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地狱
李伯元 著
《活地狱》简介
章回小说。李伯元著。43回。这是一部暴露官僚贪污,衙门积弊,监狱黑暗的谴责小说。书中写十五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涉及全国大部地区,所发生的事件复杂、残酷,令人发指。其间有县官、知事、县吏无所不用的逼供,想入非非的酷刑;胥吏对讼家两面挑拨,敲诈欺骗的伎俩;衙役去乡间打秋风、强奸妇女不成,便陷人入狱的行径,而所谓的清官其实是个专制造刑具的虐待狂。由于官吏酷,讼师右恶,政府糊涂,致使无辜人家有飞来之祸,党狱横生。社会公害也趁机出笼。发生了泰安知县置匪不问,致匪徒入城,害民二十九条事;天长县捕头与盗匪串通抢劫、坐地分赃;砀山县大盗用钱买得官做,手下匪徒一应高升事。凡此种种,搞得风声鹤唳,民不聊生。是书借用章回写短篇故事,是中国描写监狱黑暗,惨毒酷刑的第一部书。被称为中国的监狱史。同时,因其广泛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状况,又是一部重要的社会史料参考书,价值颇高。光绪二十九年至三十一年(1903-1906)连载于《绣像小说》半月刊。后作者病卒,第四十至四十二回由吴趼人续作。第四十三回由欧阳钜源续作。分载于是1906年《绣像小说》半月刊。未完。
摘自于平著《明清小说叙录之三》
楔 子
我为什么要做这一部书呢?只因我们中国国民,第一件吃苦的事,也不是水火,也不是刀兵,倘要考究到他的利害,实在比水火刀兵还要加上几倍。列位看官,你道是那一件?我不说破料想你们是猜不着的,现对列位说了罢,不是别的就是那一座小小的州县衙门。一个衙门一个官,在朝廷本意,原是叫他们替百姓判断曲直,调处是非,有了事情,别人所不能了的,找到他就可以了。有了冤枉,别人所不能伸的。找到他就可以伸。据此说来,这个官竟是世界上一件济世利民的好东西,怎么会有苦头给百姓吃呢?孰知大谬不然,我不敢说天下没有好官,我敢断定天下没有好衙门,何以见得?说是天下没有好官,从古到今那些循吏传①里的人物,是那里来的?说是天下有好衙门,除掉本官不要说,试问那些书办衙役②,叫他们靠什么呢?虽说做官有做官的俸银,书差有书差的工食,立法未尝不善。但是到得后来,做官的俸银,不够上司节敬③,书差的工食,都入本官私囊。到了这个份上,要做他们毁家纾难④,枵腹⑤从公,恐怕走遍天涯,如此好人也找不出一个。列位看官,设身处地替他们想想,衙门里的人,一个个是饿虎饥鹰,不叫他们敲诈百姓,敲诈那个咧?俗语说的好:“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原是一肩到一肩的。又说是“千里为官只为财”。官不为财,谁肯拿成万银子,捐那大八成的花样呢?然而做官的还有钱粮好收,糟米好收,一年到头,也赚得够了,稍些知足的人,还不肯要那桌子底下的肮脏钱,至于这些书办衙役,他们有个口号叫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经了他们的手,没有一个放过的。唉!朝廷为着百姓,立了座衙门,谁知倒开了他们生财的捷径,你道可恨不可恨呢?
而且还有一句俗语是你们大家知道的,俗语说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谁是阎王,坐在堂上能打得人,枷得人,那个官儿就是阎王。你看他把惊堂木一拍,好不惊人,不要等到开口,人已被他吓昏了。谁是小鬼,一个衙门里头,小鬼却多得很。头一个原差是无常鬼,票子一到,链条一套,拉了就走,拖了就跑,未曾提审,先往待质所里一送;有钱的只要花上几文,家里的人就准进去探望,商量着替他打点;无钱的只好坐着呆等。所以这待质所,有个外号叫望乡台。一座衙门里,又有一座公生明牌坊,提审的犯人都要打那底下走过。到了这个时候,什么公生明,明明是不公不明,拉人到枉死城罢咧。大堂之中公案之上,本官是阎罗天子,书吏是催命判官,衙役三班好比牛头马面,板子夹棍犹如剑树刀山,不要等到押下班房,禁在牢狱,这苦头已经够吃的了。唉!上有天堂,下有地狱。阴曹的地狱虽没有看见,若论阳世的地狱,只怕没有一处没有呢!所以我说他的厉害,竟比水火刀兵,还要加上几倍。
正是这个缘故,因此我要做这一部书,把这里头的现象一一都替他描写出来。虽说普天之下二十多省,各处风俗未必相同,但是论到衙门里要钱,与那讹诈百姓的手段,虽然大同小异,却好比一块印版印成,断乎不会十二分走样的。世上做官的人,倘能把我这本小说浏览两遍,稍尽为民父母之心,就使要钱也不至于如此厉害。或者能想个法子,把这害民之事,革除一二端,不要说百姓感激他,就是积点阴德也是好的。俗语又说:“公门里好修行。”有眼前地狱,何妨就做些眼前功德,留个大记念与百姓呢。正是:
世界昏昏成黑暗,未知何日放光明;
书生一掬伤时泪,誓洒大千救众生。
做书的本意已经言明,且喜镇日清闲,乐得把我平时所闻所见的事情,一桩桩的写了出来,说与大众听者。
①循吏传———旧称遵理守法的官吏叫循吏。“循吏传”出自《史记?太史公自序》:“奉法循理之吏,不伐功矜能,百姓无称,亦无过行。作《循吏列传》第五十九。”
②书办———即书吏。清制,内外各官署之吏员皆称书吏。为雇员性质,承办例行公事,故亦称书办。
③节敬———出于礼节,对上司的敬奉,即对上司进奉礼物。
④纾难———解除困境之意。
⑤枵(xiāo)腹———即空腹。
第一回 刁代书情让十倍润 赵稿案计赚两家钱
话说山西大同所辖,有一个阳高县,在府东北一百三十余里,山西地方,连年荒旱,其实内地里该钱①的人着实不少。就以阳高而论,虽说是个小小县城,城厢内外,却很有几家富户。不过那里风俗一向是俭朴惯的,有了钱没处使用,所以越积越多,这也不在话下。
有一年,东门里有个富户,姓黄名唐,身上捐了一个员外,却不去做,人家都称他为黄员外,他家广有田地。一日佃户来报,他们家的牛,被南村里巫家②的佃户牵了去,向他去讨,他非但不肯还牛,而且还把这边的人打了一顿,总要大爷惩治惩治他们,才好出这一口气。当下黄员外听了此言,不禁三尸神③暴躁,七窍内生烟,连说这还了得,忙问是那个巫家,佃户回答说是西门外巫家。
原来这巫家也是一个大财主,现在当家的名唤其仁,身上亦捐了一个同知④前程,也是在家纳福⑤。黄巫二姓本是世仇,两不相下,就是没有事,两边的人还要寻点事出来,大家争吵两句,那里禁得佃户如此一说,早把黄员外气得按捺不住,连忙把总管黄升唤到,叫他把县前素来做刀笔的刁占桂刁先生请了来家,同他商议。黄升奉命去不多时,便已同了一个人来,瘦黄面孔,满脸烟气,嘴上两撇胡须,一对招风耳朵,鼻架老光眼镜,头戴瓜皮小帽,身穿一件油晃晃的蓝布棉袍,上罩一件天青旧呢马褂,不等通报,早已跟了进来。
原来这刁占桂本是个讼棍出身,现在又蒙本县大老爷考取得一名代书,专在县衙前替人家包揽论事,兼写状词,平时这黄府有事,都是他一人经手,今蒙呼唤,便知是买卖上门,焉有不来之理。当下走进书房,黄员外正在那里老等,一见他到立即起身相迎,分宾坐下。未及寒暄,黄员外先说了不得,了不得,刁占桂忙问何事?黄员外便按照佃户的话,又添上些枝叶说了一遍,请他做个状词,叫家人抱告,去告巫家。刁占桂问道:“这边的人,可曾打伤了没有?”黄员外未及闻言,佃户抢着回答:“没有打伤。”刁占桂道:“他们打你们,是谁瞧见的呢?”佃户说:“也没有人瞧见,是俺兄弟放的牛,被他们牵了去,俺兄弟去问他讨,他不还,又把俺兄弟打了一顿。俺兄弟赶回来告诉了俺,俺就来告诉大爷的。”刁占桂道:“你们的牛,怎么就知道是他家牵去的呢?”佃户道:“这也是俺兄弟说的,先生不信,问俺兄弟便知。”
当下黄员外便把他兄弟也叫了上来,他兄弟回说:“我叫王小三,今儿早上,我在田里放牛,一转眼牛就不见了,问问孩子们,都说跟着人家的牛跑到前村里去了。”刁占桂道:“谁家的孩子?”小三回:“是俺家的孩子。”刁占桂道:“你到他家讨牛,到底看见你的牛在他家没有?”小三道:“没有瞧见。”刁占桂道:“你又来,你这件事情一没有证见,二没有受伤,怎么好告人家呢?”黄员外道:“你别管,胡乱做张呈子罢了。从来说小儿嘴里出真言,难道算不得证见么?”刁占桂道:“我的大爷,别的事可以乱来,这告状是不好当玩的。”黄员外道:“难道我的人,就被他们白打了一顿不成?好歹你替我想个法子。刁占桂道:“论理呢,这件事是告不得的,告一回驳一回,就告上十回,也不会准的。但是府上的事不比别家,可以为力的地方,做晚的没有不为力的。冤枉他们,也要告他一状,等他吃点苦头,消一消我们大先生的气。”黄员外道:“这是全仗大力的了。”
刁占桂闭了眼睛,坐在那里出了一会神,又颠头摇脑,自言自语了一会,又躺下呼呼的一连抽了七八筒的鸦片烟,起来要了碗茶漱一漱口,桌上有现成的笔砚,拿起来一挥而就。写完之后,递在黄员外手里,嘴里说:“这张状子倘在别人,一定要名世之数,大先生是自家人,格外克己,叨光你两只元宝罢了。”黄员外一心要看那状子,他后来的话也未尝听清。等到状子看完,刁占桂一手接过,就往身上马褂里一放,说:“舍下这两天正在那里打饥荒,没有钱买米,刚要向你大先生通融通融,偏偏遇着此事,恰好一当两便,就请叨光⑥现惠了罢。”黄员外道:“你能保这状子一定打赢官司吗?”刁占桂道:“堂上问过之后,赢不赢在你,那要看你的神通;一张状子进去,准不准却在我。不是做晚的夸口,我自从十八岁上到如今,在衙门口一连混了这四十多年,这样事情也不知经过多少,包你批准就是了。照我们同行规矩,原是先润后墨,大先生这里为的是自家人,所以先墨后润。”黄员外道:“一张状子那里要得许多。”刁占桂道:“看什么事情,要诬告人家,我们担罪名的,大先生应得多破费两个,也好叫我们沾点光。”黄员外被他缠不过,知道不给银子,他那张状子是断不肯拿出来的,只得送他一只元宝才换了出来。他嘴里还在那里卖情说:“这是大先生份上,换了别人要五百两,一丝一毫不能少我的。”跟手从怀里掏出戳记⑦来打好,又吩咐抱告家人黄升多少话,叫佃户兄弟小三装了受伤的样子,睡在一扇板门上,叫两个人抬着。又嘱咐小三到了堂上,只管哼哼不要说话,无论问你什么,都不可答应。小三说:“记得。”他才同了黄升,拿着状子,一齐到衙门前来。
齐巧这日是放告⑧日期,那位大老爷因为一心想做好官,生怕书差作弊,一早就身穿补服,升坐大堂,自己出来收呈子⑨。黄升得空,便手捧状纸当堂跪下。就有一个书办走来接过送上公案。老爷一看,知道他是黄升,便问了一声:“你叫黄升?”黄升答应声:“是。”又回一句:“小的黄升。”老爷又把状子看了一遍,知道原告是候选员外黄唐,告的是分省同知巫其仁家佃户,两个俱是本县著名财主,不觉心上毕剥一跳,便问受伤的王小三在那里?黄升禀道:“已经抬在外面,求大老爷验伤,好提人伸冤。”老爷也不理他,便叫王小三上来。堂下的差人,一迭连声的叫王小三,只见两个人把小三抬了上来,把扇板门放在地下,小三睡在上面不能动弹,只是闭眼睛,嘴里哼哼叫痛。老爷以为受伤过重,先叫仵作⑩去验,仵作问他伤在那里?他只是哼哼不开口。后来仵作急了,只好动手剥开他的衣裳,浑身验了一遍,一点伤也没有,回报了老爷。老爷不信,又亲自离座下来看了一遍,也是无伤,喝问黄升,黄升急的跪下回说:“他的伤在肚里。”老爷道:“胡说!只有外面受伤,那有肚里受伤的,就是筋骨受伤,外面发青发紫,也总要泛出来的。况且这件事情,既没有受伤,又无证见,不是明明诬告吗?”说着,提笔在手就要批驳不准,便有一个书办,走到值堂的稿案⑾赵门上的身后,拉了他的袖子一把,稿案会意,便使了一个眼色与本官。这老爷原是聪明不过的,忙缩住了手,不批下去,喝退黄升,叫他下去候批。
等到退堂之后,老爷便问稿案:“刚才不叫我批驳那张状子,是什么意思?”稿案道:“这话小的不敢说,也不敢不说。小的跟了老爷这许多年,为的是要掏个忠心伺候老爷,况且老爷辛辛苦苦,好容易捞到这个缺,为的是那桩?这张状子,两面都拿得出几文的,这一批驳,便没得生发了。”老爷一想不错,便说:“依你的意思,怎么样呢?”稿案道:“小的替老爷想,小的是最恨他们,这些人顶欢喜打官司,乐得罚他们几文,依小的意思,先叫人去同姓黄的说,本来这状子老爷是不准的,还要办他诬告的罪,现在要准他状子,先叫他报效数千两银子,说是做开学堂的经费。小的想,这姓黄的巴不得老爷准他的状子,这银子一定肯出的。姓黄的银子到手,然后出票子到姓巫的家里拿人,人一拿到,先押起来,再叫人向姓巫的说,本来老爷要重办的,叫他也报效几千两银子的学堂经费,就免他的罪名。小的想,姓巫的到了此时,一心只怕输官司丢脸,这几千银子一定也是肯出的。然后老爷坐堂,当着姓黄的面,随意把姓巫的申饬⑿两句。姓黄的得了脸,再由老爷作主,劝他们一番,叫他们息讼不要打官司,一家具一张结,完案下去。这两家的银子白白到手,老爷又得了好名声,岂不是一举两得呢?”老爷听了他话,笑嘻嘻的捻着胡子,想了一会子说:“办是依你办,但是一件,学堂经费是要造册子报销,不能上腰的,不如说是善堂经费,可以没有查考,似乎稳当些。”稿案道:“学堂也好,善堂也好,随老爷的便罢咧,这是无关出入的。”当时又回了两桩别的公事,然后退了下来,按照所说的话去办。
究竟两家银子曾否全能到手,且听下回分解。
①该钱———有钱。
②巫家———装神弄鬼替人祈祷为职业的人。
③三尸神———道家谓人身有“三尸神”,在脑中、用堂中、腹胃中。《西游记十五》:“猴王拿着棍,赶上前来,拨草寻蛇,哪里得些影响,急得他三尸神咋,七窍烟生。”
④同知———官名。明清时为知府、知州的佐官。清代州的同知,则称州同。同知与通判为地方政权中厅一级的长官。
⑤纳福———原是“享福”之意,有时用作应酬语。
⑥叨光———即叨贴。沾光、得益之意。
⑦戳记———即戳子,木刻的印章。
⑧放告———指旧时地方官受理诉讼的日子。
⑨呈子———旧时公文的一种,下对上用。
⑩仵(wǔ)作———旧时官署检验死伤的人员。
⑾稿案———清代地方官署中管理收发公文的低级官员。
⑿申饬———告戒。旧有“严加申伤”之说。
第二回 买牌票猾役斗词锋 押班房豪奴堕骗局
话说赵稿案在县官跟前,献了一条计,要弄两家的钱,他见老爷应允,便像走过明路①一般,退了出来,越发胆壮,立刻叫人去找他素来相信的一个快班总头,名字叫史湘泉的。这史湘泉正在家里吃饭,听说赵大爷呼唤,马上放下饭碗,走进衙门。到了门房里,赵稿案好不客气,见了他竟站起来让座。起初史湘泉还不肯坐,赵稿案道:“你我自家人,那里有许多客气,坐了好说话。”史湘泉方才告坐坐下。
赵稿案便把刚才同本官说的话,如此这般,向他讲了一遍。又说:“现在也不想他多,一家敲他八千银子,我想这事除掉你,没有第二个人办得来。史伙计,这桩事少不得要借重你一人了,况且这钱是上头得的,你出点力,上头自会知道的。”史湘泉道:“上头的事情,咱应得报效,但是这钱不信全是上头得的。”赵稿案道:“真是上头得的。上头已经要了许多,咱还好开口吗?”史湘泉道:“不是这么说,你老辛辛苦苦,一年忙到头,为的是那一项呢?依咱的意思,爽性要他一家一万,他两家又不是拿不出,八千上头得大爷少赚些,赚个二八扣罢。”赵稿案道:“还有你呢?”史湘泉道:“咱不想别的,只要办得好,将来有什么好事情,有你大爷在里头,照应咱的地方多着呢!”说到这里,史湘泉突然想起一桩事来,趁势求赵稿案道:“赵大爷,你别嫌咱罗嗦,眼跟前就有一桩事情,求你老帮个忙,照应小人吃碗饭。”赵稿案听见史湘泉有事求他,马上把脸一沉道:“什么事情?”史湘泉道:“就是今天早上收下来的呈子,有县前大街上王家,告的是北门外吊桥永发盛酒店里的掌柜的,也姓王,名字叫王长年。这王长年欠了王家里一百五十吊钱,讨了多次,约好日子到期去取,总是不付。咱知道王长年这东西,手里很有两文,只是不肯还人家,好歹这张呈子,大爷替咱求求上头,把他批准,这张票派了咱,弄得好,总得补报你大爷的。”赵稿案道:“这个事情虽小,倒也不好办,你倒要说个数,我好替你到上头去回。”史湘泉道:“这张票子算不得好买卖,大爷这里,好歹不会落空,那里还能够孝敬上头。”赵稿案道:“你不要弄错,这钱并不是我使的,上头的章程你难道还不知道吗?还有我们这些伙计,一个个穷光蛋似的,见了钱就要眼红,恨不得一口吞在肚里才好。你这钱,一来点缀点缀上头,二来贴补贴补他们,你几时见过我要人家的钱来?况且这几个钱也不在我眼里。”史湘泉一听这话不对,连忙改口道:“大爷快别动气,咱是个有口无心的人,不会说话,谁敢说大爷要钱,大爷是个清廉不过的,刚才说的话,也不过咱的一点孝心罢了。”赵稿案道:“谁要这几个臭钱。”史湘泉心上盘算:你的嘴倒还硬,你会放刁,咱比你更刁,看谁弄过谁。于是坐在那里,一声也不言语,停了一会子,赵稿案还不理他,他便站了起来,赔着笑脸说道:“大爷坐着罢,咱今天还有差使下乡,过天再来请大爷的安罢。”赵稿案不提防他有此一手,心上也愣了一愣,说:这人算得调脾②,但是一件,我今天不答应他的事小,不要他先到姓黄的姓巫的那里做了手脚,那事情就难办了,不如答应了他,仍旧与他商量为是。一面想,一面留心观看。等他一只脚踏到门外,然后起身赶上去拉住他,说:“回来,我说句玩话,你就当起真来了。从来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们的苦处,你我天天在一块儿,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只要这件事,你吩咐个数,我交代得过,岂不结了吗?”史湘泉道:“大爷,这张票子出去,你瞧能够弄得几文,不用咱开口,你老吩咐罢。”赵稿案又想了一会道:“我看这件事,里里外外总得一百吊才铺得好。”史湘泉道:“咱的大爷,人家告他欠帐,才不过一百五十吊,他肯拿一百吊,他为什么不再加上五十吊,还清了这一注帐,免得打官司呢?”赵稿案道:“那里能够由他的便,他肯拿钱他为什么不早拿,既然这事情到了我们手里,就得揭他一层皮。”史湘泉道:“不是这样讲,俗语说得好,打蛇打到七寸里,总得到那个分寸,叫人家拿得出方好,人家拿不出,就是问他多要也是枉然,徒然连累大爷的名气。”赵稿案道:“你说到底怎么样?”史湘泉道:“这件事依咱说,二十吊钱还要做起来看。”赵稿案道:“无论如何,二十吊钱总不够派,至少六七十吊。”后来两个人好说歹说,说成功三十五吊,赵稿案应许替他回上头,这张票子一准差他去。史湘泉道:“说不定这件事我要吃赔帐,现在在你老人家跟前,答应了三十五吊,不定弄得出弄不出。”赵稿案道:“我不管,我只问你收三十五吊就是了。”史湘泉道:“这个自然,应承了你老,还有什么不算数的,这件事白当差,以后别件,大爷你总得好好照应点咱。”赵稿案道:“你也太唠叨了,这也何消说得。但是刚才告诉你的,黄家搭着巫家的事情,你要当点心,不好忘记。”史湘泉道:“你老也太瞧不起人了,这是上头的差使,咱当的谁的差,还要你大爷吩咐吗?咱若误了上头的事,那可好了。”赵稿案道:“你晓得就好,但是这件事你也总要留点神,他们乡绅人家有财有势,不是好弄的。”史湘泉道:“他一个员外能有多大,不瞒大爷说,这样事情办的多了,大爷你瞧着罢,咱只要小小出条主意,不怕他不来上钩。”说罢,起身退去,出得衙门,找到一爿③茶饭馆里,跑上楼靠窗口坐下,跑堂的泡上一盅茶。史湘泉心上想要找他伙计赵三,四下一望,不见踪影,就叫堂倌到隔壁烟馆里去找。
堂倌去不多时,果然把赵三唤到。那赵三一手拎着红帽子,一手拿着一根旱烟袋,身上的衣服,自从小衫起,以及棉袄、棉袍、马褂,通统没有钮钮扣,外面一条黑布扎腰,拢总打了一个结,就此跑上楼来,一旁坐下。史湘泉问他道:“现在黄家的抱告,还在这里没有?”赵三道:“他见老爷不准他状子,同着那个受伤的已经走了回去了。”史湘泉道:“那受伤的不是抬来的吗?”赵三道:“来是抬来的,回去却是走回去的。”史湘泉道:“怎么样,来的时候咱就说他是假的,等到老爷验过,果然没有伤,现在可是自己走回去的。既然他会走回去,还得叫他走回来,拿住个真凭实据,好叫他死而无怨。”赵三道:“再要叫他来,恐怕不容易。”史湘泉道:“我想好一个法子,包管你去一叫就来。”便如此这般的,附着赵三的耳朵说了几句。赵三听到一半,嘴里连喊:“好好,我就去,包管他跟了我来。”史湘泉道:“我在这里等你。”赵三答应了一声:“晓得。”拿起脚来就走,不提。
且说这天在堂上拉赵稿案袖子的那个书办,原是本县承发房里的一个经承④,卯名叫做招进财。他拉过赵稿案袖子以后,随手见他使了个眼色,本官就此不会批驳那张状子,他满心欢喜,知道这里头有了生发⑤,便可于中取利,伺候到本官退堂,赵稿案跟了进去说话,他便独自一人钻进门房,等了老半天,未见出来,正在那里等的心烦,齐巧他伙计为了一宗什么案件,进来找他,只好跟着就走。等到出去之后,赵搞案方才出来,偏偏忘记了他,竟把这事交与吏湘泉去办。史湘泉去后,他的事已完,仍旧奔到门房,想与赵稿案商量此事。赵稿案一声啊哟,说我这事已经交代史湘泉了,反怪他为什么不早来。招书办无可说得,只好说些别的话,搭讪⑥着出来。走出门房,一路走一路想。心想:此事是我起的头,如今倒撇了我叫他人经手,好比一碗现成饭,被人家夺了去。这心下多么烦恼。转念一想,他说已经交代了史湘泉,好在史湘泉也是熟人,他有什么公事,总不出吾手掌之中,目下不妨先去找他,同他说明原故,料想他也不好意思瞒我。想定主意,便问了把门的一声:“史伙计出去几时了?”把门的说:“去得不多一会,大约还在老地方吃茶。”招书办是知道的,便一直跑上茶楼,果见他独自一人,还在那里未去。一见他来,连忙让坐。史湘泉总拿些闲话与他谈论,绝不提到公事。列位看官,可晓得天下最坏不过的,是吃衙门饭的这般差役。他们这班人,本事很大,最能鉴貌辨色,人家未曾开口,他已十分中猜着八九。然而要晓得做书办⑦的读得几年书,认得几个字,肚里有了学问,想出来的主意,比起那班当衙役的,还要狠毒十倍。闲话休提。
且说这天招书办找到史湘泉,说了几句话,见他绝不提起此事,便估量他有心相瞒,心下思量,他既瞒我,我今偏要说破,看他如何回复。逐把身子凑前一步,低声问道:“刚才稿案上交代你的那桩事情,现在办的怎么样了?”史湘泉听了这话,便知道他存了分肥的念头,欲待瞒他,他已晓得是稿案上的嘱托,他既尽知底里,须知瞒他不得,欲待尽情告诉了他,倘若他要分起肥来,无非是我名下的剥下来的。譬如一个钱,一个人独得,与两个人平分,这里头却是天远地隔呢。转念一想,倒不如暂且瞒他,省得在此噜嗦。打定主意,便假作不知,回他道:“你说的什么事情,咱想了好半天,竟想不出是那一件事?我们天天堂事过后,稿案上总有几桩事情吩咐,但不知招先生所指的是那一桩?”招书办听了这话,便知他有心欺瞒,心上一恼一羞,就是要说破,也不肯说破了。坐在那里,愣了一会,才说得两句:“我也晓得你的事多,不过问问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没有?”史湘泉道:“有要紧事情,瞒得过你招先生吗?”招书办见他不说,吃过一开茶,便搭讪着走去。史湘泉同他是熟人,也不起身相送。招书办下楼之后,心中想叫他认得我呢。不知不觉,回到家中,立刻叫他徒弟赶到茶楼,装作茶客模样窥探动静,不在话下。且说史湘泉等招书办去后,一心以为我这事可把他瞒住了,于是一面吃茶,一面静等。那招书办的徒弟,一向各事都是他师父出面,所以史湘泉与他并不相识,这里史湘泉又等了一会子,果见赵三带了黄家的抱告黄升,还有受伤的王小三,一同来到茶楼。史湘泉接着,明明知道是他二人,并不同他二人说话,先问赵三道:“这是黄府上的爷们吗?”赵三道:“是。”史湘泉埋怨他道:“老爷叫你拿人,你就果真把他们带了来吗?这黄府上下不同别的人家,他家大员外是我认得的,而且平日待我们也很好,现在把他的人弄了来,这事情怎么办呢?老三,你这人不是我说,真不会办事。”赵三并不言语。史湘泉又回头对着黄升说道:“我叫他一趟去黄府,交代过排场,就说人走了就此完事,不料他不会办事,带累爷们受委屈,都是我的不是。不过大爷你要原谅,他是奉公差遣,上头实在追得很,也叫做没得法儿。”原来史湘泉叫赵三到黄家里,找到黄升,便告诉他老爷已经把状子批准,叫他同了王小三前去对质。黄升一听这话,不及细察早晨在堂上的情形,便一心一意以为状子果然批准,立刻回明了黄员外。黄员外也是个心粗气浮的人,亦信以为真,便立刻叫他同了王小三到衙门里听审。等到上得茶楼,忽听史湘泉一番议论,黄升甚觉蹊跷,逐问史湘泉道:“不是说的老爷批准了状子,叫我们来对质吗?”史湘泉道:“状子是批准一张,不过是巫家告你家员外的,说你家员外诬告他家佃户,老爷看了动气,就批准了他的状子,叫咱来提你们的。现在既然来了,少不得委屈一会儿,咱这里立刻叫人送信给你家员外,叫他今天晚上先保你二人出去。谅来今天天色已晚,老爷未必肯为这事坐堂,等到明天再来听审不迟,等到保出去之后,卸了咱们的干系,方可方便你们二位的地方,咱又何乐而不为呢?”黄升还要与他辩论,史湘泉不去睬他,回头向赵三说道:“这里耳目太多,被人家瞧见不便,说不得他二位吃点苦,伙计你过来,替他二位把那捞什子上起来,省得巫家里的人瞧见,又该说咱们帮黄家了。”赵三果在身边掏出两根链子,替他二人戴上,一手牵着,就想带回班房。史湘泉道:“慢着,黄大爷吃饭没有?”肚子饿了,吃点点心再去。”此时,直把黄升气的话都说不出,歇了半天,才说得一句不饿。王小三直吓得在那里索索的发抖。史湘泉始终又让他二人坐下,吃了一开茶,着实安慰他二人一番,说:“停刻你家员外一到,就可以保出来的。”说完之后,方才带了二人同到班房里来。
究竟他二人是晚曾否保出,与那招书办派人窥破之后,作何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① 过明路———事情经过公开。《红楼梦》八十:“薛蟠自以为是过了明路的,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
② 调脾———即调皮,狡猾之意。
③ 经承———清代官署中一般书吏的通称。如堂吏、门吏、都吏等等,亦名承差。
④ 爿(pán)———计数单位,如一爿店。
⑤ 生发———这里是“生利”的意思。
⑥ 搭讪———随口敷衍之意。
⑦ 书办———管办文书的属吏,专属于大小部曹及地方衙署的掌案胥吏。胥吏者,小吏也。
第三回 入地狱家丁尝苦境 泄春光书办破奸谋
说话史湘泉的伙计赵三,把黄员外的家人黄升,同佃户王小三带进班房。这班房就在衙门大门里头,大堂底下,三间平屋,坐西朝东。进得门来,原是两间打通,由南至北,做起一层栅栏,外面一条小小弄堂,只容得一人走路,栅栏里面地方虽大,闹哄哄却有四五十人在内,聚在一处,一时也数不精楚。穿的衣服也有上下完全的,也有蓝缕不堪的,也有头发很长的,也有用布包着头的,也有面目凶恶的,也有相貌慈善的,也有在那里哭的,也有在那里唱的,也有在那里骂的,也有在那里叹气的,有老有少,有胖有瘦,有坐有立,有醒有睡,睡的不过睡在地下,也只好倚墙而坐,那有容你长躺四脚的睡,坐也只好坐在地下,有谁掇①张凳子给你。虽说这时候才交二月,天气着实寒冷,然而那一种脏肮的气味,未曾进得栅栏已使人撑不住了,黄升、王小三被赵三带在这里,另外有他们伙计,是管班房的一个副役,名字叫莫是仁,过来接收。一手接着他二人的链条,一面同赵三咕咕唧唧了半天。只听得赵三说:“莫伙计,这是黄府上的爷们,你好生接待他,别叫人家受委屈。”说完自不去提。
这里莫是仁暂时还不将他二人收入栅栏之内,先牵到南头窗下,将链条在栅栏木头上绕了几绕,嘴里说:“黄府上的大爷,今儿怎么也光降到这里来了。”黄升听了这话,明明是奚落他的意思,也不签腔,看他怎的。莫是仁又说道:“这里头的人多,地方脏肮得很,所以请你老暂且蹲在外面,停刻有人来保,就好出去,如果没有人保,等到晚上睡的时候,再送你进去不迟。这两句话又像有点照应他的意思,黄升摸不着头脑,也不答腔。莫是仁说完了话,自去掇了一条板凳,自往门前把守。这里黄升同王小三站了好半天,也不见有别的人来,两腿站的着实有点酸痛,意思想要蹲在地下坐坐,谁知一根链子,一头套在脖子里,一头绕在栅栏上,其中所剩有限,被他吊着,一时缩不下身子,意思想叫莫是仁替他放长点,又想他们未必肯行此方便,只得熬住腿酸权时忍耐。但是一样,进来的时候,鼻子观里,只闻得一阵一阵的臊气,起初不知什么缘故,后来听得声响,才知道栅栏后面,紧靠着他二人站的地方,放着一个尿缸,所有的犯人都到这里小便。起初还可忍耐,到得后来,看看天晚,肚子里有点饿了,那才渐渐不能忍受,时时刻刻的打恶心,王小三更是叫苦连天。一霎时天已黑了,莫是仁进来点了一盏壁灯,栅栏里的犯人,也有家里送饭来吃的,也有自己身上有钱,由莫是仁把卖吃物的人带了进来,随他们自己买着吃的,也有莫是仁叫人弄了东西送给他们吃的,也有在那里挨饿没有吃的。独栅栏靠北一头,有一个小门,这半天一直是开着的,到了吃饭的时候,居然有人送进一个提盒,里头放着四样菜,一桶的饭,跟手又有人端了一大碗面进去,都是热腾腾的,少停,空盘空碗,并吃剩的菜,都端了出来,究不知里面是个什么所在,住的是什么样人,都被黄升看在眼里,心下好不疑惑?王小三看见人家吃饭,自己挨饿,急的眼睛里出火,嘴里咽唾沫。又歇了半天,饿的实在难熬,正在哭不得,笑不得。黄升想要招呼莫是仁到跟前同他商量,忽听房门响处,走进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史湘泉。史湘泉进门之后,先问了莫是仁两句话,又同他鬼鬼祟祟的说了好半天,才满脸堆着笑过来,对黄升说道:“今儿倒叫大爷在这里受委屈了。我把大爷送在这里,不过暂时遮人耳目。你二位进来之后,我就立刻送信给你东家,原想等他一来,只要具张保状,今晚将你二位保去,等到明天再来听审。谁知我一片好心,你东家全然不睬,到如今一个回信也没有,这事叫我怎么办呢?这里头脏肮得很,怎么好委屈你二位。但是再停一刻,一交三鼓,他再不来料理,上头新派的这位查班房的苟大爷,最是铁面无私的,翻转脸就不认人,那可怎么好呢?”黄升心上也甚是着急,踌躇了半晌道:“我们东家他最是要面子的人,晓得我们在这里受罪,他没有不来保的。只怕送信的人不妥当,拜托你再打发一个妥当的人去招呼一声,等到出去,明天一块儿总谢。”史湘泉诺诺连声,还说他们这些人真的靠不住,总得我自己去走一趟。黄升愈加感激。史湘泉又问他吃饭没有?倘若肚子饿了,要吃什么,只要招呼我们这莫伙计就是了,说完扬长而去。
原来黄升等二人被伊等骗来,押进班房之后,史湘泉便去找到刁占桂,托他到黄员外家去送信。他们本是串通一气的,而且这黄家又是刁占桂熟门熟路,乐得送信,叫他来保,又做得好人,又可于中取利,满口答应,拔起脚来就走。到了黄家不等通报,大家都是认得的,便一直让他到书房坐下,少停,黄员外出来,还以为县官果然准了他的状子,把他的家人传去质对,一心以为一定打赢官司的了,满心欢喜,而且还着实感激刁占桂,说全亏他做的好状子,替我出这一口气,他这来一定有什么好消息,立刻出来相见,连说:“费心拖步②,本官审的如何,想必有什么好消息,所以为尊驾亲自来的。”刁占桂一听这话不对,知道他尚在梦中,主意打定,现在暂不同他说穿,且把他也哄到衙门里去,那时瓮中捉鳖③,任凭你有多少看他敢不拿出来!转念一想,这话也不可说得十二分斩钉截铁,停刻到了衙门,对穿是非,显见得是我一人骗他,那时候冤仇都结在我一人身上,以后不好见面,不如仍旧还他一个糊里糊涂,将来便不能怪我一个。计议已定,便对黄员外道:“我想我的那张状子,原是十拿九稳的,任凭老爷如何精明,在堂上的时候,他不便马上批准,少不得要批驳两句,为的是府上有钱,他做官的人,不能不掩饰掩饰大众的耳目,等到退堂之后,再拿我们状子一看,找不出一点破绽,就是要批驳也无从批驳。所以到得后来,只好批准。刚才我亦从家里出来,听见说已经传府上的人前去对质,看来这官司赢的面子居多。衙门前几个伙计,都说停会老爷坐堂,管家上去回说,倒是一件要紧的事情,一个回的不好,恐于大事有碍,现在一齐还在茶店里候着。顶好你大先生自己去交代他们几句,免得上堂之后,被巫家的人驳倒,反为不好。”黄员外一听他话,甚是有理,便说:“你的话不错,他们既还在茶店里,我们此刻就去。”刁占桂又说道:“这件事,你可晓得是争气不争财的。衙门前几个朋友,为的你大先生慷慨,谁不巴望你赢官司。”黄员外道:“只要官司赢,花两个钱算什么?”说着,又同刁占桂商量这一趟去,须得带两个做费用。刁占桂道:“这个自然,真正大先生是个明白人。”黄员外又问他约莫要多少?刁占桂道:“大先生,你这一去谁不认得,谁不奉承?如若要依他们的心愿,就是你倾家荡产送给他们,他们亦决计不会嫌多。但是有我在里头,有些冤枉钱,也不能叫你大先生去花费,料想他们也无甚说得。现在依我之见,大先生先带千把吊去,叫他们吃碗茶,等到官司断定下来,果然赢了,再打总的酬谢。”黄员外之意,似乎嫌多。刁占桂说:“你大先生不比别人,你一出门骡马成群,谁不知道财神下降,少了能够出手吗?”黄员外道:“你在这里抽袋烟,等我进去换件衣服,出来一同去。”刁占桂道:“迟了怕误事,我们须快去方好。”黄员外道:“晓得。”连忙进去更换衣裳不提。
且说招进财自从叫徒弟在茶楼窥探消息去后,自己也不出门,便在家中候信。不到两个时辰,徒弟回来,把史湘泉叫他伙计赵三,如何设计,把黄家抱告家人同着佃户王小三骗到衙前,如何私押在班房,如何找到刁占桂,叫他到黄家报信,再把黄员外骗到,一同关押,便好布置他们,叫他们拿钱的话,前前后后,详细情形述了一遍。招书办听完把舌头一伸,心下想道:“真好厉害!你们如此做事,竟把我瞒得铁桶一般。哼哼!你们暂且不要开心,等我去送个信给黄家,揭破你们诡计,包你一天大事,瓦解冰消,看你还有什么法子好想。主意打定,悄然出门径到黄家,找着门上人,先问大先生在家不在?门上人道:“刚正在书房里同一个人说话哩!”招书办道:“是那一个?”门上人不知就里,便告诉他道:“是衙门前一个代书的,姓刁的。”招书办一听是他,便悄悄的骗门上人道:“我也是衙门里来的,是你大爷叫人来请我的,然他既在这里,我不好同他见面。你领我到别的屋里去坐,快快告诉你家大爷,叫他出来见我,不要被那姓刁的知道。”门上人一听是主人请来的客,又是从衙门里来的,便也不敢怠慢,一面领到花厅里间坐下,急急进内报与主人。
其时黄员外正在上房更换衣服,不在书房,门上人又奔到上房,说明原故。黄员外听了甚是疑讶,盘问了门上人一回,也摸不着头脑,家里的人齐说道:“人家特地奔来,谅必有什么要紧事情,你出去会他,自知分晓。”黄员外无奈,只好换了衣裳,走到花厅里来。一枭④门帘,招书办却认得他是黄员外,便深深的一揖,也叫了一声:“大先生!”连接又说:“晚生久慕大名,无缘得来拜见。”黄员外不认得他是谁,便问:“尊姓台甫⑤?”招书办一一的告诉了他,接着说便把他徒弟探听来的话,述了一遍,又说:“现在姓刁的来此,是骗大驾到了衙门,以为敲诈地步,这是他们商量好的计策,先生万万不可落入他们圈套。晚生因慕大先生一片好意,爱交朋友,是我们阳高县第一个好人,所以特特前来关照。”黄员外一听这话,不禁怒发冲冠,大骂刁占桂不是东西,立刻要去问他,却被招书办一把拉住,叫他不可造次③。黄员外无奈,只得按下心头之火,与他计议。
欲知怎样发付刁占桂,并当晚黄升等曾否出得衙门,且听下回分解。
①掇(duō)———用双手拿(椅子、凳子)、用手搬取的意思。
②拖步———“劳驾”之意,谢人奔走的话。
③瓮中捉鳖———比喻所欲得者已在掌握之中。
④枭(xiāo)———格开。
⑤台甫———犹言尊字,大号。旧时用初次见面,向对方请问表字的敬辞。
⑥造(cāo)次———“轻率”“轻易”之意。《水浒》五十六:“多有贵公子要求一见,造次不肯与人看。”
第四回 分等级班房讲价钱 苦欧打犯人索规例
话说黄员外听了招书办一番言语,不禁怒从心上起,火向耳边生,拔起脚来就想去问刁占桂,亏得招书办再三相劝,说凡事从长计议,不可造次,黄员外方停住了脚,问他这事怎么办法?招书办道:“现在的事,倘若是底下作弊,上头不知道,这事还容易办。你自己不便出面,或者托别位绅士,同老爷要好的前去拜会老爷,说破此事,放出府上管家也就完了。但是老爷晓得了底下作弊,一定不依,倘若责罚他们一顿,那你这个仇家不免越结越深,以后没事便罢,如若有事,落在他们手里,那时公报私仇,他们这些人是什么好缠的么?”黄员外道:“告诉本官晓得他们作弊,不要责罚他们,只要放出我们的人就是了。”招书办道:“说的好容易,可惜这个官不是你我做的。大凡一个官,内里子不要声名,外面子没有不愿的。你如今说破了他,他晓得他手下人作弊,面子上搁不下,他肯就此撒手吗?”黄员外道:“说又不好,不说又不好,真正叫我没得法儿。”招书办道:“这一层且慢着,刚才我的话并没有说完,倘若这里头老爷是知道的,准他们如此做品,故意要弄倒你,你有什么法子?”黄员外道:“是呀,这层也不可不虑。”招书办道:“据我看来,这事情十成里头,倒有九成是这么样。”黄员外道:“依你的话,老爷是知情的了。”招书办道:“他知情不知情,我也不去管他。你且到那边去,不要放姓刁的回去,他不回去,你们管家还不会吃苦,等我替你去探听探听再来。”黄员外道:“如此请你费心去走一趟,快去快来,我这里按住姓刁的,专候你的信。”招书办答应着,连忙起身去了。
且说刁占桂坐在书房里,让黄员外入内换衣服拿银子,原说拿了银子出来,一同到衙门前打点,趁便连他亦扣起来,可以讹诈他一大注钱。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心上好生疑讶,问问左右的人,有的说上房有事,有的说在花厅上会客,会的客也是衙门里来的。刁占桂不听则已,听了之时,赛如顶门上打了一个闷雷一般,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把他等的急了,想要自己跑过来看,到底会的是那一个?刚刚出得书房,齐巧黄员外送过招书办进来,连说:“对不住,适才是舍亲为了一桩要事来找我,同他说了半天话儿,连累尊驾好等。”刁占桂一听他话,便知道有心相瞒,且看他怎样发付我,再作道理。便拉着招书办的袖子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可以去了,免得他们在那里等得心焦。”黄员外听了招书办的话,一心想拦住他,便说:“你来了半天,肚皮想已饿了,我们吃了饭再去。况且我今天还没有过瘾。”一面说,一面反拉了刁占桂,请他到屋里去坐。刁占桂何等刁钻,岂来上他的当?刚才听了旁人的话,这会子又见黄员外这副情形,知道事情出了岔子,一定有人前来送信,叫他不要去。但一时猜不出是那一个,心下好闷。又想这事情既已被他晓得,我纵留在此也是无益,不如我回去,先给他们个信。好在有他两个人做押头①,不怕他不来料理,就是晓得我们作弄他,这事情是通过天②的,不怕他去上控。况且到底是他先诬告人家,我就是个见证。想好主意,仍旧不说破他,依然赔着笑脸说:“大先生,你既然还没有过瘾,我却肚子不饿,让我先走一走,先去告诉他们,说你就来,好叫他们放心。”说完起身要走,黄员外还想拦他,那里拦得住,只得由他去了。
刁占桂出得黄家,一路上越想越气,说一个鱼儿已经上钩,又被他逃走,真正晦气。一头走,一头想,不知不觉,回到衙前。史湘泉接着,忙问:“怎么样了,叫我等了这半天?送了信去,那姓黄的是怎么说?”刁占桂道:“不要说起,是我倒霉,已经被我说好了,连姓黄的一块骗了来,把他主仆三个一齐关在这里,不怕他家里不拿银子来赎。不晓得是我们这里那个杂种,去通了风,送了信,姓黄的倒说不来了。而且姓黄的被我说的信以为真,自己先带些现银子来,如今弄了这一场空,你说我气不气。”史湘泉道:“是那个多嘴前去通风?我在这里两眼巴巴的望你,现在出了这个岔子,是我再想不到的,如今这事怎么办呢?”刁占桂道:“好在他家有两个在这里做押头,不怕他不来料理,我们这里是通过天的,还怕什么?”史湘泉道:“他不来,我们不好捉他来,算他运气好,不来上钩。事到此间也叫没法,那两个既然来了,少不得叫他们吃点苦,是他们自作自受,怨不得我来害他。他主人早来料理一天,就让他们早出去一天,他主人一天不来料理,就叫他们多受一天罪。这些东西,不到黄河心不死。刁先生,我这话可是不是?”刁占桂道:“不叫他们吃点苦,难道让他们来享福不成?”说完,史湘泉仍旧走到班房,对着黄升说:“我是好意去找你们主人,叫他保你二位出去,省得在这里吃苦。不晓得你们主人,听了什么人的闲话,骂我们不是好东西,骗了你二位来,又去骗他。他说我的底下人,叫他们吃一夜苦,没有什么要紧,等明天告诉本官,不怕不拿我的人乖乖的送还与我,还要重重的办我们。我的大爷,你可是知道的,你来了这半天,如若不是我照应早已进了这笼子,同他们一块儿受罪,还叫你二位在这外头吗?不是我说句过分的话,你主人太瞧人不起,拿我们当作坏人。你们诬告人家,现在被人家反告下来,老爷准了状子,来拿你们,你主人还在家里说大话,什么明天拜本官,办我们。你说我听了这话气不气呢?依我说,你们主人,明天快劝他别来,就是来了,恐怕要闹个没脸。今天晚上,若是悄悄的来把你二位保出去,明天托个人来,向本官求个情,倒是神不知鬼不觉。现在既然拿我们当作坏人,这可是他自己上当。
黄升听了他话,将信将疑,就说:“我为主人多受一夜苦也是应该的。究竟是什么人送的信,给他上这个当?”史湘泉道:“他不肯说,我知道是谁?”黄升道:“这便是怎么好?总得拜求你周全周全,少不得明天出去,一总谢你。”史湘泉道:“今天如此,明天晓得怎样?若说要周全,我何尝不周全,把你放在笼子外头半天,少停查班房的苟大爷来看见,我就要担不是的。你想舒服却也容易,里边屋里,有高铺有桌子,要吃什么有什么,你不信,我领你去看。”说着,便把黄升链子解了下来,拿到手里,同着他向北首那个小门来。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另是一大间,两面摆着十几张铺,也有睡觉的,也有躺着吃烟的。黄升到此,方明白刚才端饭端菜进来,原来就是这些人吃的。看了一会,便对史湘泉说:“这屋里也好。”史湘泉道:“进这屋有一定价钱,先花五十吊,方许进这屋。再花三十吊,去掉链子。再花二十吊,可以地下打铺。要高铺又得三十吊。倘若吃鸦片烟,你自己带来也好,我们代办也好,开一回灯,五吊。如果天天开,拿一百吊包掉也好。其余吃菜吃饭,都有价钱,长包也好,吃一顿算一顿也好。”黄升听了,把舌头一伸道:“要这些吗?”史湘泉道:“这是通行大例,在你面上不算多要。你瞧那边地下蹲着的那一个,他一共出了三百吊,我还不给他打铺哩。”黄升道:“咱们是好弟兄,你总得照应我。”史湘泉道:“这钱不是我要的,须得我们苟大爷来了,我来替你同他讲,他肯答应,是你的运气,他不答应,你虽怨我,这事情我是不能做主的。”黄升还要说别的,只见前头看守班房的那个莫是仁跑进来说:“苟大爷来查班房了。”史湘泉仍旧拿他牵到王小三一处拴好,自己赶出来迎接姓苟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歇了一会子,才见一个三小子,打着灯笼,史湘泉、莫是仁走在头前领路,苟大爷跟在后面,黑苍苍的面孔,一脸横生肉,蓝洋绉皮袍,黑洋绉马褂,吃得醉醺醺的。走进班房,先推北面小门进去,查了一回出来,三小子拿灯笼,向栅栏里照了一照,随后照到南头,看见黄升、王小三两个。此时黄升、王小三正吓得心上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一见他走到跟前,犹如小鬼见了阎王一般,面色登时改变。苟大爷便问这两个是什么人?史湘泉赔着笑说:“这是黄府里爷们,今天因为诬告人家一桩事情,刚才提到,还没有审。”苟大爷骂史湘泉道:“既然提了来,为什么拴在外头,不关到笼子里去。”史湘泉道:“这黄府不比别家,大爷是知道的,总得你老人家高抬贵手。”苟大爷道:“放屁!胡说!他便是真正王府里的人,到了我这里,也得依我的管束,我不认得什么黄府不黄府,快快替我关进去。史伙计,你不要闹没脸,等我回过老爷,看你吃得住吃不住。老爷叫你拿人,你倒会做人情!”史湘泉道:“总要求求你老人家开恩,今天权容③他在那边屋子里蹲一夜。”苟大爷道:“要住那边屋子也容易,价钱同他讲过没有?他是有钱的主儿,不能比别人。”史湘泉道:“就是这个要同你大爷商量。”便放高了喉咙对黄升道:“我们大爷的吩咐,你听见了没有。”黄升道:“要多少,请你同我家主人商量。”史湘泉冷笑道:“他不肯来,叫我同谁商量呢?”黄升道:“应得多少,我们替他受了罪,他能够少你们的吗?”史湘泉道:“不是这样讲,你相信他,他拿我当坏人,我不能相信他,你这里可有做保的没有?”黄升道:“我到这里头,那里来的熟人,找他做保,除非出去找我主人。”史湘泉道:“这就难了,钱又没有,保人又没人,你主人又不肯来,这话叫我怎么说呢?”
原来两人商量的话,都被姓苟的听的明明白白,见是这样,便嚷着对史湘泉说:“史伙计,你别同他讲了,我没有这么大工夫等他,他这又没有,那又没有,还同他说什么,早点把他弄进去,省得我们的干系。要晓得我们这两个钱也不是好赚的。”黄升还要说别的,姓苟的装作不听见,吩咐莫是仁把他两个关进去。莫是仁一声得令,不由分说,把他俩的链子牵在手里,走到这面,将栅栏门开了,推他二人进去。黄升到此无法,只得听其所为。姓苟的又照例吩咐了两句话,是叫莫是仁晚上当心。莫是仁答应着,仍旧由三小子照着灯笼而去,史湘泉也跟了出去。
刚刚出得班房,不多几步,忽听得栅栏里面沸反盈天吵闹起来。史湘泉回来看时,原来栅栏里的犯人,凡有新犯人进来,他们是有规矩的,定要新犯人孝敬,若有孝敬便罢,倘是没有,这顿下马威却是不受的,而且以后还不时凌虐,总得再有了新犯人进来,才能饶过这前头的,当下黄升、王小三那里懂得这个规矩,先是有两个顶老的犯人,向他二人伸手,他二人不理,老犯人破口骂了他二人几句,随后大家一齐动手,直打得他两个遍体鳞伤急声叫喊。史湘泉起先也懂得他们这个规矩,装做不听见,后来怕打的不成样子,连忙将脸靠在栅栏外边,喝阻他们,叫他们住手。众人见是他来,方才一个个走开,再看黄升、王小三两个人,早被他们打得蹲在地下了。史湘泉还在外面做好人,说有话同我说,你们怎好乱打人。众人都不做声,黄升二人也未听见。
究竟史湘泉有什法子,能免黄升吃苦,与那招书办探听得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押头———人质。
②通过天———指一件事连最高当局也知道。《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七十九回:“末后自己引了一个失察之罪,这件事不是已经通了天的么?”
③权容———姑且容许之意。权,当姑且、权且讲。《文选?左思〈魏都赋〉》:“权假日以余荣。”李善注:权,犹苟且也。”
第五回 王佃户贪眠受恶打 苟门政见色起邪心
话说黄升同王小三锁进班房栅栏之后,与众犯人同住在一处,众犯人为他不懂规矩,不拿钱孝敬他们,以致一齐动手,将他二人欧打一顿。起先他二人还不服气,说到这里头的人,谁大谁小,谁贵谁贱,算来都是一样,谁能管谁?说了这两句,众犯人打的更凶,直把他二人打的急了,扯长了嗓子只是喊救命。后来被史湘泉听见,怕打出人命来,在栅栏外头吆喝了两句,众人方才住手。犹是你一句,我一句,骂个不了。二人到此,方才不敢回嘴,怕的是再吃苦头。不多一会,史湘泉已去,仍嘱咐他伙计莫是仁小心看管。莫是仁答应着进来,各处照看了一回,便自摊铺睡觉,另自有人打更巡查,不在话下。
且说黄升、王小三二人,被众人骂了半天,不敢回嘴,众人也就罢了,有的就在地下躺下睡觉,有的还在那里闲谈。他两个见众人不去睬他,便想将就躺在地下,权息一宵,谁知刚才坐下,就有一个犯人走上前来,朝着两人一个一脚,把两人直踢的啊哟皇天①的乱叫。那犯人道:“高声,再打。”王小三道:“不敢,不敢。”那犯人道:“到这时候,咱老子还没有睡觉,你倒先想歇息起来。一夜不睡,就要死吗?你们要舒服,为什么为在家里,到这里来做什么?既然来了,又不懂得规矩,倒先抢着睡觉。”一头说,一头又伸手打了王小三一个嘴巴,说:“还不替我站起来。”两人无奈,只得仍旧站起。那犯人口里叽哩咕噜的又骂了半天,方才住口。约莫又歇了一个更头②,外面已打四鼓。黄升站在那里,还撑得住,王小三到底是个粗人,一心只想睡觉,止不住的把头乱颠,起初黄升还扯扯他,叫他别睡,后来说他不听,只好由他。一霎时,众犯人渐入睡乡,鼾声大作,他二人依旧站在地中,不提防王小三困倦极了。扑通一声,倒在一个犯人腿上。那犯人一骨碌爬起,喝问:“是那一个同老子开心?”其时灯光欲明不灭,隐约间,见黄升立在面前不响,便喝问:“你是谁?”黄升又不响。那犯人定睛一看,认得他是新近来的,一腔火气,按捺不住,一连就是三拳。黄升也不敢回手,那犯人低头一看,晓得刚才跌在他身上的,就是王小三,便道:“你这小杂种,来开你老子的胃,叫你试试你老子的手段。”一面说,一面那斗大拳头,已如雨点一般,不分上下,照着王小三打了下来,打得王小三如杀猪一般的叫,登时把众犯人一齐惊醒,齐问:“何事?”那犯人把刚才王小三打盹,跌在他身上的事说了,众人登时又一齐爬起,揪住王小三打骂一顿,又有人出主意,拿王小三一只手的大拇指头,一只脚的大拇趾头,用绳拴好,高高吊起,在底下用拳乱打。还有人点着一个蜡烛头,在那里烧他的肉。王小三受苦不过,高呼救命,又把莫是仁惊醒,见众人如此行为,忙问:“何事?”有人把刚才的话说了。莫是仁明晓得是为二人初进班房,没得孝敬,所以众人将其如此作贱③,然而究竟怕打出人命,亦只得竭力喝阻众人,将王小三放下,不准动手,一面又把黄升叫到栅栏前,问他,身上可曾带得铜钱没有。黄升道:“我的妈,钱是有,早知道要到这里来,我就带了来了。”莫是仁又指着王小三道:“他带没有?”黄升道:“他有什么?”莫是仁道:“既然没有钱,说不得这个苦是要吃的了。”说罢,又吩咐众人不准乱打人,他自己依旧去睡觉,不提。
这里黄升、王小三二人,便自提心吊胆,打起精神,眼望众人躺下睡觉,他二人只是不敢睡觉,但是浑身上下,被他们打的隐隐作痛,好生难过,好容易五更打过,捱到天明,众犯人络续睡醒起来,众人不理他,他也不敢理人。约莫又捱到巳牌时分④,外面纷纷传说:“老爷要升堂了!”少停,又远远的听见里面传伺候,又见史湘泉走到班房几次,后来又把红缨帽子顶在头上,取出钥匙,开了栅栏门,喊着名字,叫出几个犯人。也有套上一根链子的,也有不套链子的,通通带出班房,其余的依旧押在栅栏之内。黄升、王小三二人一夜没睡,还挨了好几顿打,身上一块青一块紫,碰到那里就是痛疼难禁,止不住嘴里哎哟之声。看看半天又过,肚子里饿得难受,始终并无一人前来问信。看看时候已经过午。外面传言老爷堂事⑤完毕,众人下来,前头带出去的几个犯人依旧带回。只有一个说是当堂开释⑥,没有回来。其中还带进一个新犯人来,这人看来很懂规矩,只见莫是仁等同他很露殷勤,又见那人未曾进得栅栏,先拿出两贯钱,托莫是仁买面与大众吃,嘴里还说:“我才进来,须得诸位照应。”众犯人中也有懂得道理的,回道:“好说。”黄升一一都看在眼中,心想这里原有这么一个规矩,早知如此,昨日我何不多带几吊钱来,也省得昨夜吃苦。看看日已向西,尚无一人前来问信,腹内饥肠辗转,不禁头晕眼花,把他急得无法,只好央求莫是仁,替他送个信到黄家去,说他在这里吃苦,没有钱用,求他主人快送钱来,莫是仁听说是黄家的,咬牙切齿执定不去,说你家员外的为人,小器不过,一个钱看的如磨盘这么大,免得叫我白跑,倒是你的家在那里,我送个信到你家里,叫你的妻儿老小来一两个,替你招呼招呼,黄升听说,感激不尽,连忙告知住址。莫是仁果然派人替他找到。不多一时,只见女人孩子哭哭啼啼,来了一大群。
原来黄升一直在黄宅当总管,平时有事,常常不回家居住,所以昨天一夜未回,他家里并不在意。直到莫是仁派人送信到来,方才晓得已经拿进衙门,尚不知所犯何事。黄升家中尚有老母,一听此言,急得死去活来,他女人周氏痛惜丈夫,到此也顾不得脸面,连忙带了几吊钱,携带儿女前来探望。这原是莫是仁的聪明,因为家不肯拿钱,他便想在这女人身上生发。当下走到衙前,莫是仁接着,先告诉了他一番说话,说你男人在此受罪,你主人不来顾问,我看他受苦不过,所以特地找你大嫂子,好替他料理料理。周氏道:“多谢费心。但他来到此间,身上并没有带得铜钱,我也不晓得这里头费用该得多少?现在有几吊钱的钱票在此,交给你老,应该如何替他料理,总求你老费心罢了。”说罢,又哭个不了。莫是仁接钱在手,道:“大嫂子且慢哭,且去看看你男人再说,咱为好为到底,这两个钱是不够的,等你会过你男人出来再讲。”当下把他引到班房里面,夫妻相见自有一番悲伤。众犯人嫌他二人哭哭泣泣,闹的不耐烦,又不住絮絮叨叨骂个不了。正闹着,幸亏莫是仁进来,拿了一吊钱分给众人,说是姓黄的请众人吃面的,因为昨天身边没有带钱,所以今天叫他家里送来的。众人听了,方才无话。
黄升的妇人,从申初⑦来此,一直等到太阳将要落山,他还没走。合当⑧有事,齐巧那个专管班房的二爷姓苟的,闲暇无事,走到大堂底下玩耍,不知不觉,走顺了脚,在班房门前走过,忽听门内有妇人声音,心想:这里那里来的女人,一定是那个押犯的家小,前来探望,此亦常有之事,不足不奇,他不提防里面脚步响动,恰恰那妇人从班房走出,同他撞了一个满怀。姓苟的不看则已,看了之时,不觉神魂飞扬,你道为何?原来那黄升的妻子,虽系小户人家,却有几分姿色,身上穿的虽是几件粗布衣裳,却还洁俏⑨得很。姓苟的看了。呆呆无语,那两只脚犹如钉牢的一般,要走亦走不动了。只见那黄升的妻子,走了一段路,却不时频频回顾,后来又站下不走,你道为何?只为他此来,原是替丈夫打点,免得吃苦,今从班房里出来,急想找到莫是仁商量讲价钱,不料莫是仁适因有事绊脚,未曾跟得出来,所以他就站下老等。姓苟的不知道,还道这女人有心于他,此时越发喜得心痒难搔,但是衙前的耳目众多,不便前去招惹,两眼定睛望了半天,忽听得耳旁里有人叫了一声:“苟大爷!在此做甚?”他无意中听得有人叫他,不觉吓得一跳,定神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莫是仁。姓苟的便说:“什么事大呼小叫?”可知最坏不过的是这般差人,姓苟的这番情形,早已被他看得明明白白了,他便有心献好,便说:“刚才来的这个女人,大爷可曾看得清楚?”姓苟的骤听此言,究竟自己心虚,还当莫是仁有心嘲笑他,不禁面上一红,扑嗤的一笑,一句话也说不出。莫是仁明白,便道:“这就是昨天押进来的那个姓黄的妻子。”姓苟的道:“那个姓黄的?”莫是仁道:“黄家的抱告。”姓苟的道:“不要说了,我晓得了。”莫是仁道:“大爷看这女人长得可好?”姓苟的但是笑,并不答话。莫是仁道:“他来是替他丈夫料理的,大爷倘若看得中意,咱们就弄他来,这点劳还可效得。”姓苟的道:“这女人模样长的是好,但不知你有什么法子,可以弄他进来?”
列位看官不知,自来州县衙门最是暗无天日,往往有押在官媒⑩处的妇女,也有已经定罪的,也有未经定罪的,衙门里头这几个有权柄⑾的门政大爷、什么稿案、签押、查班房的,都有势力要如何便是如何,有的便在官媒家住宿,有的还弄了出来恣意取乐。官媒婆奉命如神,敢道得一个不字?况是判押⑿的女人,大半有罪的多,更有淫荡不堪的,得了这个有何不愿?凡经各位大爷赏识过的人,就是官媒也另眼看待,不但不叫他们吃苦,就是该要十个钱的,也只要得五个钱了。但是其中也有一二真正节烈,不肯失身之人,触动了诸位大爷之怒,那官媒便将他十分凌虐,容在下慢慢的叙述。
且说当下姓苟的听了莫是仁的话,心下一定要弄这女人到手,便问:“有何法子?”这些无法无天的事,在他本是做惯的,所以不觉为奇,可以公然直问。”莫是仁道:“这个容易,他此番带来的钱,不够上下打点,他想不叫他男人吃苦,还得回家拿钱。现在他带了孩子同来,而且天色未黑,不便行事,我今便同他说,他回去多少再凑几个,仅今天二更后,悄悄一人独自送交我手,我便引他同到班房。大爷此时须早到班房侍候好,等他来时,当作不知,只说三更半夜,班房之内容留妇女,其中必有缘故,明日须禀明老爷审问,一面将我斥骂几句,一面把女人交给官媒看官,到了官媒那里,大爷爱如何便如何,大爷你说此计可好不好?”姓苟的道:“他肯跟我就是一个钱不拿,不叫他男人吃苦,也可使得。你这会不要放走了他,等到三更半夜,他若不来,此事岂不落空?”莫是仁道:“怕他不来,既然大爷看得中意,我又不是真问他要钱,不过借此为名,可以叫他一定再来一趟。大爷,任是他一等聪明的人,总不能逃得出我的手掌。”莫是仁说完,便赶上一步。对黄升的女人周氏说:“大嫂子,你带来这几个钱,要做你当家的使费,却是实实在在不够。你看,刚才我同他说话的这位爷们,这里头的事全是他一人做主。起初他一口咬定先要一百吊,准放你当家的到里面一间去住,后来我替你再三求情,说你家道怎么贫寒,怎么可怜,把他说动了心,一跌就跌掉五十吊。”黄升的女人周氏道:“这五十吊今儿晚上,那里会凑得齐?”莫是仁道:“你不要发急,我的话还没说完,你且听我说。后来我又再三的替你说,这位爷们也就心软下来,现在只要你三十吊了。大嫂子,你无论怎样,回家去凑,凑到这个数你就送来,就是凑不到,有多少凑多少,没有钱拿点东西来做押头也好,下余的不够,我替你补上,你将来还我。但是今天二更后前三更以前,必须你自己亲身来此,千万不可托别人经手,为的是你的钱不多,他肯成全你,你须得当面谢他一声。他这人是欢喜戴高帽子的,只要他欢喜,你男人就不会吃苦,而且以后还好商量。你倘若不来,他心一恼,怕有变卦。大嫂子,你是千万要来的,不可当作儿戏。”周氏闻言,满口答应,千恩万谢,拖男带女而去。
且说这黄升的女人周氏,回得家中,将情禀知婆婆。他婆婆道:“咱家里一时那里凑得出这许多钱,你丈夫此番吃苦,是他主人害他的,此钱应得主人代出,我同你到黄家去,问大员外要几十吊钱,好去料理。而且你已有身孕三月,也不必你亲自送去,就托黄府里的别位管家替你送去,本是他们的事,他们也应该出些力的。”周氏道:“你老人家话原不错,但是衙门里今天的事已经十分留情,原说明仅今夜三更以前送去,由我家到黄家,足足有五六里,一来一回,再跑到衙门里,恐怕误了时候,反为不美。好在钱数不多,咱家里还凑得出,不如今天晚上先替他送去,等到明天再问黄家去要。至于这事,原是差上人亲自同我说的,一定要我自己再去走一趟,别人去了,恐怕隔手⒀,又生枝节。”他婆婆道:“你话不错,不过叫你太吃苦了。”当下婆媳两个凑来凑去,只凑得十几吊钱,周氏又从自己耳朵上取下金环一副,一同包好。吃过了饭,点了一盏灯笼,独自擎着直奔衙前而来。其时大门已闭,从西首侧门进出。莫是仁早已候好,接着说道:“大嫂子来了?”周氏道:“来了。”一面说,一面将钱包交与他手。莫是仁道:“为时尚早,且在这里略站一回,等那位爷们下来,我好带你进去。”周氏只得战战兢兢的等着,止不住心上小鹿儿乱撞。等不多刻,只见有个人来向莫是仁打招呼,说苟大爷下来了。莫是仁便招招手,叫周氏跟他同走。未曾进得班房,已听得苟大爷在里面呼吆喝六的骂人,周氏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进去。进门之后,苟大爷还装做未曾瞧见,在那里查三考四,后来忽然看见周氏,便喝问道:“这是那里来的女人?”周氏陡吃一吓。莫是仁忙赔着笑脸回道:“这是姓黄的家小,探望他男人来的。”苟大爷喝道:“要探望,白天不好探望,半夜三更来此做什么?”莫是仁低头无言。苟大爷道:“哼哼!你们好大胆,半夜三更,女人都会弄了进来,别的事情更不用说了。这干系我却担不起,把女人先交给官媒看管,明天禀过老爷,再来问你们。”当下官媒本是预备好的,一声呼唤,立即进来。黄升的女人,一见知事不妙,立刻跪在地下央告道:“这是莫头儿叫咱来的,他说蒙大爷的恩典,不要咱多花钱,可以叫咱男人不吃苦,所以他叫咱进来叩谢大爷的。”苟大爷道:“放屁!胡说!谁用你的钱,谁要你谢,一定还有别的缘故,等老爷明天打着问你,我没有这多大闲工夫同你讲话。”说完这句话,便喝令官媒带出去。官媒便把黄升的女人周氏拖了就走。
要知黄升的女人押在官媒处如何布置,是否顺从姓苟的,且听下回分解。
①皇天———即天。旧时常与“后土”并且,合称天地。《左传?僖公十五年》:“君履后土而戴皇天,丘天后土,实闻君之言。”
②更头———旧时夜间计时单位,一夜分五更,每更约两小时。
③作贱———即糟蹋。
④巳牌时分———指九时至十一时时分,巳,十二时辰之一。
⑤堂事———旧时官员判事均在堂上,此处当指堂上判事。
⑥开释———释放。《书?多方》:“开释无辜”。
⑦申初———刚到申时,申,十二时辰之一,十五时至十七时。
⑧合当———应该,应当。关汉卿《谢天香》第四折:“饮酒合当饮叵瓯。”
⑨洁俏———形容人整洁俊俏的意思。
⑩官媒———旧时官衙中的女役,承办女犯发堂择配及看管解送诸役。《清会典?刑部》:“秋审时重犯妇女解勘,经过地方派拨官媒伴送。”
⑾权柄———权力。《汉书?刘向传》:“夫大臣操权柄,持国政,未有不为害者也。”
⑿判押———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⒀隔手———隔着一道手,不直接办的意思。
第六回 贞姬苦肉拒奸徒 媒婆甜言骗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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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黄升的妻子周氏,被查班房的苟二爷吆喝了两句,叫官媒婆领去关押,此时周氏恨不能插翅飞去,又懊悔不应该不听婆婆的话,独自一人身入重地,现在被押在官媒家,一定凶多吉少,思到此间,止不住呜呜的掩面悲泣。官媒婆道:“事到此间,哭也无益,你且跟了我来,老身一生持斋念佛,有可以方便你处,没有不方便你的。”周氏无奈,只得跟了他去。不上两个转弯,便至一处另外一个小小院落,里面是三间草房,当中一间,上面点着一盏油灯,有两个年老妇人,在那里看守。东面一间,寂静无人,西面一间,微闻有人鼾睡之声。因为时已晚,各女犯俱已睡倒。官媒婆把周氏领了进来,便叫服役的老妇人到东面一间把灯点上,领周氏到里面来坐。周氏进内一看,屋中虽无陈设,床铺倒也清洁。服役的老妇人,又倒了一杯茶与他解渴。此时官媒婆却亲自点了一个亮,走到西面一间之内,查点各女犯。因为各女犯贪睡,未曾起来迎接他,他趁势便发虎威,拿到一根竹笤帚,不问三七二十一,把满屋里的女人胡乱的打了一顿,又骂他们一班狐狸妖精,到得这里就得服我的管,不要说是几个烂婊子,就是命妇太太,见了我也只好低头。众女犯受他打骂,一个也不敢则声。打骂之时,周氏听见不免骇得索索的乱抖,惟恐轮到自己。不多一刻,只见官媒婆从西间走了过来,嘴里还在那里臭婊子、死贱人,骂个不了。周氏一见他来,不敢怠慢,立刻起身相迎。谁知这婆子却同他十分谦和,你道为何?
原来这周氏未曾管押之先,苟大爷及莫是仁早把缘故同他说明,托他做个媒人,先用好话同周氏讲,倘若讲得明白,自然一说便成不用费事。倘若不愿,那时候再放出些手段来,不怕他不从。倘若执定不依,再叫他吃一些苦楚,以出心头之气也不为晚。这婆子有名的叫做赛王婆,一张嘴能言惯道,说出来的话比蜜还甜,若论他的心却比蛇蝎还要毒。自从他太婆婆在日,就当了这个差使,到他手里已经第三代了。当下那婆子听了苟大爷同莫头吩咐,连忙拍胸脯说道:“这一点点小事情,我还效劳得起。不瞒大爷讲,世界上的妇人,无论他是那一种,到了咱手里,不怕他逃到那里去。等到三更过后,你老来听信罢了。”苟大爷不胜之喜。
等到这婆子把周氏带到屋里,几个转身,已经二更多天了。当下婆子走了过来,先把周氏浑身上下估量了一回,一言不发,心上转念头想道:看这女人,面貌倒还忠厚,不是那种泼辣的一路,然而女人有女人的脾气,等到他牛性一发,回报了不愿意,以后便难想法,纵然打骂于他,亦是枉然。现在不如且拿别人做个榜样,慢慢打动于他,免得劳而无功。主意打定,便对服役的妇人说道:“那个烂婊子,已经进来三天了,我算得一片好心待他,竭力的苦口相劝,无奈他执定不从,这是他自己不识抬举。今天却要叫他吃点苦楚,可就怪我不得了。”那服役的两个妇人,本与这婆子通同一气的,明知这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不去提人,先回身同周氏讲道:“你想世界上,有这种不知好歹的人,凡到我们这里的,都是犯了罪的,你只好怪你自己不是,无论你大官大员家太太奶奶小姐姑娘,进得此门,就得服我们的管。什么叫做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就是这个缘故。既然服我们的管,就得听我们的调度,任你是太太奶奶小姐姑娘,有多大的家私,有多大的势力,都与平民百姓一样,都要叫你吃点苦,受点罪。皇帝家王法如此,谁叫你犯他的法呢?然而这当中也有几等几样,真正犯罪的人,我们就是想超度①他,也不过住的地方好些,吃的东西好些,若要放他出去,却是万万不能。至于像你这样的人,究竟不曾犯什么罪,只要苟大爷来了肯抬贵手,要叫你们出去,那却容易得很。”周氏忽然问道:“苟大爷是做什么的?”那妇人道:“他是专管男女犯人的。只要他肯照顾你,同你有缘,你今天晚上就好出去。”周氏道:“怎么能够叫他老人家照顾呢?可叹我丈夫押在衙门里,已经两天,我家里还有婆婆,已是上了岁数的人了,还有孩子一大群,我不回去这个人家怎么了呢?”说罢又哭,又给官媒婆磕了一个头,求他在苟大爷前善言两声,好早早求他开恩,官媒婆听了,也不则声,半天才回得一句道:“这事情我是作不得主的,要凭你自己去干。”周氏道:“叫我自己去干什么?”官媒婆道:“这事情说也罪过,但是到这里来的人,也讲不得什么贞节二字了。”周氏虽生在小户人家,却也懂得大道理,不是那粘花惹草一流,一听此言,只觉面上一阵红,渐渐低下头去,半天默默无语,好个赛王婆早已看出苗头,也不同他再说别的,便催服役的两个妇人,快去问那烂婊子,问他可能转心回意?倘无回心,我已经等了他两天,可是没有这样好耐心了。妇人答应着去后,不多一刻,从西间屋里,领到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过来,蓬首垢面,掩面悲啼。灯光之下虽看不出姿色如何,但觉得身材苗条,穿的衣服也还干净,周氏看了先自心惊,毕拍毕拍跳个不住,忽听得赛王婆大喝一声道:“你到了这时候,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吗?”说着,伸手就打了这个女子三四个巴掌,把这个女子打跪在地,苦苦哀求。赛王婆道:“你们这些东西,是不配抬举的,我也没有什么话同你讲,且叫你今天快活一夜再说。”说完,便叫那两个妇人,从梁上放下一根又长又粗的麻绳下来,把这女人掀倒在地,将他手脚同捆猪的一般,一齐捆好,再把大麻绳一头穿在他的手脚之中,穿好之后,打了一个死结,一个寒王婆,两个妇人,一齐动手,将麻绳那一头用力的拉,霎时间,便把这女子高高吊起。赛王婆一面骂个不了,一面找到一根毛竹片,要亲自去打这不中抬举的贱货。那女子被这一吊,早已头昏眼花,嘴里不住的哼哼乱叫。周氏躲在东面房里,直吓得抖作一团。
赛王婆找到竹片,正要动手的时候,忽听门外铁环当琅琅两响,原来他们打门有暗号的,仔细一听,晓得是苟大爷前来敲门,赛王婆急急放下了竹片,前去开门。一见是他,连说:“你老来的太早了,那事情还没有说好呢。”苟大爷道:“我在这门外,等了好半天了,现在听见你打人,生怕事情弄僵,所以特地关照你一声的。”赛王婆道:“大爷说得我真正老糊涂了,我就是糊涂,也不敢折磨大爷心爱的人。我打的这一个,是那不中抬举的东西,并不是刚才来的那一个。”苟大爷道:“今天来的一个在那里?”赛王婆道:“在东间屋里。”苟大爷装做没事的。进来看了一遍。赛王婆道:“大爷你先请出去,等老身媒人做到了,再来请你。”苟大爷道:“别胡说!我是上头派了下来查犯人的。”说着自去。这里仍旧把门关上,寒王婆提起竹片,不容分说,竟把吊的那个女子,无上无下,足足打了几百下子,还不住手,打的那女子乱哭乱叫。赛王婆一头打,一头数说:“你这不中抬举的贱货,你进来的时候,老娘是何样的看待,你吃的睡的,拿你当作贵人供养,始终换不出你的良心来。像你这样的烂婊子,既然想树贞节牌坊,就应该不去犯法;既然犯法,到了这里,还要充什么贞节。”一头骂,一连又打了几十板子,打的那女子浑身一条一条的血迹,只是号啕痛哭,不作一言。地下的两个妇人一齐劝他道:“你快快的应允了罢,不但免你的罪,而且还有银钱与你。”那女子只是不响。赛王婆道:“你们不用劝他了,这种贱货料他没有这种福气,没了他,我们还有别人呢!”说完此话,便进来同周氏说道:“你看天底下竟有这种不知好歹的人,他这人因为丈夫死了,公婆为他年纪轻,要把他卖到外路去。谁知刚才成交,不到两天,他便逃了回来,被人家告了。所以老爷出票把他提了来,先发在我这里看管。齐巧被我们为位查押犯的苟大爷瞧见了,一眼就看上他,托老身替他作媒。谁知这娼妇至死不从,我想凡有发到我这里的女人,那一个不是犯法的?已经犯法,还充什么节妇!横竖一个人,只有一个头。一罪是犯法,两罪也不过同是犯法,皇帝家没有砍两个头的罪名。况且我们这里的事情,上上下下,全是这位苟大爷一把抓。俗语道:‘不怕官,只怕管。’他说的话怎么好去驳他。但是同他相与②的人,除掉死犯之外,其余无论他有多大的罪名,托了这位苟大爷在老爷跟前说上两声,譬如应该押几个月的,相与了他,马上就放出来。就是不放在我这里,也不至于叫他吃苦。我看你这女人,谅来也没有犯什么大罪,停会苟大爷来的时候,你只要依了他,保你今天出去也容易,明天出去也容易。老身说条路给你,你不要将来得了好处,忘记老身就是了。”周氏听了此言,一阵脸热,一阵心跳,正不知拿何言回答于他方好。正是愣在那里的时候,又听得外面有人打门声响,赛王婆亲自开门去看,周氏更吓得容身无地。
要知进来的人,又是那个,且听下回分解。
①超度———佛教、道教用语。人死后,僧、道诵经拜忏,说是能救度亡者超越苦难。
②相与———结交之意。
第七回 遭讼累姑媳含冤 嗾反噬员外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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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黄升的妻子周氏,听了赛王婆一派哄骗之言,心上也晓得他不是好人,怎奈此身已落陷阱,一时无从与之强辩,只好心上自打主意。正是愣在那里的时候,又听得外面打门声急,赛王婆亲自开门一看,谁知不是别人,仍是苟大爷来探消息的。赛王婆道:“大爷的性子也太急了,老身正在这里替你说合,再等一会儿,包可成功。”苟大爷道:“你不要骗我了,咱是急性子的人,没有这闲工夫去等,他愿意一句话,不愿意一句话。从二更等到半夜,半夜等到四更,再过一会,就要天明。咱明天还有公事,此刻要去打过盹儿,这种没造化①的东西,托你替我拿他看守好了,等明天晚上。我自有法子来摆布他,现在也不消你费心了。”说罢,甩手而去。赛王婆讨了没趣,两只眼睛直巴巴看他走远,连个影儿都没有了方才进来关门,一天怒气不觉全结在周氏身上,想要拿他发作,又恐怕他将来倘或回心转意起来,在苟大爷面前栽上②我几句,那却担不了,因此隐忍③未发,不过不去理他罢了。
这周氏足足的坐了一夜,一直顶到天亮,也不曾合眼。忽而想到丈夫无辜被累,身坐班房,忽而想到婆婆年老龙钟,子媳不见,忽而又想到一班儿女一朝失母,一定啼哭吵闹不休,未免就要累及婆婆。婆婆是年高有病之人,倘若病倒,业已无人侍奉,儿女辈更有何人可靠?想到这里,犹如万箭穿心,眼昏耳热。一回又想到刚才赛王婆的言语,以及那位大爷的情形,全是存心不良,要我失身败节,我倘若依他,我非但对不住我婆婆丈夫、而且对不住儿女,我这一世怎样为人?倘若不如他们的心愿,刚才他们吊打的那个女人便是我的榜样。想到这里,又不禁一阵心惊肉跳,坐立不安。但是已入他们陷阱之中,不由自主,看守的人又丝毫不肯放松,叫我有翅也难飞去。思前想后,万虑千愁。起初进来的时候,因昨夜未曾吃得夜饭,不禁饥火中烧,及到此时,早已愤懑填胸,也不晓得饿了。惟念事已至此,只好死心塌地,看他们如何发付④于我,再作道理。横竖拼着一死,没有大不了的事。按下周氏心上之言不表。
且说他婆婆自从儿媳妇回家凑齐钱文,亲自送到县衙,上下打点,好免儿子吃苦,略略把心放下。但是媳妇年轻面嫩,深夜独行,总不免捏着一把汗。谁知去了半晌不见回来,心上好生委决⑤不下。他老人家不敢睡觉,一等等到半夜,依然不见回程,不免慌张起来。是日媳妇一夜未归,他便一夜未曾合眼。一来怕他为时已晚,衙门里碰不见人,又叫儿子多受一夜苦,再则三更半夜,怕他路上遇见歹人,因此一忐一忑,心上好像有十五个吊桶一般,七上八下。幸亏一班孩子,都已哄骗睡熟,不来找娘。此时静悄悄,万籁⑥无声,他婆婆独坐灯下,一回想到儿子,一回痛惜媳妇,又一回怨恨自己的苦命。小人家院狭屋浅,紧靠街上,有时听见路上有人行走声,或风吹门响声,都疑心是媳妇回来。及至开门一望,却都不是。又在门口足足立了一个时辰,依旧不见回转。其时已有五更天了,这一夜好生难过,直巴巴两只眼,望到天亮,媳妇一直未归,知道事情不妙。他虽年老有病,此时虚火上升,不知那里来的精神,也不及唤醒众小孙子孙女儿,便走到隔壁人家碰门,说明缘故,他自己说是要到黄府里去,找黄家员外,就托隔壁妈妈过来代为照看门户并一班小孩。隔壁妈妈听了,也代为诧异,立刻应允代为照管。黄升的母亲也不及坐车,独自一人,一手拄了拐杖,一手擦着眼泪,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不问南北,不辨高低,一路行来。起先还走的不错,后来一个不用心,又走错了一条街,越走越不是,自己也忘其所以,不知走到那里去了。忽然走到一处,人声嘈杂,拥挤不开,定睛一看,才知是错走到城隍庙前,把他又气又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说道:“真正我老糊涂了。”于是在阶沿石上坐了一回,定了一定神,又歇了歇脚力,然后辨明路途方向,重赶向黄府中来。
其时已有巳时时分,刚才走进大门,只见众人面色惊慌,有些人却在那里簇簇⑦的私议。黄升娘年迈耳聋,也不知他们说的什么,但觉得甚为奇异。众人见了他,认得他是府里大总管黄升的母亲,所以不加阻拦,反都上前慰问。又有两个同黄升要好的,走在前头引路,一直把他领进上房,一向这黄员外家中,甚是热闹,此番虽围了许多人,却是静悄悄无声。只见黄员外的娘子,同他几个姬妾,一个个蓬着头,脸亦不洗,在那里相顾垂泪。黄升的母亲一见大骇,问及究竟,才知是大员外今天尚未起身,已被公差从被窝里拖了去了。黄升的母亲,正因儿子无辜被累,又见媳妇一夜未回,前来求员外设法,那知员外亦遭大祸,举家悲泣,不觉触动了心事,也随着大众垂泪,按下慢表。
且说刁占桂因哄骗黄员外将要到手,被招书办泄漏风声,以致功败垂成,心中好生愤闷,回来便同史湘泉再三商议。一连几次,好容易想出一条计策,可以面面俱到,仍由刁占桂出马,立刻到西门外巫家设法。及至走出西门,已有上灯时分,因他是打了史湘泉的旗号来的,恐怕巫家的人见了诧异,设计不成,便先找到地保⑧,将情说明。刁占桂在衙前一向很有点小名气,地保倒也晓得,而且又与史湘泉史头儿一气,作地保的人,不免总有仰仗他们的地方,所以见了他,竟其非常恭敬。当下留茶留饭,又亲自陪着出去到烟馆里开了一盏灯。地保的意思想差人去把巫家的人叫了来,同他说话。刁占桂道:“不可,这巫家虽然是个土财主,现在也捐了几个顶子在家里,我们都是公门中人,同他无瓜无葛,纵然是帮着他,替他出主意,叫他打赢官司,他们不知来意,总当是我们哄骗他。为今之计,你有什么熟人,同这巫家最要好的,等他出来,替我们做事。事成之后,就是分两个给他,也不打紧。”地保一听此话不错,想了半天想出一个人来,你道是谁?原来是这巫家当家的一个叔子。这巫家当家的,今年只得二十三岁,人家见他有钱,都称他为巫大官人。年纪虽轻,却是胆子甚小,而且不管外事,一应家务都是他叔子掌管。他叔子名唤巫来,其为人却是使酒任性,无论青皮光棍,他都同他相与,却又与地保交情最厚。地保慕他的财,他借地保的势,二人不免互有倚重之处,所以交情非常之厚。
当下地保一想到他,便得了主意,立时立刻叫人去找了他来。其时巫来正从外边吃酒回家。稍有酒意,忽听是本地保叫人来找,便晓得一定有事,于是趔趔趄趄,跟了来人同到烟馆。当由地保介绍,巫来与刁占桂相见,彼此说了几句客气话,无庸细赘⑨。慢慢言归正传,地保便将刁占桂来意,说个明白。巫来道:“黄家的牛,跑到我们巫家里来,谁人看见?无凭无证,硬赖我们牵了他的牛,又说我们打伤他的人。我听了此话,好生气愤,就想来告他诬告的,是我们侄儿胆子小,不叫我多事。后来又打听是老爷没有准他家的状子,所以我才罢手。现在既承刁先生的美意,衙门上下都替我们打通,我就准照来命,请请刁先生替我补张呈子,有什么事,我巫老二自己来当,我侄儿是小孩子家,不必去理他。”刁占桂听了非常之喜,连说:“倒是巫二先生性情慷爽,是个担当大事的人,况且这件事情,上头老爷肯帮忙,我们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不愿意这奔桂听了非常之喜,连说:“倒是巫二先生性情慷爽,是个担当大事的人,况且这件事情,上头老爷肯帮忙,我们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不愿意这边府上打赢官司的,断不会叫黄家那小子得了志去。”二人言来语去甚是投机。地保插嘴道:“出场是你二先生替他出场,银钱使费,总得你令侄拿出来。”巫来道:“这个自然。我嫂子既然把家务一概交代了我,自然由得我用。衙门里几个朋友靠的什么我是知道的,还要诸位费心吗?”刁占桂道:“到底二先生是爽快人,就是没有钱,我们替你出把力帮个忙,亦都愿意。”说着,刁占桂挖腰包,自己会了烟账,地保抢着要会,已经来不及了,觉着甚不安稳。刁占桂道:“我同你还要分彼此吗?”巫来道:“我是老实人,向来不会同人家客气的。你们要钱用只管同我说,也不要客气才好。”刁占桂连忙答应,又说了几句话,彼此分手而别。
刁占桂回到衙前,史湘泉因为此事,还在班房里坐着候信,一见他来,忙问事情怎么样了?刁占桂把巫来应允告状的话说了一遍。史湘泉便催刁占桂赶紧替他起稿子。写好之后,拿上去回稿案,赵门上又去回了本官,上下本是串通好的,巴不得巫家来告,连夜出票子拿人,仍旧派了原差史湘泉。
次日一早,史湘泉只派了一个伙计,不到三刻工夫就把黄员外从被窝里提了来了。提到之后,究竟因他是个体面人,又是有钱的,史湘泉见面之下,先说了多少抱歉的话,又怪伙计怎么不等大员外睡醒了再拿票子给他看,这清早就把他老人家请了过来,倒惊动了,真正对不住。一时又向黄员外埋怨道:“我几次三番叫人到府上送信,大员外总不见信,还疑心我们是歹人,早些听了我的话,把管家保了出去,再托人到原告那里安置安置,怎么会被姓巫的反咬一口呢?上头老爷,昨天看见巫家的呈子很不喜欢,说大员外是体面人,怎么好诬告人家?又说此风断不可长,定要整顿整顿,所以准了巫家的呈子。昨儿晚上,就有票子出来叫我拿人;是我叫他们今天早上来的。大员外今天起的早,一定没有吃点心,我们已经替大员外预备下了一间屋子,先请过去坐一坐,我就叫人买点心去。”可怜黄员外娇生惯养,何尝吃过这种苦头,被众人簇拥而来,他早已似醉如痴,究竟史湘泉说的话,他尚有一大半未曾听见。后来被众人领他到一间屋去,当堂跪下。原差一旁回了两句话,但听本官说了声:“且把他押候原告到案,再行质讯。”两边衙役,又答应了一声,把他带下。
但不知如何将他管押,且听下回分解。
①造化———即运道、运气、福分。《红楼梦》第十九回:“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
②栽上———不怀好意地安上罪名。
③隐忍———勉力含忍,不露真情。
④发付———即发落,处置。
⑤委决———决断之意。《警世通言》十一回:“徐继祖委决不下,分付郑氏。”
⑥万籁———自然界的各种声响。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诗:“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⑦簇簇(cù)———聚集、簇拥之貌。
⑧地保———当地管公事的人,相当于保长。
⑨无庸细赘———无,“不”,也,庸,“用、须”也。“赘”原为病名,此处引申为“多余的、无用的”意思。
第八回 销旧案钱可通神 接新官才长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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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黄员外被衙门里提了进去,虽然审过一堂,也不过问问他的名字姓什么,叫什么,因为原告未告,堂上吩咐下来,押候再讯,两旁似狼如虎的公差,一齐答应了一声,把他拉着辫子,拉了下来,仍旧送到先前的那间屋里。他这进来,不比黄升,家里有的是钱,早由管账先生,约会着族里几个有体面的人,带了银钱,找到史湘泉,在一爿茶馆里同他讲盘子①,保黄员外出去。史湘泉只往本官身上推说,不管他事做不得主。后首说来说去,只湘泉假托进去托二爷上去求情,去了老半天,方见他皱着眉头出来。这里的人赶上前问:“人情怎么样了?”史湘泉只是摇头。众人问之再三,他方说道:“狮子大开口,不要说你们不能依,就是咱在衙门前做了这多少年,要钱的老爷也伺候过,从来没有像这位老爷的。他不管事情大小,一开口就是八千一万,就是保一个人,我们几十年的夫妻,三百二百也有。顶多五百,至少十块二十块,看事情去,亦要看这个人有钱没钱,拿得出拿不出,向来没有要人家上千的,真正少有出见了。”众人道:“到底多少?”史湘泉道:“你能依不能依?老爷要五千,把你家员外同你们二爷,还有二爷的娘子、佃户,一齐取保出去。如要了事,还不在内。索性我今天一齐说给你们。我们这位老爷,吃心②向来大的,倘若了事,总得动万。交割③之后,以后巫家再来告状,包你批驳不准。还有一句话,要叮嘱你们的,你们若不早来打点,昨天姓巫的那一面,已经托过人来说过,先送多少银子,老爷已经要答应他,是我替你们硬抗下来的。现在先听你们这一边的信,我们总是老相好,不要说我姓史的不顾朋友交情,你们想想看怎么说,老爷在里头等回信,是与不是,仅今天我得去禀复。”黄家账房说道:“如果数目少呢,我只要告诉我们内东④一声,我就替他作个主,也不妨事,但是要的大了,我一个人担不了这个肩,总得商量商量。”史湘泉道:“同谁商量?”账房道:“同我们敝东商量。”史湘泉一想,他东家现已落在我手掌之中,他去同他商量,谅来总有几分把握,乐得做个好人,让他去看他东家,便说道:“老爷吩咐过,管押的人是无论什么人,不准进去看的。现在是我容个情,让你进去同他商量,你须赶紧出来,不要被人撞见,我是要担不是的。”账房道:“晓得。”史湘泉便另外派了一个副役,领了他去会他东家,嘴里还说道:“这是你黄府的事情,大家有来有往,倘落在别人身上,就是拿着整大捧的银子来找我,我睬还不睬呢!”众人道:“史头儿,谁不知道你是顶公正,顶义气,爱朋友,一个钱都不要的。”史湘泉把脸一红,道:“得啦,你少恭维两句罢,我不要钱,我一家子喝西北风过日子,老婆孩子都要饿死哩。不过取之有道罢了。”众人道:“能够取之有道,这就不容易了。现在公门中的人,像你史头儿,能有几个呢。”一头说道,史湘泉烟瘾上来,想要开灯,众人就陪了他去开灯,不在话下。
单说黄家账房先生,由史湘泉派的副役,把他带到班房黄员外顿的一间屋子里,只见这屋里已经铺设齐全,有床、有桌、有凳子、有茶壶、茶碗,这原是史湘泉使的刁,晓得黄员外有钱的人,用不着恶做,终究拿出来的,所以一堂审了下来,这屋里的情形,便与前大不相同,而且有人伺候,时时刻刻来问要长要短,吃点心,抽大烟,样样都有。等到账房进来,黄员外已横到床上,一见了他,赛如自己至亲骨肉来了一般,忙从床上一骨碌爬起,问他怎么来的?账房便说道:“家里自从东翁⑤进来之后,一家害怕,内东叫我带了银钱,一来替你打点,免致吃亏,二来同他们商量,想个法子保你出去。”黄员外道:“这事情从那儿说起,连我自己也想不出。第一把我的身子困在里头,有多少事情不能去做,就是要上控,我不在外头,你们这些人谁干得了?”账房道:“正是如此。”黄员外道:“现在讲的怎么样了?”账房便把五千保人,一万了事的话说了一遍。黄员外听了暴躁道:“岂有此理,真正没有天理了,要钱亦得有个分寸,没有什么一万五千乱敲的,我宁可不出去,顿在里头,总有一天看见官的面,我到堂上同他当面讲。”账房道:“东翁,这个钱原是官要的,他们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串通一气,只要你东翁拿钱。”黄员外道:“他们既看中我,就叫他来吃了我,要我的钱可没有。”账房道:“他们既然串通一气,我们总不会沾到便宜的,我劝东翁权时忍耐,总算自己晦气,年底下赌钱,少输两吊,也有在里头了。现在我去同他讲,先把人保出去,他的话又不是圣旨,叫他让我们点,我们再看破点,先把东翁及我们的人统通保了出去,空出身体,再同姓巫的打官司。”黄员外听他说得有理,又想自己无端被累,若不料理,永无释放之期;而且他是有钱享福之人,也受不起这班房里的苦楚。想了一会,方说道:“事情你们去办,银子多了我可不出。”账房是晓得他脾气的,凡事总得回过他,就是多用些,也无话说,但不可自作主张。如今得了主意,立刻辞别东家,出来仍找着史湘泉,同他磋磨价钱。从下午谈起,一直谈到上火⑥,史湘泉又里头外头跑了好几趟。上头讲明一千,门口五百,单是苟大爷一个,舍不得黄升的妻子,另外要黄家送他二百,方肯答应一齐取保出去,史湘泉自己又添了八百,一共是二千五百,两面言明,众从就托史湘泉写保状,账房回去取银子。
这时候,黄家一家门的人,连着黄升的母亲,一齐眼泪未干,坐在家里候信。等到账房回来,说知细底,大家方才把心放下,催着账房去取银子,趁天未黑,把他主仆四个,一齐保了出来。账房领命,立刻到钱铺打了银票,赶到衙门前一一交纳清楚。史湘泉一面,保状亦已写好。黄员外是有钱的人,不怕没人作保,登时把他四人释放归家。家人相见犹如梦里重逢,不用细表,以后黄员外逐与巫家结成了不了之仇,心下虽然恨他,然而仔细思量,这件事情,毕竟是自己理短,就是上控⑦也是无话可以说得。后来又禁不住家里的人,拿他再三相劝,又叫账房找了史湘泉来家,同他再四商量。又出了三千银子,史湘泉一力担承,替他在衙门上下打点,包他无事。至于巫家那一边,史湘泉托刁占桂经手,虽然从巫来手里,敲着几个,后来巫家见黄员外已经提到,这口气已出,再叫他拿银子便有点不大爽快。史湘泉一看苗头不对,乐得这边送个顺水人情,等黄家保了出去,巫家再来递呈子催审,并且自己投到。史湘泉见了他,反怪他为什么不早来,如今等你们不来,所以大老爷准其取保,你如今要提他们到案质讯,人是现成的,但是提人有提人的规矩,前头票子早已缴销,如今再去提,又要老爷出票子。用印要钱,过⑧要钱,房里写票子要钱,我们那个伙计去,还要先付他发路钱。一面说,一面开了一篇账,足足又是好几百银子。巫家的人,见了吐舌头,想想无益,只好听其自然。因而这场官司,就从此瓦解水消。
且说这位县官大老爷,自从到任以来,任上的钱,也着实弄的不少了。就以黄家、巫家一桩小小事情而论,他已经弄得好两千到手,则其余可知。毕竟如此贪赃,有坏声名,上司耳目甚长,终究也会晓得,因此上头就挂了一扇牌,撤他回省,另外委了一个新官,前来接印。新官一到,旧官交卸,自有一番忙碌,不必细述。
单说这位新任大老爷,姓姚单讳一个明字,虽是个两榜出身,然而做官极其风厉⑨。自得榜下知县,领凭到省,就得发审局差使。有些外省解来的重大案件,还有人家审不明白的盗犯,一到他手,不上三天,无供的立时有供,有供的永远不翻。上头都说他能干,所以到省未及一年,居然就委他署事⑩。他这个缺,本是从审案审得来的,现在感激上头的栽培,越发竭力图报,就是无事,也要想出两件事来做做,以为见好地步。列位看官,要晓得做官的人存了这个念头,可就要民不聊生了。
以上说的巫黄二姓之事,只可算得这部书的一个起头,许多事情还在后面,诸公不嫌烦碎,欲悉其详,且听下回分解。
①盘子———旧指市场买卖的价格。如开盘、收盘。
②吃心———即贪心。
③交割———商业用语。指买卖双方履行契约,进行银货接受的行为。通过交割之后,交易即告结束。此处借以指肮脏违法的银货接受勾当。
④内东———指东家的夫人。
⑤东翁———对老主人的敬称。
⑥上火———点灯的时候。
⑦上控———向上控告。
⑧过———此处指朱墨、朱笔签字。
⑨风厉———快速酷厉。
⑩署事———旧时指代理、暂任或试充官职。
第九回 遇酷吏简缺变烦难 受严刑良民负冤?
?
话说新任阳高县知县姚明姚太爷,在省之时,上司因见他听断精明,案无留牍①,所以到省未及一年,就委他署理斯篆。他到任之后,一来要报答上宪②的栽培,二来想卖弄自己的本领,自从接印的那一天起,就终日穿了靴帽,高坐堂皇,一切民词,都是本官亲自接收,随收随理,从无阁压。而且不经书役③的手,更不准书役得一分钱。他自己却亦实在不要一个钱,真正是一清如水。若以前任比起来,大有天渊之隔。他本是年轻力壮,又仗着精神比人家好,而且生性又喜多事,不肯空闲一刻的。接印之后,不到三天,就把地方官新到任应办之事都要办完,回到衙门又要清理词讼④,所有书役人等,已被他闹的人仰马翻,而且各样大小事情,件件皆是本官亲自经手,他们一无沾染。头两天,因为本官新上任尚不敢懒怠,以为将来他自己总有心烦的一天。谁知过了两天,依然如此,书役们便有些懒惰起来。新官的章程,大小词讼,有些少不得状子的,只准代书要二百文一张,不准多索;也有可以不必写状子的,只要原告到本县堂上,一五一十诉说一番,本官就随便派一名差,跟了原告,立时把被告提到,应打应罚,顿时发落。本官坐在公堂之上,等候审问,如提不到,原差就有责罚,亦有被告为原告扭了来的,尤不难一问明白,无须再行签差。起先发落完毕,受打受罚的人,说有押五个月的,亦有押三个月的,亦有押半年一年的,老爷不时要亲自去查班房。天天夜里亲到点名。因之各差役,不得有私自贿放之事,班房犯人都是一律,亦无高下之别。后来班房里面,犯人愈聚愈众,渐渐的容不下了。嗣后审案,他便于发落完毕立时开释。譬如应打三百的,他便打他五百,多打二百免其羁押⑤。往往被告与原告同时回家。在原告无论有多大冤枉,碰在这位青天老爷手里,立时提讯立时发落,这口气总算已经出的了。然而因此被告与原告的仇恨,越发结得更深。彼此住的地方,非城非乡,住城里的,不是前街就是后街,住乡下的,不是前村定是后村,随时见面朝夕相逢,防不胜防避不胜避。有些被告经本官责罚之后,晓得自己不是的,因而愧见原告,以及仍与原告说和的,固属所在皆有。说有因此仇恨更深时想报复,或者阳示⑥和好暗施奸刁的,亦在所难免。而且本官爱管闲事,打官司的,不要花钱,若是小事,连代书的钱亦可蠲免⑦,只要到堂上诉说两句,立刻就有下落。从前的原告,登时变为被告,从前打输官司的,登时变为赢官司,人又何乐而不为呢?虽以阳高这个政清刑简的地方,向来没有什么词讼的,到了这位老爷手里,居然招徕⑧有术,以致班房里面大有人满之患,这便是精明过分,爱管闲事的坏处。不在话下。
单说这位老爷到任之后,就有告示遍贴城乡,叫所属百姓,遇有冤枉立刻前来申诉,不要花钱。百姓们见了这个,都以为新官到任大概如此,不以为意。到得第三天,他刚从阅城回来,并不进去宽衣,随手在大堂上一坐,一面吩咐当差的进去传饭,把饭拿到堂上来吃,一面又叫差役前去照壁⑨左右,传谕⑩居民,告诉他们此刻老爷升堂理事,如有冤枉快来申诉。差役们奉命去后,老爷就在公案上独自吃饭。饭完,抹脸吃茶,歇了半天,才见有两个人扭了进来,同到大堂跪下。两个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各有各的情理,问了半天,也分不出个谁是原告谁是被告。后来老爷急了,把惊堂木一拍,喝道:“你二人再不放手,老爷就要生气,每人打一顿,办你们一个吵闹公堂。”两个人见老爷动气,方才住手,分跪左右一一禀诉。在左边的诉道:“小的姓张,叫张进财,他姓刘,诨名⑾叫刘二瘸子。去年八月,他死了家小,问小的借过三吊钱,当时言明今年二月归还。自从今年二月到如今,问他讨过几十遍,非但一个没有,而且还骂小的又打小的,所以俺俩就打在一块儿了。”老爷道:“三吊钱数目虽小,当初借钱的时候,总得有个中人,这中人是那个做的?”张进财道:“从前借钱的时候,为着数目小,所以未曾要他写纸,也没有中人。”老爷道:“这便是你错了。”刘二瘸子一见老爷不帮张进财,便得了主意,得意洋洋的说道:“回青天大老爷的话,姓张的这个杂种最会讹人,顶不是个好的,老爷得重重的办他一下子才好。”老爷骂道:“要你多嘴!老爷眼睛比镜子还亮,要你插嘴做什么?”几句话骂的刘二瘸子不敢做声,然而心上甚是高兴。老爷回头对张进财道:“你无凭无据的事,可以打得官司的吗?既无凭据,你可晓得你就有诬告的罪吗?”张进财道:“小的不过同他吵吵嘴,本来不要打官司的。”老爷道:“你不要打官司,是谁叫你来的?”张进财满堂周围望了一遍,指着一个衙役说道:“是他叫我来的,他说老爷坐了堂,等着要审官司,所以就招呼小的来的。刘二瘸子不肯来,是小的把他硬拉了来的。”老爷道:“放屁!我老爷在这里,就不准你们吵嘴,吵嘴就要办的。”张进财道:“小的何敢吵嘴?他欠小的钱,不还小的,怎么能叫小的不问他讨呢?”老爷道:“你又来,有中人有凭据,准你去要,你如今一无中二无据,既同人家吵闹,又要诬告人家,本县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这种刁风⑿断不可长。”喊一声拉下去,左右衙役轰的答应一声,立刻把张进财拉下按倒。老爷又喊一声打,便劈劈拍拍一五一十的小板子打了下来。从来州县衙门,掌刑的皂隶⒀,这小板子打人,都是要预先操练熟的,有些虽然打得皮破血流,而骨肉不伤,亦有些下死的打,但见皮肤红肿,而内里却受伤甚重。有人说凡为皂隶的,预先操练这打人的法子,是用一块豆腐摆在地下,拿小板子打上去,只准有响声,不准打破。等到打完,里头的豆腐都烂了,外面依旧是整整方方的一块,丝毫无动,这方是第一把能手。凡是犯罪的人,晓得自己理屈,今日难免责打,必须预先花钱给这个掌刑的,托他留情些,这板子下去,是有分寸的,只要打得响,纵然皮破血流,决无妨事,过两天就会好的。若是不花钱,这板子打下来,记记是死的,大腿上不免就要受伤。此是天下当皂隶的通病。除非废去小板子不用,如若留着小板子,他们这个权柄是有的,老爷纵然明知道,也无可奈何他的。闲话休提。
单说这被打的张进财,他坐在家里,因为问人家讨三吊钱的账,人家不给他,彼此吵闹了几句,不料被县衙差役听见,便上去兜揽他⒁,说老爷如何精明,如何不要钱,劝他去打官司,是他自己一时不合⒂,也不想想为着三吊钱,事情很小,而且没凭没据又无中人,只因听了差役的怂恿,便尔⒃将刘二瘸子扭进,以为碰着这样的清官,一定可能打赢官司的了。岂知大谬不然,老爷问了几句话,扳住一个理性⒄,叫他开口不得,登时竟拿他打起来,这可是梦想不到的事。他一来未曾预备打官司,二来就是打官司,顶多老爷不替他追钱罢了,也决计不曾料到自己挨打,所以这些掌刑的皂隶跟前,竟丝毫未曾关照。加以新官厉害,不准要钱,而且他们这些当差役的,这日自从早晨伺候本官出门,一直未曾停步,回来又要站堂,老爷是吃过饭的,他们却饿着肚皮,分立两边,若是溜了出去,又恐老爷呼唤,倘若不到一定又加责罚,为此亦是满肚皮的没好气,也要借此发泄,所以这张进财的一顿打,竟其非常吃苦。县太爷在省城发审局⒅里问案,打人是打惯了的,而且自己还能够造出多少刑具治办强盗,任你有多大本领也禁受不了。熬了半年,才博得这个长于听断的名声,所以他不打人则已,一打总是一千起码。这番张进财总算晦气,平空的挨了一千板子。怩股上早打了两个窟窿,打完之后,由两个人搀着上来跪下,又被老爷吆喝了两句,吩咐:“押三个月,期满释放。刘二瘸子无干斥释。”原被二人叩头下去。老爷见没了事情,方才退堂。
不知以后尚有何等案件,可以显得他的才能,且听下回分解。
①留牍———耽搁,未办的公文。
②宪———旧指朝庭委驻各行省的高级官吏。清代称抚、藩、臬三司为三大宪。
③书役———承办例行公事的书吏,雇员。
④词讼———即诉讼。
⑤羁押———依法把未决犯关押在看守所或别的规定场所,限制其人身自由的一种强制措施。
⑥阳示———明示。
⑦蠲(juān)免———免除。
⑧招徕(lài)———招之便来。《汉书?公孙弘传》:“招徕四方之士。”
⑨照壁———照顾,关照。
⑩传谕———即传告。谕,旧时上告下的通称。
⑾诨名———外号。
⑿刁风———狡诈的风气。
⒀皂隶———古代贱役,后专以称衙门里的差役。
⒁兜揽———招揽。《红楼梦》第六十一回:“但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
⒂不合———不会划算,合不来的意思。
⒃便尔———便就,只得的意思。
⒄理性———这里是道理、理由的意思。
⒅发审局———清代后期,各省重要诉讼案件为州、县官所不能处理的,由督、抚委派后补官担任审讯,此种非正式的审讯机关称为发审局。
第十回 血飞肉薄民不聊生 威逼刑驱官真有味
却说姚明姚大老爷,自从到任以来,一以苛刻为能,博自己的名誉,虽说案无留牍,却弄得民不柳生。只因他立法太严,大街小巷都布满了耳目,倘若百姓们有敢道得本官一个不好的,他的耳目一定把这人做了记认,回去告诉了本官,出他的花样,十个当中没有一两个可以逃得过的,因此办掉了几十个。百姓们都相戒,不敢多说一句话,偶然说到本官,都是满口赞道:“好官,好官。”不敢道得一个不字。因此做了半年,官声大著,连着上司都知道他是个好官,便把他的名字记在心上。
过了些时,齐巧本省巡抚①调任广东,他因感激大宪②的栽培,得信之下,送即亲自上省叩送。巡抚见了他的面,着实拿他灌米汤,又说:“山西通省的官,莫好过于老兄的了,兄弟此番调任广东,意思想调老兄同往,以资臂助。”姚明听说,立刻请安谢过,起来说道:“山西是小地方,有多少事情,卑职想要办都不能办。现在大人荣任广东,卑职情愿丢掉这个缺,跟着大人一块儿去。一来藉供奔走,二来得送瞻依③,三则广东民情强悍,卑职跟大人到那里,也可以增长阅历,出点力报效国家。巡院④道:“如此甚好。”当下就吩咐司里,阳高县姚令调赴粤东当差,所有该县篆务⑤另委别人署理。姚明是初到省的人,得此一番际遇,心中非凡高兴。就是阳高百姓们差役们,一旦去了这个瘟官,以后可少受许多苦,一个个齐念:“阿弥陀佛!”又说什么:“皇天有眼,如今把他弄走了,我们百姓们,从今可有了活命了。”一人如此想,人人亦是如此想,亏他大肚能容毫不介意。等到交卸之后,临动身的那一天,百姓们非但不感德,而且都买了纸钱,到轿子跟前烧送。他此时不禁咬牙切齿,恨在任上时不把此辈多办掉几个,至今悔之不及。交卸回省不到几日,便跟着巡抚起身。巡抚先期奉请陛见⑥,故由旱路直入京师。等到请训⑦出都,然后取道天津,坐了火轮船到得上海,又等了两天,再换船赴粤履任。
巡抚陛见的时候,就蒙朝廷吩咐,说:“广东盗风素炽⑧,你到任之后,第一要加意整顿;自来除暴乃能安良,因为前任过于姑息,所以特地调你前去。”巡抚碰头下来,就同随员们商议。姚明道:“治乱世用重典⑨,古人的话是一点儿不错的。方今天下扰乱,盗贼繁兴,治盗之法,宜猛不宜宽。卑职有几条条陈,回来写好,就可呈请大人教训。”巡抚道:“如此很好,你赶紧写了出来,大家斟酌斟酌,我们到那里,总得好好的办掉几个,也叫朝廷看着我们不是庸碌之辈。”姚明道:“广东的强盗是有名的,至少办掉几千个起码。”巡抚道:“办越多越好。”自此以后,巡抚果然把姚明格外看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统随员当中,没有一个盖过他的招的。
且说他跟着巡抚,在路非止一日。一日到得广州,巡抚接印,一时无处安置,先派他在发审局当差。广东的盗案本多,有些都是就地正法,从没有解到省的,其在当地的强盗,也不知被他打死多少。他说竹板子不中用,特地在铁匠铺里打了两根铁板子,等到打人的时候,选几个有气力的人掌刑。铁板子不比竹板子,大腿上只要打上两下就要开花,打上十几板子,大腿上的肉都会一片片的飞起来,连肉带血飞的满处都是,等到打至十几下,肉已飞完,便露出骨头。他此时便吩咐掌刑的,不要拿板子平打,却用板子横在大腿上乱敲,砍的骨头壳壳的响,有的还将骨头打开,骨髓标出来好几尺远。起先挨打的强盗,横在地下,如同鬼叫一般乱嚎,等到后来声音渐细,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这时候要看大老爷的高兴,如在高兴头上,还要这人受些刑法,就拿冷水把这人喷醒,拖下去押起来,过天再打。倘若不高兴,已经把这人打的半死了,他嫌打的气闷,索性吩咐掌刑的,拿板子照着强盗脑袋上打,不上两三下子,脑浆迸出,也就呜呼哀哉了。照这样子,一天总得打死十几个,或二三十个不等。他老坐堂总在夜里,等到吃过晚饭,再过足了瘾,也有二更多天,然后出来审案。点着两个手照灯,阴惨惨的如同鬼世界一般,打人的地方,就在廊檐底下,上头挂着一盏羊角灯,天天打人打多了,人的血飞起来,溅了上去,把一盏羊角灯都糊满了,点了蜡烛,赛如没有点。到第二天一看两面柱子上、扇⑩上,亦都是一滴一滴的血,至于地下更不用说了。凡挨铁板了打的人,都是些审问明白的人,或江洋大盗,或杀人凶犯,请王命杀不了许多,所以由他打着玩,横竖早晚总是死。若是没有审问明白口供的人,或是强盗已经招认,重复翻供,他想出来的刑法,更为难熬。
有天,外县解上来一个盗首,说是有过口供的了,只须过一堂,顺一顺供,就好请王命拿他正法,或者立毙杖下,虽是不能预定,总而言之,死罪决不能够的。这盗首名唤梁亚梗,是本省人氏。广东人性气最是刚强,杀人不眨眼,倘被捉拿到案,十人之中,就有十个直认不讳。他说杀了头,算不了什么,过上二十年又是个小伙子了。能够如此,人人都认他是好汉,所以上起堂来,从不作与用刑法的。承审的官碰见这种强盗,须得好好的待他,等到省城钉封文书一到,然后请他归西。也有些与省城案件另有牵涉,必须解⑾省复勘,地方管须得好好的把他送到省城,方算了事。谁知遇见这个梁亚梗,刁展不过,在县里的时候,已不知受了多少刑法,总算有了口供,后来因为牵连着省城里一起盗案,不能不解省复讯。他到得堂上,一味逞刁,把县里的口供全然改换,问问这个,说是冤枉,问问那个,他不知道,俨然他是一个无辜良民,被地方官屈打成招的一样。一连审了三天,换了三位发审老爷,刑法也上过好几样,都奈何他不得。大家都去请教姚大老爷。姚大老爷道:“我正造了多少刑具没有用过,今天可要试试新了,任是你铜浇铁铸,保管你磨骨扬灰。”其时正吃着饭,便说提来我问。众同寅⑿齐说吃过饭再问,姚大老爷道:“一头吃,一头问,省得耽误了工夫”于是他在房里靠门一张椅子上坐了吃饭,叫人把梁亚梗带到外间跪下。他吃一口饭,问一句。起先问的,不过是姓名籍贯,照例的几句话,后来问他打劫人家的事情,梁亚梗不肯说了,口称:“青天大老爷,小的冤枉,小的好好的在家种田,被差人凭空的捉了来,硬栽小的是强资。县太爷不问情由,一味的摆布小的,小的受刑不过,只得招承。青天大老爷可怜小的,小的哪里晓得什么盗案,不过照着县太爷的话,他叫我怎么说,我就依他怎么说就是了。”姚大老爷道:“如此说来,你是好百姓,你本县大老爷拿你屈打成招的了?”梁亚梗道:“正是。”姚大老爷道:“你的话我也很相信,但是我这里有一套新鲜家伙,要你一齐尝过,熬得过就算你是冤枉,熬不过是你自己的寿限,你却不要怪我。”说话间,姚大老爷又添了一碗饭,回头吩咐值堂的说道:“先把架子架起来。”堂下一声吆喝,立刻把梁亚梗上了天平架。这天平架就同十字架一样,两根臂膊用根木头棍子撑着,一条辫子拴在杆子上,直挺挺的跪在地当中。谁知这梁亚梗本事高强,最能熬刑,等姚大老爷吃完了饭,擦过脸,漱过口,踱到外间炕上坐下,当差的又装了十几个烟,足足有三刻钟工夫,梁亚梗哼都没有哼一声。姚大老爷便晓得他是个好些儿的,看着他笑道:“这个算不了什么,料想你瞧着同家常便饭一样,你们替他再把链子添上两根。”说完便两个差人上来,拿梁亚梗的裤脚卷起,就他跪的地方,盘了两根又粗又大的链条,叫他两条腿就跪在这链子上。跪了半天,还是毫无动静。姚大老爷道:“看他不出,着实有能耐。”便吩咐烧火香,又道:“这些刑法虽说是扶脾健胃,总得叫你样样都尝到。这个不行,再给你别的,这个也叫做由浅入深。”说话间,差役们便又取了两根指头粗的香点着了,拿来绑在梁亚梗的臂膊上,还不时拿嘴吹那香的灰,恐怕有灰烧着不疼。
但不知梁亚梗受这许多刑法,能否招认,且听下回分解。
①巡抚———官名。古代偶有派官员到各地巡抚之举,但非专设之官。明置巡抚,后遂与总督同为地方最高长官。清代正式以巡抚为省级地方政府长官,地位略次于总督。
②大宪———宪,旧指朝廷委驻各行省的高级官吏。大宪,是对这类官吏的敬称。
③瞻依———泛指所瞻仰依恃之人。《诗?小雅?小弁》:“靡瞻匪父,靡依匪母。”
④巡院———清制巡抚例兼院右副都御史衔,故名。
⑤篆务———官印多用篆文,故以为官印之代称。篆务,即官署的事务。
⑥陛见———臣下进见皇帝。
⑦请训———谒见上司,请垂训示的意思。
⑧素炽———历来势盛。
⑨重典———法治从严的意思。
⑩扇———房内的隔板。
⑾解———押解、押送。
⑿同寅———同在一处做官共事的人。寅,恭敬和善的意思。张《送赵季言知抚州》诗:“同寅心契每难忘。”
第十一回 施辣手毒比蝎蛇 造奇刑酷逾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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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梁亚梗因无口供,被姚大老爷把他上了天平架不算,又跪了铁链,还不算,又烧了臂香,他始终一句口供都没有。两只膀子上,火香烧了头二寸,烧得皮已发焦,臭味难闻。他跪在地下,只是昂着头,咬着牙,闭着眼睛,一声也不响。熬到后来,声虽不响,毕竟有点熬不住,头上的汗珠子有黄豆大,直往下挂,面色亦渐渐发黄。姚大老爷便晓得时候到了,恐怕他熬不住要晕过去,吩咐差人将他暂行释放,把他带过一旁,等定一定神再行提审。差人遵命把梁亚梗带下。
姚大老爷跟手又问别案,问的是一起谋杀新夫的案件。这个奸妇年纪约有三十,生了两道浓眉毛,一对三角眼、鹰爪鼻、厚嘴唇、一个大肚皮,看上去又黑又胖。再看奸夫只有二十上下,倒是一个俊后生,因为在县里的时候,已经审有口供,自认谋杀不讳,这番提到省城,在司里审过一堂,就好定罪,臬宪①大人公事烦心,不能亲自提审,历来都是委发审局老爷代问的。这时候姚明姚大老爷看了两人的相貌,甚不相类,不觉好笑。及至看了卷由,晓得这个奸妇名唤张王氏,奸夫名叫陆亚托。张王氏十九岁分上,嫁夫张亚比,打铁为生,不幸未及三载,一病身亡。他便改嫁一个卢亚美,是在衙门前当头役的。又不到五年,卢亚美身犯重案病死监牢。这女人无依无靠,只得又嫁一个姓张的名唤大甫,就是被他谋死的人了。嫁了张大甫未及二年,大甫忽得一病,身子日见瘦弱下来,但一时尚不至死。陆亚托乃是张大甫的要好朋友,时常同出同进,穿房入户,这张王氏一直同他叔嫂称呼不相回避。张王氏因见男人有病,知他不能久于人世,早存择木之思,便与陆亚托眉来眼去,成其好事。小户人家房子浅窄,鼻子眼睛凑在一处,究不免有所顾忌。后来又被张大甫撞见几次,他二人恋奸情热,顿时起了谋杀之心,以为拔去眼中钉肉中刺,之后他方能长久。天下妇人的心最狠毒。列位看官,可晓得张大甫是怎样被他谋死的?大甫虽然有病,虽然瘦弱,他有嘴能开,有腿能走,这一对狗男女怕弄他不住,女人先出主意,必须先将大甫弄成有病,等他一息奄奄好下手,如此则不至招人疑忌。主意打定,于是先于饮食当中下了些致病的东西,等他吃了先不受用一连泻了几次。次日请大夫看脉,开了方子,女人私下又替他换了两种,以致服了下去病势更见沉重。男人病重的时候,这陆亚托又不时前来续旧,女人晓得丈夫病不能兴,越发明目张胆,任所欲为。
齐巧这夜丈夫一觉睡醒,病势虽重尚非毫无知觉,见了这样,不禁大喊一声。男女二人被他一吓,于是又怨又恨顿起杀机。立即起身,将大甫蒙在被中,搬了几块石头,从三更压到天明,活活将他压死。张大甫是久病之人,一旦身故所以无人疑心。到了次日起丧入殓,众乡邻亲友到来,亦未曾看出破绽。等到张大甫棺木出殡之后,这女人因为上无公婆,下无儿女,乡下人规矩,作兴坐产招夫,招的是那一个?齐巧就是这陆亚托。以前虽都晓得他二人通奸之事,此番偏又是他二人成亲,当时就有人背后谈论,然而未曾拿到破绽,不能起他讹头。不料这话慢慢的传在张大甫一个嫡堂兄弟耳朵里,从此就存了心,常常走到他家察看动静。
合该有事。有天,这张王氏不知因了何事,陆亚托同他拌了两句嘴,他忽然怨起命来,呜呜咽咽个不了。一头哭,一头诉。这个哭诉的里头,不知不觉说出了多少懊悔的话,恨陆亚托不念情义,悔自己从前不该同张大甫下此绝情。一席话虽说的不明不白,却都被大甫的兄弟听在肚里,便凑一个空上来盘问嫂子。嫂子既做了虚心之事,说话之间,总觉神色不对,大甫的堂兄弟便到县里告了一状。起先县里还不准他的状子,把他赶了出来。他回到乡间,又受了嫂子的辱骂,他气忿不过,便将嫂子同陆亚托先奸后娶情迹可疑的情形,一齐写到状子上去。县大老爷看过,方才批准。提起一干人审问,奸夫奸妇因究私情,熬刑不过,把如何通奸,如何谋杀,通统供出,开棺检验,果然不错,逐按律问拟,叠成案卷,随同人犯到司过堂。这起案件,齐巧发在这姚大老爷手里。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且说姚大老爷把卷由看过明白,提到男女二犯,问过姓名,遂吩咐把张王氏提开,先问陆亚托。陆亚托人还老实,一字不敢隐瞒,照着县里的供顺了一遍。官命带下,复提女犯,谁知这女犯狡猾不过,每每听得人说,凡属罪犯,无论拟定是斩是绞,只要临刑呼冤,便不能将他正法,一定还要发回原县审问,倘若熬刑得过,依然可得性命。她如今存了这个念头,在本县的所受刑伤,早已平复,心想将来罪名纵然不能开脱,或者得以迁延时日,能够运气好,遇见皇恩大赦,依然可庆复生。这都是妇人家的痴念头,殊不知十恶不赦,谋杀亲夫一条亦在其内,不用细述。
单说这张王氏到堂之后,姚大老爷叫他顺供,无奈他只认奸情不认谋杀。问他何以县里承招,他说熬刑不过,现在碰着青天大人,不能不求伸冤。姚大老爷冷笑道:“这些话,本县耳朵里听的不要听了,解到我这里的犯人,十个当中倒有九个如此说法。你自以为有冤要伸。据我看起来,实在是你的苦头没有吃足,等到苦头吃足,你的冤枉也自然没有了。”张王氏还要强辩,姚大老爷道:“扶脾健胃的小刑法,我也不来请你尝试,现在我造了一件新鲜东西,只怕你们广东一省的人,都还没有吃过,今天请你试个新罢。”说着,便吩咐当差的从炕床底下取出一件东西来,似熨斗而非熨斗却与熨斗一样,不过前头盛火的铁斗底下有十几个奶子头,是用熟铁铸成的。当差的取了出来,姚大老爷便向左右书差人等,问他们认识不认识?众人面面相觑,其实是没一个人认得。姚大老爷便命:“烧炭来!”当差的立刻到厨下,烧了飞红的炭,拿到堂上。姚大老爷吩咐将炭放入熨斗之内,又叫当差的拿扇子扇了一回,约莫到了时候了,喝问张王氏肯招不招?张王氏依然哑口无言。姚大老老喝令剥去她的衣服,叫一个提着她的头发,两个架住她的膀子,同上天平架的一样,一人手执熨斗站在面前。姚大老爷又喝问一声:“招不招?”张王氏既到此时,也不免有些怕惧,方说得一声冤枉,姚大老爷道:“不招!替我先拿他的两个膀子熨起来。”拿熨斗的人,只轻轻将熨斗底下的铁奶头,在这张王氏的左膀子上搁了一搁,已经痛得他杀猪一般的叫。及至提起熨斗一看,原来被烫的地方,一个个有指头点大,都发了黑了。姚大老爷又命他将右边膀子上照样亦烫了一下,顿时两边都起了黑点。张王氏虽然哼哼叫苦,然而依旧没有口供。姚大老爷道:“我现在没有拿这熨斗烧红,还是便宜你的,要招快招,倘若不招,我把熨斗烧红,那时你可吃不住了。”张王氏只是哭着求恩,自认有奸情,不认谋杀。姚大老爷道:“有奸情没有奸情,我今不要你认,不到黄河心不死,我却没有这好耐性了。”说着,面孔一板,吩咐手下人快烧一大盆炭火来。差人不敢违拗,立刻烧了一盆通红炭火摆在地中。姚大老爷就叫把熨斗放在炭火上仅性的烧,旁边有现成的风箱,有人抽着呼呼的风,那火更烧得旺,霎时间一个熨斗被火烧的通红,底下的铁奶头都已通明透亮。姚大老爷叫人拿着给张王氏看,问他怕不怕?张王氏举目之下,早已吓得魂飞天外了。
要知他受此严刑,是否肯招出实情,且听下回分解。
① 臭(niè)宪———即臬司,按察使,亦称臬台。
第十二回 盼佳期巧锡嘉名 轻民命迭施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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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姚明大老爷因为奸妇张王氏不肯招认,便叫手下人把自己新造的刑法铁熨斗烧红之后,拿上堂来,问他招与不招?倘若不招,就要拿这烧红的铁熨斗烫他身上。张王氏肚里寻思,莫说我嫩皮肤禁不起烫,任你铜浇铁铸也是当他不起,因想大切八块不过一死,现在零碎受些刑法也是一死,与其零碎受罪,终究不能逃得一死,何如招了出来,免受眼前之苦。想到这里,便道:“大老爷开恩,小妇人情愿招认。姚大老爷见他肯招,便吩咐把铁熨斗搁在一旁,听他招认,女人到此,只得一五一十,自始至终,招了一遍。姚大老爷见与本县解上来的供词相符,自无他说,等到画供之后,即命带上女监收禁。这件奸情重案,不消费事便已审明。可见人身是皮肉做,任是英雄好汉没有不怕刑法的,莫说一个娇弱女子了,前事揭过,另谈别事。
却说江南徐州府属下有个桃源县,这位知县大老爷乃是个吏员出身,自从选缺到省,如今也做了七八任,前后二十多年了。徐州地方,同山东曹州府、安徽颍州府本是昆连,民风习于强悍,太平时候盗贼尚且横行,设遇天旱水灾,收成歉薄乃就更不用说了。闲话休提。
单话这位桃源县县大老爷,姓魏号伯貔,后来人家念顺了嘴,都叫他魏剥皮。说也奇怪,这位大老爷自从捧檄复新为民父母以来,一年三百六十日,每日总得坐堂理事,每坐堂定要打人,一天不打人他便觉着不快活。就是大年初一没有讼事,无论茶房、把门的、厨子、跟班、三小子,他也要找个岔儿,打骂一个两个方能过瘾,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
且说他自从到任之后,因见盗贼充斥,来县报案的,每日必有数起或十数起不等。这桃源县的百姓又素来健讼①,害得他退了堂,又坐堂,一天到晚忙个不了。他虽然是席不暇 ,然而他的心上却很高兴。他的心虽爱打人爱夹人,然又没有好耐心同犯人去辩驳。有日,碰着一般强盗,熬刑的本事极其高妙,审了三日三夜,一句口供都没有,把他恨的了不得,各色刑具都用过了,强盗的供既没有,他的心如何肯死?不晓得从那里得来的法子,画了图样,叫铁匠照样替他打了一个铁箍,赛如西游记上齐天大圣孙悟空戴的脑箍一样。孙大圣戴的脑箍,只要唐三藏一念紧箍咒,他这脑箍自然会收拢来,孙悟空虽有七十二般变化,一个斗处能走十万八千里,到了此时,也不由他不头昏眼花满地打滚。这魏剥皮的铁箍,却用不着念咒,只要套在人的头上,两边自有皮条,用两个有力的差役,一边一个,拿住两头,用力一抽,这铁箍自然会收紧的,不上四三抽,能叫这人头痛脑胀,两个眼睛爆了出来。这副形状比起法场上绞死的还要难看。魏剥皮这日因为几个强盗没有口供,便自出心裁,造出这件刑具。打好之后,套上皮条试了一试,果然甚为灵便,直把他喜的了不得,立刻拿到堂上,从监里提出那几个没有口供的强盗,先拣一个瘦弱的提了上来,拿铁箍指给他看,问他认识不认识。魏大老爷便命将他如法泡制。谁知抽不上三抽,这人早已昏晕过去,满头满身汗珠子有黄豆大小。魏剥皮吩咐放松,自己离座摸了摸这人心上,尚有热气,知道不至于死,乃命抬在一旁察看动静。约莫歇了一个半钟头,方见这人两个眼珠,慢慢的收拢转来,喉咙中间也渐渐有了出进的气,因此大众齐晓得这人已有还醒的意思了。魏大老爷于是又拿铁箍再去收拾别人。凡经过铁箍箍过的人,两只眼睛没有不突出来的。因此就有人送这铁箍一个美号,叫做盼佳期。并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说是佳期已近,那知大限临头;
眼睛突出血交流,吓得旁人乱抖。
岂止头昏脑胀,直教性命全休;
皮条犹是两边抽,亏你具兹辣手。
那些强盗经到这种刑法,招亦死不招亦死,晓得将来总是一死,便犯不着再来吃这种苦了。当下经过铁箍之人,陆续把口供一一招认,画押收监。魏剥皮低头一想,这些强盗本事极高,虽然打下监牢,只要看守的人稍些松懈点,就难保不乘空逃走,逃走重犯,本官例有处分的,必须想得法儿,叫他们行走不得,方才妥当。他在堂上审了半天的强盗,其时已有午牌,须得退堂吃饭过瘾,下半天再出来发落,便命将诸盗带过一旁,暂派差役看守,自己退转签押房吃饭。一时饭罢,躺在炕上抽烟,又命人请了刑名老夫子来同他商量。刑名老夫了便在他对面躺下。言谈之间,魏剥皮请教老夫子,要想个法儿,免得他们逃走。这位老夫子也是个老刑幕,见多识广,正打算回答东家,不提防外面走进一个老婆子来,拿手指头指着魏剥皮的脸,正待数说,却是一口痰在喉咙口,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这老婆子进来的时候,身上衣服穿的甚是朴素,魏剥皮拿眼瞧了一瞧,认得是他母亲,他却是只顾抽烟没有站起。刑名老夫子见东家高卧不动,还当是衙门里使用的女仆一流,也就躺在这边,昂不为礼。后来魏剥皮抽完了这一口烟,方慢慢的坐起,问老太太出来,有事何务”谁知老太太早气的不能言语了。刑名老夫子到此,方知是居停主人②之母,只得起身以礼相迎。魏剥皮此时也不暇问老太太出来是何命意,连忙骂跟班的,为何容老太太跑进签押房来。一面闹着,上房亦就得信,丫环仆妇出来了好几个,才把老太太架了进去。
列位要晓得,这魏剥皮秉性虽然很鸷③,他老太太为人却是慈善不过。今日因儿子私造匪刑,拷问强盗,他便动了矜恤之念,意思想趁儿子退堂之时训诫他一番,教训他以后不可如此。岂料看了儿子的倨傲的样子,竟是气的痰壅气闭。等到好容易回醒过来,外面书差早已伺候多时,魏剥皮又要出来审事了。刑名老夫子接着,问过了老太太的安,站着同魏剥皮谈了两句,是教魏剥皮拿铁钉锤打犯人的脚孤拐,任你英雄好汉,只要把这块骨头打碎,自然一步不能行走。魏剥皮连称领教,遂出升堂,重新提到一干人如此泡制。强盗在地下呼冤,说:“小人们已经招认口供,大老爷为何又施这等严刑?”魏剥皮只是不言。但见差役们按照点单前后,先提上一个人来,把这人按倒在地,一人揿住他的上身,一人揿住地一条腿,再用一个人把他裤脚卷起,除去袜子,却拿一只手扳牢他的脚,把脚孤拐露在外面。那个拿钉锤的人,就照准孤拐上一块骨头,一五一十打个不了。诸公可知,这块骨头是经不起打的,始而痛,继而麻,到得后来,只有痛无麻,一下下都痛到心里去。一只打完,再打那一只,每只打不上二三百不但皮破血流,骨头亦已碎了。骨头打碎,袜子再穿不上,赤了一双脚,就在堂前躺下。此时正是隆冬天气,被寒风吹着冷飕飕的,更不觉钻心的疼痛。寻常的人挨不到几十下就吃不住。真正大盗,挨到二三百,也同废人一样了。此时魏剥皮还怕不妥,手铐之外仍旧加了一副脚镣。这镣铐都是生铁做的,两边起了棱角,其锋利同刀一样,人的皮肤磨在上头,不消两三磨俱已擦破。这个打过脚孤拐的人,早已骨碎血流,不能行走,那里还禁得住这铁家伙,在皮肤上擦磨起来。正是:
任你铜浇兼铁铸,管教磨骨与扬灰。
要知还有何样刑法,且听下回分解。
①健讼———爱打和善于打官司。
②居停主人———东家主人。居停,寄居的处所。这里是指魏剥皮。
③鸷(zhì)———本为凶猛的鸟,这里指魏剥皮秉性凶暴。
第十三回 见公差鸡犬受虚惊 送使费虎狼饱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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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看官只晓得官的刑法难受,可晓得差的刑法格外难受么?做官的人,千百之中,真正肯下得辣手的,也不过一二。而且这般酷吏,若非遇见真正强盗,也用不着他那种辣手。乡愚无知,偶然犯了国法,到得堂上断无不赖之理,只要随常的刑法,或是鞭背,或是掌面,不消费事,他熬刑不过,不怕他不招。至于真正强盗,练就的厚皮厚骨,寻常刑法他受了毫不介意,于是只得加重些,或是挂竿子,或是跪链子,或是烧火香,或是打藤条,一日不招,便一日受罪。等磨到后来,那受刑的人不免意懒心灰,亦就渐渐的供认了。总之做官的人,苟能平心和气,亦断乎没有问不明白的案件。从古到今大奸大恶的人何代没有?何地没有?倘若必须有了严刑峻法,地方上方能治理,则何以恺悌①慈祥之君子,百姓一定要尊他为民之父母,又是什么缘故呢?从前人有句话,说刑法所以济道德之穷,这才是探源立论理。如今我把做官的人丢开不讲,且把当差役的凶恶叙述一番。只因做官的有好有歹,有酷吏就有循吏,循吏固占少数,然而酷吏亦不占多数。至于差役则到处从同,凶恶的多,慈善的少。只因这里头亦有一个缘故,照例差役的公食都是皇上家发的,本来的数目已少,再加一道道的经手剥削下来,发到县里,更为有限。而地方官也明晓得这几个钱,就是如数发出亦不能养活他们,他们还是要到外头借端生发的,因此也乐得将这钱吃起,任凭他们胡作胡为,只要事情不穿,官亦不来过问。倘或被人告发,此时官在堂上,要光自己的面孔,却不能不秉公讯办。好在差役们平时受过官的恩惠,亦断不肯将这吞没公食的原因当堂说出,使官置身无地的,任凭挨打挨骂,可辩者辩上两句,不好辩者甘心忍受,这总是上下相蒙,心心相印呢。
闲话少叙,我今想起一件事,还是前三年头里,有年十二月中旬,同朋友下乡有事。这乡间有个小户人家,我这朋友同他相熟的。这家姓刘,夫妇两个,有个兄弟,还未成亲,老大有三个儿女,都在十一二岁七八九岁不等,乡下人盖的几间草房,多收几担米谷,便是很好过的日子。他家又养了一口猪,十几只母鸡,下了蛋亦可以到城里卖钱。乡下人的屋没有院子,门前一片空场便当了院子,空场南面一派竹林春天生出笋来也是绝好一宗利息。苟遇太平无事,国课②早完,虽非履厚席丰③,倒也暖衣饱食。如此者一年年的过去,倒也自乐其乐。却不料这乡里的地保最坏不过,看见这个人家日子稍为好过点,他便无中生有想出法子起他的花头,而且不时还来借贷。乡下人能够自给已经很不容易的了,那里有许多积蓄供他无厌之求?况且借了去,亦从来没有还过。头两次,这姓刘的总还应酬他,后来这地保竟其拿他当作户头了。不时的前来商量,久而生厌,必然之理。实在姓刘的亦没有这许多出借,于是回复他一两次,这地保便记恨在心,不说他是没有,只说他是不肯,乡下人完钱量,有几个自己拿了钱上城的。无非交到地保那里,由地保代为交纳,掣④了印串回来,一一的分给他们以为凭证。地保是一乡之望,钱粮又国课所关,乡下人无论有力无力,总不能少缴分文。有力的,好几个月里,已被地保收了去,无力的,挨到应完的时候,就是没有,亦得卖牛卖马具以偿此款,否则过了日期,就要加倍,真正比各项债主还要凶得十倍呢。
日下单说这姓刘的,他这年应完下忙钱粮,是早已缴清的了,只因印串尚在地保手中,未曾拿到,乃是历来如此,倒也并不在意。不料地保因为借钱不遂,有心起他花头,便于进城之时,先与收钱粮的书办串通,然后再具了一个禀帖,投到本县大老爷案前。那禀帖说的是小的所辖各图,应征下忙⑤钱粮,各业户都已将次缴清,独有刘老大分文不缴,实属玩视,应请提案严追。一年两季,串票⑥有好几万张,大老爷那能张张自己过目,无非凭书办之话为凭。接到禀帖,看过之后,便道:“不完国课,便是目无朝廷,这还了得?倘若任其延宕,相率效尤,不但于国帑⑦有关,就是于本县的好处,什么火耗⑧秤余,亦大有关碍。公义私情,二者都不可废。”立刻提笔将禀词批准,另出一张火票,签差一名王升,协同本图地保,前往该乡拿人。这姓刘的在乡下虽不算大富,但有安逸日子好过,人家的眼睛里,已经望着他出火。差头王升奉到火票,一来是奉公差遣,二来也是自己衣拿饭碗所关,便不肯片刻迟延,立时同了地保带了伙计前去。这一场大祸,真正是刘老人睡在家中,梦想不到之事。
且说刘老大这日正值闲暇无事,一个人拖了一条板登,横在当门,坐在上头晒太阳。他兄弟到镇上做点小买卖,尚未归家。他老婆独在房后面纺棉花。刘老大晒了半天太阳,不知不觉朦胧睡去。忽然觉得有件东西冰冷的在他脖子上一搁,把他一吓,顿时惊醒。举目一看,只见有一个公差似的人,拿了铁链子前来锁他呢。再看门外头,便是本区的地保,又同了一个差役在那里牵他的猪捉他的鸡。这一吓可把他吓昏了,歇了半天,才问得一句:“我又没有犯什么法,为什么要拿我?”差人也不答言,便从怀里掏出火票给他看,道:“有老爷的票子,叫我们来拿你。你看票子总不是假的。”刘老大近年在乡下替人家做做中人,西瓜大的字也着实认得几个搁在肚里,便想伸手去接票子细看。那差人赶忙一把拿票子抢回,仍向怀里一塞,道:“你不打听打听规矩,就要看票子吗?”说完牵了就走。地保道:“二位大早的下来,至今还没有吃饭,我们且到前庄饭馆里去,一来修修五脏庙,二来等他家里来个人,我们先开导他一条路,听不听由他,也好叫他死而无怨。”差人道:“有理。”于是一干人牵了刘老大,赶着猪抱着鸡,一路高谈阔论嘻嘻哈哈同往前村而去。
此时刘老大的老婆,见丈夫被衙门里出票拿了去,横天大祸,直吓得魂不附体,不由不号啕痛哭了一顿。幸亏这刘老大有个丈母,是同住在一起的,年纪大些的人,毕竟有点见识。便说:“现在姑爷已被差上拉了去,看来一时还不会进城,他们到前庄吃饭吃烟,总有好半天耽搁。你姑且先去打听打听,到底所犯的是那一桩,我们也好有个预备。况且姑爷这一进城,衙门上下总要有些开销,身边分文未带,如何使得?”刘老大的家小道:“衙门里要钱使唤,到底要多少,也得有个数,我们家里粮食虽有,那里有什么现钱呢?”他妈道:“你别愁,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我这里还有攒下来的二十块钱,是预备做棺材本的,如今你们先拿了去使用,以后等姑爷有了再还我。”起先他女儿还不肯,后来他娘拿他再三开导,又实在家里没有现钱,只得拿了这个先去应急。当时也不及扎扮,便一手拿了洋钱,一手擦着眼泪,步行到前庄里来。问了问街上熟人,果然一干人在一爿小饭馆里喝酒哩。可怜他丈夫被一条链子,一头套着他的脖子,却一头扣在桌子腿上。一个地保、两个差人,正在那里狼吞虎咽,偏他丈夫没得吃,独自一人掩面掉泪哩。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恺悌(kǎitì)———和易近人。
②国课———按国家规定的数额征收赋税。
③履厚席丰———履,通禄,《诗?周南?賬木》:“福履绥之。”席,酒筵,《西游记》第十九回:“高老儿摆了宴席,请三藏上坐。”
④掣(chè)———抽取。
⑤下忙———清规定地丁钱粮上期在农历二月开征,五月截止,名上忙;下期八月接征,十一月截止,名下忙。
⑥串票———亦名“截票”、“粮串”。旧时政府征收回赋的缴款凭证。始于清,同票上开列实征地丁钱粮数目,分为两半,一留官府,一留纳税户。后又改为三联,故名。
⑦国帑(tǎng)———国库或国库所藏金帛。
⑧火耗———明清政府借口弥补所征赋税银两熔铸折耗加征的税回额。
第十四回 讲行情四人落饭店 做圈套一夜押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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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刘老大被差役地保拉了就走,拉到镇上,到了人烟热闹之处,一个差人便开口道:“咱自从早上奉了公事之后,水米没有沾牙,把这肚子难为一天了,吃点什么再走罢。”那人差人也就随声附和。一路说,一路走,看见一爿小饭店,门口挂的幌子被风吹得摇摇摆摆,三人进来,把猪和鸡放下,随手又把刘老大拴在桌腿上。地保还来做好人说道:“到了我们手里,就不怕他跑了。”两个差人说:“脚生在他身上,你能够保得住吗?”地保诺诺连声。差人一面又拿筷子,把桌子敲得乒乒乓乓的乱响。店小二慌忙走过来道:“三位要什么?”差人翻着眼道:“咱们来了大半天了,你只顾照前边买卖,咱们是不出钱的吗?”店小二赔着笑脸,等他发作过了,然后请问要什么酒,要什么菜?差人道:“只要好吃,搬来就是。”店小二答应着去了。霎时酒菜搬了上来。两上差人一个地保,便狼吞虎咽起来。可怜刘老大,不要说是见官见府,就是灶王爷,十二月念四才和他会一会呢!此时身体不住筛糠的乱抖,急得两泪交流,一个差人别转头来,看见他这个样子,鼻子里嗤的一声,冷笑道:“杀了头也不过碗来大的疤,这点事便做出这般嘴脸。”那个差人道:“你别望他,他是装腔。”刘老大正在有口难分,远远的看见他妻子跑得汗雨淋漓似的赶将上来,口中只说得一声:“怎么样了?”那眼泪直淌下来。刘老大一阵心酸,也不禁呜咽流涕。两个差人一齐发作道:“这是什么事,你们哭一阵子就完了么?”地保听了会意,离了座走在刘老大耳旁,和他说了好一回。刘老大只是摇头,他妻子更加着急。
原来刘老大视钱如命,今番听见差人要他的脚步钱,他所以在那里摇头,他心里早打定了主意,要他的心头血,拿尖刀刺,要他的天灵盖,拿闷棍敲,要钱可是断断不行。地保见想法他不动,过来把他妻子拉在一旁坐下,低低的说道:“大嫂子,现在的事已犯了,哭也无益,你总要打定主意才好。”他妻子说道:“我家上不欠皇粮,下不欠私债,真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我们男人到底犯了什么事,你须告诉我。”地保脸上一红道:“到了县里自然晓得。”他女人更着急道:“你如何也说起这样不明不白的话来了?”地保正要开口,两个差人又发话道:“你们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做些什么?回来给老爷知道了,你不怕挨板子么?”地保又拉了他女人一把,道:“如今什么都不用说了,你给他带了几个钱来没有?”他女人道:“钱是有几个,还是我妈的棺材本,如今说不得了,只求几位方便他罢。”地保听了,登时递了一个眼色给那两个差人。一个差人便放下酒盅,慢慢的走下座来,对着他女人道:“他这案犯得很不轻呢,你们别当作儿戏。”当下差人把地保又拉在一边,唧唧哝哝讲了半天,地保过来对他女人道:“他们说这一趟辛辛苦苦跑下乡来,你们爱理不理的,现在晓得案犯得大了,去央求他们,他们拿乔①,非有五十块不可。”他女人惊道:“把我的家里翻过来,也不值五十块钱。方才告禀过了,身上带的这点点,还是我妈的棺材本,如今叫我那里去凑呢?”一面说,一面又跪下来给地保磕了几个响头。地保故作踌躇道:“这便如何呢?”又过去和两个差人唧唧哝哝的半天,走过来轻轻的问道:“你到底带来多少呢?”他女人便在腰里掏了出来。两个差人眼睁睁的看着,地保一五一十一数,见是二十块钱,便拿过来递与差人。差人还嫌不够。地保又做好做歹,两个差人当面平分了,揣在怀里。
且说刘老大看见他女人把洋钱给两个差人,心上又是急又是气,到头来却也无可如何。两个差人洋钱到手,便换了一副嬉皮笑脸,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放心就是了,有什么事都在咱们两人身上。”刘老大到底是个乡愚,此刻见他这般行径,便像寒谷回春一样,登时放开苦脸舒起愁眉。他妻子又过来叮咛嘱咐,刘老大点点头答应。两个差人喝是喝醉了,吃是吃饱了,一齐站起身来,一个差人伸了一伸懒腰,打了一个呵欠,那个差人道:“咱们刚才来的时候,不是在那嘴角儿上那爿小烟馆里过的瘾吗?地方虽不干净,卖的倒真正苏膏,咱们还是上那儿去躺躺罢,等刘大哥也可以歇息歇息。”一个差人道:“好。”走过来便把刘老大的链子去了。刘老大觉得异常松快,他的妻子相送出了店门,店小二前来算帐,他妻子又赶着招呼道:“我明天给你罢。”刘老大在这乡下也大大有名,镇上的人自是认得他的了。店小二见有他妻子招呼着,更无别话。刘老大才出饭店,一眼瞧见他的鸡和猪,不觉又伤心起来。两个差人觉得,便吆喝着地保先赶回家去,存放一个所在,明天送进城来。地保听了,遵命去办。刘老大的妻子只得含悲忍泪,回转家中。
两个差人带着刘老大同到烟馆前,见是一扇小小的风门,推门进去,里面用芦席隔成板壁,地上支着几张铺,都是很肮脏的,吸烟的都是些面目黧黑形容枯槁的。刘老大到此地步,只有垂头丧气而已。烟馆伙计认得是县中大叔,赶忙出空了一张铺,让两个差人躺下抽烟。足足抽了一个时辰,他们方才过瘾。刚过完瘾,地保也来了。两个差人道:“咱们可以进城交代公事了罢。”地保又过来嘱咐刘老大道:“你见官府不要害怕,官府问你什么,你只管响响朗朗的答应,否则官府是要当你畏罪情虚的。”地保一面说,一面又摸出钱来,替两个差人会钞。两个差人回头看见,笑道:“今天怎么倒来扰你呢?”地保道:“笑话笑话,刘大哥平日照看我多少回了,这回犯了事,我连这点都不能尽个敬意儿,那还成个人吗?”说罢,也露牙咧嘴的笑了。当下四人出得烟馆,直奔城里而来。刘老大一路疑心:我到底犯了什么事呢?刚才问那差人要牌票看,他们又不肯,现在是花了钱了,他们看钱面上,总得给我瞧一瞧,否则我要糊涂死了。主意已定,便问差人提及此事,差人是受过地保嘱托的,便道:“你不要忙,到了县里自然会知道的。”刘老大更加纳闷,却不晓得就是方才在烟馆里,说刘大哥平日不知照看我多少回的那个人弄的鬼,列公想想,险不险呢!闲话休提。
等到四人走到城中已在黄昏时候。两个差人叫地保看住了刘老大,守在县前一爿小茶馆里,两个差人先进去打探一探消息。不多时刻,回到小茶馆里,说:“老爷晚堂已经退了,只好明天再审了,这人暂押班房罢。”说罢,便将刘老大带进了班房。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拿乔———刁滑,装模做样。
第十五回 挑淑女劣役竟坍台 探亲兄贞姬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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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刘老大被差人吆喝着,就是奉本县老爷之命,将他押进班房,于是众差役拿他带到一个所在。刘老大是乡下人,城里的路,东西南北一概不知,况且此时早已吓昏,只得任人摆布。原来押他的所在,并不是什么班房,乃是一个皂①头的家里。其时皂头尚未回家,由皂头家小开门接了进去。刘老大举目观看,从大门进来,却也有小小两进房子,当时众人就将刘老大关在后进一间空屋里面。这房并无灯火,刘老大进得房来,已先有一个人蹲在地下一声不响。众人把刘老大推了进去,就辞别皂头的家小,一径出门。这里皂头的家小,关了门回来又拿了个火到各处照了一回,看见蹲在地下的那个人,便叹口气说道:“你自己做的事情,终究赖不脱的,昨儿受的苦还不够,停刻我们当家的回来,你不说,他就肯饶你吗?”那个人道:“像这样无影无踪的事,真正冤枉死人,叫我说些什么呢?”皂头的家小道:“你不说,我亦随你,如今女的好在也弄来了,等他招了,也是一样的。”那人道:“什么女人?面长面短,胖子瘦子,我见都没有见过,如今硬派要我招,岂不真正的坑死人呢!”一面说着一面又哼哼起来,大约是昨夜受的伤,还没有平复哩。皂头的家小道:“阿弥陀佛,这是你自作自受,我是个吃斋念佛的人,一向心是慈悲的,劝你好话你不听,叫我也没有法子想了。”那人只是哼哼,也不理他。刘老大看了,又是伤心又是害怕。那女人正想还说别的,只听外面一阵打门声,急急忙忙赶出去开门。
原来是那皂班头儿回来了。这皂头名唤邢兴,年纪也有五十多岁,一个老伴,就是看家的这个女人。那邢兴自小就吃衙门饭,至今已当过三十多年差事,但是他利心既重,色心也还未退。有年奉公遣派下乡,走到一个村里,这村叫做朱家村,有家人家只有老少妇女二人,守着几亩薄田,光景勉强过得。这少年媳妇的丈夫,名唤朱礼荣,乃是前母所生,一向经商在外。媳女朱胡氏侍奉婆婆在家度日。婆婆虽说是个继母,幸喜他自己无出,所以待这媳妇还好。媳妇娘家也在近镇,相去不过十二三里,娘家哥子胡胜标,曾进过一名武秀才,借着在乡下替人家管些闲事,以为营生之计。偶然有点缺乏,不免常要到妹子家借贷,妹子念他手足之情,亦曾借给他几次,后来借得回数多了,妹子也觉难于应酬,因此他哥子亦就含怒在心,非止一日。按下不表。
且说邢兴这天奉派下乡,偶然打从朱家门口走过,陡然看见这朱礼荣的妻子,虽然是乡下人打扮,不施脂粉,身上亦只穿得一套布草衣服,但见他生得瘦伶伶的脸儿,苗条条的身儿,黑乌乌的发儿,泪汪汪的眼儿,白净净的手儿,尖削削的脚儿,正坐在门口一张板凳上做鞋子。那邢兴不看则已,看了之时,不觉魂飞天外,自言自语道:“我生平玩的女人也不少了,却没有看见这样的俊俏女人。”当时就在门外站定了脚,看了一个饱。那晓得朱胡氏却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便站起身来,拿着鞋子到屋里去了。邢兴一场没趣,心上虽不满意,然而无从发作,只好搭讪着走开。也是合当有事,邢兴一头走一头想,不知不觉绕到朱家的后门,正值那女人开了后门望野景,彼此不觉又打了一个照面。朱胡氏一看,仍是前门的那个人,便疑心这人有心调戏他,嘴里低低的骂了两句,缩身进去,将后门索性关上,邢兴无法,只好去干他的正事,然而心上赛如被什么缠住了,舍不脱这个女人。事完之后,会见地保,打听这家名姓,又夸奖他家那个小媳妇长得如何标致。他是县里的头儿,谁不巴结。地保有心讨好,便道:“尊驾如果实在舍他不得,小弟情愿效劳。”邢兴听了深深一揖。因为此事,特地在乡下耽搁了一日。
朱家底细,地保本来晓得的,急于要替邢兴作合此事,便也不假思索,一直径到他家。他婆媳二人接着,认得他是地保,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此来一定有事,便也不敢怠慢,立刻温出茶来,请他喝着地保一面喝茶,一面先将闲话说起,慢慢归到正文。一面说一面又夸说这邢头儿如何声势,如今是我一人独来,眼前并无外人,大嫂子如同他来往,不但吃着不愁,并且一乡之中,永远没人敢来欺负。依着他以下还有许多话说。不料这朱胡氏听了,大不为然,登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指着地保大骂一顿,并且要立刻赶他出去。地保自讨了一场没趣,晓得此事难成,只得抱头鼠窜而回。回来见了邢头,少不得添了许多枝叶,说他婆媳如何不好,早晚抓他一个错,给他点苦头尝尝才好。邢兴见事不遂,也只好怅怅而回。过了些时,倒也置之九霄云外。只有这地保衔恨在心,总想设法报复,以雪前耻。幸喜这朱胡氏自从地保前来挑逗之后,知他决不肯死心塌地,一计未成,将来一定另生他计。便与婆婆商量,心想搬到他娘家居住,离开此地,免得惹是招非。他婆婆亦以为然。朱胡氏此时爹娘早已去世,家中只有哥嫂二人,他哥因借钱不遂,本来是恨这个妹子的,如今见他来家借住,除算还房子饭钱之外,余下总可沾光些好处,立刻满口答应,从新又同妹子亲热起来。谁知后来又因他贪得无厌,妹子又回绝过几次,从此又恼了他。但是妹子在家,尚有房饭钱可以贴补,因此未下遂客之令。过了些时,这胡胜标为了人家一桩案件,把他轻轻带上一笔,说他渔肉乡愚,武断乡曲②,本县太爷有票提他,恰巧这张票又落在邢兴手里,邢兴是正身,一切提人事件,都是副役去的。把胡胜标提到之后,就先寄顿在邢兴家中,邢兴晓得他是秀才老官,乡下秀才不比城里,有肉的居多,故尔邢兴心上想借此敲他两个,虽把他软禁在家,却也未曾难为他一点。齐巧这个当口,本官新旧交替,当差役的便于此等时候做弄手脚,胡胜标就在他家一住住了二十来天,本官还没有传审。
且说他娘子在家,自见丈夫遭了讼事被官捉去,便日夜的哭泣。他妹子道:“现在第一要打听他犯的什么事情,要紧不要紧,人提了去顿在那里,吃苦不吃苦,如果吃苦,我们须得替他打点打点,断无瞧着他受罪的道理。”他娘子听了,虽甚以姑娘之言为然,但是两手空空,做不得事,少不得仍旧是朱胡氏拿出钱来。到了这日,起了一个早,姑嫂二人一同进城打听。本来城里有一家亲戚,可以暂时栖身,他姑嫂二人便投奔这家亲戚,又把外面的事统通托了这个亲戚,不到两天,居然打听得清清楚楚。亲戚回来告诉了他二人,说是住在一个皂班头役邢兴家里,没有吃苦,如今并且同他讲好,每趟两块洋钱,准他亲人进去探望。二人听了,马上带了洋钱就去。
原来邢兴此时并不晓得这朱胡氏是胡胜标的嫡亲妹子,不料事有凑巧,偏偏他姑嫂二人前来探望,偏偏这邢兴闲在家里没有出门,冤家相遇分外眼明,不但邢兴看了心想这个标致妇人,我在那里曾经见过。事隔两载,一时记不上来,不知不觉征在那里;就是这朱胡氏见了邢兴,亦觉得心内诧异说:“这人贼头贼脑,亦觉面善得很。”毕竟女人心细,先想起来。再看邢兴,还在那里痴痴的呆望,当下朱胡氏不由得心上一急,登时羞得红过耳根,心上小鹿儿兀自乱撞不住,一面急急低下头去,缩到嫂子背后。无奈他嫂子又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此时左右一看,寂无一人,少不得启口动问,便叫了一声:“大叔,请问有个胡胜标,前头因为官司事情,至今还在府上,我们是他亲人,好容易找到这里,务望大叔行个方便,容我二人进去见他一面。所以照例的规矩,亦已带来。”说着就把两块洋钱递了过去。此时邢兴贪看女人,早已看得昏在一旁,究竟朱胡氏说的什么,他也没有听见,后来给他洋钱,也忘记来接,反把朱胡氏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便把洋钱往他身上一塞,一甩手领了嫂子直往里走。可笑一个邢兴,怔怔的站在跟前,还未晓得。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皂———这里是衙门差役的称谓。
②乡曲———乡里,亦指穷乡僻壤。旧时还用以形容见识寡陋。
第十六回 见孽冤推情施小惠 做圈套同气起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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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胡胜标的妻妹,到邢兴家探看他兄长,邢兴因见她妹子生得标致,看得发呆,同他说话也不晓得,直至他姑嫂进去了一大截路,那邢兴这才觉得,一手捏着洋钱,一面忙问找那个?他俩又说了一声:“胡胜标。”只见邢兴赔着笑脸说道:原来是找胡先生的,在这里,你跟我来。”于是把他二人一领,领到第二进厢房里,先叫了一声:“胡先生,有你家里人来看你。”果见胡胜标从房内出来,骨肉相见,自有一番悲戚,一番说话,不必细表。但是胡胜标看见已出嫁的妹妹,肯花了钱老远的进城看他,自然心上分外感激。闲话少叙。
单说他二人虽然花了钱进来,他们差役们的规矩,也有一定时候,不能任你久留,此番邢兴却没有来催,只见走进一个老女人来,怒容满面,噘起着嘴一声不响,当门一坐,少停,嘴角就咕噜起来,说什么:“进来的时候也不少了,既然有话讲,为什么不打听打听再来。一个来了不走,两个来了不走,我这里并不是开客店,实在有点容不得了。”他二人听此话言,晓得一定指的是他俩,此时无法,也只得出去,胡胜标的家小,见了自己的亲丈夫,自然更有一种难分难舍的情形,老婆子看得不耐烦,几乎发作起来。幸亏胡胜标见机,连忙告诉他二人说:“这位就是这里头儿的娘子。”姑嫂二人少不得过来同他敷衍。老女人道:“二位想是还要出城的,天色也不早了,应该早些回去。要来明天再来,一直登在我们这里是不便的。”至此二人只好出来,由老女人跟了他二人,一直到门口。胡胜标却是未敢跟出。两人出得大门,同老女人又客气了一句。老女人也不睬他,正待回步,偏偏那邢兴又在门外候好了,他却异常谦恭,说了无数的客气话,说:“二位只管放心,胡先生在我们这里,是万万吃不了苦的。二位不相信,只管天天到这里来。”两人只好答应着自去,邢兴直待他二人去远,连影子都不见了,方才没精打采而回。回家之后,先找胡胜标谈天,套问他妹子嫁在那里,丈夫是谁,家住那里,家里的日子可还好过?胡胜标一见邢兴来问,少不得一五一十说妹子嫁与朱姓,丈夫出门,他家里原住某处某年某月,因为有个人看上了他,托了本镇地保到他家里做媒,被他骂了一顿,因此就同了他婆婆一同到了我家居住。原原本本,一字不差,统通告诉了他一遍。
原来邢兴等他姑嫂从里面出来,第二次见面,已经有点恍惚忆及前情,不过生平所遇见的女人,并无其数,不能指定是谁,所以还有一点恍惚。今听胡胜标一说,竟把前事全然勾起,愈觉放他不下,当夜心上盘算,他哥的事情,现今在我手掌之中,我只不放他哥出去,他二人少不得总要来此探望。我只索将此事托了他哥,叫他包我事成之后,放他回家。又想此事务要斟酌好了方可办得。一来这女人倒有点刚肠烈性,是很不容易打发的,须得他哥回去婉言相劝,或能有用,如若动蛮,一定要弄得没趣。二则我家里现摆着一只胭脂虎,被他晓得了须得同我吵闹,更不可轻举妄动。现在我只有同他哥哥先把话讲好,他哥想自己脱累,少不得总要答应我的。想来想去,只有如此办法。
到了次日午后回家,独自一人走到胡胜标那间房中,和颜悦色的叫一声:“胡先生!”胡胜标答应着迎了出来。邢兴便接着说道:“胡先生,你来了这些时候,也委屈你了。现在里头的事情,都是我替你抗着,大约一时问不到你。我想我们那里不行个方便,可以搭救人的地方,总得替人家想法子的。我想你来这许多时候,你一家大小都靠着你吃靠着你养活,你不回去,你一个人事情有限,岂不连累你一家大小,都在那里吃苦头呢?所以我今天在堂上,拼着自己一顿打,替你求了下来,老爷准你暂时取保出去,以后随审随到。你若不到,老爷是要问我要人的。你出去之后,千万不可远走,须得在家里候我的信,你万万不可害我的。”胡胜标听到此言,自然是感激涕零,立刻发誓说道:“我蒙你如此相待,我正要好好的补报补报你,才是正理。倘若是逃了,累你吃官司,我这人将来还有好死吗?”邢兴道:“你晓得就好,我也不望你怎样报我的好处,只要一桩事,你能帮我一个忙,莫说你感激我,我还要感激你呢!”胡胜标忙问:“甚事?”又说:“莫说是一桩,就是十桩一百桩,你要我做,我好推头不做吗?”邢兴只是说不出。胡胜标又问他到底什么事?邢兴又笑了笑,说道:“事成了,我们还是亲戚呢!”这句话胡胜标更摸不着头脑。邢兴便拉他到墙角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并把前情提起,一字不瞒,又说令妹脾气我是知道的,少不得全仗大力合作的了。胡胜标听了他这番说话,半天无语。一想妹子是有丈夫的,我是亲哥哥,怎么强他来干此事。二来妹子脾气并不好惹的,我亲哥哥的话,也未必肯听。一个人正在踌躇,邢兴见他这副情形,便道:“既然你亲哥哥如此为难,这话也不必讲他了。”说罢竟要走去。胡胜标一想事情不妙,不答应他,他今天一定不放我出去,而且以后的事情更难办。我不如权且答应了他,等到出去之后,再同妹子软商。能够成功固属甚妙,倘若不允,只得另作计较。相罢,便走上把邢兴拉了一把,把他拉回来,同他说道:“非我为难,我是在这里想做他的圈套,你不要多生疑心,错怪了我。”邢兴忙问:“用何圈套?”这胡胜标本是坏主意极多的人,便附在邢兴耳朵上,如此如此,说了一遍。邢兴也不觉拍掌称妙。当下果把他领出大门,又再三叮咛而别。
且说胡胜标自从出得邢兴的大门,一时心上又是喜又是急,也不辨路径高低,信步所之。走了一半,方才记得昨儿妹子家小来看我,是说明白住在某处亲戚家的,于是定了一定神,方顺着路奔去。却早走了一段冤枉路了。到了亲戚家,家小妹子彼此见面,更有一番悲喜交集的情形。当下三人也不愿在城中久扰人家,便一齐辞谢了亲戚,同往乡间而去。及至家中,胡胜标虽是个无赖,亦总有天良发现之时,此时想到自己在城吃官司,妹子何等关切,如今一回来就同他说这话,心上着实有点不忍,于是逡巡①了七八日,一直未曾开口。不料城里的邢兴,却是急不可待,一等三天没回信,又打听胡胜标同了妻妹早自回乡,一连又是四五日还没有回音,这一气非同小可。
齐巧前番那个地保上城,邢兴先托他带信,又派了自己一个伙计一同下乡,专候回信,如无回信,便叫姓胡的来见我。地保回家之后,少不得找了胡胜标,告其所以,又把那个副差役领到他家。此时直把个胡胜标急得搔耳抓腮,明知此事不妥,立刻就飞祸临门,此时惧祸心重,也顾不得什么天理良心了,只得软求他们再等我一天,必有回报。地保同副差役都催他快快回去商量,明儿一早前来候信。胡胜标少不得辞别回家,想了想一无他法,只得把那天同邢兴说的好法子先来试用试用。便叫妻子端整了两样菜,自己又出去打了一壶好酒,等到天黑,专候他太亲母睡觉之后办事。好在他妹子的婆婆本是睡得早的。当下胡胜标便把妹子招呼了出来,自己手拿酒壶,特地上前斟了一杯酒。妹子再三逊谢,连称不敢当。斟完之后,彼此归坐。自然是妹子上座,他自己对面,浑家在下打横。一时酒过三巡,他妹子又再三同他客气。他道:“愚兄时运不齐,被人拖累,在城里吃了这两个多月的苦。若不是妹子前来瞧我,我那里就会出来。这杯薄酒算不得什么,不过聊尽吾心罢了。”他妹子道:“这个想来人家一定查明白你的冤枉,所以拿你开释的,不然,我们又没有花一文钱,你怎么便会出来呢?”他哥道:“说到完结,这事全仗妹妹,若非妹妹,那里还有我这个人家?所以我总是感激妹妹。”他妹子道:“我好容易把你访到,不过才去得一趟,怎么好算是我的功劳呢?”他哥道:“的的确确是妹妹的功劳。”他妹子听了不懂,顶住问他,他哥哥装做吞吞吐吐的情形,一句话尚未出口又缩回去了。他妹子急了,便道:“到底怎么个讲究,再不说,这酒我就不吃了。”胡胜标到此,好生进退两难,毕竟畏祸情切,到此也不顾什么手足之情,趁着酒盖了脸,便起身走近妹子身旁两步,扑落托一声,双膝直跪下来。他妹子见了大骇,忙着要拉他哥起来,也拉不动,只见他哥跪在地下说道:“一桩事情,总望妹子救我,妹子若答应了,我方起来,否则我宁可跪死在妹子跟前,也不起来的了。”他妹子还当他是要借钱了官司,又疑心或者是他盗卖了我家的田地,所以今天跪着求我,除此之外,料想不至再有他事。便道:“你有事同我商量,只要我有在手头,自己手足之间,岂有坐视不救之理?有话只管请起来讲。”他哥道:“妹子疑心我要借钱么?我这场官司,不过多押几天,等到出来,实实在在没有花一个钱,所以不消向妹子借贷。”他妹子道:“这也奇了。”前后一想,便亦猜到邢兴那一面,便道:“有什么话,请你直说了罢。”他哥道:“妹子既容我说这事不说亦不成功。”于是遂把邢兴因为妹子所以才肯放我,他当时如何托我替他周旋此事,是我一时糊涂,一心只巴着出来,所以才允承他的。等到出来之后,自己想来想去,于良心上才说不过去,所以一直闷着不响。等到今天,他又派人下来,顶住了我追问此事。倘若不成,仍要把我带回城里关押。现在我话已尽此,我也不敢叫你一定答应,好歹只求你妹子开恩罢了。说罢,仍是直挺挺跪在地当中,直是不起。他妹子听了跌足,道:“我自从那天进城望你,走到他家碰见了那禽兽,后来又见你出来得如此容易,便一直心事担到如今,他果然还不肯饶我,这是我命里注定的磨难,我也并不怪你哥哥。”他哥在地下,听了妹子如此一番言语,以为意思已经活动,便道:“这事除我们几人之外,没有一个晓得的。”妹子听他忽作此言,直气得在肚皮里暗骂禽兽,坐在席上,一声不响。约莫愣在那里有十分钟上下,眉头一皱,讲上心来,忙走上前将他哥一把拉起,他哥见他如此,以为一定答应的了,顿时高兴起来,一面归坐吃酒,一面又拿妹子着实敷衍。妹子只是不理他,只见他急忙忙把饭吃完,净了净手,立刻出去到地保、副差跟前报信去了。大家见事已妥,俱各高兴,连夜副差回去报给邢兴,叫他明天一早下来。
城乡相距,不过二三十里路程,天未正午,邢兴已到了村上了。胡胜标接着,自然另有一副神气。当下邢兴把预备下的礼物,什么尺头②等类送了些到胡家,又给了胡胜标一百块钱,叫他置办一切。胡胜标拿了,自然是千恩万谢,马上拿了回来,在妹子面前摆弄。妹子只是不睬他,依邢兴的意思,当时就要到胡家去的,倒是地保劝他,说他上头还有婆婆,你白天去了不便。邢兴无奈,只得等到夜间。
且说胡胜标自从昨夜说了那话之后,他妹子却一直是吃饭睡觉,诸事照旧,所以他甚是放心,虽然不说话,还疑心他是害臊,决不疑到别的上头。不过这一天,胡胜标两面奔波,少说也跑了一百多趟,好容易等到晚上,瞧见他婆婆睡下,胡胜标便飞奔似的又到邢兴那边里报信。不到一刻,居然一个在前引路,一个就跟了进来。进了大门,胡胜标拿手向妹子所住的那间后房一指,自己停住了脚步。邢兴会意。此时朱胡氏正在床上睡着,好个邢兴顿时色胆包天,也不管青红皂白,竟迈步走了进去。说时迟那时快,这朱胡氏的哥哥胡胜标,还在帘子外头未曾走动,陡听得里间邢兴忽然啊唷的一声,这一吓真非同小可。
要知道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逡巡———有所顾虑而徘徊或退却。
②尺头———衣料。
第十七回 咬耳朵藉儆淫徒 借尸身诬成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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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邢兴跟了胡胜标到得朱胡氏房中,胡胜标不便进去,站在门外尚未走动,陡然听见屋里啊唷一声,明明是邢兴的口音,接着就见邢兴,拿两手护着右边的耳朵,夺门而出,衣裳上面血淋淋的,早已染了一大片。胡胜标忙问:“怎的?”邢兴也不答腔,三脚两步走到门外。胡胜标亦赶出来,问他那儿去?邢兴说:“回去。”胡胜标只得仍跟他到地保家里。地保接着,忙问“怎的?”邢兴道:“不要说起。”拿手指着胡胜标说道:“都是他们串通好了害我的,要不是走的快,早被他们谋害了。”说着便把一个耳朵给大众看。
原来被朱胡氏咬下来半个,当时疼痛难禁。地保忙找了些伤药给他敷上,方才好些。这一夜邢兴也没有合眼,直把他兄妹恨入骨髓,口称:“有朝一日犯在我的手里,哼哼!那时候才叫他晓得我的厉害哩。”胡胜标起先还不敢回去,因为地保要关门,才把他赶了出门。邢兴寻思了一夜,想出一条主意来,便同地保商量,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地保心上虽知不妥,因为要巴结头儿。少不得应允了,按着他的计策办事。邢兴见他应允,自然欢喜,当时半个耳朵痛的也好些了。第二天起身进城,临走的时候,又向地保再三叮嘱。地保回他十天之内,自见分晓。邢头大喜而去。到城之后,县官大老爷问他耳朵怎的会少掉半个,他说半夜里捉贼,被贼咬了一口咬掉的。老爷还着实拿他夸奖一番,不在话下。
且说胡胜标回去,晓得此事是自己做错,对不住妹子,有好几天没有敢见妹子的面。究竟穷人家屋少,那有个碰不见的,见面时说不得被妹子数说一番,胡胜标也只得自己认错,并没有别的可说。约莫过了七八天光景,有天晚上。这朱胡氏刚才睡着,忽听窗外一片人声,灯笼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朱胡氏这一吓非同小可,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这个当口,外面的人早已打破了门撞进来了,一起拥到朱胡氏房内,齐说奸妇有了,不容分辩就从床上把朱胡氏捉了下来,拿绳子捆了两只手,牵着就走。一路牵到地保家里,只见已有许多人,捆绑了一个男人,横在地下,不知道是谁?只地保是认得的,此时冤家碰到对头,朱胡氏也不便动问,只得死心塌地由他们摆布。只见地保说道:“你俩做的好事情,我也不同你们说别的,且等老爷验过死尸,带你们上城去问。伙计们,索性拿他俩捆在一块儿,不要眼不见被他逃走了,倒是我们的干系。”众人答应一声,立刻又上来几个人,不由分说,横七竖八,拿朱胡氏又加了几根绳子,索性连两只脚也捆在一处,睡在地下,一动不能动,足足捆了一天两夜光景,不但没有饭吃,并且连水也没有呷一口。那个捆在一处的男人,看看又是个有病的样子,只管在地下哼哼,又不便问他什么,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便有人来拖他俩,说老爷已经下来了,带了奸夫奸妇一同到河边上去验尸。
及至拖到那里,朱胡氏一眼看见他婆婆,蹲在河边上一个死尸旁边。那死尸早被水泡的发了胀了,一个脑袋足足有巴斗大小,也认不出是什么人。只见他婆婆拿手指着她说道:“你做得好事情,现在我也不同你说话,停会自有老爷问你。”朱胡氏听了婆婆的说话更觉茫然,正在思想的时候,一阵吆喝,老爷已到了尸场了,先问了地保两句话,就传原告。只见他婆婆跪上去诉说道:“小妇人只有这一个儿子,虽说是前头养的,却同自己的一样。前年出去做生意,两年多没有回来,想不到媳妇不成材,相与了前村里的无赖黑三。有天儿子从外头回来,还没有到家,黑三本是认得他的,就把他推到河里淹死了。求大老爷伸冤。”官问:“这话是谁告诉你的呢?”老婆子道:“是俺媳妇的亲哥哥胡胜标说的。”官说:“带胡胜标!”胡胜标上来跪下,自称武生,就只这一个妹妹,嫁给朱礼荣为妻子,朱礼荣出外做买卖,有两年多不回来了。大前儿晚上,地保来叫武生,说是你妹夫被黑三推在河里淹死了,又说你妹妹同黑三有奸情,所以他俩商议好了拿他谋死的。官又问地保:“他俩有奸情,你怎么会晓得?黑三拿死者推在河里,又是谁瞧见的呢?死者在外头作买卖,两年多没回来,现在回来了,在半路上还没有到家,就被黑三谋害身死,究竟这死者还是一个人单身回来的呢,还是有别人?他还有行李没有?”地保道:“现有他近邻周老大做见证,都是他说的。”官又叫带周老大。周老大说:“这朱胡氏同黑三相与也不止一天了,小的种的田就在胡家的前面,常见黑三到他家去,天明了从他家出来。朱胡氏的男人,小的本是认得的,从前还借过两吊钱给小的做本钱,所以小的认得他。七八天前头,离村约莫有头二里路,凑巧小的亦到村外有事,撞见了他,把小的喜的了不得,还同他说:‘现在朱先生你是发了财回来了。’他说:‘不要说起,路上碰见了强盗,东西都打劫了去,只剩得一个单身人回来。’小的问他怎么碰见的强盗?他大略说了两句。小的还同他说:‘财去身安乐,保得人太太平平就是运气了。’说完了两人分手。到了大前儿早上,外面有人嚷说河里有死人,小的赶上去一认,谁知就是他。人是泡的不像样子了,幸亏他辫子上的辫绳同他的一只套裤,小的是记得的,所以晓得是他被害。后来想到黑三同他女人有奸情,所以猜定是他二人做的。那时候闹了许多人在河边看死尸,地保也来了,大家都认不出是谁,后来我说了这个缘故,地保叫我不要响,恐怕凶手逃走。等到晚上齐了多少人,先在茶馆里把黑三拿住,然后又到胡家把他女人亦捉了来,总算没有逃走一个。”官听完了,吩咐把一干人带过,先叫仵作验尸。仵作喝报的确是淹死的,不过面目模糊,不能辨认。官亲自下堂看了一遍,又传尸亲便是他娘上来,问他认得不认得?可是他儿子不是?老妈子亦模模糊糊的,见了官早吓昏了,连应了几声是。官又吩咐把朱胡氏的绳子松去,也叫他上来认。他不敢说是,亦不敢说不是,但是口口声声呼冤,说他并不认得什么黑三,都是人家害他的。官又叫胡胜标去认,胡胜标却一口咬定是他奸夫。官便喝令将尸盛殓,尸棺标封,把奸夫、淫妇一齐锁起,带同尸亲、邻证、地保回衙审问。
等到到得衙门里已经有一更天了,依着官的意思,吃过了饭就想出来过堂的,是稿案二爷说:“现在凶手已拿到了,老爷已经下乡辛苦了一天,先把他们押起来,等得明天再审亦不迟。”老爷一想不错,便依了他明天再审。稿案二爷下来便叫了邢兴上去,说这两个人乃是谋杀亲夫的重犯,是放松不得一点的,所以我回明老爷,把他俩交代给你看管,当心啊!当着众人面前,邢兴少不得诺诺连声,答应下去。等到邢兴回家,伙计们早把那黑三关在家里一间屋子里去了。据邢兴的伙计们说,这黑三从前做过贼,衙门里有过案,一到邢兴家里,他们伙计们问他要进门规短,黑三一味哭着哀求,早被他们打了一大顿,关在一间屋里。第十五回书内说的,差人把刘老大送到邢兴家中,关在一间空屋里,刘老大进得房来,已先有个人蹲在地下,一声不响,就是这个黑三了。黑三在邢兴家里关了一夜,第二天本来要解堂审问的,齐巧本官接差去了,邢兴亦跟着出去,很要耽搁两天,所以邪兴也弄得没有工夫来问这件事。至于那朱胡氏,虽然亦交代了邢兴,照例是官媒婆的责任,不过有了稿案二爷的吩咐,他们底下又是通的,要怎么凌虐他,还怕做不到?所以前十五回书内,邢兴的家小朝着黑三说道:“你不说,我亦亦随你,如今女的好在也弄来了,等他招了,亦是一样的。”所说女的,便是朱胡氏了。一言表过不提。要知朱胡氏怎样被他们逼打成招,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受官刑悔为缠足妇 和重案全赖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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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朱胡氏被押在官媒婆家,因为他是谋杀亲夫的要犯,老爷不日就要问供的,怎样拿他凌虐,却还不敢,不过防守的格外严些罢了。甚至要说一句话,要走一步路,都不能够,本官三天没有提审,官媒婆就足足看守了三天。不说别的,但是夜里拴在板门上,白天拴在马桶旁边,这些苦处也仅够他受用的了。到了第四天,差使过去,本官的事情已完,便想到这桩案件,吩咐开点单,稿案门上早抽一个空,回本官道:“听说这女人很不守妇道,前村后村都晓得,看上去这件事倒不会假。”本官听了稿案的话,心上早存了一个底子,认定这朱胡氏一定是个淫贱女人,相与男人一定真的,所以前村后村才总会一齐说他不好。一面想,一面踱了出来坐堂,先传尸亲,尸亲因病未到,又传胡胜标上去,胡胜标仍照着那天在尸场上的话,供了一遍。官问他:“你这妹子平时到底安分不安分?相与的男人有几个?”胡胜标道:“这个话武生不好说。”官道:“现在人命关天,事情有无,就出在你们旁边证见人嘴里,怎么说不好说呢?”胡胜标道:“他是武生的亲妹妹,武生不敢造他的谣言。外头的闲话实在是有的,但是武生却没有亲自拿到真凭实据。”官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替他遮瞒吗?”说罢,喝令带奸夫黑三。黑三上去跪下,低着头。官把惊堂木一拍道:“你是黑三?”黑三抬头回道:“小的黑三。”官见黑三鬼头鬼脑,又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便骂道:“我看你这个样子,就晓得不是个好东西。”黑三道:“青天大老爷,小的实在是好人,不敢做这坏事情。”说到此,原差跪下禀道:“这黑三从前做过贼,前任大老爷手里,打过板子,押过半年,从前的名字叫老三,就是他。”官又连下去骂道:“黑三,我一见面就晓得你不是好东西,倘若是个安分的,也不曾做这些事了。”于是又问他通奸谋杀的事情。黑三咬定牙齿,不但谋杀毫无知情,就是通奸亦是冤枉的。官道:“料你这贼骨头,不打是不肯招的。”当下喝令先叫他跪链子。就有两个差人,把又粗又长的一根铁链子,咣啷往地下一扔。黑三虽然害怕,始终没有口供。官又喝令叫他跪下,便有两个差役,上前把他的裤脚撩起,将铁链子盘在他的裤裆里,问他招不招?黑三只是喊冤枉。官又一声呼喝,登时差人就把他跪在链子上。跪了一会,还没有口供,官又叫差役,拿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木头杠子,压在他的腿弯子上,一边一个差役,用足全身气力揿在上面。这一压,可把黑三压的没有命,只得喊:“情愿招。”官说:“你若肯早招的时候,也不至于吃这回苦了。”于是把他放下。黑三只得依着官问的话,混供了几句,自认同朱胡氏通奸是有的,至于把他男人推死在河里,实不知情。官又问:“你俩通奸几时起的,还是你把他引诱的呢?还是他来找你的,其中可有什么牵线的没有?”黑三又混供道:“是小的在田里做活,那女人打田里走过,就约小的晚上到他家里。这句话还是上年十月里。”官还要驳下去,稿案二爷说道:“奸夫的通奸已认了,这谋死的事,多半是女人的主意。”官一想不错,吩咐把黑三带过,等问过女人再问他,不怕他不认。于是差人把黑三带下,黑三的两只腿,已被杠子压的不能动了,只好由差役背他下去。
这里朱胡氏上来,官问过名姓以及婆家娘家还有什么人?朱胡氏一一说了,这才问到奸情,朱胡氏极口呼冤,不能招认。官笑了笑说道:“不上刑法,料想你决不肯直接痛快说的。”也不晓得这位老爷,是在那里学来的法子,便道:“你是女人,有些苦头料你也吃不来,我现在只要你替我站半天,倘若站得起,就算你没有这回事。”说罢,便叫差役到堂下,捡两块齐整的砖头,侧过来摆在公案前面地下,叫官媒把这女人的鞋同裹脚一齐脱掉,先脱一只脚。这女人是缠过脚的,不穿鞋已经是不能站立,何况是去掉裹脚,还要他站起来呢!官见这女人脱卸完了,便吩咐官媒同了一个差役,把他勉强扶起,由两个人架着,站在砖头上面。此时官亦不问话,只静悄悄的看他站。谁知站了一会,这女人可是来不得了,只见他两只腿只是打哆嗦,那官媒又是个吃鸦片烟的,跟着他站了半天,连他自己亦撑不住了,不住的打呵欠流眼泪,被本官骂了两句,换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差役,两面扶好。朱胡氏起先才站上去,不但旁边看的人,大家心上奇怪,说这是什么刑法,就是朱胡氏亦自己看得稀松,况且两面又有人扶着,不要说是半天,就是一天亦不打紧。那知站上去不到半点钟,朱胡氏觉得自己身子好像重得很,那只脚就有点支撑不住,又停一刻,只觉得身子有几百斤重,再过一刻,竟像有千斤之重,试问他那只缠过的脚,如何承受得起呢?先不过两腿发酸发抖,后来竟其大抖起来,身子亦就有点歪斜,无奈两旁人架住,不能由己。再站半天,只见他脸色改变。冷汗直流,下面的尿早从裤脚管里直淌下来。官知道是时候了,便问他招不招?朱胡氏还是喊冤枉。官又喝令官媒,将他那只脚亦脱卸干净。官媒正打算上前动手,只见朱胡氏两眼一翻,有点昏过去的意思。官媒不敢动手,上来禀明。官才吩咐先行带下看守,然后再审。两个差役方把朱胡氏放了下来。朱胡氏已经同瘫子一样瘫在地下,不能行走了,等他歇了一回,重新把脚缠好,方才由官媒扯了下去。等到饭后,官又问过一堂,此番没有站砖,只用了些零碎刑法,朱胡氏仍旧没有口供,仍旧带下看守候审。
一连三日,本官又为别事耽搁,没有提问此事。等到第四日,人已带齐,本堂正打算出来升堂,忽听得大堂上一阵鼓声甚急,忙由值日差出来问明,带进一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朱胡氏的嫡亲丈夫朱礼荣。原来朱礼荣出外做生意,齐巧前一日回家,先赶到自己家里一看,已是另外赁给别人住了,问知底细,方知他婆媳二人,一同搬到自己妻子娘家居住。遂又急急奔到胡家,推门一望,只见他娘一个。他娘见了他,大吓一跳,还当是活鬼出现,后来谈了几句,方晓得前事是假的。朱礼荣见他母亲这番惊疑的样子,问知底细,他娘仔仔细细说了一遍,朱礼荣到此,方晓得自己家小被人家诬告奸情,拿到县里受罪,又问他舅子胡胜标,他娘说胜标亦跟在城里打官司,他女人亦赶到城时去替他打点去了。所以家里只剩得为娘的一个。朱礼荣此时急得心内如火,急急把行李放下,带了几两银子飞奔进城。
他到县衙的时候,正值县大老爷将要提问此事,他一时情急无奈,只好击鼓鸣冤。等到值日差将他带进内堂,一眼望见自己的妻子,早已蓬首垢面不像个人样了。夫妻相见,放声大哭,一班差役官媒们还来吆喝他二人,不准在一块儿说话,后来还亏邢兴那狗头听见风声,晓得本夫已回,这事一定不妙,幸亏尚未画供,没有通详上去,事情还不难了,便一面自做好人,先走上去安慰了他夫妻几句,然后自己又进去同稿案说,把罪名一齐推在证见身上,说他不应挟嫌诬告。稿案道:“奸夫那里来的呢?”邢兴道:“这小子是做惯贼的,大约人家见他进去,不晓得他是偷东西,便疑心到奸情上头去了。”稿案又道:“尸首又那里来的呢?”邢兴道:“一定是无名浮尸,不要说别的,这事情已经出了靠十天了,并不听见有人来认尸,这还怕出别的岔子吗?总而言之,现在本夫回来,并没有死,冤枉人家通奸谋杀,连大老爷都干未便的。”稿案听了这番言语,愣了一回,方才进去同本官说明。本官的意思,还想一口交定本夫是冒认,靠不住,把这事办到底,后来刑名师爷不肯,方才叫稿案传话出去,叫他去同邢兴商量着办,先把朱礼荣夫妇二人按住了,第一不可叫他上控,宁可多出些银子给他不妨。黑三横竖是个贼,开除他的奸情案件,只当他贼办,打他几百板子,押上几个月,是不妨事的。胡胜标无干开释,浮尸招人主领,无人承受,官为掩埋。地保禀报不实,同着证见一并押候严办。一天大事,顿时瓦解冰消。目前只愁朱礼荣夫妇二人不易开脱。邢兴是朱胡氏的仇人,冤家相见,分外眼明,是万万不可出头的,只得托了他一个副役,姓田名密,大家都叫他甜蜜蜜的,托他出来,向朱礼荣夫妇排解。
甜蜜蜜果有本事,当下把他二人从衙门里招呼了出来,此时朱胡氏已不用人看守了,当下一同到了一片茶馆里。甜蜜蜜先拿他二人敷衍一番,后来提到受冤的事,他夫妻俩一定不肯干休,只称如果大老爷不替伸冤,一定要上控。甜蜜蜜见他俩说出上控的话,晓得没有银子,事情不会了,连忙一口应许了一百吊钱,说是送大嫂子做养伤费。他夫妻还不答应,一直添到二百吊,方才把这桩诬告谋杀亲夫的重案销去,后来这二百吊钱,的确是本官发下来的,被稿案吃了去,稿案却勒令邢兴替出了二百吊,邢兴没法,也只好应承,却只拿出来一百六十吊,说衙门里规矩,几道经手扣了下来,只有这个数。甜蜜蜜又当面要人家酬谢,分去了二十吊。朱礼荣夫妻到手,实实不过一百四十吊,因为再少他夫妻不肯回家,否则向例衙门里发钱,能有一半到底下,是从来没有的。于是这事总算敷衍过去。
欲知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惩谎告空填一条命 出心裁新造两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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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安徽亳州地方,原是个最野蛮不过的去处,凡是百姓们,平常身上都带着一把小攘子,无论什么至亲好友,一句话说翻了,便就动起刀子来。民风最喜争斗。往往两家不对,或是两上市镇有了嫌隙①,便各自聚起几百人,约明某日在某处打架。约明了,便没有不到的,要是不到,便从此没人看起他,竟可以不齿于人类。被约的人,虽然于自己无干,但既是受了人的约,便也奋不顾身。到了约定的日期,等两边的人到齐了,便动起手来,虽然没有抬枪火炮,单刀锚子等等都是有的,再接再厉,如临大敌。要是打死了人,自然有出来抵命的。倘或东村死了五个,西村也死了五个,便作为扯平,大家无事,倘若西村死的多了,或东村死的多了,死少了的村子里,便公举出几个人抵还了数。这被公举的,也是铁铮铮的,毫无推托,并不皱眉。所以往往械斗狠的,动辄就是几十条人命。做这里的官是最难不过,要想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是万万没得指望的,所以渐渐的把地方官都逼成武健严酷的一路。有些调皮的人,只要到任后,下一点点毒手,吃服了他们,他们非但不说官狠,反倒感激说是好官。要是忠厚点的,反倒不好了,地方上命案也多了,盗案也多了,甚而至于城厢里,也可以出几起一家数命的大案了。有这些缘故,上司每逢这个地方出缺,便要在候补人员里,着实的拣选拣选,挑个把北路人,又要他不大纯正的,再加上他又本来会钻,又会去找封把大帽子的信来说项,几下一凑,才叫他去署事。这一次出缺,却刚刚的拣了一位河南人,姓单名赞高,是一位拔贡②出身,到省却还不到一年,因为到省的时候,就带了一位军机大人的信来,又有几个当局差的候补道府替他吹嘘,说他在发审局里,最能摘奸发伏心手老辣,藩台③听了甚喜,便回了抚台,挂了单太爷署毫州的牌。单太爷家里本无多人,就是一位太太,儿女俱无,仍旧把太太住在省里,却自己轻骑减从,由陆路前去赴任。在路行走非止一日,早已到了毫州地界,便有书差衙役出来迎接,先进了公馆,择日接印,一切琐事不在话下。
到了放告的日子,单太爷自己坐在堂上收呈子,分别准驳,忽听得门外大声呼冤,单太爷便吩咐唤进来,问了名姓,乃是张大告刘牛儿在街上抢了他一吊钱的事。据张大说是家里有一位远客到了,所以提了一吊钱,上街去买点吃食回去待客,刚走到街口,就被刘牛儿劈手抢去,因此两个人扭住了打起架来。不料刘牛儿倒先喊了冤,求大老爷作主。单太爷听了微微一笑,又问刘牛儿。刘牛儿说是小的从家里背出来去还徐五的,刚走到街口,张大到来伸手就抢,说是他的,因此吵嚷。这张大想的是穷花了眼了,实是可恶,求大老爷作主。单太爷道:“你这钱那里来的?”刘牛儿道:“是昨天卖米得了一块钱,现打聚丰钱店里换的。”单太爷又问张大道:“你的钱是那里来的?”张大道:“我家里开了一个油果子饽饽店,生意很好,这钱是天天卖下来的。”单太爷道:“卖的零醉钱,这一吊钱,想是你自己串的了。”张大道:“是自己串的。”单太爷道:“既是自己串的,是通统足百的呢,还是有底子呢?”张大不防有此一问,早已张口结舌,半天方道:“是足百的。”单太爷叫人把钱打散,散了一遍,内中止有第五百、六百两段是九六,其余都是足百。单太爷便招呼茶房,拿了一块钱,到聚丰庄去换了钱来,当时也不言语,另外发放别的事件。不多一刻,换钱的回来了,单太爷也叫打开,数了一数,同先前那一吊钱是一个样子,也是八百足串,二百九六。单太爷便翻了脸,先叫齐牛儿拿了这一串下去,又拍着桌子骂张大道:“你这个黑良心的东西。你抢了人家的,反敢在本县这里喊冤,情理实在难容。虽然你的罪名不至于死,但是这样刁民,也是法无可贷的,况且本县才到任,你便来诬告,明明是来试探试探本县的手段,既然你来试探,本县也就给你一个榜样看看。”说着,便问值堂的道:“前天吩咐做的站笼,做好没有?”值堂的道:“已送了一架来了。”单太爷道:“很好。”便叫值日的差人,把张大送到站笼里去。张大听了大惊,哭着哀求道:“小的一时糊涂,以后再不敢了,求大老爷开恩。小的家里,还有妻儿老小一大群呢,小的死了,一家也要饿死了。总求大老爷格外开恩,但愿大老爷公侯万代。”一头说,一头哭,不住的把头碰的地皮上砰砰的响。单太爷只同没有听见一样,当时标了一张朱笔封皮,便催着站进去。张大还在那里哭求,两边的差人便来扯他。单太爷道:“好麻烦,不拘怎样拖进去就是了。”差役看本官不肯放松,也只得一齐下手,不由分说,横拖倒拽,填进站笼里去,先垫了五块砖,分五起抽了。张大不到两个时辰,便已死了。
单太爷退过堂,在签押房里呆呆的坐了一回,又盘算了一回,便取了一张纸过来,画了又改,改了又画,并且还有小字注解,弄完了又看了一回,哈哈大笑,便招呼去传铁匠、木匠来署听用。等到木匠、铁匠来了,单太爷早把画好的图样发出来,木匠并无别样可做,只要厚大板门两扇,仿佛中人身材长短,铁匠是五个大钉,四个一样长短粗细,一个格外加长加粗,一把大铁锤子,又有三根棍子,一长两短,短的也有四尺长,都同鸡蛋粗,又派了一个家丁监着他们赶紧制造。大家看了,不晓得是作什么用的,也不敢问,只有赶紧去做。不到三日,均已齐备。单太爷看过了大喜,吩咐摆在大堂底下,一面冠戴升堂,先把监里的盗犯提了两个出来。原来亳州①地方离省太远,寻常盗犯均是外结,上司也并不过问,要是照着皖南州县一一招解,那地方官既没有这些钱赔,况且一路担心,还怕有劫囚的事。所以皖北州县,没有一个没有站笼的。当时提出两个盗犯,乃是前任拿到未办,就交卸了的,当时点过了名,单太爷更不多问,便叫扯一个下去,把他迎面放在门板上,先用四个铁钉,钉住他的手脚。盗犯大声呼号,继以恶骂,单太爷也不去理他。手足俱已钉完,强盗虽然疼痛难当,却仍是骂不绝口。单太爷又吩咐把这个大钉子,去钉他的心。这些差人护勇,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下手。单太爷大怒,骂道:“没用的东西,你们都家去攘饭去罢。”又命贴身的两个家丁上去下手。有一个先上去,将钉尖对准心窝,还未举锤早已抖了起来,那一个看见,便赶过去接了过来,不知不觉也就抖起来了。单太爷看见,不由得心头火起,即刻离了公座,跳了下来,把这两个家丁一巴掌一个,打倒地下,不能动转。自己就地下拾起铁锤铁钉,对准了强盗的心口,当当的钉了下去,刚打了两下,那一股热血早已扑了出来,扑了单太爷一脸,竟变成一个红脸大汉了。那盗犯的脸,早已如同白纸,眼耳鼻舌各处都喷出血来,死了。单太爷钉完了,又复升了公座,也不洗脸,还是带着满脸的血,又吩咐把这一个扯下去,也是仰面朝天,用两根短铁棍,一根压在胸膛上,一根压在大腿上,两面的气不得流通,均已聚在肚子上。不多一刻,肚子已经鼓的极其圆大。单太爷道:“是时候了,料想你们这般东西,也不会做,还等本县做个样子给你们看。”仍复离座,捡起那根长的铁棍,举起来,对准盗犯的肚子打了下去。一声响亮,早已肝花五脏,随着棍子头扑了出来,扑了满地都是。单太爷把两件事都办完了,又吩咐差役护勇道:“你们公举几个人去操练手法,要是下次再不精熟,便照样打发你到妈妈家去。”说完退堂。两旁观看的至少也有二三百人,一个个咬牙摇头道:“好辣手,好辣手,我们这里好几百年,从没见这样的官。”也有嗟叹的,也有怨恨的,都各纷纷而散。倒是这般差人护勇,没有法子,还要公举出人,来去操练这用刑的手法。好容易挑选了一个姓史的应了这个差使,才算交代过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嫌隙———因猜疑或不满而产生的仇怨。
②拔贡———科举制度中由贡入国子监的生员的一种。经过朝考合格,可以充任京官,知县或教职,是为清代制度。
③藩台———明清时布政使的别称。清代为督、抚属官,专管财武和人事。
④亳(bó)州———古代州名。治所在谯县(今亳县)。清时亳州不辖县。
第二十回 童子无辜因疑成狱 老翁何幸垂死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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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单太爷自从把这两个盗犯处治之后,百姓俱是不寒而栗。单太爷又替这两种刑法取了两个名字,打肚皮的名叫三仙进洞,钉钉子的名叫五子登科。这五子登科的刑法,却专为惩治盗贼,那三仙进洞,却就没有准了。头一次办的是两个盗犯,没有苦主的,仅着单太爷怎样发落。就是别的案子,冤枉了别人,好在毫州离省又远,更没有花上盘缠,到省城里去告上状的。至于道里府里,都受过单太爷三节两寿及别样的应酬,更没有不照应的。遇到上控的,不是不准,就是批县。这苦主再到了县里,更是没有命了。所以任凭单太爷怎样办理,倒也安然无事,只不过难为百姓,连个虫豸也不如了。单太爷生性又是个好动不好静的,看见没有多少事办,便又清闲的难受,往往等到下午,或是清晨一早,改换了衣裳,带着一个贴身的家丁,各处去乱闯。碰到了打架的,吵嘴的,便不论曲直,一概捉进衙门里,轻则站笼,重则三仙进洞。又不时包了几个包袱,满街上去丢,自己躲在一旁看着,要是有人拾了去,也就拿上去站笼,如此一番惩治,果然不到两个月,竟是行人让路,路不拾遗了。单太爷又因为亳州的强盗多,又定了六班带捕的章程。并谕令要是半个月,拿不住一二起盗犯,也把捕役上站笼,办他个得钱卖放的罪名。因此这些捕役,只得多派伙计,到四乡里去乱捕,直是吵得鸡犬不宁。
有一个新充捕役的胡作,在裕丰钱庄门口,看见一个年轻的人在柜上换钱,身上穿的衣服极其华美,手里捧着一包银子,摊在柜上,拣了两块换钱。店家问他多少?他说你秤多少就是多少。捕役看了他一会,又不像个贼,又看他形色慌忙张张的甚是可怪,便走上去拍了一下道:“伙计,一向发财。”那回头看了一看,面孔早已涨得飞红,嘴里也不晓得吱吱了一句什么东西。捕役愈觉生疑,便用手指着银包道:“你这包银子一共是多少两?”那人听了这话,越发呆了,半天回答不出来。捕役看他情形越发不对,便一把拉住了他,说到下处去坐坐。那人道:“我还有事呢!”捕役道:“有事也要去坐坐,无事也要去坐坐。”一面说,一面拉了就走。那人更是吓呆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刚转过弯来,却正遇着单太爷私访出来,早已看见捕役揪着一个人,便喊:“带过来。”捕役便连忙上去,把他的可疑情形说了一遍。单太爷便吩吩带进衙门里去,随即回来坐堂,先把惊堂木拍了一下,厉声问道:“你是那一路的头目,你好大胆,你竟敢到这里来送死。”那人吓的抖起来,颤颤的声音说道:“我是河南沈邱县人,姓于,娘舅家姓王,住在这里北门外朱家庄。我先在书房里念书,因为先生放了学,是我妈叫我到娘舅家去。这钱是俺妈送给我舅母的,并且嘱咐我,路过城里买点吃食去送娘舅,所以我才在店里换钱。”单太爷道:“银子是一共多少锭?重多少两?你妈妈给你娘舅舅母的信在那里?”姓于的说道:“我妈妈说,叫我当面说一声罢,不写信了。银子是我妈妈亲手包的,并不曾告诉我多少。”单太爷道:“鬼话,看你小小年纪,倒是一个老作家,好滑嘴!你妈既是带给我娘舅舅母的银子,就算不写信,也断无没个数目的道理。就算是未曾告诉你数目,既有大包银子寄到娘家,岂不会另外拣一两块,给你带着买东西,转叫你就在包里取出来用,这可是天下断没有的理。我看你这个样子,却也并不像个贼,大约是个坐地分赃的主儿,不就是窝家的子侄辈,总归不是个好东西。罢了,你也不打听打听,本州摘奸发伏赛如神明,竟到这里来,这可是泼天大胆了。本州叫你有来的路,没去的路。看你年纪轻,留你一个全尸罢。”说着,把站笼的簿子翻了一翻道:“十九号的现空着,把他站进去示众,过两日再给他死。”姓于的听见,大哭道:“我实在是好人家的儿子,并不是强盗贼,老爷要不相信,只管先留了我的命,横竖我也跑不了了,仅管打发个人到沈邱县于家庄去问一声,要是没有这个事。情愿加倍重办。再不然,就打发人到我娘舅家去问一声,要是没有这个亲,也就听凭老爷当强盗办。”单太爷道:“好罗嗦,哪里有许多废话。”说着,早提起笔标了一张封皮,吩咐值日的扯了出去,去吩咐把银子入库,捕役记大功一次。姓于的还要哀告,单太爷已退了堂了。
却说听差的把姓于的扯出来,姓于的哭哭啼啼极声呼冤,并央求大众可怜他。差役道:“是上头大老爷吩咐的,我们也没有什么法子。”姓于的道:“求你们诸位发一个慈悲,派上一个人到俺家去,告知我的爹娘叫他们赶紧来认。我家也还有点家私,只要你们头儿们有肯去的,断断不会辜负了你们的一片好意,你们又积了阴功。”当时有一个散役,叫白老四想了一想,话也说得不错,不如我替他去一趟,倘若是真的,怕不有大块银子送我,就算是假的,也不过白跑一趟,不值什么。便过来问了地名,大门的方向,他老子的名字,一径扬长而去了。这边也开了站笼的门,把姓于的送了进去,因为本官叫站他两天,所以也就不去抽他的砖。
姓于的住处,计算相离不过四十里,一天可以来回,果要是他站两天,家里的人原可以赶到的,不料到了当天晚上,忽然里面传出话来,叫管站笼的赶紧治死他。大家听了,不知道什么缘故,只落得替他叫苦。因是本官吩咐,没人敢违,只得如法停当了他。那晓得不到二更天的光景,果然看见一个老头子,同着白老四跑的满头是汗,飞奔了来。听差的早知是姓于的老爹来了,只见于老头子跑到站笼门口一看,见他儿子已是吊死,不由得放声大哭道:“我来晚了,我听见白头说,要明天才会死,怎么这时候就死了呢?”大家告诉他,是里头吩咐出来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于老头子又是痛,又是急,又是气,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早就跑到大门口,拣了一根木棍,去把头门口的那个什么申冤的鼓敲的震天价响。差役拦他不住,只得传了进去。里面早已听见鼓响了。
原来单太爷本来打算把姓于的站上两天,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退堂以后,正值刑名师爷孙似兰来替他说情,单太爷满口答应,等到师爷刚出了门,便一迭连声叫:“治死他。”大概单太爷是这样脾气,最不喜欢有人管他的闲事,要是有人问他的信,他便总要反过来做,明明是的,他一定说他不是,明明不是,他一定说他是,故此,姓于的倒被邢名师一句话送了终,当日听见外面击鼓,即刻出来坐堂。只见一个老头子,号啕大哭走了上来,口里喊道:“我的儿子犯了什么罪,被你治死了,你须要还我的儿子,我这条老命也不要了,我同你拼了罢。”单太爷早已知道是姓于的爹来了,便叫他不许闹,听本州吩咐,你的儿子已是死了,他的银子还在这里,你领了去收殓他罢了。于老头听了,格外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单太爷冷笑了一声,叫差人把他锁起来,又叫人去查看那一号站笼空的,把他站进去就完了。立刻提笔判了一张封皮,写的是目无官长,咆哮公堂,重犯一名站毙示众。当时差人上来连拖带扯,拿老头子扶了出去。单太爷便退了堂回到签押房里。邢名师孙似兰已在那里了,宾东寒暄了几句,孙师爷便问:“外面什么人击鼓?”单太爷告诉了他,并说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给他一个断了根的办法。孙师爷听了,只气得毛发倒竖,心中划算了一回,却把手在桌子上画了几个圈,啧啧的赞道:“好好,真是好主意,我也不能不佩服了。”单太爷觉得很诧异道:“老夫子何事赏识?”孙师爷道:“东翁现在这个地方,离省甚远,不论怎样的严刑峻法,上司是不晓得的。这个老于若不治死他,他出去一定上控,那时节于东翁前程有大大妨碍,所以现在要保全自己功名,除治死老于,别无二法。我已早为打算过了。不料东翁所见亦是如此,可以算做英雄所见略同了。从前东翁办的事,我都不晓得是什么用意,惟此一事,我可以揣测到了。”一面说,还用手在桌子上画圈。单太爷看了,暗道:“你这个蠢才,你说猜到了我的用意,我偏偏不叫你猜到。”当时又谈了些闲话,孙师爷回书房去了。早有稿案上来请站毙老于的时刻。单太爷道:“把储库的银子给他,把他放了罢。”稿案门上听了诧异得很,不敢多说,怕说反了,只得连忙答应下来,吩咐照办,从站笼里把老于放了出来。又有人解劝了他一回。稿案门上把储库的银子取来交给了他,老于亦是没法,只得拣了一块,谢了白老四,又买了一口薄皮棺材,又花钱央人扛着,暂且停放在一个破庙里,自己回家去另打主意。
要知后事如此,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开寿筵撒手太无情 赠钱母有心恶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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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单太爷自从经过了这事,心里稍为懈怠了几天,他的太太,早已由水路上来了。进了衙门,叙了些别后的话,太太提起一路上,听见这里威行令止的话,单太爷得意得很。转眼又是几个月,其中又办了好些案子,都是按照旧法,寻常的小板子、嘴掌子、天平架子、皮鞭子都用不着了。
一日,正值单太爷的四旬正寿,衙门里闹热了一天,太太又另外预备了一桌体己①菜,请老爷在后堂饮酒。太太说起膝下空虚的话,便乘势劝他积德修行。单太爷听了,大不高兴,红着脸道:“怎样就算积德,怎样就算修行?”太太道:“这有什么,难道还去念经吃素么?譬如你一出去坐堂,就是几条人命,要是真正该死的,也依着皇上家法度或斩或绞,他也死而无怨。像你自造的这般刑法,也就上干天和②得很。”单太爷道:“据你说,我坐堂也是作孽了。”太太道:“坐堂那里就算作孽,不过我们诸事从宽一步,人家就享用不尽了。自从你到任不及半年,听说站死了将近二千人,难道二千人里,连一个冤枉的也没有?况且三仙进洞、五子登科这些名目,听的人尚且酸鼻,何况身受的。他们五官百体,也同我们一样,不过我们遭际好些,便把他们作践的连个虫蚁不如,未免问心也觉有些不妥。”单太爷点点头道:“太太说的很是,我甚为佩服。”太太也晓得老爷的脾气,不好十分说得过火,也就忙把别的话岔开了。
等到家宴过后,单太爷到了捡押房里,先吊了监犯、押犯的簿子,看了一看,共总还有三十一个人,就招呼传站堂的,并吊这一干人听审。不多一刻,都已齐备。单太爷就便服坐了二堂,先把那些犯人点了名,跪在一边,又吩咐取面大锣,在大门外打起来,说是老爷坐堂,有人愿意看的尽管进去看,毫不拦阻。一会工夫,堂下也站了几十个人,单太爷便发话道:“你们这些罪犯,也并没犯什么死罪,其中小毛贼居多,本州本不想办你们,因为本州的太太,劝本州积些阴德,修个把儿女,所以本州倒不能不问了。”那班囚犯听见这句话,还当是要开释他们,都磕头道:“求大老爷开恩。”单太爷道:“现在也没有什么说,都打发你们到老家去罢,也省得你们零碎受罪,这就是本州格外体恤③了。”一班囚犯听了大惊,一齐磕着响头求告。单太爷也不再说,便吩咐把二十四个人去上站笼④,其余七个都把肚子打开罢。两边站堂的轰然答应了一声,囚犯也晓得是没有救星的,爽性破口大骂。一时间差人拖扯声、吆喝声、囚犯号哭声、辱骂声,并铁棍子打破肚皮的声,乱成一堂。单太爷只是眼睛如同不见,耳朵如同不闻,不到两刻工夫,都已停当。单太爷大笑道:“畅快!畅快!”退堂进去,太太已经晓得了,便自怨自艾道:“倒是我害了他们。”越想越难受,整整的哭了一夜。单太爷还是嬉皮笑脸,如同无事,只当不知的样子。
自从这回发落之后,便是囹圄空虚,后来打官司的也少了,渐渐的到了牌期⑤,只收张把呈子,或是一张呈子也没有。单太爷又清静的难过,反倒叫些人去兴风作浪,骚扰闾阎,真是民不聊生了。这些风声,早就传省城里去,抚藩臬都夸赞这单牧的干练,至于那些滥邢毙命的话,只当是亳州百姓,应该如此的死法一样,又兼本府的本道被他银子指使得说话,上司倒有叫他久于其任的意思。但是他这位太太,终日里提心吊胆委决不下,便趁空对单太爷说:家乡填墓年久失修,要回去祭扫修理的话。单太爷也明晓得他的意思,也就答应了。并说还要替太太送行。太太也只以为是一顿菜饭罢哩,那知这一送行,险些儿闹出大事来呢。
当晚二更天气,单太爷便换了一身衣掌,扎缚停当,跨了一口腰刀。手里又拿了一杆六响洋枪,先叫几个贴身的亲随护勇,在后墙外老等,他却翻墙出去会齐了。单太爷是河南人,虽是正途出身,却有几下拳脚,此次举动,是为的不叫门口人知道的意思。当时连单太爷一共是九个人,便沿着大街一路去混走。刚走不多几条街,便看见一家大门开着,门口人出人进甚是热闹。单太爷便领着人进去。转过弯是个大厅,朝西三间,当中灯烛辉煌,左边有一张桌子,坐着四个人在那里看牌,右边一张桌子,围着有十几个人在那里推牌九,厅下还有几个侍候的人,也有扇炉子的,也有打磕的。单太爷带着人一直走到厅上,厅下的人正来查问,单太爷便喝一声道:“都锁起来,不许走脱一个。”跟的人亦就哄然答应一声。那些人看见这样装束,腰里又是刀,手里又是洋钱,只当是强盗来了,一齐站了起来,也有打后头溜走的,也有走不脱被捉住的,都抖抖索索的叫道:“大王爷饶命!”单太爷道:“胡说!谁是大王爷!本州屡次禁赌,雷厉风行,你们却公然开着大门聚赌,这等目无法纪还了得。”正说着,有一个白发老者走了出来,朝着单太爷请了一个安道:“老父台⑥息怒,今日是治下的正寿,承诸亲友在此畅叙一天,晚上无事,弄点小玩意,并不敢开赌,老父台仅管查访。”单太爷冷笑道:“好油嘴,不要理他,一概带回衙门里发落。”早已上来两个护勇,想来揪他,老翁道:“且慢,我跟去就是了,何必揪扭!我也不是没有功名的任听你们作贱么?”单太爷看了一眼,就吩咐不要揪他。
当下单太爷连带来的一共是九个人,这家人家,连客和主人一共是八个人,其余都趁空跑走了。单太爷又叫把桌上的纸牌、骨牌都收了去,也就不到别处去,一直回转衙门里来。也不进上房,就立刻坐了堂,先把有须的老翁带上来,问他是什么功名,什么名字?老翁道:“我姓殷名灏,表字子程,是山西的都司⑦,从前跟随僧王打仗到这里来,后来就落户在这边,平时极是奉公守法。今日因为是自己六旬正寿,接众亲友来闹热一天,晚上打个小牌消遣消遣,并不犯法,不知何事触怒老父台?”单太爷冷笑道:“现在人赃并获,你还要强赖!你既是个都司,也算不了什么功名,本州执法如山,你只在一旁候着便了。”又把那些人看了一看,道:“这些赌犯,本州也没有闲工夫同他罗嗦,看看站笼,有空的没有?”值站笼的早已跪下,回报道:“站笼都是满的,并没有一个架空着。”单太爷为难了一会道:“如此,就造化了他们罢,叫值堂的去烧一盆炭火,取十个大铜钱来。”霎时取到,命将铜钱放在火里烧红,用火箝夹出,每人手里给他放上一个罢。那班人听了大惊,不住的磕头求告。单太爷只是不理。早已两个伏词一个,去夹火钱烫他们的手,一时哀求之声惨不忍闻,另外还有一种焦臭之气,有的疼的满地打滚。单太爷便令:“一一撵了出去,本州是因为你们爱钱,所以每人送你一个钱母,但愿你们攥住,永远不放就好了。”又叫把殷灏带过来,道:“你的功名,真的假的,我也无从查考,现在他们都已攥着铜钱走了,你既是主人,就应该格外的多些,本州送你两上,一手给你一个罢。”殷灏听了大怒道:“我已是偌大年纪,听凭你怎样把我治死便了,你不把我治死,我也是断不同你干休。”单太爷听了,正要发作,早见值堂的跑进来,在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话。单太爷顿时呆了一呆,连殷灏说的话,也没有听见。
要知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①体己———自家、私自、私下。
②天和———指自然的和气。《庄子?知北游》:“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
③体恤———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而加以照顾,一般指上对下或长对幼而言。
④站笼———即“立枷”。
⑤牌期———牌,清代一种下行公文的名称,如行牌,牌文。牌期即下行公文的日期。
⑥父台———台,古代官署名。父台,旧时用为对高级官吏的尊称。
⑦都司———官名。唐宋明清均设此官。清代为绿营军官,职位次于游击,分领营兵。
第二十二回 施诡计轻离亳州境 发毒疽惨死姑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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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单太爷坐在堂上,正要同殷老头子答话,忽见值堂的走近身旁,附着耳朵说了两句话。只见单太爷呆了一呆,停了一回方才回过头来,对殷老头子说道:“既然你这样说,只要你能改过,我便从宽不来追究,你去罢。”说完,站起来退堂进去了。两边站堂的人也还不晓得什么缘故。只见衙门口人头簇簇的,约有百十多人,这个殷灏还是指手画脚的大骂了一顿,才同那一堆人去的。
原来殷灏本是山西人,从前随着僧忠亲王打长毛到安徽来的。从前办军务的时候,长毛就是官兵,官兵就是长毛,长毛势大了,官兵都跟了过去做了长毛,官兵势大了,长毛就投降过来做了官兵,尽可以朝为官兵,夕为长毛,朝为长毛,夕为官兵的,殷灏也就是这般胡搅。后来忠亲王殉了难,大营溃散,殷灏便另外去做了一种生意,那时无法无天的家财,也很攒了几个。还有两个儿子,都是好身手,也当过几年团长。皖北的团长,实是势大如天,地方官也拿他没法,反倒要去敷衍他的。这几年已是不做了。从前手下的人也还有五六百个,或做小生意,或在乡下种田,但只殷家有事,一声号召立刻就可以聚集的。这日单太爷来他家拿人的时候,他两个儿子就晓得大事不妙,立刻打后面溜了出去,登时聚起一百多人,各拿单刀、七节棍,各项的器具,一齐挤到衙门口来看。如果单太爷不难为殷灏便也罢了,倘若一律严邢峻法,早就抵派了一个杀官劫库的主意。这个当里,把门的看了不对,先进来告诉了值堂的,值堂的便走单太爷耳朵边说了几句。依着单太爷主意,还打算硬做,继而转一念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且放宽一步,不怕他飞上天去。当时就和颜悦色的开发了殷灏,先把这眼前大祸消弭过去。回到签押房,细细的想了一回,就打了个一网打尽的主意,暂时搁在一边,也同如无事一样。到了第一天,便发了一个五百里排单的公事,是访闻恶弁①谋叛,择期竖旗,请兵剿捕的事。这起公事,却是内稿,外间没有一个人知道。单太爷发过公事之后,却暗地里派人去打听这些人的名字住处,以便做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那里知道殷灏也晓得单太爷决不肯同他好好甘休的,早已全家搬往别处去了。单太爷倒觉的没趣,只得又发了一个通禀,说是连夜掩捕,首犯脱逃,协从解散,地主安堵如常,也就赶着五百里的排单发了出去。
却说省城里各大宪,头一天接到单太爷的公事,连忙传知练军营,预备星夜驰往剿捕。正打点开差动身,却又接到第二次的排单,说是②境肃清的话,上司大喜,着实的夸赞他几句,说他能弭患于无形想逼真是通省第一干员。不在话下。
却说单太爷讨了这场扫兴,心里不大喜欢,虽然上宪,的宠眷日深,却是瞒不过众人的耳目,越想越觉没趣。单太爷在亳州署任,是期满之后又接署一年,亳州的缺分本来不坏,单太爷是虽严刑酷法,似乎不能干以一毫私事的。谁知到了那银钱上,却也是精明得很,决不肯一文放过,纵不至格外搜刮,要是前任有的钱,无论官的私的,及一切陋规,却是一个都不能少。人家晓得他刑法厉害,亦没一个敢少他的。这两年里,很积聚了几个钱,忽然就起了一个升官的念头。这年正是秦晋荒年,赤地千里,朝廷大开捐官之例,格外减价招徕,单太爷就汇了一笔银子出去,捐升了知府,分发到江苏去。等到部照到手,便上了一个禀帖请交卸。却值抚台已换了人,早就听见单太爷非刑酷虐的话,当时见了禀帖,立刻批准了,另由藩台拣员接署。单太爷便把交代办清了,约定五月十四日由水路进省。先三天雇了一只大船,在船上挂起一面江苏候补府前署亳州正堂的桅旗。那时百姓受过他害的,早已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约会了千把人,在城外离城二十余里的地方等候着他。那晓得单太爷更是鬼祟,他雇了船挂了旗,原是遮掩这些愚人的耳目,自己却于五月十一日,骑着马趁天色未明的时候,早已带了几个亲随,一直往河南去了。随身的行李有限,其余的都寄在后任那里,所余的官囊,亦早由钱庄上托了周家口的汇票庄汇了回去。家眷并无多人,就是一位太太,亦是久已回去的了。
如今单说这班等他的人,在城外二十里的地方等了两天,并未看见船来,大家觉得奇怪,难道是又改了期了?就打发几个人回来探望。船还挽在那里,桅旗已经下了。连忙就去打听船家,才知道单太爷已于五月十一日,由旱路回河南去了。探听明白,赶紧知会了大众,计算日子,约莫已出去五百里地,撵也撵不上了。大家没法,不过死命咒骂一番,随即罢了。
如今单说单太爷用了小小的计策,出了亳州,到了河南,耽搁了几天,方才取道到了湖北,从武昌搭了火轮船,到了安徽,销了差。禀知交代清楚的话,又请了咨文,往江苏省去候补。这一路舟车劳顿,身上觉得十分不快。到了省城,又有一班知交故旧,饮食征逐。闹了几天,格外觉得疲乏,渐渐的发起烧来,日重一日,整夜不能安睡,只觉得背上一块沸滚发烫,身体沉重动弹不得,就请了省城里一位高明医生柯春乔诊视,吃了几天药。柯春乔是个拘泥仲景伤寒的主儿,见他发热,便当他伤寒医治。越治越觉不对,渐渐不能起床,背上早已攻起了一块。单太爷发急了,只得又请了一位医生看治,才说他是生的发背,便连忙配了药,洗了敷上,又吃了几剂清里的药,方慢慢的有点转机。那时藩台的咨文,久已发了下来,只得勉强撑着出来,到各衙门里去禀辞了。择日搭了轮船,到镇江上了岸,换了民船,取道往苏州进发。单太爷的病并不曾好透,连日劳乏,早又发作起来,终日呻吟万分痛楚,渐渐的颈上又起了一个大疽,破了头,淌出许多黄水。那黄水淌到那里便烂到那里。等到了苏州,已是遍身同个烂西瓜一样了,忙忙的叫人找了房子搬进去,先把咨文缴了,又各处请人医治。苏州地方虽然不少名医,却都不认识是什以症候,服下的药,如同石沉大海,毫无效验。更加单太爷心虚胆怯,终日叫人陪着,他床前头是一刻不许断人的,一断了人,便神号鬼哭的闹起来。此次到苏州,太太是不曾同来,所跟来的就是三个长随③,还有在亳州得用的两个护勇,见了这个情形,也觉得光景不好。俗话说的好,久病无孝子,况且又是这班做长随的人,那里还有十分有良心的?看见大势不妙,早已这个装病,那个告假,陆续的走了。新找了来的,更是漠不关心。单太爷才到苏州,又是两眼漆黑举目无亲,更觉得十分狼狈。单太爷身上虽是溃烂,心里却很明白,晓得这病有点棘手,便一面打电报去给他太太,一面找人替他备办后事。等到太太来了,单太爷两只手膀,已是烂的只剩下几个骨头,身上竟无一块完全的地方了。太太明晓得是单太爷作孽之报,就替他东庙里许愿,西庙里求神,也是毫无用处。如是一直挨到第二年四月里方才断了气。浑身只有骨头,已是不能着手,只有连被带褥卷了起来,放进棺材里去。这便是单太爷的下场头。据他那些侍疾的人说:单太爷临死的时候,满屋里鬼声啾啾,单太爷还大呼打鬼。这些话都是虚无缥缈,不足凭信。但是单太爷到了亳州两年,惨毙多命,他这种残酷好杀也大违上帝好生之心,做书的人,也并不是学那班守旧的人,劝人去烧香念佛,不过是像单太爷这样做法,要仍旧是富贵寿考④儿孙满堂,也就未免是劝人为恶了。闲言表过不叙。
要知以后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①弁(biàn)———旧时称低级武官。
②(hè)———合、总共之意。同阖。
③长随———地位卑下,做随从的宦官,亦泛指随从官更听候使唤的仆役。
④寿考———高寿。朱熹集传:“父王九十七乃终,故言寿考。”
第二十三回 偷眼镜浪子习下流 染臂肉捕头教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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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安徽天长县西乡里有一个鸣凤村,村里也有五百余家,是一个极大的镇市。其中居民大半以捕鱼为业。有一个姓褚的,名叫褚忠,年方二十一岁。先前父母在日,家里也还有口饭吃,褚忠也念过几年书,虽未深通文墨,那寻常的纸条儿及不相干的闲书,也还看的下去。自从父母亡后,就剩下自己一个人,无拘无束,闲着身子,终日里东游西荡。因为他没有职业,所以也没人家同他提亲,每日起来,身上带着百十个钱,满街上去瞎闯,遇着酒便喝,遇着饭便吃,正应了古人坐吃山空的这一句话。不上两年,早已是日见衰败了,渐渐的支持不住。后来倒是他的远房一位本家,住在城里,有点店业的生意,把他叫到城里去,在柜上帮帮忙。无奈褚忠是好吃懒做惯的,他这位本家反倒受了他许多歹缠,弄得没有法子,送了他十吊钱打发了他。他把十吊钱又托人替他找事,找到了事,又不当事做,东边站个把月,西边站十几天,却是没一处立得久的。
一日无事,又到街上去闲逛。这日刚是城隍庙里有人还愿演戏,褚忠也就挤在人丛里去看。他前面站了一个老翁,身上穿的极其华丽,先是太阳正中,正射到各人的眼睛上,也有戴着草帽子的,也有拿张纸折了折,用辫子盘起来夹在前面的。惟这老翁,戴了一副茶晶眼镜,也就不怕这阳光了。不多一刻,太阳斜过去,老翁因为戴着眼镜看不清楚,便取下来,放在大衫子口袋里去。褚忠看在眼里。接着台上唱八蜡庙极其热闹,武小生的刀舞的极好,大家看呆了。又有新到的看戏人往里挤,正是这一推一拉的时候,褚忠早已轻轻的从这老翁袋里把眼镜摸了去了,心里好不欢喜,便也无心看戏,死命的挤出去。
刚挤到外边人空的地方,把眼镜往眼上一戴,早觉得背上有人拍了他一下,道:“伙计,生意好。”连忙回头一看,是一条大汉,满脸的横肉,两眼露着凶光,却不认识。当时褚忠呆着,问道:“你贵姓?我们在那里见过的,我一时想不起来。”那人道:“好好,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前面小茶店里,我们去喝碗茶,可以借着谈谈心。”褚忠道:“素不相识,怎好叨扰?”那人道:“我们喝过茶,你就晓得我是什么人了。”褚忠又问他尊姓大名?那人道:“少刻自知。”褚忠就跟着那人同到茶店里,已是挤满没得坐儿。那人道:“这里不能随便说话,我同你一处去。”说着,拉了褚忠便走。
转弯抹角,到了城墙底下,一个犄角的地方,有几间草篷子。褚忠看了一看,却是四无居邻,褚忠心中有点着慌。那人让到里面坐下,便坐在对面,把褚忠仔细端详了一回,又对着笑了一回。褚忠摸不到头脑。更是脸上红一块青一块。停了一刻,那人道:“我看你也还是新上跳板的呢!”褚忠不懂,呆呆的看着那人。那人道:“你不要装憨,你的事破了。”褚忠骇然道:“我做的什么事,又是什么破了,你又是什么人?”那人冷笑道:“你做的事,你自己明白。别的且不说,你身上的这副眼镜是哪里来的?”褚忠一听,暗道:不好,这人一准是个捕快①,但是既已如此,不能不硬挣些儿了。连忙站起来道:“眼镜是我自己的,又干你什么事,我还当你邀我做什么,原来是这副眼镜。眼镜是我祖父传留的,难道我戴副把眼镜,还要来对你挂号么”这不真正可笑。”说着,就想往外迈步,那人道:“好好,好一个自己的,现在没有别的,不给你点厉害,你也不知道怕惧。至于你想走,只怕你插翅也飞不出去。”赶到门口,一把把褚忠提了回来,又胡哨了一声,早已从别房里过来两三个人,都是奇形怪状,竖眉瞪眼的。那人道:“今儿才拍到一个新上跳板的,你们去教训教训他,也不要十二分难为他,但是他口齿太硬,不给他规矩,他是不知怕惧的。你们就在这里办罢,问问他家世,我还有事去哩,晚上回来听信。”那两人答应了:“是。”那人径自去了。这两个走进房里,看了褚忠一看,褚忠也站起来招呼他们,他们也不理他,一个就上来一把辫子揪住,一个便去取了一根绳子来,那人相帮着,把褚忠捺倒在地,用力将这绳子捆他的手腕子,一直捆到转弯的肘子上头。那只手臂已是壁直,不能转动,又用一根绳子拴了他的腿在柱子上。一边捆的时候,褚忠不由的大声喊救命,但是这个地方离人家很远,没人听见,就是有人听见,也晓得捕快收拾贼,没人来多管闲事,任你喊破了嗓子也是枉然。褚忠喊了一会,两只手臂已是酸麻疼痛不堪,觉得竟成了冰冷的,全不是自己的一样。那两个人又去取了几个竹筷子来,一根一根的往绳子靠肉的地方去塞,越塞越紧,筷子都嵌到肉里去。一会一根,不多一刻,已是塞了七八根。褚忠便同杀猪的叫起来,眼里金星乱拼,哭着哀告,他俩只是不理。褚忠没得法子,只得说道:“我是浑人,你们要怎样就怎样,说明白了,我好依着办。”那两人听了这话,方才问了他名姓,知道他家里没人,甚是喜欢,又告诉了他,这是做贼的进门见面礼。褚忠道:“我不会做贼。”那两人道:“你不做也来不及了,那个叫你偷人家眼镜呢?”褚忠道:“这是我一时贪小。”那两人道:“是了,从今以后你尽管去做,一切详细的规矩,我们还要慢慢的教导你呢。”
正说着,先去的那一个人回来了,看了一看,笑道:“也很够他受的了,放下他来,替他挂号罢。”那两个就替他把绳子解去,那些竹筷,已是一根一根都夹在肉里,剔了出来,那肉都红紫带黑,四周尽是血脓。一个便到屋子里,捧出一个盆子。里面放的是些靛青,替他浓浓的涂在烂肉的地方,过了一回已是深入肌里,等到结了疤便是洗濯不去了。等到收拾完了,把他带过来,跪着听教训。褚忠只得由他们摆布,挨着痛跪在一边。那人道:“我告诉你,我就是捕快头吴良,你既是新上跳板的,就应该来拜见我,你怎么就私自瞎撞起来。现在我就收你做个徒弟,你尽管去做生意,可是做徒弟的规矩,是个三七分红,你做了买卖,我是扣一个七成,那三成你自己去受用。要是瞒了我,查出来,我就是处你个死。还有一层,真是苦主厉害,人家防备的严,或是官一定要破案,闹得紧了,不论什么,也要你们这些徒弟去顶一顶名字。不说为头,只说为徒,或是把风,那亦不过挨上一顿板子。这个板子是个人情帐儿,这掌刑的都是我们朋友,晓得是我们徒弟,大家都有招呼的,亦决不会打重,是遮遮人眼睛的。等到打过了,依旧发到我这里来。还有一样,你去偷东西,总要把人家的门向房屋记清了,碰到嵌儿上,也可以攀他一攀,等到明白了,他的钱已是我们的了。这件事是大家都有好处的。也只可以是做生意的,或是暴发户,至于那些绅士家或是在学的,这些人那可不许你乱说。还有县考的时候,那些童天王不许你去惹他,怕的是闹出事来,他仗着人多,官也要帮他的。至于平时偷人家,也有几句诀窍,是‘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这是什么讲究?遇着大风的时候,人家的门窗户,总是有点响声,人家也不疑心,就可以借着这点风声,慢慢的挨进去。要是大月亮底下,照见人影,那可就不便了。下雨的时候,也是同有风一样,要是下雪可又不成。因为是万一惊动了人,被人追下来,那雪地下有脚迹印的,人家可以跟踪追了。至于夏天连日大热,忽然暴凉,人家贪睡,或是那家有什么婚丧喜事,忙了一两天,这些都是绝好机会。碰着一人去做事,怕的是被人家来追赶,没有进去,先辨走的路。所有转弯的门,及天井里,都要多放下些什么椅子凳子,为的是追的人不晓得,失了脚跌他一个筋斗,等他起来,揉揉腿的工夫,就可以拉长了走的工夫了。要是这家人家门窗紧闭,一件都偷不到,这是最不吉利的事。自古道:‘贼无空过。’不拘什么,总要拿他点,如是一样拿不到,就要在他院子里,撒一堆粪,这都是一定的诀窍。那挖壁洞的家伙都现成,你没事去演习演习,要是挖到了木头,可须要再换一处。因为你是新上跳板的,所以我才细细的教导你一番,你别说我因为你做贼,捉了你来,倒反叫你去做贼。同你说句老实话,捕快就是贼。你想老爷一个大钱不给,就让是喝西风,也还有没有风的时候,不过大家鬼混罢了。好在你家里也没有人,你又不像是会做生意的,还是走这条路稳当些。你要是到了堂,见了官,说是我逼着你干的,你若有这个胆子,你只管去说,那时候你不在堂上,咱们再算帐。”褚忠听了一席话,心下犹豫了一会,从来说的:“人怕落套,铁怕落灯。”况且手上已是染了凭据,就是百口也分辩不清的了,倒不如听着他辩,也落得个饱食暖衣,遂即一口应承了,吴良大喜,便喊那两个人道:“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师兄弟了,可要大家照应点。”又替他二人通了名姓,一个是史丹,一个是盖四。当下大家行过了礼,褚忠便一心一意的做贼,报效捕快了。吴良又仔细教导了他一回。才回头同史丹道:“那两个崽子怎么样了?”史丹道:“他说是做贼属实,这里还是头一天到,并不会犯案,叫他认的那一案,他也不肯认。”吴良道,“上头催的凶,他既不认,就给他点法度试试罢了。”又指着褚忠道:“他才来,心还未定,同他去看看,就让那两个崽子是铜浇铁铸的,也叫他伏服在地,你赶紧去办罢。”史丹便邀了褚忠,同着盖老四一同出来,到了西边一个房里去,直把一个褚忠,吓得心上毕拍毕拍乱跳不止。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捕快———即捕役。《老残游记》第三回:“各县捕快捉来的强盗,不是老实乡民,就是被强盗胁了去看守骡马的人。”
第二十四回 吃面条上板凳触目堪伤 顶贼案扳窝家良心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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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褚忠虽是答应了吴良做贼,心上却是还同十五六个吊桶似的,七上八下乱打主意。一会想想,千不该万不该摸那个人的眼镜,如今弄到这个样子。但是手上已是有了凭据,如何是好?不如等我到堂的时候,把这大概情由对官说了,难道官也勒令我去做贼不成?况且我祖上也还有点名气,要是做了贼,有什么脸去见人?至于这手上的凭据,我只当堂说明了,难道还分辩不清么?正在那里满肚狐疑的时候,已看见盖四领了一个人来,让他坐下,又道:“我们老师真是胡闹,既是你没有在这里犯事,何必要硬派你去认那一案,你倒无缘无故饿了一天。我是最仁慈不过的,现在瞒着他,端了两碗面来,不过是粗造些,你暂且饱一饱肚子罢。”那人听了感激得很。盖四便去端了两大碗面来。那面条子倒是小指头粗,是两碗开水煮面,半生不熟的。那人饿了一天,也顾不得了,早谢了一声,端起来呼咿呼咿的吃了一碗又一碗,一转眼,两碗面俱都吃完了。盖四等他吃过了面,便不是前番的样子,正颜厉色道:“停会我老师问起来,那件事怎样说法?”那人道:“我实实是头一天到了这里,就被你那老师拍了来,其实并不曾做这案子,我是一句虚话没有,要说一句虚言,嘴上害个大疔疮。”盖老四笑道:“罚咒也当不得事,告诉你实话,现在我老师被上边逼得紧,要破这东门外余家这一案,没法子,只好拿你去搪塞一下,你认便认,你一定不认,你也是门里的人,难道还不晓得规矩么?既如此说,那又要得罪你了。”说着,便招呼史丹过来看看,自己去取了一条席子两根绳子来。把席子放在地下,两个人把那人揪翻了,平放在席上,把席子卷过来,捆上绳子,捆了个壁直,然后扛着他,把他颠倒竖在门后边。
看官,要晓得这就是捕快的非刑,叫做二龙吐须。不到一会工夫,那人被控的眼睛发昏,百脉颠倒,一齐侧重到脑门子上来,刚才吃的那两碗粗面,早一根一根从眼耳鼻口淌出来。那人弄的天旋地转,那一阵难受,真是比凌迟碎剐还要加几倍呢!他们是把这两个鼻孔算是二龙,淌出来的面算是吐须。那人被他倒控的,真有求死不得的情形,任什么都喊了出来,后来听他声音也微微的细了,话也有点含糊了,才把他放下来。等他平服了一回,方才问他怎样?那人道:“我的天,罢了,罢了,我就认罢。”史、盖二人听了,欢喜道:“你这不是多事,早要答应了,何至要受这回苦呢?”
褚忠在旁看见了,早已是胆裂魂飞,暗想道:“像这样的严酷真是难挨,他又不叫你死,倒是即刻死了倒好受。看光景要是我到堂上照直说了。这就是个榜样了。正迟疑间,盖、史二人又揪了一个出来,也是叫他去认什么一案,那人不肯,看他的情形亦已是狼狈不堪的了。盖、史二人也不多说,便一齐动手,把他拉到一条板凳上,也是把他平放在上,用绳子两根,一根在心口上边,一根在小腿上,都扎在板凳上,又把他两只手也拉到后面去拴好了。嘴里还是咕噜咕噜的骂,骂了一回,便去捡了一块砖,塞在他腰底下去,也不管他塞得下塞不下,只是硬塞。一会又加了一块,那肚子自然是往上挺,两头自然是格外往下紧了。那个人腰脊上疼痛的十分难受,初时还勉强挨得过,塞到两块以上,便杀猪似的叫起来。等到添到四块,那个人便连珠的答应他,只要饶命,无论叫他认什么,都不敢强。盖、史二人听见全情愿了,方才慢腾腾的放他下来。那人已是不能动了,歇息了半天,才站得起来。褚忠看了,格外害怕。盖、史二人又对褚忠道:“这是老虎板凳,是我们进门头一样规矩,这你都看见了。我们老师不晓得怎样同你有缘,也不曾请你尝尝,总而言之,你们要么不进来,进来了任是铁汉也躲不过,他两个早点像你似的,不就少吃点苦么。谁知道他们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弄到这样他是决定不肯,可知是贱骨头。实告诉你说罢,官的刑法顶重的不过跪链子、上夹棍罢了,却也轻易不用,有些硬汉也还挺得过。至于我们这里的私刑,不怕你不害怕,就是生铁打成的,也要把他挤出水来呢!”褚忠听了,更是心惊胆战,这才真正死心塌地顺从了他们,不打别的念头了。盖、史二人又去取了点粗米饭来,给他们吃了,只好算是点点心,也都没有吃饱。那个二龙吐须的,五脏还不曾复原,也不曾再吃,就大家横七竖八的睡在地下,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吴良来了。姓盖的去说了几句话,吴良点点头,先叫那个上老虎板凳的,去认东门外周家的一案,是本年四月初一撬门进去的,偷的是十二件皮衣一包首饰,首饰是一副包金镯子、两对耳环、两根包金簪子、一个银项圈,还有四个小铜佛,衣裳是一件天青缎外褂,一件黑湖绉马褂,一件对面襟蓝宁绸马褂,都是羊皮的,还有皮坎肩等零碎,共是九件。你只说一共是两个人,是一个赵老四为头,你是在外把风接贼的,当时赵老四包了一包出来,我跟了去,他分给我一件皮马褂、两对耳环、一副镯子,余外都是他拿了去。因为是他进去偷的,所以他要多分些。官要问你衣裳那里去了?你说是卖给一个不认得的人,得了两块钱,随手赌输了。问你首饰?你说是卖给一个过路的官眷船上,只得了两块钱,也吃掉了。问你此后做什么案子?你再顶上一起徐五的牛,郑义和的布。这两起案子,问你赃在那里?你总说是卖给不认得的人。问你钱?你总算是用了。问完了,不过打你几百下板子,你只要熬过了这一关,以后任你怎样,也就不至于吃大亏了。你须要一一记准,要是错了,漏出马脚来,被官驳住了,下来,咱可是算不清的帐。又唤过那一个人来,也是叫他去什么顶什么案子,嘱咐的话,同先前大同小异,又怕他们忘了,叫盖、史二人同他二人操练了一回。褚忠心里暗想道:这真是有天没日头的事情。从前我只听见说是被了贼,只要报捕快,捕快就会去办人,不然,官就要不依他。那里晓得是这样无法无天,弄着好人逼着他去认,这样说起来,没有捕役,贼还可以少点。照他这样举动,以后像俺三个人,除了做贼,还有什么事可做?不是他养的尽是贼么?我已是落了圈套,现在也没有法子,先同他鬼混几天,等他一个不防备,我给他个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但是我手上有了凭据,如何是好?”且消停了,同我本家去商议去。不说褚忠满心打算,只听见吴良问道:“记准了没有?”那两人抢着说道:“记准了。”吴良又亲自问答了一回,居然不错,也无话说,又叫他们吃了点饭,说有下午了,官好起来哩,随带了两个人报案去。
等到晚上,吴良回来,随后有人牵着这两人,还有一个年轻的也戴着链子,一同跟了进来。吴良叫先把他带在旁边,等候问话,便来同褚忠谈天,说起西门外有一个姓陈的富户,是个举人出身,也还有点势力,官也极力敷衍他,因为是地方上要是有点捐款,都是看他的举动,还有老爷的德政匾,万民旗伞,都是他去承头,人家就乐得一文不出了。历任的官,却也没有一个敢得罪他的,同本官相处的也好。不料前月底,忽然失了一票物件,是两个衣箱,里面有些皮货,还有两大锭元宝,是一共一百两有零,又是什么五十块本洋,另外还有一张失单。官看见是他家里的事,就格外的出心,一定要破案,先限的是半个月,现在又限三天,我想这件事要你去顶一顶。褚忠道:“我听说贼赃满了贯,也是不得了的。这一认我还有命么?”吴良道:“没事,这里有个商量,你过一天,我同你到案,你说是一共是四个人,约会了进去,因为我是个外行,怕闹出事来,只叫我在门外接赃,所以陈家的房屋,里面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要问你那三个人姓名?你就随口编上几个,可是第一次编的要记准了,不可第二次弄错脱了枝节。问你分到多少赃?你说只有四块洋钱。官一定不相信,你说是因为我是初次入伙的,照例是不能多给,这是江湖上的规矩。问那些人现在那里去了?你说不晓得,当初是同到南乡里周家庄上聚会,这庄上有一个周子玉,开着一爿大杂货店,后在住家,店门朝南。偷了东西的这一晚,大家一直到了他家,周子玉接了进去,自己拣了几件衣裳,又留下一锭元宝,下余的就分给我们。我因为我分的太少,我心上有点不愿意,周子玉还骂了我一顿,并且说明第二次你是照分了。要问你店屋什么样子?你说是店面半新半旧,和合柜台,店里有四个伙计,进去便是一重二门,二门之后有三间房子,另外还有两间披屋。我们去都是在披屋里坐的。后面还有一个大园子,西首是一个灶,再下首是一个茅厕,东首有一棵榆树,榆树边有一个小屋是个观音堂,里面还有一个佛龛,我亲眼看见周子玉把这些东西放在龛子顶上。他家里还有一位奶奶,还有一个小孩子,奶奶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小孩子也有八九岁的光景。周子玉已是留了胡子,脸上微微有几点麻子,头发不多,已是秃了顶了。他奶奶耳朵上还有一个大疤。至于他柜上的,都不相干,也记不清楚。以上这些话,你要一口咬定,断断不可放松,别的事是我早已安排好了,要带你去起赃,你尽管答应。这件事你办好了,我以后自然是另眼看顾你。”褚忠听一句应一句,议论好了又沉吟了一回,突然的问道:“这样一办,那周子玉一家不毁了么?”吴良笑道:“你别管他。”褚忠道:“不是别的,我是怕作孽。”吴良听见了,大不高兴,便呆着脸问道:“作孽便怎样?”褚忠看光景不对,连忙改口道:“这样说罢咧。管他作孽不作孽!”吴良把桌子一拍道:“好呀,你算是明白了,你且别睡,看我开发一件事。”褚忠只好答应着。
要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逼孝敬徐老八吃苦 诬窝藏周子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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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吴良叫褚忠不要睡觉,看他发落一件事情,褚忠只好答应着。吴良便招呼把刚才带在旁边的人带过来。盖老四便去揪了来,喝令跪下,吴良道:“这是冯老三拍到的罢。”盖老四道:“不错,今天过堂,打了一百板子,叫押他三个月再开释他。”吴良便朝下问道:“你犯的什么事?叫什么名字?”那人道:“我叫徐老八,是桐城县人。因为家里不能度日,偷了人家一件晒在太阳地下的一条破布裤子,就被头儿们揪了来了。”吴良道:“你做过几回了?”徐老八道:“这还是第一次呢!”吴良道:“我看你是个老手,怎说是第一次?你的招牌已是多年的样子,你想瞒我可瞒不了,我可不比今天问你的那位老爷,由你嘴里混话。你要对我说实话才是,不然,有情的皮肉,无情的刑法,谅你也晓得的,不用我多说。”徐老八一听这话,晓得瞒不过他,只得把从前做过的案件,略略的说了几件。吴良听得不是本地的事,也不在意,便板了脸问他道:“我原说你是个老手,到底不错。但是你既来了,怎样说法?”徐老八道:“我也不晓得怎样说法?”吴良冷笑道:“好,你就这样,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净等吃就是了。”徐老八道:“你老赏饭吃,我也是感激的。”吴良道:“放你妈的屁,我又不开饭店,就让是开饭店,也要花了钱才有得吃呢,你别装没事人,我看你是个极刁不过的东西。从来说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又道是:‘只有鱼吃水,没有水吃鱼。’我们镇日忙忙碌碌的,混了钱来,养你不成?”徐老八道:“你老别生气,我明白了,我要是有钱,难道我还去做贼不成?我是实在糊不过嘴来,才逼到这条路上来的,总要你老开开恩,看远点,将来我出去了,我大大的孝敬你老一笔就是了。”吴良道:“好,我现钟不撞,倒去撞赊的,你倒想得开心,你有钱也罢,无钱也罢,看这光景,你是安心想白扰我了。这且不提,只是我们进门的规矩,你晓得不晓得?”徐老八道:“我是没法,又是异乡人,至于这进门规矩,该当怎样,我自然是照着办,我还敢说什么?”吴良愤然道:“是了是了,倒看你不出来。盖老四过来,你带他去上规矩去罢,进门三套,一套不许遗下,我明天来看他。”说着,便走了出去。盖老四就喊了史丹来说了,史丹道:“这真是个硬挣的,倒看不出他来。”盖老四道:“他那里是不知道,简直是一味装憨。你快别当他外行,咱们先开导开导他,要不成,咱再来做,虽然是他受苦,咱也是怪费力的。”盖老四便对徐老八道:“朋友,你也是门里的人,另假装糊涂,你知道你是精明,人家也不是昏蛋,你既来了,有呢,就拿出来,大家朋友们打口酒,会会面,乐一乐,这日子长着哩。难道是应该咱师傅供给你的么?要是你当真没有,你也得想个法子,去生发生发,难道自己兄弟们,咱们还不帮你的忙么?你要是一定歹缠,做这样空口说白话,这可不比大老爷的堂上那小板子好受,你快不要打错了主意。”徐老八道:“我的爷,我吃的在肚里,穿的在身上,离家又远,举目无亲,总是公门里好修行,大家可怜着就好了。”羔老四道:“你看这小子,咱同他说正经话,他也不晓得,是放着什么心?咱们也没有这些闲空同你商量,你即是自己同自己过不去,也怪不得我们了。”说完,便走了上来,把他放倒。史丹过来相帮着,把手足再绑了一个结实,又打从总扣那里拴了一根粗绳子,头打梁上丢过去,才两个人并力一拉,早把徐老八凭空的屁股朝上,肚皮朝下,吊了起来。身了往下一坠,那手脚上的绳子,就越扣越紧了,先前也还可以支持,不多一刻,便已是疼的直喊。更兼他这个头,是四面无所依靠,早坠在那里,脖子上有骨头,便如要断的一样。徐老八哭叫了一会,约莫是时候了,才把他放了下来。
刚刚吴良收拾了一个包袱进来,坐了一坐,又同褚忠道:“我去办一件事,我们斟酌的事,你记准了,不要忘记。我们明天再见。”又对盖老四道:“徐老八是交给你了。”盖老四答应道:“你老放心。”吴良便提着包袱走了。徐老八放了下来,约莫有两个时辰光景。血脉刚刚有点活动,盖、史二人又过来把他捆在一张凳上,却与上次不同,是头朝下的,又去点了一根纸炊来,对准了他的鼻子薰。褚忠疑心道:这是什么玩意,难道这个也会难受?那知不到一刻,徐老八早已受不住了,起先还是哀求,后来也顾不得哀求,竟是祖宗十八代也喊了出来。盖、史二人只当不听见。褚忠实在看着寒心,反替他说了几句好话。盖老四便问徐老八道:“怎么说?”徐老八道:“你放下我来,等我说罢。”盖老四道:“怪费事的,一会拴,一会解,没有这样工夫,你说便说,不说,俺只管薰便了。”史丹道:“怕也飞了不成?等他下来透透气也好,倘是他还是那样,咱也不同他玩这个,就请他上麻皮烤便了。”盖老四方才答应了。褚忠也过来相帮着解下。徐老八老大的喘息了一会,方定了神,哭着说道:“我并不是自己装憨,我可实在是没有钱,就是你们治死了我,我也是这样。要是你们有什么法子,替我出个主意,任是水里火里,我总去干就是了。”史丹道:“你既这样说,我心最慈悲不过的,我同你想个法子罢,等到师傅来了,你说是你有几匹绸子,存在大街上永顺和绸缎店里,我再帮你两三句,师傅一定同你去取。到了那里,你可别改口,就是师傅打你骂你,你也别馁,那都是假的。这就是指引你的一条活路。”徐老八听了,盘算了一回,就依允了。
到了次日下午,吴良已是空手回来。盖老四就去说徐老八实是无钱,只有四匹绸子,存在永顺和绸缎店里,倒可以取了来。大家都是心心相照的,都明白了,也不多说。次日便带了褚忠去投案。等到官坐了堂,褚忠上去,便一五一十依着吴良教的话说了。县官听说是有了窝家,正打算派人去捉,只见吴良上来,跪下说道:“小的出去办案,屡次听见人说,这周家庄上有一处窝家,却也访不出人来,既据褚忠说明白了,就求大老爷迅速派差签提,怕的是知道风声跑了。”县官听他说完,点了点头,当时就派了四个亲兵,四个差役,跟随捕厅下去起赃拿人。褚忠着押同提到窝家,再行审讯。好在离城不远,捕厅便起了一个大早,带了亲兵护勇并褚忠吴良,到了周家庄,会同了地保,一直到周家店门口,发一声喊,打了进去。这班人是一进大门,见什么拿什么。周子玉听见吵嚷出来,早被吴良看见,一把揪住,捕厅便吩咐锁了。又到观音堂的龛子格板上去看,果然有一个包袱,里面包了一件衣裳,五十块本洋。他店里的方向房间,同褚忠说的一点不错,当时画了一张图。又把地保锁了起来。依着捕厅的意思,想要把伙计都撵出去,封了门,后来幸亏一个监生出来,说这店是他有分的,这才免封,单把住房封了。周子玉的女人也锁起来,带着一齐进城。惟他那个九岁的小孩子已是走开,也没人问起他,还是周子玉的远房叔叔,同了他家去。这一番吵闹,周子玉家里不特细软的东西一件不存,就是粗重的布草衣裳,已都是不翼而飞。连养的两口猪、十只鸡,也不知道那里去了。周子玉哭哭啼啼,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罪,只得带着链子,跟随大众进城。
到得城里,捕厅见了堂翁,销了差使。县官的意思本要立刻过堂,是稿案①门上上去,说是等传了失主来,认了赃再过堂罢。县官本来最懒不过,听见他这样说也就俯如所请了。稿案下来,把吴良喊了进去道:“这事是你的正管名下,我听见说,周子玉的家私也还可以,你是个明白人,别只管了自己。”吴良连忙道:“是是,大爷吩咐,我们自然是格外尽心,就是大爷不吩咐,我们也没有这样大胆,大爷放心罢。”稿案道:“好好,你去罢。”随即喊了房科,叫他送稿传失主领赃。吴良下来,便把周子玉带在一间单身房里,周子玉的女人,自有官媒婆领了去管押,不表。且说周子玉到了单身房里,坐了一会,吴良假意殷勤,先同他说了几句不关疼痒的话,后来周子玉问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吴良道:“不晓得。你要是要打听的时候,我也可以去打听,不过现在的事,是无钱不行的,衙门里行当,你是也有点晓得,并不是我说泡话。”周子玉晓得他想钱,因为来的时候,已托了他的舅子孙友德来替他张罗这件事,可也不知甚么时候好到,一时性急,就脱了身上的一件马褂子送给吴良,求他打听到底犯的什么事?吴良看了一看,这马褂虽是新的,却也值钱有限,心上有点不耐烦道:“你这回犯了事,难道没托人来替你打点打点,只凭着这件马褂子的神通么?”周子玉连忙赔笑道:“头儿别多心,我已托人,大约晚上才可以赶到。但是我是急急的要晓得我犯了什么事,这是点小意思,头儿肯赏收呢,我也是要补情,头儿若不肯赏收,我舅子来了,也要来求见你老人家的,这算不了什么事。”吴良道:“这事我不知道,等你亲戚来了再想法罢。”吴良知道,周子玉一定是有人来讲差房费的,也不便先难为他,随即站起来,走出门来,却一眼看见一个人,衣裳倒也周整,手里提着一罐子饭,饭上还摆了碗菜,正打算进来,同吴良扑个瞒怀。吴良早顺手一个巴掌,打的那人哎哟了一声,吴良接着喝道:“做什么的?”那人道:“周先生在里边,我自来送饭的。”吴良冷笑道:“周子玉犯了贼情重案,这是个关防的地方,容得你们混冲直撞的么?你快快的滚开。”那人哀告道:“周先生打清早到如今还没吃饭,请你老抬抬手罢。”吴良道:“瞎眼的东西,还不快些滚开,再罗唣,把你拴起来,回了老爷,打断你的腿。”那人听了害怕,只得闪在一旁,也不走。吴良大怒,走上去一腿,早把饭罐子踢破了,弄了满地都是菜饭,刚刚一条饿狗过来,吃了一个干净。那人看了,敢怒而不敢言,没法子,只得讪讪的走开去。吴良正打算返身进去,交代伙计什么话,早看见飞云阁茶店里一个堂倌来找他,喊道:“吴头,有人请你,你们伙计朱头、牛头、马头都到了。”吴良晓得是周子玉的亲戚来了,忙答应了一声:“我就来。”随即跟了堂倌,同到茶店而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稿案———清代地方官署中管理收发公文的低级人员。
第二十六回 钱可通神供词全假 灾生无妄狡计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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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吴良跟了堂倌同到茶店,刚跨进门,早有他们伙计看见,过来招呼他。又看见一个人,不长不短的身体,眉眼平正,穿了一件蓝竹布的大衫子,起来让坐,又亲自斟了一碗茶,摆在他脸前。吴良便问他伙计道:“这一位的贵姓?”伙计道:“是孙友德,乃周子玉的亲戚。”吴良道:“久仰,久仰。”孙友德先说了几句寒暄,再转到正文上,又打听是到底犯了什么事?吴良便一一的对他说了,并且说是要等苦主①一到,就要过堂的。孙友德道:“这一案实在冤枉极了。”吴良道:“那是我们不晓得的,等到过了堂,官问过了,便知是非曲直了。”孙友德忙赔笑道:“不相干,我因为他家里没人,我是上来替他张罗这起差房费的。本来晴天霹雳,还不知道影响,今听头儿们说起才知大概,如今也不说这冤枉不冤枉,但是诸位忙碌了一番,又要明日过堂,这些费用是不能少的。我是个乡下人,不懂事,我妹夫家里也不宽裕,能够诸位头儿看松些,不算是我妹夫的造化,总算是诸位头儿照应我的,我是感激不尽的了。如今先求诸位头儿们,赏一个数目罢,也好等我去打算打算。”吴良道:“这个事却不是一处,第一是这位稿案门上二大爷,现在是大张狮口,你既说到这里,足见你是个明白人懂事的,我们也不肯叫你奔远路,瞎绕弯子,我索性给你一句爽快话:请教请教你,你们还是留钱呢?留人呢?”孙友德听了,呆瞪瞪一会道:“这话怎讲?”吴良道:“要想留钱呢,我劝你直接不必问信,早点回去料理自己的事,要是留人呢,难道你这位令亲,还不值个七八千块钱么?我因为二大爷招呼过的,他说的厉害,要是你肯泼出八千块钱来,包你一点事没有,安安稳稳的回家。我还替你说了几句,说是周子玉是个乡农人家,那里拿得出这许多钱呢?二大爷道是打听明白的,周家有房子,有店,有地,难道还是个十穷的主儿么?后来说了半天,他让了一千,再不能少一个。我又求了一回,二大爷动了气,把我骂了一顿,我也就不敢说了。至于此外一切费用,也落不下一千块钱来。你是知道,我们各班里伙计多,镇日里瞎跑,连饭都混不上嘴,难道是碰着这件事,不叫他沾光几文?况且一人也分了有限得很,我是极想同你们拉个交情,可惜我做不到,所以我才说出这个留钱不留人的话来。至于我们押里,倒有限的,随便你摸上几个钱,赏赏他们就结了。我也是在外边混的人,难道我不晓得这个数目实在不少呢?”
孙友德听见,只落得闭口无言,抱着个水烟袋咕噜个不了。歇了老大一会,方才说道:“这个数,拜托头儿再帮一帮忙,我替头儿磕头。”随即一面跪下,一面又道:“委实是舍亲出不起。”吴良连忙拉他起来道:“你也算是尽心的了,我劝你还是不必问罢。”孙友德道:“那如何能呢?我是一力担肩来的,只求头儿们担待点罢。”吴良摇头道:“做不到,做不到。”孙友德挨了一回道:“论理,钱是人赚的,只要有了人,还怕赚不出钱来么?只要有人,钱是不要紧的。但是他的家业,我是晓得的,那里混得出呢?这怎么好,怎么好?”吴良道:“我看你极是个老成人,并不曾同你说一句谎话,你办的到就办,办不到就算了。据我看,也只好丢手不问的为是,不必替他瞎操心,日后还要受他的埋怨。”孙友德道:“埋怨也说不得,我是他切实叮嘱的,怎么能够丢开手呢?”说着,搔头摸耳,不得主意。地保便来凑趣道:“我们一早就来了,现在也够晌午了,我们也该修理五脏庙②去。”吴良道:“看光景,总是要扰这位孙老哥的了。到不如我们吃着饭,慢慢的说罢。”就一同站起身来。孙友德说不得会了茶钱,同了众人,一直到个近水轩的馆子里来,要了四斤酒,鸡鱼肉鸭摆了一大张桌子,大家放量的吃了个酒醉饭饱。有几个还要上烟馆子去吸烟,孙友德也只得跟了同去。
就这个当儿,吴良是一回擒,一回纵,弄得孙友德真是急了,头上的汗珠子也滚下来了,就差了不曾哭出来。旁边人挤眉弄眼,做了半天的鬼脸,吴良才拉着孙友德到旁边一张桌子上去道:“我同你说句老实话,你到底能出多少?”孙友德道:“我上来的时候,本也晓得,少了是不成功的,只打算了七八百吊钱,现在是差的过远了。”吴良道:“这样罢,你抵庄三千块钱,一力我去包办。”孙友德一听让了许多,就有点想头了,又两下里嘀咕了一会,才说明二千四百块钱,其中一千块钱是送二大爷的,五百块钱是堂费,五百块钱是大众的辛苦钱,二百块钱是折酒饭钱,二百块钱是给伺候人并打扫夫,还有同押人的喜钱,当时说明了。孙友德可是没有现钱,只有联单契纸,但是一时没有主顾,推不出去。就有一个散役,说是大街上郑乡绅家要买田,孙友德央他同去,又许了他脚步钱,果然孙友德跟了散役前往,三面议明了二千六百块钱,先付一半,下余看了地再交。孙友德便把这一半先来开销了许多,下余的打了期票。吴良就叫他去同到周子玉那里画了押。这事一回转间,周子玉已是饿了两天一夜了。讲明白了,送饭的才得送进饭去,周子玉才晓得大概的情形,心里又是气,又是恨,又痛他的钱,又不知道他奶奶是弄个什么样子?却是幸得孙友德同媒婆子是个干女儿的亲家,且又是晓得周子玉家有钱,必定要来安排的,又兼他的奶奶年纪也大了,也不是什么年轻美貌的,因此倒不十分受罪。后为孙友德还给了他一百块钱。诸事停当,却好苦主也已报到,吴良便去告诉褚忠,说是明天当堂,要是苦主不认这赃。官问你打你,把你话要放活动些,只说是一时害怕混供的,你也并不认得周子玉,是你的伙计对你说的,说他家房子是什么样子,家里是什么人,并后园子里观音堂,堂里一个观音龛,你们伙计因为偷了东西没处放,所以放在他那里的。他家里是点粮食,几件布糙衣裳,也没得值钱的东西,所以并不曾偷他。至于这个洋钱及这些衣裳,是不是这一案的,却也不甚清楚。这苦主家的东西洋钱,实在不是我偷的。至于伙计怎样,委实不知。说完了一味求恩,看来也不过打你二三百板子,你要咬紧牙齿推过去,才是真正好些儿的呢。褚忠一一允了,却也不敢不依。
果然又过了一堂,没甚大事,褚忠只打了五百板子还押,周子玉无辜释放。褚忠虽是打了五百板子,吴良的照应,不过有个二三十下到身上的。周子玉虽是冤情得白,却也弄得家业荡然,只剩下几间住的房子,门口一个店面也支持不下去。乡里的店铺,一时不易出脱①,就让给地保盘了过去。地保又想他的住宅,便故意不许他在前门里走。周子玉没法,只得在后面开了一个便门出进。苦苦地过日子罢了。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吴良得了一大笔钱,心里极是快乐,过不到几天,便领了徐老八到了永利顺的店门口站住,喊道:“掌柜的可认得他么?”店里管事的听得有人喊他,便也踱了出来,却认得吴良是个捕快,心下老大吃惊,连忙问道:“吴头儿什么事?”吴良指着徐老八道:“这个人可认得?”管事的看了他几眼道:“从来不曾会过。”徐老八大声喊道:“老板,你真是没有人心的了,认得不认得也不必谈他,我存给你十二匹绸子,你要呢就给我二百块钱,你不要呢就还了我,我现在正是等钱用哩。”管事的道:“这里那里的话,我又何曾认得你,你又几时存了十二匹绸子在这里,你交给那个的?”徐老八道:“前月底下午的时候,我是亲手交给你的,你说过几天你来付钱。我是因为犯了案没有来,好好,你老板倒想吞吃我的了,这真是黑良心了。我看老板,你的心比炭还黑呢!不可惜我,还要揿②我,这是什么理?”管事的听了气极了,喊了柜上伙计齐来质证。徐老八道:“他们都是你的伙计,那一个不帮你说话?”吴良便插嘴道:“你两下都记记清。”指着徐老八道:“你不要认错了店门。”又朝着管事的道:“老板,你也别事多闹糊涂了。”管事道:“这真正可笑,连影儿都没得的事。”徐老八道:“我是一点不错,他安心要我罢了。”吴良道:“老板,我说句公平话,也是回护你的。要是有这个事呢,你就还他绸子,不就给他钱,他现在是在官人犯了,一切开销也是不得少的。要真是玩急了,当堂去这一说,老板不是我说句放肆的话,你就是满身是牙,也分辩不清。”管事的看这情形,也明白了好些,晓得是做通了来的,便让吴良到里面坐,把徐老八坐在门口一张长板凳上。
吴良到了里边,管事的倒茶递水烟袋,应酬了一回又恭维了几句,才说到本题上。吴良道:“我是因为大家认得,不好不关照,要是第二个人手里,早把他带了堂上去,对官说了。就让是假的,老板也很要破费破费呢。不过咱当公门里人的苦处,老板能够体谅些就好了。”管事的连忙说了些承情感激的话,又说现在怎样明白这件事?吴良道:“看这光景,是实在没这件事了。”管事的便指天画地,赌神发咒的申辩起来。吴良闭着眼睛呆了一会道:“我晓得了,这一定是他在监里,有人向他要钱,他没有法子,也不晓得那一个替他出的主意,才闹出这一手来。可是一样,他既然存了这个心,就不能凭空消弭,况且必是有同你老板做对的,所以不到别家,单到贵号里来。俗话说的:‘无盐不解淡。’不是我帮着他,看来老板是多少要破费两个了,只当是行个好,看顾他便了。”管事道:“他这样大张狮口,怎么会拉得拢呢?既是吴头儿这样说,我就依遵,但究竟应该给他多少,请你老人家大略断一个数目罢。”吴良道:“这是老板的一点意思。我怎么好替他说数,我看老板也是个本分人,既是这样说,我就大胆撕罗⑤一下子,你瞧着办吧。这件事少也怕不成,多也犯不着,直接给他个对半拦腰截罢。”管事的道:“他说值两百块钱,这对半拦腰截,也得个五十块,这真是个无妄之灾了。”吴良道:“不是这句话,从来说:‘贼咬一口,烂见骨头。’要是你出的数按不下他去,恐怕他真的到堂混说,那不是越发难为情了么?”管事的道:“既是这样,我也不敢驳吴头儿你的话。可是这个风声出去,人家一定说是无私有弊,况且以后你们头儿们捉到了人,都来照顾小店里、小店还能开得下去么?”吴良道:“那你倒放心,有我哩!今天是这样,你把这钱交给我,我回去再给他,不要当面给他,惹得人家疑心。我出去只咒他一顿,牵了他走,外面也就没人晓得了。以后的事,老板你放心,开你的店,凡百件事,有我一力包办,断断不会再有差错。不是我说句大话,我们伙计也都还看得起我,难道我的朋友他们不肯圆通点么?”管事的道:“好好,费心得很。”连忙招呼钱房里封了五十块钱,点交了吴良。吴良把来包在手巾包里,却仍是不肯动身,时而东时而西说个不了。一会说他亲戚在盱眙县要娶儿媳妇,前月来信叫我替他买四套袍褂,又是什么六匹红湖绉,六匹绿湖绉,昨儿又打发人寄钱来,我想这也有限的东西,我打算就在宝号里办齐了,交他的人带回去。今天已是不得闲,明天下午,请你老板打发个伙计,拣几种顶好的,送到大街上义兴客店里。我也在那里,同他来的人一个姓纪的,一同看货。看定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是价钱要公道些。管事的听见他另外有人在义兴客店里看货,钱货两交,便也一时大意,连忙答应了。吴良又叮嘱不可误期的话,这才站起来,袖子里塞了洋钱,走到门口牵了徐老八的链子道:“走罢。”徐老八道:“钱呢?”吴良骂道:“你真是穷花了眼了,我查了他们的流水帐,并没这回事,你想讹人家吗?你们做了贼,真是没有一个有人心的。”徐老八道:“怎么你老人家,也帮起他来了。”吴良大怒,上去打了两个嘴巴,骂道:“难道我也帮着你讹人?”一边骂,一边对柜上说了句:“明天会。”便牵着徐老八的链子去了。
管事的看见这事已完,心里才把这块石头放下去。到得次日,只得配了些货物,送到义兴客店里。果然吴良已在那里了,当时捡好了东西,叫伙计开了一张帐单,吴良同那个人看过,便对伙计说:“明晚上灯后来讨钱,不就到我的家里去付。”伙计自把余货包好送回店里,复到义兴店来付钱,那人已不在店里了。店里的司务说:“不是吴头儿交代的,到他家去付么?”伙计赶到吴良家里,吴良不在家,家里人说是不晓得。伙计只得说了大概,并约定明日来取,次日下午,又到吴良家来,只听见吴良在里面骂:“这样不开眼的东西,那天的事要不是我,他现在这个店里的东西,只怕都改了姓了,他当时我是吃他的饭么,真是昏蛋!他的伙计来了,你们对他说罢,这点点子东西,是我吴老太爷赏收了,他要钱,叫他到堂上去要去。来的人若是多说话,你们尽管刷他的嘴巴子。”伙计听得明明白白,赶忙退了出来,溜回店去,对管事的说了。管事的只气得发昏,然亦无可如何,又怕他勾起前段的事来,只好认自己晦气,算是如无其事罢了。就这样一搅,这个店里是凭空破费了四百多块,这都是捕快诬良栽赃的种种凭据。
要晓得,周子玉当日不是孙友德替他花一注大钱,只要褚忠第二天一口咬定,周子玉终究是要吃亏的。至于苦主认赃,更是绝不要紧的事。譬如苦主看了不是,捕快是早已求过他的,叫他暂且认了去,便可跟追别的。或是说你要不认这案,以后更无的指望了。否则用苦肉计,说是官逼得很,大家吃不住,求他认了去,暂是缓大家一口气。那苦主若是心软了,听了他们的话,这周子玉的罪名,更是铁案如山了。至于永顺和这边,还是吴良的柔软办法,要是管事的不达时务,便又有新鲜的花头。总之哄吓骗诈是他们的诀窍,越是老手越做得干净。凡是天下的差役捕快都是如此,并不是安徽天长县一处如此。
要知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①苦主———旧时案件中被害人的家属。《元史?刑法志四》:“诸杀人者死。仍于家属征烧埋银五十两,给苦主。”
②修理五脏庙———指吃饭。
③出脱———货品卖出成交。秦简夫《东堂老》第一折:“出脱了些珍奇异宝,花费了些金银响钞。”
④揿(qìn)———用手按。
⑤撕罗———料理、解决。
第二十七回 游园拖磨切口须知 发路安家非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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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浙江杭州府仁和县城里羊坝头,有一个饱学①的秀才,姓魏名焕号有文,年纪二十多岁。天分本来极其聪慧,又极肯用功,竟是通今博古,下笔千言。看见国势日益衰弱,不免的时常发些感慨,却是秉性深沉,外面一些不露。时常咄咄书空②,有一种无可如何之意。就有一班同学约他同到东洋去走走。魏有文道:“这却是极好的事。但是我生长杭州城里,一步未曾走开,如今要到外洋去,先须把内地这二十二行省走他一次,先考察各处的风俗人情,形势塞③,再到外洋去走走,方能有益。”自从打了这个主意,便无意于再去看书写字。好在家里本是有家,父母俱已下世,新娶的一位梅氏,幽娴贞静极善持家。有文更是放心得下,可无内顾之尤。遂拣了一个吉日动身,先到上海,从上海上了火轮到天津,由天津进京,再从京城到河南山东,转到烟台。复从烟台上了火轮,折回上海。又乘了江轮到汉口,从汉口起旱到陕西。各处的古迹,任意赏鉴。又带了几本簿子,将一路上所见所闻,一齐登载在簿子上。在陕西省城鼓楼前一个三义客栈,住了有十几天的光景。他住的这间房是一排三间,他住了上首一间,带了一个佣人,就在旁边打了一张铺。对过一间住了一个本地的人。魏有文时常看他锁了门出去,一会又回来了,一会又出去了。再看他脸上,却是神色凄沮,像有什么大不得了事的一样。有文年轻,喜管闲事,便时常留意他的行径。
这日晚上,忽然打外面进来了一个人,穿着蓝褡裢布的袍子,罩了一件羽毛马褂,手里提了一个灯笼,上面写的是“正堂公务”四个字。只听见那人站在外间喊道:“林二哥在家么?”对面那间房里的人,早已答应了出来,叫了他一声:“大叔,久违了,里面坐。”就见他把那人让了进去,不知道喊嘁喳喳说了些什么,只听见姓林的说道:“那怎么了?那怎么了?”以后的话又低下去,也听不出。停了一会,又听见那来的人大声说道:“二哥没的话,就只八个字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却又不听见姓林的说话。又歇了老大一会工夫,姓林的才把那个人送出去,嘴里还是承情费心后报的一番话。有文看了,诧异得很。须臾姓林的回来,只听见他在房里有些响动,是用绳子捆东西的声音。有文本已是明天要动身的,便搭讪着走过来,在门口望了一望。那姓林的就是一个竹箱,一只篮子,此外就是铺盖卷了。姓林的看了他一眼,也没招呼。有文忍不住便问道:“贵姓是林?”姓林的极为诧异,忙应道:“正是。”有文又问他的大号,乃是“瞻启”两个字,便跟着自己也通了姓名,就问他是往那里去?姓林的道:“我是往潼关去。”有文道:“很好,我们倒是同路。”当时把自己来历说了一遍。林瞻启便连忙让坐道:“有翁,真是好福气。”两个人谈了一会,很是投机,便约明日一早一同起身,路上也可以不十分寂寞。
林瞻启也答应了。
次日一早,各人雇的车来了,开发了店钱酒钱,上了车。车夫把鞭子一扬,已是风驰电掣的,不多一刻出了城,打了中尖,晚上住的韩家寨。两人吃过饭,又谈了一会,更是合适,都有相见恨晚的意思。有文便问他此次来省,是为什么事?林瞻启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话长,也实实的伤心。我本是保安县的人,我们保安是个苦地方,我弟兄两个,我是居长。我也进过学,有四年了。我兄弟比我小八岁,今年已是十七岁。我是在叔子手里长大的,叔子侍我弟兄很好。我的兄弟自小定下了卫家的一位姑娘,生的相貌很好,本来打算明年要娶,不料我们那里有一个土霸,叫做蒋明允,本是个武官出身,不晓得怎样发的财。他只一个儿子,叫做蒋亦良,现在也有十六岁了。因为他下乡来收租,不晓得是那个对他说的,卫家的姑娘生得好,他就托人去说亲。卫家说是有了人家了,他叫他去退。卫家怕他的势力,托人来说,被我叔子骂了一顿。卫家没法,直言的回复了蒋明允。蒋明允恨极了,时常想同我们做对,但是从没有交涉的事。又是一个居乡,一个居城,风马牛不相及的,也没有新鲜法子。我叔子也是防备着他,不肯轻易到城里去,恐怕是无意中惹出是非。那晓得蒋明允的心思很毒,他雇了几个人,到乡下来捉兔子,蹂躏我们的田地。我叔子出去同他吵闹了一阵,他们齐大伙上前,把我叔子打了一个半死。我正在离村上三里多路一个人家教蒙馆④,听见回来,人是散了,叔子也已不能动了。据地保说起那一班人就是蒋家的,并且说临走的时候,还交代好好的把卫家这头亲退了就没事,不然,一定要捶死他。我虽到家,也没有主意,便央人用门板把叔子抬了到城里喊冤。验了伤,等了三天,以为是大老爷可以出票子传人的了,那里知道是一点影子没有。我还有个亲戚在城里,托他去找了书办,问他为什么还不出差的话,这才晓得里面的细微曲折,说是要官出差,须先把请差费送了进去。我也没法,我们保安县都用的砂皮子钱,一两银子可以换个四吊多钱,他们也定要我付银子,接着又是书办来,说是起稿的费。我想我们弟兄都是叔子抚养大的,怎能不替他出这口气,便也通统答应了,为的是只要叔子伸冤。这倒果然快,银子交清了,差也下来了。一个叫蓝能,一个叫柯贵。他两个拿了牌票,又要什么发路钱、安家费,又是动身的时候吃神福。这个当里,我带的钱已是完了,幸而我这位亲戚慷慨,替我垫了。这前后已是用了三十三两多银子,差人还没出大门呢!”魏有文道:“这官司可见是不好打的。”
林瞻启又道:“等到第二天动身,我在一个茶馆里等他们,打从天明等起,一直等到小晌午,他两个才来。随即吃了茶就动身。到了十里铺,他们又说饿了走不动。我说没多路了,到了那里,我请你们罢。他们就登时变了脸,就是叫他们枵腹从公。我看情形不对,只得找了我的一个相知店里落了座。这乡里那里有好东西吃呢?他们说开店的瞎眼,看不起他,就骂起来。我解劝也不听,又逼着老板去买了一只鸡、二斤肉,就整治起来。他们就到隔壁烟馆子抽大烟,等到瘾过足了,才过来吃饭。吃饱了,站起来就走。老板问他要钱,又被他刷了一个嘴巴,说他是昏蛋。这有一定的规矩,这意思明明是叫我会帐了。我身上已是一文都没有,幸而是个熟人,这才把菜饭并烟钱统记在我的名下。跟了他们又走,到了我们镇上,他们又是折了二两银子去,说是什么客寓钱、饭钱的话。我前面已是花了一大注,那里为这零头好不给他呢?当时送过了他们,又进去看看我的叔子。谁知倒吓了我一大跳。”有文忙问所以。林瞻启擦了擦眼泪,又叹了一口气,方才说出话来。
要知他叔子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饱学———即博学,学识渊博的意思。
②书空———用手指在空中虚划字形。李贺《唐儿歌》:“东家妖娘求对值,浓笑书空作唐字。”
③(è)塞———险要之地。,通“隘”。
④蒙馆———也叫蒙学。旧时对儿童进行启蒙教育的学校。主要是学《蒙术》、《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四书》。要求能识字、写字等。
第二十八回 读批词上控总成空 入教会平反应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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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魏有文急忙要问林瞻启的叔子怎样?林瞻启擦了一擦眼泪,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谁知我进去看我叔子,他老人家还是昏沉沉的,不省人事。我更是发急。明天一日,一点音信没有。挨到第三天,遇见蓝能,说是蒋明允派了一个佃户叫施四德,跟我进城去打官司,明天一早走。就问我是一处走两处走?我实在怕他们罗唆,就说我本来要到城内去买药,只可先走一步罢。蓝能亦没说什么。次日一早,我便急急的进了城,又带了几件衣裳到城里去当,为的是做盘缠,还要还我亲戚的钱,并饭馆、烟馆的帐。那知道到了城里,再碰不到他们。一连就是三天,我可急了。幸而住在亲戚家里,房饭钱是不要,究竟我心上不安顿得很。到得第四天下午,才听见说是他们来了。以为就可以过堂了,那里晓得正接着游起花园来了。”
魏有文道:“是那个请你游花园?”林瞻启笑道:“那里是有人请我游花园,这是他们差人们的切口①。案齐了不审,这些人在城里无事,东走西荡就叫做作‘游花园’。这一下子,足足有半个月,我又不敢回家,又不能再住下去,心里还是记挂着叔子。后来一急。倒急了一个主意出来。我去找了我们学里老师,老师先说不管,后来我答应送他一斗稻子,老师才肯答应去见县官,等到老师回来,才晓得县里大老爷年纪大了,早上的事过午就忘,昨天的事今天更不容提了。这件事还是前月里的,老爷早丢在九霄云外了。老师提起来,老爷才传了稿案去,问明白了,随即吩咐明日一早坐堂。老师又替我托了稿案。果然次日午饭后,老爷坐出堂来,先问了我几句话,我也不很懂得,又见他问蒋家的佃户,佃户是奉了他主人的话,一味的胡赖。两下里搅了有个把时辰,官也烦了,就吩咐都下去,明天再问。到了明天,亦就并不再问,我又去打听行家,这又是什么故事?就有人说是叫做‘拖磨和’,也是差人的切口,就是审而不结的意思。这件事就一拖拖了两个月,我叔子已经死了,算起来,也还在保辜②限内。我只得又去递呈子催,总归是没有一句爽利的话。我催到第二张呈子,倒挨了一顿骂,说是什么实属刁健③。你想我家里人是死了,钱是花了,不能够求老爷伸冤,反倒落了一个实在刁健,这不真正气死人么?我等我叔子的后事办妥了,只得带了钱进府去上控,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被他们逼出来的。那知呈子进去,等了多日批出来,是什么‘仰该县提集两造人证迅速断结,该生迅即回县投质可也。’我以谓这一下子官是一定要吃紧的了,赶紧回到县里投审。可笑县里又玩起花头来了,说是人证未齐,又出了差去传卫家的人。不相干的人闹了一大堆,无奈这县官总是不肯过堂。又听说是明允花了一大笔钱,县官也不肯十分追究,想把大家拖了一个昏天黑地,自然就不了而了的。我看这个情形是没有法子想,想到我叔子待我弟兄的好处,就伤感起来;想到我叔子死的苦,就愤恨起来;想到蒋家的势力,县官的糊涂,就焦躁起来;要是就这么算了,不但死后对不住叔子,并且对不住兄弟。几下里一凑,就打定主意再去上控。是这年九月到了道里,递了一张呈子。好笑得很,他的批语竟同府里一样。我想想是一不做二不休,爽性同他玩一玩罢。这才赶到省城里,告了臬台④的状子,以谓总有一个下落的了。真是奇谈,批出来仍是仰府饬县⑤,其余的话,也同那道里府里的一样。我气极了,只得续上一张呈子请他亲提,不但不准,又挨了一顿骂。批的是:‘此案前已批仰该府转饬该县提集人证迅速断结,该生理应回籍到县候质,乃复率请提讯,意存尝试,实属刁狡健讼。仰即凛遵前次批示,听候该县集讯,倘再砌词混渎,定予押发。’等语,这真是气破我肚子了。我到了这步田地,以为这案子是没有翻身的了,刚刚我又接到我兄弟的信,又寄来一笔钱,叫我如果告不准,一层一层的尽管告上去。我想莫如到藩台那里告罢。藩台这个衙门,进张呈子可不容易,总得四两银子。我已是到了这个地步,说不得了,只得依着办罢。那晓得这个批又真不容易,足足的候了两个月才批了出来。说是什么‘理应遵奉臬宪批示,回县候质。’这些话。这就是我动身前三天的事。事到如今,除掉告抚状是没有别法了。那里知道我在这里告状,我那县里都知道的。就这个当里,县里的禀帖也上来了,是求着上头把我发到首县,由首县派差把我押解回去,归案审办。又有一件什么公事,是详革衣顶,以为恃符刁讼者戒的话,上头都已批准了。昨天来的人,是我的师兄弟。他在承发房里做写字的,他见了这批,所以连忙来告诉了我,又叫我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但是走是走了,这一案终究没个水清见底的日子了。这就是以往从前的事。承你不弃,我是尽情告诉了你,你看这事怎样办法?”
魏有文听他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直气得七窍生烟,拍桌子大骂。林瞻启反倒解劝了一回。魏有文道:“老兄,你家有这样沉冤,竟反不过来,现在倒是人财两失。我看你就是告到部状,也不过如此。我倒有一个顶好的法子,但是不应该出在我的口里,现在也顾不尽许多了。你的功名是考了来的,况且又不过一个秀才,也算不了受国厚恩,现在已是详革了衣顶,更没有什么顾忌。我看你要是能把这件事反过来,除非你老弟去投了什么外国的教,做了教民,方能不怕。蒋明允势力如何大,他总要输给你的了。”林瞻启听他慷慨激昂的说了这句话出来,自己寻思了一会,不觉恍然大悟,连连的作了几个揖道:“承教承教,既是这样办法,我也不必往潼关去了。我原是怕上头拿我,所以我想到潼关一个朋友家去避难,现在我是不怕的了。”当下林瞻启高兴得很,同魏有文促膝畅谈了一夜,到了天亮各自上车分路。魏有文由潼关转赴山西一带,林瞻启自回保安县去料理投教。复去打这糊涂官司。究竟投教后如何情形,做书的也不忍再往下说了。
要知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①切口———这里指差役行业用的隐语。结合行文说,指“游花园”;游花园是东走西荡的隐语。
②保辜———古刑律规定,凡打人致伤,官府立限,责令被告为伤者治疗。如伤者在期限内因伤致死,以死罪论;不死,以伤人论曰“保辜”。
③刁健———犹狡悍,刁悍。《儒林外史》第四十四回:“沈大年又补了一张呈子。知县大怒,说他是个刁健讼棍,一张批,两个差人,押解他回常州去了。”
④臬(niè)台———明清按察使的别称。
⑤仰府饬(chì)县———仰,内时公文用语,祈、请之意;饬,通“敕”,命令、告诫、训示之意。
第二十九回 争继嗣族弟放流言 许酬金讼师授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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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湖南长沙县,离城五十里有一座史家村,村里姓史的最多,也还有别姓在内。其中有一位富翁,姓闵叫做闵叔纯,一向在各省贩卖珠宝,时来运转,发了几万贯的家私。他本是住在城里,怕人家同他罗唣,所以避到乡里来住。正是田连阡陌牛马成群,说不尽的豪华富贵。又有一个远房兄弟叫闵中,是出了五服的,先前也在这村上教蒙馆。后来也就住下来了。闵叔纯虽是享福,却只少了一点点的缺陷,是年轻的时候在外边东游西荡,结识了些墙花路柳,把身子淘空了,一直也没有生育过,所以现在膝下是儿女俱无。闵中光景虽然不好,却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做伯埙,小的叫做仲篪,都是极其聪明。闵叔纯甚是喜欢仲篪,颇有想过继他的意思,只是尚未开口,闵中也有点看出来,更是格外的巴结个不了。只有叔纯的女人臧氏,总觉得不是亲生的,心里不十分愿意,看见叔纯不做生意,在家里身子很好,就要替他娶妾。叔纯自将年纪大了,就是纳妾也是没用的话回复。无如臧氏是一定要办。
后来到底拣了一个二婚头女了孙氏,因为他出嫁不到四年,早已生过三个孩子,且都是儿子,臧氏说他一定是宜男的。又却巧孙氏新寡,孙氏的婆婆尤刘氏支持不住,臧氏就给了尤刘氏一百多块钱,把孙氏接了过来。是这年四月里的事。果然这年六月里就有了孕,臧氏极其欢喜。等到十月满足,居然生下一个儿子。叔纯高兴极了,少不得请客开贺,闹了好几天。就是叔纯的亲知朋友,没一个不替叔纯高兴的。只有闵中心里老大有点不自在,从前是十拿十稳,这份家当是在自己的荷包里了,如今倒变了可望而不可接。就从此存了心,一会想弄死这个孩子,一会仍想把仲篪送过支承嗣,终日里如热锅上蚂蚁一般,时常对人说:“男子八八六十四而天癸①绝,若是断丧过度,有七七而绝者。我们这位老大哥,年轻的时候糟蹋的太过,是不到七七就要绝的。像他现在望六的人,已是不能人道,那里还会生儿子,这是瞒人的话罢了,却如何也来骗起我来。况且这个孩子也不像他,看那副贼头贼脑的样子,也不晓得是什么人生的。倒不晓得我们世代书香,倒玩起异姓乱宗的话来了。将来我们这位老大哥百年之后,我却断断不肯认。得罪了阿哥的罪名小,得罪了祖宗的罪名才大哩。”自此逢人辄道。大家也听得絮烦了,也有劝他的,也有挑拨他的,总归世上各样人都有,并不都是好的,也并不都是歹的。这且慢表。
却说闵叔纯替他儿子取名启后,爱护备至。到得六岁又请了一个教书先生教他识字。光阴荏苒,倏已九个年头,闵叔纯染了时疫死了,少不得发丧开吊,报给亲友知道。闵中听得叔纯已死,便连夜收拾了一肩行李,也不来探丧,径自匆匆的赶进城去,四下里托人替他谋个馆地。后来好容易找到了几个学生,每人天地元黄,念上一年,给洋钱一块。幸而是轮流供饭,才算是糊住了口。苦苦的挨了一年零三个月,闵叔纯的女人臧氏也死了,闵中虽是住在城里,却很留心叔纯家里的事,时常叫他儿子伯埙带信上来,但是有人问起,只说出了远门,不说明躲在城里。人家也有知道的,都是事不干己,谁来多管闲事。这日正在书房里替学生背书,却接了伯埙来的信,拆开一看,不禁大喜,用力把桌子一拍道:“好好,我真算等着了。”这学堂里共总有十七八个学生,一齐大惊失色,不晓得是什么事。闵中便对各学生道:“今天放学,你们明天也不必来了,我要回家去。所有前月的束②已收过了,这月里三天算我送了罢,也不要了。我明日一早要动身的,我还要收拾东西,你们也就此散罢。”学生哄然应了一声,已是一人夹了一个书包,纷纷如鸟兽散了。
闵中本没有多少行李,打了一个铺盖卷,搭了一只便船,次日一早开行,刚刚饭后已是到了史家村。上了岸回到家里,伯埙、仲篪接着,中便问了些家常的事,便带了仲篪一径到叔纯家来。一进门,看见了灵台,就假哭了一阵。接着就是孙氏领着启后出来磕头。中佯为不识,对着帮忙的人道:“这是什么人?”帮忙的人说道:“二爷才出去了一年,怎这样好忘性,这就是启后,你的侄子,难道别人也好来披麻戴孝么?”中听了,立刻就把脸放下来道:“啊哟!这是那里说起,我哥哥在日,你们玩罢咧。现在是大事在堂,难道你们还要玩么?”大家听了发愣,中道:“哥哥早就对我说了,说是他到了百年之后,叫仲篪来承他嗣。因为膝下没个男女,你们大伙儿鬼混着,弄个野鸡孩子骗骗他,我哥哥死的时候偏我又出了门,不晓得大家存了个什么心,并不去找仲篪来成服。现在是把我嫂子也弄死了,刚刚我却回家来了,这件事别的也不必说,只依着我哥哥的话办了。”便喊仲篪过来道:“我从前因为你伯父无子,久已把你过继给伯父这边。现在伯母也死了,没有别的,你就在灵前成服,一则是他生前求我,我答应过,难道好现在不算?一则我闵家世代书香,也并不是低微,怎么凭空闹起杂种来了呢?”仲篪听见,赶忙把外间一件大衫脱去,里面露出麻衣,已是穿好了来的,袖子里扯出一个麻帽子戴在头上,便抢到灵前磕了个头,钻进孝帏里去了。中忍不住笑了出来,忙又收了回去,大声道:“孝子已是成了服。这个孩子叫他家里人领了去罢。”这个时候,孙氏虽是没有主意,那些帮忙的却颇有几个是叔纯的至交,还有两个受过叔纯的遗嘱,叫他照应启后的,便大家不平起来,一个个上来同中辩驳。这是动了公愤,一个赛过一个,早把中说了一个张口结舌,颇有口众我寡之势。暗道:“这事不好,然既已至此,亦断没有作罢的道理。便向大众作了一个揖道:“这是我闵家的家事,不关诸公分毫,诸公就是再让上几担理,我也只当是耳旁风。我只要把这个小杂种撵出去,不要败坏我的清净家风。”这个时候,里里外外嚷成一片,进来看热闹的也挤了一院子。就有些欢喜多事的,你一句我一句,在那里混骂。中看光景,恐怕他们要动手打,我这是一定要吃眼前亏的,眉头一皱,才打算一个主意在心,站起来往外就走。挤出了人堆才发话道:“我们当官去讲理罢。”说罢一径去了。孙氏看这个情形,心里十分难受,领着启后对着大众磕了一个头道:“我们大先生在日,同诸位交情也都不错。现在家里闹成这个样,只求诸位看一看死人的情分上,始终说句公道话,我母子就感恩不尽了。”说罢大哭。大家也有劝的,也有骂中的,忙乱了一回。孙氏同了启后进去,仲篪却是坐在孝帏里不动,这也是中教了来的。
却说叔纯的知交里面,有几个有体面的,一位是伍鼎新,开着米坊面坊,儿子已娶过佾生③的了,所以人都称他伍老太爷,一位是陆士凤,是十年前进的学,现在就乡下一个书院里主讲。一位是戚亦扬,是屡次县考没有一回不终覆的。家里开了一个蒙学馆,跟他念书的也不少。且是说句话都在理上,人人都敬服的。年纪虽大,倒有一种齿德俱尊的神气。还有启后的丈人家高有礼,也是一位开药店的老板。这些人都帮着孙氏说话的,大家晓得中是决计不肯就此歇手,大家议论了一会,也就各自散去。却叮嘱闵家的人,要是中来胡闹的时候,赶紧过来通知。便从此拔长了耳朵打听。不表。
却说中气愤愤的回到家里,一夜未曾睡好。次日起一个大早,走到了离镇上十五里外的一个大集镇上,找到一个有名的讼师④王伯丹。这王伯丹是专门替人家出歹主意的,做的呈子又能挟制官府,只要有钱给他,他的主意是层出不穷。他出的主意,却是看着出钱的多少为准,钱越多主意越辣,因此没有一个不怕他的。中带了四样礼先送给王伯丹。王伯丹拿眼瞟了一瞟,早有人来收了进去。王伯丹把闵中让到小客房里坐,他自己却在一间耳房里抽鸦片烟,足足抽了有两个钟头,才出来陪中。中先说了些仰慕的话,继而又说到他这件事,又说到要请他出主意的话。王伯丹抱着水烟袋,点着一个纸炊子,尽着出神。停了老大一会,方才慢慢的说道:“这是件大事要是反了过来,老哥便从此是个富翁。但是古人有句话:‘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我也是偌大的年纪,又何必无缘无故,来造这个孽呢?”中听出他口气,是想钱的话了,遂立刻答道:“老人家你也太多心了,难道我还敢白费你心么?不过我现在光景是拿不出来,等到大事告成,自然是木本水源,不忘所自,一定是重重的酬劳。你伯翁向来晓得我的,我也断不敢过河拆桥。况且我的为人也不是那样,当真伯翁还信不过么?”王伯丹道:“不是这话。讲起钱的事,兄弟已是数见不鲜,纵让是老哥送我五六千银子,这也是个棘手的事,也还得仔细商量。”中听他口气太大,心上有点发毛,脸上就有点火辣辣的,当时定了定心想道:“那边的家当,总在十几万,果真成了,三四千银子也有限,不过是九牛身上拔一根毛。就譬如老大晚死一二年罢。主意已定,忙赔笑说道:“只要伯翁有什么妙计,能得事成,兄弟亦断不肯忘恩负义,情愿送雪花银三千两,以后还可以遇事尽情,决不含糊。”伯丹听了大喜道:“老哥真是朋友,不枉我们平日相好一场。既是如此见爱,老哥的事就是兄弟的事,兄弟定当出个死力,以仰副老哥的雅意。但是这事有三件办法,我先说给你听听,再大家斟酌。或是老哥一样一样的去做,我想任是他们神通,也不能逃出我的手掌。”中道:“很好,倒要请教。”伯丹听了他话,歇了半天,才慢慢的说出三条主意来。
要知是何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①天癸———中医学名。指促进生殖功能的一种物质。
②束———亦作“束修”。原指古代诸侯大夫相馈赠的礼物,此处指学生向老师致送的学费。
③佾生———亦称佾舞生、乐佾生。清代孔庙担任祭祀乐舞的人员。通常由学政在不录取入学的童生中选充。
④讼师———论,原指诉讼或为人辩冤、争论是非的人。这里指帮助写呈子、出主意的人。
第三十回 剪羽翼故友远嫌 攻腹心老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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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王伯丹口许闵中有三条主意,喜得闵中眉开眼笑,急于要问。伯丹慢慢的说道:“第一件,是把伍、陆、戚三个人,许他几个钱,不图他们别的,只要他们不来问这件事。本来闵家的事与他们是不相干的,他们见了钱,自然是避开去。要是三个都上了套,是再好不过的。万一有个把倔强的一定要凭公调处。他已是独木不能成林,你还可以在外散布谣言,简直说他同孙氏有奸,他听见这个信,自然避之不及,还敢来多管闲事么?这叫做先剪去他的羽翼,等到羽翼剪去,这事也就好办了。这是第一条最要紧的。第二,你把孙氏的前夫的娘找了来,听说还活着,也大大的给他几个钱,叫他到那边去认孙子,说是媳妇卖了,孙子是不曾卖的,要领去归宗。如有人不依的时候,教这老婆子打滚撒泼,拚命寻死,只教他一口咬定,说是你哥哥当年不会生育,才打他家里把一个不到周岁的孩子抱过来哄人,现在因为自己膝下无人,这才来领这孙子回去。更教他一口咬定是十二岁,这十一岁是假的。你却一旁去劝解,代做好人。这叫做攻其腹心,就是孙氏一人强辩,当不住这个老婆子一口咬定,谁人还信孙氏的话。至于小孩子,更是不知自己的来历了。这是第二条最要办的事。第三,就得你去找个人,重重的许他一笔钱,叫他乘人不备,躲到孙氏房里,藏在床底下。等到布置好了,你却多带些人去对孙氏说,外边有人说你养着奸夫,我是不相信,但是人言可畏,必定也要明明心,就是你不怕什么,难道我们老大死了,还当王八么?如今不如到房里搜搜更是妥当。孙氏于心无愧,自然一说就答应。你便带了人进去,假意先在各处一搜,然后翻到床底下,把人托了出来。先就嘱咐了那个人,叫他咬定是奸夫,你便装着生气,把奸夫捆着,立刻去请些公亲来,就借着败坏门风的话,当时把孙氏驱逐。要是孙氏不服,就同他到堂见官。奸夫是和奸,没甚罪名,叫他不要改口。万一有点不妥当,不过花上几个钱,官司就赢了。孙氏自然是断回娘家,孙氏一走,那启后小孩还会活着么?这是第三件主意。此外虽还有些法子,谅来也可用不着了,你先去照我说的话,挨一挨二的去办。”中听了这一席话,喜得心花大开,连忙作揖道:“老先生真是赛诸葛,我可要五体投地了。”两个人又斟酌了一会,中方才起身告辞回去。
却说这位陆士凤是叔纯的好友,平日诗酒往还,极是契合。叔纯看得士凤为人做事,都还光明磊落,临死的时候,把他同伍、戚两位请到床前,重重的拜托了他们三个人,叫他时常看顾点启后。陆士凤是言规行矩的,既然答应,早已如同受了先帝爷白帝城托孤的顾命一般。伍、戚两位虽同时一齐答应,却也不大很在心上。从来说的:“人在人情在。”叔纯已死,他们不来想启后的法子就算是好人了。士凤看了中的情形,心中大为愤愤,又因为是外姓客,竟疏不间亲,不能十分认真。回到家去,闷闷不乐。过了两天,忽然有个人来请他去吃茶,士凤问他名姓,来人亦不明说,只道:“到了自然知道,有人等你,有要事相商。”士凤只得跟了去。到了茶店,见面之后,却不认识。一看旁边桌上,伍、戚两位已都在那里,心里不大明白,就连忙请教请他吃茶的人尊姓大名?那人道:“在下姓马,字亦渤。”说罢归座。堂倌泡上茶来,吃了一两开,马亦渤打袖子里取出三个封子来,放在桌上,就取了两封,走到伍、戚二位面前,打了一躬道:“些许不成意思,先请笑纳,随后加十倍奉缴。”伍、戚两人笑逐颜开的接了过去,嘴里还说请你先转致道谢。马亦渤又说了一声:“岂敢。”方才回到自己桌上,对陆士凤道:“兄弟是闵中的妻舅,因为闵家的事,中要同他分个水落石出。素来晓得诸位是常在他家的,所以特特的约会了诸位来,叫小弟当面拜托,也不想诸位怎样出力,只要以后那边的事,诸位不必预闻,舍亲是万分感激。这点些许薄礼,一样三分,先请士翁笑纳。只不过不成意思,随后等到事情大定,还要加十倍奉上呢!”陆士凤听了大惊,做声不得。伍、戚两人早走了过来道:“士凤哥,这没有什么,我们只好谨遵台命①就是了。”陆士凤看见伍、戚两位已是被钱迷住,自己却是一团怒气,厉声道:“论起来老大在日,同我们是莫逆之交,现在他孤儿寡妇,家难大作,我们稍有人心,当惟力是视极意照应,方是正理。二爷不要我们问信,这句话是怎讲?至于说他这个儿子一定不是老大生的,人家问我,我是自然直说。不要问信,是不是不许我直说么?”马亦渤道:“这是预先的一点点敬意,等到事成之后,自然还有大把奉送士翁,你尽管放心。”陆士凤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为这点银子,就把个死朋友卖了么?银子无论整千整万,是有完的时候,人生顶多不过百岁,到了百岁之后,也得要死,今天糊里糊涂做了这样亏心事,将来死过去,拿什么脸去见老大呢?这个断断不敢从命,请亦翁回转告二先生说罢。他家过断的事,他本有儿子的,二先生一定要把儿子推过去过继,反说人家儿子是假的,只要理上说得过去,二先生尽管做,又与我什么相干?至于要我随同二先生丧良心,说启后不是他生的,难道我活了这样大年纪,还是这般见钱眼开,昧尽天良么?不要说是送我若干银子,就是把家当一齐给我,我也享用不了。至于伍先生、戚先生,我们从前是在大先生床前说的什么来,如今就都被钱朦了心,我不知道你们死去,见了老大拿什么脸去对付他呢?”
陆士凤年纪本大,越说越气,竟浑身乱抖起来。马亦渤看见他发了大气,倒不得主意,先前只当是他嫌少,后来见他斩钉截铁,亦不敢再说,却呆瞪瞪的望着伍、戚两个人。伍、戚两个人也一句话没有。只见陆士凤气愤愤地站起来,颤着声道:“我还有我的事,改日再会罢。”说完,竟扬长去了。马亦渤气了一个发昏。伍、戚两个也很觉得没趣,却是已经得了两封银钱,也不舍得拿出来,只得帮着埋怨士凤不知轻重。马亦渤呆了一会道:“他是做定了忠臣,你们二位呢?”伍、戚两个同声答道:“这点小事,莫说二先生还尽个情分,就是空口说白话,交代我们,我们还有别的议论么?我们借此交结二先生,难道二先生还会亏负了我们?至于二先生的厚赐,本不敢领,不过现在老陆这样一搅,我们也就避回,反显出我们也是不受抬举了,只可权时收下,随后再慢慢图报罢。”马亦渤道:“好好,这也是一句话。”伍、戚二人又道:“亦翁回去,替我们多多致意,异日登门再谢。”马亦渤把这封未收的银子折起来,塞在怀里,起身作别各散。
却说陆士凤回家仔细一想,这件事终究不妥当,便歇了一会,一直踱到闵家来,喊了启后,去请了孙氏出来,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并嘱咐他诸事留心,不可大意。还有叔纯的一个老伙计,从前在外面很吃过辛苦,姓邹名必大,是个万金可靠,一钱不苟的人。陆士凤又告诉了他这回事,也叫他诸事留心。大家领会,士凤自回家去。第二天杳无动静。第三天陆士凤在街上闲游,遇着了一位同学季恩灏,闲谈了一会。季恩灏就拉了陆士凤到他家去坐坐,说起前天那一番话。季恩灏道:“现在这件事很不妥当,我昨晚在闵老二那里闲坐,闵老二对我说,孙奶奶不正经。还有一句可笑的话,你可别气,说是同你有奸。我当时就驳回他,说你这样大年纪,那里会有这事,这句话是那里来的?他也说不出来。”陆士凤不等到说完,气得眼珠子里火星乱爆,骂道:“这个人真是猪狗,如何这样含血喷人。”季恩灏道:“假的真不来,也没人相信,由他去嚼舌根子去。老二的为人,那个不知道?只不过以后你要少到启后家去为是。并不是怕他,省得传了出去,孙奶奶那边倒难为情。”当时陆士凤气极了,一定要即刻去找闵中拚命,幸得季恩灏婉转劝导方才罢休。从此士凤却当真不大过去,只不过每天派个人去问问罢了。
等到臧氏五七这一天,雇了一班和尚在堂前念经,启后在灵前磕头,仲篪也在那里磕头。忽然打外边走进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子,扶了拐杖,一步一跌,直奔到灵前来,一把便把启后拉住,喊道:“孙子,你做什么事,家去罢。”启后出其不意,吓得哭了起来。伺候灵台的,早已去告知邹必大,邹必大赶紧过来,孙氏亦走了出来。孙氏一看,不是别人,乃是他前夫的娘,是自己的婆婆,孙氏便连忙去拉开,让他坐下。那个老婆子还是喘吁吁的,一口一声孙子回去。邹必大也有点认得,忙上来问道:“做什么事?”老婆子道:“他是我孙儿,我家里现在没死人,为什么叫他在这戴孝?”邹必大道:“这位小官官是孙奶奶到这边生的,怎说是你的孙子?你既然把媳妇价卖,便与你恩义绝了,怎样又是你的孙子?”老婆子道:“你不晓得,从前我们家里穷极了,又因为媳妇年轻,怕不能守,才把他说合到这边来。他来的那一天,他说是这边娶他为生儿子,但是你们主人年纪大了,不能生育,如今要把这件事想个法子。到后来也是他自己出的主意,把他生下来的这个孩子,那时候不过三个月大,说是等他到了这边,就装起假肚子来,等到十月满足,却暗暗的把我个小孙子抱过来,算是他生下的。我看他可怜,也就答应他照办。幸而大奶奶不曾生育过,所以不晓得生孩子的事。不是那时候还说是小孩十分壮大么?这不过是骗骗死鬼的办法。我本不敢多说,如今我已老了,眼前又没一个人,想起儿子虽是死了,还有孙子,所以今天特地过来领我孙子回去。可怜我那孙子,不知替那个披麻戴孝呢?”一面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呵个不了。又忽地跳起来去扯启后道:“孩子家去罢,咱家里也有粥喝,不烦着在这里替人家戴孝。乖孩子,乖孩子,你连你祖奶奶也不认得了。”孙氏这一惊非同小可,也明晓得是中的主意,只没有法子。倒是邹必大道:“你真是瞎说!从前大先生在日,我是寸步不离。生这个孩子做满月,我还抱出来看过,那里有什么一年多大的孩子。满了月,因为奶不够吃,还是我去找了一个徐嫂子来贴奶,这是瞒得过我么?你是穷花了眼,油朦了心,不就是那个给你钱,央你出来瞎闹的。”老婆子不料被他一句话说着了心病,脸红过耳,登时威势就挫了三寸。大家以为这婆子的嘴,可被邹先生堵住,没有别的说了。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算辜负三条妙计 急打点一纸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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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孙氏的婆婆被邹必大堵住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忽又硬挣挣的嚷道:“我不晓得你说的什么话,这是我的孙子,无缘无故来给你们穿孝,我看着怪难受的,今天是一定要同他去。”孙氏这时候也回过味来了,便接腔道:“是你的孙子,俺也不要,是这边的儿子,难道也算你孙子不成?至于你说我抱过来的,可是我自己到你家去抱的,还是你抱了送过来的?”老婆子道:“什么话,真是有天没日头了,明明是我的孙子,怎说是这边的儿子,真不怕天打雷轰的东西。”邹必大道:“且慢着,既是你的孙子,为什么这些年你不说呢?”老婆子道:“我年纪大了,我忘了,今日还是这里二先生打发人对我说的,我才想起来,所以才过来认他。难道他自己家里的人,也会错么?”邹必大已是晓得了底细,便把老婆子拉在一边。同他细细的说了一会,骗一会吓一会,又暗暗的许了他多少钱,老婆子也就软了下来。邹必大告诉了孙氏,孙氏道:“这不是买他的口么?他以后再要说蛮话,我们可没得说了。”邹必大道:“这事叫他对大众诉说一遍,我再打发人去找了他的大孙子来。这个人我认得,是最直爽的,现在离这里十五里路,一个柳树店做剃头生意。平时也得我点好处,叫他来证信就是了。”孙氏想了一想也就依他。邹必大立刻差了一个人到柳树店去,并交代一定陪了同来。孙氏又去陪着老婆子吃茶吃饭说闲话。
到了上灯时候,老婆子的大孙子也来了,邹必大同了进来。这个人名叫尤诚,在门口已同邹必大问了备细,一到里面,看见了老婆子道:“老奶奶,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老婆子不提防他大孙了来。呆了一呆,便嘻着嘴道:“我是来同你兄弟回去,你来了很好,你帮着我同你兄弟回去罢。”尤诚道:“老奶奶,你真是糊涂,我又那里有兄弟,你又听了什么人的调唆来混搅。天不早了,我同你回去罢。”便回头对着大众道:“是昨天这里的二先生,送了十两银子给我们老奶奶,叫他来认孙子,还说是事成了,再给他一口上等棺材。我本来不晓得,才刚回家不见了老奶奶,问起来,才知道是这回事。”又回头对老婆子道:“奶奶,我可是不愿意,你老奶奶自己睡了一口棺材去了,领了人家的孩子回去,也要给他吃,也要给他穿,以后都是我的事,我可承当不起。奶奶你想想罢。”老婆子不料他这句话把他的隐情和盘托出,老大吃惊,还争着骂道:“混帐小崽子,别胡嚼舌头罢。”邹必大便接着问道:“二先生的事,你如何晓得这样清楚?”尤诚道:“我是昨天才到柳树店去的。我在家的时候,二先生同了一个姓马的来说了两三回,都被我挡住了。不知道怎的,我一走就闹起来,我可是一句瞎话没有。老奶奶,你也别过于相信那边,现在是十两银子不过是一张纸片,一口棺材也不曾到手,大冷的天,你老奶奶倒这样的胡闹,要是出点岔儿,我剃头的生意也就结了。”邹必大又道:“二先生怎样说的?”尤诚道:“二先生说是要谋他大先生的家当,只多一了个小孩子,要是你肯认了回来,少不得这份家当就是他的了。”又如何出主意,如何一定不好软这一口气,说了个一字不遗。邹必大哈哈大笑,对着灵前并门里门外的人说道:“你们诸位可听见了。老奶奶,你怎么说?”老婆子又是气又是愧,却是一句话说不出来。邹必大一面做好,一面做歹,才敷衍了尤诚,扶了老奶奶回去。大家无不痛骂中不提。
却说中听见事又决裂,只得仍旧来见王伯丹。王伯丹问了备细,摇摇头道:“这是你自己不会,以致坏了。可惜可惜!既然弄了这些脱节的事,无可奈何,只可做这第三条主意了。可是一句话,你要选个妥当人,别再闹坏了,那可别怪我。可惜我不是你家的人,要是你家的人,这事易如反掌。”中沉思了一回,猛然想起一个人来,便起身告辞,一径跑到街尽头一个皮匠店里,问道:“金老二在家么?”只听见耳房里有人答应,中回头一看,正是金老二,连忙道:“久违,二哥一向可好?”金老二也寒暄了两句,中便拉去吃酒,就便同他斟酌王伯丹的第三个主意。金老二见钱眼开,早已一口应承,订定明晚去做。因为第二天是臧氏的断七,出进的人多,可以混得进去。两下商议一定,各自回家。到得次日,中带了家里的两个人,又去雇了七八个种田的粗人,磨拳擦掌,一径到叔纯家里来。邹必大只得出来迎接,中也不理他,一直往后就走。走到灵前,喊了孙氏出来道:“我在外边听见多少闲话,都说你在家不端,房里藏着奸夫。我虽不相信,奈是大家都这样说,我也不敢必定说有,也不敢必定说没有,我看你也要自己明明心迹。”此时孙氏早已气的两眼发直,两手冰冷,正想说话,中也不等他说,便一口气往下直说道:“所以我如今带了十几个人来,等我搜一搜,一来可以杜绝外人的闲话,二来也可以表明你的一片守贞的心。虽然是冒失,却也是为了你,你跟我进来罢。”一面说着,一面同了十二个人就进了孙氏的房,先打帐子后头搜起,搜了一回,影响全无,便骂道:“不晓得这班混帐东西,嚼的什么舌头。”便假意要同了他们出来,忽而立住道:“床底下可曾搜过?”跟人道:“不曾。”中道:“也看一看。”跟来的人便去掀床围子。中以为是一定拉了出来了,便在那里拍桌大骂道:“好淫妇,做的好事!”正想往下再骂,只见跟人道:“也没有。”中大惊,孙氏却早上来,一把揪住了中,问道:“可曾搜出来?”中道:“不曾,不曾。”孙氏道:“既是不曾,我又怎样算是淫妇,又做的什么好事,请说明白了再出去。”中看见孙氏翻了脸,倒没得法想,只得改口道:“是一个女人家对我说的。我是骂他,你不要误会了。”一面说着,便从人丛里挤了出来,也不管跟来的人,便自己一溜烟去了。孙氏便披头散发的哭骂了一回。中跟来的人也觉扫兴,便搭讪着都溜走了。
却说中出了大门,心上大为诧异,金老二已是说明白了,为何临时不来呢?这是什么缘故?便一直来找金老二。那知金老二自从早上起来,便觉得有点头晕,因为答应了中,不能回复,便硬挣着往闵家来。走到半路上,一时眼花腹痛,两腿发抖,刚刚有个古庙,便进去歇息一回。不料身上一阵一阵的冷个不了,原来是发了虐疾。心里想家去,却又两腿走不动,只得坐在神前哼个不住。就这当里,中已是带人往闵家去了。等到虐疾发过,已是半夜。一步一上的挨到闵家门口,只见门口站了许多人,都在那里辱骂中呢。金老二问了情由,知道已是不及,只得挨回家去。刚刚到家,却看见中坐在那里,一眼看见金老二进来,直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跳出来戟着手大骂道:“这个丧良心的东西,你是安着什么心,你哄我!”金老二见中骂他,不由得气往上撞,却又按捺住了,把自己如何发病,如何在庙里不能动身的话,说了一遍。中却不肯信,仍然是破口大骂。金老二也气极了,便跳了出来,对着过往的人,把前后情节,一五一十的数说一遍。中想拦他,已是拦不住了。那些过往的人都听得明白,顷刻之间,一传十十传百,闵家也就晓得了。中急了,只得老着脸,急急的奔回家里去躲着。
自从此次大闹之后,却很安静了一个多月。臧氏的出殡日期,已是看定了。中没法,只得又去找王伯丹。伯丹道:“蠢材蠢材!三条好计都被你断送了,现在也没有别法,只有告他一状看罢。”中一听,倒也不错,急忙问道:“这衙门里可有门路没有?”王伯丹道:“有有,只要你肯出大钱,管包你再不会输。”中道:“我光景是不好,要我出钱,只要拗过这口气来,把老大的家私归了我,我自然是大把钱往外送。现在叫我拿什么给人家呢?”王伯丹道:“那倒不难,你有什么契据,或是写上几张借票,都可以算得的,难道还怕你赖了不成?”中大喜道:“既是如此就容易了。”当时便商议怎样做手脚。伯丹道:“现在这位刑名师爷是余千选,同我最好,我去找他,再没不妥,不过口辣些。总而言之,你这件事要是全色全收,没有五千银子是不成的。”中道:“事成就依你五千,不成可是一文没有。”王伯丹道:“自然自然,只是不要改口。”中道:“你不相信,我写张笔据①给你,再取点东西押给你。”王伯丹道:“押给我不成,衙门里那些开销,虽不能尽是现钱,也要有一半现钱才好,人家看了雪花的银子才肯说话。要是空口白话,孙氏那边难道不会塞狗洞么?要你不论什么去处尽用借票,这官司直接不必打,是一定输的了。”中道:“如何是好?你要替我想想法子,事成了,我只当你亲哥哥看待。”伯丹道:“算了罢,叔纯不是你哥哥么,你看待得好!”中道:“别提这话,总要替我打算。”伯丹道:“你家里田地房产衣服等等,一共也值几个钱,拿出来变卖了,先去上下使用,等到将来再行置办,亦未尝不可。”中抓耳挠腮了一回,看来只好这样办,但是一时不得受主,如何是好?伯丹道:“你那五里拐的二十亩地,也能抵个八九百吊钱,你交给我,我包你八百吊就是了。”中大喜,一口气跑回家去,捡了田契,包做一包,又写了卖据,一并交给王伯丹,王伯丹就开了一笔帐,是衙门里用度,除每项付一成或二成外,共开支七百二十吊钱,下余八十吊钱交给中,说是做进城打官司的伙食罢。
过了一日,王伯丹同着中进城,找下处住下,写了呈子投了进去。果然钱可通神,衙门里公事向来是积压惯的,此次却是准了状子,签稿并送。到了晚上,票子②已是出来,派的差人无非是张千、李万,中先请他们吸烟吃酒,又重重的托了他,原差会意答应,便一直往史家村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笔据———字据。“立字为据”的意思。
②票子———这里指县衙的传票,传当事人到衙门听审。
第三十二回 有理无钱贪官枉断 山穷水尽故伙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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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邹必大自从中第三次滋闹以后,便晓得这事不妙,与孙氏商议妥当,把些现钱慢慢的运到陆士凤家去安放,又把自己同叔纯开的店铺,造了些假合同、假帐簿,并归并据,作为与闵姓不相干了。就算是剩了四百亩地没有动。忙碌了好几天,刚刚有点头绪,忽听得打门声音。邹必大睡在床上,叫人去开门,自己亦就跟了出来,一看,认得是公差,便认去客房里坐,又忙着备饭送下程。差人晓得他家有钱,并不滋扰。邹必大又每人送了十两银子,请过牌票看了,央他耽搁一天起身,差人也答应了。必大便去同孙氏说了,一面预备起来,又雇了两部车子,载着孙氏母子,又把家事托了几个靠得住的人管着,自己骑了一匹驴子跟着进城。又随身带了两包银子。到得城里,找饭店住下,差人便去投到,定于明日早堂听审。
当晚有更把天的天气,只听见门口有人问道:“史家村上来的一位姓邹的在家么?”邹必大连忙走出来,却不认得。那人进来四面一望,便坐下了。邹必大便连忙让茶,又请问名姓?那人道:“我姓彭,只叫我老彭罢了。邹先生一向是在闵府上得意①。”必大道:“我们是老伙计,我也成了家,相距不远,现在也因为他家没人,时常去走走。”老彭道:“很好,难得。到底他们二先生说的话,可有点影响么?”必大道:“这真是含血喷人,那里有点道理。”老彭道:“不瞒你说,我是衙门里师爷的伙计。现在这件事,二先生已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不由得人不相信。明天孙氏母子怕要吃亏。”必大道:“天下事,抬不过个理去,难道大老爷不问情由,只听他一面之词么?”老彭道:“你老哥还是三代以上的人,不晓得这里头的奥妙。自古道:‘有钱使得鬼推磨。’你们这起这司,明明是个破财的事,譬如二先生拼着花上一千,你们拼着花上二千,就是你们赢了。我是个闲人,出来瞎说说,要是用到我,我也可以替你们效力。”邹必大晓得这事不对,中反正拿着不肉痛的钱,譬如没有的一样,胡钻乱塞。当时沉吟了一会,竟回答不出来。老彭道:“老哥,我还有一句话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明日一早就要过堂,一经官断,那些家私可就没有孙氏母子的了。我看起来,这件事就是多花几个,也很值得的。”邹必大那里肯听,只觉得官断是公平,万不得偏袒,况且这衙门口的人,最会哄吓诈骗。又因为闵家的产业,是他同闵老大日积月累,死力经营,不容易聚得起,看着自然是格外重些。便不把老彭的话当真,瞎周旋了一阵,只答应了三四百块钱。老彭看得话不投机,也就坐不住了。
次日清早,差人便来呼唤,说是官要坐堂。孙氏连忙收拾,带了启后到了衙门口,却还是静悄悄地,不敢走开,只是找了一块阶石上坐着。一直等到太阳直了,才看见有出出进进的人。此时孙氏母子是又饥又渴。邹必大只得买了些吃食送来,给他们充饥。又等了两三个钟头,太阳已经平西,才听见里面吆喝伺候。好容易巴得官坐了堂,先看见带了一个人进去,是在左首小屋里歇着的,背影一看,仿佛就是中。停了一刻,才听见传闵孙氏,孙氏只得同儿子上去跪下。偷眼一看,这位大老爷年纪已是不小,胡子也花白了,幸而说话清白,还可懂得。只听见劈口问道:“闵孙氏,你为何把尤家的孩子来顶闵家的祀?”孙氏爬上一步说道:“小妇人从前本是尤家的寡居媳妇,因为这边大爷在日,没有儿子,大奶奶想给他找一个人,不拘是二婚三婚,只要能生孩子。当时俺婆婆家里穷,只得央人说合。是头一年四月里进门,六月里有孕,第二年四月里生的。那年大爷死了,就是他成服穿孝,现在大奶奶的事,自然也是他成服顶祀了。所有二爷说是尤家的孩子,这话实在是毫无凭据。而且二爷转辗设法谋夺大爷的遗产,已经不是一次的事,求大老爷伸冤。”话未说完,中在一旁嚷道:“你自己心上明白就是了。总而言之,尤家的孩子怎么能来顶闵家的祀?”两边一递一句,抵抗了一会,官才把他喊住,不许吵嚷,便对着孙氏道:“这件事你也不用狡赖,据本县看来,闵叔纯一世不曾生过孩子,或是天阉也未可知,何以你进了门便会有孕,此可疑者一。年轻的时候,尚且不能生育,等到年纪大了,倒会生起儿子,已无这样情理。又且不先不后,刚刚你进门第三个月就有了身子,此可疑者二。既说你会生孩子,何以此后不多生几个,一直等到闵叔纯死也不曾再添出一个来,此可疑者三。为什么不生个女儿却生个儿子,此可疑者四。本县是明镜高悬,你不要疑心本县帮了你们的二爷。你可晓得,这异姓乱宗是件大干例禁的事,本县断断不容含糊。从前既有闵仲篪承继的话,自然是断他为嗣,你大爷留下的产业,也就应该给他。你这件事办得不好,本应重办,姑念妇孺无知,也不追究,你自己同了孩子另外过活去罢。”孙氏听了这会堂断,急得满着是汗,连忙磕头道:“大老爷说的话虽然不错,但这孩子明明是大爷的,二爷说的话更无实在凭据,如何能够服人?况且小妇人带着这个孩子,到那里去过活?”官道:“那不能过活的人多着呢,我焉能管得许多?况且既是尤家的种,你就归尤家去。尤家不收留,你也要想法子过。本县既经堂断,是不得错的,你如不服,你只管上控去罢。”说毕,已是退堂。
孙氏弄得没法,号哭而出。到了外边,邹必大是本在这里听审,已是晓得了,真觉得一腔愤懑,便是九幽十八狱无比黑暗。当时随同他们回店,商议了一会,也没法子。早已看见中摇了进来,喊了邹必大,要同去交割东西产业。邹必大一肚子的闷气,无可发泄,却又按住,慢慢地道:“这东西产业是飞不掉的,我城里还有两三天耽搁呢!”中看他神色不对,也不再说,一径下乡去。便带了人闯到闵家,堵住了前后门,把东西契纸银钱都点收了,又叫几个人把棺材扛出去,到了老坟旁边放下,盖了一条席子,就算完了。他查点了一回帐簿,不足二万块钱,心里老大疑心,暗道:“老大在日,何止这一点呢?难道他们是已经运开了?便对着这些看家的人问长问短。这些人虽然有点晓得,却很可恶中,都回说不知道。中没法,只得逐一清理,从此席丰履厚,算是长沙县的一个富翁了。
却说邹必大踌躇了一天,不得法子,只得写信约了陆士凤来,会同几个朋友,上了一张公呈。刚递进去,邹必大托他看家的人已赶上城来,如此如彼说了一遍。孙氏一无法子,只有恸哭。邹必大、陆士凤更是气得目瞪口呆。挨上三四天,县里已是挂了批,抄来一看,上边写的是:“案已讯结,毋庸多渎。”八个字。大家皱着眉头,没得话说。陆士凤道:“这事非得上控不可。”邹必大道:“现在那母子还没有安身的去处,总之,你我两家都不便住,恐有余波,怎样好呢?”两人斟酌一回,才把启后的丈人找了来,说明白,另外腾出两间房来住,用度自有先前运出来的陆续支付,只是外面不提起罢了。
过不到半月,县里原差又下来了,为的是中不满所欲,又告了一张呈子②,说闵家的产业,都被邹必大吞吃了。邹必大现在捐了一个五品顶戴,年纪也够了七十,当时听得这回事,便依老卖老的扶着拐杖,戴了顶子,邀了各店里的管事人,捧着那些造好的假帐簿、假合同,并假分收据,一直到案。这回邹必大是晓得辣手的了,便不同上次一样不肯花钱,等到各处布置好了,过了一堂,又因为中从前答应人家的钱,要打对折,人家愤怒,所以中竟是输了官司。邹必大欢欢喜喜的回到家里,等到诸事有点头绪,便同陆士凤等架着孙氏去府控。孙氏既已得所,也不想再争这口气。倒是邹、陆几个人不服,只得同了启后一径进府,花了钱,递了呈子。等到挂出批来,邹必大去看了一遍,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原来上面写得是:“此案已经该县堂讯断结,两造允服,何得复行砌词混渎,不准。”大家晓得照例规矩,只得又切切实实的进了一张呈子,还有陆士凤诸亲友的一张公呈③。不上几日,又批了出来。批的是:“异姓乱宗,律有明禁,肆口污蔑,法亦难宽。究竟有无枉断,启后是否闵叔纯之子,仰该县再行提集人证,秉公集讯。孙氏即率同启后投县听候质讯可也。”又批邹、陆的禀道:“闵孙氏控闵中谋夺家产一案,该生等既系证人,何以该县集讯时并不明白禀报,辄以业经断结之案,砌词妄渎,殊为不合。现在已批该县重行提讯,该生等迅即回县投候质证可也。”大家看了,面面相觑,只得又替孙氏递了一张禀求亲提的呈子,奉批:“闵孙氏一再渎控,具见刁狡,不准。并斥。”邹、陆等到此也没得法,算是死了心,无精打采的一同回到家去。
必大因为这件事是翻不过来,又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就找了启后的丈人,当着陆士凤,又请了几位公证人,把前头运出来的家资,一齐交还启后。只说是从前合本为商,此时不忍他子孙没饭吃,贴补他的。大家号了字,画了押,上了帐簿。又候着先后任交卸的时候,上了一张公呈存案,免得日后饶舌。又请了一位有名的先生,教启后念书。等到启后重振家门,邹必大、陆士凤已是久归道山的了。闵中虽是得了这些家私,无如地方上都不把他当人,当面讥讽背后辱骂。中实在站不住脚,便把产业变卖了,搬到外省去住。不知道是安富尊荣子孙鼎盛,还是飞灾横祸,瓦解冰消,但从此是没有音讯了。
欲知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①得意———指干事情。这里指在闵府工作。
②呈子———告状的状词,相当于现在的“控告书”。
③公呈———这里指打官司的“证词”之类。
第三十三回 闹除夕烈焰冲天 入地狱奇寒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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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浙江湖州府底下有个泗安镇①,虽比不上四大名镇,却也有一二千户人家。那泗安镇在万山之中,出产却甚富饶,就是煤、柴两项,一年也有若干银子。镇上的百姓,大半是靠着这两项营生的。那年大年三十,家家都在敬神,爆竹的声音,彻于远近。忽然半天里红光发现,就这红光里,夹着一片哭喊之声,大家才知道走了水②。打听来打听去,说是城隍庙间壁一条弄堂里有座小饭店,饭店里夫妻两口连着一个伙计,共是三个人,不知如何起的火?道言未了,那火更着得凶了,刚刚北风大作,火趁着风的势呼呼价响。大家都说了不得,了不得,只怕要烧过街来。一霎时只见许多人掮着箱子,卷着铺盖,跌跌撞撞的直冲过来。还有些人敲着锣,抬着水龙,挽着笆斗,赶过去救火。不多一会,一声吆喝,两个夜役,几队火把灯笼,后面带着十来个挠钩手。当中这位,一双鼠目,八字燕须,戴着红缨帽子,穿着马褂和开气袍子③,足下靴子,这人便是泗安镇上的巡检司大老爷。大家都说好了好了,官来了,带着挠钩手来了,这火便救得下了。巡检司大老爷到得火烧场上,轰散了闲人,远远地摆下一张皮踏子,巡检老爷坐下,吩咐救火。那些挠钩手等不到吩咐,早已赶上前去,拆椽子的拆椽子,拆墙头的拆墙头,把火路隔断了,火便渐渐的低下去。水龙止不住的浇水,浇的只是冒白烟。大家把心放下,说幸亏这么一下子,不然还了得。
巡检司大老爷看救灭了火,便吩咐差役去查谁家起的火。差役奉命去了。霎时,锁了一个人过来。一个把这人牵着,一个上前来回大老爷的话,说:“火是兴隆饭店里起的。老板叫做王长胜,夫妻两口子,火起后不知去向。这是伙计叫做朱四,请大老爷问他就是。”巡检司大老爷点点头,众人便吆喝着朱四跪下。朱四生平没有见过官面的,伏在地下筛糠般的抖。巡检司大老爷问:“你是叫朱四么?”朱四回答:“正是。”又问:“火可是你店里起的?是怎样起的火,快快的讲来。”朱四哆嗦了半日,才说道:“小人不知道,小人不知道。”巡检司大老爷便骂:“混帐!火在你店里起,你有什么不知道的,明明是狡赖,掌嘴!”才说得一句,早有一个差役拿出皮掌子,一手掀住了朱四的头,一二三四五的打了五个嘴巴,早打得朱四杀猪价般的喊。差役们又催他快说,朱四道:“小人实实不知道。”巡检司大老爷喝道:“再打!”众人又吆喝了一声,朱四听见又要打了,忙喊:“小人说就是。小人说就是。因为今天晚上,东家过年,过完了年,把猪头三牲煮好了,吃年夜饭。小人多喝了几杯酒,回到后披里睡下。睡下了发了酒寒,身上不住的打战,又爬起来走到窖下,搬了一捆稻柴,引着了火,烤了一烤。谁知道身上暖了,酒上来了,糊里糊涂一躺就睡着了,这披里就起了火。等到小人被烟薰到鼻孔里薰醒了,睁眼一看,火已上了椽子了。小的急得六神无主,夹着衣服就跑了出来了。这是实话,总要求大老爷开恩。”巡检司大老爷听了,哼的冷笑了一笑,吩咐带回去。这边差役过来把朱四牵猢狲一样牵了就走。火场上火已熄了,看的人纷纷散去。
巡检司大老爷打道回衙,朱四被差人牵了跟在后面,一路上脚不点地的走。朱四此时就和上断头台一样,早已面无人色。那天晚上,北风又大,等到到巡检司衙门里,差不多都要冻僵了。及至进了衙门之后,朱四睁睛一望,上上下下,灯烛辉煌,巡检司大老爷坐在堂上,吩咐把火头朱四暂时看管起来。可怜朱四,吃了吓,受了痛,于今还要把他关在栅栏里,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两个差人,一个叫张升的,把栅栏上的锁锁好了,嘴里咕咕哝哝的骂道:“好好的放着年不过,是要犯贼上这里来,连累咱忙了半夜,这是那里的晦气。”骂毕自去。朱四蹲在栅栏里,听听外面喧哗不绝,里面连油灯都没一盏,摸摸地下冰凉挺硬的,坐又坐不下睡又睡不下,只好悬空吊在那里。正在那里愁叹,忽然眼前一亮,一个差役叫王贵的,照了一盏灯笼,隔着栅栏问道:“朱四,你这死囚犯,你家里有什么人没有?”朱四有声无气的回答道:“我就是一个身体,我的爷娘在绍兴呢?”王贵道:“你难道朋友都没有么?”快快说给我听,我去央告他们,叫他们斗几个钱,和你打点打点,把你保出去。”朱四道:“我虽有朋友,都是和我一样穷的。况且今天是大年三十晚上,他们还帐都来不及,还来顾我吗?大爷,你可怜见的行个好罢,替老爷说说放我出去。”王贵冷笑道:“好轻松的话,放你出去?你知道你身上犯着什么罪名,就是要保出去,也得大大的费个几十块钱呢!”朱四大惊失色道:“我一年工钱不过八吊,我那里来几十块钱呢?”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王贵道:“很好很好,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说着,便出去了。
不多一会,天亮了。衙门里放爆竹,开财门,大老爷起来拜喜神,方出行,又有许多乡下绅衿前来拜年,把个巡检司大爷忙了大半天,三十晚上为着守岁没有合过眼,早早的就睡了。朱四在栅栏里耗了一天一夜,饿得肚子里怪叫。到了初二,张升和王贵来了,开了锁,问他打定主意没有?朱四更是有声没气,连话都说不出了。张升、王贵大怒道:“你还装腔么?好好好!”一面说,张升就跑了出去了。朱四一会觉得脚底同刀子剜的一样痛,正在昏昏沉沉的时候,这一下子倒醒了。原来张升跑出去,捡顶厚的冰像方砖一样的,捡了两块,把朱四的草鞋去掉了,拎了他的辫子,把他站在冰上。这一下子真难熬,古人说的“奇寒彻骨”就是这般光景。看官,你们试想一想,朱四受了一天一夜的饿,还禁得住这一下子么?早已是两眼一翻,死过去了。王贵慌了手脚,连忙把朱四扶着放倒在地下。张升埋怨他道:“你把他弄死了,你担当得起么?”王贵一声不响,又跑了出去,拿进一碗姜汤来,撬开了朱四的牙齿,灌了半日,才把朱四灌醒过来。王贵这才放下了心。张升又做神做鬼的吆喝了朱四几句,仍旧把栅栏门锁好,走出去了。却上去回巡检司大老爷说:“带回的火头朱四,连一个亲属都没有,休说别的了,请大老爷打他几十板子,放他去罢。”巡检道:“胡说!大年初二,怎样动刑?既如此,你们出去招呼朱四乡邻人等,具个公禀,把他保出去罢。”他俩又回道:“火头朱四把东家的房屋烧了,连累乡邻吃了惊吓,于今恨他不过,还肯具公禀保他出去么?”巡检想了一想,便道:“叫他随便找个保人罢。”他俩得得了这句话,照头去办。好容易找来找去,一个和朱四同过事的,现在在广大煤铺里当伙计,平日和朱四还说得来,便由他具了一保张保状,把朱四保出去。可怜朱四已是七死八活的了,放出来之后,找着东家,东家歇了他的生意,朱四无路可走,就投河死了。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低又遇打头风。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泗安镇———址在今浙江省长兴县西南四安溪北岸,当皖、浙交通要冲。
②走了水———避讳语。指失火。
③开气袍子———是旧时当官的穿的正面开襟的官服。
第三十四回 少年赌钱深入圈套 无赖服毒大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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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浙江杭州府仁和县,有家富户姓袁,上代也做过什么官,到得子孙手里,专以盘放①为事,因此他家的钱一日多一日,一年多一年。老弟兄俩,哥子叫做袁龙宾,兄弟叫做袁凤宾。袁龙宾没有儿子,单生一个女孩子,嫁给清波门外一家土财主。这土财主姓王叫王芥孙。袁凤宾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做袁绍芬,小的叫做袁绍芳。袁绍芬有十八九岁了尚未娶妻子。袁绍芳不过十一二岁罢了。袁家男丁四口,余外的就是什么管帐的、收租的,合着家人小子,有个十来口。袁家住的地段,远远近近没有一个不知道他是富户。袁龙宾、袁凤宾哥儿俩,平时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谨小慎微的连一步路都不敢走错一句话也不敢说错,也就可以算得安分的好人。单是袁绍芬这个孽障②,靠着荫下之福,饭来张口茶来伸手,而且不晓得好歹不识得高低。袁凤宾想要教管他,无奈妻子护着。袁凤宾又是个懦弱不过的,只好听其自然。
那年正月,袁绍芬带着钱去逛城隍山一带,十分热闹,袁绍芬两只眼睛不够使,只听见那边照墙底下,有铮铮铮的骰子声音,袁绍芬家里是从祖上到如今,无论何时不准赌具入门的,这番袁绍芬看见人家在那里抓骰子,喜得心痒难挠,挤上去看了一看,原来是个摆赌摊的,俗名叫做露天赌。那摆赌摊的叫做沈七,是最坏不过的,看见袁绍芬衣服齐整,料想身上总带有银钱,又见他呆登登的看,必酷喜此道,嘴里便说:“下注码啊,下注码啊,不论多少,都可以赌得的。”袁绍芬耐不住了,伸手到腰里去摸出一块钱来,说押他一个九十三。沈七偏偏掷了一个十一点,照例彼此不输,把钱拿回,连骰子也可不掷了,袁绍芬正在兴头上,那里肯住,便叫道:“我来赶你这个十一点。”伸手抓起骰子,哗啷一响,掷出一个五元宝来。袁绍芬气得三尸神暴躁,七窍内生烟,便在身上摸出两块钱来打上。两块又输了,再加上三块,三块又输了,不到两分钟时候,把带来八九块洋钱输得精光。袁绍芬发了急,便对沈七说:“你可相信我,可肯借给我?”沈七看定了他的路数,知道他是个雏儿,便说:“你住在什么地方,叫什么?”袁绍芬一一对他说了。沈七一听是袁富户的儿子,登时满面堆下笑来,说:“可以可以,请赌就是。”一面说,一面拿过十块钱过来,递在袁绍芬手中。袁绍芬赢一下,输两下,不多时刻又输光了。大凡一个人是越输越急,越急越输,何况袁绍芬这点点的小孩子?加以沈七存心想诳他一大票,尽管把钱借给他,后来借的多了,在赌台底下取出笔砚,把帐簿撕了十几页,每一页或是注上五块,或是注上十块,叫袁绍芬都号了押,就拿这撕下来的帐簿赌,不拿现洋钱赌了。直到日落西山时分,袁绍芬输得和斗败的公鸡一样。沈七数了数,统共是二百七十三块钱。沈七问袁绍芬赌不赌了?袁绍芬有气无力的回道:“不赌了。”沈七道:“既然不赌,我就要算帐了。统共是二百七十三块钱,怎么样,跟到府上去拿罢。”袁绍芬一想不好,倘然跟回去,一则惊动了父母,难免教训一顿。二则家里虽说有钱,看见年底一捧的银子都放三分利,放给那些过不了年的人去了。虽说二百多块还凑得出,然而为数忒大,在大正月也就为难。左想不是,右想不是,只得硬着头皮道:“明天来拿罢。”沈七道:“也好,也好。”袁绍芬说完这句话,一步一撞的去了。
沈七收拾过赌具,回到家里。他家里还有一个母亲,一个老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沈七子午卯酉告诉了一遍,合家大小指着这个吃的,自是欢喜。等到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烧饭,吃饱了,一直奔到袁绍芬昨日所说的地方来。看看太早,就在袁家对门一座小茶馆里候着,两眼不住的盯着看,恐防袁绍芬出去,跑了空。直候到太阳老高,沈七慢慢的走到袁家门上。袁家门上当是拜年的,回头一看,沈七穿着短打,神气不像,问他来意。沈七吞吞吐吐的说:“要找你们少爷问他讨一笔钱。”门上说:“我们少爷从不到外面去赊帐的,你们是什么店,我们少爷拿的什么货色,该给多少钱?你说明白了,我去问问少爷看。是有就给你,要是没有,那就别怪我大正月里骂你。”沈七听见袁家的门上把话说的硬朗,便也换了面目,放出他平日那副无赖的行径出来,把帽子望脑袋上一推,大声道:“我也没开店,他也没拿我的货色。我问他讨的是笔赌钱。”袁家门上早啐了沈七一口,骂道:“好杂种,你原来是讨这种钱来的,我们少爷那会输钱给你,你分明讹人罢了。”沈七也嚷道:“说的好干净话儿,既有凭据在此,你们要是赖掉了半个,我这杭州城里,简直不要登了。”说罢,便将带来一叠借纸,一张一张翻给袁家门上看,说:“这不是他亲笔画的押么?”袁家门上如何肯信,一伸手给了沈七一个嘴巴。沈七也上去,把袁家门上揪住。里面听见沸反盈天的声响,许多家人小子都赶将出来,看见一个穿短打的揪住门上,齐齐发了一声喊,说:“那还了得!”便七手八脚将沈七掀在地下,饱打一顿。直打得沈七叫爷叫娘方才放他起来,推搡出了大门,将门关上。沈七钱没有讨到半个,白白地饱一顿老拳。出得袁家门,心里越想越气,走到一座小烟铺里,掏出一百钱,挑了些鸦片烟,藏在怀里。回家悄悄的把鸦片烟倒在碗里,和了点烧酒,一口气喝下去,便倒在床上睡了。他妻子问他说话,他总是不答应,又闻见酒气和鸦片烟气,嘴里说:“你别是服了毒罢!要死死到他家去,也好捞口棺材。死在家里是芦席都没有一张的。”沈七一蹶身爬起往外飞跑,他母亲哭着去赶,已经是来不及的了。
再说袁家门上自从打了沈七之后,怕他再约了人来寻衅,把门关得紧紧的。好在大正月里,老主人拜年去了,小主人又不知那里去了,倘然闹点事,自己担当不起,所以只好给他一个闭门不纳。谁想到得下午左近,门外一片喧哗,有人把门擂鼓似的差不多要破了。门上大着胆子,开出门来一看,阶沿上躺着一个人,已是死了,就是方才要赌帐吃打的那个沈七。门上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打发人去唤地方。地方来了,说这事外头张扬开了,总得报县。少时,死亲也来了,一个白发的老婆婆,一个黄瘦的女人,两个拖一片挂一片的小孩子,哭哭啼啼的坐在袁家门口。还有许多看的人,夹着一般无赖之徒,大家喊道:“袁家仗着有钱有势威逼人命,你们不打进去,等待何时?”这个当口,袁龙宾、袁凤宾业已回来了,听见了这桩事,急的搓手顿脚。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盘放———放债。
②孽障———对没出息的人或爱招灾惹祸的人的鄙称。
第三十五回 大令养痈幕友缄口 匪徒雪恨乡董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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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山东泰安府的首县即泰安县,是山东省第一个好缺①,又同几省的通衢。地肥美民殷富,就是城里城外的名胜亦就不少。至于民情却是善恶不一,又是山东的大地方,各路的客籍亦甚多,所以九流三教上中下三等人无一不有。这个缺既算山东省有一无二的缺,凡在山东做官的,不论实缺候补,都是睁着眼在那里望。不过想得这个缺的,非得京里有大大的奥援②,是万万不能如愿,否则仰仗着孔方兄③之力,也没有什么做不到。可是一样,这个缺的实缺官却难得到任。因为上头要剩出这个空来调剂属员,不能叫他久于其任,不论如何,一年就得更换。硬脚力的,也有连署一年的,可再没有再长的了。这个缺既是千人共指万目共睹的,凡花得起大钱,搬得起大帽,无不以此为目的。
且说现在这位大老爷姓黄名恩厚,本是日照县④知县,官声甚是不堪,抚藩都想年终填他大计⑤。他晓得了,他却京里并没有奥援,他听见信息,不晓得怎样,鬼鬼祟祟的转了几个弯子,抚台、藩台不但不说他不好,并且还保举他循良⑥。刚刚泰安县病故,就把他调补了这个缺。同寅看了,甚是诧异,却没有寻到他实在凭据,亦只沸沸扬扬,敢怒而不敢言罢了。等到部复回来,却就立刻饬赴新任。这位黄大老爷是感恩戴德,莫可言状,对着人还自己夸赞他吏治好,上头所以逾格⑦看待他,但自问年纪大了,无心恋栈⑧,不过宪恩高厚,未便辜负上游⑨这番栽培。这些话也是做官的老套头,任你说得怎样,人家也不过付之一笑罢咧。
如今单说黄大老爷到任后,果然是令出维行。离城四十里地,有一个鸣凤乡,是一个极大的镇市,却不在大路上。镇上有二位乡董,一位姓钮叫必达。一位姓范叫亦庄。年纪都有四十多岁,家里也很可过得。山东这边人,是有钱的最怕生事,大家都是奉公守法,再不敢胡作非为。因只时候不好,正是裁撤绿营改练新式洋操的时候。被裁的那班人,穷无所归,就做些烧香拜盟的事来。久之愈聚愈多,渐渐的气势不小。这镇上有一个关帝庙香火最盛,空闲的屋也不少。这班会匪就借此为聚会之所。钮必达、范亦庄是个乡董⑩,凡事瞒不过他,只因怕他们势大,奈何他们不得,却时常捏着两把汗。有一天,会里人来照呼他二人,约定下月初一小聚会一次,十五大聚会一次,便竖旗举事。钮、范二人一听这话,直吓得冷汗直淋,当时只得唯唯答应,等到那些人转背之后,两个人商议了一夜,便赶紧趁天明,一径奔到城里去报案。
这天却是二十五日,二人到得城里,急急的吃了点饭,便一直到衙门口来。找到了听差的,便叫他进去回说是有机密事面禀。这黄大老爷正得了抚台的行知,是说得了明保,在那里吃酒称贺,一听这话,虽不晓得什么事,却是大不耐烦,就吩咐传话出去,叫他们补呈子堂见。钮、范二人只得找了僻静地方,写了一个白禀。写好了,挨到门口递了进去,却正碰着黄大老爷酒醉睡着。等到酒醒,已是上灯,看了这张呈子,不禁大怒骂道:“这班混帐东西,又来生风作浪了。”一面抽烟,一面招呼传伺候坐堂。等到黄大老爷烟瘾过足,已是十二点钟了。黄大老爷坐了堂,钮、范二人戴了大帽子上来。黄大老爷撇着京腔问道:“你们既是董事,就应该懂事,不在家安分守怀享这太平的福,却要造言生事,到城里来胡闹。难道本县也是你们戏弄的么?”钮、范二人连忙回道:“实是一件大事,不但职员的身家性命都有关系,就是皇上家的大局,也有不便,所以赶紧到城里来上禀。”黄大老爷呵呵大笑道:“莫说现在天下太平,是万万不会有这样事,就是本县到任以后,政简刑清,万民向化,亦断断不会有这样事。你姑且把如何情形细细的说与本县听听,再定夺便了。”范亦庄道:“职员镇上有个关帝庙,里面大殿阔大,还有厢房,后边也有几间极大的院落,这班人时常聚会。职员查考起来,才晓得都是一班歹人,近来人越发多了,所商议的事亦越发没得王法。职员虽是乡董却是居乡,不敢去得罪他们。碰着机会常常的劝他们。无奈是劝不醒。昨天又有一个姓王的来照呼职员,说不日就要动手,旗帜等件均已预备好了,还有些土枪刀锚。他们说的,只要大众齐心,便也不怕什么。约明了下月初一聚会一次,十五再聚会一次,就便起事。职员恐被波累,所以飞奔进城上报,务请老父台赶紧会营派人,于初一日前往掩捕,决不致于漏网。”黄大老爷笑道:“胡说!你们倒是什么意思,还是做梦,还是发昏,还是挟嫌?这实在可恶得很,本县暂且不办你,然也不能放你出来,把你们押到捕厅里去,等到本县派人去查,是实免罪,是虚重办。”钮、范二人急急叩头道:“老父台是这样罢,只管派人去捉人,要是假的,愿甘重办。但是事不宜迟,万一他们到初一聚会,不见职员,打听得职员进城,那是职员二人家里大小人口,便一个不得活命。”黄大老爷道:“鬼话,鬼话!让你说得活灵活现,本县总不相信他们敢造反?既是你们如此说,我就派四个差役先去打听,顺便弹压。”钮必达道:“他们都是亡命之徒,四个差人恐怕无济于事,非得大队不能镇压得住。打草惊蛇,恐怕无益。”黄大老爷道:“放屁!难道本县做了一世的官,连事情的轻重看不出来,反不如你们不成?我也不晓得你们究竟安着什么心事来胡搅。”钮、范二人见此情形,只急得哭道:“既是老父台不相信,职员便回家去料理料理,把家口移到城里来。”黄大老爷道:“那不能。要是查虚了,你们一跑,我还没处捉你们呢!”钮、范二人异口同声道:“老父台既说是虚,职员情愿甘罪。不过职员家小都在镇上,老大不便,况且职员也跑不到那里去,又何必一定押在这里呢?”黄大老爷道:“好便宜,我晓得你们诬陷良民,是你们当乡董的惯技,我正想惩一儆百,难科你们自投网罗,本县也不怪你们,要是毫无凭据,哼哼!你们是有来的路,没去的路。”钮、范二人口头求了一会,黄大老爷只是不理,当时就吩咐值日的,送他们到捕厅里去。又当堂标了一张签,派了四个差役,径到鸣凤村去查覆,随即退堂。钮必达、范亦庄二个人跟了值差,一路自怨自艾,又你埋怨我我埋怨你,一同到了捕厅里,少不得又要花上几个钱。钮、范二人又央求值日差,转托下乡的差人,早点下去,带个口信,如果家眷来得及搬家,早点移到城里来。如今且按下慢表。
且说黄大老爷退了堂,接着老夫子过来谈这回事,黄大老爷只不相信。老夫子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为是。”黄大老爷道:“像这样遇事张皇,上头晓得了,还只当我黄老大没一点才干呢。”老夫子道:“虽是如此,这养痈成患⑾的罪名也不小,恐怕也担不起。”黄大老爷道:“老夫子放心,有事自有教弟去担。”老夫子看见话不投机,就站起来走了。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转眼已是初一,差人也不会回来。到得午饭过后,黄大老爷已经吩咐书办叙稿,详革这二位乡董的职衔,一面叫人传谕捕厅⑿格外当心,不要被他走了,要等批示回来,把他两个人钉镣收禁,从严究办。可以叫上司晓得他的才干,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能耐。那晓得刚刚晚饭吃过,鸣凤乡的地保已赶到了,稿案门上问了个清楚,赶紧进来回老爷,黄大老爷才晓得,这天关帝庙果然来了三百多人,因为找不到钮、范地二人,打听起来,知道他进了城报案。那班人恨极了,就大家议论一个办法。刚刚这四个送死的差人过去训斥,不料只说了两句,已是说翻。当时上来七八个人,两个伏伺一个,用小攘子搠了一个透明。大家又吃了一回酒,便一唱百和哄起来,拥到钮、范两家,见一个杀一个,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一共二十九口,一个也不会留下。所有的物件一齐抢光。临行还放了一把火,烧成一个平地,遂即呼哨而散,又找别处去聚会去了。黄大老爷一听这话,大吃一惊道:“这还了得,难道这些人真不要脑袋么?但这件事闹得太大,又是二十九条人命,如何隐瞒得住。”踌躇不得主意,又因为前番把老夫子讥诮了几句,又不便去下气求老夫子,然事到如今一无法想,只有老着脸过来找老夫子,求他出主意。老夫子也是抓耳挠腮做声不得。黄大老爷只得吩咐先把钮、范二人放了,也没对他说什么,二人也不知就里。自打那天上来,被押在捕厅里,受了一肚子闷气,又被捕厅讹诈了几十吊钱,互相埋怨了一阵。仍复急急赶回家来。非但是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并且是成了一片瓦砾场了。二人大惊,连忙找人去问,才知道一往的情由。范亦庄、钮必达哭了一个死去活来,范亦庄只得寻死,钮必达也是如醉如痴的一般。第二天便狠巴巴的进城来,同黄大老爷拚命。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好缺———缺,旧指待补的官位。好缺,指好发财的官职。
②奥援———得力的靠山。旧指暗中支持、帮助的力量,多用于官场。
③孔方兄———钱的别称。旧时铜钱中有方孔,因而得名。往往含有取笑、鄙视的意思。
④日照县———山东东南部,东临黄海,南邻江苏。
⑤填他大计———指年终帮他谋到肥缺。
⑥循良———旧称官吏中守法而有治绩者。柳宗元《柳州谢上表》:“常以万帮共理,必借于循良。”
⑦逾格———即破格,格外的意思。
⑧恋栈———比喻贪恋禄位。《晋书?宣帝纪》:“驽马恋栈豆。”
⑨上游———此处比喻上司。
⑩乡董———即乡督。
⑾养痈成患———姑息而带来灾祸。痈,一种毒疮。
⑿捕厅———清代州县官暑中的佐杂官,例如典史,因有缉捕之责,一般称为捕厅。
第三十六回 排单五百里蓦地通风 私橐九千金居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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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范亦庄、钮必达二人正在哭得发昏,大家问起缘由,无不把黄大老爷唾骂,又轮流着劝他二人一番。更有同他二人平日相好的,留他家里住了一夜。二人一夜不曾合眼,到得次日清晨,二人咬牙切齿的大骂:“昏官!我上去的时候,还是花团锦簇的人家,如今剩了一个孤家寡人。”但是不论怎样咒骂,也当不了事。还是钮必达有主意,发了一会恨,倒想出这上控的一条路来,告诉了范亦庄,范亦庄也自然照办,只得向大众借贷些盘费。大家本来可怜他,又因为是平日人缘好,倒有许多人解囊相助,凑了几十两银子。两人向大众道谢过,又自己发狠道:“我们已是如此了,只办个到死方休罢。”说罢,就辞别了众人一直进省。到得省里,写好状子,刚刚过着臬台上院,便拦舆①喊了冤。臬台接了呈子,老大吃惊,暗道:黄令是抚台的红人,虽然状子上是如此说法,其中情形也还要访查。但是必要先在抚台那里回一句,看抚台的意思如何方有把握。当时就吩咐钮、范二人回下处候批。臬台到了院上,先回了别样公事,方才提起这事。抚台心上很为踌躇,既不便因黄大老爷难为了百姓,亦断不能因为百姓难为了黄大老爷,倒弄得摇头不语。又以这事关系重大,断然钮、范两个没有这样大胆,敢来诬告,又晓得不会就这样消弭。臬台看见抚台只是沉吟,便道:“这事本司想委个人去访查一下,再行批示办理。”抚台道:“不必,我自招呼人去,唤他上来便了。”当时臬台无话。送客后,抚台便发一个五百里排单给黄大老爷,叫他连夜来省。
黄大老爷正在那里不得主意,报又不好,不报又不好,就这个当里,忽然接了省里公事,老大吃惊。又因为钮、范上控的话是本有风闻,晓得必是这事发作,那副手忙脚乱的情形,却也可笑得很。赶紧请了老夫子商议办法。老夫子只是摇头,黄大老爷也急了,急到后来,倒急出一个主意来,把桌子一拍道:“什么大不得了,不过二十九条人命罢咧,我拚着一年泰安县交结他,没有不了的事,难道还不够么?”打定了主意,就照呼传了夫役,径骑简从,连夜往小城进发。不到两天已到了省城。虽然有些知交的地方可以住,却不去惊动他,拣了一个小小客店住了下来。又招呼店家外边不许说起。到得晚饭过后,便到巡捕房里说要禀见的话。巡捕平日是得过好处,又晓得是抚台的红人,自然是替他通报。却果然抚台立刻请见,就是在签押房里见的。当时请安归座,抚台便吩咐屏去从人,面对面的说话。巡捕在玻璃窗外远远的望过去,只见先前是抚台皱着眉头说的话,却听不见。只见黄大老爷是左请一个安,右请一个安,抚台也不曾还礼。又见黄大老爷走到抚台耳边,想是说什么话。一会又见抚台笑逐颜开,黄大老爷也就归座,随后说话的声音也就高了。巡捕并跟班晓得是要送客,便都伺候站好。又听见抚台吩咐道:“那么,你赶紧去这样办罢。”黄大老爷答应了,站起来就便禀辞。出来之后,又禀见藩台,没甚话说。臬台问起情由,黄大老爷把抚台吩咐的话,密禀了一回。臬台点头无语。黄大老爷辞了出来,又打发人招呼了号房,叫他不要上辕门②抄,遂即连夜起身回县。人不知鬼不晓,同寅里都没一个晓得。
却说钮、范二人坐在店里候批,过了三四天,批也不曾出来,二人甚是发急。忽然打外边进来一个人问道:“有一位姓钮的,一位姓范的,打泰安县上来的,住在那里?”钮必达便站起来问道:“在下便姓钮。”指着范亦庄道:“这位是姓范。”那人连忙作揖道:“久仰久仰!二位可就住在这间房里?”钮必达道:“正是。”那人就走了进来,先作了一个揖。钮、范二人抢着问他姓名?那人道:“我姓郑,号有资,是打泰安来的。”钮、范二人看他衣裳,虽是阔绰,却像个当长随的人,只他说是叫做郑有资,也不晓得他是真是假。只见郑有资先说了些客气话,方才说到他们来上控的事,又道:“这件事本是黄大老爷太冒失,但是我替二位想想,就算是把他撤任,于你们虽出一口气,却也无益。至于说是别的事,就怕做不到了。你们晓得,他是抚台顶红的人,人家说他这个缺的进款,是同抚台一家一半,这话虽不知真假,大约也有点因头③。只是事不干己,我们却也捉不到他的过付,也就只好当作耳边风了。倘若是一面缉凶,一面撤任,闹上一个风流罪过,又调到别处的缺,我看二位又将如何呢?不过抵桩着去京控罢了。这里到京上千的路,加上日用浇裹讼费,不是我小看二位,只怕也就出不起来。就算是出得起,万一发了回来,这不是徒劳无功么?”钮必达一听他话,心上明白,晓得他是来替黄大老爷来说法的,便抢着说道:“照你的话,我们就罢了不成?”郑有资道:“不是这样说,最好是等他替二位重新成起家来,你们二位重整家完,安居乐业,何等不美,不胜于负这样穷气吗?”范亦庄道:“家资可以赔,人呢?”郑有资道:“你们有了钱,重新整起家来,生儿育女,坐拥厚资。不是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那些穷亲戚本家,借此删除净尽,未尝不好。一来可以省了些吃喝,二来他们也本来没福。”范亦庄道:“虽然如此,但不知怎样贴补我们?”郑有资道:“我听见他说过,每人送你们二千两银子。”钮必达摇头道:“不成不成,我们两家是二十九条人命,就值这几个钱么?”郑有资道:“我是瞎说,也不晓得他那边是怎样?如果二位以为可行,就请斟酌出一个数目来,我替二位去办办。我总归是一团好意,决无一点私心。我是看你们二位遭了横祸,不忍再叫你们二位去乱闯。”范亦庄沉吟了一会道:“据我看来,另外成家立业,非二万两银子不可。”郑有资道:“这就太远了,不必再谈。”说罢,站起来道:“改日再见。”便走到门口。忽地又站住,回过头来道:“你们二位再划算划算,不是我小看你们二位,你们二位家里东西,至多值上四五百吊钱。且乡下的房子地基还有,可以重造,不过死了几个人罢咧。但是这个事,你们二位也要明白头绪,并不是老爷没有出差连老爷的差也杀了,你们二位又是乡董,这件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上头翻了脸,办你们一个养痈成患的罪名,似乎也不算冤枉呢!老爷至多是个失察,撤了任,再重留缉,还会有别的余波么?况且做泰安县的,你们也该有点耳风,不是上边有点脚力亦做不到。他有万把银子去上下打点,怕有什么处分,还要连升三级呢!到那时候,一定勒令你乡董交人。交不出来,押在班房,五日一比④,十日一比,那才是想落局也不能哩。所以这会的事,据我看来,二千是少点,再加添点,也就可以了事罢。一定像是拾到了有理的票子,一定要这样,这不是鸡子和石头碰么?自古道:‘拉弓不可拉满,赶人不可赶上。’你们二位仔细想想看。”一面说,一面早已坐了下来。就这一席话,早说得范亦庄、钮必达两个人哑口无言。郑有资见他们活动,又是连吓带骗闹了半天,才算是讲定八千两银子。这里的息呈⑤,等到钱划了过来就递。两面言明,这一件泼天大事,算是消弭无形了。
但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黄大老爷进省,也不晓得怎样含糊回报的,要是有一说一,就算是上头回护他,难道亦没有一点过意不去的心肠么?在黄大老爷这样一做,算是快刀切豆腐,两面光,上司也敷衍了,同寅也瞒过了,只要多做一年泰安县,这算不了什么事。难道这八千两银子,不会加倍回来么?那知道不到几天,上海有一家日报馆,早已登了出来。黄大老爷看见,大吃一惊,便派人出去打听,泰安城里那一个是这家报馆的访事人。查了三天,并没有查到,才晓得访事的人,并不住在泰安。黄大老爷左思右想,这事实在不好,现在的报纸是风行天下,要是到了京城里,被都老爷看见,参上一本,那乱子就大了。虽说不很要紧,但是又要难为大钱了,这又何苦呢?现在没有别法,只有花上几个钱,叫这个访事的自己去更正,但是报馆里说明是不受钱的,要是就这样送去,更要坐实了。只得唤了一个亲信家丁,带了几百两银子,赶到省城里,找到这位报馆的访事人,疏通明白,就请他去登报更正,果然不多几时,已是更正出来,黄大老爷这才放心。按下慢表。
且说当日范、钮二人得了八千银子,回到家里,把地基也折价卖了,此外无可收拾,便一直搬到济南府去住,以避后祸。这事黄大老爷只为当时要博这个镇定的名声,弄出这样一件大事,总算是自己有主意,拚出一年泰安县的官囊,才得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虽然侥幸的心也是有的,然亦足见他的才具,自是不凡。要换了第二个人,这件事也就很够受的呢。范亦庄、钮必达起先原也不要他钱,但一则无路上控,二则更怕黄大老爷翻脸问他要人,三还怕路上有点差错。虽然说黄大老爷不至于派人行刺,然看黄大老爷的行为,似乎也不见得不会做出来,所以收到了钱,也就不敢再住泰安县了。至此后怎样情形,及黄大老爷是否指日高升,做书的也不缕述。不过是这二十九条人命,白白的断送在黄大老爷手里,总要算是屈死冤魂,若要伸冤,无非要到真正地狱去打官司的了。
欲知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①舆(yú)———本谓车厢,因即指车。
②辕门———旧指官署的外门。
③因头———即原因、缘故。
④比———旧时官府缉拿人犯或征收租赋、额派人役等,定期催逼,称作“比”。
⑤息呈———平息事端的公文。息,平息。呈,向上呈报的公文。
第三十七回 办招摇借端明宿案 惩顶撞判定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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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安徽省的太平府属下,有一个芜湖县,濒江通河,本是一个极大的市场。城外有一条十里长街,生意十分兴旺,自从通商之后,更为繁盛。招商太古怡和都有趸船①在江口,为的是上下货物起见。沿江上开客栈的,因为上下水的搭客日多,所以客栈亦就一天多似一天。
如今单说一个开客栈的,姓于叫做四海,这个人本是无为州的人。先前在芜湖江口做点零碎生意,为人本不十分可靠,积下了几个钱,便吃喝嫖赌随手散尽。倒有一样沾光,相貌生得颇为干净,居然是唇红齿白,因此与长街上一个女人轧了姘头。从轧姘头的那天起,就算有了家眷。于四海自从有过家眷之后,却渐渐的收敛起来,挣了钱便交给女人,也不出去瞎闯。如是者又混了两个年头,女人见他甚是顾家,也就把自己的积蓄凑了出来,叫四海去做点生意。四海想来想去,只有这开下处②是最好的事,就同女人说明,定了主意。开张之后,生意也还不坏,一年结帐,很余了几个钱。四海便同女人商议,要开一爿大客栈。女人也欣然答应。就在江口赁了房子,择日开张,牌号叫做公益。又请了许多伙计,专在轮船上接客,生意却非常之好。因为四海同人客气得很,菜饭也好,所以大家也欢喜他。从此以后,于四海便安然做老板,女人也安然做老板奶奶了。
这一天,忽然来了一位住栈的客人,说是姓赵行四,是打庐州府城内万利钱庄过来收帐的。随带一个铺盖,一个竹箱,又一个网篮。于四海赶紧招呼,开了一个房间,打洗脸水,泡茶,闹热了一会。赵老四叫茶房把行李搬进屋去,自己略坐了一坐,便道:“我有事去去再来。”茶房忙就过来,把房门锁好,把钥匙交给赵老四,带在身上出门去了。一直到了傍晚,赵老四才回了栈,开了房门,茶房又去应酬了几句话,泡上一壶开茶,又忙着去开晚饭。忽然赵老四在房里怪叫起来。此时于四海正在门口,听见赵老四怪叫,就连忙踱了进来,问是什么事?赵老四早把竹丝箱里几件旧衣裳发了一床,在那里跳骂,看见于四海进来,便指着骂道:“我把你这开贼店的,这还了得!”于四海一听不懂,连忙耐着气道:“什么事?请说了再骂。”赵老四道:“我是万利钱庄的伙计,到宣城南陵等处去收帐,一共收了五百块本洋,还有两个折据,统统放在箱子里头。我不过出去了半天工夫,就不见了,这不是你们偷了去么?好好的还我便罢,若是抵赖,咱们到保甲局里去。”于四海道:“青天白日,你房间又在路口,是个人出人进的地方,那里有人到你房里去偷东西?又有那个晓得你箱子里有五百块钱呢?况且钥匙是你亲身带着。要么是你挑进来的时候,路上被人掏摸了去罢。”赵老四道:“放屁!如今我也不同你争论,总之,我五百块钱是在你店里失落的,你得赔我,不赔不成。”于四海道:“我栈里镇年来的客人,上千上万,别人不少,单只你少,况且你说五百块钱,你交给那个的,那个看见的?你不看看告白,银钱贵重交明帐房,不交遗失,与栈无涉的话么?”赵老四道:“我不晓得,你赔不赔?”于四海道:“理上该赔就赔,不该赔就不赔。”赵老四大怒道:“什么叫不该赔?”于四海道:“像你这空口说白话就不该赔。”赵老四赶上来一把抓住辫子道:“我们到县里去。”于四海道:“这明明是讹诈,去就去。”本店的伙计及看的人都看不过,只得上来相劝,却是劝不下来。两人一径扭着,跑到县里喊冤。
县大老爷是云南人氏,姓章,当日听见衙门外有人喊冤,正要查问,稿案已走了进来,回明了缘由。章大老爷吩咐下去,补呈子,晚堂带审。候到二炮③过后,章大老爷坐了堂,问了情由,又把于四海看了一回,道:“你的行为本县也是知道,他这五百块钱谅来不假,本县断你如数赔还。”于四海道:“青天大老爷,这是影响④全无的事。银钱既没有交代柜上,钥匙又是自己带去的,要是下了门进去,门上岂无一点痕迹?且这间房在路口,房里进去人开箱倒笼,外间岂没一个人听见?这明明是他想法子讹诈,求大老爷详察。”章大老爷哈哈大笑道:“你们的主意错了,你这些法套只好去骗小孩子,本县是明镜高悬,不拘什么事都能晓得。你说钥匙是他自己带去,你栈里岂无第二把钥匙?我看你的主意,明明是把钥匙交给他,再去偷他的东西,便显出不干你事的意思。这句话可是你的心不是?于四海急的磕头道:“冤枉冤屈!小的当粗人的,那里有这些弯曲心思。”章大老爷道:“那我也不管,只是这五百块钱一定要你赔他。”于四海道:“小的万万不能赔。”章大老爷发怒道:“本县断的案,从来不许人不遵,你敢顶撞?”于四海道:“小的不敢顶撞。但是这五百块钱得知是真的假的?这位客住了半天,赔五百块,那位客住一天,赔一千块,小的老婆孩子一齐卖完也不够。还求大老爷审情度理,另行判断,公候万代。”章大老爷大怒骂道:“混帐东西!你竟敢如此倔强,看你贼皮贼骨,非打不可。”立刻吩咐拉下去打。这个当儿,于四海虽是极口呼冤,当不住如鹰似虎的公差,早已拖翻下去,用两根板子,一五一十打个不了。章大老爷吩咐叫不许住手,几时他愿赔,再行免打。于四海被打不过,只得答应愿赔。章大老爷限了他十天限,又发了一张封皮去封栈房,又吩咐把于四海押到班房里去。发放已毕,随即退堂。于四海一腔冤气,无可发泄,出了二堂,早有本栈的伙计过来问明情由,便飞奔回去找了老板奶奶说明原委。大家算清工帐,也不管栈里还有客人,便知鸟兽散,各自谋生去了。奶奶本来还有点家私,先前见于四海为人归正可靠,所以姘识了他;现在既犯了事,也说不得了,便把栈里稍为值钱的东西一齐运掉,又请住的客人早点搬开。自己也就避去,另外再去姘识别人。偌大一个公益客栈,不多一刻,弄成一个瓦解冰消。所以古人说的:“破家令尹⑤”是一点不错的。
如今单说这些伙计里,有一个在厨房里挑水打杂的,本来是穷无所归的人,客栈关了,他也没处去谋食,便激出他一番义气来。他算了算身边还有七八块钱,便搭了小火轮船,一径赶到庐州,找到万利钱庄的管事,跪着求他。管事问起情由,大为诧异,说是并不曾派人到江南去收帐。管事的又仔细问了赵老四的年貌,便大家商议道:“我们招牌要紧,名气要紧,要是芜湖钱庄晓得了,反说我们用人不当,回来不同我们来去,我们的生意就不用做了。看来这事是不能就这样歇手的。”便先由管事去找了东家,东家就立刻去拜县里,立逼着县里出了一套移文,派了两个公人,带着这个打杂的,连夜到芜湖投递,要把赵老四提到合肥来,办他个招摇撞骗。
等到各样弄好,动身到芜湖来,再加上路上的耽搁,已是半个月了。于四海已经比过一次,等到第二个比期,合肥的公事已到,章大老爷诧异,又叫了万利钱庄的伙计进去,问了一个清白,心上也有占懊悔。第二天坐堂,便传越老四到堂问话。那知差人各处找寻,早已不知所往,只得回来禀复。章大老爷只得提了于四海出来,当堂开释。偏偏于四海又不见机,先听见伙计替他把事弄明白了,就抵桩闹他一闹,等到到堂,便发话道:“我一个好好人家,被大老爷弄得一无所有,我就不怪大老爷,大老爷也要把赵老四提了来,重重的办他一办。要就是这样无缘无故的打了又押,押了又打,不说乌,不说白,又放了出去,那可不成。”章大老爷道:“不成便怎样?”于四海道:“我不回去,我已是无家可归。”章大老爷道:“你不要湖涂,好好回去另做生意罢。”于四海道:“不成!我一准不回去。”章大老爷道:“你打算怎样?”于四海道:“大老爷不替我办人,我要上控,好在安徽省里还有好些大人,难道就只一个芜湖县么?”章大老爷大怒骂道:“混帐王八蛋!你肆口顶撞,本县再四优容,你不知道,还是这样执迷。你要上控你就上控去!”当时满面的怒容,却冷笑了两声,就提起笔来,在点单后面写了好几行,不知是什么东西。写完,便吩咐把于四海钉镣收禁。站堂的答应了一声,便如法的办理。在于四海以为章大老爷断错了案子,落得发挥上几句,可以平平自己的气,或者章大老爷过意不去,再给他几个钱,重新可以仍旧开他的栈房,却不知章大老爷向来不肯认错,此次被庐州万利钱庄的挤住了,没得转弯,已觉得十分没趣,又听见于四海说要上控,正犯所忌,也就动了一个斩草不除根,逢春又发芽的意思。当时眼珠一转,便想了一个恶毒主意。退堂后便嘱托老夫子连夜叠成文卷,通禀出去,把于四海办了一个积年地棍,业经访明拿获到案,请永远监禁的话。后来上头批禀回来,是准了监禁十年。从此于四海也就坐穿牢底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趸船———平底匣形的非自动船。最常见的是固大定在岸边供船停靠的“浮码头”,可供装卸货物及旅客上下船之用。
②下处———歇宿的地方或客店。
③二炮———指通报衙门外的人第二次来告状。
④影响———这里是不真实、无根据的意思。如影响附会之谈。计六奇《明季北路?郑本末》:“事属影响,言出谤忌。”
⑤破家令尹———令尹,官名。春秋战国对楚国所设,为楚国的最高官职,掌军政大权。破家,这里指毁人之家。明代敖英《东谷赘言》人有恒言:‘破家县令,灭门刺史’。”这里破家令尹是指毁人之家的章大老爷。
第三十八回 强盗为官审劫案 捕头受杖逼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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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江苏徐州府砀山县,有一个坐地分赃的大盗,姓徐名大昭,外号活阎罗。手下有三百个不怕死的好汉,都是武艺精强,惯能出马的,为什么服这徐大照呢?因他义重如山,智谋出众,他说那家好劫,那样的客人抢了他不破案,百发百中,同伙里违背了他的指教,或是不听调度,必然失风。不是受了伤回来,就是被官兵捉了去,吃个几次苦头,这才佩服大昭的神算,死心塌地为他所用,立下重誓,宁绑上法场斩首,再不供出大昭。那四六分赃,是大昭定下来的规矩,三百个好汉都不敢欺他,照例提出来送到他府上。他还不要衣服首饰,须给他金银洋钱才没话说。大昭历年得了这些赃银,渐渐的小康营运起来,居然大富,有十几万家私。娶妻严氏,也是同业中人的女儿,有些拳脚功夫,外号叫做飞天夜叉,两口儿恩情很好。严氏劝丈夫道:“我们这个行业,原是没钱时做的,你有了这样家私,随便改行都可以过得日子。要不赶紧洗手,将来或是被人咬了一口,只怕性命难保。”大昭道:“我何尝不是这个念头,只是对不起众兄弟,我一朝撒手,他们肯饶了我么?”严氏道:“你为什么不分给他们些钱,让他们散去,你我把剩下的,运到别处去过日子。”这话倒提醒了大昭,就把从前收他们赃银的簿子取出来,仔细核算只有六万多银子,后来这七万多金,都是自己营运赚下来的。难为他竟舍得。次日,便齐集了三百个好汉道:“我要把赃银交还你们。洗手不做了。”众好汉道:“那可不成!你发了财要脱身,我们不服。”大昭道:“我不是背了你们去享福,我是要去捐官做的,做了官发了财,愿和众兄弟一同快话,我有什么不是处呢?”内中一个能言的强盗,叫做朱百舌,插嘴道:“徐大哥的话实在不错,如今做官的就是强盗,强盗为什么不好做官呢?我们这个行业,据我看来,也不是久计。仕官客商都说这条路走不得,绕道的绕道去了。我还听说河南要开铁路,这铁路一开,更没有人打这里经过,将来买卖一天不如一天,不如做官的买卖好。我所以说徐大哥捐官的话,实在不错。”内中又有一个多疑的强盗,叫做柏不稳,接口道:“朱二哥的话,也靠不住。徐大哥一人做官,那里能养活我们这些人呢?”内中更有一个多谋的强盗叫做孔赛明,低头想了半天道:“我倒有条好计在此。”大家疑了神,欲听他的妙计。孔赛明背负着手,在屋里走了几个回旋,然后说道:“我知道的,做官是第一做知县,这衙门里,内而稿案以下,至于跟班打杂都好弄几文钱,外而书吏差役,弄得钱更多。但是换官不换他们的。然而也有法儿制服他们,依我的主意,有的是银子,我们索性多捐他几个大八成知县,选出缺来,每一个知县带他四五十位兄弟们去,把那县里百姓不心痛的钱,一古脑儿归到我兄弟们手里来,不好吗?”从人听了大喜,当下议定,选了朱百舌、孔赛明,还有四位都是精明强干的人,各人拿了一万银子捐官去。徐大昭是自己的银子捐官,不好和他罗唣,只派了十个强盗跟他去,随他派执事。大昭大喜,就叫这十个兄弟,押着银子,一路进京,首先上兑。
果然不上半年,选了福建龙岩州宁洋县一缺。大照大失所望,聚会了十家兄弟商议道:“这缺偏僻得极,料想不是好缺,我们赚不到若干银子,这便怎处?”十家兄弟都说:“管他好不好,放出手段来弄钱就是了,苦缺也会弄成了个好缺的。”大昭略略安心,一般领凭到省,竭见了上司,饬赴新任。大昭访请了一位弄钱好手的帐房,凡事和他商议而行,先把钱漕陋规①打听明白,没甚出息。那帐房的姓余,表字有怀,献策道:“东翁若要弄钱,除非案桌上放活动性,自然钱来了。”大昭会意,就把带去的兄弟们挑一个做了稿案,其余管钱漕的,管监狱的,齐都派定了。放告三天,打官司的也不甚多。半月后,一家绅户报来一起盗案,请徐大老爷追赃。大昭接了这张呈子,一个字也不认得,只得拿去请教刑名老夫子,老夫子念给他听,才知道这家姓柴,因强盗明火执杖撞进大门,劫去金子三十两,金首饰十二件,银酒杯、银碟子、银匙各十件,拷绸衣裤六身,纱衫四件,摹本缎袍褂两套,宁绸女外褂一件,洋绉红裙子一条,求你台缉盗追赃一大篇话。大昭怔了半天道:“他失窃干我甚事,难道我能保住这一县没有失窃的人家么?”老夫子道:“东翁切莫这般说,这是定例,民间出了劫案,干系都在州县官身上。缉获不着,就要丢官的。”大昭这才着急道:“叫我那里去捉强盗呢?”老夫子笑道:“用不着东翁自己去捉,只消严比捕快,自然就会破案了。”大昭得了主意,立刻坐堂,传齐捕快,限他们一天内缉获强盗。这个捕快头瞿老滑退下堂来,埋怨道:“大老爷很糊涂,那有一天工夫捉得着强盗的理。”班里的一干人都道:“这位大老爷不甚懂得做官,我们随他勒限去,只不理他便了。”老滑大喜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原来劫柴绅户的,正是他们朋友小七星子。这案老滑很沾了些油水,因小七星子是个著名大盗,一身好本领,不归老滑统辖,为朋友份上,才分给他十两金子的。他竖起一个指头,就够老滑这干人吃苦,明知道案是他做,却不敢惹他。
次日,徐大老爷又传捕快到堂,拍案大喝道:“我限你们一天捉的强盗呢,为什么还不捉来?”瞿老滑只是磕头道:“求大老爷宽限一天工夫,实在捉不到强盗。”徐大老爷大怒,喝叫打一千,只听得劈拍的声音极其响亮。那捕快头伏地呼痛。一会儿打完,徐大老爷又叫打一千,打得瞿老滑哼哼唧唧的,这才罢了。只见他拉好了裤子,跪上来听吩咐。徐大老爷又限他一天,务必要捉着强盗,若再捉不着,定然打断他的腿筋。说罢退堂,告知了刑名师爷。刑名师爷道:“打是打得好,但他们一伙的人打,不肯用力打的,二千板子也不过抵到三五十下罢了。”大昭大怒道:“这还了得。”匆匆的别了老夫子又去坐堂,传到捕班头,喝道:“你们作弊我岂不知,如今不用你们打,我来打。”把公案一拍,摘下帽子,脱下袍子,走下座来,叫人把捕头按下,举起板子乱打乱砍。打到一百下,果然皮肤泛青,那捕头一声儿都不哼。旁边闪过他一个跟班,就是他的兄弟们叫做吴福,禀道:“老爷歇歇儿气力,让小的来打罢。小的当过三年衙役,这事很内行的,乱打没用,手底须有些软硬功夫,才能叫他疼痛哩。”大昭深信不疑道:“很好很好,你去打。”吴福叫人把尿浸稻草预备好了,那捕快头吓得浑身乱抖,哀告道:“大老爷限小的三天,一准捉得住强盗。那时捉不住,再打小的罢。”徐大老爷道:“只准一天。”瞿捕头不敢答应,只得由他打去。这吴福的板子果然极有功夫,打到五十下,那瞿捕头已经极声呼唤,到三百下,他就晕了过去。吴福叫人把尿浸的稻草铺在他腿上。半晌醒过来,徐大老爷又叫再打。瞿捕头道:“再打就没命了,饶了小的,明天就去捉强盗罢。”徐大老爷道:“既如此,限你明天晚上把强盗捉来,捉不来时,照这样打三千板子。”瞿捕头叩头下去,担了一天心事,自己是不能转动的了,只得叫他手下人等出去巡逻,遇有形迹可疑的主儿,捉他一个来顶替罢,顶过这头阵儿以后再说。他手下捕役出去巡逻不提。
再说龙岩出一种素心兰,是到处驰名的。宁洋也出些兰草,因土人很喜种兰,出了好兰草,便挑到城里去卖。一家靠着虎符岩左近住家的,姓林名际涵,世代务农为业,到这际涵手里,勤俭积下来的家私也有千来吊钱,山田二百亩,很够吃饭。际涵虽说有钱,他却勤力惯的,一般也种兰草,也挑到城里去卖。这天卖兰回来,路上捡着一只银酒杯,十分得意,想拿回去配个座子,做个水盅儿插兰花。一路拿着尽看,觌面②撞见两上捕快,一把扭住,拉到捕头家里。捕头道:“你还是要死,还是要活?”际涵道:“我好好的一个安分良民,为什么要死?”捕头道:“你还说安分么,你手里的杯子是那里来的?”际涵道:“这是路上捡着的。”捕头哼了一声,吩咐拉到堂上去。宁洋百姓怕的是见官,见到官没好处的份儿多些。际涵十分着急,再三哀告情愿花钱。捕头那里答应,听他一口土话,正好做弄他哩。便道:“你要指望活命,回来见了大老爷,须听我的话,我叫你怎样做手势你便怎样做。你的话,大老爷是不懂的,大老爷的话你也不懂,只我们懂得来。我总不叫你吃苦头就是了。”一路吩咐他,已经走到县衙前,瞿老滑就合书吏等这一干人打了招呼,这才投进去,说强盗捉到了。徐大老爷坐了大堂,瞿捕头牵着林际涵上堂。徐大老爷问他道:“柴家的那起案子是你做的么?”际涵果然不懂,瞿捕头道:“大老爷问你姓的林么?”际涵点点头。徐大老爷知道这桩案子是他做的了,又问道:“你拿了他多少金子?”际涵又不懂,瞿捕头道:“大老爷问你一顿吃几碗饭?”际涵伸出三个指头,意思是说吃三碗饭,徐大老爷却以为他说拿了三十两金子,又问道:“还拿了几件金首饰,几件衣服呢?”瞿捕头说:“大老爷问你乡下到城里有多少路呢?你做手势罢。”际涵又把三个指头一伸,又两只手合拢来伸了六个指头。徐大老爷见他比的数儿,又合了柴家失单,就问道:“你劫的这些赃物还有没有?”瞿捕头呆了一呆道:“大老爷问你打劫过人家没有?”际涵只是摇头。徐大老爷道:“你这些赃物那里去了,还有存下的么?”瞿捕头道:“大老爷问你打从那一头来的?”际涵向东把手一指,意思说是打从东面儿来的。徐大老爷不懂,瞿捕头和际涵咕噜几句道:“他说是卖给一个东面儿来的客商的。”瞿捕头又向际涵讨出那只银酒杯,呈给徐大老爷,破了案,再没这般肯认的,到底宁洋人来得爽快。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钱漕陋规———钱漕,即钱粮。因税米多漕运至京,故称;陋规,陈规旧习。此处指钱粮收支运转的旧有常规。
②觌(dí)面———相见之意。
第三十九回 追赃款冤囚定罪 认窝家店主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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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宁洋县徐大昭审明了打劫柴家一案,次日传柴家的人来认赃,果然那银酒杯是他家的,柴绅还求徐大老爷作主,替他追赃。大昭因柴绅很有点儿势力,连抚台都拜会过的,不敢违拗,就和老夫子商议。老夫子叫他把盗犯刑讯。大昭得了主意,当下坐堂,把林犯提了出来,问他劫柴家的赃物到底卖给那个的,卖了来的钱还在你家里么?林际涵目瞪口呆,一句也回答不出。这时瞿捕头却没来,换了一个快班传话,际涵那里肯认,口称冤枉。奈际涵虽在那里称冤,徐大老爷却不知道,见他不肯招认,便叫用刑,上夹棍,跪链子,闹了一阵,际涵昏晕过去几次。快班叫他认了罢,免得眼前受苦。际涵无奈,只得认了。快班和他传话,说是卖了七百块钱。徐大老爷便叫差人领他回去起赃。
再说际涵虽是小康之家却还没有娶妻,只一个老妈子替他煮饭,养着几个种田的雇工。他的钱却在一家粮食铺里,家里是空空的。他又没有靠得住的亲眷,只有几个族中兄弟,都是务农的土老儿,因此没得一个人出来替他鸣冤。际涵初入监里,还以为不要紧,可以申冤,这次受了刑,没法认了这桩案,那里还有活命。来到家里,又没一人可以和他申说的,这惨戚滋味,大约世上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尝过的了。他那一股悲情直从脑筋里发出,走遍周身,归入心坎里,不觉叫着他祖宗父母,放声大哭。他家是山村,四面邻居寥寥无几,只几个粗蠢妇人,一班痴顽孩子,听得哭声,前来观望,也不知道问他什么来由。际涵哭了半天,声虚气弱倒了过去,他那老妈子在旁呆呆观看,差人着急道:“你快烧点儿热汤给他喝着罢。”老妈子去了半天,把汤烧来,际涵喝下去,才觉清醒些。差人叫老妈子熬几碗粥来,自己吃了两碗,际涵吃了一碗。原来际涵自到监里直到如今,还没进过一口汤一粒米哩。
当晚差人叫他起赃,他家里一钱没有,那里起得出?差人紧逼着,没奈何,只得说道:“我有一千吊钱,放在镇上一家粮食铺里,须我自己去拿。这时铺子里都关上门的了,明天早起去罢。”差人道:“胡说!你那里见犯人好在家里过夜的么?”际涵被他逼着,一步一颠到得粮食铺里,问他讨钱。这粮食铺掌柜的,姓陈名乃藻,也是个土老儿,没有见过官差的。一开门见差人拖着林际涵,锒铛锁镣而来,早已吓得神魂飞越,勉强请进里面坐了。差人作势道:“好好,你做他的窝家,快快把赃银交出万事全休。你要不放明白些,我们去回了大老爷,连你也难免一刀之苦。”陈掌柜的吓得浑身乱抖,半晌道:“我,我小店里并没存下赃银,是,是他卖粮食的钱,一千吊,那,那是有的。”差人喝道:“放屁!这不是赃银是什么呢?只怕还不止这点儿,快些拿出来。”陈掌柜的还欲辩时,里面一个伙计知道事儿不妥,连忙出来招赔道:“头儿休得动气,林先生把这一千吊钱存放在小店取利息,小店也不知道他是赃银不是,头儿领了他来,三面证明倒也很好。小店是全靠头儿包容,衙前的规矩小店是知道,只求头儿吩咐出来,小店力量做得到,没敢驳回的。”那差人听他说话圆通,这才欢喜道:“像你这位伙计的话,倒还明白,既如此,赃银是一千,我们的规矩打个对折,算了五百罢。”陈掌柜的吓得舌头拖了出来,缩不进去,半晌道:“小店是小本经纪,每年也不过千把块钱出进,就是林际涵的钱,一时也拿不出,还要设法转借哩!”差人听了这话,牵着林际涵就走,那伙计和陈掌柜的咕噜几句,陈掌柜的急得没法,连忙请他回来。那差人简直不理,只顾望前走,陈掌柜的拖住了他的衣服,跪在地下哀告道:“小店里通共存下七百块钱,头儿不信,请进去搜,有多的洋钱尽管拿去。”差人被他拉拉扯扯的拉了转来,喝道:“天已不早,大老爷立等着赃定罪哩!你要有就有,没有就同我去回话,我那里有工夫来搜你的钱,你快去设法罢。”陈掌柜的没了主意。
可巧隔壁杂货铺里掌柜的,听得这边喧嚷,前来询问,听说情由,就拉陈掌柜的到后面,劝他点缀点缀差人,把这事弥缝过去了罢。陈掌柜的道:“实在没钱,这便怎处?”杂货铺掌柜的一时义气道:“我借给你一百吊钱,打发他们去罢。”陈掌柜的说不尽的感激,当下把钱票送来。陈掌柜的对差人说了许多好话,劝他暂收了这一百吊。这差人还算好说话的,见有一百吊票钱,乐得藏腰,也就没话说了。便向陈掌柜的讨出那七百块钱来,雇了一部车子,拉着林际涵一同进城。
次日,徐大老爷提讯交赃,把七百块钱给柴绅领去,定了林际涵的罪,还要叫他供出同伙的人。林际涵受了捕头的教,编造几个名字,那都是缉捕不着的。林际涵回到监里,知道自己是活不成的了,不觉痛哭,意思要寻自尽,却又手足拘孪住了,动弹不得。哭了半天,旁边两个囚犯心烦起来,劝道:“你也用不着再哭了,对你说罢,你这冤枉固然厉害,我们的冤枉也不在小处。我是城里有人杀了人,把我来顶替的。他是西门外有人放了火,把他来顶替的。都是斩立决的罪名,和你一样。我们是安心等死,再也不哭的,哭就不算好汉。”际涵止住悲声道:“原来二位和我的冤枉相同,为什么到堂不说呢?”那人叹口气道:“你又来了,你在堂上为何不说?”际涵道:“我是说的,大老爷不懂得我的话。”那人道:“可不是,我们说的话,大老爷懂不懂却还没知道,只是他也不容我们说话,到了堂上不是上夹棍,就是跪链子。我们没有练就这副骨头,上去就坍台了。他说我们杀了皇帝,我们也只得招认,何况是别人呢!”际涵忖道:“原来我们县里的犯人,没有一个不是冤枉的,我区区一个人算不了什么,由他去罢。自此际涵就在监里候死,按下慢表。
再说瞿捕头这两天因棒疮溃烂,没有能理会这桩事,叫班里一个胡伙计来替代的。听说大老爷已叫他领着林犯,起出七百块钱的赃,那胡伙计自然很弄了一注钱。一候两天,还没见他把钱送到,怒道:“这还了得,他直头不顾死活哩!”一迭连声叫找胡伙计。一会儿,有要替他把胡伙计找来。瞿老滑问道:“你这差使好,你就忘了我么?”胡伙计抖战着道:“我那里敢忘记了师父,实在这差使不好,上头要的赃款又多些,窝家又是个苦脑儿的,我连一个茶钱都没弄到,那里敢瞒了师父弄钱呢?瞿老滑道:“噢!原来如此,我有十个烧红的制钱儿请你尝尝。”说罢,叫人预备。胡伙计知道这烧红的制钱儿厉害,一个都吃不消的,这十个如何受得住呢?只得流泪告道:“徒弟说实话了,求师父息怒。”瞿老滑道:“快说快说!”胡伙计道:“实不瞒师父说,那窝家出了三十吊钱,我取了,不该昧良心,没献上师父。如今被师父审出来了,已经用去五吊,还有二十五吊钱,待徒弟去拿来,一总孝敬了师父罢。”老滑冷笑道:“原来只三十吊钱,还说是窝家拿出来的,既然有窝家,你肯单拿他三十吊吗?快说实话罢。”胡伙计说:“没有别的,这是实话。”老滑吩咐快拿红钱来给他尝。只见一个人托着一个炭火炉,上面贴着一个个烧红的铜钱,又一人走来,把胡伙计掀翻,绑在一张春凳上。那人用铁钳把红钱钳出,在他左腿上摆了一个,只听得哧的一声,胡伙计杀猪也似叫将起来。摆到三个,胡伙计已经昏晕过去。瞿老滑吩咐住手。一会儿,胡伙计醒过来,瞿老滑问他肯说实话么?胡伙计道:“我说实话了,总共是一百吊钱。”瞿老滑道:“只怕还不止哩!”胡伙计道:“师父要不信时,就此同去问那陈掌柜的便了。”瞿老滑叫把他解下来,胡伙计那里还能走呢?
养了三天伤,瞿老滑的棒伤也好了,不消说胡伙计的一百吊已经拿出,放在公中分赃。瞿老滑又逼着他,同到虎符岩镇上,找着粮食店里的陈掌柜说话。果然找着了,瞿老滑道:“大老爷差我们下来的,知道林际涵赃银二千两,你就是窝家,快同我们进城去说话。”陈掌柜的自从林际涵领差人来,弄了七百块钱一百吊票子去后,以为没事的了,谁知原差又领一个人来,开口就是二千两的赃银,要同他进城去,直觉得祸从天降,几乎哭了出来,道:“我千万不该借林际涵一千吊钱办粮食的,我那里知道他是赃银呢?如今拿了七百块钱去,这位头儿又拿了一百吊去,还存二百吊钱。我已经把粮食变卖了,本就要到城里来找姓林的还他,怎么越说越奇,索性说他有二千赃银窝藏我家里呢?”胡伙计对着瞿老滑道:“如何,我原说只拿他一百吊钱。”瞿老滑道:“也还靠不住。”胡伙计道:“这倒没法的了。”瞿老滑道:“休得多言。”当下便和陈掌柜的说道:“你那二百吊钱快交给我们拿去,大老爷追赃很急的。还有一千多银子,快些设法措办起来,我们替你去顶顶看,要是顶过去,或是大老爷宽限三天,也好等你慢慢设法,要是顶不过去,说不得我们明儿来,同你去见大老爷便了。我们为了你,只怕还要挨一顿板子,将来结了案,你不要忘了我们好处。”陈掌柜的言已出口,只得把那二百吊钱双手交给他,又再三求他包容。瞿老滑道:“我尽管答应你,银钱是硬货,我们赔垫不来的。”陈堂柜送他们去后,知道这事不妥,况且自己店里本就很撑不下去,全亏林际涵这一千吊钱活动的,如今提去了,差人还要来和自己说话,只怕弄到家破人亡哩!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就把店里的帐结一结清,把存的米谷等类,抵给隔壁杂货铺里,算了一百吊钱,连夜收拾细软,带了家眷逃往他方去了。
瞿捕头凭空讹着二百吊钱,已觉快话。隔了几日,又想着陈掌柜的实在好说话,再去弄他几个,谁知到得乡下,陈家粮食店早已关门。忽见他隔壁杂货铺里有粮食出卖,知道他们有些首尾,用话唬吓,那掌柜的更吃不起吓,又被他讹去一百吊,这才罢了。林际涵行刑时,大家都说他冤枉,后来被上司知道了,把徐大昭参革①,大昭仍复回到砀山,做他的强盗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参革———参,弹劾;革,革除。弹劾,即国家对政府官吏违法或失职行为的检举活动。
第四十回 制出新刑乡绅助虐 飞来横祸捕役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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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陕西兴安府石泉县城内有一位乡绅,姓祝名椿,字可大,家里光景甚是宽裕。因为曾在外边做过几任实缺府县,因此在乡里颇颇有点声势,非但是乡里的人敬之如神畏之如虎,就是地方官也要应酬他,不敢同他十分认真。有一天,他家里失了窃,连粗带细,统通约莫有一千多两的东西,循例报了案。这位县大老爷姓胡名图丹,乃是一位两榜进士出身,平日做得绝好的八股文,是酷摹汪鸣銮一派的。到任之后,依然是手不释卷,一切词讼并不当心,以致诸事废驰,偷窃的案件更是不晓得出了若干起。这日,却却的碰到祝乡绅家的事,心里方才有点忐忑,当即传齐捕快,自己带了往祝乡绅家踏勘。祝乡绅正言厉色的责备了一番,胡图丹连连道歉,不敢多说一句话。偏偏有一个不懂事捕快。前后仔细的踏勘了一回,便上来说道:“这个贼没有来路,不像是外来的。”祝乡绅听了大怒,也不管胡图丹下得去下不去,便随手取了一根粗大烟杆,恶狠狠对着捕快打去。捕快躲不及,着了一下,头已打破了一块,血流如注。胡图丹看见祝乡绅动气,连忙把捕快骂了一顿。捕快碍着本官,只得抱着头自认晦气,一边去了。胡图丹又敷衍了一会,方才辞别回衙,立即坐堂,传了通班捕役的头子,每人打了五百板子,又叫赶紧去办案,并给限三天。捕快不敢分辩,只得领打,退了下来。大家也商议不出个道理来。无非是在当典门口及小押当门口并赌场上去候候。光景转眼三天,却没有一点影响。到了限,无非再挨几百板子,转上两天限。好在这个板子是差人心心相照的,虽然是五百下板子,也不过抵了那些打官司不花钱的二三十下罢了。
不料祝乡绅时常派人来催,并且说如果破不了案,便要遣抱上控。胡图丹听见,格外发急,他却没有法子,无非用了些随常的刑法,收拾收拾捕快罢了。又看见一连闹上几天,还是没得影响,心焦得很。正在签押房里一人闷坐,却祝乡绅又来拜会。胡图丹不敢不请,请到花厅里,落座送茶,先道了效力不周的话,又把捕役不能破案的事说了一遍。祝乡绅冷笑道:“这样说起来,老父台在这里荣任,不是为民除害倒是豢贼害民了。”胡图丹吓了一跳,连忙赔笑道:“兄弟在这里天天比责他们,只不过打几下板子,我看他们嘴里虽然说得中听,却也稀松平常的,所以现在颇要想出两种新鲜刑具来,叫他们害怕,方能望他们当心点,无奈一时愚蠢,总想不出法子来,老先生见多识广,谅来总有点法子,还请酌示一二。”祝乡绅道:“论理私造非刑,大干例禁。不过捕快就是贼。贼就是捕快,从来无不通贼的捕快,即无不通捕快的贼。收拾他们的东西,只要可以立威,那有什么不好。老父台是读书过于拘执,其实惩罚捕快,尽可以从严厉些,要是一味姑息以为阴骘①,难道从来除莠安良的贤父母,都算作孽的么?”胡图丹道:“是极是极,但是兄弟秉性柔软,实在想不出法子来,还要请教请教。”祝乡绅道:“治弟倒有两个法子,老父台姑且去试试,如果照办,管保用得一样,就可以破案了。”胡图丹大喜,连道:“请教。”祝乡绅道:“第一件名叫红绣鞋,是叫铁匠打一双铁鞋,把他放在火里烧红,替他着在脚上,任是他铁石人也经不起。不过这个人可也从此残废了。好在本是恶人,地方上恶人尽管残废几个,有什么要紧。不过当时那点焦臭之气,有点难闻罢了。这是第一件。第二件名叫大红袍,是用牛皮胶熬烊一大碗,把这人浑身涂满,然后以麻皮按着贴上去。等到干了,却一片一片往下撕着问供。这一撕不打紧,这麻皮被胶黏住,撕的时候是连皮一齐下的。他身上的皮去了,自然是只剩下些血肉,那血也就挂了满身都是,所以叫做大红袍。这是第二件。第三件叫做过山龙,虽然平常,只要工夫一大也没有人经得起。是叫锡匠打一个弯曲的管子,扯直了要够二丈多长,把犯人赤剥了,用管子浑身上下盘了起来,除掉心口及下部两处,锡管子上边开一个大口,下边开一个小口,用百沸的滚水,从这头浇进去,周流满身,从那头淌出去。这个开水却不可间断。任你好汉,到了十壶也就很够受了。这是第三件。治弟从前在外边做过几任知县,都是用的这个法子,果然畏威怀德,路不拾遗。老父台既是安心要做好官,何妨仿照治弟的法子去办一办,这是合邑蒙庥②的事。”胡图丹一面听一面赞,又仔仔细细问了一个透彻。等送过客,便传话去,打铁鞋锡管,限次日缴案。胡图丹便把这三种东西摆列在堂上,把捕役喊上去,讲给他听,并限明日午刻,不能破案,便叫他们来试新刑。捕役听见他吩咐过,一个个魂不附体,下来便聚拢在总捕头家里想法子。有的说是要跑的,有的说要自尽的,吵了一会。
这里面却有一个老捕快,已是多年不办案了,姓辛,他有一个外号,叫做辛大头,本是一个极奸极刁极诈极恶的人。因为自己有了年纪,没有儿子,改行为善,久已不作伤天害理的事。如今看见他们这些徒子徒孙十分苦恼,不免又动了他人所说的什么义气了。当时拍着胸脯道:“你们别忙,我倒有一个法子,你们且定定心罢。”大家听见他有了法子,便鸦雀无声的听他调度。辛大头道:“这是件害人的事,不过如今也说不得了。我看见他失单上有些首饰银器衣服洋铁等项,我无意中曾问了他报案的一句话,这银器是那一家的,他说是天宝银楼的,我想天宝楼的东西,我去年整顿小田的时候,也曾扣留了他一大包银器,都是天宝楼的,我想不如把这件东西,栽在那个人身上,拿了他等官去问,我们便大家没事了。”大众想了一想道:“好可好,这事的筋节主意,还要你老人家料理。倒是这包东西栽在那个身上去呢?”辛大头道:“你莫管,你们明早就把王老八带了去,说是拿到了一个把风的王老八的话。我去交给起赃拿人的话,要回明本官,挨到上灯的时候方才妥当,怕的是走漏风声。这位老爷好骗,自然答应。至于这个倒运鬼,我想西门外鲁老大家私还好,去年同我在老桑家赌钱,为了七十个钱,我俩就打起来,他倚老卖老,还有人帮着他欺侮我,我这个仇一直想报,因为年纪大才放下来,这件事倒不如作成了他罢。他家光景也不算坏,砻坊、油坊、米店,还有几十亩地,家里也颇颇有点积蓄,把他扳了来,不但可以敷衍公事,我们也可以沾光,补补从前劳伤。”大家听了大喜,痛赞了一番,随即各散。辛大头又去吩咐了王老八。不在话下。
却说鲁老大是个务农人家,持家勤慎,儿子也大了,通力合作,十几年来,颇能有些积蓄。那些米店等虽然不是独开,的确都有合股。寻常的时候,一个钱也不肯多用。每逢新年上,就不免各处去赌钱,也是个散散心的玩意。却不知怎样的得罪了辛大头,弄成了一个灭门大祸。
却说这日一早,鲁老大起来站在门口望望景致,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头戴着一顶破毡帽,手里提着一个包袱,低了头一步一步的走到跟前来。猛一抬头,看见鲁老大站在门口,就立住了,换了一副笑容可掬的面孔,对鲁老大说道:“老先生,我有要紧事到乡下去,要找个地方去吃饭,因为这个包袱是最要紧的,不便带着他上饭店,我想求你老人家,暂且在你老人家存一存,我去吃顿饭,吃了便来取。不知老先生肯方便不肯方便?”鲁老大道:“你要暂存有何不可?不过你是什么东西?”那人道:“有几件铜首饰,也不值什么钱,不过是朋友托的,怕的饭店里人多手杂,有个一差二错便了。”鲁老大道:“既是如此,就请你老点一遍罢。”那人笑道:“老先生实在精细得很,我晓得你老先生,老先生尽管放心,难道我会讹你老先生么?我对你说罢,有一对锡酒壶,一根铜元宝簪,此外没有什么东西。”鲁老大接过包袱,觉得很重,便道:“我也不看你,你把包袱做个暗号罢。”那人笑着,果然去做了一个暗号,递给鲁老大便扬长而去。鲁老大便招呼一个做工的提了进去,放在中间,自己又站了一会,却不见那人来取。一直等到午饭后还不见来,鲁老大有点疑心,却一面吃了中饭,又嘱咐了家里的人,便去歇息。及至一觉睡醒,问问那人,仍不曾来,鲁老大不过说了两句:“奇怪?”刚刚到得上灯时候,忽听见大门外头一阵人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阴骘(zhì)———本为默定之意。书洪范:“惟天阴骘下民。”传:“骘,定也,天不言而默定下民。”后衍为阴德之义。
②合邑蒙庥(xiǜ)———邑,归时县的别称。合邑即全县的意思。蒙,蒙受;承蒙。庥,荫护。这里的意思是全县蒙受荫护的好处。
第四十一回 巧言动听误入彀中 毒手频施冤沉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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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鲁老大在家里听见打门的声音,不觉大惊,正待出来看,早见一个戴着顶子的老爷走了进来,后边跟了许多戴红缨帽子的人,还有穿镶边马褂子的人,也有手里拿着刀的,也有打着火把的,一齐涌了进来。鲁老大晓得是老爷来了,连忙上去跪着。老爷便问他名姓?就吩咐锁起来,又把一个马踏子放在大门里头坐着,又吩咐那些戴红缨帽子穿镶边马褂的去抄寻。是有辛大头提了早间那人寄存的包袱来,当着老爷的面打开一看,一共是十九件银器,下边都嵌着天宝楼的字号。鲁老大家里的东西,还有存的百十两银子,早已从马仰人翻的时候不翼而飞了。搜查已过,老爷就叫把鲁老大的家眷撵出去,发下封条封了门,锁着鲁老大,上轿回衙,先把鲁老大钉镣收监。鲁家的家里人,自去张罗打点不提。
原来这件事自从辛大头出了主意之后,先叫徒弟去见官,说是拿到了一个把风的贼,据他说是另有大窝家,请老爷严密审问。胡图丹立刻坐了花厅,把王老八带了去,仿佛是曾经见过的一样。胡图丹到任已有两年,王老八犯过三次案子,过了三次堂,胡图丹记性就是再不好些,总也有点面熟。他却也不管这些讲究,便问他祝乡绅家的一案。王老八是受了辛大头的教导,自然是指东话西的混搅了一阵,等到挨了皮鞭子,要上他夹棍,他才装出害怕的样子,说是愿招。便把辛大头教导他的话说道:“小的本是白河县人,是卖布到这边来的。折了本,不得回家,又在客寓里害了病,弄了当光卖尽。去年鲁老大要找一个帮工的人,因为田里事忙,我去做了几天,因此认识,后来时常去走走。本月初二那一天,鲁老大同了一个黑麻大汉在酒店上喝酒,喝的甚是投机,嘁嘁喳喳不知说些什么。就在这天晚上,我出来出恭,那可有三更天的光景,看见鲁老大同着那个黑大汉走了过去。我刚刚出完了恭,起来碰到了,我说老先生半夜三更到那里去?鲁老大把我叫在一旁,对我说他们要到祝乡绅家做一件买卖,你反正也没有事,不如帮一个忙,事后也分些东西给你,或是你在这里做点事,或是做盘缠回去,你心下以为怎样?我当时有点不情愿,后来想了一想也就答应了。三个人同到祝家的后门口,那黑大汉先跳墙进去了,随后不多时候,一包一包从墙上扔了出来。我便同鲁老大掮着,回到鲁老大家里。当时鲁老大给了我十五块钱,我就走了。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胡图丹听了供词,立刻叫他画供,仍旧钉镣入监。胡图丹便要立刻去提人,辛大头又上去回说:“不如等到晚上去,给他一个措手不及的好。”胡图丹也答应了。辛大头这番话,是惟恐那个包袱还不曾栽过去,所以说两句冠冕话,延挨点时刻。
看官!你想鲁老大站在门口,那人来寄包袱的时候,要是不答应他寄存,可也没有这个事了。可是捕快的法子最多,不起念头便罢,要是起了念头,任你怎样也逃不出他的范围。一着不成再换一着,总归叫你上了当方才罢手。这便是以往从前的缘由。如今鲁老大被押在监里,幸而家里人赶着来花钱,当晚也不会吃什么苦,并打听出被拿的缘故,还只当被贼诬扳①了,总以为第二天过堂,一定有个水落石出。就有他的亲戚朋友几个人,具了一张公保的状子,预备次日来投。
等到次日,胡图丹一早就坐了堂,带了鲁老大上去,便根究他那个黑麻大汉是谁?可惜鲁老大影响都不知道。胡图丹便说他刁狡,先就把各样的刑法用了一套全的,鲁老大只是叫屈连天。将近中午方才吩咐带下去回押。就这个当里,那纸保状也进来了,状上是说鲁老大怎样安分守己,断没有这样的事。胡图丹立刻批驳了,说了些人赃现获,百喙难辞②的话。辛大头的伙计听得有人来公保鲁老大,这一天却是王小胆值日,连忙就来找辛大头道:“那件事怕不妥当。”辛大头问他听见什么?王小胆道:“有一班不三不四的人,递了公禀保释鲁老大。鲁老大今天到堂又一句没认,只恐怕老爷回过味来,就不好办了。”辛大头道:“胡说!我说你胆小,果然胆小。现在鲁老大就是再添上几十个人来保他,无奈赃是在他家里搜出来的,从来说的‘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既不做窝家,那里来的赃?况且王老八一口咬定,更是洗刷不清。今天虽过了一堂,明天还要过堂,等我再去施上一点小计,不怕鲁老大不诬服③。”王小胆道:“倒要请教。”辛大头道:“老爷预备给我们的新刑具,难道不会给鲁老大尝尝么?照老爷那个说法,只怕他是铜浇铁铸的也支撑不住了。”王小胆点头道:“不错不错,不过是诬良为盗,这事于天理上说不下去。”辛大头笑道:“我看你不但胆小,还有点迂腐习气,你看我罢。”当下无话。
次日,果然又是提审,辛大头先就跪了上去,说道:“小的昨天开导鲁老大,叫他说实话,无如再也说不醒他。小的告诉他,如不说实话,新刑法难受。他说刑法倒也平常,总要咬紧牙齿,能打这里头挣出来,才算好汉子呢!小的想,大老爷新制的刑具,正可给他试试,他熬不住,自然就说了实话了。”胡图丹一听有理,便叫掌刑的赶紧预备,带了鲁老大上来,先问他黑大汉是姓什么,叫什么,那里人?鲁老大哭道:“我那里见什么黑大汉来?”胡图丹便叫带王老八上来,同他对质。王老八咬定了上次所说的话,鲁老大一味的喊冤枉。质对了半天,胡图丹便叫掌刑的先以预备过山龙给他试试,当时就把鲁老大的衣服剥了一个干净,用这根又长又粗的锡管子,从大腿上周身弯弯曲曲的绕了过来。绕好了,刚刚这个大口朝上,便用百沸的滚水,一壶一壶的往里头灌。两壶也还可以忍受,挨到十壶之后,鲁老大浑身已是起了无数的燎泡,呼号之惨,耳不忍闻。胡图丹只要他说了是窝家才肯放他。鲁老大熬不住,只得认了是窝家。又问他黑大汉是那个?也只得随口凑了一个名字。又问他偷的什么东西?务农的人家,那里晓得什么古董珠宝,只可随嘴乱说。说不对了,胡图丹又说他狡供。磨了一个多时辰,鲁老大说话渐渐的有些低了,头上的汗珠子如雨点一般。胡图丹晓得是时候了,就吩咐放下来还押,明日再问。当时由捕快架着出来,一路上哭哭啼啼回监去了。胡图丹退了堂,便着跟班拿了一张名片,知会祝乡绅,请他明天派人来领赃。
祝乡绅听见拿到了窝家,正在那里盼望,忽听见说是县里来请他派人领赃,便派了一名得用家丁张桂去领。张桂领了主人之命,次日约莫小晌午的时候,一径往县衙门里来。还不曾到,早有一个人赶上来,扯了他袖子一把,道:“张大爷。”张桂诧异,连忙回头看了一看,却不认得。只见那人笑嘻嘻的道:“请大爷到对面这个茶馆里坐一坐。”张桂道:“我有事要到衙门里去。”那人道:“我知道,老爷起来还早,大爷只管去坐一会,也是与大爷有益的事。”张桂看见他这番模样,也摸不清他什么主意,只得跟了他到对面一个茶馆里来。那人又拣了一个极僻的地方,让张桂坐下,泡过一开茶,那人方才开口道:“在下姓张。”张桂道:“很好,我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到底有什么事,敢请早点赐教,我实在有公事在身,不能耽误。”那人道:“大爷是去领祝乡绅家赃物么?”张桂道:“不错。”那人道:“我有一个朋友也在这捕班里,是个有一无二的好手。但是祝乡绅家的贼,早已离开此地了,无奈县里老爷一味的蛮干,这个通班才发了急,捉个把毛贼子去抵一抵窝,此次抄出来东西,却实实不是祝乡绅家东西。但是大爷这回领了去的,要说不是,这又坏了,非但这个小毛贼子没事,我们朋友不拘多少人都吃不住。并不是我们安心害他,实在要想在他身上追出那个贼的来路,等到追到了那个贼,祝乡绅家的东西,自然是全数水落石出。所以这回领赃的事,总要求大爷高抬贵手。”一面说着,一面就在袖子里塞一包硬崩崩的东西过来,接着又道:“些许不成意思,随后再筹谢罢。”张桂在袖子里接着,用指头摸了摸,约莫有个三四十两银子之数,心中大喜,嘴里便收摄不住,连珠的答应出来道:“你放心,你放心,凡事都由我包办。”那人谢了,又讲了几句闲话,才还了茶钱出门,分东西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百喙(huì)诬扳———“诬定”之意。
②难辞———喙,原指鸟兽的嘴,此处借指人的嘴,如:不容置喙。辞,申诉、辩解之意。
③诬服———即冤服。诬,加诛于无罪。
第四十二回 用心思黑狱尽惊魂 动手脚黄泉难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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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张桂到了衙门里,里面发下一包银器来,张桂拎了它一径回到家里。祝乡绅打开一看,道:“不是,不是。”张桂道:“既不是,待家人送去还他罢了。”祝乡伸道:“扣下来,等他拿是的来换。”张桂笑着道:“这件事捕快不知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刑罚,好容易才办到了一个窝家。他家是多年不曾破案,好容易才被捕役干了来,现在要在他身上追出贼来,现在领赃的也不少。老爷既说不是这里的东西,自然是送了回去等别人来领。不过据家人的意思,横竖失落的赃,也断不会全数回来,现在也是有一点算一点。好在失落的东西还多,莫如老爷写封信去,说此次的东西是了,但只还有别的东西,请他再追罢。”祝乡绅听了,沉吟不语。停了一会,道:“也好,就照你办罢。”当时就写一封信给胡图丹,还催他追下余的东西,可是有了这封信,鲁老大的赃证更是坐实①了。
却说鲁老大受了几次刑法之后,本来有点年纪,又加着心中十分愤懑冤屈,正是喊天天不应,呼地地无门,又晓得胡图丹是不容他置辩,早已存了一个但求速死的意思。无奈手足铐镣,动转不得,只有苦苦的挨。自从祝乡绅领了赃去,又把他提出来,上了一回牛皮胶的法子,这个神气就更是与鬼为邻了。辛大头看见他供认的不对,就叫伙计去教导他道:“你要照着我的说,祝家的房子是怎样格式,偷的是些什么东西,那黑大汉久已在逃。”如何如何,教导了一遍。鲁老大当时虽然听得明白,无奈到了堂上又忘了若干,虽然是认作窝家,说的话可总是牛头不对马嘴,因此胡图丹不疑心别的,只说是他狡展,一味的严刑以求,弄得浑身上下,无一块可以上手的地方了。就在这个时候,辛大头忽然又出了一个花头,打了一个禀帖,请胡图丹出票去提他儿子来问。胡图丹看了这个禀,正中下怀,大喜,立刻出票拿人。
这时候鲁老大的房子久已发封入官,家里只有一妻一子,因为鲁老大的冤狱不得明白,已经变卖了田地,一半留着供给鲁老大的监用,一半就到府里去打官司,上控去了。辛大头没有拿到人,只得回去禀复。胡图丹听得上控二字,心里有点发毛,便想趁早替他定了口供,就是上头来提案子,也不怕他来。可是一样,胡图丹要鲁老大定供,也没有别的法子,只不过一味的刑求。但是鲁老大自从上了大红袍刑具之后,浑身溃烂,已无完全地方,奄奄一息的光景,已是十分不妥当。胡图丹虽然发急,也无可如何。
不多几日,果然府里有公事下来,并将控的呈底一并发下。胡图丹看了一遍,其中已说明是捕役诬栽,县官偏听的话。胡图丹看了大怒,立刻把捕快捉了来,要打他一个半死。等到上堂之后,辛大头口似悬河,一席话说得胡图丹哑口无言,只得招呼赶紧把鲁老大医治好了再问。辛大头下来,邀齐同伙道:“今天老爷接了府里的公事,说是我们诬扳②,现在又吩咐赶紧把鲁老大调理好了再问。我们的事既已到了这步田地,难道还留着一条祸根么?据我的意思,我们也不必替他医病,他病到这个样子,倒是绝好的机会,不如赶早打发他到妈妈家去罢。要就公事上说起来,贼凭赃证,我们须不是诬赖的。况且拿来的是个活跳的鲁老大,弄他到七死八活是老爷的刑法。至于我们办案凭眼线,凭赃证,是我们份内的事,不算过分,亦不会有余罪。他自己问不出,干我们什么事呢?所以据我看起来,等鲁老大病好了,或是上司再派下个精明的委员,一点点的追究起来,怕得我们不得干净。从来的闲话是:‘缚虎容易放虎难’呢。至于鲁老大虽然得罪我,我报的仇也尽够了,这会事是为着我们大局起见,兄弟们有什么好主意,不妨大家谈谈。顶要紧的是两句话,不论怎样,还是给他一个死无对证呢,还是留着他做我们的魔难呢?”说过一遍,又催着大家定主意。就有一个道:“话是一点都不错,但其中还有点枝节。王老八是这一案的发起人,鲁老大要是死了,少不得就要追王老八,要是王老八口头不紧,漏了出来,依然是个不得了。鲁老大的事,自然是照着大哥的话办了,可还要想个法子安顿王老八呢?”辛大头道:“你这句话也不错,可是有一样,王老八自认了接赃把风分到几块钱以后,还没去再分,要按着赃数定罪,也有限得很。就算是上头疑心要提他去,仔细拷问,他要自有义气的,难道还会替咱们兄弟们若祸?要是真要是熬不住,总要松了刑他才会说,就算是不松刑逼着他说,到那时候我自有伏伺③他的法子。可不是说句大话,绝不能叫他制倒了咱们。”又有一个说道:“万一老爷一定要逼着我们拿贼,再同从前的办法,我们怎样呢?”辛大头道:“这是糊涂话,祝乡绅家失了窃,咱替他拿到人,要说不是,为什么祝家有认赃去?要说是的,可是大老爷自己把他折磨死的,要不打他,不给他什么过山龙、大红袍,他那里会死?等他磨死了,又问咱们要,这等不通的办法,我想他总不要开口。再不然,我们先下手去跪求祝乡绅,说是拿到窝家,老爷并不细心盘诘,一味刑求,如今弄得死了,一无着落,老爷还要逼着咱们去诬良为盗,外边的人不说老爷的糊涂,反说祝乡绅的刻薄。一篇的尖刻话,激动了祝乡绅,等他们去闹,咱们袖手的看笑话,不好么?”说完,大家通盘划算了一会,都道:“好极,好极!就是这样办。”辛大头道:“既是这样好,鲁老大的病一时虽不得好,却一时也不得死,要等他自死,自然是顶好,怕等不及这事要出岔枝,要打发他早些,那就得帮他一帮。那位兄弟手脚利落干净,就请今夜晚上去办。老规矩固然好,能够做得一点痕迹没有最好。我记得我们班里有一个包见愁,他自己吹说他做的事,就是包老爷也看不出来,所以自己叫做包见愁,既然有这样大话,谅来还好,请不拘那位兄弟去找找他罢。”当下议定各散。辛大头就立刻补了一张禀帖进去,说是鲁老大病重,胡图丹不过是吩咐医生当心调治,也没有别的话。次日午后,胡图丹在签押房里看公事,早有管狱的家人进来,说道:“鲁老大病故了。”胡图丹未免心里有些吃惊,又想这件事还未定案,到底请邻封④相验好,还是不请邻封相验好?但是他家属已经上控,断断不能不请相验,私自装殓。只得专人到邻封去请验,又补了本府一个禀帖⑤。等到邻封的官来验,一来一往已是五六天,尸身更是不堪寓目了,糊里糊涂填了尸格,做了一篇照例文章就算了事。果然胡图丹因为捕役并非不曾出力,是自己用刑把个窝家治死了,不得口供,便不十分来追究捕役,捕役算是逍遥自在了。至于祝乡绅失落的东西,后来是否由胡图丹赔他,还是祝乡绅到上司身边说歪话,撤他的任,当时自有交代,做书的也不赘叙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坐实———证实。坐,正,恰好的意思。
②诬扳(pān)———即诬攀。指招供的时候凭空牵扯别人。
③伏伺———隐伏窥伺。此处有伺机整治之意。
④邻封———本为相邻的封地,这里引申为邻县、邻地。唐代司空图《太尉琅邪王公河中生祠碑》:“大寇既逃,邻封共庆。”
⑤禀帖———下级呈官府的文书。
第四十三回 生僻壤鲲鹏缚翅 入圜扉虮虱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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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北通州地方,有个秀才姓王名国重,饱有才学,从小就有些傲性,等到长大了,更变了一副古怪脾气,和人说话要是一句话不对,便反插两眼叫将起来。因此有些人等闲都不去亲近他。及至进了学,做了秀才,天无箬帽①大了。北通州地方念书人虽多,明白的却少,都不过守着几本高头讲章,做几句试帖时文,了此一生。惟有这王秀才,外面虽固执,里面却开通,常常托人买些新书新报,闲下来便把他当消愁遣闷的东西看。越看越有滋味,先不过看看上海出的新书新报,后来竟看到日本出版的〔新民丛报〕,卢梭〔民约论〕,亚丹斯密〔原富〕那些书,方才晓得中国所以积弱积贫之故。有时看到了痛快的地方,竟有拔剑斫②地把酒问天的光景。渐渐的对人说话,什么自由平等,流露于口角之间。北通州人当他是疯子,还有几个稍为明白点的,说他是革命党。列公可晓得,这“革命党”三字就是谋反叛逆的铁板注脚么?王秀才自从有了这个革命党的名气,有些亲友都和他疏远了,怕的是连累自己。从此以后,便一传十,十传百,有些刮入官府的耳朵里去了。这些官府分什么青红皂白,人家说什么,他便当什么。况且王秀才的冤家也多,有些造他谣言的,一会说他是康有为的弟子,一会说他是孙文的干事员。官府因为没有凭据,不好拿他怎么样,暗暗的记住他的名字就是了。
可巧那年天津火车站上出了刺客,丢了一个炸弹,要想谋害钦差大臣。那刺客事机不密,走漏了风声,便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早已是逃之夭夭了。官府搜捕党羽,雪片般的文书发到府里县里来。府里县里便派了差人为马快③,天天到茶坊酒肆里去搜寻行刺的刺客及刺客的党羽。碰着稍为面生点的,不问情由拖了就走,等到审问明白,取保释放,已是吃了几天苦头了。后来闹到北通州地方,地方上的人便疑心到王秀才,说他总有点路道。刚刚火车出事的时节,王秀才不在家,到天津探亲去了。火车事败,刺客在逃,他也回来了,人家更加疑心他。北通州的州官听了这个风声,立刻发下一条火签④,便把王秀才鹰抓燕雀拟的拿了去了。因为是刺客一案,不敢怠慢,连夜点差解往天津。天津县接到文书,验明年貌,便吩咐钉铐收禁。
王秀才到此田地,连分诉都分诉不来,他又是耿直性子,惟有混帐王八大骂而已。当时差人也不去理他,把他推推搡搡,推进了监门。王秀才忽然眼睛前一暗,觉得别有天地,仔细一看,黑洞洞的,地下潮湿得紧,霉气薰人。再朝上边看看,一带高墙砌的十分坚固,连飞鸟都飞不出一个,别说是人了。栅栏门的木柱,有臂膊这样粗,过了一重又是一重。里面蹲着许多死犯,简直不成人样的了,头发都有寸把长,面孔上污秽不堪,身上披一片挂一爿,咽喉里锁着胡桃粗的链子,手上手铐,脚上脚镣,上半段还有挺棍系在那里,坐又坐不下,睡又睡不直。看他们的神气都很自然,有的在那里骂人的,有的在那里唱歌的。王秀才犹如看吴道子⑤地狱变相图一样,前面一个禁子⑥,歪戴着困秋帽子,穿着蓝布小袄,套着蒲鞋,把王秀才牵猢狲一样,牵到一个所在,说:“小王,你就在这儿歇歇罢,咱们明天见罢,你可有什么说话,我给你传到家里去,招呼弄几个钱来。”王秀才大骂道:“别说我没钱,就是我有钱,也不犯着赏给你们这些奴才。”那禁卒冷笑道:“好骂好骂,回来你瞧罢。”说完,便把王秀才项上的链子系在一扇栅栏门上,扬长走了。王秀才到此一无法想,只得也学那些同伴蹲了下来。他身旁有个老囚,头发都花白了,看见王秀才蹲了下来,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嘴里便叫道:“小三儿呢?”那边一个年轻的听见叫唤,说:“在这儿呢!”老囚说:“你给我挣扎着过来。”小三儿便一步一寸的爬将过来。老囚又朝着小三儿对他努了努嘴,小三儿的头和自己的头靠一处了。小三儿满头都是虱,闻着王秀才的肉香了,刚刚头发接头发,那些虱一个一个的,从小三儿头发上爬到王秀才头发上,两人头发犹如替虱搭了一座浮桥一样,咬的王秀才又是痛又是痒。后来也麻木了,糊里糊涂的,人也蹲不住了,两脚一叉,却待要跌,被链子系住,跌不下去。王秀才的身子赛如悬了空了,就这样的耗了一夜。
明天一早,只见昨日那个禁子拿着一面牌,把王秀才拉了上去,说是听审。王秀才到得堂上,天津县审了一遍口供,王秀才缕述前情,天津县究竟还明白些,觉得弄错了,吩咐开了镣铐,改押在班房里。虽说是一堆稻草几块松板,较昨天在监里的样子,已是天悬地隔了,王秀才在班房里押了多日,幸亏一位同窗的,在北洋武备学堂里教习⑦,知道了这件事,详详细细写了一封信给天津县,说王秀才不过是一个狂生,生平并无劣迹,不可偏听一面之词,陷人入罪名等话,天津县才把他取保释放了。王秀才回到家里,恨极了,剪了辫子改了装,把家里的东西变卖了个干净,把老婆送回娘家,他便出洋留学去了。临行的时候说:“我要死也死在外国了,不情愿再住这种有天无日头的世界了。”这句虽是愤激之谈,然而也是现在的实情。
再说王秀才上了轮船,到得上海,打听到日本的船是礼拜日开,先去买了票子,在三菱公司码头上候着。等到下午船便开了。这船名唤神户丸,船上的搭客有个五六百人,倒是中国人居其大半。王秀才看看沿路的风景,倒不寂寞。有天在甲板上,衔着烟斗在那里散步。一个也是改了装的中国人,脸上很有一种严肃之气站在那里,一会望望海水,一会望望太阳,出了神了。王秀才走到他面前,皮鞋橐橐⑧方把他惊觉,回过脸来看见也是中国人新改装,便点了点头,招呼了一招呼。二人动问名姓,王秀才方晓得那人姓辛叫国明,是直隶人。二人叙起来,正是同乡,不觉更加亲热了。王秀才问他往日本去干什么?他说:“我本是直隶警察局的局长,现在要到日本去调查警务。”辛国明也回问了王秀才几句,王秀才一一告诉了他,说自己如何在家安分守己,如何被人诬告是革命党,陷在监里如何的苦楚,现在冤枉已明,因为恨极了,所以破釜沉舟,到日本去留学。辛国明叹息了一会,方说:“中国黑暗到了极点,外国监狱制度,他们是不曾梦见过的。”王秀才听见辛国明说外国监狱制度,便要请教。辛国明慢慢地说出一番话来。
①箬(yuò)帽———箬竹叶用作的防雨帽。箬竹叶片甚大,质薄,长大45厘米以上,宽可逾10厘米,长江流域特产。
②斫———本义为大锄。引申为砍、斩。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
③马快———骑马的捕快,旧时官署中的公差,协管缉捕盗贼。《称谓录》卷二十六:“马快,步快,《赋役全书》各府县均有此名目。”
④火签———旧时官府交给差役拘捕犯人的凭证。
⑤吴道子———唐代画家。其艺术风格、对后代影响很大。苏轼曾言:“画至吴道子,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
⑥禁子———看守犯人的狱卒。
⑦教习———学官名。明代选进士入翰林院学习,称庶吉士,命学士一人(后改为礼、吏两部侍郎二人)任教,称为教习。清末兴办学堂,其教师亦沿称教习。
⑧橐橐(tuó)———象声词。宋代朱熹集传:“橐橐,杵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