汗衫,只管在水里捞。原来菱芰方花,一只菱也捞不到。珩坚要采一片芡叶,岂知恰正握着野鸡头梗,粉嫩的手,卒然一刺,就高叫阿唷起来。雪贞、霞裳等倒吓了一跳,忙问怎么,珩坚摇头,把右手看着被刺的地方,已有六七处,微微的出血了。碧霄笑道:“你也不看一看,这叶上有刺,是野的种子呢。”韵兰忙问何事。素秋笑道:“珩丫头捉水蛇儿,被他咬了一口。”珩坚骂他捉挟,人家这样你还取笑。
碧霄笑道:“阳奶奶被茶茎刺了手。”珊宝道:“不妨,我带来如意油在此,你把这手快快的搓,要搓得停了不出血为度,便把这油再擦上再搓便好了。”一面把如意油送过去。珩坚如法行之,果然好了。那边雪贞、双琼、兰生欲采这芡叶,听见珩坚刺手,也就罢了。湘君道:“这个地方,若在月夜来游,或弹琴,或吹箫,或弄琵琶,真是雅人深致呢。”芝仙道:“不难,将来八月,我们大家到这里赏中秋。”柔仙道:“人多又不好了,只要两人,多至三四人。如白传之泊浔阳、东坡之泛赤壁、袁宏之泊渚头方能入妙。”说着舟已前移逾虹影桥,向北两岸垂杨,一溪清水,小得鱼虾之趣,平添鸥鹭之怜。秀兰向韵兰道:“你不知怎么修来,得了这个大园子。就是这条水道,已足消遣了。”韵兰笑道:“胜景无常,沧桑易变,安能保得一辈?及这个园,况且我也是倘来之物呢。”此时舟已鱼贯过流霞桥,正是湘君漱药?Q门前。但觉得一派药草香,随风吹来。佩镶在那里点头领略,又向西北过小红桥,已近墙边,于是命船娘缓缓荡回。佩镶的诗已好交卷,命兰生去誊,柔仙、舜华也交了卷。给芝仙誊。韵兰、秀兰也好了,送交芝仙。双琼、雪贞、珩坚、燕卿也好了,各人且吟且玩。一路行来,重到月潭,却进月影桥,来向西转东,绕入寒碧庄。命小泊一回,安排吃冰淇淋。那柔仙、双琼、纫芳、珩坚不敢吃冰,只吃些西瓜鲜藕。
此时众人的诗,已陆续交齐。芝仙、兰生那里有玩得工夫,只管誊写。舟又过于寒碧桥,方把二十人的诗誊好。佩镶统交韵兰编了记号,却并不写出各人名字,就命侍红登岸亲去找秋鹤、知三,请他速速评,你们须在那里等他看好了便拿过来。
侍红答应,叫一个小丫头跟着去了。这里众人舟过采春桥,重到荷花荡,见一片斜阳,奄奄欲坠,照着荷花,比早晨的光景,又有一般。家人又喝了一回茶,方才登岸。珩坚道:“我们就在露台上坐罢。”佩镶命把布遮阳,一律撤去,小丫子送上新荷花露来。彼此喝着,看船娘采荷花,缚了几捆,拿到岸上。
韵兰命人分送到各家去。
芝仙看柔仙吹了一回箜篌,双琼、兰生、雪贞到流杯亭,做了竹叶船,在水里放,又把蒲扇扇着,把这船慢慢的浮到水中央去。玉田生在檐下,拿了一柄扇,在那里舞,命了一个丫头,叫小云的,执着细腰鼓跪着击,却不知道节奏。玉田生倒出了一身汗。碧霄替他擦背,燕卿在栏杆旁边,央马利根开时辰表,看见素雯来了,便走到文玉那边去吃藕。素雯冷笑道:“仔细污了你千金小姐的清白。”燕卿却不曾听得,珊宝偏听得了,笑了一笑,向韵兰、秀兰递眼色。秀兰低低说道;“他们向来没心病,为什么近日来大家见了面,总有些不愿意的样子?”韵兰道:“听见霁月说为一个客人起见,我也不明白这个缘故。”一回静安寺带信来催霞裳同兰生回去。佩镶不能再留,包着许多鲜藕荷花送他。兰生便同霞裳出了九回廊,韵兰、双琼、佩镶、舜华、玉怜、纫芳送到花聆门,说回去替我们请安,请二位太太到这里来游湖。二人答应着,坐着马车去了。
韵兰重到延秋榭,只见秋鹤、莲民都在那把定的诗评论。
众姊妹团团的拥在一处,雪贞正在那里朗声高诵。秋鹤笑道:“各诗都有好处,我也不是排着次第,谁是第一,谁是结末。
不过玉田、文玉、纫芳、舜华几位姑娘,究竟是初学,稍逊一等。珊宝这首刻画极工,但我题也不好,题目出得过于纤巧。
珊宝又描写得不堪,所以屈在第六。若论工切,就置在第一,也不枉呢。”时双琼、佩镶、纫芳、舜华已挤了进去,要看评论的次第,已开了一张名字。纫芳笑道:“我同舜姊姊是婢学,夫人如何?玉田姑娘反殿榜呢。”韵兰笑道:“这个主司,究竟公不公平?你们的佳作,也让我来拜读,将来好认同年,”碧霄道:“你考了第一,做了殿撰公了。”说着便把单子给韵兰,便在那边一张圆桌上开看。此时已是一首一首排了次第,自己果然列在第一。珊宝笑道:“韵丫头与秋鹤是极好的,恐怕有阕节。”文玉笑道;“你的第六,也未必见得不用情。”珊宝笑道:“他与湘丫头、秀丫头、佩姑娘,并淡交情,为什么湘丫头在第二?秀丫头在第三?佩镶在第四呢?”湘君笑道:“你们听珊丫头,竟将秋鹤称起来,他是谁?谁是他?怪道那天洗澡,你叫他。”湘君尚未说完,急得珊宝连忙过来拧嘴,湘君笑着走了开来。韵兰道:“罢,罢,你们诗不看,混吣什么?
奶奶小姐们,都在这里,虽是热不拘礼,到底也要放些规矩。”
芝仙笑道:“你们不用混嚷,大家听着我来做读卷罢。”佩壤道:“很好,你就读。”芝仙便先把第一首读起来:宝钗扑蝶幽贞馆主馆苏瑗韵兰纤纤莲步蹑芳菲,无限深谋入化机。人语纱窗闻约略,钏声香径戛依希采香宛转防闲苦,兜扇娉娉气力微。不许潇湘痴梦稳,是他有意妒双飞。
柔仙笑道:“又切本题,又切宝钗妒忌颦卿的本旨。双意夹写,并不偏锋,宜其冠冕群芳了。”湘君又笑道:“这首诗真能写出宝钗心事,是自又传之作。”芝仙又看第二首念云:莺儿打络漱药?Q谢瑗湘君笼络何如打络同,故教慧婢悦怡红。郎心眷眷钩排密,依意重重结绾工。苦献殷勤归约束,暗凭机巧寓圆通。情丝就联缚金玉,要算莺儿第一功。
韵兰笑道:“夹写双阕,胜我十倍,使君于此不凡。”秋鹤道:“本应置在第一,我嫌他句句不脱双阕,过于缜密贴切了。
你想考试卷子,能将第一个字,圈到着末一个字么?所以叫他做了一个榜眼,第一是气象纯正,元度超超,这是结构谨严,刻意求工。其实是不相上下呢。”芝仙又读第三首,见题目是:紫鹃奉佛寒碧庄陈敏秀兰空闺人去冷鹦哥,往事思量泪欲波。主婢情缘难解脱,人天因果易蹉跎。绮罗丛里年华速,姊妹群中闺碍多。好把收场先计较,愿参样悦礼维摩。
湘君叹息道:“深情宛转,曲曲传来,真觉一字一泪。”月仙、燕卿道:“紫鹃真是黛玉姑娘的忠臣,得了这首诗也可以无憾了。”又看第四首是:龄官画蔷叶佩镶树树天桃各自红,花枝无力倚东风。生成薄命天难问,写遍相思字不工。密意重重难寄柬,痴情咄咄惯书空。笑他局外关心甚,一样淋漓两点中。
柔仙道;“是画蔷是写眠,都不知道?佩镶妹妹学诗不过半年,已有这等佳作,真是后来居上呢。”韵兰笑道:“你们莫一味赞他,他不过一知半解,偶然得意,若说他好,他要出狂样儿来了。况且秋鹤不过评诗的优劣,并不算排的次序,况且多少奶奶小姐们,锦心绣口,难道做不过他?反屈在下头么?”
珩坚、素贞、莲因笑道:“诗果然好,不愧幽贞馆的美侍。”芝仙又看第五首是:晴雯补裘桐华院冷海棠柔仙玉人扶病态惺忪,灯下支持力尚慵。最恨奸谗工组织,故留缺陷待弥缝。鸳针完密交千缕,雀线辛勤理几重。他日袒衣相赠处,要郎着意肯怜侬。
莲因、碧霄道:“这首诗实在贴切。”素秋道:“题目也好,宜乎有此题面。题意夹写夹喻的句子。”文玉道:“我最爱他,故留缺陷待弥缝这一句。不知是说补裘,还是说补恨,论起来他的冤屈,也算至极。看他被王夫人撵出一节,及宝玉出去望他的一段,这等伤心不明的撞天屈,谁不要出泪。”燕卿笑道:“你可记得上年,仲蔚在我那里唱的一支开篇么?把看过石头记的,都引哭了。”说着芝仙已把珊宝这首诗看过,道:“N儿赏茗。”玉田纫芳生道:“N儿大约就是万儿,但并设赏茗的典故。”雪贞笑道:“那一天在宁国府,在花厅上同赔茗。”喜珍不等说完连忙喝道:“好个千金小姐,偏是你记得这些臊不臊?”雪贞连忙住口,玉田等方才知道,就是被宝玉听见进去吓散的一节,因笑道:“秋鹤也大胡闹了,幸亏这个题,是珊宝姑娘得了,若被奶奶们得了,还能落笔么?小姐是更不用说了。”芝仙笑道:“不用聚讼了,看珊宝先生的佳作罢。”众人看云:N儿赏茗延秋榭谢絮珊宝竟将欢喜野禅参,饮到琼浆兴半酣。渴吻消除初挹润,春心灌注暗回甘。茶经巧把银针补,仙窟羞将玉液含。赠锦应符兰梦好,茗香滋味剧镶镶。
佩镶看了笑得了不得,碧霄笑道:“珊丫头真要死了,做这等诗出来。”珊宝道:“这个题促狭,叫人怎样呢?”碧霄道:“好好,佩服之至,孔子馥一,还要选到三百篇里去呢。”芝仙看第七首是:黛玉弹琴虚白室洪绣鸾素秋一曲思亲怨慕深,广陵回首泪沾襟。神仙有泪酬同调,木石何缘遇赏音。花眷已成流水感,金山难写绛珠心。三终奏罢情无限,筱竹萧萧静绿阴。
珊宝道:“清丽芊绵,真是吐滂沛乎,寸心含绵,渺于尺素,颦儿心事一齐写出来了。”韵兰道:“心事一聊,流丽之极,非钝根人所能学到。一起从思亲着想,广陵回首泪沾襟。实是至理说。”自己的眼圈儿也红了。众人知道,韵兰想着自己前时的遭际,遂把别的话,岔了开来。芝仙道:“你们看碧姑娘的诗好呢。”众人看时,但见写着:三姐试剑采虹楼冯云碧霄剑赠雌鸳作蹇修,谁知决裂了恩仇。生前忍把情丝斩,死后还将热血酬。割爱因缘成蝶梦,伤心眷属误鸾俦。百年也要成长别,莫惜倾城命不犹。
只见桐华院,差小丫头子来说,奶奶请柔姑娘回去,有新来客人在那里等呢。柔仙红着脸骂道:“小蹄子我死了,也要见客么?”小丫头着了急道:“奶奶叫我来找,又不是我白跑了来,平白骂我。”珊宝笑道:“你不用着急,姑娘也是无心,值得筋暴凸得筒管样粗!”因劝柔仙道:“你不便怄气,逆了他的意思,还是你自吃苦,听他排落教训。”莲民道:“我来陪你去。”柔仙道:“罢了,小祖宗你请自在罢,他见了你又要说你占着了我绝他们的新客了。”秀兰道:“我们园里这几个姊妹,现在大家有几个钱,做了住家,应该可以杜门谢客了。何以他们还要交接新客?真是坑死了人。”雪贞道:“你们现在还有几个人见新客人?”喜珍道:“我同伯琴说,不过素雯、柔仙两位姑娘,林姑娘还见新客,其余都是住宅了。”文玉笑道:“奶奶不知道么?现在林姑娘也不见客了,是六月初一起的。本来我们这些人,与外边的不同,既要与奶奶们来往,连熟客都不见才是。”碧霄道:“这倒不能,若没熟客走动,一个月叫他化一二百两银子,恐怕饭也没得吃,屋也没得住了。不过至熟知道性情的,总要请他们照拂照拂。”韵兰道:“你们若肯定一个例,每人只许两个三个客人往来,我把每月的房金,通让给不取,只要原定赁值,每月交付两成与我为修理的费。”燕卿道;“我还可以挑选,只怕柔儿不能。”素雯冷笑道:“我是没钱的穷人,做一天和尚要念一天经。生的命苦,又没优人照应,不得自在。”一面说,一面向柔仙道:“我同你一处走罢,实在热得受不了了。”说着唤了俊官,挽着柔仙走了。凌霄道:“我也同你们回去。”双琼、佩镶说道:“莲羹煮好了,吃些再去。”
三人道:“不用了。”众人也不留他,任他去了。
碧霄道:“素雯为什么不肯随和,只顾寻事?”珊宝不作一声,韵兰鼻子里哼着,叹了一口气。秀兰半笑不笑的说道:“姊妹多了,总有这些口舌。”湘君道:“我想起来何苦,到后来都是空的。”幼青道:“现在韵香馆,很有几个好客人呢。到底燕卿姊姊这么把他的姓叶的客人。。”幼青尚未说完,他的新来的侍婢孟云绡连忙挡住笑道:“姑娘又要多嘴了,这件事我们也并没晓得清楚。”燕卿道:“他本来是说的我,他自己也不想想,天下乃天下之天下,姓叶的我也并非自己去拉他来的,他自愿到这里,他不服我气,我总有一天坏了他。他说我认得优伶,他在马车里同马夫。。”韵兰、文玉连忙递眼色,道:“燕丫头疯么,也是同他们一般见识?”佩镶道:“诗不看,争这些闲气。”芝仙道:“通不必说了,你们看元妃归省的诗罢,是谁的?”众人看道:元妃归省环翠楼顾贞珩坚承恩归省纪元宵,云拥鸾舆出绛霄。夹道香烟通禁御,来仪仙乐合钧韶。吟据凤藻宫衔称,路转蜂桥画桨遥乐叙天伦争顷刻,楼头着意数更谯。
玉田生道:“冠冕堂皇,称题雅切。”喜珍笑道:“珩妹妹的诗,阳妹夫还问是谁的,吾问你这首到底好不好?”芝仙也笑了,又看下一首是:玉钏试羹棠眠小筑范文玉相思曲曲久亲尝,难觅仙家续命汤。侬意肯忘莲子苦,郎情枉比藕丝长。应嫌滋味心肠薄,好赚胭脂口角香。姊妹本来同气息,一经回首黯然伤。
芝仙道:“刻画工细,真写得出玉钏、宝玉心事。”莲因道:“金钏之死,其过不在宝玉,玉钏也错怪了。”秀兰道:“都是王夫人这个糊涂东西。”韵兰道:“王夫人本来最是徇私不明,喜听谗言的人。但是不明白倒也罢了。最可恶的,要做明白人管闲事。所以一怒而金钏死,再怒而晴雯撵以袭人。熙凤的奸,反算他是好人。所以后人说他无后,倒是确论。”舜华道:“贾珠虽死,兰哥总算是他的孙,宝玉总算是他的子。”韵兰道;“贾珠死而宝玉僧,便算无后,至于兰哥儿,还算是李纨的积德,与王夫人不相干涉呢。”只听芝仙又念第十一首道:小红遗帕西湖采菱仙侣吴文玉喜珍文玉笑道:“庄奶奶的闺名,原来与吾的小字同的,吾多多得罪了。”喜珍道:“这有什么,我家母亲的名字,也叫佩镶,这么说起来,佩姑娘我倒要叫他母亲呢。”说得众人皆笑了。
佩镶红着脸,又不好嫌,又不便驳,只听芝仙念道:狼藉啼红暗断肠,小姑居处尚无郎。枉抛深意常挥泪,难检闲愁懒理妆。觌面逢人休览袂,阕心思我莫褰裳。东风谁诱怀春女,感悦诗吟第几章。
可卿入梦曼殊女史阳钰双琼
天然楼阁幻华严,修到神仙不避嫌。雅制新裁莺队协,情根早种蝶魂黏。芳菲荣悴机先露,云雨迷离美亦兼。何事梦中传小字,教人闷损戚眉尖。
珊宝道:“可卿入梦有两个意思。一是宝玉听《红楼梦》曲子这回,一是托梦,托梦给凤姐说三春去后。”这回双琼道:“我也这么想。若两项意思,并做倒也难了,我仅不过把芳菲荣悴四字,略带三春去后的意思。其余都说的是前边的。”说着只听莲民约秋鹤到桐华院去。韵兰道:“秋鹤留着,我还有差遣呢,你先去罢。”莲民道,“秋鹤又不是你家生子儿,你要差他。”说着赌气去了。韵兰有意无意的说道:“你赌气给柔仙看去!”秋鹤不好意思要走,韵兰回头把秋鹤望了一望,秋鹤只得立定,先同侍红搭讪着,然后走过来,韵兰道:“你要去就去。”秋鹤笑道:“我那里本不高兴去,妹妹不知有什么事?”
韵兰正在喝荷花露,手中拿了一个鸡缸杯,凑在口上想了一想,方说道:“不知你诚心不诚心?”秋鹤道;“尽管吩咐!”说着面上红了一红,韵兰停了一回,似笑非笑的说道:“罢罢,新人德轩我同你说的,你且去安排了,我回来再同你说。”秋鹤赧赧的去了,众人知道韵兰待秋鹤的深意,也不便说笑他。这里芝仙又念第十三首诗道;香菱斗草绿么女史庄寿雪贞十分春色属谁家,结伴同来兴更嘉。名色新奇邀赏识,品评优劣斗繁华。并头合号夫妻蕙,同辈争称姊妹花。最是羞人齐笑我,宜男两宇向侬夸。
众人笑道:“寻常典故,经庄姑娘香口说出来,便成名句。”
芝仙道:“你们不用多嘴,我来把这几首诗,一齐念出来。时候也不早了,恐怕也有人要同去洗澡呢。”碧霄笑道:“你只管念给我们听,也不用多说了。”芝仙因朗朗高诵,众人也看着道:妙玉煎茶惜馆春馆金环莲因红尘槛外静无华,女伴相逢共斗茶。两腋清风生玉茗,一杯香雪赋梅花。尘谈合许留钗黛,牛饮何能辨齿牙。识得个中情味好,云英浆好不许夸。
鸳鸯截发绿芭蕉馆金绮幼青
扫却情丝气便伸,从无烦恼累终身。美人拼舍双鬟绿,措大空思两鬓新。几拟曹妻能宁志,莫疑陶母肯留宾。鸳鸯竟作孤飞鸟,寄语萧郎莫问津。
探春协政闹红榭林玉双燕卿
治家经济阿母该,异议能排怨府开。不浚渊源非善策,须知闺阁有真才。
雪贞击掌笑道:“真是名句,秋鹤也是糊涂,为什么列到第十六来?”纫芳道:“你不听见么,秋鹤本来说各有好处,并非排列次序的。”湘君笑道:“这首若是知三定了必是第一。”
芝仙道:“同你们说不用多嘴,又要说了。”因念道:精神常贯无穷虑,竹木均储有用材。芝草醴泉根本薄,但凭方寸自栽培。
彩云偷硝双鸳榭白秀芬萱宜
偷将微物送新欢,漏泄春光瞻自寒。窍药姬娥空嫁羿,盗香贾女只窥韩。钟情私向三郎溯,引过全凭宝玉瞒。狡犹心肠非得已,同侪清议不能宽。
李纨画获史?G月仙
柏舟苦节誓将雏,画获编成教子图。十载凄凉心化石,一灯辛苦手披蒲。萱帏月冷愁贤母,桂窟香浓显藐孤。继起兰儿能述志,天恩祖德慰泉途。
湘云炙鹿施俊官
翠袖争拧醉浊醪,芦亭韵事集同曹。清才对雪高吟纵,雅兴围炉大嚼豪。倘有闲情还枕石,更无妙手许操刀。腥香一室春温满,绝胜并烹太尉羔。
小鹊传音东瀛玉田生
玉女传言一例观,者番莫怪太无端。往来未许佳音报,疑似难将密语瞒。最是关心同法秀,何当饶舌学丰千。怡仁毕竟能兼爱,青鸟终难冷眼看。
芝仙道:“都是好诗。不过小鹊传音,这首稍嫌刻画,若笔下流丽些更好,然也难为他了。”于是大家又评论一番。有个说“莲因一杯香雪试梅花句,逋峭句有的说幼青,措大空思两鬓新轻清的。”珊宝道:“我最爱不浚渊源非善策四句,不但是名句,而且至理精当,可以作治家格言读的。”莲因道:“萱宜的韩字韵,究嫌纤巧。”佩镶道:“他的意思,面面都到了。”
素秋笑道:“你们大家是诗翁,我要退避三舍了。况且时候将晚,玩了一天也够了。”说着便同喜珍,带着碧霄、雪贞回去。
众人也次第回去。佩镶督着收拾延秋榭东西毕,方得回去。韵兰因莲民赌气去了,怕他存心,遂同湘君、莲因等,一起到桐华院去找他。只听柔仙的假母,在屋子里打鸭惊鸡的骂人。莲民却不在那里,韵兰无心到柔仙处,只将马氏说了几声。湘君等都回了,韵兰一个人回来,却在寒碧庄外,遇着了莲民。韵兰先带着笑,问他从那里来,又说刚才的言语不要存心。莲民笑道:“我刚才是有心怄姑娘呢。姑娘这个人,我要存心,就该死了。”忽听秀兰在隔壁叫道:“韵丫头还没回么?可要进来不进来?”韵兰道:“不进来了。”说着便携了莲民的手回来,到斜桥分路,莲民自回采蓬船,韵兰道:“听得秋鹤说,你们那里西瓜不好,今儿我打发人送好的来。”说毕就进华?N仙舍去了。原来这几日天热,韵兰住在下边西式房间里。韵兰先去新德轩洗了澡,到望月台,独自乘了一回凉,方命秋鹤回去不提。
光阴易过,这年是七月初三立秋,天气新凉,初七日为双琼生日,闻凌霄也是这日生诞,初九日又是珩坚生日,大家公议家宴私祝,素秋为首,知照各人,就在彩虹楼,备了宴席,先请珩坚、双琼、凌霄来,通在初七这日预祝。是日众人都到,惟韵兰、佩镶不来,碧霄性急,忙差了几个人,到幽贞馆去,回来说道:“姑说请奶奶姑娘们先坐,他同佩姑娘立刻就来了。”
凌霄道:“那里有客人么?”一个老妈子道;“并没客人。”素秋道:“既没客人,为什么不早来呢?”碧霄道:“柔儿你替我去,不论他有事没事,便拉了来。”柔儿去了一回,方与韵兰、佩镶、霁月一起到来。佩镶、霁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家立起来道:“你们这两位太太好身分,我们倒伺候半天了。”韵兰、佩镶、霁月先向吴太太请了,向众人告了罪,众人又要罚他来迟之罪。柔儿笑道:“不能怪他们呢,今儿佩镶、霁月两位姊姊也是生日,韵姑娘替他斋了神,才来呢。”众人方各恍然道:“原来如此,我等到失礼,韵兰也不给一个信,现在我们这里,添了一分福礼罢。”于是大家又凑起福分来,招个一班小戏子做戏。佩镶、霁月先同珩坚、双琼、凌霄磕头,三人连忙还礼起来,也同佩镶、霁月让众人方才要到寿筵前拜祝。珩坚跳起身来说道:“我们几个因是熟人所以敢扰动你的,这么闹起寿来,我们就走了。”众人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就不拜了。”
于是大家列着次序坐了,正中一席是两位太太程夫人、顾夫人,素秋、雪贞、碧霄、幼青、舜华陪着。左首一席,是珩坚、双琼客位。韵兰、秀兰、燕卿、莲因、萱宜陪着右首一席。客位是凌霄、佩镶、霁月三人,柔仙、湘君、珊宝、纫芳、兰生陪着。其余姊妹均有事未到,仅凑了份子来。秋鹤赶紧在花神祠监工,看他加染油漆也不来,莲民在祠中捏像也不来。众人坐了席,戏台上粉墨登场起来。这班优伶,是新来的江西班,伎巧却甚平常。柔仙、凌霄有小半认得的。三个席上点了几句,演得不祝程夫人笑道:“听得柔仙演得好戏,今日凌丫头是寿星,不好屈他的。寿丫头可以清串一句我们看看。”凌霄笑道:“我本来蒙太太、奶奶、姑娘们赏脸,要孝敬一出,恐怕班中见怪,说我同他比较优劣,所以不敢响,今太太既出吩咐我同柔妹妹合演一出如何?”顾夫人、珩坚、素秋大家说:“这么更好。”程夫人便命兰生点戏。兰生笑道:“他两个人演的惊变埋玉最好的没看见珩坚。”素秋把兰生看了一眼,顾夫人道:“我也听得说,这两节戏最好的,没看见过,三位就串这两出罢。”
珩坚笑道:“这是唐明皇长生殿的故事,杨贵妃同明皇幸蜀到马嵬坡佛堂里头。”顾夫人不等说完就道:“这两人是多情的,听见说他两人半夜里还送什么牵牛果子呢,快演罢。”说得众人皆笑了。珩坚意思要想阻他,说不吉利的戏不做罢,这回子见太太高兴,反不便说了。柔仙、凌霄只得结束登场,柔仙扮点旦做杨妃,凌霄扮的是小丑做高力士。场上奏起乐来,果然做,做到埋玉一出,后来做得十分凄惨,大家下起泪来。
程夫人道:“可惜没得曲文。”韵兰道:“太太要看?柔仙有一个底稿在此,请太太去看。”说着送到门前。程顾二太太并坐了,听贴旦柔仙唱道:“罪孽深重,望我佛度脱咱。”丑接说道:“顾娘娘好处生天。”贴笑道:“高力士。”丑跪了说:“娘娘有甚话说?”贴道:“陛下春秋已高,我死之后,只有你是旧人,能体贴圣意,须要小心服侍,更为我转奏圣上,切勿以我为念。”
丑哭道:“奴婢晓得。”贴哭着把身边的一个小盒同一枝金钗取出来,交与丑道:“高力士,我还只有一言,这金钗一付,钿盒一枚,是皇上定情时所赐,你可与我缴呈皇上,以表我意,不可遗失。”丑哭道:“娘娘奴婢都记得。”贴又唱道:“断煞说不了恨如麻,内戏房高叫道:‘杨妃既奉旨赐死,何得迟延,稽留圣驾。”贴哭道:“陈元礼,陈元礼,我与你有甚冤仇?你兵威不向逆寇,加向裙钗暴加,威风更大。”里边又叫起来。
丑跪奏道:“阿呀,不好了!军士们拥进来了!”贴大哭起来叹道;“嗳罢罢,这一颗梨树,是我杨玉环结果之处了。呵吓万岁,在妾叨谢圣恩,我一命便死在黄泉下,一灵儿只傍着黄旗下!”唱毕便把罗巾自缢了地下。看的人无不掩面而泣。
一回演完了下台,凌霄又去饮了一回酒,柔仙也去谢两位太太。程夫人携着柔仙的手笑道:“好孩子,难为你做得这等好,倒引得我们淌了多少泪。我没得送你,现有绣帕一方,是你双妹新做的,我今日才用,又一只碧玉镯,是芝轩在日本带来,不可多得的,一起送你罢。’柔仙知程夫人见爱,只得告谢受了。程夫人又送了凌霄一件粉红碧霞坠,是有名的猢狲脑。
柔仙看帕上绣的是秋海棠花,有一句诗云海棠花发断肠红,柔仙心中,自是纳闷,也不好多言,收好了仍旧归坐。兰生也欢喜得很,与他亲热了一回,不知说些什么。是日到了夜深方才席散,两位太太都喝醉了,唱起曲子来。珩坚只得设法支使回家。一宿不题。
初八日珩坚等大家到彩虹楼答席,外客不过马利根、玉田生、谢珊宝、秀兰、素雯五个人,散席及早。碧霄要玩马利根的气球。珊宝笑道:“罢了,可记上月玩了一回,几乎不能下来。”玉田道:“只是马姑娘、双姑娘都不在球上,这回子须叫他一同去方妥。’马利根遂叫人把气球取来,在空地上同双琼两个人理了好一回,方把机器钉管线索都配齐了,抽了压一气筒。下边的坐盘,也收拾好了,风雨寒暑时辰表,一律齐备,说道:‘你们几个人去?”兰生、佩镶、珩坚、珊宝、素雯都要去,连碧霄、凌霄、素秋共是十个人,次第登球。这里马姑娘司经纬天度,双琼司机器指南针。把几筒一拽,只见这球先胀大起来,然后渐渐升起,机座也升起了。下边看的有回去的,有在那里看的,升到三十余丈,这球渐渐的小了,向横路行去。
此时园内外的人,都看见了,仰着首看望。莲因在秀兰那里下棋,只听小碧进来说道:“姑娘快来看马姑娘又在那里玩气球了。”莲因便推杆而起,走到庄外,秀兰也跟着出来。只见这个球,向着东北方,顺风而去,不一回又回来,向着西北,一路逆行,渐渐看不见了。莲因笑道:“有趣,早知道有这个玩艺,愚儿我也该去扰他的答席呢。”说着只见霁月笑嘻嘻的走来说道:“莲姑娘原来在这里,刚才他们席散了,要玩气球,我便出来到漱药?Q谢步。湘姑娘说姑姑到我们屋里去了,我便到这里来,谢秀姑娘呢?姑姑那里,我算到了不来谢了。”说着便向莲因、秀兰福了几福。秀兰让霁月到屋里去,莲因道:“我要去看韵兰,你们进去罢。”说毕便向华?N仙舍来。只见几个妈子在行素居门外凳上坐着打盹,乃走进锦香斋,只觉院落惰惰,花阴寂寂。原来韵兰在房中午睡,侍红拿着针线在锦香斋窗口帘子下做什么,也微露倦意,好似有心事似的,停针静想。看见莲因,连忙起身让座,低低笑道:“他们今日答席也不去么?”莲因道:“我吃素,再去关他什么,你姑娘呢?”
侍红向着西首洋式房里努嘴儿,莲因笑着摇手说:“你不用叫,我进去看他。”侍红笑道:“门锁上呢。”莲因走过去轻轻推了一推,却是韵兰忘记锁的,就轻轻的进去,把门仍旧掩上,侍红去安排茶水。莲因看韵兰一个人,穿着一件元色半新旧的铁罗闪金纱衫,下身系着单罗散管裤,睡在一张洋钢丝榻上。外边珠罗纱帐,一望通明,一只裤管褪到后股,露出粉嫩的膀子,向着里面,床横放着一只外国白磁盆,几方白纱巾,横晾在架上。床前一架藤器,不知何用。床里阁几上,有两副册页。因轻轻随手取一副来一看,上写着温柔滋味四字。莲因不觉心中突突的跳起来。册上何事,请阅下回。
第四十二回
金翠梧看春动欲念谢珊宝步月遇私情
莲因看了册子,心中就跳起来,想道:他说两个月来不见一客,倒还考究这个,不知里头写的什么?就把第一页揭开见写着三十六宫,都是眷。七个六朝体字上款是幽贞馆主人摹,下款写情天仙侍题。莲因道:“情天仙侍,是秋鹤的别号,原来秋鹤倒和他弄这个玩意儿,但闻得他两人,从不曾有交情。
秋鹤又常说断断不忍污了幽贞,为什么亲爱起来呢?可见他们都是说谎。但秋鹤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这般内媚工夫,温柔体贴,怪不得韵丫头被他迷惑。就是韵丫头清华富丽,即我见犹怜,何妨老手乎?秋鹤饱餐秀色,甘之如饴了。但下边到底画的什么,倒要看一看。”遂再揭次页一看,是三十六个编好的目录。第一个目录是鸾,因想道什么是翔鸾呢?第二个是个风,第三个是跨鹤,第四个是扶鹏,又想道为何都取的鸟名呢?再看下面又改了是蜂迷蝶醉,蚊嘬蝇酣,阿吓这些新奇名色,是什么故事儿?又想道:我真是胶柱鼓瑟,何必看这个题目呢?看下面画出的就知道了。于是揭起来,连看了三页。莲因虽然是修道清心寡欲的人,然年纪尚小,终是强制工夫,被这个册子,引动春心,又想着以前秋鹤同他交情,不觉不能自主,便坐在榻上,手中这本册子坠到地上,木板一惊,韵兰惊醒了,说:“可是秋鹤?”莲因一时立不起身,只得说道:“妹妹好睡,是我呢,你叫秋鹤怎么?”韵兰听是莲因,慌忙坐了起来笑道:“你也是鬼精鬼怪,怎么也进来了?”莲因笑道:“你门也没锁好。”韵兰脸上似红非红的道:“阿吓真个浑忘了,怎么我糊涂到这个分儿。”说着已经走下床来,见莲因拾了地上的册页,因笑道;“幸亏没有什么典故,给你看去,这个册儿,你做姑子的看不得的。”莲因微微的红了脸笑道:“倒画得工致呢,是你画给秋鹤看的?还是秋鹤请你画的么?”韵兰笑道:“不过玩意儿,没什么人的意思。”一语未终,只听侍红说秋鹤来了。韵兰忙把画册收好,便向侍红道;“你叫他今日不用来,有客人在这里呢,也不要说是莲姑娘。”侍红连忙便去阻住了。韵兰起身在床头,拿了磁盆,走进幕中好一会。莲因恐韵兰留心,千方百计想别的话,与韵兰隔着幕中谈讲,又说他们都乘气球玩去了。
韵兰道:“说起这个气球,真也稀奇,能升到上边去,那一天秀丫头要玩,秋鹤、萧云同佩镶找我同去,谁知马姑娘到宁波去了,尚未回来。秋鹤自己算明白,这个机器,便去取了出来驾好,我们大家坐好,果然也能升起。岂知秋鹤但知旧法,不知新法,升到三四十丈,这个球还只顾向上,不能横行,走得空气已经尽了,还不肯止。我们大家失色起来,觉着身子轻极,气息也不能出入了,只好拌着一死。幸亏秋鹤人急计生,把轻气管泄了,这个球便渐渐的下来,坠在西斜角草地上,已经离这园一里多路了。我们只得坐了小车回来,费了几许心,把球拆卸,装了回来。据说再高五六丈,这个球便不得下来了。”
莲因道:“为何不去请双姑娘呢?”韵兰说:“双姑娘机器法子都是秋鹤教他的,算先生的学问,必然比学生通些,所以我们信。岂料这个气球是新法,连秋鹤也不知道呢。”莲因道:“据你这么说,恐怕这回子马姑娘也靠不定。”韵兰道:“他是不要紧,听说这个球,还能到月亮里去。双琼说可到各处行星里去那句话我不信,也不敢试。若试到月里头去玩,倒也‘好呢。”
莲因道:“我们中秋这晚上去,坐气球好不好?”韵兰道:“马姑娘说,这个球虽然坚固,若要凌空,到极高地方,据说还要多聚了氧气,方能到。没得气的所在,那个氧气从地下不能通到天上。现在马姑娘写信回国请博学会请求,传递氧气的巧法,得了这个法,胆气方大了。这个法儿,不知几时可好?”莲因道;“大约明年中秋终好玩了。”韵兰道:“冶秋取去一个气球,比这个大些,不过行走不及这个高。幸亏军前用,不要高的。”
莲因道:“不知这个球,能载重多少?”韵兰道:“大约两吨总好载的。”韵兰口中说着公事已完,立起身走出幕中,口中衔着一条绣花秋香色双编罗带。莲因已替他在寿字香炉里,烧了一炉香。韵兰又叫小丫头,舀了脸水来,一面洗,一面同莲因讲话。只见萱宜的丫头琴娘走来说:“姑娘找莲姑呢,说海印庵有信来,立等回音。”莲因道;“到底何事呢?”琴娘道:“我不知道,姑姑回去就知道了。”莲因便别了韵兰出来,觉得小衣粘着不好走的,到了漱药?Q,便先换去了,方去看信,原来是太原余玉成的信,说到后接到三封信并银子,现在母亲同丈夫新故,方才断七,膝下无子,孤苦无依,也要想出家。闲想西湖上,地方最好,所以先来问讯。望乞收录,立等回音。这信从海印庵转寄来的,莲因知道,劳二已死,想起他夫妻,从前待自己的情分,未免伤感了一回。就连夜定就了复信,明日寄去,请他到上海来不题。
这晚莲因想着日间的春册,又想秋鹤从前交情,两人真比一人,又想玉成待己的意思,落难时节,幸亏他夫妇周全,致有今日,这么一想便翻来复去的心事难平。原来莲因的修道工夫,已是明心见性,到晚上必要打坐一回。这晚坐了,终觉不能自安,渗透了第一关,第二关总是格着。遂洗心危坐,勉强渗过了第二关,到第三关便渗不过来,心中自是一着急。于是又合着眼,打扫心头,屏除一切,恍恍忽忽,在惠山光景,细看地方,却是白衣庵。忽听叩门声音,里头有一个人,开门出去,不多一会进来的却是秋鹤,笑道:“好妹妹,我想得你好苦。你如何做了姑子了?”莲因心中酸痛,淌下泪来。秋鹤笑道:“好妹妹,你不要闷,现在你自己身子了,你嫁了我罢。”
遂放出百般的内媚工夫来,一回替他倒茶,一回替他装烟,一回替他捶背捧足,莲因心中大动,便拉他并坐,说:“小祖宗我为你想得好苦。”秋鹤道:‘我们去睡罢。”便拽着莲因的手,到房中剔亮了灯说道:“我有一件东西,给妹好看。”就在身边取出一个小小册页来,面上写的是翔鸾引凤跨鹤扶鹏,莲因忽然想着,这是在韵兰处看见的,这么我又到这里,莫不是梦中?
如此一想,蓦然醒来,果然是梦,不觉哭起来了。湘君也在房中打坐方完,听见后房莲因哭声,因推窗问道:“姊姊怎么?”
莲因不便说出便道:“我想着玉成姊姊,待我这般情意,现在他这般光景,我所以替他忧虑。”这话把湘君瞒过了。莲因只得睡觉,看官,湘君也是算得出过去未来的,如何这回瞒得过呢?也有一个原故。大凡神仙佛之流可以不算自知,若仅有了些道行,尚须算了方知道。湘君与莲因彼此深信,断不疑他,有这一节,心中不疑,就不算了。因此湘君也不知道,一宿不题。
次日起身梳洗毕,莲因把信寄去了。想着隔夜的心事,游移不定,看了一回庄子要想达观些,终不能达观。湘君走过来笑道:“两日没同你下棋,今儿再同你着一局罢。”遂命小丫头排起棋来,一面老妈子送上早点,大家用了些,方彼此对局。
下了一个时辰,忽见秋鹤同莲民过来,要问莲因说,他们的像已捏好了七个了,他还是要出家的像,或是不出家的像?莲因拈着一粒棋子,把秋鹤睃了一回,默默的想着,一声儿不语。
湘君倒笑起来了:“说你又不是聋子,他问你呢!要什么妆束?”
莲因方悟过来,脸上微微的红了一红说道:“就照这个样子罢。”
因而湘君道:“这局棋给他们来,乱了一乱,下不完了,停一会再下罢。”莲民道:“你们只管下棋,我们就去了。”说着便携了秋鹤的手去了。方走出门十余步,忽见莲因迫到门前找秋鹤回来说道:“我和你以后相见要疏些,就是我以后住到花神祠,若没有要事,你也不用常来,这就算你青眼相看了。”秋鹤不解这个意思,“你是清净法门,我总不敢轻造就是了。”说着同莲民到桐华院去了。
入得门来,假母马氏已在那里笑迎出来道:“仲老爷四五日不来了,什么贵忙?柔仙天天说你呢。这几天客少,开消都不够,老爷不来,便想来请。”又高叫道:“俊官替姑娘说仲老爷来了。”莲民答应着,一直进柔仙房里来,谈了隔夜马利根乘坐气球的事,方知这个球到了宝山地界,将近常熟白茅口,便回来的。马阳两位姑娘,司了球灵,便神速进退自如。只见马氏又进来说桑指槐的愁苦,莲民道:“你不要多说,我本来要请一回客,你就先拿五十元去,我明儿或后天,就在这里请客。”马氏假意推着说;“仲老爷要请客,我同你办就是了。到请客这日,赏也正好,何必急急呢?”莲民道:“你也不用客气,老老实实收了罢。”秋鹤道:“这几天要赶紧把像做好,过了中元再说罢。”莲民道:“也好。”便向马氏道:“你这三十元,且收了,我过十五,不论何日,我来给你信。”又取出十元一张票道:“这个算预先赏他们的。”马氏眉开眼笑的收了,说:“两位爷,怕还没用饭,在这里便饭了去,我打发他们去做菜。”
秋鹤道:“不用你费心,我们还要到工程上去呢,你有正经事你去罢。”柔仙把马氏钉了一眼,一声儿不言语。马氏停了一回,看见无可插嘴,也就走了。
柔仙向莲民叹息道:“我叫你这里少来,你不听,就是要请客,也不用先交五十元,又是十元赏赐。这等手松,你将来怎么过日?”莲民叹道:“我岂不知这个缘故,因为怕你受他的气,所以面子上好看些,也是没法。”柔仙道:“谁教你勤来呢?来得勤了,他们自然有这些话儿了。”莲民道:“现在五六日来一回,四五日来一回,也不算勤了。若再不来,我这心里很不受用。”柔仙道:“如今若我死了,你也来看我?”说着眼圈儿就红了。秋鹤道:“我当初同莲因交密的时候,不要说几天一见便是一天见了一回,还不舒服。到了晚上,好似没笼头马似的,这两只脚不知不觉,总要向那里走,及至见了,也没什么话儿。现今想起来,倒也好笑。”柔仙道:“人生相见的缘分,是有一定的。倘然缘分浅的,不可一时尽使完了,留些后来相见的地位,也就是治家节俭的道理。譬如好夫妻,你怜我,我爱你,果然是好。岂知把这个快乐,一时都享尽了,犯了造物所忌,或是男死,或是女死,伤寡帏亡,那时要求梦里一见也不能的,何如留些有余呢?书上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个淡字最有意思。朋友的交情,最好是淡,惟其能淡,方可以浓。
就如现在声色货利场中,酒肉笙歌,朝徵暮逐。有一个不喜趋奉的人,在后头也不来争荣,也不肯求辱。在热闹的时候看起来,好似他们趋奉的,人先意承旨真心爱我。岂知局中人到身败名裂,生死利害关头,那些趋奉的惧祸及身,都袖手而逃,或反从中下石,其肯替他,要死生尽心。力捍患难,倒反是退在后头。不肯随众趋奉的人,可恨俗眼不能识他是个忠臣义士呢。”秋鹤笑道:“柔儿柔儿自是可儿,你这篇议论,侃侃而谈,从那里来的呢?”莲民道:“闻得昨日那位太太,也偿识你,赠你一只百寿翠玉钏,同手帕一方,你给我们赏鉴赏鉴。”柔仙道:“在橱抽屉子里,你自己去取来看。”莲民遂同秋鹤去取看,果然一件好东西,仍旧放好。又谈了一回,把柔仙也劝慰了一番,遂一同到工去了。
到了七月十七,兰生、黾士动身乡试。十六日莲民便在桐华院饯行,请了秋鹤、萧云、知三、仲蔚、伯琴、芝仙、友梅、介侯一班陪,客黾士坐下第一位,兰生坐了第二,其余挨次序坐了。莲民坐了末位。议定今日不带一人,只命柔仙为令官。
酒至半酣,又要行令。柔仙道:“我有一个令,你们要行便行这个令罢。”莲民道:“你且说来。”柔仙道:“我这个叫《四书》《水浒》令。你们愿意行,我就饮一杯宣令。说《四书》一句,或两句,再举五个才人名一个。”黾士道:“好,你先说起来。”
柔仙命俊官,专司基酒,自己便先饮一杯,然后说道:日月逝矣,时迁。
秋鹤道:“好,不知可要贺不贺?”柔仙道:“不好的自己罚一大杯,好的各贺一杯。”于是大家贺了。秋鹤饮了门杯便说道:今病小愈,孟康。
芝仙道:“好。”又各贺了。芝仙道: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燕顺
伯琴道:“这句是否赐切?”芝仙道:“上文是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下文便是这两句,你们看切不切?”仲蔚、介侯都说道:“好极,必要公贺的。”
于是大家饮了。轮及仲蔚,仲蔚饮了门面杯说道: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施恩。
大家又贺了。友梅饮了本酒说道:
桃之夭夭,花荣。
知三道我说:
使子羔为费宰,柴进。
伯琴笑道:“知三门面酒未饮,要罚一杯呢。”柔仙道:“不饮门面酒,要罚三大杯呢。”知三道:“我忘了,饶了我罢,我来补饮这一杯。”柔仙道:“不许,要是你说个笑话。”兰生笑道:“好极,叫他说笑话罢。”介侯笑道:“不差,他是说笑话的祖宗,就请启齿,我们洗耳恭听。”知三只得说道:“你们莫嫌俚鄙,我来说。”伯琴道:“你尽管说罢,横竖没忌讳的,奶奶太太不在这里,就是柔仙他与莲民也是老吃老做了。”柔仙笑着啐了伯琴一声。知三道:“一个先生在人家处馆,六月里偶然在门缝里张望见东家用的大丫头在房里洗澡,满身雪白,这个阴户,还没有毛,看了实在可爱。这时候先生还没有妻室,要想娶他,同东家说,东家犹豫不决。从此先生日日去望这个丫头。一日又见他在那里洗阴户,先生正在张望,恰被东家撞见了,东家便发话道:‘你原来为这个,要想娶他!这也容易,你把他这洗阴户的水喝完了,我便把这丫头舍你。’先生听见东家心许了,要想这个丫头,也没法,只得答应东家。等这丫头洗完了,便叫先生进去说,连脚底秽污都要吃干的。先生只得慢慢的都吃完了,真真肚子里头胀了一饱。东家便把这个丫头送了辞馆,先生带着回去,恩爱得很。不到十年,生了四位小姐,小女也是四岁了。家中房子窄床铺少,母女五个人睡在一床。先生要想造百姓,也不方便了。一日正是热天,先生独睡在小榻上,起来要想去干那件事,把床上帐揭开,看见师母同四个小姐,都精赤条条,仰卧睡着。先生看并无自己藏身的空隙,遂叹了一口气,做起诗来说,当初懊悔吃屄汤,一到如今屄满床,四口小屄分四角,当中一个大屄王。”说得众人哈哈大笑,无不弯腰曲背。柔仙笑得揉着肚子,一手指着知三说:“促狭鬼,撕去你的嘴。连地上立的俊官,把壶里酒也筛了出来,筛得柔仙一背心。柔仙回头看了大骂,俊官慌忙,连着替他换衣服。柔仙只得走到更衣处换了。俊官还替他擦背,乱了一回,方再入席。众人也笑定了,方听萧云说令:父为大夫,子为士;父为士,子为大夫,公孙胜。
柔仙道:“有些勉强,我们不贺。”兰生饮了酒说道:后生可畏,童威。
众人贺了,黾士饮了门面酒,说道:
曾子曰唯,鲁达。
众人道好,又贺了。介侯饮了酒:
不嗜杀人者,能一之魏定国。
众人道好,又贺了酒。伯琴喝了令杯说:节彼南山,石秀。
柔仙道:“也不甚好,不能贺。”莲民喝了酒,收令说道:金声而玉振之也,乐和。
大家说收得好,该贺。大家又贺了。莲民笑道:“为时尚早,我也有一个令,行完了再散席,好不好?”萧云笑道:“随便你,但是酒饮了呢。”柔仙道:“我不饮的,还可以用几辈,何妨你的?”仲蔚道:“行令则可,惟不许噜嗦,耽搁工夫。”
伯琴道:“你且说好行则行,不好行我们来拇战。”知三笑道:“任凭你们怎样拇战便拇战,行令便行令。”黾士道:“我也都可以使得。”友梅道:“还是行令罢。”芝仙道:“就行令,莲民且说。”莲民笑:“我这令,很容易呢。做四书合名令,用两句定了一个格或巾箱或连理,或并头并蒂,凑成一古人名。”于是饮了一杯说:“巾箱格宋小国也,事之以珠玉,是宋玉。”秋鹤道:“这个却嫌太宽,我们要限定六朝人方好。”莲民道:“就是单用六朝人,我说王之臣,恶得为恭俭,王俭。”秋鹤道:“我也是巾箱格,徐子以告夷子,居于陵,徐陵。”兰生道:“我说并头格,陶以寡潜虽伏矣,陶潜。”伯琴道:“我说巾箱格,闻文王作樊迟未达,闻达。”众人说道:“闻达这个人是否是六朝人?”柔仙道:“我也熟得很,恐怕是的。”知三斟了三大杯,送到伯琴面前笑道;“你喝了罢,本来要罚十杯呢。”秋鹤笑道;“这三杯应该罚了。”伯琴道:“难道六朝没得这个人么,就是非六朝人,这个人总是有的。”柔仙道:“吓,原来是大刀闻达。”伯琴拍手道:“不差,是大刀闻达。”知三笑道:“不差不差,该死该死!你快些喝罢。你把《荡寇志》上的人,都请了出来,还算你渊博呢。”众人想着,大家笑起来,伯琴只得罚了。友梅道:“说连理格,与之庾信斯言也,庾信。”柔仙道:“我说连理格,侯来其苏小人之过也,必文,苏校”秋鹤道:“你既女人很切,我来贺你一杯。”莲民道:“我也贺你一杯。”芝仙道:“我说并头格,何以报德孙以出之,何逊。”
知三道:“我说并头格,沈犹行曰约我以礼,沈约。”介侯道:“我说连理格,其父攘羊,侃侃如也。”萧云道:“我也说并头格,殷人以粟,浩浩其天,殷浩。”仲蔚道:“我说连理格,等百世之王恭,而无礼则劳,王恭。”大家又饮了一回,方才散席。
只听南院笛韵悠扬,歌声宛转,兰生便要走过去。柔仙阻住道:“你为何这样冒失?他们也有客人借屋子请客呢!你们通不认得,怎么好去见他?漱药?Q今日大施食,要是去看看还不妨。”兰生便扫了兴,又坐了一会,喝些茶,方各散去。秋鹤、莲民还到工地上去监察,知三、介侯、庄氏弟兄去坐马车了,芝仙自回公馆,萧云、黾士、兰生去看了一回和尚斋事,见人数济济忙乱异常,略坐了一会儿,便退出来,兰生道:“我们到幽贞馆处玩玩。”萧云道:“也好。”三个人遂即走到华?N仙馆,那韵华同侍红在凌霄那里,锦香斋里只有一个小丫头名锦儿的在那里擦壁上的着衣镜,脚下接着一个小杌。兰生等一径走到佩镶房中。佩镶正同伴馨督着两个小丫头,检点送人的礼,都是些客人乡试动身,韵兰去打抽丰的。看见兰生等进来,佩镶笑道;“来得不巧,你今日是在柔姑娘处散席,倒还早,我家姑娘有东西送你二位孝廉公,还有仲蔚的,已打发人送去了。”一面叫他们请坐,萧云道:“你这么忙,倒来扰动得不当呢,我们就去罢。”佩镶道:“略坐一坐去。”又到东首一间去,向兰生招手。兰生便走过去。佩镶笑道:“刚才送来东西,我也有几件,另用一个篮儿,你回去看。场里头可以用得,就是要吃,也不费手脚,虾子酱油,纯用麻菇汤煎的,麻菇脯也还可以吃。火鸡糕防要变味,就在船上或寓里吃罢。”兰生笑道:“多谢姐姐费心。”佩镶道:“你明儿动身,我不来送你了,场里多带些衣服东西,宁可少吃些。总而言之,诸事留心,望你秋风报捷罢。”兰生听了这些话,觉得万分亲切,感激莫名,觉得有千万句言语,便在心头一时说不出来,只得怔怔的执着佩镶的手,叫道:“好姐姐,我不知怎样报答你的情,你也要保重。”说着只听黾士叫道:“兰生你们体己话说不了么?我们要走了。”兰生把自己的脸面向佩镶的脸面上提着说道:“好姐姐,我去了,你不要记挂着。”佩镶眼圈都红了,兰生只得出来。萧云笑道;“你明儿走你的,佩姐姐,舍不得你走呢。”兰生红着面,说走罢。于是一同出来,看见锦儿,还在那里擦这个镜。佩镶不能送了,伴馨送三人到外边,三人自去不题。
却说这日凌霄那里宴会,园里头姑娘,不过珊宝、燕卿两人未去。到了上灯后,珊宝想要去找燕卿,要到漱药?Q去看放焰口,恰好燕卿到延秋榭来。珊宝大喜,便同燕卿从斜桥过来,听得霁月在里头骂人。于是走进去,见锦香斋一架着衣镜,倒在地上,镜还幸未碎,一个大磁瓶,倒跌碎了,横在地上,泼了满地的水,同几枝夜来香。锦儿给霁月打了一个巴掌,吓作一团,在门口哭。小兰、伴馨同两三个丫头妈子,在那里看。
珊宝便问怎么。霄月道;“我们姑娘还未回来,珊娘娘、燕姑娘你看这个小蹄子臭浪货,今儿佩镶叫他擦这着衣镜,倒擦上了许多铅粉灰。现今佩镶去看姑娘去了,我要他重擦,他丧良心不得好死的,把只个镜儿都挤了下来,把珊姑娘送给我们这个花瓶,都跌碎了。回来姑娘到家知道了,反说我们不是,你们二位想想可恨不可恨?”说着还要去打。锦儿哭道:“不敢了,姑娘饶了我罢。”珊宝劝道:“霁妹妹你也不是打他的事,幸亏这镜子未破,你们几个人,就上好了。这个花瓶本来一对,一个还在我那里,你去问玉怜取了过来,不用给韵丫头知道,免得又要生气。小丫头年轻,知道什么,赔也赔不起,打死他也没用。他也是老子娘生出来的,可怜见的,饶了他罢。”锦儿就向珊宝哭求道:“好姑娘救救我!”燕卿道;“姑娘说了,你去把他的花瓶叫人抱来,不要自己拿,再打碎了。”又向小兰道:“你们快把这镜子装起来,免得再叫韵兰知道。”霁月谢了珊宝,珊宝便同燕卿出来。从柳堤一直进桐华院门前,里边还自热闹,二人一直来漱药?Q,听里边和尚,正在念梵语,撞击钟铙。将到盒前,珊宝道:“你立着等一等我,我要小遗呢。”
便从小径到山子石后,一株梧桐树下,蹲着。时月色昏黄,烟雾微微的笼着一带丛柳。燕卿要想吓,珊宝笑道:“完事么?
仔细你看,山洞有人呢。”珊宝一听果然是有人声塞索似践着石子的声音。这个一吓,就起身走,两只手提着裤,急急走到堤上,心里头鹿鹿的撞,就是这个时,假山洞里,果然黑魅魅一个男子模样的奔出来,奔漱药?Q向北逃去了。身上好似穿着短衣。不一回,只听得公馆后面狗叫。两人大惊惶,又有一个人,穿一身黑衣出来,从草径里向东北,也到柳堤上,一直向北,在漱药?Q一闪,便不见了。这个人离燕卿立处较近,看得稍为亲切,是一个年轻女子,但面向着北,其行如飞,所以辨不出是谁。珊宝吓得走不动了,燕卿胆子较大,也不觉心头里突突的不定。原来燕卿本没见山洞里有人,不过要同珊宝玩,那边虚心的人,以为果被他看见,便逃散了。二人停了一回,方才惊定。珊宝道:“到底是谁没廉耻,干这件事,可见园里的人太多了,性情不齐干这些把戏。”燕卿道:“这个女子,在漱药?Q前一闪,便不见了,莫非是屋里的人?”珊宝道:“姐姐这句话,你只好藏在心里,千万不可告诉人,莲因、萱宜都住?Q里,知道了要酿大祸呢。”燕卿道:“他走得飞快,这个身段,也看不出长短,同萱宜仿佛。”珊宝道;“这句话更不好说,也莫存这心,他是千金小姐,怎么好疑到这个上头。”燕卿道:“我也知道,你我两人,晓得就是了。”珊宝道:“不但是这个我知你知,现在所见的,也不能告诉人。到了那里,只当没事一样。”燕卿道:“理会得,我们走罢。”珊宝道:“我裤还未曾系好,再立一立。”于是又少停一会。
二人到湘君屋里来,湘君在那里拜佛。舜华、莲因两个人,接了出来,让到屋里坐。萱宜丫头琴娘送茶来,笑问道:“两位姑娘,看见我们姑娘么?”珊宝方要接口,只听舜华道:“他到桐华院去的,刚才来了说的。”萱宜也走出来,彼此问了好。
珊宝看萱宜,穿着一件雪红纺绸洋金花边时镶单衫,元色铁线纱臂,下身穿着弹墨紫灰纺绸散管裤,手中执着一柄宫扇,簪着夜来香圆球,生得粉颊桃腮,红白相间。珊宝笑道:“姑娘这柄宫扇,就是我画的么。”萱宜笑道:“正是姑娘送我这柄扇,还没谢,到费神得很,缓日奉酬了。”燕卿笑道:“萱姑娘这么小事要谢,前儿送我的杭州东西,我也没谢呢。”萱宜笑道:“算什么!”莲因道:“两位来了,我们前去看施食罢,法座已经设好了,方丈恐怕就上台呢。”
于是大家走到外边,客堂背后,只见客堂门口,方丈已经登台,两边坐了八个僧众。桌上放了些钟磬铙钹,点着四枝红烛一炉香。方丈是从焦山请来的,年约四十余岁,头戴昆罗帽,两条白飘带,从肩上垂下,身上穿着一件黄缎纬金八宝袈裟,垂肩闭目,两手合十口中念道:吉祥会启,甘露门开,孤魂佛子降灵来,闻法赴香斋,永脱轮回,幽暗一时开。
念毕伴文僧打钟点鼓,口中大家和着。外边看的人,挤满一地,都是园里头的园丁老妈子小丫头之类。凌霄那里,席散之后,韵兰、文玉、幼青也走过来看。大家迎接入坐,又谈了一回席上的话,珊宝、燕卿并不敢提起一声,一则心里疑惑,一则恐怕多事,人家知道了要抱怨,三则若被韵兰知道,查究起来,反被说不太好。只听方丈把响牌一击,又念道:东方世界阿阁佛。
下首伴文僧接念道:
??嘛呢吽,其身青色;??哑呢吽,放光明;吽吽,??嘛呢吽。
方丈念道:
手节执持金刚杵。
伴文僧接念道:
??嘛呢吽,众等志心;??哑件称赞礼,吽吽,??嘛呢吽吽。
方丈又念道:
南方世界宝胜佛。
伴文僧又接念着,方丈又念起句,伴文僧又接后文,只听得念道:??嘛吽其身赤色;??哑吽,放光明;吽吽,??嘛呢,??手节拉。持牟尼宝;??嘛呢吽,众等志;??哑呢,称赞礼;呼呼,??嘛呢吽。
以后又西方弥陀佛,北方成就佛,中央昆罗佛,手节执持,各有不同。僧众随念随接,钟磬之声,不绝于耳,直念到一心朝请,金乌似篆,玉兔如梭,想骨肉以分离,观音容而何在,初?k名香,初伸召请皇清某某姓,某某云云,三请之后,方是开狱召鬼。这时看的人愈多了,僧人声音又好,真是罗绮丛中别开的生面。直到夜半,众人方散,各自回去。
且说韵兰回到屋子里,连忙去换衣服,伴馨服侍,舀了水。
小兰、霁月等把锦儿这件事瞒起了,韵兰并不知道。遂问佩镶说道;“天气渐渐凉了,我明天要住到春影楼去,你早些同我安排,”佩镶道:“我打谅姑娘早晚要迁,先已整顿好着,我昨儿也在姑娘的楼上呢,姑娘今儿要去便去。”韵兰低头想了一想道:“也好,我今晚就搬去罢。”佩镶就一迭连声,吩咐楼上点灯,韵兰又问秋鹤的两套夹衣服做好没有。佩镶道:“熟罗夹衫,同夹纱褂,都送去了。宁绸夹袍子,说还要四五天方好,横竖天气尚暖,这时候用不着,过了四五天再去催。”韵兰道:“你明儿问声秋鹤,法兰绒短衫裤,要做几多长,他的身腰是大的,我想现在不用过大。问他到底照现在时式做,还是仍照旧式,尺一腰身,四寸半袖管呢。”佩镶答应着。霁月又把送礼的事回了说:“仲蔚、黾士那里受了莲心桂糕两种,顾府上全受了,太太说谢谢姑娘。请姑娘闲了到他园子里去玩。”韵兰微微的点了头,一声不言语,伴馨立在旁边装水烟。韵兰吸了一口,摇摇头便立起来,侍红便问楼上的灯点了么?外边小丫头回道:“都点好了。”于是侍红、霁月两个擎着东洋蜡玻璃,在韵兰前边引导着,佩镶、伴馨、锦儿,有拿烟袋的,有捧茶壶的,有拿衣衫的,把一个千娇百媚福德庄严的苏韵兰,捧拥到春影楼上。韵兰命把南窗暂时开了。这夜是七月十六黄昏时候,尚是冥冥白露,这时忽然晴霁,月色如银。佩镶侍红、霁月、锦儿等见无所事事,退了下来各处安息。伴馨的房,本在楼上,还伺候着。那下面洋式房里东西,自有佩镶备着。
韵兰坐在窗口,看天上云净天空,纤尘不染,这一九秋月异样光明,竞圆到心坎儿里来了。姑娘抚景感怀想着父母,及从前同母亲流离迁徙的苦死,后自己一人受的患难,而今虽是受用已极可,奈母亲已死,不在身边,好叫他享一日的福。贾倚玉在那里,虽叫秋鹤遍托朋友打听,至今仍无消息,大都已是磨折死了。我身若归秋鹤,他果然愿意,必是极能体贴的,但恐倚玉万一尚在,他日回来,我还是和秋鹤分,还是不和秋鹤分,终是不了的局面。想到此处,不觉滴下泪来。伴馨看他这般,就知是想着从前的遭际了。因劝道:“姑娘这时候也算到了天上了,何必再想从前时候?已是一点钟了,请安处罢。”
韵兰叹了一口气,也不作声,停了一回,便叫伴馨:“你看参汤炉暖不暖,若暖你先去睡,不用你伺候。”伴馨又去把手试一试,觉得尚热,便去倒了一杯来给姑娘喝,他先去睡了。韵兰独自一人坐着,心里觉得厌烦,便去橱隔里取画的幽贞馆写韵图册页,在灯下展看,初起数页,是幽贞馆写韵图六个北魏书大字,每一页两字,是四明居士写的,后面两张画册,一是自己画的,一是灵鹣画的,后面一篇小叙,是醉石生的手笔,最后方是题图诗词,韵兰从头至尾看下去。
高阳台秋鹤敬题
院闭苔香帘,筛月细琼窗,闲煞铱钩,冰洗禅心。琅?\戛戛摇秋,三生种就想思,子荡柔怀倦倚薰,篝怨灵修薄命,怜侬嫩约难留。蛮笺擘玉,亲题字奈搜肠刻骨总是离愁,小劫华?N春风,冷落红楼湘兰。老去痴魂在寄,天涯写尽绸缪,恨悠悠仙侣,文萧缥缈瀛洲。
丹徒严良翰伯屏
黄浦江头万缕斜,几多飞絮逐尘沙。行人莫咏香山句,柳色春藏苏小家。
也凭征台侍歌筵,不染淤泥一朵莲。未可冥冥疑堕行,芳名允合配蘧贤。
生长名门只自伤,懒将憔悴说姬姜。彩鸾写韵钟陵谪,且了尘天劫一常惨绿题成欲断魂,未经握管暗声吞。玉萧再世期珍重,纸背千秋血泪痕。
读到桃花赋感崔,离魂倩女亦疑猜。回春不待邹吹律,倘有温家玉镜台。
漫说才名似若兰,回丈凄惋锦心殚。阳台倘得莲波宠,不屑璇图寄羽翰。
平生沪渎未维舟,湘水迢迢作楚游。羡彼妆台亲执贽,定饶艳福几生修。
近闻幕府客青袍,邮寄征题越汉皋。无限美人香草意,吴淞江上读离骚。
东城方宝树金缕曲
窗竹将秋到,听潇潇凄风冷雨。画楼人悄惯织回文,三尺锦休共鱼沉雁杏。正目送飞鸿,远道此去湘沅。兰芷在趁斜阳合把灵均吊,两地里愁多少。簪花字格黄庭妙,有几辈尚书博士,轮君窈窕。旧住吴宫花径,匆别后都成诗料。再莫遣,蝉娟误了回首天真一梦,愿文萧早放游仙,掉倩彩笔眉痕扫。
韵兰看了这阕词,一往情深,真是以古道相助。因叹道:“词虽极好,那里知道我还有贾姓这端?B葛呢?”正想着,忽听楼外一片声唤起来,韵兰吃了一惊,便走到楼窗边,向着楼下问道:“怎么?”未知楼下何事,请看第四十三回便知分晓。
第四十三回
绮香园奇立断肠碑采莲船偷看揩背戏
当夜韵兰听了楼下一片声唤,便问何事,一个老妈子接口道:“小丫头锦儿魇住了,说姑娘饶着我罢,下回留心不敢了。”
韵兰听了,笑起来。伴馨还未睡着,也笑了,知道锦儿为花瓶的事说梦话,心里倒可怜他。却说韵兰听见无事,便再到桌子上来看题幽贞馆写韵图的诗,第三册写着:丹徒叔献朱廷琛璀璨云光绾髻斜,焚香小坐澹铅华。相如才调班姑范,知是瑶池第一花。
生长名闺态自殊,便嬛绰约费描摩。纵教妙腕兼双管,写出贞心一点无。
漫把回文拟若兰,章台柳色半摧残。千年幽怨凭谁诉,不是知音泪莫弹。
清芬帐想隔遥天,梦绕吴山路几千。羡煞成连来海上,菜花词句总如仙。
汝南湘梦楼主人彭定生五福降中天
灵修小谪神仙品,凡枝竟栖鸾凤。花影题红,蕉烟写绿,应是聪明情,种尘魔播弄。剩一里春愁,一丝香梦,自展生绡,自怜自恨自珍重。吾有片言上贡:莫繁华误却,流年断送。王粲青衫,相如白袷。屏省何难选中,教郎侍从定世世生生画眉长共,韵事方多,为卿卿默颂。
秣陵刘启琳石宜
一幅幽芳自赏图,簪花楷格妙连珠。韵书不是迥文字,底把才名误姓苏。
池馆萧疏净洗尘,左芬才调更无论。吴宫多少闲花草,尽是薰香侍砚人。
白石清江忆浣纱,十年心事误琶琵。青青不是章台柳,莫认辱春驻钿车。
晴窗几度闲披拂,岸芷汀兰饮恨多。省识东风图画面,美人香草意如何。
白门刘少仪贺新凉
池馆闲清,画倦东风鹦哥唤醒。香添金兽,侍妇安排银管细。一研樱桃雨透,更几幅乌丝界瘦。往事凄凉休再说,背帘波湿却罗衫袖。蹙损了,眉痕皱。文萧再世原难觏,祝今生有情眷属,花枝长寿。舞榭歌筵浑似梦,无复韶年似旧。只博得吟笺堆厚,省识尽图人面好,正落红满径,春归候。愿早把鸳鸯绣。
晏湖王锦森
茜窗澹幽绿,花槛亚瘦红。娟娟竹间影,谡谡松下风。平阳有淑女,本是诗礼宗。十行揽一目,夙慧天所钟。蕉心丝约束,藉腕玉玲珑。卫格簪花妙,苏锦回文工。孝思传刘臂,(姬曾割臂救母瘢痕宛然)遭际常拊胸。三生嗟命薄,小谪尘天中。赋质兰与蕙,混迹絮与蓬。豹隐敛文采,凤衰伤孤踪。贞静意无限,谁能喻寸衷。鸾笺裁一幅,写韵怜情侬。文萧不可作,刘纲良难逢。下笔还踌想,芳心横太空。
正欲再看下去,忽见窗外月色顿暗,变作绿沉沉的光亮,心中疑忌,便走到窗下向天上一看,都是一片惨绿色,方在惊疑。忽见东南角上豁喇喇一响,天上云里,裂了丈许阔三四丈长的一条缝,里面金光灿烂,五彩缤纷,顷刻间飞出来几许仙家,有执幢幡宾盖的,驾起金光前导,足下都看不来。韵兰忙呼人起来看。只见后面仙人,有骑鹤的,有乘兽的,有蹈着双轮的。或男或女,有装束如武将持刀执戟的,有璎珞垂珠冕旒如王者的,凡十余人,皆有掌扇写着衔名,其中女子最多,最后一女,执着薄纱掌扇,上面写着暂署百花宫总主,兼权畹香宫事宜十四字。做着两行,耀着裂缝里头的金光,分外可辨。
下面好是还有几字,被一个仙女遮着看不见。掌扇过处,一个挂璎珞的仙姑,坐着宝辇出来。韵兰惊骇非常。随后又见几个人抬着一件东西,均从东南方向西北如飞而去,正过花园的上面。韵兰看出了神,到了顶上,月色昏暗,人物不甚了了,惟脚下的金光愈加明亮,四射空中,上边的人反被掩祝那东南天上的裂缝卒然一合,只听巨震一声,好似一个霹雳,月色顿明,人物俱杳。韵兰被他一震,吓得心中突突的跳。伴馨业已睡着,呼不起,佩镶、侍红、霁月连忙起身。方到庭心,但听巨震中好似有一物从天上掷下来,金光璀璨,就堕在近地。这时合园中都惊醒了,佩镶等均吓得逃到屋里来,但听四野人声如沸。韵兰也不能看册子了,仍旧放了,伴馨早已吓醒了。侍红走到楼下屏门口,说:“姑娘不要紧,必定是我们园子里被雷击了。”韵兰向众人道:“必非雷击,你们看见这些仙人么?”
侍红道:“我们但见一件金光东西掉下来,不见什么。”韵兰便把所见的备细告诉他们。大家以为奇异,说是“天开眼,我们福薄,看不见,姑娘福大,所以看见了。”侍红说了几句,也就去睡了。韵兰方把窗子关了,解衣安睡不题。
一到清早,便有人在外扣门却被佩镶听得了,骂外边守门的人,这时候还挺尸,外边敲门都听不得,因差龙吉去开门,却是花神祠看夜的人进来便说:“奇事,快请姑娘起身。”佩镶也起来了,因说:“莫非昨夜雷击么?”来人道:“不是,昨夜小人睡梦中,忽听大震一声,十分厉害,大家吓醒。初起疑是雷击,后来并不闻硫磺气,也没雷声,连忙起来。四处一照,到庭心里,忽然异香扑鼻。一看庭中竖了一块白石碑,上面写了许多字,竖得好好的。就大家惊疑起来,真是天大的奇事。
我就把灯四面的照,都是光滑得很,摸着,还有热气。那正面边上都刻的云,云里头蟠着两条龙。文当中几排字,笔协均是一种粗,曲曲弯弯,一个字也不识。小人也睡不起了,就到这里来报信。姑娘们尚是未起,敲门也不答应,只得再回去睡。
停一回再来,仍旧敲不应,小人没法,先到漱药?Q去,他们已起身了,小人就告诉了他。然后再到桐华院、闹红榭、棠眠小筑、寒碧庄、延秋榭,一处一处的报信完了,方到这里来,还要去同两位金姑娘说。大人公馆里已经知道了,现在他们都到那里去看了。杨太太还叫人送信到彩虹楼去呢。”佩镶听了,真正诧异起来,说:“你去,我们就来。但是一早,恐怕大家没用茶点,你去到监工的西院预备着,我这里叫人同你去。”
因叫龙吉,又叫锦儿起身,替他草草的梳了头,吩咐龙吉取了许多干点心,与锦儿同着来人先去了。此时霁月、侍红都已起身,佩镶、侍红两个人扣门到楼上来,伴馨趿着拖鞋开门,二人说明了方请韵兰起身。韵兰醒了,二人一面告诉,韵兰一面起身,心中自是惊异。又叫侍红说,这银盘挎来挎去不很便,你到洋式房里去取磁盆来。佩镶道:“姑娘何不用新做的楠木马桶呢?”韵兰道:“且缓着,现在天还暖,且等八九月里再取来用。”侍红便下去伏侍用毕,伴馨已去舀洗脸水来洗脸,佩镶已倒了一杯参汤及隔夜煮好的燕窝粥。韵兰吃了,侍红、伴馨已赶紧梳洗毕,来替韵兰梳头。佩镶、霁月也在房里梳洗,用点心。及韵兰梳好头,只见秀兰同珊宝过来约他同去。韵兰看钟表上均是十点钟了,三个人带着佩镶及侍红等同走,路上谈论这件事,无不奇异。走到花神祠,只见庭心里莺娇燕媚,合园的主子丫头老妈园子上上下下,还有杨公馆里的太太、奶奶、小姐、丫头、小厮,差不多都到了,有看了回去的,也有才来的,挤满一庭。佩镶先抢前去看了一回,赶紧先去调停西院茶点,安排一切。侍红也跟着佩镶去忙,方才送信的人往来蹀躞,扫地、移凳、抹桌还有在那里煎茶,一时间忙得不可收拾。原来花神祠房屋都已完工,不过装修油漆同地面还有五六分工夫。屋面上辉金耸碧,气象堂皇。房子亦结构谨严,起居宴会,地方皆备,共是五开间三进另有三开间三进,两院,一所东院。住屋五六间,下房灶间皆备,正房第一进戏台,两边两间堆置物件,最东一间为东角门,最西一间为西角门。进来两边廊屋十二间,上有看楼,东西相向。正殿五间,侧门一面通着东院,一面通着西院。内进五间中三间拟供程顾二位夫人长生禄位。两边齐房,西院后进上下楼屋三间。庭心里两间庙屋,为女子更衣宴息之所。中进三间小花厅,庭心里但有西面两间,朝东厢房可作书房,对面三间对照花厅,庭心里一口鱼池。靠东假山一个小花障,几株梧桐,数十竿修竹,旁有小长廊,这个房屋位置业已表过不题。
却说韵兰同珊宝、秀兰到花神祠,果见庭心里正正的竖一口碑。约高七八尺,远看似白石做成的,头上一个顶珠,似有云雷之形,这个碑约宽三尺有奇,厚约一尺五六寸,比人力竖的还更坚固。心中自是惊异。那些看的人见了韵兰三人,笑说快来看,真是千古未闻的奇事呢。莲因道:“这个碑我先是梦里头见过的,也是一样,有几个字,还不识。”碧霄、素秋道;“秀姑娘考究字学的来看,说给我们听。”湘君把手招着韵兰笑道:“韵丫头,你还赖到那里去?你看正中一行写着万花总主畹香宫,且还有几个字揣摩不出,可不是你应该推在正殿做我们的上司么?”这时候韵兰已走到近碑,看时,这碑并非白石,又非白玉,坚硬异常,碑上的字不过摹拟得一半,后来湘君、莲因请仙云、倚虹降坛,把这字逐一个注明。韵兰就命另翻一个碑图,把小字也注好了,用珠标拓出来,兹将拓出来的原碑及翻碑缩小照图于后:众人看了一回,这些字总拟不完全,心中纳闷。碧霄道:“总是我们的名字了,湘丫头知道请仙法子,何不去问问仙人?”一句话提醒了韵兰,便拉着湘君、莲因到乩坛里去,命镶去请秋鹤、莲因来,相度地势,上面造个亭子,四围护着石栏,赶紧就要动工,说着,同众人到乩坛里去了。这里还有许多人看着。佩镶命伴馨去叫过秋鹤、莲民,也深为奇异。芝仙、萧云也来了,不多一回,公馆里的人也都来了。子虚不信,也来看看,与秋鹤谈这件异事,笑说道:“现在这个祠可以久远了,我打谅要通详各大宪衙门呢。恐怕有人要来瞻仰,在园里头出入不便,你须得在东首园上开一个门,以便外人出入。西北南一带用砖围隔着,另做一门,专为园中人出入之道。”秋鹤答应着,打点画图办理。子虚看了一回,这时候附近绮香园的人,都知道了,陆续招了园里熟识的人进来。出的出,进的进,纷纷不绝。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日报馆访事人进来详看一遍,抄了出去,登在日报里头,由是通县通埠,靡不周知。
不数日,并外埠的人也晓得绮香堕碑之异,每日来看的人也不计其数。韵兰就厌起来,定了一个章程,无论熟识不熟识,来看的每人要纳洋二角,以为祠中经费。只派两三个人坐在门口卖票,一面命赶筑围墙,开通两处的新门。伯琴一班知道了,到幽贞馆同各处去贺喜。外边的议论却是不一。子虚恐看客肇祸,命理事经承官,在祠门口贴了一张禁条示谕。不上半月,省垣中上宪批示,准其建祠,不在禁典,所有花神,上天既垂示姓名,著照碑文所载,按人塑像,亦不准多生枝节,以免妖惑。子虚连夜命芝仙抄给韵兰看,并命拓出碑文数十纸,各处分送。韵兰得大宪批准文书,又喜又虑。喜者此祠既经官,局外之人,不敢别生枝节,也免了许多妖妄瑶祠的不是。虑者,此祠既开必定有些香火,众人叩拜,一则担当不起,二则姐妹奶奶们见怪。于是同程夫人密商,每逢二月初二日,方始开祠,至十二日为止,其余各日,除本园众人游玩外,一概不开。程夫人因珩坚、双琼都有塑像,深以为然,就与子虚说了。韵兰就在门外墙上粘贴字条,说俟祠屋落成后,准放外人游玩十天。
其余每年二月初二开门,至十二夜闭门,一概不开。此时东园墙上的门早已开通,命暂时闭着,等工竣再开。那佩镶、秋鹤愈加忙起来。莲因已把碑文请仙翻出,在屋里誊了正字,特来交给韵兰,方知道都是这一班相识的人,惟余四宝不识。莲因道:“前时领我到白衣庵做姑子的人,叫余玉成,不知他的名字是四宝不是四宝,我听得他母亲叫他四儿的。现在我已寄了信去,快来了。”韵兰道:“这么着,大约是了,你再催一封信去请他快来,这里莲民等他的小像呢。”莲因笑道:“倒也巧,我起身时节,他送给我一张照,现在还藏着,回来我去交给莲民,照样塑去。”韵兰道:“好,你自己去交给莲民罢,请他赶紧做最好。”莲因道:“你看这碑上的人,与太太抄给你的名次同不同?”韵兰就去取来一封,说道:“少了余四宝一个人,且名次前后也稍有不同,他们本来是梦中记的,熟人记了,生人那里记得。现在天意如此,只好照碑上的人数,不能增减,你去罢。”莲因就走了去,到房里取了玉成的小照,要叫琴娘送去。岂知已跟着萱宜同湘君并丫头补衲到花神祠去了,舜华在家,是上等大丫头,不便使他,小丫头恐怕说不明白,只得自己到花神祠来。佩镶说莲民已同秋鹤回采莲船去了。原来莲因自那日看了春册感动了,这个坐关工夫,总是合不上来,心里着了急,只得告诉湘君,仔细一算,方知还有几度情缘。湘君道:“你枉恐是修道的人,违了天数,勉强修持,这便是叫生开活剥,总不能成功的。就是我,已经几年要想弃了这个地方,因缘未尽,还在这里混。就是碧丫头也早已超凡入圣,为一念好心,要替冶秋存一个后,所以反嫁了冶秋。你怎么能够违背呢?”莲因道:“你那里知道,现在秋鹤形景,有了韵兰,一心一意只在幽贞馆。况且他说我已经做了姑子,也不敢作非分之想,自今以后,只好皈依韵兰了。你想我好移岸就船么?
况且他与珊丫头也有了交情。我出家削发的人,怎么丢脸去引他呢?再者,我的情魔也受够了嚼蜡横陈,有何好处?故决意看破。岂知终是强不来。”湘君道:“情之所至,听其自然,不可过违定数,惟不可滥就是了。你自今以后起,可制则制,不可制的,也不必一味持身,再留未了的孽缘。”莲因被湘君劝了一回,心中稍有把握,又辗转想了一夜,定个主意。可以避就避着,不可避的机会,再作道理。这回因寻莲民不在花神祠,知同秋鹤回去的,心里要想不去,觉得有意避秋鹤似的,又与湘君所劝的话不合,且去了再作道理。遂从绿芭蕉馆沿着花障一径过来,过了小廊,穿九回廊花墙,上浮玉桥,经过镜心阁。
此时是七月下旬,秋阳尚烈,见玉怜坐在北窗下,手中执着一柄和合扇,在那里乘凉,看见莲因,笑道:“姑娘请来坐坐。”
莲因笑道:“你姑娘在家么?”玉怜道:“月仙姑娘今日搬出园中养病,托秋鹤写四条小屏贺月仙姑娘。故去了良久,尚未回来,大约在那里洗澡了。”莲因道:“你请坐,我去看你姑娘,回来再进来。”说着又走了,到采莲船,后门却是关着,推了一推,是拴好的。于是从东首小廊走去,廊里通两处的门,东首却开,西首掩着。绕到门前,看见秋鹤用的小使丁儿在沿河石级上湾了腰洗藕,珊宝的小丫头立着看。莲因也不惊动,就走进去了,却并无一人。采莲船一间,把门虚掩着,莲因推进去,门却不响,但听里边珊宝笑声说:“背上多擦擦,把林文烟倒些在颈项上。”水声汩汩,这个门也是虚掩着,莲因走去一张,见地上放着一只西洋薄铁磁面大浴盆,珊宝坐在盆里面,西首秋鹤曲着背,手执刺毛布白洋巾,替珊宝擦颈背呢。莲因心头鹿撞,吓得退了出来,再走到门口,把门故意一推,放重了脚,说道:“莲民在么?”里边秋鹤急急出来说:“有人洗澡,外边坐。”一看恰是莲因,便笑道:“他到桐华院去了,妹妹就外间请坐罢,珊姑娘在里边洗澡呢。”莲因便与秋鹤走到外边。
只见丁儿洗好了藕进来,秋鹤命靓儿削皮切好,把清水来澄着。
二人坐了,秋鹤看莲因穿着一件浅色鱼肚白杭绢水田衣,一条俗家的杭纱本镶边雪青散管裤。一双黑缎小弓鞋,手里执着一柄聚头扇,因笑问道:“妹妹寻莲民何事?”莲因取出玉成的小照给秋鹤道:“断肠碑有这个姓余的姊妹名字,韵兰姑娘说也要请他捏一个像儿。”秋鹤道:“莫非妹妹说的引妹妹到白衣庵里去的玉成姑娘?”莲因道:“不差,你就替我交给他罢,也照各人大小捏一个,他是爱穿素净衣服的,现在又是新寡,请他装束不必华丽。”秋鹤答应着。丁儿已把鲜藕削好,秋鹤拈了五六片,装在一个小磁盆里送过来,请莲因用些。莲因立了起来,秋鹤笑道;“妹妹出了家,学了许多礼貌,与我也生分起来了,还立起来,可记得先前你睡着坐着任意支使我么?”
此时莲因看了珊宝洗澡,又见秋鹤穿着一件青罗背心,新做的雪青杭纺大管裤,并不穿袜,趿着一双熟丝塌跟皮底细草鞋,执着一柄圆背湘竹单纱扇,珊宝替他画的鸳鸯交颈,觉心里是禁不得了。听了秋鹤这话,感动前情,不觉脸上飞红起来,心里爱他,向秋鹤赧然一笑道:“你还提他呢,现今你是一心一意向韵姑娘了。”指着里边道:“还有他,你只同他们闹去,这回子我是槛外人了。”秋鹤笑道:“你自己要到槛外,却怪谁来?
若不这个,我怎肯忘你?你今儿可到槛内了。”莲因笑道:“怕未必,不过口头禅罢了。”秋鹤道:“阿弥陀佛,冤死人,不分明,我怎么为你痴了,你倒叫我与你疏远些。”莲因笑道:“不叫你疏远,难道叫你亲近不成?”秋鹤笑道:“晓窗鸳梦人双璧,绣阁蟾魂月一钩,这两句你忘了么?后来我感怀诗里,半夜耐寒量药水,累旬忍苦侍闺房,你没见么?我因为是你已经入了清净法门,怕你烦,不敢来同你说句体己话。其实心里头时刻忘不了你呢。”莲因听了,椎心轰耳,怔怔的看着秋鹤,叹了一口气道;“你总是我命里的烦恼魔星,教人近也不好,远也不好。”说着只听珊宝叫道:“秋鹤,你同莲因姊姊说些什么咭咭阁阁的不了?我的衣服在那里?”一回子又道:“靓儿这小蹄子该死,裤子都放在书架册子上。”莲因便走了进去,笑道:“妹妹洗澡么?为何到这地方洗?”时珊宝已穿好裤子,脸上好似微微的红了一红,笑道:“姊姊得罪失迎,今日西南风,这里凉快,所以到这里来。姊姊你要是也洗一回,我叫阿靓去换水。”莲因笑道;“多谢,我昨日洗了,今日懒得洗。”
珊宝笑道:“不洗到我那里去坐罢,我有韵丫头今日新采的菱芡在那里,煮好了,请姊姊吃芡粥。”又道:“八月里到了,还是这等热,出了汗,洗了澡,爽快许多。”又道:“姊姊这两天为什么不来我屋里玩?此地门前靠着湖荡,又敞爽,又风凉,比你那漱药盒好许多。”莲因道:“我抄了两天经,脖子都痛了,今日为把余玉成姐姐的小照给莲民捏像,要找他。”珊宝道:“谁是余玉成呢,怪道碑上有个余姓,我想园里没得这人,原来姊姊认识他,可就是所说的太原人?”莲因道:“是碑上名余四宝,他排行第四,大约便是此人。倘然不是,将来再作道理。”珊宝笑道:“秋鹤你把小照来给我看。”秋鹤便交上去,珊宝看了,笑道:“倒是很体面的姑娘,不过年纪略大些,今年几岁了。”莲因道:“二十八岁了。”珊宝一面交还秋鹤,一面说道:“他来了,湘丫头那里恐怕太窄了,请他住到我那里来,我有空屋,横竖闲着,要住在楼上也可以使得的。”只见阿靓送了一盆洗脸水来,珊宝道:“你看小蹄子失魂落魄的,难道客人不许洗脸么?我不交代一句,这件事就不做。”莲因道;“他小呢,莫怪他,我也不用洗。”珊宝道:“夏天多汗,洗一个爽快些。”阿靓便又去舀了一个盆来,大家洗了。珊宝道:“我们过去罢。”又向秋鹤笑道:“白糟蹋你屋子,我去叫人来同丁儿收拾,你要洗,也叫丁儿到我那里来取水。”说着,引了莲因从东廊便门走过去了,开了延秋榭中间的门,就在延秋榭北,另放着两只软藤椅,两个人乘凉谈天。大家吃菱不题。
秋鹤等他去了,便在残汤里洗了一个澡。只见老妈子前来倾水,知道秋鹤洗珊宝的残汤,便笑道:“这个残汤怎么好洗呢?”只得等他洗过了,方同阿靓去倾。秋鹤也不理他们,自去寻莲民去了。老妈子把浴盆搬了过去,扫了地。因说:“韩老爷处处讲究,这女人上头,就不争论忌讳了。”丁儿笑道:“你不看见,他洗你们姑娘的残汤不止一回了,我们还不愿意,他倒愿意,也不可解。”只听采莲船间壁门响,玉怜开门过来,把阿靓、老妈子叫去了。丁儿仍旧看守屋子。
却说秋鹤去桐华院看莲民,只见院中庭心里放着一只桌子,桌子上放着四个碟子,四只小碗,莲民正同柔仙吃晚饭呢。
凌霄也在那里,看见秋鹤来了,连忙让坐,说就在这里便夜饭罢,秋鹤笑道:“你们倒乐,我这回来闹你们了。”说着便坐了下来。看小碗一样是糟面筋,一样是芥辣生菜拌鸡丝,一样是桂花玉兰片,一样是麻油焦盐炸虾仁,一样是清笋麻菇汤,碟子里不过火腿糟鸡扁尖瓜子。柔仙主位,秋鹤客位,莲民凌霄打横坐了。斟了几杯冰雪烧,柔仙的酒量是有限的,不过三个人饮了十余杯,便吃双弓米。洗漱方完,碧霄同马利根也来了。
原来碧霄最喜抑强扶弱,知道马氏常给柔仙受气,所以屡次来看柔仙,柔仙深为感激。此时大家让坐,撤去碗碟,擦了桌子,已早上灯。于是喝茶乘凉,谈起断肠碑的事情来。马利根道:“这个是天主的意思,非人力所能,将来应该谢他。”莲民道:“你天主教人,动不动便说天主,我最不信。”马利根道:“你不信,等到大审判后,到地狱去受永苦。”莲民道:“地狱天堂,我更不信,只要良心好了,便是天堂,良心不好,便是地狱。”
马利根道:“一个品学兼优的人,不认得皇上,不领他主意,好做官么?”莲民道:“这是国家的制度。”马利根道:“吾们敬重吾主耶稣,也是这个道理。”莲民道:“愚哉!有什么天主耶稣,耶稣也是一个人,倒说天主降生,我总不信。若说为救世界上人原罪,然既做了天主,必有全智全能,何不把世人的心一齐感格好了?使他皆识天主为善不为恶,必定要降生下来,曲曲折折,事同妖妄,真不可解。大约是教中创出来的说法,况且现在你们圣父圣子圣神三位一体之说,讲来也不甚明白。就说这些事在犹太创世纪新旧约所载的,岂深信他守缺抱残,毫无虚妄呢。”马利根道:“他这个书,永远不改的,原祖亚当在快乐园听了女人的话,以致犯罪,后来诺蔼一家避水,也是不虚,历经通人考订过了。难道泰西历来多少通人,他的识见,还及不到你么?”莲民道:“他也是愚心,未免过信其说。其实不但耶稣并非天主化身,我想连天主也不可信。你想虚虚渺渺,谁见过天主呢?”秋鹤道:“耶稣降生救世一节,虽不甚可信,但天主我是深信的。”莲民道:“你看见天主怎样面貌身材?”秋鹤笑道:“你莫笑我,我虽不见万物之主,然在理上可以信他是必有的。”莲民笑道:“可又来,你没看见,非但你没见,想自古天下之人也未必见呢!吾辈事事须脚踏实地,你一个通人怎么也以耳代目起来?”秋鹤笑道:“我且问你,你是谁生出世的?”莲民道:“是然各有父母。”秋鹤道:“你的父是谁生的?”莲民道:“祖生的。”秋鹤道:“依你这么说,你的令祖,必是你令曾祖生了。你令曾祖必是你令高祖生了,你令高祖必是令高高祖生了?”莲民道:“这是一定道理,你也不能驳我。”秋鹤道:“你高高祖高祖等见过么?”莲民道:“那里能见呢?”秋鹤道:“恐怕你未必有高高祖高祖这些人。为什么呢?你说没见过,就算没有,那祖宗不能眼见,也就算没有了?”莲民道:“这又作别论。”秋鹤道:“可见你无理取闹,天主祖宗,同是不见,一则说有,一则说无,自相矛盾,何不讲理呢?可知天主也是世人最先的老祖,从父祖高祖一代一代推上去,必有创始第一个人,第一个人就名亚当,亚当就是天主生的,天主犹之一国之主,他由无极而至太极,犹之一国一家之主也,你不信天堂地狱耶稣之说,还有道理,你不信天主,你便是少见拘执,刚愎无理的人了。”马利根道:“天主固有耶稣降生这事,他若非天主,那十二个门徒岂肯信他呢?”柔仙道:“谁是十二弟子?”秋鹤道:“长白伯都禄,其次曰保禄,即保罗,曰安得肋,曰雅各伯,曰若望,即约翰,曰多默,又曰雅各伯,曰斐理司,曰巴尔多禄茂,曰玛窦,即马太,曰西满,即西门,曰达陡。其保禄一人,耶稣生时,并不在门下,且深恨耶稣。迨耶稣死后,人见他所办的事,合乎耶稣,始引为弟子之列。犹孟子之私淑孔子也,惟耶稣教的名字,与天主教不同。天主教名伯都禄,耶稣教名彼得,盖一是拉丁文字,一是英文也。”莲民道:“你将他比起孔孟来,真是似不于伦。”碧霄道:“天主教重耶稣,耶稣教又说上帝耶稣,我主耶稣,多有耶稣这人,他的教又是不合的,究竟何时分起,不合之处何在?”秋鹤道:“不同的很多呢,我也不尽知道,但知道天主教奉耶稣的娘马利亚,耶稣教不奉,天主教尚偶像,耶稣教不尚。天主教师不婚不娶,耶稣教师婚娶生子,天主教名瞻礼,耶稣教名礼拜,天主教律例严而繁,耶稣教律例宽而简,天主教尚拘守,耶稣教善变通;天主教有会,有王,耶稣教有会,无王;天主教不专将新旧约示人,耶稣教专重新旧约,这便是不同之处。但据我看来,耶稣教近儒,近墨,能博施兼爱,发经济为事功;天主教是杨子为我,不喜多事,妄与人交涉,但他们克己的工夫,如避静之闭门思过,办神功之规劝改过,苦修院之专心寡过,都是实意修持。耶稣教会里的教士,亦甚规矩,但是都为自己在灵魂上着想的多,若把这个心替国家办事,便与百姓富强有益了。至于分教之说,起于正德十五年。天主教师罗得,又名路德,天主教本权归教王,其下不能自专。路德权略过人,往往不喜教王做的一切专权事务。这年教王欲想造一座大教堂,谕国中有肯捐输助款者,当恳天主准予免赦小罪,这款命各教师经募,独不及路德。路德说赦罪为天主的权柄,教王岂能代请,明明为敛钱之计,与教理不合。
路德本萨慎尼邦矿工之子,遂回国说教王许多不是,但不敢公然发难。此时欢喜自主的人,都苦天主教拘束严紧要想离叛。
大家说路教师的话甚公,恰恰英王显理有易后另娶的心,他也苦教王律例不许弃妻,要想另立国教,不服教王管治,听得路德有改教的事,便有心帮助他。路德胆气便壮,乘机鼓动违教之民,自己作论十九篇,辨驳天主教过失,别立一教,名复原教,就是今日的耶稣教。当时复原教的人,被天主教杀死焚死不计其数呢。”柔仙道:“现在两教人数孰多?”马利根接口道:“还是天主教人多,其中分为数等,总名基督教,始于犹太国,分而言之,有名犹太教的,有名打丁教的,有名罗马教的。罗马教最古,约得教民三万万八九千万名。又有一种希腊教,也名东教,也重圣洗礼,教师也有妻室,其教共有日路撒冷等十会。俄罗斯东教极多,以上都是天主一门。耶稣教民约一万万名,有四个大教门。一曰路德教,一曰改正教,一日英国国教,一曰小教门,小教门中有十个教会。最显的会第一是浸礼会。”
秋鹤道:“浸礼会的分支极多,有七日会的,有六礼会的,有自主会的,真记不得许多,大约或因漫无约束,所以大家可以立会了。”马利根道:“他的小教门本来芜杂,如兄弟会、震动会、麻耳们会,震动之中又震动会,真是解不出他的意思。总之大都以耶稣教为干,以会为枝,大同小异的。”碧霄道:“闻得耶稣降生,他们把耶稣瞒去四年,这话确么?”秋鹤道:“耶稣实生在汉哀帝建平二年,以现在西历推算起来,又后了四年。
在哀帝元寿二年,因耶稣起身庸贱,到三百年后,方算他的生年,所以差了四年。后来以误传误,再不能改,至今还是后了四年,并非瞒着年纪。”柔仙道:“回回教说也是敬上帝的,为何不用他的历呢?”秋鹤道:“回教起于穆罕默德,虽托名上帝,其实大为不同,他的编年,自穆罕默德由麦加城避难至墨底那城这日,为回教编历第一元旦,他教中有以色拉维会、墨塞楞微会等名目,均以《古兰经》为主。穆罕默德是一个桀骜不驯的人,你看《古兰经》便知道了。”莲民道:“现在中国自有儒教总不能信他的教。”马利根微微的笑着,秋鹤道:“我看他们传教的人都是规规矩矩,就是劝人进教,也并无他意。不过劝大家为善,都享天堂永福,中国不辨是非,一概抹杀,若同他辨,怎能辨得过他们呢?”一语未终,只听院外乱嚷起来,大家吓了一跳,连忙出来看。只见许多人聚在一处,向西望着,未知何事,且俟缓缓道来。
第四十四回
制灯虎雅伎逞才华读骈文侍儿改碑记
却说秋鹤、莲民正在辨论教派,忽听院外一片声嚷,大家走出去看时,已有数人立在那里指着西北角道:“有贼已经逃过园外去了。有几个园丁照了诸葛灯追到那里,见那里一株梧桐,几株小柳树,这个人从树上接脚过去的。”莲因、湘君也在那里说这个贼胆大。此时已经来了,凌霄问道:“是谁见他?”
舜华道:“小丫子小圆到白姑娘房里取东西,听得庭心里响,一照,恰是一个人,就喊起来,小圆吓软了。众人进来,他已经开了后门出去了。看他从西北首墙上过去的。那边两株树很不好,明儿叫人锯去了。”柔仙道:“那边更屋里上夜的人死了么?”湘君道:“时候早极,他们还没到班呢。”此时凌霄向园丁取了灯,跳到墙上一看,不见什么,还有几个人在路上行走。
看官知道,那碧霄的剑术,本来可以制服的,此时何不用呢?
原来有两个说头,一则是韬光匿采,二则现今因怀了身孕,使不出这个飞剑来。因此柔仙请他去擒,碧霄只是笑着,湘君已是算出这个贼来了,知道里头还有别的缘故,所以也假意随众附和,不便明言。莲因为近日动了情缘,反不及湘君的神算,这且不表。
且说众人赶了一回,空无所有,各自回去。秋鹤、莲民也回采莲船。这个信传到幽贞馆,次日午后,韵兰亲来看了一回,命把墙脚边高树一律斫去,申饬上夜看守的人,这地方不许脱人看守,吩咐毕,到花神祠来。众工人见是园主,大家立于起来。秋鹤、佩镶也从督工处出来迎接,韵兰笑道;“你两人同我去看莲民捏像。”说着,便走。三人同到后厢房,见莲民正在捏倚虹的像呢。各人的像都已告成,一个个供在长桌上,不过玉成、月仙、马利根、小兰四个像未做,内殿上漆工五六人漆供像的木龛子,同太太的长生位。莲民起身笑道:“污手不能奉陪,请姑娘随意赏鉴,像不像?”韵兰逐一细看,无不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只少得一口气儿。佩镶、俊官都是立像,佩镶穿着浅蓝百福镶边袄,葵黄点朱月华边散管裤,闪金元罗绣花莲瓣大脚鞋,挽着一个盘云髻,两枝金玉簪,手中执着一枝萱花,微微欲笑。俊官穿着淡绿百寿镶边衣,妃色点墨月华边散管裤,鞋子也与佩镶一样,换了闪银颜色,捧着一个小瓶,瓶里种着珠兰。韵兰自己的像,上身穿着石青龙凤缂金八宝镶绣女宫袍,鹅黄团鹤堆锦阔边散管裤,大红嵌宝朝裙,珠穿嵌宝风头小绣鸟,骑在一只仙鹤背上,头上戴着一个金凤冠,旁边蕙兰各一盆。其余各位姑娘衣服妆束,有云龙捧日的,有丹凤朝阳的,有鸾鹤乘霞的,有万花献瑞的,颜色亦各有不同,都是自己点的妆束。其中文玉、双琼、燕卿、珩坚四个人最为华丽,雪贞、素雯虽非孝服,恰是一身缟素,扫尽铅华,湘君蜜色衣服,莲因尼姑打扮,顶着观音兜,翠云瑶光水田衣,一品佛光裤,惟碧霄身着玫瑰红提金八仙窄袖锦云袄,竹根青霞嵌垂龙小管裤,品蓝缎镶管,缚了管脚,垂着两条回须锦裤带,穿着百绣小蛮靴,独自立着,背上双剑,戴着一个小凉笠,顶心露出一个盘云髻,执着一枝梅花,一种神情,直欲凌风飞去。
珊宝妆束不朴不华,风流名贵,秀兰衣服清洁雅淡,妙造自然,玉田日本妆束,插着一柄倭刀,幼青、双琼、萱宜梳了双鬟,稚气可掬,素秋、喜珍落落大方,一种花神里头,除韵兰外,惟珩坚、素秋、喜珍、燕卿、珊宝五人穿着裙子,其余都是无裙,各人各执着所司的花。凌霄也是学着碧霄的立像,腰间挂着剑,插着旗,头上两根雉羽,宛是戏里头的樊梨花。柔仙、霞裳,盈盈欲语,楚楚可怜,真个亏得莲民妙手,揣摩他们的神情,斟酌得千姿万当。韵兰看了一回,笑道:“倒也亏他,但是我这个像,我当日点的妆束,并没这等华丽,我叫秋鹤斟酌,真个胡闹了。”佩镶指着秋鹤笑道:“是他叫莲民塑得这样,说姑娘既是总主,要华贵些方称。”韵兰笑道:“如此僭妄,恐怕人家议论。”秋鹤笑道:“上司都知道了,这个祠并非我们私建的淫祠,怕他怎么?”韵兰也不复多说,再向各工看了一回,吩咐几许话儿,方才出来。秋鹤怕韵兰足乏,早命人去幽贞馆取了小藤椅轿来,韵兰便坐了。另有四个丫头舁了回去。光阴易过,瞬居中秋。芝仙得了浙江辕门抄报,补授了天台通判。
子虚自是欢喜,就有到公馆贺喜的人,车马如云。芝仙便打点先行动身到浙江上司衙门叩谢,禀请饬知着于九月十二日赴任接樱中秋前一日,幼青请园中姊妹预赏中秋,欢聚一天,直到半夜方才散席。中秋日,珊宝、秀兰在延秋榭公请月仙等一班姊妹做了几许灯谜,备好笔墨诗笺花粉香水书籍,秀兰、珊宝做主人,拟的灯谜,有深有浅,当中放着二尺来宽三尺来长一架灯屏,把灯谜都粘在上面。佩镶因花神祠告竣,在那里收工,到得最迟,见灯屏上还有谜条儿,写的是:一榜尽赐及第红楼人名二还清帐目六才一不怨天不尤人四子一月圈儿六才一今日俸钱过十万四子一解铃格水晶卵脬礼记一明主水浒名一信四子一草色遥看近恰无药名一氵仙戏名聊斋目各一火烧赤壁词牌一屈指归期会玉人词牌一百川归作一江流字一灯屏前双琼、雪贞、珩坚、素秋、柔仙、莲因、湘君、月仙、幼青、文玉都立在那里猜,韵兰睡在美人榻上,秋鹤立在旁边替韵兰指手画脚的说话,燕卿同莲民倚在窗前剥栗子吃,碧霄、凌霄长篇一大论的讲耸跃技艺,素雯、舜华、月红、纫芳点着一个兔儿灯在地下拽着玩。佩镶笑道:“来得迟了,好灯谜都给你们打去了。”月仙、文玉正在屏前指划,因笑道:“佩镶姊姊快来猜,这个月圈儿找西厢一句来。”佩镶走去看了,笑道:“倒难想呢。”文玉忽然说道:“有了。”因揭了下来,交给秀兰,说:“可是围住广寒宫?”秀兰点头,送了花红彩头。佩镶把屈指归期会玉人一条揭交珊宝道;“好事近!”珊宝点头称是。佩镶道:“不怨天不尤人亦运而矣已。这个恰不甚好,两分都得了彩。”月仙揭了镶字说:“这个恰好,是否泼水成仙?”秀兰、珊宝点头称是。月仙因得了彩,双琼揭了还清账目一条说道:“一笔勾。”珩坚揭了一榜书赐及第,说是同喜同贵,好个谜面。雪贞揭着今日俸钱一条说道:“可是夫微之显么?”珊宝笑道:“不差。”珩坚赞道:“好个夫微之显,解铃格解得有趣。”素秋笑道:“一个点了庶常,一个补了通判,便得意到这个分儿!”雪贞红了脸骂道:“不得好死的苛薄鬼。”
珩坚也红了脸说:“我把你这个讨人厌的贫嘴,撕下来给狗子吃。”说着,就要去撕,素秋笑着,一溜烟避开,莲因道:“这个明主可是王英?”秀兰道:“是。”只见燕卿走过来,笑不可仰说道:“你们使促狭骂人,把个水晶卵脬做谜,必定是凡奉者当心了。”碧霄、韵兰听见了笑道:“真个太苛薄,想也想得好。”佩镶因问雪贞、庄奶奶今日何故不来,雪贞道:“哥哥今日不大舒服,昨夜犯一个寒热。知三在任上寄信来,要请哥哥去看县试卷子,须回复他。二哥又去乡试,因此不得来了。”
只听幼青道:“只个百川归作一江流,可是素秋奶奶的贵姓?”
珊宝笑道:“是凡猜着的都给花红。”素秋道:“这个草色遥看恐怕是空青。”舜华笑道:“不差,我也要说出来了。”碧霄道:“信字可是人有言三字?”珊宝方在答应,只听柔仙叫道:“火烧赤壁,不过满江红了,再要别的也猜不出来。”秀兰笑道:“满江红果然好,只是我们的谜底并非满江红,比这个还要深些。你们拘着谜面想去,总是不得好的。”珊宝把秀兰瞪了一眼,嘴一努,说道:“你这么说,明明是告诉他了。”秀兰笑了,佩镶也在那里想,想不出,说道:“就剩这个,难道我们这班天上的花神仙姑扫兴不成?”韵兰、湘君也都想这个谜好一回,湘君笑道:“有了。”韵兰笑道;“你莫说,可是五个字,当中有个斋字的么?”湘君道:“不差,底下有个力字。”秀兰笑道:“被你们猜着了。”萱宜笑道:“到底什么五个字呢?”韵兰笑道:“东风齐着力。”众人拍掌叫绝,说:“亏你们心思想到。”
萱宜笑道:“比刚才我猜的浒字更好呢。”只见燕卿又上去贴了一条处女看春宫的谜面,打诗经一句,月仙羞他道:“这是老灯谜呢,他日我如此必当异味。”燕卿笑道:“我恰不是这个,是打诗经呢。”那边萱宜看了一回,因大笑道:“林姑娘促狭极了。”月仙问:“究竟猜着没有?”萱宜笑道:“什么不猜着,他是中心痒痒一句。”众人大家笑道:“丢脸灯谜,殊伤雅道,亏他还做出来!”此时灯谜完毕,珊宝秀兰命排上席,又送了几样精致的菜蔬到两位太太那里。中席是珩坚、凌霄、柔仙、月仙、佩镶、幼青六人,秀兰陪着。东席是素秋、双琼、雪贞、素雯、莲因、萱宜六人,珊宝陪着。西席是碧霄、燕卿、文玉、湘君、韵兰五人,月红、俊官陪着。坐定后,大家饮酒清谈。
俊官道:“向来我们相聚,都是佩镶姐姐司令,今儿我们两人也来学着,倘有不到之处,还求佩姊姊指数。”佩镶笑道:“我只教你们不许通文。”双琼道:“你们今日有什么新令?我要请教。”月仙因命小丫头取到一个令筒,内有牙筹几十枝,因说道:“这个筹上是美人名令,行到这人,便掣一枝,看是何名,就把这个名集成语两句,将美人名分嵌在里头,两个字当在句中并列的。不能者饮一大杯,不好者一小杯,好者免饮交令。”
珩坚道:“倒也别致。”俊官先起令道:“大家各饮一杯令酒再说。”于是大家饮了。俊官请纫芳监东席,请舜华监中席,这时月色极明,韵兰命把筵外的灯一律吹灭,只留屋里几处煤气灯。外边借着月光,把筵席移出些,双琼道:“隔岸流杯事上,若有八音细乐吹唱,从一片水上渡过来,那更好了。”柔仙道:“这也容易,到园外去叫一班小堂名来,叫他专弄丝竹,唱清调,不唱曲文。”素秋、珩坚道:“时候不早了,知道肯来不肯来。”韵兰道:“有什么不肯来?”佩镶道:“听得老桂喜班里子弟最多,就去叫来。”俊官且不行令,便去写了字条,找人唤去了。这里俊官干了一杯,先自开令。掣了一枝,是薛夜来,便道:“画楼春暖笙歌夜,客有可人期不来。”交令,佩镶笑道:“那个容易。”当时韵兰接令,掣了杜兰香,便道:“石根兰芷春无价,凤尾香罗薄几重。”文玉掣得江采苹,便道:“荷芰因时采,这是梅尧臣的诗;下句是晴光转绿苹;碧霄掣得吴彩鸾,便道;“彩云散去人何在,鸾鹤翩翩下九霄。”湘君把他看一眼,碧霄也不理会得,湘君掣得万绿珠,便道:“柳带似眉全展绿,小荷翻露已成珠。”燕卿掣了南威,威字想不出来,只得饮了。
月仙掣的?Q风, ?Q字也少,月仙不服,又掣了一枝是绿珠,因道:“庭草无人随意绿,月点波心一颗珠。”轮到中席,素秋掣着樊素,樊字也想不出,喝了一杯。雪贞掣着金史上的张凤奴,便道:“落笔纵横飞小凤,长须仅有玉川奴。”双琼掣得霍小玉,便道:“偶思小饮报花开,冻合玉楼寒起粟。”珩坚道:“下句仄声不顺,且粟字句在《随园诗话》上,要罚一杯。”
双琼道:“我重说,是小院门闲莺自语,是王韦的诗,下句是玉楼天半起笙歌。”珊宝掣着小红,便道:“谢公最小偏怜女,涂抹新红上海棠。”萱宜掣的是飞燕,便道:“梨云满地飞晴雪,芹草泥香燕补巢。”素雯不掣,喝一杯。莲因掣着一枝是杨玉环,便道:“臂玉香浮光致致,摇环动佩出层城。”韵兰、珊宝、萱宜看着莲因只是笑,还替他点头。莲因笑道:“你们道我说差么?下句是苏东坡的呢。”珊宝道:“上句呢?”佩镶道:“好似很熟。”莲因方悟过来,是秋鹤赠他的本事诗,脸上登时红起来。珊宝恐他不好意思,把别的话说,一面交令。到东席上,请珩坚掣着。珩坚掣得洛神,便道:“寻嵩方抵洛,下笔如有神。”幼青掣得小蛮,便道:“酒醒梦回银烛小,夕阳依旧舞腰蛮。”这时候小唱班都来了,玉怜命他到流杯亭吹唱去,不许点灯。佩镶掣得谢小蛾,便道:“桂影楼窗灯影小,白云明月吊湘蛾。”舜华听了,便斟着一杯酒送过去,笑说道:“该死!
把我家姑娘的名字都说出来了,还不吉利,这杯酒你愿罚不愿罚?”众人都说道:“真该罚!”佩镶道:“我并不说君字,怎么罚我?”燕卿笑道:“他起初住在宝树胡同,本名湘蛾呢。”
佩镶连忙告罪,只得饮了一杯。湘君一笑,也过去了。秀兰掣一枝小青,便道:“风摇柳眼开烟小,山向吾曹分外青。”舜华掣了郑旦,不能说,饮了一杯。凌霄也饮了一杯。柔仙掣着吴绛仙,便道:“暂逐虎身临故绛,月明桥上看神仙。”于是收令,吃饭,洗脸,盥漱,散坐。只听对面一派丝弦笙笛之声,渡水而至,泠然悄然,心志收摄。看那一轮皓月,好比明珠一颗,挂在天空,湖荡中一波不惊,将这个月珠儿倒浸。众人有到对面去游玩的,有凭栏玩月的,有并坐清谈的。惟珩坚、双琼同着秋鹤、莲民在采莲船里测算月亮,每一分钟走多少路。将到半夜,韵兰命把香条做成的月殿香斗,舁到延秋榭来,点着两枝巨蜡,供着月饼、菱藕、白果、栗子等物。大家来齐拜月宫,每人磕了几个头,直至二点余钟,打发一班小唱班回去,方才各散。莲因且不回去,跟着秀兰到寒碧庄,莲民因今日中秋要与柔仙团圆,也同柔仙去了。这里秋鹤一个人在采莲船里,凭了一回栏,丁儿已睡着了。秋鹤正想安睡,忽伴馨来说姑娘立等叫你去,秋鹤不敢停留,只得跟了伴馨便走,把门带上了。
外国锁并不锁好,走过珊宝房门,只听珊宝问道:“是谁?”
伴馨道:“姑娘叫韩老爷呢。”珊宝道:“我正要叫他,你先去,我就叫他来。”伴馨只得先走。秋鹤走进珊宝房里,小丫头有打盹的,有睡的,房里只有珊宝一个人,阿靓、玉怜督着老妈子收拾器皿。秋鹤进去,笑问姑娘有何事。珊宝只顾洗手不理他,一回子洗好揩手,呆呆的想着,方笑说道:“你去罢,明儿晚上再找你,你明儿晚上等着,不用走开。”秋鹤便笑嘻嘻的去了。到了幽贞馆,韵兰坐着,正在灯下看拟的花神庙碑文呢。见秋鹤来了,说道:“这个还须斟酌斟酌,不必把花名嵌在里头,一则小样,二则吃力不讨好。就是后一段也要空灵些,况且我们现在都是未死的人,与神道设教者不同。那个感应灵贶话头皆用不着,只好说上苍钟毓,人秉清灵,若把这个有求必应的意思说到我们身上来,就不配了。刚才佩镶说土木都已完工,金漆也即日可以告竣了,立等这个碑记你今拿回去,须赶紧润色好了,十八我要赶紧写呢。”秋鹤诺诺连声的答应,就把这个稿子怀了。韵兰看旁边没人,又笑道:“这两天大家忙,我有一件事没告诉你,你也没替我料理,我同你到楼上去。”
说着携了秋鹤的手到春影楼来,吩咐伴馨等在楼下,佩镶、霁月、侍红都去睡罢。二人到楼上好久,秋鹤方下楼来,一径去了。走上斜桥,见西首柳堤边似有一个人行动,秋鹤便问是谁,只见这个人笑道:“你认不得的。”一听恰是莲因,说道:“两点钟了,妹妹还没回去么?夜深了,人都睡了,莲民又在桐华院,你来坐一回谈谈,你现从那里来?”莲因道:“在寒碧庄坐了许久,时候也不早了,我要紧回去。”秋鹤笑道:“你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说着,莲因走得已近,秋鹤走过去一把将衣袖拉住,莲因道:“你不用拉扯,到底什么东西?”秋鹤道:“就是花神庙的碑记。”莲因笑道:“脱稿了么?同你去,我来看看,到底好不好?”说着,同过了斜桥,轻轻走着,到采莲船后楼来。秋鹤剔了灯,另点一枝洋蜡。莲因笑道:“你住在此地许久,我这个地方,连如今来了第二次。”一面说,一面便去坐在秋鹤的榻上。秋鹤把稿子在怀里取出来,放在桌子上,莲因道:“你照了灯,拿到这里来我看。”秋鹤便去交给莲因,自己真个照了灯,莲因就坐在榻上看。秋鹤握着莲因的手,觉得冰冷,因笑道:“妹妹不多穿些衣服。”莲因看了第一段,说:“也不见得出色,你须好好去改了,我再来看,取去罢,这回我没心绪呢。”秋鹤便去接了,仍旧放好,回转头来。
看莲因两颊飞红,抬身要走。秋鹤拉住笑道:“鼠子动矣,我还有话说呢。”看官,作书的到这个地方,最难下笔,既不便说秋鹤要留,又不能说莲因肯留,仔细一想,还是叫他去罢。
不知老店新开,两人愿意不愿意。到得莲因出去,已是三点多钟,秋鹤执手依依送了出来。珊宝正要睡,觉听得脚步之声,在楼窗上一望,前走的不甚清楚,恰是光着头的,珊宝是和气有忍耐的人,本来要叫秋鹤,这回倒不言了。自到床上睡觉不题。
次日,秋鹤把碑文改了半天,恭楷誊正。午后,再送到幽贞馆来,笑说道:“现今请看,好用不好用?再要改我也江郎才尽了。”说着,交给韵兰。韵兰笑道:“你昨晚回去好不好?”
秋鹤摇头笑道:“你只看这篇改得好不好,须肚子里平日酝酿些好东西,方有这等锦心绣口呢。”韵兰笑着羞他道:“不害臊!
亏你自己赞,只怕锦绣其中,糟粕其外呢。”秋鹤也笑了。韵兰便把碑文展在桌子上看道:绮香园者,畹香汪女史之新居,都督乌公之别业也。裴晋绿野,小姑青溪,苏姬之宅临湖,平仲之家近市,环山一角,买费腰缠,辟地三弓,开贻手泽。其中亭台妥帖,水木清华,排幽胜而栖楹,达回环而互槛,养海天之花鸟。春咏秋陶,罗阊阖之霓裳,莺雏燕瘦。一林瑶草,五色琼枝,尊徽号于香玉,贮可人于金谷。则有汝南碧玉,大历红绡,居洛下而多愁。等甘陵之下谪,西江芦获,感绮岁以飘零。东海兰芝,本良家之种子,凡青奴剑胆,卓女琴心,卫铄之格簪花,道蕴之才咏絮。
卢媚娘经翻玉笈,掸悦空王,张静婉歌入银筝,魂迷荡子,均是埃光腻理,宝月祥云,雪藕腕以玲珑,走珠盘而宛转。兰因絮果,前生注定情天,凤靡鸾吪,此日重逢劫海,是合授芯宫之职,膺香国之司,列苕玉于仙曹,擢杜秋于上第。一双翠羽,化成菩萨之身,万亿优云,齐现女郎之貌。
韵兰拍着桌子道:“神化工致,这等文章,有目共赏了。
坠碑一节,怎么序呢?”又看道:
所可异者,元穹应象,大造钟灵。上方垂蝌蚪之文,下界是鸳鸯之队。天开石堕,谁携碧落贞珉。电掣飚驰,惊下紫云宝诰。某年中秋之夕,天坠一碑,名曰断肠,上列花名,下排姓氏,机缄泄露,主辅分明。凡得二十七人,譬之弄玉当年,曾依琼叶,曼卿再世,许主笑蓉。
韵兰笑道:“还叙得明晰。”秋鹤道:“你再看。”韵兰又念云:因夙住夫罗清,遂上通夫枢宰,于是广写募缘之牒,先捐布地之金,泼法雨而构华严。居然娃馆,团银沙而成色相,总是仙妆。季秋某日,祠工告成,辱征手记于宾僚,敢贡心香于花主。窃惟妙莲散彩,开色界于诸天,群艳争春,覆慈云于大地。多情风月,本待平章。终古山河,均须藻绘。是以神霄清净,游戏天魔,只卫庄严,横陈迦叶。幻楼台之金碧,斗颜色于丰昌。气溢施檀,香回宝树,而况鸿舆广大,鳌极繁华。探万象之生机,秉一元而毓秀,阳铬浑噩,且开富妪之炉。组织胚胎,要借坤贞之轴。则夫经营香政,牢合情田,本娲皇炼石之心,咒宝胜转轮之钵。散相思于红豆,西子承恩。展春笑于青山,东风着力。
韵兰笑道:“这个一段总说尤觉缥缈空灵,倒不可少的,你原稿上没得这一段。”秋鹤道:“你叫我改,我加进去的。恐怕不妥,你还得改改。”韵兰道;“好极了!不用改。”因再念云:卢年四序,妙长养而无方,?`领群仙,验化生而不已。
韵兰道:“群仙改群芳好。”因又念道:开防命薄,落患愁深,有不资仙女之栽培,美人之覆帱乎。
韵兰道:“好句可贮锦囊,下边怎么接呢?”又念道:论者谓贞淫夺位,贵贱同宫,纵搓酥摘粉之徒劳。恐宠柳娇花其无当,不知女凡苟合,本是仙材。郑卫不删,方称诗教,如来私于法,喜太白窃乎梁清,?M兰之枝叶皆馨,芝醴之根源何择。
韵兰道:“这一段更好!必须如此,方免伧父议论。我们出身薄贱,安能做到花神?况且还有许多奶奶小姐们在里头,我倒占了第一位,知道的还好,有一种轻嘴薄舌不得好死的恐怕还要污秽,编派我们许多不是。”秋鹤道:“这段专为你们开脱呢,他们看了这段,就使还要言不由衷的议论,只好算他狂吠了。”说着,佩镶也走过来,看了笑道:“做得倒算工致的了。”
秋鹤笑道:“不妥的地方,请姐姐改改。”佩镶笑道:“搓酥摘粉可改珠联璧合,太白窃乎梁清句下,似乎还宜加上一联,以求充畅醒豁。”秋鹤笑道:“请姐姐替我加下去。”佩镶笑道:“将来我们姑娘送你润笔,我要分呢。”秋鹤笑道:“罢罢!那里润得到笔上,少受了些。”说到这里,韵兰微微笑着,瞅了一眼,秋鹤便不说了。佩镶道:“我有一联念给你们听,好不好?”因道:试观广爱天中,玉女与摩登并队;武梁画里,秋妻偕莱母齐名。
韵兰笑道:“下句不是用祠堂典么?”秋鹤笑道:“好极!
便加进去罢。”韵兰便取笔醮墨把四句写了进去,又读下文道:但求报最,合庆登庸,今者聚艳图开,散香檄下。娟娟比豸,膺绿章娩婉之封,粥粥群雌,是香界清华之眩但愿杨枝不老,桃叶恒春,有情共住于长生,好色相期于无恙。留贻明德,风流永感馨香。珍重芳姿,堕落须防藩溷。
韵兰道:“甚好,也不必改了。昨儿我想请朱叔献写,恐怕往来又耽搁日子,你就去送交秀兰写了罢。”秋鹤答应着,怀了稿子就走。韵兰叫回来道:“你莫忙,这个碑样大小,你还得把尺寸量好了交给他,算准了字数,打个格儿,恐怕他这款式还没知道。你也得同莲民商议商议,明儿再交去。他写的时候,你在旁边看好了。”秋鹤道:“这个我已知道,还用主人吩咐么?”说着,就走了。韵兰方欲去看碧霄,商议送阳道台进衙门的搬场礼,忽然小丫头子来报严老爷同蒋老爷来。韵兰慌忙出迎。二人已走进来了,原来这位姓严的,字亦千,浙江嘉善县举人。姓蒋的字伯凡,大兴县的进士,向在天津认识的。
韵兰初到上海,恐怕人数太杂,定了相见章程,后来大家已知道他不容易接见,差不多儿的就也不想这个天鹅肉。况此时韵兰早已闭门谢客,就是送他助妆银两,虽有极熟之客带领,也不肯了,所以省了无数的应酬。连这个送诗赠洋的规矩也革除了,所有来的都是以前知己的熟人,就是珊宝、湘君、秀兰、文玉、凌霄各人也是不见生客。月仙因养病搬了出去,只走小香一人,其余都不接见,不过月红酬应而已。
间文少叙,恰说当时韵兰接了二人进去,亦平是小兰的相好,所以小兰也走了出来,大家坐了喝茶。伯凡笑道:“连日少暇,未见致贺,闻得花神祠告成了,你们众位花神,不知何日入祠?我们打谅要来送送看热闹呢。”韵兰笑道:“你莫要心急,也不肯饶过你,现在花神像尚未全好,摆饰器用都没配齐,有了日期,我自然有帖柬儿来请你们赏光。”亦于笑道:“你不要厮瞒着,众位花仙开光入座,我们要想来拈香呢。”小兰笑道:“你拈香要三跪九叩呢。”韵兰笑道:“爷们拈香,也不敢当,倘然肯来赏光,我就要募化你们殿上捐舍两对锡蜡台,愿意不愿意?”亦平笑道:“殿上应该一副,怎么要两副呢?”
小兰道:“当中已有人助了一对,东首立的是金童,西首立的是玉女,各人手中托着一片荷叶,叶上一枝铜签钉,共有四尺多高呢,你们只要两边的两副了。”伯凡笑道:“阿呀,好狮子大开口,就是这两副,若照金童玉女一样,价值也不小了。”
韵兰笑道:“你们也不用去费心了,每人捐助四百两,我来替你们办罢。现在文玉的客人陈姓,燕卿的客人陆姓,秀兰的客人任姓,珊宝的客人屠姓、林姓,前碧霄的客人郭姓,大家也捐助二百两,我们打谅要去办八仙蜡台。数日前有一位广东客人说,有一个会馆里有全副八仙锡蜡台,要售卖,大约六百元可以得了。”亦平笑道:“你们这么大局面,恐怕还少一个桌面的祭器。”韵兰道;“我已叫人制造银器皿了。”亦平笑道:“银的就俗,最好是白玉翡翠的,你们要办不要办?”韵兰笑道:“你知道谁有这个东西么?”亦平道:“你莫问谁有,你倘要办,我就同你去办。”韵兰道:“不知有几件,该价若干呢?果然价廉物美,合用的,我就办了。只怕价太贵,不容易得。”
亦平道:“这副祭器,是一个宰相人家的,因犯了失机的事,抄了家,把这副祭器寄存在亲戚家,不好出场,现在情愿减价送人。本来最少要卖三万两银子,一时不得买主。如今他情愿半价送人,不过要办便去交易,否则恐怕他人得了去。事也凑巧,我适有一幅清帐在此,你看了便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在身边账页里取出账来,原来是一扣梅红摺子,韵兰看时,上写着:翠玉器全副清帐计开白玉八寸供碗二十四只连宝石座白玉高脚果盆个二只连碧玉座碧玉高脚小果碟十二只连玛瑙座碧玉五寸小供碗二十四只连玛瑙座白玉爵杯九只翠玉茶杯连盖二十八套白玉托翠玉供杯二十八只赤金嵌镶宝石托珊瑚供箸二十八对计共八件宝银三万两韵兰笑道;“好重价,就是万五千金也难置办。”亦平笑道:“经手人还有九扣呢,我一千五百两不要你们,但给我一万三千五百两,我明儿先叫他送几件来给你看。”韵兰笑道:“东西必定是好的,不用看了,但造成这个祠,连固本经费已化了许多银子,我也报销不来,那里还能出这个重价?二位既然有心,我这里送你七千金,其余替我募化三千金,还借我三千五百金,在两年里头料理还你,不信,我写个纸券给你,把这绮香园为质。”亦平笑道:“你倒自在,索性要我们筹措起来了。”韵兰笑道:“要办这个,有什么计较呢?”伯凡道:“我有一个计较,要我们募化几千金,殊不容易,你给我们万金,我两个人捐助一千五百金,还有二千也是我们来借给你,不过一年里头是要偿还的,你道好不好?”亦平笑道:“罢罢,阔老官,你又要兜揽这个好买卖了。”韵兰笑道:“这么着,便是一言为定。你们明儿把这东西送来,我们总得要过眼的。若果合意,就给万金,你们助千五百金,再替垫借二千金,准一年后还清,但是不给利呢。”亦平笑道:“你到底要占几许便宜,天下有没利息的债么?你要免利,也要我们情愿。”韵兰笑道:“我不占你们的光,你们何必到这里来呢?你们要利,也要我情愿,高兴就给些,不高兴连本都吞没了。”亦平笑道:“你有了契券,不怕你不还。”小兰接口道:“不交你契券。”亦平笑道:“没凭据不借。”伯凡笑道:“你们不用争,韵兰把契券同万金都预备了,明儿我们打发人把东西送来,你们看就是了。”亦平方欲接言,只见侍红走来,回湘姑娘在彩虹楼打发柔儿妹妹来请姑娘去有话说。韵兰道:“我本来要去,你同柔儿说叫他先回去,等一回我就来,这里有客呢。”侍红答应着去了。伯凡道:“你有要事,我们坐一回就去罢。”亦平笑道:“理他呢,我们只管玩。”
韵兰笑道:“人家给你面孔,难道你们在这里,我不好去么?
不过要想你们的银子,不好意思慢客就是了。”小兰道:“你们要吃什么点心?我来安排些。”亦平笑道:“馒头一对,火腿粽两只,水饺儿一个。”小兰笑道:“放心,你们办妥了,总有请你们吃的时候。”亦平笑道:“你的东西,我也吃厌了。”伯凡笑道:“他们现在都是花神了,你还说这话,可称唐突西施。”
亦平笑道:“我不过说说罢了,难道当真要吃?”韵兰笑道:“不要混吣了,到底要吃什么?”伯凡于是点了新鲜芡粥、荷叶羹、菱粉糕、油炸鸡肉卷四样。韵兰便命厨房里去安排,又命多做两碗芡粥,送到采莲船去。一回子四样点心送了来,又备了八个小碟子,两大杯桂花烧。大家用了,又把这副供器讲定了,二人方起身回去。韵兰便独自一人到彩虹楼来,此时顾大人已到静安寺去了。素秋、碧霄、湘君迎了出来。燕卿也在那里,彼此坐定,湘君道:“我请你来,为阳府送礼的事,我们四家公送了罢,你意下如何?”韵兰道:“我也打谅公送,你们要送什么呢?”碧霄道:“我们奶奶说本来我们是亲戚,不能和人家合送的。现在太太已命先送一副亲戚的礼,还恐嫌薄,所以要送一班戏,但是外边爷们已有官场送了三天戏了,各房书办也送一天戏,我们要想送一班小戏衣在里头唱,给太太们看的。程太太是爱看女儿班的,那日我们园里棠眠小筑唱的江西班极好。戏价不过二十四元,就连赏钱也不过三十元,总够了,其余再送八样礼物,大约每份共十四元总够了。你道好不好?”韵兰笑道:“很妥,我交托你罢,该派若干,你来算,我不费心了。”湘君、燕卿大喜,当场便议定了。韵兰因说起亦平代办供器的事,顺便说道:“明儿先要安排二千金,除各人捐助千三百金外,还少七百,公款又是不多,须防入祠时一切费用,不能开支。我只得暂且垫付,俟有人捐助下来,我再收还。”碧霄笑道:“论理你做了百花总主,应当独垫,但看你造这个所在,私下垫得也不少了,这回子狗大尾巴尖的要体面,想出这个来,我们再要你操这个心,也觉不忍。我有一千五百金借出去的私款,因这个铺子倒账,追回了一千三百金昨儿方才送来,你且拿去用了罢。”素秋道:“我也加助一千金。”
燕卿道:“我也再助四百元。”韵兰笑着,连忙起身告谢,说:“诸佛菩萨如此慈悲,真是无量功德。”湘君笑道:“我没得多助,送你二百元。前日有个客人来,我请他捐助千金,他许了五百金,说明日送来。倘然送来了,我就交来,不送来,我去催他。”韵兰笑道:“更好,我不用费心了,但是大蜡台只有一副,这会馆里的八仙蜡台总要去办来才是。”碧霄笑道:“这等说起来,我也不能再替你设法了。”韵兰笑道:“你们放心,我总要去办来,到入座这日,包管办理得妥妥帖帖,不过现在你们乐助的几时送来?”湘君笑道:“你看他老奸巨猾,我们许了他,就逼着要了。”韵兰着急道:“你说我奸,叫我怎么样打点呢?”碧霄、素秋笑道:“莫急,等东西送来了,买定了,你来知照一声,我们大家来看,就把许你的带来,湘姑娘今日也去把客人这捐款催催。”韵兰道:“这个还好。”说着,忽然侍红来说:“韵香馆新来一位姓龚的客人,要见姑娘,打发人来请呢。”韵兰听了,起身便去,那客人也是阔少,韵兰就请素雯向他捐了六百金。
到了次日,亦平、伯凡督着人把供器送来。韵兰便差人知照碧霄、素秋、燕卿、湘君等来看了,大家合意,便买了下来。
把款项先付一万,亦平就去了。停了几天,子虚搬进衙门,韵兰等到了第三天,方进署中贺喜,闹了一天。光阴迅速,祠中捏像金漆一律告成。韵兰去验过了,便给信到衙门里去,请子虚择日,以便众美人生像入座。里头先供了三位太太长生禄位,子虚就择定九月十四入座。初四日,莲因先搬进去,萱宜一同住着。初七日,秋鹤接到冶秋七月初三的信,说军务一节,现因天气酷热,尚未开仗,敌军水师战船五十七艘,巡弋海面,势颇猛厉,陆军亦有十余万,我军日夜提防,非出奇不能制胜。
且内地奸民甚多,往往为敌军贿饵,大局危险,惟有竭尽愚忠,以死报国而已。近蒙大帅专折保举弟,赏给二品顶戴,吾哥大约早有知闻,家中迁回一节,请老哥代为主张。与家慈妥商,能年内即回最好云云。秋鹤得信后,连忙到彩虹楼贺喜,便商量回去的事。这几日来,顾夫人身子不好,欲于十一月搬回。
秋鹤也只得答应。于是别了回来,到幽贞馆,把这件事告诉韵兰。韵兰道:“我听太太风里言风里语,未必肯搬回宝应,不过冶秋同素奶奶要想回去罢了,你再看罢。碧丫头是不能做主的,但是他也同我说过,就是回宝应去,还得常到上海来呢。”
正说着,忽莲因同着一位远方来的姑娘进来,秋鹤连忙退出去了。韵兰笑着起身迎接,细细一看,笑道:“原来是姐姐。”未知何人,作者姑停笔一回,再容细表。
第四十五回
余四宝对众恣诙谐冷海棠抗言受??楚
恰说韵兰把进来的人细细一认,笑道:“原来是玉成姐姐,请坐。几时到的?伴馨快倒茶来。”莲因笑道:“妹妹怎样认得他?这也奇了。”玉成也是奇异,连忙请安问好,跪下叩头,吓得韵兰还礼不迭。礼毕,请坐,玉成一面坐,一面笑说道:“刚才到呢,这里真好玩,各位姑娘在漱药盒大半见过了,在那里同姑娘会过,姑娘倒好记性,还记得。”韵兰笑道:“没有会过,看见那边塑的像,我才知道的。”玉成笑道:“不差,刚才湘姑娘、萱姑娘同莲妹妹说起,说是造的什么花神祠,塑各位奶奶姑娘的像,把我余四宝也塑在里头,乡里人那里配得上呢?恐怕折福,换了别人罢。”韵兰笑道:“这是天意呢,碑上注定的,姐姐在第二十位。”玉成笑道:“我在家里将要动身,就听得城里人传闻上海一位大姑娘的花园里,忽然天上坠一块碑下来,说这个姑娘是玉皇大帝的花神公主降凡,坐了第一位,还有许多仙女一同降下来的,岂知就是姑娘。”韵兰笑道:“他们都勒掯我占了主位,否则谁好意思占了,还有奶奶们在里头呢。”玉成道:“姑娘这般如花似玉天下第一,谁也不及,不坐第一位谁敢第一?这也是前生的福,所以天也成就了,似我这粗蠢乡里人,鸦儿也跟了凤凰走,真是不配呢。我的意思不要说坐在旁边,便是替姑娘们扫地开门,跪在门前,也不配呢。”
韵兰笑道:“姐姐前世大约也是天上的仙人,所以碑上有这个名字。如今到了我们淘里来,也不用客气。”莲因道:“我也同他说,韵妹妹是极爱姊妹的人,又大方,又和气,以后不可拘拘束束客气。一客气便生分了,就是园里头的奶奶姑娘,同搬出去的阳奶奶阳小姐,及庄家的奶奶小姐,都是不肯轻看别人的。连丫头们也赶着热亲近,姊姊妹妹的叫,大家住得长久就知道了。”说着,只听外边走步声音,笑道:“管了这件事,倒忙极,连远客来都不能接。”一语未终,帘拢响处,见一个人走了进来,瓜子脸儿,并不稍加脂粉,一道柳叶眉,一双慧眼,眼梢甚长,秀媚之极,口若圆樱,齿如编贝,梳一个颓云髻,插几枝金玉簪,髻凹里一盘菊蕊,两个金圈,穿着青灰宁绸镶缎夹袄,鱼肚白熟罗秋罗里子元缎边散管裤,一双大脚,穿着秋香色鞋子。莲因、玉成便站了起来,韵兰笑道:“你们行个常礼罢。”莲因向玉成道:“这位就是刚才说的佩镶姑娘,园里头的事都是他总管呢。”玉成连忙向佩镶福了几福,要想跪下去,佩镶连忙搀住,还了礼,请彼此坐下,笑道:“那个像真是酷肖呢,奶奶几时动身的?路上走了几天?太原到这里不是走山东交界么?”玉成一一回答了,说莲妹妹说,这里一位叶姊姊生得十分美貌清洁,又会做诗,写算,又会应酬办事,人又和气,是苏姑娘一个总膀臂,我打谅姊姊是三头六臂的,现今看倒是水汪汪粉琢成一位好姑娘,又清洁,又俏丽,又雅静,不知姊姊有几个玲珑心呢。”佩镶笑道:“奶奶莫笑话罢了。莲姑娘是哄奶奶呢,我是一个乡里人,心拙口钝,蒙这里姑娘抬举,各位奶奶姑娘看承,其实一无所能,奶奶将来就知道了。
现在奶奶初到,不知这里姑娘们的好玩,恐怕不惯,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已吩咐他们在我姑娘春影楼下西间收拾一张床榻,且待慢一夜,横竖明儿莲姑娘要搬进花神祠,奶奶高兴,就住进去,不高兴,可住在我们那里。回来短什么,要什么,只顾向我说就是了。莲姑娘是修道人,最怕烦的,奶奶不必细细碎碎的告诉他。”莲因笑道:“佩姑娘,你以后不许称他奶奶,只管姊妹称呼。”玉成笑道:“这位姑娘,奶奶长,奶奶短,愈谦愈生分,我实在十分不安了。”韵兰笑道:“这么着,你也不要叫他姑娘。”玉成笑道:“既蒙吩咐,遵命罢了。”佩镶笑道:“既要脱俗,任凭怎么叫你也好。”韵兰道:“长处的人,本应该随意些。”又问道:“莲姑娘同萱姑娘的房怎么样?”佩镶道:“都好了,莲姑娘的房在东首两间,萱姑娘的房在西院,后边一统三间,本嫌冷落,如今余奶奶来了,就请同萱姑娘各人一间罢,中间可以坐一坐。”玉成笑道:“说过不用称呼,再这么着,真是当不起了。”佩镶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犯了忌,下回留心罢。”韵兰道:“很好,你今儿便叫人把这个房也收拾起来。”玉成谢道:“多谢费心,不安之至。”佩镶因问行李都进来了么?莲因道:“都在我那里。”玉成笑道:“好算什么行李,不过两只板箱,一个包裹罢了。”一语未了,只听得又有人进来说:“我来会会新客,是我的同座,好像是举子的同年呢。”玉成连忙立起,那人已走到门前,但见堂皇富丽,盛?C奉颐,虽不甚高,而身材恰合。莲因道:“这位便是珊宝姑娘。”
玉成相了一相,笑道:“姑娘是观音菩萨下凡么?”便跪下去见礼,珊宝也只得跪下答礼,起来坐了,笑道:“莲姊姊天天说余姑娘情意极好,住在太原乡下,我道真是一个乡村里人,谁知这般美貌,可惜姐夫早。。”说到早字,怕玉成多心,便咽住了。玉成不觉眼圈儿红起来,韵兰道:“人家初到,在这里谈心,你又来引他心里烦恼了。”珊宝道:“我这嘴不好,见了姊姊爱极了,就自然乱吣起来,应该罚他吃一升哑药,问他后来再敢不敢。”说得众人皆笑了,玉成也笑起来。珊宝道:“漱药盒太挤了,这里好住不好住?若是不好住,住在我那里去,我那里有现成床铺呢。”佩镶笑道:“不必先生姑娘费心,我这里已预备好了。”玉成笑道:“这里姑娘们的称呼,有许多与我们那里不同的。”莲因笑道:“你莫少见多怪,将来别致新闻很多呢。佩姑娘因请珊姑娘教过做诗,所以叫先生姑娘呢。”
玉成笑道;“珊姑娘这样一位粉装玉琢的人,不信有许多才学,收女学生,我现在是一个身子,没得别事,将来也要做珊姑娘的徒弟呢。”珊宝笑道:“姊姊要拜妹子门下,妹子是要打姊姊的手心呢。”玉成笑道:“只怕姑娘不肯打,像姑娘这样的人,便是天天打我,也愿的。”说得众人又笑了。只见文玉也走了来,韵兰笑道:“又是门生来了。”莲因也替玉成指点见了礼,佩镶笑道:“老同门,刚才珊姑娘说要打我们学生的手心呢,姑娘又走了来。”玉成笑道:“文姑娘也从珊姑娘学做诗么?现在满师不曾?”珊宝笑道:“因这个学生过分聪明,不但先生不能教他,他反要教起先生来了。我就怕他,给我逐出门墙,不做学生了。”众人又笑起来。文玉也静静的笑了一笑。因问姊姊刚才到么,坐的是民船还是轮船呢?玉成道:“到了好一回了,初起是民船,到了京口,才坐轮船。”文玉道:“共有许多路?”玉成道:“大约三千里路是有的。我因从未出过远门,所以不知道。”文玉道:“莲姊姊说姊姊那里有个白衣庵,现在怎么样了?”莲因笑道:“你看文姑娘无论同谁说话,总是低声小语,文诌诌,笑嘻嘻的。”文玉笑道:“我是草包,姊姊是位文人。”韵兰因问玉成:“莲姑娘走后,白衣庵怎么光景,夏楼后来如何?”玉成道:“刚才我已同莲姊姊细讲过了,这个夏楼受了这场气,大病一场,后来知道莲姊姊在我家定的计,心里恨毒得什么似的,当藏了刀要刺我夫妻两人。一日有一个人同我们二官面貌一样,夜间在路上走,他误认了,跟到野里,拔刀行刺,岂知这人是个武教师,名张三,很有些手脚,非但刺不着,反被他捉住了,送到县里,说黑夜行凶,凶器呈官。
审讯确实,就三考九问的,把白衣庵的事都审出来了。说夏某实在不法,便问成一个军罪,充发出去。白衣庵封去了。此时老尼已死,把莲根枷责,期满之后,驱逐出境。现在这个淫尼,不知那里去了。”珊宝笑道:“天有眼睛,这等人应该如此。”
说着,天色已晚,小丫头子来上了灯,韵兰就留众人晚饭。一回又请莲因带玉成先去见了秋鹤、莲民,然后回来,一同饮酒,谈些家常事。到起更以后,众人方才回去,玉成便住在春影楼下。
次日莲因一早就来,引玉成到衙门里见了程夫人、珩坚、双琼,又去见于喜珍、雪贞,顺便望望伯琴的玻方知雪贞的诸姑爷病势更重,雪贞是未嫁的,无可如何,莲因只得安慰了一番,雪贞赧赧的走开去了。下午,雪贞一人坐车再到静安寺,拜见顾府两位夫人。兰生见了玉成,只嘻嘻的笑,要留他吃中饭,莲因笑道:“今日搬进花神祠呢,改日来扰罢。”兰生笑道:“阿呀,我从金陵刚才回来,还不知道,应该来帮忙。”许夫人道:“罢罢,你替我省省力,再去忙罢。十四乔家娶媳妇儿,你去帮帮就是了。”一回莲因、玉成别了出来,径回园中,看见韵兰、湘君、佩镶、舜华正替他指挥运东西到祠里呢,看见莲因,遂笑道:“我们替你们忙,你们倒好自在。”莲因笑道:“多谢众姑娘,回来替你们叩头。”只见珊宝同秀兰、燕卿进来笑道:“叩什么头,在房里坐在床上受的头不好算数,要共见共闻的呢。”湘君笑道:“他们去玩,我们替他忙,所以要罚他。”秀兰笑道:“罚他做猫儿叫。”燕卿笑道:“猫儿一叫,鼠子又要动了。”珊宝忙把燕卿瞅了一眼,莲因已经面孔红了,说道:“你们都不是好人,相约着把我来开心。”原来秋鹤在采莲船说的话,被珊宝的小丫头听见,告诉珊宝,珊宝又告诉了燕卿,所以燕卿说这句戏话,被珊宝瞅了一眼,方悟过来,自悔鲁莽,因将他话岔开,道:“你们这样忙,可要我们帮忙?”
珊宝笑道:“他们用你不得?”又向佩镶道:“萱丫头呢?”佩镶道:“同秋鹤到新屋子里去了。”珊宝道:“我们可到那里玩去,恐怕进屋酒要开席了。”韵兰笑道:“珊丫头好似馋嘴饿鬼似的,只想吃,你要吃,我同你去。”说着一同到花神祠来,只留舜华看着发抬行李零星物件。众人将到半路,又遇着碧霄搀着兰生的手同来。兰生乡试后,韵兰等均未见过,连忙替他道喜,说新解元公。兰生与众人亲近一番,笑道:“送姑娘们的东西,都叫柔儿送到屋子里去了,不要见笑。”秀兰笑道:“我别的东西都不要,只要雨花台石子。”兰生笑道:“你们放心,我送的东西,虽不好,大家合大家的心呢。”佩镶看见兰生尤为欢喜,兰生握着佩镶的手笑,说不出话来。走了一回,方笑道:“我有东西送你,同双琼妹妹一样的。这回子在彩虹楼,怕到你屋里碰不见,今儿晚上,我亲送到好姐姐房里来,九点钟时候不要出去。”佩镶笑道:“感谢不荆”说着,已走到祠边,也有东西园门,西门名西清门,通着园里,写西清两个金字。东门名东紫门,也是两个金字,这门便是通园外的。
朝南门口,一个石青竖头石匾,镌着花神祠三个金字。走进,便是戏台,造得精致玲珑。台上一匾,是繁华过眼四字,系粉红地绿字。柱上一副盘龙石青地金字对联,系丹徒朱叔献撰写的,句子是:离合本无端,何去何来,往事试赓新乐府;笑颦皆幻相,即空即色,前因重证广寒宫。
秀兰笑道:“这副对总算好了,他原本重证的重字,是个谁字,我同他改了重字,不知他愿意不愿意?”韵兰笑道:“你同他改有什么不妥?他也愿意得很呢。但是戏台匾没得好的,将来还拟集成句呢。”说着,走进庭中。一条甬道,是水磨紫石的,宽约一丈。甬道旁用青石板铺成一片广场,两廊各十二间抱厦,每间供着各人的生像,像门前各装着铜质像生花。门口各有一个横匾,一律蓝地金字,东边从下面向北看去,写着:栀予花宫山茶花宫玫瑰花宫辛夷花宫素馨花宫莺粟花宫桂花宫碧桃花宫海棠花宫酴??花宫菊花宫水仙花宫惟玫瑰花宫生像前设着一具神主,粉红地黑字,写着玫瑰花宫仙子云倚虹女史神位十二个字。其余均无神主木位,西边从北首向南看去,写着:荷花宫梅花宫芍药花宫笑蓉花宫牡丹花宫木香花宫凌霄花宫绣球花宫杜鹃花宫石榴花宫玉蕊花宫琴花宫均是照着碑上的名次排列的。玉成见了自己的像,笑道:“真正可笑了,怎么把我玩起来。”一面说,又见正中一座碑亭,亭中向南竖着一个天赐的断肠碑。秋鹤制的碑记,下面写着蓉江韩发敬撰,广陵女史陈敏书,是北魏的变体。殿下东西台阶各七级。走上去,正中台阶,一块白石雕成,中有一个大团鹤,向下削坠,露台一片均是花岗石铺成的,四围是白石雕栏,东西向,下也另有石级。正殿五间,但见雕题刻桷,耸碧辉金,绿瓦青砖,说不尽的富贵气象。殿心里回文□□,雕着五龙争珠,四周的墙下边一律水磨方砖,上边更砌着大理花纹石,殿上也铺着定造的金砖。白石柱上两条倒垂龙,须髯戟张,鳞甲欲动。檐下一个琢金边粉红地蓝字的横匾,写着乾坤煊烂四字。另有一个竖匾,是万花总主四字,两边揩光黑漆嵌螺金字对联。写得凤舞龙飞,笔笔欲活,是朱叔献撰,舒知三写的,其语云:万卉荷生成,请看长养无方,极姹紫嫣红,色色都归众香国。
四时原递嬗,惟愿神奇广运,俾合芳蕴秀,依依长此有情天。
殿里一个全金黑字匾,写着香国尊王四字,两边一副泥金字朱红地涂金雕凤花边长联,是仲莲民撰,洪黾士写的。一笔正写颜鲁公体,写得肉彩丰腴,骨格苍劲,其句云:旧梦误灵虚,幸将楚楚娟娟,仙侣重完香国眩群芳资管领,但祝枝枝叶叶,好花长现女郎身。
兰生笑道:“这副对倒倜傥得很。”韵兰笑道:“你去看佩镶替秋鹤改的碑记更好呢。”兰生听了,便走出去看去了。众人看殿上正中一个八尺多高的洋檀雕花龛,四面装着金花,当中一只仙鹤,衔着一枝兰花,背上端坐着一位苏韵兰,穿着古妆,手中也拈着一枝兰花,微微欲笑。玉成、湘君仔细看时,真是宝相云舒,仙容月满。玉成便欲跪下去叩头,引得众人都笑了。韵兰笑道:“你这么着,我也要到你那里去磕还呢。”玉成爬了起来,笑道:“阿弥陀佛,动也动不得,姑娘若去磕头,我这像要倒下来呢。”韵兰笑道:“我不信,试试看,你看倒也不倒。”玉成等看离正像三四尺,两旁各有神龛,左首设着叶佩镶,右首设着施俊官,两个侍儿立像,均是时下妆束。旁边各有花盆,佩镶那边是萱花,俊官那边是珠兰,也是像生花。
两个人也是十分妩媚,洁净精严。殿上东西壁用白石砌成长座,共二十四龛,供着二十四位花神。二十四位之外中有总龛,东西各一,上面写着金字,凑成一百花神数,如杏花神、李花神、茉莉花神、长春花神之类。是韵兰有意推广的。神龛前面一张朱红金漆嵌螺的大供桌,绿漆回文边,描着金花。桌前一只狮子争球黑铜大香炉,一对五尺高的大鹤签。玉成笑道:“放着这个,也要点香炉么。”珊宝笑道:“也不过摆式好看,谁去真个点起香炉来?”碧霄笑道:“十四日入座,总要点香炉的。
不然冷清清黑?q?q的有什么好看?”韵兰道:“我还买了四个大锡鼎,四对八仙蜡台,若是每宫要的,便分派不匀。”秀兰道:“只得东首两对,西首两对了,横竖各人宫里另有分例蜡台香炉的。我们到这日,索性到各人像前都去叩头,就算大结义似的。”佩镶笑道:“我也这么想,但只许你们同我在姑娘奶奶们像前磕头,不许你们到我像前磕头。”湘君笑道:“我们在正殿上替你姑娘叩头,就算替你叩头了,后来你再跟着我们去各处叩头,岂不便么?”佩镶笑道:“这么着还好,”说着,从后殿走出去,一片大庭心,都是草地,只中间一条活络小甬道,也有小台阶,两廊五六间。东廊出去,有一个小客厅,客房荷花池,就是莲因住的地方。西廊通着西院,就是萱宜、玉成住的地方。后殿上供着三位夫人的长生位,又有十余张长桌排着。
韵兰的意思,要想设立一个女义塾,专教贫苦女子读书,并教中外针黹女工,就在东院起祝因款项未足,再等数年举办,后来麦子嘉怂恿他的老叔,倚着他族叔的宪势,欲把绮香园查封,幸亏韵兰有此一举,因把这个园都充了女义塾中经费,韵兰则搬入花神祠西院,得以从容修道,肉身升天,与秀兰同去。
此是后话不题。
却说当日各人游玩一番,再到西院来,只见萱宜、纫芳、琴娘已把地方房间摆设书画收拾得妥妥帖帖,柔仙、文玉也在那里。西院是五开间三进,再西另造一只小花厅,又有对照三间,莲因住在后进。东首两间,萱宜、玉成占了,西首两间,另通一间大厢房,以为坐起。中进是会客堂,隔成东西书房,前进除门房外,均是佣仆住的。靠西向北,直至东首园墙,均是一带七尺高的矮墙。墙边都是竹树,又有假山,山洞极深。
假山上一只茅亭,望园外近在咫尺。众人到了西院,又各处看了一回恰值月仙进园,韵兰吩咐开席。玉成等喝了一回茶,兰生方走进来笑道:“这个碑记真好,将来吾要来拓一张去呢。”
佩镶笑道:“你不用拓,今晚上你到我那里,我送给你一张。”
兰生笑道:“你有现成的么?好极了!”佩镶笑道:“是我们姑娘的,我也是借花献佛呢。”说着,席面排好,便推玉成首席,玉成再三不肯,莲因道:“姊姊是新客,今日不能不坐第一位的。你若要推,到将来尽可挨着碑上的名次坐。”玉成被逼不过,只得坐了,笑道:“这么一坐,要减寿三年,罢了,眼前且乐一乐,便立刻死了也不怕。”众人又笑起来,当日细酌清谈,并不行令拇战。湘君与秀兰、韵兰谈一回禅,佩镶只与珊宝、碧霄、月仙论诗,莲因听玉成重讲白衣庵秽史,后来讲到城里袁家星散,大老婆不能守志,嫁了一个屠户,前妻所遗一子,被他折磨不堪,幸亏一个丫头叫朱素芳,领了出去,阿呀,这位丫头真是好良心呢。家中只有一个老母,自己勤劳针线,同小主人住在祠堂里,过起日子来。说这是袁家的亲骨血,我当抚养他成立,方不负旧主人栽培。这时袁大官才十一岁呢。
莲因道:“不是小圆眼的朱丫头么?他倒这般义气,怪道我在他家里,他常常暗中周旋我,临时出来,他还赠我一串钱,向我流泪呢。”玉成道:“我不识他,不过听劳二回来这么讲,谁知袁大官也没良心,初起头尚服素芳,称素芳为娘,素芳灯下还督他读书,不到半夜不许睡觉。大官嫌他管得紧,反而骂起来。说你本来是我家的丫头,倒做我的娘,我因为是你抚养我,如今这样拘管,早晚总要死的,到底叫来的娘没良心。”柔仙道:“阿呀,这个小孩子为什么这等不识好歹呢?”此时大家听玉成讲话,碧霄道:“可恶的禽兽,要是遇着我,便赏他一剑。”玉成道:“我也这么说。”莲因道:“以后呢?”玉成道:“当时把这位有情有义的朱素芳气得三魂出世,不作一声,睡在床上哭。他老娘出来问他,素芳哭道:‘我枉具好心,空做闲冤家,大官说我叫来娘没良心。现在放着他的嫡母嫁在张屠家,叫他去跟去罢。我是丫头材料,没福有这等儿子。’老娘就怪大官不是,叫他去陪礼,岂知大官非惟不肯,半夜里逃走出去,素芳也气噎了。不去寻他,自己想五六年来,千辛万苦,夏天冒着暑,冬天耐着寒,养这个人,要他读书成立,这回如此收场,冤都没处诉去。”莲因道:“我在那里,大官不过四五岁呢,终日只喜欢玩,就怕那贱东西。”佩镶道:“大官后来怎样呢?”玉成道:“他果然逃到张屠户家去哭。那嫡母正在门口,见了,连忙摇手,叫他不要响。大官伸诉苦恼,这个淫妇说道:‘他跟了姓朱的,自有好处了,还到这里来做什么?我看你爷面上给你一百青钱,你到别处去。’正在交钱,张屠户回来了,淫妇吓得逃走进去。张屠骂道:‘狗骚婆,你嫁我时节,讲明白不许要这个杂养种,叫你弃了,这回子勾引他来做什么?’便把大官一掌打得满口流血,大官负痛逃走,去找亲戚世谊,休想有一些照应,把衣服典了。小孩子有什么主意,一用便完,饿了数日,只得再来祠堂里寻义母,悔过引罪,跪了磕头,要他收录。”兰生道:“这等畜生,不要去收他。”玉成道:“素芳究竟量大心慈,见大官这等狼狈,便不忍了。老娘又来做好做恶把大官收着,此时我刚才动身到这里来,以后不知怎样。”莲因叹气道:“论理,我本宜替他抚养,但已被逐,与袁氏毫无香火之情,将来有便,是要寄些银子去。”碧霄、韵兰道:“很好,这便尽你的本心了。”秀兰道:“我想姓袁的与你毫无干涉,就不周济他也使得。”莲因道:“我也知道是这个,不过我不为己甚就是了。”萱宜道:“酒冰矣,莫只管絮絮叨叨的谈,还是多用一杯。”玉成笑道:“我□□□□子是知道的。”莲因笑道:“你向来酒量好,为什么又不喝?”玉成道:“此一时,彼一时,那里能比得先前呢。先前我什么事都不管,都被我二官做了去,我心境也宽畅,多饮几杯是不妨的。这时候一饮便醉,可见得酒落欢肠,当家人是女人家最要紧的呢。”
说得佩镶、兰生、萱宜皆笑起来。韵兰笑道:“姐姐的当家怎么样待姐姐呢?”玉成道:“阿弥陀佛,虽然我们乡里小门小户,他待我的光景,虽你们豪富人家,想起来也不过如此,不要说别的,就是早晨起身之后,送洗脸水,沏茶,煮泡饭。回来了,又煮菜,煮饭,送热水,差不多连虎子都要叫他倒呢。”
众人听了又笑起来。玉成则叹气擦泪,若不胜愁。柔仙、韵兰、月仙是深情人,替他惋惜。莲因道:“果然我亲眼见过,这位劳二官待姐姐是没得说的,我在那里时候,看他殷殷勤勤,毫无怨色。倘有使令,听了便走,自己情愿受苦。这不要说是当家男人,便是奴婢下人,也没这般恳切办事呢。”玉成便哭出来了。佩镶见他有些醉意了,便道:“我们吃饭罢。”珊宝、月仙道:“本该好吃饭了,我们还有别的事呢。”莲因只得催饭吃了,洗脸盥漱,大家散去。玉成便住在花神祠西院,平日开销,都是莲因料理。原来莲因在海印庵多时,这个庵是富绅胡姓家庵,出息最大,兼是莲因和气,故胡姓亲友,多肯施舍,太太又待莲因极好,胡姓有如夫人十五位,半是门户中人,与莲因往来尤昵,所以积了私款数千金,除助建花神祠外,尚有二千余金,存典生息,尽可敷衍,所以玉成得以依着莲因度日。萱宜是本来有他父亲遗款,可以支持,就与莲因合爨了。
却说众人散后,柔仙回到桐华院,马氏道:“你一去又是半天,仲老爷在那里么?幸亏没客,倘有生客来,岂不是又要走去了,你只会应酬姓仲的一个客。”柔仙一声儿不答应,马氏道:“一个月来,莲民没请过一个客人,到这里反勤得很,你也该同他开一声口,必是要我来做恶人么?”柔仙也不言语,马氏又道:“这半个月来,你看凌霄那里,虽是两三个熟客,已经做了一百多元生意了,我们还不到百元,你也该留些心。”
柔仙至此,不能不开口了,便道:“怎么留心?叫我去做野鸡?
在街市上拉客?你要好,你自己去接大嫖客来。”马氏便生了气,骂道:“小娼妇,我养你何用?我好自己去做,也不用你了。你愿做野鸡,今儿便出去,只要给我五千元,便撂开手。”
柔仙道:“韵兰姊姊定了例,是阳太太吩咐的,过了这个月,大家做住家,不接客了,看你怎样!五千六千的只要了来便去赔给孤老。”马氏更气了,便要走过来打,说:“我赔给孤老与你什么相干?天翻地覆,你倒管起我来!”说着便打了一下耳刮子。打得柔仙哭了。躺在榻上,声声只是怨命,说:“你要我死,一刀便来斩了,不要零碎磨折死你手里!阿吓,我冷柔仙好命苦!天吓,老子娘吓,你为什么生我这个无根无蒂的不肖女儿!吓,老子娘吓,我做了这个没脸的生意,你在阴司快招了我去罢!我几年来厚着脸,冒着耻,活得不耐烦了,饶这么着,还要给老雌龟打我,早晚便要死了!”马氏听了老雌龟,更动了气,骂道:“小娟妇,淫娼妇你胡吣什么?我打不得你么?”俊官看马氏面孔都青了,要想来劝,那里敢劝,只得过凌霄那边去了。这里马氏取了一根小竹杖,又把柔仙狠狠的打了十几下,柔仙只是满床的滚,喊叫爷娘救命,大叫大哭。忽然喉痒,哇的一声,冲了一口血,接连又是几口。马氏也慌了,正闹着。忽见凌霄走了过来,一看,本要好言善劝,因见柔仙满床是血,也气极了,便道:“娘管女儿也有分寸,没听见常常闹的不安。这回子又是这样!就是要他死,也应该好好的叫他死。”此时俊官已把冷水去浇,要他盥口,那柔仙的血才停了不吐。面色如白纸一般,躺在床上。左臂右肩都打得青肿了,马氏已被凌霄骂得避开,凌霄就着实的安尉一番。忽报仲莲民来了,柔仙本来不哭了,听他来,便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凌霄恐他冲血,又再三劝他。莲民见于这个光景,因问何故,俊官不敢告诉,凌霄就一一的说了。莲民走来看着柔仙,见青伤之处,因切齿道:“我的娘,下这般毒手!”便也哭起来,凌霄道:“莲民你到底是怄他,是爱他?人家劝得他方才好了些,这回子你又来招他!”莲民便止了哭替他抚摩,柔仙道:“我觉得膀子上痛得紧,你替我捧一捧。”莲民替他捧了一回,因问:“要吃药么?”柔仙摇摇头,凌霄道:“我那里还有客人呢!
我去了。叫人送伤药水来,你们给他喝些罢。”说着便走了。
这里莲民着意的温存了一回,柔仙叹了一口气,低低说道:“我叫你这里少来几回,你不听,他见你来得勤,常常背地里说你少挥霍,何苦呢?讨人厌的!”莲民道:“以前我天天替韵兰当差捏像,也乏极了。那一天你来看我的时候,我连发了几天烧,也吐了三四次血。现在虽然好了,心里头还闷得慌,睡这回后满身酸痛,饮食锐减,多吃了便要作恶。韵兰命我明儿住到花神祠东院去,就命莲因送饭,怕你不知道,所以特来告诉你,以前所存的二千余金都到他手里了。现在幸亏衙门里同韵兰随意送些开销。”柔仙道:“他的心肯平么?你又不能娶我,若执意的恋恋,我总有一天闭了眼,失陪你的。”莲民叹气道:“叫我怎样舍你,一天不见了,便同一件要紧的公事未曾了结似的。岂知见了你也不过如此,恐怕是欢喜冤家,孽缘还未消释呢?”柔仙听了欢喜冤家四字,心中忽然感动,想这四字的滋味,因想既然欢喜,不应冤家。既是冤家,何能欢喜?现在四字相连,大约这个欢喜并非吉兆。因怔怔的瞅着莲民,莲民看她妩媚可怜,也怔怔的看着柔仙,手执着手,叹气道:“来生愿作司香尉,十万金铃护落花。”既而又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柔仙道:“下两句秋鹤常常吟的,现在看他还安安逸逸,韵兰要嫁他便嫁他。莲因又是他的旧好,不做姑子,早已娶回去了。现在据湘丫头私话,两人恐怕还要会会,你与他同住,知道么?”莲民道:“什么不知道,何必讲他呢?不过现在他同珊宝倒是同命鸳鸯,我看韵兰现在得意的局面,未必想着后来肯嫁他。恐怕珊宝倒要跟他呢!”柔仙道:“我看韵丫头是有心计的人,心上也知道秋鹤的性情,可以托得了。不过他要千妥万稳,还想停着一二年,挣了几个钱,再圆后事。就是真个不嫁秋鹤,或者别有隐衷,他也不说,我们那里知道?倒是我同你不知如何结局呢!”说着只见凌霄差人送了伤药水来,莲民命俊官舀子一杯温水,逼着柔仙饮了些,把被裹着,叫他出一身汗。又到后房在身边取出十元两张钞票给俊官,低低说道:“你不用告诉你姑娘,把这张票交给你那老东西,说我八月半的节赏,当时忘了,现在补给的。”俊官道:“爷还不知道么?姑娘早已替你给了。”莲民道:“吓,他已经付去了么?这是他要好看赔出来的,不知他给了多少?”
俊官道:“恐怕是十元。”莲民道:“这么着,你去给他十元一票,说给他买重阳糕吃的。”俊官只得收了送去,莲民再出来看柔仙,合着眼似睡非睡的,额上微微的汗。等一回醒了,莲民服侍他喝了一杯茶。柔仙道:“天黑了,你还没走么?”莲民道:“我要等你醒了走。”因给他十元一张钞票道:“前日多谢你垫付了节赏,今日还你的。”柔仙道,“又是快嘴丫头告诉你的,我替你垫的,你也还不了许多。这回子我不要用,将来要的时候问你要就是了。”莲民道:“恐怕你要,我又没得了。”
只见俊官走进来笑道:“他说谢谢你,请爷吃了晚饭去,或者便住在这里罢。”柔仙道:“阔老爷,你又送他钱么?”莲民道:“不过给他十元就是了,也不能不送的。”一面说,一面把十元票自己藏了。柔仙道:“你赏他,我不问你,你将来又要没钱用了。”说着便爬起来,莲民道:“不要起动。”柔仙道:“这是硬痛,有什么要紧?这回子觉得好些。”于是莲民扶了柔仙起身,替他穿了鞋,柔仙到后房去。丫头点上灯来,柔仙出来净了手,命俊官把头上的发掠好了,因笑问莲民道:“你到底回去不回去?”莲民道:“悉随妹妹方便。”柔仙道:“不是这等说,我身上微有些痛,要多喝些绍兴酒活血,你若不回去,我同你痛饮。”莲民道:“也好,我便住在这里罢,横竖新屋子里不用收捡的,明儿把行李搬去就是了。”柔仙听说,便命俊官去取几斤最好的女儿酒来,昨日仲蔚送我的西湖莼菜,你去放了鸡汤,煮一碗,其余小菜也洁净些。俊官答应去了。未知莲民留宿如何演戏。请看下回,便能知春宫行乐图也。
第四十六回
恣欢情忘情媚知己征俗语谐语引同侪
话说莲民留住在柔仙那里,少顷老妈子送了四个碟,四个菜来,还有一碗莼菜。柔仙先尝了一尝,道:“煮得这个味儿,好东西叫你们一做便走了味。”因问俊官道:“生的可还有么?”
俊官道:“还有半小磁缸,我把清水养着。”柔仙道:“老东西呢?”俊官道:“去到百花楼摇会了。”柔仙道:“你把这生菜送到厨下,我自去煮,这个赏老妈子吃了罢。”莲民道:“不必再煮了,将就些罢。”柔仙道:“搁在那里,也是坏了,趁你在这里报销了,到放心。”说着便扶着俊官的肩去了,莲民在房里看他做的词稿,其中好的甚多,内有浣溪纱一解咏落花云:王惨香埋不计年,韶光如梦梦如烟,销魂无可奈何天。疑是前因曾历劫,枉将后果说生天,只留幽怨使人怜。
看了一回,柔仙已煮好莼菜,走进房来。莲民道:“你这落花词,何其说得沉痛呢?”柔仙道:“言为心声,不能自己。”
说着大家坐下对酌,饮了几杯,柔仙说笑如常,把方才这件事竟似忘怀了,莲民、俊官不解其故。柔仙又几次向莲民劝饮,自己也陪饮了十余杯。柔仙酒量向来最多三杯,今番莲民看他忽然改了常度,心中也不觉诧异,因叫他不要饮了,柔仙道:“人生行乐耳,良会无常。同心罕观,酒逢知己,何以拘拘?”
于是说说笑笑,又饮了两杯。颇觉有些酒意,因笑向莲民道:“我已经半年不到戏班子里去了,也没唱过,那老货恨得我牙痒痒的。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所以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你向来爱听我乔醋一出,这回子我演你看!”遂命俊官去取出一件戏衣来穿了,便在灯下一节一节的演唱起来,换了几次衣服,演到说白里头念巫彩凤的诗,说:“不识河中金雀女,可能再会月中人。”便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莲民也陪他下泪道:“这支莫演了,你换了衣服,请你唱醒妓一出。”柔仙换了衣服,坐了叹道:“你是月中人,我是金雀女呢。”莲民道:“请你唱醒妓这曲儿。”柔仙道:“有什么唱头?劈头惊一棒,刺骨冷冰心。”莲民道:“我最爱他这两句。”柔仙又唱道:“绮罗丛里粉骷髅。”莲民道:“本来我要你知道这个意思。”柔仙道:“你为什么常替我哭呢?”莲民笑道:“也不过是泥人劝木人罢了。”
柔仙道:“可又来,大家都是无心物。”说着又要饮酒,莲民把杯子夺了去,说道:“不许喝了。”柔仙道:“再让我饮一杯,我唱支楚江情你听。”莲民道:“好似熟得很,你且说是什么戏?”柔仙又笑道:“难为你这个也不知道。”莲民道:“我一时想不起了。”柔仙道:“是于叔夜想莫素辉呢!”莲民笑道:“不差,请你喝半杯,你唱!”柔仙道:“不许,要饮一杯呢!”
莲民软恳道:“好妹妹,你有些醉了,身子又不好,少饮些。”
柔仙瞅了一眼道:“醉死了不关你事!”莲民听了这句话,便不以为然,道:“不关我事,我相识你也多时了。”柔仙虽然微醉,觉得说话造次了,说道:“你不用生这个心,是我说错了。你一杯总要斟,我喝呢!”莲民只得斟了一浅杯,送到唇边,柔仙一饮而尽,便慢整衣冠唱起来,后来唱到楚江情,道:“梦锁葳蕤,怕逐东风荡。只见蜂儿闹纸窗,蝶儿过粉墙。怎解得咱情况?”莲民笑道:“响遏行云,音将落月,此曲能移我情矣。可惜妹妹精神不佳,不要唱罢。”柔仙道:“你也难得听我唱,自今以后,不知何时再唱给你听!我就勉强唱完了罢。”
于是莲民倒了一杯茶,请他喝了。柔仙把这出唱完,觉得香汗淫淫,不胜劳倦,便换了衣服,莲民便催吃了稀饭,命小丫头撤去。自己同柔仙盥漱了,不敢便睡,并坐在床上,把故事想出来,讲给柔仙听。又道:“十四日,韵兰派我们男客花神祠东院,你们在西院,不准混淆。恐又要似延秋榭赏荷的关防呢!”
柔仙倦极不理,俊官接口道:“苏姑娘说在殿上可以大家玩的,不过东西院不能来往,以免烦杂。”莲民看柔仙双眼微饧一回子,身子一晃荡,恰恰倒在莲民怀里。柔仙身子瘦弱,轻细玲珑,莲民捧了起来,命俊官替他脱衣解带,伏侍他睡了,俊官叹息而去。莲民闭了门,也登床安睡。柔仙到了三四鼓方醒,嚷要喝茶,莲民倒给他喝了。柔仙觉得骨节疼痛,莲民给他细细抚摩。这夕的缱绻恩情,或笑或啼,真胜寻常万倍。次日午后方得起身。俊官道:“韩爷差人来催过了。”莲民向柔仙安慰一番,急急回到采莲船,秋鹤已替他把行李都搬到花神祠东院了。莲民便又过来,到得东院,看见秋鹤同着莲因、佩镶,正在挂单条书画呢。见他来了,笑道:“你好自在,也没见到这时候方才起身。”莲民告谢了,笑道:“我是仗着秋鹤的交情,谢你这位女孟尝,这回子也不能请你们了。”佩镶笑道:“你同我们做的像还没谢呢!入座这日,我姑娘另备两席送到你东院,请你坐首位呢。”说着,柔仙也走过来,众人看了柔仙,觉得总有些形容惨淡。柔仙是不爱打趣的,众人也不同他说笑,只问他为何这个样子。莲民把昨晚被责之事,告诉一遍。众人都替他不平,秋鹤道:“我看你们两人,总要成了连理枝方好。”
柔仙道:“连理不连理,我们老货要五千元呢,叫他五百元,也取不出!”莲因道:“也是同我当初的老东西一样的。”佩镶道:“他要五千元,断不能依他五千元的!”莲民道:“先前曾有三千元之话,最少仍旧,此数也难筹措呢。”秋鹤道:“可惜韵兰近日因造了花神祠,手头都枯索了,若无这件工程,他的力量还能帮助。”佩镶道:“你要成全他两人,我有一法。现在知三、芝仙都去做官了,你可以请燕卿写封信给知三,请文玉写封信给芝仙,你也会同了写去。再去劝劝兰生几位朋友,各助若干,便可成功此事了。”莲因道:“果然是一条计策,但恐不能得到五千。”佩镶道:“且有了若干,再说,就是柔仙嫁了莲民,即使俭省,也须要千金之利,方可敷衍。这是善后之计,最是要紧的。”秋鹤道:“我想这件事,无论姓马的肯不肯,我们给他五六百元,不算少了。肯便肯,不肯,只得请子虚之官势,发堂择配,抑勒从良,你道如何?”莲因道:“虽然也是一说,我想若能多筹若干,除了善后之事,就多给他几个钱,苟其无可如何,只得下此毒手了。”柔仙莲民听了这些话,自是感激。佩镶道:“这件事就托秋鹤,得暇先替他去筹款罢。
但事宜秘密,不可给老太婆知道。柔仙回去,原是照常,也不好说起。”柔仙点头称是,几个人谈妥方各散去。从此莲民住在东院护翠轩中,另有一个仆人,替他看屋,就是莲因那里拨来的香公。莲因住在西院,因偶动凡心,知道尚有半载孽缘未满,所以死心塌地守了,也不去坐关参禅,等到了满期再行用功。终日惟与玉成论论禅理,倒也自在。
到了初九重阳,大家在此花神祠聚会,演礼一天。过了重阳,初十日,先是浙江开榜。十一日,正是江南发榜,顾府上殷勤望榜,阳府上的双琼小姐、绮香园里的叶佩镶也不免关心,兰生倒也不在心上。岂知等到天明,了无信息。松风、水月到电报局去听信了,尚未回来。听得远远里一片锣声乃是别家中式的欢笑声,贺喜声,历历可辨。这夜兰生住在衙门中,静安寺许大人等了好久,不见报来。心也死了,遂上床安睡,一觉竟到天明。这里彩虹楼洪素秋也替兰生、黾士望榜,到十二早,忽然六七个人,鸣着锣,吹着号记,撞进绮香园,到彩虹楼来。
佩镶知道兰生中了,心中大喜。告诉了韵兰,韵兰也替他得意。
佩镶先赶到彩虹楼,路上逢着几个报子,又报到绿芭蕉馆、幽贞馆去了,佩镶这一喜非小,不但从此终身可托,兼之姊妹姑表门前,也可说得嘴响。因向最后一个报子问道:“顾少老爷中了第几名?”那人也听不清楚,只管走说:“是老爷中了,我们园里报了,还先要到静安寺。”说着已经走远,佩镶想道:难道他家里反没去报么?究竟不知中在那里?我到彩虹楼便知道了。于是从花神祠后侧一径向北,只见还有几个戴了暖纬帽的,立在那里,大约是争赏。碧霄同玉田生及兰生的母亲吉田氏,倚在楼窗中笑着,向佩镶招手,嘴里不知说什么。佩镶想道:儿子中了举,母亲自然得意了。这回子我必须同他叩一个头道喜,才好。又想道:倘然别人替他道喜,也叩头还好。
若别人道喜,并不叩头?单是我一个人叩头,倒是无私有弊。
碧霄是嘴快的,或加上一声说笑起来,岂不羞死!仔细一想,倒不如不见二太太也罢。但是已经被他看见了,这时候心中忐忑,欲上不能,欲下又不能,只得上去拌得他们说笑我一场,我便逃开便了,乃信步上来,那报子又得了钱下来了,佩镶又问他少老爷到底中在第几名,报子看了一看佩镶笑道:“上边有报条标在那里,你去看罢!”佩镶不再问,走到门口,见一张红报条高高揭起,入门立定一看,但见上写着:“捷报贵府舅老爷洪名?P,本科浙江乡试中式第六十八名举人。”佩镶心里头好似冷水浇了似的,澈骨生寒,一团高兴顿时冰消瓦解,只得勉强进去,同素秋道喜,安慰了二太太一番。素秋便要到黾士家里去,佩镶道:“奶奶去了,十四日怎样呢?况且我家姑娘说过,这日人数最齐,平常日子,不轻容易有这些人的,奶奶不回来,岂不扫了兴么?”碧霄道:“你放心,我已同他说了,十四必定回来的。他因哥哥尚在浙江未回,所以去望望,现在他中了,恐怕拜老师,画清供,又须耽搁,十四这日,无论他忙不忙,我们捉也要捉他到花神祠,我不管大奶奶的威势了。”说得众人都笑了,佩镶笑道:“奶奶好说话,你二夫人便封了王了。”王田笑道:“素奶奶这等阿弥陀佛,真个十个里头拣不出一个的。就是我们吉田太太,那里的太太啊吓,实在没得说了,也并没听见言重过一句儿,可见妻妾间也要修的。”
此时素秋已梳妆好了,匆匆上轿。一面走,一面向佩镶道:“你不用送我,你问碧丫头要浙江乡试题名录看去,仲蔚也中了极高呢!”说着走了,佩镶向碧霄取了题名录一看,见第一名解元胡天,仁和县附生。亚元是程瑞清,仲蔚中在第五名。佩镶因兰生未中,心里纳闷,敷衍了一回,方才回来。碧霄道:“那里去?”佩镶道:“我要到花神祠,去看外国戏台。”碧霄道:我同你一起去,回来我要去看秀兰呢!”说着便同佩镶走了。
到了花神祠,见戏台设在正殿后的草地上,把活络甬道暂时拆去了,留着一个月影园台,四周用竹篷彩绸遮着,高仅二尺许。
左右矗着长木杆,四围十二根木柱,横着长梁,合成一个圆顶。
六盏大电气灯,间着煤气灯十余盏。莲民前两日喘症大作,这回子略好,扶着病同玉成、莲因、萱宜也在那里看呢。大家相见了,议论起来。玉成道:“没见过有圆戏台,怎么演呢?”
佩镶笑道:“演的时候,你看就是了。”莲民道:“可惜此台规模太校”碧霄道:“又不是马戏,也玩了。”萱宜笑道:“我也从没看见外国戏,到底怎样好玩?”莲因道:“大约全中国的幻戏儿就是了。”佩镶道:“闻得班里有日本兄妹二人,善演飞刀,可惜被日本招回去演戏了,否则倒好看呢。”碧霄笑道:“你知道么?这两个是玉田姑娘老子的徒弟,我昨儿同玉姑娘说,这回是我们千载一时的大聚义。横竖左右无局外的人,到这日我们大家献些技艺出来,就请玉姑娘演飞刀,可惜我现在不能献术给你们看,否则比前回延秋榭舞的更稀奇呢!”佩镶道:“我们姑娘也说过呢,这日不妨大家献些技艺,横竖正殿上是日戏。等他做完了,我们就在戏台上玩。若是各姑娘献技,我们姑娘也来弹一回瑟。不过我没有什么本领,奶奶们不会的,是不必说了。”玉成笑道:“我但能唱乡下的田歌,扮龙灯里的采茶娘子。”众人听了,皆笑起来。看了一回,碧霄道:“我们去罢。”玉成道:“昨日听见幼青姑娘同老娘争闹,闻说为一个杨姓客人要娶他的事,现在不知怎样了,何不去望望他呢?你们去,我也去。”碧霄道:“好,我们就去。”莲因道:“姊姊早回来吃饭。”玉成答应着,与佩镶一同就走了。到了绿芭蕉馆,只见幼青的假母丁氏妆束一新,跟着一个老妈子,正出门呢。
见了众人,笑道:“进去罢,幼丫头在里头陪客呢。”佩镶道:“姆姆,他怎么同你生气?”丁氏笑道:“不要说起,昨日闹了半天。有个客人心心念念的要娶他,你想他虽然不是我自己亲生,到底从小梳头缠脚捧大的,他不肯离这里,我也舍不得他。若是客人好,还好。我打听这客人,家中已有两个如夫人,都是花烟下贱,并非善价娶来的。客人也是穷串,不好便去转卖他人,所以我讨了重价,他也不想了。我现在要到关帝庙去烧香,各位进去罢。各位失陪。”说毕就去了。
碧霄拉了佩镶的手,向里便走,一面说道:“理他这老恶货,口是心非。面上糖蜜似的,心里比刀箭枪炮还厉害,我一眼也不去看他。”大家走到里边,只见幼青陪着一位熟客人呢。
佩镶、碧霄却认得是任十郎,名义,是浙江一位财主,最有义气。幼青要想从他,他因祖宗的定训,娶妾即要出族,不准入祠,所以不能娶他。碧霄未曾从良之前,与十郎也最为合机,这番也无所避忌。一同进房,幼青、十郎迎了出来,招呼坐下。
云绡送了茶,十郎称碧霄为姨太太,碧霄笑道:“你们读书人,总是朱文公的卵胞,什么姨太太、二太太,仍旧叫我碧霄不好么?”任义笑道:“姑娘还是这般爽直,可见性情是改不来的。”
又看了玉成,笑道:“这位黑姑娘是谁?”一句话说得玉成面孔紫涨起来,众人也不禁好笑。看了玉成不好意,便不敢笑出声来。幼青把任义打了一下,推他坐了,笑骂道:“只有你没见世面,黑的白的,看得仔细,你家里奶奶怎么样的,粉妆玉琢呢?他是太原来的劳大奶奶,因姑爷死了,来寻莲因姑娘,要做姑子,也是花神祠的人呢!”任义道:“莫不是所说的余四宝余玉成么?”幼青道:“又来了,余玉成便是余玉成,什么直呼他的名呢?”任义遂走来,向玉成作了一揖,笑道:“奶奶得罪,我实在不知道,不要记在心里就是了,我的绰号叫直嘴老鸦,大家知道的,奶奶后来叫我绰号就是了。”众人听了,又笑起来,佩镶只是笑着指他,说不出话。幼青要撕他的老鸦嘴,玉成这时候,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只得立起身来,福了一福。那任义揖毕,已经回转身来了,背对着玉成。玉成这福,又是不伦不类的。众人见了,又笑起来,连门口的小丫头都笑了。孟云绡闭着嘴走了出去,玉成臊得什么似的,还是幼青忍着笑说:“劳奶奶你莫理他们,我有一个西洋的万花筒,你见过没有?你同我到缦斋里去看。”遂拉子玉成,便走到了缦斋,去架上取来,教他看。玉成颠颠倒倒的看果然是千变万化,各有不同。有六角的,有八角的,每角形式颜色,都是一样。幼青又把一只长六七寸宽二寸来高的八音匣,开给他听。
玉成道:“声音还好,终不如苏姑娘那边一个,走得长久。”幼青道:“这个每只价钱不过十余元,那边要一百几十元呢!一倍加上十余倍,自然好了。”两人敷衍了一回,重到房里。只听碧霄、佩镶正在同云绡、任义谈论隔夜客人要娶幼青的事呢。
见幼青进来,佩镶便道:“姑娘来了。”碧霄笑道:“你到底嫁不嫁?”幼青道:“无赖小人,要我嫁他,他还做梦呢!我娘见了银子,便是性命。后来姓杨的嫌伊身价大了,便谈不下去。”
佩镶道:“他肯出多少呢?”幼青道:“娘要三千元身价,不能再少一个。他也没有还价,我看他打去了八折六百元,不知道拿得出拿不出。”任义笑道:“他果然张罗了三千元交来,你怎样?”幼青鼻子里哼了一哼道:“三千元可料他今生也巴不上了,便是有了三千,强娶我去,我也没什么要紧。”碧霄笑道:“没要紧,便封了姨太太。”幼青道:“我死了还有什么姨太太?”
一语未终,只见素雯走进来笑道:“门还未过,已经自己称起姨太太来了,待我来认一认,怎么样一个姨太太?”众人大家立起让坐,幼青反坐着,红了脸,笑骂道:“烂蹿子,嚼舌头,不得好死的,一来便把我打趣儿,恨得我要撕你这穷嘴!”
素雯一面坐,一面笑道:“你们看他自己称的姨太太,我不过顺着白说了一句,他便仗着姨太太的势劲儿,要撕嘴。你们从今可记了,要撕人的嘴,须做姨太太。做了姨太太,便有撕嘴之权呢!”说得众人皆笑了,幼青便走过来,素雯看见,逃了出去,在房门外笑道:“姨太太我不敢了,饶我这一遭儿罢,我求你,老爷好好的伏侍姨太太。”引得幼青追了出去,碧霄道:“我们也走罢。”任义道:“冯姑娘替你说句话儿,这个园里还是你肯抱不平,不怕人。幼青这个人,你也知道的,有人要娶他,他情愿从良,这是不用说了。若有人要强娶他,或者丁家妈贪重利许给了,幼青心中不愿,你住得近知道的,替我出常什么事都推在我身上,你速给一个信通知我,我便来料理,不与你相干。我住在南市,路远,此地信息自不甚灵。若是我回了杭州,你只要打一个电报,到贯桥胡光泰就是了。倘然他们要钱,我这里尽有。”碧霄连连点头笑道:“既蒙委任,当不负所托。但弄出祸来,要孙行者当呢!”任义道:“大丈夫言出如山,头可以断,言不肯悔负了,人岂是猪狗畜生呢?”
佩镶笑道:“言太重了。”碧霄道:“我想着一事,要问你,这里住的仲莲民,怪僻脾气,你虽不善欢他,也是知道的。他的相好柔仙,也是天生的孤僻性情,两个知己得不可开交。莲民要想娶他,而腰无半文,马氏要索身价五千元,这里又凑不起巨款。莲民又无朋友的,韵兰景况,看他场面虽好,他为造这花神祠,把园契已抵借了一万金,也是力尽筋疲了。这件事虽然别处有些首尾,但所少尚巨。我因你是有肝胆的人,替你说同他梳栊梳栊,或一千,或几百,成全这件美事。”任义道:“你说别人都可以商量,便是不认识的人,亦可以分忧。惟仲莲民不肯,不但是那天不同我捏像,倒也小事,便是花神祠存案咨部一节,我也是为义气上费了多少心力。你们的冶秋也知道我的,他倒当面得罪我,说我是功狗,我要见秋鹤,他又霸占着,说我不是。我难道见于秋鹤,便假仙佛么?”碧霄道:“这件事也不用提了,他是坚僻自在的人,知道什么呢?你不要为莲民,只为柔仙同我面上。”说着便要替任义跪,任义连忙挽住了,道:“我的奶奶,你怎么为他这等好心?不要受了哄。”碧霄道:“我并不怨。”任义道:“我和柔仙也没什么,连应酬都是冷冷的。但是他的景况,也可怜。罢了,我为你二位情份,我就赠五百元。等十月开了庄,你们来领,但是我算送你和柔仙的,并不是为了莲民,也不要他见情。”碧霄道:“我和柔仙领你情就是了,到谈妥有了眉目,我便给你信,你便送来,免得我们来领费周折。”任义道:“也好,但是幼青这件事,我要托你。”碧霄道:“你尽放心,不是夸口。我冯碧霄若在园里一日,便保护他一日。况且有你助力,我还怕人么?不过我劝你替他赎了身,也是好事。”任义道:“刚才我和幼青说过了,他的妈最少要三千元,我也不能再少给他,今年岁底必定有以报命。”佩镶笑道:“这个还好。”碧霄遂同佩镶、玉成走了,方才出门,见幼青进来笑道:“为什么不多坐一回?”碧霄道:“我要去看秀兰呢,那人等你,你进去罢!”幼青笑了一笑,面红着进去了。玉成道:“刚才姓任的真个是爽利人,但是这位幼青姑娘,同柔仙姑娘的身价,何以这么的贵?”碧霄冷笑道:“这理的姑娘,都是贵品。到得绮香园里的女孩儿,三千元的价,是极贱的了。”玉成道:“吾不信,似韵兰姑娘身价若干?”碧霄道:“你要问他,他是并没身价。他若心里头肯,一个钱也不要,还把绮香园的产业带去倒送他。他若不肯,不要说三千元,便是一百万元,也不肯嫁。”玉成道:“真也是说不定了,姑娘呢?”碧霄笑道:“我是一钱不值的。”玉成笑道:“像佩镶姑娘值几许呢?”碧霄方要回答,佩镶笑道:“越说越不好了,莲因姑娘等奶奶去吃饭,奶奶跟着我们走,做什么?”玉成道:“阿吓,忘了,停一回再会罢。”说着独自去了。
这里两人走到华镶仙舍,佩镶向碧霄道:“进去坐一回,好不好?”碧霄道:“我要去问他一部帖呢,不进来了!”佩镶遂自进去,碧霄方过了虹影桥,忽见一个小丫头飞奔上来叫道:“冯奶奶,秀姑娘在吾们屋里请你去。”碧霄看是锦儿,便道:“秀兰姑娘在你们姑娘那里么?”锦儿点头道是,碧霄遂向幽贞馆来。只见秀兰同月仙、韵兰在幽贞馆讲什么呢,燕卿也在那里,三人见碧霄进来,秀兰先笑道:“姨太太连日不见,今日鸾风遐临,有何见谕?”韵兰笑道:“你看碧丫头嫁了人,身体愈加发福,面上好似消瘦些。”碧霄一面坐,一面听他说,只见燕卿未说先笑。韵兰笑道:“燕丫头疯么?为什么见了碧丫头,便傻笑?”燕卿吃吃笑道:“我听你说的话,我就想着一个典故来了。你可知道冯姨太太身体发福,都是五官四肢的东西并进去的。现在冶秋去了,他的号改了瘦鹧了。”说着又扑嗤的笑起来,秀兰想了一想,骂燕卿促狭,韵兰却是不懂。
碧霄道:“我也并没改这个号,你又编派我什么呢?”秀兰笑道:“他说?D是食雀者也。”韵兰遂哈哈大笑起来,说:“燕丫头真促狭!”引得碧霄要起来打他,燕卿连忙笑着告罪道:“姨太太,我不敢了,饶我这一遭儿罢。”佩镶听得热闹,也走了进来,笑道:“刚才为了姨太太,引得幼姑娘猴急,把素雯姑娘追赶一回,这回燕姑娘又要招碧姑娘了,碧姑娘不似幼姑娘好惹的。”碧霄听了,向燕卿笑道:“如何?你们再敢无礼否?”
燕卿笑道:“小的总也不敢了!”韵兰因问方才姨太太这件事,碧霄笑道:“一个是别人要他做姨太太,他偏不愿做姨太太;一个是别人要他做姨太太,他也情愿做姨太太。因为从中有一个人不愿他做姨太太,所以不能就做姨太太。如今因有人成全他做姨太太,便几几乎将做姨太太。”韵兰道:“我知道了,你后头说的,是柔仙欲嫁莲民,是明公正气的奶奶呢,不是姨太太子。前头说的是谁?你到底说明白了,不要姨太太长,姨太太短的,混闹!”碧霄遂把方才的事,一一告诉了。秀兰道:“这个客人,也算是野狸儿想吃天鹅了。”月仙道:“他也不到我们溺盆里来打几个筋斗。”韵兰道:“任老十到底是好人,亏你募化得动。前日秋鹤说起过了,这个月要替他去设法起来,大约二三千元,或者总办得到的。”燕卿笑道:“天下募化劝捐的道儿极多,从未闻捐募了钱娶老婆的。”秀兰道:“不但娶老婆,并娶妾嫖赌的也很多,你真少见多怪了。”燕卿道:“你说那一个?”秀兰道:“你不听见从善堂里姓谢的么?绅士借施济之名,故意开这个堂,因北边捐助来九个元宝,给了收条,未经落册,上半年他同事窠里争闹,把这件闹出来,幸亏弥缝得早,日报上未经登出,就是言国祥九百元娶一个妾,岂非捐募款项里来的么?现在办账的人,真心为善的固多,但亦不免有几个保不住自己。”韵兰道:“秀丫头也是寓言八九,其实大家要保子孙的,那里肯伤了天理。况且现今明明说给他娶老婆,与这个也是不同。但莲民是不知守家的,柔仙又是怪僻。倘然凑了成数,倒要替他管账,月给若干,不能多支。若一经他的手,便又是销金锅子了。”燕卿道:“我们这些人总是要散的,替他操心,倒要一个长久的人才好。”月仙道:“那是不妨,就叫秋鹤替他存在伯琴或仲蔚铺子里就好了。”说着,只见老妈子送上饭来,四个碟子,四个小碗,四个大碗,一碗是漾花罗卜,清蒸南腿,一碗是京冬菜闷蒸鸭,一碗是麻菇笋尖汤,一碗是鸡粉蒸鸽蛋。那小碗呢,一碗是虾子玉兰片,一碗是镇江米醋炒蟹粉,一碗是宁波美人蛏乾干贝汤,一碗是鸭掌冬菇汤。
四只碟子,是火腿野鸡杏仁秋梨,另有一碗虾仁煮菜,是韵兰每餐必要吃菜的。碧霄笑道:“多时不到幽贞馆吃饭了,这回盛肴,大约是为吾等设的,倒要请教请教。”只听见门帘外笑道:“不过是求乞讨饭罢了,请教什么?”众人一看,原来是珊宝,连忙让坐,碧霄笑道:“不差,是求乞讨饭,又来了一个乞婆。”众人都笑起来了,珊宝笑道:“我知道他们今日有虾子玉兰片,所以来的。”碧霄笑道:“冠冕得很呢,不请自己走来了。”珊宝笑问韵兰道:“韵丫头你今儿吃饭,都下请贴邀帖,为什么我那边不叫佩镶备送一副来?”侍红刚送酒来,听见了笑道:“吃便饭要用什么帖呢?菜又是家常的,不过添了四个碟子。”珊宝笑道:“这么说,原来你们也没请过,就自己走来的。”说得众人都笑了,此时韵兰、佩镶先坐好了,说道:“坐罢,不要逗口了。”众人便随意坐了,各自斟酒。燕卿笑道:“姊妹们和气好,也没这样的熟不拘礼。这么看起来,佩镶坐在第二位,韵兰坐在第三位,真不知谁宾谁主子?”说着只见珊宝狠命的把这碗虾子笋吃,顷刻剩了无多。韵兰笑道:“你看来了一个饿鬼,人家不动,他只管受用。”珊宝笑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得合席大笑起来,佩镶的酒,咽夹了在鼻子里出来,月仙、秀兰吃的蟹粉,连忙回过头来,喷了一地。韵兰吃的火腿,都吐在桌上。燕卿干贝汤,也喷在桌上。碧霄把牙箸夹着两块蛏乾,坠到地上来。
一双手只指着珊宝笑骂:“小妖精!”停了一回,笑定了,丫头把桌上边上擦干净了,送热手巾擦脸。韵兰笑道:“真有趣!
刘姥姥说得好,你述得更好。”珊宝笑道:“他也问得好,你也问得好,我吃了你饭,无以为报。等你开心吃下去,容易消化些。”众人略略饮了酒,便大家吃饭,一时完了。韵兰只吃一碗,秀兰也是一碗,月仙吃小半碗,燕卿一碗半。惟碧霄、珊宝每人吃了两碗牛,佩镶两碗。大家漱口擦脸毕,散坐吃茶。
碧霄方问秀兰:“颜鲁公的中兴颂碑,可有原拓?”秀兰道:“先前有一册宋拓,被叔献借去了。现在一册,是托人在湘省浯溪拓的。尚算拓得好,若要原拓,没得找处了,你要他干什么?”碧霄道:“前日有一个湖南人,拿来怀素帖同中兴颂两种,怀素帖我有在那里,不用,买了一张,中兴颂看字迹糊涂,墨彩也不匀,恐是假的,所以要借去比较比较。”秀兰道:“中兴颂都是墨迹,不甚清匀的。他这个颂刻在崖石上浯溪,共有三崖骈立。中崖刻这个颂,年深月久,一则石质消磨,二则高低不平,最为难拓。大约湖南人带来是真的,你见的怀素帖,是全套么?”碧霄道:“也是四纸。”秀兰道:“不对,永州绿蕉庵的怀素,笔迹全套,共有五张呢。他四张必然少了一张,可见你藏的,也是不全。你同我去看我的,好不好?”碧霄道:“韵丫头、珊丫头同去。”韵兰道:“十四日的事,还未妥当,我不去了。”珊宝道:“我还要去替客人画扇呢!因为这里有炒笋,才来吃饭的,我也没空陪你,先回去了。”月仙道:“我也要回去。”珊宝道:“吾们同走罢。”说毕便走。燕卿笑道:“你请了偏不同你去,你不请我还是我同你去罢。”碧霄笑道:“到底还是我的燕卿姊姊。”说着左手携了秀兰,右手携了燕卿,向外就走。韵兰笑道:“不送了。”秀兰笑道:“礼无不送,主人何妄自尊大?”韵兰也不理他,同佩镶去写十四日派定的执事单去了。
却说燕卿、碧霄、秀兰三人到寒碧庄,见文玉也在绿冰壶,手中执着一枝三尺来长的细竹竿,竿端缚了尺余长的细纱绳,绳端系着一个小皮球,在门口地上抛滚,引两只小猫奴顽呢。
猫奴见个这个球,跳跃奔走,忙得什么似的。文玉见了,只是嬉笑。纫芳在桌子上磨墨,文玉见了秀兰笑道:“等了好久,要请你写一副琴对呢。有一位客人是京里下来的,慕你芳名,请你写对。因知你不见生客了,不敢来。现下在我屋里立等,我所以请纫姑娘先替你磨墨。”一面说,一面把引猫竹竿放了,把这副泥金对展开。秀兰笑道:“你的客人,请我写,润笔最少五十两。”一面说,一面去把两部法帖,取给碧霄、燕卿看。
这里文玉笑向秀兰道:“多谢你,不要为难,我领你情就是了。”
秀兰笑道:“好重大的情,一送便是五十两,写什么句子呢?”
文玉笑道:“有什么英雄儿女的最好。”秀兰道:“到也难,最好有现成的。”于是低头想了一回,道:“有了。”便去笔床上取一枝中判净纯羊毫,先在清水里润浸一回,等他慢慢的化开了,再把水洒去,遂走到桌子边蘸了墨,一挥而就。上头写着:乙未重阳后两日为松泉先生赏正,广陵女史秀兰陈敏集句并书。
联句是:
太白狂浮客舞剑,小红低唱我吹萧。
就仿的僧怀素体,写得笔笔飞舞。盖了图章,文玉等他干了,便取了,称谢一声去了。燕卿道:“我也要回去,同走罢。”
也跟着就出去了,那碧霄把两种帖看了一回,笑说道:“比我那里的真个好得多,这样看起来,我那里的,真也是真的。不过怀素帖不全,中兴颂拓得不好罢了。”秀兰笑道:“你要考究碑帖总要写个门生帖儿来。”碧霄笑道:“索性借我携去对一对。”秀兰笑道:“借是可以,但不要久假不归呢。”碧霄道:“我从来不是这等人。”于是又坐了好一回,方携着两帖回去。
不题。
光阴易过,到了十四这天,韵兰、佩镶一早梳洗了,便到花神祠来。打发人四处邀客,各人也甚高兴,次第都到。三位太太,十一点钟先后就来了。旧班男客人,知三、芝仙做了官,仲蔚、黾士新中举人,在杭州未来。伯琴病,只有乔介侯、舒友梅、胡顺唐、顾兰生、程萧云、莲秋鹤、莲民七个人,又添了两席新班男客,有与秋鹤等一面的,有并无一面的,悉令秋鹤代替主人陪客。任义因莲民在座,把请帖预先璧谢不来,此皆东院之客。那女客除三位太太之外,通是主人,那花神祠恐怕游人混杂,这日东首并不开门。标着一个字条儿,众人本欲进来一游,见于这字,就不进来了。未知纸条所写何语,且容下章告知。
第四十七回
上主台前群芳助祭花神祠内戏士惊迷
那字条上写着“花神祠现已完工,兹定于本月十五日开门起,至二十五日止,任凭游人入览。又每年逢花诞前五日起,开门十日外,其余一律闭门。外人幸勿轻进,伏乞原谅。”这个信息传出去,就四路风传,上海乃通商要埠,知道的人更多。
子虚恐怕滋事,先期示谕,标帖禁止,折花拔草,使酒打降,又照会洋务交涉官,请巡厅派了巡差两人,在该处弹压。韵兰知道此十日内,游人必多,索性定了游例,登之告白:-十日内花神祠每夜演戏。
-游花神祠每位取票洋三角,若兼游绮香园加收票洋三角,卖票之处在绮香园口。
-借花神祠演剧请客,每天四十元,晚加灯火,洋十元,守门赏两元。
-过个日期内,入游者每位洋一元,送拓好断肠碑名录两纸,碑记一纸。
-每年花神祠,自花诞前五日起,开门至十八日止,任从游人入游。
-游客入内,花神祠、梅雪坞、延秋榭、牡丹台四处,均有香茗伺候。若在花诞期内,花神祠、牡丹台均有小酌,其余地方只可外观,不能入内。
-如欲借园内梅雪坞、延秋榭两处请客者,园费十二元外,灯彩赏洋每席八元。若欲做寿开贺除席赏洋外加取花红喜赏四十元,夜席每席加赏四元。如欲点戏在某处让座请客者,另议酒席,均由客人自备,欲令园主人代办者亦可。
-游园如欲装配画船者,每船收洋十元,夜色加四元,如岸上兼用铺设者另议。
-本园主人所收游资,除开支经费外,其余悉充女塾公项。
这个告白一经布告,人人都知道花神像好看,园中景致必佳,所以大家要来赏识,这也是韵兰筹费的深心。姑且不表。
十四早午前十点钟,男女客差不多通已到齐。女客中也有几位新客,无非是太太们的亲戚世谊,如顺唐夫人、黾士夫人、介侯的如夫人、友梅夫人,或有朋友的夫人,均是因亲及亲,因友及友来的,又有熟客的内眷,也来了数人,共得九人。韵兰只得同三位太太商议,与太太一起客席排在后殿。这早佩镶先督着人安设坐位,排列一副名贵祭器,同香炉烛台。那些灯彩,隔夜早已端整妥帖子。韵兰恐他人不能周到,特派侍红、霁月在三位太太处照料。日里头内殿洋戏台上,一班西乐,在那里吹打。西院除倚虹已死外,共断肠碑列名女客二十六人,都是司花仙女。是早三位太太先到西院,一群美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由佩镶前导到西院,与三位太太见礼,一齐磕下头去。
太太连忙吩咐免礼,已经来不及了,只得还了半礼起来。韵兰又率众人出来,到得殿,在长生位前拈了香,太太也跟来还礼。
此时正殿上供桌后面,另放着一个高座。座上供着一个神位,用黄缎做的,高约四尺,宽约七八寸。上用泥金写“灵霄上帝,造化主宰,万物元君”十二个字,三位太太,先行派定襄祭陪祭司事美人名单,用赤银炉缎子把名字写在上面,品蓝缎子镶边。这些字都是绿绒剪成的,另有祭文一篇,写在黄缎子上。
那名单上写着:
“某年月日花神祠落成众花神受职后感谢天恩,会同致祭,所有主祭、陪祭、执事、美人、公议派定开列姓名于后:主祭仙姑一名汪瑗陪祭仙姑十一名谢琼谢架陈敏冯云林玉双金绮玉田生余四宝史月仙马利根史月红司香司烛仙姑二名阳钰张轸赞礼仙姑二名赞鸣吴文玉;赞引洪绣鸾读祝仙姑一名金环司帛仙姑二名顾贞秋霞裳司乐仙姑二名金绥花安司爵仙姑二名冷海棠向凌霄献花仙姑二名叶佩镶施俊官司炮仙姑一名白秀芬众人看了,各赴斋房少待,更换大妆,萱宜笑道:“司炮真不容易呢!”程夫人笑道:“要你自己放么?你看着,叫老妈子放就是了。”萱宜蹙着双眉,只是摇头。碧霄道:“你不能管,我来帮着你,且到放时再说。”此时三位太太先到殿上,停了片刻,将交午时,监祭遣人来请,说道:“时候到了,请出去开祭罢。”此时男男女女,上上下下,均立在旁边。便是园外的人,有熟识园里头人的,也都进来看。幸亏地方大,挤得已是满满的。众人排班出来立定,程夫人一声吩咐开祭,赞鸣仙姑吴喜珍先到殿上,喝司炮仙姑升炮。白秀芬随了炮手老妈子出来,到庭心里把地轰连放三声。那萱宜最是怕炮的,连小爆竹都是不敢近。这回子没法,身子抖着,把两手紧按两耳,众人都笑起来了。升炮已毕,鸣赞喜珍与赞执事者各司其事,与祭者各就其位。于是司香、司烛、司爵等人,都由旁边斋房出来,引钟一声。素秋引着韵兰,及陪祭仙姑出殿。殿上铺着大红贡缎刻绿锦垫,主祭陪祭一齐就位。鸣赞呼:“降神!”柔仙执壶,凌霄执爵,斟了酒,授于韵兰。韵兰转身向外走到门口,把酒泼在地上,重还到锦垫前。鸣赞呼:“上香,再上香,三上香!”双琼把点着的香分三次,双手送给韵兰,每送一次,必把左膝稍屈。韵兰也屈左膝,双手敬受,受后在主宰位前一拱,再屈膝送交雪贞,雪贞送交伏侍侍儿,在香炉里去插了。
鸣赞再呼:“上烛!”双琼、雪贞各执着一枝手臂粗的蟠龙红烛,韵兰把火来点着了,二人交丫头分插在两个烛台上。鸣赞呼:“主祭视牲!”引赞引韵兰在供桌上看了一回,仍旧引回,呼:“复位!”鸣赞呼:“主祭陪祭行礼!”引赞唱道:“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各人遂跪下磕了三个头,立起身来。鸣赞又呼道:“奠爵,奠帛!”司爵的柔仙、凌霄,各去整了爵杯。
司帛的珩坚、霞裳各去在盘里整了帛。引赞唱一跪三叩首,柔仙、凌霄、珩坚、霞裳叩毕头起来。鸣赞又呼:“初进爵。”柔仙双手执爵,屈着左膝,送交韵兰。韵兰屈左膝,双手受了,在主宰前,献了一献,再屈左膝,送交凌霄。凌霄屈膝双手受了,供到主宰位前,鸣赞又呼:“再进爵,三进爵。”皆如前礼。
进爵已毕,鸣赞唱道:“献花。”佩镶、纫芳二人,把各种秋花献到桌上。鸣赞呼:“行礼!”引赞便呼道:“主祭陪祭行礼!”
鸣赞呼:“跪,叩首,叩首,三叩首!兴,跪,叩首,叩首,六叩首!兴,跪,叩首,叩首,九叩首!”凡唱兴字,主祭陪祭大家立起来,唱跪,再跪下去,这便是三跪九叩首的大礼。
九叩已完,鸣赞、引赞也行了礼,鸣赞又呼:”司香、司烛、司帛、司乐献花;司爵、司炮、仙姑行礼。跪,叩首,叩首,三叩首!兴。”鸣赞又唱:“读祝仙姑就位!”引赞便去斋房里,引了莲因出来。在韵兰左手稍后,三四尺锦垫前立着,又呼,行了一跪三叩首礼,便引到供桌上。去取了黄缎祝文,双手捧着,引赞唱道:“跪!”莲因跪了下去。鸣赞呼道:“读祝!”莲因便把祝文读起来,各位美人从没见过这等礼节的,大家微有笑意,只不敢笑出来。看的人都笑着,程夫人等叫老妈子吩咐看的人,不许交头接耳、说笑,众人只得止住了。此时所有与祭的,只得聚精会神,正正经经,把心地打扫收拾。正是临之在上,质之在旁的样子。把个兰生、秋鹤,欢喜得无可不可,窃窃私语,说:“女孩儿家应该如此吐气,享这荣福。过了第十天,我们也约着几位朋友,照这个样祭花神方好。”萧云笑道:“不要多讲,听他读祝。”只听莲因念道:某年月日汪瑗等谨以清酌庶羞致祭于灵霄上帝造化主宰万物元君之前曰:维吾主知摄群伦,能周万物,超心炼冶。神含育而无私,御气冲和,秉聪明而作圣,全权独揽,大化能通,救世界之昏蒙,赦生灵之罪过。瑗等凡间薄植,尘海遗芳,荷溟漠之洪慈。感清虚之圣眷,祥钟花诰,青天镌授职之碑,宠贯云章。碧汉下题名之录,许司香国,共受崇封。是九极之殊荣,开千秋之创局。今者新桐彩焕,老圃秋深,谨邀同辈以斋心,用上清香而稽首。呜呼!
予小女承流布化,
敢忘
九造栽培。愿
诸天鉴气钟灵,默佑群芳懋勉。敬伸芹献,用达兰,忱尚饷。
读祝已毕,执事丫头把祝文接了,依旧供到祭桌上。引赞唱读祝仙姑:“叩首,叩首,三叩首!兴!”鸣赞唱起乐,乐奏羯鼓催花之章。殿上乐工奏起乐来,文玉、素雯便唱道:大哉天帝至圣至灵三无蹩?K两大氤氲化生万卉吐秀储英灵鼍一振天地回春香蒸空色锦绣乾坤皇仁浩荡付我权衡群芳效顺敢昧前因敬陈雅奏来格来歆念毕,引赞也呼:“行了一跪三叩首礼,兴!”鸣赞唱道:“主祭、陪祭、司事、仙姑行送神礼!”引赞便又呼道:“众人皆跪叩首,叩首,三叩首,兴!”鸣赞唱道:“焚帛!”珩坚、霞裳遂去取了盘里的绣帛,同祝文及派祭执事名单,双手捧着,一起送到碑亭后边大铜鼎中,焚化,鸣赞又呼:“望燎鸣炮!”
主祭、陪祭、司事各人皆回身向外望着,一面放炮。萱宜掩着耳,不敢向前。等焚完了,鸣赞呼道:“乐止!”回身撤祭退,引赞遂领了主祭、陪祭、司事各人,向斋房中鱼贯而退,方才祭毕。三夫人命仆妇丫头把祭席撤去,另换供筵,殿下看的人真是见所未见,无不喝彩。三位太太也不胜得意,同兰生走到斋房里来看众美人,韵兰等已换了常服,又向太太谢了。此时只有兰生最忙,这个门前去看看,那个门前去谈谈,又看着双琼、佩镶笑一回,又去执霞裳的手,双琼笑道:“我劝你自在些罢,我们还要去各人像前去让让呢!你替我到外边去照应,到是正理!不要我们出来,香烛还没全点。”兰生听了有理,只得出来照应,这里秋鹤早已遣人在殿上及两廊,香烛供品安排起来。调停已妥,方差人来请。于是众人大家出来,见八仙蜡台都摆设在两廊殿上,一对大鹤烛台,两对金童玉女烛台,都点着一色的椽烛。韵兰便要先到两廊去让,众人那里肯听,都到殿上来,便跪下磕头,急得韵兰还礼来不及。当众人在殿上行礼时,但听一连声又是三炮,戏台上一声锣鼓开台,演起戏来。一个武生先把一只雄鸡裂开了颈,将鸡血洒在台上,以压杀气,这也是中国毫无道理之俗例。那戏第一出,便是十三福。以后是万花记,及各色吉祥名目,看的人愈加多了。韵兰、佩镶、俊官回了礼起来,便到两廊一处一处磕头,众人无不回叩。闹了好一回,足足叩了二十四处,惟倚虹一处,碧霄替他来回了礼。程夫人道:“云姑娘已升天了,我等还亲眼梦中看见,与我们是不同的,不可不祭他一祭。”于是三位太太走来拈香,碧霄挡谢不住,过来谢了。忽听得半空中豁喇一声,众人大惊,仰面急看时,似有五色云纷纷坠至屋脊而没,云尽处似有一位仙女拱着两手,背上似负着刀剑模样,向空冉冉而去,看得人无不惊异,韵兰笑道:“这是倚丫头不敢当几位太太的拈香,所以来谢的,背上的恐怕是剑呢!”凌霄道:“他这样惨死,收场倒好。可见人只要有志气,太太我们让完了,大家先去看戏去罢。”吴太太道:“我们的席在后殿,不便看戏,就是各位姑娘的席面在西院,更不方便,索性也叫他们移到厢楼上来罢。他们怕拘,我们坐在东面,他们坐在西面,也不必过来应酬,好么?”程夫人笑道:“好极。”就叫把后殿的席移过来,又命韵兰也叫人把西院席面移来,每间厢房坐九个人,或八个人。韵兰也要众人热闹,便命去搬了来。所有一班小唱,叫他们在南面向东的小楼上唱,听他的声音。韵兰等在太太处应酬了一番,方来坐席。这时候戏已第四出了,重新跳起女加官来,班中小旦拿了牙牌戏目折,到东西厢楼,请太太奶奶姑娘点戏,说爷们的席,方才也移在殿上。已经点了四出,现在做的,还是他们点的呢。程夫人等遂点了阴阳报、香山寺、八仙上寿、彩楼配四出。韵兰和各姊姊妹妹商量,点了蟠桃会、春秋配、富贵图、孝感天、万花献瑞、游龙戏凤、十美图、长生乐八出,原来这班都是京班优伶,还有几个弋阳梆子名角,里头有个高彩云是一时名手。太太点的四出做完了,方接演蟠桃会,都是热闹戏文。锣鼓喧阗,真是繁华得了不得了。兰生走到楼上来,探了一探,双琼一眼看见笑道:“你来看什么,仔细罚你磕头斟酒。”兰生笑道:“这是公地方呢,我也不怕。”喜珍笑道:“你不怕么?碧霄替我们拉祝”碧霄笑着不动,兰生溜到东厢楼去了。程夫人笑道:“你在下边殿上正桌不好,又跑到这里来。”兰生笑道:“这个锣鼓声音,还了得,头也晕昏了。”
许夫人笑道:“这里不闻么?”兰生道:“我因为他们闹酒,要喝大斗我所以避他一回。”顾夫人就执着兰生的手,叫他在肩旁边坐下,叫他吃梨儿。顺唐的夫人洪氏笑道:“兰哥儿的酒量还窄,幸亏舒知三同庄姑爷不在席上,若是他二人在席上,更要闹得厉害呢!”许夫人笑道:“他们的酒肠,真是通海呢,恐怕饮中八仙,也不过如此。”兰生笑道:“太太不知道,他们现在算饮中后八仙呢!知三未到以前,拍了一个图,我这等酒量也在里头,倒也好玩。”黾士的夫人谢氏笑道:“几个呢?”
兰生笑道:“共是八个人,一个是伯琴名酒隐,一个是知三名酒狂,一个是芝仙名酒怪,一个是仲蔚名酒豪,一个是秋鹤名酒丐,一个是萧云名酒逸,一个是介侯名酒痴,我名酒侠。”
洪氏笑道:“酒丐酒怪,题得别致,倒是你的侠字好,必定你肯使钱,周济人,方题这个名呢!”许夫人道:“但能使钱,不能占钱,什么稀罕!他老子这个年纪,已经学做生意了。”顾夫人道:“我兄弟在这时候,正跟他做监商,也是年年亏本。”
程夫人摸着兰生的颈项笑道:“还亏他这么年纪就进学,今科虽不中,下科是必定中的。我家老爷背地里常赞他才学好,眼见得就要娶姑娘了,不知谁家的姑娘有福给他。”顾夫人笑道:“你家的双琼姑娘,这么标致,又是体面聪明,同他倒是一对玉人儿,肯给他么?我来做媒。”许夫人道:“他老子说他的命,要十八岁缔亲呢。若是亲家太太不弃时,明年姑太太就替我做媒,请双姑娘的八字年庚,我们就做了真亲家。”程夫人笑道:“这是好极了,况且他两人从小聚在一处的,将来必定和气。”
兰生听了,自是欢喜,只听得下边萧云走到楼梯边来,叫兰生道:“他们通关都完了,你到底也来应酬一回子,便是不肯喝大斗,就是小杯也须喝几杯呢!”兰生只得下来,只见韵兰、佩镶也在下面替众人敬酒呢,韵兰笑向兰生道:“你好,我来敬酒,你倒跑了开来,敬酒不领,要罚你了!”兰生连忙作揖笑道:“大王斟酒,万不敢当,我刚才来了。被你们一吓,到太太那里听他们讲故事呢!还没下楼呢,姐姐要罚我,我到楼上替姐姐敬还如何?”韵兰笑道:“也不用敬还,现在介侯、秋鹤等要我打通关,你替我打好不好?”佩镶笑道:“姑娘你在这里行令,我还得上去周全一回,俊姊姊一个人照应不到呢!”韵兰点头,佩镶就上楼去了。兰生道:“酒呢?”韵兰笑道:“也是你替我喝!”兰生笑道:“好自在话儿!”萧云、秋鹤等也笑了,韵兰笑道:“你见我打过拳么?”兰生道:“我说的吃酒不替呢!”韵兰笑道:“各喝一半如何?”秋鹤道:“我来替韵兰喝,也不用叫兰生替你打拳,你就做你的黑白双单,我们大家猜就是了,但是仍旧两手不脱空呢!”韵兰于是便做猜子酒令,把围棋子五枚,两枚黑,三枚白,于左手擎了一枚白,右手擎了两黑两白,伸出去先给莲民猜。莲民道:“双。”韵兰道:“我输。”莲民道:“两枚。”韵兰道:“你输。”莲民道:“两黑两白。”韵兰笑道:“又是我输。”这先两杯不用秋鹤替,自己喝了,莲民饮了一杯,秋鹤笑道:“我饮三杯,不用猜了,黾士猜罢。”韵兰于是又把这五枚颠乱了,左右手皆握着,把右手伸出。黾士道:“双。”韵兰笑道:“你输。”黾士道:“不是四枚么?既然两手不脱空,不知一枚,还是三枚呢,就是一枚罢!”韵兰笑道:“你输。”黾士道:“了不得,倒是三枚,我可要输三杯了。”三枚通是白,韵兰放拳出来,果是三白,于是黾士饮了两杯,韵兰又自己饮了一杯,说道:“现在都要秋鹤替饮了。”于是换了子,又把右手伸出来。介侯道:“我一气说三杯,输赢只在一句。”韵兰道:“也好,你猜。”介侯道:“一句便了给呢?”萧云道:“你只管猜罢。”介侯道:“也是三枚白。”韵兰笑道:“好厉害!你看见我做么?”于是秋鹤替饮三杯,友梅道:“我也一起说。”韵兰又把右手伸出,友梅道:“两枚黑。”韵兰放开手心,仍旧是三枚白。友梅笑道:“总想不到还是这个。”于是饮了三杯,韵兰又给萧云猜,介侯道:“省得累坠,也一起猜罢。”萧云笑道:“我不要一起,还是三次猜的好。”韵兰道:“就是三次,快猜!”萧云想了一回道:“是单。”韵兰笑道:“不好,又是我输了。”萧云笑道:“难道仍是三枚么?”韵兰笑道:“猜定。”萧云笑道:“三枚。”韵兰笑道:“你输。”萧云笑道:“上他当了,是一枚,我猜是白。”
韵兰舒开掌来,乃是黑的,介侯道:“如何?我叫你一起猜,你到底输了两杯。”萧云笑道:“我上他的当,若是一起猜,便全输呢?”于是大家饮了酒,韵兰又给兰生、顺唐,及上首一桌人猜了一遍,方才告竣。遂立起轻移莲步,再到厢楼上来。
又到东首去应酬一番,然后复回西厢楼上。
此时众人在那里飞花击鼓,一个人在厢后敲鼓,席上把一枝像生花,你传与我,我传与彼,循环相授。鼓声卒止,看花在谁人手里,便是谁人饮酒。饮了自去击鼓,下回又是何人饮酒,何人击鼓,那鼓或疾或徐,或久或暂,不是一定的。韵兰坐下去,也和他们玩了一回,幸亏几间厢楼,都是通的,可以一字儿排着。这花传到那里,仍旧折传回来,韵兰也轮着了一回。此时台上正演游龙戏凤,这位姑娘,又风流,又大雅,又庄重,又玲珑,真是福慧心灵。众人也看得出神,彼此交头接耳,谈论不已。一回子收了令,东厢早已撤席。佩镶也催吃了些饭,把东西收拾去,漱口擦脸。桌子抹好了,大家吃茶看戏。
等长生乐做完,已将上灯。大家放了赏,管班的领了高彩云同一个雏伶,到东西厢楼谢了,收拾戏装自去。太太及众美人大家散坐,四处游看,闲杂人也散了一散,兰生等也随意游玩。
时已薄暮,韵兰命内外殿上一律再收拾一通,然后点灯。煤气灯也点子,电灯乃不用人点,自己能亮的。一班西优已到,三位太太等兴致未衰,要看西戏,又要早早回去,所以催他早演。
晚席都排在后殿,隔了东首一间,连东首厢房为男客坐地排席之所。这日本拟将诗社补开一社,韵兰因见人多事冗,时候局促,且又有中西戏剧相扰,所以也不敢提起了。此时男女客也有回去的,然男客还有两席,女客还有六席,分了席面,按次坐下。一席后面放着一张长罗汉榻,三位太太随意歪着吃喝。
晚上都是清洁菜蔬,并参浓炙厚味,又多端整各样水果,各客各菜,大家颇觉自在。少顷西戏士开演摇铃数下,这里马利根、阳双琼、玉田生三个人,恐西伶不知华语,故安排代作舌人,替众人传话,岂知西伶皆能说中国官话的,此时场上挂着一条白布大门帘,泰西结花的阔边,高约一丈二三尺,分开两边,帘里头相去数尺,又有一条玻璃布门帘。西伶三四人出来,先放了一回五色电光,电光中现出许多景致人物。放毕,一个西人出来,先操西语,佶倔聱牙的说了一回,均由马姑娘、阳姑娘等传话,那西人手中拿着一枝木杆,长约三尺,粗仅如指。
出来了又作华语,说道:“阿呀,戏房里不曾带得东西出来,叫我做什么呢?”于是摸头摸耳,在场上团走,作无可如何之状。既而又想了一回,便立定说道:“只好做空戏了。”于是做了一回鬼脸,引众人笑。忽将木杆向上一指,空中忽有一张西洋椅子下来,西人笑道:“好了,天主送我一张椅子,我可以坐了说话了。”众人但见空中一影也没有,也不知道这张椅从那里来的,已经奇了。忽然又把木杆一指,空中又来了一个六脚面盆架子,大而且矮。西人又作惊异之状,好似出于意外的。
众人从此后看他的木杆,只见他这杆指到那里,便有一件东西过来。看不出来的地方,其先来了一双大铜锅,又来了一柄大铜钳,又来了一个锅盖。西人点头笑道:“叫我煮汤吃么?”
于是把铜锅向众人看了,空无所有,遂放到架子上,西人道:“可惜没得水,我来问天去借水。”把这木杆向空中划了两三划,只听得霹雳一声,众人到吓了一跳,双琼是看见过的,连忙招呼,已不及了。顾夫人手中的杯子,被这一惊,都坠下来,连忙换了杯子,那里响还未止,只见半空中来了一条黑龙,上半身被云雾遮着,看不清楚。那电气灯霎时暗起来,觉得凉意瑟瑟,那条龙把双须向铜锅里一蘸,只见清水直涌的出来,连地下都溢满了,西人连忙摇手笑道:“够了够了。”这条龙还不去,西人怒,把木杆一击,但觉一阵大风,众人又是一吓。风过去,龙也不见。场上设着一张大长桌,桌上白桌布毯,放了几十副刀,又台布、磁碟、盐、醋、玻璃瓶、时鲜供花之类。
两边几十把小交椅,神异不测,众人惊得呆子,西人从容不迫道:“我好请客了,但是请各位姑娘吃什么呢?”只见戏房里来了一个姑娘,西人道:“好极,你来帮我请客。”姑娘笑道:“你又要请谁?”西人道:“今日是请中国的活花神,你能说中国话的,同我去请来。这里头有三十个座位,你就请他们罢。”
姑娘笑道:“你空有排场,还没有东西,请客吃什么呢?”西人道:“你同我点一样菜罢。”姑娘笑道:“中国人喜吃五香鸽子,你就请他吃这样!”西人道:“可也难了,那里来鸽子呢?”
姑娘便在帽上拔了一根白鸟羽给西人道:“你便把这个煮罢。”
西人摇头说:“不好,怎么能煮呢?”姑娘笑道:“你叫他变鸽子就好了。”西人沉思一回,点头称是。便把这鸟羽包在一张纸里,向空一掷,便不见了。须臾只见一只鸽子飞到锅里来,众人大家惊异,西人同西姑娘也大喜。接着一串鸽子共数十只,在空中鱼贯样的飞来,都到锅里。西人并不去宰,又不去炒,只把锅盖掩了,即见锅里热气浓香,蓬蓬勃勃。遂把铜钳去夹,都煮熟了。姑娘遂到后殿来请,有去的,有不去的,不去的把鸽子送来,果然是新出于釜,香味极佳。大家以为奇异,西人遂命手下人把长桌等撤去,方同姑娘进房。这是第一出。
不一回铃声又振,一西人出来,在场上说了好多诨话,便下台向各人借洋元。里头有许多人带来洋元的,不过程夫人借给他金对开两元,许夫人借给他十元汇丰银票一纸,碧霄借给英洋八元,佩镶、月仙、舜华各借给他英洋六元,小兰也借给他英洋四元,西人用小白巾一方,都当着众人包在巾里,便置放在程夫人面前桌上,自己上台去了。众人看洋包明明白白在程夫人面前,珩坚的婢暗香手去一摸,洋票同洋元都在里头。
西人连忙摇手,叫他不要动,自己执着一个玻璃大杯,向着台下,空空如也。洋人把手作画符捏诀状,放在桌上,向空中一招,只见洋票洋元在空中同蝴蝶一样的,在程夫人面前飞来,落在杯里,铿然有声。那程夫人面前包里的洋钱,已不见了,这方白巾子,也变了一个大蝶飞到杯上,自己盖了,看的人大家奇异。那西人另取一枝火枪,一个铁筒,在台下随意找一个小厮上去,叫他把洋钱、洋票倒在铁筒里。又给一个小洋瓶,瓶里是药水,叫小厮把药水倾在里头,便把一个铜锤乱捣。再另行倾在一个玻璃盆内,已是粉碎了,遂命都匿在火枪里,小厮方才下去。西人把火枪放在当台,到戏房里去,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西人出来,立在当台,把衣服一件一件脱去了,仅剩一件汉衫。众人不知命意,眼睁睁看着。西人把小西人两手反缚了,用一条极长的绵索,千回百结的,绑在台中一根柱上。
小西人急得面如土色,大哭起来了,西人向众人道:“这个是我的徒弟,因他贪懒愚蠢,所以今日送他的魂灵回西洋去。”
众人大家吓了,惊疑之间,西人已取火枪在手,吴太太连忙叫玉田挡住,程夫人笑道:“假的呢。”
话未说完,洋人已把火枪向着小西人脑门开了一枪,轰然一声,烟迷台上。台下的人面如土色,迨烟尽时,看台柱上的小西人,不知那里去了。密密的裹扎,也不知道解得这么快。
最奇者,这些洋票洋元,仍旧在台下人的身边,更不知道他几时来的,许夫人等都笑着面面相觑。那西人又进去了,又是一出。少时铃声响处,一个西女戴花插羽妆束如仙,赤了脚出来,打筋斗,唱曲文,作种种幻相。又有一西人出来,把西女扯住,叫他不许动,西女便不动了,立着笑。西人把一方白巾,蒙在西女首上,骈着两指,向他不知写什么,便把洋巾揭开,那西女变了赤发红脸鬼子。西人倒吓了一跳,连忙把洋巾掩着再写了一回取开,变了青发蓝脸。又蒙又取开,变了花脸。于是变阴阳脸,黄脸,黑脸,绿脸,金脸,共变了六七个样子。到后来,仍旧变了原样。西人不许他变本相,西女偏要变本相。于是彼此相骂,西人要打他,西女初起逃走,后一面逃,一面跳起来。愈跳愈高,跳到一丈多高,竟凌虚在空中不下来了,同美人风筝一样飘飘然在空中倒转,不知道怎么粘牢在空气里头的。众人大家喝起彩来,兰生、月仙、雪贞、双琼、佩镶、幼青喜得手舞足蹈。韵兰众人,议论这个缘故,真是见所未见想不出道理来。马利根笑道:“这个新戏,便是泰西也不多见,叫蹑雷凌空,最难学的。须要身子坚实,身里用许多玻璃隔架。
学这个十个人,要死五六个呢。他方在逃走的时候,正是鼓动身边的电气。凌空的时候,满身都震,好受不得呢。”双琼笑道:“这个法儿,恐怕总有五金线联络。”玉田道:“有两根极细的精铜丝拖在地下呢,不过给灯耀了看不见。”众人细看时,果然隐隐有一丝拖下来,那西人升空了。大约半刻方才下来,面上都转了色,便逃进戏房里。西人假意追了进去。停了一回,方把西女扯了出来。西女笑嘻嘻的又是一跳,西人急急扯住了不放。西女把西人乱打嘴巴,西人大怒,提起右手,将西女头上狠命击了一下。岂知把西女这头打了下来,滚在地上的,溜溜的转,看的人又替他吓起来。忽见头中长出一条白肉来,初仅数寸,渐伸渐长,长至七八尺。一端伸到头边,把个头接住了,渐渐缩进去,缩到颈边。这个头仍旧原原的长好,那西人初起,也似失色,后来更加慌了。看他把头接好了,方有喜色,便一同进戏房里去。这是第三出。
看的人一忧一喜眼都花了,秋鹤等一班人,也都喝彩。少顷铃声又响,第四出戏来。一个西人出场,一手拿了一枝竹棒,长二三尺,一手拿一柄三尺长的薄钢刀,宽约一寸,其薄如纸。
西人圈做刀环来在腰里。登场之后,又有一个小女孩出来,年纪不过十一二岁,与西人打诨了一回,方才进去。西人把棒向空而指,来了两只藤椅。大家坐了,西人又把棒一指,忽然来了一个骷髅,在空中转动,也不坠下。西人便与骷髅讲起话来,问他那里人,骷髅把下颏摆动,作跳舞之状,其声甚清,说:“我是罗马亚力三大的王后该萨氏。”西人道:“你既是王后,把当日的大略情形,说给看戏的众位听。”骷髅便飞出来,凌在空中,众人无不恐怖。西人摇手说:“莫慌。”只听那骷髅说:“当日罗马富强的情形。”均操西语说了一句,必须略停再说。
骷髅说一句,双琼、玉田姑娘替他翻译一句,说:“当日王宫豪富地下多铺白玉金砖,每日国王费用二十万磅。百姓造一花园二百万金,请客馒头镶嵌着金钢钻、珍珠、宝石。每宴客一次,须四十万磅,或一百万磅。最穷的百姓,也有数万家产。
我在宫中,王极宠爱。珍珠帐、黄金床、有男妾十余人伏侍。
后来罗马王死,便苦了。”说到被掳一节,便哭起来了。西人听他哭便喊他回去,打他要他变人。骷髅急急要逃,转瞬间忽然变了一个绝色美人,如花如玉,向着众人嫣然微笑。众人看他实在体面,西人故意同他打诨。只见这个美人,渐渐老起来,忽然又变了骷髅。西人又要他变人,但见电光一闪,那骷髅变了一个男孩。西人把竹棒指了一指,空中来了一只竹篓,便把男孩放在篓里,颠倒拿了。把一柄薄刀取下来,在篓里戳进去,两头通透,看的人无不失色。西人把这篓翻转来,人已不见,但见一条大白蛇,粗逾径尺,探首出来四五尺,舌如朱砂,缩伸不定。众人又都惊异,说道:“如此戏法,真是神出鬼没。”
那西人把这条蛇斩了数段,须臾均不见了,方入戏房。停了一回,有两个西人出来,演了一回电光影戏,方才收常已是十一点钟多,西人把场上自己的东西收好了回去。他是不用赏的,众人也就席散撤去了,散坐喝茶。见时候尚早,太大及月仙不能等了,先自回去。韵兰等大家送过,男客也都散归。不过兰生、莲民、秋鹤三人,还混在里面纵谈。月红见好玩,也不肯归,晚间住在小兰房内。此时佩镶便要吟诗,碧霄道:“这时候还要做诗,也太拘了。我有一句话儿,你们听不听?”雪贞因问:“何事?”碧霄把这话说出来,正是锦簇花团,而今快意,风流云散,从此分襟。不知碧霄所说何言再看下章笔墨。
第四十八回
谢仙女弄神呈幻戏冷海棠抱病补诗钟
碧霄道:“好景无常,新欢有几。吾们今日的快聚,是难得的。若要做诗,我们可以再约一日,到那里赏菊去。我来做一个东道主人,今日我们大家有什么本领,献些出来,敬敬花神,就算敬了自己。大家搬到大殿上去好不好?”喜珍、素秋、月仙笑道:“你们有本领尽管献去,我们只得好看。”双琼笑道:“我知适才大家要奏技,只好把机器戏给你们看。”碧霄道:“不能做,尽管随意。倘有一技的,总要献些出来。”珩坚道:“好。我来画一张写意的花神聚宴图。”秀兰道:“我来题诗。”
珊宝道:“我来舞。”正说着,只听得正殿上外边豁喇一响,响过后,音乐飘空。小丫头来报:“屋脊上有一朵红云,云中似有一位女仙样子!”众人大为惊异,一齐走出来。向空一望,果然红光灿烂,一个仙女在那里,负剑冉冉而立,相去数丈,却看不清楚面庞。众人知是仙灵,于是大家回廊叩首,并请问大仙姑姓名,那仙人也连忙在云中还叩,道:“别来半载,众位奶奶姑娘已不认得么?我是碧姑娘的丫头,云倚虹是也。知众位今宵献技,奉太君之命,特来助兴。”众人大喜,碧霄、韵兰连忙招呼他下来,倚虹笑道:“久弃下方,不履尘土。两位姑娘都好么?婢子参拜叩首了。”只见倚虹又跪着,韵兰谕他免礼,说:“你既不来,请问现在何处作何勾当?”倚虹道:“婢子系百花宫玫瑰仙子,现居离恨天。各位都是那里人物,同这里花神祠的职衔一些不差。苏姑娘是那里的总花神,姓汪,号幽梦灵妃。唐朝武则天时候,曾经谪降一次。他的宫殿,十分体面呢!”舜华道:“姊姊当日,到底怎么样的受辱呢?”倚虹道:“既往不咎,来者可追。现在苏灵妃的境遇,是极盛的时候了。不日还有一件喜事,但好景无常,前因易昧。天下的事有兴必有败,有盛必有衰,祸福相倚,乐极生悲。但愿格外留心,照理行去,自然可登彼岸。湘姑娘是不用说了,就是莲姑娘满了尘缘,也便可证果。其余奶奶姑娘,都是有根行的人。”
佩镶、月红、纫芳、喜珍都道:“你去子,我们也难得会了,你把我们的结果,逐一个说说。”湘君道:“这个倒不必问他,我们随缘做去,自然得了终身。”倚红道:“太君向我说,有一句口诀,请教众位参详。”素秋道:“你且说来。”倚红道:“说也不懂字义,就把我这口单剑赠给凌霄姐姐罢,上面有小字,请大家看便知道了。”说毕,把背上一口单剑连鞘解下来,向地下一掷,只见红光一道,砉然一声,那口剑已落在凌霄门前,香气蓬勃。凌霄大喜,连忙拾起来,仰看倚虹,已不知那里去了。大家十分惊异,便进大殿来。簇在一处看时,碧霄认得是倚虹平日所用的海青剑,那剑鞘上已另行镌着几字,是谨赠凌霄仙姊,遂把剑拔出来,只有海青二字,并无别字。碧霄道:“他说有小字在那里呢?”文玉道:“你看鞘里头有什么?”
素雯便把鞘在灯上一照,说道:“里头好似有个纸拈儿。”霞裳连忙拔了支金簪,在里头剔出来,果然有一个字条儿,是蝇头小楷,上写着道:凤一行,众芳歇。三竺魂,孤坟魄。断弦琴,望夫石。有假心,无定迹。帐中兵,马上血。
恶姻缘,三生孽。历茫茫,尘天劫。否泰交,露新月。一笑逢,朝金阙。断肠碑,常不蚀。
原来是二十句三言文,湘君看了叹气,莲因虽又新犯尘缘,但向来修持甚密,故尚知此中约略,也在那里同碧霄众人见句意不好,大家议论,也不知道什么意思。问问湘君、莲因,那里肯泄漏元机。凌霄大叫道:“不要猜这哑谜了,云姑娘赠我这一口剑,我来舞一回,你们看,冯姑娘指点指点,好不好?”
碧霄道:“极好。你替我舞罢,我这回不能舞呢。”众人知他为坐喜的缘故,于是大家到正殿前台阶上来。韵兰的瑟,雪贞、萱宜、莲因、幼青的琴,柔仙的箜篌,佩镶新学的筝,文玉、素雯的琵琶,双琼的机戏,玉田生的倭刀,珩坚、秀兰的文具,燕卿、小兰的笛,均差人去取到,放在后面桌上。于是先看凌霄舞剑,虽不及碧霄工夫,却也可以去得了。碧霄在旁一一指点,说:“你这后来一套解数,是下下乘,不可学的。舞剑之学,虽心企万象,横绝太空,身在此地心在遥天,一意贯注,方臻神妙呢。”凌霄默然,雪贞要看他轻身之法,马利根也同凌霄说了,凌霄便把剑交给丫头青雁收好,自己脱了外衣,把裤管扎缚了,穿着银纱窄袖紧身小夹袄,束了一条绣鸾带,手上的金钏,都退去了。台上本有一条白棕绳,直通至庭心两根高木杆上,木杆东西各一根,当中一条粗麻绳,台上一条棕绳,系在这根绳上,是刚才做戏用的。凌霄走近戏台,纵身一跃,直到台上,打一个筋斗,踊上铁条,两手缘行,居中坐在上面,手也并不握着,众人替他危险,俊官叫道:“姑娘仔细。”柔仙笑道:“他有功夫,不要紧的。”
话未说完,凌霄将身一耸,已立了起来,复蹲了一蹲,雪贞道:“啊呀,险极了!”忽见凌霄同燕子一样的一飞飞到白棕绳上,把两手握着绳子,缘到当中一根绳上,坐在一根短木横架上。木之两端,均缚着绳的,凌霄向着众人微笑。众人靡不喝采,喜珍笑道:“原来他有这等绝技!”忽见凌霄在横木架上立起来了,拍着两手歌道:凌风兮升天,飘飘兮飞仙。云舒霞卷兮,鸾鹤回旋。罗袂偏反兮,直上太华之颠。
歌声朗澈,不啻落珠玉于九天,听霓裳于月府,正在称赞,忽见他一失足,倒栽葱一交从架上直跌下来。兰生、秋鹤急叫道:“阿呀,不好了!”喊叫未完,只见他两瓣金莲,钩住架上,把身子倒垂在下面。众人被他这一吓,冷汗都吓出来了。心中霍霍的替他鹿撞,见他仍旧钩牢,遂拍掌叫好,忽见他把两瓣莲足,在绳上倒跑起来,直近铁条,把身子向上一提,已钩在铁条上了,方才从容下来,笑脸盈盈,并不气喘,众人大家称赏。兰生笑道:“可惜碧霄嫂子这回不能舞剑,否则更好看了。”
韵兰笑道:“我们大家也去献丑。”秀兰笑道:“你是总花神,应该比我们的技艺好些方配。”韵兰笑着也不理他,于是各美人分占座头,鼓瑟的鼓瑟,弹琴的弹琴,书画的书画,箜篌的箜篌,筝笛的筝笛,琵琶的琵琶,满堂音乐,盈耳洋洋。韵兰的大八音琴,也取了来开着,马利根在那里鼓弄风琴,一时满殿花光,耳中目中,便是《红楼梦》大观园中,也未必有些富艳繁华。除非广寒宫中,瑶池会上,或者有此光景。大家玩了两三刻工夫,书画方完,仙音罢奏,莲民因身子不好,听柔仙弄宛箜篌,说了一回私话,便去睡去了。
秋鹤、兰生两个人,乐到无可不可,就请教双琼的机戏。
那一套在第十六章业已表过,此处不题。又有一套,一个径尺锌片筒,把他打开了,放在台阶上,大家坐了看他,只见飞出两只仙蝶来,作纯白色,在空中飞舞。少顷又飞出一对绿蝶,少顷又飞出一对墨蝶,于是黄蝶、米蝶、青蝶、点花蝶,共飞出来七八对,花团锦簇,羽衣翩翩,最后两只大蝶,其巨若箕。
一银红色,一紫红色,飞入小蝶中。各小蝶纷纷围着,或上或下,或右或左,或后或前。双琼又放了红绿两色的电光,把众人的眼都看花了。湘君命舜华拿了一个拂尘来,手中执着,危坐在上边,口中喃喃,不知念了些什么。众人只向庭心看着,那里去管他,惟莲因、秀兰心知湘君有异,也不去说破。大家正在喝彩之际,忽听嘹唳之声,半空中来了仙鹤一双,口衔一个灯匾,飞在庭心。离地十余丈,屹然不动。众人大家惊异,仰着首向上看时,灯匾上乃是“花好月圆人寿”六个大字,于是震骇非常。忽又听仙乐之声,湘君假意笑道:“恐怕有神仙来了,我们大家应当肃立。”说着把佛尘向空一掷,霎时间变成一座金桥,金光灿烂,直通到霄汉。双琼的彩蝶,也无心看了。果然两只仙鹤,缓缓的飞下来些,湘君命众人静看,不可交头接耳。定着神看那仙鹤集在桥上,便有许多仙女,每人执着锦绣灯牌一对对的,在桥上分级而立。那前面一个灯牌最大,写着“万花总主”,前面还有一对牌上写“左侍萱花仙姑,右侍珠兰仙姑”,后面的灯牌上,是水仙仙姑、荷花仙姑、菊花仙姑、梅花仙姑、酴??仙姑、芍药仙姑、海棠仙姑、芙蓉仙姑、碧桃仙姑、牡丹仙姑、桂花仙姑、木香仙姑、莺粟仙姑、凌霄仙姑,素馨仙姑、绣球仙姑、辛夷仙姑、杜鹃仙姑、玫瑰仙姑、石榴仙姑、山茶仙姑、玉蕊仙姑、栀子仙姑、蓼花仙姑,凡十二对,共二十七位仙女执着。那仙女生得千娇百媚,富丽庄严。
韵兰、素秋是忠厚的人,便要跪叩。萱宜笑道:“这是湘姑娘的幻戏儿呢。”
话未说完,只听下边双琼所放的彩蝶筒里,吁吁数声,放出数道烟火来。这个青烟,先把这座金桥迷住了。那烟火是各样的花,这个筒名百蝶万花筒,花也分为各色,喷高五六丈,约五六分钟方才放完,那金桥仙女都不见了。此是湘君障眼幻戏,园外都不能见的。众人大家叹为观止,遂请玉田生奏技。
玉田生取八柄柳叶短飞刀,走到台阶上来。庭心里竖了一块三尺宽一丈长的杉木板,板前竖一根五寸径,五六尺长,龙须草扎成的小柱。玉田立在台阶正中,先把两柄刀在上边一上一下的接掷,既而添了两柄,直至八柄。添完,但见一座刀光山,人也看不见了。掷了一回,嘎然一声,两柄刀飞去把草柱截了一段,既而又飞两柄,又截去一段。凡八柄刀截了四回,离身三丈远的草柱都截完了,把刀仍旧取回,又齐飞起来。初起头霍霍的闪铄,既而融成一片,忽然变成一排的光,直飞到板上去。叭哒一声,八柄刀一字儿钻在板上,众人大家喝采。五田生满面笑容,声色不动,回到座上。凌霄、碧霄更加佩服,拥着玉田,再请他飞刀。玉田笑道:“再飞也不过如是。”碧霄一定再要飞,玉田却不过情,叫把刀再取来,把这板横铺在阶下,于是又一上一下的飞起来。飞到极忙之际,又听霍然一声,变成一道白光,倏然环在空中,如虹桥一瞥。只听得飕飕瑟瑟一道白光,落在板上,将八柄刀攒聚在板上如一朵菊花,韵兰等无不称奇,道:“果然厉害!若在阵上,不用炮火,这个刀还能抵当么?”玉田笑道:“这是玩意儿,那里上得战场?”说着大家归坐,佩镶命把这些东西收拾,珩坚道:“各位的绝技,都拜领过了,不过便宜了碧丫头,将来恭喜过了。你不把你的剑术给我们玩,我不依。”喜珍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散罢。
雪丫头还是回去,还是住在彩虹楼?”雪贞笑道:“我同双妹妹都住在彩虹楼了。”兰生道:“我也住在这里了。”霞裳道:“太太方才再三吩咐,叫我同你回去的。你又贪顽了,仔细太太同我淘气。”兰生一想不差,只得回去。于是大家离座,不过佩镶、秋鹤、莲因在那里,监督收拾排常众人坐轿的坐轿,乘车的乘车,纷纷回去。韵兰、月红、小兰及侍红等回幽贞馆,湘君、舜华回漱药?Q,燕卿回闹红榭,文玉回棠眠小筑,秀兰、纫芳回寒碧庄,柔仙、凌霄回桐华院,珊宝回延秋榭,素秋、碧霄、双琼、雪贞、玉田生、马利根回彩虹楼,素雯回韵香馆,幼青回绿芭蕉馆。
次日是开门祠的日期,隔夜倚虹前来,外边已轰传四处,说花神祠果有灵感,天上特差仙女前来,因此来的人愈加多了。
祠中特雇一班优人演戏,并有巡差在彼处弹压。花神祠西辕门也开,颇有人入内游玩。韵兰为筹费起见,另派人在园内伺候。
天香深处,先数日已堆了两座菊花山,任人赏玩。于是韵兰议定园中房屋,不取租金,惟愿住园中者,但许静候从良,不准接客。那柔仙的假母马氏,便为难起来。柔仙心里要嫁莲民,而不能自主,嘱莲民以后勿再前来,使马氏心冷,便容易讲价。
莲民本来抱病静养,二则囊橐萧条,就守戒不去。有时看见柔仙,彼此故意避着,马氏便想把柔仙搬出园去,所有以前欠的房金百余元,便托辞不付。碧霄知道马氏不能长久,便催秋鹤任义替他速为料理。玉田生回国去了,素雯、燕卿又大家不合起来,彼此竟至攘臂。燕卿还有几个旧交,尚须往来,况现在韵兰的新令,也不能格守。燕卿便借了这个缘故,搬出园中,在外租屋另住,而心中深恨素雯,必思报复。素雯曾欠二千债项,系燕卿经手,燕卿遂唆使人去索,素雯无可抵当,只得从良。有一个姓叶的武员,要想娶他,愿出嫁费三千金,素雯虽不知性情,但熟客往来,已经三载,便同韵兰商量,韵兰道:“我们这个事业,本以从良为宗,他既是武官,你去之后,但能生了一子,便可出头。你自己想想,可嫁即嫁,年纪已不小了,若耽误机会,恐怕后来难呢!你不信,可到红庙里观音菩萨那里求求签。”素雯点头称是,当日又谈了一回,便各散去。
到了次日,素雯备好了香烛钱粮,到红庙去。但见人山人海,有求子的,有求名的,有求财的,有还愿许愿的。素雯焚香叩祷已毕,取了签筒求得一签,乃是中中。其句云:恩爱夫妻,如鱼得水。深而又深,余却一子。
素雯得了这签,归计遂决。十月初五,便嫁了叶姓,把夙债都还清了。嫁去之后,便得了喜。岂知这位姓叶的,是极残忍的人,娶了两位如夫人。一个被他杀死,一个被洋枪轰死。
素雯初到,尚被宠爱,后来渐渐的暴虐起来。大夫人见他坐喜,竭力保护。叶姓适因从征出外,素雯始得相安。然已被他把利刀截去了右手拇指,请西国医生医好。到明年七月生了一子,武员回来,心中颇喜。不到半月,又因细故反目,竟把素雯在水缸中浸了三日,绝食致死。此是后话。
自花神祠公祭后,光阴易过,又是十月初旬。莲民旧疾未愈,柔仙又得了痢疾。莲民要去探望,走到漱药?Q门前,看见柔仙同一个客人,后面跟了马氏,立在柳荫下讲什么呢。莲民不能上去,四目相视,马氏便同柔仙及客人进去了。这晚莲民回来,十分难过,增了咯嗽之症,便写了一封信要想寄去,又恐柔仙见了,反为不美,更加忧虑。过于一日,得柔仙密信,叫他不用过去张望,但催秋鹤、任义、碧霄、韵兰四个人,速为设法,我近来日日与马氏争闹,使他厌极了,自然肯让嫁人。
莲民便来与秋鹤婉商。岂知碧霄、素秋要搬回宝应,秋鹤一无空日,安慰他一番:“等宝应回来,必有法儿,你虽不去见子虚,我来出常倘马氏索价过昂,便把柔仙发堂择配。”莲民心中稍为安适,九月二十八日,韵兰在幽贞馆赏菊。因下元日芝仙差人来接珩坚,到浙江住,所以韵兰便借此送行,又把燕卿请了来,素秋等又都来聚了一天。佩镶趁此开了一社,月仙、莲民病瘵,柔仙病痢,伯琴病虽愈,而喜珍又患产后,均不能到。柔仙那里有回条来,告谢韵兰,其略云:韵姊如晤。刻接手柬宠招,且感且愧。妹本欲前来,奈四五日来忽忽不乐,兼得河鱼之疾,奄奄倚枕,正怯秋寒。宠约持螯,窘不能赴。命薄于纸,愁迷若因。帘卷西风,真比黄花憔悴。撮合之举,眼睁睁望日如年。乞早作良图,以防中变。
仲郎处乞为宽慰,冷海棠苟延残喘。总望三生石上,连理枝交。
若果天不相怜,鸳鸯惊梦,亦惟有一死以待来生耳。仲郎送来茄楠香珠痢疾丸,为恶鸨矫命冒收。昨日查知,始向取到,殊可恨也。冯碧姊有暇否?闻即日将回宝应,钟情姊妹,相见无多,幸请常来谈心,以补后日相思之苦。今日诗社,必当别有新吟,惜愁病缠绵,不能躬与其盛。倘能病起,再当补作一题,追随骥尾,如何?
冷海棠伏枕上福
众人看了这信,到替他伤感。珊宝道:“这封信不用给莲民知道,韵丫头替他催秋鹤赶紧就是了。”韵兰笑道:“你不识得秋鹤么?不好同他说么?”珊宝笑道:“我偏要你催。”碧霄道:“我这几天料理行李,不能闲,明日我们去望望他。”说着,小丫头送上姜醋来,每人门前装了四个蟹,两个团脐,两个尖脐,秋鹤、介侯一班在采莲船吃蟹,燕卿命把雄蟹多装几个去。
文玉笑道:“你看他没良心,自己要吃团脐,把尖脐给别人吃。”
燕卿道:“你知道什么,介侯吃蟹,只爱蟹螯同蟹脚,不吃蟹身的。”珊宝笑道:“嘎,原来为私爱相好起见,但是多送些醋去才好。”秀兰笑道:“介侯是不吃醋呢,不然,为什么荐了知三呢?”湘君笑道:“我不信,难道知三和他是同干。。”尚未说完,被燕卿啐了一口,骂道:“你们这班不得好死的小蹄子,串通了,把我来开心!”文玉笑道:“不用说了,燕姐姐猴急了。今日要举诗社,还是好做诗罢。”当时韵兰又命人送了十几个螃蟹给吴太太。佩镶已剥了一筐子的黄,送到韵兰面前。湘君笑道:“这是平儿孝敬凤姐的故典,你把醋多倒些。”韵兰光喝了半杯酒,一面吃筐子里的蟹,一面鼻子里哼道:“并不是夸口,从来并没有和别人吃过醋,他信便请教,不信由他去。”此时纫芳、舜华、琴娘、青雁、暗香、云绡、鹣儿、玉怜、明珠、柔儿、金姐、素秋的丫头绿香、雪贞的丫头抱玉,各剥了黄,给主人吃。莲因吃素,只吃素菜。俊官也请到了,众人问了柔仙的病势,无不叹息。俊官也心中闷得很,喝了几杯酒,便又剥了一壳黄,送韵兰吃。勉强笑道:“婢子是总仙姑右首的侍儿,左侍既服侍得仙姑,不敢不孝敬!”说得众人笑了,佩镶道:“我们诗到底做不做?”双琼身弱,且新近发了一回肝气,所以吃了一个蟹,便不吃了。听得佩镶说,便接口道:“什么不做,我前日看见一本书,名曰:《诗钟》,都是两句对的,七言诗句,有两个法儿。一个是每句嵌一个字的,一个是每句咏一物,或一人,以工致为上。我们今日何不就玩这个?”佩镶道:“我本来拟咏诗钟,既这么着,请大家拟起题目来,就先做咏物罢。每咏一联,以寸香为度,过了便不算。即有佳句,也不录龋”秀兰道:“甚好。”于是大家拟起题来,限物名、人名、地名、书名四项。拟好了,写了短纸条上,分放在两个竹筒里,用银箸夹出来。一面催吃了饭,盥漱毕,撤去碗碟,随意喝了香茶。凌霄道:“你们去做诗翁,我们不做诗的,到采莲船去闹。”他们遂约了绿香、鹣儿、柔儿一班去了。这里佩镶替众人在筒中夹出题目来,每人两题做一联,以寸香为度,香尽交卷。众人大家将题目看了,便各自吟哦起来。到了寸香烧尽,都已交卷。有做两联三联的,佩镶只许每人一联,同俊官替他们录出,把自己的也写了出来,交侍红拿到采莲船评定,再拿过来。凌霄也跟了来,说:“这么两句,容易得很呢!你们给我两个题目,我回去叫柔丫头做去!”
俊官道:“我也要回去了,同向姑娘携了一同去!”韵兰道:“停一回,你把我们做的,都取去给他看。他若有精神,便把我们这些题目都做一联,也不要紧。”凌霄道:“你们把方才各人的原稿交给我带去罢!”纫芳道:“也好。”便一齐交与俊官。凌霄道:“稿虽带去,题目不好重复的,你把杜丽娘溺器盆、曹植碧筒杯,四个题就是了。”俊官遂匆匆去了。湘君等遂把评定的诗钟看,第一名珩坚,第二便是双琼,幼青考了殿军,倒也并不在意。珊宝笑道:“好厉害,姑嫂二人占了状元榜眼。”
湘君、莲因笑道:“大家来公读罢!”于是彼此拥在一处看道:张敞蛾棱写样双弯绿珩坚美人睡鞋鸳被销魂一捻红佩镶笑道:“题目也好,对也实在工致艳丽,不愧第一了!”
韵兰道:“做这等句子,最须典雅工致,有一字平仄不调,对仗牵强。干支不对干支,卦不对卦,采色不对采色,便不好了。”
珊宝、湘君道:“须刻露为上上,见了句子,便知道题目,便算工夫。”秀兰、莲因道:“就是作诗,我也不喜平仄不谐之句。
虽是古拙,总不好读。一三五不论,都是藏拙之说。”雪贞道:“看下回罢,不要议论了。”于是又看道:二乔雀台春锁风难寄双琼捣衣砧蟀院秋寒月自明燕卿道:“好个蟀院秋寒月自明!把捣砧做得融化极了。”
文玉道:“你现在搬去了,我夜夜忆你,也有这个光景。”说着眼圈儿红了,燕卿道:“没得这个浪妇,同我作对,好姊妹谁愿意分开来?现在他嫁的老公,我打听得也是无常性的,又躁急,又残刻,他将来不得好死!”幼青是素雯莫逆的,听燕卿毁素雯,心中便不自在,因冷笑道:“燕卿姐姐,把素雯姐姐恨到这分儿?”燕卿道:“嗳,除死了方肯忘记。”珊宝恐怕说出气来,便道:“不许讲心事,看完了,再说罢。”遂念道:自鸣钟报晷一机行画夜韵兰董仲舒下帷三策建天人燕卿道:“工切之至,如白香山诗,老妪都解了。”下面是:孙康冬夜读书常映雪素秋纸鸢春郊飞影快凌风秀兰道:“以上的两联都好。”又看下面写的,韵兰眼快,便把题按住了,说道:“你看这两句做的什么?”碧霄看道:仙浆合享温柔味,官韵还联伉俪缘。
秀兰笑道:“下句定是吴彩鸾,上句总是妇女用的秽东西。”
看填的名是燕卿,韵兰便把手放开,秀兰一看,下联不差,上联是月经布。便笑道:“谁促狭,出这个题目?”纫芳道:“燕姑娘自己出的呢!”秀兰道:“也罢,轮着他,叫他自作自受!”
燕卿笑而不语,众人又看下边的道:
寿字香心瓣如焚都曲折湘君
戴宗脚根快走肯迟延
珩坚道:“在神行两字上着想,也算匪夷所思。”又看下面道:电气灯空际光明偷列缺碧霄姜尚梦中经济待文王珩坚笑道:“文王对列缺,真不容易呢!这个好处在一个偷字。”碧霄道:“你看鹊桥怎么对王羲之?”素秋看了念道:鹊桥三匝排空疑雁齿秀兰王羲之一窗坐暖写鹅经素秋道:“秀姑娘的心思,真是蚁穿九曲了。”佩镶笑道:“但是这经字,对不过齿字。齿字形体门,经是文学门。”燕卿笑道:“他们经学先生谓之通经,我们每月的月经转来,也是通经,可见他们通的就是我的经。这么说起这个经字,也是形体门了。”说得珊宝、韵兰、秀兰、幼青、佩镶、文玉几个人都笑了,素秋骂:“他刻毒!”燕卿道:“我骂的还算好呢!
我看现在的经学甚少,连我们的经还通不上来呢!”说着碧霄又看下面的诗钟道:帘波湘影丝摇秋瑟瑟萱宜张君瑞佩声夜待月迟迟养由基百步眼光功贯虱雪贞寡妇十分心事梦惊鸳蒲剑出匣曾被芒作作幼青屈原问天难诉怨深深佩镶道:“匣字对天字总不合,出匣何不对斫地呢?”幼青笑道:“改得真好,我明儿送门生贴子过来。”说着又看下面的道:琴侬心宛转通司马珊宝百里奚俗谚荒唐说食牛珩坚、素秋笑道:“司马对食牛,真是玲珑七窍,亏他想出来的。”佩镶点头道:“本来应该如此对法。”于是又看下面乃文玉、莲因、月仙、佩镶四人的诗云:火轮船海上鲸波飞一舰文玉梁夫人军中鼍鼓警三通邯郸枕入梦游仙徵幻化莲因郑康成解诗黠婢效聪明薛夜来针穿一线能传巧月仙腊八粥米和双弓当御冬橄榄吴都赋物曾沿左佩镶李白荆郡陈书愿识韩幼青道:“左对韩字,真是天造地设,怪道他要议论人对得不工呢!”说着只见凌霄差着人过来,说:“柔姑娘病势仍旧这样,俊官也不来了。姑娘们的对都看了,他拟了两个,说草率得很,请姑娘替他改罢。”遂把一个字条儿交给碧霄,韵兰道:“我把我们的看完了,再看他的。”于是又将下面这个看道:司马迁千秋气壮龙门笔桂花一抹香分兔窟枝赵飞燕楚楚舞完娇费力佩镶鸡毛帚谯谯谈罢净无尘珩坚笑道:“佩镶姑娘原来有兼人之技,做了两个,毕竟才气不凡。”佩镶道:“我们看柔姑娘的罢!”碧霄摊筹看道:碧筒杯金茎凉吸三升酒曹植彩笔豪称八斗才溺盆仰承俯注佳人泽杜丽娘梦想神游倩女魂韵兰、珊宝看了,掩口而笑,燕卿也吃吃笑道:“只仰承俯注四字,把这个情形活画出来了。”双琼、雪贞看了,两人的面上微微红起来,纫芳道:“金茎一联,真是绝笔呢!”说着只见兰生进来,众人大家招呼,兰生笑道:“你们如此快乐,作什么呢?”众人笑道:“你来迟了,我们做诗钟。”一面佩镶把诗钟给兰生看。
此时天色已夜,佩镶方点起红烛十几对,插在菊外,这些菊花的碎影映在彩墙上,分外好看。韵兰乃排了便席,随意说笑吃喝,直闹到半夜方止,各人也次第归家。次日九月二十七,秋鹤生诞。韵兰替他庆贺,除萧云、友梅、介侯男客外,女客不过园中几位,都到采莲船相聚。一早秋鹤先到韵兰处道谢,佩镶笑道:“做生日也极平常,反来谢起来了。”秋鹤道:“蒙你姑娘如此青眼,我这身子都是你姑娘的了,还有什么说的?”
说着眼圈儿红了,韵兰看他感恩之色,流露言表,心中自是感动。因笑道:“你快先去罢,叫人把延秋榭收拾收拾。前天珩坚姑娘送你的十八幅罗汉像,可先挂起来,大家好来赏识。我们恐怕要吃午饭才能来呢!”秋鹤听了便走了。到了午后,客人渐到,男客在采莲船,女客在延秋榭。先吃了面,随意坐起说笑,看这罗汉,果然画得又别致,又精神。韵兰道:“罗汉之说,我听秋鹤说过,大约是印度的古典。”湘君道:“罗汉只有十六,并无十八。十八尊之说,是俗例也。”碧霄道:“你深通内典,能举十六尊的名字么?”湘君道:“可惜柔仙妹妹病不能来,他连每人的生身地址事业,都知道的。我但知道大略,或言是十二个强盗,或言是经商之人。据释典云,佛茄梵般涅??时,以无上法嘱付十六阿罗汉,东坡集里有十八罗汉赞。后二尊,一曰庆友,一曰宾头卢。然宾头卢即是卢度卢,其名实重复也。今考各罗汉的名,第一位,阿迎阿达机尊者,第二阿资答尊者,第三拔纳须尊者,第四嘎礼嘎尊者,第五拔杂里逋答剌尊者,第六拔哈达喇尊者,第七嘎纳嘎尊者,第八拔哈喇?Y杂尊者,第九拔嘎沽拉尊者,第十喇呼拉尊者,第十一租查巴纳塔嘎尊者,十二毕那楂拔哈喇?Y杂尊者,十三巴纳塔嘎尊者,十四纳阿噶塞纳尊者,十五锅巴嘎尊者,十六阿必达尊者,共十六尊。另外有降龙伏虎二尊,降龙名戛沙鸦巴尊者,伏虎名纳达密答喇尊者,凑成十八尊。唐·贯休和尚曾画十六应真像,载在宣和画谱中。”莲因道:“不差,我在杭州因圣寺见过,笔意实在奇特呢!”佩镶道:“四金刚有名字么?”文玉道:“封神传载得明明白白,有水火琵琶、混元散花狐貂、摄魂剑是魔家四将,你没见么?”湘君笑道:“这是世俗的妄说,佛教都称他是天王的。阿含经上载东方天王名多罗噬,领乾闼婆,及毗舍?^神将,护弗婆提人;南方天王名毗琉璃,领鸠盘茶,及薜荔神将,护阎浮提人;西方天王名毗留博义,领一切诸龙,及富单那,护瞿那尼人;北方天王名毗沙王,领夜义罗刹将,护郁单越人,所谓金刚者,因他所执的杵,故有这个称呼。俗称执剑的为风,执琵琶的为调,执伞的为雨,执蛇的为顺,因名风调雨顺。但这蛇并不是蛇,也不是貂,其实是蜃也。”秀兰笑道:“他信这个,便有这些原原本本的考据,我就不信。
这些名字,先就佶屈聱牙的了。”只见秋鹤过来笑道:“时候还早,各位姑娘何不玩玩牌呢?”韵兰笑道:“你想抽头么?你要我们赌,你去取牌来!”秋鹤笑道:“我到姑娘那里取去。”
韵兰笑道:“你倒便宜,借我之赌具,你自己抽头!”秋鹤也不理会,便走了。少顷果然取来。于是韵兰、佩镶、幼青、碧霄,看宁波的麻雀和牌;湘君、莲因、纫芳、珊宝,看苏州的二十四倍头碰和铜旗牌;秀兰、舜华、凌霄、文玉,玩崇明五会头么六、独脚王、四六封王的。韵兰桌上,佩镶取了四白四发,只等下家碧霄一张九万。岂知九万斗出来,给幼青和了去,佩镶遂直立起来说道:“可惜,否则你们码筹都要完了。”那边湘君和了一副天官立直断、磕碰七不同、断长断、五子七倍头,二千四百余副,三个人都输完了。这文玉三个人,一个看望。
文玉桌上一张四六蝶牌,与梅花相会,梅花已经敲了三张了,不过桌上一张蝶四六手口一张花牛头五六。若是五六来便会头宕,二千五百六十副,岂知被舜华和了,文玉也嚷起来,一算反输十回码子。时候已是上灯,遂大家罢赌坐席,秋鹤来一一的敬酒,于是猜枚行令。到十点多钟方散,转瞬是珩坚到芝仙任上,大家又饯别了一回。碧霄即日亦要搬,因挂念柔仙,约了韵兰、湘君来看他,并且告别。未知若何,且看下回。
第四十九回
惨埋香肮脏海棠魂大获利兴建兰花畹
却说碧霄同湘君来看柔仙,只见他已是消瘦得不像样了,见了大家下泪,柔仙勉强支持起来。碧霄道:“快别起来,你且睡着。”柔仙强笑道:“我本来睡得不耐烦,今早喝了一碗莲羹,觉得闷闷的。这个老货方才同我恼了一阵,他又出去了。”
碧霄道:“恶性不改,天天这样子,怎么了结呢?我做尽恶人,不能常久保你的。”柔仙道:“听得姊姊甚为难过,因有要搬回家去了,到底几时动身?”湘君道:“还有三四天。”柔仙红了眼圈道:“碧姊姊是我冷海棠的护花铃子,现在去了,我又三灾八难的,老东西又没良心,姊姊去了,几时还来望我薄命的柔仙?不知道今生能见不能见?”说着,眼眶子里簌簌的垂下泪来。韵兰、湘君,亦觉酸鼻。碧霄一面擦泪,又怕伤他的心,因勉强笑着劝他道:“我在这里,也未必能十分看顾妹妹。现在还有韵兰姊姊、湘君姊姊,你有什么,可以告诉他,就是凌丫头,也是爽利的人,又近,早晚可以叫他。我去了,明年春间便要到这里来。你自己保重罢。”韵兰道:“你以后要什么钱,叫俊官来说就是了。”柔仙叹气道:“病到这个样子,不要想什么,不能好的了。不过碧姊姊去了,想着旧日姊妹好,寄一封信来,我见姊姊的信,好像姊姊在面前,同见于姊姊一个样儿呢!”韵兰、湘君、碧霄眼泪也掩不住了,柔仙又道:“我这个病据医生说,须防冬季痢疾,好了倒是气涨厉害!横竖早晚总是一死。我死之后,求三位念姊妹情分面上,要请莲氏把我这棺柩带归去呢。”三个人听了言语,都不能说了,只管擦泪。
停了一回,碧霄道:“因为你总是这个想,那里能好呢?你但且宽些,何至于此!我有一句要告诉你,你与莲氏一节,我们已同秋鹤说了,等他送我们去后回来,便当成全。任义借助五百金,秋鹤已经取去了。”韵兰道:“昨日取来的,现下存在我那里。”湘君道:“听得兰生愿助的款项。柔妹妹去后,日用可以敷衍了。”柔仙道:“多谢各位!昨晚秋鹤都同我说过了,说还有另助的巨款,差不多也有千余金。但是我那老货,必要三千,少了不相干的。这几天他忙得很,三日前,领一个四五十岁的人来看我,恐怕别有变局,要叫秋鹤早早完全才是。”韵兰道:“你放心,秋鹤送到了,就回的。多到半个月工夫,包你妥贴。”碧霄道:“他送到我家,即便催他回来。不过莲民的病,倒要叫他赶紧医治方妥。”湘君叹道:“世上的情缘,虽是空的,然到周折的地方,真是好事多磨,无可想法。”韵兰道:“柔妹妹的事,就怕这个老厌物中梗,虽说经了官,可以发堂择配的,但他们的伎俩,实在可恶。这件须瞒着,不要给他知道才是,否则他的暗计,何等厉害,被他知道,更多枝节了。”
柔仙道:“什么厉害不厉害,横竖我拼着一死就是了,不过负了各位的盛情。”说着,又哭起来。湘君道:“何至于此!快莫操这个心。”柔仙道:“我前生不知作了什么罪孽,今世罚我做这行事业!就是这行也罢了,偏生有了知识,要给人管束身体不能自主!我死不怕,但白做人一世,与草木同腐,姊姊等进退自由,前程远大,将来每逢节期,想着我命苦的冷海棠,替我做一碗羹饭,烧一陌纸钱,叫柔仙三声,我在冥中,便听见了,感激姊姊们的厚意,当来保护呢。”一面说,一面频频试泪,三人皆涕泪横流。良久,韵兰见柔仙,一阵咳嗽,喘气不过来,因道:“我们谈了一回,他也乏了,我们去罢。”湘君道:“不差,好去了,让他养养神罢。”三人遂起身来,碧霄道:“我去了,我们将来再会罢。你不用操心,这件事总得成功。
自今以后,你也要耐些性儿,不要常受他没趣。便是他不教训你,你的身子,也须保重,病才得好呢。我最怕伤心,走的日子不来别你了,横竖明年可以相会的。”柔仙哭道:“做妹子常承好姊姊照顾,向来是我当亲姊姊看待的,这个恩,感激在心里,一些未曾酬报,每想等我出头的日子,做姊姊的奴婢,报答报答,恐怕白操这个心了。姊姊去后,须保重,早给一个信。
我自此一别,今生恐怕不容易相见,我畏风如虎,不能来送姊姊了,我就在床上叩头,算送别罢。”说着,便爬着磕头。碧霄连忙挽扶他睡,同湘君、韵兰走。又是伤心,又是着急,遂不能复留,挽手一同去了。三人一路把眼泪重新揩擦,出了门,彼此分别,各回屋子里。
自此碧霄便部署行李起来,韵兰和他患难同心,与寻常姊妹不同,也帮着他料理。忙了两天,碧霄方才动身。合园姊妹,都来相送,皆是离别,可怜黯然欲绝。柔仙赠他金缕曲一支道:去去休回首,念家山乡心枨触尹邢佳偶,一片秋波归掉急。
枫落吴江时候,恨未饯长亭杯酒,惟有离魂留不得。愿西风吹转河桥柳,每立到斜阳瘦。青楼姊妹情何厚,真羡尔侠肠豪气,眼空九宵,怜我多根飞絮弱。多少殊恩生受,临到别泪珠盈斗。
把抉还期相会日,怕明年花落难依旧,知己感成孤负。
碧霄回去一节,姑且不表。
那莲民的病也无起色。是年十月初六立冬,秋鹤已送素秋、碧霄去了,中途水浅,行舟留滞多日,韵兰早与秋鹤议过,要在幽贞馆后面,辟一小圃,专种兰花,便在北首造一只九畹亭,便度地庀材,把后面假山迁移他处。十一日动土开工,韵兰亲自指挥,倒也极忙。要看柔仙,也不得空。又因莲民病重,特拨了一个丫头,一个老妈子伺候。到十四日傍晚,正在督工,忽工人声噪起来。韵兰走去看时,工人正在那里取去地中几块石板,那石板底下忽现出四只大缸,上面另有磁盖封着。韵兰心知有异,连忙止住他,暂且罢工,不用鼓噪。工人道:“里面必是藏银,仗着姑娘洪福我们大家也得沾润些。”佩镶道:“你们且把缸起上来。”众人便七手八脚,那里抬得动。韵兰道:“先把一个缸盖起开,看是何物?”一个砖匠,便将斧凿掀开一看,都是大锭黄金,颜色已有些黯黑了。取了一个细看,锭上有四个字,汪氏所藏。韵兰本姓是汪,不觉喜从天降,遂命赶办香烛牲醴,亲自祭谢了,方命工人把四缸起开,叫霁月、侍红、伴馨、锦儿几个丫头,搬回春影楼。工人等都重赏了回去,韵兰心中欢喜无尽,命佩镶把金宝细估,共估得一万三百三十三两,时价四十三换,合银四十四万四千三百十九两。于是园中姊妹,大家前来贺喜,挤了一屋,议论纷纷,说毕竟总花神福大,有此意外之财,且注明汪氏,是上天有意特赐的。
韵兰笑道:“从此我们的女义塾可以成功了,并且可以开设西塾,教女学生西文西字。今日请你们回去,替我想想学堂章程,我明日要想去见阳太太,愿助账款四万金,有此一衬,外边的议论也可息了。”家人大家称是,说这事明日必定上新闻纸的,如是办理,则官场中也不至生心。就是女塾的事,也可以先谈起来。舜华道:“怪道祭殿这日,云妹妹说有一件喜事,原来就映在这个上头。”家人坐了良久,大半回去,惟珊宝、秀兰还在那里替韵兰记账。韵兰笑道:“你们从今以后,可以都替我办事,每人招一个妥当女婿,住在园里,不用忧愁了。”秀兰笑道:“恐没现成福气。”珊宝道:“这一件银子,别的事还缓,柔丫头同莲民倒可以完全成功了。他要三千,便给他三千,再有悔议么?”秀兰道:“秋鹤同碧丫头听得这个信,不知喜到怎样呢?便是素奶奶、珩奶奶、燕丫头,听了也喜欢的。”
正说着,只见凌霄差老妈子来送信,说:“不好了,马氏今早带了柔姑娘逃走了,俊官在屋里哭,要想去寻呢!”韵兰等吓了一跳,忙问道:“到底怎么?”老妈子道:“老东西预先把衣服运出去的,屋中剩下些粗东西,不值一百元。今早他骗柔仙,说新到一个医生,替他去看病,便不回来。方才小丫头银珠,到他房内看帐子都没了,吵起来,俊官过去,寻见箱子都空子,柔姑娘的衣饰,大半是老东西管的,都被他带去,现在凌姑娘请姑娘去!”秀兰等听见了都吓一跳,说:“了不得,柔丫头此去,性命不保了,若非给他买去,定是柔仙先死。”于是大家忧愁,边忙过硐华院来。俊官哭得泪似人儿的,凌霄接着湘君,文玉也先到了,大家把这件事告诉韵兰。韵兰等先到屋里,周围一看,只有柔仙房里还排着装修,箱厨里的首饰衣服,也所剩无几了。问问俊官,也有知道柔仙私赠给莲民质当的,也有因柔仙病中被马氏偷去的。众人坐在房里,觉得物在人亡,无限的感慨。又见俊官呜呜哭泣,要去寻主人回来,珊宝劝他从缓商量。湘君道:“他这一去,也是注定的。先前我已算到了,因要他跟着莲民出家,或免此祸,无如嫁人,尚且被马氏拦阻,出家是更不能了。我见事极为难,也不敢逆天强做。”韵兰道:“佩镶你知道欠我们多少钱?”佩镶道:“房金五百二十元,马氏还叫柔姑娘借我的金钏没还呢!”韵兰道:“实在可恶!”
珊宝笑道:“他屋里的东西,就算抵了欠款!”佩镶道:“屋里东西,一半是我姑娘借给他们使用的呢!”秀兰因问凌霄道:“究意他为什么逃去?”凌霄道:“我也不知道,你问俊官。”
俊官道:“我也不知道。大约他曾听得秋鹤要替姑娘强赎身体,他恐怕得钱少,前日有一人来看姑娘,还有一个做媒婆的王家妈。姑娘说情迹可疑,他必定要卖我了。他因惧碧霄姑娘,不敢便走。其实他走的主意,早已定了。今见碧姑娘、秋鹤都走,他便走了。”说着又哭,珊宝向佩镶道:“你即刻便去叮嘱园里的人,莲民那里不许走漏消息,他若知道了,便也要寻死呢。”
韵兰道:“今日已晚,明儿叫人去打听,他欠我的房金物件,我要登在报上,有人通信,谢他若干,必当有人通信的。”湘君叹道:“天定胜人,这也是聊尽人事罢了。其实寻不寻,是一样的。”因一眼瞅着俊官道:“这个人也可怜,韵丫头今儿便收着他罢。他倘愿遁入空门最好,若必要恋着主人,怕有变端呢。”韵兰道:“这屋里怎样呢?我叫伴馨、侍红今夜陪他收拾,明日到我屋子里去。莲因只有一个佛婆,余姑娘也没叫他,到西院去伏侍也好。倘愿回去,我便给他二三百金,好好去嫁个女婿。”俊官哭道:“姑娘去了,未知死活,我又无父母兄弟的人,叫我回到那里去?”韵兰道:“你不用忧,你且今夜想想,到底怎样,明日同我说。”湘君叹道:“天下大数,总有一定的,我也不敢多说。但过于固执,就不好了。”秀兰道:“柔丫头还有诗稿东西,我替他收了去。”凌霄道:“方才寻过的了,都在这只文具箱里。”秀兰便去掇来,看诗签信封词稿诗稿,还有前日送去各姑娘的诗词散稿子,都齐齐的放在里头。还有手写小楷的一本黄庭经,又有金签上写的一首哭《花月痕》里傅秋痕的长歌、吊韦痴珠的七律两首,均折叠的齐齐整整,放好在那里。秀兰道:“闻得莲民有送他的东西同诗词,为何不见?”
俊官哭道:“我们姑娘,把仲老爷的东西,日夜藏在身边,还有一个小照,与自己的小照,合藏一个小镜匣里,这回子带了去了。”大家想着他这种深情,无不下泪。秀兰命一个老妈子,把文具箱送到寒碧庄去,还与众人谈了一回,韵兰叮嘱了侍红、伴馨许多话,自同佩镶回幽贞馆去了。湘君临行,不胜叹息。
次日韵兰尚未起身,伴馨已先赶回来,说:“俊姊姊收拾了自己的首饰,夜里逃走去了。昨晚临卧的时候,他说一定要去寻姑娘,我们苦劝良久,他不听,现在不见,大约真个寻他姑娘去了。”韵兰连忙起来,文玉也来了。昨日的事,大家都已知道了,说道:“这还了得!”韵兰道:“你还不知道俊官也走了,他必要寻他的姑娘。痴丫头,如此执性,叫我怎么样呢?”
文玉跌足道:“还有这件事么,姊姊快去登报找寻!”韵兰一面梳洗,一面叫佩镶做告白登报,又要去见程夫人,安排轿子。
此时幼青、马利根、秀兰、珊宝、湘君、莲因、玉成、凌霄、萱宜也都来了,谈论掘藏失人的事。少顷,轿子备好,韵兰吃了早点,吩咐佩镶写信,告诉珩坚、知三、仲蔚、秋鹤、碧霄、素秋等,又命人去替兰生、介侯、友梅等,自己便上轿去了,至晚方回。佩镶已把各事办理妥洽,九畹亭仍旧开工。五六日,园外的人言真是藉藉,说园中出了新闻,园内却无所事事,不过赶紧催工而已。十月廿二,秋鹤尚未回来,韵兰盼望殊切。
莲民的病日甚一日,九畹亭已有一半工程,子虚来提去账款四千金,出了收条。女塾的章程,都拟好了,定于明年开塾。请了中西一员的先生,还有针线妇女,凝把莲民搬到彩虹楼去,命秋鹤管理塾中一切。廿四一早,午后韵兰方午睡起身,忽龙吉来报,说仲老爷死了。韵兰一惊不小,问:“怎么死呢?”
龙吉道:“刚才得了一包信,还有东西,他就哭了,说大家不应该瞒他,看了又哭,哭了又看,就呕起血来,霎时间吐血斗余,便死了。”韵兰急得赶到花神祠东院房里,只见莲民已被人扶在床上死了,面白如纸,地下都是血。老妈子在那里,桌上放着柔仙寄来的东西及书信,还有一信,字迹极劣。韵兰先将柔仙的信,看见上写着:薄命妄冷海棠:临绝上书,仲郎知己,窃妄以风尘弱质,貌乏倾城,谬荷垂青,得成莫逆。申江一载,挚谊千重。谈心则银烛频更,联句则金荃同写,而且怜青楼之误堕。每思援手,引出火坑,无如穷愁无措,力与心违。虽任韩两公子之情肠,冯苏两姊姊之侠骨,殚心竭虑,百计张罗,岂知漏泄风声,为恶鸨觑破。遂以就医婉赚,卖妄于陈墓周家,竟以五千市骏。
出园之后,诱到船中,一叶秋波,扬帆竟去。十六抵镇,妄知事已为难,早拼一死。抵家之后,周姓甘言相诱,深恐不免受辱。遂于次早吞金,百转回肠,痛激心肺。惟时奄奄一息,已乏生机,但我两人相见一场,天不假缘,未能好合。今生已矣,倘上天怜我两人心苦,则玉萧再世,或能修到鸳鸯。惟念君亦在病中,不知如何消瘦,所望加餐减恨,强付达观。珍重吟身,努力自爱。鄙陋如妄,世不乏人。愿重觅新交,勿以妄为念。
所有前赠之鸳鸯佩,及诗篇信件等物,妾本来常带身边,刻下垂死之人,无所用处,因包聚寄呈。往日恩情,一齐还缴。另外小照一张,以当记念。呜呼,余缘未尽,来生尚愿重逢知己。
此后终须自爱,临死无限依驰,惨淡之至。
又启者,此信写后,无可寄达。忽俊官寻踪而来,誓将身殉。妄竭力相劝,嘱其将信物寄呈,请将俊官收之。彼与妄生死同心,见俊官如见妄也。
此时园里的姑娘都来了,看了这信,无不泪眼相对。韵兰、凌霄只管呜呜的哭。珊宝、秀兰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佩镶一面哭,一面替莲民办理后事。燕卿、月仙也得了信,进园来哭泣。
上下人等,个个叹息。停了一回,秀兰又看字迹极劣的信原来是俊官写的,其略云:当日出门后,无处找寻柔姑娘。忽遇王媒婆,方知已将姑娘卖给陈墓周姓。得便乘夜催船去问,既至彼处,姑娘已死半日。重复回阳,周家知其旧婢,心中颇喜,命去婉劝姑娘。某主婢相逢,万分惨淡。嗣见姑娘,惨痛万状。宛转搔爬,自知已乏生机,遂以信物相付,口不能言。某坐视其死,无如之何。
窃念主人信物,郑重相胎,遂待周姓将姑娘殡硷,方乘间出门,将信物交邮局寄来。某侍奉数年,无可报答,亦定于今夜自缢,但愿仲郎病愈后,前到陈墓领取桐棺,合葬一处,不胜感祷。
施俊官临死上言。
众人看了,又大家哭起来,说:“了不得,真是柔丫头的义婢了。”说着忽见秋鹤回来了,原来已知莲民、柔仙之事,今见了莲民大哭,众人好容易劝住了。又把两封信给秋鹤看,秋鹤含着泪只有哭的份儿。介侯等一班朋友,也得了信,前来看视莲民。子虚也差人来,没有一个人不哭的伤感。良久,便替他办理殡殓之事。秋鹤先把碧霄去后的事,向众人告诉了一遍,又带子些土仪,送给韵兰。各人又向秋鹤讲一番掘藏,及助赈义塾的话。此时黾士、仲蔚,都已到申,次第来吊。韵兰便差秋鹤,星夜动身,领柔仙的棺木,并采访俊官如何下落。
秋鹤不便就走,等次日把莲民殓了,方才动身。韵兰就命他先到七子山,看看父母的坟墓,便在左近,觅一块山地,以葬莲民,并将柔仙同葬,以遂生前同穴之愿。所有柔仙奇来的东西,均放在莲民棺中。秋鹤向韵兰取了盘费,去了不题。
这里莲民的事,方才妥帖,那仲蔚等又议欲借花神祠替黾士及自己开贺。韵兰得了意外之财,便闭了园门,不卖游客。
黾士与柔仙相好,不免替他感伤。开贺完毕,便特雇小火轮,到苏州七子山等秋鹤。到十一月初二,黾士方赶回来,说:“秋鹤叫他把莲民的棺材送去,七子山已买了一块地,不过三四十元,在汪墓西首。柔仙的柩,费了许多曲折,方能领到。俊官后来果然缢死杨树上,周姓来收了,厝在柔仙一处,遂一同运回,初七日安葬。”众人不免又伤感了一回。仲蔚、黾士谢了一月的客,便送莲民灵柩去了,直至十一月十六秋鹤、黾士方才回申,说:“已替韵兰上了坟,烧纸扫墓。”韵兰心中自是安慰,又不免想着父母,伤感了一回。这夜叫秋鹤住在春影楼,与他谈心,并写了信,通知宝应。此时九畹亭业已告成,两人便将两月来园中事务,细细商议。又想着贾倚玉,虽闻死信,究不知抛骨何方。若尚在人间,亦当再图归结。要等秋鹤过了年,亲到北方探听。秋鹤答应着,韵兰也安慰了。十二日,碧霄生了一子,当时写信,通知吴太太。韵兰、秋鹤自然欢喜,连忙寄信寄礼物去贺,吴太太得信,也回去了。谁知十八日,喜珍作故,于是大家又忙起来。吴太太仍赶回申江,万分悲苦,也得了一病,只得回到宝应去。吴太太十二月廿二得病,明年正月死。子虚得了京信,派充美日秘墨出使大臣,于是又忙起来,赶紧料理,交代陆道进京,把家眷暂住绮香园天香深处。
韵兰更要安排赏梅花的,正在忙乱,梅花又不大开,便把这件事稍缓。那秋鹤又要回去省亲,向韵兰告了半个月假,约岁内到申,韵兰又送他百元度岁之费。萧云跟子虚进京去了,到十二月醉司命日,秋鹤又来申江,打听得贾倚玉果然死在关外,告诉了韵兰。韵兰自是惨然,本来替莫须有戴孝,不甚艳妆,此时在疑似之间,且未经过门的人,所以也不敢再换重孝。光阴易过,岁事阑珊,程夫人请秋鹤照应一切。廿六日过了年,这日幼青,竟被了一个客人强骗了去,不知所终。假母丁氏,失了钱树子,哭得死去复生,又托人去寻,杳无消息。秋鹤、韵兰替他安慰,叫他且暂住在园中,到明年再说。幼青的恩客任十郎,听见了连忙替他四处招寻,报上出了赏格,那里有踪影儿。
原来骗幼青的客人,便是四十三章说过的杨姓。他一定要娶幼青,又无重价,便与他同党商量,内中有一个认识幼青的费了数十金,贿给丁氏,要同幼青坐马车,幼青本来不肯,给丁氏软说软求,方才肯了。到静安寺西首曹家渡,已有同党歇船在那里。客人假做半路相逢,到船上去坐,已邀幼青同去。
船上已备了酒席,幼青不知是计,给他用迷药灌醉了。开船顺潮竟去,及至醒来,已出南浦,到松江三泖塘了。幼青本来年幼,未经见此,遂吓得不敢开口,竟依从他。那姓杨的知幼青勉强相从,不能长久,过了三月,遂再卖至宁波,宁波人又转卖在江山船上。不到一年,失足落水而死。丁氏寻不到幼青,回苏州常熟去了,此是后话。因湘君请乩,幼青临坛,方知此事。今表过不题。这年韵兰定于二十八日过年,因逢月小,这日正是小除日,自有秋鹤前来帮理年务。是日午后,秋鹤把各铺子的账项,收的收,还的还,所有存项利息,也结了清账。
新得的四十余万金,存在银行,早已在西历月底算过。其任十郎捐助柔仙的款项,已替柔仙用在坟上。到上灯之际,秋鹤已回来了。那锦香斋小客堂,已另行收拾。靠里面一张八仙大拱桌,并排着一张花梨桌子,沿门口正中另放着一张小供桌。于是秋鹤治外,佩镶治内,韵兰叫侍书靠锦香斋东壁,放着一张七巧盘藤椅,上面展着一张大虎皮,自己穿着粉青庄缎元狐皮袄,天青龙缎洋边玉狐披风。脚下踏着一个八宝錾银海棠式圆脚炉,手中抱着一个赤金八卦小手炉,坐着看秋鹤换哥窑花瓶里的红黄绿三样天竹蜡梅,及松柏之类。水仙盆里换了水仙,一回子韵兰嫌热,命把身傍边的圆炉火暂时撤去,那伴馨、侍红,把錾金五事件,及祭器玉碗、玉杯,一件件搬出来,秋鹤逐件的替他排设。地上先已铺了洋毯,韵兰又命侍红立在旁边装烟,自己坐着只顾看。少顷,银蜡台上点起两枝臂粗的盘龙红烛,焚了一炉檀降香,这是放在桌子口上的。桌子稍进,另有一对点铜锡台,烧着两枝大守岁烛,香炉里插了一炷线香。
桌上大三果架,银丝罩里是橘子、谏果、荸齐三色,小三果架,银丝罩里装着榛粟、白果、杏仁三色,干果牲盆三只。一只是鸡,一只是小猪,一只是鲤鱼。银碟玉碗中装着蘑菇、冬笋、鱼翅、白木、耳葛、仙米、燕窝、笋干、海参、江瑶柱、熊掌、榆肉、扁尖之类。韵兰从小看见惯的家乡风俗,桌子上要祭元坛赵公明的。相传赵是回回教人,回教不吃猪肉,故桌上另供了三个高脚组,里头是羊肉油鸡板鸭鱼脯香菜。又有一碟酱、一碟醋、一碟盐,斟了一杯高梁酒,三牲盘边又有素三牲,是用面粉做的。还有来其香乾面筋五六样素菜,也有盐醋放着,又有米豆巾帼笔砚文件,排着小猪,也煮熟了身上戮一柄解手刀。几上两把牙箸,八个酒杯,八个茶碟,碟里泡着鲜茶,那屏风上张着一轴百神图,换了橘黄描金龙凤对。两壁单条都换了,门口桌上也点着香烛,供着牲果。那堂上挂的八盏玻璃灯,都点了蜡,檐下四盏大明角灯也点子。祭祖另在幽真馆里,另办一桌家常祭菜。壁上换了岁朝清供图,顶板墙壁,一律揩擦干净。韵兰仍命把围炉火抬进来,里面烧着十二个欢喜团炭,脚炉手炉,命佩镶归好。秋鹤因请韵兰上香斟酒,韵兰笑道:“你不好替我么?”秋鹤道:“这是妹子的事,总要你先行礼。”
韵兰命把自来大洋琴取来,开着放在桌上,听他打一回儿,把大红贡缎锦边缂丝龙凤妆金拜垫取来展开。韵兰重新擦手洗脸,去上了香,敬了酒,便走垫上居中,向上站好,裣衽朝参,盈盈下拜,拜了起来,凡三献爵。拜了三次,便到幽贞馆去祭祖。至情感触,又不觉流泪起来。秋鹤等苦苦劝慰,等他拜完了,同佩镶、侍红、霁月、伴馨去拜。韵兰因向秋鹤谢了,大家仍到锦香斋谈心。韵兰道:“我自历劫以来,吃的苦也不少于,向来过年,总没今年顺遂。幸赖上天眷佑,得至今朝,也算称心如意了。所不足者,父母早亡,贾氏客死,我但凡有一个体己人相助,也不至流落风尘。”说着眼圈儿又红了,秋鹤听谈得体己人一句,心中觉得没趣。韵兰看秋鹤情形,知道言语说造次了,因只得解释道:“你莫多心,你的人果然好胜我的亲阿哥,但是我和你虽亲,仍然不过兄妹。若是夫。。”说到这里,又缩了口,面上微微的红了一红,秋鹤听他这话,觉得无限恩情,亲切之至,又十分感激起来。因道:“妹妹放心,我也不知道和妹什么缘法,但觉得什么事情,都甘心替办的。”
韵兰道:“你莫忙,明年义塾的事,总要责成你办理。办妥了有功,办不好了,倒要罚呢!”佩镶笑道:“姑娘这么说,恐怕天下没得这个理。从来大小事件,好有罚无赏么?”韵兰笑道:“别人不能,我和他可以行得。”伴馨等听着都笑了,秋鹤也讪讪的笑。谈了一回,韵兰命先把幽贞馆的祭筵撤去,自己去焚了纸锞,卸了披风,便在幽贞馆安排夜饭。与秋鹤、小兰、佩镶、霁月、侍红、伴馨一席,锦儿等小丫头及老妈子,分了几席,小子等在外边吃。时逾三鼓,方才完毕,遂安排送神,又奠了酒。庭心里矗着一个柴扎的,三灯火上边插着松柏、冬青、豆箕之类。中间都是引火之物,一时烧着,剥剥毕毕的响。
其纸宝冥缎另焚在一个铜炉里,丁儿放双声大爆竹二十枚,龙吉把一万百子点了火,霎时声振庭心,良久方毕。韵兰自己送了神,便命撤去三牲,及小碟中各祭品,所有干湿三果并摆供,仍旧设着,遂回幽贞馆坐着谈心。到四鼓以后,秋鹤方回采莲船。珊宝也是这日过年。方才完毕,韵兰觉得困倦,吩咐上夜婆子几句话,便去睡了。
次日除夕,大家无所事,韵兰到秀兰那里,请他写各处门上的春联,无非百事宜春吉祥的句子。写好了叫人分到各处去粘贴,惟大门上的联句,是湘君一人拟就的。是晚大家守岁,到了天明,仅不过略睡了一睡,便起身来。韵兰赶紧梳洗,龙吉放了开门爆竹百子,那锦香斋、幽贞馆、春影楼,一色都换石青石绿秋香竹青绣锦垫子。椅披地毯,不过免了红色。客堂灶前祖宗堂前,都点了香烛,供着岁朝糕团果子。外国房收拾好了,供着祖宗父母神影,也点子香烛。韵兰换了大衣,至各处拜了年,遂又吩咐轿子马车伺候,自佩镶起到小丫头小厮,均到锦香斋来,分班叩礼。韵兰谕令免礼,众人那里肯,韵兰只得坐了,惟与佩镶、小兰还了礼,霁月、侍红等还了半礼。
此时小兰、佩镶及侍红等都一律的艳妆,大毛衣服,伺候韵兰出门。只见秋鹤也衣冠进来,先到喜神前行礼。韵兰笑道:“你还要客气,我们行了常礼罢!”秋鹤笑嘻嘻的跪了叩头,韵兰还礼不迭,起来,秋鹤道:“我还要到各位姑娘屋里贺年,佩姊姊各位姐姐,就在这里行了礼罢,你们都不用到我屋子里来。”说着便又与佩镶等彼此行礼,韵兰笑道:“什么说?我们真个不到你屋里了,便在这里先还了礼罢!”于是大家又与秋鹤叩贺,秋鹤一一的还了礼,便走了。韵兰抬身送出来,秋鹤道:“妹妹何必如此,太生分了。”韵兰笑道:“那是一年第一次,你特来贺我,好不送么?”其时轿子马车已伺候在外,秋鹤自去。韵兰、佩镶、小兰、伴馨上了车,到静安寺红庙拈香,又到顾府贺喜。进城时节,另有蓝舆伺候,回来已是午后,急急的到花神祠拈香,顺到莲因处贺喜,便在西院吃了素饭,然后到程夫人及各姊妹屋里道喜。有遇的有不遇的,回到屋中,已将薄暮。足足的应酬了一天,也烦极了。侍红送上各姑娘的名片,说姑娘去后他们都陆续来贺喜,便是乔太太、洪太太、舒太太也都来呢,姑娘必得今日去还叩才是。韵兰道:“阿呀,我浑忘了。现在那里来得及呢?只得明儿去了,恐怕还有别处要去,就仅着初二这一天罢!你取笔砚来,我来开地方!”于是任公馆、陆公馆、胡公馆、金公馆、严公馆、蒋公馆,连义塾教读西席,黄姑娘、谷先生、何先生、庄伯琴、仲蔚处,共十余处,都开明了。是夕韵兰一早便睡,次日又去应酬了一天。
回来乏极,便又睡觉。秋鹤疑是韵兰抱恙,急得了不得,来陪了一夜,不曾安睡,韵兰却一夜不醒。次日初三,精神都复了旧,秋鹤心中始慰。韵兰到珊宝处玩了一天牌,傍晚回来,叫秋鹤住在那里,夜间替他写公塾章程,以便刊樱写完了已是夜深,佩镶等都睡了。韵兰命伴馨泡了筒热水,叫他也去睡觉。
韵兰到后房去了一回,与秋鹤谈心,因见左右无人,便笑道:“今夜小酌,你肯领情么?”秋鹤笑应了,遂同至春影楼。秋鹤饮了几杯韵兰的醇酒,觉得有些醉意,受不得了,乃下楼来安睡。不觉身子不大受用,胃中欲吐,只得睡了。直睡至天明起身,韵兰已在那里梳洗,见了笑道:“老饕老饕,无福醉饱。”
秋鹤道:“龙生九子,善号曰饕,善食曰餮。你这个典,又用俗了。”是日陡觉天气奇寒,午后便下起大雪来,至晚未止。
韵兰忽想着一事,向秋鹤说。未知何事,再看下回。
第五十回
风流云散雪坞开筵威重权行花园执法
当日下了大雪,韵兰见了,因向秋鹤道:“现在梅雪坞的梅花盛开,下了雪,我们好赏雪了,你去请你一班好朋友来,看这个雪。若下了今晚一夜,必有几日开花,我们就定初七日罢。”秋鹤笑道:“踏雪寻梅,真是雅人深致,我就去约他们,姑娘们你命佩镶请去。到这日,我们男女还是分了两处宴赏。”
韵兰笑道:“甚好,你去干你的罢!这日,我就算年酒,一举两得了。”秋鹤便去了,这里韵兰吩咐佩镶,预备请贴,到次日分头去请。佩镶道:“今早我在天香深处,恍惚听得雪真姑娘那里有什么丧事,双琼姑娘有病,二人恐未必到。”韵兰道:“你但去请,便是了。”佩镶便去照办,原来双琼之病,已十日有余,近日方才好些。去请了双琼,欲思散散闷,便允了。
惟雪贞的丈夫诸又人新死,雪贞尚未过门,得了这个信,宛转欲死,哭得泪人似的,也顾不得了,向仲蔚、伯琴说:“要过门去成服,抱木主成亲,替他守节。”伯琴等无可奈何,只得成其素志,便连夜打点雇船,冒雪送他前去。因此伯琴、雪贞,都不能来了。此信传到绮香园,韵兰、秀兰正在珊宝处,大家叹息,秀兰道:“为什么近来我们花神祠,这班人,大家不顺,死的死,寡的寡,失去的失去?”佩镶道:“不是倚虹姊姊有众芳歇的一句么?上句是凤一行,大约凤字与冯同音,冯姑娘一走,众姑娘便失了色了。孤坟魄,坟是墓,暗切陈墓,又厝在镇外,是指柔姑娘。俊官的望夫石、断弦琴,便说的喜奶奶同雪姑娘子。下文的不祥,不知着谁?”韵兰叹气道:“若果如此,我要哭死了。”珊宝道:“天数难逃,我们只要自己守定了就是了,忧愁也不中用的。”
闲文少叙,转瞬初七。虽不见日却是天气晴明,雪深一尺,韵兰起来心中自是欢喜,连忙梳洗毕,佩镶上楼来请姑娘同行。
大家用些点心,下边竹舆已经伺候好了。韵兰一个人登台,佩镶、伴馨、侍红三人随着,到梅雪坞来。只有马利根、莲因、萱宜、玉成、湘君、凌霄、舜华、月仙、月红先到了,笑道:“好个主人太太,客人反先来伺候。”韵兰一面下轿笑道:“我是万花总主,你们都是我管下的散仙,不应该伺候么?”说着只见珊宝同秀兰、纫芳来了,笑道:“你们来得什么早!”韵兰笑道:“十一点半过了,你们自己起身迟了,还说早!”珊宝笑道:“昨儿秀丫头约我今日同来,今日我梳洗毕,等了好久不来,我只得过去,他还睡着呢,给我掀他的被,他方起身,赶紧梳洗,吃了些点心,就赶过来。我不去他还在那里做梦呢!”
湘君方要接话,只见文玉披着鹅黄皱纱粉红边小狐皮斗蓬,后面跟了金姐走过来,秀兰笑道:“我们迟,还有迟的呢!你看天气又不狠冷,又不下雪,还披着这个!”文玉一面把斗篷宽下,一面笑道:“早晨起来,这个雪气逼着人,狠有些冷,所以穿这个。”萱宜笑道:“为何来迟?”凌霄笑道:“大约被客人啰唣了,不叫他起来。”文玉笑道:“这几天实在冷,睡在被里觉得暖,懒得起身,好似多睡一回好一回的。”莲因道:“温飞卿的诗,寒恋重衾觉梦多,真是至理至情。”文玉道:“阳太太,双琼姑娘还不来么?”韵兰道:“不差,佩镶好打发人去邀请他就来,说客多齐了。”佩镶笑应,便差人去了。忽见黾士、仲蔚、生兰三个人在外边进来,佩镶连忙迎出去,笑道:“你们在北首便高叫!”秋鹤道:“客人来!”只见秋鹤同友梅、介侯迎出来,把三人接进去,到北间坐地,只见双琼也是披着猩红广皱元缎镶边大元斗篷,扶着明珠的肩,后面霞裳跟着一齐来,家人迎接入内。明珠一面把双琼的斗篷宽下,霞裳笑道:“阳太太昨儿到我们太太那里,尚未回来,恐怕不得来了,也不必等他。”侍红笑道:“你怎么倒来了呢?”霞裳笑道:“我昨日来请双姑娘,反被他把我留住,说明日同你去赏梅花,韵丫头做东呢!”霞裳说到韵丫头三字,觉得造次了,不应如此称呼,但已经说了出来,不能改了,便讪讪然脸上不好意思起来。众人也知为这个不便驳他,只有双琼笑道:“你这个快嘴丫头,我们是惯了的,怎么你好叫他韵丫头?”双琼这么一说,霞裳愈加臊了,韵兰怕他下不来场,便笑道:“这有什么呢?
我们大家花神庙里的姊妹,不要说霞姑娘,便是我那天去看素秋奶奶,叫差了,也叫他素丫头起!”幸亏素雯在那里,他倒答应去了。众人想着当日的情形,大家叹息。文玉道:“素雯丫头,到底有信息么?”韵兰道:“一无影踪,我颇想他呢!”
珊宝道:“我们一班人,怎么一时之间,寥落起来?珩奶奶到天台去了,素奶奶、碧丫头宝应去了。雪姑娘又做了孤鸾,素雯丫头嫁人,柔姑妹索性死了,又死得这么悲惨,连俊官都从他死,莲民是不用说了,只有燕丫头,搬了出园,还可以找他来,再停一年,只怕去的去,嫁的嫁,萧瑟到不知什么似呢。”
众人听了大家叹气,佩镶、霞裳、凌霄、双琼,竟出了几点眼泪。文玉道:“燕卿姊姊来么?”韵兰道:“因雪贞姑娘不能来,所以园外的人,索性不请,几位男客人,是园外的,也是秋鹤去请来呢!”凌霄道:“我们来了好久,应该把梅花去赏赏。”
双琼道:“不差。”于是大家一齐出来,只见秋鹤一班人,在那里折梅呢?大家看这梅花压了雪,分外精神,果然是冻干欹斜,暗香清冽。有红梅几树间杂在白梅、白雪之中,愈觉娥媚。双琼、莲因便去携了一个大磁缸,取梅花上的雪去煎茶。湘君道:“我昨日同秀丫头已来,取得不少了,还送给韵丫头两大缸。”
韵兰笑道:“正是,还没谢呢,明儿我有知三送我的黟孙墨茶送你。”文玉道:“我也听得墨茶一种,出在黟孙小桃源,说其味极好,也从未品过。”韵兰道:“现在有梅花雪,佩镶你去教人取一包来,大家品品,究竟如何?”佩镶答应着,便差人去了。停了一回,方取了来。又到莲因屋里,取了一个竹炉,用瓦罐盛水。霞裳同双琼亲自在炉上煎水泡了,其色微黑,大家细品,果然不同。秀兰道:“椎青竹裹自煎茶,古人的茶都是煎的,现在是泡的,究竟煎不如泡。”韵兰道:“煎有煎的时候,适当其可。苏轼所作‘鱼眼已过蟹眼生,茶鼎已作苍蝇呜’,便是煎茶的火候,但毕竟也要叶子好。”月仙道:“我最爱云雾茶,这个叶子,其细如发,味也香美。”萱宜道:“天台云雾,本来贵品。”月仙笑道:“云雾茶出在安徽不是天台。”双琼道:“我泡过福建的茶饼子,毕究不如散叶。”韵兰道:“茶饼也有韵致,东坡诗云:‘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可见古人也用茶饼的。”文玉道:“他是说的普饵茶,这个茶到底不佳,也不配第二泉。”莲因道:“第二泉在惠山,我喝得最多,第一中冷泉,却没尝过,不知好不好?”韵兰笑道:“你要喝,这个到秀丫头那里去。他镇江最熟,常有人送来。”秀兰道:“这几天恐怕又有人送来了,是我托他带的,等他送了来,每位送你们一小坛子。”珊宝道:“上回你送我的,还搁着没用完呢。”佩镶道:“我前日在小连珠姑娘那里,有个客人送来的什么荷珠露,比这个好,有些清香,可惜多生了小虫儿。”湘君道:“名打拳虫,不妨事的,就是名泉,也要陈久生过了虫吃方好。”月仙道:“这个虫多,变蚊的,第二年还要生虫,第三年不生了。”此时已交午后一点钟。韵兰命老妈排起席来,左一席双琼、霞裳、萱宜、文玉、小兰、玉成、舜华、佩镶,右一席湘君、珊宝、秀兰、莲因、纫芳、凌霄、马利根、韵兰共十六人。酒过数巡,听得北首秋鹤那里嚷五嚷六的猜拳,凌霄也要拇战,双琼道:“我们不要学这个市井气!还是行令好,你不能行,等我们替你,你豪爽,就请你同佩镶做令官监酒!”
韵兰道:“行什么令呢?”双琼道:“那天的诗钟甚好,现在我等看梅赏雪,就把梅雪做诗钟如何?”湘君道:“这个太容易,我想里头还要嵌字,他谱上说的,把一本书放在桌子上,一个人随意说第几行、第几字,便随意翻出这个字来,再说第二个字再翻出来,便把这两个字,分嵌在两句里,须并排嵌。如这句把这字嵌在下句,也要嵌在第一,这句嵌第二下句,也要嵌第二,嵌在第一个字,名凤头格,第二个字,名燕颔格,第三个字,名鸢肩格,第四个字名蜂腰格,第五个字名凫胫格,第六个字名鹤膝格,足一个字名雁足格。”秀兰道:“倘两个平声,或两个仄声,都是雁足格,岂不是两句都是平声句了么?就是在第二第四第六也不能对!”双琼道:“倘两平两仄不合格,可以重翻的,翻对了一平一仄才做。”文玉道:“倘然一个实字,一个极虚的字,怎么呢?”韵兰道:“这个没法,不能换了,总要对得熨贴稳妥才是。”月仙道:“那是难了,又要切题,又要安排字的位置,恐怕没得好句呢!”双琼道:“只要细细的想,譬如又开了一个诗社。”莲因道:“谁人翻书?”凌霄道:“是说第几页第几行么?”佩镶道:“还要说第几个字,你说我来翻,不好罚一大杯,好的众人公饮,不能饮者一杯算了。”凌霄笑道:“我不能先来饮了。”说着,斟了一大杯,一饮而荆月仙、玉成、马利根、霞裳、小兰都道:“我等也只好喝一杯,陪凌姑娘。”于是大家饮了。佩镶道:“谁人先说?”韵兰道:“从那席上轮下来,自然双姑娘先说。”凌霄便斟了洒,佩镶命人取了一本书来,却是慕真山人著的《青楼梦》。佩镶道:“第一字是凤头格,我来替你们写录出来,大家好看看。”遂又命人取了纸笔墨壶来,上面先写着一个双字,凤头格。凌霄道:“第一页第四行第八字,又第七页第七行第七字。”佩镶翻开一看,是天字还字,佩镶道:“都是平声,幸亏第一个字,是不用换了,双姑娘请教罢!”湘君道:“侍红去点一枝细盘香,以半寸为度,你做了墨记,到了墨点那里,你便把几上挂的铜铃击一声,就算过令,不完卷罚两大杯,不好罚一大杯。”侍红遂去取了一枝盘香做了墨记,点在小铜架上,等着击铃。双琼想一回,说:“浑写大意,可以么?”佩镶道:“只要好都使得。”双琼便念给佩镶写出来道:天赋性情同耐冷,还留香色许争春。
佩镶道:“包括浑雄,真是名句,大家当贺。”于是各人饮了,轮到萱宜,凌霄说道:“第二页二行第二字,同第三字。”
佩镶道:“燕颔格而字骨字。”萱宜道:“而字怎么做呢?”莲因道:“你快想罢,香狠容易完呢!”萱宜便想了道:“实在难。”
走去看看香,还有一分多,乃苦心孤诣的想,忽然笑道:“有了,只是不好,佩姊姊替我写。”因念道:反而香动来银雀,刻骨寒生战玉龙。
湘君道:“上句稍晦,下句极好。”萱宜道:“心肝都呕出来了,不好也只得罚酒。”佩镶道:“不用罚,还是贺。”大家又饮了,凌霄又说了字,佩镶翻出来说道:“文姑娘做了鸢肩格,者字疏字。”文玉道:“者字更难对了,不过王者香的典可用,但切兰花呢?”于是立起来,走来走去的想,又走到花前,看了一回,回转来看看香。又到假山边立着,回来道:“实在想不出,换说一个我喝一杯。”便拿起来一饮而尽,佩镶道:“文姑娘多饮了。”文玉道:“你只管换罢,第五页,第一行末一字,二行,第三字。”佩镶一看道:“裘字子字,蜂腰格。”
文玉道:“这个还好。”于是又细细想起来,便道:“有了。”因念道:矶石羊裘闲钓月,灞桥驴子瘦驮寒。
韵兰佩镶皆拍掌起来,珊宝笑道:“好个瘦驮寒,真是超心炼冶。”双琼笑道:“文玉姊姊的者字疏字,我现在想了一个,但是不好,韵兰道:“你且念出来。”双琼道:鸟声者者林都失,花影疏疏月正明。
韵兰笑道:“工切之至,我贺一杯!”便一气饮了。轮到月仙,月仙道:“蜂腰本应我做的,韵丫头应仍做鸢肩格。”秀兰道:“不差,停回子文丫头做鸢肩了,现在只得月仙妹子做鸢肩格,这都是令官粗心,要罚一杯。”佩镶笑道:“就是我差,罚一杯!”便斟了一杯,饮荆凌霄说了字,佩镶翻看了,说:“月仙姑娘鸢肩格,欲字先字。”月仙道:“这是容易的。”便到西首空桌上自己取了水烟袋,吸了三四袋,便道:“佩丫头写。”见是:明来欲饮寒如许,春早先开冷不知。
佩镶道:“真是贴切,现在轮及我凫胫格的了。”凌姑娘说字了,众人大家饮了贺杯。凌霄道:“第十七页,一行第六字,第十二页,十行第一字。”佩镶翻出给大家看,天字月字。佩镶笑道:“题目太容易了。”便略想一想,写出来。众人看时,但见写的:高士喜逢天白战,美人宜共月黄昏。
众人大家贺过,凌霄又说了两个字。佩镶道:“水字休字,鹤膝格,轮到湘姑娘了。”湘君口中嚼着瓜子,也不答应,只笑了一笑,脉了一回,便道:草阁吟痴何水部,竹腰压瘦沈休文。
秀兰笑道:“湘丫头,了不得!那里想出两个人来?”佩镶道:“可惜阁字不对腰字!”珊宝道:“换了便不通,只得如此呢。”于是大家贺了。珊宝笑道:“现在是我的雁足了,凌丫头快说,佩镶快翻!”凌霄便说了两页数行数字数,佩镶把书一看,道:“珊姑娘,是女字心字。”珊宝笑道:“阿弥陀佛,题目好了,容易完卷。”便出坐,踱到窗口。倚着窗槛想,又把香唾,唾在雪里,看他溶化一回。又出去走到梅林边,折了两朵梅蕊嗅着,看那冻雀喙小花蕊儿。文玉笑叫道:“香到了,侍红鸣铃了。”珊宝便急急的赶进来看香,真个要尽了,便道:“佩镶快写,我念你听!”佩镶便执着笔听他念,念完写在上头。众人看道:香口才华吟谢女,春风消息见天心。
大家又不觉拍案起来,韵兰笑道:“现成典故,真是夫子自道!”秀兰笑道:“两句好比天造地设似的,我要五体投地了。”
珊宝笑道:“什么着你跪下来?”秀兰笑道:“等你洗澡,我请秋鹤替跪好不好?”珊宝瞅着秀兰啐了一口,佩镶笑道:“又耍凤头了。”凌姑娘说罢,这回秀姑娘做了。凌霄便随意检了此字东字,秀兰想了一回说道:“上句不好,只得将就罢。”因念道:此日山中孤梦冷,东风竹外一枝斜。
文玉道:“还算稳惬。”此时马利根那里有人来叫马利根,只得先走。众人送了出来,霞裳也要走,双琼不许。霞裳道:“初九家里年酒,还有许多事未了。”双琼道:“你同兰生一起走。”霞裳道:“我到兰生那边去看看。”便走到北首,众人方才席散了,要走。霞裳便与兰生出了后门北首,私走了,兰生本来不肯回,要来混一回,给霞裳逼着,遂不得不走,众人也不来相别。女席上凌霄又说了两字,检得是不字天字,燕颔格。
轮到莲因,莲因想了一回,便叫佩镶写着,众人看时是:鄂不花清留贾岛,长天梦冷怯袁安。
众又大家称好,轮及月仙本是鸢肩的。因两个鸢肩方才都做过了,月仙遂做蜂腰格,得未字毛字。众人因只毛字,大家看着月仙抿着嘴儿笑,月仙也知道了。红着脸,臊起来换一个字,什么毛不毛。凌霄笑道:“你毛还不懂么?”大家又哈哈大笑,双琼背着脸,假意拈带。萱宜把巾掩了口,也嘻嘻的笑。
凌霄道:“我来换一个!”因道:“第三页第七行第九字。”佩镶检是杯字,月仙道:“好了许多。”便思索起来,停了好久,舜华道:“香到了。”月仙道:“有了,佩镶姊姊写罢。”
话未说完只听得丁东一声,侍红把铃击,舜华道:“铃已响了不好算。”双琼道:“他说在前应该宽免。”佩镶遂叫月仙念,自己写着。众人看时,是:花曾著未增乡思,寒欲持杯动酒情。
佩镶等均击节叹赏。于是轮到韵兰,乃凫胫格。韵兰笑道:“凌丫头题目放宽些,不要出了难题,不能完卷。”凌霄笑道,“我那里知道了,你要自己选了两个罢。”珊宝道:“不要摇唇鼓舌快说罢!”凌霄道:“第二十一页二行第九字,第二十页三行第八字。”韵兰道:“皇天保佑不是难题。”佩镶检出看时,是家字则字。众人笑道:“你祈祷不诚心,偏偏是古怪难对。”
韵兰笑道:“家字还好,倒是则字难。”秀兰笑道:“则效准则,都可用的。”双琼道:“代猜要罚。”韵兰笑道:“我偏不用他迂腐套头。”遂拈了一个青果嚼着,又命伴声装烟,只管摹神的想。停了一回烟也不吃了,笑道:“有了,佩镶快写,你们看服不服?”于是念出来,佩镶写好了,传向众人看时是:党帐休辞家伎雍,唐宫还待则天催。
大家一齐叫妙,道:“只个则字,亏你对的真要压元白了!”
珊宝笑道:“兰丫头仔细受苦。”凌霄道:“为什么?”珊宝笑道:“不是去年倚虹说过,他在武则天时候,曾受罚降生他是百花仙子,被这女皇帝一催,又要倒运了?”文玉道:“《镜花缘》不准的?”珊宝道:“《镜花缘》不信,难道倚虹的话,我们大家当面听得的,不准么?”湘君笑道:“韵丫头现在已经受罚了,不知几时再罚?只要自己守得定,怕他什么?”双琼道:“不要议论了,酒已够了,令已完了,凌姑娘倘要拇战便战。”凌霄道:“时候也不早了,大家吃饭罢。”于是韵兰又替各人斟了一巡酒,便催饭来吃。双琼身弱不能吃饭,喝了三口粥,便漱了口,擦脸了,便问兰生、霞裳要同回去,小丫头回道:“他们都私自走了。”双琼无法,只得同明珠先是回去。众人都已吃完,漱口擦脸已毕,送了双琼出来,再回屋里散坐吃茶,谈天。佩镶把做的诗钟,另录一纸,已是上灯。大家告别回去,韵兰也就回到屋里。佩镶直等众人将梅花坞的酒具及地方收拾已毕,方回华?N仙舍来不题。
次日兰生来望佩镶,佩镶将诗钟卷给他同赏一回,忽然想双琼之病,曾否大愈,昨日闹酒乏不乏,遂欲来看双琼,与兰生同去。兰生大喜道:“我正要去看,并要拍张新年衣冠小照。”
于是两人遂去拍照,秋鹤忽得冶秋的信,说军事掣肘,所用人非,战事万分紧急,七月至九月,尚能得手。刻日连败数阵,死者数万人,饷馕不支,孤营难守。某既受国恩,誓以身殉,舍弟诸仗照拂云云。秋鹤便替他忧虑起来,岂知祸不单行,是日韵兰也接着宝应的信,吴太太于初六日身故,于是碧霄不能来申。秋鹤与韵兰商量,即日约了伯琴、兰生、黾士,前往宝应吊丧去了。转瞬元宵,花神祠开一日的门,晚间张扎灯彩,大殿庭心里一座灯牌楼,大殿上都是广东细彩,中有机器,自然活动,花草人物,禽兽介族,惟妙惟肖。配殿上按着花神,各花另装五彩灯火。戏台上鳌山一座,用一班好身手的健儿演舞,龙灯马灯狮灯,内殿庭心里,燃放西洋焰火流星,爆竹花筒,红绿电火,各处树枝上,也挂着东洋五色小纸灯。韵兰在西院治席款待女客,是晚游人杂沓,鱼龙漫衍。红男绿女,珠翟成行,鬓影衣香,真有倾国来观之势,仲蔚、友梅、介候等邀着诸多朋友,在东院宴赏,另招一班女戏孩演戏。西院里另有珠翟新奇灯火,均是园中姊妹公赠的,燕卿送一出西洋水战故事尤为幽奇,惟游人一概不准入内。倘有与里头认识的,也只许女人入观,外边巡差兵役,逡巡弹压,以防滋事。其爬窃之流,亦属不可枚举。众人竟闹了一夜一日,方才闭门。此举惟佩镶最忙,到了那里,此处又去叫了。当热闹之际,文玉那边看守的人张七私来看灯。巡夜的到那里,见寂然无人,遂进去看了一遍,幸未被窃。因命手下的人,来告诉韵兰,韵兰转饬佩镶查问,那张七已知道了,讪讪的偷走回去。佩镶听得,带了老妈子、丫头、小厮去查,等张七到延秋榭后面,佩镶已经过去了。张七便不敢回去,要寻幽贞馆里的人说情。恰恰遇着珊宝同玉怜,因取要紧物件回来。珊宝是园中最和气的人,上下部爱他,张七见了,如睹青天,忙跪着叩头求他说情。珊宝道:“你也自己不好,看守门,怎么锁也不锁便走开?”张七道:“我的妻子妹子,都在殿后看灯,我去叫他来小屋子吃夜饭,因就回来的,所以门未扃着,并未贪懒去看灯。”珊宝道:“你离开总是不好,你且去,我就叫人来说。”张七道:“我的菩萨姑娘,我去了,他要打呢?请玉怜姑娘陪我去走一躺好不好?”珊宝道:“我要紧取东西呢,他就来便是了。”说着,只见张七的妻秦氏同妹子也到了,连忙替珊宝、玉怜请安。珊宝道:“你二人同他先去,我便差人来。”秦氏道:“他实在是来叫我们吃饭,还没走到我那里,刚才听得里头苏姑娘着恼,传佩姑娘叫他带人到棠眠小筑来,我打听为这个事,所以也来求谢姑娘行个方便。既这么着,我三人先去,请姑娘就差人来。”
说着同了张七走了,到文玉屋里,只见两旁五六个老妈子、小丫头提着灯,有三四个小厮仆人执着藤条,立在外檐下,佩镶正坐着门前,点了两盏大洋灯,就是北边的气死风,方要差一个小厮来拿张七,张七急昏了不敢进去,叫秦氏同妹子先进去说情,秦氏二人一径入内,看见佩镶怒容可掬,只得跪下告诉:“张七并非擅离职守,因叫我们吃夜饭,他少年粗心,未把门拽上是有的,求姑娘开恩饶他一次罢。”说罢叩头,佩镶道:“你们起来,也不用求我,是苏姑娘叫我来的。”张七的妹子道:“苏姑娘请姑娘来,本来应该办理,但也是无心之过还求做主。”佩镶道:“你们去叫他来,我自有道理。”秦氏二人遂出去叫张七进来,到佩镶面前跪下叩头,捣蒜,佩镶冷笑道:“你好大胆,叫你看夜,就是有事,也该叫人带看,或替了方走。现在如此,倘贼来偷了东西去,你将怎样?”张七又叩头道:“我实在该死,求姑娘减恕一次。”佩镶道:“你上回看果子给人偷了去,你老子娘来求我,已从宽饶恕了,这回子还有何说?”秦氏等再替他求,张七哀告道:“下回不敢了,求观音菩萨,千手千眼姑娘做主!”引得两旁立着的人,都笑了,佩镶也不禁笑起来。只见玉怜进来,佩镶连忙起身,玉怜笑道:“我们姑娘叫我替妹妹说,他这个人还诚实,不过少不更事,现在幸亏不少什么,请妹妹饶这一次,以后两罪均罚罢。你姑娘我们那里替他说去了。”佩镶笑道:“论理应该给他些厉害,既姊姊亲到说情,也是他的造化。”便向张七道:“下回再敢么?”张七道:“万不敢了。”佩镶道:“再如此你仔细,这回子玉姑娘来了,大面情是他饶你的,你谢他!”于是张七夫妇妹子,均向玉怜叩头。玉怜笑着,把身子回转,张七三人又向佩镶叩头。佩镶道:“起去!”三人便起身出去,佩镶到里边又向张七吩咐了几句,便与玉怜到花神祠告诉韵兰、文玉、珊宝去了,韵兰等听得事已过去,便也不题。
次日张七又来向韵兰磕头,又去谢了珊宝、佩镶,也乏极了,睡了一天。转瞬十八,秋鹤已回申江,把碧霄、素秋合信交缴,并告诉丧中一切。韵兰及园中各人,略略安慰。十九是女公塾开馆之期,得女学生三十余名,韵兰、佩镶,又忙了一天,塾中外事,都交秋鹤,内事请莲因就近办理。秋鹤便搬在西院,萱宜搬在绿芭蕉馆。光阴易过,又是初三。子虚到申,此番场面,更阔大了。住了五六天,见了属员下了扎子,带了家眷,乘公司船出洋去了。马利根也附了同去,所有东西拍卖了,气球送给韵兰、程夫人母女,与园人熟悉了,临别之际,颇觉依依。韵兰在梅雪坞别兰生,借彩虹楼邀齐园中粉黛,专饯双琼,并亲送到船。大家相对,觉有无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兰生只说得一句“千万保重,三年再见”,双琼哭了,执着兰生的手,也只说得一句,“你不要忘我!”兰生无限伤心,口占一绝,嵌着双琼去了四字,其诗云:双轮激水去匆匆,琼玉难留最懊侬。
去后相思三万里,也教空吊落花踪。
船主鸣钟开船,送的只人得登岸。自此兰生咄咄书生,如失左右。韵兰等也无不惆怅,姑且不表。
十二日百花生诞,照花神祠定章,开门十天,韵兰先约人到十二,齐集祠中,拈了香,又派人日夜巡察,以免啰唣。这十日间的人,来来往往,不啻恒河沙数。佩镶一日三四次,前往看视,十日间,人多乏透了。弹指光荫,残春已去,绿叶成荫。园中多少姊妹花,均不见客,或自行己意,或待嫁闺中。
仲蔚因无子息,欲娶文玉,尚未出口。五月间,又有一个散馆知县林之周,是珊宝旧容,新断鸾弦,写信要娶珊宝,珊宝去了,便做夫人,心中自是愿意。惟要等补了外缺,方来迎娶,一同到任。珊宝便告诉了秋鹤,韵兰叹道:“从良本是大事,但一个个的去,园中更觉萧条了。”听了大家默然,自此韵兰虽处繁华,心中常悒悒不快。不过与湘君、秀兰、珊宝、文玉几个人,消遣消遣,园中房屋多空,门户中人住进来了,不许接客,所以无人问信。四月初,碧霄又来住在幽贞馆。园中多了这个人,无不欢喜。一日有两个阔姑娘,是姊妹双花。搬到彩虹楼来,姊妹不过各自一个客人。其中一个客人姓高,名唐,号梦云,是如玉的客人。生得年少风流,有登徒之癖。看见韵兰、佩镶一班姊妹,不能上手。岂知白萱宜反看中了,出进习熟,未知有无苟且事情,园中人都不知道。只有湘君知道,莲因自秋鹤住到东院,相去较近,便常常聚起旧来,十分恩爱,把前因后果,都忘了。直到三月下旬,孽缘已满,湘君来提醒他,把昔日所遭遇,一齐想起,便猛然省悟起来,将秋鹤婉言拒绝。于是重新用功起来,至四十九日,渐渐的复原了些小事情,也能料得一二。因此萱宜之事,略略得知,无意中带箴带劝,说萱宜反给,萱宜还奉了几句不入耳之言,大约就是秋鹤往来的事。莲因气极也不再开口了,又不好告诉人,但与秋鹤说:“这个人,是他父亲临死,写信托你的,你也应该替他择配。”秋鹤点头称是,要想说给兰生,尚未启口。六月初二夜,秋鹤在幽贞馆,与碧霄谈,便把这事说起。韵兰道:“男女到是相对,你便写封信给士贞就好了。”碧霄道:“本来应该早替他设法,就到静安寺去说一声也好。”秋鹤道:“且等几天,一面寄信,一面说。”正说着,忽燕卿进来,众人连忙起身让座。
碧霄并未与燕卿会过,碧霄三次去看燕卿,燕卿到东洋去玩了,所以未遇。近日新回,所以进园来看碧霄及韵兰等姊妹,韵兰亲自倒了茶送去。燕卿笑道:“忽然如此客气!”韵兰笑道:“你是园外的客了,又是日本新回,明日替你接风。”燕卿笑着,拿玉田生三封书来,一交秋鹤,一交碧霄,一交韵兰,说道:“还有珊丫头等几封信,都交去了。”于是述了一回玉田的近况,及问候的话。众人看了信,方知玉田在火轮车下碾了足,死去复生,因此一惊,得了怯症,据燕卿说不是久长的人物了,燕卿因又坐近碧霄,细细把碧霄看笑道:“我们八个月没见了妹妹,好似消瘦些。”韵兰笑道:“他的肉,并在一个人身上了,安得不瘦?”燕卿笑道:“碧妹妹毕竟好福,你在园里,好似蜂王似的,什么人都仗着你,你一去就不像样了,嫁的嫁,去的去,逃的逃,死的死,阿呀妹妹,你可知柔仙妹的结局?真是苦呢!还有那个俊官,真是有义气。”说着,眼圈红起来,碧霄、韵兰也把眼擦了几擦,燕卿又道:“我们这些人不比良家,不知身体属谁,真是聚散无常,靠不住的。”碧霄因问燕卿近日景况,也未必见好,大家叹气了一回,燕卿道:“我要去望如玉,碧妹妹,你同我去,这是你的旧居呢!”碧霄遂与燕卿同走了,路中问冶秋的军事,碧霄摇头道:“不好,上月底又有信来,敌兵添了十余万枪炮,新式均极利,因歇热不开战,我们的统兵大员,个个都有逃志,后队的还淹留在干沟,玩姑娘,吃花酒,手下兵丁,均是鸦片烟老瘾,时事真不堪设想了。”说着,将到绿芭蕉馆,只见月光中好似有一人隐出门来,一直望北去。碧霄心粗,燕卿新来,俱不措意。燕卿道:“妹妹见么,这个人出来的地方,是幼青的绿芭蕉,现在没人住么?”碧霄道:“白姑娘住在里头。”说着,已走到门前,燕卿道:“我们顺便进去望望。”碧霄道:“好。”便走了进来,萱宜已经接到门口,见了燕卿,便笑道:“这是燕姑娘,你游东洋去了,几时回来的?”一面说,一面携着碧霄、燕卿走进去,到缦云斋坐下,叹道:“这是幼丫头弹琴的地方。”燕卿道:“去年六月,我还同他在蕉下乘凉,睡了一小觉,而今是室迩人远了,连死活也不知道呢。”于是相对叹息,萱宜道:“我们也到蕉下去坐好不好?”燕卿道:“还要到彩虹楼去呢,就在这里坐坐罢。”萱宜倒了茶送来,又去取烟袋,点了火给燕卿。碧霄道:“你用的人呢?”萱宜道:“一个老妈子在后面,一个小丫头,我叫他去取东西了。琴娘在花神祠西院,替莲姑娘剥莲子,这时候快回来了。”燕卿见桌上一柄折扇,便顺手取来一看,上款写的梦云。萱宜连忙说道:“这是我先父的朋友的。”
燕卿道:“字还好。”原来就是知三写的,萱宜道:“碧姑娘生个小官官,听说生得甚好,为什么不带来?”碧霄道:“我又不给他奶吃,带来做什么?”燕卿道:“我们姊妹,现今渐渐的散了,聚会甚难。碧丫头可过了夏去,也到我那里来走走,我不过除了介候,就是你的相好郭侠臣,也没生客呢。”碧霄道:“我本要七月底回去,尽管好聚呢,我们到彩虹楼去罢。”
萱宜道:“再坐一回。”燕卿道:“不坐了,你闲了也来走走。”
萱宜答应着,燕卿遂同碧霄走了,萱宜送到门口,方才进去。
碧霄等一径去了,不知以后如何,下回再表。
第五十一回
以误传讹美人绝命将机就计智士用兵
却说过了秋伏,兰生的母亲玉田氏病痢,又值学台按临。
士贞先期写信来叫他用功,得了一等补了廪,便替他联姻。又托亲友代为物色名家闺女,并托秋鹤作媒。兰生见父亲信来催促,只得去考,果然考了第三,费了数百元,方补着廪缺,秋鹤见兰生得意,便把萱宜这事与许夫人商量。许夫人见白姑娘秀丽聪明,心中倒也情愿。惟意思要聘双琼小姐,又虑双琼身弱多病,游移不决。但请秋鹤将萱宜八字送来,欲将两个人合占一占,谁吉聘谁。兰生却不知道,那子虚到了外国,有一个姓白的参赞,要与儿子聘双琼小姐,子虚甚喜。此时萧云又跟子虚出洋,子虚便请他作媒,把八字送去。双琼听了这一惊,好似青天一个闷雷,明珠是知道小姐意思的,也不能说什么。
是年七月十八,双琼立意自戕,非但粥饭不吃,连药也不肯吃了。是日天气凉爽,程夫人来看他,尚穿着一件单纱衫,坐在风中写什么。程夫人道:“了不得,你病还未好,饶不吃药,还这样肮脏身体!”双琼立起来笑道:“孩儿这几天觉好些,天天吃药闹乱子,还累母亲费心。”程夫人道:“你还穿些衣服,不要写什么伤精神。”双琼道:“不觉凉,写写字也好散些心。”
程夫人坐了道:“你总要保重些,还是吃些药,贡邦药水也好,吃些也烦不到那里。”双琼道:“不要吃,吃了反要加病了。”
程夫人问明珠道:“小姐饮食如何?”明珠道:“先前吃一碗半碗,近两天每餐喝几口粥,昨晚到今,喝了两口粥,还没吃什么呢。”程夫人道:“这样那里能支持,岂不要饿坏。”双琼道:“肚子里胀得狠,索性等他多饿两天,宿食消化了再吃。”程夫人道:“病中虽不宜饱,也不可过饿,还是自己留心。”双琼道:“孩儿知道。”程夫人见他心平气和,便道:“月前有姓白的参赞,替他儿子求亲,你老子要将你的八字交去了,说女婿极好的,又肯用功,也进了学,人物又体面,产业也去得。你将要有婆婆家了,身子要紧,这个机器同书且丢开,养养神。”
只见双琼满面飞红,眉头一皱,便坐不稳,一交栽倒了,程夫人急昏了,慌忙同明珠、娇红,扶到床上面,请大夫连忙进来诊脉,说不相干,是急火攻心所致,一服药便好了。遂开了几味平肝降火疏郁的药:广郁金、木香、破故纸、当归尾、通草、外加藕节三个。双琼晕了一回,慢慢醒来,见母亲尚在房中便道:“母亲你去罢,孩儿怕烦,母亲在此心里不安的,更要烦了。”程夫人道:“你觉得什么?”双琼道:“一时气血不归,有些头眩,而今好了。”程夫人道:“现今在许先生那里兑了带来的药,来叫明珠煎了,你还是服药的好。”双琼点头。程夫人道:“你老子明儿到南米利去,你要自己保重,我还有别事,你且安养,再来看你。”说着谆嘱了明珠数句,便去了。不一回,子虚也来看他,叹气道:“女孩儿家,只管闹机器化学,弄到身体这样怎么好呢?”于是安慰谆嘱一番,便于公事去了。
将晚,明珠催他吃些稀饭,再三的劝不肯吃,只倚枕静卧。明珠道:“昨日到今,一些东西没吃,怎么了呢?”双琼道:“心胀吃不下。”明珠道:“姑娘不吃我一辈子跪。”这里说着,就跪了。双琼只得在他手里,呷了三口,便摇头不吃了。明珠心里稍安,把稀饭叫小丫头去温好了,自己上了灯,下了门帘,便去看小丫头煎药。一回子煎好了进来,见双琼起来了,叙文具箱里的诗词稿,同旧日姊妹中往来的书信呢,旁边放着兰生赠的水晶蟾蜍,同方胜空信,兰生的诗,还有小照一面,叙明珠看他泪盈眼眶,遂把药放在桌上道:“什么病,还要理这个做什么?药在这里了,停一回就吃罢。”双琼也不响,一回子叫明珠把上月绣的小鸳鸯帕取来包东西。明珠遂去取了交给双琼。双琼把兰生的物件,都包在帕里,把四个角挽了十多个结,仍旧放好,自己的东西,掠在桌抽屉子里。明珠知他的意思,但说不出来。因见左右无人,劝了一句,说姑娘和兰生哥儿的情也好,方欲再说,给双琼喝了:“什么兰哥,你知道什么?
混吣!”说着,又哭了,坐在床上喘。明珠便不敢开口,双琼喘了一回,催明珠去把机戏取来。明珠去了,走到廊下,听房中泼剌一声,及把机戏取到,见双琼狠命的在那里吸凉水,地板上药水汪汪的,桌烧着一堆纸,还有余火呢。明珠把机戏放好,急去把凉水碗取下道:“姑娘怎么这般自丧!”双琼坐了道:“吃了药觉得口苦,吸一口凉水,清清嘴。”明珠道:“为什么只管咽?地上汪的水都是药!莫非姑娘把药弃了,没吃么?”
双琼道:“你放心,我要病好,岂肯不吃呢?你把这堆纸灰,扫去了罢。”明珠走来,把抽屉一看,已是空了,因道:“姑娘辛辛苦苦,做的东西,烧他什么,早要烧,何必做?上年兰哥儿说要替姑娘刻稿子,姑娘不肯,何必如此寄给了他!”双琼叹道:“留着了害人。”一面说,一面去把机戏开了,玩看一回,又叹了几口气,泪珠儿不住的滴。明珠已把字灰扫去了。双琼叮嘱不用同太太说,说了我不依。忽见程夫人又来了,见双琼坐着,知道可以支持,心中稍安。双琼强笑道:“娘还来干什么?孩儿粥已吃了,药已吃了,恐怕不消化,把机戏玩一回。”
程夫人道:“也不要多玩,太乏了不好的。”双琼道:“这个机戏,上午兰生要我的,我初不肯,现在也厌烦了,明儿寄回上海去罢。”程夫人道:“怕你一时要玩。”双琼道:“病愈了好再做的,明珠替我送到太太房里去,明日好寄。”明珠遂掇了去,及至回来,程夫人已去。双琼独卧在床上,明珠遂不敢惊动,剔了洋灯,把燕汤炉摸摸还热,遂在面榻上静静的睡了。听得双琼一夜翻来复去,饮泣一回,叹气几声。明珠道:“姑娘觉得怎样?”双琼道:“不怎样,你倒一杯燕汤给我喝。”明珠遂去倒,见床上被都在脚边,因道:“怎么不盖被?”双琼道:“我怕热。”明珠道:“性热也要盖的,我不病还盖了,姑娘好不盖么?”于是替他盖上,双琼等明珠睡了,仍旧不盖,只穿了一件单纱衫儿睡。奄奄几天,又是七月廿二,那白参赞占双琼的八字不吉,便来还了。这个信传到双琼耳里,真是枯木逢春,心中便回过来,便好了几分,药也肯吃,但数日拨药喝冷水,受凉,故意自伤。病遂深入骨髓,虽喜心转,病一时也未易见功,然程夫人已不胜欢喜矣,明珠也深为忻慰。程萧云替双琼做媒之说,传到上海,兰生的惊慌,固不必说。
许夫人知道双琼已与白姓联姻,就死了阳顾联姻的念头,只把萱宜的八字,请人占了。有说吉的,有说不吉的,事在游移。此时程夫人要想把双琼配给兰生,也拟请萧云作媒。因萧云同子虚在外未回公馆,故暂且不提。到八月十五,外国得了兰生与萱宜联姻之信,秋鹤为媒,时双琼病去五六分,终日吃外国的调理药水药丸,并铁酒之类,不过未能久坐。一日清早,双琼未起,明珠住在外房,正在梳洗,只见姣红进来笑道,“明丫头好迟起,我已起身子好久,吃了莲羹,因太太尚未睡着,所以来看你,要借你花样儿做鞋。”明儿道:“你们睡得早,我天天同姑娘谈睡得迟,你要花样,在箱里你自己检罢。”姣红一面检,一面说道:“你我可惜在这里,否则倒好吃兰哥儿的喜酒了。”明珠不觉一跳,问兰哥儿有什么喜酒?娇红笑道:“你还不知么?昨日领事公馆刘老爷那里,打发人送节盘来,同太太说起姑娘的亲事,太太说要配给兰哥儿。他的使女说兰哥儿,定了白萱宜姑娘了,是兰哥补廪之后,秋鹤做的媒。”
明珠连忙摇手,叫他低说,说不要惊了姑娘的睡,姣红便低低的道:“他处有人在中国来,说起今冬便要做亲,若是我们在家,岂不又要热闹么?”明珠听了一惊不小,心里知道,双琼是专为兰生,今已绝然,岂不又要发病么?这回子若再复病,到为难了,因低向娇红道:“这句话,你不可同姑娘说,就是别人,也不好说起,并请太太不要同姑娘说。恐怕姑娘知道了,便要闹回去吃喜酒。病尚未好,当不起路上辛苦呢。”娇红点头道:“晓得。”说着,见程夫人处一个小丫头来说,太太起身了,请姣姑娘快去。姣红便同小丫头走了。此时明珠替姑娘万计千思,了无善策,小姐和兰生要好一节,又不便告诉太太的。
岂知姣红同明珠说的几句话,被双琼听得明明白白,比前日八字给人,更为难过。一来怪兰生不应该如此负心,把前头话都忘了,二来秋鹤是从学过的先生,不应该把我二人拆散,反去讨别人的好,三则道路太远,通信不便,一回又想道:这件事必非兰生本心,必有别人弄鬼,若兰生知道,心里终不肯依,但是何不早央秋鹤替我两人作媒呢。我是女孩儿,不能说这句话,你是好同人熟商的,又想道,我知道了,他若是私下和人说要聘娶,只怕人疑他与我先有什么私情,所以不便说,这也是他保全两人名节的意思。他不说方是和我好呢,但我两人虽无苟且,但心中意中,向来好的,秋鹤是聪明人,也应该看得出。既看得出,为什么转不到这个念呢?现在他已经定了亲,是万无救药了。双琼双琼,你好命薄,何不早死了,不知不闻,倒还干净。如此寸肠辘辘,百折千回,正是万箭攒心,一阵酸,畦的一口吐出血来,明珠连忙进去见了,问他怎样?双琼方欲开口,忽然旧病复发,心痛起来,在床上爬来滚去,或仰或合,一刻不宁。明珠只得去请太太过来,见了问他,也不能开口,看他叫娘叫天叫死,十分难过。程夫人、明珠在旁,见他如此惨痛,便也哀哀的心肝,好肉好姑娘的哭起来。双琼虽有这病,从来未曾如此厉害的,还是程夫人有识见,立请中西医生许甫申,便进来诊了脉,开了一方,兑了药,煎好给他吃,那里见效,痛得气也没了,身也不动了。初起头,程夫人不信西医,所以不用他的药水,后来见双琼已经如此了,姑且药水灌他吃,受了三四匙,双琼腹里一响,身又活动起来,口里又嚷:“痛煞我了,快早死罢!好天吓,不要把我这般慢慢的痛死,我受不得了!”程夫人命灌了三四匙,痛略停了。明珠便念阿弥陀佛。双琼见母亲在那里,便勉强爬扶起来。程夫人道:“他要小解。”便来扶着,岂知双琼向母亲跪了叩头,程夫人倒慌了,连忙扶他,双琼哭道:“母亲空养孩儿,功劳未报,不能奉养。
孩儿的病不能好了,早晚死了,不要哀痛,母亲身子要紧。”
程夫人咽气吞声,泪下如雨,忙叫明珠、姣红快扶姑娘上床,两旁的人,大家下泪,把双琼扶到床上。双琼两眼泪珠,说:“父亲、哥哥、嫂嫂都不能见了,我好恨呀。”说着,又痛起来。明珠满面泪痕,替他揉摩。程夫人急命再灌药水,痛又稍止。程夫人叫他吃些稀饭,双琼摇头不吃。程夫人见他又娇瘦,又可怜,坐在那里陪着。闹到半夜,那里敢睡。双琼见母亲还是陪着,便催他去睡。程夫人道:“你只静心睡。”双琼道:“孩儿不孝,累母亲如此,那里睡得稳呢?母亲去了,孩儿或者可以安心,睡一回。”程夫人见如此说,只得嘱娇红、明珠几声好生陪着,有什么事便来叫我,回房去了,双琼便略闭了眼,明珠只管叹气,娇红我们到你外房去坐,不要惊动。于是二人出来坐了,明珠姣红大家低声讲话,明珠道:“姑娘待我同姊妹一样的,从不肯拿大,装主子体面。现在这个病,怎么了呢?”
说着,又潸然泪下。娇红道:“你也不用忧虑,过了今晚明天恐怕好些,还是请西医进来看。”明珠道:“姑娘本也太玲珑了,又弄中学,又弄西学,还习西话,把身子都淘空了。”娇红道:“今日因何又卒然起这个病?”明珠道:“恐怕是你早上来说的话,给他听得了。”娇红道:“原来如此他想老公。”明珠骂道:“小蹄子你又来了。”姣红道:“我是正话呢,他本从小和兰生长大的,大家有心要好,我们太太也太不晓事,早该论亲,你知道的,也应该和太太说一声儿。”明珠道:“我在他们面上,说一半句他就红了脸,骂我要打我,我那里敢和太太说去?”
娇红道:“人已如此,不下这服药,总是脉不对证,天下事有经有权,到这回子还不说么?”明珠道:“你也可以说一声,探探太太口气。”娇红道:“我明儿见了太太,和他说一声,要说你说的呢。”明珠道:“何必拉扯我呢?”说着,外面已打四更,听得里边?O索之声,明珠便轻轻走到门口,把燕汤炉一摸,已不温了,乘便把炉子取了出来,交给娇红道:“姊姊替我到厨房里去烧一个炭团,放在炉里,防他要喝汤。”姣红去,明珠听得双琼叫,便进房来道:“姑娘要什么?”双琼丝气微微,动身不得,说道:“不要什么。”明珠道:“姑娘睡了一回么?”
双琼道:“心里难过,那里睡得着。我想父母空生了我,非但不能报恩,到三灾八难的给他忧虑,今日是几时了?”明珠道:“正是中秋八月十五。”双琼记得上年今朝,在绮香园、延秋榭猜灯谜,姊妹二十几个人,何等快乐热闹,不料过了一年,便是我的死期。想起来便泪下如雨,气噎一回,又道:“横竖要死了,一句话替你说,兰生待我,真算得知已,今世不能见了,你后来见了他,说我也晓得他,萱姑娘的姻事,并非他的意思,我总不怨他。只叫他不要时刻想着我就是了。萱姑娘也非寻常女子,娶了须要和他好好的,他爱的佩镶,我从前还错怪佩姑娘狐猸子,后见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直心人,就叫兰生娶他罢。他家做妾,比不得平常人家,只叫萱姑娘不要轻视。
又霞裳也和兰生好,索性也收了。我在冥中保佑他呢。”说着,又觉气还不过来,只管喘,明珠泣道:“姑娘不要想这个心事,何至于到这个景儿。”双琼道:“我自己知道,病是不能好了,倘然再痛,立刻可死,实在不能受这个痛。我死之后,有一件最要紧叮嘱你,把包里兰生送我的诗词信札,同水晶蟾蜍小照,你和太太说,均要放在棺里的,白知己了一世,待我带了去,结来世缘。大凡今生爱他,不能相合,来世天必可怜应当相会。”
明珠只管拭泪道:“小婢都知道,姑娘且安静一回,莫说这伤心话了。”双琼又喘了一回泣道:“趁着我还能说话,和你说几句。还有一事,你服侍我一辈子,我不曾看轻你,你和我也忠心。我死之后,你总要替我好好伏侍太太,不要给太太生气。
说你骂你,只当伏侍我一样。橱里头有包衣服,匣子里还有首饰、银子,我早已收拾了,你取了去,只当是我谢你的。”明珠的眼泪那里能住,也呜呜咽咽不能开口,又听双琼道:“你若是愿从兰生,首饰匣里还有一封信,是我写的笔迹,你去交给他。他必肯收了,他见你,只当见了我。”正说着,只听远远有笙乐之声,屋上忽然豁喇的响。双琼又痛起来了,大呼大叫,乱滚乱爬。娇红方把炉子送来,大家急昏了,忙把药水灌。
双琼怕痛吃了几口,那里好似吃了痛药,更加厉害。姣红只得奔告程夫人,等来时,双琼已是力小声微,痛得不能动。程夫人肉心肝的哭叫,双琼把眼睛张开,看了母亲一看,便两脚一伸,合眼死去了。程夫人、明珠嚎啕大哭,痛不欲生,叫也叫不醒来,其时正是中秋五更,合家仆人小厮仆妇都进来。程夫人哭了好久,勉强止祝差家人备办棺衾后事,外国是用磁器玻璃柩的,便一一的吩咐公馆里,有两个参赞是子虚的门生,遂和程夫人办理。马利根知道,也来帮忙。忽接电报,子虚于十六日午刻可到,程夫人心中稍安,到了午刻,果然回来。得知此信,连客人也不见于,大哭进来。萧云也跟进来哭,哭了一回,子虚方收痛哭去办公事,把丧都交给萧云经办,一面传电报到上海,告诉秋鹤、许夫人,于是使馆中忙了四五天。程夫人明珠日日哭泣,子虚跺脚叹气,后来方知为了兰生一事,遂后悔起来,怪明珠不肯早说,然已是无用的。使馆中不能停棺,便命萧云领柩回国,并在扬州或苏州,营办吉地安葬,明珠带了重孝,扶棺回来,竟在七子山汪氏墓左近,买了一地,归葬。后来数日,子虚得知兰生白氏姻事未成,深恨秋鹤误事,此是后话不题。
却说上海得了双琼死信,秋鹤又替他讣告,旧时亲友姊妹无不失声叹息。说他聪明过度,如此早死,十分可怜。秋鹤、韵兰在花神祠遥祭,那兰生得了此信,死去复生。此时白萱宜姻事,因占吉的少,还说他有桃花命,所以婉言谢却,把庚贴还了,时吉田氏数日,因病作故。兰生正在守丧,所以终日哭泣,人家疑不到别的缘由,维霞裳、佩镶知他心事,常来安慰他。佩镶得了双琼之讣,也哀痛异常,但人已死了,无可为计,于是替兰生设法,便有专房之心,此事且暂搁不题。当双琼绝命之时,正冶秋尽忠之际,冶秋在营,本是独当一面,无如几路统兵大员,都是庸懦,未战先逃,毫无布置。仅恃冶秋一军,奔来奔去,敌人用计最善买奸,常遣心腹之人,带了巨款,潜通我国营中。这等心腹之人,大都闽广皖宁无赖服属敌人,颇肯用命。他即通我国,受其贿赂者,或谮泄军机,或潜告地利,或暗将军火焚毁,或敌来只开空炮,敌人亦有暗贿沿海渔民,从中行计者,以致连次大败,营员或投降彼国,或乘船潜自逃回。冶秋深知其弊,七月十二,两军相拒于长胜山。冶秋一军,扎在鱼腹矶,韦统领扎在望郎浦,以为犄角,两处都是依山傍海,港叉甚密,敌人知鱼腹矶不易攻击,遂分战船六艘,水军二千,来打鱼腹矶,牵制冶秋,特以大队往攻望郎浦,差手将官向木双领兵五千,守在炮台,木双颇有经济,一面报知大营,一面鼓励将士,不得轻举妄动,把炮台的兵一律息灭了。任敌轰击不理,俟其登岸时,卒起,从中段邀击,一半攻敌人之前,一半攻敌人之后。布置已妥,敌人已至,向炮台攻打,我军都避在深林土窟中。敌人另有神速兵五百,远出大营,奋炮攻击。
韦统领正在城中寻乐,与一个粉头卧在榻上,吸鸦片烟,营中远远听见东南上有吹号声,急登将台把远镜一看,隐隐见战马奔驶,知敌军出不意而来,大惊失色,便飞中军帐。却不见韦统领,四处寻觅那里有什么踪迹。有一个亲信家丁,知道所在,说在后面镇李娇妓家。营务急差人飞报过去,韦统领得信,顿时失色,吩咐报子回营先把银饷装好,且退走六十里,自己觅了骑来的马匹,也不回营了,匆匆向后而逃,在六十里相待。
于是营中大乱,纷纷溃退,恰正敌人已到,乘势追杀,死者无数。韦统领接着饷军,便夤夜带了亲信军士数十人,逃往长门楼去了,此时木双手下兵丁,见长门开了一回,炮便不开了,纷纷登岸,据住炮台。
时已上灯之际,敌军乘势到内地来,与后军接应。木双伏兵卒起,号炮一声,山谷皆应,敌人大惊,我军一面轰前,一面击后,无不以一当十。敌人黑暗中不知我军多少,后队便退,抢攘登船其进之军为我军阻住,遂拚命回杀转来。木双想既差探子报入大营,为何这个时候,还无接应。正在疑虑后,果然炮火连天,知是接应来了,心中安慰。岂知是敌人攻营之兵,忽报事探子回来说:“将军不好了,韦大人不知何往,敌军已打破大营,西路尚空,作速退避,到吴营中再作商议。”木双大惊,心里想我若一退,则杀退的敌兵,必然复来。北首又有敌兵,如之奈何?便吩咐一个守备,领了五百名炮队,只顾杀向海边,并在炮台上开炮,使他去远不敢还来,自己亲率所部到北首去迎杀。又传一计,立把山上路旁的树木竹枝,都斩下来阻住当路,后边伏兵两枝,等敌军乱窜,便杀出来。吩咐已毕,便杀向前去,敌兵骁勇异常,一时不能取胜。木双假败,把他诱到阻路处,敌军都是马队,纷纷倾跌,伤者极多,只得下马步战,马兵本惯用马,步战本非所长,向木双分两股追杀。
敌兵死了一半,一半逃过林中。我国伏兵齐起,向木双又追杀过来。此时冶秋已得了惊报,立即统兵一千杀来。那海口登船逃去之敌兵,见我国追军,所开之炮,不过二十余处,知人数无多。又见后面并无相继,于是又欲登岸以救,五百名马军,冶秋兵早到,见敌人又上岸来。治秋善用排炮,把两只船轰沉了,于是后面敌军又走。其登岸之军,见船已被轰沉,心慌无主。我兵只管寻杀,不留一人,夺得巨炮四尊,小炮八尊,那五百马兵,亦悉数被杀,得洋枪器械甚多。我兵合在一处,冶秋与向木双贺功。木双已身被两弹,血流满体,也深谢冶秋策应之功,说道:“某被伤甚重,死本无怨,可恨大帅潜逃。某意欲大人再派一人,同守望郎矶,某若不保,所有军务,均归其节制,并望飞报军简,派专管统帅以固军心。”冶秋道:“这回胜仗,固当速报,但鄙意不必派人协守。我想敌人受此一创,日内未必再敢来。但诡计甚多,深恐又有买奸事情,将军须要预防。”木双道:“一介武夫,难专大任。买奸之说,不可不虑。
大人有何良策以保万全,将军有手下亲信之兵,可教他如此如此,倘他上我这条,我与将军可如此如此,便获大胜了。”木双大喜,当时各散。木双一面医创,一面布置。
却说敌人败后,收合余军,水帅提督伊佐,聚集大小兵船三十余号,将图报复,便聚参商议,副一郎道:“吴向两人布置周密,诡计甚多,我国当以谋胜,不如仍差降将成见臣用买奸之计,多带银两前往,贿近海渔民,及营中官弁,命他就中取事。”伊佐道:“只得用这条计策。”遂召成见臣至,告诉一切,说:“事若成功,必当重赏。”见臣应诺,带了金银,扮了商人去了。到了一个港口,天色将晚,看见港口,都是芦苇,留着二丈余宽道,直通里面。见臣命把船摇进港口,但见远远的两岸扎着营棚十余座,门前有几个土石炮台,见臣不敢进去,就在石矶旁芦苇中泊了,水中有三五枝竹椿,方欲登岸问讯,只见港外咿咿哑哑,摇进一只渔船来。船上放着会网,一个竹丝簏,上面盖着竹盖,把绳络在船旁,想里头是新捕的鱼,见臣连忙招呼买鱼,见臣连忙从竹椿西边,绕近船来,这渔人年约五十余岁,满面胡子,便道:“客官好大胆,船歇到这个地方。”见臣道:“为什么?”渔人道:“现在外国攻犯中国,这里防得严密,日夜稽查,口门密布水雷,用竹椿为记,只有近椿五六尺地步,不布水雷。内河各港,都是一样,我们都在椿西首走的,你好大胆,没碰么?”见臣道:“我适在东边过的,为何没有?”渔人道:“就是这一处,昨夜因线断了,取上去,尚未换好。”见臣道:“原来如此,老翁尊姓?”渔人笑道:“我尊姓张,因我善惯捕鱼,这些人给我起一个大号叫一网兜。”
见臣笑道:“你篓里的是什么鱼,我要买些烹来沽酒。”张老头道:“里头扎了炮台营,我天天捉些买给营里,可恨他们不肯出价。营里官员,到前镇玩私窠子便有钱了,偏同我们论斤沽两。今日捉得六七尾,要去趁卖。客人要只许买两尾,营里王老爷定的鲫鱼,已经三四天了,今日方得这个要去卖给他。”
见臣道:“买两尾也好。”张老便在簏里提起两尾大鲫鱼来,又鲜又活,给了舟夫说道:“客官这两尾,要卖三百钱呢。”见臣道:“好说。”便取了三个日本一钱银毫,就上海人所说的角子,广东所说的毫子付他。张老笑道:“客官诚实,不还价,只要两角好了。”见臣道:“你拿去买酒吃罢,我商人挣银钱容易,这个不计较。”张老谢了又谢道:“客官有良心人,姓什么?”
见臣道:“我姓宋。”张老道:“宋客官,你船停不得这里,恐怕就有人来,你口音不像这里人的,倘然撞见了,当你奸细用,监在土窟子里。”见臣慌道:“我在外洋做生意,为两国打仗,把我驱逐,我就收了店铺,把东西都贱卖了,逃回来的。不晓得此地开战,在洋里撞着敌船,查我,敌船一个小兵头我认得的,所以放我来到这里,不能停,停在那里?张老救我一救!”
张老踌躇道:“此地岸上也要查,各港都不容外来之人,宋客官只得开船走你的路罢。”见臣道:“外边都是海,叫我深夜如何走呢?”张老想了一想道:“也不差,宋客官我有一个计较,你除非认我内侄儿,我外甥内侄是宁北人,也姓宋,同你口音一样,船歇到我们渔庄上,我们庄上三十余家,都与营中熟悉的。他们还把我们编了渔团,有事还要帮他们打呢!”见臣道:“多谢张老,只得如此,我就叫你姑丈,你就叫我去罢。”张老道:“鱼还未送,恐他们见怪。”正说之间,又有一只渔船,从里面出来,船上一人年约四十多来,面庞白皙,也穿着短衣,赤了脚,见了张老,便叫道:“一网兜,营里等你鲫鱼,去罢!”
张老笑道:“好了。”便道:“计大哥,你好得利!”一面向见臣道:“这位便是渔团的总头,计全哥,我们都是听他号令,也是打鱼的。”因又向计全道:“这位宋客官,行过此地,不知道此地号令,要在我们庄上躲一夜。我叫他认了我的内侄,如今带他去,倘来盘查,遮盖遮盖。”计全簇着眉头道:“只些强盗,似瘟官不好说话,你又去招揽是非了。”张老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们穷了一世没得钱,修修子孙,望他安享安享。”
说着,听得洋枪一阵,有两只巡船唿哨而出,见了便来查问,张老道:“这个是我的内侄宋新民,昨日来望我,今日要想跟我到营里来玩玩。”兵勇笑道:“一网兜,他说谎为何不坐你的海舢板呢?”张老语塞,见臣便接口道:“小的宁波宋姓,确是张老的内侄,这只船是原来的坐船,方才姑丈出去打鱼,不回来了,我就坐了这船等在此地,只要到炮台上望开开眼界。”
另有一兵勇笑道:“一网兜,你不要带奸细来看脚色。”张老失色道:“阿呀什么话,老兄这么玩,我要杀头了。”因向见臣道:“我叫你不要玩,偏不信,这回如何?”一个兵勇道:“用兵之际,本来有什么玩?快去罢!工程处要来补埋水雷了。营官的鱼等你好久,还没有么?”张老道:“有了,就烦老兄带了去,明日来算账,我同内侄回去了!”计全道:“我同他去,鱼你自己送去的好。”兵勇也说是,张老遂叫计全,将假内侄带回。自己送鱼去了。上灯过后,张老回到庄上,只见计全同一个姓苏的营官,与假内侄坐地密议,见于张老,笑道:“你真个领一个奸细来,带了金银买嘱我们。”张老失色,宋客人笑道:“张老勿惊,我同这二位说明了,我也送你一千金,费你们的心,大家用事。成功之后,你三人每赏五千金,我还有二万金,你们先分。”渔户兵丁遂命人到船上去取来,忽见一个什长寻来,把苏营官传去,说大营有密计商议。营官约定匆匆去了,半夜再来取银,见臣问大营何事,营官道:“他因你们新败,探得聚集大小兵船三十余艘,将围大举。恐怕锐气难当,固密计把大营退后三十里,杂在坑山堡,其前面大营,虚插旌旗,埋藏火药。若是你们获胜,据了他的大营,地雷骤起,把你们尽行轰死,又密调南海兵船八艘,着于十日内赶到,以防失事时援救,兵勇将虚谷港水雷撤去,万一兵船不胜,也可驶入港内。命我领兵一千,助向木双?q计全同渔父一百名,营兵一百名,守虚谷港,他明日便须搬营,你们要胜,须三日内行事,将机就计,我就在向营内应。”见臣大喜,约定七月廿五夜,三更,兵船驶进虚谷港。第一只船头上有红绿两灯者便是,我们的船,你们即须放入向营及大营,我们另有陆兵,前来接应,放两炮为号。前面大营,我们须去攻打,乘胜便夺坑山堡新营。”苏营官道:“他诡计甚多,进坑山堡路道险恶,又有几处埋伏地雷,只有太于湾小路,不埋伏地雷。”官道:“地雷密布,切记不可走动。”见臣大喜,称是,笑谢道:“此举若成,我兄便是首功,同张计二君,是开国元勋了。”苏营官唯唯不敢,说全仗抬举。于是再三约定,欣然去了。到了水营,把前事详细告诉了伊佐,伊佐大喜笑道:“将军费心,事成后,必当重赏,保兄做户部大臣。”见臣退出。伊佐又密遣心腹降好,前去退听。
过了一天,回报说坑山堡,果然新筑土垒,大营中的营里,业已移动。虚谷港有渔船数十艘小营棚十余座,港中竹竿都去了。有水雷数具,新从水中取起。我去时,尚有一具在岸上。
有几个兵抬了一具回营,伊佐知见臣之言真确,心中暗喜。便当夜传令,一一调置妥当,到了廿五夜,虽无月色,星光满天,海中起了大雾,水兵先发。忽苏营官差心腹小兵前来说:“陆兵可从鱼腹矶西首进港登岸。”伊佐立即飞报运兵船,陆路提督巴义打从此路进船,引兵登岸。自己坐了头等铁甲,引着水师兵船二十余艘,乘雾前进。只听得岸上炮台,更鼓宵严,灯火明亮。到了虚谷港,也有更鼓之声,忽见港内黑?q?q的摇了一只船出来,船头上一盏灯,用黑罩罩着,看不清,不过隐隐有光而已。外国用兵,都是将在前列的。伊佐见他形迹可疑,命各船缓缓驶进,自己的铁甲,吃水甚深,同另一号铁甲,泊在口外。另放一只小舢板自己坐了,去看这只形迹可疑的船。
未知来者何船,看官且休性急,待作书的人慢慢道来,不能作急就是也。
第五十二回
裹马革志士绝忠魂误鸾交美人遭惨厄
伊佐见港里一只船出来,遂也下了舢板,迎上去看时,原来是张老引着一个哨官出来,暗中拍掌为号。伊佐大喜,忙命通事问其所以,哨官道:“今早大营派来一队巡勇,稽查严密,某恐有破绽也替买通了。今夜恐怕总统领前来查阅水兵,你们的船,歇在此地不便。这港门里面,另有宽转处,去此不过四五里,地方极僻,可都泊在彼处,兵士也可登岸。”伊佐道:“还有两艘,不能进港停在那里呢?”哨官命张老带了数十人渔户引到西向岙中停泊这里各兵船,纷纷进到宽转处。兵士登岸的登岸,排炮的排炮,对准炮台。但见岸上一路营房离数十步,必有一个直到大营。伊提督只待陆兵号炮,这里便即动手。
却说巴义领着马步枪炮兵登岸,只命百余人假打前面大营,其余都分绕道往后面,自己率领大队正兵衔枚及运兵船十余号,都进鱼腹矶小港。从竹竿西首行走,停在里面,巡防戍兵部得了贿,连炮台上的兵都逃了。时候已到,只听轰轰一声号炮飞到半天,山谷都应,百余兵士,一声喊叫向着大营开炮一阵,却不进去。一时四野里都是炮声,敌兵五六万,漫山遍野而来,先把炮台夺了,我兵纷纷乱窜,瞬息间都不知逃了那里去了。忽然一声震响大营中地雷发起,敌兵都未进去不曾伤得一人,巴义深信苏营官之计,不曾欺诳。遂鼓勇前进,直捣坑山新营。官兵出其不意,那里还能抵挡。只得哭声震野,窜走无门,新营竟被巴义夺了去,兵乘胜还在追杀。巴义遂吹号止兵,兵勇次第分为水陆各依队伍。天色将明,伊佐到新营前来会合,各将纷纷报功。伊佐命紧守沿口炮台,其余各归各协听候号令。苏营官也到营贺功,伊佐再三慰劳。苏营官道:“吴元帅、向副帅不知存亡,待某去探来,若其未死可即进兵为一鼓擒获之计。”伊佐大喜,苏营官去了。伊佐也回水师兵船,天甫平明,探子来报:“吴元帅领了官兵数千各拖排炮杀回来了。”东面探子来报:“有一支官军数百人径赴海口。”又有探子来报:“后面还有伏兵未净,请令定夺。”巴义立命部下各带兵数千分头攻打。正在部署,忽然天摇地动,巨震一声,新营里及新营四面八方的地雷忽起,山石迸裂,把二万余名敌军顷刻化为灰烬,只留千余人,大半受伤有小兵目亚郎,漏网未死,惊得无可如何,急急领了伤残军马,败下来。遇着伊佐也带伤向南逃走,手下未伤的不过六百人。有认得地理的领着,忽听海口山上四处,地雷齐起。败残水师来报:“不好了,我们虚谷港兵船二十余只同鱼腹矶的运兵船都被水雷轰毁,两支铁甲船轮页胶住急驶不开,水军都跳入海中而死,只有第三号船济神逃出海外。”伊佐大惊,急同亚郎带着残军,连带伤的又续来水军五六百人共二千余名觅路,问谁认得伏鹰冈猫儿口的道路,领路的说:“东面转南是猫儿口,南路是伏鹰冈,此处往西向南再向东是太平湾。”伊佐命分兵两路一出伏鹰冈,一出猫儿口。亚郎道:“苏营官说两处俱有地雷,惟太平湾小路没有,我等宜走小路。”伊佐道:“你那里知道苏某是奸细了,替他用计。他说小路无地雷恰恰正有地雷,诱我到这条路上,意欲聚而歼灭,我偏不上他这条计。伏鹰冈、猫儿口两处他说有伏必然无伏,我们可速走。”亚郎遂分兵走猫儿口,忽然后边大队杀来,到得猫儿口,伏雷又起,千余人仅剩二十余人。亚郎幸未及难,抱着马鞍从高坡上滚下来,满身擦伤方获。又有四个兵士,也滚下来,死了两人,恰好济神经过,放舢板下来救去。
却说伊佐领千余人到伏鹰冈口,忽然一声号炮,一队人马从石壁后转出来,白旗红字,上书荡寇大元帅吴。伊佐这一惊不小,从马上跌下来。正欲扯白旗示服,那边已把六门排炮架起,轰轰数声,千余人一时尽亡,有伤而未死者竟在那里手脚乱动。冶秋乘胜长驱迫杀,一阵敌兵逃去,一船生还者百余人。
冶秋鸣角收军,查点军马,死者二百余人,伤者三百余人,可怜向木双死于敌炮。冶秋大哭,觅尸归葬,连夜报捷不题。
却说亚郎回报国中,议员大怒,连夜开院公议,再筹军饷拨船四十艘,抽调民兵八万,练兵二万,特放头等水师提督哇胜、陆军提督高腾,星夜前来,用步步为营开炮进攻之法。冶秋本来独当一面,自报捷之后,经略妒功,调他专守望郎浦鱼腹矶炮台。八月初五,敌兵全力来攻,开炮三昼夜,炮台都烧红了。冶秋先是来救,后队不敢出兵。冶秋身被三创,犹指点军士,开放排炮,既而,一个开花弹卒然炸开,冶秋脑门受伤,昏晕过去。军士急救,停一回,方醒,满身鲜血,遂跪下向北叩头道:“臣受恩深重无以报答,今日无可奈何,只得尽忠了。”
忽然又来一弹,炸开时把冶秋的忠骸不知飞到何处,主帅一死,众兵丁皆逃。敌人长驱而入,总统力不能支,三日中失去二城,败后四百里,遂飞书向经略告急。经略密议主和愿偿兵费。
却说冶秋尽忠后这个信报至宝应,时母亲已死。碧霄在申,素秋得了这信死后复生,立即电传上海时,碧霄早已闻知叹道:“天命有常,人事靡极。我早知必有今日,我苟留人世,替他延一脉之传,也算报他了。”从此红尘滚滚苍盖冥冥,可以脱然无累了,遂在忙乱之时,飞行无迹。原来碧霄初到上海姊妹欢聚,碧霄惟与莲因、湘君谈心,且常劝韵兰宜早离苦海不可忘却。本来凌霄跟着碧霄学剑,碧霄也不吝教诲,凌霄剑也渐渐的入神了。八月初七,湘君、莲因在花神祠,公请碧霄说了些机锋相对的话,又论冶秋大胜敌军的事。湘君道:“经略太庸,用人不当,虽有能者亦无如何,此举虽胜敌人也靠不住的。”
众人为之叹息。酒至半酣,碧霄道:“上年祭祠,你们嫌我未曾献技,现在脱然无累了,且当时何等热闹,我欲保柔仙而柔妹已死,我欲保幼青而幼妹无踪。人世因缘,实在受不得,真欲把我碧霄恨死。趁现在还有几个同心姊妹,我献些本领你们看看。”说着把外衣脱了,另换一件窄袖玉色洋织翦绒元色百吉新花攘边袄,广庄竹青茜丝百鸟朝王织花小管裤,一块玉秋香色洋缎小弓鞋。一身缟素,愈显精神,觉得另有一般娥媚。
碧霄掣了双剑,袅袅婷婷走到阶外,挺身立好,把双剑徐徐的舞起来。初起头如杨柳迎风,继如翩跹燕子,或斜或整。渐如梨花满树,雪影一团,在台阶四周滚来滚去。滚到数折,只见白气寒光从西廊向南,至戏台上,又至东廊,向北直进殿上,又出西廊,飘飘渺渺。忽然一道青痕,如电影一闪,碧霄也不见了。众人惊顾失色,四面看时,只见碧霄跪在殿上,向韵兰的生像龛边膜拜。湘君点头道:“是时候了。”莲因叹道:“究竟碧丫头功行不凡。”碧霄拜罢起来,向着湘君、莲因微笑。
韵兰心中忽然若有感动,只觉天空地阔的光景。碧霄贯剑在鞘,方走下来。只见秋鹤满脸泪痕走进来,手中把电报给众人看道:“冶秋兄弟殉难了。”众人看了备细,大家扼腕,碧霄娇唤一声道:“韵兰姊姊再会罢!”言毕一道青光忽然不见,众人不胜愕然。文玉道:“他到那里去呢?”莲因道:“吉士归真,他亦脱离尘海,不知何时再会呢?”湘君道:“他本来久已超凡,只因一念婆心,延人嗣续,遂不免滞迹红尘。现在他倒先走了,只苦了我们。”韵兰与碧霄是第一知己,念平生遭际,都亏他一人保护。今见他脱然竟去,再见为难。又听了莲因、湘君的话,就哀哭起来。秋鹤、文玉、佩镶、珊宝四个人好容易劝住,彼此散席。这回的宴聚大家乏趣。次日外边都知道冶秋、碧霄之事。黾士、仲蔚、伯琴、介侯、友梅等俱到园中来探问,各自惊骇伤心。韵兰想得饮食无心,只是呆呆坐着下泪,因想人生聚散,过眼匆匆。欢喜良缘,如此迅速。老天老天,何不使我懵懵懂懂过了一世,必定要把聪明智识给我一人,天意算爱我,其实是害我了。自此心事重重,双眉常蹙,俯仰身世,不知怎样才好。又恐素秋伤感,碧霄的小孩难以周顾,因特遣秋鹤前往宝应探问起居,兼资慰藉,伯琴、黾士也与同行。秋鹤去了十余日,回信来说素秋因夫亡悲惨,又得碧霄之信,自念人生无趣,遂吞金而殉。韵兰又自一场惨哭。忙命佩镶信致秋鹤、黾士,叫他把房屋产业典交别人,论定年期,少至五六年,多至十五年,再由吴氏收归粗重器物,一齐售卖。所有书籍、契券、古玩细巧、衣服等,检点束装携回上海。孩子一齐妥稳,带来即叫奶妈子陪着。所得产业典价均发银行生息,此子如母舅洪氏可以抚养,最好或养在绮香园,亦不负冶秋、素秋、碧霄的意思。黾士本有此心,得了此信便和秋鹤、伯琴商量办理起来。直至十月初方能妥帖,挈了英哥儿来申,养在黾士家里。
韵兰心中稍慰,常去看他。所有存款替他悉心经理,并每月助他日用。后来英哥儿大了,把存款收回已有。余金二万便替父亲报仇,与秋鹤之子承元杀到敌国,大破番帮,此是后话不提。
再说金素雯嫁了一个姓叶的武官,系四川总镇名玉珂,人极粗暴,好色无常。初去时,宠冠专房,不上数月,渐渐的驰爱起来,素雯是落拓惯的,极意矜束,终不得其欢心。叶玉珂四个如夫人,第二个如夫人因一事拂意,竟被他倒吊了一夜,足臼脱落,满身尽肿。第三个要想逃走,叶玉珂知道追赶回来,一刀杀了。素雯吓得不敢作声,事事忍受。四月初八,相传是浴佛之日,成都城外崇宁寺为极大丛林,到了这日,四乡善男信女均来烧香。其山主檀越则由寺中方丈缮写请贴前来敦请,寺中另备素筵款待。方丈中男男女女热闹非常。寺门外卖器用玩具食物的处处都是。叶玉珂被和尚请到,名为烧香,其实专为猎艳,那里有规矩心肠。他在方丈中,随意用些素斋盥洗之后,略喝了一会茶,便到佛殿上各处随喜。但见城乡妇女拥挤不开,到得观音殿中,见妇女更多,有求签许愿的,有膜拜焚香的,也有挤在人丛中看热闹的。忽见西北角上有青年带孝的少妇,年约二十余岁,穿着月白竹布衫,外面罩着元布镶洋缎夹背心,下系一条元色洋纱裙,用白布镶着。平头大足穿着一双水色布鞋。头上偏簪着一围木香新蕊。银钗一支,耳上两个小银环,手中拿着一方白洋纱手巾,脂粉不搓,非常妖艳。面上微含笑意,同着个十二三岁的小村姑立在那里。叶玉珂一见,欢喜得无可如何。正如捕鼠的猫儿见了鼠子,恨不得一口吞将下去。随挤至妇人身边,两只馋眼盯将过去,那妇人本是风月中的第一等名角,见玉珂虽四十岁的左右,身上衣服却焕然一新,指上有三四枚金刚石约指,手中执着一柄象牙扇儿。一双不怀好意偷情的怪眼,只管向妇人溜送。妇人便也斜抛星眼兜将过来,两个眼将彼此相对,看一个正着,妇人便笑嘻嘻的唤村姑道:“我们去休息。”村姑笑道:“到何处去?”妇人道:“山门外人山人海,走到外边再作计较。”村姑笑道:“脚劲儿酸酸的,不如找一个茶篷坐坐罢。”妇人笑道:“也好。”一面说一面携了村姑的手向外便行,却把头回转来向叶玉珂重复一看,直看到叶玉珂心里,这魂灵儿已随着妇人去了。于是随着同行,相离不过丈许。方出山门,人数拥挤。叶玉珂乘拥挤之际,抢步向前走近妇人身旁,把妇人的手一握。妇人早已知之,回头又向玉珂一笑,叶玉珂见众人都不理论,又捶手在妇人腿上一捏,妇人也把玉手来握着叶玉珂的手一擦,口中笑说道:“做什么?给你一个巴掌吃。”叶玉珂笑道:“同你去喝杯酒何如?”小村姑回头骂道:“你这人倒也罕见,并不相识,与楚姊说什么?”叶玉珂笑道:“我与你还是亲戚呢!”妇人道:“莫理他,我们去休息。”村姑便不言语,挈了妇人的手便走。叶玉珂此时已心痒难搔,岂肯轻易放过。于是尾之而行,见妇人入一茅棚中,这茅棚上盖松枝稻草,其中列着桌凳,专售茶点。
桌上人数已满,惟后面一小方桌空着,只有一老者在内。见妇人携了村姑进内,老者便立起招手道:“昭儿,汝同楚姊到何处去?此处还有座头,可来坐坐。”说着妇人已走近老者座边叫一声伯伯,即与村姑坐了。老者便呼:“茶博士,沏一碗茶来。”妇人与村姑喝着,老者便与妇人絮絮说话。叶玉珂始知村姑名昭儿,妇人名楚姊,观昭儿与老者似父女光景,楚姊与老者不是亲戚,定系邻居。此时色胆如天也顾不得,便上前向老者一揖,请让一座头以便歇脚。老者初时不甚留心,这回见叶玉珂一揖,便立起身来,向叶玉珂一看,惊喜非常,因道:“尊客面庞好斯熟,是城中三府司住的叶爷么?”叶玉珂笑道:“在下便是,老翁何以知之?”老者笑道:“请坐了,好说。”
便让上首一位请玉珂坐下,楚姊与昭儿并坐在前,老者横坐相陪。又呼茶博士沏一碗浓茶,老者因笑道:“叶爷贵人事多,那里识得吾们乡里人?吾是株林冈何是臣。”因指昭儿说:“这是我家女儿。”又指楚姊道:“这位邻女楚香,他父亲姓王,种得府上田地,曾同我到过府上完租,是以认识。”玉珂因又拱手说道:“原来如此,既系田邻,又是旧友,一向不曾亲近,望勿见罪便是,这位楚香姊也并不相识,今日天赐相逢,殊非偶然,倘不嫌慢客,从此便可以时常往来。”何是臣笑道:“府上是乡绅大家,安敢仰攀?”叶玉珂笑道:“彼此同乡,何必客气。”说着先把茶钱来惠了,何是臣再三称谢。玉珂因笑道:“某向在城中,却最喜乡村风景,不知可到老翁府上去见识否?”何是臣道:“贵人履到贱地,门口也要高三尺呢!”叶玉珂道:“休得过谦便是,这位楚香嫂子家的老翁,我也要去望望,此时何不便走?”何是臣道:“他的老子也在这里,方才出去买种田家伙,一会儿便当来此,不妨少待,可以同行。”
叶玉珂遂又坐下问问乡间收成,后问及楚香,何是臣道:“这位楚姊已是寡妇了,嫁去未及两月,女婿得病身亡。家中贫苦,姑死公存,意欲卖给人家,因回到父亲家中居祝现下尚无受主,可惜如此年纪,便做寡妇儿。”说着外间又来老者一人,瘦脸短须,背上负着两个新水桶,手中提着新铁锄。何是臣便道:“王伯伯来了。”那老者走到茶座头,见了叶玉珂,便把背上水桶,水中铁锄释去,便向玉珂作了一个无名揖,叫一声:“叶老爷。”玉珂立起来,笑着点头说:“原来是你,请坐。”
那楚香笑问:“这付水桶价钱几许?铁锄价钱几许?”王老并不回答,向玉珂道:“老叶何以在此?”何是臣遂述萍水相逢之故,并说要到株林冈乡下玩玩。王老笑道:“极好。”玉珂道:“如此何不即行?”何是臣道:“好,走吧。”于是五人一同起身,昭儿代王老带着铁锄,王老仍负了此桶,让玉珂先行。一同出了茶棚,向株林冈进发。路上玉珂故意向楚香儿兜搭,眉来眼去,弄得玉珂心猿意马,恨不能立刻成交。不上三里,已到株林冈,但见竹树成荫,山环水抱,秧针未绣,麦浪已翻。
何是臣先邀玉珂到家,玉珂即有令何是臣为媒之意,故欣然就之。草屋数间,颇觉洁净。何是臣有一子,年二十余岁,同母亲来见了玉珂。何是臣又述说一遍,一家咸以为荣。何是臣遂命妻子杀鸡为黍,以待贵人。又去邀王老来同享。玉珂情不能却,安然受之。饭毕,王老亦邀玉珂夜饭,玉珂笑道:“我那有什么工夫?停一会,我来扰你点心便了。我最爱新鲜蚕豆,你可令你楚香小姐好好预备。”王老大喜,便别了回去。玉珂方与何是臣商议道:“楚香这种品貌,乡下人也是难得了。我家虽有几房小妾,皆无所出。看楚香之貌,定是宜男。我欲娶回,倘能生子,即是夫人。你老人可否代我为媒?我愿以三百金为聘,并将租田送给,永为王氏之田。事成后,另谢你老人一百金。”何是臣听了,不胜之喜,一力包承说:“今日开谈,未免造次,等叶老爷回去后,某当与王老说,三日内必有佳音。”
玉珂自是得意,恰值王老又来相请,遂与何是臣一同到那边来。
王家却系两进三开间瓦房,比何家稍觉体面。但已败落不堪,王老邀玉珂等坐定,便入内取出茶来,报往跋来,蹀躞不定。
少顷取出两三样点心,无非乡曲风光。最后取出蚕豆一大盘,此是玉珂心爱之物。又有一壶村酿,浑浊不堪。玉珂略饮一杯,蚕豆却吃了好多。席间无非谈些无关紧要之事,然后说到楚香,极赞其好。不觉斜阳将坠,遂与何是臣切切叮嘱,起身告辞。
王老知不能留,送之出门。楚香却在后面张觑,王老送叶玉珂出门后,回至中堂料理不题。玉珂独自回家,万分系恋。等到三日,何是臣果来复命,竟已成功。玉珂大喜,?w日送定,也不暇选择吉日,将楚香娶回家中,自此宠贯专房,视素雯如粪土。素雯是爽利性情,未免当面得罪。如是数次,因触玉珂之怒。一日玉珂醉后回家,时五月初,天气极热,素雯正在后堂厢房洗澡,把后堂门闭上,玉珂连扣不应。楚香适与素雯斗口,卧在中堂西厢房中泪流眼肿,听得叩门出来,历告素雯许多虐待。玉珂大怒,一脚踢开屏门,素雯从浴盆起来,说:“你横势有真心实意人了,要我死我便死。”玉珂益怒,不问情由,便在房取出六门手枪,连击两下,一弹正中心头,大喊救命,只叫一声,可怜第二声已不能开口了,热血横流,竟倒地下。
玉珂冷笑道:“你喜浴水,我令你大裕”遂提素雯至庭心大水缸中一摔,可怜香消玉碎,魂不来归。家中谁敢多口,玉珂命家人将素雯草草成殓,葬之荒田。此信遂至绮香园中,同声叹息。惟燕卿闻之不甚在意。韵兰念平日姊妹交情,命佩镶即在韵香馆中,招十二位僧人,招魂设祭。湘君、秀兰、文玉、莲因、萱宜也来磕头。伯琴等也知道了,也要替素雯追荐一日,遂约齐介候、小香、兰生、仲蔚、黾士到绮香园。是日,韵兰、秋鹤正与冶秋追荐设道场于彩虹楼,吊祭纷来,极为热闹。午饭以后各自散步,此时月仙因病搬出园中,这月仙病恙稍痊,月仙带了月红,也来散闷,小香在伴馨房中搜得一只美人风筝,跟着佩镶要到萱花园门前假山上去放。佩镶道:“现在岂是放风筝之时?我与你到桐华院采石榴花去。”小香不肯,一定要去放风筝。佩镶笑着,因从小香同至九畹亭假山试放,不高,佩镶笑道:“如何玩?非其时一定不能勉强。”正说着忽闻假山下一片叫声,佩镶急到亭边倚石下看,不知叫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病缠绵小妹托情郎心郁结老奴逢主女
小香正和佩镶在九畹亭子放这个风筝,仲蔚立在旁边看。
兰生的疯病,近日大好了,也在那里。忽听亭子背后假山下有人吵嚷唤姐夫,仲蔚走到假山边一看,却是月红,要想到上头来,却走不上,唤姐夫搀。小香道:“这里不容易搀,你就绕山洞子里边小径走来罢。”月红一迭连声不要。小香无法,把风筝交给仲蔚,口里自言自语道:“你们姊妹两人,真是我前世的魔王。”遂走过北面,把月红连搀带抱的设法上来。月红手上已爬了一手的泥土。佩镶见了笑道:“你这小丫头,你自己看看还像姑娘的样子么?还不去洗洗!”兰生、仲蔚也笑起来,佩镶也把风筝交给兰生,连忙去替月红舀子一盆凉水,月红笑道:“佩姊姊你个美人风筝,给我来放。”说着便去洗了手放风筝。小香道:“阿姊呢?”月红道:“和韵姊姊、秀姊姊在文玉姊姊那里讲话,他要回去了,叫你快去,我寻了你一回。
俊官说,姐夫在这里,我方寻了来。”小香道:“你可要陪他回去了再来。”月红道:“阿姊说不要,恐怕这里还有客来,只教姐夫同去。”说着手已洗好,兰生给他一方手巾擦了便走过来,放佩镶的风筝。佩镶道:“你阿姐还没回去么?”月红道:“要姐夫一同回去。”仲蔚因向小香问月仙:“究竟什么病?出去养病,差不多两个多月了,应该好进园来了。”小香摇头道:“总难,现在虽稍有起色,他的饮食,总是减下来。上年每顿饭,要一碗多,到上半年只吃得一碗了,后来减到半碗。现在养息了许久,仍旧不加。大阿姐虽然不说什么,究竟不是亲生,隔膜了一层。不过一个月红算嫡亲姊妹,但年纪太幼,不能分什么忧。”佩镶道:“我看月仙姑娘这人太细心,太要好,什么委屈,总不告诉人,这上头就是他的病根,你也应该劝解劝解。”
小香叹气道:“什么话都劝解过,他总不如意,又不肯说。”佩镶道:“这是你害他的,为什么你父亲不许你娶他?就是月仙姑娘,不愿作妾,你也可以同夫人一般,另眼相待。”小香道:“原来佩姑娘尚不知道,他娘等他病大好了,你就给我一千洋钱,把他终身完割了。你归去罢,他一则恋着月红舍不得,二则他要明公正娶的过门,说私下草草的嫁了,我将来终不是了局,所以尚在迟疑。他意思把月红也赎了身,一起过门最好,你想我那里做得到?”兰生只呆着听,点头叹气,要想下泪的样子,因向小香道:“你们老世叔也是奇怪,你成日成月的玩到不禁,偏不许你娶妾,究竟什么意思呢?”月红玩了一会风筝,见小香尚坐着,和佩镶说话,便催姐夫道:“你为什么只管坐着不去?阿姐等了一会了。”小香便走下亭来,走到棠眠小筑。秀兰已回去了,只有韵兰同文玉,在那里劝月仙。一见小香,韵兰先笑说道:“月仙姊姊等你一会了。”文玉道:“月红来找你,你可见他?”小香点头道:“他现在九畹亭上。”月仙向小香嗔道:“你这个人,也太糊涂,一会子到那里去了。
你要我到园里来看月红散散心,我来了,你反走开,我打谅你先去了。”说着只见介侯寻进园来,一见小香便道:“我知道你到园里来了,你父亲刚才得了上司札委,要他到台湾去采办硫磺,因火药局立待制造,我刚才在你家里,你老子已去谢委去了,命我来报,你速速回家,去到局中批领银子。”一面说,一面看见月仙便笑道:“两月不见,月仙竟如此清瘦了,神气倒还好。”月仙因随着小香的称呼叫一声娘舅。小香想说待我送月仙去了,再到家里去,忽见月红也来了,小香遂同月仙回去。月红送了出来,说:“阿姐我明儿一早来看你。”小香月仙遂走了,到另租私屋里。月仙觉得乏极,便卧倒了。适值曹医生来,小香遂陪他诊了脉,月仙还说吃了药,又无效验,还关什么。小香劝了几句,送了医生出来,进来差李家妈去配好药味,亲自量了药水多少,叮嘱了一番,并说道:“我马上就回来。”月仙道:“早些来,不要回去了,怕风筝断了线。”小香答应着自去了。一到家中,那里还能出来,要到卜邻里给个信,也没人好差。次日父亲动身,小香受了一回教训,直到过了两天,父亲走了方能出城,一径到卜邻里,银宝接着笑道:“停一会就来,直到今日。”小香道:“实在不得闲了。”一面说,一面走进房里。三姐见于连忙摇手,走出来指着床,轻轻说道:“姑娘方才安睡。”小香便退坐外间,说道:“这两天怎样?”
三姐道:“你为什么两天不来?”小香道:“父亲忙着,要我料理出门各事,岂可再来?姑娘那天回来好么?”三姐道:“他在园里多玩了一会,又伤了精神,你在这里时候不是他已经睡了么,你去后,他便发烧起来。我叫他吃药,他初起不肯,劝了又劝,他才吃了,又吃了半碗稀饭,等你到这里,你总不来了,姑娘哭了一会。到天明略睡一睡,月红也就来了,姑娘起来,满身沸热,熬了病只管在地上收拾衣服、书本、信札各件东西,半日完。月红叫阿姐睡,等姐夫来收拾他不肯。姊妹两人哭一会,吵一会,米粒也不进口,幸亏月红缠死才吃了小半碗糯米粥。本家来叫月红回园,月红不肯,又陪了阿姐一夜,这回子才去。我听得昨夜姑娘翻来覆去,叹叹气,吡嗵吡嗵哭哭,现在到不响,莫惊动他。”小香忧形于色,说道:“你看姑娘,这个病究竟如何?”三姐只是摇头没法。银宝也走过来说:“前几天好像强健了,为什么到了妹子那边一回,又重发起来?”小香叹道,他一些劳动,也劳动不得,风也一些受不得。
那天他喜欢了登一登韵姑娘那里的望月台,又禁不起了。”有一个小丫头在旁边接嘴道:“我听得隔壁四娘姨和我妈说,月仙姑娘是百日痨,救不来的。”银宝骂道:“小蹄子你知道什么!”
便要打他。小丫头笑着走开。原来月仙朦朦胧胧,并未十分睡着,小香问答的话,也仿佛听见,因怕开口,所以不语。后来听得小丫头说百日痨,月仙本来知道自己的病,近来每发一次,必加重一次,吃的药毫无见效,把胃口荡得极虚,他还想万一好了,便嫁给小香,所以听小香的劝,还吃吃药。现在听得小丫头的话,说是百日痨,既然犯了实症,总不能好了,遂登时灰心,翻转身来,轻唤银宝道:“你可是同王三少老爷说话,他几时来的?”小香听了,便走过去,坐在床边说道:“来了一会了。”一面摸他的头,热得不堪,面上飞红,月仙奄奄的道:“你去了,好似马脱了缰似的,不想来了,到今儿才来,我死在床上,你也只管干你的事,想不到我。你可知道我心里难过?”小香因把两日来的事,告诉他。月仙道:“家里正经事总要办的,不过你想着了我,偷空到此地湾过来一趟,再去干你的事,你又不来了,害得人家好等。”小香道:“身子觉得如何?”月仙道:“什么如何,横竖等死就是了。”小香的眼泪,那里禁得住,因问道:“为何昨儿不吃药?”月仙道:“吃也这样,不吃也这样,况且饮又不好,他们煎的药那里靠得住?”
小香道:“那一天我本来叫你不要到望月台上,你不听。”月仙道:“死是注定的,也不在这头上。不过我现在活一日,要和你多见一日。我和你已相识四五年,也不好算没交情了。我虽有一个嫡亲妹子,年纪还小,况且也不能自己作主,我除了他,你是算最亲的亲人了,脾气也大家知道,你不求看顾我,我还求谁去?”说着眼中似要淌泪,却淌不出,小香更泪流不止,说:“你这样想,病那里能好呢?”月仙道:“我也不望好了,多到一月半月,便要失陪,和你相叙的日子也不多了。现在我还有些知识还有气,只愿委屈了你,和我多叙叙。我咽了气,闭了眼,你想得着我,想不着我,我也无益。但是现在要求你,常常在我身边。想我自己家里荒年,爹娘兄弟死绝,十五岁被人卖到这里来,我因妹子只得六岁,没人照看,情愿死在一处,遂两人一同吃了这碗饭。当初老鸨姘头极多,不像现在肯看穿些,我还要照应妹子。不瞒你说,吃了千千万万说不出的苦,近来几年,生意好了,他方有些忌我,我也可以自主了。又遇了你,他也不敢说什么。现在我病了,外边养病,今世虽不能和你做夫妻,我也愿了。我这么一想,觉得心里头万转千回,那里再睡得着。”小香道:“你的病,总是用心太过起的,但凡少用些心,那里得这个玻我劝你自己以后譬解开些,等病好了,我再和你想长久计策。”说着执了月仙的手,叫:“好妹妹,你可肯听我的劝,静着养病,莫用心。现在这个曹先生,是有名的,你多吃几服药,就好了。”月仙叹口气道:“我和你缘分尽了,便是仙人做了医生医得病,医不得命。我今年廿二岁了,你也廿三岁了,现在两三年来,蒙你和我要好,我委屈你不能娶妾,我也知道你好心,我还有什么多求,就立刻死了,我也瞑目。只是有两件事,第一件你如此待我,我不能报你,半途而废,撇了你去了,我死之后,你再要寻我这样一个知心着意的人也少。青楼中的人,大半假的,我只怕你想我生起病来。
第二件妹子月红年纪还小,我活着好像我时刻要管他,其实我暗暗照应,我也幸亏了这个嫡亲妹子,常在一处。看他孩子气,伴伴热闹,我死了,老鸨还肯照应么?恐怕他就要吃苦,虽是十二岁,吃饭不知饥饱,我要求你仍旧到妹子那里走走照应些,最好你替他赎了身,收他回去,到了年纪,替他寻一门亲。做阿姊的,不能伴你到老,就叫妹子与你做亲戚,常常往来,你见了他,好似见了我,他也想着,替我坟上去看看。”小香听了这些话,觉得荡气回肠,便呜呜的哭起来。银宝正在后面煮粥道:“是月仙变玻”便走过来说道什么,三姐也走过来问,月仙道:“没有什么,你们只管做你们的事。”银宝、三姐看月仙依然无事方放了心,说道:“姑娘本来怕烦,爷不要这样,姑娘见了,更不好了。”一面说,一面出去,小香只是哭。月仙执着小香的手放在脸上,说道:“你不要急,人生一世,就是我和你偕老,也要死的。我现在这年纪,死了你譬如没有认得我,千万不要想我。你父亲的话,也是为你要好,总要听他。
不过月红,你必定要照应他,你若听我,我死了比活着都安乐呢。”小香揩着泪说道:“你不要说了,我的肠已经断了。”月仙道:“趁我尚有一丝气儿,要把我这心事告诉你。你记着还有一件,你前几天脱在这里着剩的汗衫儿,我没叫他们洗,现在我自己着在身上,我死了就着你的贴肉汗衫去,就算你和我常在一处似的。你莫忌讳,我也有穿污的汗衫前日换了下来,连上年我自己做的梅蝶鞋,我不过穿了两回,是你赏爱的,又有一方泪帕,都包在那个缎包里,放在橱屉之中,你取了去罢。”
小香肝肠寸断,轻轻伏在月仙身上,呜呜噎噎的回气不过来。
月仙怕他伤心过度,也不敢再说,因问吃过午饭没有。小香噎着气不能答,把头摇遥月仙便唤三姐,小香回了气说道:“不要吃。”月仙道:“少吃些,你自己去吩咐他罢。你欢喜吃的糟虾,我昨日又替你糟了一瓶,放在橱里。今日好吃了,你自己去取,取了些放在碟子里,其余仍旧把瓶口塞好,五六天不坏的。”小香道:“你也太费心了,昨日你病里头,还替我做这个。”
月仙不语,泪眼盈盈的叹了一口气。小香便要去请医,月仙不要。小香道:“你一日不请大夫,我一日不吃东西。”月仙没法,只得任他去请。小香遂写了一个字条,命李家妈差人送去,又命三姐安排上饭来,在瓶里夹了几个糟虾,银宝送上一碗麻菇汤,一碗小黄花鱼,一碗咸雪里红炒肉片,一碗胡葱豆腐,共计四碗。盛了一碗金化白米饭。小香命减去半碗,觉得米粒极硬,鲠在喉间休想吃得下,遂将麻菇汤淘了,勉强吃了一半,仍旧剩了一半,不能吃了。三姐前来收去,小香洗丁手,揩了脸。银宝送月仙吃的稀饭来,月仙摇头不吃。小香带哭带劝的求月仙,方吃了几口。忽然心悸起来。小香伏侍他睡下,叫他不要想什么,又恐月仙见了自己又要多说话,心里烦他,便走到外客堂,坐在榻上呆想,一会曹大夫来了。小香接着,略谈了数句,便去诊脉细细切切,审了半刻,看了看舌苔,便到外边来,说道:“这个病很周折呢。”遂立于脉案,开了几味药。
小香问病势究竟如何,曹大夫只是摇头,低低说:“这个人平日用心过度,又要体面,又欠力量,初起病时,尚可望救,现在已是十二分了,须好好防备。我看他这病必有恐吓怔仲,现在这服药吃了,若能免了惊怔或有想法,也须叫他宽心,否则纵有仙医不可救药。阁下也是明理的人,天下百日痨的症,救的很少呢。”说毕一拱而去。小香心中自是纳闷,连忙差人去兑了药来,走到房中,不闻声息,月仙因苦了一回,已睡着了。
小香不敢惊动,仍到客堂,睡在榻上看书。将近上灯,忽听月仙翻身,喊要吃茶。小香急赶进去,老鸨大阿姐也来了。小香倒了一杯茶,给他吃了半杯,仍令合眼睡下,也不多言,摸额上似有些微汗。小香同大阿姐心中略为放心,再到外客堂来。
小香因问绮香园究竟如何,大阿姐道:“生意还好,都是月仙几个熟客,月仙病了。皆月红去应酬,忙得了不得。现在月红一定要来看姐姐,我因还有三个台面,就不许他来,他没去叫,我来张看一趟,大夫究竟怎样说?”小香摇头道:“他也说难,我也没法。”大阿姐自是纳闷。小香又把月仙的话,可以告诉的说了一遍,大阿姐道:“王少老爷,既肯照应,我就把月红送给你罢。但是我没人可靠,须替我想个养老的计较。”小香道:“待我父亲回来,请人和他商量了,再作道理。”大阿姐道:“也好,我等你信罢。”于是吩咐了银宝等几句,遂回绮香园,转瞬已夜,点起灯来。小香亲自料理煎药,不肯假手别人。忽听房里,又叫小香。小香急走过去,问要什么。月仙道:“你在那里?”小香道:“替你煎药。”月仙道:“我不要吃什么药!”
小香道:“方才和你说明白了,你又这样了。”月仙想了一想,也不接口,停了一会又道:“今朝是什么日子?”小香已在外边看药炉,听他说话,又急急进来说:“是九月十一日。”月仙道:“你坐在这里陪我,为何又出去了?”小香没法,唤别人守了药炉,自己陪着月仙。月仙又要喝了一口茶,卧下也不多说,但叹了一口气,一会药已煎好,服侍他吃了。月仙哇的一口,仍旧吐了许多出来。小香闷极,叫三姐来,把吐湿的都换了,又哄他吃了第二遍的药。不过一杯,幸而未吐。月仙道:“我心里有些跳,你陪我睡在旁边。”小香依了他,睡了一会。
银宝来问夜饭,小香低低道:“我吃不下,你们吃罢。”月仙不过怕开口,却未睡着,便道:“你为什么不吃夜饭?”小香道:“我吃不下,停一会再说。”月仙顿一顿又叹一口气道:“你不用心里急,要死总要死,不死总不死。我的话横竖都和你说了,你还是去吃夜饭罢。倘使我的运气好,吃了今朝的药,有转机,你也快乐,你为我饿坏了身子,我想着这个道理,也不安逸,反不如不吃药了。你去吃了夜饭,再来陪我。”小香又哭起来道:“妹妹这样病,我心里那里能舒畅?只要妹妹今天再吃些稀饭,我就心里安乐了。”月仙情知小香忧急,只得哄他说道:“你先去吃了,我肚子里本来饿,也要吃些。”小香听他说饿,心里一宽,便去吃了一碗泡饭。吃毕与三姐来服侍月仙吃粥。
月仙怕小香忧闷,勉强吃了些,便摇头不吃。小香恐他停食,不教他睡,自己盘坐在月仙背后抱了月仙,摸他额上,仍有微汗,遂隔着衣服,轻轻的在小腹上推挪。又恐他闷,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同他说,因言:“我十三四岁时节,在父亲任上,看曲阜的孔林,实在好看。柏树也大极了,人家出入,都在柏树根底下走的,就是在川上的地方,倒没什么好看,水里头有许多踪迹。”小香方在娓娓而谈,月红又来了,小阿珠陪着,小阿珠问了一问月仙的病便去。月红一到楼上门口,便问姐夫可在这里?走到床前,见了小香,先叫一声姐夫,小香问台面散了么?月红道:“还没散,讨厌得很,我要紧来了,朱客人说你先走罢,不用你陪了。文玉姐姐与燕卿姐姐还和他们在那里??拳,他们要翻台,我就来了。韵兰姊姊叫佩镶姊姊,给我的天王补心丹,说是他客人照《红楼梦》上的方子配合的,叫我给阿姐,每早晨吃一粒,不要多操心,吃上一个月便好了。”
说着把纸包取出来,便要给月仙吃。小香道:“你阿姐才吃药,又吃了稀饭,明天吃罢。”月红听得月仙吃了稀饭,心中一喜,倒反出起眼泪来,因又笑道:“阿姐现在天天要吃两碗饭。”小香月仙都笑了。月红一面便去放好了药,说:“今日天气热,我要脱一件衣服。”月仙道:“不要伤了风,忍一会罢。你坐在床口,我和你说话。”小香便走下床来问道:“月红你回去么?”
月红道:“我说过了来陪阿姐,今儿不去了。”小香去倒了一杯茶,自去喝一会,又取了水烟袋吸烟。月红坐在床沿口,摸了一摸月仙的额,执着月仙手,呆呆的看一会,叫:“姐姐可好些?”月仙道:“也不过这样,你莫急,我就死了,有你姐夫在这里,我已经和他说了,将来替你赎身。你还是跟了姐夫去,他看我面上不亏待你的。我这个病,恐怕不能多延日子,我活着好好歹歹,总要使你得法。大阿姐有了我也不敢亏待你,我一向说你要好,我一死不来管你了,你恐怕要吃苦。我别的都放心,就舍不得你,我和你究竟是同胞姊妹,我本来打谅要帮助你嫁了人,现在我这个病,自己也难保,你总要自己学好。
倘然跟了姐夫去,年纪大了,嫁了人,三时五节想着我,到我的坟上常替我去看看,也算我拖带你一常你果然如此,便是你报我了,我的福分小,你将来倘生得一男半女,便有出头日子,我死后也暝目了。”月红初起含着一眶泪,听到这里,便执着阿姐的手,哇的一声伏在身上大哭起来。月仙也是酸鼻。
小香一面吸烟,一面出泪。听到这里,烟也不能吸了。把烟袋放好,见月红伏在阿姐身上,恐怕月仙禁不起,便过来抱着月红。月红倒在小香怀中,哀哀哭泣。银宝、三姐走来劝,小香忍了苦,好容易把月红的哭哄住了。劝了一番月仙,月仙觉得乏极,三姐伏侍月仙睡下。月仙喘了良久,便不作声。小香抱着月红一会方才放下,和他擦了脸,命他安睡。月红道:“我仍旧睡在床上姐夫脚跟头,姐夫和阿姐一条被,我仍另用一条被。”小香道:“这么着,你先睡罢。”月红道:“姐夫不睡,我也不睡。我看阿姐身上怕冷,劝你早些睡温温他罢。”小香一想不差,便收拾安睡。月红卧下,小香替他把被掩严了。月红拳了足,身子尚小,闪在里床,占地极少。小香方轻轻钻到月仙被里,把手伸过肩下,抱背而卧。那边银宝自去,三姐等也各安卧。停了一会,月仙翻身,小香仍旧合抱,手臂酸麻,不忍惊动。月仙刻刻翻身,小香不敢转侧。月仙每翻身一次,时有惊悸之状,小香但觉脚跟后的月红,睡不能熟,时刻昂起头来,小香轻轻说道:“月红为什么?只管也翻来覆去。”月红道:“我只想着阿姐的病,恐怕把被儿踹开了要受寒。姐夫你须严严的抱住,等他出一身大汗便好了,我要去小解来。”说着便下床,往床后去。小香抱紧了月仙。果然渐渐出汗,时正三下钟万籁渐寂,惟辘辘车声。忽庭外吁哈吁哈两三声,二人毛发皆竖。月红吓极,从床后逃来,到小香一头伏在被外蒙首一声儿不敢响。毕竟小香、月仙胆气稍壮,叫他莫吓。月红只是不动,一会月仙被小香抱得太热,便叫小香离开些,妹子这样子怕你去抱他。小香便翻过里床,另盖月红之被,抱了月红。月红心中大慰,贴在小香怀里,沉沉睡去了。
到了次日十点钟起身,月仙尚似睡非睡的不动,月红命三姐梳洗毕,顺便用些点心。大阿姐也来了,问了一回月仙的玻月红叫小香陪着阿姐,并将隔夜鬼叫的事,告诉了大阿姐,转命李家妈去买些纸箔烧烧,遂和月红两人回绮香园去了。韵兰差侍红、湘君差舜华来问月仙的病,月红详细告诉了一遍。一会珊宝也来了,谈了好一会,方各回去。韵兰、秀兰听得月仙病重,大家摇头,一筹莫展,打谅要同珊宝二人去望望月仙。
适值秋鹤持进女塾里的册子来,说明日请查秋季课,所有中西学堂,及女工的册子,都在这里。韵兰命他撂在这里。秋鹤去后,韵兰叫了佩镶来和他细细的校对。又值苏小香将要出嫁,知三也有信到,说现在奉札调署吴淞,出月即须交印进省,然后赴任。韵兰又要复他,继而又得芝仙的信,说本省巡抚调任滇南,以芝仙干练有才,便奏调同到滇南去,珩坚也随了同走。
韵兰又要复信,反弄得忙起来了,只得去请了珊宝、文玉来相帮校对功课册子,自己到幽贞馆写信去。次日为查课之期,一早起身梳洗完毕,命佩镶、霁月先去伺候,隔夜秋鹤已禀请地方官恭请太太前来监赏。韵兰又请了许夫人,及几位绅士太太一同监视。九点半钟,韵兰约着湘君、秀兰、珊宝、文玉同去,月红因阿姐病不能来,凌霄到柔仙坟上去了。韵兰只有四个人相随,大家步行,侍红、舜华、纫芳、秋香引导,走进花神祠到东院门口。只见门口挂着许多灯彩,是隔夜安排好的。里头一路松枝柏枝,扎着各种花棚。方进门执事人等一齐传话,说院主人到。只听轰轰的三炮,两旁奏起大乐,秋鹤系院长接到二院门口。院内佩镶率着一班女学生,垂手站立两旁,自二门直到内院。莲因率领四位中西教习,同司事在内院候着。另有四位女学生,在院内鼓弄洋琴。韵兰走进二院,只见一班女学生,在两旁端肃敛衽。韵兰略向左右招呼,只听哗哗剥剥一片燃放的百子千孙,又杂着鼓乐洋琴。韵兰等进了内院,莲因等接着,先行了礼,韵兰又谢了。四位教习,略谈几句公塾章程,照着外洋规矩座位。院主第一,院长第二,教习第三,司事第四。此时秋鹤不便进来,韵兰遂坐了第一位,莲因女院长第二位,四位教习在莲因之下分坐四位。玉成、佩镶系属司事,又坐在下面,坐甫定,另奏一套洋琴,霁月喝道:“诸位生徒进谒院主。”便有两个学长,领着左右班女学生,走进院内,地上多展着回纹红绒毯,各生站定,霁月喝命行两跪一叩首礼,于是学生三十余人,一齐跪下,两叩首。韵兰立起来,笑嘻嘻的,还了两个敛衽。诸生分立两旁,另有一个学长进来献读桃李春风颂,都是双关贴切句子。颂词甫毕,忽报各位太太来。
韵兰亲率各人,迎了出去。许夫人笑道:“来迟了。”湘君笑道:“我们也才到呢。”内中有一位绅士太太康氏,不过三十余岁,他也游历过外国,英语英文颇熟,遂与教习操英语问答。先握手为礼,西教习一位黄氏,广东人,一位兼教算学画图的美姑美娘,是小吕宋人,从教帮中敦请前来,美姑娘志在传教,不取薪水的。方在寒暄,忽传监赏孙太太到。家人遂立定了,执事放起炮来,一面奏乐等他轿子停了出轿,韵兰抢上一步,敛衽相见,搀了这位太太,众人多来见了,迤逦而入。女学生都在内院肃立。孙太太及众位太太,进了内院,重新见礼,女学生也分班见礼。韵兰便推孙太太首坐,以次为众位太太,康太太年纪最轻,坐了末位。康太太下面方是韵兰等排坐,教习美姑娘恰好坐在康太太旁边,又操西语问答。康太太道:“由而司,古而,喊无,色姆,司卡癞(连读作勒挨)。”美姑娘道:“买(上声)害司,古而,喊无,蚕的色文,敏姆。”康太太道:“凹而敏姆。喊无,色姆,克兰司。”美姑娘道:“一脱一司,土昔克司,克兰司,俺午特夫,挨害无,克兰司,土台温,克兰司土挪害脱。”康太太道:“豁脱一司,完而完。”美姑娘道:“夕司土,克兰司,挨而利特,英拿力希,罢克土台,在而敏姆乱午土克兰司,完而克,俺午特温克兰司鸭倍克司夕司完而克,挨而利特,强你司罢克凹夫挪害脱土亚克老克。”康太太道:“喊无由色姆槐。哀司,司卡癞。”美姑娘道:“买哀司卡癞,泮瞎发,司捺脱,槐害司。”许夫人笑道:“你们讲的可是英话么?”康夫人笑着点头,玉成笑道:“说的什么?”康夫人笑道:“你们不知道的,难懂呢!我说由而,司古而,喊无,色姆,司卡癞,是说你的学堂里有几个女学生?他说买害司,古而,喊无,蚕的色文敏姆,是说有三十七个学生。我说凹而,敏姆,喊无,色姆,克兰司,是说拢总分几班?他说一脱一司,土昔克司,克兰司,俺午特,夫挨害无,克兰司,土台温,克兰司,土挪害脱,是说就是共总六班,日里头分五班,一班是夜里读的,我说豁脱一司,完而完,是问他功课如何,他说夕司,土克兰司,挨而利特,英合力希,罢克土,台在而敏姆,乳干土克兰司,完而克,俺午特,温克兰司,鸭倍克司,夕司,完而完,挨而利特,强你司,罢克,凹夫,挪害脱,土亚,克老克,是说日里两班读英国书,其余两班学针钱,一班学画图算学,夜里读中国书,两点钟。我说喊无,由色槐哀司司卡癞,是问可有聪明学生?他说买哀,司卡癞,泮瞎泼司,捺脱,槐害司,是说恐怕有几个,”秀兰接口笑道:“几里几里,好难懂呢。”说着,只见许夫人立起来,向孙太太说:“孙太太。”请他坐了,许夫人道:“舍下还有别的事,我要早回,请孙太太命题考试。”湘君道:“自然要用了饭才去,太太莫急。”许夫人道:“前日接得电报,老爷在日本病,我打发顺唐先去看看,今晚动身,我因早许定了韵姑娘,秋季考课要见见,所以来了。”
孙太太道:“我们全不知道什么,出差了题,给他们笑话,毕竟院主命题的好,我替你们考中国功课。”韵兰乃请众位太太命题,大家推着,许夫人道:“大家也莫推,我有一个愚见,外国课还是请康太太。佩姑娘到韩老爷那里去请两个算学题来,就请莲姑监了考。我们几个人,多是外行,中国课就请湘姑娘、秀姑娘、珊姑娘、文姑娘考罢。”众人只得遵命。于是孙太太监着湘君等四人考华文,分了四班,每班九人,末班十人,不过出一个五字的对课,随意背诵女四书半页。华文考毕,康夫人先把各学生按名传来,随意和他问答几句,册上做了记认。问答已毕,写了一纸极浅的英文,是德国伯灵京孜略一小段,命他翻译华文出来,又拣《三国演义》上极浅的文理,写了十几句,命他翻英文。各学生都静悄的做起来。转瞬已是午刻,许夫人赶紧要回,韵兰苦苦相留,立传饭来,大家吃了,学生翻译的也次第交上。韵兰命吃了饭再考格致算学,一面康夫人评定甲乙。本来不到一年,功候尚浅,各人翻译差的极多,也有翻译不出的,许夫人已别了家人去了。孙太太同韵兰湘君等看各人做的活计,也品评粗细优劣,登在册上。佩镶去找秋鹤请题去了,这里评定之后写起华文,超取四名,特取六名,英文特取三名,女工超取三名,特取十二名,其余不取的不列榜上。少顷佩镶送了题来,格致题两个,算学题两个。
格致题
问风定天晴,设有极香极臭两味,各贮一器。每秒钟香臭两味,各行空气中,何味最速?相去若干尺,抑系并行。
问铅矿中琉养三最多,炼铅何法最善?
算学题
问有一户不知高广若干,以竿量之。年亦不知长短,但知横之竿不出四尺,从之竿不出二尺,斜之适出,问户高广斜各若干。
今有一担瓦片,不知若干张。每两张一数,后多一张,三张一数,也多一张,四张一数,也多一张,五张一数,也多一张,六张一数,也多一张,七张一数,适合不多。问有若干张?
众学生得了题,又去思索起来。约过了两点多钟,方才交卷。不合格及不完卷的二十余名,只取了化学三名,算学八名。
化学第一名所对的说香臭二味同在本位起,行空气中,苟空中无风力湿气相阻,每秒钟,合华尺香行四尺八寸三分,每行一尺,走力薄缓,故第二秒钟只行三尺二寸,至四十一尺而止。
而臭行较香行,多二尺七寸五分,第二秒钟,行五尺零二分。
炼化铅矿,琉养少者,用倒焰炉,长烟通鼓气。如有硫养十分之五以外者,用灰养或眉粉炼之。
算学初题对户广为句,户高为股,户斜为弦。横不出为句弦差,从不出为股弦差,算得该户广六尺,高八尺,斜一丈。
算学次题,对瓦片最少之数,得三百零一张。
韵兰等考毕,写榜粘贴,超特取的放了赏。孙太太独赏三百元,各太太也有赏项,韵兰同各学生谢了。康太太独赏识一位姑娘姓吴,名叫筑衫的,给他一个金手约指,筑衫叩谢了。
时已不早,韵兰这日在西院预备了大菜,大家过去吃了,方才散去。韵兰回到屋里见月仙的假母、大阿姐等着,见了韵兰便立起来叫声姑娘。韵兰叫他坐了,一面换衣服,一面问月仙的玻伴馨把衣服接了去,韵兰也坐了吃加非茶儿,说今日本要来看月姊姊的,我却忘了今天是考课。所以不能来了,明儿再来看他了,究竟好不好?大阿姐道:“多谢姑娘记念,今早起来,觉得好些,幸亏吃了姑娘送的补心丹。中昼又吃了小半碗粥,和王少老爷谈了一会,方去睡了。只是补心丹,只吃了一回,其余的被老鼠衔了去,抛得满地。王少老爷打发我来向姑娘再乞些,不知道有没有?”韵兰道:“有。”因命侍红:“你到楼上我房里,第四号幽贞馆文具箱里,取一瓶来。”侍红答应去了。佩镶也走了来,问月仙的病,大阿姐告诉了。佩镶笑道:“明日我同姑娘及两位谢姑娘,一位陈姑娘,都要来望呢。”
大阿姐谢了。侍红取到补心丹交给韵兰,韵兰付给大阿姐说:“现在你放好了,我也剩得两瓶了,这是不容易得的。”大阿姐诺诺连声因向韵兰道:“我有一件事要回姑娘,月仙一个人住在外边照应的人少,夜里胆怯,月红因阿姐病,又陪着不肯进园。王少老爷说叫我回声姑娘,索性搬了出去,彼此有照应,他又替我租了楼上两间,东首三间尽够住子。等月仙病好,再可以搬进来的。”韵兰尚未开口,佩镶接说道:“咋夜我们姑娘,还说起月姑娘,姊妹分住两处,总不便,最好住在一家有照应。”
大阿姐道:“是呀,王少老爷说等姑娘应许了恰是吉日,明儿便多唤几个人,把园里东西搬出去。”韵兰笑道:“你们也太细心了,要搬便搬,何必跟我说呢?只是去了不要忘记我们,常来园里逛逛张望张望我们。月红小孩子气,最喜我们的园,你要放他来玩,莫管得太严了。”大阿姐见韵兰满口应承,心中自是欢喜,遂别了韵兰出去。
次日韵兰一早起身,出门去谢监奖各位太太,顺便到卜邻里望望,知道湘君已经来过才去呢。韵兰见月仙果然好些,不过容颜瘦减得不堪,喉咙也觉微哑,真是纤眉戏翠,愁靥凝红。
月仙见了韵兰,心中悲苦,要哭也哭不出。月红倒在韵兰怀中,哀哀的哭,说:“求韵姊姊救我们阿姊,我和你磕一万个头。”
韵兰笑道:“你阿姊好起来了,你这一哭又招起阿姐难过来了。”
一面抚他的背心,月红将右臂向右首让开,韵兰笑道:“你臂上有什么,想你又是去玩,跌痛了臂?”月红摇头道:“不是。”
一句未了,大阿姐也来了,进来谢了韵兰。接着搬场的一起一起都来了,屋里木匠、泥匠忙着收拾房子。韵兰看他们忙,便安慰了月仙几句。月仙道:“我姊妹从此一别,今世恐怕不能见了。”韵兰也是酸鼻,又安慰了,方出来看了一会新房子,就走了。大阿姐、月红送韵兰出来,小香愁容满面,也立起来,韵兰劝他不用多愁,吉人自有天相,我明儿再来看你们。说着,便移步登车。忽然龙吉走来说请姑娘回去,有一个姓秦的总管,从顾府来要见。韵兰道:“秦总管要见何事?”龙吉道:“不知。”
韵兰遂登轿径回。
第五十四回
习荒唐老娘承法诫增悲感淑女庆生辰
苏韵兰在月红家回园,已是午后,方进园门,守门人直立起来,垂手傍侍。韵兰之轿直到华?N小筑出轿,到了屋里,佩镶即接出来说:“顾府上总管秦成,在这里等了好一会了,说他是姑娘府上从前的老家人,要见姑娘,现在龙吉房里。”韵兰听了心里一阵的酸,便命请他进来。自己换了衣服,到幽贞馆坐在醉妃榻上等。只见伴馨领了一个花白胡须老者进来,一见韵兰,叫一声姑娘,便跪下伏地大哭。韵兰见了也大哭起来,一面要想抬身,搀秦成,已立不起来,仍旧倒下伏榻哀啼,惨苦万状。众人见了不知何故,呆着看。还是佩镶心灵,遂去劝韵兰,韵兰只是呜呜的哭泣,把两脚在榻旁边踹,那里劝得醒。
秦成伏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伴馨去搀他,也搀不起。佩镶没了法,任他两人去哭,哭了好久,霁月已去请了湘君、珊宝、秀兰来,带说带劝,先把韵兰劝住了,韵兰噙着泪叫秦成莫哭,且说话,秦成方止了哭,韵兰命伴馨扶他起来,叫他坐,秦成不肯坐。韵兰道:“你坐了,我们方好说话,你不坐,我也不坐。”秦成乃含泪告坐。珊宝等均不知道两人的缘故,私问佩镶,佩镶道:“我也不知道呢,他是兰生家里的总管,姑娘的旧人,这回子重新见了,想起昔年的苦处,就这样的哭。”秀兰已猜了六七分,珊宝也点点头儿。韵兰因问:“你一向在那里?充军出去之后,怎样受苦,怎样回来?”秦成道:“老奴自当日叩别了太太,登道,路上倒还好,自从四月初四动身,因路上多病,直到七月念二到黑龙江,五月念七到奉天,起子痧,老奴有些年纪,身体当不起走路的辛苦,就想必定死在那里。幸亏遇着解差好心,叫人医好了,停了三天,再走。走到军台,分在一个姓金的营房里当差,同他养马,一年过后,分回到驻防恭领衙门里。当差里头一位师爷,也是江苏人,怜我忠义,很有照应,不过替他们搬煤烧火,奉公差遣,随着参赞大臣,到了一回图们江,重回黑龙江,便遇了赦。积了数十金,路上盘缠完了,行乞回来,便到苏州来寻太太同姑娘两位旧主人,都打听不到。遂到各埠头寻了两年,仍无音信。老奴也没法子,先到老爷太太寄棺的地方烧了纸,叩告一回,重回到扬州。老奴一身无主,还望重见主人,只得苟延残喘,投托到顾府。遂把如何托荐,如何进府,如何到申,后来再告假到苏州。
先老爷太太两口棺木,已不见于,有人说是小姐搬去安葬。老奴急得要死,重回顾府,昨日送胡师爷回来,太太偶然谈起姑娘真姓名,老奴方知小主人尚在,今日便一早告假赶来,这是皇天有眼,老奴虽死,也瞑目了。”说着又泪,韵兰又哭起来。
珊宝等方知秦成、韵兰这些缘故,因把韵兰的哭再劝止了,问其所以,韵兰把秦成报仇赠银的事备说一遍,众人无不叹息,说这位老人家倒是义仆,可敬可敬。韵兰因向秦成说:“这三位姑娘,都是我结义姊妹。”秦成因又向湘君、秀兰、珊宝叩头,三人连忙立起,叫秦成免礼。韵兰又指佩镶道:“这是叶姑娘虽在这里帮我,和我姊妹一样的,我也亏他办理各事,不要我费心。”秦成因又去叩头,佩镶连忙还礼,搀他起来。秦成因问韵兰一向踪迹,太太如何不在。韵兰想起昔日根由,未言先泣。遂将逃难起,直至如今遭际备告。秦成家人有知韵兰的,有不知的,珊宝、湘君等虽与韵兰知己,也不过知其大略,今听韵兰说得详细,无不叹息。韵兰说到中间苦处,呜咽吞声,秦成更觉伤心,因道:“老奴现遇主人,不啻重见天日,死也无恨。老奴要想求主子仍赐录用,以效犬马,以尽天年。但现在顾府虽是新主人,待老奴也算好了,老奴不敢忘恩,也不便和他说,须求姑娘想个法儿,俾老奴重来伺候。倘蒙收录之后,老奴还想到先老爷坟上去叩头告诉老奴这番遭际呢。”韵兰听了,不禁酸鼻。秦成又道:“姑娘身体,谅必是康健的。”韵兰点点头儿。秦成道:“不知姑娘曾否受过定?”韵兰红涨了脸,不能答言。珊宝因把贾倚玉的事,替他代答了。秦成方知其故,因说老奴黑龙江是熟地方,明年还替主子去走一趟,必定有消息,只求姑娘替老奴设法,辞了顾府,重到旧主人处。韵兰道:“你莫心急,等我再想,这园里很热闹,所有韩老爷同各位姑娘,你都不认得,你且先去吃了饭,再到各处去逛逛,见识见识。傍晚你且回去,我自有道理。”秦成又叩了一个头,谢了。
韵兰命锦儿说:“你领这位秦总管去吃饭,吃了饭,你领到花神庙、彩虹楼、漱药?Q、桐花院、棠眠小筑、寒碧庄、延秋榭、绿芭蕉馆各处都去见见园里的人,你指点指点,等他略略认识了,你再打发他回去。”锦儿答应着,便领了秦成去。这里韵兰便命开饭,留珊宝、秀兰等同吃。湘君和韵兰道喜,说主仆重逢,韵丫头运气一日好似一日了。秀兰、佩镶、珊宝赞秦成义气感叹一回。韵兰商议收回秦成的话,珊宝道:“除非你自己去见太太兰生从中帮说,大约不是难事。”韵兰点头,因又谈起月仙的病来,说今日稍有起色。湘君道:“你知道么?姊妹如此要好,月仙也是前世修来的。”韵兰道:“月红孩子气,倒是一片诚心,就是小香也是情天里数一数二的人。”珊宝道:“听说小香日夜目不交睫的伏侍他,客人如此,也少有了。”
秀兰道:“月红何尝不是,阿姐一病,他园里也没心绪住了,客人也不想应酬,幸亏多是熟客。”湘君道:“你们但知小香、月红为月仙着急,还不知道昨晚他二人商议了,彼此割股呢?”
韵兰道:“是了,我今日抚月红的背,他把右臂闪让,必定为这事。”佩镶道,“湘姑娘何以知道他们割臂?”湘君要掩饰自己的前知,便道:“我出来时候,听得收拾房子的工匠在那里私语,说有两个人割两块肉的话,你们只管走都不留心,我就猜是他两人了。”秀兰道:“怪道月仙神气似乎清楚,但愿从此好了。”湘君道:“我不应该说,他的好,不像正大光明,果然好了最妙,就是再要变症,他们舍身都没用。莫说割臂,人之生死,关系大数,看他后来罢了。”珊宝道:“客人肯割臂,总算是知己了。我们这些人,只有韵丫头遇着一个秋鹤,也是这样,倒底救好了。”秀兰道:“也不尽然,割股之说,施之于亲,谓之愚孝。秋鹤、小香的割肉,知己痴情则有之,若说必定吃得好,为什么韵丫头也割臂,救不活母亲呢?”韵兰听他提起这两件,心中感动,四个人遂不谈了。说着,只见友梅进来。
众人大家见了。韵兰因问:“何故常久不来,替我画的芦雁,应该好交卷了。”友梅道:“我到普陀去一回,我因有一位相好,名袁芙君,在宁北养了一男,我知道是我的种子,所以特去娶回,倒打听着幼青的一件事。”大家听他说幼青,便惊问道:“你听的什么信?”友梅道:“我也无意中在寓里听得的,仍旧不过大略,我问他详细,讲的人也是耳食之言。”珊宝道:“你说怎么的信?现在幼青妹子在何处?你怎么听来的?”友梅道:“前几天我从普陀回来,住在宁波客寓里,来了一个客人,姓邓,是无锡人,相见了和我极要好,我便和他叙叙,知道我带袁芙君回去,他知道爱玩,就领我到他的相好那里。这位相好,叫丁红玉,是张姓的逃妾,改名的。我讲起袁芙君他便说做人家如夫人的难处,就是彼此心里头合意,还恐有中变。”秀兰道:“你且谈幼青罢。”友梅道:“你道赚幼青去的是谁?原来就是娶丁红玉的张姓,丁红玉逃出来,幼青还在屋里。
几次觅死不得,后来丁红玉出来了,暗暗打听方知姓张的又把幼青转卖到湖南,给一家开猪行的做小老婆。幼青到了岳州,便跳在洞庭湖里了。”韵兰等听了,大家吃惊,急急问道:“救起来么?”友梅道:“洞庭湖十分宽广,若在春涨,连青草湖也一气相通,虽冬令水干,也是浩无边际,据说幼青早蓄死志,一路衔冤饮痛,恨无机会可乘。到了洞庭湖,以为死得吾所,面上稍露和平之色,使众人不及提防,是晚过于木牌洲,将及岳州地界,遂乘人不备,以看远江灯火为名,走至?^首,奋身一跃,但听扑通一声。适在夜深风急,月黑湖宽,那里去捞救?
船上的人也都慌了,扰乱一回,全无计策。到了次日,连人影儿都没有,过了十余人,君山一只渔船网了个尸首起来,报了官,验身边有一首绝命诗。丁红玉也记不全了,背我听了两句,是十六瓜年成一梦,洪郎从此感人琴。他手上金约指上有金幼青字样,官遂知道他姓名,当时没得尸主,便寄坛招领,他们都不知这洪郎两字,所指何人。”佩镶道:“他和黾士很好,恐怕就是说的黾士。”秀兰、韵兰叹道:“年轻玉貌,如此收场,令人不堪回首。”珊宝、湘君也不觉欷觑。佩镶道:“明儿送一个信给黾士。”友梅道:“我告诉他了,他忙着要去领棺木回来,伯琴不许,黾士遂差一个人带子银子,叫他去领柩安葬在君山上,还是昨晚动身呢。”众人悒悒不欢。友梅因初回家中,南关上也有公事,便自回去。次日正是礼拜,女塾中罢工,秋鹤知友梅回来,特向韵兰说了到虹口去看他。友梅到天成昌烟馆去了,秋鹤惆怅之至,要想到天成昌,心里想怕鸦片烟的气味儿,便不愿去。走过大桥,恰巧遇着伯琴,彼此下了车,付给了车钱,伯琴道:“巧极,我正来寻你,我刚才到绮香园,说你到友梅那里去了。”秋鹤道:“什么事找我?我们在浦滩上步行,一面走,一面讲。”于是沿浦走着,伯琴道:“镇海的普陀山,我没有到过,现在号事稍闲了,我和你去玩几天。”秋鹤道:“我有馆事呢。”伯琴道:“我已同韵兰说过,请韵兰代理十几天,她已答应了。你今儿把行李去收拾收拾,我们明天就走。”秋鹤方允。两人走到四马路,秋鹤便要回去。伯琴道:“我和你去看燕卿。”秋鹤点头,两人走到燕卿家里,只听楼上燕卿的声音,在那里训饬人,遂走到楼上。鹣儿领了进去,只见燕卿正言厉色的坐着,训饬他的娘。他的娘张妈妈垂首坐在沿窗,满面飞红,见了二人来,便要走。燕卿道:“莫走,我还有话说。”一面招呼伯琴、秋鹤二人内房请坐,燕卿又开口道:“不是我反埋怨你,你也忒不像样了,你自己想想,今年几岁,人家的娘管女儿,要女儿好,你把我吃了这碗饭,身上欠了二三千的债,我辛辛苦苦积了几个钱,要想把未完了结,你瞒着我只管去使,租小房子,寻姘头,这个不好,又换一个。
我要住在园里,你再三怂恿我出来,出来了,你好多招几个姘头。我要问你,这箱子里的东西,到底到那里去了?”张妈手里拿着一叠当票只是不言语。伯琴因出来问:“为什么你把他埋怨?”燕卿道:“你去问他!不要脸的东西。”张妈妈擦泪道:“我因天气渐渐风凉了,衣服都当在铺子里,要问他拿几两银子,赎些出来。”燕卿道:“我不是《西游记》里的无底洞,三四十元一个月给你还不够使,拿去贴给姘头。”伯琴道:“你要好多钱呢?”张妈道:“只要四五十元。”伯琴道:“这算什么?
我这里来取四十元去。”说着,取出皮夹来,燕卿喝道:“不许!”
便一把从伯琴手里抢了过去,说:“你银子到多得很,借给我还债,我上月还了一千,韵兰那里的一千,李家妈的五百尚没有还呢。”伯琴笑着,遂不敢多事。秋鹤叫伯琴进来,让他们去歇。张妈妈哭道:“人家肯借我,你倒不许。”燕卿冷笑道:“我不许,你自己去想想,上回介侯来了,你和他借了一百,至今还在陈大有账上。他们肯借给你钱,你想是为的是你,为的是谁?去年姓李的一户长客人,被你借怕了,他至今吓得不敢来。他们恐怕爱你,年又轻,嘴脸又好,肯借给钱你。”伯琴隔房唤道:“燕卿莫嚷了,他毕竟是你的娘。”燕卿鼻子里哼着道:“是娘?比陌路人也不如。陌路人还有些照应,他只有算计你的,不是哄,定是偷,不收拾到我死了,他总不愿。”
适值鹣儿送茶进去,秋鹤因问:“到底是只为赎衣服么?”鹣儿摇头,低低的说道:“他养着两个姘头,姘头一家都靠他吃用。今儿又要来取银子赎当,姑娘就生了气。妈妈也不好,姑娘首饰箱里,七对金镯子,那天姑娘出去看桂花,妈妈来看了一天屋,姑娘回来他就去,晚上姑娘捡点首饰,少了三对金镯子,四个钻石戒指,去问问他,他说得到写意,说借我用用,姑娘的身体还是我的呢。姑娘和他吵了几天,也没法。这回子也难怪姑娘恼他,姑娘住在园里,本来舒服不愿见客,因债太多了,园里姑娘又大家谢客,姑娘住在园里,又不好意接客,不接客人,债又不能还,心里又急又恨。所以推托和金姑娘不合,搬了出来。其实姑娘要想出来料理些债项。青楼中的日子,姑娘也怕极了,只要老东西不来缠扰,姑娘把二三千债拔清,便要收场,仍旧住到园里去。这是姑娘的真心,你们莫和姑娘说是我说的。”伯琴点点头,燕卿还在那里说:“我看你年纪老也忘了,倒锋芒得很,姘头两个一轧,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左一个,右一个,一条肉?b堂,睡在里头好有趣。”秋鹤、伯琴、鹣儿听了都笑起来,说:“燕卿这嘴厉害,然究于道理,大为不合。”张妈妈给燕卿说了一阵,变羞为怒,说:“我不要命了。”一头遂撞到燕卿怀里去大哭。当家的叫起来,把燕卿扭在地下,也哭着,头发都蓬了。秋鹤、伯琴赶紧出来劝解,鹣儿、金儿也来劝,方分开了。伯琴把张妈妈搀下楼去,仍旧给他四十元,命金儿送他到小房子里去。伯琴再回楼上,燕卿已被秋鹤低声下气的求劝。停了哭,鹣儿重新和他梳头,伯琴道:“你也不必气,是前生注定的。今日介侯在大花园抛球,我和你坐了马车去招他。”燕卿摇摇首。秋鹤道:“他和你坐马车极好,你找不要气坏了,我还有事要回园,替你顺便叫马车去。”说着便走。伯琴也不留,说:“明儿午后,你把行李送来,不要忘了。”秋鹤答应而去。先和他雇了马车,然后回到花神祠吃了饭,把行李先收拾一回,方来寻韵兰。伴馨道:“他同珊姑娘采菱去了。”秋鹤便到月潭湖来,已是四点多钟。但见秋水微波,斜阳一片。韵兰和珊宝共坐在一只小菱舫里,身上穿着紧身窄袖,油衣,手中执着兰桨,在菱叶丛中招寻采撷。
两人口中唱的不知什么,秋鹤走近河滨,隐在一株柳树背后,门前一丛木芙蓉蔽着身子。只见两人又划浆过来,韵兰、珊宝笑嘻嘻的,原来在那里唱和,听得韵兰唱道:采菱莫采莲,一语君知否。莲叶覆鸳鸯,莲子苦即口。
珊宝接口道:
采莲莫采菱,采得莲花臭。菱角刺侬心,菱腻污侬手。
秋鹤哈哈笑起来说道:“你两人倒高雅得很。”韵兰、珊宝吓了一跳,骂道:“促狭东西,看便看了,鬼鬼祟祟,藏在这里做什么?”秋鹤一面出来笑道:“我看你们很有趣,不忍惊动。”韵兰道:“我们要上来了,你把岸上这条绳一头拿住了,掷过来,替我们拉纤。”秋鹤遂去取了绳,一头执住,一头掷过去。韵兰接着,系在舫口短竿上。珊宝笑道:“秋鹤你替我们沿这河从这里起到漱药?Q门前拉走一个转回,横竖桥下也走得过的。”秋鹤不忍拂他,遂拽了绳,沿堤一路走去。凌霄、湘君听得了都出来看,文玉也走来了,还有丫头妈子都笑着看。
凌霄笑道:“这个拉纤夫子,倒也体面。”文玉也要下船,珊宝笑道:“湘丫头、凌丫头索性都下来罢,让秋鹤替我们拉水纤。”
秋鹤笑道:“罢了,船小仔细翻。”文玉笑道:“不相干,凌丫头方才回来了,也闷得紧本要畅畅。”于是五个人挤了一船。
大家剥采下的新菱吃。韵兰笑命秋鹤索性在西岸走,拉到寒碧庄去,送菱给秀丫头。秋鹤笑着不好意思。韵兰笑道:“有什么要紧?难道园里的人,你都不熟么,你不拉,我们一辈子不理你。”秋鹤只得拉着,缓缓的走到寒碧庄。秀兰见了也笑了,说好一个纤夫,握着脸羞秋鹤。秋鹤逃回华?N仙舍,见佩镶正在幽贞馆,包了一包衣服,差小丫头要送给韵兰去换。秋鹤告诉他在寒碧庄,小丫头遂捧着衣包去了一回。韵兰回来,已是上灯,秋鹤接着,把伯琴普陀约游告诉了他。韵兰道:“那里地方极险,水盗也多,你不记得碧霄、倚虹的事么?他有了本领尚吃了亏。”秋鹤道:“他是出门的,误喝了他们的药酒,上了当,我和伯琴自有道理。外国几万里路,都去过了,何必过虑?”韵兰道:“宁可小心些,我本来不放你去,人家知道了,好似我管束你的。伯琴又再三的要你许,我只得由你去,但千万不要多耽搁,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我这里望你回来的。馆事我和你带管,不可多饮,不宜野宿,你须记着。”秋鹤诺诺连声,便回到花神祠馆里,再收拾了一会。一宿不题。
次日韵兰一早差龙吉过来,替秋鹤收拾,又送了程仪,及许多路菜干粮。莲因送秋鹤两瓶菜油,一坛笋脯,湘君等知秋鹤到普陀去,均送东西,并托秋鹤寄香。秋鹤向来不信吃素烧香,但情不可却,只得允了。少顷,韵兰也来,秋鹤交代一切,并向佩镶长揖,说:“倘你姑娘有不到之处,你照看着。”佩镶把身子一歪唤道:“你只管去罢。”秋鹤遂向众人告别,先发行李,自己带了丁儿,一径到伯琴处。伯琴尚未起身,秋鹤等了一回,把伯琴叫起。仲蔚、黾士也来了,见时候甚早,秋鹤道:“我进城去别介侯去。”仲蔚道:“我和你同去。”伯琴道:“去了就回来,在此地吃中饭,轮船我差人去定就是了,定好了,我们行李先搬下船去。”秋鹤点头,便和仲蔚走了。一到城中,岂知介侯昨夜未归。原来介侯近日新有外遇,这人名叫绣卿,住在法界酱园弄,二人又赶了出来。遇见了介侯,告诉他出门一节,介侯道:“我托你到宁波带些东西。”因去开了一篇账,交英洋三十元,说:“或多或少,回来再算罢。今日晚上可惜你们匆匆不能聚了。”坐了一回,仲蔚便邀秋鹤回到小东门伯琴店里。一进门,伯琴便接着道:“游福真正不好,刚才去问轮船,岂知今日应开的班轮,昨夜未来,恐怕在海中失了事,或有别的缘故,稽迟。”仲蔚道:“宁波轮船从来不能脱班的。”
伯琴道:“我也这么说,初起不信,我亲自去问了他们,说行内两只船,天天晚上开的,岂知昨日礼拜宁波开来的船不到申江,至今还未抵埠,行李也忧急,传电问去了。倘使一两点钟赶到,我们差人送信来,你们下行李。若傍晚到埠就不及开了。
我气得了不得,连忙赶回,你想奇怪不奇怪?”秋鹤笑道:“不去倒是笑话,韵兰、湘君多少人已和我送了行。”仲蔚道:“事已如此,也没法,且吃了饭,等他来也未可知。”说着,只见兰生同友梅赶到,说和二人送行,就借介侯的酱园弄外宅,四点钟坐席,路上遇着黾士已经和他约定了。秋鹤就将轮船迟误的话告诉他二人,伯琴笑道:“倘使真个船不来,我们这一席酒,倒哄着了。”说着开上中饭,友梅、兰生也一同吃了。秋鹤因向友梅请问普陀的路程,说:“你是到过的,风景如何?
住宿地方怎样?”友梅遂备细说了一遍。最好最便宜,到了宁波趁和尚的接客船,到了山上,地方好些,住宿极贵,你只拣中等的地方,就是了。不过荤酒,没得找处。秋鹤笑道:“一日不吃荤酒,骨头都要消瘦,你放心,我都带着呢。”伯琴笑道:“你算是无所忌了,到那里去也想吃素,他偏不信。”秋鹤笑道:“我吃的教,名自适教,任凭我自己做主的。”友梅笑道:“秋鹤带了荤酒,只好私吃,他不同你温不同你煮的。”秋鹤道:“不妨,我家伙都带呢。”仲蔚笑道:“现在且莫说,恐怕去不成,我们且到介侯那边去罢。”友梅道好,遂一齐动身,伯琴吩咐店中,如船到了,先下行李,一面给信到酱园弄里第四号门牌,说着,就一同走了。到了介侯处,黾士也等了一回了,燕卿也在那里。大家见了,秋鹤看着燕卿,笑燕卿道:“你不认得,再来认认,有什么笑?”友梅笑道:“燕卿昨日呕了什么气?”燕卿方欲开口,伯琴走过去,拉了燕卿到后面,不知说些什么。燕卿点头,黾士嚷道:“你们两个人做什么?”
燕卿便走出来说道:“你这人也少见的,就是吃醋,还有介侯,也轮不到你。”黾士没得说,只是笑。仲蔚因问介侯月仙的病究竟如何,介侯道:“也不仔细,听得说好些。”友梅道:“我们去请小香来问问他。”秋鹤道:“听得小香割臂,恐怕不来。”
友梅道:“去试试再说,叫他带子月红一起来。”兰生道:“仲蔚何不去请文玉来?”仲蔚道:“他久已谢客,岂肯再来?须自己去请,不知来不来?”友梅道:“这里多是熟人,他来又不算叫局,不过说送秋鹤、伯琴的行来叙叙罢了。”秋鹤道:“除非仲蔚打了轿自己去请。”黾士道:“倒有些意思。”兰生因粘着仲蔚,要他去请文玉。仲蔚道:“恐怕未必来。”秋鹤道:“你先去,我随后就来,必定要请他来了,送送我们。”仲蔚被他耸动,便打发轿子先去,自己拉了秋鹤一同去了。燕卿笑道:“这两位大面孔亲去了,恐怕要来呢。”伯琴又请介侯写了字条去请小香,停了一刻,小香来了,彼此相见。介侯问月红何以不来?小香道:“我也忌口不吃鲜味,月红实在走不出。”
黾士道:“听得你和月红为了月仙割臂,你们的恩也过份子。”
一语提醒了燕卿,便要看小香割的臂。小香红了脸,不肯给人看。介侯道:“彼此要好,也算良心上的事,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你究竟不合。”伯琴道:“你是母舅,也如此说,他愈不肯给人看了。”介侯道:“我并不算埋怨他,恐怕他为此溃烂起来,怎么了得呢?”因也走来笑说:“你且给我也见识见识,将来我们燕卿病了,我也好学个样儿。”众人大家笑了。燕卿把介侯打了一下,小香听母舅说了,只得把左手伸出来。众人看他把青布包扎着,也不便揭看,因彼此赞他情意好。介侯笑道:“不知道这位史月仙修来的什么福,遇我这位令贤甥,成日成夜在那里伏侍他。”燕卿正色道:“我们所靠客人有良心,若都似你也好了。”友梅因问月仙的病,小香摇头道:“今日看他虽似好些,其实反加了玻他的病往往如此,起病之后,必好数天,等这病好了,下次再发,更厉害。”伯琴道:“月红究竟何故不来?”小香道:“他也割了臂,病倒了。”
说着,只见仲蔚、秋鹤真把文玉请来了,两人扶了轿,一前一后,直至庭心停轿。文玉出轿,燕卿和文玉是最知己的,迎了出去,搀文玉进来。文玉叫燕卿一声哥哥,笑嘻嘻的进来。大家知他已算良家,大家规规矩矩见了礼,请文玉坐了。文玉要先到里头去见绣卿,介侯笑道:“他是我的姘头,现在不在这里。”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此时秋鹤、仲蔚送烟送茶,文玉倒还是从前的样子,任他二人服侍。仲蔚笑道:“今日幸亏秋鹤去了,否则总屈不到这位范姑娘。”伯琴因问怎么请法,仲蔚看着秋鹤笑道:“你去问他。”文玉听了,也笑了,说真是少有看见的恶形状。秋鹤笑道:“姑娘身份也太高,昨日船上你又怎么说呢?”文玉想着嗤的一声笑了。众人不懂,文玉要说出来,秋鹤连忙作揖,岔住不教文玉说。众人还要追究,文玉只是看着秋鹤笑。正在闹着,忽见伯琴栈里差人来说,今晚宁波轮船不开了,请明日走罢。伯琴听了,打发他回去,遂向秋鹤笑着,把手点点,说:“真好运气,也算是千载一时呢。”友梅笑道:“从来宁波去的轮船,没有脱过班的,为什么这样不巧?”伯琴笑道:“哎巧极的,你可知道吃素月,大摆渡对过,我从出娘肚皮,上海也算走走了。未曾听得宁波轮船脱过班的呢。这回知道我们高兴,要坐,他偏有这巧意儿来。”介侯道:“脱了班就明天走,今晚连金枝玉叶的文姑娘都来了,落得舒舒齐齐吃一顿夜饭,我们今日人数还算多,大家做诗钟罢。”
友梅道:“可惜韵兰、湘君、珊宝、秀兰不在一处,否则诗钟更热闹呢。”伯琴笑道:“还是叫秋鹤去请。”秋鹤摇头不敢,介侯道:“你们要做诗钟,我还去请两个人来,这里再添一席罢。”众人因问何人,介侯道:“他就在西间壁,都是读书人,一位姓华号紫贻,一位姓徐,号晋康。”兰生道:“极好,请他来会会。”秋鹤笑道:“二人来了,范姑娘有了帮手了。”文玉笑道:“他算饱学,我也不用他帮。”友梅道:“范姑娘和他相识么?”秋鹤笑道:“你去问文玉。”友梅便粘住了文玉问:“可是相识?”文玉笑道:“你休理秋鹤,这姓华的是我未落青楼时节,从他识过字的。姓徐的,就是房东。”友梅笑道:“既是熟人,可以不避。”遂请伯琴写了字条,去请,酒又添了一席。
不一回,酒席已来,都排在客堂里,华紫贻、徐晋康也来了。
大家相见通了名,原来紫贻,是一位贡生,晋康是有名的老布衣。大家略谈一回,便请坐席,因此席专为饯行,请秋鹤坐了首席,次伯琴,三紫贻,四晋康,五文玉,六燕卿,七黾士,八仲蔚,九兰生。因小香是客,故第十是小香,十一介侯,十二友梅,文玉带来的侍儿秋香,立在文玉旁边,装烟。惟小香满面愁容,介侯和他说不用多虑,做了诗钟,你便走。紫贻等还不知诗钟如何做法,私问文玉。文玉和他说了,介侯向秋鹤、伯琴道:“你们必定明日走了,今日伯琴回店,秋鹤就住在这里,可以畅叙一宿。”秋鹤笑道:“我不要听你们做戏。”伯琴道:“秋鹤还是住在我那里去。”秋鹤道:“既不动身,我须回园,恐怕苏姑娘要怪。”伯琴笑道:“不妨,就请文玉姑娘回去告禀一声就是了。我们既不能动身,我要和你吃一夜酒的呢,大家照杯日出了睡。”兰生笑道:“且慢,这里先散了席,再说。”
于是斟了酒,大家吃起来。中间做了诗钟,文玉、燕卿各得了一回第一。小香早就去了。三更席散,秋鹤被伯琴拉到店里,果然两人重新对酌,吃了一夜的高粱酒。天已大明,杲杲日出,秋鹤不胜酒力,只得睡了。
是晚轮船开行,二人方乘了去。一夜便抵镇海,秋鹤去找着一位同门李姓,是沈菊龄的朋友,送了菊?z的信,托他觅船。
伯琴、秋鹤都回到寓里。晚间姓李的在丁红玉家,请他二人。
次日觅了一只山上的熟船,二人方赴普陀,住在中院。秋鹤最是好游的,与伯琴往往通夜不归,共在山上盘桓六夜。秋鹤念韵兰之约,恐怕受过,便怂恿伯琴兴尽而返。自始至终,共去了十三天。秋鹤将行李发进花神祠,一面来见韵兰。秦成接着叩了一个头,秋鹤问:“几时进来的?”秦成道:“姑娘到顾太太那里说了四趟,太太方勉强答应。现在姑娘将老奴安排在花神祠,总管祠里及义塾的产业,替替莲姑娘。现在我们姑娘在塾里,老奴回去请他来。”说毕,去了。秋鹤进去,侍红、霁月都接着,小兰也出来了。秋鹤笑道:“小兰的喜酒,也没有吃,几时来的?”小兰笑道:“来了两天了,过了姑娘生日,要回去了。”秋鹤因问嫁的姑爷好不好,他们家里待你怎样,小兰垂首不语。侍红在旁叹道:“我看这园里的姑娘们,是定例不得好收场的。”说着,只听得一阵脚步声,琐琐碎碎,弓鞋阁阁。韵兰一面走进锦香斋,点头道:“到赶紧呢。”后边佩镶、伴馨搀了月红也一齐进来。秋鹤见月红穿了一身素服,便吃一惊,先和韵兰、佩镶见了,月红走到面前,叫一声姐夫,便哭了。大家坐着,月红倒在佩镶怀里,呜咽不已。看他眼皮都肿了,佩镶劝他替他抹泪。秋鹤见此光景,十猜八九,急问:“什么?”韵兰道:“你不见已穿戴的孝么?月仙妹子去世了。
现在他跟着佩镶睡,带来带去,好似嫡亲姊妹。”秋鹤惊道:“几时死的?”韵兰道:“你走了,过了四天就没的。明天头七了,他们都要上坟去望望,你也走一趟。”秋鹤想月仙的苦,遂把月红拉过来,揽在怀里,因问月红道:“王姐夫不同你去么?”月红听了更觉伤心,苏小兰接口道,小香也殉情了。秋鹤突然一惊,吐了一口急血。韵兰见秋鹤吐血,心中着了急,立命佩镶到房里去取补血药水来,给秋鹤吃,一面叫他漱口。
秋鹤道:“不要紧,这是急血。”因又问小香怎么死?月红抽抽噎噎说不出话。佩镶答道:“小香一半因服侍月红一个多月,拖伤的身体,从月仙死了,他便遵月仙临死时遗嘱,要安排月红妹子,大阿姐要索二千元,小香气极,入殓这一天,伏在月仙身上,一恸而绝,竟没有苏醒。大阿姐急了,赶紧施救,休想再活。大家都说因大阿姐要勒掯他二千元,逼出这条命案来。
有人说小香预先吞金的,大阿姐看事势不得了,情愿把月红给姓王的,不要一钱。大家说小香已死,他们要月红何用,怕介侯来了不依。大阿姐吓得逃走了,寻了两三天,找不着。幸亏介侯同小香的母亲及太太来,初起头要想与大阿姐拼命,后来见大阿姐逃走,他也没法。介侯又再三相劝,方才收殓。这月红真是好孩子,哭得不像人了,我恐怕又有意外之变,便和姑娘说了,带他回来,成日成夜的劝他,我也不肯叫他离开。”
秋鹤听了,椎心抱痛,韵兰、佩镶、小兰也不免噙着双泪,酸鼻出涕。丫头均各叹气,月红更是呜呜咽咽只叫阿姐、姐夫,一回又咽气不过来,此时真鸦雀不闻的哭泣。只见珊宝、文玉揭帘走进来笑道:“嗳约,远客初归,我听得屋里头吱吱喳喳,认道是请吃大炸蟹接风,所以我们,心里也要想吃一个,谁知大家在这里赌哭呢?”说着众人反笑起来了,月红也破涕为笑,彼此让坐。珊宝笑问秋鹤道:“你回来了,韵丫头请你哭,你倒也是聪明,一学便会。”韵兰笑道:“你莫太得意,不过人家看中了你,做官太太罢了。”秋鹤不懂,因问什么。韵兰方欲说出,珊宝红了脸,着急走来,说:“韵丫头你说了,我从今以后不和你往来。”文玉也不知道,与秋鹤追问,韵兰只是笑不说。佩镶道:“他们玩话呢,你们当了真了,倒是秋鹤把出门的事讲讲罢。”秋鹤因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外面已开饭,文玉先去,韵兰便留珊宝一同吃饭。计韵兰、珊宝、佩镶、小兰四个人,秋鹤也陪他吃了,约定明早十点钟同到小南门外月仙、小香坟上,然后回去,把各人寄买的东西及送人的土仪,交给丁儿,一一的分送开来。秦成遂进来禀明祠里塾里,近日来的事,秋鹤点首,命他退出。只见白萱宜小姐来了,谈了一回,大约是终身之事,萱宜虽不明言,殊有摽梅之感。秋鹤安慰一番遂与他一起去,见了四位教习,略略酬应,便到莲因那里。
莲因接着笑道:“你回来甚好,去年花神祠落成之期,又是时候了。我们方才知道,韵兰真生日是念七,我们就在花神祠和他祝寿,解馆前后三天,现在比不得往年,他身分高贵了,须要恭恭敬敬,你的朋友只许友梅、仲蔚、伯琴、介侯、兰生请他进来,其余不许进祝。再者上年有喜珍、素秋两位奶奶、双琼、雪贞两位姑娘,现在他们不在,规矩可以脱略些,共祝三天。第三天家宴,你们一班男席,设在左首,我们女席在右首,大家乐一天。我都和韵兰说过了,你也帮着指点收拾地方。现在花圃里还有残菊,要搭一个菊花台,请寿仙坐的地方,后庭心菊花山,门前菊花障,要把灯采收拾得体面。我们闹了三天,湘丫头便要走了,就算和他送行。”秋鹤失惊道:“湘君为什么走?到那里去?并听得珊宝也要嫁了,你知道二人怎样告诉我。”莲因先把珊宝的事,说了一遍。秋鹤道:“为何湘君有这个意思?”莲因笑道:“朝真访道,他的事很多呢。我因这个馆事,反不得脱身。三年之后,再求归宿,可见天下事料不到一定,他悟道比我迟,证果比我早。”秋鹤道:“你们说说便说到这条路上。”莲因笑道:“你不信罢了。”秋鹤道:“我要问你湘君去了,几时回来?”莲因道:“他自己说现在到峨眉山去,恐怕约不定时日。”秋鹤叹息不已,便别了出来,把半月来的功课单册,查了一回,果然韵兰办理得井井有条,一宿不题。
次日去约齐了韵兰、湘君、珊宝、文玉、秀兰、凌霄、佩镶、萱宜、莲因、玉成共十一个人,带了月红一同去祭小香、月仙。那月红穿了孝服,跪着还礼。男客中伯琴、介侯、秋鹤、兰生、仲蔚到了五个人,女客中添了燕卿等数人。坟上也扎了些白布彩,大家叩了头,月红呼怆跺脚的哭,旁边看的人围了几百,有羡慕的,有叹息的,有陪着暗暗下泪的。月红哭唤姐夫、阿姐,同我一淘去罢。韵兰等好容易把他劝住了。佩镶又叫了看坟的来说,几株松柏冬青种得不好,须改种了。这个石拜台,还要改得宽大些,你今晚到我们那里来领钱拿图样去照着做。吩咐已毕,便约了众人,带了月红,各自回来。伯琴、燕卿一帮园外的,中途分散,湘君、萱宜等各自回园。寿期已近,秋鹤、佩镶、莲因、玉成都忙起来,收拾地方,每日十余人扎彩的扎彩,堆花的堆花,各定执事。幸亏秋鹤胸有邱壑,布置得毫发无遗。韵兰忽然想起一事,找人来唤佩镶。未知何事,且阅下章。
第五十五回
悲赠别修女远朝真痴郎甘弃俗
却说绮香园中诸事,韵兰忽然想起一事,命小丫头来找佩镶,说正月怕顾太太等要来女戏,恐不敷热闹,闻苏州术士汪梦兰,曾游历外洋,售技得有外国国会银牌,有三百余众戏术,飞水有二十八套,连出不穷,可去预先招请前来,并请将西洋机器影戏,一同带来。在西客所演,并又阳公馆送来十二尊金罗汉,不敢受领,可命妥当人送去璧还。正日早晚两席,均用八大碟,十六小碟,六汤六炒,八大碗,外加鱼翅烧鸭,后用满汉菜。便饭十二碟,四小碗,六大碗。佩镶答应着,因问:“同文书院公送的缂丝寿屏八幅,庞公馆送的金麻姑一尊,受不受?”韵兰想了又想道:“受也无妨。”佩镶见别无他事便出去。转瞬九月廿五,送礼的更络绎不绝。佩镶总管内账房,舜华、玉怜副之,秋鹤总管外账房,知三副之,秦成总管收礼开发。莲因、珊宝应酬内客,迎送接待,男客在东花厅,女客在西花厅。午刻正席,男在正殿,女在后殿。影戏在西花所,戏法在东花所,女戏在后殿,男戏在正殿。二十六日暖寿,二十七日正寿,二十八日兰生、伯琴、仲蔚、友梅、介侯、紫贻、晋康一班熟人,第二次入园,同秀兰、珊宝、莲因、玉成、文玉、萱宜、凌霄及康姓等四教习,公祝。是日在正殿上,男女分席,同坐的正寿。这天佩镶又起头约着舜华、纫芳、玉怜、青雁、金姐、鹣儿、霁月、侍红、霞裳、锦儿,又珊宝的丫头阿靓、秀兰的丫头小碧、湘君的丫头补纳、萱宜的丫头琴娘、文玉的丫头秋香,签名公祝。又有教习女学生公祝。又有园里三等丫头老妈子一班,秦成约了男佣一班公祝。花神祠东西园门扎着两架树枝高障,上边多是五色菊花,间着涉叻红,芙蓉秋葵。正殿庭心也是花围障,上边几百盏小煤气灯,五色电光灯。菊花山在后殿庭心里,寿星花台,在正殿门前,台阶上两旁栏杆,无非是菊花、长春花、松柏、冬青等物。廿六这日已是热闹。廿七这日,雇了一班京戏演唱一天。是日早七点钟,韵兰已起身了,赶紧梳洗,秋鹤、佩镶来候示。韵兰笑道:“你们也太烦了,我又不是上司官,何必如此呢?”伴馨笑道:“也是大家的敬意儿。”韵兰道:“明天廿八,只算是我还席谢谢你们,一天都是我来开销。”又吩咐佩镶、秋鹤,你们先去。秋鹤、佩镶去了。这里梳洗毕,自己先吃了寿面,然后换好衣服,头上一对粒粒圆光嵌翠珍珠蝴蝶,几枝金刚钻嵌宝金簪,珍珠过桥压发,髻后一围珠络,耳上钻石珠金圈。身上穿着石青织绒全金龙凤团花袄,三色回文月华带,时式洋花边,钮扣上一对珍珠小金表。下身绛红宁绸洒银小百寿散管裤,也是三色月华边,裤管口二寸多宽的珠网络。外罩一条全金时花西湖十景马面百褶大红裙。足穿一双绣凤网络小弓鞋,鞋尖一粒三分重的圆光珠打扮方完。佩镶打发人来请说拜寿的都齐了,王母娘娘还不临瑶池,请姑娘去罢。韵兰笑着点首,便出幽贞馆,已有四个艳妆三等丫头,抬着一乘五彩露顶便舆伺候。韵兰命小兰执着月红先行,自己坐了便舆轿,四个丫头抬着。侍红、霁月、伴馨、锦儿也艳妆了,拥着韵兰到花神祠来。伯琴等大家拍手,秋鹤喜得无可无不可。韵兰至了正殿外,下舆看了一看,心中自是得意。戏台便一声锣鼓,放百子奏乐看戏。韵兰拈香先拜了寿星,点了两枝臂粗的大蜡烛,旁边又有四对。佩镶来请韵兰升坐菊花台,伯琴道:“我们就在殿上拜寿了。”于是一众男客,大家行礼,吓得韵兰连忙跪下叩头。男客礼毕,湘君等一班,教习一班,也都艳妆着来拜寿。韵兰也还了礼,独不见了秋鹤,家人去寻了来。原来也是这日生日,在那里换衣服呢,不好说出来。佩镶等他们行礼毕,一定要请韵兰升坐花台,然后我们行礼。舜华也来请,韵兰却不过,只得出来冉冉升座。
珊宝、秀兰、燕卿、凌霄走到旁边笑看,遇着韵兰坐了。伯琴笑道:“秋鹤还没拜寿,等他先拜了。”此时众人欲捉弄秋鹤,预先约定,秋鹤因笑嘻嘻的走到台前,洋绒毯上跪下叩头。韵兰忙要立起想走下去还礼,却被凌霄、燕卿过来一把按住笑道:“你与他要好,如此照应,也算有恩了,就受了他一个礼罢。”
韵兰嘴里说不好,却也立不起身,连两只手也都被他按住了。
家人大家笑起来。秋鹤整整磕了四个头,韵兰坐受四个头。秋鹤起来不好意思,一溜烟走开。伯琴远远羞他的脸,此时方是一班女学生分为四排,每排九人大家叩头。韵兰央告凌霄说他们,我要还半礼的,你们不好再强按着。于是立起身来,身向着外也还了礼。学生退后,佩镶等一班来拜寿。燕卿笑道:“他们拜你不许还礼了,你不依我,把你缚在坐上。”韵兰笑道:“你们真是一班混混,你也不要来胡吣,我遵命受他们的礼,何如?”凌霄遂不动手,韵兰真个坐着不动。任佩镶等数十余人去叩头,接着秦成独自一人来叩了四头个退去,然后小丫头老妈子一班拜寿,又是龙吉、丁儿及园盯更夫一班叩头。韵兰见后来两班,不能白受他礼的,因命佩镶开了花名,放了赏。
女学生也有赏赐。拜寿方毕,外边的客人方次第前来道喜,如洪太太。谢太太、赵太太、孙太太,连许夫人也来了。韵兰深抱不安,再再三三的谢了。排起席来,伯琴等乘间去了,说定明日再来奉扰。这里各位太太点了几出吉利戏文,演起来。到三点钟方才席散,有回去的,有留着看戏的,晚上各处都点子灯,真是曲滥丝哀,五光十色,说不尽的富贵气象。秦成看这位小主人争到这般境地,果然比先主人在日好了,心里一想,便也十分得意,欢喜鼓舞起来,心中感动,反坠了几点老泪,立在寿筵前揩擦,偏被韵兰望见。想他必定是想着旧时主人,所以下泪。韵兰这么一想也就伤感要坠泪,因客人在座,又是庆事,遂连忙忍祝是晚直闹到二更,客人方散,戏也停了。
韵兰命秋鹤、佩镶收拾料理,自己先回屋里来,躺在榻上,命侍红轻轻捶腿。说起秋鹤拜寿一事,韵兰也笑了。一宿不表。
次日,是请介侯、伯琴等男客及燕卿、湘君等一班女客,在正殿上合宴,另备十二席,七席送到东院,请教习先生同学生,五席送到西院,请佩镶等一班,及二三等丫头。殿上因议定要行令,所以湘君请佩镶监令,命舜华、霁月去西院陪客。
这里男客黾士、仲蔚有事不能来,来的是紫贻、介侯、友梅、伯琴、兰生五人,秋鹤陪着坐。在东席,女客燕卿、文玉、莲因、玉成、凌霄、小兰坐一席,佩镶陪着,萱宜、湘君、秀兰、珊宝、月红坐一席,韵兰陪着。计十三人,连男席共十九人。
都是相熟,如一家。兰生看看人数少了,佩镶道:“上年祭花神庆贺,也是这时候,当时人数也齐,正是极盛,何等热闹,现在不过隔得一年。碧霄姑娘一去之后,园里使萧索起来。”
众人听了,无不叹息。珊宝道:“当时真个盛极了,柔仙弄箜篌,幼青弹琴,双琼姑娘机器戏也好看。珩坚奶奶、素秋奶奶的画,喜珍奶奶、素雯的笑话,玉田的飞刀,马姑娘的风琴,月仙的琵琶,各位太太又趁着兴也算快乐极了。现在风流云散,喜奶奶、素奶奶、双姑娘死了,柔丫头、幼丫头这般死法,碧丫头又仙去了,前又听得素雯惨死。”伯琴还不知道,急问素雯如何也死了。韵兰道:“闻被这个烂良心的男人,肋上轰了一洋枪,在大水缸里淹坐一昼夜,活活浸死的。现在月仙又这样的死,珩奶奶又远去了。”座上的人听了想一想,无不下泪。
兰生想着双琼,伯琴想着素雯,幼青、珊宝等想着碧霄,凌霄想着柔仙、月红。因燕卿要写什么,正替磨墨,听了这些话,想着月仙、小香。秋鹤想着莲民,介侯想着小香,各人各有心事,都郗觑相对。还是湘君、莲因把各人劝着,燕卿道:“我今日要想行个诗钟令,你们大家作楚囚对泣。韵丫头的大庆,你们到底也要有些忌讳,你们若再要哭,我要骂山门了。”忽见月红把黑墨揩了面变成花脸,燕卿遂把手巾替他擦,说:“你扮焦赞盗骨哭几声,倒不须开脸了。”众人看了,不觉破涕为笑。月红还在那里拭泪,佩镶遂去拉过来,揽在怀内与他说道:“好孩子,你莫哭,姐姐也到了天上成仙人了,你将来也要去见他呢。”月红方渐渐的平了气,席上遂大家喝了几杯酒。佩镶听得燕卿说要做诗钟,便说我们上了大菜,再做。一面命丫头去取文房四宝来,一面斟了一大杯酒道:“除不能做的不算外,其余每人要做,不成者两大杯,不好者一大杯,佳者共贺一小杯。”燕卿笑道:“甚好。”少顷菜已上齐,兰生便请出题。
韵兰道:“我们先点了香,横在桌上,把铜钲系了线,垂着,香上用墨点画寸为度,线系在寸上,下面地上放一个铜盆承着,焚到墨点,线断钲堕,坠在铜盆上,自有声音,有了声,便不能交卷,就要罚两大杯了。”紫贻道:“如此极好!”于是一面收拾起来,点了香。佩镶取了一本书,命人随意说第几行第几字,说我们先咏字而后嵌字。于是翻了回字帘字,佩镶道:“一句要切回,一句要切帘,不露字面。”众人遂搜索起来,韵兰道:“去请舜华来做誊录,我们做好了,密交二人,教他写在纸上,公同评阅。”珊宝道:“公同评阅,恐多争执,我们仍派秋鹤做考官,教他评了甲乙,再写罢。”燕卿道:“不好,你和韵兰头的字,秋鹤认得出的,须叫誊录誊在卷上,再阅。他就在卷上写定甲乙,每次只须五名,或十名,把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写定,以外通算不取,不取的饮一大杯,第一名共贺一杯。不交卷罚饮两大杯,你们以为如何?”兰生道:“极好。”
佩镶道:“香到了快做罢。”韵兰遂去请了舜华、纫华来,另到旁边东首厢房里去,差别的小丫头往来传卷。秋鹤则命到西首厢房,叫月红、小兰去陪着,另送了菜去吃酒,等着看卷。东厢房已另送了酒菜,凌霄、玉成不能做,情愿去陪舜华、纫芳。
这里佩镶先交了卷,其次友梅、紫贻、伯琴也交卷了,看香只胜一分,大家便急急写了出来,交出。忽听当的一声,香已到了,只有兰生没交卷,罚了两杯。佩镶瞅了一眼道:“我和你说快些。”兰生笑道:“我已吃了,下回再做。一回誊好交秋鹤评定了送来。”众人看时,只见上写各人做的,上面写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个字,秋鹤道:“你们谁做的我不知道,各人自己去认,谁做的在下边注一个字罢。”于是十个人纷纷注了,写的是:中文古作盘旋势,庚丁字新开荡漾波。介侯一桁暮雨滕王阁,九转诗肠屈子潭。
苏兰诗艳云添锦,丁湘竹纹疏日射珠。文玉翡翠钩悬迎燕睇,辛璇玑锦织固鸳盟。
深闺倒织想思句,静室垂留耐久香。珊宝旧院枣花新月影,丙曲栏梅字古雷文。兰秀湘妃泪染珍珠幔,己苏女文成织锦图。紫贻依稀鸿影芳心隔,甲曲折雕栏细步通。湘君鹦鹉笼开光映碧,璇玑锦织句题红。
雕栏曲折题心字,乙珠箔玲珑漾眼波。韵兰斑竹纹成悬一珩,戊君兰织句络千丝。友梅步遍空廊刚九折,隔将绮户恍重山。
江流曲似轮肠转,日皎钩悬素魄迎。
湘君考了第一,大家恭贺一杯,其余不取的各饮一大杯。
佩镶因不取,心中怏怏,说再不取,我不做了,拚得每回两大杯的。于是又翻了一字年字,重点子香做起来。不一回大家交卷,取出来,合填名字,这回取了十卷,彼此传观题目,是一年两字众人句云:独抱文章天下式,乙漫搜甲于纪元编。
花簪唐殿笛初唱,荚纪尧阶岁已周。韵兰奇探玉府思夔足,庚笑向花丛纪凤龄。伯琴问马流光渐长齿,甲占鳌名第溯从头。佩镶倦我日长迟漏滴,丙惊人语好待珠穿。秀兰鸟驭行迟刚转岁,己牺爻画始纪开天。
吹律应时余合闰,举杯邀月影成三。
登坛西汉知名士,丁假我东山学易心。湘君义画开天文教辟,戊尧阶定闰岁功成。燕卿我辈抱才天下式,癸个臣无技子孙基。珊宝芳龄豆蔻从头数,壬新月帘拢比甲痕。萱宜相思望月同今夜,辛离别花开又复时。
春宵刻比千金价,秋士华悲七月时。
道士未判阴阳始,丰卜应同古昔时。莲因佩镶考了第一,心中自喜。秋鹤道:“珊宝虽取,却无年字,惟刻画一字尚好。”兰生又是落第,同文玉、介侯、友梅、紫贻,各饮一大杯。再翻题目,是鸳字夜字。佩镶说要嵌字了,因随意取了一撮瓜子说数清楚除七算零几粒,即嵌在第几字,一数却是零一六粒,佩镶道:“鹤膝格,嵌在第六个字里,只要嵌,不咏物了。”遂把香重点起来,大家怕罚,离了坐,苦心孤诣的走来走去。韵兰走到祭台后,看自己的像,珊宝倚在栏杆上呆呆的,佩镶出去坐在菊花台,韵兰坐的宝座里,想一回想了二句,又不好,把腹稿细细改了,便去交卷。介侯、伯琴去看璧上挂的十六条泥金大寿屏,绝好的柳字,燕卿走到东南墙角去,呆呆立着,秀兰就伏在桌子上想。萱宜走到廊下踱来踱去。佩镶唤道:“萱姑娘不要到那里。”文玉接口道:“可是到秋鹤那里去通关节么?”友梅就坐在本位,仰着脸闭着目的思索。莲因脱了帽,光着头,立在友梅背后,一回把吃下的瓜子壳儿放在友梅脸上。友梅倒吓了一跳,众人看见都笑起来。
只有兰生秃着头,急得头上汗腻腻的,佩镶笑道:“不好了!
香完了,快交卷罢。”兰生更急一回,走到佩镶捏像前看了又看,把手去摸摸脚。佩镶走过来笑道:“你做什么,还想开心摸这个,香不到半寸了。”兰生皱眉道:“多喝了三杯酒心思散了,实在没得好句子,好姊姊你教给我。”佩镶摇头笑道:“低些说,他们听得呢!”说着,便走了开来,去写了二句,拈个纸团儿,又潜地走过去,离开五六尺,只一掷,兰生便拾起来,去照写了。佩镶掷纸拈儿将手一扬之时,偏被韵兰见了,暗暗点头,却不说破。伯琴也看见佩镶扬手,忙走过来寻,却已被兰生拾去。伯琴却不知道,找了一回,不得又不见。兰生在那里,心中也疑惑,因向佩镶笑嘻嘻看着,说道:“你刚才一掷做什么?传递抢替都要重罚呢!”佩镶的脸红了一红说道:“你又看见什么了?我们姑娘的像,在那里是要替姑娘的神像代倩。”韵兰冷笑道:“姑娘不要你代做的,你爱谁就和谁做罢。”
一句话说中了佩镶的心,愈加不好意思。众人又哄堂笑了一笑。
佩镶只得避开,要想到廊下去看舜华、纫芳,又恐众人说通关节,于是到西院见鹣儿同凌霄的侍儿青雁正在五的对的豁拳,见佩镶来了,都立起来,说:“好极了,佩镶妹子快来打个通关,我们酒吃得多了。”佩镶见玉怜、补衲、鹣儿、秋香、金姐、小碧脸上,都红红的,因坐下问道:“你们怎样豁呢?”
玉怜道:“今日都是青雁赢的,你酒量好,打他十杯。”佩镶笑道:“也好,我们用大杯豁。”鹣儿已豁定了,吃了四杯,青雁吃一杯。听佩镶说要和他豁十大杯,便笑道:“你是有人受吐的,我吃醉了,自己吃亏。”佩镶把他啐了一口,便豁起来,却输了七杯。佩镶不信,再要豁十拳,又输了八杯,只得吃了。
方欲再豁,听得伯琴一叠连声走来唤,佩镶方走出来,觉得有些酒意。伯琴便执着佩镶手,走到殿上来,一面说道:“卷子都评定了,兰生考了第一,问甲字句,没人答应,问了三遍,兰生方答应了去。我们叫他背,他又背不连贯。明明是你的代倩,要罚你呢。现在第八辛字,没人认,怕是你的。贺第一的酒,因也没吃。”说着,已到殿上,燕卿已斟了三大杯,笑说:“罚枪手的,你的贺酒,就免了罢,横竖自己贺自己。”佩镶也不理论,勉强喝了,先去看评定的,只见秋鹤、凌霄、小兰、月红都来了,舜华等也在那里。知道燕卿的意思,就此收令了。
佩镶看写的是:
丙深巷寒声惊夜析,丙高楼冷思涩鸳针。
三更霜冷侵鸳瓦,一片风凄恼夜钟。湘君丙湛露沫恩歌夜饮,戊下风祝寿颂鸳鸯。文玉辛百年伉俪新鸳偶,辛一曲凄凉子夜歌。
丁凉斯秋水文鸳梦,丁静听寒闺子夜歌。
简策聚萤勤夜读,
毕罗大雅咏鸳飞。秀兰
庚芳名艳说双鸳记,庚旅思寒惊半夜钟。燕卿甲霜寒桂窟凝鸳瓦,甲月落枫桥惊夜钟。兰生乙秋思谁家星夜月,乙春情得意纸鸳风。韵兰己瑶圃月明香夜合,己绮窗人静绣鸳鸯。
海市大观升夜□,天廷首简度鸳针。珊宝癸同心愿筑双鸳冢,癸惊梦如闻五夜钟。介侯壬池塘残月文鸳梦,壬灯火元宵不夜城。友梅深巷斗刁惊夜客,画楼烟雨霭鸳湖。
佩镶迷迷糊糊,遂于百年伉俪一联底下,去注了佩镶两字。
伯琴笑着,还要把佩镶打趣,又找他豁拳,毕竟紫贻好,说收令罢。一面便催吃夜饭漱口毕。紫贻、伯琴、介侯、燕卿先去,友梅要和兰生同走,兰生道:“我还有话和佩姊说,你先去罢。”
友梅知道他两人交情,只得先走了。此时东西院也都散席,韵兰、湘君、月红到东院去看美姑娘等讲话。莲因、萱宜、凌霄到西院去,秀兰、文玉、舜华、纫芳在里面桌子上,点了一盏大保险灯看诗钟,说这联好比第一强,这联这个字不妥。兰生在台阶上向佩镶招手,佩镶走出去,执着兰生的手,呆呆的微笑,又想什么的,却说不出来。兰生道:“什么话,快说罢,这里没人听得的。”佩镶一手把金簪剔着齿,停了一回,低低的笑道:“我等了你一年,闻得你双琼姑娘不在,我倒着急,现在你心上究竟想什么?”兰生道:“我有许多话要和你商量呢。”佩镶笑道:“我同你到我屋子里去,趁现在他们都在这里。”
兰生点头,遂一同去了。这里老妈子等抹桌扫地,秋鹤监督着吹息灯火。珊宝先同秋鹤讲了一回话,因多喝了两杯酒,觉得身子有些告乏,便唤了玉怜,一同回去。走过韵兰的房子,见幽贞馆后面佩镶房里灯火甚亮,玉怜道:“奇了,韵姑娘还在祠里,难道佩丫头先回来了?珊宝笑道:“恐怕未必。”玉怜低低说道:“姑娘你听里头还有声音呢,我去看看。”珊宝道:“去看什么走罢。”玉怜不听,遂走过去,隔着竹篱账,竹篱里面,多是茑萝遮着,却看不清楚,因立着静静的听,好似两个人在房里说话,喁喁切切的甚低,辨了一回,只有一句大约说的是:“从今日起,我的身体交给你了。”其余都听不清,这句话也是玉怜意会的,便捂着嘴儿要笑出来。珊宝性情仁厚,恐怕有什么故事儿,便催玉怜回去。玉怜笑着一同走了。珊宝埋怨道:“有什么笑呢?就是佩镶回到屋里,也不过和姊妹们说说话儿,你又当新闻了。明儿不许和人多说,拌了口舌出来,你仔细。”玉怜答应,遂一同回延秋榭来,不题。
次日小兰的夫家打发人来,接了小兰回去。韵兰也坐了轿子到各处谢寿。忙了三天,已是下元令节。湘君将要动身,忙着部署,屋中物件,却并不带去,都交给韵兰收着,惟带着两个箱,一个篮。所有老妈子丫头遣回的遣回,自去的自去,补衲则赠给珊宝。湘君只带了舜华同走,莲因公余之暇,便替湘君部署一切。无人之时,便谈论修道的话。湘君叫他不必故意矜奇,外面照旧,不必检束。珊宝、韵兰也常来相见。韵兰问几时回来,湘君摇头道:“不可预定。”又向珊宝笑道:“你的大喜,我不能贺了。我现在看起来,园里头的姊妹韵丫头是不必说了,岂知你倒是个大福人,但后来也须仔细。”珊宝红着脸微笑不答。到了十四,伯琴等来送湘君,热闹了数天,十九日天赦吉期,湘君动身。合园姊妹,及燕卿均送到船上。湘君换了一身女道士妆束水田衣,颓云髻,手执拂尘。韵兰离情无限,珠泪莹莹。湘君道:“你莫哭,我们好姊妹还有相见之期。
现在临别,我有一个偈语,你可记着,将来好再和你相会,须知人生百岁,皆属虚浮,一刹那间都成陈迹,即如我们,此番离别,到了明日,又是陈迹了。爱惜光阴,宜及时修省为死后地步,所有一切因果,前晚我已约略告诉你了。但是我们姊妹相聚一场,大家要好,我和你虽后会有期,然临别之时,不可无所持赠。我有一偈,你可记着。”因说道:富贵莫溺,坚持国香。一夕跨鹤,火宅清凉。
韵兰道:“第三句怎么解?”湘君道:“到时自有应验。”
珊宝因也问终身,湘君笑道:“你现在已是三品夫人,何须问得,但官儿虽好,不宜恋恋高升,切须记好。”秀兰道:“官宜高升。”湘君道:“高升有高升的不好。”燕卿道,“我呢?”湘君道:“姊姊是百折不回的人,阅历已多,自有悬崖勒马的主意。将来老成硕果,鲁国灵光,倒是劲气耐寒后?z的松柏呢。”
范文玉、陈秀兰、向凌霄、白萱宜、史月红也要问什么,湘君道:“月红自有好处,你们四个人,我也有四句诗,但也是我胡诌,并无什么意思,我也解不出来,你们各人自己去解。”
因念道:
伯乐相逢便寄身,绿珠高占万山春。麒麟入梦花开罢,羡煞文君第一人。
又道:“这是我的胡言,诸姊妹的归结,倒是佩镶姑娘,目前要保重些。”佩镶急问道:“好姑娘,我有什么奇祸?替我说了,我也防着。”湘君道:“我哄你,你莫急。”佩镶道:“姑娘这话,必有意思,请说明了罢。”湘君笑道:“你不求上达,早早收场便好了。叫我说什么呢?”佩镶一定要请教,湘君道:“你只有十二个字,两句诗还好,这首诗,共有四句,是现成的,他收的两句最好,颇切你,我已把珠笔圈好了,改了两字,你去问你自己姑娘。”韵兰道:“你没有和我说过,我那里知道呢?”韵兰心里虽如此说,却想着了,原来本年春间,湘君有一部自己批点的《红楼梦》,送给韵兰,贾宝玉神游太虚一回中,有指袭人的两句,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湘君把优伶两字,改了乡人两字,两句把珠笔来密密圈了。韵兰看了不解,因问湘君说:“你也是个胡闹,乡人两字改得很不通。”
湘君笑道:“虽然不切袭人,却是切你佩镶。”韵兰当他故意寻开心,遂一笑置之。至此方想起来,又不便说出,湘君道:“佛家不打诳语,你不记得么?”佩镶因问韵兰什么两句,韵兰哄佩镶道:“很吉利,回去我和你说。”佩镶遂不再问。后来回去,韵兰造了两句告诉他。佩镶半信半疑,也探问不出,只得罢了。
且说众人送行已毕,将要开船,韵兰等快快登岸。湘君送出舱中,立在?^首,看见秋鹤替众人执了竹篙,以当扶手,心中也是难过。湘君笑道:“你莫愁,我和你不久先要看见,你记着叮嘱秦成西北方去不得,古庙里住不得,见机便回。”秋鹤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方欲问个明白,舟人已把竹篙挑板抽去,鸣金开船。看官问我说湘君此次到峨嵋,应坐长江轮船,何以鸣金开船呢?原来湘君与碧霄有约在天台,相约乞赠丹药,所以湘君只说要先到杭州烧香,再赴峨嵋,其实并不得四川去。湘君因怕众人盼望,所以说得远些,倘多耽搁了日子,大家想湘君的念头可以淡了。此番湘君此去,道满成仙,依然复位。舜华在太华山望月跌下,脱了凡胎,也成正果。后来湘君来度韵兰,在绮香园作散花大会,这且不题。
众人送行回来均有不豫之色。韵兰、珊宝、秀兰他三人和湘君是结义姊妹,最为知己,这回子感念园中姊妹星散,风景凄凉,四人相聚而泣。佩镶已陪着下泪,后来美姑娘来了,大家方才止哭。湘君动身,玉成因病未送,到廿三日玉成病愈,廿五这天,韵兰请玉成搬到漱药?Q去,要想贺贺,替他起玻岂知苏州信来,十一月初一日要来迎娶珊宝,因把起病之事权且搁起。原来珊宝的丈夫是刘四公子,号玉山,两榜进士,保升道员,年仅二十七岁,新近断弦,向系珊宝熟客。此次续弦,便娶珊宝是大家心中合意的。珊宝本是有钱,不须身价,反带去万余金。二公子与秋鹤向来相识,此次恐场面不甚好看,故命珊宝拜许夫人为母,与兰生结拜兄妹。出嫁这日,便借兰生家里场面阔大,韵兰、佩镶、秀兰、文玉大家又忙起来,得暇与珊宝娓娓絮别,黯然销魂。秋鹤与珊宝曾有交情,更为难舍,吉期隔夜,大家送珊宝到顾府。许夫人收拾珩坚的房间给珊宝祝韵兰、秀兰住在顾母老房里,凌霄、萱宜、文玉、玉成回去,佩镶、李明珠陪着珊宝。原来李明珠就是双琼的丫头,双琼死后,明珠到顾府来哭诉双琼的苦处,说都是为了兰哥儿要娶白秀芬,她便立志死了。因把以前双琼与兰生如何留表记,如何订嫁娶,各节涕泣告诉了一遍。许夫人如梦方醒,埋怨兰生怪他不早说,又念双琼惨死,明珠此来,必有深意。岂知兰生因双琼死了万种伤心,便发了痴病,言语无伦,一心要到美国去。许夫人急透了,连忙寄信士贞,把这事详述一遍。士贞更急复信回来,说明珠是双姑娘亲信侍儿,你们且去哄这孽障,说等你好了,便收明珠为妾。做了亲,即便成房。又令明珠陪着伏侍,譬解他听,家中得了此信,如法泡制,兰生方渐渐病好。也不及成房,便做了红娘伴宿,岂知霞裳吃起醋来,想我和兰生形影不离,尚不敢苟且。现在倒后来居上起来,于是与明珠寻衅。明珠虽不怕霞裳,但因李代桃僵播扬起来,大家笑话,于是密禀许夫人。许夫人无可如何,只得两全其美。许了霞裳,说须等兰生做了亲再收,霞裳遂也罢了。是明珠到顾府的来历,此时佩镶和明珠陪着珊宝,夜间谈起这件事来。佩镶在韵兰生辰这日在自己房里与兰生密谈,兰生虽有无限心事,只恐佩镶多心不敢说,只是呆呆的想,心猿意马,手足惊颤,佩镶疑他年纪尚轻,含羞畏缩。因着实的温存,说你做子亲,只要求一求太太,和我姑娘说一声儿,我又是不要身价的,便成功了,兰生只得答应。佩镶看神色有异,说:“你莫非嫌我不贞么?”兰生听了这话,知佩镶误会意思,起子疑,因道:“姊姊如此待我,人非草木,安敢贰心?我若疑心姊姊,天诛地灭。”说着便哭了,佩镶便掩他的嘴笑道:“莫嚷,人家听得了笑话,我是玩的呢。”岂知兰生别有对不起的意思,说不出口来,佩镶那里知道呢,此次李明珠把霞裳吃醋这件事谈起来,珊宝也听住了,探他口气。恰值许夫人来了,遂把双琼、明珠、霞裳的事,浑讲一遍。珊宝便替佩镶忧心。佩镶听得明明白白,左右一想,觉得兰生负心,深悔廿八这夜,孟浪时,便觉得百体四肢,酸痿起来,直到心头,钻入脑门,从鼻子眼角里出来,哇的一声,冲出一口热血,接着又是几口,两眼一瞪,倒在床上便死。许夫人、珊宝、玉怜、明珠都吓慌了,连忙掐人中,喷凉水,唤的唤,救的救。韵兰、秀兰、玉成、文玉、凌霄得了信,都赶过来,也吓得心中乱跳,嚷了一回,把佩镶救转来。
纫芳和佩镶极好,忙去绞了凉水手巾,赶着替他擦脸,口唤妹妹。佩镶还气,一声哭出来又吐一口血,大家说好了,心中放定。老妈子和他收拾血,扫地,纫芳帮他换衣服。珊宝便问怎么?佩镶哀哭一回,涕不能答。珊宝只管问,佩镶哭声住了,仍旧淌泪,说不出的苦。只摇摇头,面色闪得雪白。韵兰来了,摸不出头恼,心里又忧又急,看见一屋子的人救他,自己插不下手,反闪在旁边,叫人快唤。既而听得珊宝说好了,佩镶又有了哭声,韵兰便念上天保佑,挨进来看了一看,冷笑道:“痴丫头,真把人家吓死。”见纫芳、补衲、伴馨、风环、月佩大家忙着伏侍,韵兰看玉怜立在那里不动,便退了出来,扯着玉怜问他。玉怜把方才的情形,密密告诉了,又道:“姑娘大诞的晚上,我和我们姑娘走过姑娘的房外,看他的房里有火,听得二人说话。好似兰生也在那里,但也不清楚,不知道是不是,只听得佩姑娘说要把身体交托。”韵兰默然停一回,叹道:“男女之好本来大家有的,他两个人,我也早知道了。但是兰生太懦,佩镶太痴,我上年祭花神的前两日,也到这里来请顾太太,见旁边没人,我隐隐把这事向太太提起。太太便跟紧了问我,只好直说了,但不敢说先前受吐的一节。岂知太太听了,面有怒容,说这个孽障,还了得,倘然老子知道了,必定活活打死,”玉怜新与佩镶不合,因道:“姑娘既然说起,我也胆大说了,我先前听得珩姑娘说过,太太闻得佩姑娘来历,不甚喜欢。”
韵兰点头说:“我的话你也莫告诉人。”说着,只听里头唤韵兰姑娘,韵兰便走进去,当佩镶死去时节,众人都来看,独不见了兰生,霞裳便各处去找,那里有什么影踪?便回来。许夫人也找不到。大家说恐怕到场上去,秋鹤一个人在园里,恐怕到那里去,就是到介侯、伯琴、仲蔚、友梅处也未可知。霞裳道:“伯琴、黾士、仲蔚今天住在这里,现在还在书房里。”许夫人道:“如此说来,不在秋鹤处,即在友梅、介侯处。”就差他三位去寻一寻,霞裳道:“他往日出去,必找松风或是梅雪,现在独自一人出去,也不告诉一声,真也糊涂。”许夫人道:“孽障真要我命了。”遂叫松风、梅雪、柳烟去请庄老爷、洪老爷烦他们替我去寻,你们就跟了他去。松风等去了。韵兰、佩馨又要送佩镶回去,这晚的忙到比正日子更忙。许夫人等到四更天,方见柳烟一个人回来,因急问怎样?柳烟道:“许多地方都找到,都说没有来过。韩老爷、秦成也替我们在外边找,故我先回来告诉太太莫急。明天总要寻回来,今晚大家都睡了,不好开门打户的。”许夫人心中虽急,也是没法。次早韵兰等仍旧到园里来,惟月红因陪佩镶不来。许夫人已命柳烟、顾寿、顾福、徐起到上海寻去。秋鹤、介侯、友梅等也来送珊宝,安慰了许夫人一回,只见男家娶亲的来了,是把船停在吴淞江里,执事人排了仪仗来娶的。许多衔牌,写着赏换花翎、三晶顶戴遇缺题奏道、戊子科举人、乙丑科同进士出身,即补府正堂仪仗十分齐整。三声炮响,鼓乐喧天,彩舆停在大厅上。新姑爷先进来行礼,伯琴替了兰生循着俗礼,把珊宝浓妆大服,打扮得天仙一般,搀了出来。新婿礼毕,方才动身。许夫人又急,兰生又要行礼,奔来奔去,心也急碎了。内里幸亏各位姑娘,外面幸亏秋鹤等相帮着,还是井井有条。珊宝自然先行辞祖,然后上轿,只听轰轰的三声大炮,金锣十数下,唢呐喇叭里头,许多执事,或提灯,或掌伞,或执扇,或捧凤冠霞??,把彩舆拥了出去。许夫人因不见兰生,借着送珊宝,哀哭一常外边掩了门,韵兰等把许夫人劝住了,大家进来道喜,许夫人那里再有心肠快乐。饭也不要吃了,盼着松风等还不回来,真个急得要死。到里头外边散席,岂知祸不单行,又接到胡顺堂从横滨寄来电报,说士贞于十月廿八半夜去世。许夫人闻讣大嚎一声,登时倒地,奄奄死了。韵兰等赶紧呼救,良久方舒,遂扶到房中,百端安慰,松风回来,说:“兰哥寻不着。秋鹤跌足,还是仲蔚有计,说两重着急,恐有意外之变,须哄他一哄,过了目前,再想别法。”黾士道:“计将安出?”仲蔚附耳说道:“如此如此。”黾士大喜告诉了众人。又暗暗通知秀兰、韵兰、文玉。莲因隔夜未来,今日也约了燕卿同来,听了这计甚好。
介侯因叫松风进来,和他说明了。又叫他停一回寻兰生的人回来,你也去暗暗知照便是,合府的人都要瞒着。松风答应着,便去用计。许夫人在床上,已剩得一丝气儿。文玉、燕卿、韵兰、秀兰、莲因、玉成、明珠、霞裳、月佩、侍红、金儿、百吉,上下大小丫头围着,松风急奔进去,直到许夫人床前,假做喘着,说:“兰哥寻着!兰哥寻着!”许夫人心里一清,消停片刻,松风又说兰哥寻着了。许夫人命人扶着,慢慢坐起半身,问在何处?松风道:“他因珊姑娘出嫁,要送到苏州,恐怕太太不肯放,所以瞒着人藏在妆奁船中。昨日已经开到苏州去了。
现在庄二少老爷知道了,要叫他回来成服,打谅明日赶迫到苏州去。”明珠、霞裳等皆不知是计,心中一快,许夫人亦觉少安。骂了一声孽障,命霞裳收拾铺盖行李棉被衣服交给庄二少爷带去。许夫人因兰生有了信息,心里稍宽,专办丧事。此时徐起已升了总管,便叫他上来,安排成服。韵兰记着佩镶先行回来,秀兰等到夜深方散。秋鹤感念子虚恩义,向韵兰告了五天假,愿在顾府帮忙,等候灵柩回来。此时伯琴已电致顺唐,旋得复电,说外国例当日殡殓,初一二料理店务,初三动身,初五可到,兰生不必前来。时伯琴一班人,都在顾府里办迎殡,大家怀着鬼胎,兰生一事,将来不知如何结局。到了次日,仲蔚只得把许夫人托带兰生的行李,命松风押运上海,暂放店内,自己去别许夫人。许夫人、明珠、霞裳谆谆相托,说:“叫他早早回来,老爷的凶信等他回来了说不要提起,恐在客边急坏了身体。”仲蔚诺诺领命而出。不觉失笑出来,便与介侯商议,一面登报一面再去认真寻觅。许夫人向伯琴催问,伯琴托辞支吾。初二这日,介侯、仲蔚等又寻了半天,友梅、介侯别去,连佩壤都无暇去看他,回到静安寺尚坐未定,龙吉气急败坏的进来,说:“不好了,韩老爷,姑娘死了。”秋鹤大惊,问姑娘何以了?不知龙吉说些什么,再看下回。
第五十六回
爱婢殉情韵兰舍己巧妻伴拙大宝还阳
却说秋鹤急问龙吉,龙吉道:“佩镶姑娘死了一夜,姑娘请韩老爷立刻回去。”秋鹤、伯琴、黾士均吃一惊,急立起来,问佩镶怎么死了?龙吉道:“前夜姑娘送佩姑娘回来了,他整整哭了一夜,一粒米都没有下口。昨早姑娘同白姑娘、余奶奶许多人用尽方法,哄他吃了半碗稀饭。再三问他为什么,他咬牙切齿的,又痛又恨,并不说恨谁。后来姑娘等来吃喜酒,他乘间吃了一盒生鸦片烟,一个人都不知道。直等晚上姑娘回来,看见他面色改变,问他只是哭,反劝姑娘许多话,说富贵家男人,多不是好人,我看韩秋鹤也未必可托。我伏侍姑娘将三年了,蒙姑娘待我亲姊妹一般,这个恩典只好来世报答了。我死之后把棺材替我浮厝在月仙姑娘坟上一个月,棺横头空一小洞,我这冤魂,还要出世寻人呢。这都是佩姑娘的话,姑娘也疑不到他吃鸦片烟。一过半夜,佩姑娘非惟不吃粥饭,连说话也低了,忽然又喊起冤枉来乱滚乱爬,姑娘等一夜不睡,到天明竟剩一口气了。姑娘急请曹医生来,方知道吃的生鸦片烟,连忙请洋人来救,说早已不能救了,遂不救而去。姑娘大哭起来,不多一回便死。姑娘叫我来请韩老爷回去的。乔老爷、舒老爷都在那里。”秋鹤听了便急唤车,回到绮香园,只听华?N仙舍里一片哭声。介侯、友梅、仲蔚也在那里试泪,月红更哭得惨伤。秋鹤禁不得泪珠如线,见了韵兰便说棺材呢?韵兰满面泪痕,说道:“已托介侯差人办理去了,他帮了我两年多,我的事无大无小,都是他替我关心办理得妥妥当当,真是我一个得用的人。现在抱怨惨死,我已没有报他,你只去替我一切丧事从厚,衣衾棺木须不惜工本,弦现在端整一万两银子,都要在丧葬事里用完。依了他遗嘱,暂厝在月仙坟上,过一月再葬到苏州七子山去。你也替我尽些心,不要给人克扣了。这些话,我都已吩咐他们了。”说着,又哭。秋鹤劝了一回,说:“你身体也要保重,外边的事,我来替你办妥。”言毕出来到账房里,却是第二进新造的大厢房。遂与介侯、仲蔚、友梅议论丧事。秀兰也来说道:“他虽曾失身于前,也是万难之势,却能怀贞于后。譬如圣人亦有过失,但能痛悔改去则佳,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只好按着姑娘的礼殡殓,我现在拟了一片细账,你们看着商议商议。”介侯办事最精,把账一看,说:“诸色妥当,只有七星珠,大的恐怕难办。”仲蔚道:“伯琴铺里,昨日来了一个珠客,带了一包珠子,有十四粒极圆极大,据客人说照精本要三千五百银子,买他七粒,只要二千银子,你们要,我便去取来。”友梅道:“好极,横竖衣服棺木都要到你们铺子里办的。”仲蔚去了,这里介侯又商量要一个孝女才好,秀兰道:“就叫月红扮孝女。佩镶死后,月红最苦。
说阿姊姊夫死了,佩姊姊处处把我带来带去,我的命苦,带我的人又死了,我本活得不快乐,同佩姐姐一起死了,去见姊夫阿姊罢。幸亏我们的纫芳处处护着劝他,他还哭得要死。”秋鹤道:“妙极,他本来有姊姊的孝服也不要紧。”一时扎孝采的都来了。华?N仙舍及外边会客厅,都扎起青白两色细彩来。是晚,秋鹤不能回到静安寺,便与仲蔚谈起兰生说。“诓虽一时诓过,从今你只算在苏州不能出场了,将来究竟如何呢?不要兰生真个有意外之变,失足落水。”介侯道:“若果落水,三四天就知道的,且再等几天,老世伯灵柩回来后,再行斟酌。”
秋鹤、友梅点头,一宿无话。不过二十四个老尼,莲因领着,又有四十九个僧人在外面会客厅念经,延秋榭亦结灯彩,专待女客。原来珊宝嫁后范文玉搬了过来,住在珊宝房间,棠眠小筑空闲在那里。到了次日,请燕卿来做银钱账房。过了午刻,一具独木香楠抬了来,秋鹤问价,仲蔚道:“我和佩镶在燕卿那里遇见之后,后来一向要好,我就孝敬了他罢,但是不好说送的。不过工匠费事,你们就把一向寄栈的租价同公价,送他一百金罢!”介侯道:“你这样做人情,韵兰的一万金用不了呢!”
仲蔚道:“不要说用不了,你看这篇衣服珠饰账,还有将来葬事。”秋鹤把账一看,连七星珠共开了五千八百三十七元。介侯向仲蔚笑道:“可打个八扣,我们丧房里也可到手千二。”燕卿笑道:“我还是内账房,一人要到六百呢!”说着只见侍红过来,叫秋鹤去一回。秋鹤回来,燕卿问他何事,秋鹤道:“两只汉玉生肖碗里,韵兰说要放珍珠粉在里头,问我账上可曾预备,我说早已预备好了。可惜我身上为这个老东西,欠了许多债。韵姊姊若肯把我青眼一看,我便出头子。”介侯道:“你还不知道么?”燕卿道:“你又听了什么新闻了?”介侯道:“我不是打谎,是秋鹤和我说的,韵兰想照应你呢!”秋鹤道:“就是佩镶和我说的,那天韵兰听得你母女相争,便说园里的姊妹,日少一日了。别人来了,就是住家,恐怕不合意。明年春间,想重新要请燕姑娘住到园里,欠的一千也不要还了,开销日用都是我来。还给一二千金添补些衣服,这是韵兰亲口说的,还叫佩镶且不要和人说。现在佩镶虽死了,没对证,大约这话不是虚的。”燕卿听了,眼圈儿一红,友梅连忙把别的话岔开。
这一天别无所事,不过有几处旧时姊妹探丧的人来。霞裳奉了许夫人之命,也来探丧。将午众客中来了一个生客探丧,礼单上写着任金和拜四个字,去问韵兰,大家不知什么交情。秋鹤看他年纪约二十岁,倒也齿白唇红,衣裳楚楚,因和他攀谈,方知是佩镶旧日的邻居。言语虽不甚雅,人却玲珑循谨。问他贵业,却呐然说不出来,他吃了饭便去了。次日殡殓,任金和一早就来,居然哀哀哭泣。入殓后,志志诚诚,磕了四个头。
还跟送到坟上去磕头,大家称异,疑是佩镶失身的人。姑且不表。
是日士贞的灵柩也到,秋鹤更加忙起来。坐了马车往来两边先去接了士贞的棺,送到顾府,再到绮香园送殓。送殓已毕,又到顾府安排停,又回园送殡。佩镶棺后,果然空了钱大的小洞。是日送殡的约有一百余人。月红扮了孝女,哀哭步行。两边看的人不可数计,也有少年游手轻薄寻春的,都说绮香园一个婢女,如此排场,棺材里个东西,一个人得着,已是算富翁了。此回送殡妇女最多,且园里的人,大都绝色。韵兰等坐在轿中,都穿了白衣,真是一身缟素衣裳,越显得粉装玉裹。前面也是旗锣丧牌开道,乐工鼓手,道士僧尼,所有路上已预先请了照会。又以重价招了二十四个水手护送。大吹大擂,奏着西乐,一路到了南门。坟上早已预备八只大缸,颠倒合着。三声炮响,鼓乐哭声大作。便把灵柩停妥了,方才墓祭。秋鹤先吩咐坟丁妥为看守,便重到顾府来,已是上灯。忽见知三也在那里,遂相见了。问几时来的,知三道:“到此已两三点钟了。
这个月里本应接印,我想暗暗的玩几天,所以告了半个月病假。
若玩得有趣,再去续假。”秋鹤笑道:“闻老父台的官声甚好,现在一路福星又要照此地,可喜可幸!”知三等皆笑了。因又谈起兰生及士贞的事,知三摇头道:“刚才黾士和我说了,我也看见报上,但是你们瞒天谎,作何了局?”秋鹤叹气不言。
伯琴道:“刚才知三在此下泪,说和兰生最是知己。岂知特意来申,不能相见。士贞老伯真个死的已是可惨,所以知三哭了一回。今日姻伯母,又来追问我,说仲蔚尚无回信,明日只得叫仲蔚写封假信,说到天平山去看枫叶呢。不知看完了枫叶,再看什么?”介侯道:“可再到元墓去看梅花,横竖要明年春里回来了。若再展期,索性说荷包村看荷花罢!”众人听了,都笑起来。黾士道:“人家难过,你们说笑话。”介侯道:“楚囚相对,笑笑也是好的。”秋鹤因向知三笑道:“你贵相好在那里等你,今日也做的账房,你明儿便去看他。”知三道:“伯琴也都和我说了,我不过做了一年官,绮香园里惟看韵兰的光景,好似要几千年的兴旺争着下去。岂知暗中消败,这些姑娘死的死嫁的嫁,出去的出去,现在佩镶又是不得善终。人事沧桑,一年一变。想着前时的热闹,看看现在的凄凉,心里头不知怎样说不出的难过。明儿你和我去看燕卿,我留着些百姓的脂膏,要去送给燕卿。”秋鹤笑道:“不如你自己的脂膏,送他更好。”
伯琴等又笑了一回。这晚伯琴、黾士、友梅、介侯皆回去,秋鹤与知三对榻而睡,娓娓谈心。讲到天亮,大家方睡去。十点多钟起身,伯琴又来了,持了仲蔚的假信,去搪塞许夫人,说恐怕要二十边才回。许夫人无可如何,只得罢了,天天守着灵前哀哭。
且说三人到燕卿那里来,燕卿接着自是欢喜。彼此谈了一番离别后的话,燕卿脉脉淌泪,伯琴笑道:“人家特来看你,你请他饮酒呢,还是饮泪,请他听歌呢,还是听哭。”燕卿道:“不与你相干,你不要听,你去!”伯琴笑道:“你逐了客,想要做什么?”燕卿道:“你莫管。”于是点菜请客,仍是仲蔚、黾士、友梅、介侯原班好友聚饮,都是带的清倌入局。秋鹤记着韵兰,思念佩镶,未曾终席,先回去了。到了幽贞馆,见韵兰坐在小醉翁椅上,无精打采的淌泪,文玉、秀兰在那里劝,见秋鹤来了便道:“解神星来了,你来解劝解劝罢,我们劝了好一回呢,要去了。”说着便一同走了。韵兰只说常来逛,口虽说,并不立起来送,秋鹤反点了灯送他出来。二人略问问兰生的事,秋鹤又把知三来的话,告诉一遍,二人遂去。秋鹤进来,伴馨接着说:“姑娘到春影楼去了,叫你上去。”秋鹤看锦香斋门前西厢房里,设着一个佩镶的灵座,一个位,一个铜磬,一盏长命灯,锡台上点着两枝绿蜡,挂着一轴喜神,觉得静悄悄的凄惨万状。另招一个更夫同两个老妈子守着,就卧在那边,停一回击磬一下。秋鹤因问月红,伴馨道:“不多一回在这里哭,仍要和佩镶姊姊一同睡。姑娘看了更加难过,因纫芳姊姊也欢喜,他叫侍红送到寒碧庄去了。”秋鹤道:“齐月呢?”伴馨把嘴向后面努着,轻轻说道:“挺尸。”秋鹤道:“账目清楚了么?”伴馨道:“文玉姑娘方才算结清楚了去的,姑娘自己还校对一回。”说着,只听楼上唤,秋鹤遂走上去,韵兰坐着道:“什么和伴馨说不了的话?”秋鹤道:“我问问月红同账目。”
韵兰道:“顾家事完了,几时了?”秋鹤道:“完了好久了。”
韵兰道:“可有僧道?”秋鹤道:“士贞遗命,不许僧道的。”
韵兰道:“我们不要管他,我要十二个和尚,在会客厅上拜忏,拜到十三回煞。以后,每逢七期,拜一天经去,定好了佩镶死了,真个折了我一只臂,现在什么事,色色都要我费心。想起从前无论什么事,我不说不交代,他已先替我做法。当时我受福不知,现在方晓得以前的受用。但是我已经怕费心惯了,这几个丫头里头,一个休想能及佩镶。刚刚徐家母来,说有一个叫阿行姐,也是一笔写算,领了来,我试试他的字。连侍红都不及,我也没法打发他去。要想把侍红升起来,只是侍红的坏处在骄傲,我和你商量,你看如何?”秋鹤摇头道,“用是未尝用不得,但是不好给他大权,我看上年停歇的珠圆还好。”
韵兰双目一瞪喝道:“我不要他,你要你用去。”吓得秋鹤不敢作声。韵兰又纷纷坠泪,口中叫佩镶妹妹,秋鹤慌了,只得告罪,说我不检点,现在想起来,珠圆因倾轧佩镶出去的,果然不能用。”韵兰慢慢的收了泪,说:“你既然知道,还提起他干什么?怄我气。”秋鹤长揖道:“是我差了。”韵兰道:“我想现在且教侍红学学,夜里替我办私事,日里到学堂里办公事。不到处你教给他,你下半天同夜里有公事,上半天没事,你到我这里来伺侯着,有什么差遣,或是账项,或是买办,或是写算,不过你太烦劳些,所以我想出一个计较来,叫你夜里住在伴馨房里,叫伴馨搬下去,我倘然想着隔夜有什么事,隔夜便和你说,你上半天,便替我办了,到馆如其无事,你也在这里吃了饭到馆,倘意外有事,不在你功课时候,我便差人来唤你,你愿不愿?”秋鹤点首便下楼回去,韵兰远远唤道:“明日起搬来。”秋鹤笑应着去了。次日果然搬了过来。知三也到园里各处逛逛,又在秋鹤馆中坐了一回,便要和秋鹤去看燕卿。秋鹤道:“现在馆里新章,除礼拜日终日无事,礼拜六下半天外,我的功课,下半天一点到二点钟,我看字,五点钟到六点钟,我讲书,夜头七点钟到九点钟,我教书。所有诗文策论,随便上半天或九点以后改,你要玩不如到礼拜六下午,我来做个东,请你到坐晚亭看枫叶,好不好?”知三道:“坐晚亭几时造的在那里?”秋鹤道:“今年秋里造的,就在彩虹楼下面,半山之腰。”知三道:“甚好,后天便是礼拜六,我替你去,请伯琴等来乐半天。”秋鹤道:“你把燕卿也带子来。”知三答应去了,到了后天,秋鹤告诉韵兰备了精致肴菜三席,排在坐晚亭。午后知三、燕卿、伯琴、仲蔚、友梅、介侯、黾士次第偕来,园里是韵兰、秋鹤、秀兰、文玉、凌霄、萱宜、莲因、玉成、月红共十六人。又有大丫头侍红、纫芳、秋香、青雁、琴娘、鹣儿等,月红现在是不用人了。客已到齐,推知三坐了首席,男客一席,是秋鹤陪,女客一席燕卿为首,韵兰陪。西首一席,月红为首,侍红陪。知三看坐上的人,凋零殆尽,想起上年文酒风流,不胜今昔之感。燕卿想着自己飘零憔悴,又想起韵兰要照应他,不胜知己之悲。席中知三、燕卿,两人本来最会说笑,今两人各自伤怀。其余是更不消说了。月红还是眼睛肿肿的,所以这个一席酒,觉无限寂寞。亭子下面的秋色,如鸡冠老少年万寿菊美人蕉紫薇,一经霜冷,大半凋残。几株芭蕉,也是迷离破碎,败绿残青。惟仰首一望,觉山腰百余株枫树,正出落得异样精神。地上铺着一层落叶,但愁人看了这些树,觉得秋影凄迷,斜阳黯淡,枝头红惨,径曲黄愁,真是不堪回首。秋鹤怕韵兰过伤,遂极意的逢迎,行雅令,做诗钟,仍旧无佳趣。
既而上一道炸黄花鱼,秋鹤道:“这样菜,韵兰姑娘最爱。”
韵兰道:“要炸透才好。”于是试了一试,便道:“还算好。”知三便凑趣说道:“你们知道鱼品么?”侍红笑道:“我们不知道,倒要请教。”知三道:“把几种鱼来比几种女人,颇得贴切,说自己的妻房,比咸鱼家常便饭,虽咸虽臭,却是省钱。”众人大家笑起来了,知三又道:“小老婆比鳊鱼,睡了便大。”众人又笑了,知三又道:“青楼倌人比鲥鱼,味虽鲜肥,可惜价大,芒刺骨多;野鸡比河豚肥虽肥,怕有毒;偷情好比龙肝,果然极好吃,只是捉不着。”众人笑道:“龙本来不容易捉呢,你也比得匪夷所思。”知三又道:“尼姑寡妇比鲤鱼、鳝鱼,吃了罪过。”萱宜、秋鹤只看着莲因笑。知三道:“自己的媳妇女儿比金鱼,能看不能吃。”众人大家笑起来,说:“这比喻更为切当。”
说着只见伯琴出席,众问:“何往?”说道:“出恭。”说着遂去。燕卿笑道:“说起出恭,我也有一个笑话,你们大家干一杯,我说。”众人干了,燕卿道:“有三个诗人,一个是学老杜的,一个是学寝馈晚唐,一个是做应制试帖体,大家一起出恭,要做诗了,学试帖的先做,说七条严妇律,四品荫妻封。”韵兰道:“出色,把出字恭字刻画得精切。”“学晚唐的诗,是板阔尿流急,坑深粪落迟,学杜的更好了,说大风吹屁股,冷气入膀胱。”众人听了便又大笑,知三笑道:“炼字的体,我也有两句,说墙高猫跳扑,篱窄犬钻汪。你看猫在高墙上跳下来,必定扑的一响,狗钻在篱芭里,不能出来便汪汪的叫起来了。”
众人又大笑一阵,文玉道:“幸亏他来,我们大家快活些。”时月红也不哭了,喜听笑话,便要请知三再说一个,说:“韵姊姊现在闷,你多说一个解解他闷。”知三笑道:“有是有一个,要得罪你们,你们现在虽不做倌人了,燕卿还在应客,况且不甚雅,不好说得。”燕卿道:“你又编派我什么?”知三笑道:“我却说的我自己。”燕卿道:“不干我们事,便容你说。”月红道:“燕姐夫就说罢。”知三道:“这个笑话,好听发松,你们要先喝三杯呢。”韵兰、秀兰道:“我只好一杯。”众人也大家饮了。知三也先饮了一杯,说道:“一个妓女。”燕卿便说道:“我又知道你编派我们了。”文玉笑道:“燕姊姊,总是这样打断他,待他说,横竖不与你相干,我当就是了。”知三又说:“一个妓女死了,阎王怪他狐媚惑人,都是下边的东西不好。
命判官雕挖下来贮库,妓女放到地狱里。”众人听了都笑起来,韵兰、秀兰也吃吃吃的笑,指知三说:“只张贫嘴,也要割去!”
知三笑道:“我本说的自己,又有一个说话的人死了,阎王怪他嘴口轻薄,也命判官把嘴割下来,放在妓女东西一处。后来二人苦苦哀求,便放他回阳,命判官仍旧把东西同嘴,替他装好。岂知判官粗心颠心颠倒换差把东西装到头上当了嘴,把嘴装到胯下当了东西。后来被巡察神知道,咨照阎王更正,阎王大怒,重责判官,叫他速去更换。判官吓慌,走到阳间,见这个妓女正和客人在那里相交,污了满嘴的积浊。”众人大家笑起来,燕卿笑道:“他还没说完,听他讲。”知三又道:“判官知道已经被污不能换了,又走去找看这个说笑话的,他正张开了屄嘴,说笑话给人听。”说得三席的人大笑起来,说:“这人不要脸什么都说得出,现在你自己吃亏了。”知三笑道:“我不说你们,都闷着,现在笑一场,吃的东西,都容易消化。”萱宜笑道:“往常席面,总离不了佩镶姊姊,所以格外热闹。现在知三伯伯来了,也抵得过了。”莲因瞅着萱宜道:“你又要提起了。”友梅道:“我们再饮两杯散席罢。”于是各饮几杯,韵兰早命于亭口栏杆外面,放一只醉妃活脚西洋软榻,自己歪着,众人完了也就散坐。有到山上的,有到梅雪坞的,有从山麓转过去的。介侯一个人,背着手,由花神祠后面,东望北小径走至山麓,忽见一只灰色兔子在草中跃起,向山上东北角拚命而逃。介侯倒吓了一跳,方欲赶去,只见凌霄另换紧身装束,手执雕弓,腰插宝剑,带了一壶箭,从山之北首,向南转过,绕过来,其走如飞,箭上贯了一雁,见了介侯即把这雁掷过来,说:“你把这雁,替我取去,可曾见一个灰兔?”介侯向山上指着说:“那里去了。”凌霄遂急急迫去,介侯带雁回来,看见秋鹤用的丁儿,遂把雁交付了。忽又见萱宜、月红在假山洞里草地里蹲着,一手里拿个筒一手拿一根竹枝,琴娘立在洞外,手捧着两只青砖盆,介侯因问:“这个时候,还捉蟋蟀么?”
说着,已走到跟前。琴娘摇头说:“不是,刚才在盆里走失的。”
只听月红说道:“在这里了。”萱宜道:“我来捉。”
话未说完,月红已捉在手里,乃轻轻放在琴娘的盆中,纫芳也来了,手中也捧着两个盆,遂招二人一同到梅雪坞东首茅亭上。友梅也在那里,遂看开册,斗了一回蟋蟀。友梅又与介侯讲起今春梅雪坞赏雪这件事,忽一个园丁过来,向介侯、纫芳等道:“爷们姑娘们快去听新闻佩镶姑娘又重活了!”介侯笑道:“有这件事?”园丁道:“是前日活转来的,住在西门做外国裁缝任金和家里,他们送了信来,把我们主子姑娘喜得眼泪出来了,现在都在幽贞馆。”友梅、介侯、纫芳、萱宜听了,便赶过来,月红连蟋蟀都不要了,由他逃去,盆也打破。众人到幽贞馆,只见老妈子在那里拆去佩镶的灵台,一个人正在西首憩轩里,立在当地,告诉韵兰:“这憩轩即是西式房间,地方甚大,所以皆挤得下。”韵兰坐在榻上,满面笑容,听他讲,因笑道:“只要他重活就给他做妻房也好,叫他搬到我园里来,包管他一世不愁衣食,不用去做别事了。”那人道:“姑娘肯栽培,阿和就升到天堂里了。”韵兰因命他先回,一面传秦成伺侯马车,恐怕不够,外边去招几辆,秦成便去安排了。友梅等还不知其细,去问秋鹤,遂详述一遍。马车到了,大家出去,急急登车而去。到了西门斜桥后面任家宅,此时地方官长知道了,差人来问,幸亏介侯回复他去。此时韵兰首先进去,见了佩镶便哭出来。众人见佩镶外面穿了一件蓝竹布衫,罩上一件淡蓝竹布背心,头发蓬松,并无簪珥。一见韵兰,便跪下抱着韵兰的下身,哀哀痛哭。有一位后生出来仔细一看,乃是当日吊孝送殡的,但不知两人相合的缘故。介侯拉了金和祥问一回,方知底细。金和送茶送烟请坐,又有一个老妪出来,金和说;“这是我母亲周氏。”均与众人相见于,又向韵兰告谢。韵兰坐了,揽着佩镶的手,细问根由。佩镶亦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说到兰生,佩镶怨恨之极,韵兰道:“你也是再世的人了,现在你已愿跟任金和,乃是天做的媒人,以前的事不必论了。
但是你住在此处不便,我更少不得你。你死了我没有一事可以称心,我仍要你到园里,索性连阿和母子,一同搬进去。横竖房子多,随你要拣那里,你明日收拾起来。”因问秋鹤几时有迁移吉日,秋鹤便叫人借黄历来一看说:“十五或廿四。”韵兰道:“廿四太迟,就是月半罢,你要住在那里?我命人和你收拾去。”佩镶道:“我想月仙姑娘住过的萱花园极好,离姑娘地方也近。”韵兰点头,此时月红又黏着佩镶倒在怀中淌泪,佩镶摸着他脖项,也是难过。停了一回,勉强笑道:“我死了,你和谁睡?”月红又哭了,侍红道:“这几天我们为你的事也忙,他因阿姐死了,服了你,你一死,他好像飘飘荡荡的没了根。到灵座前便哭姑娘,更加伤心。我就送给和纫芳睡。”伯琴道:“这个孩子有良心的。”秋鹤说:“你死了,月红也要想一同死。”佩镶心中伤感,强笑道:“痴丫头,你太胡闹了。”
秀兰、文玉遂把愿做孝女,伴灵各节,说了一遍,又把韵兰哀痛厚殓各节说一遍。佩镶推开月红,含了双泪,又向韵兰叩头,说:“姑娘恩典,是我重生的父母了。”韵兰连忙搀他起来,月红仍旧挨着佩镶,韵兰向月红道:“姊姊方才重生,身体虚,你不要累他。”佩镶道:“多谢姑娘,身子现在倒毫无所苦,比以前反似好些。仙人的药,可见真是宝贝。”说着,一眼望见了知三,因问:“你几时来的?”知三道:“不过四五天,因闻得表姑丈死了,兰生表弟又走失,所以告了半个月病假来看,刚遇你这个事,我也气得要死。”佩镶不懂,秋鹤遂把士贞故世,兰生不知何往的事,现在诳他的话,都告诉了。佩镶听得兰生走失的事,疑心他们哄人,因鼻里哼了一声,不言语。因见韵兰髻上带了孝,便惊问带的什么孝,月红道:“带你的孝,要紧到这里没换呢!”佩镶感激万分死心塌地,因与各人都问答一回。韵兰便要回去,月红道:“我今夜和佩姊姊睡。”纫芳道:“他是新活起来的人,现在你姊夫又不比小香,此地腌?H,你还是回去同我睡。等佩姊姊进了园,他住在姑娘那里,你再同他睡。”月红想了一想,只得一同回去。秋鹤在伴馨房里又住了两夜,仍旧搬到花神祠。韵兰要想他两边住住,照应,所以仍在西楼设了一榻。到十五日,佩镶搬进园来,韵兰命他在伴馨房里,也设一榻,就算月红的房。佩镶有时回萱花圃有时住在韵兰屋里便和月红同睡。佩镶甫入园,园中各执事,均来拜见。任金和母子,先谢了韵兰,再去拜谢各人。韵兰便把一副殓具,赏给金和,又派他花神祠守门,帮助秦成。自此佩镶夫妇,都在园中欢喜度日,外面却把这事当一件新闻谈起来。
原来佩镶重活,与任金和成亲,另有一个缘故。
请看司香旧尉慢慢表来。按佩镶死后,但觉黄沙黯黯,到了一座高山,忽然风清日丽仔细一认,却是到过的。远望树林之外仍是一片汪洋,心里想倘然再有海怪追来,作何了结?时候已晚,寻着一个山洞,遂钻进去宿了一夜。次日出洞,踉跄而行,正在惊骇,怪风又起来了,一件东西满身是手,佩镶见了,急走转过一冈,怪物渐近,佩镶更吓。忽万道红光,来了一位仙姬细看却是倚红,便叫:“云姊姊救我!”倚红拔出双剑,追那怪去了。少顷回来,彼此相见,佩镶道:“姊姊向在何处?”
倚虹道:“我向在情天,妹子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佩镶因把兰生负心的事,告诉一遍,倚虹道:“他本来不是你的姻缘,你阳寿未终,灵妃谪向人间,你尚须伺候他数年,再行复位。”
佩镶道:“灵妃何人?”倚红道:“万花总主不是么?他为你死了,悲惨异常,你须作速回去,那边有爱你的人等着,就是你的姻缘。”佩镶道:“等我的是谁?”倚红道:“就是你从前的邻居任姓,他为你担了血海的干系,休负辜他。你活了,便顺从他,后来自有好处。”佩镶问:“此地何处?”倚虹道:“你来的地方,名恨海,这里就是情天。碧霄姊姊为了你二人,奔驰数万里,特到先天一气山,觅了仙草,合成丹药救你。”佩镶道:“我肚又饥,腿又酸,你有什么地方,让我歇息歇息。”
倚虹点头道:“这也容易。”遂引到一处,是极高的城垣,上有太古情天四字。佩镶道:“再要进城,实在来不得了,就在这亭子上坐坐罢。”遂同到亭子上来,佩镶就坐在一张石床上,倚虹道:“你坐着,不要走开,这里九子魔最多,你定子心,他便不敢犯你。”说着去了,佩镶等到日暮,不来,心中胆怯。
既而天黑星明,松风谡谡。忽见鬼灯闪烁,那个千手怪物又来,佩镶虽极吓,见四面陡峻,势不能逃,只得遵了倚红所嘱,定志凝神,那九子魔果然去了。惊神甫定,要想进城,忽听一阵脚步之声,倚虹与碧霄来了。门前两对神灯,异光炯炯。相见之后,佩镶埋怨倚虹失信,倚虹道:“妹妹毒药在胸,肠胃已溃,非先天固结丹,不可入口。我所以寻了他来,你倒不感激。”
佩镶自知冒失,连忙谢罪。碧霄问问园里姊姊妹妹,佩镶因问:“向在何处?”碧霄笑道:“地角天涯,忙得狠呢,你阳禄未尽,尚有数载尘缘。刻下有人来救你,你便须从他,自有好处。”
说着,取出一粒仙丹,给他吃了。佩镶便把兰生一段情缘告诉他,忽然碧霄变了面色,便掣起双剑,说道:“我暂断你的情缘。”佩镶一惊醒来,却卧在棺中,四肢瘫痿,头旁边呕得通湿,都是些烟毒,因随意取殓衣揩擦,而身体不能转侧,幸有洞通风,不甚气闷。支持了一回,听得有人走来,好像推了几推,棺盖已揭开了。佩镶疑是暴客,鹿撞心头。忽听那人喊佩镶妹妹,却就是碧霄的声音,再有一人,却是男子,遂把佩镶扶了起身,碧霄又取一粒仙丹,放在佩镶口中,说:“不要说话,等这药自己化尽,这个男子就是你的良人,你须听我的话,从他。再与灵妃相见,我尚要去会湘君,此地非说话之所,再会罢。”说着一道金光,忽然不见。那男子望空叩谢,便低叫道:大宝姑娘,我驮,你到我家里去。路上不要响,恐人知道。”
佩镶虽辨不清他面庞声音却很熟,因问:“你是谁?”那人道:“我和姑娘在德仁里,做过三个月乡邻,就是西隔璧的任阿和。”一面说一面把盖仍旧盖好了,佩镶听了阿和之言,恍然大悟,也没奈何,只得伏他背上径到斜桥后面任家宅家中。阿和的娘周氏,早已听了阿和之言,要想人财两得,这回见阿和果然驮了一个活人进来,又吓又喜,只得相帮他料理煮姜汤舀脸水伺候。佩镶换了自己乡下的衣服,那阿和又去把棺材里的殓具,悉数取回。佩镶已是吐了一阵,卧在被中。也不多响,身体乏极,竟睡了一回。醒来腹中乱响,泻了一阵,身体不能起来,这是仙家丹药的作用,把阿和母亲一床被,都泻得污积难闻,阿和不畏腌?H,把自己新做的一床棉被,展在另外一张榻上,用热手巾替佩镶全身揩拭。正要干净,佩镶又泻一阵,把阿和的衣服都污了,遂又换了衣服,再去收拾清洁,方换到自己榻上。佩镶又羞又感,任其所为。自泻了两阵,神气渐清,要想吃稀饭,周氏早已端整,给他吃了半碗,于是精神又复了许多。那边污被,自有周氏收拾。所有珠翠金玉并在一箱。佩镶见阿和不畏污亵,如此伏侍,遂把爱兰生之心,移到阿和身上。向来阿和爱我,不过因我眼界太高,看他不起。现在我是再世的人了,若无他同碧霄来救,安能复活?于是一味的爱起阿和来,遂问阿和:“你何以知道救我?”阿和道:“自姑娘进子绮香园,我一天也不能忘记。后来我入了外国人的红衣帮,两年以来,还积得一二百千,我便自己开了西洋裁缝店。那一天见姑娘坐了马车,到静安寺,越发生得福相了。我总是不能亲近,直到那一天说,姑娘为了一个人吃了生鸦片烟死了,我也急得要死。想姑娘一个人,肮脏了岂不可惜?遂到园里来说是姑娘的旧邻,吊个孝,不觉替姑娘伤心。等送殡过后,我又到姑娘坟上看了几回,又去烧个香,求姑娘死了不要吃苦,早投人生。今日黄昏头,忽然来了一位体面姑娘,却是异样打扮,说叫冯碧霄,与姑娘是好姊妹说可以救他,又说姑娘与我有缘。
我就说那里有福消受得起?我这人给姑娘做小使,姑娘还怕我。又想碧姑娘是拎过强盗的,必有救的法儿,遂和娘商量。
我娘要想发财,便许了我。因同他来,岂知他把棺材一拍就开,姑娘真正活了。后来他一闪不见了,想真个是仙人了。”佩镶道:“他本来是仙人,但我们的事太奇,你明日或后日一面去知照园里,一面告官,恐防地方上人多事。”金和点头,到了次日佩镶竟沉睡一天,金和怕他别有意外,不敢离,只唤母亲去请母舅来。又到次日,方到园中给信。给信这人,就是金和的母舅。佩镶睡了一天醒来,身体复原,毫无苦处,竟吃了一碗饭。灯下与金和谈起昔日情景,彼此伤感。这便是佩镶重生的缘起。
却说兰生不见,匆匆半月,许夫人如何不急,逼着伯琴寄电信到苏,限三日回来。若再不回,自己要和伯琴同去。伯琴吃紧,与仲蔚、知三商议说:“莲因会请乩,我们去求他好不好?”知三点头,同到绮香园。先到幽贞馆,说明了才要到花神祠去,只见秦总管领着松风进来说:“爷回来了,请各位快去,我要到庄二老爷店里,取衣服呢。”仲蔚等大喜,也不再问,起身便走到静安寺来。一路上车龙马水,也不暇留心了。
租界到静安寺,不过六七里程途,少时便到。门上人接着,开了栅栏,请马车入内。知三、伯琴等下子车,进内堂见兰生已换了孝服坐在老太太房里。明珠、霞裳的眼睛,哭得红红的。
许夫人坐在窗口,一面把巾子拭泪,一面说起。兰生也泪眼盈盈,呆着不语。许夫人见了伯琴、仲蔚,也不立起,也不教坐,埋怨不敢诳他。倘兰生果然死了,我何以对得起祖宗?你们亲戚朋友?应该与他分忧,倒反哄我起来。伯琴、仲蔚当时因许夫人两件失意的事,并在一时,恐他禁不起,这种悲苦,所以行了这计。现在受他教训,真是怨屈不明,又不好分辨的。正说着,只听月佩进来说:“雪贞姑娘来了。”知三、伯琴、仲蔚见了,伯琴因问雪贞从那里来,到过家里么?雪贞道:“没有,我从苏州珊宝姊姊那里吃喜酒,听得娘舅去世,所以先同兰生哥赶到这里来,明天再回来呢。”说着,行李已一件件送进来。
许夫人看见雪贞心中一喜,忽又感动他是个贞女守寡,遂揽在怀,心肝肉的哭起来。知三也都下泪。霞裳把行李替他收拾进去,月佩开发舟力,雪贞的丫头抱玉,点了行李,令舟子回去。
知三看雪贞满身缟素,不御铅华,插着黄杨木簪,面容憔悴,不堪比从前换了一个人了。看许夫人只搂着雪贞哭,无从插嘴。
遂与伯琴、仲蔚丢个眼色,同到锦斋来,兰生不便跟出去。知三便去叫了松风问:“他爷的究竟为何,真个在珊姑娘那里,又是同雪姑娘来呢!”松风道:“他方才告诉太太,我不在那里,爷须去问风环。”伯琴果真去叫风环来,风环遂把兰生告诉许夫人的话,述了一遍。又把丽宝夫妇,给许夫人的信取来给三人看了一遍,方才知道。原来兰生当日见佩镶呕血死去,心里一惊,便去寻一个小丫头,问他为什么起的。小丫头说:“他听了明珠姐姐说你收房的事,他便不自在了。”兰生情知这件事发觉,无限感伤,心里想我就避了他们,一个都不要罢,若收二人不收佩镶,总对不起佩镶。这么一想,觉得万种悲伤,心里便糊涂起来。一个人惘惘出门,不知从何处去。忽闻有人呼小官官,不知彼是何人,待下章细表。
第五十七回
觅夫婿义士渺长途结盗魁恶奴戕故主
却说兰生方走,忽闻有呼小官的人。向前一看,原来是一个和尚,蹒跚而来。既近见头上疮癞盈堆,油光流溢。见了兰生,和尚便立着,向他傻笑。兰生模模糊糊问道:“你叫我什么,笑我什么?”和尚指着后面:“我刚才遇着一个姑娘,年纪不过十七八,我问他名字,他说姓阳,字叫双琼的。为因有一个姓顾的欺他,叫我去找姓顾的,他在前面等着,要与姓顾的讲句话儿。”兰生道:“我便是姓顾,你快快领我去。”和尚笑道:“原来即是你,倒也生得俊俏,可惜是银样蜡枪头,但姑娘所在尚远呢!我有一个缩地法儿,送你去。”兰生不懂,和尚道:“你闭着眼我来作起法来。”兰生到了此时,更觉不能自主,遂闭着两眼,被和尚在面上吹了一口气便觉得天旋地转,不省人事。片刻醒来,已在一处地方,细审却是宫殿模样,有许多宫女聚拢,向他笑,有一人道:“负心郎去看他什么?”
一人道:“你来了五六天,牡丹仙子那里,应该去一躺了。”兰生一想又恍惚果到了几天了,因向仙女道:“花神祠里碑上牡丹花是阳双琼,我本要见他。”宫女道:“你总是糊涂人,这不是百花宫么?”兰生喜道:“原来在绮香园里,为什么姐姐们都不认得?”一个宫女笑道:“不知这绮香不绮香,谁是你的姊姊,快随我进去罢。”进了三重门,通名进去,里边揭帘请见。见双琼改了仙妆,坐在窗口修机器呢。兰生满面泪痕走过叫一声妹妹,要想执手。双琼初起还笑嘻嘻的,见兰生动手,便变了脸,把手一扬,竟将兰生推跌,口里说道:“我怕你心不死,容你见见,你到做了急色儿,到这里来,叫我妹妹无礼已极,嗔宫女替我赶出去。”说着仍旧做机器,兰生怕双琼认差了,因一面起见,报了姓名,诉说从前的事。双琼不理,兰生又娓娓不休,双琼嗔道:“你这人也太可恶,我给你害死了,又寻到这里。自在头陀,也太多事。”因叱宫女:“你把他监到香粉狱里去,过十二万年放他。”兰生吃了一惊,想双琼何以如此无情,变了一个人了。遂把双琼赠的小照给他看。双琼看也不看,说:“这些事,我都不管了。”又骂宫女:“还不押他去。”于是走来七八个人不由分说,或推或挽竟将兰生驱到一处,便反闭了门,听得宫女在门外埋怨,说:“我知道此事不妥,你一定要他去见。现在苦了他。”又听一人道:“他有亲戚在此,不如去送个信请他讲个情,放他回去罢。”说着细步琐碎而去,兰生想此处不知什么地方,我除了双琼,那里来的亲戚。又见监禁的地方,不过两间。只有一个地铺,一桌一椅,室中一瓜浓香,都是脂粉气。还有花露香水的味儿,地下四周都有小沟流水汪然,从上边滴沥而下。香味都从水里来的。兰生虽觉香味可亲,然沉闷不可稍耐,想十二万年真欲闷死,且人也断无如此长寿,如是者不知若干日。忽一女开门而入,入视之喜珍也。心中大快,因告所苦。喜珍叹道:“一念多情,几成久锢,所以情缘未合,虽妄想亦不成功。你来了多天,慈母之心碎矣。我仍请自在头陀,送你回去。”兰生要问佩镶,喜珍只是摇头,说都是孽缘,缘尽便散。世上夫妻,虽伉俪极笃,也是如此。我还有别事,不得多留。遂命一个宫女,说:“你领去交给头陀,送到苏州自有荷仙姑接引。”说毕去了。
宫女遂领兰生到宫门口。前日这个和尚,已等在那里。向兰生笑,兰生方欲说话,和尚又吹气一口,觉心里朦胧,不知人事了。醒转来时,却在一处城楼上,墙壁坍倒,缈无一人,踯躅而下,到大街一问,却是苏州。知珊宝在桃花坞,便问到桃花坞。珊宝家中,雪贞恰在那里,一同相见。彼此告诉了,珊宝夫妇连得上海寻人之信。知许夫人着急,不便多留,次日遂专雇小快船一艘,催兰生与雪贞同走。既抵静安寺,兰生先行登岸。雪贞收拾了一回,等肩与来了,方来顾府。此是兰生走失的缘故,及到家中受了许夫人几番埋怨,后来知道佩镶死而复生,重嫁任金和一事,心中无限悲伤。痴痴的呆了长久,方渐复原。佩镶闻得兰生,果然为己出门,且顾府受了许多惊恐,总是自己的情魔。现在身已嫁人,势难别计,亦付之无可如何。
两人相见之后,寸心脉脉,反说不出什么来。雪贞在顾府住了三天,方回伯琴家中。
伯琴断弦之后,鸾镜尘封,空房寂寞,虽柳妾夫人贤慧,终觉难慰寂寥。雪贞想着从前喜珍待他的好处,十分悲伤,力劝老兄续弦。伯琴道:“初时我也有此想,现在渐渐惯了。况且我的家事也烦,非心细才大,也不容易管。闺阁中的小姐,娇惯的多。他面貌可以探听,性情才具,是不能知道的。”雪贞道:“二哥替我说过陈秀兰姑娘,现在择他的性情脾气,是你知道的,我想到也极配。只是门户中出入,恐怕不合。”伯琴道:“也不在这上头,他只要能替我管家就是,这人我也想过,不过他好习静,不肯当我这家。和他开口,他未免拒谢起来,我倒不好意思,所以不作这个痴想了。”雪贞道:“他肯也说不定,我明天要到绮香园去多住几天。我叫韵兰探他口气。”
伯琴想了一想道:“也好,要说得蕴藉,不要讨没脸。”雪贞点头。次日便到绮香园来。韵兰、佩镶接着大喜,说:“我们知道姑娘来了数日,打谅要来接到园里游游,怕姑娘还有要事,总算是母家兄妹相逢,谈谈家务,那里可以就来,所以也没来接。”叫佩镶送一些东西来,雪贞便接口道:“还没谢呢,多谢姊姊送的红烧野鸭倒极好,我一年没吃了,不知怎样煮的。姊姊送了来,大家要吃这个,一回就完了。现在再想吃这个,恐怕费事。”韵兰笑道:“我叫佩镶煮的,明儿去买得新鲜野鸭,再叫他煮。”雪贞笑道:“佩姊姊手段真好,韵姊姊也少不了他,现在身子倒还好么?”佩镶笑道:“多谢托福!”雪贞叹道:“现在姊姊是第二世人了,福气大死了再能活转来,倒是夫妇团圆安安乐乐。他人死了,就不能再生。”说着眼圈儿红了,韵兰看他想着心事连忙把话岔开一面,说:“去请各位姑娘来,雪贞姑娘在这里。”丫头等便分头去请了。佩镶问雪贞道:“姑娘现在来了,好似热闹些,请多住几天,但不知愿住在那里?”
雪贞道:“我要住秀兰姑娘那里。”韵兰、佩镶道:“你向来喜住天香深处,秀姑娘从未住过,何作此言?”雪贞遂把与伯琴商量的话告诉一遍。佩镶自去料理雪贞的房榻,韵兰向雪贞道:“这话且莫和别人说明,后天我去探他口气来,回复你。”说着只见文玉、秀兰、月红、凌霄、秀兰、萱宜、莲因、玉成次第都到,彼此相见,请坐,寒暄一回。文玉道:“雪妹妹比从前清减了好多子。”萱宜道:“雪妹妹怎么苦命,未过门,姑娘爷便死,亏姊姊过去熬。”说着自己眼圈也红起来。雪贞把手巾擦泪,连因道:“姊妹久不相见,你也应该和他谈谈别后之言,不许提各人的心事。”因说:“妹妹去了以后,园中又添了许多景致,彩虹楼、侧首山腰添种了枫树,造了一个坐晚亭。
韵丫头这里也添改了许多屋。后面的九畹亭,你是知道的了。
九畹亭西首又添了萱花圃。现在佩镶住的,回来我们一同去游。”雪贞道:“现在姊妹的住处还是照旧么?”秀兰道:“通通都改了,就是韵丫头和我不改。凌丫头也还住在桐华院。珊丫头去后,文丫头住到了延秋榭。玉成姊姊初住漱药?Q,又同莲姊姊搬到花神祠西院。湘丫头走了,他又搬到漱药?Q。萱宜妹子住在绿芭蕉馆。闹红榭、棠眠小筑、韵香馆都空着,彩虹楼他姊妹两人去了,现在也空着。雪妹妹倘然不回去,常常住在这里罢,空的屋要拣那里便是那里。”雪贞道:“我在家里也想着,这里好玩,姊妹又多,但在家还不到三年。我打谅守了三年的孝,再禀明堂上常住这里,来削了发,跟莲因姊妹做一个女弟子。混过了这一辈子,修修来世,不要这等苦命子。”
说着便又呜咽。韵兰、文玉又把雪贞劝了一回,说都是前生注定的,要强也强不来。就是佩镶和兰生两人,他们何等要好。
况且佩镶死了,再活仍旧两个人分开了。现在提起,还是伤痛。
凌霄道:“兰生与双姑娘,这等稳稳的因缘,依然镜花水月。”
玉成道:“兰生去的地方也奇,恐怕没有这个所在。”莲因正色道:“你那里知道?并不是幻境呢!”萱宜道:“为什么和尚送得到这地方呢?这和尚又是谁?”雪贞道:“兰生不是说自在头陀么!大约因顾叶无缘,所以天神着他来,把兰生摄去的。”
萱宜道:“我真糊涂死了,这地方在天上,还在地上,可去游游么。”莲因道:“天上把这个断肠碑移送到花园里来,这就是破天荒的奇事,从来也没听得。可见我们都有来历。韵兰妹妹是总花神,我们是散花神,所以现在我们都在他属下。这个地方就是我们栖真的地方。双姑娘死了,自然复位呢。”文玉道:“为什么双姑娘不理兰生呢?”莲因道:“人生相聚相爱,不过是缘,缘尽即止。所以有心的人,不愿多会,会也不愿十分知己,留些余缘,以待异日可以多见一面。譬如有一斗米,今日若一起吃尽,或暴殄狼藉了,到明日只好枵腹。若吃得省俭些,便三四天可以吃下去。人的缘亦然,留些有余不尽,后来还可以叙叙亲昵了。则发泄已尽,以后必无多余。试看世上小人之交,其始酒食徵逐,真若可以刎颈同心,岂知阴雨谷风凶终隙末,所以君子之交,淡如水,就是这个意思。”韵兰笑道:“你发这个大议论,实在透辟。”萱宜、凌霄都说道:“这也罢了,但这个监禁的地方,也别致。”月红道:“这个香味儿,可就是花香。”秀兰笑道:“你也是花神,将来也必定有花香。”
月红把嘴一扭头一摇道:“我不信?韵兰姊姊,是总花神,他的香更香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韵兰笑道:“痴丫头,你去叫佩镶来。”月红笑着走开,寻佩镶。去了一回,同佩镶过来,玉成、莲因、萱宜等都已散去。惟秀兰、文玉、凌霄在那里吃饭。吃毕也就分散。佩镶一面吃饭一面告诉雪贞,寒碧庄的房间多已收拾妥当。现在我要到公塾里干些公事。三点钟请同月红妹子,领了先到公塾里望望秋鹤。莲因、玉成三位,走过绿芭蕉馆,顺便去看一趟白姑娘,我再和你到各处去玩。雪贞点头。佩镶去了雪贞又与韵兰谈了一回伯琴、秀兰的亲事。到了三点钟,便与月红去了。走到绿芭蕉馆,想着从前和金幼青在此地弹琴和韵静坐纳凉,而今物是人非,幼青在洞庭湖溺死,曾不几时,人天路隔,不觉欷?[起来。走进里面萱宜含笑出接坐定。琴娘送了茶,雪贞问问近来园里情形。看萱宜的神气有些幽怨缠绵说不出嫁杏愆期的苦恼。谈了一回,月红催着同赴花神祠,在三处敷愆了一回,再同佩镶到坐晚亭去看落叶。徘徊良久,回想碧霄等在园时看荷赏雪的热闹,现在觉得时迁境过。风景全非,大有化鹤归来之感。感叹良久,仲冬天气转瞬已晚,漱药?Q桐华院,不及去了,便回到华?N仙舍吃了夜饭,又到延秋榭去看文玉,不免又想着珊宝,感叹一回,方回寒碧庄安睡。次日起身,午后方到漱药?Q、桐华院去了一回,凌霄新得松江四腮鲈,便留雪贞夜饭。去请韵兰、秀兰、文玉、萱宜、佩镶等,惟萱宜、文玉、佩镶来了,带着月红。雪贞想着柔仙,无限心事。佩镶、文玉谈起诗社来说:“现在人数万不能齐了,趁姑娘在此要想去请了燕姑娘就是这几位,再开一社。”雪贞道:“言为心声,我这个景况,那里还能想得出一字,连琴也从未弹过。况且我住了三四天便要去的。要续兴诗社,将来等我长住在园里再和你们做。”佩镶听他的话,也不相强。
凌霄兴致尚好,乘着酒兴舞了一回剑比以前越发精了。初更时后,众人方才别了凌霄,各自回去。雪贞等四人回来,佩镶、月红到幽贞馆,文玉到延秋榭,雪贞自回寒碧庄来。到了雅素堂,见韵兰正与秀兰谈什么呢?秀兰垂了头,颊上微微春色,见雪贞过来,韵兰便不谈了。因问道:“夜饭吃了么?”雪贞道:“吃过了。同文姑娘、佩姑娘、月红妹子一同回来的,他到你屋里去叮”秀兰道:“今儿韵丫头说到我这里吃夜饭。我做了炸黄鱼、蟹羹,想请你,后来知道你有鲈脍吃,遂不好留你。鲈味如何?”雪贞笑道:“还好。”韵兰道:“这个时候,怎么还有鲈鱼?”雪贞道:“大约养着在那里的。”秀兰笑道:“你不要说门外话,鲈鱼不能养的,网起来了,活活的用谷壳拌着,卷在白布袱里,寄到别处去。”韵兰道:“大约也是偶然得的。”说着只见伴馨走来,请佩?Q回去了。原来是秋鹤要添补寒衣,开了细账,所添有限不过,韵兰批准了。次日,雪贞又到韵兰屋里,见韵兰在幽贞馆,据案执笔,批点什么。见了雪贞,便叫请坐。雪贞笑道:“你只管治正,我来监督着。”因问批的什么东西,说着大家坐下。韵兰笑道:“秋鹤要刻骈文,这是他从前寄给我的信。文体虽不甚可高,然不可不刻。我便替他搜出来,圈点圈点。”雪贞看时只见上写着:兰栽别畹,偷瞒出谷之香,燕改新巢稳护栖梁之侣,轻负冬郎之约,笺不裁鸾,频牵秋客之魂。书空盼雁,兹者莲房坠粉,枫寺铺丹,怯旧梦于房栊,警新凉于刀尺,读永叔明河之赋,最恼寒蛩。忆放翁团扇之词,难传灵鹊。窃惟主人玉清仙骨,琼海愁身,撩绮思于人间,种情根于天上。固宜鹤林跨座,凤藻司书装成七宝楼台。香王供养,宠贯六宫粉黛,仙侍追随,而乃孽海啼珠。尘天委璧,斗浓姿于金屋,嫮态空留,写韵事于瑶华,芳情渐歇,娉婷芍药。红绢少女之春,憔悴芭蕉。绿惨小鬟之影,绪如丝乱。心费珠圆,谁怜倦鸟。无依终苦,春蚕自缚。纵使绛云护久,女木能贞。可堪明月,缘多神仙将老,而况汪伦情重,苏蕙才丰。花蕊宫中,璞犹待价。茜纱窗下,琴少知音,徒教秋色,迷离娟娟独立。最是春风狼藉,处处相思,琵琶贻老大之愁,钿?Q负长生之约,沈珊有海种玉何田。
此则满地萍根,感美人兮迟暮。一天絮影,念才子而萧条者矣,废祖帐鸿忙,离亭燕倦,每作扬州之梦,难忘海上之盟,乞留鸳牒三千。枉想迎来桃叶,浪费龙头十万。终难聘到梅花,然而印皓月于肠根。望彩霞于眼角,痴暮自笑么凤犹牵,每将螺黛三升偷描蛱蝶。安得蛮笺十幅,遍画鸳鸯所期。孔雀楼高,牵牛星炯,雕盘红豆永发。年年油壁,香车争迎,小小寄珍重。
三生之字休教,阶药风翻,借通明几日之阴,要护海棠梦稳。
雪贞笑道:“宋元之笔,然一往情深。看他的意思,终想要你,枉想迎来桃叶,岂不是念念不忘么?又说终难聘到梅花,他这一种求之不得的光景,也明知你不肯做夫子妾,所以他说这些话。”韵兰微微一笑,雪贞道:“你莫笑,我虽无离娄之明、饰旷之聪,秋鹤的意思我还不难猜呢!”因又叹道:“你们身子未定,倒还好,如我这人,真是不可救药了。”说着眼圈又红起来。韵兰道:“何必提起心境呢?”雪贞道:“我是为你想,年纪又到了,秋鹤这个人还信得过你,再要等也等不出好的来了。最多同珊姑娘一样去做太太。但是也少遇呢!我看你心里头不过不肯做如夫人,但你现在光景充充畅畅,你肯招秋鹤,他必然待你胜过大夫人。况且你有这个场面,仍旧你自己做主,要怎样便怎样。人家大夫人那里能及得你。”韵兰笑道:“罢罢!
不要谈了。我和你说,到是令兄的姻事可以成功了。”雪贞道:“他怎么说?”韵兰道:“昨晚你来以前,我一向在那里同他说,他也没得别的话,一去便做大夫人,很愿。他只是舍不得我,说许虽许了,须过了今年,到明春再谈。”雪贞道:“什么缘故呢?”韵兰道:“他的意思要等我肖了人再走。”雪贞大喜道:“很好,我劝你早早就招了秋鹤罢。”韵兰笑道:“你不要混说,但回去之后就和令兄说罢,说秀丫头允了。但到春间再议。万不要和别人说起。”雪贞点头。恰值佩镶、月红回来吃饭。原来是日是月红上学。韵兰因其孤苦无依,有心要月红读书,月红也就听他调度,自此以后佩镶到馆,月红也就跟去读书,午刻、晚上与佩镶一起回来吃饭睡宿。此时雪贞与佩镶、月红、韵兰、侍红一同吃了饭,等他们去了,遂同去各处游游。
韵兰过了中秋,午后便不睡了,所以两人一同走到棠眠小筑外面看五六个园丁在那里种菜。菜圃四周编了短竹芭,文玉正在那里监督呢!雪贞向来最是孩子气,此时心境不佳,只叉着手和韵兰、文玉闲话许多。园丁初见韵兰来了,大家争叫姑娘,头目便来请安。韵兰命他只管办公事。三人谈了良久,天时极短转瞬夜了,便一同回来。见纫芳等着在幽贞馆,见了雪贞便说:“我们姑娘请庄姑娘到我们那里去吃晚饭,不要东家吃饭西家宿了,我所以等着。”韵兰笑推雪贞道:“你去罢,你来了好比骊龙滚珠的样,你也要我也要,不要我留着你,他怪我。”
雪贞便同纫芳到寒碧庄来。秀兰正在厨下捎拳捋臂自己煮菜,小碧在那里帮着。雪贞走过去深抱不安,因见别无外人,遂笑道:“嫂嫂现在都是一家人了,何必再如此客气?”秀兰庄容道:“你现成这样心境,劝你少轻狂些罢,你到我书房里去,看我写的白折子好不好?”雪贞也自知冒失便走了,到书房看了一回字。秀兰也来了。雪贞着实赞写的好字,遂搬上菜来,一碗是葱汁野鸭脯,一碗是镇江米醋蟹黄羹,一碗是水糖金银肉,一碗是汤羊肚,一碗鸡丝如意汤,共是五样。还有几个碟子。纫芳、小碧同席。秀兰向来不甚吃酒,这回要劝雪贞,倒也饮了数杯,吃毕漱口,便一同到雪贞房里,命纫芳、小碧等:“均不必伺候,你们去开了一壶茶来,各自去罢,我今儿和庄姑娘睡。”小碧遂去送了茶来,秀兰便闭上房门,与雪贞谈心。
先怪雪贞方才的话,雪贞先行告罪。秀兰道:“并非我埋怨你,这园里人多口杂,一个绣花针形容出去,比脚膀还粗,你不留心,人家就算笑话了。所以我凡事不肯多话。人说我怕事,其实我是惧祸。你看白姑娘便是榜样。”雪贞道:“我也恍惚听得,到底可有这件事?我想他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未必肯干这件事。怕是人家造的蜚语罢?”秀兰道:“这话也是玉怜说出来的,我们那里知道?萱丫头自己也不好,为什么招这等人守夜呢?我也劝过他,他不听我也算了。”雪贞道:“秋鹤知道么?”
秀兰道:“佩镶吩咐人瞒着他,那里知道呢?”雪贞道:“我不应自己说,我这个命也没法论理,姑娘到了年纪,本应该早早出嫁,刚才韵姊姊我也和他说,倘立定主意,就定了别的计罢,横势不过顶一个名。”秀兰道:“你那里知道,他的心不过他手头宽裕,将来不患没得好日子。如今珊丫头又去了,我看倒是文玉最难,他虽和我说也要等韵丫头有了依托才肯分离嫁人,我想那里有凑巧的事。”雪贞道:“你还不知么?我二阿哥说要娶他呢?不过没和人说过。”秀兰忻然道:“几时说起?为何我一些不知道?”雪贞道:“说起不多几天,文姑娘已知道了。
因叫他瞒人,所以大家不说起。现在大哥已替二哥寄信去到婶娘那里去请示了,等回信来了,便要定见。”秀兰道:“哎呀!
我真正一些不知道。”雪贞道:“也是我三嫂子先说起,说我身子不好,恐不能再生育了。文玉是我见过的,人也文静,相貌宜男,你便去娶了来罢,我情愿让他几分。省得你成日成夜的玩了,你去娶了来!从此也可以收心了。”秀兰道:“原来有这件事?你不说我也不知道。但是韵丫头更要寂寞了。”雪贞道:“也不要紧,横竖都是后来的事。但你且放在心里,不要和人说起,我倒想凌霄姑娘不知如何结局。”秀兰道:“他是一只洗过的雌鸡,不近男色的。他说再等两三年,把碧霄教他的剑术练好了,要独自一个人到深山里去修道呢!我们都和他说过,他笑我们是情虫,不能脱男女的范围,所以我们不劝了。也还说韵丫头这等缠绵死了要到枉死城呢?”雪贞骇然道:“倒也难得,我听了也悟了好多了。”二人足足谈了一夜,次日午刻方才起身。雪贞便告辞了园中各人,乘轿回家。把上项的事告诉了伯琴,伯琴大喜,自去办理。雪贞旋即回到夫家不题。寒冬草草转瞬岁阑,女塾中考了课,于廿二日解馆。秋鹤因一年多未曾归省,要回去一趟,和韵兰婉商。韵兰心中虽要留他伴岁,但他天伦之乐久未承颜。若不放回,未免不合情理,只得勉强应了。动身前一日韵兰叫他住在西楼,和他讲了半夜,命他元宵以前到申,迟要替我安排花神祠试灯事务。老太爷、老太太、太太、少爷如有工夫可以请他来游游。韵兰又想起雪贞的话来,密告秋鹤说:“我目下境遇虽顺,然独不会太长,贾家究无确信,我又没看得上的人,若一辈子混去,终是不了之局。你明年来了,过了元宵,我要想差你同秦成一起到北省去,细细打听一回。倘前途尚在,便一同回来。不能守他一辈子,吾也只好变通从权。那时你回来,自有好处。”秋鹤听了,如奉纶音,当场唯唯答应。次日乘坐小轮船,满载而归。是岁韵兰祭祖敬天,异常寂寞,幸亏各姊妹吃年夜饭各择一天。拥来拥去,廿四在寒碧庄;廿五在漱药?Q素斋,廿六在花神祠东院,又是素斋;廿七在绿芭蕉馆;廿八在桐华院;廿九韵兰自己在延秋榭;三十这晚大家守岁。韵兰到了四更方回。佩镶还在那里写字,等待韵兰道:“你还没去么?今年不比往年,你夫妇未了一夜也须团圆守岁。我这里有侍红一班,你回去罢。”佩镶笑道:“姑娘不来,我那里能就走,还有许多事要交代呢。”
因说明日大初一了,姑娘应换的衣服衬里衫裤鞋袜都在这个包里,簪环首饰在屉子里,赏封在小官箱里,我已同侍红、霁月妹子说过,账也交给他了,横竖我明儿来得早。香水我替姑娘来喷罢,地也叫他们扫好了。果盘共装了四个。横竖用完了再好装的,明日姑娘拈香同拜年坐的轿子,我叫他预备蓝呢红脚的那一乘,黑脚轿不好看,所有香烛纸钱也都备好,交给伴馨了。轿车也预备一乘,要坐便坐,珊宝姑娘的岁朝盘,今日没船了,不好寄,我特雇了人走送的。韵兰道:“知道了。你去罢。”佩镶笑着自去。韵兰见霁月、伴馨点着守岁烛,在那里忙忙的揩杯桌椅扫地铺设塾子地毯。又有小使放闭门鞭炮,置掩门葱、欢喜炭一切俗礼。韵兰命伴馨另置红烛拜辞天主,磕了头方到房中。拥着薰被身上热起来,把随身两件大毛衣服脱了,挂在衣架,看新做的白狐妃色绉纱镶金洋花边一口钟斗篷,佩镶却早已取出来,便重放好,韵兰试穿在身上恰称。遂又在薰笼旁边静坐一回,觉得辗转心头万愁交集,下了一回泪。已打四更,命众人去睡,自己也只得睡了。一觉起身,已是九点。
佩镶来了,先替主人拜年,任金和也来叩头,侍红等一班自己的丫头老妈子都来叩喜。韵兰蓬了头受礼,先行放赏,便赶紧梳头换衣服,便有阁闺的姊妹上上下下次第来贺新,韵兰也去答礼。走了一趟,回来吃了中饭,方上轿出门拈香,到各处拜年。便穿了白狐斗篷,伴馨坐小轿跟去,所有家中女客自有佩镶应酬。到晚韵兰方回。次日又出去应酬一天,接着请年酒接天主又忙起来,直到初八日,方才清楚。初十日园中请客,做了一天戏,十一日秋鹤来了,韵兰一喜,命他同佩镶、莲因预备元宵灯会,又接得珊宝的信,说女婿新接京电,放了直隶水定府,三月中旬挈眷进京,要想到上海与各姊妹娶会几天再行告别。韵兰又喜又愁,遂请了凌霄,命侍红跟着连青雁三人,到苏州去迎接珊宝。花诞日又要祭献花神,也忙了三日。又因要差秋鹤同秦成出门探贾倚玉消息,适燕卿之张妈已死,因又请燕卿进园代理公塾事务,所有燕卿的债韵兰一人料理。燕卿倒也十分感激。且说凌霄、侍红、青雁到了苏州,到二月初七回申,秋鹤、秦成已走了。大家正在闹着,萱宜不知跟了谁逃走去了,寻了七八天,杳无消息。韵兰接见了珊宝,彼此间好。
丫头等都来见于。此番珊宝居然三品夫人气度,不比以前了,说起夫妇尚是和睦。珊宝因问萱宜何故逃走,韵兰道:“你也知道的,这件事从去年发始,他住到绿芭蕉馆,嫌太寂寞,他自己到外面去找几个人守夜。内中有一个是马达夫,不知道怎么看上了。”珊宝说道:“原来是他。”玉怜道:“我早已看见了,大家叫我莫说,我就不敢闹出来。”韵兰道:“他心计极好,把存款都取了去。屋里的东西不知怎么运去的。”珊宝道:“登过报么”韵兰道:“这些事怎么好告诉人呢?现在差人在外边打听,我看也是无益的,等秋鹤回来再说罢。”珊宝不胜叹息,转瞬已届花朝,大家又安排祭好神,直闹到廿五日。珊宝方雇船回苏,跟刘四公子带了补衲上任去了。珊宝去后韵兰又少了一位同心姊妹,前者虽在苏州,相见尚易。此时北去,通达一信须一月方能往还。这日是四月初三,仲蔚要娶文玉回去,请雪贞来与韵兰商量,并说伯琴也要娶秀兰回杭州去。韵兰道:“罢了,秀丫头还要伴我一年呢。”雪贞笑道:“你要秀兰何用?”韵兰道:“你且看。”说着小丫头,差人来说康教习要告假半月,回去省亲。韵兰准了批,给预领薪水一个月。因向雪贞说道:“你且请令兄择一吉期,我先和文丫头商议去。”雪贞去后韵兰便请文玉到幽贞馆,说起这事。文玉叹道:“我等皆去,姊姊如何,岂不更觉冷静么?”韵兰默然,当日遂与文玉谈妥聘礼数目,嫁到杭州后,住在西湖新造别墅。文玉积蓄五六千金,连衣饰器用三千余金,共约万金均带去迎娶均用灯轿。
计议定了,便送信雪贞。隔了五六日,雪贞来绮香园,说三哥皆已应允,定于十九日来迎娶。此日是四月十二,文玉便忙起来。幸嫁衣嫁装不用再办,又有秀兰为之帮着,安排得整整齐齐。转瞬已至十八日,韵兰命在延秋榭,结彩张灯。雇定子一班乐工,兰生、知三、黾士、介侯、紫贻、晋康等均有赠妆物件,莲因、凌霄、韵兰、佩镶、燕卿等无不厚赠。十九早晨,韵兰起身之后,呆坐床前,侍红来服侍梳洗。看见韵兰光景,知为文玉出嫁之故,因问:“今日范姑娘大喜,姑娘不可如是。”
韵兰叹道:“你看两年以来,园中姑娘死的死,嫁的嫁,人生相聚之缘,只有此区区之数,能不令人悲伤?我看秀姑娘不久亦必动身。你想天下的事除了白首夫妻,还有长的聚合么?”
侍红道:“姑娘你看兰生与霞裳也算要好了,顾太太收明珠这日已许霞裳,后来给与兰生,岂知天下的事,什么都料不到,这回又不能如意了。”韵兰道:“到底如何,昨天兰生不来,我问知三何故?知三说家中有事,是否即为霞裳?”侍红道:“我也不知详细,说着只见佩镶进来,说请姑娘早去延秋榭帮忙,邀客录已命龙吉取,叫他从南市起,城中租界静安寺都去邀着。
今秀姑娘同月红在账房里等姑娘去。”韵兰遂急急梳洗吃点心,方到秋延榭来,径至房中,文玉正在那里换衣服呢。韵兰查看橱箱封皮号数皆与册上相合,与文玉讲临别之言,说满月之后,须来园中张望一次,秀兰姊姊等也要记挂你。文玉欷?[道:“我少则一月,多则至七月,秋凉必到上海来,姊姊请自保重。”
是日,择未时结亲,故十一下钟彩舆已到,数声炮响鼓乐相催。
虽无公相长亲,免不得辞房别祖。此时男女客纷纷齐集,龙吉到账房销邀客之差,说静安寺顾爷不来。知三也说兰生不能来了。佩镶遂命退出去回姑娘。龙吉遂去找韵兰告知。韵兰想了一想道:“你在采莲船后门口等着我,有话问你。”此时文玉正在房中吃饭,女客均已坐席,介侯、紫贻一班男人,在账房另摆一席。知三到园最晚,迎娶者催请登舆,韵兰拨冗寻了龙吉,问顾府何事?龙吉道:“也不知其详,但听得乡下人将顾府一个姑娘赎身,闹了两天,要想涉讼。初次顾府不肯,今已放赎了。”韵兰问赎去的是谁?龙吉道:“不知。”说着,侍红来催韵兰去。文姑娘将上轿了,韵兰便去。到得房中,文玉扮得齐齐整整,妆奁箱具均已送去,但听嫔礼引着乐手第三次前来请新。文玉不忍,姊妹多情也未免啜泣,于是三声炮震,喜娘侍婢扶着文玉出房,缓缓登轿。但听一片杂声,笑啼并作。文玉径去,众姊姊送至延秋榭屏后而归。韵兰见知三同着介侯一班人正在闹酒,乃命伴馨去请。到文玉房中,问顾氏的事。知三叹道:“便是秋霞裳这个丫头,他与兰生好像袭人和宝玉一样,料得必定成就,谁知他的爷娘新卖脱了田产,颇得重价要将女儿赎回。顾氏本来不肯,后来霞裳的爷娘听得兰生欲将霞裳为妾,益不甘心,遂请了外国律师,欲在公堂涉讼。顾夫人不欲多事,遂放霞裳回来。不意霞裳心中不顾那爷娘,用了几许人方得拉回,后来不知如何。此是昨日午后之事。”方说着,黾士高呼知三,知三遂去。韵兰回至内客堂陪客。是日扰乱终日。
韵兰因恐文玉去了,过于寂寞,因雇女伶一班在延秋榭做戏更深始散。月红初跟纫芳,今纫芳又去,命仍跟佩镶住着,把延秋榭关闭,命二个老婆子二个更夫看宿不题。却说珊宝随刘四公子赴任到天津登岸,借居客寓。次早便去谒见上司住了三天,挈眷同赴保定禀见藩台。第二日,便奉饬知赴任。藩台里司事转荐了一个家人高桢来。即是北直隶人,初不得不收,因桢字犯着祖讳,替他改了升字,以取吉利。因要动身派高升为头站,高升进内,见于珊宝。恭而有礼,珊宝骞然想起一事,却已模糊了。那高升本混混一流与胡贼皆多熟悉,因将图大举,混入官场,意在结纳。见刘公子系大员之后,家道殷实,行李颇丰,遂竭力巴结东家做出忠厚玲珑表式。刘四公子和珊宝大加信任,除头站差使之外,兼管上房。高升大喜,遂将上房之箱一律编齐号码,另招妥当脚夫扛抬,一路皆系陆行。走了四天,到红叶庄地方住宿。高升禀知:“居停此地向来不甚太平,上房行李须合在一帮,以便照顾。”珊宝亦以为然。高升又禀知:“今日兴处即宿,次日再行。”刘公子点首。遂在遏流沟兴宿客家,草屋七八间同院各座,时正未刻,把行李归入上房。那西房三间客已有数人,先在彼处。刘公子也不甚经心,到了未甲之交,高升出去,与随带众仆夫照料一切。忽西房一客虬髯长眉,到东首房外来窥探。珊宝的丫头玉怜见了,命仆人阿四驱逐,其人?_目不言,蹒跚而去。到了黄昏,高升回来巡察一回,严饬同人,大家惊醒些宁可无事最好。珊宝更为安慰,与刘四公子讲说家常私话,直至二鼓方寝。外面巡更的柝声不绝,睡到三鼓余,微醒。窗外月明如水,隐闻院外切切人声,既而足声入院,忽闻一人大声说,“我们是新任大老爷,尔等不可造次。”似高升口声,此时即有一人奔上台阶,刘四公子和珊宝惊起,呼上房外间仆役开门,即见高升气急惊张,飞奔入内说:“老爷子不好了,强盗来了。”说着夺了一支门叉又飞奔出去。但闻门院内有格斗声,闻高升大呼“阿呀”,听得众人道:“擒他回山。”即有数人涂面持械径入上房,珊宝等吓得面无人色,刘四公子便取六门洋枪,方欲轰击,一盗大刀疾下,竟劈作两人。珊宝、玉怜惊呼救命。有二三人跳入也一并杀了。
上房外婢仆数人皆被杀死,乃将行李倾筐倒箧掠尽无遗。然后将屋焚烧,众盗一哄而散。原来此地本系盗巢,草屋数间,客人有资斧者,便下毒手。珊宝等皆死于此,均不能知。直至数日后,方为官长所知,前来查勘。有随任厨役一人受伤将死,尚能略告情由。始知系现任知府一家惨死,遂详请上司,行文通饬。此事传至绮香园把韵兰痛得肝肠寸裂,众姊妹闻知消息,无不挥泪伤心。到次日伯琴等也听得了,与介侯、黾士、紫贻、晋康皆到园慰问,惟知三回里不来。家人见韵兰伤心百般,譬解,此时已七月十二,因建议替珊宝、柔仙、素雯、双琼、素秋、喜珍、幼青、倚虹举招魂于花神祠。十四日起至十六日,大建水陆道场,超度地狱之苦。其中惟介侯不信,谓异端,僧道非独无功,更且有罪,不如代求造物大王,或可减苦恼于灵魂。韵兰此时也明真教之理,说这些人并未领洗,不能通功。
我之所为不过尽心罢了。说着阍人请侍红交来书信一封,系秋鹤所寄。韵兰心中忐忑,启而视之略云:废与秦成于三月初九,到黑龙江省,身体粗安。将军阿公在交南大营,曾有一面之议。虚名受契,实是如归。因托遍查军册之中,于己丑仲冬,果有贾倚玉配到。庚寅四月,因循同犯谋刺台事。觉转配新疆,废托心知,当为始终其事。因与秦成熟计,乞得将军书信,值解送军装之便,共赴新疆,无论贾倚玉或存或亡,有无信息,在年内必当束装回申。幸勿顾虑。
五月十三日
韵兰得信又感激又忧愁。回信难通,暂且恝直。惟与介侯、伯琴等计较,亦苦鞭长莫及。秋鹤附有家信一封,代为寄去,并送家用五百金,也只得暂行搁起。时交十月,知三已领凭到任,带伯琴寄信前来,要娶秀兰回去。此时雪贞已返杭州。也有信来请韵兰与秀兰商酌,能在年内娶去更佳。并言文玉本要到申,八月曾有信来未知收到否,因坐喜已有六月,身弱多病难以远行。俟明年分娩之后,方可前来云云。韵兰遂踌躇不诀,与介侯、佩镶、莲因、燕卿商量,说秀兰今年命犯伤官,须明年可以出嫁。请伯琴稍待半年。信去之后,伯琴倒也罢了,惟文玉怀孕,日益不舒。韵兰十分记念,遂欲命佩镶到西湖去探访一回。佩镶本欲游览西湖,欣然愿往。韵兰大喜,命侍红整备行装,恰值大东公司新置小桥船,遂定十月廿七日,带着佩镶新用的小丫头巧儿动身。要知后事,须看下章。
第五十八回
影相传真幸逢国手飞函寄远竟害名流
却说韵兰,欲望范文玉产前之病,又因不忍陈秀兰今年出嫁,故命佩镶带着巧儿,前赴杭州,一同商议秀兰亲事。又探问文玉之病,佩镶领命动身。韵兰命龙吉一同伴送,侍红、伴馨送佩镶登船,方才回去。开船之后,一路并无阻搁,次早已至嘉兴,径往鸳鸯湖,此时已是仲冬,湖边数百株垂杨,木叶尽脱,当中高耸一楼,舟过匆匆,不及细玩,傍晚已到杭州。
仲蔚在西湖别墅边,新开照相铺,专为印照西湖名胜而设,并非专事牟利。龙吉先去通报,仲尉大喜,亲来迎接。并带仆役四五人,中轿一乘,将佩镶接入别墅。文玉的随嫁婢秋香、金姐接出门外,佩镶下舆。与二人已不见半年,相见后,各问起居,十分亲热。佩镶走过外厅,随着秋香、金姐、巧儿,携了一只紧要枕箱,在后随着,历数重门。文玉因病,只在外房门客堂口迎接,佩镶见文玉清癯消瘦,上前相见,叫一声“姑娘”,文玉叫“佩镶妹妹”,不觉默然,眼圈儿红了。巧儿、龙吉上去向文玉打一扦儿,只得叫声“姑奶奶”。原来仲蔚前夫人谢氏故,又续弦娶文玉,专为生子起见,虽名两边。大皆系正室,然恐大夫人顾氏,或有妒意,故文玉居于别墅。文玉之病,系顾夫人见礼时抗受两礼,明系侧室相待,故心中不欢,幸仲蔚多情,十分譬解。说生得一子之后,必将后来居上。未几天癸果停蚌胎受孕,仲蔚万分保养,医药不离,顾夫人也望其生果,反有时亲来视疾。此时佩镶见了,各到内房坐下,谈论家常。
文玉命金姐去安排卧房,照顾搬抬行李,命秋香备点心。夜晚佩镶命龙吉将箱笼包里篮筐礼物,须检点清楚。仲蔚已命家人同金姐在文玉对面收拾一间,为佩镶卧室,巧儿住在厢房。佩镶正在说着,仲蔚忽领着一男子进来,仲蔚说是医生,便进来请他坐了。医生把文玉之脉,细诊一回,便道:“外书房去罢!”
仲蔚因领着去了,佩镶方问:“文玉究竟何病?”文玉微笑道:“也不知什么,但心头沉闷,渴不思食,服了两三个月药,也不甚见效。”佩镶又问顾夫人,文玉鼻子里哼一声,叹气不语。
忽见龙吉进来说:“行李多点齐了,孙大老爷及三老爷本宅之礼,皆已送去。这地方之礼,亦呈去了。”佩镶点头,巧儿忽进来,禀三老爷留姑娘住在此地,行李多放好了。佩镶尚未答,仲蔚已走了进来,道谢说:“蒙送厚仪,一概赧颜登受。这五斤燕窝,现在文玉恰用得着,我家号里的东西,无此名贵。”
文玉接说道:“你家姑娘也大费了,向来好姊妹何必如此客气。”
仲蔚把礼单送给文玉看,但见写着:
安胎丸五十服,益母膏五十两,老山参四两,上上燕窝五斤;桂圆五千斤,碧螺春八瓶,酱鸭四只,纯交子八盒;牛奶饼四瓶,广酥二十匣,冬瓜糖两瓶,莲子糖两瓶,雪茄烟两箱,绒围巾手套各半打。
文玉笑谢道:“韵丫头如此厚礼,也不像自己姊妹。”因问仲蔚他们的礼如何,仲蔚笑道:“各人十四色。”佩镶笑道:“野人献芹,轻漫之极。尚劳挂齿,益觉赧颜。”仲蔚笑道:“不见数月,佩镶益觉通文,今后倒要领教了。”佩镶赧然,文玉笑斥道:“远客前来点心备到否?”仲蔚道:“已备。”言未已,老妈子送上八色便点心,即置设于内房圆桌。文玉乃请用点,佩镶并不客气,仲蔚早已去了,吃毕用茶,与文玉谈心。撤去之点,巧儿、龙吉大家用,佩镶因言:“绮香园风景大不如前了,自冯姑娘一去,玉因姑娘、幼青姑娘、素雯姑娘、柔仙姑娘、珊宝姑娘、湘君姑娘、月仙姑娘、秀芬姑娘,嫁者嫁,死者死,好似风卷残云,一败涂地。目下马姑娘又将回去,我们姑娘因姑奶奶来此,已觉难堪。岂知令伯又欲立娶秀姑娘,所以我家姑娘命我前来,可否缓至明年三四月?俟韩爷回来之后,再请新迎,免得绮香园寂寞。”文玉道:“我也这应说,秀丫头到此系是大夫人了。”韵丫头园内,只有秀丫头就近往来,既欲娶归,不必学急色儿行径。伯琴怕后来得韵丫头之信,也就依了。
正说时仲蔚领着伯琴蓦地进来,笑说:“远客未迎,不安之至,且蒙厚礼,益觉赧颜。”佩镶立起问好,谦语连番,并请坐下,伯琴笑道:“前得贵姑娘之信,知亲事已缓,至来春固也不妨,但有一节,到了四月,无论秋鹤归不归,此地不能再待,请姑娘回去,切实回明。倘不肯俯从,某当另有计较。”
佩镶重坐笑道:“我家姑娘本不肯作秀姑娘之主,但目上实在要人倍伴,故特来乞情。”仲蔚笑道:“此事也不必说了,准明年四月定迎娶罢。”佩镶点首,伯琴笑道:“苏州人到我们杭州来,当一尽地主之礼。前时我们要好也不必说起,现在客气了许多,也但不必过拘形。”因指文玉道:“我家贤弟妇,这等病容,自然不能陪客。幸而我们向来莫逆,倘可赏脸,明日命我家三弟妇,来请一游西湖何如?”佩镶道:“天气已寒,有何胜景?”仲蔚道:“此地长山枫叶甚佳,女学士到此不可不一开眼界。”佩镶道:“且行斟酌。”时已上灯时候,伯琴道:“仲蔚在绮香园时,与佩镶本来惯熟,但此刻佩镶已到,适呆数天。
即园中姊妹之交,局势与前大异,良家残品,遭际不同。故伯仲二人,不便十分亲昵。”遂即别去,佩镶惟与文玉叙话。既而金姐请用夜饭,文玉因吃药只随意相陪,佩镶必定令金姐、秋香一席同吃,巧儿也随便用了。龙吉是有仆人邀去。是晚,文玉颇觉舒畅,食亦较多。佩镶住在西房一宿,次日梳洗已毕,用点之后,即乘舆往顾夫人处,及伯琴老宅拜客。顾夫人颇誉佩镶总慧柔嘉,殷勤留宿,并陪往长山观枫,又在各名胜陪游五六日。佩镶颇念韵兰,向顾夫人辞别。顾夫人不依,必欲再留三日。佩镶勉强留住,又住一日。方回到西湖别墅来。文玉之病,稍有起色,佩镶欲回上海。文玉道:“你在那边游玩,我从未陪你一游。幸目下我身子觉得大康,素慕放鹤亭之胜,留你再住两日同往一观。你不肯是不近人情了。”佩镶不得不从,遂行,定于十月二十三日,必须返沪。此日是十月二十一日,文玉命仲蔚约了伯琴,在放鹤亭开筵伺候,共尽终日之欢。
文玉遂与佩镶挈婢同行,既至孤山下舆入内,(按该处系宋林逋遗迹亭,在孤山之阴,遥对葛岭,林尝放鹤于此,故名山多梅花,为林手植,元至元间,郡人陈子安建鹤亭。国朝康熙三十八年,圣祖巡书放鹤二字,此际小春天,暖向阳。)梅树已有开者,佩镶折得一枝,颇为奇异。文玉因在轿中颠簸,疲备不能从,帷伯琴、仲蔚二人,仍是兴高彩烈,日暮而返。返时仲蔚代佩镶拍得小照一张,是日佩镶居住别处。
次日得十月二十二日,伯琴、顾夫人、文玉皆答送礼物,计共金腿十六肘、家香肉二百斤、杭扇六柄杭烟四包、湖色绫缎各数匹、龙井茶叶六瓶以及路菜点心等物,不计其数。所拍的小照也晒好了,佩镶久欲考究印相之法,奈不得师傅。这日并不出门,适仲蔚已赴印相楼中,佩镶固约文玉前往,意在访问。幸在隔壁,数步即到。既到,见门前横匾,书二帷楼三字。
仲蔚正在那里化银粉呢,见佩镶来,含笑立起迎接,佩镶连忙按住仲蔚笑说道:“我等为求教而来,请专治正事,不必拘礼。
一时学生送上茶来,各自坐定。仲蔚叫声:“有慢!”方向佩镶笑道:“照相须学自造银水,否则客地无从买处。倘银水用完,何从措手。”文玉笑道:“我听得照相须用金银水,究竟如何制法呢?”仲蔚道:“制银粉用十足纹银五两,打成薄片放盖碗内,先倒气水少许浸没银面,后加硝强水一个半安士杯,用盖盖好,再用长脚大铁圈钉在墙上,这个同乡试场里,放炭炉圈样色,然后把盖碗坐在圈内,下用火油灯烧之,烧滚,其后银渐化,倘不肯化,因药水未足的缘故。须再添气水一二钱,硝强水半安士重焙,以银尽化为度。用玻璃条挑着,凝结不凝结,凝结者则取下,候冷碗面必结粉衣一层,如水一般。倘下面仍未凝结,则当重煎,而已结者,当先取出。如是数次,可以取完,苟见碗底有黑色颗粒。这是银内所含金质,可另取放好,以后积聚既多可作金粉之用。银粉制成,另取玻璃瓶,内用银粉三两合蒸气水十五安士,入洁净瓶内待粉化尽,倒二三安士在长玻璃瓶内用银水表量看,如在五六十度内,即可含用。如有八九十度,宜再添蒸气水。看表上须五十至六十度,方合。
倘在三四十度,须添银粉若干。若二三十度之银粉水,但可照画片山水,照人则嫌力薄也。银水配好,须用磁漏斗,加隔水纸一层。沥过二三次,但银水用久,每隔数日,须连瓶在日光中曝晒,使渣尘并纸面吐下之蛋白沈底。文玉道:“银水是不能见光的东西,曝晒岂不变色?”仲蔚笑道:“可见你不知化学,说这些外道话来。从前观琼妹妹想这得新法,颇费心思。
你可知银水在纸上及玻璃片上,乃是定质,故怕见光。若系流质不妨见光。。”说着,只见秋香携着巧儿,也笑嘻嘻进来口中嚷道:“姑娘在这里,害得我们好寻。”佩镶笑道:“我们拜庄姑爷门下造水银的方法儿呢!你们要学照相,须来请教。”
二人含笑道:“银水最要洁净,油污磨水不可沾入。即所用之漏斗,及隔水磁纸瓶玻璃条,亦宜洁净。若硝水太重,或器具不净必变红色。须用高林土二三钱加入,摇动良久再沥方好。
若用小梳打以救,银水发红则以后晒印,工夫必慢矣。至造金水之法,可用纯金打成薄片,或赤金叶一二分,撕破放磁盖碗内,先倒硝强水少许,硝去金上油污,后加盐强水一钱,将碗盖好,照制银粉的方法,俟金消化,强水将尽,发红黑色时,取下候冷。看金若干,配气水若干,大约每金七厘,配气水十安士,其药房中所买之玻璃管中金粉,每五六厘,入化气水八安士亦可合用。”佩镶笑道:“你把照相法儿,都教会我们罢?”
仲蔚笑道:“那里说得尽许多,须亲自做过,经历一番,方知利弊,具器又须办全方好。”巧儿道:“要多少器具呢?”仲蔚道:“你看抽屉子里的一篇账,便知道了。”佩镶遂在抽屉中翻出,只见上写着:黑盖头布一块四尺见方黑布篷一床长七尺宽八尺相照时档在本人背后容易清楚黑斜纹避光布帐一床方宽如桌面高五尺许双层为黑房用红灯一盏或用双层红纸糊一高帽式罩在烟灯上亦可二尺深浅磁盆各一个一染银水用一装磨水用冲相方木盆大小数个四角用夏布合生漆内外胶过银水筒表各一副安士杯一个量药小天平秤一件磁漏斗两个照相架一个修相底盒一个晒相盒大小数个洗相大木盆数个厚玻璃砖大小数方裁纸小刀一把裱相滚轮一个显影方磁盘大小数个”佩镶笑道:“看了也不懂用法,你说了罢。”此时仲蔚所煮银粉已好,遂取了一个玻璃瓶,一面收拾揩擦装入,一面说道:“照相一道照人难,照山水易,人之背后须用黑布篷,或用白布画成园景,挂在背后。如在花园之中,倘通天光处,顶光太重,则帽子头发必带白色,宜坐在檐下。人的面上,不宜照着日光。因有日光,必多黑色。其人或坐或立宜,带平日自然之态。手足宜不过向前后,照相的人取盖头布搭好,细看毛玻璃片上所现之形,是否合式,光准不准,其形皆是颠倒。要影相大,可将镜架移前;要影相小,可将镜架向后。面上不可光重光轻,最宜略带侧坐。如要照十足正相,须用一大幅白洋布,挂于光轻之处。若光太大,则毛玻璃片上所现人物可不明,则可将定光圈,形状如者,插入收小镜筒口。有太阳,亦有不明之弊,须用伞遮住镜口,收拾定妥,然后进黑房。此房,不可一线微光进。黑房后点着红灯。开干片盒,取干片一方,放在暗盒。光面向上,有药料的暗面向下。随将干片盒盖好,以防见光,然后用黑布包了暗盒,出来再看毛玻璃片上人物。如已妥当,方将镜盖好,抽出毛玻璃片,将暗盒放在毛玻璃片槽内,用黑布搭在上面,轻轻抽开暗盒前面的盖板,方将镜盖揭开。
口中默念一二三四数字,念毕,即将盒即急盖好。假如人面相只照四五字或光大又遇向面,身穿浅色衣服,只须照三字,念一二三足矣。倘人面又穿黑衣,遇光大须照五六字,天暗时须照七八字,至九十字,此平常照镜也。若快片,则随揭随开,尚嫌其迟。照好后方进黑房,用显影药水冲洗。”佩镶道:“显影药水如何制造,如何用法呢?”仲蔚道:“干片照后,未用药水冲洗,以前尚是白色玻璃一块,一经冲洗,即现出所照各影。药房中皆可购办,其制造之方甚多。最简便者,用薄罗卖波打士配雨水或蒸气水二十安士为一瓶,临时用之,先将半路加力粉,即五倍子霜,入安士杯内。然后倒前配之药水三安士,每安士约华秤七钱五分,可冲五寸相片。一张冲六寸,八寸相,可用四五安士药水。倒好,方将暗盒内所照干片,取出放在冲相盆药面上,向光用清水润透,即将余水倾去。然后将安士杯之药水,迅速冲上,务使满片不先不后一时间皆被药水,更须两手不停,将盆播动。约二三十个字,渐现形影。约二分钟工夫,均不可见白光。取出用清水淋洗,放入定影水内。”佩镶道:“我前见双姑娘照相,在水面初时现出之影,不甚显。再停一回,相片全黑,或在显影水内,久不见出。或相片冲出后,晒在纸上人面多黑,这是什么缘故?”仲蔚道:“相片全黑,因照时光大,或阿摩尼水太重,遇此不可多洗。若形影久不现出,因照时过速,或药力不足,寒天往往有之。所以黑房内,须生一火盆,上蒸热水,将药水连瓶浸入,略暖。如真不现出,另用阿摩尼阿水,加入清水二安士,由冲相盆角加入者,方可救之。至人面易黑,亦有治法,炎天冲相,须乘夜凉,寒天冲相黑房生火,则此病可略免矣。至于各种之弊,不一而足。若相片胶皮脱落,则定影水内,须加明矾少许。若相片带本蓝色,则阿摩尼阿太重。若现花纹长条,则因冲洗时药水先到后到之故。相片黄或太厚,则用贝加力太多。其相片既入定影水中浸透取出,须将定影水迭换清水漂净,否则常常胶黏,或起粉点。
印晒时,纸上银水必与相面胶连,一径显影水现出,入用薄罗卖波打士,加清水二安士合好。预先贮之,至此取出少许,由冲相盒角加入,俾其缓现,方免光暗不明之弊。”佩镶道:“显影水自己能制否?”仲蔚道:“薄罗卖波打士,及阿摩尼阿,即显影水也。近来又有新方,用海得奴计尼,及梳化梳打,即钠养硫养,与薄罗卖波打士三样,合蒸水,或雨水二十安士为显影。慢性药水,又用可司里梳打,即钠养条合蒸水,或雨水二十安士,为显影。快性药水,如冲六寸相,用半安士已极多子,且用过可以倒回另瓶,以后再冲。其外又有显影,甲水乙水,甲水者,用贝路加力硝强水,面样合蒸水,二十安士,乙水者用结晶炭酸梳打,及钠养硫养,二与薄罗卖波打士三样,合蒸水二十安士。照相太快,用乙水救之;太重,用甲水救之。”
佩镶道:“什么是定影水?”仲蔚道:“即是中国人所说的白矾,西名海波梳打,又名大梳打味咸。合清清水二十安士,即为此水,可一二分时候,看玻璃背后向迹去尽,方能取出见光,然后用清水淋洗,须多浸时候,或要急好,可在火酒内浸过,点火烘之。若相片太薄,可用汞绿,西名墨忌利,研细末入清水二十安士,倒平底磁瓶内,先用清水将照出之片湿透,然后浸入此水,不住播动,取出用清水漂之,则即为加厚之法。如片上有水泡,宜即挑破,再入阿摩尼阿水,合清水二十安士,浸透漂净,放在照相架上,候干。其外又有名护影水者,用白缘水,面上挖利士,系火合松香同制者。先将相片向日微晒,或稍烘便其微暖,然后用左手二指、中指托在片下,大指捏在上面,左角,右手倒此水在片之中间,使其左水右回环,角角皆到,将片连连摇动。须要手脚活动。”佩镶笑道:“如何晒在纸上呢?”仲蔚道:“将染好之银水纸避光裁好,将相片放在晒相盒内,药面向上即用银水纸,盖在上面,令药面对药面。其上又盖毛边纸数层,方将盒盖掩上。盒面用铜簧压紧,放在有光处晒之。少时,则其相底人物已晒移纸上,但晒时不可正向日光,以背阴处为佳。否则用有焦黑之弊。晒好后,可浸在清水中,上全水定影水漂洗,纸片,须先用破玻璃在避光处压好、切齐,方免多费金水。”佩镶道:“何必要用金水呢?”仲蔚道:“不先用金水定影水,则见光仍变颜色。”佩镶道:“金水如何上法?”仲蔚道:“用大木盆一排三个,满贮清水。将许多相纸浸入第一盆,遂将相洗,则纸上必吐乳白之银水,若不吐出,可在水内略加食盐少许,停歇片时下第一盆洗过,放置,放第二三盆内,换次洗过。务使水无白色为度。方倾金水一钱入安士杯,复加小梳打少许,再加温热水二三安士,可洗六寸相二十四张。”文玉指着仲蔚笑道:“我们前月同一个朋友处照相,据说他照相极好,岂知仍然变色。”仲蔚笑道:“这张相片因遇了大光。”文玉笑道:“一须也不差,他照相之后,我次日等他的照片,此时正在日中,他一晒后,便草草给我,以致如此。”
仲蔚笑道:“他定影水还未洗妥,故有此等弊玻欲免此弊,可用海波梳打三两,加清水二十安士,临时可连洗多次。待水面内浮出银光一层,并黄黑色,则此水不能再用。但配水时,须用指尝味以不咸不淡为度。咸则添水,淡则加海波梳打,用法将上过的相纸上金水盆取出,逐张分浸此矾水之内,不可重叠。且须将盆荡动,或逐张移动,至一刻钟工夫取出一张,向有光处照看,见黑白分明,内外通透,方可取浸清水盆内。屡次换水,洗漂再浸五六点钟时候,或一夜苟矾水不尽,恐致退色,相纸漂久,逐张铺在毛边纸上,或玻璃上晒干。或以白布压干,然后将相裱在纸上,方为毕事。”佩镶笑道:“原来如此容易。我今日再要求你照二张极大之相,不知肯否?”此时仲蔚银粉早已装毕,坐下吃茶,听佩镶之说,因笑道:“不知姐要几寸的相?”佩镶笑道:“我们姑娘有一张相片,大约三尺多长,我亦要照此一张。”仲蔚道:“这是于相别有一样法子;须将干片药料,上在宽大纸上,夜间用放大灯光,如影戏灯一般者。又用内镜外镜,即照相小镜头。又用大烟灯点火,或有用氢养气及电火的,放在屋中桌上,离桌七八步,置放,可以移动的,屏门以大张白纸贴上,方将灯点着火。头使先小后大,待火光大后,即将放相屋中灯火吹息,于是揭去外镜之盖,忽见屏上现有大圆光,即取相纸倒插在内镜前面夹缝之内,帷底面最大,只许四寸。最大则就不能用矣!此时药面向外,而相影即现屏上,若要相大,可将屏门移远,或屏上面目不清,可捻外镜筒的上面,齿轮伸进伸出,毫不模糊,方将外镜盖盖上,点起红灯。此时不能再见白光,再开放大纸筒,取出放大,照样铺在屏风所在的地位。药面向灯四角钉紧,使平方开镜盖,约十分钟至二十分,即掩。方将相纸取出,下卷藏入避光筒,然后用显影水冲洗。”佩镶道:“这是显影水,便是照相所用的么?”仲蔚道:“这是两样的。他的药水也有甲乙丙种:甲方用阿克司力,波打士,即钾养草酸,及薄罗阿卖摩,阿尼阿,两种,入温水六十四安士。乙方用绿矾及硝强水,入温水四十八安士,影相放好以后,苟纸上无影,亦如干片,须用前配的药水冲上。用时先倒水十八安士,乙水三安士,然后点了红灯,吹息冲相处灯光,此时室中灯月星光,一切不许渗漏入内。仍将筒内相纸先浸,以水放在盆内,迅速冲洗。而将木盆荡动,使药水一时皆遍。看相已现出,即弃去药水,用清水漂涤二次。
然后放在酸醋水内,此水亦须用三十安士水配之,方可浸洗。
看其颜色合宜,又用清水漂洗一二次,方入定影水内。此水用海波梳打,入清水五十安士。每配一料,最多可用二次。在水内浸十五分钟时候,取出清水漂洗数次,再浸三四个时候,方用针钉在板上曝晒,至月光放大之法,即用药纸,然须用全无光亮的大黑房一间,在南边或北边,墙上挖一尺许宽八寸之长方洞,洞口外嵌磨沙毛玻璃。洞中放一高一尺宽八寸深一尺二寸,如镜箱式的长方木套箱,而内箱小于外箱,俾箱口对合,可以移动出入,箱面开一小圆孔,以置照相镜子,其镜须大三四寸者。外箱后面正中开一方孔,将照底嵌入,连外箱并置洞内。紧靠毛玻璃处。然后套进内箱,外为外箱,内为内箱。外箱一端为嵌底片处,内箱一端名放照镜处。屋中立一屏开墙外洞口毛玻璃下,斜挂穿衣小镜,以便由灯光入玻璃片内影至。
必直照镜外屏风之上,其较准之法,悉照灯光,但须于上午七八下点钟照之耳。”文玉笑道:“他说了半天,我们一些也不能记得么?”仲蔚笑道:“此之谓诲尔谆谆;听我藐藐矣!”佩镶笑道:“真个说了一长篇,前后皆不记得。先时双琼姑娘在园里时,我也有时去看看,问这个说,那个究竟学非所愿事,后全忘。今遇了良师,不可失之交臂。”仲蔚道:“我也是双琼妹妹的门生了,你若送门生帖子给我,便是双妹妹的小门生了。”
佩镶道:“你们虽系私传,必有底本可给我一看。”仲蔚道:“你明儿去的时候,我再给你。今晚命人抄出来,如何?”佩镶道:“也好。”文玉道:“你们只管长谈,我要失陪了。”佩镶道:“我也同你去。”说着,只见金姐来说大夫来了,请爷去陪客。
文玉知医生已来,急急同佩镶回去。因数日来心中一快,游玩数处,未免过于劳神,此时觉得身子不大舒服。不一回,大夫进来诊脉,低头凝想,说道:“脉息粗数,精神疲倦,此是数日来劳乏变症。”且微有寒热,舌苔黄腻,恐防变崩血小产,切须保重。”说着,起身,仲蔚领了出去,到书房坐定,家人送茶上来,并烟筒一支。大夫一面吃茶吸烟,一面细细思索,坐定良久,遂展纸开方。约共开了八九味,又在每味下注明份两。开毕将方交与仲蔚,请正。仲蔚道谢费心,大夫遂去。
这晚文玉果然寒热大作,语言狂悖。仲蔚等吓死了,顾夫人也来看视,闹了一夜。佩镶也未安眠。次早大夫即来审脉,摇头叹气说:“我知道必要变症,今果然。。”遂又开一方,说:“看吃了此服,今夜再验何如。若有惊厥,到着实要防防。”
仲蔚点头,便命人到自己铺中配药。因入内向佩镶长揖道:“本欲送姑娘回去,奈文玉贴心的人少,索性再屈留一二日,何如?”顾夫人也再三留住,佩镶情不可却,只得暂留。一面寄信告知韵兰。是晚文玉服了药,非特并无效验,且寒热不肯退凉,迷迷糊糊不言不语。腹中微微震动,仲蔚着了急,与伯琴相商,伯琴道:“此病到宜十分留心,恐这位孙大夫的药,不中要窍,何不另请他人复诊?”仲蔚道:“谁人高明呢?”伯琴道:“此地有候补知府徐渔衫,医道高明,曾在太医院供职,听得在京时声名鹊起,手到回春,因求诊者太烦,遂避到杭州来游玩,现下住在清和坊,但恐邀请不到,若肯来时,别有些意思。”仲蔚道:“请阿兄转托别人去说如何?”伯琴去了。仲蔚又入内看文玉之病,其故依然,自是纳闷。
却说伯琴出去托人邀请徐渔衫,果然决绝不来。只得放手回至家。方欲去回复仲蔚,只见有一个和尚进来,系灵隐寺知客师了惟,想让伯琴兄弟保举为韬光庵方丈,为伯琴方外交要求伯琴为兄弟列。伯琴说:“舍弟妇第二房范氏从上海绮香园娶来的,身怀六甲,近日不知何病,一家颠倒不安,今朝欲求徐渔衫不肯相顾,因此焦劳。尊处之事俟稍暇,当与众绅公议,了惟道:“是京中太医院来的徐渔衫么?”伯琴点首,了惟笑道:“却有一个机会在此,前三日有太守到敝寺来游玩,小僧陪游半日,果然卓杰不凡。他曾说小僧要访熟悉照相之入学习照相之法,今令弟熟悉此艺,小僧去荐了必定成功。”伯琴大喜,说:“请和尚速去办事,方丈一事后来当得效劳。”了惟遂去了。次日了惟遣人送信,说徐大医院说今日午前游了三潭印月,与某等一同来仲蔚照相。他本来不肯给人看病,这回因闻贤昆玉皆高雅之儒。他本重绮香园人物,二太太又为园中有名之人,故于照相之余,顺道诊视,请为预备。伯琴大喜,仲蔚预备一切,到三钟下,了惟同徐渔衫来了,径赴别墅,庄氏昆季接着各道契慕之忱。渔衫道:“秋鹤是二十年好弟兄,别后一向不见,他与贤昆玉要好,必定贤昆玉人品不凡,昨日了惟说起一位范夫人胎中抱恙,要小弟审脉,自顾疏庸,前在京之时已极厌了,今日知己相会应声气求与世俗之交不可比例,自当一效棉薄,且请教印相之法代印劣像一张。”仲蔚笑道:“伯仲虚名,妄承青眷,今秋鹤已出门公干去了。幸会有道,我们即在此照相罢。”渔衫道:“不如先诊尊嫂,然后请教如何?”
伯琴道:“也好。”遂令仲蔚领进内房。自己出去命人安排照相一切。仲蔚领进,金姐揭开帐子,请渔衫细审了脉,看下面色舌苔,渔衫道:“病原甚正,现下脉气极杂,容色亦复不调,必定误服了药。请将前方用药给小弟看看。”仲蔚命秋姐将近一月来方子给渔衫细看。渔衫略过一目,拍案道:“了不得,这等混账人也在世上行医,真是误人性命!他当初温补见不能下,又是清补,今又用调经补血之剂,真是随意乱投。今病人虽是无妨,然一受凉风,或稍烦劳,之后必定不支,据鄙人看起来此病已九分了。且开一方以尽人力,早诊一月必然不至于如此,我们到外边去开方罢。”遂去身向外。仲蔚端端跟出到得书房,便开一方,伯琴、仲蔚看时:受胎九月身中伏暑,病虐食减,喜酸,平日气体怯弱,又受风寒,身热神昏,舌苔黄腻,恐防惊厥血崩,须万分谨慎,稍忽便不能治,拟方请高明酌之。
带叶苏梗二钱
砂仁米一钱
条参芩一钱
碧玉散荷包三钱
藿香梗三钱
白池菊二钱
篇豆衣三钱
姜竹茹三钱
制厚朴五分
酒炒丹皮三钱
加益母草一钱
遂将方交给仲蔚道:“本来要用知母转胎饮,因尚有伏暑,故不可饮。但益母草本来不敢用者居多,须知胎已七月小孩俱全,因加此味。若五个月内,则不用矣。”仲蔚揖谢,足见高明,渔衫道,“此番欲来请教照相之法,今见府上如此,未免心绪不安,我们但去照相罢。”了惟接口道:“方才伯琴施主已将手抄照相略法,交给我了。”因即呈上,渔衫接着略望一回道:“甚好,我回去细细揣摩。”说着即将抄纸在身边藏好,并问办一副器具该价若干,仲蔚道:“连放大之器一切在时,大约二千余元。”渔衫道:“好好,将来还要费心代办。今日去照相罢。”遂与了惟仲蔚一同至照相房处。伯琴正在指点安排,渔衫笑道:“伯兄太劳了。”伯琴笑道:“仰赖费心,如今这般排设可否位置尊容?”渔衫略看一回笑道:“我非雅人,长剑短褐足矣。”遂脱了外衣,向从人索了带来之剑,又请了惟并立,仲蔚亲自照相,照毕,仲蔚欲留晚宴。渔衫笑道:“你请封不给,欲一饭以抵千金,未免太工算计,因向了性道:“我们走罢。”照相好了,请他来取,待范夫人病愈来扰庄老爷喜酒。”言毕一揖而去。伯琴、仲蔚送客后命人收抬排场,伯琴进来与佩镶长谈一回,辞别归去,仲蔚料理家事。上灯以后,正在晚膳,忽龙吉送了一封上海信来,并药料一包。仲蔚听得从东屋进来笑道:“王凤姐儿的钥匙来了。”佩镶一面吃,且自夜饮,一面说道:“你拆开看罢。”须臾吃毕,巧儿送上手巾、漱口杯,佩镶洗漱方毕,只见仲蔚将右足在地阁上乱跳,口中说“阿呀,可惜可惜,韵兰抱恨终天了。”佩镶倒吃一惊快问什么信,仲蔚给佩镶,道:“你看。”佩镶也觉惊慌,因将信展看,上写着:佩妹知悉刻接手书,知秀兰妹姻事已缓,文妹病剧忧虑难名,恨不得飞身到浙,乃昨晚得湘君妹信息,早已功满朝真,不复再来人世。岂知秋鹤兄与秦成从东面去,途中遇义和拳被刮行李一空,主仆中分,秋鹤逃至正为匪聚之巢,竟遭惨害。
贾氏早填沟壑,以愚娣之故墨,用世之奇才,天不从人。攒心惨怛,并闻白萱宜虽为马达夫所赚,实因年幼无知,乃到泰安,椎心饮悔,竟于东岳狱坠崖而死。不如意事,层出不穷。使即达观亦不能付之流水。今定于初五日招魂设祭,一面安慰钱家,并寄三千金以报其妻子。园中事还望吾妹速即回申。伯仲处乞代为寄声,恕不另达。附上安胎丸一包,请转交文玉妹。又请十分保重。伯仲两位代为请安。
专此函催,请速返沪,不尽依依。愚娣瑗宇佩镶看毕,心绪如麻,立刻要想回去。时文玉方才吃药,又不敢惊张,因欲仲蔚速速催船,仲蔚那里肯依。因佩镶必欲次日一早回申,始命人雇小火轮一只,先下行李,龙吉看宿舟中。文玉服了徐渔衫之药,稍觉气缓神闲,合眸久睡。次早佩镶不敢惊动,匆匆坐轿登舟,惟仲蔚、秋香早起,乘舆送至码头。致意在韵兰前代候,佩镶主婢,登船鼓帆开驶,仲蔚、秋香方回家里去了。以后如何消息,再续下章。
第五十九回
师东主美婢学填词闹西湖灵妃伤破室
却说佩镶挈同巧儿回到申江,径进绮香园拜见韵兰。已十一月二十九,见韵兰面容已憔悴了许多,垢面蓬头,泪痕清溢。
秀兰、凌霄、莲因也在那里,佩镶略叫了一声。姑娘已念秋鹤同事已久,也不觉伤心。龙吉、巧儿代为收拾行李,送上杭州。
所送之礼韵兰略看一看命撂在那里,因叹道:“我等几许人仅剩这里几个了,明年秀姑娘嫁后,莲姐姐倘朝贞去了,只剩下妹妹一个。”说着,不觉欷?[,莲因道:“好景无常,在世本无可恋,请不必忧伤。”凌霄方欲开言,忽燕卿来了,佩镶接见燕卿,看了一看笑道:“远客初归风尘辛苦,何事楚囚对泣?”
因历问杭州之事,秀兰不妨意思姗姗避去,燕卿又向韵兰道:“采莲船陈设,均已妥当。请去看看。”韵兰点头。佩镶因初归,回到萱花圃内。月红方听得佩镶回来走来相晤,中途接着叫一声姐姐,佩镶欢喜,握着月红的手,且行且问。月红道:“韵姐姐知道秋鹤死了,哭了两天,幸亏众人再三相劝,今番姐姐回来,须好好劝他。”佩镶笑道:“你为何不劝?”月红道:“我虽劝也不理,现下在招魂设位放采莲船。承元少爷也在这里,要请韵姐姐把秋鹤的棺木取回。韵姐姐说珊姐姐信中,并没说秦成已死,要将等半年再作计较。初三日本请众僧在采莲船做道场,因知秋鹤不信僧道;故请新闸教堂行追思礼。”说着,已进了萱堂圃,任金和听得佩镶回沪从女塾回来,叫声妹妹,佩镶因问塾中书务,金和道:“这几天妹妹去了,燕卿姑娘管着,今年十六便要解馆了,初十去考书。”佩镶固命将行李打开,同巧儿去安置放好了,再到塾中去。原来金和派在塾中管理衣服及买办菜肴事宜。佩镶虽住萱花圃,金和每月回来,不过一二夜。故名虽夫妇,却相敬如宾。今番归自西湖,因月红陪伴韵兰,归住采莲船故又居留住宿。是晚,佩镶到采莲船见位中供着秋鹤木主,结着白蓝两色绫彩,秋鹤的公子承元年十五岁,清秀异常,满身衰经。韵兰方细问杭州之事,并商议送承元回里,另觅妥当家人,西去迎访秦成。佩镶摇头道:“此事恐不妥当,茫茫尘海何处相逢,不如且缓再作计较。”韵兰道:“介侯已同顾家的仆人杨泰寻去了。”佩镶道:“恐怕白走一遭儿,须去着实料理。”佩镶点头。见别无别事,遂辞别回去。韵兰同承元月红在采莲船伴灵,共伴到了五七,直到明年正月初,方送承元回去。是年解馆过年,虽不异往年而心事万千。却是毫无兴致,连新年也不去拜贺。只秀兰、莲因、燕卿、凌霄、月红彼此往来而已。光阴荏苒,已届元宵,韵兰在祠中祭过花神之后,命在延秋榭张灯,略略应个时景。此时延秋榭为凌霄所居,秀兰仍住寒碧庄,燕卿仍住桃花榭,月红与佩镶住寒花圃。张灯之夕,韵兰排设两席于延秋榭。燕卿、佩镶、月红、秀兰为一席,凌霄、莲因、月成、韵兰为一席,命侍红为监酒。数杯之后,意兴阑姗,莲因知韵兰心绪不欢,命龙吉等燃放流星花炮。月红挈着佩镶的手出至廊下仰着头说:“这个是什么?”佩镶也不敢多说,但道:“你看是什么?”燕卿道:“柳条月。”韵兰左右一看,寥寥数人勉强出来。看了一回,便到采莲船去,对着秋鹤灵位挥泪。席上皆不喜欢。凌霄也觉得无趣,同莲因强拉韵兰过来终席便命撤去。韵兰万分难过,回到春影楼睡了。各人也即散归。延秋榭自有人收拾打扫,一宿不表。
次日秀兰得朱叔献京信,说麦亨现颇得时,军机处已拟定旨意,放海关司。不日当有明文,绮香园须着实留意,固麦子嘉近在慕府,彼受绮香园之侮,须格外留心。秀兰得信来告韵兰,议论一番而别。二十日为女塾开馆,以关差之期,循例请绅董太太夫人到园开筵启塾不表。
不一日果然麦亨请训到任,子嘉总管杂务,信任不疑。遂弄起权来,想当年绮香园曾受陈秀兰之侮,此时若不报复,更待何时。又念女学亦若辈所开,逞图家旧党用事之时,可即从此人手。因示意绅董说图家功令,凡培植学术恐教法纷歧,尚由地方管监督。此处学塾体制不宜,应当裁撤。绅董赵沈等向韵兰说了,韵兰殊不为然,谓此塾系自筹款项,并不经官当道,何得干预。遂转去请兰生、紫贻、黾士、晋康到园商酌,适值晋康之父仁园封公,为感冒所拢犯此吐血之症,不克前来。遂命其弟凤标孝廉到园共议,公禀上宪,麦亨知这个义塾,系阳前任力助赞成。阳今出去使外邦,势力颇盛,不能妄与为难,何如子嘉浸润多方,说得绮香有藏垢纳污之地,苏韵兰为导经酿祸之魁,遂心中摇动,饬上前往察访,如果属实,再作商量。
岂知访查之后,馆中并无劣迹。迨兰生等前来与县中相见。百般开导,县中亦许张罗,凡此时秀兰已不敢出首了。凤标亦颇有侠肠,极口辨析。子嘉恐致决裂,且作姑容。见韵兰物议纷纷,欲将该塾停闭,众人皆说不可,月红道:“趁此时尚未开馆,不如意作罢休。”兰生、黾士、凤标竭力阻止,当日散后,韵兰于晚间复聚,以停止为不然。莲因等一班在幽贞馆公议,韵兰意动,仍旧开馆。凌霄也搬住女学中。余玉成总理大成,凌霄、佩镶副之。命格外留心,仍请黄姑娘及何谷二先生为教习。佩镶公顾之暇,依着韵兰学填词之法,韵兰亦有时教导,以慰寂聊。
这日是二月花朝,得杭州信说文玉病重,遂找佩镶来议覆一信。午睡之后,天气困人。独往花月圃看佩镶,见坐在窗下,伏案敏想。韵兰笑道:“又在此用功了。”说着只见案上有鹧鸪天,佩镶道:“上回姑娘教我填词,我填不上来,改了三次,这会子好了,究竟像不像,请姑娘看看。”韵兰笑道:“你写出来。”佩镶方才做丁鹧鸪天,韵兰细细一看,中有“落日寒鸦暮点愁”一句,因笑道:“你这样做是诗句,并非是词句。词句须纤而练,丽而峭,便是豪横之作也另有一种景像,且又与曲文不同,如此‘无可奈何落花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奁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草堂词。”
佩镶笑道:“究竟从何处入手呢?”韵兰道词:“有三法、章法、句法、字法,凡写迷离之况,只须述景,如‘小窗斜日到芭蕉,半床斜月疏钟后’,不说愁自然愁绝。倘言境则‘咸阳古道,汴水长流,’言事则赤壁周郎、江州司马皆有倜傥。写景致有一种,如‘晓风残月草平沙’;言情则‘红雨飞愁,黄花比瘦。’总之旨取温柔,意归忠爱,有了意思,神与古化方可下笔。”
佩镶道:“那一家最好呢?”韵兰道:“随各人性所喜而取,各家之同贯通之,李氏、晏氏父老、耆卿、野美、成少游、易安正宗也,上也,温韦艳而促黄,九精而刻,长公丽而壮,幼安辨而寄,变体也次也,大约不过婉约豪放二体。秦少游多婉约,苏子瞻多豪放,律中又有宫调方可付之歌唱。”佩镶道:“如何是宫调呢?”韵兰道:“黄钟宫、仙吕宫、无射宫、中吕宫、仙宫、正宫;调指高平调、大石调、小石调、正平调。”说着,只见透兰进来揭帘笑道:“还有二簧调,山西调、九腔、十八调。”韵兰连忙让座笑道:“你也教他做词,他又来闹我了。你来了最好,你同他去闹罢。”说毕去取了烟袋吸水烟,秀兰道:“到底讲什么?”佩镶笑道:“说词律当中的宫调呢。”秀兰说:“唐朝的填词,一日宫调,词有同名,而所入之宫调有异,如北剧黄钟仙水子与双调水仙子不同,南剧越调过曲。小排红与正宫过曲,小桃红不同,虽然曲中的法律,就是调中的法律;二曰衬字文义不联,用两两个字衬托。现在不行了;三曰体制唐人长短句,都是小令。后来分为中调长调,但小令内也有长调,或加个犯字,或加一个近字,或加一慢字,以为分别。如南北名剧名犯名赚名破之类,又有名数少同宫调不同名字,因此不同的,如玉楼春与木兰花一样。倘用木兰花的工尺歌唱,便入大石调了。又有名异字数,多少同的,如蝶恋一名凤栖梧,鹊桥枝、念奴娇,一名百字令之类,正在长谈,韵兰去看种兰去了。忽纫芳来将秀兰请去,说月红姑娘请。秀兰起身向佩镶道:“明日你来,我细细教你。”说毕遂去。佩镶笑道:“太好了。”方到幽贞馆来,只见韵兰手中持着一封信进来呈交,说杭州要信,明日原局等回信呢。韵兰接着见信左烧焦一角,知有紧要,心中鹿撞不止。将信拆开一看,却是文玉于十九日难产而亡,小儿死在腹中,二十六日大殓。韵兰这么一气,真是七窍郎当,四肢委顿,立命伴馨走讣,莲因、玉成、凌霄、秀兰、燕卿、佩镶、月红共到幽贞馆议事。见韵兰泪痕满面,大家无不感伤,说我们青年姊姊,一个一个的凋零,这事从何说起。韵兰欲请二十四位僧尼,在花神祠招魂设祭超度三日。并将倚虹、碧霄、姗山、柔仙、喜珍、素秋、双琼、素云、幼青、俊官一同配祭。另设一堂以祭秋鹤、冶秋、小香、倚玉三人,请莲因、玉成襄办一切。此时正月已尽,追悼完大家无所事务,或相聚看牌或论诗联句。虽心中不甚自在,不得不强作达观,莲因在漱药?Q一味修持。常劝韵兰看破世情,说妹妹今年已是二十余岁的人了,即活百年,也不过三万六千日中,幼时三万六千日中也不用说了,稍有知识便须读书学绣缠足种种,受人管束,到了成人之后嫁了人即须当家井臼烦劳,米盐(王肖)屑,若生有子女,则抚养保抱,更觉事事搅心,有了年纪又是夕阳在山了。你想人生在世仅有几许光阴,而病疾之相缠、学问之刻责、悲欢离合之纷扰能有几许可以趁心的时候,若修道的人,即使死了后来亨天堂永远快乐,看破世人虚花,果然向道诚心便有把握。临死的时候,便安乐了。韵兰只管点头,叹道:“湘丫头在园时何尝不是这样劝我,但念天生我在世上不做成一件有益世人之事未免虚生。今仅开一个女学堂是人言藉藉,你今日只番公议,我想透了倒是心平气和,此后当随遇而安,我做我的事我尽我的心,这便是修道入手的第一层工夫。”
莲因道:“本来如此,但还有一层,既己为人,更当为己收敛心志,刻苦修持参透三尸坎离交济也是不可少的。每晚你到我那边来,我来交给你吐故纳新之法,并尝历苦鞭苦带的滋味,日久自然有效了。”韵兰唯唯,自此韵兰每晚与莲因谈起道来,不止数日,心志坚牢。颇觉津津有味,韵兰本是绝等聪明,且夙根甚厚,一经温习,渐有把持,日间或与众姊妹消闲,或稽查塾中功课,晚间到漱药?Q与莲因参道,必到十二钟后回来。
瞬届花朝照例祭祀,此时姊妹甚少,兰生因丁忧,知三出门,黾士在杭,只紫贻,凤标,晋康前来行礼,兴教均不甚高。二月十四接到杭州讣帖,文玉定二十八日五七领帖。丧事过后,再谈秀兰姻事。韵兰欲亲往一吊,并与伯琴商议聘嫁秀兰,因与佩镶、莲因商议,莲因道:“妹妹去了,幽贞馆无人,虽有上夜男人,究属不可大意,可将庄折契卷细软珍玩暂寄玉成妹处,回来后再向取回,好在凌霄妹子,也在该处,采莲船已撤灵了,即叫凌霄妹子,在女塾幽贞两处往来看管。”韵兰道:“我此去多则一月,少则半月,即当回来,何必箱笼扛抬费事。”
莲因道:“事有难料,宁可小心些,现今园中人少,学堂那里毕竟人多,还是寄去的好。”韵兰方才允肯。一宿不表。
次日正逢礼拜塾中无事,莲因邀了韵兰检点箱奁寄去。折契铁箱两只,皮箱十四只,书画箱四只,珍玩箱两只,莲因格外收拾莲被帐毯垫门帘,拣上等的也打了油布包好送去,惟平常所用仍放幽贞馆内。春影楼十七日各姊妹为韵兰饯行。十八日带了伴馨、侍红、龙吉到杭州去了。华鬟小筑惟玉润、霁月同几个小丫头老妈子居住,外边更夫厮役四五人,看守。佩镶、月红仍住萱花圃。却说韵兰在吴淞江戴生昌码头登船,径赴杭州。途中轮船机器坏了,修理一日。二十一日早始到码头,在家走时已先达电报至杭,说苏姑娘十八日午后起行。故伯琴、仲蔚、黾士于二十日便到码头迎接。黾士的夫人孙氏、仲蔚的夫人顾氏,也一同前来。却未见韵兰到埠,因又电询上海。答言实已前来,佩镶便觉惊疑不定。至二十一日早上韵兰到码头,却无迎接之人,因命龙吉先行通报。中途遇见黾士,备细告诉了。黾士立刻同回给信,仲蔚方欲遣顾夫人往迎韵兰,已雇舆到了,因皆聚集别墅。客堂迎接,韵兰见顾夫人短短身材,彬彬礼貌,既而孙夫人也到了,彼此见礼。伯琴、仲蔚、黾士皆见惯的,亦来坐谈寒暄。一面安置房间,命人收拾行李。伯琴道:“多时不到申江,却出了许多事务。秋鹤这人遭遇横祸,可见天下之事难以逆料呢?”韵兰叹道:“不可料的事正多,即是文玉妹子,以为极为收场,那里料到。。”如此说着眼圈儿红了,仲蔚也不觉泪下,黾士道:“姗宝如此惨死,谁也料不到。”说着,侍红、伴馨、龙吉已将行李押送过来,命人安放房内。见了伯琴,顾夫人等请了安,又回韵兰道:“程仪礼物统已交给舍姐,姊姊请姑娘示下。”韵兰道:“你照单上分送是了。”说着金姐、秋香来见了礼。仲蔚笑道:“还要姑娘来费钞。”韵兰道:“区区土仪,不足挂齿。”顾夫人道,“风尘辛苦,我们同到里头请姑娘静静罢。”韵兰蹙然道:“到文妹妹停灵地方去看看如何?”孙夫人道:“已安葬了,在孤山之东,回来游西湖同姑娘去。”韵兰道:“灵座设在那里,待我去看看。”
顾夫人遂与孙夫人、韵兰到后堂客厢房灵位前,只见挂着许多挽联,白幕垂座上供着长命灯。也不暇细看,那眼泪已如雨珠。
遂跪下叩四个头,却并无人还拜。但顾夫人还福一福,拜毕,侍红、伴馨也向上叩头。顾夫人便请韵兰到上房,此时分送各人之礼,龙吉已随着金姐分送清楚。孙顾二夫人听得金姐说明收到几种礼物,因向韵兰谢了。时已及午,即命预备便饭。晚间为姑娘洗尘,少顷送来四盆六肴便饭,向来伯琴、仲蔚、黾士在绮香园时,本与韵兰同席飞觞,此次男女士宾,却不能援照曩例。故三人自在书居用饭,韵兰却与孙顾两夫人同桌吃罢漱洗,收去残席,并坐谈心。顾孙两夫人道:“姑娘园里景致极佳,久欲前来瞻仰,奈为俗事所拘未遂心愿。”韵兰道:“小小地方,虽略有山水亭台之胜,然不足以供瞻观。现今春信方酣,花鸟略堪玩赏,俟丧吊毕后同二位赴申作十日游何如?”
顾夫人道:“此地以西湖著名,今去开吊之期尚有七八日,当同姑娘去略见一斑。”韵兰点首孙夫人道:“姑娘园中有一位姑姑,法名莲因的前数年曾在海印庵住持却见过两次,品貌才学却是西湖上数一数二的,此番何不同来?”韵兰道:“他现今一意修行,也想不到再来此地。”顾夫人道:“还有一位姓白的姑娘,我家老爷说收场当不甚好。”韵兰叹道:“不容说起,说着令人烦恼。”三人正在谈心,只见金姐进来向顾夫人禀说,苏姑娘房间已收拾了,请奶奶同去看看。顾夫人遂请韵兰等起身到西首一间,见帘幔床帐一色新鲜器用无不备全,韵兰带来的锦被却铺在上面,旁边另有外房,外房外隔一小间为两婢居祝原来顾夫人与仲蔚本极敦和,因己无所生,请仲蔚另娶文玉,又恐同处别有意见,故令在别墅居之。今文玉夭亡,仲蔚悲惨,故顾人来此暂管一切,俟丧务完毕,再返旧居。韵兰所住之上房系七开间一进。文玉之房在极东首,两间现正空着,顾夫人之房在极西首两间。顾夫人房之对面北首另有上房一进,韵兰卧房,却与顾夫人相对。仅隔着一小小庭心,韵兰见了卧房,虽不及春影楼,然轩敞宽宏,净几明窗,尚能适意。
孙夫人别去,韵兰遂住其中,因问仲蔚,说起先一日接不到曾传电询问,故是晚灯下详写一信,以释佩镶之疑。到了二十一日早起梳洗,孙夫人已请仲蔚在西湖预备一舟,已与韵兰梳洗去游玩了,孙夫人来各用早点,带着大丫头海春、爱珠乘舆先赴昭庆寺坐定,忽肩舆一乘如飞而至,抬至庭心,一位姑娘素服出轿,视之乃伯琴堂妹雪贞也。韵兰等见了大喜,上前问好,知己姊妹久别相见,格外激动。原来雪贞在诸家守寡已届四年,今因文玉之丧故从金陵而至。方到家内知韵兰也来住在别墅,遂带着丫头抱琴坐轿出涌金门。既到别墅知韵兰等已动身到昭庆寺去了,雪贞又急急雇着舆夫赶到昭庆寺来,方得相遇。和尚送上茶点,雪贞乃长篇大段的讲说家事。真有一回涕泪一回频申之慨,幸孙顾二夫人将长谈岔住,方在各处略略随喜,在断桥登舟至平湖秋月,已是午正,舟中已预备中饭,吃毕到孤山见梅花已开,遍地琼瑶,游毕登舟到圣因寺,已是夕阳搁岭,顾夫人预备作三日之游,故被铺无不预备。是夜移舟至湖心亭停泊,恨无月色不能畅怀,次早起身开船梳洗毕后,已过西冷桥,早膳完了,登岸。乘舆绕枫林寺,谒岳王坟回至湖山,游曲皖河,顾夫人道:“苏姑娘若要游林云韬光,恐怕为时匆促,苏堤恐不能畅游也。”雪贞道:“若要畅游西湖,一个月也恐不能游到。”韵兰道:“我们是游了韬光,其余等开吊之后,再来未迟。”雪贞道:“你伸后脚,难为地主人了。”韵兰笑道:“你也是此处地主,只回费了令兄令嫂,后来扰你如何。”说后众人皆笑了。当时顾夫人命备舆,自云林罗汉堂而西,路深径曲,夹道松篁。行数里,抵庵中,上有石庵方丈,正对钱塘江人家,方欲往游金莲池,忽方丈了惟前来迎接,引至法安堂内禅房坐定。合中请安,请教韵兰姓氏。原来了惟自荐医之后伯琴即代为住持,联绅士之名向当道保举,得为韬光方丈,兼主云林寺。
此时见了顾夫人,岂有不竭力奉承之理,因道:“二少太太到底死了,可惨之极。”顾夫人道:“只是天命,人力不可挽回的。”
雪贞笑道:“我们此刻要扰你香积厨了。”了惟道:“请姑奶奶放心,老衲已命人安排去了。此时尚早,请各位去随喜随喜。”
雪贞道:“好。”便随着了惟到各处闲游。了惟一一指引,到了晚上,在讲堂之偏备了素斋,请韵兰等晚膳。此地本来屏除荤酒家,志也不在饮。用过晚膳,了惟已另洁内房一所,恭请安居。到得内房,然后别出。众人见净几明窗,衾被清洁,因此地常有游人眷属在此歇宿,故预备各物周到异常。是夜韵兰、顾夫人、雪贞等联榻谈心,不能成寐,推枕复起,开窗一望,夜色沉沉,隐隐有江声入耳。雪贞道:“今夕若有月色,则此景是自不凡。”顾夫人道:“北风太冷,莫痴望了。”韵兰道:“前二三年雪姑娘在我们园中时兴致最好,动不动吟诗联句,这会子兴致大减!可见多一时阅历即多一事。”说着但听音乐之声,侍红指着东北角中空道:“姑娘你看一人驾着祥云来了。”
韵兰一看,果然如一个女人装束,金光护体,驾了祥云,须眉毕现,自远而来,瞬息已近到了门前,却即停止。但听开言道:“灵犯小仙参见。”伴馨眼快一望,却是碧霄。顾夫人却不认识。雪贞道:“碧姊姊快来。”韵兰喜极不住的招手,请他步下云头。碧霄道:“我今日奉太君之命,往度桂花仙,特来一会,也不便长谈,我们要好一场,寄语灵妃,善自坚持莫忘本性。
世事浮云,过眼名利皆虚,近日之受侮倾家即为试心之药,勿介怀也。”言毕冉冉升空向西南方而去。家人无不惊异,闭窗复枕被长谈,议论此事,雪贞道:“他叫灵妃,不知谁是灵犯?”
韵兰明知为己,因道:“他说去拯桂花仙,不知谁是桂花仙子?”
顾夫人道:“这位仙姑到也体面,苏姑娘等如何认识?”雪贞遂历告碧霄来历。顾夫人道:“阿呀!原来他也是个姊妹,为何做了仙人呢?”雪贞道:“他的道行深呢,他先前到园的时候一条池子也飞过了。”顾夫人道:“他后来说几句殊为不详,恐也是警告的意思。”韵兰叹道:“随遇而安,也不管是福是祸。”
说着,但听窗外渐渐沥沥,忽然下雨起来。侍红道:“今后好了,明日不能动身,这怎什么。”韵兰笑道:“索性多住一天,但文妹妹吊期该怎办?”顾夫人笑道:“住在和尚庵中一天不够,再住一天,倒也笑话。”说着,忽闻远嶂鸡鸣。雪贞道:“不好了,快些睡罢,我们明日早些起身,还要游一游别处呢。”
于是大家安睡。韵兰初时转辗不睡,不一会倒睡去了。红日已升,方由伴馨叫起。顾夫人、雪贞梳洗已毕,笑道:“这等贪眠,我们打算撤了姑娘先回,待和尚留着去。”只见了惟进来请安。雪贞笑道:“如何?和尚来留你了。”了惟笑道:“太太姑娘这么起早。”顾夫人、雪贞、侍红等皆吃吃暗笑。此时了惟指挥香伙,送进早点。众人用毕,伴馨笑道:“幸亏天晴了,若此时尚不停,真个不能走子。”顾夫人立起,命打轿动身。
了惟也不便强留。遂各坐轿起身,共到船中。并不绕道苏堤,却一径出行春桥。韵兰欲在三潭印月一游,乃命舟子绕向北边。
即在船中午膳既到,却于石桂三外有埂堤,名放生池。上构一亭,有御书匾额,韵兰等登岸,略游一遍觉澄心濯魄,眼界一空。韵兰欲就近至海印庵一访莲因旧锡,遂下船渡至清波门,命舟子问路领往曲折至庵。见三进五间园位于茂林深树中,入内有老尼应门迎入。见礼之后,谈起之时,方知老尼澄修。莲因、萱宜去后,至澄修已换三人。已不悉莲因祥细,随喜至佛殿后座,旁边有破席蒲团,一见澄修道:“这是莲师太焚修,时常坐的,去后颇见灵。大凡有疾病的诚心在蒲团坐了一回,便可霍然。但心有不诚或平日别有大过,往往因此速死。故贫尼不敢教他人坐了。”韵兰、雪贞闻之,不禁失笑。因道:“莲师太近在上海绮香园,已是仙人了。我们本是姊妹,这个蒲团你也无用,我们给你香金,你把这个给我带回去罢,”澄修大喜道:“本来我要他无用,奶奶们带去到极好。但是莲师太已是仙人,怎么还在世上呢?”顾夫人道:“我们不哄你的,你将来到他们园里头,便知道了。”此刻斜阳西下,舟人几次相催。韵兰因助香金二十两,命将破蒲团携下舟中。匆匆与澄修相别。此刻庄家别墅,已是灯火齐明,因到路近只数十步,不必坐轿。但见众人因预备开丧忙碌不堪。外客堂宾客饮酒,尚未散席,仲蔚正忙,只伯琴前来接见笑道:“你们也算好了,和尚倒不留你们。”时顾夫人尚在后面指挥,片刻亦到,三人一同入内。众妈丫头均出恭迎。共到内室歇息片时,外边账房客人皆散去了,仲蔚方入内询问游踪,伯琴亦来讲说。因韵兰等用晚饮,二人方出去了。伯琴亦即回去。次日请知宾酒,黾士也来了。黾士之夫人,至二十八日方与韵兰见面,自然投契。
这日为领帖之期,亲戚交游,往来络绎,一切礼节等也不细表。
惟送灵至墓,韵兰、雪贞却跟至葬处,痛哭一常预领人制了花园,挂墓前石柱之上,此是西洋风俗,表过不题。到了二十九日众家人收拾残场,又忙了一日。韵兰意欲作西湖后游,与雪贞计议,雪贞道:“春光明媚,行乐及时。我三嫂子家务尚多,不必邀他同去。不如邀洪嫂子去罢。”韵兰道:“你去游。。”雪贞道:“今日且不用说,明日再谈。”原来洪黾士的续娶夫人孙氏,人虽美貌却有内才,最喜吟咏。此次见了韵兰,知为不栉进士,颇思结交。因会面之初,不便和盘托出。到了三十日,雪贞与他说了,便应承并邀顾夫人同往。于是顾夫人不能再推却,也只得允了。遂定初三日续游。雇定大船一只,重游苏堤。
到了初三日,即在别墅前登舟径去,不用陪行。龙吉因为仲蔚所留未去,韵兰遂一径至苏堤。但觉春意澄空,水天一色,舟过望山桥,南高墓挺峙可接。此时三月天气,柳条曳绿,桃李多春,游船络绎不绝,雪贞心志舒畅。与孙夫人商议联句,顾夫人于此事并不精明。因道:“你们都是雅人,我算了罢。”孙夫人道:“我也一知半解,况有苏姑娘大匠在前,也只好算了。”
雪贞道:“我有一个打算,请三嫂子替我们写着,我们只顾做诗。”韵兰笑道:“雪姑娘还是这么高兴。”雪贞也不理,抱琴丫头同爱珠安排文房四宝。一面命船上开席,随意饮酒。韵兰等竟不能多饮,略吃两杯便催饭吃了。收拾撤席,漱洗已毕,孙夫人商议题目,顾夫人道:“我虽不能吟诗,却能命题。今日也不用另求别个题目,只照现在的光景做做就是了。”韵兰道:“也好,就此景罢。”雪贞因请顾夫人将题目写了,系上巳日西湖即景联句九个字,又道:“七言还是五言?”孙夫人道:“我却有五言起句,便五言罢。”顾夫人道:“好,你且说来。”
孙夫人道:“冉冉流光速,莺花又晚春。”顾夫人道:“也好,我来写。”便照他写着两句云:冉冉光阴速,西冷又晚春。
韵兰道:“十一真韵,倒也宽敞。”因吟道:莺花三月暮。
雪贞便接口道:
风景六桥新,(木翟)放清波路。
韵兰道:
杯流上巳辰,夭桃千树秀。
孙夫人道:
官柳一堤匀。
雪贞道:“好,官柳一堤压倒韵丫头了。”孙夫人道:“未必。”又吟道:天地襟怀旷。
雪贞道:
闺蟾意气真,胜游寻旧迹。
韵兰笑道:“我有一句,却对得过你。”便吟道:残局寄愁身,孙夫人道:“姑娘为何作这等瑟句?”韵兰方才觉悟,知道琢句虽好,未免不堪。便道:“言为心声,不能自己,回来罚我。”便道:“我还有出句,念给列位听。”因又吟道:聚散随缘影。
雪贞道:
穷通付劫尘,诗肠流浩荡。
韵兰道:
世味异酸辛,死生怀名士。
雪贞道:
遭逢感美人,苦吟非昔抱。
孙夫人道:“你们却想着心事,做这等颓丧句子,也是关系平生福泽,难道做诗的定要想到苦处,方有好意么?况诗意也应转正了。”因吟道:良晤亦全因,脂粉仙家玉。
雪贞道:“好。”便接吟道:
珠玑内府珍,休识周室笑。
韵兰道:“用褒似典故也附会得,好极!”也吟道:肯学楚宫颦,妙语兰同馥。
雪贞道:
澄怀月许亲,缠绵能解脱。
孙夫人道:“如此方好。”方欲接吟,韵兰便道:旷达自精神,古竺曾修禊。
雪贞道:
平湖合问津。
孙夫人道:“好收句了,我来结了罢。”便吟道:及时行乐惯,漫怨绿窗贫。
顾夫人道:“恰好,十六韵前后句子也相配。”大家重新看了一遍,方在称赞,忽闻船稍上侍红高声呼唤说:“在这里。”
伴馨也在那里叫。顾夫人便问何故,侍红道:“龙吉驾了小船前来,远远在那里招手,不知何故。”韵兰在船舱中看时,那小船已近向游船傍拢,韵兰便问何故,见龙吉已跳上船来,面上失色,一见韵兰便哭道:“姑娘不好了,刚才庄三老爷得燕姑娘的电报说,绮香园被麦关差大人查抄封闭。帷留着女塾不敢封,秀兰姑娘同月红姑娘被劫去。”雪贞问倒底什么,龙吉道:“我们姑娘的绮香园,被关差大人封了。”孙顾二夫人着实吃惊道:“有这件事?天也反了!”龙吉便将一张电报给韵兰看,顾夫人一面放船回去,一面同着韵兰,手中的电报,却已由黾士去翻出。此时雪贞也惊得呆子,侍红、伴馨道:“我的东西未知封去不封去?”侍红道:“自然也在其内,便是我的东西,亦同归于净了。”伴馨道:“我们姑娘的产业,值钱呢,我和你的算什么!”侍红道:“若姑娘的不失去,还可望偿给我们,这回子莫想了。”伴馨道:“他们胜我们几千倍呢,尚遭劫数,何况我们且得过再过罢!”两婢在此私语,韵兰等一面开船,一面把这电报阅看。龙吉即坐着大船同回,那小船自行回去。但电报之语何如,可看第六十回便能明了。
第六十回
沾花奇泽肉体升天感谢皇恩血心报国
却说家人听了龙吉之报,无不惊慌。韵兰更加手足无措,且把电报细看,只见上面翻出之文,是杭州西湖妙肖楼庄,交苏妹鉴:初一晚忽来盗党数十人,专劫寒碧庄。月红与秀兰,均被劫去。次日报官,麦子嘉耸其族叔,差数十人至言,绮香园藏垢纳污,花神祠妖妄导谣,大伤风化,理合查抄入官,将原祠发封。佩镶、凌霄与之争,悉被拘禁不释。紫贻、兰生出场不济。幸女塾未封,莲姑娘昨日出去探信,今尚未回,请速回。燕卿、韵兰气忿填胸,不觉晕绝,众人急急解救,良久渐醒。船已到岸,伯琴、仲蔚、黾士已候于别墅,命以肩舆接入内,时已上灯。见面之下,慰问殷勤。韵兰摇头叹气,满面泪痕。伯琴道:“荣辱得失,本是无常。昔有外国圣人名若伯,平生造物大主,他家赀数万,丈夫子五人,一日天意欲试他,将房屋物用,悉数被焚,五子尽死,若伯满身疮溃,臭恶不可近人。一旦贫病交攻,若伯不肯稍悔悟,于是乃益加勉励。未几疮果结痂,复生五子,寿至百余岁。家赀之多,比从前数十倍。可见天意欲试人心,但敬谨守之,必有善报。”黾士道:“小辱之后,必有大昌。世上荣枯,何足介意。”仲蔚道:“我们已经议定了,我有葬事,不能奉陪。不论家兄与黾士,当同姑娘到申,与兰生相商,寄信阳子虚老伯,定能谋干揭封。”
韵兰拭泪道:“这般意外之变,不如一死了罢!”侍红向雪贞道:“姑娘,莲姑娘好像未卜先知,把我姑娘的要紧东西,恐防盗劫,均寄在女塾里头。”雪贞道:“这也甚好,幸亏有此一节,既然女塾未封,我料所寄的东西,必然不散。”顾夫人道:“原来有这等事,苏姑娘的寄物,必然仍藏在那里。况他已修到未卜先知的道行,先前既能保护,可见得必定无妨。”孙夫人道:“前数日我们住在韬光庵时候,不是有什么仙姑娘来的,他说是受侮倾家,即为试心之药。这么看起来,一定是上天试苏姑娘了,看你认得认不得,舍得舍不得。”雪贞道:“不差,苏姑娘前回说万事都看破了,这回何必介介呢?”韵兰给家人譬解,心中稍觉和平。黾士道,“今日也不及了,我想上海还是伯琴兄去罢。他也要娶秀姑娘,这回劫了去,应该去打听,救他回来。”仲蔚道:“甚好,今日一同走罢。”说着仆妇搬上便饭,伯琴等自去外书房用膳,韵兰等在外客堂草草用毕,煮茗长谈,毫无见策。一宿无话,到了次日,韵兰主婢皆有心事,绝早起身,收拾行李,梳洗已毕,伯琴已差人前来知照,代检行装,即搬入船内。韵兰、侍红、伴馨、韵吉略略用些早点,龙吉先到船中,顾孙二夫人送礼送行也殊草率,韵兰遂别了二位夫人及雪贞,坐轿到船。夫人送至船上,叮咛珍重,雪贞更觉依依。
正是:
珍重万千情不尽,大家相对各吞声。
韵兰下船,伯琴早到,命发碇启行,顾孙二夫人同雪贞回去不表。韵兰在船上与伯琴商议长策,伯琴道:“且到申江再电报子虚伯,求其转圜。一面电请知三设法,舍此别无良图。”
韵兰道:“我们绮香园姊妹,连奶奶们前数年来也算极盛了,岂知死的死,嫁的嫁,寡的寡,仙的仙,到如此地步,我们的女塾,打谅莲因姑娘可以久管了,谁知也变起仓皇。”伯琴道:“都是从前结的冤家,若留得和平,何至如此!圣人说得好,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今而后须切记此言。”韵兰叹道:“我年未三十,不知经了许多辛苦。
今番前功尽弃,也算得末后一遭了。”侍红道:“莲姑娘倒有先见之明,将姑娘们东西,寄藏余姑娘女塾。”韵兰道:“且莫安心,恐怕也被抄去了。”伯琴道:“原来有此一节,公学既为此物断无失去之理。”伴馨道:“莲姑既料到这件事,何不预先说明?”伯琴道:“自古神仙不肯将天机泄漏,莲因有了根行,自然不敢多言。”韵兰道:“电报说莲因探信未归不知所探何事?到何处去呢?我看他自湘姑娘去后,一个人落落寞寞,好像俯视一切,这回恐怕他借这个缘故仙去么?”韵兰摇头道:“他们都去,我们在世上做什么?到不如随他们去。”伯琴道:“未经修道的肉身如何可去?”伴馨道:“佩姑娘同月红姑娘拘去不知如何?”伯琴道:“且到时再作计较。”众人在船中谈心,以破岑寂。是夜过硖石镇,斜月已沉,天黑如漆,才得将船停歇,安排夜饭吃了。忽闻外边人声嘈杂,此时正值衢州匪乱之后,盗党横行,疑于匪人行劫,伯琴急出船舱张看,见云中大放光明,有仙鹤一只,大可丈许,自西而东,飞过之处,光华朗澈,过后天又黑暗了。鹤后随着一位女仙,手执拂尘驾行随着,其行如飞,所以该处之人,船上的、岸上的,均在那里仰望。那仙女把拂尘一拂,但听邻船扑通一声,说不好了,客人掉下水里去了。韵兰不觉失惊,高喊快救,那邻舟急急打捞,说捞不着。伯琴忙命自己舟子,照了火,帮同援救,方将这人捞起,送过邻船,却已饱咽清波,衣履尽湿。邻舟的舟子问他有无替换衣服,那掉水的人道:“匆匆雇船,不曾带得。”
舟子道:“也罢,你且湿的衣服脱去,卧在被窝里,我来把火烘着。我这里只有破布袄一件,以给你穿,却没得裤子。”韵兰听声音颇熟,从舱旁一张,见似一老者,因问伯琴道:“你去问掉水的是谁?你有衣服给他一件也好事。”此时仙鹤仙女已去,大家也顾不得了。伯琴遂问邻舟道:“溺水的是谁?”
舟子道:“我也不问是谁,他说是雇我船,到杭州去阻挡一个人的。”伯琴道:“我有衫裤绵袍鞋袜在此,你过来取去,给他换了罢。”舟子大喜,便过来取了,再三称谢而去。不一回,那人换了衣服,过这船来叩谢。伯琴一看,大惊道:“非别人,却是同秋鹤去寻贾倚玉的秦成!”家人无不奇怪,秦成更觉出于意外,向伯琴、韵兰叩头,与侍红、伴馨见了礼,垂手立着说:“老奴料不到此时遇见主人,也巧极了。”伯琴道:“你坐了说,客边不比家中,又是船里,讲不得规矩。”秦成方告了坐。那邻舟的人已知遇了熟人。韵兰想着,先问:“秦成是寻我们么?”秦成道:“是。”韵兰道:“这么着,你也不用再到杭州了。”因命龙吉:“你去把秦总管的行李,通搬到这船上来,开发了船钱,叫他去罢,说这位客人不到杭州了。”秦成道:“待老奴自去开发。”伯琴道:“你也在这里讲给我们听,待龙吉去料理。”秦成道:“既这么着,船货讲定送到杭州五千六百文,酒钱一千。”龙吉听了自去,岂知那边舟子,要索喜钱说:“方才我们惊慌了,况且现在同他烘衣服,又给他布袄。”龙吉又来回复,韵兰道:“你把湿衣也取了过来,叫我们船上烘。
这件破衣服也不必换给他了,你再加他一千钱罢。”龙吉奉命安排,邻舟方去,泊他处去了。这里秦成坐了,微觉寒冷,因奉道:“求姑娘老爷赏赐一杯热酒,给老奴喝。”韵兰道:“本来你老年人,如何受得?”因吩咐侍红道:“烫几两火酒,把这吃剩的暖锅,再加几块火炭在里头,给他吃罢。”秦成道:“也不用这么!”伯琴道:“也便极。”此时龙吉与秦成代烘衣,一面被铺摊在头舱。侍红去命舟子烧炭安排一切,秦成先喝了一杯热茶,遂道:“昨日早老奴到园,不料有如此大变。园门封了,堂门均封锁了。惟学堂后门开着,就是从前阳大人公馆的门,可以出进。园里彩红楼、天香深处、华?N仙舍、延秋榭、萱花圃、桃花榭、棠服小筑、桐花院、漱药?Q、采莲船、荷花厅、绿芭蕉馆、听鹂馆、寒圣庄、梅雪坞,处处有差人看守。
老奴方到,已听得这件事,说查抄绮香园,佩姑娘捉去,吓成疯痫。月姑娘捉去,当时便审,发当择配。老奴不敢一径进园,费了几许心思,贿进园门,遇见余姑娘、燕姑娘,方才知道大略。此时女塾也停了,放假三日。所有园中的事,或托顾府,或托华府,真一无头绪。幸亏湖州任光泰的老班,单名一个义字,到来转辗托人,携力调处。一面托人携了巨款到上司处呈送公禀,恐怕十日内,便有批示了。”伯琴道:“可不是幼青的客人,赠送柔仙五百元的任侠么?”韵兰道:“便是他。”因又问道:“公禀有几个人?”秦成道:“共有十几个人,也不记得他的姓名,大约这里庄洪二位老爷的均列其内,还有华紫贻、顾兰生、徐凤标诸位爷们。那麦亨听得家人上控也就心却,有入托他已通禀上司去了。”侍红道:“我们姑娘寄存余姑娘处的东西,不妨事的么?”秦成道:“我匆匆到申,匆匆即走,此事却不知道,也不知姑娘寄物事的。但听得余姑娘处,也被查抄,东西有给还的,有不给还的。”韵兰顿足道:“东西休矣!”
秦成道:“姑娘莫急,老奴听得燕姑娘向余姑娘说,幸亏莲姑娘把要紧的东西,送到乔府,好像也有先见之明。这么看来,不失也未可知。”韵兰急问道:“乔老爷去寻秋鹤,今回来了么?”秦成道:“此事却不知道,其余容老奴容禀。当事起后,燕姑娘有电报来,请姑娘速回。后来听得到里头,尚要拿捉姑娘,要讯审花神祠塑像的缘故。恐防姑娘回去真个被他拿去了,吃眼前亏,所以命老奴立刻前来阻止,且莫回去。等所上的公禀省中批回了,再行斟酌。此时最要紧的,请姑娘作主,或在此暂且耽搁,或再作别图。老奴看来,不回去的是。”伯琴道:“你也不差,不如我同秦成去探听消息,倘大事无妨,向姑娘被拘去之后,随即出来把麦亨的侄子杀了,也不知逃到何处?
因是公事更为紧急,姑娘再回上海,万一冒撞回去,遇了意外反不值得。虽不至吃苦,也犯不着丢脸。”韵兰大为踌躇,因哭道:“天意绝我,想我世上之尘缘已绝了。恨早不同湘丫头同去朝贞。”秦成道:“劝主子不必如此,且待老奴同庄大老爷回申,再作道理。”韵兰道:“有何道理?不如死了倒也罢休。”
伯琴道:“何不重回杭州,住在我家也好,住在西湖也好。”韵兰道:“两处都好,但对不住耳。”伯琴道:“三弟那里或不妨,便何不住在我家城中。”韵兰道:“想重贞姑娘现住仲蔚家中,不时暂去盘桓,再作计较。”伯琴道:“雪妹也住在城中老宅呢。”
韵兰道:“请他出来同居。”伯琴道:“也好。”当夜议定。
明日伯琴同龙吉另雇一船到申,秦成陪韵兰、侍红、伴馨重到仲蔚别墅,俟定妥之后,秦成再返申江,韵兰即在西湖待信。此时已交半夜,岸上人迹散去,客船也各安眠,人语渐稀,韵兰方问起秋鹤客死他乡故事。秦成泪流满面道:“说起来,真是伤心。”韵兰不觉呜咽,伯琴道:“且莫悲伤。”听秦成讲说道:“老奴同韩老爷出门路上的辛苦,也不必说了。三月初二老奴这日同韩老爷先到黑龙江,本来可以早到,因韩老爷喜游玩的人,一路访水寻山,名胜必去,所以稍觉迟延。那黑龙江在中国俄罗斯交界,壹员旅人瑞征,系征交南时保举出身,与韩老爷皆为乔经略旧部。一到之后,相待极优。韩老爷告明来意,他便查取册子,并无贾姓其人。到第二日,通咨各处查问,韩老爷只得在台居住等信,至到五月初三方有公事复到,说杭州发配到吉林伯都纳有人犯了事,转配到新疆鄂兰呼都光台。韩老爷遂向瑞老爷讨了护照,从伯都纳向西启行。七月初二方到察汉托罗寿,在张家口的西北。此处到鄂兰呼都光台,共九百五十里,经过十五台站,一路查去。幸亏上天福庇,主仆两人病痛全无。韩老爷虽涉跋艰难,却也浪游自在,七月二十一日到鄂兰呼都克台,岂知贾姑爷已在乌兰呼都克台身故了。”韵兰听了不禁惨然,因叹道:“自作之孽,却怪谁来?”
不觉垂泪。伯琴道:“后来呢?”秦成道:“探听尸骨不知抛于何处,韩老爷此时川资已竭,无可奈何,打谅乞食回家。岂知天相吉人,上一台名布鲁图,这台员额和布是个有才干的人,同冶秋老爷是生死之交。曾在营中同事,向来知道韩老爷大名。
这台去乌兰呼克,但有五十里,我们主仆回到此台,韩老爷只得以讨乞食,进见额老爷。相见之余,不处旧识,遂留到台署居祝被他留了十六天,这日是八月十一,韩老爷必欲动身,额老爷合了几封书函,送了程仪三百金,珍重而别。十日到布用巴图鲁,即在这地方不好了。”伯琴道:“你们先在这地方来,今还到这地方如何不好呢?”秦成道:“此处系大市集,逢一五相聚,台员衙门在东北首,我们到这地方,已上灯时候了,要访到衙门恐多不便,遂觅一矿工的家中借宿,他家是妙极林,但有夫妻子女四人。韩老爷吃了晚饭,因月红如水,独自出院闲行。老奴等到天明,不到。十四日等了一日,仍不回来,老奴慌了出去访问,有人说北山皇亭外死了一人,老奴同家人往观,却是韩老爷。老奴此时也少了主意。”韵兰不觉伤心,因道:“我伤得了不得,他再必定要去,竟送了性命,怎么对起?”
伯琴道:“以后如何呢?”秦成道:“老奴也并无主意,只得拿额老爷的信去见台员。这台员伊墨布是额老爷的亲戚,大家商议把尸身火化了,方能携带还南。老奴也无可奈何,任他做主。
他们把韩老爷焦骨装一木匣,付给老奴,又给了许多川资,通行公牍节节照应。将到察漠纪罗台,这日行路失期,老奴在旷野中无处止宿,方在惊慌,忽看见树林中灯光隐隐,遂走去细认,却是一庙。叩门入内,岂知湘君姑娘却在里头,还有一位挂剑的姑娘,并不认识。老奴见了喜从天降,叩见之后,湘姑娘先说:‘你这番辛苦,我都知道了。’又指那一位挂剑的姑娘道:‘这位是冯仙姑,与你主人极好。你们义气深重,都有根基的人。你回去替我们向姑娘问好,你去说韩老爷的死,系羽化登仙。当日虽在山上坠崖而毙,他本是万花总主的座主,鹤仙今因孽满归真。你回向你主子说,不必记念他,但修心静待,我们当来超度升天,切记切记。’老奴问湘姑娘访道朝真,今日为何在此?不如同老奴回去,那位冯姑娘笑道:‘湘姑娘已经脱却凡尘了,你回去同你主子说他当引鹤他来度你呢!’老奴方要再问,外边来了无数姑娘,湘姑娘遂命老奴用膳,领去住在一厢屋里面,老奴也倦极了,和衣卧到明朝,醒来那里有什么房屋,老奴方知湘姑娘真是仙人了。因携了行李,同韩老爷的骨匣,一路回南。幸亏韩老爷遗下川资,到今年正月十三,方到保定。”伯琴道:“为什么走了这些时候?”秦成道:“上年十一月初九日,到山海关,有土匪洋兵阻隔。等了一月又病了,所以正月十三到保定,此时洋兵尚在直隶省中,不知费了几许心思,另从小路到津,海河却未开冻。等到二十七日开了冻,因得坐船而回,不料姑娘园中出了这件奇祸。初次老奴不敢进园,后来进去了,晤见余林两位姑娘,另差两人将骨匣送回韩老爷家内。燕姑娘命老奴立刻来杭阻止不行去,余姑娘命老奴向姑娘禀请,何不住在海印庵中,再听消息,老奴所以急急赶来。方才见天上云开,老奴到船头上仰望,失足坠水,却反遇了姑娘,也是上天之意。如今请姑娘依了庄老爷的计较,暂回西湖再作计较罢!”韵兰向伯琴道:“方才所拟住令弟处虽好,但余姑娘劝我暂住海印庵,这庵他同莲因住过的,想也好。
现在我的意思,住海印庵也可以使得。”伯琴道:“任凭专意。”
当时议定一准回海印庵。
次日为三月初七,伯琴同龙吉另雇快船,径至上海。韵兰同侍红、伴馨、秦成且至西湖到海印庵。澄修接着大喜说:“昨晚莲姑子来说姑娘,今日必来。”韵兰道:“他现在这里么?”
澄修道:“他来了便去,我再三留他,他一定要去。又给我一粒丸药,说苏姑娘早晚将来,你把这丸药给他吃了,请他常坐在旧蒲团之上,细细省察从前过错,痛悔万非,我当同众位花仙,前来度他。贫尼说蒲团已经取去了,他说必要带回呢。说着他竟飘然去了。姑娘你辛苦了,且歇息歇息,我吩咐他们备饭去。”此时秦成、侍红等见于澄修,澄修各命安排把行李搬好,收拾房间,自去命小尼素齐相款。自此韵兰住在海印庵,细想平生痛悔过失。经此一番苦楚,以前积蓄尽付东流。初时愁恨相牵,续思人世荣华皆同虚幻。不如忏净,洗涤灵田。这么一想,反觉万虑皆空了。转瞬三月十二又是花朝,澄修到施主家诵经去了。隔日雪贞却来海印庵探望韵兰,韵兰便留他住下。雪贞给他伯琴从上海寄来之信,略说上海之事,尚是严紧。
所有寄存之箱笼、衣物,姑娘要用,请寄信到上海,当照信寄来。省中之禀,尚未批回。女塾虽已重开,而学生散去大半,倘上司不肯帮助,恐也难以敷衍。韵兰得此信息,愈觉灰心。
晚饭之后,祷告上天,见星月交辉,纤尘不染,自己与雪贞谈了一回,坐在莲因的蒲团上劝雪贞先睡,雪贞先自回房,方欲安眠,忽听得鸾鸣鹤唳之声,惊视窗前,但见光明一片,心念不知何故,于是开了前窗一看,见半空中祥云缭绕,羽盖纷披,隐隐有许多仙姑,驾云远莅。忽金光一瞬,有两仙女降到庭中,细看何人,乃是陈秀兰、顾珩坚也。雪贞大惊,方欲开言,只听秀兰道:“辛夷仙姑候旨。”雪贞不知何故,因道:“两位姊姊,你为何到此?”秀兰道:“我乃菊花仙子降谪人间,今罪罚已完,禁在苏州狱中,被梅花仙姑冯碧霄救出妹子,今奉上帝之旨,约同桂花仙子等来邀万花总主归真,贤妹须一同陪驾。
如今他们都在外殿了,请速去接旨。”雪贞不知何故,忙道:“二位姊姊且慢,谁是万花总主?”珩坚道:“你莫迟疑,随我出去。”雪贞不知不觉跟着二人出来,只见外殿皎洁光辉,非灯非月,有数十羽衣翠葆,仙女站立庭中,殿中排立诸人,小半认识,首立者为谢湘君,其余范文玉、金幼青、白秀芬、玉田生、金素雯、史月仙、月红、吴善珍、冯碧霄、阳双琼、谢珊宝、冷柔仙、史月红、马利根、云倚虹、洪素秋、施俊官、向凌霄等,一见雪贞,都来问候。其余不识者,十六七,雪贞一一请安。只见韵兰坐在蒲团之上,瞑目不言,若不知众人热闹的光景。碧霄同着倚虹守候其旁,不一回又见一朵祥云,冉冉而至。但遥闻半空说道:“玉勅已到,请妙上花王接旨。”说着,便见一仙姑降临,雪贞看时,乃莲因也。手中捧看上主的丹诏,立到殿中,向南而立。此时众仙已拥了韵兰,一同跪在当地。原来韵兰初时入定,忽忽若迷,这回出定之时,得神圣降临,明心见性。遂同一班仙姑,跪在殿中,接旨,但听莲因宣诏道:全能全智,无始无始,无终至上元等诏曰:朕维罚满则荣,天上执至公之理。功成者退,人间垂不易之经。兹尔万花总主汪瑗,以一念之慈悲,坠重轮之苦恼。青楼历劫,肯留干净之身。红粉培才,不蹈虚浮之习。洵葆贞之德,望开花之功臣,笃志堪嘉。前因不昧,着仍复位为管领群芳总主,妙上花王。
并加封畹香宫香王圣母,肉体升天。呜呼,修到情天宇宙有?n纶之妙,享将艳福,神仙徵化幻之奇。钦哉谢恩,勿负朕眷。
宣诏已毕,众仙同韵兰伏地谢恩。湘君道:“花主在人间,本来有曹姓一段孽缘,倘果成全,尚有三生坠落。自幸自知解脱,以早列仙魁,可喜可贺。”言毕将手向空中一指道:“鹤仙速到,叩拜主人。”只见空中来了极大白鹤一头,飞向韵兰身下,韵兰方才知道,前劫因由,大澈大悟。立起身来,莲因便将蒲团驾在鹤背,湘君、碧霄扶着韵兰,跨坐鹤背。一声呼起,那仙鹤冉冉而升。倚虹携着雪贞的手,向空中一指,有一朵祥云,生于足底,便笑道:“我们同走罢!”说着,众仙皆驾起仙云,护着韵兰,腾空而起,红光飞射,仙乐悠扬一路,向离恨天而去。那海印庵有小尼姑同道婆等,与侍红当时因此神异,无不起身。见此情形,那里敢上前正视。及见韵兰等升举,更觉目眩神呆。此时惟伴馨睡着,全然不知。秦成也早已睡了,事过之后,方敢张扬。到了次日,地方都知道,顾夫人同仲蔚不胜惊张,急急赶到庵中。雪贞同韵兰却踪迹全无。但卧房中异香满室,仲蔚万分诧异道:“我向来不信此等谬说,这回子不能不信了。”侍红道:“我姑娘难道真个是仙人么?”伴馨哭得两眼通红,恨不得和姑娘同去。仲蔚道:“事已如此,且叫秦成来,你们一同住到我们家里去,再作道理。”佛婆因到秦成房中叩门不应,忽见澄修来了,便将这件事细问。仲蔚出来接着,于是同去叩秦成之房,仍不答应。澄修命将房门掀起,掇门一看,秦成却端坐在床圆寂,玉筋双垂。大家一吓,叫了数声,并不答应。仲蔚更加诧异,澄修颇觉心慌,仲蔚道:“慌也无益,有我在此,总是不妨。”于是一面报知黾士,请他速来。一面函致申江,请伯琴料理绮香园及女塾事务。大旨说苏姑娘已升天,闻他所遗银钱物产,不如变价,充作七子山祠中祭费罢。一面又寄信金陵诸家,说雪贞仙去的缘故。又听侍红说,曾见珩仙,料得珩仙也仙去了。但不知阳芝山如何,因也寄信一封。迨黾士来到庵中,便商议把秦成安葬。庵中忙了两日,方同侍红、伴馨回到伯琴家中,将韵兰所遗分给二人,收了。令其各自回家。二人因主人去了,无依,也只得随人打发。
伴馨回去扬州,侍红则到顾兰生家中,仍归旧主。到了十九日,上海伯琴回信寄来,上写道:三弟如晤。刻得来信,兄在日报上已悉缘由,似此骇人听闻,实出意料。公禀一节,刻已批回。饬毁花神祠,只留女学。
绮香园充作女学经费。有曹姓与韵兰有旧,今闻遐举,颇思攘窃。所遗燕卿,以房中什物相贻,彼竟安然收去。佩镶拘去之后,凌霄当夜即出手办子嘉,故捕逮凌霄,仍为严紧,不知何往。秀兰月红,闻系金姓劫去。余玉成颇难安插,幸韵兰尚有积蓄,寄在本号。兄已分二千金交彼收贮,令重来海印庵中,有此巨财,不虞冻馁。尚多二万一千余金,以一半寄送秋鹤家中,另提五千为七子山永远祭费,三千金给燕卿日用。尚余二千七百金,以葬秦成,并津贴佩镶家用,已成痴痫,业已保出,由任姓领回。但病势非轻,似难久活。燕卿于前日出园,卜居寿里。明日当令玉成来杭,务须先向澄修关照秦成,为苏氏世仆,死后无归,可饬妥当之人,送至七子山附葬,此与顾兰生、徐晋康、凤标兄弟、朱叔献、华于贻五人,一再商量。其女塾一节,任当道为之,我辈不复干预。至绮香婢仆,均分遣四去,至侍红、伴馨二人,据兰生之意,令侍红仍回顾府,伴馨有意,亦即同来。望速与二人计议。专此即颂。日佳不一,阿兄覆。
仲蔚得信,便与黾士、侍红、伴馨商议。伴馨不愿回扬,愿往七子山祠中,代守坟墓,永远守贞。侍红则愿回顾府,仲蔚也不勉强,次第起行。即命得力家人,同伴馨运秦成之柩,到苏。并给伴馨七百金,料理葬务。余人由伴馨收回。另外又给伴馨五十金。伴馨乃同庄府家丁,运柩自去。侍红则径返申江,重投顾府。适值秋霞裳身故,侍红即补其缺。自绮香园风流云散,这一具断肠碑,虽在花祠神中。那麦姓差即毁众位花神,岂知这碑,每夜必发奇光,有时竟闻碑啸。迨差役前来毁像,见一仙女仗剑立在檐端,怒目下视。那麦亨被韵兰命黄巾力士拘去审讯,痛责数百下,严谕道:“此是主宰之意,尔何得任意逆天,本应送人艳秽狱中,因尔系误信人言,并非己意,故放汝回阳。侄公报私仇,已命天神拘来受罚了。”谕毕,命仙吏送去。麦亨醒来,言犹在耳,忽听子嘉暴毙,麦亨懔然,遂命将花神祠绮香园揭封,重开女塾,访察旧管之人,惟林燕卿尚在。因令重为主持,招考聪明女子。燕卿不敢违谕,要请叶佩镶时,却已疯痴而死。燕卿只得独自管理,又荐余玉成,已到河南祭墓去了。从此燕卿总管女学堂,处心悔过,浮云世事,一切不闻。
又过了八九年,冶秋之子英毓年纪渐长,听得父亲死于疆场,向有报仇之意。这时在水师学堂读书,等到学业已成,却十六岁了。他性质聪颖,遂挑选北洋兵船,充当二副。平日无事,常演习驶驾之能。明年升为大副。一日船在大连湾相近,忽遇大风,船主急急收轮,已搁在无名礁上。船身四裂,水涌而来,全船之人,不及一刻钟,均葬鱼腹。英毓也同数人,随水浮沉,奄然向荆久之又久,昏不能知。忽闻耳畔有人道:“我儿速醒。”英毓启眸一看,却在山谷之中,见上边端坐一人,玉貌仙容,英英露爽。旁立一佩剑仙女,英毓向端坐之人道:“你是何人?此为何处?”佩剑者笑云:“自己母亲,也不认识?”那石上坐的这人,似有泪痕,向英毓道:“英儿不认我么?”英毓却闻为亲母冯碧霄产后即救父亲仙去,留下照影,时刻珍藏,如何不识?遂涕泪盈胸,跪伏不能仰视,口中连叫亲娘,旁立之云倚虹,也不觉酸鼻。碧霄将英毓揽在怀中,笑道:“你已经长大了,在世界中学得什么?”英毓一一告禀,碧霄道:“你父亲尸骨未归,在南台十二埕山前第四大石之下,我儿不久当立功彼处,须切记此言。今汝虽知实学,尚不知反炮相攻,今天遣来前,当教汝此法。凡临阵时敌人军火虽利,可以还攻,但我儿已枵腹久了。”因命一仙女,领至厨中,逞情一饱。自此英毓在仙山学习技艺,却有凭空变幻之能。一日碧霄将英毓遣回江苏,且道:“你回去之后,不久圣上当有温旨前来,你不可推辞当效力报效,为父亲报仇,为国家雪耻。”
英毓一一俯首受命,因道:“母亲慈训,安敢不遵?但孩儿有老大猜疑,此处何但见母亲?不见严父乎?”碧霄道:“你父亲并未认识,上主今已地狱深埋,此为福德天堂,教外何能仰望?我儿回去之后,须尽人事以契天心。”说着,命倚虹赠以宝剑一函,智囊一具,英毓俯首谨受,痛哭失声。碧霄即以一朵仙云,度英毓归国,恰值南北洋水军,尽为敌人所杀。此时秋鹤的儿子,改名已由科弟保举监察御史。英毓去见建忠,建忠方知英毓,当日未死,于是治筵相款,情意殷拳。席未终,建忠之兄最忠,也回来了。原来最忠熟悉英法德俄文字,在北洋水师中当总翻译人员,说起北寇失和,风声极紧。现有水师铁甲船十一艘,驾到北洋游弋,窥测炮台,不日即当开战。朝廷念争锋海上实乏军旅之才,意欲降心订约。建忠道:“我今日退值之后,也有所闻,幸天遣英弟前来,明单衔奏保。”最忠道:“老弟此举极好。”英毓道:“弟有何能?不可造次。”建忠道:“兄有血染之仇,况尊大人效命疆场,吾兄须当干蛊,君可谢,天意不可回也。”是晚,建忠手拟荐章,到次早上朝呈奏,皇上阅毕,知为忠臣之后,又为武备奇才,因问建忠如用此人,果能却敌否。建忠道:“臣愿以一家性命相保!国家大局关系,万不敢轻率荐才,愿陛下不疑,自能有效。用人破格,在此时矣!”建忠退后,将此事告诉英毓。到了午后,奉到纶音。略云:“据监察御史韩建忠,力保前北洋靖北兵船统带把总吴英毓,才可大用一折。吴英毓,着授北洋水师守备,赏加都司衔,统率第二队兵船四艘,前往北洋相机办理。钦此。”
英毓得旨,即与建忠商议谢恩,建忠道:“此系圣上破格用人,从来守备一官,无统带四船权柄,吾弟其勉力为之。”
英毓道:“圣上之恩,与吾兄之力,弟虽不毓,愿一死以报。”
次日谢恩之后,略略布置行装,便往接授第二队水军事务,所统之船,系柔远威远策远平远四艘,又有鱼雷船八艘,灭雷船二艘,英毓一一点验。见兵勇水手,武略茫然,因电请旧日同盟,得十二人,星夜到北。每船分派三人,令其赶紧教导,遂开赴北洋,抵敌北寇去了。
却说阳芝仙在任,自珩坚夫人身故,遂无志功名。又以父亲差满回京,欲前往省问,遂告假省亲。赴北道出申江萍踪小住,此时,舒知三已两任知县,俸满保升府班,入都引见,也到申江,巧与芝仙相遇。?H?H满面,同是天涯,黾士、伯琴、紫贻、晋康相继凋谢去,韵兰升举时,已十有一年。绮香园及女塾,早已云散风流,改为皇华使馆。园中之人,惟燕卿尚在,嫁一个谈姓文员,也早身故。燕卿拥财颇巨,住在西门外钱家巷里,到也安然,惟垂老秋娘已星白发,知三访了许久,始得相逢。旧事重提,悲喜交集。燕卿遂在巷中,设素宴为芝仙、知三洗尘,并邀徐凤标陪客。是日为十月十三,徐家巷西首一带土冈,有枫叶五六株,对着西轩,一色煊红,云蒸霞蔚。是时斜阳西坠,鸦队争林,三人坐席之后,燕卿姗姗而来。向三人执壶敬客。知三道:“十余年不见,我们坐了谈谈心罢。”燕卿道:“待我到后殿诵经完毕,再来与你长谈。”说着,向后边去了。芝仙道:“他为何也信这样?”凤标道:“他本来不信的,因余玉成寄信他说,男人已经死了。人生一世,为日无多,不如忏悔忏悔,免坠地狱,他竟信了。”知三道:“余玉成现在何处?”凤标道:“仍住西湖海印庵,听说仲蔚的顾夫人也出了家了。”知三叹道:“昨日到静安寺顾舍亲家太太,年纪虽衰,精神还好。惟有兰生表弟,痴呆疯傻,竟像木鸡,想来也是废人了。”说毕燕卿已祷毕前来,也不避忌,众人在凤标侧首坐下。芝仙笑道:“十余年不见,姑娘却改了面庞。”燕卿道:“金刚有不坏之身,我辈平常,安能学步?”知三笑道:“姑娘本是四大金刚第一名,这回子也改了,可见佛法平常。”芝仙笑道:“我记得桃花榭会饮,这日一辈姑娘,均是观音再世,无论金刚。”燕卿道:“日月如梭,岁不我与。可见十年前,在绮香园赏看枫叶,知三说了许多笑话,这回枫叶虽换了地面,而颜色依然可见得,人不如叶。我今年四十二岁,觉得前日光阴,历历在目。绮香园的姊妹,大都收场不好。韵兰虽肉身高举,但人天相隔,音信全无。不知道我的收场若何?”凤标道:“此时便是姑娘收场,却立定脚跟,听天由命。”知三道:“此时吃酒不用牢骚,我们难得相逢,不许重谈旧事。”风标道:“我们五个人,行一个酒令罢。”知三道:“我最喜做诗钟,何不各做诗钟一联?”知三道:“我喜拇战。”燕卿道:“不要诗钟,说便是三字对课,也不能奉教。”知三笑道:“说起对课,我却有一个笑话。有同学表兄妹二人,彼此多情,皆能对课。一日表兄与表妹馆余无事,先生恰喜出门了,表兄因向表妹道:‘我有肚脐眼三字,表妹能对否?’表妹笑道:‘这对何难?可对头顶心。’表兄笑道:‘平仄虽工,却不切。’表妹笑道:‘不好算不对。’表兄道:‘再有什么对?’表妹道:‘肺官头,胸脯头,背脊筋,肠角头。”表兄道:‘通通不对。’表妹道:‘你有什么对得好?倒要请教。依我的愚见,肚脐眼不如仍对于肚脐眼的好。”凤标笑道:“妙极!”燕卿指着笑道:“还是这么贫嘴?”
芝仙笑道:“也不是下酒的东西。”知三笑道:“贫嘴可以下酒,想肚脐眼更可以下酒?”彼此开笑一阵,知三必欲拇战,遂摆二十杯内通庄,大家打完了,方传饭撤撤席。芝仙、知三皆有俗事,大家散了。次日,见日报上英毓与北番连胜数次,朝廷由游击忝将赏。加镇军衔,赠硕勇已图鲁。捷报一传,人心踊跃。燕卿因念英毓,系韵兰出力抚养,此日飞黄腾达,绮香园当有恢复之时,但韵兰人已升天,即使泉石重新,也不能见了。
这么一想,又不觉灰心。
却说韵兰复位情天,与属下群仙,共襄花政。一日有萱花仙子入宫奏道:“启奏灵妃,据刻亚细亚游神来禀有下方人司香旧尉,因见弃于灵妃,现在将我们在世界时,阅历所经编成断肠碑一书,又名尘天影。据说目下已将了结,不知编造的什么,不要成了笑话,贻笑后人,何不下界去点化点化?”韵兰惊道:“有这等事?”遂命自在头陀,将司香旧尉的灵魂召来,在畹香宫引见。自在头陀去后,灵妃即传齐同时谪降群仙排班伺侯,一时众芳毕集,花气氤氲,不一回,已将司香旧尉的灵引到,却是一个偃蹇穷儒,蹙紧愁眉俯伏在地,因问道:“你编造的什么书?”旧尉道:“断肠碑。”灵妃道:“为何名断肠碑?”旧尉道:“一为我之断肠,一为彼之断肠,一为人之断肠。”灵妃道:“为何有此三说?”旧尉道:“书中所述的苏韵兰他与我十分要好,因为是个多情才女,却想与他作一个林下齐眉,不料他竟厌弃冬烘,等到我金屋装成,他竟嫁一个做《红楼梦》的去了。后来我将代徵的幽贞馆写韵图题词数十幅寄去,并无回信一封,便是结一个闺阁朋友,文字姻缘,也未必再生妄想,他竟绝不见怜。断肠一也。他平一雅负盛名,直将奴婢施牢笼,庾鲍曾说我芳龄再轻十年,必当构一园林,艳忏高张,务使王昌颠倒,因其心计工巧,蓄积颇多。岂知回首繁华,英年凋谢,如兹妙品,仍作胜姬。二断肠也。世俗恒情,皆思久聚,况金钗十二粉黛,三千春园罗绮之最,艳选园林之妙,文思窃窕,名株之笑语都媪宝,相圆和才子之诗歌亦丽,乃坠欢易歇,良会难长,飘萍梗之仙踪,感桃花之人面,刘郎前度,再会何年。三断肠也。”灵妃道:“这也罢了。但是你编造小说,未免妄美雌黄,恐你意中人齿冷。”旧尉道:“还算好呢,书中极意辅张,皆说他的好处。若后来仍不能见面,表表我的痴情,再要编一部异样的新书呢。”灵妃道:“你今这部断肠碑,已经收结么?”旧尉道:“尚未。”灵妃道:“你将如何收结?”旧尉道:“我也想过,曾拟得七绝诗一首。”灵妃道:“诗句如何?”
旧尉道:“诗也平常,不过镜花水月的意思,待我来念给众位听听。”因念道:竟把欢场作戏场,风流云散付黄粱。
玉箫再世成辜负,不是痴情也断肠。
附寄幽贞馆信:
幽贞馆主人侍下:自到湘省幕,凡十一月,先后共上六函。
蒙寄小影及灵鹣阁诗题,又和小华生小影诗,均收到。鄙人抵申,已不及与主人话别。自后共寄三函,一空候,一呈断肠碑稿,并幽贞馆题词,及所送各件。此为第三封,与主人交际往来记念中,为末后一信。另有两信,一登苏报,一登大公报。
其送物之信,由阿钱之弟寻觅前媪协同送来。某于乙未九月晦到申,在同宝泰酒家知主人已迁移清河坊二弄,及入室,则房中为王月仙。问知主人已于八月十六嫁曹子万。及究问所嫁何人?前媪以主人谆嘱之言,不肯实说。但据主人言,留着根由,后日必当萌孽,不如忍心一割,扫尽浮云,庶免横生枝节,此乃守正从良之道。然侯门一入,陌路萧郎,崔护重来,真是不堪设想。主人嘱灵鹣手镌小印,计翠玉白玉各一方,牙章一方,寿山石四方,蜜蜡石两方,鸡血红一方。白玉寿山为灵鹣所送,余系鄙人芹献外,奉樟木书箱一具,书籍一箱,另呈书目。再楠木文具箱一只,楠木一担挑百拼书桌一张,沉香香珠两挂,茄楠香珠一挂,中翠玉珍子三个,桃花晶小挂两串,永州新式点铜锡暖椀一席。外有樟木箱一只,点铜梳妆小盒一只,汉口白铜手炉一只,磁茶壶两把,磁杯十只,皆镌主人别款者。以上各物,在主人已事他人,本可不送,然留之适以取懊恼,故均托送妆楼。乃送物者回来,只还我手稿一本,寄语代谢,并无一纸作覆,远嫌如此,想见铁石心肠。十月中旬天仙子翁华交我手书,系主人将嫁时交渠代寄者。尾结处有相见无时乎此留别之语,实足以断我回肠。前媪谓主人尝向伊言,嫁后有一严某及鄙人,必当为幽贞下泪,然料之而终,远之何也!前媪既忠于主人,不言所适何姓,所居何处,鄙人则随处咨访,或云万姓,或云曹姓,居处乃云金屋,在英大马路。又有云在新闸,曾梦见主人乘肩舆,往某处。舆后有大名片乃苏瑗两字。
往迫问之,其行如飞抵一家,主人停舆径入。始得追及,以问舆夫,谓来此贺喜。又问舆中人家住何处?答以白虹溪。未几,爆竹声催,蘧然而醒。想见惊疑盼望之痴,离别相思之苦。断肠脾本名尘天影,为主人而作也。到幕之后,兀坐凝神,专志尘天影一编。自早以至夜深,往往天已启明,犹拥灯构想。凡十阅月始成五十六回,满志踌躇,似以善满良缘作结,欣然持稿而返,欲就正于主人,乃燕子楼空,玉人已远,遂更名为断肠碑。不复能讳芳名,负我负卿,不知是谁之过?当客居九疑,托人在沪西购别业,以代金屋之营。致频年积蓄一空,无力为量珠之计。迨聘银已备,则桃花人面,空感春风,因名所置屋曰忆兰别墅。杜牧重来之感,玉箫再世之缘,本是谰言,何关实际?每诵白香山天长地久两句,辄唤奈何!平康中人,率多俗艳,可以供娱乐,不足以性情。自主人从良,鄙人即草芥一切,遂绝迹北里,不复求可意儿。惟触境兴怀,每回首前游,怅恨不能自己。偶遇同乡徐琴仙,索赠联句,漫应之云。兰香嫁去,难遇知音,何期叩叩琴心。又见钱塘苏小,桃叶迎来,已成变局。枉抱姗姗仙骨,终成天镶王郎。又作酒家联云:潦倒酒中,狂记当年小阁疏灯,曾受兰言箴抑戒;缠绵花下,恨想此际赏心乐,应从菊序买新丰,感从中来,怀抱可见。须眉巾帼之交,在性情不在形迹。然既无形迹,何有性情?今主人已得所,即使万一相逢,断不敢稍有他心,致受冥罚。然青天永在,人寿几何?萍海茫茫,长恨何极?留得此信,俾天下同具此痴情者,同声一哭而已。司香旧尉上书。
此函成后,倩人寄去。数日后仍旧退回,谓主人已徙他方,无从问鼎。是真是假,不得而知。故特附志简端,以留鸿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