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配>

内容梗概

明朝天启年间,有一书生姓李名花,博学多闻。其友张伯言中进士,但因一字之差被黜落,故而去作强盗,并招李花同去,李花未从。后来,有一名叫石敬坡的人到李家行窃,被李花捉住,李花不仅没有责怪他,反怜其家贫,赠以金银。这就引出了石敬坡意欲报恩,反为李花召来麻烦的故事。罗郡中有一姜公,前妻刘氏生女秋莲后死去,后娶贾氏,贾氏虐待秋莲,总想寻找机会陷害她。一次姜公出门贩米,贾氏便趁机让秋莲打柴,李花见了,顿起怜爱之心,赠以银两。秋莲将银子交给继母,继母反诬秋莲有奸情,去告发李花。秋莲只好与奶妈一起逃走。路上遇到歹人侯上官,侯上官见是两个女子,便杀了奶妈,还要强奸秋莲,秋莲将其推入水中。天亮时石敬坡路过,听到侯上官呼救,见他所带财物尽是妇女所用,便没有救人,只拿走了财物。石敬坡想报答李花,就把财物悄悄地放到了李花的房中。贾氏本来怀疑李花,见此更起疑心,便认定李花是杀人凶手。如此便酿成了一桩冤案。侯上官回家后,因无钱用,就把义女秋联买入妓院。谁知却被石敬坡听见,为救李花,便将秋联救了出来,秋联以为他有歹意,就跳入水井。石敬坡无奈,只有报案。后经审讯,真相大白,李花与秋莲、秋联结婚。

第一回 酒邀良友敦交谊 金赠偷儿见侠情

世上姻缘有定,人间知己难逢。堪欣全如又全空,何妨受些惊恐。只因闺名一韵,错讹正在其中。将功折罪荷皇封,孤鸾喜配双凤。

右调《西江月》

话说大明天启年间南阳罗郡有段姻缘,真是无意而得,遇难而成者,其人姓李名花,表字春发,生得容貌端方,性情文雅。胸藏五车之书,才超众人之上。青衿学子,尚未登科。不料父母早亡,并无兄弟,孤身独处。中馈乏人,只有老奴李翼朝夕相伴。但他功名上不甚留心,林泉中却极着意。一日独坐书斋,恰当重阳时节。正是:

霏霏细雨菊花天,处处笙歌共绮筵。

九日登高传故事,醺来落帽是何年。

这李生在斋中寂寞无聊。偶尔闲步,见梧桐叶落,黄花正芳,不觉酒兴甚深,一声就叫李翼过来。李翼忽听主人呼唤,忙到面前说:“相公有何吩咐?”李生道:“今日重阳佳节,收拾酒肴,待我夜饮。”李翼道:“饮酒登高方为避疫,正该白昼,何必夜饮。”李生道:“你原不知九月九日,乃是李陵在番登台望乡之日,后人登高,依古托言避疫。饮酒最乐,你去沽酒,我在这里看李陵在番的古文一回。”李翼闻言,不敢怠慢,说:“小人即去,安排酒肴便了。”竟自退去。李生打发李翼去后,翻阅了一回史书,又朗诵了一遍歌词。不觉夕阳在山,众鸟归林,已到黄昏时候。只见李翼走来,说:“酒肴俱已齐备,请相公夜消。”李生道:“你且回避,待俺自酌自饮,以尽九日之欢。”李翼应声去了。李生饮着一蛊茱萸美酒,对着一盆茂盛黄菊,尽兴而饮。这且按下不提。

却说李生同学中一个朋友,姓张名言行。生得相貌魁伟,勇力过人。却是满腹文章,功名顺利。前岁乡试已竟登科,及至次年联捷又中了进士。不料场后磨勘,因查出一字差错,竟革去了前程。自此以后,居处不安,常常愤恨说:“我有这等才学,何处不可安置。什么是先得后失,这样扫兴。难道就家中闷坐了结此生罢了。近日来,幸喜集侠山好汉请我入伙,倒是称心满意的事。所谓不得于此,则得于彼。不免打点行囊,飘然长往,有何不可。我想罗郡绅衿,唯有李花与我最厚,何不到他家一别,以尽平日交情。”竟移步走到李春发门首,叫声:“有人么。”李翼闻听开了门,说道:“原来是张相公。”忙报主人知道。李生急忙迎出道:“仁兄从何处来,快请庭中一坐,少叙阔情。”张言行道:“有事特来奉告。”二人遂携手进了中庭,分宾主坐下。李生忽见张言行满眼垂泪,问道:“仁兄为何落泪?”张言行道:“贤弟不知,愚兄自遭革除之后,居处不宁,幸喜集侠山众好汉请俺入伙,不久就要起身。你我知己好友,故此明言相告耳。”李生闻言,大惊失色道:“集侠山入伙,岂是读书人做的事?诚恐王法森严,仁兄再请三思,不可造次。”张言行道:“俺张言行入世以来,义气包身,奇谋盖世。既遭革退,功名无成,何年是出头日子。若碌碌终身,死不瞑目。”李春发道:“不然,读书的人处在世间,趋福避祸,理之当然。忏逆之事,岂可乱行。况且富贵贫贱,凭天主张,何必如此激烈。”张言行拍案大叫道:“俺生平不知道什么祸福,比不得古圣贤省身学问。我想愚兄抱些才略,自当雄壮其胆,做些人所不能为、不肯为、不敢为的事业出来,方能惊天动地,吓人耳目,才是英雄。若斤斤自守,受人挫折,实不甘心。主意已定,无烦贤弟拦阻,就此告别罢了。”李生又挽住衣袖道:“仁兄执意如此,小弟也不敢苦劝。现成肴酒痛饮几杯,权当送行何如?”张言行道:“这个使得。”李生吩咐李翼掌上灯,快将酒烫来。李翼答应,递过酒来。李生说:“待我奉仁兄一杯。”张言行道:“相交好友,何用套言。”李生道:“遵命了。”二人坐定,饮了数巡。李生开口道:“小弟有一言,还望仁兄裁夺。想老仁兄乘七尺之躯,那绿林中勾当,岂可轻易入伙。倘官兵一到,何处躲藏,到那时节悔之晚矣。况且仁兄具此才学,重新再整旧业,脱绿换紫,亦甚易事,何苦轻投逆类,岂不有玷家声。”张言行闻听鼓掌大笑道:“贤弟真个是个书呆,出言甚是弱懦。但愿到集侠山,大事定妥,便可横行天下,何事不可为。方觉痛快,愚兄酒已醉了,就此告别。”李生又拦住道:“夜已深了,请到上房同-夜话,俟明日早行,岂不两全。”张言行无奈,只得依从道:“也罢,应是如此。”李生遂唤李翼铺设停当,两人携手同行,到了卧房,不肯就寝,重新摆上酒菜来同饮。说了些古人不得志话头,又讲了些豪杰本领不受人拘束的言语,甚是欢腾。听得谯楼二鼓声急。暂且按住不表。

却说罗郡中有个做贼的,姓石名唤敬坡,吃喝赌嫖,无所不做。每日在博场中输了钱财,手中困乏,即做那夜间的勾当。这日又因无钱使用,自言自语道:“我石敬坡生来身似灯草,飞檐走壁,稳如平地。因母老家贫,没奈何做此行径。又缘赌博不利,偏偏要输钱。这两日甚是手乏,趁今夜风急月暗,闻听李花家产业丰厚,不免偷他些东西,以济燃眉之急。此刻已过二鼓时候,正好行事。”遂转弯抹角,来到李家门首。石敬坡望了一望道:“好大宅院,待咱跳过墙去相机而行便了。”只见他将身一跃,已坐墙头上边。又将身一落,已到院内。虽然脚步轻巧,亦微有响声。只听得犬吠连声,惊醒院公李翼。闻得狗叫不比往日,慌忙起得身来,道:“狗声甚怪,想是有贼,不免起去瞧瞧。”遂开了门,四下张望。却说石敬坡见有人开门,只得潜身躲在影身所在,装作猫儿叫了几声。这也是贼人惯会哄人的营生。李翼呸了一口道:“原来是一只猫儿,将我吃了一惊。进房睡去罢。”石敬坡在暗中喜欢道:“险些儿被这老狗打破了这桩买卖。”停了一时,见无响动,方敢跳出身来,向上房一望,灯尚未熄。怕有人未眠,不敢轻易上前,又在暗处暂避。这是什么缘故,只因张李二生,多饮了几杯,讲话投怀。已过三更时分,精神渐渐困倦,又兼酒气发作,二人竟倚桌睡去,哪里竟料到有人偷盗。这石敬坡站立多会儿,见寂无人声,便悄悄走到门边。并未关掩,又向里一张,见蜡烛半残,满桌子上杯盘狼藉,两位书生倚桌而眠。石敬坡暗笑道:“原来烂醉了。待咱将竹筒吹灭了烛,现成肴酒等我痛饮几盅,以消饥渴,有何不可。”遂移步到桌边,把壶执定,托杯在手,然后吹灭了烛,自斟自饮,满口夸奖好酒,多喝几杯,壮壮胆气。又喝几杯,忽道一声:“呀!不好,浑身都软了,想是有些醉意。”正然自己言语,只见张言行猛然惊醒,看旁边有人,遂大呼道:“有歹人!看刀。你是做什么的?”李春发亦自惊起。吓得那石敬坡,战战兢兢,寸步难行。只得跪下说道:“请爷爷听俺下情,小的石敬坡,既无买卖,又少田园,家道萧条,上有八十岁老母,忍饥受饿,无计奈何,做这样犯法的勾当,望爷爷可怜饶命。”张言行喝道:“呸!定然是少年不作好事,诸处浪荡,任意赌博,才做这黑夜生意。待我杀此狗头。”才待要斲,李生慌忙扯住道:“我劝仁兄且息雷霆,断不可结果他的性命,他也是为穷所逼,无法可施。这一次且将他恕过,仁兄且请坐下。”张言行放下刀,说道:“太便宜他了。”李生遂叫李翼过来,快取白银三两,绵布两疋,与石敬坡拿去。李翼不敢违命,遂各取到,说:“银布在此。”李生道:“着他拿去。”石敬坡道:“蒙爷爷不伤性命,感恩不浅,怎敢受此赏赐。”李生道:“今日被擒,本当送官,念你家有老母,拿去供养你母亲罢。”石敬坡叩谢道:“他日不死必报大恩。”李生道:“谁要你报,但愿你改过就是了。”李翼送他出去。这石敬坡因祸得福,携着银布千恩万谢,畅心满意而归。张言行方说道:“愚兄告别。”李生道:“天明好行。”张言行道:“天明初十日,还要送舍妹到姑娘家去,没有久停的工夫。”李生道:“仁兄可再住几日,容小弟饯送。”张言行道:“贤弟既蒙厚爱,明朝到乌龙冈上相别罢了。”李生道:“你我相交多年,一旦别离,小弟心中实不能忍。”张言行道:“后会有期,何必如此。”李生道:“只得遵命,到乌龙冈奉送便了。”二人移步出了大门,相揖而别。正是:

从来名士厄逢多,谁许拊膺唤奈何。

后会难期应洒泪,阳关把盏醉颜酡。

二生相别,不知后来还能会面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张杰士投谋寨主 秋联女过继胞姑

话说张言行辞别了李春发,望家而走。只见疏星半落,天上残月犹挂,松梢披霜戴露。渡水登桥,慌慌张张,总是心中有事,哪肯少停,不多一时来到自己门首。敲了敲铜环,叫声贤妹开门。

却说张言行妹子,名唤秋联。因父母偕亡,依哥哥度日。生得容貌端庄,举止温柔。刺凤绣鸾,无所不能,无所不会。昨夜因哥哥不回,等到三更时分,方敢安寝。黎明时节忽听哥哥打门,急忙起得身来。尚未梳洗,应声走到门前。闪开门,说:“哥哥回来了。”张言行道:“回来了。”把门关上,回到房中。秋联问道:“昨晚哥哥哪里去来?”张言行道:“昨宵同李春发一处饮酒,不觉醉了,因而宿下,未曾回来。”秋联道:“原来如此,哥哥可吃茶么。”张言行道:“不用,你快收拾包裹带了钗环细软东西,姑娘病重,要去探望。”秋联道:“想是侯家姑娘么?”张言行道:“正是。”秋联道:“她乃久病之人,不去倒也罢了。”张言行道:“贤妹差矣,这一病比不得往常,定要去看。”秋联道:“哥哥言语有些跷蹊,为何叫妹子带了钗环细软呢?”张言行闻言着急道:“哎!贤妹哪里知道,恐怕到了他家多住几日,家中无人照管,不过为此。”秋联道:“既这等说,待我梳洗完备,做了早饭,好随哥哥前去。”张言行道:“这倒使得。快梳洗了用过饭,以便同行。”秋联遂归绣房,急急打扮。心中却暗想道:哥哥这般言语,到底叫人疑惑。数日来未曾提起,忽然这样催促。或好或歹,只得任凭哥哥主张。不觉潸然泪下。这张言行见妹妹归房之后,虽是赔着笑脸,却暗里带些愁烦。“俺虽是铁石心肠,岂不念同胞之情。但我心怀不平,要入山落草。只得把手足之情,一齐抛撇。只俺自己知道,不敢明言。”正暗自忖度,忽见妹妹收拾妥当,将早饭摆在桌上。二人同吃了,然后锁了门户,扶着妹妹上了马,望侯家慢慢行来。走够多时,才到门首。张言行道:“已到姑娘宅边,贤妹下马来,待我叩门。有人么,快开门来。”

却说侯老儿,名唤上官。听得有人打门,失了一惊道:“听得马声乱嘶,人腔高唱,有什么事情,这等大惊小怪。”忽听门外又说道:“姑爹开门。”上官方知是亲戚降临,开开门道:“原来是贵兄妹们,快请里面坐。”张言行将马拴在槽上,然后同妹妹走上草堂。侯上官道:“你看这草堂上几日未曾打扫,桌椅上落得灰尘如许,待我整理整理。”张言行兄妹方才施礼,说:“姑爹万福。”侯上官答礼道:“你兄妹二人可好。”张言行道:“承问承问。”侯上官道:“快请坐下歇息。”转身向内喊道:“婆儿快下-来。”张氏道:“我起-不得。”上官道:“罗郡侄儿侄女看你来了。”张氏闻听又悲又喜道:“待我扎挣起来。”气吁吁移下-时,险些昏倒。拄着拐棍,慢慢行来。说道:“我儿们在哪里?”张家兄妹慌忙迎下草堂向前拦住,说:“我们就到内室去看姑娘,为何勉强起来,若要劳碌着,反觉不便。”欲要施下礼去,张氏道:“不许你们见礼,是什么风儿吹到吾家,今日相逢,叫人泪下。你二人来到刚刚凑巧,姑侄们见一面也得瞑目。”二人问道:“姑娘病体较前如何?”张氏道:“我这时候如草上之露,风中之烛,难保朝夕。论理这样年纪,也是死得着的,到不必较量。今日我们聚着也非偶然,只是有累你们远来,甚觉不安。”张言行道:“理当问候姑娘,何必挂齿。侄儿到此一则探望,二则要贸易他乡,只是牵挂妹妹无人照料,意欲把我妹妹与姑娘做一螟蛉女儿,不知姑娘意下如何。”张氏道:“这也使得,但未晓侄女肯与不肯,再作商量。”秋联道:“哥哥既有此心,在家何不与妹妹商议明白呢。”张言行道:“非不与妹妹说明,恐先与你告知,你不肯来,却耽搁了我的买卖,故此相瞒并无别意。况且姑娘这里胜似咱家十倍,晨昏相依,倒觉便宜。过来拜了父母罢。”秋联低头沉吟,心中自思,如不依从,是背长兄之命,无依无靠,一旦做了螟蛉,又恐怕将来没有下梢。正自辗转不定,只听哥哥又来催促道:“过来快些拜了爹妈。”秋联无奈何,只得跪倒庭中拜了四拜。满眼含泪,却不好出声啼哭。起得身来,张言行随后也就双膝跪下道:“我妹妹虽渐成人,但四德未备,还望当亲生女儿教训。俟侄儿时来运转,倘有发达日子,不敢辜负大德。”拜了两拜,侯上官扶将起来。张氏道:“我是姑娘与她亲娘相争多少,你的父与我又是同胞,自然久后择个才郎招赘吾家,到老来时相为依靠,岂当外人相待。”侯上官接口道:“我两口儿又无男,又无女,冷冷清清。得侄女为螟蛉,与亲生何异。将来得个美婿,结成婚配,我二老临终,难道他不发送我们。算来真是两全其美,难得难得。”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张言行又从怀内掏出五十两银的包袱,放于桌上,说:“些须几两银子,权为柴米之资。”侯上官不肯,道:“你拿在路上盘费,我家中自会摆布。”张言行道:“侄儿还有剩余,不必推辞。姑娘姑爹在上,侄儿就此告别。”侯上官道:“贤侄多住几天再去不晚。”张言行道:“起程在即,不能久停。”侯上官道:“既然如此,不敢强留了。”张氏道:“我抱病在身,不能送你。侄儿在路须晚行早宿。逢桥须下马,临渡莫争船。牢记牢记。”张言行道:“多蒙姑娘吩咐,侄儿晓得。此去自有经营,无烦挂念,就此拜别。”秋联上前扯着衣衫道:“哥哥千万保重,须早去早归,断不可久恋他乡,使妹妹盼望。”不觉流下泪来。张言行道:“非是做哥哥的忍心远离,总因心怀不平,又有要紧事相约,不久几月就来看你,不必伤惨。在此好生服侍姑爹姑娘,哥哥在外亦好放心。”说完,把马牵出大门以外。侯上官随后拿着酒壶酒杯说道:“我与贤侄饯别,多饮几杯,以壮行色。”张言行道:“又蒙姑爹厚爱,待我领情。”接过杯来,连饮三盅,拜辞上马而去。正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侯上官看着走得远了,方才把门关上。回到内室,满面堆欢道:“不料今日有此喜事,婆儿你收了女儿,早晚有了依赖,侄儿又留上这些银子,我想坐食山空,也非长策,不如再凑办几两银子,并这五十两,出门做些买卖,得了利息,才好过得日子,岂不更好。”秋联道:“母亲当这时候,爹爹还去做买卖,不如在家相守为正。”张氏道:“哎!此话你莫向他说。如今有你伴我,任他去罢。你且扶我睡去。”秋联应声:“晓得。”遂各安寝。过了数日,侯上官打整行囊,并带资本,又拿着刻名刀,以防不虞。出门经营去讫,落得母女在家相敬相爱。这张氏逢了喜事,倍觉精神,病体渐渐安和了。

不知张言行归山,侯老儿贸易后来如何,待后分解。

第三回 姜老图财营贩米 贾婆逼女自斲柴

且说罗郡中奎星街,有一姜公。名韵,表字德化。为人良善,处事老诚。娶妻刘氏,贤慧端庄。生下一女,因月间缺乳,觅寻奶娘代为抚养这女儿,起名秋莲。长到十五岁上,真个是身材窈窕,容貌端方。不料母亲偶染时疫,竟而亡故。

时下秋莲,幸有她奶娘晨夕陪伴。姜公因无人料理家务,又继娶了个二婚贾氏。这贾氏存心不善,性情乖张,碍着丈夫耳目,勉强和顺。一日独坐房中,暗自思量道:“我自从嫁到妾门,并未生下一男半女。只有丈夫前妻,撇下一个女儿,从小娇养惯的,唯在房中做些针线,一些杂事并未一件替替老娘。平日说她几句,我丈夫又极护短,不许啰。我常怀恨在心,又不好说出口来。若是我亲生女孩,自然有一番疼热,她是旁人生的,终不与我一心。几次要磨难于她,只是无计可施。这却怎么了。哎,既有此心,终有那日。”正在自言自语的时候,忽听丈夫敲门,慌忙答应道:“来了。”开开门,迎着面说道:“今日你回来,为何这等慌张?”姜韵道:“婆儿你哪里知道,运粮河来了一桩买卖,我已雇下车辆前去装米。急取银两口袋来。”贾氏道:“既然如此,我去取来。怎不与女儿说声?”姜韵道:“三五日就回来,何必说与她知。我去后须要小心门户,不可多事。”贾氏答道:“这个自然,何劳吩咐。”

打发丈夫出去,把门闭上,转回身来,坐在房中道:“趁老头儿不在家里,不免叫女儿出来,挫磨她一番。她若不服,饱打一顿,出出平日闷气,有何不可。”遂高声喊叫道:“秋莲哪里?”这秋莲正在闺中刺绣鸳鸯,忽听母亲呼唤,急出绣房,应了一声。只觉喊叫声音有些诧异,未免迟迟而行。又听贾氏大叫道:“怎么还不见来,气杀我也。”秋莲闻听,遂叫声:“奶娘快来。”奶娘走来问道:“大姐为何失惊呢。”秋莲道:“母亲前边发怒,怎好见面。”奶娘道:“虽然发怒,哪有不见之理,小心过去才是。”秋莲胆怯心惊,见了贾氏,道了万福。贾氏道:“万福什么,三文钱一斤豆腐,可不气杀我也。”秋莲问道:“母亲因何生气。”贾氏道:“你还不知郊外有许多芦柴,无人去斲,如何不叫人发燥。”秋莲道:“母亲不必性急,何不雇人去斲来。”贾氏道:“哪有许多银钱雇人,我想你倒去得。”秋莲道:“母亲,孩儿闺中幼女,如何去得。斲柴倒也罢,恐怕旁人耻笑。”贾氏道:“这是成家所为,有什笑处。”秋莲道:“孩儿只会刺绣,不会斲柴。”贾氏大怒道:“哎,你敢违母命么。”奶娘上前劝道:“老安人息怒。大姐从来不出闺门,斲柴如何做得。”贾氏睁眼道:“老贱人多嘴,还不退后。秋莲,我问你去也不去?”秋莲道:“孩儿实不能去。”贾氏大怒道:“你敢连说三个不去。”秋莲道:“孩儿不敢,只是不去。”贾氏把脚一跺道:“哎哟,了不得了!你又不是宦家女,因何朝夕不出闺门,娇生惯养,一点不像庶民人家行径,生活之计,全不关心,岂不气杀了我。”秋莲道:“奉劝母亲暂息雷霆,容孩儿细讲。二八女子,理宜在闺房中做些针指,采樵的营生,自是精壮男儿,才做得着。我平日是柔弱闺女,其实不敢应承。还望母亲思想。”贾氏道:“应承就罢了,如不应承,取家法过来,打个样子你看。还是去也不去?”秋莲满面通红道:“打死也不去。”贾氏道:“你还是这等性硬,小贱人好大胆,还敢嘴强。母亲面前,怎肯容你作怪装腔,全然不听我的言语,实难轻饶。我如今就打死你,料也无妨。”秋莲道:“就打死我,也不去得。那桑间濮上,且莫论三街两巷人谈笑,即是行路的人也要说长道短。况且女孩子家弓鞋袜小,如何在郊外行走。望母亲息了怒,仔细思量便了。”贾氏道:“凡我叫你作事,定然违背。大约是你不曾受过家法,习惯心胜,才这等狂妄。”奶娘在旁劝道:“大姐是嫩生生的皮肤,怎生受得这样棍棒。全仗老安人格外扶养,若是少米无柴,老奴情愿一面承当。请老安人且息怒,待我替大姐拾柴如何?”贾氏道:“你怎么替得了她,她去也少不得你。秋莲还不去,去则便罢,不去定要打死。”奶娘道:“大姐不必作难,我与你同去罢。”秋莲没奈何,说道:“母亲,孩儿愿去。”贾氏道:“既是愿去,你且起来。这是镰刀一把,麻绳一条,交与奶娘同去。下午回来,要大大两个芦柴,若要不足,打你个无数。阿弥陀佛,贪训女儿,误了佛前烧香。待我上香去便了。”奶娘方劝秋莲回房,快且收拾郊外走走。秋莲不敢高声啼哭,唯暗暗落泪而已。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不知秋莲与奶娘怎样打柴,所遇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秋莲女畏逼离阁 春发郎怜情赠金

话说姜秋莲忍气吞声回到绣房,罩上包头,换上蓝布衫裙,紧紧系-,奶娘拿着镰刀、麻绳、扁担,两人哭哭啼啼离了家门。这秋莲从未出门的绣女,走到街前,羞羞惭惭,低着头儿。只得扯住奶娘的衣袖,奔奔跄跄,走出庄村。举头一望,四野空阔,一片芦苇,正是深秋天气。怎见得:

芦叶汀洲,寒沙带浅流。数十年曾度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到深秋。黄鹤断矶头,故人能见否。旧江山,都是新愁。欲买桂花重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右调《唐多令》

奶娘道:“前面就到芦林,大姐快走。”秋莲眼中流泪道:“奴家不知哪世罪孽,今日遭此折挫。若我亲娘尚在,安能受此。不如寻个无常,倒是了乎。”奶娘劝道:“大姐休说此话,古人先苦后甜,往往有之。暂且忍耐,不必伤感。”说话中间,二人已到芦边。奶娘道:“大姐你且坐在这边歇息,待我去斲柴。”秋莲依从,坐在草地,想起自己苦处,未免啼悲。

这且按下不提。却说李春发,与张言行约定在乌龙冈上送别。次日起来,用了早膳,乘着白马,行到冈上,下得马来。等不多时,只见张言行策着马走到跟前,慌忙离鞍道:“贤弟真信人也。”李春发道:“我们知己相交,岂同别人。”两人遂把马拴在垂杨柳下,草地而坐。李春发道:“仁兄到寨,须要相机而行,不可久恋,恐生祸端。”张言行道:“愚兄满腔愤恨,无处发泄,定要做些义气事才畅心怀。”李春发道:“但愿仁兄如此,无烦小弟叮咛。”张言行起身来说道:“紧弟只管放心,他日相逢,自见明白。这路旁非久谈之所,古人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愚兄就此告辞。”李春发说:“遵命了。”张言行将马解开,飞身上去,拱一拱手说:“愚兄去也。”李春发立在冈上,又目送了一回,看不见踪影,方才自己上马旋转归家。也是天缘有分,恰好在芦林经过,忽抬头望见一个老妇人拾柴,一个幼女坐在尘埃不住啼哭。停住马,仔细向秋莲一望,心中惊讶道:你看此女,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年纪不过二八,天生俏丽,并非小户女儿。不在闺中刺绣,却在这荒郊外,泪眼巴巴,真个诧异,其中定有缘故。不免下马,向老妈妈问个端底。遂滚鞍下马,向着奶娘道:“老妈妈,小生有礼了。”奶娘答礼道:“这个君子,非亲非故,向我施礼,却是为何?”李春发道:“老妈妈身后那位大姐,因何在此啼哭?”奶娘答道:“她是我家大姐,我是她的养娘。我主仆在此拾柴,何劳君子盘问。”李春发赔笑道:“如此小生多口了。”奶娘道:“真个多口。”李春发背身说道:“你看她恶狠狠的直言应答,决非路柳墙花了。细看她云髻齐楚,身体柔怯,尚是未出闺门的幼女,为何在此采樵,甚觉不伦。既是拾柴,又何必啼哭?内里定有蹊跷,还须问个明白。老妈妈转来,小生斗胆再问一生,那位大姐是谁家宅眷,还求向小生说个分明。”奶娘瞅了一眼,带着怒色道:“这位相公放着路不走,只管要问长问短,是何道理?若再问时,定讨没趣。”李春发闻听,低头不语。暗自沉吟:“本不该穷究,无奈心中只是牵挂,回家去定添愁怀,不如舍着脸皮,索性问个清白。”遂硬着胆向秋莲施下礼去,尊声:“姐姐,小生有礼。”秋莲回答道:“素不识面,不便还礼,相公休怪。”李春发道:“非是小生多事,观看姐姐举动,不是小家模样。在此芦边啼啼哭哭,必有情由。姐姐姓什名何,求道其详。”秋莲道:“自古男女有别,于理有碍,何敢轻言。”李春发道:“在这荒野,无人看见,姐姐倘有冤屈事情,未必不能代为解纷,何妨略陈其故。”秋莲见李生说得体切,又是庄言正论,绝不带些轻薄嬉戏光景。况且李生生得风流儒雅,迥异非常,秋莲暗思道:何妨告诉他一番。遂启朱唇,慢慢地道:“相公把马拴在树上,容奴相告。”李春发应命,将马拴定道:“愿闻其详。”奶娘接口道:“大姐不必细讲,说些大概罢,时候久了,恐外观不雅。”秋莲道:“奴家住在罗郡,奎星楼边。大门外有几株槐柳,便是。”李生问道:“老先生是何名讳?”秋莲道:“我爹爹姓姜名韵,表字德化。”李生道:“令尊小生素知,近来作何生理?”秋莲道:“因家道贫寒,出外贩米。”李生道:“令尊既不在家,自有养娘拾柴,大姐到此何为?”秋莲含泪道:“在家受不过晚娘拷打,无计奈何,方到此地。”李生道:“我听姐姐诉了一遍,原系晚娘所害。小生随身带有三两银子,与姐姐留下,拿回家去,交与令堂买些柴米,省得出头露面,受这辛苦。”奶娘道:“相公休得恃富,留下银子莫不有什么意思。”李生道:“老妈妈,小生一片恻隐之心,勿得过疑。如此说来,俺便去也。”牵马欲行,秋莲对奶娘道:“请那生留步。”奶娘应命喊道:“相公且转来。”李生停步说:“老妈妈要说什么?”奶娘道:“我家大姐有话问你。”秋莲道:“奶娘替我问他来历。”奶娘道:“晓得。”遂开口道:“请问相公因何走马郊外?”李生道:“小生清晨因送朋友到此。”奶娘道:“相公贵府,坐落何街,高姓大名?”李生答道:“舍下在永寿街内,姓李名花,字是春发。”奶娘道:“原来是李相公,在庠在监呢?”李生道:“草草入泮,尚未发科。”奶娘道:“如此说来,相公是位秀才了,失敬失敬。”奶娘又问道:“令尊令堂想俱康健。”李生道:“不幸双亲早逝。”奶娘又问道:“兄弟几人?”李生道:“并无兄弟,只是孤身。”奶娘又问:“相公青春多少?”李生道:“今年虚度十九岁了。”秋莲悄悄对奶娘道:“问他曾婚配否?”奶娘遂问道:“相公有妻室么?”李生背身说道:“这女子问出此言,大非幽闺静守之道,待俺去也。”遂乘马而回。正是:

桃花流水杳然去,道是无情却有情。

奶娘向秋莲道:“你看那生,见问出妻室二字,满面通红,竟自去了。真乃至诚君子。”秋莲亦赞叹道:“果然稳重。”奶娘道:“你看他将银子丢在地下,不免拾起回去罢了。”秋莲道:“任凭奶娘。”奶娘道:“芦柴其实不惯彩拾,只斲得这些,待我捆起来,一同好走。”一路上极口夸奖道:“大姐你看这佛心人,叫人可钦可敬。又疏财又仗义,真诚老实,绝不轻狂。”秋莲道:“正是。与吾家从无半点瓜葛,亏他这般周济。”奶娘笑说道:“大姐你若得嫁这个才郎,可谓终身有托了。”秋莲道:“我与你是何心情,还讲此风话。至于婚姻,全凭爹妈主张,说他怎的。”二人讲话中间,不觉太阳将落,已到自己门首。

不知到家,贾氏如何相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旷野奇逢全泄漏 高堂阴毒起参商

话说贾氏打发奶娘同秋莲出外打柴,坐在屋中自己思量道:老娘嫁此丈夫,论心性倒也良善,只是家道艰窘,叫人操劳。每日清晨早起,哪一件不要老娘吃力,一桩照料不到,就要耽误。我想秋莲女儿生得娇养,还得奶娘伏侍,绝不怜念做娘的逐日辛勤。人道是如花似玉的娇娥,在我看起来,犹如刺眼钉一般。今日遣她去斲柴,非是恶意,也是叫她经历经历,后日到婆家好做媳妇。你看她们出去,定然不肯用力拾柴,若要拾得随了我意,将她饶恕。倘拾来一点半星,到反惹老娘生气。一定再挫磨她一番,也是教训她的规矩。猛然抬头,忽见日影西沉,归鸦乱舞。说道:“这样时候,怎么还不回来,叫人如何不气。哎!只得闷坐等候她便了。”却说奶娘与秋莲,久已住定脚步,不敢擅入。秋莲道:“奶娘你看这点芦柴,母亲见时,定有一番淘气,却怎么处?”奶娘道:“丑媳妇终要见公婆的面,哪里顾这些许多。有我在旁承当,料不妨碍。”秋莲道:“虽然有你承当,我只是提心在口,甚觉惊怕。”说完,又落下泪来。奶娘道:“事到其间,也说不得,随我进来罢。”秋莲无奈,只得依从。奶娘前行,秋莲随后,进了大门。将近内院,听得贾氏喊道:“这般时候还不回家,吾好气也。”秋莲闻听,慌张道:“奶娘,我母亲正在忿怒之时,你我且在门外暂停片时,再作道理。”奶娘道:“不必如此,少不得要见她的。”又听得院内喊道:“天日将黑,还不见来呢。”秋莲扎挣向前说:“孩儿回来了。”奶娘将柴放下,故意说道:“竟是拾柴不得容易,一日才拾得这些。请安人看看如何?”这贾氏迎面早已瞧明,问道:“你们拾得芦柴几捆几担?”奶娘道:“安人息怒,柴却甚少,到有一件奇事。”贾氏道:“就是黎柿也当不得一担芦柴。”秋莲道:“不是黎柿,是一件希罕之事。”贾氏问道:“有什么希罕之事,你两人快些说来。”秋莲道:“孩儿不是说谎,但事甚奇,恐怕母亲不信。”贾氏道:“你且讲来。”秋莲道:“提起这件事,当今少有,世上无双。遇一后生郊外走马闲游,他不忍女儿郊外行走,忙丢下一锭银子,并不回头,飘然去了。”贾氏道:“有这等奇事,银子现在何处?”奶娘道:“银大我袖内。”遂把银包递过。”贾氏接来一看说:“果然是一锭银子。我想两不相识,哪有赠银子的道理。此事当真奇了。我且问你,那人怎生模样?”秋莲道:“头戴青巾,身穿蓝衫,年纪不过十八九岁,与吾家并无瓜葛。白白赠下银子,孩儿本不承受,他那里竟不回头而走。”贾氏道:“可问他姓名么?”秋莲道:“他说他也是罗郡人家,家住在永寿街前,父母双亡,又鲜兄弟,只落他一个孤身,名唤李花,现今身列胶庠。”贾氏闻听,说:“李花,李花,我也晓得他是个酸秀才,岂有银钱赠人。他后来又说何话?”秋莲道:“别样事女孩儿家也不便深问。”贾氏道:“且住!不便深问,想是做下伤风败俗的事么,可不羞死,气杀我也。”奶娘道:“安人不要屈那好人,那位秀才端端方方,温温雅雅,一片佛心又兼老诚。虽是交言,然自始至终,并不少带轻佻,叫人心服。安人何说此话。”贾氏翻了脸喝道:“胡说!自古来只有一个柳下惠坐怀不乱,鲁男子自知不及,他因而闭户不纳。难道又是一个柳下惠不成。一个是俊俏书生,一个是及笄女子,况且遇于郊外,又送白银一锭,若无干涉,哪得有此。我想起来,恐怕是一片芦林,竟成了四围罗帏,满地枯草,权当作八铺牙-,凤友鸾交成了好事。就是那三尺孩童也瞒他不过,何敢来瞒哄老娘。既伤风化,又坏门阁。如今做这出乖露丑的事情,我今日岂肯与你干休,我只打你这贱人。”秋莲道:“母亲且住,别事拷打,可以忍受,无影无踪,冤屈事情,如何应承的。”贾氏道:“也罢,我也管你不下,不免前去报于乡地,明早往郡州出首,到那时官府自有处置,方见我所说不错。”说完,怒恨恨走到房中,带了些零零碎碎银子,竟自闭门去了。吓得那秋莲女小鹿儿心头乱跳,两鬓上血汗交流,说道:“这却怎么了,平地中起此风波。叫声奶娘,此事若果到官,一则出乖弄丑,二来连累李相公。却怎么样处呢?”奶娘答道:“我仔细想来,别无良策,唯有一个走字。”秋莲忙问道:“走往哪里好。”奶娘道:“你只管收拾包裹,我自有效用。”秋莲道:“走不利便,反不稳当。”奶娘道:“若不逃走,就难保全无事了。”秋莲道:“是呀,果然送到官府问出情由来历,形迹上面许多不便,若要严究起来,纵有口也难分诉。既然拿定主意,唯有偷逃一着。倒也免得官长堂上满面含羞,如何说出口来。”两人商议逃去,暂且不提。

却说贾氏行到地保家里,问了一声:“地方大哥可在家么?”他家内应道:“不在家,在外吃酒去了。”贾氏又问道:“常在何处吃酒呢?”内又答道:“大半在十字街头刘家酒楼上。”贾氏闻听,只得往前寻找。且说这地方姓张名恭,保长姓李名平,因公务办完,夜间无事,两人同到刘家酒楼上,一面饮酒,一面商量打应官府的事情。贾氏寻到楼边,问声:“地保可在你们楼上么?”酒保闻听,对地保道:“楼下有人寻你们哩。”地方保长听说,不敢怠慢,下得楼来见了贾氏,问道:“你是谁家宅眷,找我们有何事情?”贾氏道:“随我同到僻静所在,有话与你们讲。”二人只得跟来。贾氏道:“我住在奎星楼旁,姜韵是我的丈夫。有一事情,特来相烦。”地保道:“原来是姜家大娘,有何话说?”贾氏道:“丈夫不在家中,我遣女儿同奶娘郊外斲柴,不想遇着个酸秀才名叫李花,赠她银子一锭,必然有些奸情,意欲叫你们递张报单,以便送官。”地保道:“清天白日哪有此事,我们又没亲眼看见,如何冒昧报官。奉劝贾老娘你是好好人家,不可多事,恐伤体面,请回去罢。”贾氏不肯,摸了几钱银子递与地保,说:“些须薄仪,权为酒资。事完还有重谢。”地保接过来道:“如何厚扰,但此事必先递了状子,我们从中帮助加些言语。至于报单,断然打不得的。”贾氏才问道:“不知何人会作呈词?”地保道:“西街上有位冯相公,善会画虎,绝好呈状。你老人家与他商量才好行事。”贾氏问道:“不知住在第几家,好去寻问。”地保道:“西街路北朝南,第四家门口,有个石蹬便是。”贾氏道:“待我去寻他做了状子,你们明朝务在衙前等候,不可耽误。”地保答应道:“这个自然,不用吩咐。”说完仍回楼上饮酒去了。这贾氏只得寻到西街门口,果然有个石蹬。停住脚步,敲了敲门,问声:“冯相公在家么?”冯相公听得叫门,出来问道:“是何人叩门?”贾氏道:“有事奉访的。”冯相公开了门看见贾氏,说:“原来是位大嫂,有何见教。”贾氏道:“有件要事相烦。”遂从腰内掏出一块银子,约一两有零,递将过去,道:“一点薄敬,买杯茶吃。愿求相公做张呈状。”冯相公接过银子,说:“何劳厚仪。不知因何事情,请说明白,以便好做。”贾氏遂将遣女同奶娘拾柴,路遇秀才李花,无故赠金三两,想有些奸情在里头。我欲送官审理,特来求教,千万莫阻。冯相公道:“谁是证见,有何凭据,怎好轻易告官呢。”贾氏道:“那三两银子就是干证。保谓无凭?”这冯相公得了银两,哪管是非,遂答应道:“也罢,待我替你做来,但不便让座,俟我做完以便拿去,且在门首等等如何。”贾氏道:“使得。”冯相公遂转身回后。他是做惯此营生的,不多一时写得完备,走到门首,念了一遍与贾氏听。贾氏接过道声多谢,随即辞归。一路上欢欢喜喜,奔奔跄跄,已到起更时候,行到自己大门,竟入内室。对奶娘与秋莲说道:“你们不要慌,也不要忙,我已告知地保,明早好送官去。秋莲你是正犯,老娘是原告,银子是干证,老贱人是牵头,再有何说。”只见她言罢然后把前后门上了锁,将钥匙收在自己房中,说:“你们且自去睡,明朝再讲。”说罢,遂转身把房门关闭,犹自恨恨说:“淫奔之女,断不可留,气死人也。”奶娘见她已竟关门,对秋莲道:“咱们也回去再作道理。”领着秋莲哭哭啼啼回归绣房。秋莲叹口气道:“嗳,奶娘呀,若有我生身母在世,既无打柴事情,更无送官道理,偏偏逢此继母,死作冤家,却怎生了得。”奶娘上前劝道:“也是你命运多乖,才弄得人七颠八倒,又遇着你这样继母心肠俱坏,掘就陷人的坑,谋害大姐。但愿苍天保佑得脱罗网,便是万幸。”秋莲落泪说:“嗄,好苦呀!”奶娘道:“大姐再休啼哭,快些收拾包袱。若要迟延,生出事来怎能罢休。”秋莲道:“晓得,待我捡点完备再议脱身之法便了。”正是:

万般皆命不由人,世上何须太认真。

若到穷途求活计,昭关也许度逃臣。

不知她俩人怎生脱逃,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同私奔乳母伤命 推落涧秋娘脱灾

话说那侯上官原是不安本分的人,自从那日离家出来做买卖,好好吃穿,又赌又嫖,不消数月本钱花了,落得赤手空拳难以回家见他妻女。遂自己寻思道:腰内困乏。不免走些黑道,得些钱财,方好回家。久闻罗郡中富户甚多,但路径不熟,未敢轻易下手,待我周围瞧望一番。遂到各街各巷行了一遍。到一街中有魁星楼一座,盖得甚是高大,朱红高■,却极幽静。这魁星楼,唯那文人尊敬,一年不过几次拜祷,哪同别的神灵不断香火,终岁热闹,所以冷冷清清人不轻到。这侯上官留神多回,说:“这个所在倒好藏身。我且躲避楼中以待夜静时分,便好行事。”遂飞身上去,暗暗隐藏,不敢作声。这且按下不提。

却说秋莲依从奶娘之言开了柜箱,捡了些得意的钗环首饰,并衣服等类,将绸袱包裹起来。然后拿手帕包紧云鬓,随身蓝布衣裙,系上一条丝带,打扮得爽爽利利。又将绣鞋缠紧脚带,以备行路。奶娘也打整完备,说:“大姐你且房中稍坐,待我往前边看看动静,回来好生法作越壁过壁的事件。”秋莲应道:“正该如此。”这奶娘遂悄悄轻着脚步,走到贾氏门外听了一听,闻得房内鼾睡之声,阵阵聒耳。这是什么缘故,只因昨夜寻地方、求呈词,忙碌碌多时,所以睡得这等结实。奶娘心中暗道:这也是苍天保佑,令她这样熟睡,我们逃走,庶不知闻。抽身回到后院对秋莲道:“妙极妙极。幸前边那贱物今正睡稳,倒得工夫安排走计。我想墙高如何能过,后边有个现成梯子,可以上墙。”闻听谯楼已打三更,奶娘将梯子搬到临街墙边说:“大姐你先登梯上去坐稳在那墙头。”秋莲依从,上得墙来。说:“嗳呀,你看乍在高处,胆战心惊,令人害怕。”奶娘随即也扒上墙头,然后用力将梯拔起,顺手卸到墙外。定了定神,说:“好了,脱身稳当,不可慌攻。大姐你且登梯下去,待我跟随。”二人到了街心,说:“虽然闯出祸门,不知前去何处得安身之所。”奶娘道:“事到其间,只好相机而行罢。大姐随我来顺着这条柳径,且往前行,再作道理。”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却说侯上官正在魁星楼上躲藏,忽听两个妇人在街心经过,唧唧哝哝,急走疾行。“如何三更时候还敢来往,其中定有蹊跷,非是急紧事情定是偷逃,身上岂有不带些东西的。将物抢来,却是采头。不免下楼去夺她包裹便了。”遂下楼来暗暗跟随。说:“待我听她说些什么。”及走了两时余,只听奶娘说:“大姐,你看星斗将落,月色微明,只得放正了胆子,管不得我们弓鞋袜小了。别说大姐难以走此路径,就是老身自幼到如今,也未曾经惯这等苦楚。”大姐道:“奶娘我只是惊惧,心神不定。呀,你听哗喇喇柳叶乱飞,树枝摇动,把我魂灵几乎吓掉。”两人正在惊疑,背后有一个人赶来厉声喝道:“哈,你们往哪里走,决非好事,快快说个明白,放你前行,饶你性命。”奶娘道:“呀,爷爷呀,我母女是往泰山庙进香的,因未觅着下处,故尚在此行走,敢望见怜。”侯上官道:“我不管你进香不进香,可把包袱留下。”奶娘道:“哪有包袱?都是些香纸。”侯上官道:“就是香纸我也要的。”奶娘道:“你要我便不与你。”侯上官喝道:“你若不与,我就要动手了。”奶娘道:“清平世界,何得无理。你再不去,我就喊叫起来。”侯上官道:“你要喊叫,我便是一刀。”奶娘发急遂喊道:“有贼有贼,快来救人。”侯上官大怒,遂在腰中摸出刀来,说:“这贱人不识好歹,赏你一刀去罢。”说时迟,那时疾,手起刀落,正中奶娘喉咙。听得扑通一声倒在尘埃,登时气绝,魂灵已归阴曹地府去了。竟把包袱拿去,吓得秋莲哎呀一声,说:“不好了,强盗竟把奶娘杀死,又将包袱抢去。奶娘呀,你死得好苦啊!”不觉两眼流下泪来。侯上官道:“妇人不要声长,稍有动静,也只一刀断送性命。快些起来跟我去罢。”秋莲道:“你既杀了奶娘,夺俺包裹,就该逃去,又来逼我同行怎的?”侯上官道:“这是好意,送你到前面草坡路径,莫要遗下踪迹,原无别的心肠。”及至趁着月色,仔细向秋莲观瞧,才知道是个俏丽佳人。不觉春心发动,心道:几乎当面错过。世上哪有此娇容,若得与她颠鸾倒凤,不枉生在世间。且住,已竟是笼中之鸟,难以脱逃,不免再吓她一回,看她怎样。“妇人你可认得这地方么?”秋莲道:“我哪得认的。”侯上官道:“这就是乌龙冈,下面就是青蛇涧,幽雅僻静之所,你肯与我做得半刻夫妻,我便放你回去,你若不肯,一刀斲为两断。”秋莲背身暗暗说道:“不想老天注定乌龙冈,竟是我丧命之所。如今失身于他,岂不伤风化,失节操,遗笑后世。到不如急仇寻个自尽,倒是正理。”正自沉吟,侯上官问道:“你不愿从么?”秋莲怒道:“哪个从你,快速杀我。”侯上官思量道:一女子有何本事,何必问她。上前一把按倒在地,不怕她不从。转身说道:“我和你这段姻缘,想是前生注定的。你若不从,我岂肯罢休。当这僻静所在,就是你想求人救援,也是万万不能够的。犹如笼中之鸟,哪得飞去。”秋莲心中暗想道:我到此时,岂是蝼蚁贪生。但死的不明不白,有何益处。目下生个计策,倘或能把强人谋害,岂不痛快。若要不能,任他杀害,决不相从,也是保全名节。遂转身说道:“也罢。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大王且请息怒,夫妻之事非我不从,只为无媒苟合,故此不从。”侯上官欢喜道:“既要媒妁这也不难,你我拜了天地,就以星斗为媒何如。”秋莲暗想道:你看这贼,势不能止,不免将计就计,反害了他,才可保全。那高岸上面有数棵梅树,只说作亲也要些花草,哄他上岸折花,那时推他下去,岂不结果他的性命。就是这个主意。转脸说道:“大王真个要做亲么?”侯上官道:“全仗娘子见怜。”秋莲道:“你且去将涧边梅花摘下几枝,插在那里。”侯上官道:“要它何用?”秋莲道:“指它为媒,好拜天地。”侯上官喜道:“这个何难,我就摘去。不知你要哪一枝?”秋莲跟随说:“临涧这一枝,开得茂盛。”侯上官走到涧边,只见树直枝高,难以折取,正在那里仰头痴望。秋莲一见想道:不趁此时下手,更待何时。哎,强盗休怪我不仁,皆因你不义。用手着力一推,只见侯上官翻个倒葱掉下涧去。半时不见动静,秋莲才放下胆,说:“好了,此贼下去未曾做声,想已气绝。哎,可恨贼人心肠太歹,既然伤害奶娘性命得了包袱,又要逼我成亲,天地间哪有这等便宜事,都叫你占了。到如今你要害人,反遭人害了。看看天色将明,只得再奔前走,寻个安身所在便了。”正是:

劈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再说石敬坡,自从李春发赠他银布回来,忽然改过,不敢再去偷盗,另寻了些经纪买卖,供养老母。这也亏李生感化他过来,才能如此。这日因赴罗郡有件生意,起身最早,行了多时,天已将明,不觉已到乌龙冈上。因想道:此处甚是荒郊,绝少人迹,又兼青蛇涧中多是贼人出没之所,恐遭毒手,须要仔细防备才是。踌躇中间,已到涧边,早听有人喊叫:“救人,救人。”石敬坡惊讶道:“如何涧底下有人叫喊,这是什么人呢?”又听得涧底下有哎呀之声,说跌杀我也。石敬坡闻听,不解其故,慌忙喝道:“此处急且没人行走,你莫非是魑魅魍魉么?”侯上官在涧中道:“我是人不是鬼,休得害怕。”石敬坡道:“你既是人,为何跌在涧下呢?”侯上官道:“我是客人,路经此地,被贼人推下涧来,把腿胯都跌伤了,望客人救一救命,自有重谢。”石敬坡闻言说:“可怜,可怜。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遂往下喊道:“那人不必啼哭,我来救你。”又想了想道:“嗄,你不是个好人,现有刀可证。”侯上官道:“老爷休得过疑,我是买米客人,遇贼伤害,千万救我则个。”石敬坡道:“待我下去看看再辨真假。”遂从乱石层迭之中寻找隙地,高高下下,弯弯转转,方得下来。只见那人卧在石边,真个伤了腿胯,满身血迹。问道:“你既是客人,被贼抢夺,若要救上你去,将何物谢我呢。”侯上官道:“还有一包袱东西,只要你救得我上去,全全奉送。”遂将包袱递过。石敬坡接过一看,俱是些钗环首饰衣服等类。竟反过脸来大声喝道:“呸!你这狗头,明明是个强盗,不知害了多少人,今日恶贯满盈,失脚落涧,死亦应该,还来哄你老子。”侯上官哀求道:“我实是客人遇贼的。”石敬坡喝道:“狗头放屁!你若遇贼,这包袱便不在你手中了,况且内中东西俱是妇女们所用之物,岂是行路人带的么?还要强嘴。”侯上官道:“既不救我,还我包袱罢了。”石敬坡道:“这也是来路不明的东西,不如送了你老子买些酒吃。此时不杀你,便是你的造化,还要别生妄想。”说完携着包袱,仍寻旧路走到岸上,洋洋得意而归,哪里管他死活。正是:

蚌雀相争两落空,渔翁得利在其中。

恶人还得恶人挫,自古冤家狭路逢。

这侯上官见石敬坡走近,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天理昭彰,自作自受,既然贪人钱财也就罢了,为何又心起不良,还要作贱人家女娘,败坏人家节操,如今说也无用,只是身上跌得这样狼狈,何时扒上涧去,才得将养。咳,只得忍着疼痛,慢慢挨走便了。”看官们,你看这侯上官,忙了半夜,徒落一场空,毫无益处,真令人可笑。石敬坡从何处来,却能旱地拾鱼,倒得快活。也因他改过自新,上天加护的意思。

闲言休论,不知秋莲前途能得安身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刁歪妇公堂告状 逃难女尼庵寄身

话说贾氏身体困倦,酣睡了一夜,到那钟鸣漏尽,东方渐渐发白的时候,猛然醒来。说:“昨夜女儿事情,活活把人气死。我想她平日娇养,偶然叫她拾柴,不过要挫磨她的生性,哪知道她到那郊外做出这样丑事。如今送她到官审出真情,料她也怨不得我了。就是她父亲回来,也不能十分怪我。事到其间,一不做,二不休。呈状已曾写完,地保又与知会,怎好停止。常言道,任你们奸似鬼,也要吃老娘的洗脚水。那老贼人、小贱人你须准备,待我起来束妆停当,再到后面吓她们一吓。”及至收拾完备,走到角门口内便喊道:“秋莲、乳娘,还不快些起来。”及喊了数声,绝没人答应。说:“呀,因什么静悄悄的不闻声息,莫不是怕见官府露出马脚,心中害怕寻了短见么。待我推门一看,呀,不好了,人也不见,箱笼大开,许多衣裳撇得纷纷乱乱,想是逃走了。待我看看行踪,呀,后院放得梯儿,何如不见呢。再到园内去瞧,只见那墙头上面,砖瓦参差,一定是越墙而逃。这便怎么处,为今之计,只得到门外叫地保知道,再作商议。”

却说那地方听得有人呼唤,只得走向前来细问根由。看见贾氏,说:“原来是姜大娘,为何这等惊慌,是什急事。”贾氏道:“你们不知,就是我昨日所说的那个女儿,同着奶娘夤夜私自逃走了。我丈夫又不在家,少不得要劳列位,与我追赶一程,倘或赶上,自有重谢。”地保道:“昨交姜大娘教俺们打报单,想来就是因此起的么。”贾氏道:“正是。”地方道:“待我们帮你去赶一赶,但不知从哪里走的?”贾氏道:“从后园中越墙走的。”地保道:“不像不像。这样高大墙院,她是两个妇人,怎么扒得上去。”贾氏道:“家中梯儿今已不见,想是登梯子旋转过去的。列位请看看踪迹,便知端底。”贾氏遂领着地保从周围观了一遍。地保道:“果然是越墙而走。不必说了,如今且不要忙,路上必有脚迹,让她妇人行走,料想不远。我们只望那柳道中寻找便了。”只见他们慌慌张张急忙乱跑,抬头一望,前面路旁影影绰绰似有人在地倒卧。地保嚷道:“列位你看,前面恰像个人在那里睡哩。定然是个醉汉,待我上前唤他醒来。”走到跟前,说:“呀,不好了。呸呸,原来是贼盗杀死的一个妇人在此。”贾氏闻听心惊道:“果然是杀死的尸首么。”地保说:“难道谁来哄你不成,你也过来看看便明白了。”贾氏一见,心底明白,却嘀咕道:“这是贱人奶娘。想是她们作了丑事,惧祸偷逃,却遭人暗算了。若论此事,全是我非,如今追悔也无及了。”转回脸来说道:“列位请到俺家中从长计议何如。”地保道:“这个理应。”遂跟定贾氏进了她门,共同计较。且按下不表。

却说姜秋莲将贼推下涧去,方得脱身。趁着星月之下,胡乱前奔。哪管金风透体,玉露浸鞋。行了多半夜,天色渐明,星光欲灭,才敢慢慢缓走。心中感伤,不觉泪下。说:“哪料遭此家难,受这苦处。我爹爹回家知道,不知怎样痛楚。膝下没了女孩,又无音信,他岂肯罢休。想到此处,如何不叫人悲伤。再者与奶娘何干,情愿随我脱逃,实指望将来有了好处,定然报答她的恩情。谁想路逢强贼凶犯,持刀害命,死得可怜,岂不是我连累于她。倒不如我死在家中,却得明白,也省得遭害。”一路上自思自想,又恨又恼,悲悲切切。眼中的血泪,两只袖也拭不干净。走到太阳刚出,才停脚步道:“奴家奔走一夜,体倦足麻,肚中饥饿,半步难行,如何是好。你看远远望见一片青堂瓦舍,是谁家宅院,倘可托身,亦未可定。只得上前再作区处。”及至走得将近仔细一观,是座庵院。怎见得:

大雄宝殿,鸳瓦层迭,真个气象巍峨。钟鼓楼台龙架高悬,果然摆列齐整。青松满院,翠生生阶砌铺荫。绿竹围墙,娇滴滴随风弄响,应是蓬莱仙境,不让金谷名园。

秋莲赞道:“好个功果。”又抬头一望,见门上一匾,书着“青莲庵”三个大字。心内想道:但不知住持的是僧是尼,何敢轻于叫唤。正在迟疑,门里早走出一个尼姑来。秋莲一见,满心欢喜。想道:这是我的造化了,倘施慈悲尽可栖身。上前迎了几步,说:“师傅见礼了。”尼姑慌忙答礼道:“女娘稽首。”这尼姑向秋莲上下一观,腹内猜疑道:你看这女子生得俊俏,举止又极稳重,又甚温柔,为何容颜上带些忧愁的气色。待我盘问她一番,看是如何。遂开口道声:“女子我且问你,仙乡何处,到此有何见教。”秋莲道:“奴家因被继母赶出,路上又遇歹人杀我奶娘,抢去了所带包袱,奴家幸而脱身逃命,至此真是万死一生,敢望师傅大发慈悲,把奴打救,决不相忘。”尼姑闻言说:“原来你是避难之人,可怜可怜。救人原出佛门,既是不嫌,请进里面见了当家师傅,没有不收留之理。”秋莲道:“如此多谢了。”尼姑道:“女娘是客,请先行。”秋莲道:“还请师傅先行,奴家随后。”尼姑道:“如此小尼引道罢。”两人进了山门,转到二门,绕过韦驼庵,由阶而登,进入大殿。方知是观音圣像,倒身参拜。尼姑把罄击了三下,然后领到方丈内,叩拜主教老尼。老师傅又盘问一番,甚是怜念,遂叫安排斋饭,令秋莲用过,送在两间最幽静严密的房屋,叫她安置歇息。秋莲谢了又谢,不胜感慨。心内暗说道:也是奴家大造化,得了安身所在。任凭那歪娘家中怎样处置,也顾不得了。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不知秋莲怎生离得尼庵,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清上官推情度理 作恶妇攀东扯西

从来听讼实难哉,两造陈情莫浪猜。多少覆盆含屈处,全凭悬镜照沉埋。且说贾氏那日领着地保进了家中,让在庭中坐下,遂往后边安排酒饭,送到庭中令他们用过,又送上两串大钱赠于地保,说:“我们同到邓州递上呈状,只道遣奶娘买米被人杀害,把女儿拾柴等情,一切不要提起。叫他捉拿凶手。这便是列位用情了。”地保得了钱财,满口应许道:“就是这样办法,姜大娘慎勿泄漏。”贾氏道:“这何消说。”随身又带了零碎银子,同往邓州行来。不多几时,进了城门,走到知州衙门,只得喊叫起来说:“小妇人冤屈,被贼人杀死吾家奶娘,求青天老爷急速拿人与妇人出气。”众衙役向前拦住,说:“老爷尚未升堂,何得乱嚷。就有急事,也须我们代禀,为何这等不晓规矩。”贾氏只得前前后后诉了一遍,把秋莲事绝不提起。又问地保道:“你们可有报单么。”地保道:“早已写完,同来告禀。”众役道:“自然虚实瞒不得你们,但公门中事体,就是尸主也当有些使费才是。”地保惧怕衙役,把贾氏扯在背地说:“瞒上不瞒下,也得送些敬仪才得稳当。”贾氏闻听,将腰中银子掏与地保,说:“凭你怎么打点便了。”地保接过,遂到茶馆中,房内若干,班里若干,分析明白,各各交付。众役得钱才与他禀报。

却说这知州,系浙江嘉兴府秀水县人氏,姓辛名田。考选邓州,居心善良清廉。但初入仕途,政务尚未练达。听得是人命事情,只得升堂坐下,先传地保来见。地保上堂跪到墀下,递上报单。辛知州阅了一遍,然后叫尸主进来。这贾氏进来跪下,把遣仆妇上市买米,过夜不回,被人杀死,求老爷开恩拿人,陈说已完。这知州见她是尸主,略略问个情节,遂上轿验了尸首回来,即差捕役拿票,捉获凶手,不得有误。令贾氏归家收殓尸首,静假获人后,再为审讯。贾氏叩头谢了,自去办理。知州已退堂不提。

却说捕役得了签票,只得往柳道各处寻访。既无干证拿获凶手,迁延月余,并无踪迹。只好打在路案,也无可奈何。熟知上司衙门得了详文,见人命重情,月余无信,便该参罚的。意料是邓州知州审不明白,故难结案。另着解到南阳府耿太守案下重审。这辛知州只得带领尸主贾氏并一切案卷亲送到府听审。及到府衙,尚未升堂,只得在外厅伺候。

却说这南阳太守,姓耿名仲,表字无回,江西南城人。也得了上司明文,着他办案。令人传出,就要升堂。那些房役闻听,早已预备停当。听得内里传点,不多一时,耿太守已到暖阁坐下。门子击一声点,众衙役两边摆列,呼应一声,连呼三次,然后闪了仪门,刑房将邓州文卷呈上。耿知府道:“哎呀,原来是一案无头人命。传邓州知州进见。”众役传出,辛知州到堂行过堂参礼,又打恭下去。说:“柳道一案,乃卑职之事。今反重劳大人,卑职多多有罪。”耿知府道:“这是一件小事,贵州就不能审明么。”辛知州道:“有大人清天在上,卑职学疏才浅,望大人鉴宥。”耿知府道:“岂不知赌近盗,淫近杀。再加详察,自然明白。如今你且回避,本府自有道理。”辛知州闻言打了一恭,说:“卑职告退了。”打发知州出衙,一声吩咐带贾氏上来。众役传呼一声,早有差人领着贾氏,从角门带进,走到堂下。说:“贾氏当面。”耿知府一面翻阅文卷,一面问道:“贾氏汝家奶娘是怎么样死的?”贾氏道:“是人杀死的。”耿知府问道:“死在哪里?”贾氏说:“死在柳道。”知府又问:“什么时候使她出门?”贾氏道:“爷爷呀,因小妇人男儿不在家中,使她去买米,夜间出去,天明不见回来。因此找寻,才知被人杀死柳道。人命关天,万望爷爷伸冤。”知府点了点头道:“且住,汝家无人,既是买米,何得夜间出门。我看这妇人言语狡诈,其中必有别故。将这妇人与我拶起来,快将实情供出,免动大刑。”两边衙役答应一声,齐来动手。一个将头发彩住,两人将拶子套在贾氏手上,用麻绳缠紧,两下一挣,再夹上竹板,才用小板敲击。这贾氏心惊胆战,疼痛难禁,昏迷几阵,不能忍受。醒了半日,口中不觉吐露道:“奶娘之死,实有所因,求太爷不加罪于小妇人,小妇人自当实说。”知府遂吩咐去了刑具,着招房细写口供,不可错误。招房答应:“晓得。”知府喝道:“你可实实说来。”贾氏道:“小妇人有一女儿,小名秋莲,与奶娘同到芦林坡去拾芦柴,那时有一秀才,也到芦林坡来,见我女儿举动端雅,不像拾柴的人,有意施恩,竟送白银一锭。”知府又问:“是谁见来?”贾氏道:“是秋莲自己说的。小人心疑郊外受人银两必是做下歹事,意欲出首。秋莲闻知报官,因与奶娘夤夜逃走。天明小妇人得知,遂喊知地方寻至柳道,见奶娘已被人杀死,秋莲不知下落。她身边还带许多细软东西,想是俱被贼人抢去。小妇人句句实言,还求爷爷拿人伸冤。”耿知府道:“你女儿多大年纪了。”贾氏道:“一十六岁。”知府又问:“可是你亲生的么?”贾氏道:“她是前房所生,小妇人是她继母。”耿知府闻听发怒道:“哦,是了。若是亲生,必不肯使她郊外拾柴。不贤之妇,与我再拶起来。”众役重新拶起。贾氏哀求道:“爷爷呀,拾柴乃穷苦所迫,岂是得已,小妇人并无歹意的。”耿知府喝道:“她既逃走,又带着钗环细软,必不是少吃没穿,为穷所迫的。总是你前房女孩,任意作践,你这不贤之妇,与蛇蝎一样阴毒,可恨可恶,还敢强辩么。众役且住了刑,贾氏,我问你,秋莲容貌若何?”贾氏道:“不敢隐瞒,虽无天姿国色,也算绝代佳人。”知府又问:“那赠银的秀才,你可知道他的姓名么?”贾氏道:“他名字叫作李花。”知府又问:“多大年纪呢?”贾氏道:“听他说有十八九岁。”又问:“家住哪里?”贾氏道:“也是罗郡村中人。”耿知府道:“我想秋莲既无寻着,一定藏在李花家中,奶娘一定是他杀害的。”贾氏道:“青天爷爷,犹如神鉴。”耿知府暗自沉吟道:“自古才子眷恋佳人,嫦娥偏爱少年。必定是要私奔,被奶娘相劝,这奸夫色胆如天,竟把奶娘杀死,也是有的。”贾氏道:“爷爷详情,真同日月。”知府遂吩咐传谕邓州知州,将贾氏带回到李花家,搜寻秋莲,倘若没有,即带李花听审。差役答应,遂同领贾氏出衙散去。只见一役跪倒启禀:“老爷,新任按院何老爷出京五天了。”耿知府道:“莫不是探花何得福么,此人乃俊秀奇才,可见圣上明于用人。”遂吩咐工房,修理衙门,添补职事,不可耽误。又道:“近日来山寇猖狂,劳攘百姓,又添许多军务之事,也只得努力办去才好。你们散去掩门便了。”

不知李花拿到如何分辨,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石敬坡报恩惹祸 李春发无故招灾

镇日关门形影孤,挑灯夜读尽欢娱。

忽然平地风波起,犹记当年持赠无。

话说石敬坡自从李春发赠他银布,早已洗心,不做贼盗营生。如今改邪归正,寻些生意,得利养亲,这也算他好处。不料在青蛇涧中,夺了侯上官的包袱,遂即办了自己事情,转回家去,将包袱摆在面前,自己思量道:为人莫贪小利,富贵总得稳当,才觉放心。若像那拐诈诓骗,终不久长。我想乌龙冈抢的东西,是那人偷的,我却夺来,既不做贼,又平白劫人对象,甚是非理,却怎么安置才好。想了一回说:“哎,有了。汉世漂母,留得韩信一饭,后来韩信封了侯,就酬他千金。自古来知恩报恩,原是有的。我如今将此物送与李相公,酬他周济之恩,有何不可。就是这个主意。但青天白日直径送去,未免招摇。纵然无事,李相公也未必肯受。我不如挨到夜间,倒觉便宜。”计较已定,遂与母亲同吃了午饭,收拾停当,然后起身前往。行到日落时分,才到永寿街前,进了茶馆歇下,沏了一壶茶,慢慢吃着等待时候。歇到起更以后,不好久坐,只得离了茶馆,寻个僻静孤庙,旋转多会儿,约将三更天时候,才寻找前去。到得李生门首,欲待敲门,说:“且住。半夜三更,敲门打户,恐被邻舍人家听得不雅,反添扰攘。且将我旧日手段,再用他一用,遂即轻轻飞上房去,将包袱丢在院中,这不过是我一点穷心。”叫声:“李相公,李相公,有人酬谢你来了。”李春发正在睡梦之中,听人呼唤,猛然惊醒,问了一声:“是哪个唤我?”这石敬坡听得有人答应,便将身一跳,落在街心,说:“既有人知觉,我且去罢。”

却说李春发■中问了一声,醒了多时,才疑惑道:“这个时候,是谁叫我?”不觉纳闷起来。且说李翼也听得犬声甚急,恐有贼盗,慌忙披衣,开了房门,四下张望,忽见地下黑漆漆一片东西,却不知是何对象,只得近前细看。拾起一瞧,却是一个包袱,道:“奇了,这是哪里来的。待我请起相公,决断决断。”李春发在房中问道:“李翼因何大惊小怪?”李翼答道:“适才犬吠,小人梦中听得有人叫:李相公,有人酬谢你来。忽然一声响动,小人急忙起来看时,并未见人,只有包袱在地,不知是何缘故,请相公起来裁度一番。”李生开了门,说:“这也奇怪,莫不是谁家被盗,遗在这里。你去外面打听,有人说得相投,即便还他。”李翼道:“这也不定,待小人留心访问便了。”他主仆两人猜猜疑疑,天已明了,李生也就起来。

却说贾氏奉耿知府之命,率领差捕在李花家讨人,并索赃物。约有五更天气,才到门首。贾氏说:“我们敲门,待他出来,好与他讲话。”差捕道:“天尚未明,怎好敲他门户。”贾氏道:“你是官差,怕他怎的。”差捕闻听,向前敲了几下。李翼听得,对主人道:“果然有人打门,想是邻家被盗,特来寻问的,待小的出去看来。”走到门口问声:“是何人叩门,有何事情呢?”差捕道:“有件要紧事特来相告。”李翼闪开门,贾氏前行说:“公差们,你两个把住在门,你二人随我进去。”李翼不知是何来历,不敢拦阻。贾氏领着两个差捕突入内室。李生见他们来得凶猛,惊牙:“,什么人,敢是贼么?”差捕道:“不是贼,倒是拿贼的。我们是官差,你家隐藏逃犯,特来搜寻。”李春发大怒道:“哪有这等事?”差捕道:“奶娘是你杀死,姜秋莲定在你家窝藏,还有许多赃物,也是你家收存,何得推辞。”他们正在嚷闹,这贾氏早已在各房寻她女儿不见,走到房中,看见桌上搁着一个包袱,打开一看俱是女儿的衣服首饰,遂大叫道:“列位,我女儿有了。”差捕道:“果然么,在哪里?”贾氏道:“你看这是什么?”差捕道:“是首饰衣服。”贾氏道:“这首饰衣服,俱是我女儿的。料想奶娘也是他杀的了。不然,这东西从何得来。赃已现在,快将我女儿献出,万事罢休。”李春发道:“哪个是赃,哪个是你女儿,其中情由,叫人不解。哦,是了,莫不是有个仇人,做成圈套,将我陷害么。无端将人混赖,这是哪里说起。也罢,你们是奉官差,我却不知端底为着什么事情,列位也须说个明白。”贾氏道:“你们的风流事情,今已败露,柳道中杀了奶娘,如今快快放出姜秋莲来,便与你罢休。”李春发大怒道:“一片俱是胡说。我晓得什么秋莲春莲呢?”差捕道:“不必多讲,老爷吩咐见秋莲极好,若是秋莲不见,即带李花回话。”李春发怒道:“,我是学中秀才,又不曾犯法,如何将绳锁胡乱擒拿。你们休仗虎狼之威,也须分个高低,岂得孟浪。”贾氏道:“不必听他咬文嚼字的,你们既执笺票,又奉老爷遣差,现今真赃实犯,论甚秀才。”差捕听她言词,一齐道:“这也说得是,我们携着赃物,带他去见老爷,是非曲直,叫他自辩,我们何苦与他争论。”众公差上前把李生扭住说:“李花走罢,没有工夫与你细讲斯文。”竟一拥而去,这李翼吓得目睁口呆,不敢作声。见他们将主人捉去,实不知为何。“姜婆领着衙役,平空将我相公拿去,这便怎么处。不免锁了门户,前去打听打听,再作道理。”正是:

终年闭户家中坐,那晓祸从天上来。

不知李春发此去吉凶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公堂上屈打成招 牢狱中协谋救主

且说耿知府政事精勤,不肯懈怠。因牵挂柳道一案,未审明白,黎明起来梳洗停当,穿上公服,即命击鼓升堂。坐在暖阁内,专意等候,说:“昨晚差役带领贾氏前去李花家搜拿秋莲并李花审问,这时候想也就到。”

却说差捕同贾氏领着李花刚到衙前,差捕道:“列位看这光景,料想太爷已经升堂。待进去禀过,好带人犯。”这差捕从旁边角门进去,走到堂前跪下禀道:“奉差到李花家不见秋莲,只有一个包袱,贾氏说是她女儿跑时带出的,拿来呈验。今已将李花拿到候审。”耿知府道:“带上李花来审讯。”众役答应一声,往下急跑,喊声带李花。差捕闻听,将李花推拥到大堂阶前,说:“李花当面。”李花无奈,只得双膝跪下。耿知府抬头向李花一望,生得少年清秀,不似狡猾一流。只得开口问道:“李花你可知罪么?”李生道:“老公祖在上,生员朝夕只在书房,攻读书史,又不欠账,又不欠债,不知罪从何来?”耿知府道:“哦,你拐藏秋莲幼女,杀害奶娘老妇,现在你家搜出包袱,赃证已真,又是拐案,又是人命,怎么你说无罪?快把那郊外如何赠银诱逃,柳道怎样行凶杀害,如今却把秋莲藏在哪里,一一从实供来,免动刑法。”李花闻听吓得胆战心惊,不晓来由,无处插嘴应对,唯说:“叫生员从何处说起?”知府又催问道:“你还不招么,看枷棍伺候。”李春发道:“老公祖在上,容生员告禀,别事真不知道。若问起赠银事原有情节。那日生员因读书倦怠,偶到郊外闲行,见个幼女同老妇,相对伤情,那时生员询问端底,她说为继母凌逼,因此伤感。俺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仗义疏财,赠她几两银子,其实并无他意。芦林遇唯有此举。至于秋莲私奔,奶娘伤命的事,一切不晓。求老公祖细细端详,笔下超生罢。”耿知府道:“依你说来,全不知情。这包袱可怎么却在你家。不过恃有衣衿护身不肯实说。我今就申文学台,革去你的衣衿。左右与我夹起来。”从衙役如狼如虎的,将鞋袜退去,把夹棍搁下,一个彩起头发,那两个把绳盘了几盘,喝喊一声,两边人将绳背在肩上,用力一紧,这李生便昏迷过去。你看李春发本是个柔弱书生,嫩生生皮肤,怎禁得这等重刑。大约心似油煎,全无主张。头如迸裂,满眼昏红。一个衙役,拿着一碗凉水噙在口中,照他头上啐了三遍,才苏醒过来。叹了一口气说:“冤枉呵!”耿知府问道:“你招也不招?”李生定神思量道:若就招承岂不污了一世清名,待不招时,这大刑其实难受。想来必是前生造定的了。耿知府道:“若不招就要再夹了。”李生道:“愿招。”耿知府道:“既是招了,退去夹棍。且带去收监,听候申详定罪。”只见禁子走来,上了刑具,带领回去。说:“这是人命重罪,须加小心。”众小牢子答应一声,照常例收拾起来不提。

却说李翼等候多时,知主人下监,走到狱门说:“哎呀,我那相公啊!”禁子喝道:“你是什么人?”李翼道:“要看我家相公的。”禁子问道:“是李花不是?”李翼道:“正是。”禁子道:“他是重犯,岂容你进去看视。”李翼道:“大哥,我还有些须薄敬,望行方便。”禁子接过说:“啊,也罢,我且行一时之方便,叫你主仆相会一面。”遂开了门,说:“你进来切莫要高声,你家相公受屈的人,待我取盆水来与他洗洗。”李翼道:“多谢大哥了。”说着看见主人,不成模样,不觉满眼含泪说:“相公醒来。”李生闻听把眼睁开,哎呀一声,说:“痛杀我也,我见了你犹如乱箭穿心,满腔忿恨,只是说不出来。”李翼说:“相公曲直,久而自明,容小人访察清楚,翻了此案也未可知。且请忍耐,不必伤感。”主仆两人正在悲痛之际,忽听外边有人叫门,看官你道是何人?原来是石敬坡夜间送了包袱,到了早晨,听得街面上纷纷齐说,将李相公拿在衙门去了,他心内暗暗后悔道:“早知包袱惹祸,断不送去。想那李相公是佛心人,遭逢倒运,怎能打此官司,不知何日才得脱身。不免买些酒肉,到监中探望探望,尽点穷心。”随即提着篮儿进到监门,叫声:“禁卒哥。”禁子望外一看,说:“做什么的?”石敬坡道:“里边有个李相公么?”禁子道:“有个李春发,你问他怎的?”石敬坡道:“可将门开了,待我看看他。”禁子把眼一睁,说:“咳,这是什么所在,你要进去?”石敬坡道:“太爷我还有些薄敬。”禁子问道:“多少呢?”石敬坡道:“三百大钱。”禁子道:“不够,再添。”石敬坡道:“权且收下,俟后再补。”禁子道:“也罢,快些进来。”石敬坡叫声:“李相公我的恩人呀,你本是读书人,怎能受此苦楚,我今特来奉看,请吃一杯酒。”李生不知是何人,突然而来,说:“我不用。”石敬坡说:“吃一块肉罢。”李生道:“也不用。”石敬坡道:“李相公你的讳是春发么?”李生道:“正是。我和你素不相识,怎好承情,却来看我。”石敬坡道:“相公你再想想。”李生道:“如此你敢是个拐子。”石敬坡道:“我明明是个贼,他乃认成拐子。既不相识,枉费穷心,回去罢。禁卒哥开门。”李翼道:“相公,他好像那夜在我家做贼的石敬坡。”李生道:“是了,快叫他转来。”李翼赶上说:“石大哥转来。”石敬坡道:“认得了么。既然认的,不必细说。我蒙过相公厚恩,杀身难报,今送来一壶酒,聊表寸心。相公吃一杯罢。”李生道:“拿来我吃一杯。”石敬坡道:“再吃一块肉何如?”李生道:“吃不下去。”石敬坡道:“恩人所犯何罪,监禁在此。”李生道:“连我也不知犯的何罪?只那晚屋檐上掉下一个包袱,认就谁家失盗,贼人遗下的。不料天明,姜婆就带领公差拿我,说我杀了她家养娘,窝藏她家女儿,名唤秋莲,偏偏包袱又现在我家,大老爷不问曲直,除名动刑,屈打成招,问罪收监。”石敬坡道:“相公那杀人罪,你如何轻易承认。”李生道:“刑法难熬,不得不然。”石敬坡道:“恐怕杀人即要偿命,谁是你的救星。还有一件,秋莲寻不着,只怕责比你哩。”李生叹口气道:“姜秋莲与你哪世冤家,害得我好苦,就死在阴司,也不甘心。”正说话间,只禁子走来,说:“老爷查监下来了,你们快都出去罢。”李翼与石敬坡同道:“相公放心养着,我们不时来看你。”遂出了牢门。石敬坡说:“李翼哥我两人到僻静去处,有句话讲。”李翼说:“使得。”二人到个孤庙中,石敬坡道:“请问相公就没个至亲好友么。”李翼道:“有个契交,在集侠山住。”石敬坡道:“何不去求他相救。”李翼道:“我也想去,就是牢中没人送饭。”敬坡道:“这个有我。”李翼道:“姜秋莲也要寻找。”敬坡道:“这也有我。”李翼说:“如此说石大哥转上受我一拜。”慌得敬坡扯不及,遂同拜起来。李翼道:“感谢大哥慷慨,既允送饭,又寻秋链。倘我主人得脱牢狱,我主仆不肯忘你恩情的。”敬坡道:“你说哪里话,我受过活命之恩,比不得陌路人,定要事事关心的。”李翼道:“这叫做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了。”敬坡道:“李翼哥,集侠山之事要紧,不可迟延。”李翼道:“这个自然。就是那秋莲之事,须烦留心。”敬坡道:“在我身上,不消说了。”李翼道:“我即刻起程去罢。”敬坡道:“我送你一程何如。”李翼道:“不可,各人办事要紧,请罢。”二人作别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惧卖身私逃陷阱 因同名孟浪鸣官

话说张秋联自从过于姑娘为女,到也安静。只因姑夫侯上官出门去做买卖,不会经营,折损本钱,又兼年景萧疏,家道渐渐艰窘起来。这侯妈妈病体刚好,近又发作。一日坐在房中问秋联道:“女儿,什么时候了?”秋联道:“已到黄昏。”侯妈道:“点起灯来。”秋联道:“晓得。”母女二人,相守房中,讲些闲话不提。

却说石敬坡立誓再不作贼,只因许下与李生送饭,手中没有分文,自己思量道:腰中无钱,如何办事。天明就要送饭去,却哪里安排。罢罢罢,没奈何,将没良心的事,重新做遭,以为送饭之用。你看前面有一个人家,待我飞上他家屋檐,看看肥瘦如何。哎呦,这般兔儿,虽然毛长,却还有脬,只是灯尚未息。若要想他重利,除非等他熄了灯才好下手。那边来了个男子,我暂且回避便了。

这侯老儿走着说道:“自从不做生意,无依无靠,家中每日少米无柴,如何度日。况且妻儿又病倒在-,怎么了得。”不觉来到自己门首,叫声女儿开门。秋联闻听,说:“俺父亲来了。”侯妈道:“我儿须问详细,然后开门。”秋联道:“晓得。”走到门口,识得声音说:“果然爹爹回来了。”遂开门一同进了内室。侯妈问道:“弄的些柴米来否?”侯上官道:“今晚没有,明日就用不了了。”侯妈道:“今晚没有,难道明日有人白送与你么?”侯上官道:“我把秋,”刚说得半句,看见秋联在旁,不往下说,对秋联道:“我儿,与你母亲煮碗汤来充饥。”秋联会意,知他有碍口之言,答应去厨下煮汤,却暗暗躲在窗前,听他说些什么言语。侯上官见女儿出去,对老婆道:“我已把秋联卖与娼门了。”侯妈闻听说:“怎么,把女儿卖与娼门了?你如何这样忍心害理!”侯上官道:“不过多图几两银子,你不要高声,看秋联听见。”秋联听毕,进得房来,说:“恩父恩母,我虽是你螟蛉女儿,服侍你二人如同亲生,你怎忍将我卖与娼门呢?”侯上官忙道:“我儿错听了,张公子要娶一妾,把你卖给张门了,怎么听是娼门。明日就要过门,你去收拾衣鞋,到他家享荣华去罢,强如在此忍饥受饿。”秋联暗自沉吟道:听他巧言花语,不怀好意,我的亲生母哪里去了,落得女儿无依无靠,有什么好下梢?不觉啼哭起来。侯上官劝道:“因你年纪大了,理应择婿,明日是你佳期,不必伤悲。”侯妈在-上长吁短叹道:“不料今日做出这翻天覆地的事情来了。早知有今日之事,当初我决不留她。”这些话早被石敬坡尽都听去,暗暗喜道:“听他言语始末,竟是姜秋莲无疑了。她既在此,便好救李相公性命。我如今也不偷他,再看姜秋莲行径如何。”只见张秋联走出房来,到自己卧室,满眼流泪道:“我到此地位,恨天怨地,都是枉然。千思百虑,不如自尽,倒是了手。”又想了想说:“且住,与其轻生寻死,不如收拾包裹,连夜逃走。倘遇女庵,削发为尼,到强似在尘凡之中,招惹风波,趁着今夜去罢。”石敬坡听了多时,想道:姜秋莲若再逃走得无影无踪,李相公这场冤枉,无日得伸了。不免我先到庄外,等她来时,扯她到南阳,以明李相公之冤,有何不可。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且说张秋联将包袱收拾停当,紧了紧包头,系了系罗裙,趁着爹妈睡熟,绕过草堂,开了大门,轻移莲步,慢慢离了家中。说:“幸喜走出是非之地,又兼今夜月朗星稀,正好行路。”走犹未远,只见石敬坡迎面“呔!”了一声,说:“那女子休走,你是姜秋莲否?”张秋联吓得口不能言,想要回避。石敬坡道:“你只顾逃了,把李相公害得好苦。我和你到南阳辨明他的冤枉,你再走也不迟。”张秋联哪里肯去,石敬坡有近前之意,秋联无奈说:“休得无礼,我随你去。”石敬坡道:“快走,不可迟延。”这张秋联腹内说道:听他言语,令人不解。叫我随他,决非好意。看起来不如在家自尽了,倒得清白,如今悔之晚矣。正思念间,适遇路旁一井,遂将身往下一跳,唯听扑通一声,把石敬坡吓了一惊,回头不见秋联,方知是她跳在井中了。黑夜之间,一个人怎能捞他?痴呆了半晌,想道:我到南阳报官,领差役来捞她,有尸为凭,救李相公便不难了。想罢,竟向城中去了。

却说侯上官次早起得身来,见门户都开,就知秋联有八分逃走。各处寻找,果无踪影。慌忙对婆子道:“不好了,女儿逃走了。”只听婆子在房内,安安闲闲答应道:“走得好,免得我生气。”侯上官闭口无言,甚觉没趣。又舍不了这股财帛,急急出门,寻找女儿去了。

再表石敬坡跑了一夜,黎明到了府衙,进了大堂,慌慌张张捡起木槌,向鼓打了几下,口中却说:“有大冤枉。”众役上前扯住,说:“你是什么人,多大冤枉,擅敢击鼓。”石敬坡嚷道:“冤枉大着哩,烦你上禀。”役人走进内宅门说:“启爷,有人击鼓。”太爷吩咐伺候升堂。不多一时,知府坐在暖阁,众役排班,呼唱冲堂已毕。知府说:“把鸣冤人带上来。”石敬坡台下跪倒,说:“太老爷冤枉呀!”知府问道:“你有何冤枉,须从实说来。”石敬坡道:“太老爷,小人所禀是杀人的冤枉。因太爷把人问屈了,小人代他伸明。”知府说:“打嘴。本府问屈什么人,用你替他伸冤?”众役上来打了五个嘴巴。石敬坡道:“太爷就打死小人,到底是把人问屈了。”知府怒道:“本府问屈的是谁?你是他什么人,代他伸冤。”石敬坡道:“太爷问屈的是李花,小的却不是他什么人,实是个贼。”知府道:“看来俱是疯话,再打嘴。”石敬坡道:“休打,小人不说了,任他含冤而死罢。”知府微笑道:“我且问你,叫什名字?”回道:“小人石敬坡。”知府说:“你口口说李花有冤,我且不打你,你就把他的冤枉说来。”石敬坡道:“李花是一柔弱书生,安能杀人。况且平日行径端方。拐藏秋莲,也是必无之事。”知府道:“他既招承,你何得代他强辩。”石敬坡道:“经此大刑,安得不屈打成招?”知府大怒道:“那李花私幼女以赠金,在柳道而杀人,他已招认,况有包袱为凭,你说他冤枉,果有什么确据呢?”石敬坡道:“姜秋莲现在侯家庄,与人作女,怎说李花拐带。”知府道:“姜秋莲既在,快带来审问。”石敬坡道:“如今又逃走了。因她继父要卖她入娼,至夜竟自私奔。奈她不知路径,到半途掉在井里了。这是小人要往她家作贼,亲眼见的,才来禀知太爷。”知府道:“她既落井,也罢,快唤贾氏来。”役人忙把贾氏唤到,跪在堂下。知府道:“你女儿已有下落了。”贾氏道:“现在何处?”知府道:“在侯家庄投井死了。可同我人役去打捞尸首,回来报我。”吩咐已毕,遂退堂进内去了。衙役出来,叫地方给他备了一头驴儿,自己骑着,带领贾氏与石敬坡,叫他紧紧相随,往侯家庄而去。走了多时,贾氏忽然开口道:“众位去罢,我不去了。”役人问道:“你怎不去?”贾氏说:“这些路径,我女儿如何到得那里?一定是石敬坡听错了。”石敬坡道:“断然不错,我若听的不真切,安敢轻易报官,自取其祸。”役人道:“你二人也不必争论了,既奉官差,谁敢不去。就明知不是你的女儿,也得走这一遭。这正是官身不自由了,速速走罢。”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何巡按听诉私访 徐黑虎认车被擒

话说姜韵自从那日出来,贩籴粮米,来来往往,得些利息,不肯轻易回家。只等获利甚丰时候,才到家中看看去。这日买了几石米,雇的车夫姓徐,名叫黑虎,生得膂力过人,惯能推车,所以做了常常主户。一日从店中五更起身,黑虎推车,姜韵在后随行。离店走了六七里路,见星斗未落,月光尚明,天气还早,就停住小车,在路旁歇息歇息。二人取出些干粮,才待坐下去吃,忽听有人叫声:“好苦呀!”徐黑虎往四下一看,并无人影,吓得猛然跳起道:“不好,有鬼了。”姜韵仔细听了听,说:“不是鬼,路那边像是一井,莫不是井中有人,待我去问他一声。”遂走到井边问道:“井内莫非有人么?”张秋联听的有人问她,遂说:“快着救我。”姜韵说:“听她声音,原来是个女子,却如何救她法。”徐黑虎说:“车子上有绳,解来缚住我的腰,卸下去捞她罢。”姜韵道:“你少年人的力大,在上边好提拔,待我下去罢。”遂将绳系在腰中,叫黑虎慢慢卸下井去,摸着秋联,说:“幸喜水不深,只泡得半截身。”忙将自己腰中绳解下,把秋联捆个结实。说:“伙计,先把这女子拔上去,然后拔我。”黑虎听见,遂用力拔将上来,放在井边,替她解绳。趁着月色,向秋联细细一看,见她真有如花似玉之貌,暗自惊讶道:是仙是人,不料世间有这样女子。此日之遇,正是天赐姻缘,不可错过。正在踌躇之际,听得井内喊道:“快拔我上去。”黑虎沉吟道:你若上来,必起争端。不如把他处死到井中,却是上策。看了看井旁有一木柱,上前搬倒,两手举起,叫声:“老伙计站在中间,绳子下去了。”里边应了一声,桩脚早到头上,可怜姜韵性命,就丧在井中。秋联一见,说:“呀,不好,又遇歹人了!”黑虎道:“休嚷,我非歹人,那井中才是个歹人哩。我怕他上来难为于你,所以把他处死。待我把米袋也丢下井去,你上车来。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家去罢。”这张秋联从井中出来,浑身衣服尽湿,水淋淋的,已觉心内抖擞,又见黑虎这般光景,惊得魂飞天外,暗自思量道:奴家刚离虎口,又遇豺狼,此时要再寻无常,他岂肯容。天呀!莫不是我的性命,该丧于此处。事到如今,任他言甘心险,我自宁死不辱罢了。只见黑虎把车子收拾停当,催她上车。正在无奈,忽听一片声锣响,迎面而来。黑虎惊讶道:“不知什么官府经过。”遂嘱咐秋联道:“你且在车边站立,断勿多言。倘若问你,只说是过路的,推办人出大恭去了。再说别话,官府是要打嘴的。”说完抽身向前面躲避去了。秋联见天已大明,官府又到,说:“我可有救星了,谢天谢地。”

却说这官府不是别位,是新巡按何大人,往南阳府去,从此经过。那职事鲜明,从役齐整,自不必说。单表秋联,等他职事过完,望见大轿,跪下路旁,叫声:“老爷救命呀!”何大人吩咐住轿。问道:“你是谁家女子,在此喊冤?”秋联禀道:“民女张秋联,父母早亡,依靠姑娘度日,姑爹不仁,欲卖民女入娼,无奈黑夜逃出庄来,遇强人逼我投井,今早又遇二人捞出,井上人却把井中人害死,立逼民女上车,幸遇青天过此,望老爷救命。”何巡按道:“我已明白,如今欲送你回去,又恐你姑爹卖你,却怎么处?人役呢?看看前面那林子里,是什么所在?”役人去了不多时,回来禀道:“是一所青莲庵,庵中住持,俱是女僧。”何巡按吩咐把庵中老尼唤来,役人二番回去,把老尼唤到,跪在面前。何巡按道:“你是庵中住持么?”答道:“正是。”巡按道:“本院路途收得一鸣冤女子,寄在庵中。本院到南阳府,差人送香金于你,你好好看顾她。”老尼叩头而起,领着秋联去了,不提。

且说何巡按问役中:“有会推车的么?”叫他权扮车夫,自己也换了衣帽,扮成客人,吩咐人役道:“本院前去私访。你们执事,仍走大路,也不可远离,以便呼唤就到。”众役齐应一声,各自前往。何巡按随着车子,却向旁路而走,说:“我自出京来,行至河南路上,观风问俗,狡猾非常,我立意励精图治,三月之内,把一切贼盗,俱化为善良,才合吾意。”正自思量,忽见前面石桥底下,走出一个人来,向巡按拱拱手,问道:“才过去的是什么老爷?”巡按答道:“是新按院何老爷,已经从大路过去了。”又问道:“有一女子喊冤,却怎么发落了?”巡按道:“却不晓得。”那人又问道:“你坐的车子,是买的还是雇的?”巡按道:“却是路上拾的。”那人道:“这车子是我的。”巡按道:“何所见是你的?”那人道:“我有暗记,车底下有我名字『徐黑虎』三字。你可看看,若无此三字,就算我赖你了。”巡按道:“虽然有字,难以凭信。后边有人来了,待他到时,叫他平论一番,我便给你。”却说来人,正是众役中扮作行人瞧望巡按的。远远见车子被人拦住,有争论之意,慌忙齐到跟前,虚作劝解。见巡按把嘴一扭,即会意思。掏出绳锁,一齐动手把徐黑虎拴住。黑虎嚷道:“怎么他坐我的车子,不肯还我,你们反倒拴我,太不公平。”众役喝道:“瞎眼的奴才,休得嚷了。这是按院大老爷私行,特访拿你,你还撒野么?”黑虎听见,吓得开口结舌,半晌说不上话来,只是磕头。巡按问道:“此车果是你的么?”黑虎道:“不是小人的。小人因从前见过此车,上有『徐黑虎』三字,今日所以冒名充认。”巡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黑虎道:“小人姓白,小名叫狗。”巡按笑道:“正是黑虎立时化为白犬了。”遂吩咐众役:“将车子推到南阳入库,把徐黑虎寄监,本院随后自行到府发落。”役人领命,将黑虎捆在车上,推向南阳而去。这正是:

黑虎霎时化白犬,粮车权且作囚车。

这巡按为何不就回去,仍是私行打扮?一则因井中尸首尚未捞出,再者还要访些事情。

未知访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错中错捞女成男 奇上奇亲夫是尸

话说奉官遣差打捞尸首的这一起人,在路上磨牙斗齿,七言八语。这个说:“石敬坡多嘴,无端生事,叫人这样劳神。”那个说:“若井中果是秋莲,到好消案,也不枉这番辛苦。倘或差错,石敬坡便不能无罪了。”贾氏抱怨道:“石敬坡可知我女儿是怎个模样,却说的这般确切,真令人可恶。”石敬坡量着自己的见不错,却也不与争论。一路来到井边,石敬坡说:“到了,就是此井。”公差方才下得驴来,贾氏早已走到井边,向里一望:“白晃晃的又不是水,却是什么东西。”石敬坡闻言,急急近前一看,却也看不清白,说:“这也奇了,为什么井桩也不见了。你看那边来了一个瘫子,等他到来,问个明白,便知端底。”却说来的瘫子,就是侯上官,久成残疾,拄着拐儿。因闻得巡按经过此地,又不知女儿逃往何处,恐弄出事来,时常在外打听消息。忽见一伙男女俱在井边,特来探视。石敬坡迎面问道:“这汉子我问你,这是谁家的井?”侯上官道:“就是我家的井,你问它做什么?”石敬坡道:“这井桩哪里去了?”侯上官道:“正是。日还在,今日为何就不见了?奇怪,奇怪。”石敬坡又问道:“这侯家庄上有个姜秋莲么?”侯老儿道:“张秋联是我的女儿,昨夜逃走了,你问她必有原故。”石敬坡又问:“可是你的亲生女儿么?”侯上官道:“不是亲生,却是螟蛉。”石敬坡拍掌道:“列位如何,不是我错了。”贾氏向侯上官问道:“敢是你把我女儿拐走了。”侯上官道:“我也遭你骗了。”石敬坡拦住道:“你二人不必吵闹,秋莲现在井中,捞起尸来,就明白了,何必如此。”侯上官道:“想是你骗我女儿下井的。”贾氏道:“不管他,我只问你要我的女儿便了。”公差喝道:“不得乱嚷,且叫人下井去捞起来再讲。”遂对地方说道:“下井捞尸是你的事了。”地方道:“这个自然。”遂把地方卸下,地方细细一看,说:“怪道上面看见雪白的些东西,原来是些白米,弄起去好换酒吃。”正在忙乱时候,这巡按也杂在众人里边,打听消息。只听众人又问井中捞着尸首没有,地方应道:“捞着了,不是个女子,原来是男人。”石敬坡道:“这是什么事情,你还只顾取笑。”地方说:“谁与你取笑?你若不信,捞上来你看就是了。”说犹未了,早已将尸扯到井口。石敬坡看了一看。遂跌脚道:“好个成精作怪的东西,你害得我石敬坡好苦得紧。”贾氏向前一看,放声大哭,说:“这尸首明明是我家男人,不知他怎么死于此处。”公差道:“你认得真么?”贾氏道:“我和他夫妻多半世,难道认不真切?”遂描述黄道黑哭起来说:“我那屈死的丈夫,每日东奔西波,为名为利,不肯归家,今日被人陷害,你那名在哪里?利在哪里?徒落得死而不明,真苦死人也!”哭了一会,照着石敬坡道:“这可是你把我男人害了!”石敬坡道:“昨晚真真是个女子,如今变成白发老翁,只怕是井主移换了。”贾氏问瘫子道:“是你把我丈夫害了么?”侯上官道:“你看我这样残疾,还顾不过自己来,怎去害人?”公差道:“说得有理,连我也弄胡涂了。”巡按插口道:“我倒明白。”石敬坡道:“你既明白,何不说个详细。”巡按道:“我却不说。”公差齐道:“人命关天,这案官司正没头绪,你既说你明白,就拴你去见老爷。”巡按道:“我是秀才,你们拴不得。”公差道:“命案重大,你既多言,便是案中之人,哪管你秀才不秀才。”上前竟自拴了。巡按暗暗说道:亏得是我,若是旁人,岂不惹出一场大祸来。我且带着此绳,同他到公堂,看他怎样发落。公差遂叫石敬坡和地方抬着尸首,同井主去见老爷。却说石敬坡,因井中尸首不是秋莲,又闷又悔,不敢回城见官,只推抬尸无力,故意迟延不走。公差一齐喊喊喝喝,往南阳城中而去。这且不表。

却说李翼那日别了敬坡,急急忙忙连夜往集侠山奔走,行了数日,早望见集侠山不远。极目观瞧,果然险绝,真是他们出没之所。渐渐行来,已到山口,早有人拦阻,说:“你是什么人,辄敢到此。”李翼赔笑施下礼去,说:“敢问大王可姓张么?”喽啰道:“正是。问我大王有什话说?”李翼道:“我是南阳府罗郡村,李相公门下院子李翼,有要紧事求见大王,烦为通报。”喽啰道:“既是罗郡人,想是非亲即友。你在此少等,待俺去禀大王,自有回复。”李翼说:“有劳了。”这喽啰急忙走到聚义厅上说:“启禀大王,有罗郡李相公家人求见。”张言行道:“李相公是我故人,快传那管家进见。”这喽啰答应一声,不多一时,把李翼领到堂前跪下。张言行认得李翼,慌忙走下厅来说:“你主人可好?有何事情来到此处,快快说来。”李翼跪下,满眼流泪说:“主人有难,特来求救。”张言行将李翼扯起说:“你主人是读书人,有什祸事,叫人不解。”李翼将已往从前,现今入监,问成死罪,说了一遍:“此来特与大王商议,设法解救,以全我主人性命,万勿推阻。”张言行闻言,大惊失色,说:“我与他虽是朋友,犹如同胞,我不救他,枉生世间。但怎样救他法?”想够多时,说:“有了。为今之计,唯安排下山劫他监狱,救出仁弟,一同回寨,共享欢乐,别无妙策。”遂叫:“请你二大王来。”喽啰答应,去不多时,二大王王海走来,叙过礼,下面坐定。张言行便将仁弟李花遭难在狱,李翼求救来由,陈说了一遍。王海道:“既是大哥的仁弟,即同我们己事一般,何敢推辞。不知哥哥如何救法?”张言行道:“快点寨兵,速速下山,直攻南阳府城,劫他牢狱,便是长策。”王海答应,收拾器械,准备粮草,明日起马而去。

不知张言行能救出李春发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三拷下探陈叛势 两军前吐露真情

话说南阳探子,因巨寇张言行在集侠山带领群贼,在濮河安营,声言要攻打南阳府,贼势十分利害,特来报与本府太爷得知。衙役见探子禀见,急忙通报,知府升堂,问了详细,吩咐探子用心打听,再来报禀。探子应声去了。知府又唤中军过来:“与你五百精兵,速去擒贼立功。”中军领令去了。众役又禀道:“启老爷,小人押贾氏与石敬坡到侯家井中,打捞尸首,却不是姜秋莲,是一个白发男子。贾氏说是她的丈夫,小人只得把井主也带来了,一听太爷定夺。”耿太爷道:“唤井主人来。”侯上官跪下。问道:“你井内为何有尸首在内?”侯上官道:“小人其实不知道。”知府吩咐且自收监。又叫石敬坡上来,知府问道:“如今井内却怎么不是姜秋莲呢?”石敬坡回道:“小人亲眼见她投井的,不知怎样变化了。”知府也吩吩收监。叫贾氏上来,贾氏跪倒。知府问道:“井内的尸首,你说是你丈夫,你认得真么?”贾氏道:“认得真。”知府吩咐:“你且下去。”自己纳闷道:“这桩事一发不得明白了。”公差跪倒爷:“启老爷,有个秀才说,此事他倒明白,小人也把他带来了。”知府说:“与我带上来。”只见那秀才摇摇摆摆,气昂昂的绝不惊忙,走到大堂檐前,挺挺的站立。虽然带着绳锁,一点不放心上。知府问道:“你既是秀才,怎么连个礼也不行。”何巡按道:“俺是读书人,自幼不入公门,又不曾犯法,行什么礼。”知府问道:“你在庠在监?”何巡按道:“也不在庠,也不在监,特奉主命来游玩河南的。”知府问道:“你主是谁,要你往哪衙门去游?”何巡按道:“在下何得福特蒙圣恩差俺巡按此处,有何专衙?”知府闻听,大惊失色,忙离了公座,上前打躬,说:“不知大人到了,卑职有失迎接,望祈恕罪。”吓得那些公差,把绳锁摘下,只是磕头。何巡按道:“唤我的人役来伺候。”正自吩咐,只见探子来报,贼势凶勇,攻打甚急,求老爷定夺。知府吩咐再去打探,探子飞马去讫,何巡按问道:“莫非就是强盗张言行么?”知府答道:“正是。”何巡按道:“本院在途中,闻得贼势厉害,贵府若不亲临阵前,只怕众军性命难保,贵府便不能无罪了。”耿知府打下一躬,说:“大人吩咐的是,卑职即刻出马。”保巡按道:“理当如此。本院暂且回到察院,听候消息。”知府遂唤人役们,送大老爷回察院,小心伺候,打发巡按上轿而去,才说:“看我披挂来。”点过三军,一齐上马,摆开队伍,竟扑城外而来。

却说张言行那边,也有探望军情的,飞马来报说:“启上大王,南阳刺史亲统三军,前来对敌。”张言行闻听大喜,说:“李翼,你主人有救了。如今耿知府亲自出马,我这一去撞破重围,拿住刺史,何愁你东主不出来。”李翼道:“总仗张爷虎威。”张言行遂令王海保定李翼,自己率领喽卒,一马当先,冲上前去。不多一时,两垒相对。耿知府挺枪临阵说:“马上的可是张言行么?”张言行答道:“既知是张爷爷,何不下马投降。”耿知府大怒道:“好大胆鼠贼,朝廷有何负你,擅敢造反?”张言行道:“我此来专为你这害民贼,轻薄绅士,屈陷人命。”耿知府问道:“屈陷何人?”张言行道:“邓州李花,犯的何罪,将他监禁在狱。”耿知府道:“他有罪无罪,与你何涉,胆敢猖狂。我便擒你,和李花一处斩首。”张言行闻言如何容得。一怒杀来,混杀一阵。耿知府虽有军将,但从没对敌,如何能取胜。遂令鸣金收军,暂回城去。张言行见天色将晚,也随机归营。李翼上前说:“闻听张爷阵上言语不好,恐反害了我主人也。”张言行说:“怎么反害了他?”李翼说:“张爷对耿知府说,因我主人起兵,知府这一进城来,必把我主人先杀了。这岂不是火上添油么?张爷且请再思。”张言行闻听李翼之言,觉也说得有理,急得遍身流汗,半日不语。踌躇一回,说:“不该在阵前说出真言,果是算计不到,倘如李翼之言,岂不把李春发速速死也。这便怎么处?”寻思一回,说:“也罢,事既到此,我便与李仁弟死在一处,也完了我心事。王海兄弟,如今你可埋伏要路,听我消息。”王海应道:“遵哥将令。”张言行才道:“李翼不必啼哭,我假作败兵,混进城去,打探你主人消息,以便救他。”李翼道:“极蒙张爷高情,若到城中,也须相机行事,不可造次。”张言行道:“何劳嘱咐。”遂吩咐众喽啰道:“你们头目,即速挑选五六十名精壮的,随我前去。俱作百姓模样,或扮挑柴的,或装负米的,或作各色工匠,不拘哪行,任凭装点。须要前后进城,不露色相才好。入城之后,散乱照应,不可聚集。俱在府衙左右观望,以举火为号,便一齐杀出,不可有误。”众喽啰应声,各自预备,随身各带器械,外用衣服掩盖,杂在众人之中,挨进城去。却喜城门不甚防范,就在府衙左右等候。张言行也打扮败兵气象偷进城内,打听李春发消息。

不知可能救得李春发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重金兰擅劫法场 明大义逃归囹圄

且说耿知府见张言行兵势甚勇,领军回城思量道:贼势甚觉难平,却怎么处。不如告禀巡院,细细酌量,再作道理。遂急急上轿往察院去,来到辕门,巡捕官通报,巡院传见,请耿知府内书房相会,以便商议军情。耿知府见了,打恭施礼,巡院谦让一回,分宾主坐下。何巡按问道:“贵府胜败如何?”耿知府禀道:“贼势甚是凶勇,不能取胜。大人,原来那李花与他同谋,望大人早早处决,以免后患。”何巡闻听惊讶道:“果然如此,事不宜迟,待我升堂,即速发落便了。”遂令传点坐在暖阁,众役排班,呼喝已毕,何巡按吩咐,叫刽子手伺候,快把李花提出,实时斩首。众役答应,疾快出衙,向府监提人。街面上俱一齐谈论道:“此番提李花出狱,多凶少吉,可怜他是读书人,遭此重罪。”这张言行久在衙前,打探动静,闻得此信,遂招集众喽啰在僻巷一个破庙宇中,四顾无人,才商议道:“不好了,我在衙前听得牢中提人,想是要斩李花。你们在左右观望,若见他有斩人光景,便随我上前一齐抢夺。杀出城门,不可有误。”众贼人道:“我们晓得,不必长谈,恐旁人听见,又生祸端。”说完仍散在衙门左右,往来偷瞧,专等消息不提。

却说众役到监中提出李花,即往察院来,上前通报,说:“李花提到。”李花跪在堂下,说:“爷爷冤枉呀!”何巡按道:“你冤枉什么,既与反贼同谋,那柳道杀人,是你无疑了。”李花道:“大老爷,那集侠山叛逆贼寇,我与他虽是同郡,从未交游,日下小人既误犯重罪,披枷带,还指望青天开眼,得遇大赦,未必无出头日子。至于柳道杀人,俺是读书人,无此辣手。哪有一点影响,况敢与叛贼同谋,作这灭九族的事情。望爷爷法台前怜念儒生,格外详审罢。”巡按道:“在我跟前,你不必巧言强口,枉自分解。既已杀人,又通山寇,罪不容诛。叫监斩官,即将李花绑起,插上标子,押赴杀场,速速开刀,勿得停留。”刽子手一齐动手,绑拴完备,巡按用珠笔点了名字,两人扶着,出了察院。正往前行,只见五六十个人,各执器械,随着一个烟毡大帽,手抡双刀的,将刽子手砍倒,解开李花缚绳,令个精壮小军,背将起来,领定众寇,杀到城门。幸喜防御人不多,那些门军见势头来的凶恶,不敢十分争斗。这张言行大喊一声,说:“你们各自回避,倒是造化,省做刀下之鬼。”一面说一面将护门军斲倒数人,把铁锁劈开,门拴扳起,开了城门,一拥出城,竟回大营而去。随后城内武官,点起军兵,齐来追赶。张言行领着众人,早已走出他们营盘齐楚,不敢再追。哪料王海埋伏之兵一直杀来,官军看得明白,不肯迎敌,暂且退回入城去了。王海也不追赶,竟自回营。

却说李花,一经捆绑,早已魂飞天外,昏昏迷迷,架到街心,又不知人从何来,忽然解缚绳背负而逃。只觉虚飘飘昏沉沉,也不晓得身首在一处,不在一处。荡荡悠悠满耳风生,一霎之间,携到一个所在,才觉有人与他披上衣服,心神稍觉安稳,只是有话说不出来。停了一会,耳中猛听有人唤他:“贤弟醒来。”又听得说:“相公醒来。”又苏醒了半时,猛睁开眼,见张言行身披甲冑,面前站立,又见李翼也在旁边,擦眼抹泪的哭,不知是何来历,才开口问道:“张仁兄,这是什么所在?”张言行道:“贤弟我为救你,领人马下山到此,与耿知府交战,那耿仲被我杀败,我便假做百姓,混进城去。不料贤弟正绑法场出斩,是为兄劫了法场,救了贤弟出城。这便是愚兄的营盘了。”李花道:“原来如此,但我犯罪,自有一身承当。如今仁兄舍着性命把我救出固好,但只是劫了法场,非同儿戏。城中官员岂肯罢休,却怎么了得。再者我在邓州遭难,是何人传信,怎么得知的?”张言行道:“我在集侠山,何等自在。你家李翼来说,我方领人马到此,受了多少劳碌,反惹你致怨。”李花闻听,向着李翼道:“老奴才,我死自死,谁叫你来。你主人是朝廷俊秀,虽然犯法,想是前生冤业。如今做出这事,连累我的香名,反遗臭万年了。可恼可恼。”张言行闻听,含嗔道:“这才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贤弟休生埋怨,不必如此。到明日,再重新商议罢。”李花道:“非是致怨仁兄,水火中救人,真是天高地厚之德,碎身难报。但人各有性情,不能相强。甘心就死,不肯为逆。倘朝廷不容,定来剿灭,仁兄设有疏失,岂不是小弟连累哥哥。于心何忍,实是不安,并非致怨。”张言行闻言,又转喜色道:“愚兄岂不知此,但我两人,相交甚厚,所以轻生重义,哪有别心。”遂吩咐王海,令小卒打绑提锣,营外巡视,恐有劫寨之兵。急速摆上筵席,与李贤弟压惊。王海应声办理去了。张言行让李生上坐,自己下陪。众卒斟上酒来,随后大盘肉食,并山中野味,甚是丰盛。劝李花饮酒,李花不好却情,只得勉强应酬,说些得罪情由,感激话头。天已二更时分,李花辞醉不饮。张言行也觉身体困乏,说:“贤弟也得将息将息,安歇一夜,明朝再讲,愚兄告别罢。”李花道:“小弟困乏,也就去睡。”打发张言行安寝,自己心中有事,哪里睡得着,悄悄起来,看桌上现有令箭,我且拿去逃出营盘,再作道理。又听了一听,闻得张言行鼾声如雷,说:“张兄既已睡熟,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咳,虽是朋友好意,不肯忘旧,但是非之地,难以久留。趁着月色明亮,正好走路。”急急忙忙,正往前行,巡更的遇见,问道:“什么人?”李花道:“我是查夜的。”更夫问道:“可有令箭?”李花道:“这不是令箭。”更夫道:“既有令箭,过去罢。”这李花逃出营来,无人查问,急往前去不提。

去说张言行醒来,不见李春发,遂问王海道:“我李仁弟哪里去了?”王海应道:“三更时候,更夫报道,有人拿着令箭,口称查夜,出营去了。”张言行道:“想必逃走了,快备马来,待我追赶。传与三军,各执火把,快忙前去,赶他回来。”又赞叹道:“我那仁弟,为人至诚忠厚。既做漏网之鱼,怎么又去吞钓。须要追赶回来,再劝他回头入伙方是。众小卒急急前追,不得迟延。”

且不说他们簇簇拥拥,急急追赶。说李花出得营来,不顾高低,哪管深浅,行了多时。说:“你看夜沉露冷,戴月披星,又兼朔风阵阵侵骨,如今也顾不得了。只是张仁兄情意亲切,叫人难忘。但我的心肠坚如铁石,哪能移挪得动。”正思量着,见后面火光照耀,料想追赶来了,一时无处躲避,四下一望,见前面一片树林,不知是何所在,急急前去躲藏。

不知李花可得了避身之处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男女会庵中叙旧 春秋配敕赐团圆

话说李春发急急行来,将近跟前一看,说:“原来是个庙宇。大门紧闭,却怎么处。那边靠山门有棵柳树,条枝甚低,不免攀定柳条越墙而过,等到天明,再往前走。”随即攀定柳枝,蹬着墙头,飞身往下一跳,落在平地,定了定神,悄悄躲在墙根下。不提。

却说庵内道姑,闻听山门前忽有响动,又闻犬吠,一齐执灯出来探视。忽见墙边有人站立,一齐嚷道:“不好,有贼人进院来了。快喊于邻人知道,齐来捉拿。”李花慌忙应道:“我非贼盗,却是避贼盗的。”姜秋莲向前仔细一看,说:“观你模样,莫非是罗郡李相公么。”李春发道:“我正是李花。”姜秋莲对老尼道:“师傅,他就是我同郡李秀才。”老尼道:“既是李相公,且请到大殿上说话。”李生向老尼施下礼去说:“请问这小师傅,如何认得小生。”姜秋莲道:“芦林坡前,你赠银子与谁来?”李生猛省道:“你莫非是姜秋莲么?”小尼答道:“正是奴家。”李春发道:“你为何私自偷逃?柳道之中,遇盗杀了奶娘,你的母亲却在邓州将我首告,因此解送南阳,受尽许多磨折,你却安居此地。”姜秋莲问道:“你既遭官司,今夜如何到此。”李春发道:“我有盟兄张言行,现在集侠山为王,闻我受屈,特提兵到南阳与耿知府交战,知府兵败进城,立刻将我处斩,又亏他劫了杀场,救我出城。但我想贼营岂可安身,因此逃出。他又随后赶来,望师傅们大发慈悲,遮盖俺一时,明日再走。”姜秋莲听他说了半日,不觉心中痛伤,腮边流泪,但不好言语。老尼见她这般光景,问道:“贤徒为何落泪,含着无限伤感。”姜秋莲道:“我想当日芦林相遇,悯我幼女,慨然赠金,是何等豪侠义气,况且自始至终并无一言半语,少涉邪淫。哪料回家告诉继母,她偏疑心起来,猜有私情,就要鸣官,那时恐分不清白,出乖露丑,无奈何和养娘越墙逃走,行至柳道,又遇强人杀了养娘,夺去包袱,又逼奴家同行,幸天赐其便,将贼人推下深涧,方得脱身到此。自己受苦罢了,怎么连累李相公,遭此冤屈此官司,于心何忍。当日倒不如在家悬梁自缢,倒省惹无限风波。”李花问道:“可知那杀养娘的叫什么名字?”姜秋莲道:“那刀上有侯上官三字。”说话之间,那张秋联也来近前,听说侯上官三字,便惊道:“侯上官是奴家的义父,如何却有此事。”李花道:“敢问此位小师傅俗家住在哪里?”张秋联道:“奴家也是罗郡人氏。张言行便是我的胞兄。”李花道:“他乃我结义仁兄,如此说你是我的仁妹了。想必张兄临行,将仁妹寄托侯家庄上么。”张秋联道:“正是如此。论亲戚侯上官是我姑爹,哥哥把奴家寄于姑娘家为义女,所以说是义父。那日就在侯家庄上兄妹分别,不知哥哥出去,竟做此绿林营生。姑娘待我还有骨肉情意,岂料姑爹不知在何处损坏身体,成了残疾。又心怀不仁,要卖奴为娼。是我无奈,只得黑夜逃走,却遇强人逼我下井,次日有二客捞救出井。他二人之中,又害了一人在井内,这人便逼我上车。却好路遇按院老爷,行到化俗桥下,是我喊冤,得蒙按台寄我在此,不知将来怎样结果。”李花道:“石敬坡在南阳击鼓,说姜秋莲在侯家庄上,与人做了义女,莫非就是贤妹么。”张秋联道:“那夜出庄之时,即遇一人问道:“你是姜秋莲也不是,我说你问她怎的,想那人便是石敬坡了。”李花道:“正是他。贤妹尊名?”张秋联道:“我是秋联。”李生道:“是了。张与姜同韵,莲与联同音,也休怪他说错了。他如今也在狱中,谁知你二人皆在这里。他为我寻秋莲,不分昼夜,因错名字击鼓鸣官,遣他捞尸,勾引出许多口舌,现在狱中,秋后处决,可怜可怜。”这老尼听他们告诉情由,说得可伤,不觉流下泪来。道:“你听他三人说得悲悲切切,来来往往,前前后后。有许多情节,巡按老爷竟把好人无故牵扯,我出家人听到此处,也替你们酸楚。都不必再言了,李相公且在这里宿歇,等到天明我领你两个同李相公,到按台老爷那里诉明就里,辨明冤枉便了。”李花与秋莲两人同道:“全仗老师傅法力协助协助,感激不尽。我们等候天明以便前去罢。”

却说张言行率领众人,追赶数里,不见踪影,又恐营盘有失,只得怅怅而归,这且不表。到了次日,老尼领着李花等,一齐进城,同到巡按衙前,适遇按院升堂。李花竟直奔上堂去,双膝跪倒,说:“老爷冤枉。”按院问:“是什么人?”众役禀道:“就是张言行劫去的李花,又来喊冤。”适耿知府也在堂边,说:“必有诡计,快拿去斩了。”按院道:“不可。他必有话说,待我问他,李花再向前来。”李花闻听,又爬几步,按院道:“李花你既被劫去,为何又来喊冤。”李花禀道:“老爷,小人虽与张言行幼年同学,实长而各别。他今造逆为叛,虽救我出去,但小人曾读诗书,祖宗清白传家,岂肯随他为逆。故此特来受死。”又将逃避庵中,遇着道姑,把冤枉对证明白的话,申明一番。按院闻听大喜道:“为人谁不怕死,难得你诚厚如此。如今又证出杀人,是冤屈你。我即还你衣衿,却说张言行投降。本院代你启奏,加你官爵何如?”李花闻言欢喜,换了衣衿,拜谢道:“蒙大人天恩,即往张言行营去,仗三寸不烂之舌,劝他归顺,即来复命。”遂出察院去了。

那姜秋莲、张秋联在外喊声冤枉,众役禀过,按院吩咐唤她进来。衙役领着她二人跪倒堂下。按院问道:“那道姑有什么冤枉,叫什么名字?”姜姑道:“俗名姜秋莲。”张姑道:“俗名张秋联。”按院笑道:“怎么一时出来两个秋连,住在哪里?”二人道:“全是罗郡人氏。”按院又问:“姜女有什么冤枉诉上来。”姜秋莲道:“民女芦林拾柴蒙李花周济银两,及到家中,继母疑心,欲要送官究处,民女无奈,遂同养娘偷逃走至柳道,不料遇着歹人,夺了包袱,养娘喊叫被他伤害,又要奸骗民女,民女那时诱他在青蛇涧边折取梅花,就空推他跌死涧中。”巡按道:“你可知那人姓名么?”姜秋莲道:“就是张秋联的父亲。”按院问道:“何以知道?”姜秋莲道:“刀上现有侯上官三字。”巡按看是果然,吩咐将刀寄库。又问张女:“你有何冤枉。”张秋联道:“爷爷听禀,我养父卖我入娼,夜间逃出,不料冤业相随,叫声秋莲同我与李相公伸冤,吓得我投入井中。次日有二人将我救捞出井,又被匪人相欺,将一个同行的害于井里。救了我命,害了他身。后民女遇一官员喊冤,蒙恩送入庵去。今到台下,只得直陈。”巡按又问:“你可是本院寄在青莲庵的么?”张秋联道:“原来就是大老爷。”巡按道:“这件事,本院已经明白,那老儿是徐黑虎害的。但逼你投井的却是何人?”耿知府道:“那就是石敬坡。”巡按想了一想说:“是了,他误以秋联为秋莲,却与威逼人命不同。唤石敬坡上来。”石敬坡跪于堂下。巡按问道:“你可认得姜秋莲么?”石敬坡道:“若会面也还认得。”何巡按道:“这两个道姑你下去看来。”石敬坡道:“此位好像是她。”巡按道:“你且下去听审。唤人将徐黑虎提来。”不时提到。巡按道:“此女你可认得?”徐黑虎向秋联道:“我将你从井中救出,也要知恩报恩。”巡按道:“救她之人,却被你害死井内,她却报谁的恩呢。且下去听审。唤侯上官。”侯上官上得堂来,巡按问道:“张秋联在此,你认得么?”侯上官望了一望,说:“是我女儿。”巡按又问道:“那一个你认得么?”侯上官道:“小人知罪,不必说了,小人成招罢。”巡按道:“带他下去听审。”又将贾氏唤来,巡按问道:“你可认得这道姑么?”贾氏道:“是我女儿。”巡按大怒道:“她是你女儿,一十六岁,还叫她去荒郊野外拾柴。你的丈夫是徐黑虎所害,你家养娘是侯上官所杀,你诬告李花,该当何罪?”贾氏道:“爷爷,我家的包袱现在他家,不是他杀害,如何到他家?”石敬坡道:“大老爷,那包袱小人倒晓得。”巡按问道:“你怎么知道?”石敬坡道:“小人那日到罗郡买货,起程早些。行到乌龙冈,见一汉子腰藏包裹,料想来历不明的,是小人抢了他的。小人往日曾受这李花恩惠,无物可报,就将那包裹撩在他家院内,不想反害了他。”巡按道:“所遇汉子却是何人?”侯上官道:“是小人。”石敬坡一看说:“就是此人。”巡按道:“这就是了。唤众犯听审:姜秋莲越墙逃走,乃继母所逼,与私奔不同。侯上官夺物杀人,心蓄奸淫,实为罪魁恶首,定了剐罪。张秋联惧卖为娼,夜逃遇盗,因而投井,是所当也。石敬坡虽逼女投井,乃无心之失。南阳击鼓鸣冤,慷慨可嘉。填入刺史麾下听用,以为进身之阶。徐黑虎慕色杀人,定了斩罪。贾氏嫉妒前妻之女,心如蛇蝎,发本州岛三拶,领夫尸埋葬。李花陷不白之冤,受无限之苦,不肯同友造逆,甘心投辕受死,本院断姜女与之为妻。淑女宜配君子,姜秋莲下去更衣。众犯画供押出行刑。贾氏发回本州岛。张秋联且回庵内,以便另寻配偶。”吩咐已完,只见李花前来禀道:“启大老爷,罪人已说张言行自来投降。”巡按道:“你今又有说寇之功,本院即上本保你,且自更衣。着张言行进来。”众役传呼。张言行跪倒,说:“罪人该死,求大人饶恕。”巡按道:“看你气象果然英雄,且起来,既已改邪归正,本院自当保奏朝廷,你今且领你妹到庵去候旨。”张言行道:“求大老爷就将李花也成就妹子之婚,便是莫大之恩。”巡按道:“这也说得是,你既与李花有朋友之谊,又可结郎舅之好。令妹何妨与姜女同配李生。且二女名皆秋字,李生名有春字,则春秋二字,暗中奏合,乃天生奇缘,谅非人力所成,可喜可贺。耿刺史为媒,本院主婚,就此同拜花烛。”耿知府道:“大人处分真乃天造地设,分毫不爽。人役速唤鼓乐伺候。花红齐全,着宾相赞礼,即在大堂同拜了天地。”李花同姜张二女拜跪起来,又谢了巡按与知府。正在热闹之际,忽众役禀道:“圣旨下。”巡按吩咐,快排香案。只见内使已到堂上,说:“圣旨已到,跪听宣读。皇帝诏曰:何卿奏言李花甘死投辕,不肯顺逆。又有说冠之功,免群黎之难,诚为可嘉。特钦赐尔为翰林学士。张言行输心投诚,改过自新,不愧壮士,封为平顺将军。姜秋莲、张秋联名节不污,同受花封,为贞烈夫人。石敬坡勇于改过,不没人恩,鸣冤报德,真有豪侠之情,着巡抚麾下听用。钦此。”何巡抚接旨后,众人无不欣喜。这时厅上早已鼓乐齐鸣。李春发同着双秋进了洞房,自是欢喜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