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镌绣像麴头陀济颠全传
清 香婴居士重编
清康熙年间, 坊间刻有《新镌绣像麴头陀济颠全传》,文前有绣像二十四幅 (北京图书馆有藏本,可惜是朱印的,线细色浅,无法复制),香婴居士即王梦吉,字长龄,杭州人。他重编的《新镌绣像麴头陀济颠全传》,内容跟《济颠禅师语录》基本上相同.
第一回 太上皇情耽逸豫 宋孝宗顺旨怡亲
第二回 梵光师泄机逢世 韦驮神法杵生嗔
第三回 看龙舟旃檀显化 住天台嗣接前因
第四回 国清寺忽倾罗汉 本空师立地化身
第五回 王见之媒身馆谷 李修元悟道焚经
第六回 野狐禅嘲诗讪俗 印泰峰忿激为僧
第七回 李修元双亲连丧 沈提点掖引杭城
第八回 访径山西湖驻足 拜瞎堂剃发潜形
第九回 坐云堂苦耽磨炼 下斋厨茹酒开荤
第十回 选佛场独拈僧顶 济颠师醉里藏真
第十一回 冷泉亭一棋标胜 呼猿洞三语超群
第十二回 济公师大分衣钵 出明珠救范回程
第十三回 渡钱塘中途显法 到嵊县古塔重新
第十四回 天台山赤身访舅 檀板头法律千钧
第十五回 十锭金解冤张广 八功水拔救王筝
第十六回 上红楼神常拥护 落翠池鬼也修行
第十七回 陈太尉送归寮院 众僧徒计逐山门
第十八回 剪淫心火炎子午 除隐孽梦报庚申
第十九回 放虾蟆乞儿活命 看蛇斗闲汉逃遁
第二十回 古独峰恶遭天谴 陈奶妈雨助龙腾
第二十一回 过茶坊卧游阴府 看猛虎夜啖邪髡
第二十二回 看香市沿途戏谑 借雷公拨正邪萌
第二十三回 救崔郎独施神臂 题疏簿三显奇文
第二十四回 檀长老谕严戒律 济颠师法喻棋枰
第二十五回 净慈寺伽蓝识面 京兆府太尹推轮
第二十六回 闯街坊醉书供状 随猎骑暗脱荆榛
第二十七回 昭庆寺偶听外传 莫山人漫自论评
第二十八回 访别峰印参初志 传法嗣继续孤灯
第二十九回 梦金容多金独助 罩袈裟万木单撑
第三十回 三昧语红蝇出鼻 九里松死客还魂
第三十一回 倚巍栏吐成飞走 进图画赈济饥贫
第三十二回 梦旃檀移归天府 剃梵化衣钵犹存
第三十三回 显水族烹而复活 护高松不至为薪
第三十四回 沁诗脾济公回首 拈法语送入松林
第三十五回 六和塔寄回双履 伽蓝殿复整前楹
第三十六回 梵化师宗风大振 表济公百世香云
第一回 太上皇情耽逸豫 宋孝宗顺旨怡亲
自古天台出圣贤,破瓢残笠见金仙。休拈句字夸聪特,莫向呓痴笑懒残。
两道眉毛常扫地,一张鼻孔倒撩天。年年独向空中坐,日日常从酒肆眠。
半臂翦除荆棘岭,全身透脱淖泥团。君门万里通呼吸,下里卑田任蜿蜒。
混沌谱中藏黑子,太平圈里射金钱。何妨酒肉穿皮袋,只怕胭脂污嘴边。
佛相不殊龙变化,方知妙里有真禅。
这一篇古风乃宋时沈潜夫所作,单道天台山五百圣僧出处,历代法祖源流。名山志中,谓此山上应台星,故名天台,高一万八千丈,周亘八百里。从昙华亭右麓视石梁桥,若在天际,宛如独木危桥,笋背龟形,广不盈尺。下临不测深涧,对壁陡绝,仅容一佛龛。有舆夫不识性命,浪欲过之。然万山呼磕,见者神气俱索,探头一窥,即股战齿击。上有桐柏九峰,曰紫霄、曰翠微、曰玉泉、曰卧龙、曰莲花、曰华林、曰玉如、曰玉霄、曰华顶。又有琼楼玉阙,碧林醴泉,瑶草奇葩,莫可名状。旧称金庭洞天,代出古佛圣僧,高贤逸士,不可胜数。山中有国清寺,开山大师曾有一谶,谓寺若成,国即清,乃天台最初之寺。山清,水清,松清,塔清,钟清,鸟清,桥路与僧衲俱清。旁有隐身岩,乃寒山、拾得两位头陀所居,闾丘太守谓是文殊、普贤后身。山罅中有露出席帽半身,犹存马迹,可见古佛罗汉尚隐于此。代有真僧出现,不足异也。若说真僧,如达摩、马祖辈,不是两只突眼,一部落腮,就是努目张拳,低眉兀首,虽道形容怪异,相貌神奇,一见认得定非凡品。惟是天台罗汉,却又不同,有功夫磨垅成就的,有资性顿然超悟的,多半是痿黄羸瘦,或是邋遢离坡。口中不道雌黄,举不露圭角,混俗和光,不入眼相,那个认得他是菩萨圣僧?及至显出神通,又是电光石火,不知踪迹,多半觌面错过,交臂而失。到后来成了传奇,载入语录,说来却也好听。
如今不说别的闲文平常世事,单表宋朝南渡以来,有个金身罗汉,初时不过带发头陀,随波逐流,也不见有十分奇异,后来功行日积,道法融通,随处救人,沿途显化,却也灵怪异常。看官耐心坐着,听我慢慢说来。也不是西游东土、北岳南天,没影瞒空造出来的,没巴鼻、没对会的谎话。这位罗汉从天台山托生显化,他的前因后果委实神奇,不可当作尘埃草莽间的异闻,实乃盛世熙朝的佳话。杨铁崖先生曾有律诗道他始末:
孳网掀翻出爱缠,金田得入效金仙。
发随刀落尘根净,衣逐云生顶相圆。
悟处脱离烦恼海,定来超出死生圈。
皇恩佛德俱酬足,一朵争开火宅莲。
径说佛祖便无头绪。且说宋室倾颓,二圣陷没,天庇高宗泥马渡江,来到杭州,却是繁华地面,改杭州府为临安府。初犹以府治为行宫,切图恢复,不料偏安小就,一来地方狭小,二来物力不充,三来听了秦桧主持和议,又有黄潜善、汪伯彦等谄附而成,虽有宗泽、岳飞、韩世忠、吴玠、吴璘这一班谋臣猛将苦口劝图恢复,而只是燕雀处堂,一味君臣纵逸,耽乐湖山,无复新亭之泪。悠悠忽忽,高宗已在位三十六年。年已高大,一日万几,无心料理,勉就群臣之议,立了孝宗。高宗避位,退居德寿宫,称为光尧寿圣太上皇帝。孝宗即位之后,仰体太上之意,无不曲尽孝心。盖因孝宗原非高宗之子,乃太祖七世之孙秀王之子,高宗无子,育以为子。初封普安郡王,后即帝位,于人子之道,极其敬慎体贴。彼时有个赞善大夫姓李名华,字曰茂春,乃先朝驸马之后,与孝宗有中表之称。因他随驾南迁,凡后来戚畹勋旧之家,俱尊让他一分。为人质性忠实,不擅威权,处己接物,恂恂如文人墨士。凡方伎僧道九流之辈,无不留心延揽;朝廷机密重事,亦无不宣召商量。处贵显之位而不藉宠灵,居富足之地而不涉淫靡。当时如秦太师声势赫奕,也只淡淡漠漠,视为等闲。后来和议成就,罢却兵戈,培养一百五十年平康之福,茂春亦与有功焉,不在话下。
且说太上皇酷爱西湖之景,又不便常常出来游玩。孝宗仰体太上之意,意欲于禁城之外,起造几处园亭。旨下,工部官酌议得钱塘门外造玉壶园,嘉会门外造玉津园,永昌门外造富景园,清泰门外造屏山园,葛岭下造集芳园。这五处园亭,虽皆草木繁茂,胜景天成,然皆属于平板浅窄,不甚畅快。又欲在南山之侧,踹踏一块大地,颇极幽敞,启造一园,题名聚景,要与西湖内外争胜,物力颇充,只是没有机巧大匠任事成之。孝宗正在筹划之际,不期茂春平日供养一位头陀,法号梵光,与茂春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因他自幼奉斋,习礼经忏,一切内典无不精通,且资性灵慧,奇巧天成。茂春疏请披剃给牒,要作替身修行,情同骨肉。一日,偶见孝宗思索无人,因而保奏入告。孝宗即时降旨,宣召迎进大内,安置在清净梵王阁下。
正欲举行前事,适值北使传来,二帝在五国城中,有升遐之变。太上闻之哀惨不胜,孝宗亦撤乐减膳,不临朝政,急欲立坛超荐。却因一南一北,启建功德,不知何所适从。诸太尉在外酌议请旨,要立汉经番经二庵,两修佛事,一南一北,荐度亡灵。访召各山名僧,每庵用僧二百四十众,在内演习。即命梵光主坛行事。其在汉经庵者,上则斋天,下则奠地,中则焰口,设孤谈经礼忏。拜斗关灯,提魂摄魄,解结散花,布岳开关,渡桥入圣。一切禅门正典戒法,俱照南朝规格,瞻礼讽诵,挂榜举行。其在番经庵者,专选回回西域僧人,演念西天梵呗经咒,建设法雨旛幢,天花络索。皆戴方顶大笠,黄领红褊,身披缨络,五彩缠腰。左持圆鼓,右执弯捶,各按方位,五色伞旛,泼水扫砂,跳坛步叱,疾徐疏密,各有节奏。诸天圣相,剪彩装成,器械形模无不光怪。梵光头戴紫金发箍,身着紫金袈裟,于中主鬯,内外肃严,信中国诸未曾有。孝宗肃驾行香,率领文武诸臣到坛瞻礼,无不赞叹梵光胸中有此异常学问,实奇见闻。四十九日圆满之期,孝宗降旨,番花礼币极其隆重,旌酬前劳。敕下礼部,迎送梵光在于湖南净慈寺中方丈常住。一时内外诸臣翕然丛集,拜师受戒者不知多少。
孝宗因思聚景园中营造制作,非梵光不能胜任,特敕梵光督治园工。土木工匠,一时辐辏。遂依山傍水,妆点得委曲精奇,无不藻缋炫耀。又见太上平时赞美飞来峰泉石之妙,即选奇峦怪石,照灵鹫山堆叠峰峦,如飞来冷泉景致,工巧宛然。落成方毕,即启奏孝宗,请太上临幸。彼时太上十分愉快,倾出内帑,一应工匠大加赏赉。常赏之外,更又加赏酒肉银两。惟梵光加封国师之职,司礼监内监选小内监二名,随身伏侍。又因梵光茹素,折赏酒肉银三百两。此时梵光只合将这宗酒肉折赏之银,即日具本立辞为是,不合意志骄满,竟将钦赏漫藏,却被两个鏖僧窥见盗去。罪及两个内监典守不严,司礼监太监拿去墩锁马房,可怜二命屈死在松木红墩之下。梵光有此一失,具本告辞回山。其如孝宗十分眷重,不准其辞。
一日,孝宗偶赋古风一篇入奏,诗曰:
山中秀色何佳哉,一峰独立名飞来。参差翠绿俨如画,石骨苍润神所开。
忽闻彷像来宫囿,指顾已惊成列岫。规模绝似灵隐前,面势恍疑天竺后。
孰云人力非自然,千岩万壑藏云烟。上有峥嵘倚空之翠壁,下有潺湲漱玉之飞泉。
一堂虚敞临清沼,密阴交加森羽葆。山头草木四时春,阅尽岁华常不老。
圣心仁智常优闲,壶中天地非人间。蓬莱方丈眇空阔,岂若坐对三神山。
日月雅趣超尘俗,散步逍遥快心目。山光水色无尽时,长将挹向杯中绿。
太上看罢,龙颜大喜,提起笔来就书于后,批道:
吾儿自幼歧嶷,进修德业,如云升川增,一日千里。吾方就宽闲之地,叠石为山,引湖为泉,作小亭于其旁,用为娱老之具。且俾吾儿万几之暇,时来游豫,父子怀酒相属,挹山光而听泉流,濯喧埃而发清兴,恍若徜徉乎灵隐、天竺之间,其乐可胜道哉。吾儿律笔成章,形容尽美。虽吟咏之作,帝王之馀事,然造语用意,高出百世之上,非巨儒积力可窥其粗,亦有以见天纵之多能。览之欣然,老眼为之增明矣。
书罢,孝宗谢恩而出。又道此非梵光精心竭虑而成此园,安能徼太上美满之喜?从此孝宗如恩梵光无已。更有进于此者,意非梵光不能。且听下则,再见梵光伎俩。
第二回 梵光师泄机逢世 韦驮神法杵生嗔
梵光自蒙孝宗恩眷隆重,日夕在净世鸣钟击鼓,唪经礼忏,祝延圣寿,祈保清宁。孝宗立心纯孝,只要怡悦太上,惟太上意旨所向,便着意相迎。一日,太上乘御龙舟下湖游幸,却要点缀太平景象,与民同乐,凡游观买卖细民都不禁绝。画船小舫,密布如云,箫管弦歌,悠扬满耳。一切果蔬美酒,宜男戏具,闹竿花篮,画扇彩旗,糖鱼粉饵,时花泥孩等样,俱为湖上土宜,任其货卖。又有叠翠冠梳,销金彩缎,犀细窑漆,玩器等物,各俱罗列。又有吹弹舞拍,杂剧撮弄,鼓板投壶,花弹蹴踘,分茶斗水,走索踹撬,弄丸吞刀,烟火起轮,流星火爆,傀儡风筝等样,亦无不凑集。俱系梵光闲时指受得来,逢迎为利。外则上下人民,内则宫妃女嫔,无不欢欣,及时行乐。
一日,太上偶于风皇山顶,望见沿江一带风帆沙鸟,烟霭霏微。又见大海茫茫,极目萧疏,不胜呜咽。孝宗即宣梵光商议道:“西湖行乐,已见父王十分畅意,无以再加。昨见太上登高兴慨,朕意欲于江上点缀一番,能于萧寂中幻出一番热闹,以俾太上畅心快意,亦是人子无已之情。”梵光领旨而出,却与兵部堂官酌议,拟于八月十五日恭请太上观潮,至十八日观演水操一事,庶几一举三日恣意游观,以悉人间未有之乐。于是飞檄调动三江、定海、观海、临江等处水兵船只,俱在上江屯扎。海宁、盐官、澉浦、泎浦、金山等处水兵船只,俱在下江屯扎。各部都统司约有二三万人。又命殿司新剌防江水军、临安水军扎于中部,并行操练。
虽然浙江潮信在于十八日为浙水奇观,而十五日候在午时潮头更大。是日太上同孝宗驾幸龙山,只见贵邸豪民彩幕绵亘三十馀里。又见隔江西兴一带山头水面,扎缚锦棚绣幕,各队彩旗蜿蜒映带,犹如铺锦一般。须臾,海门潮头一点将动,即有惯弄潮头的数十馀人,手执彩旗,直到海门,迎潮踏浪争雄,出没于洪波泛涛之内,并无漂没之虞。少顷潮来,欢声喧嚷,又有滚木傀儡百戏撮弄诸人,水面各呈伎艺。潮过之后,太上尽为赏赐,随从诸臣亦俱设席,次第领赏。未几,一声炮响,一艘飞报海上有警,连有数船衔尾奋迅相接而来。中营将官即差数船哨探。少间,数百小船打海国番人号旗,似图入犯,扬帆濆浪而进。又命数十小船,似乎诱敌深入内地,吹螺鼓噪,集于牛头堰之上下。抵晚,点起号灯,有如渔火依江鳞集,上下江边绝无一船埋伏。将至二更时分,一声炮响,满江上下灯火齐明,而所扮海寇小船,灯火尽灭。至次日天明,上下船只亦绝无影响。午后又见小船一只两只,陆续而来,上江于芦汀蓼渚之中,各有埋伏。一炮而出,追剿一番,而小船又不知埋伏何所。上江鼓棹收兵,渐渐分开,又不知藏于何所。次日,又见小船结队而进,停泊中区。将及天午,鳖子门一声炮响,齐涌而进,约有数百大艘,横截中流。而上江又炮一声,亦有数百馀艘,从上而下,将海国番船围困江心,攻冲击斗,往复多番。忽有飞旗报捷,将小船上提获番人尽皆绑缚,执送军前,以候太上嘉功赏赍,奏凯回营,各各散讫。
似此一番举动,费了梵光无数心思,又不知花费多少钱粮,止博得太上回宫一笑。梵光自此圣眷愈隆,趁着一时恩宠,即便在于净慈寺开堂说法。四方之人,听见当今圣上十分尊重,俱各信心瞻礼。复又上了一本,重建净寺前后大殿,约计二十万金。圣上发助帑藏三万,其馀官僚自上自下,无不输心捐助。不一年间,一座净寺,前前后后,尽数盖起,真是金堂宝刹,玉宇琳宫。又起盖万僧堂,立愿要斋十万八千僧众,限以三月完满。殿上设一大柜,凡有金钱随人喜舍。不几日间,收积盈千满万,库中堆叠如山。见者俱各赞叹道:“梵光福缘广大,道力齐天。”梵光到此地步,也把本性迷失,浴孽淹沦。每日逞着机锋,随人问答,都是灵明外觉。本来性地日渐昏翳,连他自己也不觉得,并那要斋十万八千僧众之愿也忘记了。
一日,上座说法,四方观者重足而立,倾耳而听。传谕侍者,将塔上殿中灯火点得通明。本山伽蓝看见梵光天机尽泄,日渐浮夸,变作一个伛偻老者,策杖而前,问道:“今日殿上塔中灯光湛满,可为大地琉璃,足见大师性地朗彻。弟子有一义请问,如何是无尽灯光?”梵光曰:“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是终无尽。犹如一菩萨,开导众生,令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其于道意亦不灭尽,是名无尽灯光。”老者曰:“灯尽油干,性灵槁绝,灯亦何有此?”老者分明指示梵光收摄外道,以葆性灵之意。梵光道:“性灵常湛,何用添油。”老者又问道:“释迦世尊到菩提达磨,共有几祖?”梵光曰:“二十八祖。”老者道:“可有名么?”梵光道:“怎的无名?”举指数道却将第一祖摩诃迦叶口口二十八祖菩提达磨止。老者又问道:‘达磨西来传有几祖?”梵光道:“却有七祖。”老者大笑道:“大师这番误了。止有六祖,曷云七祖?就请大师道此七祖来何如?”梵光道:“初祖达磨圆觉禅师,姓刹利帝,本名菩提多罗,号为一只履。九年冷坐无人识,五叶花开偏界多。二祖慧可禅师,姓卢,本名神光,号为一只臂。看看三尺雪,令人毛发寒。三祖璨镜禅师,无姓,本名智光,号为一罪身。见之不可动,本自无瑕类。四祖道信禅师,姓司马,本名大医,号为一只虎。雄猛振十方,声名振寰宇。五祖弘恩惮师,姓周,本名大满,号为一株松。不图标镜指,且要壮家风。六祖慧能禅师,姓卢,本名大鉴,号为一张碓。踏着关捩子,方知有与无。”梵光说到六祖,却也住口。老者道:“七祖安在,如何不说?”梵光大声叱曰:“汝既知六祖,难道眼前却不认得七祖么?”老者又笑道:“你敢说得,我却不敢认得!”道言未已,老者曳杖而下。
梵光重新振衣而起,焚香在炉,闭目暝坐,存养片时,正要将悉达太子雪山修道这段事实,说与大众。只见半空一朵黑云坠地,云中走出韦驮尊天,手持宝杵,踏步而上。梵光正要躬身下座迎接,却被韦驮当头一杵,将梵光打落座来。诸弟子不知甚么缘故,急去搀扶。只见梵光面如土色,目瞪口呆,吐出鲜血满地。门外雪下已深三尺,不知性命死活何如,再看下则。
第三回 看龙舟旃檀显化 住天台嗣接前因
却说梵光是日升座,看见天色昏暗,雪霰缤纷,正在将雪山修道故事敷衍大众听着,却是见景生情,随时立就发露出许多奥妙。不料伽蓝变作居士,拿些话头点化着他。争奈梵光内怙聪明,外添捷给,把自家看得尊大,竟以七祖自居。又将前日皇上赐酒肉之赀,不辞而受。这伙酒肉魔头丛集于身,将来何以消受?这种罪孽,实属深重。所以梵光眼中看见韦驮下来,照头一杵,口吐鲜血而亡。此瞑子里因缘,人却不知。
彼时僧众看见梵光身死,即刻走报戚畹李茂春知道。及四围檀越闻信,霎时皆至,徘徊骇叹,也俱付之无可奈何。独有茂春倍加惨切,乃见梵光为自身替修之僧,日前举荐朝廷,蒙此十分知遇,号咷痛哭,不啻剥肤。况且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只当一身是为二我,一个既然窣地惨死,我这一个身躯想来同命,亦不久长。一面具本奏闻,只说梵光国师为国焦劳,有伤心膂,一时变故。孝宗日常信服久的,即时转奏太上,父子倍为惋惜。即时降旨该部,拟备丧仪,仍着戚畹茂春从厚设龛造塔。只见四方吊者云集,并那些大工小匠,亦无不抢地呼天,伤悲痛哭,焚香化楮,尽哀而散。倏忽之间,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一应寻山踹地,华表碑亭,选请道行禅师,指路举火,无不周到。回来复听众议,请了确山大师主座,遵守戒律无异,不在话下。
却说高宗自从上年龙山看了水操,十分喜悦。时及清明前后,忽然梦到龙山,看见江内无数龙舟,波浪之中,不胜飞舞。后有一只青龙船中,立着一尊接引弥陀,逆流而上,不知主何凶吉。次日,太上宣召孝宗,说及此梦,道所见龙舟之上接引如来,恐至端阳节近,大有不祥之疑。孝宗听之,甚有隐虑,即传诸位太尉,言及此梦。内一太尉道:‘三茅观道士唐景清颇知圆梦,吉凶无爽。”即刻降旨,传到景清。朝拜已华,听说梦因,仔细存想,然后奏道:“龙乃圣体,龙舟飞舞,乃太上圣体康健倍常。所见接引如来逆流而上,应在端阳前后,有圣僧活佛显世,乃最上吉祥之兆。”孝宗闻之,龙颜大喜,即刻回奏太上,大加赏赍而出。太上至此想念端阳竞渡,大放龙舟。
孝宗仰体太上之心,实因梵光去世之后,实无一人可堪承旨。踌躇数日,宣茂春进宫,商议制造龙舟,出奇斗胜。茂春不知情节,奏道:“陛下每岁西湖太上宴集,玩赏龙舟,不知凡几,今日如何特有此论?”孝宗道:“朕之所言非西湖之龙舟,乃江中斗胜之龙舟也。”’茂春奏道:“非臣推诿,自梵光国师化后,聪明机巧者,实难其人,臣不敢冒昧领旨。”孝宗道:“卿之不能,朕亦知道,俱梵光向日料理之时,凡匠头工首,伶俐谙练,熟习机智,定有几人,卿举来,朕自谕他。”茂春道:“容臣出去遍召工匠,斟酌回奏。”
茂春一一领旨而出,即集工部司官,唤取大小工匠,及江上舞潮踏浪之辈,一一丛集,酌议起工。工匠即打图画样,预为呈进。旨下,择日起工,限四月二十五日试演,五月初一日太上驾幸龙山。先于江口,造设水殿七十二间,装棚结绣,剪彩为花,上下沿江,约有五十馀里。远近居中,设立五埠。每埠分为五队,每队分开青黄赤白黑五色旗帜。每一埠各有龙舟五十馀只。每船装扮如入蛮进室、八仙过海等样故事。船之前后中央,俱有踹潮踏浪,扒竿撩捎诸奇。锣鼓喧天,冲风破浪,委实奇异。
第一队:青龙头尾,口中喷出百道青烟,青旗、青幔、青号衣,青金抹额上插孔雀金翎一根,手执青鳞划楫,口唱青龙棹歌。歌曰:
青龙头,青龙尾,龙船斗胜天欢喜。海门潮起映天青,雨顺风调收白米。
第二队:黄龙头尾,口中喷出百道黄烟,黄旗、黄幔、黄号衣,黄金抹额上插金鸡长翎一根,手执黄鳞划楫,口唱黄龙棹歌。歌曰:
龙头黄,龙尾黄,龙鳞灿烂耀天光。今日江中多快乐,愿祝君王万寿长。
第三队:赤龙头尾,口中喷出百道赤烟,赤旗、赤幔、赤号衣,赤金抹额上插火鸡金翎一根,手执赤鳞划楫,口唱赤龙棹歌。歌曰:
龙头赤,龙尾赤,龙船划出天颜悦。大家齐声发棹歌,讨得赏来养老婆。
第四队:白龙头尾,口中喷出百道白烟,白旗、白幔、白号衣,白金抹额上插白鹇尾翎一根,手执白鳞划楫,口唱白龙棹歌。歌曰:
龙头白,龙尾白,五谷丰登太平日。大家齐声发棹歌,上下君民同欢悦。
第五队:黑龙头尾,口中喷出百道黑烟,黑旗、黑幔、黑号衣,黑金抹额上插玄鹤翅翎一根,手执黑鳞划楫,口唱黑龙棹歌。歌曰:
黑龙头,黑龙尾,国泰民安天下喜。大家齐发棹歌来,黑云卷尽紫云开。
只见五队五色龙舟,随风鼓浪,左右冲突,十分酣快。两岸人民齐声道好。如此作乐,到了第四日,天地亦为震动。忽见海门水势,平涌数十馀丈,中流拥出大木一株,逆流而上、首队青龙船只,急绕神木,众为扯拽,横伫舟中,异香扑鼻。众即鼓枻飞奔驾前,报道:“中流得一大木,发有异香,诚为奇瑞。”上献驾前,太上即命挽拽而上,到得沙滩,即沉滞不动。费却三五百人,抓架扛抬,方得上岸。太上看了十分欢喜,应着佳梦。日已衔山,命即回宫,赐颁重赏,各个沾恩不题。
却说茂春见此一番骚动,沿江小民因上年看潮,生意怠荒,已经一月。今又大放龙舟,废时失业,未免怨嗟,连及茂春,茂春闻之不胜惶促。一面思忆梵光殁后,胸怀凄惨,饮食减少,渐渐成病,因而杜门注籍,不见宾客。一面具文达部代题,一面具本特奏:
“奏为微臣陡病濒危,恳恩放赦归用,以安愚分事。切臣世受国恩,叨居戚畹,向自从龙抵浙,朝夕左右,切迩天颜,方图尺寸之劳,仰各樵苏之用。不料陡染异疾,寒热交加,饮食少进,步履不能,缘系积劳成疾,未得霍然,必须静养山中方有起色。伏恳天恩,赐臣归田调理,养息山中,以安愚分等情,具题。”
奉旨:
“卿勤劳素著,佐朕歇历多年,心膂胥托。今偶违和,准在籍调理,一月即出供职。部臣代题,已有旨了,该部知道。”
茂春却见此奏辞之不准,又具一本奏道:
“奏为臣病实剧,臣身实危,万恳天恩,准臣出郭调养以活生命事。臣咋伏枕具疏,叩恳天恩,准臣解职归田静养,图望再生。荷蒙圣恩,温谕调理,赐假一月,即出供职等因钦此。但采薪微疾,风寒未入腠理,元气不伤,尚可缓计图生。今则胸腹泻痢,头目眩悬,仅存鸡骨支床,药饵无效。医官某某等谓必须谢绝世俗,远离城郭,心境悠然,元神可复。若仍世事撄心,不能安息,窃恐梵光国师同命,实深危惧,万恳圣恩俯鉴愚衷,曲全生命,实切至情,等因具奏。”
奉旨:
“卿病果深,情词惨切,朕实忧怀,准暂出郭外安置,少俟痊可,不时起用。”
茂春自奉谕旨,即时整束行李搬运出城,移住江口大宅居住。在朝文武官僚俱来候安送行,茂春一概谢却,止以名帖载答。茂春脱离都城,一者藉以藏拙养高,二者避却朝廷般乐逸豫之事,其三者免却万民耗扰之怨。茂春深幸得计,闲住江干,不在话下。
却说太上得了旃檀一株,因思梦中看见接引弥陀金容宝相,即唤装塑佛工就料雕刻。不日成就,妙相庄严,极其欢悦。不料接引如来又从太上梦中要往天台安置,太上说与孝宗知道。孝宗筹划道:“这尊异相金容,逆潮而上,必有异应,怎装塑方完,便欲往天台安置?”思得茂春闲住城外,他因梵光之变,立意清修,不若奉此旃檀佛像,就着茂春护送,前往天台。命知府选择第宅,在彼司香提点,一以旌赏重臣,一以护持佛相,诚善策也。次日旨下,茂春奉旨前往。不烦有司选择第宅,看得乐意之处,用价遍买,不肯亏枉小民,虽住里中,却不知有皇亲国戚声势。前边造了一座大厅,专供旃檀金相。后边住居另造矮小椽屋,七八十间,颇极精致。侧边又造小厅三间,具本请了大藏真经,全部装贮在内。与夫人王氏朝夕课诵,祈求子嗣,延接宗祧。后来不知茂春有子无子,生命修短如何,且看下则。
第四回 国清寺忽倾罗汉 本空师立地化身
却说台州地方国清寺有一长老,法名大本,道号本空。若说他的来头,累世焚修,历经浩劫。不拈花,不说法,不立课,不参禅,只是“古朴”二字,阅历春秋,蔬水三餐,盘旋岁月。比时年终腊尽之际,彤云四布,密霰飘零,未几朔风凛冽,大雪缤纷。诸侍者墐户塞门,拨炉煨芋。只有长老坐方丈禅椅之上,命厨下整理晚斋。云板一声,众僧齐集斋堂。饭罢,长老举盏茶漱口,忽闻半空豁喇一声响亮,过于霹雳。长老大惊,问道:“何处有此一响?”侍者疾忙趋出,四下找寻,旋从大佛殿周遭一转,绝无影响。只见廊后一侍者慌忙报道:“罗汉堂东偏第一百八十八尊,揭波那光梵尊者,从上扑下,连椅而倒,不知何故?”长老瞑目作一观相,点头曰:“我知道了。”佯说:“众侍者,快去扶起。”少间众僧来报道:“头面手足俱已迸裂殆尽,地上止有零零碎碎金光粉片,却没处着手搀扶,只好另塑一尊便了。”一侍者道:“这尊罗汉是苏州人塑的,不然怎的如此空心,毫无把捉。”又有一火者道:“这罗汉却也倒得奇怪,闻得经典上云‘着了金刚宝杵,立时化作微尘’看起来这个不是罗汉,还是一个魔头,不然为何打碎得这般净尽!”长老道:“休得胡说!门前雪大,且去关门。”另去拈香点烛,作一偈曰:
姑射真人宴紫微,双成击碎玉琉璃。
朗然宇宙难分辨,莫惹狂风四处飞。
长老即时正襟危坐椅上,闭目垂肩,入定而去。少顷回来,遂曰:“作怪,作怪,却也去得自在;作怪,作怪,却也来得恁快!”众僧本领浅薄,不知和尚说些甚么,上前作礼,请曰:“愿闻其详。”长老曰:“禅门中无声无臭,平白地作此一响,便是作怪;然而土木形骸,一起一倒,也没甚大作怪处。我便说与你们听着,这位紫衫罗汉,厌静思动,脱漏此躯投往他处。只怕红尘滚滚,白水茫茫,错踏船头,便多翻覆。却要费老僧几个月日,亲往一番,分付他几句话头,才有下落。”众僧散讫。
且说茂春自临安热闹场中急流勇退,买山而隐,到也悠闲。忽一日微雨初晴,寒月微映,茂春夫妇宴坐室中。将及二鼓,忽闻焦灼之气喷薄房中。忽又闻门外枷锁之声,绕连户外。茂春夫妇听之不安,急启户外视之。只见月光之下,一人状貌不类寻常,荷枷带索,火焰腾腾,起而复灭,复以枷尾倚于门閤。茂春问曰:“尔为谁氏,曷受此苦至极?”枷下人曰:“居士竟不识认?某即公平日所供替僧梵光是也。”茂春曰:“汝平日信心奉佛,道行艰贞,创建殿廷,祟修国典,意非四禅不足,处之何苦若是?”梵光曰:“荷檀越捐资饭,我只合自度轮回,潜修正果,不合营心建造,过泄天机,累害工匠许多饥渴而死。且从前立愿斋僧,不料半途抛弃。今遭天谴,毁裂形骸,不知应受何等地狱。意惟居士积福崇厚,还仗道力超度冥途,得证本来,还成正果。”茂春曰:“我已归隐山中,有何伎俩可以救济?”梵光曰:“工匠死亡,生命俱落饿鬼道,丛集索命,无法解脱。只求旃檀佛前设食饿鬼道中,杨枝洒蜜一百二十日,庶可解其嗷馋。还将我半日疏文偈颂,裁答札子,一切焚煅净尽,便可解脱。”春曰:“敬闻命矣。”光曰:“自竭顶踵,无以为报,乃愿托生公家,以超公族。”言讫,门庭阒然,茂春夫妇宛然若梦。因就梵光僧舍,觅取旧日断简残编,一概烧焚。并请名僧,启经荐拔,一百二十日而毕。王夫人本月坐喜,不觉十月满足。却值孝宗七年,腊月八日三更时分,生下一男,红光满室,瑞霭盈门,茂春大喜。
渐至月馀,有国清长老来谒,茂春迎接上堂,茶毕,长老曰:“近闻公相新得弄璋之喜,特来拜贺,请求公子一觐光仪。”茂春曰:“过承吾师盛意,奈豚儿离胎日浅,身体秽浊,岂敢抱见?”长老曰:“贫僧致敬,愿见何妨。”茂春曰:“吾师少坐。”即入内堂与夫人商议。适值夫人之弟王安世在座,茂春言及长老欲见豚儿,必有所说,夫人意尚未决。安世曰:“襁褓之儿,远来求见,有何吝惜,出见何妨。”即令丫环抱出,面见长老。长老接过手,遂曰:“你好快脚,不要差了路头儿。”但微微作笑。长老说毕,即便递过丫环,对茂春曰:“此子日后通天达地,入圣超凡,老僧特来送名,日‘元修’,即号‘修元’,令他保修本命元辰便了。”茂春起谢,长老作别。茂春曰:“本留吾师素斋,奈舍下荤酒未除,粢盛不洁,尚容踵至宝刹,打斋作供,以谢吾师。今日聊设小食粗筵,未足为供。”长老曰:“老僧归至国清,月杪便欲西归,公相不弃,当来一送。”茂春曰:“吾师春秋未盛,正当大施法力,弘长后来,安享清福,何得遽有此语。”是日广设华筵,邀宾请客陪侍。长老次日回寺,时届上元令节,长老即上法堂升座,击鼓三通,僧众云集,鱼贯焚香,两班排立。长老道:“大众听者:
元宵节,放花灯,黎民处处乐升平。良辰令节无敷演,归去来兮话一声。
既归去,弗来兮,自家之事自家知。若使傍人知得此,定被他人说是非。
不说话,作痴呆,生死事不须猜。山僧此日西归去,特报诸山次第来。
话生死,谁谙悟,个个原来有此路。光阴错过几多人,绿水青山还是故。”
长老念罢,各皆跪下,垂泪告曰:“愿我师再留数载。”长老曰:“死是定数,焉可稽迟。”众僧放声大恸。长老但微微作笑,令侍者抄录法语,速报诸山,令十八日早来送我。是日长老下座,遂令打扫龛床,且自闭门,将日常知识往来道友,一概作书留别。或偈或语,或诗或赋,无不详尽。已至十八日,巳刻开门,在山人等咸集内堂,茂春亦已早来。长老俱请斋罢,方丈相见。长老淋浴更衣,走到安乐禅椅上危坐,诸山和尚人等左右站立,先后簇拥。长老呼五弟子,收取衣钵之类列等,均派监寺记数明白。又嘱众等各互勤慎,毋得放肆。五弟子又尔作恸。长老曰:“时候已至,急须焚香点烛。”众僧辞拜,偕声诵经,长老取单,作一偈曰:
耳顺年逾有九,事事光鲜不丑。
今朝撒手西归,极乐国中闲走。
书毕,正值午时,下目垂肩,圆寂而讫。众各举哀,奉请法身入龛。诸山人等不忍恝然,候至二月初九日,尚在三七之辰。是日天朗气清,远迩毕至,举殡发纼而行,乃请祗园寺道清长老指路。长老立于大轿之上,大声言曰:
柳媚花轿二月天,绮罗锦绣是名园。
上人不爱春光好,撒手西归返本源。
恭惟国师长老性空和尚觉灵,本性既空,法身何有,争奈禅心明明不朽。经诵楞严,字书蝌蚪,佛氏为亲,泉石为友。六十九年,无妍无丑,天命临终,有知弗守,约死期生,果然应口。稳坐龛中,便不须走,休得呆痴,听吾指剖。咦!西方是你旧路,弗用弥陀伸手。
赞罢,众人悒怏不已,迤迳而行,到山化局,停下龛子。松林深处,五弟子遂请寒岩长老下火。长老立于轿上,执火把曰:“大众听者:
火光焰焰号无名,稳坐龛中不着惊。
回首自知非是错,了然何必问他人。
恭惟圆寂紫霞堂上性空大和尚,本空觉灵,原是南昌儒裔,皈依东利服,困眠常饱诗书腹,任粗衣淡饭度平生,无拘束。清昼永寻棋局,静弹琴曲,人情却是雨翻云覆。到底一声归去也,依然三径存黄菊。笑卞和未遇楚王时,荆山璞。”
念罢,说声“举火”,只见龛子内迸出一道金光,漫空扑地,绕龛腾涌,舍利如雨。内中现出一缕青烟,苍苍翠翠,绕地盘旋,腾空而起,现出和尚金身,欣然合掌,对诸人道:“谢汝等盛心。”又对茂春作礼道:“汝子不落洪福,但可为僧,切弗走差了路头,我此去便与远瞎堂说个端的,自有结果。”说罢,云气渐高,烟光渐淡,和尚亦渐渐随烟散去。正是:
一缕青烟散九天,虹桥如绣阔无边。
真人不向云中去,只在青山绿水前。
第五回 王见之媒身馆谷 李修元悟道焚经
却说茂春蒙长老嘱别之言,念念在心,藏之方寸,不觉归家。荏苒岁月,修元年已八岁。舅舅王安世之子,名全,年已十岁。茂春与安世商量,请师教子。隔府有一先生,姓王号见之,满口游谈,一身谄媚,闻知此信,四下找寻路头,媒身作荐,都无措手之处,只有门公胡俊可以传话。见之备了土宜四色,不过鱼子淡菜,近海物色,来求胡俊,先容拜作内侄。胡俊进报主人,引他进见。见之卑躬曲礼,茂春见他几分寒贱,不肯轻易允诺,尚在含糊。见之觉道未稳,又仗胡俊转求舅爷,再三缓颊,不得已方才允下。茂春具了名帖,与安世同去答拜,择请吉日到馆。见之到日,将随身书箱行李挑到李氏宅内。茂春出来迎接,进内分宾坐下。茶罢,先请安世儿子王全先到馆中。随将贽仪礼币摆在厅上,然后去请公子修元出来。修元衣服穿着停当,出到大厅,即便开言对父亲道:“为我师范也非偶然,必须见他高卓,品望隆重,早晚的工课、诵读的书籍,与我说个切贴明通,然后下拜。若止是《兔园策》的文章,写仿格的伎俩,我早已了了,何必多此一举!”说罢,父亲与舅舅俱大骇然。先生不觉顿然失色,心中忖道:“自家本领原先浅薄,又费了许多谋为,方才妥贴,偏又遇着这位学生,伶牙利齿。”却倒呆了半日。父亲道:“小小孩童,东西南北,饥寒饱暖,尚是不知一些玎冬,乃敢在父亲母舅跟前,如此大言放肆!”强他下拜,修元只是挺然不屈。先生惶恐久之,只得说道:“令郎昂藏气品原也不凡,鄙人原也不敢劳动起居。若果学问不足为令郎之师,异日鄙人倒肯拜他四拜。今日暂且作揖,师友相与罢了。”修元点头,方肯作下四揖,依次而坐。茶罢,茂春起请先生,引过西厅书房,二子随侍,即便与先生作别。同安世进内,即将家中大小事务交与安世掌管。次日,即备行李,前往白云堂丛林区处,大设斋坛接众,要与梵光填还十万八千之数。银钱饭米,陆续进发,茂春竟不回家,不在话下。
且说修元自进西厅,请先生上坐,与王全左右分宾。先生看见斋堂宏敞,摆设器皿,各个齐整,两边邺架琅函书籍齐备。先生开言道:“要读之书将来点上。”修元曰:“学生读书不在章句,只要有些见地,有些议论,有些参悟,方去领略;若是平常句读,肤浅之言,都不耐烦涉猎他的。”先生即从左边架上取出一卷,却是《南华真经》。修元展开,目不停瞬,手不停翻,遂尔摺过面页道:“此是清净灭寂道流之书,性所不喜。”先生又从右边架上取书一卷秦汉文,修元又看一遍道:“此是纵横挟阖机变之书,性更不喜。”先生又从上面架上取出一卷医卜星相之书,修元才一展开,即便掩了道:“此是九流技能,齐民日习之书,益不入眼。”先生被他颠颠倒倒,劳碌一番,只不像意,便把舌头伸了一伸,暗道:“此子真也作怪,又是他心里先是明白,若要我讲论一番才有去取,岂不窘杀我的性命。”馆童说:“后边还有书房去看。”先生随叫馆童领到后边。却又另造平厅三间,内边供着都是五千四百八十三卷内藏真经。先生看了,反又茫然起来,都是古式装潢,牙签锦套,十分庄严,不敢以手触动。修元就把手扯过一张椅子跳上,从高头取出一套,打开一看,却是一卷《圆觉真经》,修元两手捧定,看了又看,翻了又翻,咀嚼似乎有味,久之不动声色。先生神色方定,一面且去与王宅学生照常将经书点上,诵读不已。先生道:“李学生有了中意书看,我的馆谷方有稳气。”馆童道:“只怕少刻要来盘问,相公也要防备答他。恐有不合,只怕还要淘他气哩。”先生之心,却是井中吊桶相似,七上八落。谁知修元得了此种经典,逐日起早睡晏,轮流搬看,虽三餐同饮同食,并无一句闲话问及。即有人来说些闲说,不瞅不睬,竟自看书去了。不觉嘿嘿痴痴,倏忽过了两个年头。
父亲在彼斋僧,既不来查他的工课,舅舅在家当值,又不敢来察探他的学问。倒是王全与先生有说有话,却不寂寞。一切束脩礼数,按时送出,毫无差迟。不料一日修元将内藏经典,看得十分融透,却又悟出许多野狐外道,未免迷惑后人,意欲即时焚毁。一因父亲不在,止有先生在馆,恐日后父亲责备先生,有所不便,佯说“父亲回来,查点我的工课,我亦讨回先生,两年来开导些甚么?”先生闻信,着急起来,次日写了一书,只说老母诞辰,暂辞回去。正合修元之意,饯别起身。王全亦暂出馆。修元遂将书房放火一把,即刻腾腾烟起,匝地金蛇,内外多人,不能扑救,竟把两层书屋,万卷缥缃,霎时灰烬。修元立在空地,徘徊观望,大是快心。少时烟消火熄,修元执笔题诗壁间。诗曰:
一指拈来也不须,法云慧日在康衢。
秦皇不是无情火,万卷何如一字无。
此是修元两年之间,看了许多一灯、二众、三车、四宅、五蕴、六波罗,及鸡园鹿苑之类,门门主说,户户开坛。一个性灵,倒被长幡影子遮了觉路,胸中悟得透彻,当下见了根宗,不如一火销镕,倒得琉璃映彻。自经焚毁之后,竟不着念看书,日日嘻嘻哈哈,与王全跑进打出,只寻顽耍,这也是小孩子故习,不在话下。
且喜茂春自往白云寺斋僧,两年有馀,号簿上已查过九万六千之数,再待几时,做了圆满道场,便要回家。一日睡去,忽见梵光依旧紫金袈裟,幢旛拥护而来,向茂春稽首称谢道:“费檀越多少盛心,尽力超拔,弟子已复正因,目下就要行三大菩提愿力。一曰慧业菩提,二曰酒肉菩提,三曰金刚般若无遮正觉菩提。”言讫,遂跨上金麟,五色祥云缥缈而散。茂春止要上前再问三大菩提意旨,不觉梧叶飘来,打着窗纸,忽然惊醒,知是一场大梦。茂春生大欢喜道:“果如梦境,也不枉三年辛苦,填还宿愿之意。”欣然与本寺僧众作别。回家见了夫人,及舅舅父子。然后修元拜见,礼数气宇大是不凡,茂春十分喜悦。如此正值三月初旬,人家纷纷扫墓。茂春系河南汴梁从龙而来,原无坟墓,勉强备办祭礼,访个有趣所在,望空摆设,祭奠一番,也了当人子至意。正是: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
月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第六回 野狐禅嘲诗讪俗 印泰峰忿激为僧
却说茂春正要寻一妙处祭奠,家僮道:“此去五里之遥,有一静室,名拈花庵,颇极幽闲。”就往彼处扣门进去。不料当家和尚三日前有几位闲住太监请去,坟头施放焰口去了,内房封锁不开,止有几个沙弥在外应接,颇极殷勤。茂春一家就在彼处外厅盘桓游衍,竟日而归,只是不曾会见主僧,心犹怏怏。
次日早上,修元与王全商议道:“昨日拈花庵外房干净,内边毕竟还有乐地,当家长老未曾会得,今日无事,不若潜去顽耍一番何如?”王全道:“妙,妙。”不觉两个早已踱到庵前。大门紧闭,不便剥啄,且从旁人问道:“路从何处而进?”那人道:“无事不必进去,庵内主僧道号文峰,最极势利,仗了三四位内监声势,终日吟诗作赋,饮酒茹荤,见人每多轻薄,看见你们两位小小官人,越发要怠慢的。”修元听了此语,愈加上紧,竟去敲门。侍者听见打门,口便开出,行童看见是昨日来的李老爷衙内,疾忙进口。修元闲从东边门柱上看见贴着几行大字,云:“吃素不除葱韭,看经也学吟诗。来往不追不拒,三教一法总持。”立了许久,不见出来,心中就有几分不快。也便悄悄进去。
那知当家的长老,正有三位内监坐定,一个叫做大口王公,一个叫做尖头毕公,一个叫做缩头魏公,正要分韵做诗。文峰平日专要蹈袭旧人几句歪诗,改头换面,随口支吾。那内监俱是不曾读书过的,句句像肚皮发出,倒没有甚么口点。此时无题可做,偶然花屏后走出一只鹿来,文峰道:“今日以鹿为题,随口联诗罢。”众监推让文峰口韵,文峰再三推让诸公。王公道:“就是我起句,长老随后来罢,就烦长老把笔写着。”王公道:“此鹿异哉奇。”只见鹿自花屏风后走来,倏忽又往西去。长老遂道:“穿东又过西。”鹿又跳往水池边去,向欲吃水。毕公道:“伸头长呵水。”该魏公,魏公道:“今日偶没诗兴,暂借长老一句,明日还你。”长老看见鹿已睡倒,遂道:“缩脚不沾泥。”众赞道:“毕竟长老有些悟头,此句却不染尘土。”又该王公,王公道:“方才僭了。”却要毕公起句。毕公道:“疤瘌像梅花。”众道:“走韵了,花字该改作点字妙。”该文峰,文峰道:“丫叉似竹叶。”众道:“老师父也走韵了。”长老道:“叶字读作兮字,不差不差。我们通佛法的,诸公却未看见。”众便拱手道:“是,是。”这句该轮着魏公,魏公道:“我这句真来不得。”王公道:“今朝东道主都是你做,我便代你做罢。”魏公应允道:“罢罢。”王公低头思了又思,想了又想,又把手来模拟模拟,遂道:“有两绝妙佳句。”文峰道:“快些吟来,我好下笔。”王公道:“去了头和尾,像条板凳儿。”众人齐声赞道:“果然绝妙佳句,谁做得出!”
修元站在侧边,悄悄的听了半晌,十分好笑,不觉哑然一声。那几个太监见了,是小孩子,眉清目秀,便道:“过来唱喏。”侍者道:“是李衙内,昨日李老爷来拜和尚,未曾见得,今日两位相公又来。”和尚方才下座加敬,接见坐下。王公道:“二位学生曾读书未?”修元道:“书也读过,只不曾做诗。”毕公道:“你们略来早些,就有你的坐位,学我们做些诗也好。”修元道:“来迟没有坐位,就借适才王公说的‘板凳儿’坐坐也好。”众内监大笑道:“这孩子倒也伶俐,早已盗听我们诗句,在肚子里藏着。”王公道:“我出个对儿你对。”修元道:“只怕有对的,没有出的。”王公道:“又被他猜着了,和尚出对罢。”和尚道:“无穷学海。”修元道:“有限文峰。”和尚也就着了一惊。又指一罗汉道:“罗汉已降强项虎。”修元应声道:“金刚斩却野孤禅。”和尚又吃一惊道:“咄!那里一个尖酸小子?”修元道:“咳!我是十方贤圣大人。”众内相看见和尚机锋不凑,大笑道:“这位官人,却要常请他来谈谈,如此才学,一定诗也会做,与我们诗伯做个小友,亦不相差。苏东坡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我们忘了形骸,就是谑浪几句,我们决不认真。”文峰道:“你们既不认真,就要他嘲笑几句,大家笑笑亦趣。”魏公道:“他叫做王大口,你把大口诗做来。”修元不慌不忙,就在边旁取枝笔来,向壁间题道:
不见髭髯不见腮,肩头上面洞门开。
仰天打个哈哈笑,只怕连头翻转来。
众人听了大笑道:“好个大口,好个大口,如今再做尖头诗。”修元复题曰:
不须封作管城侯,脱颖毛锥笑秃鹫。
只怕南山粗石研,被人磨坏笔尖头。
众人又笑道:“缩头诗越发就来。”修元又写道:
今朝天气已晴明,坦背舒胸不着惊。
难道屋檐犹下雨,将头躲在肚中行。
众人道:“果然是个缩头诗,虽是谑浪,却不惹厌。”也饶和尚不过,要相公赠口一首。修元道:“长老没有题目可做。”众内监道:“怎么没有题目,他昨日装模做样,抄了旧诗欺瞒我们,就是题目。”修元也拈笔书道:
侧目低头心作想,公然像个诗人样。
不是和尚抄旧诗,却是旧诗犯和尚。
众人道:“俱做得妙。不料李老爷有这位聪明公子,明日大家去拜他,要他常来顽耍,却是有兴。”侍者摆上果品吃茶,那日常荤酒葱韭之类,也遂忌惮不敢出来,吃罢各自散讫。
次早和尚果然同了众人来拜李公,劈头就赞公子聪明灵慧异常,备细说了一遍。茂春即唤修元戒劝,不可如此放肆,得罪先辈。修元也只嘻嘻而笑,末几别去。茂春也就率了修元答拜,就有许多闲杂人来看,俱道:“小相公资性非凡,后来不知何等地位。”修元回来,也就想道:“原来近日大和尚不过如此,还要访寻别处丛林,斗逞机锋,倒也有趣。”
不觉不过了一年,到十四岁,身材雄大,却像十七八岁的大汉。耳朵里闻得祗园寺有位长老,号为道律,品行高卓,远迩俱钦。修元禀过父母,要去游山,遂与王全出门。正是四月天气,不寒不暖,一路奇山峭壁,古木修篁。说话之间,不觉已到祗园寺山门之下,升阶引级,遍绕回廊。修元道:“此地法界庄严,戒规整肃,不可如前日拈花庵,诙谐谑浪。”已到方丈门首,不敢唐突骤进,先着家僮一探,只见两个侍者出来说道:“内有尊官坐着,愿小舍莫进。”修元道:“我等亦非别家,乃戚畹衙舍,特来随喜。”侍者进报,即来迎请。果见中厅坐着一位尊官,道律长老陪坐,两边数十行童,各执纸笔立着。修元向上拜揖,尊官与和尚答礼而坐。修元即问长老:“许多行童,各执纸笔,有何执事?”长老曰:“在此合尖。”修元曰:“学生年幼不谙,诸侍者所合何尖?”长老曰:“此位大人,舍财千贯,要去剃度僧人。为见行童庞杂,老僧就照塔上咏成一诗,后歇二句,有能续得,便与剃度。奈何这些行童,俱是村野钝汉,拿了纸笔就是铁篙相似,一句也道不来。”修元曰:“此诗在何处?”长老道:“榜示东边柱上。”修元往过一看,却有三四行大字,乃是六句七言诗:
七级浮图未合尖,功亏一篑也徒然。
雕栏掩映犹斑驳,瓦缝参差尚蜿蜒。
旷达远超苍翠外,崇高回出白云肩。
修元看了六句,遂借行童纸笔,大书一十四字:
风和四面铃声寂,日午当空塔影圆。
虽只这两句,意味深长,和平阔大,竟是一大善知识。官人并长老一见骇然,便请二位坐定,请问姓名。修元曰:“这位乃家母舅之子,表兄王全。学生名元修,字修元。家父茂春,当朝戚畹,告休林下,去此不远。”长老道:“可知向年国清寺长老升遐之日,曾对尊公言,公子只好出家清修,不落洪福,我们在彼亲听见的,若得相公果能遂此夙愿,真佛力也。”修元曰:“偶然续句,有甚往因,舍下世代单传,岂有出家之理?”长老道:“贫僧造宅自见尊公,今日未敢造次。倘二位相公不弃鄙陋,今日就在荒山权宿一宵,明早就同二位相公造宅奉拜,何如?”修元道:“偶尔出游,偷闲半日,未曾禀过父亲,焉敢在外借宿?就此别了尊官。”长老送出山门之外,转回方丈对官人说:“此子非凡,异日无量,倘公相剃度得他,一则大人名望,二则光显贫僧,尚不知法缘遂否?”官人道:“明日下官也同去相来亦好。”正是:
天上骊龙原有种,日边红杏岂无根。
当空现出真龙象,不是阶前爨下人。
却说修元自祗园寺回去,不觉天晚,见了父亲。父亲道:“今日何处关行,回来太晚?”修元遂将祗园寺长老剃度行童合尖,“孩儿遂将七言律诗续了两句,长老极口称好,留吃素斋,因此耽延到晚,他说明朝还要亲来相求。”茂春道:“佛门中规矩如此,你不该轻去混他。天台山三百馀寺,除了本空寒岩,他就是善知识。你们后生小子,不识不知,胡言乱讪,成甚勾当!万一他明日果来,将甚说话答他?”修元道:“何难,何难,我自有话答他。”
次日,长老同了斋主尊官,持帖来拜,茂春迎进。礼毕茶罢,长老开言道:“昨日公子到敝寺,偶值行童合尖,无人道得后句,却承令郎有缘立就,此诚灵山瑞应,千古道器。因此今日不识忌讳,特偕斋主大人叩府踵求,不知尊意可否?”茂春道:“感仰上人德意,固是妙事,但学生一子单传,宗祧所系,何敢应承?”长老曰:“一子出家,超升九族,十年前本空长老临化有言,昭昭耳目,何故顿忘?”茂春也觉语塞,忽从屏后走出修元,上前行礼:“昨日感蒙长老盛情,学生却有三事,难以出家。”长老曰:“何三事?”修元曰:“学生年方弱冠,不谙正事,一也;父母在堂,乏人奉侍,一也;还有一事,学生不敢唐突说出。”长老曰:“有话当说,何得含糊。”修元曰:“遍观天台僧众,无可为师。”长老曰:“贫僧年已老大,何不能为汝之师?”修元曰:“学生有一语相参。”长老对茂春曰:“公子年幼,不宜如此猖狂。”修元道:“请问长老高寿?”长老曰:“贱腊六十有二。”修元曰:“既年六十二岁,前此灵光在于何处?”长老默然无答。修元曰:“只此一句,尚未省悟,安可为我之师?”长老曰:“此来奉求,故不敢以机锋相晤,前此灵光全在舍人身上,你若坚辞,我也只得将这点灵光散却矣。”长老正要辞别起身,那尊官道:“且住,还要话说。不是下官斗胆造府相求,内中却有个极大往因,不嫌絮烦,也说个明白。下官姓朱,名郎,号泰峰,北朝四甲进士出身,排行第一,小名化郎,登科录已载过御览。前岁奉旨,册封安南,赐一品服。舟泊蛟门,不识海上忌讳,放了一炮。顷刻乌云四起,上下迷漫,鼍鼓喧阗,云山倒卷,没边际的水光顿成火海。下官慌了,请出观世音经将来顶了,跪在船头磕头礼拜。须臾苍龙旋绕,风息浪平,得济彼岸。忽见水面有五百馀圣僧,脚踏莲花,渡海迎接。国王十分加敬,得竣封差,已经复命还乡,立愿捐舍赀财万贯,剃度名僧,以毕此愿,所以昨日见了公郎道器十分敬受,又闻往昔曾有出家之说,所以同长老叩府相求。”修元不待他说毕,袖中拿出帖子一口,口口尊官,上有绝句一首道:
因缘各说自家知,我饱何曾救你饥。
割得人家二指肉,可能贴得自家皮。
尊官看了比诗,遂道:“我省得了。自从出海,万死一生,悟得此身,原是多的。今我也不回家,从此斩断葛滕,就到寺中拜长老为师,立时披剃,公郎日后或有相印证处,也未可知。”起身便行,果然到山立地祝发,始见英雄面目,不在多言,就把泰峰,改为别峰。倒是修元几句话头一激而成,也是慧业菩提一段佳话。正是:
入海分明得宝珠,性身原是有真如。
生天不必先灵运,却好渠成水到时。
第七回 李修元双亲连丧 沈提点掖引杭城
却说修元,是那一个帖子,激动印别峰自行祝发,心里十分钦服,道他立地回心,没有一些沾滞,真也似百炼锢的道器。坐在家中吟诗作赋,消遣无聊。或时随了父亲,课花莳竹,较雨量晴,务作山林逸事。不料母亲王氏,二竖相侵,十分沉重。修元食不沾唇,衣不解带,万种忧思。不是求神拜佛,便是煎药调汤,不离左右伏侍。孰知大限将临,到得五十五岁,不但母亲呜呼,兼之父亲染了疫气,相继而殁,全家撩乱。竭尽含殓之礼,自是修元分内之事,固不待言。倏忽三年之服已阕,哀毁之念未忘。母舅欲与议婚,修元再三推阻,父母重丧,哀毁骨立,安忍留心。然心中却因印别峰毅然披剃,自是英雄本色,切欲要去访他。闻得别峰早已离了祗园寺,杖锡他往,不知何处寄迹。一日探得有信,现在临安径山做了住持。因思径山馀杭所属,计程不远,即欲禀过舅氏,前往探视。
其舅安世曰:“瓢笠之流,孤云野鹤,乃无定迹,你去则甚?且汝上下并无弟兄,惹大家私谁为主管?”修元曰:“仰仗舅舅表兄料理无妨,已择吉二月之朔,束装起程。”安世曰:“远道抛离,万分牵挂,须令全儿同去方好。”修元曰:“家伴无人,何必贤兄同去,止带两仆足矣。”遍观群仆,都不当意。只拣两个老而蠢者,在家专一打柴,唤名此木,一个专会舂米,唤名八木,挑了琴剑书箱,先在门首等着。修元拜了父母灵祠,拜了舅舅表兄,正要出门,又有两个家人,一名三酉,一名草军,也要随行。修元道:“我出门用你不着,只在家罢。”三酉道:“只怕还要用着我们,不要一句就回绝了。”修元也不多言,竟与舅父表兄一拱就别,出了天台,便从黄岩一路,徒步取道而行。
始初出门,脚步健旺,走了两日,到了黄岩地方,脚酸腿肿。两仆信步前行,修元每每落后,十分狼狈。只见一人,跨着一个蹇驴,后面赶来。看见修元步履苦难,状貌偃蹇,上前问道:“先生何往?”修元道:“要往临安。”又问:“到彼贵干?”修元曰:“要去访个故人。”又问:“故人何处?”修元曰:“闻说在径山,未知果否?”那人遂下驴,牵着慢慢同行。修元问道:“尊兄尊姓?”那人答道:“小于姓沈,名通,贱号望湖。以舍下住在吴山望见西湖,故以为号。”修元曰:“西湖美地,心窃慕之,今蒙尊兄一见如故,不愁西湖乏主人也。敢问尊兄何来?”望湖道:“小子蚁职提点,常到台州提取钱粮,道路极熟。看得先生行路倦息,不若将小蹇让先生骑走一站,小弟是走惯的,却不要紧。”修元谦谢不遑,提点再三逊让,修元也就遵命。提点又问:“先生姓名尚未请教。”修元接口道:“小弟姓李,名唤元修,号为修元。先君原在临安驸马府内居住,因爱清净,弃职隐居天台。”提点就道:“失敬相公,多有罪了。”两个轮替骑着牲口,不觉二日,到了萧山地方。提点道:“相公先到江口等待,小弟尚要到萧山县里,取角文书就来,同过江去。若到西兴地方,须雇小轿过江,此辈最是凶恶,不可软弱,被他欺弄,切嘱,切嘱。”修元也不着心。
到了彼处,要雇小轿。只见许多轿夫,袒肩赤脚,掉臂昂头,把后边行李瓜分星散。急得两个管家连声叫苦,一个主人两眼彷徨。只见一个轿夫,长长大大,卷拳勒膊,大声道:“行李不妨,拔出大等吓,要每乘轿子足纹五钱。”两仆道:“我们自走。”轿夫又道:“过江过水与走山路不同,水沙高低,潮头汹涌,就是肩头背你,上船也要三钱。”修元也只得照价雇了三乘。抬到江水中央,前井轿夫故意将腰一松,坠落石块,嚷道:“不好,不好,相公与我的银包掉下水了!”即叫:“相公下来,我好拾取。”一派汪洋江水,如何下脚?相公只得应承,如数偿还。后边的又道:“腰边夹剪跌落,又要照例。”一霎时抬到船上,又被船家把船戗在江心,索足重价,方达彼岸。不觉提点也到跟前,看见如此凶状,拔出鞭子照头打去,只要送官。那些轿夫认得提点,目瞪口呆,即时拿出原银,分文不缺。修元才晓得,行路之人,十分艰苦。
过了钱塘江面,便是临安会城。提点同了修元,进了候潮门,引到吴山上自家门首。敲开门扇,请修元书房住下,安插管家停当。因过午饭,提点就引了修元,城隍山十庙前后,转到三茅观等处,游玩一番。觉道清雅,望见西湖,心境一豁,提点又指说一番,十分爱慕,不觉走到伍公庙,下了鼓楼山坡,先到皇城前,下马牌、棋盘街看了,就往临安府前转身。一路喧喧嚷嚷,毂击肩摩,都是贩夫贩妇。前前后后,都是官府衙门,牌坊铺店。修元是耽幽爱静之人,如何耐烦,次日即便别了提点,要往径山问路。提点抵死不肯放手,未免罗列破费,款待一番,十分隆重。修元心甚感谢,只为生死事大,锐意西行。提点道:“西湖胜概天下名区,不得到者犹然梦想,安有在此经过不一玩游?未免为一生缺典。”修元道:“我意也是如此。”挽手同出钱塘门外。正是:
握手相知不忍离,濒行把袂复踟蹰。
心交不论初倾盖,白首如亲也不移。
第八回 访径山西湖驻足 拜瞎堂剃发潜形
说那修元出了钱塘门,离城不远,已到昭庆寺前。此木道:“相公,这寺前柳阴之下,许多小船停泊,船家喊叫,我们趁船去罢。”修元道:“游山玩景,行去有趣,若坐在船里直头摇过,何不坐在家中,与那赶路的脚夫何异!”八木道:“昨日江口受了船家多少恶气,见了此辈,委实害怕。”说话之间,已就过了许多名胜。走到大佛寺前,看里边殿宇崇高,迥出云际,廊房委曲,上下逶迤,修元就上高坡,进内瞻仰。果然就山鎚凿,着壁镂锼,圣相庄严,金容灿烂,半身拥现,口出层云,髻顶菁葱,鲜如翠黛。瞻仰甫毕,转身别殿盘桓。看见过廊壁上,画着西湖十景,琳琅璀璨,俱是名公手笔。
第一幅“苏堤春晓”,题《蝶恋花》词一首。词曰:
十里瑶台花雾绕,宜雨宜晴,山色笼春晓。杨柳梢头残月小,海棠枝上犹眠鸟。
兰帐主人初睡觉,试问楼前,画舫开多少?报道寻芳人起早,紫骝嘶过香尘袅。
第二幅“平湖秋月”,题七言二绝句:
平湖秋色浸楼台,万里无云霁景开。
只道江妃乘月下,却疑环佩自天来。
其二:
万里寒光一夕销,冰轮行处片云无。
鹫峰遥度西风冷,桂子纷纷点玉壶。
第三幅“麴院风荷”,题《南乡子》词二首,词曰:
麴院水风凉,高柄擎荷掩镜光,露挹翠盘何所似,璃浆泻下,波心水亦香。
花底浴鸳鸯,五月西湖锦绣乡。画舫采莲谁氏女,红妆唱得,歌声最断肠。
第四幅“雷峰夕照”,题《蝶恋花》词一首,词曰:
古塔斜阳红欲瞑,西崦人家,半在桑榆景。水印残霞如濯锦,烟笼佛国非凡境。
十里画船归欲尽,渔唱菱歌,别是湖中景。待月玉人楼上等,珠帘半掩阑重凭。
第五幅“南屏晚钟”,题七言二绝:
慧日峰高巨刹开,钟声随出暮云来。
风生古岸蒹葭响,月上严城鼓角哀。
其二:
迢递乍兮灯火市,依微还傍说经台。
摩空归尽松间鹤,多少楼舡未拟回。
第六幅“两峰出云”,题七言二绝:
层峦叠巘已岧峣,南北双峰挂碧霄。
千古兴亡成底事,秋风落木送寒潮。
其二:
浮图对峙晓崔巍,积翠浮空霁雾迷。
试向凤凰山下望,南高天近北烟低。
第七幅“三潭印月”,题《蝶恋花》词一首,词曰:
秋静寒潭潜见底,玉色蟾蜍,飞入清冷水。睡熟骊龙呼不起,颔珠充照冰壶里。
宴赏此时能有几,遥忆同欢,今夜人千里。试问龙渊深几许?骑鲸欲共姮娥语。
第八幅“柳浪闻莺”,题七言绝二首:
缗蛮好鸟唤游情,散入香风满郡城。
最是关心听不得,柳洲亭外两三声。
其二:
如簧巧啭最高枝,苑柳青归万缕丝。
玉辇不来春又老,声声诉与落花枝。
第九幅“花港观鱼”,题七言绝二首:
柳丝贴水荇萍花,顺浪乘流上浅沙。
网罟见稀常自出,笙歌听惯不知哗。
其二:
濠梁客到春波净,西塞舟回暮雨斜。
扫石藉苔终日坐,未须香饵共纶车。
第十幅“断桥残雪”,题七言绝二首:
澄湖晓日下睛湍,梅雪冰花事已阑。
独有断桥荒藓路,尚余残雪酿春寒。
其二:
望湖亭上半青山,跨水修梁影亦寒。
待泮痕边兮草缘,鹤惊碎玉啄阑干。
修元看遍十景,走到大厅中堂,看见画着西湖全图,山川楼阁,岸清桥亭,无不摹画曲尽。后面也就有许多名公题咏诗赋,不暇观览。后边倒有日本国使臣,题一首云:
昔年曾见此湖图,不信人间有此湖。
今日却从湖上看,画工犹是欠工夫。
修元道:“前边名公所题,虽与景致关合,却都脂粉,倒是日本使臣之作,可以压卷。”复把全图细细再看看,见三天竺下首,就是灵隐。修元点头道:“灵隐寺去此不远。”即走出寺,往前进发,不觉日暮,就在湖上庵观借宿,明日早起又行。过了葛岭一带,穿出九里松亭,却与灵隐不远,只见人头挤挤,鼓吹喧阗,接引旛幢,香花宝座,都是僧人捧执而来。初道是佛祖赛会,却又不见有佛祖迎来。从旁探问,乃知今日灵隐寺僧众,迎请新到堂上法师,方在苏州虎丘请来,法驾已抵茅家埠口,众僧下来迎接,故尔匆忙。修元又问道:“这位法师是何道号?”那人道:“这法师本领弘大,智慧出人,能知过去未来,现身佛祖,我们也不敢称他宝号。”修元曰:“法号正要传播人口,方加起敬,何必隐讳。”那人才说他的道号,原也奇怪,清清白白一双眸子,唤做远瞎堂。修元听见“瞎堂”二字,心地忽然一亮,遂道:“径山且未要去,先见了瞎堂,再商行止。”第一日,和尚初到,修元不便去见,且在道傍看他进山。
次日早辰,饭店中梳洗洁净,即往灵隐寺中,先参大佛,次拜圣贤,竟到方丈。此时早餐方毕,长老尚未升座,閤寺僧众,恭恭敬敬,站在堂下。未几,左边鸣钟,右边击鼓,幡幢细乐,迎请出来。长老穿大红袈裟,手执长柄香炉,参礼佛毕,然后升座。诸僧次第参拜,长老遂将佛门戒律,宣布一通,众僧俯首静听法旨。更有四方居士参拜,问了几句佛语,长老答应如流,又且直截痛快。修元看了道场,早已心折,未敢造次直前。直待下堂之后,乃向直堂长老揖道:“学生欲见长老,敢烦引进。”直堂即时进禀,长老请见,修元进见礼毕。长老道:“秀才何来?”修元道:“弟子从天台来,系出附马之裔,名唤元修,字修元,不幸父母双亡,锐意出家,近闻我师驻锡名山,特来拜投,乞求我师慈悲垂悯。”长老道:“足下恐未知得,出家容易坐禅难,彼处天台山三百馀寺,尽好出家,怎的舍近趋远?”修元曰:“幼奉国清寺本空长老遗言,当在我师座下,故此相投。”长老仰天一想果有此因:“不差,尔后相随者谁?”修元曰:“弟子家中所带仆从。”长老曰:“人只有一个本躯,怎可带得仆从,且人家各有大小,急可遣还。”修元点首,随取所带之钞若干,纳付长老,以为打斋请牒常住公费,馀者付与二仆回家盘费。此木、八木二仆跪下道:“某等随侍官人出门,指望名成利就,衣锦还乡,上不愧世胄家声,下可图封妻荫子。今年纪才方二十,花尚未开,子犹未结,怎么走到这个所在,作此勾当?”修元曰:“我念已决,不是汝等所知,只合速回,传禀家中,言我在杭州灵隐寺出家。”一仆汪汪流泪道:“就是出家,我此木、八木,早晚少不得的。倘若兴头,只怕家中的三酉、草军,还要叫来使唤,如何打发我们就去?”修元只不回言,二仆也只得撒手而去。长老于座即题一偈道:
瞎堂不瞎,将错就错。竖起脊梁,站定两脚。地水火风,何处着落,对手棋枰,先着后着。
长老说毕,复唤直堂取历日来,拣本月十一日,乃天元之日,是今吉期,修斋请牒,与他披剃,下座各散。到了是日,击鼓鸣钟,会众法堂,长老令修元跪向佛座之下偈曰:
出家容易守家难,守得家时自在安。
只怕波心风浪起,满身风雨怯衣单。
修元曰:“弟子诚心悦道,绝无勉强。”小行者移过方杌一条,命修元朝西坐下。东偏走过一庞眉皓首僧来,手执薙发钢刀一柄,放在杌头,将发打开,分绾四髻。长老曰:“此四髻前留天堂,后留地狱,左留父,右留母,中去本命元辰。”修元曰:“弟子理会。”遂将四边短短剪落,中间净光,剃作头陀,摩顶受记,取名道济。又曰:“汝受三皈五戒,何谓三皈?皈依佛、法、僧三宝;何谓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食肉。”道济曰:“知道了。”长老又嘱曰:“一切除下,每日在云堂坐禅入定,信心奉戒而行,不可躁举妄动,以玷清规。”道济一口唯唯而下。不知法体如何,且看后说。当时有一偈道:
霹雳当头不着惊,怕他静里有魔君。
倒穿鞋子无跟脚,乱绞丝头没正经。
第九回 坐云堂苦耽磨炼 下斋厨茹酒开荤
却说道济云堂坐禅,刚及三日,意思懒散,志气堕颓。忽地跳起,自言自语道:“不济不济,坐到三更,昏天倒地。”守堂长老听见此语,大声吆喝道:“一心念佛。”道济只得应声曰:“阿弥陀佛!”口虽念佛,身却支撑不来。坐到三更将尽,忽从禅床翻身一跌,两脚朝天,连声叫苦,顶上已跌起一大疙瘩。守堂僧道:“汝何故跌将下来?始初姑饶这遭,以后定照清规处治。”道济也勉强爬起,仍旧坐定。不觉懒脊筋抽他不出,瞌睡虫去了还来,呵欠连天,昏迷着地。猛力排遣,又遭一跌。守堂曰:“今却二次,亦难恕饶。”道济曰:“虽是两次,却就是初次之跌,跌尚未醒,早知就跌初次,便不起来也罢。”守堂听口,到笑了一笑道:“仍旧坐去。”道济曰:“我闻佛经有阿那律陁,常乐眠睡,如来呵责,等为畜生,啼泣自责,七日不眠,失其双目。我若如此不得睡觉,却不瞎堂长老座下又添我瞎眼和尚!”自言自语。坐不多时,又失一跌,却是三次。跌得头上七高八低,九肿十突,却是难看。守堂曰:“道济新做头陀,正好吃几竹片。”守堂一下打去,道济高声大叫:“一个光头,跌了许多礧块,又加竹片,弄得青黄紫绿,却像甚么东西!你虽做了守堂,何等恁般狠毒!如今也不想睡了,且到长老前说个明白,看你怎生说得有理。”守堂曰:“打得一下,你去告诉。”堂中不知多少僧众,却没许多理会。道济也只得耐着性子谢道:“阿哥,是我不是,以后只打轻些,不要打着肿处便了。”守堂含笑而去。天已渐明,两手摸着头上疙瘩,比初又觉高大,连声叫:“苦恼!苦恼!坐得一日,许多块起。若坐几月,头上没处安顿疙瘩奈何?原是我自己寻来痛苦,勉强再熬两月,另作商量。”
倏忽两月已过,道济嘿地想道:“未出家时,酒肉不缺,如今只是黄齑薄粥,多吃半碗也不能够。”把手浑身一摸,自觉瘦了一半,惊道:“来得几时,如此消瘦,后来怎么受得?不如辞别长老还俗去罢。”遂一脚跳下禅床,往外就走。监寺曰:“你要小解,可往后路,你往前何处去?”道济曰:“监牢罪囚,早间已放水火,你何多管闲事。”首座曰:“非我多嘴,看你路头走得诧异,所以唤你回头,难道水火之事,可要出前堂的?”道济竟不瞅睬,信步走出云堂,返回方丈,要见长老。不知长老当夜,本山伽蓝先已告过“天台山出家的罗汉,近差念头,我师可急点化,休得放他走了。”长老在心,清晨立在方丈门口等待。只见道济一直闯到面前问讯。长老曰:“你不坐禅,来此何干?”道济曰:“弟子的行藏,果然前日被我师说破,今要还俗。”长老曰:“休出此言。汝既出家,岂有还俗之理!”道济曰:“却是弟子自家不是,望我师慈悲,弟子苦恼不过,饶了性命罢。”长老道:“有甚苦恼?熬过三年,便管职事。”道济曰:“便是这两年难过,寺中荤酒不得见面,粥又吃得不饱,禅床睡不安稳,常要跌将下来,临寺又不容情,竹片乱打。一个胖壮身躯,今已瘪瘦不像人样,如何熬得?”长老曰:“我分付监寺不打你了。”道济曰:“打便熬得几下,只是口中寡淡,实是难熬。弟子诌得几句偈语,不知禅门中可以活动得否?”长老道:“说来,说来。”道济道:
“一块两块,佛也不性;一腥两腥,佛也不嗔;一碗两碗,佛也不管:一壶两壶,佛也含糊。”
长老道:“你信口胡诌,却也无碍,只是念头差了。”正说之间,只听得斋堂打板,长老令侍者将粥来吃。众僧俱照往分挨次而坐,道济初来,只合末位。长老道:“道济上来,随我吃罢。”道济即往上旁边贴近坐下。摆来碗碟菜蔬,不过黄酸齑菜,豆腐面筯,一样摆列,绝无异同。道济见了光景如斯,遂念出四句:
“小黄碗内几星麸,半是酸齑半是瓠。
誓不出生违佛教,出生之后碗中无。”
这也还是修道之人见了本性,回悟之言。长老道:“善哉,善哉,你却晓得了么。”遂吟诗四句云:
“月白风清良夜何,静中思动意差讹。
雪山巢顶芦穿膝,铁杵成针石上磨。”
道济道:“这个禅机,幼时便已晓得,只是熬不过处,开得一个力便法门,才见活泼。”长老只道:
“迷云一扫,性火双开,三昧惠临,四缠自解。”
长老道罢,唤侍者焚香来云:
“能开悟香,颇薰一切。令其闻者,诸根静寂。”
道济又答一偈云:
“说得真来认不真,也须活动两三分。
前生没有如来谱,只在莲花瓣上行。”
长老道:“莲花清净身,有何话说?”道济曰:“不离污泥,何曾沾染?”长老心内道:“如此开悟,只是纽定脚跟,火候尚生,猪头未烂也。”只得任其过去。
彼时门外雨势滂沱,风声淅沥,连绵数日,不便出头。道济也只在云堂呆想,随众吃斋。不觉云气渐开,月光初朗。道济忽下禅床,一直走到方丈,见了长老便道:“弟子拜礼我师之后,虽窃听几句口头三昧,却未曾得有实处,如何得成正果?”长老道:“汝也忒恁性急,满头浇栗,怎的入得耳来。”道济曰:“冷水泼身,不怕透钻毛孔。”长老道:“既如此说,可近前来。”被长老一把揪住耳跟,劈面一掌,道济一交跌去,即便爬起,回转头来,竟向长老胸前一撞,也不顾长老跌翻禅椅,性命如何,迳奔门外去了。长老大叫:“有贼,有贼!”众僧云集上前来问道:“贼从何来?偷去何物?”长老曰:“失了禅门大宝。”众僧曰:“何物大宝被人偷了?”长老曰:“道济!道济!”众僧道:“既是道济,何妨某等走去即便拿来。”长老曰:“且放手,明日待我自去问他。”众僧俱各掩口而去。
却说道济一竟跑到山门之下,坐待天亮,望着酒肉店中,插身坐定,只叫:“酒来,肉来。”店中人晓得本山方丈师父,不曾破戒,只说:“大清早晨,那里就有酒肉?”认得的说道:“他是世宦之儿,受用惯的,熬不得了,却来店中偷吃。”又有的说道:“他剃头时,身边盘费净尽分散,一文也无,吃了如何会钞?”又有的道:“吃得多少,店主自有下落,即就白白斋他一顿,也值得有限。”店主只得叫小厮悄悄招他到后边屋下坐了。一盘鱼,一盘肉,一壶酒,上手搅精光,还要讨添。店中人道:“素菜尽多,荤却没了。”道济酒量也只平常,熬得牙黄口臭,吃得一壶便已酩酊,捱到天色将晚,依旧走入云堂。口里喃喃道:“妙极,妙极,如此才畅。”爬上僧床,看着上首坐的和尚,一头撞去,道:“妙,妙!”和尚曰:“道济,甚么道理?”道济曰:“有个道理,你却不知。”又蒋下首坐的和尚,把两只龌龊臭脚伸去,搁他肩上,曰:“妙,妙!”众曰:“道济痴了。”道济曰:“痴不痴,自家知。”众僧被道济在禅床戏弄一夜,监寺亦不能禁止。次早众僧忿忿,都到长老面前告诉。长老也不开言,心中想道:“此子如此作癫,胸中想有透悟。”即令侍者往云堂擂鼓鸣钟,会众长老升堂,念了一遍净土文咒,众僧焚香。长老曰:“大众听者:
昨夜三更月正明,有人晓得点头灯。
蓦然想起当时事,大道方知一坦平。”
长老念罢道:“大众有记得当时事者否?”道济因昨日吵闹众僧,怕长老升座将清规处分,尚有九分害怕,躲在半边不敢出头。忽闻长老之言,即便跳出身来:“我却理会得。”方上堂问讯道:“弟子记得当时事。”长老道:“既然晓得,可从大众前发露。”道济就从法座前打一筋斗,露出当前物件,众僧掩口而笑。长老道:“真乃吾门种子。”遂下法座,众僧皆散。长老入房坐定,只见监寺与职事僧欲言不言,欲止不止,环侍于前。长老道:“汝等何事?”监寺开口道:“启我师,道济在堂已坏正法,查照清规,该责五十竹片,特请我师法旨。”长老曰:“开单子来。”首座呈上单子,长老接过手,令取文房四宝,乃于单后批着道:
“禅门广大,岂不容颠!”
批讫,付与首座。首座接过与众僧看,众僧道:“我师之言,将无过于护惜。”长老曰:“佛祖入门,原是一例,你们听着。”说曰:
“世尊拈花,达磨面壁,分宗剐派,各有门庭。故或瞬目扬眉,擎拳举指;或行棒坐喝,竖拂拈捶;
或持义张弓,滚球舞笏;或拽石搬土,打鼓吹毛;或一默一言,一呼一笑,
皆合宗门之妙,得超象教之机。信哉,妙道不可以语言文字传也。”
长老说罢,众僧自此俱也听他往来自如,私下另起一个名儿,不唤道济,叫他济颠。三日之内,只得一日正经,到有两日痴颠,搅得满寺僧人无可奈何。有时告诉长老,长老听见,只是护短。亦将改名济颠二字说与长老,长老道:“这是我前日批定,你们那里道得破的。”自此上下俱以济颠呼之。道济见人改了颠字,十分得意。自此见了便有颠态,接谈便有颠话,行步便有颠势,吃食便有颠状。出门便有许多小子跟着,不是打瓦,就是抛砖,不去下水,就是上树。凡遇工做之处,就去出力相帮。疾病之人,就与烧汤煎药。凡经济颠之手,无不应手相成。以故寺前寺后见了他,无不大生欢喜。只在寺里上下作吵,却不雅观,虽然长老识得他是道器,其如众僧忌嫉,不知将来何似,且看后来便知端的。
第十回 选佛场独拈僧顶 济颠师醉里藏真
却说一日长老升座道:“我看大众,近日有负笈远来的,有担锡远去的,有安单参学的,有行山乞食的,玉石不分,鱼龙混杂。我今要照丹霞禅师,起一个选佛道场。”随出一张题目,任人参来。以定高下:
“一觉,二障,三明,四暗,五衍,六趣,七漏,八正,九结,十定。
有能参悟了彻,便是佛门龙象,即将衣钵、袈裟、拂子付之。”济颠出口道:“五祖座下,四百九十九人,俱会佛法,到是一个不识字的卢行者,得了衣钵。”长老道:“他虽不会佛法,却能悟道,乃是过量人,所以传他。我且问你,你是会佛法的?会悟道的?”济颠道:“悟道也会,佛法也会,只是坐禅不会。只是无拘无束,让我做个自在菩萨,到是好的。”就去将拈贴的选佛题目一把扯得粉碎,放在纸炉一火焚化,大笑道:“快活,快活,省了许多千椎万结。”长老道:“格外狂徒,焉能作佛?”济颠道:“个中种子,不是外人。”长老立起身,就下堂进去。众僧茫然不知甚么头脑,也就散去。惟济颠大拍手掌,哈哈笑了一声,也径外走。
到冷泉亭栏杆凳上,伸手躺脚,睡了半晌。就有许多小厮,拿着草枝签他鼻孔,树叶掠他耳根。起来打了几个呵欠,就同小厮们唱山歌,斗百草,翻筋斗,竖贴子,胡乱顽耍。小厮们有拿酒的,有拿肉的,却要他吃。到了日蹉西时,也就离离披披,走到殿上。看见众僧诵经,冷地伸了一只油腥臭手,夺着引磬帮敲,和尚厌恶之极,忙去夺,他索性将两只手照脸照嘴乱挞。和尚慌了乱跑,他偏赶得要紧。众僧道:“济颠,你是真颠还是假颠?若是真颠,我们还饶得你过;若是假颠,我们各拿竹片,打你个死。”济颠听见,便笑倒坐地。有一僧道:“这是长老心爱的道器,说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济颠笑道:“这就是我相识。”正说话间,却见长老出来,济颠即便敛容躬身,垂手而立。长老道:“你没正经,连累老僧受气。”济颠道:“我师不可信这班贼秃,成群结党,排挤着我。明日上堂选佛,我却不来。你须不是五祖,我须不是卢行者,落得省了许多葛藤。”就去拿个木鱼乱敲,口中念道:
“五百僧中五百禅,大家瞎过两三年。
何须着意多分别,惹得蛆虫闹里钻。”
长老道:“明日选佛场,看你如何说话。”众僧各散。
到了次日,却是选佛场期,众僧齐心早起,鸣钟击鼓,单候长老升堂。众僧挨次俱要照单登答,证取菩提。长老座上打眼一看,果然不见济颠,长老心中想道:“济颠不来赴选,今日之举,却是蛇足。”命监寺速去寻来。监寺忙得没前没后,添上几个侍者,四下赶寻,谁知依旧稳睡床上,大肆鼾呼。侍者们就在床上平空扛了上堂。长老问道:“济颠,今日是选佛场期,如何登答?”济颠把手一摇,仍旧一交睡倒。长老曰:“你怎么道?”济颠又把手摇。长老遂说一偈云:
“旧日丹霞选佛场,今朝舞袖太郎当。
须知此日成糟粕,惹得人来笑郭郎。
他委顿,我踉跄,别人骨血认爹娘。
休言自扫门前雪,不管人家屋上霜。”
诸弟子合掌上前问道:“老和尚今日之言,却是两来船,双头马,弟子们委实领会不来。”长老又大声道:“大众不省得么?”众僧曰:“不省得,还求老和尚明白开示。”长老道:“咄!两来船,才过去;双头马,还未来。认着真时也是呆,场中有佛谁堪选,五马三枚恁你猜。”又有一侍者,头顶钵盂,跪于师前道:“头上钵盂到不得口,脚下芒鞋着不得手,再求我师开道一个实际。”长老瞑目静坐久之,遂道:“昔日邓州丹霞大师,少年业儒,应举长安,偶从旅邸遇一禅者,问曰:‘仁者何往?’霞曰:‘选官去。’禅者曰:‘选官何如选佛。’霞曰:‘选官当往京都,人所知道。选佛当在何处?’禅者曰:‘目今江西庐山马大师出世,那里却是选佛之场。’霞即往江西参见马祖,霞以手招幞头额。马祖视之曰:‘南岳石头长老,是汝之师。’霞即抵南岳,见石头,仍以手招幞头额。石头曰:‘快往槽厂里去。’霞礼而谢,走入头陀房,随次执帚扫地,持斧劈柴,历役三年,精进不怠。一日,石头长老告大众曰:‘来日铲去佛殿前草’,及期,大众各各锹镢刈草。霞独以盆水洗头,跪石头前。石头笑而为之剃发,又从而为之说戒,霞遂掩耳而口。再见马祖,袒肩而坐,不开一言。马祖见而笑道:‘日用事无别,惟吾自偶谐。头头非取舍,处处没张乖。朱紫谁为号,近山绝点埃。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丹霞听见马祖说了数语,即便走入僧堂,坐在圣僧颈上。马祖曰:‘我子天然。’次日,即担锡而去。此是选佛场实事,今日却有此举,大众各须参悟。”正说未完,却被济颠疾忙抡着一笔,照着心口上写着四个大字:“即心即佛。”长老道:“作一转语?”济颠又将唾涎将两个即字揩去,换写两个非字。长老道:“多却四个字了,还有三十年功行未了。”长老即便下堂。众僧全然不懂,惟有面面相觑,摸个头脸不着,俱葫芦提过了两月。正是:
百足竿头不动人,虽然得入未为真。
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济颠嗜酒,量却不深,只是无聊寂寞之时,借他名色搭淘吃些荤菜,接力陶情之意。若说他沉湎不羁,肠宽似海,却也冤他。若是金身罗汉轮到酒肉境界,不是十分酩酊,十分滥觞,也不算是酒肉菩提。
这一日,秋尽冬初,西风乍凛。济颠正在身寒口淡之际,坐在禅床之上,低头作想。只见云堂门外走进丈二长人,红头赤脸,舞袖张拳,走近前来,把济颠一拳打倒。袖中取出一个小小朱红葫芦,拨去捻子,取出一条赤色虫来。一手把一尖刀,将济颠鼻子尖上挑破,将虫儿安上。转手一抹,鼻子尖上觉得痒痒难熬,把手去摸,绝不见一毫踪迹。那长人也就渐渐缩入地去不见。济颠陡然立起,不觉一个懵然大梦。自此之后,到了下午,鼻头边阵阵酒香,十分馨馥。奈何得济颠没地钻入,渐觉禅床上不能安稳。
交到正月十三日,杭州街上例要试灯,济颠乘机走出。看见街上小厮买灯耍子,济颠就夺了一盏便行,惹得小厮沿街叫喊,他却打着哈哈。就有人知道他心事,请他吃酒,便道:“日利,日利。”那人次日的生意,果然加倍利市。到了元宵之日,济颠不知何处拿了一盏伞灯,引着二三十个小儿,唱着山歌,醉熏熏走入寺来,看点塔灯。长老撞见说道:“颠子越不像了,你说众僧排挤,今日我却实看见的。”济颠道:“元宵之夜,金吾不禁,偏你佛门恁般严紧。”长老道:“今日既是元宵,令侍者撞钟伐鼓。”须臾,众僧上堂焚香点灯,长老升座。念罢净土真言,曰:“大众听者:
闹处莫入头,净处着眼看。明暗不相干,此各分一半,一半作贵人,教谁弄柴炭。
不可毁,不可赞,望着虚空免近岸。相呼相唤,去来休看,取明年正月半。”
长老说了这几句偈语,众僧理会不来。有的说是长老正月半的套子话,又有的说道有些古怪蹊跷:“平白地怎的说‘相呼相唤,几时休看,取明年正月半’?此中却有些不祥。我们且把语录抄送各山,到那时节再看光景便了。”正是:
禅心净处有谁知,道得真时是又非。
身在蒲团心似镜,无台无镜总忘机。
第十一回 冷泉亭一棋标胜 呼猿洞三语超群
请问看官,济颠在瞎堂座下,约莫三年,做出许多榜样,拈出多少禅机,都在灵隐寺中。可见灵隐寺不但是临安府的梵刹,也是天下有名的丛林。山川秀丽,泉石幽深,先代贤圣托迹其中,历有传纪,固然是人杰所致,也是地灵使然。说了半日,到不曾把灵隐寺的始末,灵鹫山的佳景,洗刷明白,也是阙典。此寺起于晋朝咸和七年,僧慧理所建。山门一匾曰“绝胜觉场”,相传葛洪所书。景德四年,改为香月林、白云厂、松隐岩。此山去城西十二里,高九十二丈,周围十二里,有灵苑,有仙居,俗称西山。汉时呼为虎林,以其先有白额虎于槛下听经听法,后因避国讳,更名武林。骆宾王有古诗一首: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梦登塔远,刳竹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互雕。夙令尚遐异,披对涤烦嚣。
待入天台路,看余渡石桥。
其山脉发自新安,而至睦州,跨富春,控余杭,蜿蜒数百里,结脉于钱塘,一路脉络相接,如引两臂。其岭则有胭脂、屏风、驼岘,其峰则有飞来、北高、鸟门、石笋、杨梅、日观、香炉、狮子。其岩则有玉女、莲华、龙泓、射旭。其涧则有南涧、北涧、大涧。其泉则有月桂、伏犀、永清、倚锡、冷泉。其庵则有韬光、白沙、石笋、茶井、无着、松偃。其阁则有望海、超然、永安、弥陀、云来,是天造地设,古朴名贤。大地山门,对着巉岩峭壁。峭壁之上,神工鬼斧,凿出许多世尊罗汉。岩壁之下,俯临清溪,大涧中有怪石齿齿,碧水淙淙,回环委曲。山门下有亭巍巍,名曰“冷泉”,开悟世人,红尘扰扰,火宅炎炎,到此坐下,万念顿空,雄心忽冷,所以名曰“冷泉”。自从造了亭子,来往游人都要在亭息足,说些超世拔俗之话。亭子右首,不止里许,有峰曰“莲华”。山势葱菁,石辨搓枒,远远望之,宛似莲花一朵。峰腰有一小洞,其口不过二尺,望之黝黝黯黯,峭绝不可跻攀,此中有老大黑猿,窟穴其内。峰下有一老僧,名曰守一,或朝或夕,叩木鱼,数声,老猿即便下来,与老僧作伴,或烧香换水,或洗菜担柴。闲暇之时,能与老僧奕棋赌胜。凡事俱也领会,只是不能言语。老僧有此黑猿,不但朝夕不至落寞,人来要看猿的,都有布施斋衬,并那黑猿吃的果品,甚是有馀。济颠时常与他相戏,黑猿亦时常将果品献他。更有制的仙酒,没兴时就索他的吃,常是醉归。
忽一日,临安府知府姓袁,名元,打了执事来看长老。坐在方丈与长老叙茶已毕,即便修斋。知府偶然问道:“宝山有个呼猿洞,洞中有个千岁猿,能知人事,可是真么?”长老道:“灵性相通,人物无间,都是有的。”长老就请知府到冷泉亭上坐了,随唤支宾到守一长老处,呼取黑猿到亭上来。守一将木鱼敲了三下,老猿即从洞中走出。守一道:“本府袁太爷,要请你相会,只索去走一遭。”黑猿听见出来,就把身子蹲了一蹲,似有不欲来见之意。守一道:“凡事随缘,岂容拣择,先天一着,却要留心。”守一道了四句,那黑猿也就随了支宾,走到知府面前,两手作一问讯状,然后问讯本山长老,知府也就觉道灵异。长老道:“还有许多妙处,且会下棋。”知府道:“果然会下,敢问何棋?”长老道:“不论围棋象棋,俱已精妙。”知府心内道:“天下国手,惟我为尊。”就命取棋子来,先把象棋摆上。黑猿却让知府,知府就把一个海中捞月之势,绝顶一着,从来没人赢得。那黑猿不慌不忙,走了几着,也只平平。临后几着,知府着忙道:“我输了,输了。”若论知府平日极是高手,着着有解,犹未容心到至极处,所以输了。知府心里道:“围棋我有仙传,从来国手推让。”知府即道:“取围棋来。”着了一盘铁网势数,到后来黑猿输了半子。知府大喜,又要再着一局,黑猿摇手不欲再着。知府对长老道:“学生围棋,原系天下一手,老猿只输半子,也争差不多。今要再着,他便作难,未免惧怯国手之故,烦长老转喻他,再试一局何如?”长老转语黑猿,黑猿也就勉强点头。知府又要起手,老猿把手格住,右手就将一子放在当心。知府道:“从来无此一着。”也便随手应去,着到局终,知府却输了半着。知府道:“我二十年来,天下柯枰国手,从无一局相对,今日不料与老猿着得三盘棋子,却输了两盘,到是异事。只怕外人知道,我的国手却输与异物。”心中怏怏。不料济颠走来,把黑猿头上一摸,说道:
先天一着已多年,黑白盘中没后先。
今日天机殊太泄,有缘缘里却无缘。
道罢,把手将黑猿脑后一拍,那黑猿挺然直立在棋抨之侧,推攘不动。仔细看之,竟是冰削成、石琢就,天台山上老僧峰一样。知府讶叹称奇。长老即命侍者取些干柴,叠作柴楼,众僧念些往生咒语,立时荼毗去讫。长老立地说一偈曰:“咄咄,
断峡髯公,傲来小友。不计年华,那知子丑。
踢碎虚空,劈开枷杻。世外耡然,洞中藏丑。
太液池头,寻莲觅藕。费了聪明,橘中逢叟。
一着先机,阿谁参剖。口不谈天,手能摩斗。
却被顽仙,当头一掊。大汗浃身,从空作抖。
急走急走,日已到酉,唱彻渭城,前途有酒。
咦!八万四千谁是你,世间没有闲花柳。”长老道罢,只见黑云卷起,云中看见黑猿向太守作礼,拱手而去。守一长老亦拈诗一首,诵云:
总是三生石上缘,黑箍圈里又箍圈。
瞎堂有路无人领,仗汝前途打一尖。
知府笑道:“分明是颠和尚一掌打死的,还该拿他来偿命。”济颠闻知,即便在人丛中打一筋斗,飞也似跑入山上去了。知府起身,长老别过,将欲回寺,日色正晡。众僧道:“各山长老俱已同着许多居士,坐在方丈等候我师。”长老点头道:“塔上佛灯俱点齐否?行者可去看来。”不知长老今晚有甚法语,听了下则便知端的。
第十二回 济公师大分衣钵 出明珠救范回程
说那长老,自冷泉亭上送了知府,即便回院,先吩付侍者,看点了塔灯。侍者道:“今日是正月十五日,职事僧早已留心,塔上打扫洁净,此时灯已彻上彻下通明了。”长老才到方丈,看见各山长老居士,遂信口道:
鸿雁一声寒有信,蟾蜍半吐月无尘。
语毕,即唤侍者烧汤沐浴进去。众僧也还不知来历,问着各山长老居士,今日却是为何而来?长老道:“旧年曾有语录,诸山各刹抄写遍的。到了今日,在城官府俱已留心相约,齐到山来。”说言未罢,侍者报道:“十六厅朝官已齐到山门下了。”长老沐浴之后,换了洁净衣服上堂,依次而见。礼毕,升座道:“大众听者:
正月半,正月半,又见一年时节换。
今年不见去年人,不觉韶光似轮转。
眼前大众息喧哗,且听山僧自决断。
咦!白云吹散太虚空,皎洁一轮呈碧汉。”
长老念罢,命侍者取出衣钵、匙钥,留与道济。众僧道:“道济不知何处去了。”长老曰:“不要他来受拂,只要他来下火。”言毕,敛目坐化而去。众僧举哀,扶进龛子,同堂挂孝,设灵备祭,一切尽礼。
到了七七四十九日,众僧才欲举殡,却不见有济颠,众僧即欲别请长老下火。只见济颠一只脚穿着蒲鞋,一只手提了草鞋,口内唱着山歌,走入院来。众僧道:“你便好放得下,师父圆寂了四十九日,今日举殡你方走来,师父分付将衣钵留付与汝,专望你来下火。”济颠听了大笑。众僧已请金明寺松隐长老,挂真起龛。长老立在轿上道:“大众听者:
远瞎堂,远瞎堂,这般模样甚猖狂。
方袍员顶如来相,皓齿明眸尊者装。
无嗔怒,有慈祥,禅心耿耿只如常。
不但真容传得好,名字从来到处香。
咦,他年若在灵山去,认得今朝远瞎堂。”
松隐赞罢,鼓钹喧天,簇拥龛子,到了佛国化局松口亭下解去扛索。济公上前手执火把,大声念道:“大众听者:
师是我祖,我是师孙。着衣吃饭,尽感师恩。临去一别,弃我断襟。火把在手,王法无亲。”
大众且道:“如何是王法无亲?”
“咦!与君烧却臭皮袋,换取金刚不坏身。”
举火烧着,舍利殡纷,迸出如雨。只见长老圆神现出云端,举手称谢,化阵清风而去,众僧膜拜不已。少时烟销火灭,打扫火场,收骨入塔,济颠全然不来照管,越加风发。
到了终七之日,众僧拜经礼忏,设斋请众,无非曲尽弟子之礼。完毕之日,首座也不敢直呼济颠,则曰:“今日请济公上堂说话。”济颠也就上堂。首座曰:“师父升天之日,将这衣钵交付我等,说是留与你的,今师父斋期已过,应当交付明白,你可收下匙钥。”济颠道:“别的和尚以付衣钵为荣,我这个和尚却不落这个窠臼,你们要的竟是拿去。”首座曰:“师父口命,谁敢抗违。”济颠道:“如此,取匙钥,照数俱抬出来我看。”首座令人一一扛出,放在云堂之上。济公曰:“与我扯去封条,开了锁子。”济颠即便开了箱笼之盖,一一撩将出来。说道:“你们要的悉尽拿去。”道言未已,众僧上前莺拿雁找,虎噬狼餐,打成一团,扭做一块,却恨手无六指,脚有三条,伶俐者抢了还来,蠢夯者那移不去。济公看了快活,连在地下翻了许多筋斗,揪着耳朵,摸着光头,大栗爆打将过去,笑了一阵,方各悠悠散去。
济公看见众僧抢散,云堂阒然,遂道:“这些畜生饿鬼,见利则趋,利尽则散。难道长老的衣钵东西,抢得恁快?只怕还有馀剩,抢不完的。待我细细搜索些,叫他们来抢,再哭一场。”济公往内一看,四下找寻,却是水洗干净,了无一物。只有长老许多语录,有已刻的,未刻的,或日常抄录的,壁上拈贴的,狼狼藉藉,满地铺摊,没有一人收拾。济公道:“这不是长老平日的多事。”俱细细捡拾在废纸篮内。又向屋中寻觅,只见东壁角头一堆灰土,万斛尘氛,一件千层百补破坏禅衣,以手提之,到有六七十斤沉重。济公看了,呆想半晌道:“有一处用着。”用尽平生气力,背着破衲,往香积厨下。
小房内有一病僧,犯了大麻疯症,终日躺在破草荐上,捱的是冷,熬的是痛,不能行走。济颠因他有病,不曾来抢衣钵,遂将这衲罩他身上,撒网的相似,盖在居中。病僧大声喊叫,只道墙壁倒翻,十分着急,伸头一看,却是破坏流丢一口钟。济公竟自去了,收拾语录,一概付之丙丁,然后走来看这病僧。孰知破衲沉重,病体不能转侧,倏忽压出一身大汗如雨,一时手足俱轻,筋骨松动,三日后竟已霍然。病僧将衲衣上下仔细摸索,只见领上一个疙瘩,暗将厨刀割开线缝,露出晶光闪烁、滚圆簇绽一粒明珠,迸将出来,却有一钱三五分重。病僧一时错愕,两手握定,急急来寻济公还他。济公道:“这是你的造化,众僧抢不着的。”因问病僧来历,病僧道:“我姓范,名珩,太原人氏。为因游览来至临安,带银一百五十两,误被无赖棍徒诓骗,流落于此。想念父母不得还家,染成病疾无处栖身,蒙圆寂长老慈悲,收作火头,法名半来。”济公又问道:“平日作何伎俩?”半来道:“不会看经念佛,也不会打坐参禅,只说一味老实话头,记得几个海上仙方,一本《太上感应篇》逢人传诵。”济公道:“你再把少年在家及到杭州来的光景,备悉与我说个明白。”病僧道:“我范珩也是晋地世胄之家,十五六岁曾读几行书史,只因资质卤钝,学做文章不得成篇。到了十七八岁习学弓马,与朋友较射马箭,常中五枝,步射常中六七枝,膂力也有千斤可举。只因误听人言,说道南方苏杭地面人物秀美,若要做豪杰好汉,须要游览一番,结识些高人杰士,大开眼孔,后来方有受用。不料到了南边,果然见了几个朋友,初时肝胆意气却是不同。于中就有几个奸险无赖之人,帮嫖劝赌,我却拿定主意,不落这班恶道。谁知暗地窥我单身他出,竟将我行李一罟窃负而逃。举目无亲,泛交朋友,因而厌薄,遂尔流落饭店之中。欲要告官追究,却无闲费。欲要起身回去,又少盘缠。日来冻馁交加,心事苦切,思念父母,缩地无方,蓦忽染成这个病症。店主驱逐出门,宵啼露处,无处栖身,带病匍匐来到湖滨,直欲投渰水底。偶逢殿主长老窥见,问我原由,道出始末,遂蒙收留入寺,寄迹火房。近来身子略安,只是手脚软瘫,不能动履。日日卧在藁上,瞑目凝心定气,念佛五百口口,消此朝夕而已。”济公道:“勾的了。这颗明珠乃安南国王朝贡米此,曾与长老说得投机,解赠长老,做个遗念。长老用他不着,缀在领中,也非常物。城中自个小佛儿张公,前日来此打斋,与我相契,明日同你去献与他随他赏些钱钞,急急收拾回家,以慰父母,也不枉你平日行善之报。”次日,济公同了半来拜了佛祖,辞口口口之灵,与济公城中口发,见了张公,就送三百两银子,与范珩为还家之费,众僧绝无一人知觉。正是:
善事不从明处显,明珠偏在暗中投。
第十三回 渡钱塘中途显法 到嵊县古塔重新
且说佛门旧例,寺中住持回首过了七七之后,要请诸山长老会汤,然后议论别请长老住持。是日首座道:“众位和尚在上,自长老西归之后,将衣钵留与济颠,其如济颠,颠病越加沉重,搅得禅门不成规矩。今日列位在此,敢烦劝戒一番,倘得归正,也好承接本山香火,不枉师父认识一番。”众位道:“今日不知济公却在何处,趁我等未散,可速寻来劝诲,省得错过,再请不便。”首座即遣行者去寻。济公方在城中,送了半来起身,同到飞来峰牌楼下,唤了许多小厮,往溪中摸鹅卵石。红的一堆,白的一堆,青黄黑的共分作一堆、领着小厮们周围旋转。有人问他何事,济公曰:“我与师父做法事,串五方。”侍者看见,即忙唤道:“济公,济公,今日首座请了许多师父,在方丈会汤,特令我来奉请。”济公道:“我有正经佛事,说甚么会汤,竟说请我吃酒,我就来了。”提着草鞋,走进方丈。大笑道:“你们坐的好似子孙堂,中间少个太君娘。”首座道:“你且莫颠,师父已作古人,只有你在这里,你可作些正经,也与师父增气。”济公曰:“气是增不得的,我若增气,只好与你们终日打闹,那得这许多肚皮袋气。”众僧听了大怒道:“某等清净禅门,如何容得这等没正经歪乌辣的狗种!”济公道:“看你这伙秃驴,有甚正经!正是冰炭不同炉,你看我不在眼上,我看你不在眉尖。长老方终死的,便有许多说话。日常间还是我的肚皮宽容,包含你们许多贼头狗脑的歪事。如今你们到趁着众位之势,花唇巧舌,仗义执言,虚敬虚恭,鬼心鬼眼。请问你那一句佛法你讲得来?那一句佛法你悟得透?怎么前日抢衣钵的时节,不见你们说正经话?今日就是说正经话的,也在里边成团打块,手长脚快,恨不得一口吞在肚里。今朝的口气,果然正经体面,果然冠冕,想起前日光景你们的形神,屎肚子俱透露在外。”众僧却被济公数数落落,说个畅快,众僧不觉无名火发,内中一个出尖长老,绰号叫做孙行者,提了一条禅杖,飞也奔将出来。
济公早已收抬包袱停当,背了就走出门。就往师父骨塔前拜了几拜,离了灵隐寺,过了六条桥,迳到净慈寺投宿一宵。次旱到浙江亭过了渡,往台州进发,到了诸暨地方。只见一个年少头陀,同着一个年老的妇人,抬着一乘竹兜,兜上挂着黄布帐子,帐用一尊观世音菩萨,座下有空采袋一只。一老一小,却是来路远了,扛抬不动,光景甚是狼狈。济公问道:“今日那里佛会?抬着观音,可是去助会的么?”那婆婆道:“没奈何干这勾当。这小子是我孙儿,他父亲旧年死了,目下他母亲病势沉重,没有调理,无计设处。近边有个小庙,庙里一尊观音,勉强做个竹兜,抬出化缘。不料化缘全要口嘴伶俐,才有利市。似我老小两口,不会念经,不会说咒,光光念着一句观音菩萨,谁肯布施。所以清早出来,已到日蹉,仍旧空袭一只,分文也无,如何是好?”济公听见他说得苦楚,便道:“婆婆放下,待我与你孙儿抬着,我包袱内有木鱼一个,破钹半扇,取出来,每人拿着一件,到了人烟凑集之处,我自有法,包你满载而归。”
果然到了市上,济公打起钹来,孙儿打看木鱼,高声念起颂子,四下里俱来打围拱听,济公念得有兴。那市上的人,有银的钱的米的、布头线索的,一霎时,人头上接递将来,袋已满了。天已晚了,济公依旧帮他抬了,慢慢回去。到得家时,不料他婆婆孙子两个走了出门,病者没人照看,早已呜呼哀哉了也。济公见此光景,益觉惨然,即忙将钱米变易,了却后事。婆婆伤心太过,不觉一晕倒地,急救方苏,又无料理之处。济公只得向人说道:“我是婆婆外甥。”央了邻妈看守婆婆,勉强又同孙儿抬着观音上街,抛着颂子,或说因果。市上的人淘淘阵阵,俱来听着,那银钱米谷之类,一时凑集,众人看见挑抬不起,不用米谷,都是银钱布帛。如此做了七日,婆婆见了许多东西,病也好了。此时只恐外甥要去,极意奉承济公。济公道:“够了够了。”
次日,连那衣包也忘记背了,竟自走路。到了飞云渡边,溪水正溜,见一老者手持竹杖,将要过溪,济公疾忙上前道:“溪流汹涌。”老者仔细一看。济公道:“我驼你过去罢。”到了彼岸,老者道:“我却无物相酬,袖中有干酒一包送你,只怕你出家人不用酒的。”济公听见说是干酒,却也稀奇,正是对科之物,但不知何以叫做干酒。老者道:“每一日,只用一粒放在壶中,一日尽醉,若用两粒,就狂醉难当,若用三粒,七日不醒。”济公得了,致谢别去,回头就不见了老者,异叹久之。
又走了数里,只见一长一矮两个和尚,挑着高担走来。见济公是个孤身,却就放下担子道:“小子休走!”济公晓得遇了鏖头,即便站住。矮的和尚即在担上抽出一条戒尺,照头就打,济公只得跪下求饶。那长的道:“快快挑起担子。”济公也其得挑了随行。济公心思一计,道:‘师父来得远了,不知可用酒么?”和尚听见酒之一字,却就和软问道:“此处你有熟识酒店么?”济公道:“熟识却无,方才一位老者送我干酒一包,只要一个瓶子,可吃一日。走得倦了,可以接力。”和尚道:“我担子有个葫芦,取出可以藏酒,就在此松林之内停憩片时。”济公就将葫芦取水,放下一粒红药,霎时馨香扑鼻,两个不觉流涎,一啜而尽。还道:“不够,不够。”济公看见有些光景,依着老者之言,放下三粒,和尚尽兴而毕。济公立在边头,一滴不敢沾唇。只见一对手软,两个头悬。眼乜斜,不知南北;脚转折,怎辨东西。济公道:“这干酒是老者与我闲常解渴的宝贝,那知是今日救命的仙丹。”两个倒地酣呼,不知人事。济公怕他醒来,身子难脱,也就放出手段,将担上索子解开,把两个凶徒捆缚在黑松林下,到得醒来,也须七日,济公方得取道前去。这也是罗汉魔头,金星化解。
且说济公离了鏖僧,直趋嵊县。那知嵊县是个富庶之乡,却不好佛,见了和尚,大约似眼内之钉,肉中之刺,不大有缘。济公脱了鏖僧之厄,一口气走了许多路头,肚中饥饿,寻得一个竹简盛水,取出干酒放下一粒,只好消遣微醺,却是软饱。走了许多人家,不得一碗饭吃,如何再走?偶然走到一座古塔之下,前无僧寮,后无廊舍,止有一块高大莲花石座可以息足,山坡之下,却是行人大路。济公周围看了一番,就爬上石去,趺膝袒肩而坐。心中记得金粟如来放大光明咒,嘿持七遍,便可以放大光明。心中作一观相,持诵此咒。少时,一缕青光吐起,就有白光红光黄光,五色迸现而出,盘盘施旋,直绕塔顶。四方观者,男男女女,杂沓而来,仔细看时,却不是塔上起的,原来俱在济公顶门放出。济公闭目瞑坐,就有近村人家来烧香的,礼拜的,供香花的,供素食的。济公也就随意饱餐,仍复瞑坐,收回光彩。正待下座行走,只见乡绅朋友,财主里老,填街塞道而来,曰:“敝地从无圣僧高士到此,所以不识礼貌。今见毫光满道,瑞霭千层,方知活佛降临,就请到后面净室住下。”济公道:“云本无心出岫,风来有意扬幡,信有机缘,何妨驻锡。”从此声名远迩传播,就有许多僧众,内外护持,俱道活佛降临。破悭旋舍,先搭了几间蓬厂,造了两层大殿,即便修起古塔,层层点起塔灯,不一年间,就成一个丛林。虽然济公日常有干酒暗中助兴,奈何胸中浩浩落落,不得荤腥爽快,却是闷怀。兼之起了还乡之念,一刻难熬,遂于次日五更起来,披了旧日破坏褊衫,挥手而去。人俱不知踪迹,只说活佛依旧归天去了。至今传下法派,古塔重光,绵远不绝。正是:
古佛临凡没去来,忍教塔顶长莓苔。
孤云一片栖黄鹤,七级灯光照九埃。
第十四回 天台山赤身访舅 檀板头法律千钧
却说济公从古塔脱身,随路化缘吃饭。带得一个破瓢,紧紧藏在身傍,却是为何?只缘酒兴不时勃发,就往池中取水,放下一粒红药,吃了一日。人却不知是酒,只说是个清水和尚。人多拉定他要问佛法,他只嘻嘻作笑,不言一字。或有强横取笑他的,他只当头当脑,一个噀唾,那个人回去整整醉了三日。若遇着有兴致人,即便盘桓三日五日,一时远去,人亦不知。费了两载光阴,才走到台州城下,望见故家,即便走入。只见家下之人,如此木、八木、三酉、草军之类,成群聚块,说着闲语,却不认得主人,即道:“那里来这老佛,本家不斋僧,又不看经,却来为何?”济公立着不言不语。众人道:“是哑叭。”众人将手推他出去。济公即便提起拳头,照脑一下,道:“旧日主人,便不认得?”众人方才细细将眼睛摸擦,“呀!果是当日大相公,怎的如此破坏阑珊?得紧急进报与舅爷奶奶相公。”出来迎请进内。一见光景如此,窣地惨然,急去寻了几件簇新衣服,精巧鞋袜,要与他换。济公看了,一竟推开不要。舅舅道:“这是为何?”济公道:“出家人怎的用得着他?”舅舅道:“出家修道的我已见过千千万万,难道如此腌腌臜臜过得日子的?平日没你消息,只见有杭州来的,常常问信,却说不知。虽是不知,也还道你在甚么丛林古刹,做个善知识长老,即不然也是个有职事的僧众。不料你面皮黧瘦,骨骼离披,衣服败坏,一至于此。若不是家人们进来称说,我若路上见你,也全不认得的。如今既已还家,你还依我换了衣服,穿了鞋袜,也还像个家主,不落家人们讪笑。”济公道:“那个是主人,那个是家人,那个是舅舅,那个是外甥,东海老张南山李,大家都在皮袋里。谁是冤家,谁是亲,相逢尽作苍蝇声,只有皮囊旧窟宅,回来却拜灵山佛。”说罢,竟到旃檀佛前,父母前,拜了几拜,即唤剃头的来,把头上四围短发剃下,埋在父母灵前。一句寒温不叙,走出门外,扬长而去。急得舅舅没手拉扯,急着家人赶上邀他转来,道:“你何必又往他处,就在天台地方寻个净室,也好过了光阴。”济公只回头,一笑一拱,并不停脚,走得速疾,倏忽不见踪影。有人见他走到祗园寺长老塔前,拜了几拜,题诗一首而去。
当年拾得打门砖,一下敲开没了船。
今日抬头门外看,举头依旧是青天。
济公回家一番,便是这个光景,却也是个异事,今人猜摸不出。禅家所谓中流一篙,不着边岸,凡所解脱,是真解脱,这也是句空话。
却说济公依旧寻山问水而来,到了嵊县古塔地方,数里之外,见风铃摇曳,塔顶峥蝾。济公想起前日不别而行,恐人识认,却摘了一张荷叶,把头包裹,手中拿了几茎竹叶掩盖而行。只见宝殿巍峨,金容璀璨,改作飞来佛寺,盖为济公当日去来无迹之故。济公见此,益觉悚惶,遂悟人间天上,佛子仙官,俱是依稀,仿佛若一说破,便阻善心,不觉两脚破空疾走。远远望见黑松林,便道:“前日两个凶魔,几乎被他魔倒,又是那个老者送我一包干酒,解了这厄。”转到林中,认那旧日绑缚两个凶徒之处,却见两堆枯骨委地,惊道:“前日怕他酒醒赶来,所以捆缚着地,不料此地幽僻之处,无人解免,却就枯死于此,魔固当除,命亦可悯。”心上转生悲恻起来,添了一场冤结,只得将树枝掘土为坑,将二骨殖掩覆而去。沿途化些斋米,买棹渡江上岸。济公自思:“我若别处安身,却不怯气,灵隐寺是我披剃所在,还到那里,看这伙驴头肯着我否?”走过慈云岭,径到飞来峰,遇着藏主。藏主道:“济公,你回天台去许多时,寺中换了住持昌长老,混名叫做檀板头,戒律威严,不假情面,比五殿阎罗还利害哩!”济公道:“如此却难打伙,且到寺里再看光景。”才到山门之下,见一首座道:“济公,你来了么,如今长老,不比你师父。”济公道:“若得利害,我就不怕你们欺我。”首座道:“我同你去见长老。”到方丈下,济公下拜。首座向前道:“此僧乃先住持长老的徒弟济公是也,因返天台,两年才回。”长老曰:“莫不是好酒的济颠么?”济公道:“弟子出游两年,荤酒俱戒了。”长老曰:“如此可挂名字,收了度牒。”济公但在云堂止静故参,念佛诵经,十分信心。两三个月,并不走出山门一步。
时值残冬大雪,济公身上寒冷,走到香积厨下向火。露出一双光腿,火工道:“你师父有许多衣钵与你,倒令人抢去,如此大雪,露出一双精腿,想来也觉难过。”济公道:“冷自我受,冻也无妨,只是年馀不曾吃酒,苦渴难当。又见老和尚的戒律森森,我才来,不好犯戒,如何了得?”火工见他说得伤心,便道:“我有一小瓶药酒在此。”济公道:“你有药酒,我有酒药,打个平和。”火工道:“只怕长老知道。”济公道:“阿哥难得一片好心,我不累你。”躲在灶下,一个遮前,一个在后,一瓶药酒吃完,全无意味。只得拿出药来,放些清水,加药一粒,又放又吃,连吃三瓶。吃罢,便出厨下。原来这酒不去吃他,便没有事,谁知吃了胆大如天,大踱步走上殿来,见了熟识的就勾肩搭背,掂头簸脑,说起疯话。那监寺当日闹过一番,心中不觉见了这个旧病,即便报与长老,长老就叫监寺唤他。济公便道:“晓得你们旧病,暗地打帮欺我。如今的长老,虽是另立规矩,我是旧人,却也不同,若要装模做样,我却不理。”监寺又去报知。长老是个执性拗撇之人,立时叫五六个侍者,平空提头揿脚,扛去见他,跪在监斋菩萨前,打了二十竹片。两块清规,一块重一百斤,一块重二百斤,却把重的清规照头压下。谁知酒后之人,手脚酸软,痿瘫在地,动也不动,未几鼾声如雷。长老道:“如何吃得如此烂醉?”监寺道:“看他走下禅床,没有半个时辰,就到这个光景。当时见他吃了一日,酒坛翻倒几个,尚不如此。”长老道:“速查来历。”挨出火工做脚,藏酒与他作伙。火工跪在地下,拿着小瓶禀道:“济公到山整坐两三个月,众所共知,昨方下厨,看见火工自吃的疯痛药酒,勉强要吃,与他吃了就上堂来,不料醉得十分酩酊。”长老接过小瓶,看了半晌,想道:“他的酒量,也知如此。”火工道:“小瓶药酒,还道味浓,添上三壶冷水吃的。”长老摇头,越发不信,道:“待他醒来再行罚令。”长老回房。众僧拍手大笑,有说尖酸话的,有编造歌谣的,有嘲说笑话的,有吟诗作对的,只要他醒来,大家笑哗他。谁知济公当此寒冰天气,躺在地下,热气冲天,汗流浃背,有如女月浴堂内才出汤的光景。长老出来看了,也称奇突。一日不醒,三日不觉,到了七日,满寺内外都来看他。长老道:“济颠却是活化的了。”叫侍者抬出去,取些松柴荼毗了罢。济公听见这话,大笑一声,立将起来道:“长老不消活化,却是化活的了。”众僧一笑而散。不知济公日后如何?再听下则,便知端的。
第十五回 十锭金解冤张广 八功水拔救王筝
却说济公醉了七日,一笑起来,长老也道奇怪,似乎弄甚么法术侮弄大众,心里不耐烦他。济公看见光景,也就走出山门之外,撞见卖酒腐的张公。张公几日没有生意,看见济公,连声就呼道:“济公,济公,如何一向不见你的踪迹?往常你肯来吃酒,我家生意兴头,一向不来,委实寂寞。”张婆在内连忙两壶热酒,叫道:“师父进里面坐。”一面打点许多菜碟,一面买了一尾鲜鱼,做起汤来请他。济公进内坐下,仔细把张公脸上看了一回道:“你不像连日没生意的,目下却有一宗大财,是你分内应得有的。”张公笑道:“你要酒吃,却把好话哄我。开这个豆腐酒店,一分一厘积攒不起,那得大宗财来,除非地下掘着宝藏,山里汆出财乡。若说要我去明火执杖,暗里希偷,我两老口却没这种本事。今日请你吃酒,只要保佑我日常利市,过得朝夕,便感激你不尽,不要你说这种假风风没巴鼻的话头。”济公道:“老张,你与我相处久了,我何曾是这种人。叫你老娘出来,待我将面孔上看看气色,夫妻两个一般,便稳当无疑。”张婆道:“难道这样准的?不要是你把我老婆子将就看上,故意哄我出乖露丑,也未可知?”济公道:“此言越发谬甚,我济公从来可是这等样人?”婆子道:“如此你把我气色看看,果是如何?”一步步纽着头颈,含着微笑,立在居中,绷着面孔。济公一看道:“不差,不差。”引得两老口欢天喜地,手忙脚乱,罄将家中所有尽着搬出。济公道:“吃得不够,今日在你家宿了,我平日想着佛印和尚烧猪头吃,明日可到清波门里,十字街口,肉架上有一个十五斤四两重的猪头,买来烧了请我,包你有这注大财,别的猪头大小不对斤两的不要。”张老想着钱财,连声应道:“我去,我去,只是囊中没有买大猪头的银子奈何?”张婆道:“不妨,我有只古折簪子,约有四钱,认着对斤两的猪头,将去抵押就是。”打发济公睡在客房。
次日,即入城去。俟开城门,天气尚早,十字街头店门未开,等了半晌,只见一人背着半边猪身,手提一个猪头。张公问道:“猪头多少轻重?”那人道:“方才准秤秤过十五斤四两。”张公道:“千万卖与我罢。”那人道:“称银子来。”张公拿着簪子递与他,他却不要首饰。张公将夹剪夹下簪脚,约有五六分重,递与他做个定钱,千万留卖与我。那人应允:“你可速来,少迟就卖与别人了,你不要怨我。”张公道:“我将簪子煎了就来。”正去寻店煎银,肚里却痛起米,一时站立不起,急去寻找东厕大解,解了许多宿粪。立起身来,将往外走,不料当头一磕,仔细看时,却一青布搭膊,沉沉重重,却讶不知何物,且将拴在腰边。仍旧将簪子押那猪头,那人将簪子估看,尚有多馀,就把猪头过手,约他明天来赎。
张老提了猪头出城,走到僻处,打开搭膊一看,却是十锭雪花,每锭约有五两。急急走到家中,便叫“妈妈快来”,便道:“济公的口嘴眼睛,真也奇怪,看我气色,说有横财,果然灵应,你看这般松纹雪白,整整十锭,那里造化得有此物?”张婆道:“你我面上气色,红黄相关,却是我命中该得有的。”张公道:“若不是济公先看气色,不要十五斤四两的猪头,也不见得有此一椿宝物。”张婆道:“若是我不把簪子与你,你若有银子,竟去买他猪头,也不肚痛,也不去寻东厕,那里撞得着他。但是这十锭银子,也不知甚么人掉下的,此时那人又不知作何景状?”张公叫张婆快烧起猪头,献个利市,再去寻济公吃酒。四下找寻,却不见有济公。张婆就要将一锭银子剪边使用,买些果品等类。张公道:“且住,我们穷人只怕消受不起,我仍旧带去看甚么人来寻,还他也罢。”张婆道:“你且空身去,倘遇失主,同他来取亦可。”张公道:“你说得是。”即就起身进城一走。
走到东厕边一看,只见许多人拥挤不开,道有人吊死在东厕里,说是失脱了一宗银子之故。张老看见,目定口呆,心上十分难过,欲待承认,却不见有尸亲。况且银子又在家里,万一说得不伶不俐,惹出祸来,只得转身急走,到家来寻济公商量。
只见济公慢慢走来,早已看见张老,便道:“十五斤四两的可有了么?”张公道:“不但有十五斤四两,还有个三斤二两的在家,快同你去商议。”济公坐定,张婆便道:“请济公里面来坐。”张公将此事始终说了一遍,意思还要觅他亲戚还他,乃是张老好心。济公道:“莫忙,你取了烧猪头,烫起酒来,与你说个来历。”霎时间酒肴俱备,张婆坐在旁边。济公袖里取两幅图画,递与张老细看。只见一幅画上画着树林中一人跪下,一人提刀要杀,旁边一个担子,许多鸡鹅在里边。一幅画着一个提着猪头,腰间缠着搭膊,又有一人吊死在一间草房之下。张公看了,一味茫然,请问济公。济公道:“持刀者大盗胡行是也,跪下的经纪张广便是,终日贩卖鸡鹅。原是孽钱,遂受胡行一劫,伤了性命。这幅提猪头者是你,即前世之张广也。劫去本银五两,原系宰杀鸡鹅孽钱,今转世加利十倍还你。这东厕吊死的人,乃是偿你旧日杀命劫财之冤。”济公把酒杯撩地,_一声响亮,遂道:“从今勾却路头债,免得再来冤报冤。”说罢,只见张公张婆满身寒战,遂道:“今生他固然偿我命债,我前世杀生害命之孽尚是未了。”济公道:“这也不难,你前世冤苦一场,今世得了十倍利息,也好放下心肠,不如及早修行,诵经忏悔,还好修个来世。”张公张婆也遂拜了济公,立时就在清波门外寻个净室,夫妇双修不题。
却说清波门里,有个行首,姓王,名筝。十年前聪明标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能。临安一府士大夫,无日不来叫他承应。他说话也极伶俐,在上在下之人,无不扬翊赞美他的妙处。龟婆龟子,爱惜过于金宝,家中宝钞,也不知赚了万万千千。一日,福过灾生,杨梅疮发,浑身破烂,难以应客。鸨子也遂贬在后边空房之内,早晚茶水也没一人瞅睬,不得已寻出一粒湖珠,悄地托旧日媒婆马百六,到回回堂前汪家当铺中寻汪七朝奉:“他认得这颗珠的,可对他说我十分苦楚。”七朝奉原与王筝有终身之约,故尔寻他。果然七朝奉念有旧情,同了马婆走到清波门王行首家,往后门进小房一看,秽气薰蒸,已是难过。揭开布被,却见浑身破烂,头脸也竟厮认不来。七朝奉转身飞走,马婆一把扯定道:“你当初既是热闹一场,久有生死之约,怎的到此地位也就忍心撇他就走?”七朝奉道:“生死之约,乃是追欢买笑胜事,看这光景,教我实难。”马婆道:“他破烂虽是如此,有好太医,服药尚是可救,不若待我对他鸨儿说个端的,寻个人扶他出去,调治着他。”鸨儿听见此语,只道七朝奉真实愿恤他,有此语。他就装起膀来道:“他身上还有五十两急债未清,死活留他在家,人来要债犹好抵对。七朝奉既有此意,只代他还了本钱,利钱我与他赔罢。”七朝奉听了此言,越发不对,遂向马婆道:“非我无情,乃是鸨儿太狠。”马婆也觉无可奈何,两个乘兴而来,只得兴尽而返。鸨儿扳扯不上,龟子回家埋怨鸨子装憨太过,眼见得垂死之人,却不将计就计推攮出去,留在家中结果着他。王筝看了这些光景,心事转加,十分危笃。鸨儿抱恨在心,等不得断气,连晚把一条草荐卷了,抬出门外,委在荒郊僻处,不题。
一面且说济公,吃了烧猪头之后,处处醉倒。时张公夫妇,寻了净室,住在清波门外。一日,济公走到净室,说:“少刻我来有句话说,千万张公住在家里。”说毕,竟到城中吴山上沈提点家,问道:“望湖在家么?”提点应声即出,认了半日道:“你是李相公么?多年不见,竟出家了,也从不曾见你进城看我,十分记念,我又无处看你。”济公道:“不要叙这句宽套头的寒温,我有一要紧美事与你商量,快走,快走。”提点是个热心人,听见有要紧美事,只得跟了就走。领到清波门外荒郊地内,看见许多乌鸦飞叫,野犬成群,乱草堆中,见草荐里卷着一个死尸。提点着惊道:“多年不见,教我急急走来,看这个臭烂死尸,是何缘故?”济公尚未应答,只见草荐里一只女人小脚,伸伸缩缩。济公道:“还是活的,你肯打开一看,便知端的。”提点听说既是活的,大着胆便去解开草索,打开一看,原来是王筝,平素与提点极熟。问济公:“如今作何处置?”济公道:“此去不远,有张公净室,你背了到他家去。”提点意思,迟疑不决。济公道:“可惜我是和尚,外观不雅,不然我就背了他去。”提点见他说得恳切,也只得将自己的道袍盖了头脸,渐渐搀扶到了净室。
张老夫妇大惊:“如何搀个死鬼到来?”济公道:“三日后便病好了。”提点道:“岂有此理?”济公道:“十馀年不曾见面,难道寻场人命官司害你?体今日且去,三日后来,我有话说。”提点脱身,却也狐疑。济公即唤张婆烧汤:“我要洗澡。”济公洗罢,即叫张婆扶着王筝,将洗过的浴汤,浑身淋洗。那身上疮靥个个随水脱落,身上便道许多轻松。济公又将佛前炉内香灰,抓一把放在碗内,叫张婆取一碗酒来,把他吃了,不觉神气勃勃。张公张婆看了,对济公道:“不料你又会做太医,就是太医也没如此灵应。”济公道:“这是八功德水,洗疮疮好,洗病病除。还有奇处,等提点来与你商量。”
刚过三日,提点走到,看见王筝如此健旺,啧啧称奇。王筝梳洗已毕,就地向济公磕头谢道:“承蒙死中救活,何以报答?”济公道:“不要谢我,亏杀这位沈爷草荐里解救出来,不避腌臜背到这里,今朝才得生活。”提点道:“病后才好,不要劳动,且去安养。”王筝虽是狼狈,胸中却有许多不平之气,望着提点诉说:“老鸨无情,从自十四岁梳拢成人,承应上司,虽蒙各位老爷怜爱,挣了万千金珠财宝,遇了凶暴子弟,又不知受了多少恶薄狼藉。不幸病痛上身,断气也等不得,棺木也舍不得,将我藁葬城南。今病已愈,还仗沈爷作主,与我鸨子说知,看他光景何如,以图重报。”
提点领会王筝之意,即往王行首门前,口口鸨子问道:“你家筝儿如何不见?”鸨子道:“有病死了。”提点道:“如何发送他?”鸨子道:“已买一口上好寿材,口口三四通道场,送在我祖坟侧边葬了。”提点拿着口口,将鸨子脸上一括,道:“昨日我在一处见他唇红口口,如何说死?”鸨子也把手一摊,道:“沈爷,青天白日口口鬼也。”提点大笑道:“异哉,异哉。实非鬼话,却在城外人家,我将起死回生神仙妙药救转活的。”鸨于才有些相信,道:“果然活的,领我去看。”提点道:“不消你去,他也要来说,与你家挣了许多财帛,如此薄待,也要来与你算帐。”鸨子道:“门户人家,从来如此,算甚么帐。”又笑着道:“果然现在,千万领去看看。恶薄待他,这都是当家的龟子不好,忍心害理。我却是爱惜他的。”提点道:“令爱也说起你日常的厚情,所以恋恋牵挂。还有一说,若要他回来,他要你写一纸与他,他的身子乃属于我,我也不要他搬回家去,只要由他性子,接客也罢,不接客也罢,赚的钱钞与你平分。”鸨子听了,十分欢喜,分明意外之物,将计就计。即备了八个盒礼,随提点到了张老净室,假意见了王筝,抱头哭了一番。王筝道:“我这番身子,却是提点沈爷死中救活,我已拜他为义父。他家中不好去,还要寄住妈妈家中,拣得意人,相与几个,以图报答恩人之地。妈妈你不可照常待我,谅在你家,也不亏你。”妈妈一口承认,只要劝他回去,再图热闹。
王筝也就趋势捱身照旧住在房中,只说养病,不出见人。其中有个缘故,王筝平日私下积攒许多金银宝贝,在夹墙之内。提点家中有个小厮溜儿,只说留他伏持,日日拿了一个大药瓶,到提点家取膏子丸药,每日抱来抱去,把自己私物俱已运到提点家内。鸨子亦有数千金藏蓄,不提防筝儿知道,也乘机搬运一空,鸨于尚是不知。一日,王筝诡道:“明日提点干爷生日,我要去祝寿。”一轿就抬到张老处,却遇着济公在彼,济公对王筝道:
三春花事已蹉跎,莫向樽前再举歌。
残月晓风杨柳外,骷髅今后没人驼。
王筝听见,不觉泪下如雨,即时打斋拜了济公为师,祝发修行。提点亦即时就唤张老盖造一所齐整净室,后来提点也道是王筝淌来孽钱,斋僧塑佛,修桥造殿,施舍净尽,老年也随了王筝出家,却是济公法力化度。后来张老张婆,王筝提点,俱已坐化。回首至今,有四佛庵即其故址。正是:
同是西方路上人,横来竖去尽归真。
由他傀儡多搬弄,不脱金刚旧法轮。
第十六回 上红楼神常拥护 落翠池鬼也修行
前段说张老夫妇、王筝提点,俱修行坐化,却是连着后话说了,销缴提点相与一场公案。而济公本传,只说自从救出王筝点化出家,人人都道济公与王筝往来,疑他有甚苟且。常有人向张老探问,张老极口道:“罪过,罪过,济公自个活佛,怎么拿这伤天理、落地狱的话疑忌他。他好几杯香醪美酝有之,若说他好色宣淫,委实没有相干。”人头上渐渐说到监寺的耳朵里去,监寺与济公平素不对,他就夹个熟识,叫名歪公鸡张三,乃是张老不肖之侄。监寺垫出三五钱银子,叫张三用计,到刘水户家做东道,只说要请一个相知过夜,千万不可留人。一面就去寻几个做公的,商量晚上做事,一面去寻济公。
此时济公正在一个人家吃酒,已到半酣,出门不多几步,张三即便赶上,搀了济公:“我与你到个相知人家撞醉。”济公听见“撞醉”两字,却笑乜乜道:“你不可哄我,倘若哄我,教你自己吃亏。”张三道:“见你向来有兴,今日致诚请你。我叔叔说请你吃个大醉,生意便大兴头,故此远远特来相寻。你是个和尚,我哄你作甚!”一步步不觉已到刘家门首,哄济公进内,上楼坐定。只见走出两个姐儿,一唤娇哥,一唤秀哥,上前见礼。却见是个半醉和尚。两个姐儿啐了一声,往里就走,道:“极少有百念日晦气!”埋怨张三:“你好没来由,怎的弄个和尚到我家里?”张三道:“这是我叔子相知,请了他极有利市。前日我家叔请他吃酒,近日得了口口,口个净室,受享好日子哩。你们姐儿两个不拘一位相陪,明日我加倍出钱便是。”娇哥道:“我妹子好,他平日极喜欢和尚的。昨日见他做了一双僧鞋,一个僧帽,布施那个去了?”秀哥道:“还让姐姐,我姐姐旧年四月八日已曾去斋过山经,识不知多少和尚,那里在这一个。”张三道:“就口你姐姐罢。”无非只要他一个应承,那里管他姐姐妹妹。正说话间,摆上碗碟菜蔬。看见天色已晚,济公一杯一杯,吃得酩酊,安排睡下,两个姐儿一个也不来陪他。
张三一面出门,寻那做公的人,偏寻不见。只见几个管城门的炮手,背着许多火药,走近前来。乃是张三熟识,就与他商量道:“有个财主和尚在此宿娼,我们打将进去,叫起地方,把他拴缚见官,不怕我叔叔不拿银子来救,不怕鸨子不用钱钞了这官司。”炮手道:“趁此人静,先去打开,捉了和尚,方叫地方。”张三即便把脚踢开大门,炮手即便进去,不料他佛前有火,一滚就进到炮手身边,烧着火药,火势轰开,三个人俱已烧得焦头烂额,连叫“有火”。济公已醒,即便跳窗纵身下地,早已走去,不知下落。龟子鸨儿连忙扑救,火势方解。地方的人乃见两个炮手,一个张三,问他夤夜背了火药到他家里则甚?三个人无言可答。拉扯济公宿娼,却又不见济公踪影。地方道:“分明夤夜走来放火,希图抢掳,现有火药瓶袋为证。”三个品字样缚去,送官审得,姑念不曾沿烧,各责三十板,枷号一月,示众在清河坊口。
张三痛苦难熬,却求人往灵隐寺监寺僧处要盘缠。监寺僧不肯承认,张三只得逢人告诉道:“这恶孽都是灵隐寺监寺僧,设下毒计,要害济公,谁知济公是个真僧,天败其计。”此时到刘家门首,黑影子里分明看见一位韦驮,一位诸天,昂昂然立在那里。顷刻就是火药发了,遍身烧得乌焦巴兮,两腿又打得牧隗山谷,三条性命只要焉哉乎也。又亏张三拿了几两银子上下使费,解放回来。三人同到监寺处,要钱将息,并要骂他奸计害人。那知监寺始初要害济公,不料变此一番孽障,济公不曾害得,监寺只得逃之夭夭去也。有人见济公说此一段果报,济公只嘻嘻一笑,并不答言。那监寺虽则逃去,暗里央人周旋,心下转转不平。过了几时,三人冷落散去。监寺躲在近处净室,又渐出头,看见济公照常酣酒,没人道他不是,越觉忌刻。
一日,济公不知何处吃得大醉,龙龙钟钟,之字样冲跌而来,却好遇着监寺。监寺大喜道:“今日天已将晚,前路不知何处着身。”看看月色将下,四下昏黑,前边乃是积翠池边,任他一路离披前去。约莫到了空阔所在,监寺放出杀人凶顽强暴之心,一肘劈去,通的一声,做了一个鹞子翻身,已落重渊之内。监寺道:“前日不在火里死,今日却在水中亡,也是济公前生分定,莫要怨我。若不该死,怎的偏在今日此时,不伶不俐之处遇我?”监寺意气洋洋,暗暗而去。
那知济公是吃了许多滴花烧酒,火气正发,却好跌在水中浅处,清水浸灌,也就醒了一半,渐渐伸起头来。周围一望,却见许多蓬头跌足、水湿淋漓的鬼众,朝着岸上嚎咷大哭,道:“等了三年,要寻个替代超生,谁知又是济公到来,教我们无处躲闪,只怕又要受此三年之苦!”少时见一赤发鬼卒,手拿狼牙棍棒,照头劈脑,将小鬼们狠打,道:“速速去扶起济公,到北岸上来坐定。”只见许多小鬼上前将济公扛的扛,抬的抬,扛抬到石塘坡上坐了。又有许多小鬼,携了无数绿荧荧灯火,照得通明如画。有拿椅来坐的,有拿伞来戴的,有拿茶水点心来的。正在热闹之处,波心中又听得豁地一声,看见水波开处,走出一对对鬼卒,驮着牌面,打着执事,后边簇拥着一位朱唇赤发、蓝面红须,头戴黑漆金线立翅员盔,慌忙忙就地拜倒,道:“小吏今日该值巡河,有失迎接。”济公道:“尔是何职?”那官对道:“是河泊水官。”济公道:“部下鬼卒,合有多少?”水官对道:“除江湖河海外,只此湖坡草荡之际,落水伤亡,应有三百馀名。三年内者,应该上值,听唤巡差。三年外者,听他勾挕游魂,顶名替代。”济公道:“可有三年已满耽搁不去的么?”水官道:“尽有,尽有。勾挕替代,也要本鬼伶俐,勾挕得来。也有蠢夯愚痴,十年犹未去的。也有聪明乖巧,一年不上,也就去的。”济公叹道:“我道阳间人世有此流弊,不料做鬼也是如此艰难。那江湖河海的死鬼众多,我也不能通为解释,只此湖坡草荡之鬼,不若今晚与我一时纠唤拢来,我且开示一番,也免堕沉沦之苦。”水官领命,一阵黑风吹过,众鬼俱去分头拘唤。少刻,水边林下,坡头石畔,一阵阵一行行,相扶相挈而来,密密层层,俱站于侧。水官回话道:“鬼众俱已拘齐,听候说法。”济公道:
赵一钱三张五们,你来我去几时停;
何如散此氤氲气,尽去皈依大法门。
众鬼俱各点头。其中却有一鬼上前问道:“弟子们非不知皈依三宝正道,只是沉沦水底,砂石淖泥,口耳塞迷,望想天堂,远于万里,向化有心,乞灵无路,奈何?”济公道:“天堂不远,只是你一口怨气不散,自己失脚落水,倒去怨着他人,毕竟眼巴巴寻个抵命方为替代。却不晓得当时有个鲍老,在水三年,该一女人代替,见他身怀六甲,不忍伤他两命,情愿再守三年松口口口。一次又有一个投水,乃是一个孤子,不忍绝他后代,又再放去。到了九年,却又遇着一个孝子,又不忍加害。河泊水官,奏知上帝,怜他善心,也就超升封作江阴总管。若说定要一个顶着一个,那开天阔地,这个伤亡,却又抵着谁来?九年超升去的鲍老,这缺谁来填补?可见天堂只在心头打结,何曾万里相悬。”众鬼听了,俱各悲哀叹悼,道:“若非我师指迷开觉,万年千载,何时得脱沉埋!”众鬼齐声念动阿弥陀佛,一阵香风,霎时飘散,不知何处去了。水官谢道:“多谢大师指示,这些鬼众,俱各超升仙界,连小官也皈依正觉,免得在此万丈污泥之中,与此辈纷纭较量。”叩头作礼而退。
此时济公却卧在沙堤之上,来往行人道是醉眠芳草,都也不教唤他,到得醒来,不觉天已将暝。监寺和尚道:“昨济公被我挤落水中,此时想已浮起。”悄悄觑个动静,走到彼处,却不见有影响,才欲转步到那小桥边,济公上桥,监寺下桥,劈面撞着。监寺大叫一声:“有鬼!”早已跌落在桥下,不知性命何如?且看下则便见。
第十七回 陈太尉送归寮院 众僧徒计逐山门
却说监寺上桥看见济公,只道济公已做鬼,撞着要来索命,虚心疑影,不觉翻身落水。济公之心,纯然没有宿怨,见他下水,也即跳下水去,救他起来。监寺一口口道:“济公你饶我罢!”济公道:“监寺,你却浑了,岂有救你的人到叫求饶,难道你自己要死么?”监寺又道:“敢问济公,你如今是活的,还是死的?”济公道:“敢问你如今是死的,还是活的?”监寺久之,才道:“济公你真是活菩萨,你今日无心撞着,犹怀救我之心,却不是我前日偶然失措,捱你落水之心。”此时济公与监寺两个,浑身上下水湿,鞋袜俱已不见,互相依靠,踉踉跄跄。监寺道:“我的净室不远。”一路松林竹径,颇极清趋,敲门连叫行童,打点衣服来换,夜饭来吃。监寺平日在灵隐殿上,最恼济公吃酒,所以渐渐成了不解之仇。那知监寺住在净室之内,颇有香醪美品,不但鱼肉,且有鸡鹅;不但美酒,且有红裙。自见济公下水救他,一片诚心,到也剖肝裂胆,竟不隐瞒,凡所有者,一切搬来,吃个大醉。可见平日装模作样的,多半是监寺一样。济公只要酒吃,绝不管他闲事,放脚一觉酣呼,明日早起别了出门,并不提起一字。监寺到底有些疑虑,次日即便搬到别乡去了。
济公忽自想道:“寺中只有监寺,平日与我为仇,昨在水中竭力救取,今在外面安身,料也不便再到寺内殿上来了,我今正好仍回寺去,捱着脸皮,看长老何以发放。”又转一念道:“如此寥寥落落,仍旧捱身进去,面上不见光鲜。倘若僧众看我越不像人,这番的冤家不止一个监寺,还有许多监寺之辈,侮弄着我,以后连别处也就难着脚了。”忽又再转一念道:“不难,不难,城中陈太尉与长老极说得来,太尉也常寻我着棋吃酒,明日我到他那里顽耍,他若问我长短,我乘便说入港去,一来太尉情面,二来我也光荣。”正在默地酌议之际,不觉移步将到涌金门外。只见太尉府中。一个猫食,叫做褚一,手里拿着一个帖子,急急跑来,猛撞见大叫道:“济公,你在那里?我何处不寻到,你却在此处闲行。”济公问道:“有何话说?”褚一道:“太尉老爷背上发了一个肿毒,大是发烧,适才服了汤药,搽了围药,端是不得耐烦,要请你快去着棋,说些笑话,排遣排遣。”济公听说,正中下怀,十头丢了九头,三脚并作一脚,就到府内。见了太尉,济公问道:“太尉爷贵体违和,我实不知,今日问候却来迟了,有罪,有罪。”太尉才举头起来,把手拉着济公之手:“你看我生的是甚么肿毒?”济公把手揭开膏药,连叫拿温水来,洗去围药:“这都是近日医家要见功效,故意把些围药将好肉围死了,然后开刀或针或灸,起发钱钞。我却不费手脚,只要一口冷水,便已消去一半,三口冷水,管教全癒。”太尉依他所言,果然三口冷水,应手而癒。留他吃酒,不觉连醉几日。
一日醒了道:“我却要别去。”太尉道:“闻你连日在外,不归寺中,今日却归何处?”济公道:“僧家亦无常住,正如闲云野鹤,随地所之。”太尉道:“我常要来寻你,往往没处来寻,不若你仍归寺中常住。虽然换了长老,另是一番戒律,到底你是前辈,长老付过拂的,推却不出。”济公道:”此理虽是,我自己却不好说,还得太尉与我调停方可。”太尉道:“我今日病已好了,不若坐顶小轿,同你进去。一者我病好了,要到寺中斋谢伽蓝;二者也要看看长老;三者我再与你说个备悉,不怕长老不破格待你。”二人商酌妥确即到寺中,长老出来相接坐下。长老把太尉病中失候的话说了一遍。太尉也把病的光景说了一遍,又因病中长老处久失问候,说了一遍。家人们从旁禀道:“斋供已摆齐了,请老爷往伽蓝堂去参拜。”太尉拜完,上堂吃斋,遂道:“这番大病,多亏了济公神手,勿药而癒。他昨日别了我要云游,我却舍他不得,故此留他转来。还要长老赦他平日不检之过,我也劝他收敛自新,这番断不似日前放荡。”长老点首道:“老僧亦无诚心,只要彼此相成,也是本山声望。”
济公从新到伽蓝堂参了几拜,又在监斋神前打了问讯,仍旧到云堂安单而坐。众僧道:“前日监寺与你不对,今已去了,你今后也要尊重些。”济公道:“怎的叫做尊重?你们公然要训诲我起来。前日监寺的道行,岂不尊重?他今虽不在寺中,他在寺外的道行,我也实实见过,故此你们说的尊重两字,也不大信服。”众僧道:“果然你是颠子,略着说些正经,你就不耐烦了。我们散去,只怕又有人来与你作对,你又要脚下腾云去也。”又一僧道:“他有太尉们相与,再来也不难的。”济颠道:“我昨往城中听了些驴鸣,走出城来又听了犬吠,耳朵里到得个清清净净。适才你们说的冷言冷语,我也竟不作准,只当城里听见的、城外听见的罢了。”众僧道:“今日让他初来,长老前不好意思,改日慢慢的请教便了。”众僧由此忿忿,左右前后,俱没甚么好话到他。济公整整安静了一月,不觉鼻子上、嘴唇边,又一阵一阵香得紧了,思量道:“不好下山去寻,囊中干酒红药又用完了。”无计奈何,又往火工处讨药酒吃。火工嚷道:”你又来害人了,难道我该包管酒的铺户?”济公道:“我自偶然试你,如何就喉急起来,我久矣戒过酒了。”说话之际,只见一人将手一招,悄悄的道:“我晓得你旧病发了,可跟我到桥边,略略遣兴,千万不可过醉。”济公道:“桥边的酒要我醉,正未哩,倒是肉多吃几块,又不怕他醉了。”
济公方才坐落,酒肴未曾搬出,暗里有人禀知长老,即刻着行者来唤。济公道:“你们看见光光一张桌儿,偶尔与他们叙话,并未吃酒吃肉。长老若问,你却要与我说实话,你若说差,我便与你伽蓝神前罚誓。”行者禀着长老,也就说的实话。长老道:“黄鼠狼立鸡笼边,怪不得人来说你。我的戒律,凡属瓜田李下之嫌,决不容隐。今日本该打二十竹片,罚跪清规半日,姑存陈太尉情面,饶你初次。”济公道:“这都是本堂僧众装圈做套,引诱着人,巧生妒忌,长老你也耳朵忒软,风闻影响,便有许多话说。”长老闻之大怒,道:“你这颠子,忒煞可恶!你可知道我平日的法号么?”济公道:“我知道,你叫做檀板头。”长老道:“可又来,木质之最坚者莫如檀,物胜之最滞者莫如板。我质性板滞,戒律森严,由你四方岔脚鏖头,打关吊法之辈,到我座下,於清规罚责之外,无不烧眉炙额。四方远近,梵刹丛林,尽有传单晓会,断不容留。由你达摩西来,神光再世,也不饶让一些。像你个糟坛酒瓮,肉案油梆,那里成得佛门蒭苾!若要在此,却要请照清规,不打就跪。莫说陈太尉,就是当今皇爷到来讨饶,我也只依平日的戒律。”在众僧假意都来跪下,求饶道:“济公是佛门种子,再来罗汉,前边长老爱护有如金宝,纵了他的性子,以至如此。近日又有太尉爷们出力护法。我师平日的戒律,只好行之众弟子辈,却是行他不得。”三言两语,越激得长老性发,立意加倍处治,不肯松放。众僧又禀道:“我师稍退,待弟子们从常酌议,或打或罚,或留或逐,少刻回话。”长老随口道:“既如此说,且听回话。”长老归方丈少息。
众僧又向济公道:“亏我辈再三求宽,少停时刻惹起长老性子,拗执不可挽回。你四处俱有相知,不若暂离此地,寻个净室,或另走个丛林,却不光鲜自在些么?”又有一僧道:“幸喜孙行者犯出事来,先已逐去。今日若在此时,戒尺竹片,大小清规,早早已得过了。”济公一言不出,立起两脚,即便离了山门,别寻住处。众僧俱各快心满意。不知济公别了灵隐,又到何处安身?看到下则行藏,才知济公出寺,又有许多神通妙境。正是:
龙游浅水不如虾,虎落平阳似丧家。
莫谓世逢多险恶,空门偏有大波吒。
第十八回 剪淫心火炎子午 除隐孽梦报庚申
济公离了灵隐,日已将晡,只得近处寻个宿歇。鸡啼就起身,到清波门边,坐在瓮城槛上候等开门。随后就有许多赶早做生意的,蹋地而坐者不知多少。内中一人道:“今日城门偏开得迟,误了生意。”一人问道:“甚生意如此要紧?”那人道:“城中一位姓马的大娘,叫我今日黑早送红柿新票,要等用的。”一人道:“天色尚早,何须着紧。”那人道:“有所不知,这位大娘,自十四岁出门,到今刚三十岁,整整换了十个丈夫。第十个汉子极其恩爱,今又痨病死了,特意明日超荐,要备齐整席面,故此叫我拿这新鲜果品备用。”一人道:“十四岁嫁汉子,才得三十岁,嫁了十个丈夫,嫁到五六十岁,不知竟有多少?这是杭州人说的呆话,我却不信。”又有一人道:“真的,真的。半月前他隔壁人家留我吃饭,听见他在家做羹饭,趁口数数落落,哭着道:
“张裁赵木朱皮匠,漆匠杨鬍陆弓箭;
快手陈三算命钱,补锅阿四何织绢。
撑船腊梨钱观寿,依次同来吃羹饭。
我的天天天天天,我的天天天天天!”
济公接口道:“数将来果然是十个,一个不少,不知可添得和尚在里边否?”众口道:“和尚也不难的,如今却又要嫁人,若有和尚寻他,他也嫁了。”一边说罢,天已大亮。
原来卖果子的就在飞来峰相近,济公认得的,叫做胡四,胡四也认得济公。此时城门已开,大家走道。胡四问济公:“你到何处去?”济公道:“我也没处去,偶然走进城来耍子。”遂问道:“那要嫁的妇人,却在何处?”胡四道:“这妇人住在吴山下五圣堂前,淫心太重,连伤了十个丈夫,如今也没人敢近他,他近日思想汉子,也病得沉重。”济公道:“这病看来要死,只有我能医得,你若荐我,我就医好他。”胡四道:“果然,我就荐你,你今日就同我去。”济公道:“却使不得,和尚怎么冒失到寡妇家里?外观不雅。”胡四道:“不妨,我与他有表兄表妹之称,邻舍都认得我的,若有别说,都是我一身承当。若医得他病好,日后图个相与也妙。不然,你在近处少坐,待我进去说妥就来。”济公在近处茶亭坐下。
胡四提了果品,走到他门首,叩了一声,有人开门。见了寡妇,遂问:“你今日病体如何?”寡妇道:“只是满身火发,疼痛要死。”胡四道:“我特特请个良医到来,他道不用吃药,半日间病就好了。”寡妇道:“是那里住的太医?”胡四道:“是个和尚。”寡妇道:“我是个清清白白人家,怎好教个和尚医病。”胡四道:“请个和尚医病何妨?就是与他相与,比那些俗人却好多哩。”寡妇问道:“请问有甚好处?”胡四道:“口来有人道过和尚有三妥贴:一不说,二不泄,三不歇。”寡妇道:“怎教一不说?”胡四道:“大凡轻狂少年,自从暗地相与,便要人前行奸卖俏,处处传播,人人晓得。惟有和尚,自从得手,着意遮瞒,由你甚么人盘诘着他,抵死不露。就是官府夹拶施行,决不招的。”寡妇又问道:“如何二不泄?”胡四道:“游花少年,处处作丧,情意虽浓,到那实地工夫,不是到门投帖,就是缩朒不前,一毫不中用的。倒是这些斋公,日日炒豆腐,炸面筋,火气极盛,登场跌打,愈战愈雄。所谓不泄者,此也。并那三不歇,也说你听:大凡偷寒送暖,乃一时兴至之事,过了三朝五日,情意热闹一阵之后,彼此觉得平常,妇人情性仍旧恋恋依依,那汉子心肠,却是淡淡薄薄,有意无意,或者竟是歇息,由你香糟蜜饵,钓也钓他不来。惟有和尚,路头窄狭,情意专笃,得空就来,无时不着。就是白头老死,也还似水如鱼,所以谓之不歇。”马大娘被胡四说得心里活活泼泼,便道:“你说的这位大师,几时请来?”胡四道:“他现在左近,我去请他即来。”马大娘一面家里收拾点心伺候。济公已到,寡妇见礼之后,问胡四道:“你说的和尚十分妙处,这个和尚褴褴褛褛,却不动火。”胡四道:“我说的和尚,大概这是医病的郎中,如何就做人彀之选?我只要你病好以后,再作商量。”寡妇道:“请问师父如何医法?”济公道:“要一间净房,房里要一张净床,床上一顶帐子,帐里一个枕头,枕边一把铁钳,房中四角各备净水一缸。”寡妇笑道:“再添上一条夹被,可不竟是做亲了。”胡四道:“济公多年相与,处处说真话的,难道今日哄我要来干这勾当不成?”济公道:“你们不信,道是哄话,你们也就在帐子外厢坐着,若有苟且,难得瞒得过的。”寡妇适才听了胡四说三妥贴许多话头,身上欲火正自腾烧,一时难过,巴不着将计就计做这勾当,一一依从,进了卧房。济公请娘子去了上下衣服,止穿单裤一条,枕上朝里睡着。济公也脱了衣服,也留单裤一条,放下帐子,枕上背贴背,并头朝外睡着。胡四亦在帐外坐定,半晌不见动静。
未几,济公鼾声如雷。寡妇哼哼作响,觉得背梁脊骨之内,一条火蛇钻得上下烈炭相似,好生作楚。两个背脊胶缠一块,转动一些不得,只教:“师父饶我,饶我!”那知天地间最淫之妇,骨节中俱有瘙虫占住,一时勃发,连那妇人也由不得自己,所以寡廉鲜耻,做出许多勾当。今经济公三昧火焰,直透三关,那孽虫烧得没处潜藏,只得要往外边飞出。济公把寡妇两手连环扣定,不许辗侧,只见几个红绿大小虫儿,飞在帐上。济公将铁钳拿住,就教胡四从帐外伸手进来,取去投入缸内,如焦柴入水,孜孜有声。一连拿了十四五个,身上不疼不痒。济公即便下床,穿了衣服,往外就走,胡四道:“济公,你可还有甚的?”济公道:“病好了,我自去了。”胡四道:“难道别无话说?”济公道:“有诗四句。”诗曰:
抹粉涂脂为甚的,路旁谁是好走妻。
腰间已掣迷人剑,急急回头日已西。
寡妇自经济公三昧真火,自午刻烧至半夜子时,就如马噶喇化度欢喜佛相似,两个缠住身子,烧得元神尽槁,逸兴俱灰。马大娘甚悔从前淫孽万状,起来暗把菱花一照,两道春山,一横秋水,竞干枯瘦削,宛如吃桃花醋的婆子,将平日装妖卖俏心肠,不觉顿成冰炭。有人说起风流佳话,恨入骨髓,终日把济公四句遗言着实玩味,万念冰消。也就移出城外,造个净室,理诵口时功课,修省后来。这也都是济公闲时度济人处,不在话下。
却说济公走出马氏门外,东游西衍。街坊上人都晓得他是济颠,平日好饮黄汤,个个请他吃酒,吃了一碗两碗,起身遂行,并不惹厌。颇知过去未来之事,有人闲问多少寿数,只云百岁百岁,所以人俱喜欢着他。一日,走到松木场,一人不见了一只划船,扯着济公问道:“昨夜风大,我划船却被吹去,不知下落,请问济公可寻见否?”济公不答,就在人店门前,取条口纸,写着“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写罢,丢笔就走。人道:“还有个边字怎的不写完了?”济公道:“有了边字,便没处寻了。”过了两日,这船却在古荡里芦花滩上。净室中长老收得,道号无边,才晓得不写边字,有此奇应。又有一上路人,在航船埠头探听父亲远归消息,偶然问着济公。济公道:“你在此探望父亲,你父亲又在家中望你,快些买两个西瓜回去。”那人道:“西瓜家乡颇有,如何教我买他?”却又放不下,只得依了买去。那知家乡热病大发,西瓜买断种子。他父亲回家,热病正剧,得了西瓜,顿然痊解。从此人上都道济公是个活佛。
此时汤思退做了枢密,声势灼手可热,朝廷上下无不惮其威权。心中却有三大疑事,委决不下。门客道:“街上有一颠僧,凡有疑难,谈言微中,何不请他进府,好好供养着他,慢慢相酌,到有一得可取。”思退即便遣人寻觅,这几日偏无下落。一日,忽从乡间走来,肩上驮着一块极大方砖,人见了问道:“要此何用?”济公道:“我要往浴池里洗澡,怕他汤热,将这块大砖垫脚,也是个方便法门。”将到城门口,汤府人看见,如获珍宝,道:“老师父你往何处去?叫我无处不寻到,今日方得见面。”一边就接了驮的方砖,便道:“我同师父进城,往老爷府中去。”济公道:“你老爷是谁?”那人道:“是当今朝廷之下第一位官员汤老爷,难道你不知么?”济公道:“出家人,圣天子在上尚且不觉,以下的朝官宰臣,越发不知道了。”就把方砖寄在邻近,便同那人进去。
汤枢密正值踌躇想念之际,忽报济公到了,即便请入。济公见了枢密,也不拱手,也不作揖,直着身躯便道:“你寻我吃酒,我就来了。”枢密知道是个颠僧,也不责备,便道:“酒是够你吃的,只怕你没量吃酒。”济公道:“量是有的,只怕没酒请我。”枢密道:“我此时正要入朝,且在西书房住下,着门客陪伴。”济颠对门客说了许多颠话,无非劝他在主人前做些方便善事之意。未几枢密回来,备酒相请。济公开怀畅饮,尽兴酣呼。枢密道他有兴,也不相嫌,不料他吃了整整三日,只是不醉,枢密意思倦怠。济公道:“有量无酒我却说的,今却醉也。”一醉也是三日,直待济公醒了,方把心事对济公道:“我有三大疑事,你可为我从空决断,道该做也不该做,千万不可泄漏于外。”济公道:“我口自不说,只怕还要是你说。”枢密道:“岂有此理,心事岂可向人说得破的。”济公道:“要我从空剖决,却是难事,可取历本来看。”左右即取历本送看。济公将历本翻一翻,看到七日之后,才有回复,却要与枢密联床夜话,不可使下人知道。枢密道:“这也何难。”即唤人于书房添设一榻,枢密与济公对榻而眠,一切下人俱逐出外。
睡到半夜,济公在床趺坐,念着三尸神咒,寂然不动。枢密即在床上自言自语,将三大疑事,和盘托出。济公一一听得真实,只不开口。睡到天亮,济公下榻将笔写在纸上,却是批诗三首:
杀人三千,自损一万;
仔细思量,得不偿半。
此第一事,乃枢密与黄太尉比邻有仇,意欲乘黄太尉起造私宅,暗将火药刀枪,买嘱工匠,预先填砌墙内,首他反叛,欲兴大狱。自济公写着这四句,恶念遂寝。
其二:
天上桂香餐兔子,人间龙暖浴桃花;
只因未许通仙籍,却使张骞泛海槎。
此第二事,乃为女婿秦鹏中了秋榜,要图会榜鼎甲,恐曳白不成,因有此问。后夤缘果中会榜,磨勘败露,割去两榜,谪戍海州,故有此答。
其三:
才子佳人信有之,何曾觌面与吟诗。
秋高得藉南来雁,月桂高攀第一枝。
此第三事,乃因爱妾房中拾得情词一首,心疑西席吴邦玉相通,意欲置二人于死,却无实迹,故有此问。自得济公之诗后,值御史南有台相晤枢密,偶见邦玉试卷赞赏,枢密遂以此妾赠之。后果登鼎甲,皆是后话,载在别传,不在正本。大凡隐微祸福之事,平常下等之人与富贵势利之人,大是不同平常之辈。福力浅薄,佛子神仙,一照便破,不烦思索而得。惟是富贵之人具有孽福,他的智慧机巧,另有灵机包藏,福胎恶念未曾出口,虽佛子神仙,无从觉察。只有究问三尸之法,凡人善恶,俱从庚申日奏报天庭,或从梦寐中自己口中说出,虚空藏经中载得明白。当枢密势位通天之时,济公若不联床对榻,叫枢密自己说出,何从而知?不是济公批出三段诗话,与枢密意中顶针相对,他的邪念也不肯顿然而止。此是济公大点化处,就是神仙佛子,也猜度不出的。正是:
孽福方张日,神灵亦被欺。
三尸终不隐,泄漏与人知。
第十九回 放虾蟆乞儿活命 看蛇斗闲汉逃遁
朝廷旧例,每年于四月二十日后,工部街道厅官出牌,仰五城兵马司指挥,在各坊、每坊取要花子一百名,予城外坟园草荡、山厂区处,捉拿虾蟆万馀,以候五月初五日。早晨差御马监太监一名同太医院院判一名,摆列旗帜伞盖,鼓乐喧天,出城捉拿虾蟆。彼时花子们已照数将虾蟆捉就,盛满筐篮,只候内监到时,一一交上,然后将龙旗龙袱掩盖,护送进城,发付太医院官。遂将虾蟆整治蟾酥,修合太乙玉枢丹、神仙解毒散,及神应金刚杵、败毒保元丸等类,一年也花费许多钱粮。所以京中花子,最怕这一日当差。
却说济公自从汤府走出,四处优游,无日不得醉饱。一日,偶到凤凰山上闲玩,看见一班花子,却有五六十个,每人肩上驮着一个圆口细篾筐篮,摇旗呐喊,团簇而来。看见济公,大声吆喝道:“和尚快快回避!”济公也不知甚么来历,只得从旁大树之下站着。只见花子手中俱拿着一个不知甚么物件,内中一个花子叫道:“和尚过来,你可晓得大灵芝么?”和尚也随口应道:“灵芝怎的不识。”花子遂拿物与看,却原来是个五色大蕈,此草乃湿热地气郁勃所结,最毒之物。济公问道:“你们拿此物做甚?”花子道:“今日是朝廷爷差我们捉拿虾蟆,也是个小小钦差,偶然在此山中捉拿此物,看见一堆灵芝,我们俱要带去候见内监爷们,讨个重赏。我们内中一个弟兄说道不是灵芝,乃是大蕈,素食中一件美品,山中人一件下饭。少刻有赏讨赏,无赏我们拿回家去,各人享用罢了。”济公道:“你们又是遇我识得此物,若不遇我,拿回去吃了,一个死两个,十个死五双,快快丢在僻静去处,免得害人。”内中一花子道:“不可听这油嘴秃厮,分明哄我们撩下,他就取去受用。我们辛辛苦苦弄得来的,他便轻轻松松哄了将去,天地间最是这些和尚奸巧贼滑,会捉现成。”济公道:“你们都来坐下,索性与你们说个明白,省得和尚设法骗你。你们共多少人?”花子将手点着数道:“六十四个。”花子俱伸手,将蕈放下道:“此蕈刚刚也有六十四朵,分明均均匀匀,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把与我们吃的。”济公道:“今日天气尚早,这蕈从何处取来?”花子道:“不远,不远。”回头指道:“就是这山嘴边,大银杏树下。”济公道:“你们不信我的说话,那蕈下还有许多绝妙东西,你们拿着随使用的器械,在那蕈下掘将三尺,自见下落。”众花子道:“不难不难,就去就去。”众花子把济公一拥便走,果然锹的锹,镢的镢,不到三尺之数,却见一窟火赤链蛇,盘盘曲曲,聚作一堆,结作一块、众花子大惊小怪,顷刻将一坑蛇打个稀烂,仔细数来,也是六十四条。济公道:“这却是我造下孽罪,却不害了六十四条生命。”众花子道:“这长老又来迂而阔之了。伤人之物,若不打死,你就是伤人之蛇,造孽不浅。无论伤人之物,将来刑害不知多少人命,今日我辈六十四条生命口口是你师父救的。”众花子俱各磕头礼拜。
少时内监到来,众花子将虾蟆一一交过,即将此段情节禀过内监。内监听见,大声骇异,即唤花子:“快快追请救人的师父转来。”济公去得不远,果然追转相见。原来内监乃是陈公,与济公平素识熟,握手称喜。就请济公并辔回朝,到了御药局内,许多做药的人立时将虾蟆倒在缸内,逐个剁下头来,剥取蟾酥收用。济公道:“不可,不可。取蟾酥我却有法,只要将竹蔑一条,虾蟆眉棱上一括,将这酥汁拌在些须绿豆粉上,候干应用。这些生命依旧放去超生,明年还用得着,何必害他生命。”济公一言之下,救了万数生命,至今取蟾酥法流传下来,这都是济公仁民爱物,功德不浅。
却说陈公留济公住在府内,终日请他吃荤吃酒,俱也不在心上。到有十来个吃素的闲住太监,思想修行,却没个和尚引头,今遇着了济公,便要拜师。济公道:“和尚不是你们做的,要念经,要坐禅,要参讲,要了悟,吃得二十四分苦楚,方可做得。”和尚再三推却。他内中有一个道“不要睬这个和尚,如今的人,若要出家,就有许多奖诱激劝,不是谋作师父,就是谋作道友,哄他人的资财,作自己的道粮。偏这和尚到要阻人善心,短人善念。”又有一个道:“不要怪他,我晓得他的心病,口里吃着酒肉,肚里却是空虚,想他也不知甚么经典,甚么精修。我们到去盘诘他,他若说知道经典,就要问他大藏真经有多少名目,多少卷数,我们才让他是个和尚,不然也是个鏖头无赖,无论我们不去睬他,连叫陈公也不要尊敬他了。”众道:“是,是。”
一面就到房中寻这济公,问道:“济公,你知道佛门中有多少正法?藏经中有多少名目?”济公摇手道:“都没有。”众道:“如何,我说济公是个油花和尚!难道佛法经典都没有的?”济公道:“说没就没,说有就有。佛法变化无穷,捉摸不着,怎说得没,亦说不得有。若说经典,我说出来,你也没工夫去唪着他。”众道:“我们在家,终日唪着罢了。”济公道:“你道我不晓经典,就此照数写出。我晓得你们都是没正经的,落得写出名目,教你们看看也罢。”
只见一人忽然报道:“老爷管的草场对面,大桥之中,左边堍下,蜒出一条大蛇,右边堍下,也有一条大蛇。其长各有十四五丈,两边相斗,将有五六个时辰。桥上看的约有三五千人,捱挤不开,到也是件绝奇之事。”济公道:“蛇斗乃大不祥。”众内监道:“我们不若同济公出去一看也好。”济公道:“我也有这个意思。”大家一伙将出大门而去。又有一人道:“到在后门草场里走去,就对桥下看得明白。”济公也就转身出了后门,就到草场,却也宽敞。只见对面两条大蛇,一个昂头摆尾,一个露齿张牙,正斗到酣美之处。济公道:“不好!不好!”悄悄回去,带了一个火种,不令同伴知道,一下吹着,将草场一堆大草放起火来。桥上人看见草场火起,飞也俱奔将来救火。众人俱道:“烧了朝廷的草场,地方人俱有罪了。”拼命相救,桥上人为之一空。未经茶时,大桥倒下,蛇也不见踪影,人也一个不伤,乃是济公知道桥坍,故作此举,究竟不知此火从何而起。后来朝廷查问蛇斗因而起火,亦不深罪。济公亦从火场上走散,不知下落。再看后则,另有奇处。
第二十回 古独峰恶遭天谴 陈奶妈雨助龙腾
自古临安会城素多火灾,其故何也?盖天下的房屋舍宇,俱用砖墙砖壁,四围包裹。惟临安府城地方窄狭,寸地寸金,凡造房屋,四下俱不用砖,大半比屋贴邻,皆以泥竹为之,多致破损。或以芦帘篾席遮拉风雨,苟且栖息,相习成风,不以为异。偶遭火星飞灼,顷刻焰起,连片沿烧。这些百姓也并不去打灭扑救房屋,只用力搬抢破家破伙,填街塞巷。加以市井光棍成群结伙,竟以抢掳为事。甚至其家抢得几件要紧箱笼,拼命捱得出头,又被抢火的火棍照头打得昏晕,平空抢夺而去。也有无赖之徒,眼见大火烧到面前,还要冒烟冲火进去搬抢物体,常把性命陪伴在内。以致火起,少则数十,多则数百,或盈千累万,连日连夜,不肯休熄。虽有地方官府禁示,日常挨家设备火钩火索,水帚水缸一切器具,终日戒严。仓卒间不能觉察,一时焰起,仍旧如此。地方总甲捉拿火头,解送官府,或枷或责,号令通衢,俱是马后之炮,过阵之雨,何益于事。
如今且说临安城中有个孽恶财主,姓古名豪,号独峰。少年也曾挂名读书,后来得了横财,时运康泰,将此钱钞滥肯结识当道衙门,联络地虎羽翼,专以打点贿赂相通。人上渐渐呼为员外,门下呵脬捧屁者甚多。地方中稍有语言相忤犯者,即便倚逞势要,横以恶孽加人,轻则科派些小小差使,重则以奇祸中伤。故此里中之人,不敢正视。他住的宅子,相近府部衙门,正当热闹区处。他也只怕火灾,门前一带,俱是大风火墙垣,墙里又是一带夹沟,沟有七八尺阔,沟内俱种荷花,周围水绕。内边厅屋楼房,层层叠叠,不知多少,委实城中虽有火灾,千年万载也沿烧不着。宅边只有一间小房,数丈开阔之地,乃一贫儒张姓者祖居。日常独峰要买他的,只因他口气轻薄,抵死不卖与他。独峰又任气性,毕竟要吞并方圆,倚官托势,俱也没奈何他。后来央出许多亲友劝处,只得改作一座神庙,供着火德星君。门前搭一棚子,夏日施茶,冬日施汤,愿为地方作福。这也是张姓朋友拖绳假脱,两面光鲜之意。独峰也暂放下,尚在缓图。地方上人也俱道和处得,却好一面将茶棚盖起。
只因茶棚投有僧人承管,正在料理,忽见济公撞来,众道:“正好,正好。茶棚住僧到是济公妥贴,他热心任事,又平易近人,虽要寻些酒吃,到也明明白白,人俱晓得,不是假素偷荤之辈。”大家丛集留他。济公道:“我这个身子逍逍遥遥,今日山南,明日岭北,随缘随分,或素或荤,或茶或酒,那里不住几日。若是坐定施茶,这茶棚就是我作主了。临安城里旧规,住庵堂,住净室,俱要带些道粮使费,请了地方,方肯留住。我这穷和尚,穿得这件破直裰,脱落来便赤条条露出膫子,那里住得起?”众道:“我们要留你住,如何要你破费?只要先到那员外里边说知,并邻舍街坊说声便了。”济公道:“如此我就来,只要柴水茶叶端正便了。”一面取了匙钥,开了门,济公也就歇脚坐定。一霎时,日用零碎,锅灶碗盏桌凳,俱已齐备,又叫一个挑水的懒道人在内相帮。次日烧起茶来,左近人家晓得是济公有些颠的,大大小小俱来顽耍,因而寻些酒吃,兼就带些荤菜。他也不厌人杂,人也不嫌鄙他,颇觉相安。
不料独峰知道,当日茶棚空着,还不觉得,如今住了和尚,十分着相,便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门下就有几个帮闲的道:“甚么好的和尚,却是吃酒吃肉,无赖秃徒,容留住此,也不稳便,万一窝囤些不良之人,到属可虑。况且又与员外宅子相近,倘若做出事来,员外处固是不妨,带累地方不得安静,也不见好。”独峰道:“这和尚来不多时,料无事犯。”众道:“若待犯出,却又迟了。”独峰道:“如何法子遣得他去?毕竟寻个极重题目方好。”众道:“何难,何难。这和尚终日吃酒吃肉,明日我们去拿着他的讹头,只要员外一个帖子进去,或司或厅,着实奉承,无不了当。”独峰道:“你们明日就去做来,我这里拿帖子去,极便当的。”次日,两个恶少年果然挨到棚子里,胡言乱道,哄着孩子们拿酒拿肉请他。恶少年趁着人送酒时,便去添买几壶烧酒帮上。济公不知是计,却爽爽快快一啜而尽,面色熏熏,手麻脚软。却见两个虞候走来,一条铁练,牵了就走,地方不知甚因,齐心跟到衙前。只见两个少年,拿着三四个酒壶,一盘猪肉作证。那厅官又是个尖酸刻薄的人,知道独峰要驱逐他远去,也不打他,只叫一个屠户走来,着要一个圆囵猪身,立刻回话。屠户将猪身取到,厅官叫屠户将猪身凿个窟窿,把济公枷在颈上。着两个牢子,一锣一鼓,推到茶棚之下,以为荤酒和尚做个榜样,放在烈日之中,烤着示众。
济公尚在醉中全不觉着。烤了一日,只说大热炎天,那猪身必有蛆虫钻出,奈何着他。那知枷了三日,全然没有气息。众人围着观看,却也称奇。忽见一位闲住监司陆公,轿上远远望见道:“好吃肉的和尚,不过三块五块,怎的连头也钻在猪身子里了?”左右道:“就是济颠和尚,厅官枷的。”陆公听见说是济颠,即便下轿,分付拿个帖去厅官,快快放了。不一会也即差人放枷。陆公一手拉住济公,即叫快取轿来,抬了济公一同回府。
陆公道:“我日来正要寻你,不料你在茶棚之内遭此无妄。”济公也只嘻嘻嘻而笑。陆公道:“我有个奶妈,怀孕三年,尚未分娩,你看一看,是甚么奇病?”济公道:“我又不做郎中,如何晓得。”陆公道:“你前月在陈太尉处,三口水医好肿毒,如何说不会医?”济公道:“待我伸手去摸一摸。”陆公取笑道:“骚和尚,不要摸他的奶,叫我疑心。”济公道:“我没有这心。”陆公随唤奶妈到来,济公将手向胸一摸,便道:“这病要火攻。”陆公道:“我取艾来何如?”济公道:“今日不便动火。”陆公道:“为何不便?”济公道:“今日火神正在古独峰家,我先要去救他,此时却没有工夫,让我去了即来。”陆公也就送他出门。
济公急急走到古家门上,却是紧闭不开,济公将石块乱击。街坊人道:“想是济公晓得古家用智枷他,今上门来想要报仇,故此急急打门。”谁知济公全无此心,反要出力救他,却未说破。内边的人又道:“颠子打门,故意不开。”济公只得寻了一个砚台,拿了一枝墨笔,粉墙上大书道:
快些走,快些走,今朝撞了空睛犼。
冤家四路不相饶,笔管煨鳅齐出丑。
济公写完,丢笔就走。不上半个时辰,只见墙内紫焰烛天,金蛇绕地,百道火光,漫空倒卷。前前后后,围墙严密,池水周通,门上重重上锁,叠叠加闩,分明防备外火沿烧,怕人抢掳。那知内房火起,先把出路塞紧,内外无人扑救,真如笔管煨鳅真死而已。自午馀烧到半夜,可怜一家五十馀口,尽为煨烬。外边看火者,俱见火神骑着火龙、火马,火将持着火鞭、火轮,绕墙围转。此真平日恶孽贯盈,上天震怒,乃有此惨烈之报。临安都城,大小民人,无不称快。可见济公佛子心肠,分明晓得他作此孽害,也还尽心救他,天意已定,只得歇手。
一直跑到陆家,见了陆公道:“古家之火,却救不得,今却来你们炙火。”此时古家之火尚未腾发,陆公亦未省得,只教奶妈出来,坐在一间雪洞小房,将上身衣服脱下露出胸膛,将手缚定。拿了碗大一个艾饼,将头发分开,顶心中把艾饼放上,点火灼动,大声叫痛。唤人走开,把门关上,窗上留一豆大之眼。到了半夜,雷声大作,风雨陡然而来。肚中之物却化作一条小蛇,从窗隙中飞身而出,便成一条黑龙,数十馀丈,腾空而去,人都看见。少时,风息雨收,开门进看,奶妈如醉如痴,尚是不知,那艾饼上火气微微烟起,陆公大是骇异。外边人来报道:“昨夜古独峰家,天火降烧,满门受害,到得下雨时节,已经煨过。也是他积恶所致,故上天有雨不肯早发一刻救他。”并将奶妈之事说着,一时两事奇异异常。陆公正要回头作谢济公,竟不知济公何处去了。
第二十一回 过茶坊卧游阴府 看猛虎夜啖邪髡
却说济公自陆监司家走出城外,要到江干望个道友,走到茶坊岭,忽然鼻子边一阵酒香,鼻子上又作起痒来。两头张望,都是空山寥廓,又无人家酒店,只得就到石坡上,半眠半坐。自言自语道:“这岭叫做茶坊,又不叫做酒坊,算来无处拆拽,如何有此香味飘来?”正没理会,抬头忽见一老者曳杖而来,也来插身同坐。济公仔细一认,却原来是当日在嵊县过溪遇着赠酒药的老者,连忙起身揖道:“老居士相违久了,日前蒙赠酒药,随时遣兴。后来遇着鏖僧,得他救了性命,至今想着念念不忘,只是用不多时,也就完了。不料今日又遇着老居士,喜出望外,神丹妙药,老居士必定又带些来,还求老居士这番多布施些,强如拿了饭米斋僧。”居士道:“天下贪酒的也见了些,没见你这和尚贪饕得极别的,寒温不叙,开口就要酒药。你还吃些荤腥,我再拿起荤药与你,方凑趣哩!前日你将此药在路上灌醉了两个行脚和尚,死在松树之下,至今那地方上要我寻你偿命,尚未结案,今日撞着,正好同去完了这宗公案。”惊得济公面如土色,口也不开。居士笑道:“这是取笑的话,你也不必着惊。”济公道:“你说别的,我也不在心上,若说起两条人命,却是真的,我却心上有些惧怕,如何抵赖得过?”居士道:“这宗公案,原也有个往因,死的两个鏖僧,当时盗了净慈寺梵光长老钦赐酒肉,折干银三百两,害了两个内监,墩锁在松木墩椿之下,没了性命。这两个鏖僧,应该有些报应,不过假手与你清楚销帐,原也不在你帐内,但是吃酒吃肉也要有个结局。”济公道:“怎么结局?到了要吃酒的时节,鼻头边阵阵香来,到了要吃荤的时节,喉咙头寡淡难过,不知不觉要寻几杯香醪,几块肥肉,才过得去,我心里原也不要吃的。”居士道:“不难,不难。我同你一个所在,游玩一番,你就晓得这个吃酒吃肉的缘故。”居士策杖而起,扯了济公,慢慢踱去。
不上三四五里,走到一个大松林内,只见古树萧森,阴云惨黯。又转一深坡,层层级级下去,却又有三四五里,两手交搀,撞着石壁。济公道:“阿呀!怎的没去处了?”居士道:“你往上瞧一瞧看。”迷濛中却有两行大字,分开两边,一边写着“日月森罗殷”,一边写着“风霜孽镜台”。济公扯着居士道:“呀,分明走到地府中也。”居士道:“你道地府有多少远,只在咫尺之前。”低头再看,中间却有两扇铁门关着。立了许久,只听得里边发起梆来。又立许久,里边梆发绝,只见许多牛头马面,把门开了,让着居士进去。随后就把济公拦阻道:“这和尚如何也混了进来?”居士道:“他就是我本山济公长老。”鬼众即时散去。到了一层门上,见了判官,坐在上边,分判诸事。忽见居士、济公两人到来,即便趋出恭迎进内。原来这位判官不是别人,就是前日在翠池相见的河泊水官,今升任在此作提牢总判。那总判也就对济公谢道:“前日蒙大师法语解释,水魂俱已托生人类,惟小判上帝鉴怜平素忠直,升任此处提牢。法驾既到此间,小判即命鬼卒导引进入,逐一游观,也好传语阳间世人努力为善。”将手一拱,只见前边两对幡幢,众卒随后,吆喝引导而进。
却又另是一重铁门,门上许多荆棘,上有小匾一块,上书着“第一重狱”。鬼卒一到,内门即开,有一判官迎接而进。目中所见,俱是赭衣皂服之辈,亦有随常冠服之人。济公问道:“此辈你是何人?”判官道:“这俱是初次勾摄人犯,或现在听审来结诸人,所以俱属宽松。或有同名同号,因而诖误得有佛力周旋,虽在幽冥之中,尚可转回阳世。”幡幢又往前进,又是一重铁城紧闭,外边就有许多摇铃击柝,相接戒严。济公对居士道:“弟子始初只道地狱下一层又是一层,却原来就是一重一重,平平走进去的。”又有一判官迎接而进,留茶叙话片时,只见东边一鬼,牵一罪囚,西边一鬼,以铁叉接住,往着树上一抛,罪人不见,只挂得些零零落落衣裳在上。济公问道:“罪囚何在?”鬼卒云:“已抛向别司受罪去了。”居士与济公连走十馀重,每重又有十馀司,俱是刀山、剑树、汤锅、碓磨、锯解、剐割,或危桥、冰堑、铜蛇、铁犬、攒嗾、咬噬、铁床、铜柱、裸形炮烙,血污狼藉,伤惨之状,种种变现,不可胜数。
又过一方城,上写着“变形地狱”,只见两廊数百局吏,对较文书。凡伤生者,当作蜉蝣狱,朝生暮死,不久身亡。凡劫财伤命者,除现身阳世报应外,馀即变作猪羊,受人屠割宰杀。淫恶者,变鹤鹜獐麋。两舌者,变鸱枭鸺鹠。赖债者,变驴骡牛马等报。
又过了数层,却见一狱独高丈馀,城上俱系铁叶包裹,铁锁俱属熔铜浇灌,永锢不开。济公问是何狱,判曰:“此唐朝武三思、周兴、来俊臣、吉温、侯思止、李林甫、卢杞、崔彻等狱,罪恶贯盈,受诸苦毒,百千万劫,无有出期。”济公道:“如何止是唐朝罪囚?”判曰:“历代俱有大狱,惟唐最近,故以示君耳。”
又过一狱,此狱最低最小,中有罪囚,亦俱黑形藐小。问是何狱?判官对道:“此狱由来久矣,此中乃杜康、易牙及制造博奕、纸牌、骰子、校筹作俑诸人,淫迷本性,惑溺世人,贪婪落局,丧身败家,莫过于此,所以另成一狱。”又有一狱,所见都是蜂目豺声,獐头鼠脑,人面兽心之辈。济公问道:“此何等人?”判官道:“此乃阳世教唆词讼,起灭害人,面是背非,离间骨肉所致,现受火珠铁丸、滚汤冰窖之苦。”济公转一想道:“这种人受罪似乎不差,但杜康制酒之人,享天祭地,顺世和人,无如此物;易牙烹饪滋味,饱饫口腹,都极妙的,如何受此苦切之报?难道我们吃酒吃肉,也该受恶孽之报不成?”大有不平之意。居士道:“凡人一饮一啄,都是前生派定,譬如你今生该吃酒多少,吃肉多少,都有簿籍注定。”济公道:“不知我还该吃多少酒肉?趁便央居士转对判官,与我查一查看。”居士即便转言,判官寻觅簿子,即唤鬼吏逐一查来,道:“清字号簿内六十四万五千七百八十一号内,济公名下应有一万五千贯酒肉帐,今已享过一万二千五百贯,止存二千五百贯未销。”济公听了此语,大是骇然道:“难道我只剩得这些酒肉缘分不成?看见杜康、易牙做酒烹调的头儿脑儿,尚在亘古狱内,受无限的苦,这酒肉不吃他也便罢了。”虽则如此,那鼻子边又阵阵香来。只见有些闲空的鬼卒,拿了一大瓮酒,一蒸笼肉馒头,托来要卖与众鬼吃。济公走得肚饥口渴,看了二味尽用得过,却是身边并没一文,又不敢向居士开口称贷,只得熬着。鬼卒道:“这是十七重地狱,趁早买吃,过了这一重,你们想买也没得了。”济公问道:“为何过此就没处买吃?”鬼卒道:“过此以往,里边是十八重,那都是邪教,吃素的斋公道人在内,不动荤酒的。”济公问道:“这些罪囚,可是先吃了素后来到这里的,还是到这里方才学吃素的?”鬼卒道:“大约不甚相远,还觉道先吃素后来的多些。”济公心中存想道:“可见世上吃素吃荤,俱差不多,但是到了十八重,才见尽是此辈,到觉吃荤吃酒的较量便许多。”济公又道:“此十八重后还有地狱么?”鬼卒道:“阴间旧制,只到十八重地狱,乃是至极之处。昨日闻近来又有一种恶孽,极千古来有之变。上帝有旨,又要添设一重安设此辈,犹未见有实信。”济公又问道:“毕竟此后通着何处?”鬼卒道:“此后只有一条黑线隔着,那边黑线之外就是天堂,如今的鬼只是走不过这条线去。近日只有一位目连尊者,走到这里念着一卷《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便朗然而过。”济公对居士道:“若说念了一卷《心经》就可过得,这却何难?”济公走到黑线边,正待要念,只见一阵罡风黑焰从空而起,煽得山摇地震。居士招手道:“快快回来,你的荤酒之缘未断,如何便到得天堂去?”道言未毕,只见火势撩空,风威刮地,灰沙卷起,扑着济公头面。猛然一跳,却依然睡在茶坊岭大石之上。口里还不住连叫:“居士快来,居士快来。”却是一场春梦。
正欲起身,望着江干路走,不觉天已黑暗,寸步难行。虎啸猿啼,绕山皆是。济公没奈何,只得瞑目石上。少间便有许多鬼众提了无数灯来,打着圈子照着济公。济公见惯鬼卒,却不畏惧,遂道:“许多鬼卒在此,怎的不见一个拿酒拿肉供养着我?”众鬼道:“我们在荒山之中,都是穷鬼,那得有酒有肉奉供。日常间只见有人走来,寻地做坟,葬父葬祖的,想是此地风水平常,葬后并不见有人来烧纸上祭。即使有几个祭祖,备着荤酒而来,我们咽喉久已封闭,坟头一滴,不过聊应故事,喉间徒自火出,那得咽下一些,所以见了酒肉索性不作想了。”济公道:“如此,你们今日走来何用?”鬼卒道:“不然我等也不敢来,今日却有一宗公案,要来销算。”
道言未毕,只见跳出一个斑烂猛虎,口中咬着一个和尚,就在济公面前,咯吱咯吱,吃得畅快。济公道:“你这孽畜,那里衔了这个僧家,偏要在我面前放肆嚼作,你故意弄个榜样,唬着我么?”济公唤鬼卒:“拿块石子,与我打开他去!”那虎不慌不忙,把身子上下吃得精光,单单留着一个光头,撩在面前,冉冉而去。到了鸡鸣丑时,耳边听得一声鸡唱,众鬼散去,天已大亮,依旧剩得济公一身。济公伸腰而起,只见山坡之下剩着的人头,上前仔细一看,却原来就是灵隐监寺长老,近来寻了净室,住在不远,也是他恶贯满盈,被虎衔到此地,受此一报。济公反生不忍,将他头颅寻些树叶包裹,埋于山脚之下,一路感叹而去。正是:
地狱天堂一线差,阴阳报应只些些。
若非此夜通游彻,怎识弥陀是故家。
第二十二回 看香市沿途戏谑 借雷公拨正邪萌
杭州惹大西湖,天下尽夸绝景,不但山水秀丽,楼阁峥嵘,亦不但人物风流,俗尚奢侈,只说三春天气,上天竺一个香市,也整整闹了半年。若不描写一番,天下的看官也不知天竺名山是为西湖领袖。盖天竺道场,起于石晋朝代,名为圆通寺,又名观音院。其山自天目左乳发派而来,与灵隐寺相悬上下,不过三五里之近。与净慈寺相距,亦不过十馀里之遥。若止将灵隐、净慈两寺发明,而天竺一大名山置之不说,则山郁无所统宗,而林峦亦无媲美,灵隐、净慈亦不增壮。且自正月初一日,杭城之人,俱从五鼓而起,都到天竺进香,殿墀之间,跪拜便元隙地。日渐一日,各乡各镇,月渐一月,外省外府,如蚁似织,昼夜不断。钱塘门外松木场,便有许多香荡,停泊下路船只,倚荡俱开杂货铺店,骈集如鳞。店内之物,如灯笼、草纸、木屐、雨伞、泥人、纸匣、书籍、画片、箫鼓之类,比户相接,直至九里松香烛饭店而止,填街塞道,擦背挨肩。也有茶汤果品,摇鼓吹笙;也有调丝唱曲,卖解打拳;也有星相医卜、摆滩说撤;也有剪绺调包、装村乞丐等辈,不可胜数。上下三百馀僧房,四方香客,相沿满座,饮食若流。门前轿马喧阗,纵横满道,看来却也繁华。总皆指着观音大士圣像慈悲显化,养活这万万千千口腹。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济公自在杭州城里,风风耍耍,住了多年,人俱晓得他是活佛罗汉,具有神通,然是相貌离披,衣衫破损,即有半多知重,仍属视有如无。其年已至四十五六,忽然想起香市热闹,要去顽耍。偶然走到松木场香荡闲看,那知所卖香货,俱是败坏不堪之物。至如皮箱物,所卖者止有几个真皮的,做个幌子,馀皆纸糊油漆铜钉,外貌大约相似,及其交易成了,却以纸者抵换,相习成风,最为恶薄。又有一人伪造低银,不拘何物,撞着便买。偶然遇见皮箱,两假相对,各不见钱,交易而去。一个恐怕低银败露,一个恐怕假箱看出,分头疾走。济公看得明白,疾忙上前道:“莫往前去,那人来换银了。”又转身向箱者道:“莫往前去,那人来换箱了。”两人惶惧,一时乱窜,不想两个依然撞着。济公高声向前道:“捉用假银的。”又向后道:“捉卖假箱的。”两个没命奔走。假银的背着箱子落在桥下,箱已浸化,止留得一个筐子。卖假箱的落在粪坑,银子俱已触了秽气,变作漆黑。各现了原身,两边俱归乌有。济公作诗两首,分送二人。其一诗曰:
设心俱是一般人,你假何曾我是真。
落得一场劳碌碌,总然不得半分银。
其二诗曰:
穷人日夜想金银,假物分明换宝珍。
一笑醒来空在手,依然现出是穷人。
济公不过借此,世上陶情,局外冷趣。却另到个区处,遇见一人衣冠济楚,跟着一个家僮,背着一个拜匣,一手拿着锡顶雨伞,一手执着一束线香,兼有许多纸马,站在街心。口称“我奉王府敬差,来到天竺进香,兼舍方药。药内却用珍珠、琥珀亲手合就,每服止取纹银一分。”如若有假,便把手中纸马烧着,口中罚咒:“必遭赤心忠良王元帅金鞭打死,或遭天心正法五雷击死。”说得寒寒凛凛。旁人信了,即时来买,一日卖了千馀。此人从多觅利,是个哄法。济公见了却不甘心。
次日,走到吴山灵官殿里,有个风道士,叫做严太仲,平日与济公极相契厚。太仲晓得五雷戏法,只要书一道灵符,将纸封着,若要用时,暗地拆开,手中就有轰雷迸起,人人害怕,不敢轻用。济公特因卖药之人诳言欺世,备带在身。次日,访寻到昭庆寺前,见他正在那里卖狗悬羊,指鹿作马,说着蹊跷古怪之病,一服下去,如龙活现,应手痊安。却将两个有眼疾的乡人,四个膏药将他两对眼珠朦头朦脑贴上,呆呆的立在面前,借他作个招牌,聚集人脚。那买药的俱从人头上递送银包,两手无暇应接。济公捱身而进,乘他化马说咒之际,悄地把五雷符封拆开,往上一举,忽然一个霹雳,满道火光,从卖药的耳根边豁声迸起,惊得四边人拼命奔散。卖药的葫芦跌得粉碎,伞也打裂四开,连那背的药箱掀翻在地,跟的小厮逃得绝影。两个乡下人眼上膏药掀揭不及,只在地上爬着,乱把雷神爷爷喊叫。那卖药人只是把眼睛瞪着,还不慌张。济公见他不在心上,又把第二封向他耳后一放,这番惊得发昏倒晕,半晌不醒。少时开眼抬头,看见人多走散,止见济公立着,便向济公拜道:“你不怕雷,毕竟是个有道行的祖师。”要求救命,磕头不已。济公道:“你快快同我到殿后寻个坐处,躲在我的身下,捱过午时三刻,便有命了。”卖药人果然战战兢兢,蹲伏在济公身坐之下。
济公问道:“你不该卖假药哄人,致遭天怒,你可实对我说,这药可果有珍珠、琥珀合就的?说出真话,我可与你忏悔,若涉支吾,那雷恐怕又要来了。”那人来及开口,济公又把雷封拆开,又是一个霹雳。那人觉道躲在身下没事,便道:“小人实不瞒师太说,我家里有个丫头叫做珍珠,一个小厮叫做琥珀,凡药俱是他制造,所以说用珍珠、琥珀,方敢拈香罚咒,哄弄多人。不料上天震怒,今朝算帐,只怕逃避不过。”济公道:“你在椅下蹲着,我却要小解去也。”那人听见要去,惊得满身大汗,抵死扯定,哀求不已。济公道:“你今后速速改过,不可再卖假药。”那人道:“不但不卖假药,连这假咒也不敢罚了。”“此时已交未刻,你可去罢。”那人还不肯去,却将身边所卖之银,并了一包,送与济公,要求济公忏悔。济公道:“你这不义之财,如何我要,只怕你这碗衣饭吃惯了,遇天雷乃怕天雷,不见天雷又要借着打天雷的灵官卖药去了。”那人道:“我如今已把珍珠琥珀说明白了,难道我还去瞒心昧己,做这没天理事?”济公道:“这也是你的真心,我却与你忏悔,你且回去,只怕天雷还要寄信与你做个榜样哩。”言之未已,济公又开一封,向此人背后一举,又着一惊。那人跪地道:“雷公爷爷,雷公爷爷,我今后真不做了,真不做了。”哀求不已,方起而去。济公大笑道:“这也是借雷说法,拨正人心,使世界上狐鼠之辈,有所忌惮,亦不负我委曲一番。”
将要趁船而去,只见几个人走来,扯着济公道:“适才那个霹雳,却像长老身边放出来的,惊得我们十分害怕,如今我们请你吃酒,你却再放一个我们看看。”济公道:“天上雷霆,有不公不法之事,上天震怒,方打下来。我是个和尚,平白地怎生放得霹雳出来。”众人道:“你是个佛祖罗汉,雷公闪电,风伯雨师,都是随着你的,我们却要求你试放一个。”众便跪将下去。济公道:“天色晚了,我还要往江干去,休要缠我。”一脚跨上小船,那些人把船缆扯定,一手又扯济公的脚,死留不放。济公道:“待过日我学了法子,做与你们看罢。”众人只是不放。济公袖中还有一个雷封,乘着众人扯拽,悄悄拆开,轰地一声,惊得众人跌的跌,倒的倒,惊的惊,笑的笑。济公一脚,将岸上一登,船已大开,船中人与岸上人,俱各大笑而散。
第二十三回 救崔郎独施神臂 题疏簿三显奇文
当日济公三口冷水,医好陈太尉肿毒,依旧送济公到灵隐寺住下,只道济公久在寺中。一日,陈太尉在崔侍郎处饮酒,偶然说起公子生了腰疽,病势沉重,陈太尉极口赞济颠神手,善治其疽。侍郎即着家人持一名帖,前往灵隐寺中去请。
先向监寺问济公在何处,监寺云:“济公是一颠子,去年冬间,他将语言触犯了老和尚,驱逐在外已久,不知下落。你家老爷要寻他,到在城里有处找觅,本寺中却不晓得。”来人又将名帖见老和尚问消息,老和尚亦是如此说,名帖不收。那家人只得持帖转复侍郎,侍郎又着人到陈太尉处,说知济公久已出了灵隐山门,没寻下路。太尉大怒道:“我去年送济公去,委曲叮咛檀长老,留住寺中,说我不常要去请他,如何灭没我的情面,就驱逐外,也不着个侍者与我说知?我也不管,遣四个牢子去,着长老身上要济公。看不见济公,就锁了他几个职事僧来,要他还我济公便了。”崔侍郎处,添上四个虞侯,前往寺中,竟把监寺、知宾、直堂、点坐等僧,也不令檀长老知道,竟连串锁了进城,俱发在兵马司衙门,追要济公。檀长老看见如此光景,把一个大丛林体面狼藉得不成模样,四下着人去寻济公,偏寻不着。兵马司官限定三日没有,便要责处。
只见一人报道:“昨日偶到江干,看见他在江口一枝庵净室里。”长老即便着三四个职事僧,拿了长老手札,去请他回寺。济公尚在醉中道:“你那里清净道场,如何容得我荤酒和尚?你的戒律精严,我也不耐烦受你的约束。你们回去,我却还要睡哩。”急得这些职事和尚没法央求,只得大家跪在地下,苦苦哀告。济公道:“如此难为你们,我去,我去,我却不到灵隐寺去。”众道:“陈太尉、崔侍郎老爷处相请,故来相求。”济公道:“原来有这两位老爷相寻,你们方来寻我,可见你们忒也势利,我若因此而去,我也是势利中人了,不去,不去。”众职事僧又跪地苦求。济公又不忍累着众人如此哀恳,却又有太尉的差人也到面前,只得同了进城到太尉府中。
太尉一见,大悦道:“是我不是,许久阔别,并不曾差得人来问候,那知檀长老就把你逐出,全没我一毫体面。如今崔侍郎公子生了腰疽,特特求你去与他一治。”济公道:“前日尊恙,是偶然三口水治了,我是独脚郎中,若要我治第二个症候,就露出马脚来了。”太尉道:“你不要说此慢话,快去,快去。”一面着人先拿帖去说知,然后待济公吃了酒饭方去。不料济公许久没酒吃,今日听见说有酒饭,便坐着不肯起身。太尉一面催出酒饭来吃,济公拿着盅子,却不肯放,一连吃了两壶,也就坐将下来。太尉急唤酒止,再三催促起身,济公也便乘着酒兴醺醺的,同了家人走到崔府内去。
适值侍郎公出,另有几位相公陪坐,里边公子痛得紧要,急请济公进到床前。那公子浑身烧得如火,腰间痛得几危,济公模模糊糊,将一只手伸去五个指头,压着疮口。就如烈炭炉中一块冰雪,霎时凉爽。公子叫道:“妙极,妙极!莫说吃他的药自有妙处,便是一只空手,也就是仙丹了。”公子口里如此说,那济公呼呼的也竟睡着去了,直到三四个时辰方醒。那公子得了睡头,也有三四个时辰睡着。醒来叫道:“好了,不痛了。适才我朦胧中看见济公到时,却有三四个红脸恶鬼,从我床下跳出,不知何处去了。亏得济公五个指头压定,因此疽毒就脱然好了。”侍郎公称谢不已。陈太尉又来说道:“疽毒应手而愈,如今不要把济公轻易放他走了,就留他在书房住下。”济公道:“我自散圣顽仙,如何拘挛着我?”太尉道:“依旧送你到灵隐寺去罢。”济公道:“回头草,好马不吃。近日有了这番骚扰,我在那里住着不过勉强,尽着太尉情面,我的头面却是无味。”侍郎道:“我寻一个别的丛林,你去开堂,做个说法长老何如?”济公摇着手摆着头道:“我不耐烦,我没这副面孔,也没这副口角,并没这副精神。只是优优闲闲,随着我的性子,也好在家鼾睡,也好出外盘桓,倒是有些笔札相委,胡乱也还支撑得些。”侍郎道:“昨日有两个僧人持疏簿来,要我做个疏头,题几句现成话儿,不若就烦你代我一题。”济公道:“做官的下笔便有许多台阁气象,我们做和尚的,却是豆腐面筋口气,如何代替得来?”侍郎道:“士大夫套子话,其实惹厌,倒是方外口头议论,最能醒世,却是难得。”一面笑着,家人书房中取疏簿来。
一个是虎跑寺月空长老,要化盐米的。济公道:“要我写,却要酒来。”侍郎即唤取酒。济公一口连吃三壶,才觉有兴,举笔信手疾书。疏曰:
终朝易过,衣食难求。空门内皆倚檀那,寺院中全凭施主。倘无施主房宇便东倒西歪,若没擅那和尚就忍饥受饿。衣非绫锦,也须要绵布绕身;食不珍羞,亦必用酸齑过粥。费用虽不奢华,人多也难挣挫。手持短疏,遍叩高门,不来求施衣粮,但止化些盐菜。灶户口烧造殷勤,园圃人种作劳碌。羞将痴脸恳求他,全仗欢欣资助我。莫怪贫僧朝朝饶舌,皆因敝寺日日用他。一碗糙米粥,无他怎送人饥肠;半碟黄酸齑,有你乃能充饿口。和尚个般苦脑子,达官普发欢喜心。日化几贯资财,供人常住增富贵;朝参三宝圣贤,愿祈施主永安宁。谨疏。
济公一笔写下,侍郎太尉齐声道好。济公道:“你们不要空口喝彩,还要酒吃。”侍郎又唤取酒,对太尉道:“今日豪兴,我们也要陪他。”济公便作脱帽露顶、挥毫落纸之意,大肆酣呼,三人俱尽量吃了五六十碗。侍郎道:“还有一个疏薄。”取来,乃是六通寺装修佛像疏头,一发乘兴写了。济公道:“我的文字只是如此,鄙俚之言,不要口里说好,心里嫌薄。”太尉道:“你要太谦,我就不赞。”济公道:“你若不赞,我就不谦。”大家笑了一阵,又把墨来磨得浓了。济公又尔信手一挥,觉得又比初时有兴。疏曰:
武林六通寺者,山水清华,占尽南山之胜;楼台闳丽,郁为诸刹之宗。梵宇虽则庄严,佛像其如驳落。白毫渐损,不成宛转五须弥;绀目无光,难比澄清四大海。游人何所瞻仰,僧众不免咨嗟。于时住持一心只要重修,空手安能成事,若不募缘布施,岂能一力完成?色身、法身、金刚身,必赖孔方做起;狮座、象座、莲花座,也须阿睹重修。将欲手杖天台藤,踏月不辞于富室;亲持盂阗钵,披霜何惜叩侯门。破财即是破悭,修佛还同修福。福为福种,今生修得持来生;悭本悭囊,自我破时还自受。谨疏。
济公写罢,侍郎与太尉又极口称赞起来。济公道:“说过你们赞得人过,我就不谦。然我也觉得这篇较始初不同,但写得枯渴,毕竟又要酒来洗润。”侍郎道:“你若要酒吃,我还要考你。”济公道:“溽暑炎天,带了猪枷烤了三日,尚且不怕,那怕你拿酒来考我?”侍郎道:“还有个最要紧的疏头,乃是临安郡中有名宝刹,西子湖上最胜丛林,可惜上年被了回禄。我们在朝诸公俱发大愿,复要重新。只因工程浩大,没有任事之僧,目下在山德辉长老有个疏簿,要我开疏。前边也要写几句引子,今朝一发要借重大笔,你旧规要酒吃得醉,方写得畅。我一面再取蜜淋漓酒来请你,你却用心写着。”济公道:“净慈寺自被火焚,我也久有意愿出疏募化,重建殿宇。今日却也有缘,就是不与我酒吃,我也乐意写的,快快取来,一边磨墨,凑我笔兴方好。”疏曰:
伏以祝融作衅,照一万顷之平湖;风伯助威,卷五百间之大厦。烈焰星飞于远汉,嚣尘雾锁于层峦。各携云锡以随身,共驾牛车而出宅。向来金碧,并作口煤,过门孰不惊心,开眼犹疑是梦。切念阿罗汉不能冷坐,放起玉毫光;可怜调御师,也被热熬,失却金花座。虽经世数,未厌人情,钟楼重警,发于虚空;香火复追,崇于先帝。毗耶城里,从来大有檀那;给孤园中,指日可成兰若。金刚不坏,铁塔证明。
侍郎看了这一篇疏头,对太尉道:“济公之才,行云流水,转折生波,真天马行空,神龙戏海,当世一大手笔,信如我辈,万不及一。净慈寺中有此一疏,不啻韦驮宝杵,镇海金刚,将见万宝海涌,胜业乐成矣。适间济公云净慈寺素有积愿,不若我与太尉作一举主,借重济公,在净寺作一书记,也是皇上尊崇香火,德辉长老名下一位尊宿,上下增光,四方知重,岂不是千古美满不朽之事。”济公道:“我也去住无心,只待佛缘辐辏。”次日,侍郎即偕太尉同到净慈寺中,将疏薄送与德辉长老一看。长老啧啧称赏。后即将送作书记的话,也就说了一遍,长老大喜,即时着行者相请到殿。济公进殿拜了长老,当即令堂打斋。斋罢,侍郎又对长老道:“济公虽为书记,其性格常好游行,愿长老格外优容,莫与凡僧一例。”长老点首,侍郎、太尉即便别去。济公送出山门,回身往大殿基址一看,道:“如此宏敞地面,也不是寻常僧众可以募化得来,毕竟大显神通,才得万缘就绪。明日还是我领了疏头,往外一走,略略见些影响,也不枉在此一番。不然与这些吃冷饭的伧夫,没来头的长老,有何分别?”不知后来果有甚么神通,有兴再寻下则便见。
第二十四回 檀长老谕严戒律 济颠师法喻棋枰
却说灵隐寺檀长老,自陈太尉来寻济公不见,受了许多聒噪,直待寻见济公,送到崔府救了公子,方得安闲。过了数日,监寺僧对檀长老道:“昨闻济公从崔府救了公子,已出府门,不知去向。今日请问老和尚,还去寻请济公依旧来寺住下,还是听其在外?若是请他来住,他一味痴颠,山门中不成模样;若不去请他,恐怕诸太尉们寻他,又无下落,未免又添絮烦。特此请问和尚,还求和尚一个示下。”檀长老道:“他之踪迹无定,我之戒律难移,也只好听其去来罢了。两条脚自他生的,我这里拘挛不得。做和尚离了俗家,进了空门,俱要守定戒律,一言不苟,一步不错,依着一条程墨,时时提醒,此心参透生死之路。也还怕一念懈怠,一着虚浮,妄念横生,魔头忽起,堕落阿鼻,百劫难赎。若一味空中游戏,闹里纠缠,不但他一个人坏了本身,却把天下的僧人引诱得狼狼藉藉。即使他有神通本领,变化无常,却不似佛门正道,也不似宗门传派。正所谓以我之不可,学他之可;以我之可,学他之不可。儒家曾有个柳下惠,风雪之夜,有个女人投宿,因天气寒凛,恐怕冻死了他,下惠怜他,坐在怀中,终夜不及于乱。此惟是个圣人,乃有此种介行。当时说与人知,却也难信。后来说他是个至和之圣,千载之下,才有定评。然千载以来,也只有得一个柳下惠。后来有个鲁男子,也从风雨之夜,有个妇人来投,那男子紧紧闭着户门,由他哀求苦恳,只自不理。后来也有人说他忍心之极,何不仿下惠之事而行。那男子道:‘我只晓得伯夷之隘,不知道柳下惠之不恭。’主意拿定,坚执不移,才成一个绝顶人品。故后人有句批评道‘鲁男子善学夷惠’。
“若在我佛门中,西湖上也就有个故事,叫做玉通和尚,平日极也清高有致,不从当道奔竞,本府柳太尹要计较他。一日,住在庵里打坐,有个妇人叫做红莲,扮作祭扫归家的妇人,中途遇雨,足说家在城里,回去不及,来投庵中借宿。若是戒律谨守的和尚,就该遣他别去才是,不该听了懒道人的撺掇,留他檐下过夜。到了风雨之时,装起肚疼,恹恹欲死。玉通和尚又动了哀怜之念,令他进房,动了柳下惠念头。不料被这个妖精柔声软气,骗到局边,玉通守戒不定,临期下了一着低棋,就把五百年戒行一时损破。后来费了许多番覆,就是水牯牛落了泥犁相似,怎的就耕得转来。若济公遇酒饮酒,遇荤吃荤,到了娼家,也就与娼家同睡。玉通禅师戒行尚且坚守不牢,难道济公有柳絮沾泥的定力,金刚不坏的真坚不成?况从来佛寺之设,历代分为三等,曰禅,曰讲,曰教。禅门不立文字,必见性者方是本宗;讲者,务明诸经旨义;教者,演佛和济之法,消一切现造之业,涤死者宿作之愆,以训世人。凡所戒,在在精严,岂容僧徒托名假借,致使茹荤饮酒,淫邪秽乱,荡捡逾闲,以玷佛门清净。”檀长老因有监寺之请,特将此意具了疏文,申达礼部,以为佛门振作之举。部臣亦以此具疏上闻。未几,朝中撺出一道圣谕到部,部臣抄出:
礼部为钦奉圣谕事。朕惟释迦佛发大悲愿心,历无量劫,至于成道说法度人,一切来所,载之大藏,愚者安能知义,聪者未能尽目。有佛以来,效佛之修者无量,凡所说法,人天会听,愚者虽无知识,而有补造于国家多矣。自佛去世之后,诸祖踵佛之道,所在静处不出户牖,明佛之旨,官民趋向者,历代如此。效佛宣扬者,智人也,所以佛道永昌,法轮常转。迩年以来,踵佛道未见智人,致使轻薄浮夸之辈,不修边幅,不净口孽,放言肆意,喝圣骂祖,有玷佛门。特敕礼部条例,所趋所避,榜以示之。
僧合避者,不许奔走市村,化募为由,致令无藉凌辱,有伤佛教。若有此等,擒获到官,治以败坏祖风之罪。
不许僧人具僧服阑入公厅跪拜,若己身有犯,即预先去僧服,以受擒拿。
凡住持僧众敢有交结官府,悦俗为朋者,治以重罪。
可趋向者,或一二人幽隐于崇山邃谷,必欲修行者听。
凡僧不守戒律,茹荤酗酒,淫宿娼家,毁裂帽服者,治以重罪。
凡寺僧庵院,一切高明之人,本欲与僧扳话,显扬佛教,奈何僧多不才,其人方与和狎,其僧便起求施之心,取人厌憎,为此人远难近。凡布施者,任其自发真心捐舍,不许设法取财。
呜呼!僧若依朕条例,或居山泽,或守常住,或游诸方,不干于民,不妄入市村。
官民欲求僧以听经,虽不容易,然必如此,则善者慕之。必诣所在,焚香礼请,才见真诚向慕行之,岁以佛道大昌。榜示之后,官民僧俗敢有妄论乖违者,处以极刑,钦哉。
此通圣谕,也是檀长老为山门上起的作用。因济公细行不检,常来寺中烦聒,乃为佛门树起藩篱,亦为寺僧加些戒饬,兼为名刹立个标榜,俱是檀长老一片苦心。喜得朝廷亦念灵隐名山,是个古佛道场,特加圣谕,以为永远护持。其时僧纲司钦遵圣谕,誊写刊刻一通,传示名山。
不多时就有一个紫眉老者,传到济公跟前,即劝济公洗心涤虑,奉斋茹素,做个谨饬僧人。济公道:“老者说的都是苦头陀、瞎行者、跛沙门、懒道人的伎俩。人虽说我是颠子,我何曾肯认作颠,又何曾不认作颠。我也不去弄笔头,我也不去卖学问,说得的就说,写得的就写,做得的就做。人也说不得我,会捏怪我。也不肯装着老呆,正所谓箸来伸手,饭来开口,若要似檀长老,请个圣谕,钳弄着人做活偶人、死傀儡,我也不耐烦作难他。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各人修省两不相干。”彼时济公正在净一庵与天空长老着棋,尚未终局。紫眉老者道:“济公此番议论,却也说得畅快,真天才也。比如你在此着棋,我就要你将棋局上的话儿,敷衍一通,豁我愚蒙也,胜十年之读。”济公也不经思,随口而道:“敌手知音,当机不让。饶三缀五,断一双关,只解作活闭门,那得彻关夺角。联接处虎口齐彰,局破后徒劳绰斡。肥边易得,瘦腹难求。思浅则往往尖粘,心粗而时时头撞。辘轳劫翻覆不完,大铁网兜收不住。休夸国手,谩说神仙,若在没了输赢,端在未分黑白,从来一十九路,迷悟万万千人。”紫眉老者道:“济公能以棋喻道,识破机先,揖让征诛,当关勘破,便胜却释迦下界,弥勒升天。可见佛门广大,檀长老以戒律胜,而济公却以圆通胜,别样工夫,各人见解。正如万川落月,处处皆圆;一舵当风,程程疾送。”济公收棋撒局,老者亦拱手作别,不知济公踪迹,又去何所。正是:
闲中一话不多时,却是千秋老鼓捶。打破关头铁叶子,始知大道没常师。
第二十五回 净慈寺伽蓝识面 京兆府太尹推轮
济公那日在净一庵与天空长老奕棋而别,回到寺中。次日参了长老,即对长老道:“弟子本领向来极是平常。喜得一切世缘不在寻常格套之内,看见大殿烧得如此零零落落,木料石块,砖瓦灰钉,虽则有人在外敲梆摇铃,四周化募,零零星星,有得多少?若要造殿,十年也不得完工。弟子有个愿力,今日就辞过长老,明日出去,持了疏薄,看见机缘,就要大大化一宗钱粮来,立成胜事。”长老欢喜道:“如此也是本山伽蓝有灵,你可到本山伽蓝殿中,与伽蓝说知,也好空中保护,戮力劝成。”济公即便怀着疏薄,走到伽蓝殿前,却见四处烧完,只有伽蓝殿未经烧毁,中间塑像端严如旧。济公上前把疏簿打开,正要与伽蓝神祷祝几句说话。抬头一看,却原来就是送酒药的老者,游地府的居士,须眉逼肖,着实惊讶一番:“记得前日在地府中,老者说我是本山的济公长老,可见我原是净慈寺里有分的书记和尚。又记得前日在地府中,查我的酒肉账头,只有二千五百贯,近日又吃过了许多,可见我的酒肉账头也有限了。人都说道‘人无寿夭,禄尽则亡’,我如今也不敢放肆胡吃,可恨鼻头边常是发香,戒又戒他不定,以后则是随缘点缀,相机受用罢了。只要大殿告成,了我心愿,要死就死。我也常是譬喻,只当做游方和尚飘零在异乡的相似,自信一生没有罪过,料想不落畜生饿鬼之道。”对着伽蓝神自言自语,说了许多闲话,打了两个问讯,抽身便走。
一直走到城内,人认得济公的,都道:“济公,许久不见,你在何处?”东也请他吃茶,西也请他吃酒。济公一概回道:“我有正经要紧事,没工夫,没工夫。”有人扯住道:“和尚家乐得清闲自在,有甚正经,如此忙忙碌碌,到不如府县里做个公差,市井上做个经纪。”济公笑道:“虽然是个和尚,也有和尚的正经,也有和尚的紧要,趁着一个时辰,做一个时辰的好事,莫要在光天化日之下,糊涂过了。”众道:“你吃酒的和尚却是糊涂,到劝着别人莫要糊涂,且放他去,看他做出甚么不糊涂的事。”济公脱手就走,走到清河坊,人姻凑集的去处。
不料本府京兆朱太尹轿子抬来,济公劈头劈脑穿将过去,正对府尹闯个满怀。朱公开口一声:“与我拿了!”只见许多做公的把锁条套上,牵了就走。那朱公名彬,号松坡,他的出身河南陈留县人,六十馀岁。少年孤寒微薄,家业狼狈,瓶无宿储,爨无隔薪。常往近边一个丛林,叫做普化寺,乃是古佛道场,钱粮广有,僧众颇多。朱公常遇着没柴少米之时,那寺中老长老怜他淡薄,每每请他过来讲谈,无非周济之意。以下的僧众却每不甘,看见他来,便生嫌鄙。就如吕蒙正术兰寺投斋一样故事,那吕蒙正还是饭后敲钟,不过没有斋与他吃。这普化寺的和尚却又可恶,竟写出一首诗,瞒着堂上长老,贴在斋堂之外。语虽俚鄙,看了却是恼人。诗曰:
沛国有松坡,双肩挂一蓑。早间推得出,午上又相过。
见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十方常住物,白嚼待如何。
当日朱公见了此诗,也就不去吃他斋饭。此亦是四十年前偶然之事,无人知觉。不料当年就中了举人,连科中了进士,回家胸中怀着宿忿,竟不去拜那长老。长老不知往日情节,却也道朱公背义忘情。两边并未说破,久付东流不题。后来朱公做官到任,性子最恼和尚,凡有告和尚者,不论是非,先责三十板,然后理论曲直。这也是朱公偏执之见,如何受了普化寺的僧人闲气,却教天下的和尚吃亏。这是读书人拗执之处,不在话下。
却说济公闯了朱府尹的道子,若论平日意见,先打三十板,然后再理。这日却为汤枢密诞辰,要去祝寿,恐怕迟了一刻,所以紧急去了,把济公带在府前,候朱公转来回话。不料都督府曹公到府来拜朱公,值因朱公不在,门上人正及禀复,都督偶然一眼看见济公锁着。曹公问道:“这是济公和尚,为甚么锁在这里?”左右道:“因闯道带起,候回发落。”曹公道:“这是小事,出家人又当别论,快快带来开了锁子,我就在宾馆中坐着,等朱公回来讨个方便。”道言未毕,朱公拜了寿,也就回来。门上人禀道:“都督曹老爷坐在客厅候话。”朱公下轿相见,即就说起济公闯道小过。因而说及济公,虽是个行脚僧,胸中诸子百家,诗词歌赋,无不淹贯,且多异术,缓急所需,神奇妙应,不可言尽。说得朱公起爱起敬,连道:“快快放了,午后退堂请来相会。”曹都督别去。
朱公坐堂理事,完毕退堂,到了午后,开了东边书厅,请和尚相见。济公拿着疏簿,正要行礼,朱公一手搀住道:“方外人不拘礼数,请坐,正要候教。”此是朱太尹因曹都督之言说得高尚,所以一旦回心敬礼,然亦还有试探之意。一者试其文才,二者试其道行。便问济公道:“手中所持何物?”济公道:“和尚家算来没有别物,不过是化缘疏簿。”太尹就接过手来一看道:“此文就是大师做的么?”济公道:“委是贫僧随口道的平常家话。”太尹赞道:“果然绝妙文字。”一面摆上茶果蔬食,请吃斋来。内外的人俱也惊骇,怎么这个和尚就与老爷对坐,且有斋供?此是亘古奇闻,生平善事。太尹又把疏簿细看,便道:“昨日有人送我四幅西湖小景,敢烦大师一提?”济公听见题画,意兴却勃勃。左右送画来,一一将叉撑起,一面小厮们把笔墨打点端正。济公把笔一拱道:“贫僧放肆涂鸦,语句粗疏。愿大人莫责。”说毕,就把四幅画上墨渖淋漓,疾如风雨,果然题得奇绝。
其一:
满岸桃花红锦英,夹堤杨柳绿丝轻。
遥看白鹭窥鱼处,冲破平湖一点青。
其二:
五月西湖凉似秋,新荷吐蕊结香浮。
莲花瓣里人何在?有句问花花点头。
其三:
几度西湖独上船,篙师识我不论钱。
一群飞雁破幽寂,正是山横落照边。
其四:
今日天光已破悭,飞来残雪压雕栏。
算来不用一钱买,输与山僧闲往还。
济公写毕,太尹称赞妙绝,誉不容口,知道济公文才果是无双。还要试他道行,不知其性灵知觉果有透悟处否?太尹又问济公道:“大师你曾知过去未来事否?”济公道:“贫僧只记得过去事,怎知道未来事。若世人知道未来事,四十年前不写那两句歪诗,如今也不与和尚做冤家了。”太尹道:“那两句歪诗?说我知道。”济公取一条闲纸,上写着“见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太尹看见两句,大惊道:“这是我四十年前暖昧之诗,并无一人知觉,今日说着我的心事,所以四十年来物而不化,见了僧人便生嗔恶。我看济公也不过五十馀岁,怎便晓得这两句诗?可见济公是个再来活佛。”即便收了疏簿,要拜济公为师。济公道:“我是放废堕落僧家,怎好为师?若太尹不弃贫僧迂拙,常常过来请教,结一个方外之交便了。”太尹喜诺,即将济公供养府内。
次日,将疏簿向僚友中遍为传写,霎时间便有数千将万布施,顷刻聚凑,交付常住,德辉长老大生欢喜。即便鸠工,先把头门、二殿、廊房、寮舍造得丛集。一面开堂说法,一面接众斋僧。不半年间,也就把净慈寺旧日规模,十有其五,只是大殿未成。济公一日想道:“外边官僚俱也化到,只有内宦官眷,未曾施舍,却没有个头路。”
一日,坐在寮舍之下,德辉长老同了许多各山和尚闲话,说起道:“本山工程若不是济公半年辛苦,怎得就便落成?只是大殿未成,仍为缺陷。”众长老道:“济公何不再出山去一募?倘有机缘,便成圆满。”济公偶然听得此话,即便走到面前道:“难哩,难哩。有心去化,十年也不得成;无意凑巧,三月便可成就。”众长老道:“济口又来夸口,却不令人哆笑,这句话头着实悬虚。”济公道:“实非悬虚,日后自见。”大家即便走散,不作正经。
一日,济公携了疏簿进城,偶然从鼓楼前走到白马庙前。只见一画店门首挂着一幅和尚小影,济公立着闲看。里边走出人来,一手就把济公衣服扯定:“呀,师太!我日日想你,你今日如何到在我门首立着,不进我家里来?”济公道:“我认得你家是谁?”那人道:“我家姓杜,我叫杜二,你是我的恩人。”济公道:“穷和尚有甚恩到你?”那人道:“我家前年欠了官粮,父亲与我同在缧绁,亏得师太从张参随家布施得一对青布,两挂青蚨,路上撞着,左手接来,右手就舍与我们完官解救,仓卒间不曾问得师太名号。我父亲会写真的,至今画了个形像,悬挂门首,焚香点烛,不意今日却好撞着。”济公道:“我已忘了,不知影响,今日相会说起,彼此欢喜,也是往缘。”即要别去,杜二抵死不放。一面整茶备饭,一面除下影像,就要济公自题几句留在家中供养。济公又把像仔细看了一回,举笔题道:
面黄似腊,骨瘦如柴。逢人讨好,想不起来。这个模样,只好投斋,也有些儿诧异,说禅不用安排。
杜二官道:“我要你赞几句好的,若是这样两句,不是赞语,却是济公自家数落自家一场,成甚好处?还要求你另赞几句。”济公道:“说得好了,却又不像我自己的影子了。也罢,我另写几句,比着前边不同便了。”又赞曰:
远看不是,近看不像,费尽许多工夫,画出这般模样。眉如扫帚,一张大口,不会非言,只会吃酒。看看白头,常常赤脚,有色无心,有染无着。醉眠不管江海波,浑身褴褛害风魔。桃花柳叶无心恋,月白风清笑与歌。倒骑驴子归天岭,钓月耕云自琢磨。
题罢,觉得鼻头边一阵酒气,回头看见对门一座酒店,济公连把鼻子对着酒店,嗅了两嗅,看了两眼。那人就道:“师太想是用酒的。”摆下菜碟,几碗素菜,就拿一壶酒来,放在桌上。济公并不告辞,也不是当日间见了酒便馋口要吃的光景。此中却也有个缘故,只因梦中查的酒肉缘,止得二千五百贯,前日写疏簿时,又吃了许多,所以到了净寺,出来化缘,竟不敢想起吃酒。今日偶然遇着画士,鼻头边又香起来,不觉又有此兴。那画士却也知趣,就添上几碗荤菜,更觉畅快,便也吃得憨憨的走出门去,也不要人搀扶,一直胡闯将去,不知这日走到何处住脚。正是:
逢缘不论南和北,化着便成东与西。
来去总之凭佛力,不劳用力作泥犁。
第二十六回 闯街坊醉书供状 随猎骑暗脱荆榛
却说济公有年馀不曾吃酒,偶然走到杜家画店,却又吃起酒来。其量较比往日大相悬绝,吃得一壶两壶,就有醺醺之意,脚高步低,东歪西撞。正值皇亲冯太保虞侯喝节而来,连声道:“和尚站拢。”其如两只脚不由自家作主,口里又喃喃不已。太保巳至面前,济公抬头,瞠着两眼道:“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干你甚事?京兆太尹也管我不着,还要敬我一分,难道你这官儿就不容我走路不成?”冯太保却是新进京的官儿,最要揽事,看见一个醉和尚如此言语,即便大怒,叫:“左右,拿到府中,待他醒来,看道管得你着否!”四五个虞侯把济公扛的扛,抬的抬,半当公事,半当戏耍,放在府门之外马台石上,却便鼾呼睡去。门外就有许多人认得济公,是个活佛相似,传到太保耳中,太保心里也没有过求之意,只待醒来带进厅前回话。济公进去,站在厅前。太保问道:“你是何处僧人?来此何干?为何吃得烂醉?”济公只是嘻嘻作笑,不言一字。太保道:“他既不言不语,想是痴的。”闻得他笔下明白,遂取白纸一张,教他一口供来。济公接过纸笔,供道:
贫僧是南屏山净慈寺书记僧道济。生居戚畹,长习儒风。自威晋王以前,神通三昧;王燃灯佛下世,语戏辩才。善绎五竺天书,长番六国梵语。清凉山一万二千人,同过滑石桥;天台寺五百馀尊者,齐登灵鹫峥。云居罗汉,慢说点头;嘉州石佛,休夸大口。做头陀卖响卜也吃得饭,剃光头打口鼓也见得钱。倔强赛过德州人,跷蹊压倒天下汉。袈裟常染胭脂,直裰时闻香腻。禅床上醉翻筋斗,钵盂内每放荤腥。禅杖打倒厐婆,共道风流和尚。十洲三岛,恣意邀游;四海五湖,无些拘束,卷衫袖卖弄多少家风,系脚絣尽有些儿参透。今蒙取供,所供是实。复有七言八句诗一首:
削发披缁已有年,只因诗酒是姻缘。
闲看弥勒空中戏,困向毗卢顶上眠。
撒手便能欺十圣,低头端不顾三贤。
茫茫宇宙无人识,犹道颠僧拢市廛。
太保取上供单一看,便道:“快快请进,本府有眼不识,快取衣服来与济公换了。”济公道:“贫僧最不喜着新衣,既蒙布施,我也不敢轻易就穿,到是疏簿要老爷日后照管照管。”太保道:“甚么疏簿?”济公怀中取出呈上。太保从前至后看了一遍,道:“本府初到,尚无馀剩钱粮,容过日解取俸钱,上些布施。”济公道:“俸钱有得多少,济得甚事?只要有相遇处,善言怂恿也就够了。”济公依旧取回疏簿。太保道:“何不留此疏在府中。”济公道:“用未着哩,若到用得着时,我三日之内就要化足,断不去捱着面皮,赔着情面,或多或少,与人较量的。”太保道:“这个化法,却就与人不同了。”一面着人整备斋来吃。旁边一个门子道:“老爷看他供状,却不像个吃斋的。”太保道:“正是,正是。”问济公道:“取酒来你吃?”济公道:“酒是但凭,荤亦不论。”太保大笑道:“倒也是个直截痛快的。”
正待吃时,只见门上人报道:“有五六位老爷,下马进来看老爷哩。”道言未毕,原来是陈太尉、陆太尉、许皇亲、李都监、石太常五位进来。陈太尉看见济公,大笑道:“老冯,你怎么的认得济公?济公是个活佛,你可知道么?”冯太保道:“亏得活佛路上撞见我,我却当面不认得活佛的。但不知怎的便称似活佛?可一一与我说知。”陈太尉道:“他的奇处不一而足。今日不便细说。”众道:“大略说些,也使我们景仰。”许皇亲道:“今日我们一伙要到西山打猎,特来邀太保公同去一走,无暇听说济公妙处,等我们上了马,慢慢的路上说如何?”李都监道:“当面遇了活佛,怎肯交臂错过,只若我们有备马寻一匹,就请济公同走何如?”众道:“甚妙,甚妙。”济公道:“贫僧不习鞍马,怎敢与老爷们同行?”陈太尉道:“出家人逢场作戏,随便且乐,不要十分谦逊。”大家齐起身,拉了济公出门。只见刀枪剑戟,旗帜鼓吹,震天动地,齐齐摆列前导。一边就牵过一马,要济公上马,济公也就上马。一伙出钱塘门,西山一带进发。
济公对着众位道:“和尚家随着打猎,亘古罕闻,但要听贫僧一句说话。”众道:“不过道我们出来打猎,恐怕伤残生命,那知我们出猎不过遣兴,所谓志不在鱼,意不在酒,只要分付下人,不必专以擒杀为事。”那些下人齐道:“和尚假慈悲,不要听他,他若有此真念,那荤酒便不该吃。”济公道:“孔夫子钓而不网,弋不射宿。孟子也道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圣贤的话,也不尽教人断酒除荤,只是有心去杀他,便不忍耳。譬如一只鸟儿飞来,正要寻食去哺那小鸟,若一箭射落,那巢中几个小鸟就饿死了,是射杀一个,只当射杀母子数命了。譬如一个母鹿肚中怀着一个小鹿,中了一箭,却伤了母子二命了。若肯于此略略松手放过,便是积福无穷。亦何尝定若你们把弓箭封住不动,把你们一场高兴扫尽不成。”
行路已到余杭闲林埠头,远远望见高大之山。济公问下人道:“前面那山是何地方?”左右道:“那却是径山了。”济公听见“径山”两字,却是春梦忽醒,猛然一想道:“我从天台出门,却想径山,不道昏昏沉沉,过了许多岁月,今日才晓得径山两字,就在面前。若随了众官一阵胡混,依旧转去,这径山永世不得到了。”寻思一计,只见山崖之下有个空洞,济公下马,将身钻人洞内,安闲坐着,任着那马漫空而走。
大队人马不上走隔三五里路,林中跳出一个斑斓猛虎,大家呐喊,筛锣放炮,装挝落网,将要围捉。那虎东冲西撞,许多健儿俱也没甚本领擒捉得他。撩乱许久,只见虎前跳出几个伥司,变作兔儿相似,口中伊伊呀呀,领着这虎,却从网下空隙一跳走了。众人顺着口道:“济公长老叫我们不要有意擒杀生命,只当我们放生去了。”又有的道:“分明我们本领有限,没力量去擒他,倒把一句好题目的话儿,勾划到济公名下去了。”众官听了此话,却回头觅济公,不见踪影,俱也勒住马头,前后查看,委实没有,众皆骇然。搜索许久,只见一匹空马,却从山后跑来。众道:“这空马是济公骑的,不见济公,大分被虎伤了。”众官也道:‘不差,空山之中,只存空马,虎伤无疑。”一健儿道:“济公身边带着疏簿,人被虎伤,疏簿衣衫毕竟有些形迹,难道老虎连疏簿衣服也吃了不成?”又一人道:“若有疏簿,连和尚也不曾吃。”众人道:“如何有疏簿便不吃和尚?”那人道:“我看见笑话本上,一虎向山神土地讨人吃,土地道:‘少刻有个说书的和尚过此,你可吃他。’虎便等着,只见说书和尚来了,虎跳出来,和尚始初将那敲钹的棍儿丢过去,虎一口吃了。次又将一扇铙钹打过去,那虎又把口咬来吃了。后来无计支吾,只得一个化簿照头甩将过去,那虎没命走了。土地问虎道:‘如何不吃他?’虎道:‘始初扰了一根葱管糖,次又吃了他一块薄脆饼,他道我是善老虎,就拿个缘簿着我身上寻些布施,我就慌张,只得走了回来。’可见有个疏簿,老虎也是怕的。”陈太尉道:“你好胡说,大家同来不见了人,该分头寻觅才是,还要说诨话。”其如众健儿被虎着惊,心中却是忐忐忑忑,惊魂不定,谁肯出马去寻济公。天色将暝,只得寻个庵院歇息。明日回程,俱各浩叹,说着济公,也是气数将尽,撞着我们一班出猎,伤了性命。次日,传至城中,都道济公如此收场,天意错了。
谁知那日济公看见诸公打猎回去,从山洞里走出来,渐渐望着径山,依路而去,一到径山脚下,凉亭之内坐着。待等人来,问道:“径山大殿上长老,可是印别峰否?”那人答道:“大殿长老,并非印别峰,乃是古德长老,四川夔州府僧。只有喝石岩净室内有个老僧,说是山西太原府人,少年是进士出身,厐眉古口,将有九十来岁。你到了殿上,再慢慢访去。”济公自从天台祗园寺见过别峰,将有四十年。只因一言之下,便尔剃度。在别峰以济公一言醒悟,在济公以别峰立地回心,两边俱有契悟之念。虽然形迹间隔多时,个中因缘,针芥相合。且看会悟之时,不知济公与别峰作何印证。正是:
水乳从来不两分,桂兰声气自氤氲。
优昙盖下灯花结,般若池中绚彩云。
第二十七回 昭庆寺偶听外传 莫山人漫自论评
却说济公自从打猎入山,不见回来,四方传说,犹在孤疑未决之天,也就有人编作评话,且是说得好听。彼时湖上有个山人,姓莫,号本虚,年已七十馀岁,平日极好禅门内典,凡有高僧高道到来,无不探访讲求实际。一日走到昭庆寺中闲耍,只见天王殿中,许多人打着围场,中有一个和尚,敲着饶钹,说着因果。莫老者偶然从外进去,捱着人丛,那和尚声气响亮,说书委实好听。莫老者扶着拄杖,也向人丛之中捱身进去。坐着们人看见是个老者,即就起身,拱他进去坐定。说的不是《西游》、《水浒》,也不是《三国》、《杨家》,却说的是济公长老近日在杭城显化的出迹。莫老者道:“这本新闻,却是新编就的。”倒也细心要听。那和尚看见老者进来听说,却更放出精神,愈加讨好。说着济公一日沉醉之极,已及黄昏,没处着身,一直撞到新街刘行首家投宿,鸨子道:“那有和尚走到门户人家借宿之理?闻得人道‘娼家接了和尚,生意不太顺当’,多有的见了和尚进门,不但不留,还要打个醋炭,烧陌解禳利市神纸。”刘家有两个女儿,二姐已有了客,到是大姐常在外边请去,今早方回,尚是没客。他是酒醉的和尚,将计就计,勉强留他,不怕次日不拿银子与我。况此时已及更深,推他出去,万一巡夜的拿去吊打,也是罪过。就搀着济公,往大姐床内安歇。济公得了睡处,便放倒头,衣也不脱,竟是酣呼一觉。到了天明,拿手一摸,却有一阵胭脂香气,陡然爬起,推窗一看,东方已亮。看见桌上有笔有墨,遂题一绝。诗曰:
暂借妖娆一宿眠,禅心不与欲心连;
只因误入桃源里,认与虔婆五贯钱。
适值昨日有一施主送他五贯钱,济公解而与之。鸨子过意不去,扯住道:“我有昨日剩酒,热了你吃去。”济公也就一日啜尽。于前诗之后,又添一首。诗曰:
从来诸事不相关,独有香醪是我贪;
清早若无三碗酒,怎禁门外朔风寒。
济公写毕,开门一径而去。虔婆听得门响,急起来看,只见一幅两诗。大姐尚是睡着,问时,大姐道:“夜来我也睡着,此时才醒,绝无动静。”虔婆道:“真佛子也。”是日,济公走到西溪永兴寺,要看梅花,进寺要见讲主。长老关着房门,济公在门外,叫了两声不应,一径推将进去,却见长老闷闷坐定,不出一声。济公道:“长老为何着恼?”长老道:“天色渐寒,昨日衣物尽被偷儿盗去,今早着人到西溪街上,闻得郑先生卜得好课,说道‘落了空亡,没处查问’,所以闷闷于怀,有失答应。”济公大笑道:“出家人要财物何用?待他偷去,倒也省得记挂。”长老道:“我积攒许多时,要修殿宇,起造钟楼,今被偷去,不好与外人说,只好肚里得知,故此向着壁角叹气。”济公道:“我来正好与你解闷,有八句话儿,说与你知道。”
哑吃黄连苦自知,将丝就纵落人机。
低田缺水连天旱,古墓安身着鬼迷。
贼去关门无物剩,病深服药请医迟。
竹筒种火空长炭,夜半榴龙画向谁。
讲主听了大笑,曰:“妙哉!俱是双关之意,胸中虽闷,却也宽解许多。”住了数日,却又走到毛太尉家,剐刚掘了新笋一篮。毛太尉道:“济公来,请你吃笋尝新。”济公吃得滋味极美,遂道云:“一寸二寸,官员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和尚要吃,直待织壁。亏得在太尉处,方得尝新,若在寺中梦也难得,且剩几块持归奉长老。”太尉道:“此是馋物,另将一盘荷叶包了拿去。”遂行向净慈寺来。首座道:“这腌臜孽种拿的不是猪肉,就是狗肉。”济公道:“你们做了三十六个团圆好梦,也不得到嘴。”众曰:“却是甚么罕物?”济公道:“你们没福吃的。”径入方丈。长老道:“出去久了,如何才回?”济公将笋包解开,放在盘里,送到长老面前。长老道:“从何得来?”济公道:“我在毛太尉处取来,孝顺长老。”长老道:“这品鲜味,出家人享用太早,你可写一启去谢毛太尉。”济公举笔写道:
锦屏破玉,偏宜我等斋盂;粉节出墙,已属君家风月。才向泥团掘出,那堪露水烹尝。
趁嫩正好结缘,老了却难享用。使山僧滋味感激,愿施主福禄尝新。
毛太尉得了谢启,也道济公资质果是天成,洵非学力所及。
和尚说到此处,把钹收起道:“这几段说话,是济公的小节目,还有绝大的妙处在后。如今要列位居士大出手,破费几分,待我再说。”莫老者道:“这几段话,也不见济公奇处。你既要我们开包,我就撮一块与你。”约有三钱,要他再说,消遣消遣。和尚得了银子,重将铙钹打将起来,说道:“济公终日吃酒吃肉,只顾嘴头。那身上衣服,日打雨洒,汗水粘连,生上一身虱子,攒得身子发痒,实不耐烦。忽然拿了火缸,将虱子一个一个撩在火里,口中说道:
虱子来,虱子来,虫蚁之中是你乖。腰背肩甲随你咬,衣衫裤子受伊灾。生来只好如麻大,成双也有夫和妇。昼夜儿孙勃勃生,惹人见了生嗔妒。细思我身不能久,你身安得常坚固。而今送你丙丁乡,不须见我生惊怖。烈焰光中爆竹声,伊须莫认来时路。
说毕,只听得门外一个人要请济公指路,乃是卖馉饳的王公。济公走去,也随口念道:
馉饳儿王公,秉性最从容,擩豆擂了千馀担,蒸饼做了几千笼。
用了多少香油,烧了万千柴头。今日尽皆化散,日常主顾难留。一阵东风吹不去,鸟啼花落水空流。
济公念罢,就要酒吃,一连吃了二三十碗。只见许多妇女送殡,济公赶到丛中,从宅打个筋斗,露出此物,众人俱要打他。只一笑道:“愿你们女转男身。”众人也笑一笑。济公一口气跑到清波门下,仰天跌倒,把门的过往人围住,都道:“那里来这个酒鬼和尚?”其中有认得的道:“是净慈寺书记,吟诗极好,只是吃酒,没正经。”济公听见,遂遨起头来道:“谁说没正经?有几句话儿,你听我说:
本是修来四果身,风颠作迟钝凡人,能施三昧话通神,便指凡夫出世津。
经卷无心看,禅机有意亲。醉时喝佛骂天真,浑身不见些儿好,一点灵光绝胜人。”
认得扶起济公,搀得不多远,却又跌倒。直到净慈寺,叫了几个侍者,搀济公回寺,吐了满床,都是酒肉糟粕。众僧没奈何,只得耐心伏侍,不道些儿厌烦。适有一尼姑,闻得济公极善写疏,因铁钟破了,另要铸个铜钟,持了疏簿走来相叩,济公尚在醉乡,等了半日。众僧看见醒了,即将尼姑之意说与济公。济公提笔就写云:
尼姑铸钟,有铁无铜;
若要圆成,连松智松。
尼姑接过念了一遍,却不省得。走出寺门,又将疏簿揭开,且看且走。却见两个舍人走来,问道:“这疏簿可是新写来的么?”尼姑道:“方才济公所书,请教舍人,此是何意?”那知两个舍人,一个叫做连松,一个叫做智松,看了大惊,即就允其布施,这也是济公一段神通之处。
又有一个卖青果的王二,专好养虫蚁耍子,时当八月,王二起早走出城外捉促织。行到麻地中,听得一个叫得好,分开苎麻,拿着火草一照,只见这虫儿,站在火赤链蛇头上。王二将石头打去,蛇便走了。促织跳在地上,即将罩儿拿住,生得十足好相,大喜回家。又养了几日,精力满足,与人相赌,赢了数十馀次。王太尉闻知,出了三千贯买去,赚了千金,取名铁枪王彦章。渐及深秋,已当大限,王太尉十分爱惜,制一银棺材葬他,也请济公指路。济公道:
促织儿,王彦章,一根须短一根长。只因全胜三十六,人总呼为王铁枪。
休烦恼,莫悲伤,世间万世有无常。昨宵忽值严霜降,好似南柯梦一场。
后来促织变作青衣童子,高出云间,合掌称谢而去。
和尚说到此间,又住了铙钹,取敛银钱。莫老者道:“你说的乃济公事实,其实到把济公径说坏了。比如刘行首家,济公睡了一夜,虽不破戒,那成佛作祖的,怎肯在烟花红粉中。处此嫌疑之际,没要紧做此一场,有何意味,却不使天下堕落妖僧,借口嫖娼有何证据,此一错也。又说永兴寺长老,被贼偷了,济公走去,说这两句排遣话儿,也极寻常,何足编入书内,此又一错也。就是济公在毛太尉处,吃了新笋,拿些孝顺长老,作个启儿谢他,亦何足奇,也编入书内,此三错也。至如捉虱子下火坑,越发不是出家人所为。昔佛祖餐鹰喂虎,也是平常。怎的把伤生害命之事当作奇闻,此较前三错更又错也。更有馉饳儿王公指路,从女人中翻个筋斗,露出此物,尤为放荡逾闲,迥出寻常事礼之外。即如尼姑铸钟一事,总非奇异,也无关于佛门生死大事。况乎促织乃极市井细人之事,后来打银棺材,求指路,总属儿戏不经之举。却把济公东传西说,疑鬼疑神,直至污秽下贱,不是一游花,便是一酒鬼,虽与济公实际处无增无减,人头上口嘴边,可不把济公贬驳到最无赖、没傝俳的地位了。我平昔间,常闻得济公有些异处,却不似如此鄙俚之说。有记有传,让我改日编作评话,教你们说去。若是边才说的,当作美事传诵,却是误了,千万为我焚毁,免得惑乱后世之人。”和尚道:“昨日我又闻得他在街上,撞着海蛳担,做起颂来;看见破雨伞,做起诗来。人家门首一缸新酱,爬上去作大解,说道缸中一条赤链蛇,死在里边,救了他一家性命。到了一个骨董铺门首,看见一条麻索,走去咬断两股,被他家夺了去,一股未断,他妻子仍旧吊死一未断的索上。一日过万松岭,有王生应被雷击,遇济公呼被身下,雷电环绕欲击再三。须臾,将松树劈碎,王生幸免。这几段却不奇么?”
长者道:“越发平常,海蛳破伞,细微之物,何足为颂为诗?酱缸有蛇,一径推翻直截,何须屙屎,秽污五谷?至如一条麻绳,已断两股,救人救彻,何故中止?若说天击之人,以身围护,是又以身违天,松树何辜代受其厄?这都是大费批评翻驳之语。”和尚道:“今日幸遇老太,指教明白,容日到老太府上,领老太处真本,以醒世人,可以补《太上感应篇》之未及。”莫老者与和尚拱手而别。一圈人听了这番议论,俱各赞叹而散。嗣有后文,再与看官说者。
第二十八回 访别峰印参初志 传法嗣继续孤灯
这本传上说了许多济公事迹,却把当日印别峰披剃之后一段情节,竟不提起,看官未免说别峰不见结局,也是疏漏之处,可不将别峰一段刚心烈志埋没煞了。如今说济公要见别峰,必有许多情节,也就把别峰当日忿志出家,从新补出一段,也见禅门奇踪异迹。济公当日激他成的胜因,也就是济公本传中事。
却说济公到了径山脚下茶亭问信,有人教他到大殿上访问印别峰的下落,那人将印别峰长老形模年纪说知。济公此时,也在四十年来之事,说也茫然,只得到大殿上参见古德长老,道是净慈寺来的。也是宗门一派,即便留住云堂吃斋,与古德说些禅理,俱是当家,颇相投合,因问印别峰消息。长老道:“这位尊宿住在喝石岩净室内,四十年来,足迹不离门户,不坐禅,不说法,不诵经,不念咒,只是一心念佛。他的供养,不仗十方。当年科甲出身,曾说在天台祗园寺,逢着一个小小书生,几句开导,他便忿志出家,带些宦囊,就在本山买些地产出息,供养有馀。近来身边有个粗夯小厮,常求披剃,以接香火,别峰长老只是不肯。常道:‘此子不是我的法嗣,临安有个道友来,我要发付他去。’至今二十五六岁,尚是头陀。”济公一一听在心里,即就别了古德长老,往从喝石岩来。
到了净室门口,却有一首诗贴在门首。诗曰:
四十五年倔强,腊月八日光降。
莫言前后是非,算得两个和尚。
济公正待敲门,却见这两行诗句,心中也便有些影响,他的诗句,像是数日前贴的,今日刚是腊月八日。正欲打门,一推却便进去,竟到佛堂前。济公拜了佛,转到方丈,见了别峰长老,将要参拜。别峰跳下禅床,便道:“我师来也。”倒身就拜。济公也拜道:“老师父腊高德重,礼合愚下拜参,怎德法驾如此起居?”印别峰道:“别来四十五年矣,不觉一弹指间,眉目俱也如此。”济公心里道:“这老和尚,却也作怪,怎的蓦然一见便像朝夕打伙一般,我也不说破姓名来历,看他怎么叙述?”别峰道:“令先尊茂春公,仙逝已将三十载了,道弟也常念及,只为我师酒肉之缘未满,所以犹作波吒。明年二月十五日,酒肉之缘已完,当从正觉菩提矣。”济公听了一番开示之语,平日许多衷肠想慕之言,一句也说不出。只说当日祗园寺中,少年放肆,不遂老师披剃,所以半生落拓,漂泊无成。别峰大笑道:“你有你的因缘,我有我的证据,仔细较量,将来你我也不愧佛门龙象。若论宗风法派,足下实为我师,当下一拜。”别峰又拜下去,济公一手搀定道:“当日老师一言洒脱,弟子终身景仰,实有来因,今日披晤把臂如昨,老师实我之师,特来拜谢,安敢动烦起居。”两个逊让不遑。到底别峰要让济公为师兄,济公决要认作师弟,联床叙话,叙有月馀。
一日,济公为着净寺缘簿在心,要与别峰相别。别峰道:“缘疏机缘也该在指日间了,我也不久留你。还有一件极要紧事,十年前留得一个夯汉,却是你的法嗣,你可带去。你若不信,你可问他。”只见灶下走出一个蠢夯头陀,托着茶来。别峰道:“十年前说是你的师父,今日来了,你可随了去。”那夯汉将眼把济公一看,对着别峰道:“这就是十年前说的济公,可就是他?”别峰道:“正是,正是。”夯汉往下就拜。济公道:“我也知道有个法嗣,名叫梵化,族家姓沈,可是他么?’别峰道:“是他,不是他可是谁来?”三人相晤,凑在一时,不胜欣喜。济公道:“他随我去,师兄处却有何人?”别峰道:“有,有。”叫一声道:“大元,小元,”只见一个白猿,一个黑猿,走到面前。又叫一声“大空、小空。”只见一个白虎,一个黑虎,走到面前。担柴打水,煮饭烧锅,最为便利。济公始初见了,却也吃惊,后来熟习,也就相忘。别峰道:“我要遣大空小空送你下山,恐怕路上惊人不便,只遣大元、小元送你去罢。”济公再三辞谢,只叫梵化徒弟担了许多梨栗柿橘之类,一直回到净寺。
见了德辉长老,猛然吃惊道:“我说济公到山中去,必无不讳之事,今见果然。”济公唤梵化拜见长老,并说起十年前留下的因由,长老赞念了一番。次日,太尉们也就知道,俱到寺中相探。济公也就将印别峰相与之情,说了一遍,才得放心。冯太尉道:“你的疏簿却在何处?”济公也就出诸袖中。陈太尉道:“只怕遇着老虎将他丢了,不料还在袖里。”大家笑了一场。冯太尉道:“明日老娘娘要到天竺进香,你带了疏簿,倘遇便中,就与你做个方便。”济公道:“我来,我来。”大家叙了半日闲话,各各走散。
次日,济公即便携了疏簿,要往天竺伺候。不料娘娘身子不快,转遣一个太监,代赍了香信出来,却不见冯公。济公走到天竺殿上,只见一个内监,蟒衣玉带,吆喝下到白云房吃斋。济公持了疏簿,走到太监面前,那太监就是小佛儿张公,当日曾送一颗明珠与他,打发范珩回去的。济公见了行礼,两手搀起,便问有甚话说?济公就将疏簿呈上。张公看了道:“疏文极做得好,净慈寺也是有名道场,只是我做不得主,待我启奏娘娘,或者有个机缘,也未可知。疏簿你且拿去。”济公道:“今日遇着你,就是佛缘到了,我也不去化别人,只要张公作主。”张公一手把疏簿推出,济公仍旧把疏簿推入,两个推了几番,济公转身便走。张公笑道:“这和尚要着我身上募化,也是好事。”叫手下人收了疏簿,“待我看有机缘成就此事。”旁边就有几个和尚衬着言语道:“这也不是公公的事,也不是济公的事,佛门挑脚汉到底也是种瓜人,今世成就无上胜因,来世同登极乐。”说得张公乜乜作笑,上前而去。济公在门外,看着张公起身,便道:“好了,好了,净寺大殿不日就告成也。”旁边又有许多僧人,咻着济公道:“光烧饼当作镜照,未有影哩;擂砣上摆酱缸,还未稳哩!”又有的道:“十二岁中了状元,十三岁生了儿子,喜欢太早哩!”济公道:“你们不要笑我,看我做了来时,你们才心服哩。”济公扬扬洒洒得意而回寺中。
见了德辉长老道:“大殿成了,只要老和尚把我一件袈裟,我要到睦州、婺州一往,寻些大木头来。”长老道:“还要写个疏簿才好去得。”济公道:“疏簿只有一个,那有两个。”长老道:“一个已留在张公处,上路去拿甚出手?”济公道:“有了袈裟够了,还要甚的疏簿。”德辉长老就在身上脱下袈裟,交付济公。济公即时穿上,走到伽蓝神前道:“你们不要痴痴坐着,可同我去做些勾当回来。”转身就叫徒弟梵化挑了担子,就往江中进发。众和尚看见济公风风耍耍的做作,俱也作笑道:“济公此番说了天大的话,带了徒弟云游,断断不回来了。”又有的道:“济公这几时到了径山,想是寻了个乐地,快快活活吃酒吃肉,过日子去哩。”又有的道:“他身并没半文,那得一去寻着个安乐窝儿。”又有的道:“或者颠子遇着个呆人,两个说得投机,便要搬作一块,故意带着这个呆汉,挑了衣钵,前去也未可知。”德辉长老道:“你们小人俱说小人的话,济公本领宏大,自有作用,你们不可在后边诽议,日后回来相见,你们拿甚脸嘴对他?”众僧回头齐作鬼脸笑着道:“我们的长老,就是灵隐瞎堂长老相似,说起济公,就要护短。那知济公,偏要疯疯颠颠,吃酒吃肉,做出许多榜样来。我们从此也不要说起,看他日后做出甚么大的本领,宏大的作用来。”正是:
做的手快,看的眼快。
蜃气楼台,忽然光怪。
第二十九回 梦金容多金独助 罩袈裟万木单撑
却说济公前日将疏簿交付张公,张公一时权且收下,要看后来机会凑巧而成。次日,张公自天竺进香,回宫复了娘娘懿旨,也就出宫,闲坐家里。不料早上又有一个内监传旨,宣召张太监、冯太保立刻进宫。二人疾忙趋进,见了太后,叩头方毕。太后曰:“子童夜来三更时分,睡在御榻之上,分明见一金身罗汉,自中道走入,向我问讯道:‘净慈寺自遭回禄,天意鼎新,必须万贯赀财,方能起盖。昨已有疏发付张内监、冯太保处,太后若肯慈悲,立时措发,只待婺、睦二州大木来时,就要落成,须索在意。’言毕,一朵祥云护足而去。今日特宣你们来问,外边净慈寺果被回禄否?”太保与内监听了太后之言,大加惊异。张公跪下回奏道:“两日前曾有本寺书记僧道济,将一个疏簿留在奴婢处,奴婢亦未敢应承,但道俟天大福缘,才与你做个领袖。那知今日应在娘娘梦中,这就是天大福缘,未知娘娘与他发多少钱粮?”太后曰:“寺既巍峨,功亦浩大,少也不够,也须三千贯,方可出手。”冯公道:“三千贯也还少些,娘娘出了五千贯,难道以下的各宫娘娘们,不帮助一半么?”太后点头道:“也罢,我宝库内有一宗脂粉钱粮,约有五千贯,传旨各宫,即时攒凑。”各宫娘娘听见舍财造寺,俱各欢喜,也有一千的,也有五百的,各尽其力。一时间凑成五千贯,堆放宫门,上了车辆。太后道:“我前日要往天竺进香,因身子不快,未曾去得。今日说了布施造殿,我今日身体精神加了百倍,明日速速外整銮驾,点选嫔妃,随往净寺烧香。”传话方毕,库中五千贯钱粮,已装载几辆车上,宫门之外,一时轰动。
太后娘娘明日要往净寺烧香,清街除道,喧传到净慈寺中。内外打扫干净,众僧俱各鲜衣净帽,站立山门数里之外。未几,一对一对銮舆执事,马道排列而来。中间推着几辆车子,上有龙袱盏着万两钱粮。近辇之前,左边冯公,右边张公,骑着骏马,引着銮舆,徐徐冉冉而进。两边僧人俯伏道上,分付起去,众僧即时次第卷帘而散。一边鸣钟,一边打鼓,又有许多僧众吹打细乐,引着太后娘娘参拜。却因大殿烧空,俱在寿山福海藏殿拈香,未免捱挤。娘娘道:“这等也太窄狭。”冯公奏道:“这是大殿旁边寿山福海之殿,造了正殿,便觉宏敞,却比寿山福海之殿见宏大了。”娘娘听着比寿山福海又加洪大,甚是喜欢。住持僧德辉朝见太后,就叫钱粮车子上来,将龙袱一一揭开,但见钱粮俱是皇封包定,上边俱有龙凤印记。一面就叫值库僧人,当殿交过,计一百封,每封计重百两,俱交盘讫。娘娘复又传旨,凡在寺僧众,俱要上名过堂,太后亲自点过,俱有衬钱。在寺僧众尽到监寺处,上名造册送点。太后坐在方丈室前,逐名点过,约有五百僧众。太后逐名细看,却不见有梦中罗汉金容,不住沉吟作想。冯、张二公,也不省得太后之意。只见旁边一个沙弥,拿着一幅裱画,站在边傍闲看。太后唤道:“那个小沙弥,也该攒入名册,赏他一分斋。怎么独独遗了?”监寺奏道:“这小沙弥乃是俗家小子,今日偶然拿了神影,因道济和尚题了赞语,今日特来寻和尚求印图书,故在此间,其实不是本寺沙弥。”太后就唤取他那神影来看,太后一见神影,即时站起,对冯太保道:“这就是我梦中所见罗汉。”十分起敬,即要宣来相见。监寺道:“这是化主和尚道济,数日前往上路化取木头去了。”太后道:“就把这幅神影取进宫去。”分付库头,赏小沙弥一锭元宝。太后得了这幅神影,即时回宫不题。
却说德辉长老,自库中得了一万贯钱粮,即时唤集职事僧人,分头买东买西,打点大殿作料,只待济公回信,便要兴工。
却说济公同了梵化,到了睦州与婺州相界地方,叫名清溪,住有许多财主,都是外路做木客的。一家姓方,号为不凡,住在睦州界上。又有一家姓袁,号为不群,住在婺州界上。俱称巨富之家。相界之处,有一山树木最盛,却有四五十年不开采了,却是为何?乃因两峰相并,地土相连,界址不明,两边竞气,各不相下。为此一山打了四五十年官司,至今不楚。济公住在左边三教庵中,偶与地方上人闲着,说起西湖净慈寺大兴工作,缺少栋柱正梁,特来募化。就有一人说道:“待我去请一位徐令公来,他年高有德,压伏众人。方袁两姓,打丁四五十年官司,至今不楚,不若劝他布施,建造大殿,解了两边世仇,却不是好?”众道:“若得此事成就,你的功德不小。”也是缘分该成,千朝百日,徐令公常常去外,或半年一年,方得归家,那知此公昨日方归。众人到他家一一说起,令公一口担承,就去与方、袁二家劝成此举。两边也为连年兵连祸结,巴不得就此一说,稍有不均便不允服。济公道:“只求施主应允,我也不敢求多,只是袈装罩盖之处,便要斫伐,袈裟不到,不敢拢犯些须。”两家听了袈裟一语,俱大笑起来,这也值得几何?方不凡道:“你在我家斫罢。”袁不群道:“你在我家斫罢。”济公道:“我与你两家和处,只要你两家听着令公之言,将两边交接之山,凭小僧袈裟罩处,听凭斫伐,不要吝惜便了。”方、袁两家俱道:“我们肯舍出造殿,凭你罩罢。请问你袈裟多大?”济公道:“你不必问其小大,听我便了。”众俱允诺。济公道:“罩过即烦工匠动手。”两边的人道:“我们这里大小人家,俱晓得斫伐树的,听得布施造殿,我们俱来出力效劳,沾些功德。”道罢,那些人家,就有千馀人出来,拿了斧锯等着。
济公道:“你们看见我的袈裟罩定之处,即便动手。”济公把袈裟从空一洒,只见许多工匠下手一砍,把一座山的树木,砍得精光。方、袁两家,共相诧异,难道这个和尚有障眼法的怎的?许多树木都是袈裟罩着,不知袈裟却有多大。济公依旧将这袈裟抖一抖,穿在身上。众人道:“树既砍伐,不须说起,但是此时亢早之天,怎生出水?就得水来,也没有排手撑驾。从来伐树的,一百两本钱,却要九百两盘缠。如今算来约有四千馀株,俱是围稍相应,看这和尚怎生区处?”济公有了木头,日日笑嘻嘻坐在人家吃酒,全然不以木植放在心上。排销关眼,俱已穿凿停当。不觉天气阴森,下了一日大雨,山中起了七八条蜃。霎时山中溪涧河塘,俱已泛滥满溢,四千馀根大木,不消一时,随湾九曲,一直浮到江口。济公和梵化坐在水口,一株一株,将挽篙钩住,拉在一溪塘口上。一面化着人来,一一上了排销,前后将柴藤缚住,随着溪水口将下来,不一日就到了富阳。皆是济公一力撑来,只留梵化在排舍内煮茶做饭,偏要显个神通,不困一个排手。将到梵村,济公上岸,并叫梵化一同上来。梵化道:“木排也须照管。”济公道:“不妨,不妨。此处料无敢动。”
一直到了寺中,见了德辉长老道:“木头来了。”德辉道:“人家做木客多则三年,少则一年,怎的去得几时,木头也到了江口,我却不信!”济公道:“到了江口你尚不信,明朝到了寺里,难道你也不信不成?”德辉听了此语,越觉诧异。彼时许多僧人,都也道济公从来如此弄虚,不要理他。济公故意把平常说他弄虚的人,大声喝道:“你们打点快来抬木头,这木头长大多哩。”德辉道:“济公既说木头在江口,你们到江口不多远,就去看一眼来,便知虚实。”众僧道:“有理,有理。”大家一走,就走了三五十人。到了六和塔,上下并不见一根,都来挤着济公道:“你这和尚,不知那里衍了几时,故意造此瞒天大谎,哄动人走来看排,排在何处?莫说木头,便是草根,也没一条。”却待回去,济公道:“昨日我亲手撑来的,怎的没了?你们不信,随你上下邻舍问道,昨日曾有木排撑来否?”众僧果然去问,俱道:“有的,绝长,绝大,要在近处木场去买,却是一条也无的。”众僧听了,将信将疑。内中一人道:“你们真也痴了,这所在济公常来作浑,地方上人都是为着他瞒谎,不要作呆,我们回去倒得安闲,不要受他哄骗。”济公又道:“列位莫忙。此地不见,多分木头已过丁婆岭,到了寺前,也未可知?”众道:“越发胡说。就变作鸟儿飞,也没如此快疾。”大家哄然一笑,竟是归来。济公也作一笑,道:“快去,快去,大家抬木头去。”到了寺中,大家将济公奚落得一文不值,德长老只是不做声。济公也只嘻嘻作笑道:“你们快些备饭我吃,连日撑排力气俱乏。”众复作笑,吵闹一日,都无影响。天色将晚,济公道:“我要睡了,明日起来用心料理。”一边打板,众僧吃了晚斋,大家寂静。
将到二更天气,只见云堂上走出四个长人,绕着大众禅床高叫:“大家起来拽木头。”众僧俱起,见了长人,俱吃惊害怕。众道:“大人叫拽木头,却在何处?”长人道:“随我来。”走到井边,就叫:“你们拿着索子放下井去,着力扯拽木头就上来了。”众僧依说,果然一条一条,俱从井中挽拽起来。四个长人,只在井栏圈上略用手拨动,四千条木头,到得濛濛天亮,已俱拽完。四人辞去,库头长老打点送他工钱,四长人道:“我辈可是要你工钱的么?”看他走到天王殿边,倏忽不见。众僧遂云:“四大天王神力所护无疑。”德辉长老领着众僧,俱到伽蓝神前,天王殿前,合齐叩拜。转身就请济公到藏殿,大家称道:“好本领,好作用。我们肉眼一向道济公也只平常,谁知你具着天大神力,能为皇宫内请出万贯钱粮,婺、睦二州化出四千木植,”大家俱磕头下拜。济公答拜,也只嘻嘻作笑,并不逞一些能,夸一些功。只说唤工匠来,趁早起造,落成之日,启请太后娘娘降临拈香,以光本山香火。众僧又向德辉长老拜将下去道:“若非老和尚识得济公,怎有今日钱粮木料凑手。”德辉长老道:“非我能识得他,也是本山当兴,乃有济公帮助。”
四方闻得这段胜因,进香瞻仰者不知多少。一边兴工,一边念经,照常接众,不知不觉已到次年十月中旬矣。济公酒肉之缘到此应断,不知露出甚么因缘,请看官消停再看。
第三十回 三昧语红蝇出鼻 九里松死客还魂
上年济公在径山遇着别峰长老,说道明年二月十五日应断酒肉之缘。济公听了此语,藏之于心,见了酒肉之处,也渐渐有厌恶之意。其如人头上见了济公,便要将酒肉迎合他。济公又是情面软款之人,不好拒绝,只得见了也便用些,却不似当初见了就吃,没有想慕,一种馋态,看来十去八九。从是睦州化了木头回来,向不在净慈寺中,人头上想念甚多。比如杜家画得一幅神影,撞着机会,平空得了五十两银子。所以人上说着济公,便也一分加敬,也怀着几分利心。
一日,济公走到清波门内云居庵中,探望道友水心,不料水心闲游他出,济公坐在庵门外茶棚之下等他。只见一个年少居士,手内持书一封,径向济公面前跪下。济公连忙起问居士是谁?少年道:“我在庵内住了两个月了。每日到城市中,打听我师回否?昨日方闻我师化了木头,已回净寺三日,恐有正事,未敢造次。今日正要出城,适才见一个老者说道:‘你终日寻济公,那茶棚下坐的不是?’所以斗胆过来叩见。”济公道:“你见我何为?”居士道:“小子讲西堂之侄,姓徐,名道成,出家五六年,今欲剃度。师叔向小子道:‘须往求净慈寺书记济公开疏,方有出身。’不料我师今日刚到庵来,也是道缘相凑。”济公接书开看道:“我晓得了,但是写疏旧例,不可无酒,如今我不大吃,只是一壶罢。”居士道:“此处不便,必须酒店中去。”济公披了直裰,走出茶棚,竟到酒店坐下。
原来济公到杭州,初次吃酒,就在他家吃起。今日重至店中,店家王公十分欢喜,先拿几杯香茶吃了。小厮问道:“官人请济公,可打多少酒?”居士身边,止得五六文钱,踌躇不敢出手。正在窘迫之际,王公走将过来道:“济公好几年不到我家,今日东道却是我的,不要居士费钞,只要吃得尽欢,保佑我生意茂盛便了。”济公指着居士道:“今日却便宜你了。”居士道:“总总靠着我师福力。”王公讨出酒来,荤菜随后摆上。居士奉斋,只吃小菜陪着,一边磨起墨来。就带醉把疏头写着:
本是居士身,要作比丘相。
祠部价难酬,袈裟又不周。
我劝徐居士,只好罢休休。
居士道:“我守了几时,候得着我师,如何与我题得不尴不尬?再叫我寻个疏簿,却是难了。”济公道:“你今日没钱请我吃酒,只好如此打发生活,将就去罢。”居士不觉流下泪来。王公道:“今日原说我请你,须要吃个撒花盖顶,我心才喜欢哩。”济公道:“既如此说,拿疏簿过来,我再添上两句,自然你有好处。”济公举笔再挥道:
出门撞着庞居士,一笑回来光却头。
居士又得了两句,心竟稍宽,谢了济公,并谢了王公,仍回庵内,谢了住持,走下山坡,穿出大井巷去。身上既寒,肚内又饥,又因疏头写得不畅,一路上低着头颅,十分懊恼。胡撞将去,不料闯了王府丞的马头,喝声拿住。徐居士只得跪下哀告道:“小道因往净慈寺,浼济颠和尚写个疏头,被他写坏了,心中闷闷,因此走来冲了相公马导,乞求相公饶恕。”府丞道:“取疏头我看。”居士怀中取出呈上。府丞看了大喜,便令虞候带进府内。府丞升堂,居士跪下。府丞道:“你真实有缘,昨日太后娘娘发下一百道度牒,未曾舍动,你却好是头名。”便教左右取一道,填了名字,付与居士,接过大喜,拜谢而去。
且说济公捏了酒杯,兴致复勃,王公却又殷勤,尽着荡出酒来。只是济公之量,不及当初十分之三,便已胡涂上来,天已将暝,不说起身。王公打扫内房,便留住下。济公道:“不必内房,就此便是安乐窝了。”言之未毕,鼾呼勃然,王公却就地一条大板凳上,放倒睡去。主人把门关上,各自方便。睡到半夜,济公却见当初那个红脸长人,就地上透将起来,把济公颈子一把揿倒,口中道:
杜康杜康,恼乱天堂;
易牙易牙,荤秽佛家。
言罢,袖中取出小刀一把,依旧将鼻子挑开,只见鼻子尖上一个红虫,长了两片翼翅,往外飞了出去,仍旧把鼻子揉上几揉,把济公扶起。那长人依旧从地下缩得没影。济公连忙叫地方,乱喊四邻,猛然惊醒,依旧是当初之梦。主人惊问道:“为何叫喊?”济公道:“我连日辛苦,不料做此一梦,惊动你们。”乇公道:“想是你昨日吃酒不醉,以至于此。”济公道:“明日是二月十五,我的酒肉之缘已满,此时便觉酒气冲人,十分厌恶之极。天已亮了,我却要到黑观音堂看个老友,就回净寺去也。”言毕,竟披上直裰,走出城门。却好遇着一只便船,船家见了济公,即使扯他趁船道:“今日定有十分财喜。”济公道:“划船人日趁日吃,安得十分财喜?”船家道:“师父有所不知,今日九里松董斋公家,为了人命事,午后县丞要去相尸。衙门中有许多人,勾合光棍,认亲认眷,要去诈他。来来往往,都要坐我们的船,个个饱了,难道划船的不要赚块大的银子?”济公问道:“既是斋公,怎的打死了人?”船家道:“冤屈,冤屈。董斋公是忠厚人,偶然一个外路人,走到他家门首讨碗茶吃,不料登时死了。地方光棍生起情来,装亲装眷,硬证苦主,便有许多走来。可怜这斋公,本分一世,却遭这场冤屈官司。”济公一一听在肚里,便一脚跳上岸去,谢了船家,径寻到九里松。
到了董家门首,只见许多人,队进队出,打点搭厂,铺设尸场,围屏坐褥,朱匣笔砚,十分撩乱。济公走到死尸边一看,却是北人打扮。记得当初看过《藏经》,内有一段移尸神咒,暗中念了七遍,就往空处坟园之内,勾挕一个无主枉死孤魂,一手拿定,问他姓名生年月日,藏在袖中。走到董家门内,道:“这死的是我舍亲,不要慌乱,待我沾亲带骨的叫他,魂醒也未见得。”众人俱也让开。济公就向死尸耳边叫道:“赵大哥,醒来,醒来。”约有七八十声,只见那死人颜色红活,手脚蠕蠕欲动。众便道:“活转来了,括转来了。”济公道:“你们莫要乱嚷,恐惊了魂。”众人俱也安静。不及两个时辰,那人翻身跳起,打了两个呵欠。开眼便道:“济公哥哥,你在这里,这里却是何处?”济公道:“你昨日在何处吃了酒,今日却醉在这里,都说你死了,几乎害这董斋公吃没头官司。”指着那一班一伙道:“是你的尸亲,可是果否?”那人就对众道:“你既是我尸亲,你晓得我姓甚名谁,住在何处?”那一伙人看见死人活了,俱也渐渐走散。少间,县丞却来相尸,也不想要多少烧香,多少使费。却见那人与济公捱肩搭背,一路说话而去,却把一场热闹官司顿成冰炭。济公送那死尸到荒郊僻静去处,依然:
头脚横南北,两手指东西。
庄生成浩叹,月落夜乌啼。
看官道济公却又痴了,既死的度了活来,那活的便不消死了。不知人生躯壳原是假的,冤家却是真的。董斋公做了一世善人,到后来却受这场冤屈,怎生辩白?济公一念不忍,顿生怜悯,就把移尸的咒借用,解却本分斋公无数苦楚,扫却地方光棍许多波澜。若死的人念个咒,借个魂便活了去,世上的躯壳倒像一间空的房儿,随人赁住,可不将世上人搬来搬去,再没死的人了,可成得一个世界么?可恨世上人心叵测,一经有事,便变幻出许多人头鬼面来。得济公偶然试出这个法儿,也把此辈扫尽兴致,破尽奸顽,强如讲经说法。要见天下为善的,到了最凶极险之处,都有解救,不是济公也做不来,若再要济公做此一法,也做不来了。此乃济公小露神通,以后的神通更有大于此者。
第三十一回 倚巍栏吐成飞走 进图画赈济饥贫
济公大展神通,救了董斋公一场没头人命。府县前那伙光棍,扫了半天之兴,心知济公弄了神通,却是拿不着头脚,都蓄在心里,说不出口。
一日,济公偶在城隍山走过,只见一人叫做野火鬼牛三,上前把济公背上一拍,问道:“济公何往?”济公道:“今日无事,要到紫阳庵洞中闲戏。”又问道:“这几时净寺大兴工作,不在寺中相帮正事,到在城里山上闲行,却不真是颠子。”济公道:“你们俗家不知僧家的事,募化只管募化,料理只管料理,他们虽忙,我却闲着。”牛三道:“你既闲着,我与你吃酒去。”济公道:“我已戒酒除荤两月馀矣。”牛三大声笑道:“你又来谎我,天下岂有戒荤酒的济公?”正说间,又有两人走来,一个叫做铁娱蚣刁八,又一个叫做瓦将军骆四,向在府前惯造无梁殿,能煮没米粥的一班。前日九里松董斋公家不曾遂得所欲,胸中正没理会,却好撞着济公同牛三说话,一手就拉济公,要到酒店里小坐,原要寻济公事头。却见济公身上,止得一件破直裰,却没奈何。骆四道:“放他去罢,我们几个好汉那里不去寻出几个孔方,搜寻这个穷秃,有何意味!”刁八道:“你不知道,前日九里松的事,是他打了我们的醋炭,今日正要奈何着他。”骆四道:“奈何他这件齐整直裰?”刁八道:“他身上虽穷出屁来,处处人晓得尊敬他,到是个香菜头,若有事人便肯来兜收,也好出我们前日的气。”牛三道:“济公真不吃酒,他要去哩。”刁八把眼一瞅,道:“留着我们商量酒资哩。”骆四道:“我们且寻个幽雅处坐定,诱他吃荤吃酒,就好乘机理论。”只见店里一个靠着假山座头,颇极精雅,让济公朝南坐了,一面叫拿酒拿肉来。那店里所卖的却是野味,老鸦、鹭鸶、山雀、八哥、鸽子、麂兔等类,制得五香辣味,极是可口,一一摆在面前,再三逊看济公。济公道:“我吃素两月馀,连酒也不沾唇,有素菜素面,或者拢列位尊兄盛意,若是荤酒,断不奉命。”刁八嚷道:“济公你不要拣人布施,认佛斋僧。虽然我们下贱之人,比不得张皇亲、李国舅、陈太尉、朱府尹、冯太保一班贵人,我们将酒劝人终无恶意,怎的装着膀儿,拿着架子,一些也不吃我们的?分明欺压我们,装模作样。杀人可恕,情理难容。说不得我拼性命撞杀在这个秃厮身上,他若怕偿人命,自然有个法术叫醒我们来的!”将头正要撞去,却被牛三、骆四劝定。店主人慌了,跪在地下哀求道:“济公你原也有些不是,日常间都晓得你吃酒吃肉,怎的独独在他们面上做些身分?怪不得他们懊恼。”济公道:“我之不吃,也没甚么诚心,只因心上实不要吃。你们定要勉强,也不难的,只怕我要吃起来,你们又不肯把我吃。”牛三道:“济公你尽力量吃,我尽力量还钱。”济公道:“既如此说,店主人尽着搬来。”店主人道:“我也要说过,你们既尽力量斋济公一个醉饱,知道吃到多少为止?三位大爷须先会钞明白方吃,若吃不够,再会再吃。”牛三道:“不差。”腰边先取出一块银子,约有五六钱重,递与店家。即便搬出许多下饭菜蔬,荡起酒来,吃得风卷残云,汤浇积雪。约将数够,店主人又来会钞。骆四与刁八瞪着眼看,济公连叫酒叫肉不止。刁八道:“没奈何,汉子家说过的话,如何悔得。”手上有一个银口子,只得勒将下来,称得八钱五分重,又照数吃了。济公也不叫止,又不起身。刁八对骆四道:“老弟,如今该你设处甚么东西,撑着这光棍架子。”骆四左思右想,没些打算,只得走到邻近一个相知处,只说吃酒身上畏寒,借件背心一穿。借来也抵在店中,只是不够。刁八故意假装醉态道:“济公今日吃得扫兴,板板坐定,一些趣味没有。我与你后面高楼上登眺一回,开怀散诞,再来尽兴何如?”济公道:“也待客人告止,你们方好动身,你们自去,我却还要吃哩。”骆四还强着口道:“连店吃光了,也是有限。”济公道:“你们既有心请我,须让我吃个畅快,明日也好答席。我今要吃个故事你看。”刁八道:“有甚故事?你且吃来。”济公看见店主人房门口有个极大铜面盆,就取来,放在桌上。又取两个大碗,放在前后,叫做一头一尾。四个小碗,放在两边,当做四爪。叫取酒来,连坛斟满。又叫店主人将架上摆着的野味都取来放在面前。吃的故事叫做“灵龟褪壳,百鸟朝凤”,就把一头一尾四爪,一气饮干。后将铜盆竖起,汩的一声,饮干无滴。俱把盆碗覆在桌上,依旧翻转摆开,就将鸟兽之肉,两手拆得粉碎,哔哔叭叭,吃得精光。连叫:“酒来,酒来。”惊得三个闲汉神情沮丧,魂不附体。店主人又见荤菜吃完,尚未会钞,即便着急。向那三人道:“你们请人须要打算,我却现要会钞。”众人呆看店主,酒已不肯拿来。济公只是嚷道:“要酒,要酒。”牛三、刁八道:“今朝请客,吃出祸来也,三个好汉,一个东道,都煎干了。店主人就要会钞,不肯赊的。我们三人齐去扯他上楼,谅他一个断坐不定,再作商量便了。”牛三扯济公道:“桌上龌龊,地下狼藉,且到楼上顽耍,待他收拾一遍,我们再来。”济公道:“我吃酒从来不嫌龌龊,既是要我同到楼上登眺,少时再来,另吃一个故事,了此残醉,才有兴趣。”
济公只得同了三人上楼。四面推开窗子,看了许久。济公道:“如今再去撞醉何如?”牛三道:“实不瞒你说,因前日九里松不曾得手,今日原要寻你出气,故意要说请你,谁知弄假成真。你的肚皮却是绉纱搭膊相似,始初装不进口,后来便没捞摸。如今我们的杖头告罄,只要济公几时答席,要晓得我们的东道,也不容易吃的。今日放你回去,过几日我们也就寻到寺里与你说话,难道荤酒二字是你封赠该吃的么?”济公道:“我吃了半日,却一些不曾扰你。”刁八道:“天下最是和尚要打诳语,适才吃得白骨如山,还道一些不扰,除非把我们三个嚼在肚里,方算得数?”牛三指着济公肚子道:“只怕五脏神开得一个鸟兽行在肚里哩。”济公道:“我吃的也都还你。”骆四道:“你怎么还我?”济公一手扳着窗棂道:“你们都过来,今日我原不要吃,你们变了脸,故意强我,我也故意吃的。若要还你,可去请店主人来,一一还你。”店主人也到。济公道:“那窗外飘来的,不是酒么。”济公把门一喷,只见随风扑面而来都是酒点如雨打来,三人淋头满脸都是酒渖,揩抹不及。三人道:“果然是酒。”济公道:“不但此处是酒,店家酒瓮也俱满了。”三人道:“吃的野鸡、兔子等物,却在何处?”济公伸头在栏杆外一吐,只见鸽子、野鸡、八哥、鹭鸶、鹿麂等物,一件件从济公口中飞将出来,走下地去。众人吓得奇异,大家跪倒道:“如今方晓得活佛罗汉的作为,我们向来狂妄,那晓得佛门广大如许灵通,从此不敢再放肆了。”一齐拜倒,感激而去。店主回看酒缸俱满,那些馀剩的鸟兽,都飞的飞,走的走了。店主亦回心改业,念佛修行终身。
济公那日下楼,回到净寺,却见大殿已经立柱上梁,不两三月,已成极大规模。众官僚也常来看工,十分喜悦。只是烧香的人来稀少,也因年岁荒歉,四野萧条,渐渐米价腾涌,乡间男女淘淘阵阵,哭哭啼啼。济公看了光景,惨目伤心,没有法术救济贫民。正在苦恼之际,只见太后娘娘差了张公来到寺中,与德辉长老取要大殿图影来看。长老请济公商量,如何打造图样呈进。济公道:“大殿图样须要细细开造,画得明白,才好叫话,这霎时间如何料理得及?今日且作启本回复,三日后绘造图样呈进。”张公取了启本回朝,约定三日呈造样本。德辉长老道:“可急寻个画士来,方好商量作画。”济公道:“画工来不可令人知道,来时叫他到我房中,与他细细商量方好。”不一时画工已到,济公请到房里,也不叫他画上殿规模,竟教他别做一道文章。不令长老得知,装造停当,黄绫包裹,直送到朝中,寻着张公,赍呈上进。
太后打开一看,却猛然着了一惊。画的不似净慈寺大殿,却原来都是饥荒穷民,写的都是流离困苦之状,饥寒濒死之形。太后见之十分酸楚,即宣光宗皇帝。太后道:“你做皇帝,却不知民间疾苦,饥荒凶岁委之不知,成甚么万姓之主?”光宗也将流民图仔细看了一遍,心中委实惨伤。次日早朝,问之六部九卿,俱称不知,推说外边官儿未有灾荒申文到来,不敢唐突奏闻,实臣等之罪。一面行文各省去查。太后一面将太仓老库一宗赈济银两,即时颁发,按地方灾伤轻重,照例赈济。四方人民无不感戴当今圣主深仁厚泽。皇上又道德辉长老留心济物,关切民膜,不但专以佛教流通,愈加尊礼。连德辉长老也不知此段来由,只感激皇上尊崇佛教,大衍宗风。那四方百姓只说道:“太后神慈,特散内帑救拯灾荒,诚为圣神尧母之颂。”而济公实不露一毫声色,神鬼不知。此为慈悲救世,正觉菩提一段功行也。时济公年已五十六矣,尚有正因,恐看官絮烦,未敢详说。
第三十二回 梦旃檀移归天府 剃梵化衣钵犹存
是年济公五十有八,忽然一日到德辉长老库房中,寻了一件细襟直裰,一双极重八缝僧鞋。左手持了一条鬼面藤杖,右手捏着一串口骨素珠,走到大殿参理大佛。又到两廊参了圣贤,及韦驮诸天罗汉等像。又转到东堂拜了伽蓝,然后走到方丈,见了长老参了四拜,全无一毫颠气。两序僧人反道:“济公今日又来颠了,装出恁般景相。”个个将指头背后鬼魋,济公只做不知。叫梵化拿了一张禅椅,往监斋神前打侧放着。然后济公走来,向监斋神问讯一通,坐在椅上,闭目澄心,不作声息。少停打板,众僧俱来吃饭,看见济公状貌如此,也俱来作个鬼脸,拿着碗箸,喧喧杂杂,在那边吃饭。济公看见众僧不成规矩,待等吃饭将毕,遂开口道:“大众知道么,有四句旧诗,说与大众听者。”诗曰: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众僧道:“今日老书记之言,虽是旧诗,字字皆是提醒人处。我们终日吃了常住十方供养,无以为报,自深愧悔。”济公道:“有甚愧悔,只是一心念佛,报答国皇水土,除了念佛,却无他事。”众僧道:“老书记之言,说得直截痛快,扫却多少葛藤,我们领受指示,不敢有忘。”众僧俱来朝了济公,一一参拜,站在两傍。济公道:“我今日也别无他事,心只有旃檀佛一尊,尚在天台,香火久缺,昨日梦中示现,意欲请来供在寺中。虽道路不甚遥远,只是佛力宏大,山路崎岖,一时不能移动。两序中有能任事僧人,代我老汉行动一番,也是无漏胜因。”并无一个答应。济公走到方丈,与德辉长老商量,也并无人答应。只有徒弟梵化走上堂来,道:“我师之事,即我之事,移请旃檀圣像,只要人力齐备,却有何难?”济公道:“我看你平日不曾任纤芥之事,这事你怎么就看得容易,便好移来?”梵化道:“这尊圣像可是天台山石头上长出来的,还是就山上石头錾凿成的?即不然或是天台山上木头连根塑就的?”济公道:“俱不是。乃是海上逆潮而上,大内中取进塑就的。”梵化道:“既是大内装塑,怎的到得天台?”济公道:“当时也是差动人工移送去的。”梵化道:“人力可送得去,人力可请得来,我师聪明一世,怎的这霎时便胶柱鼓瑟起来?”济公点头道:“这小子却也有些领悟,也不负我收录一番。”就请长老择个日子,与他披剃光头,讨了度牒,不似头陀旧样。也是梵化从苦行中磨炼多时,一时开悟。德辉长老择到四月八日佛诞之日,打了合山斋,与梵化披剃,授了三衣,传了五戒。梵化一一向佛前参过,拜了堂上长老,然后才拜济公师父。也就晓得看经念咒,行文书疏,也不减一位大善知识,两序僧众也就尊敬起来。济公平常也不出外,只在堂中端严庄重,应对酬应。将有两年,人上来往,也俱不敢谑浪诙谐,不在话下。
且说太后娘娘一日在内宫参拜观音圣像方毕,只见前日取收济公之像,挂在旁边,又无风吹,忽然蠕蠕欲动。太后道:“这个和尚却也作怪,怎么忽然动将起来?”旁边一嫔妃道:“他原是活的和尚,又不是祖师罗汉,如何挂在此间?”太后道:“我梦中常常见他,想是我与他有缘。”嫔妃道:“既与娘娘有缘,怎的趁他活着,却不宣召他来,问些过去未来之因,传些佛法,也好得他指示。如何舍却现在,到去向泥塑木雕的求签打卦,做那依稀仿佛之事?”太后道:“你们不谙事理,所以如此说。前朝武则天娘娘,假借这些形迹,做了败伤风化之事,惹了多少官儿谈论,至今人人唾骂不已。如何我们可做此事?只好差遣内侍们走去,问些影响之话,也不是泛常去的。”妃嫔跪谢娘娘指教。
一日,太后梦中看见丈六金身佛像走入宫来,朝着太后娘娘稽首道:
“自入天台,陡绝尘埃;飘摇风雨,埋没霉苔。
安得香花晋供,依然当日如来。”
娘娘梦中句句记得真切,传语张内监,宣召冯太保入宫禳梦。冯公道:“臣愚昧不谙,容臣往问净慈寺德辉长老,他毕竟知道来历,然后回奏娘娘。”娘娘道:“净慈寺大殿想已造完,尚未见来奏报完工,想也不甚远了。你可到汉经厂,取八十一卷《华严经》来,送到梵僧经堂唪诵。再到番经厂,取编金梵字供花一对,送到大殿宝瓶供插。然后问金身佛像,透解天台梵语因由,即来驰报。”冯太保领了娘娘懿旨,捧了经花二种,直到净慈寺殿上。阖寺僧众出来迎接太后懿旨,撞钟伐鼓,刚刚凑着大工告成之日,内外大小僧众无不欣然快意,迎请太保冯公坐在方丈之内。一面将经典铺设经坛之上,供花插在大佛之前宝瓶之内。四方瞻仰之人,将有万数。冯公就将娘娘梦中之言说与长老。却也茫然不知所对,只说天台因缘,乃是济公本乡,他定然知道。一面请济公,此时尚在佛前持咒,听得长老和冯公相请,即便持杖慢慢的走将出来。到方丈内,冯公一见便道:“济公怎的装出这个模样?”济公道:“贫僧老了,却不似数年前放诞胡为的形状了。”冯公也便加礼尊敬,因面坐定,说起太后梦中天台之语。济公道:“这事人都不知,却是贫僧知道。当日太上皇祖,及先帝孝宗在时,我父亲茂春存日晓得这尊旃檀佛,乃是海上逆潮而上来的。本来一段旃檀大木,迎入大内,唤选工匠,塑就一尊旃檀佛。后来佛祖从太上皇梦中,要往天台,适值我父亲心爱清净,厌薄繁华,退隐天台。先帝特遣我父亲护送前去,即另造一座净室供养。我父即奉上命司香,到今将有五十馀年矣。”说到此际,济公不觉泪下沾裳,道:“当时我父母在时,尚有人供奉洒扫。自我先大人弃世,贫僧锐意出家,离了天台,不觉四十馀载。连我舅舅王安世,表弟王全,也俱亡过,至今家下想已无人。今日乘此一问,贫僧即草一疏,烦太保公为贫僧启奏。倘请得来,供之大内,或供外庭,使辇毂之下,四方瞻礼,也是人天极乐胜事,不知可遂得愿否?”太保道:“如此说,也还要济公自去一番,方可请得。”济公道:“我这里料理有人,数日前已曾商量,徒弟梵化去得。佛到天台,乃我之事,佛回临安,又是梵化之事,暗里因缘紊乱不得。”冯公也就据济公之话,回疏内写得明白。太后拆开一看,额手称道:“善哉,善哉。佛门因果委是针芥不差。”即遣张太监打点人工盘费,同了梵化,到天台国清寺住下。
然后去拜旃檀佛相,却去国清寺数里之遥,见一荒落之区,门墙倒坏,屋宇倾颓,虽有几间高房,却是有柱无梁,有粱无瓦,可怜一尊旃檀佛像,风雨剥蚀得金光灭没,眉目蘼芜。梵化一见,就把圣像上下拂拭了一番。即把文书行到台州府中,起了一百名人夫,找起扛架,将要扛抬,众力攒扶,那里抬得他动。又加了一百名人夫,仍复如钉入木,似石沉泥,推攮不动。张公着忙想道:“这尊佛像,恋住荒草坡中,不肯起身,故意如此。”梵化道:“我们奉了太后娘娘懿旨,来请佛像,也不曾把太后旨意在佛前宣读一番,百神也不来呵护,佛灵也不可轻意亵渎,天人总是一理。比之请一位尊客,也要将主人诚敬之意,申说一番,那尊客方肯起身。”张公道:“言之诚然有理。”即时把破屋拆去,搭起一座厂来。国清寺长老去请了本府太尊,协同本县知县,将太后懿旨,于香花斋供之前,誊黄布告。然后扛抬起来,不上百人,云驰雨骤,迅疾如飞,不一日到了江口。仍复地方官,差夫搭厂,铺设供具,过了江船,一直抬到净慈寺中,听候太后娘娘旨意。
本日太后娘娘又得一梦,梦见金容已抵净慈寺中,后有五百罗汉随着在后。太后想道:“这位旃檀圣像,想是罗汉领袖。”次日,却报旃檀佛已请到,候旨示下。太后道:“梦中既见罗汉相随,净慈寺原有罗汉五百名,大殿罗汉虽未塑就,不若就供在罗汉殿前。”济公出来接旨。却好殿前一间洪敞之地,安置金容,端正如意。只是金光剥落,连唤塑匠,上下装金。却也作怪,一张金片贴上去,并不沾妍。济公踌躇几日,不得其故。问之塑匠,塑匠也道不得其解。济公重到伽蓝神前,说了几句,似不过问他甚的缘故?要请他示一方法之意。次日夜间,济公得了一梦,梦见伽蓝神道:“我有四句话与你说知,你却自去解来。”
日月精华,风雨磅礴。
须得玉津,才生金粟。
济公得了此梦,依然理会不来。梵化道:“我到参出一个意思:日月精华者,圣像露处口了日照月临之下,受了风霜雨打,檀香泄了元气,香味全无,木质坚顽,不受金制。金生於水,水能生木,须得水以制之方可。”济公道:“我知之矣,养生家以吐津为玉津。”明日煎了许多檀香汤,济公旁着香梯上去,就着佛顶一口一口,把香汤从上至下,喷得淋淋漓漓。那木头得了檀香水味,从外噀入,润润泽泽。塑匠将金一贴,顷刻之间,宝相金容,光辉灿烂。张太监一见大喜,即刻驰奏太后,满容欢悦,皆说济公师徒皆有奇处。四方瞻礼的人,尽道济公酒后吐出金来,佛身光彩。这都是好事者传闻太过,那有吃酒肉和尚吐出金来?若果如此说,天下游食僧道,都好借此名目,终日吃酒吃肉,只要让他吃得饱满,等他吐出金来,却不便宜这班无赖之徒。看官们仔细想着,可有这个理么?
第三十三回 显水族烹而复活 护高松不至为薪
(上缺)上一一写道:金鼓门旗二对,炮手十名,六丁神旗三对,五色绣幡二十四对,五色彩幢二十四对,接引佛幡一座。
马上鼓手二十四名,中鼓一十六名,文武执事全副,衙门执事全副。
方相氏二尊,五丁开山神十尊,金甲神十二尊,八方神将八位,二十八宿天将全部,丧门凶宿全部。
上八洞天仙八位,中八洞神仙八位,下八洞地仙八位,大罗天仙十二位。
马上鼓吹二十四名,中乐一十二名,御前卤簿半部,旗牌衤剗衤散二十四名,将军力士二十四名,优童故事三十六队,锦装抬阁二十四座,锦绣神亭一座,绣叠香亭二座,衣亭二座,珍玩供亭十二座,十三级塔幡二座,閤朝文武祭轴挽章彩亭三百座,教坊司杂耍两班,教坊司女乐二十四名。
盥沭亭一座,食案二具,提炉二十四对,把花雪柳三十二副,黼翣功布一十六名,明暗灵车二乘,翁仲仪制全部,百花彩亭二座,方圆花伞二十四栖,采莲仙舡一只,金童玉女二十四对,五色神灯二十四对,百寿行香二十四对,清尘洒道棕拂一十六对。
祠堂神主一座,魂魄行幡二座,五色绣幢一十二对,上方仙乐一部,走马卖解一十二名,弄刀舞剑一十二名,汉经僧道三十六名,番经僧道三十六名,队舞两班,宫装细乐两班。
金螺鼓钹二十四名,黄冠缁素老人一十二名,梆鼓铃铎一十二名,挽歌蒿里八名,
敲钟杙纼四名,交歌薤露八名,绣结旌亭一座,剪彩宫花四对,
大辇一座,男女丧帏二棚。
济公看了半日,无处入身,只见大辇相近之际,孝子执杖,匍匐哀呼而来。又有冯太保、张内监诸人,一伙丛聚而至。济公捱出身子,走到面前,朝着大辇问讯一回。众官僚俱道:“济公今日来迟,可惜没酒在此,该罚十大觥。”济公道:“丧仪盛极,贫僧年老,步履迟重,挨不上来,列位大人俱齐,又天气晴爽,真也难得。”众大人道:“济公今日此来,却没济公执事,你只看丧仪还有甚么未备?”济公道:“色色俱备,件件齐整,只是十三级塔幡之上,少了仙鹤二只。”众位大人道:“济公所言不差,制造冥器的却是缺典。”济公道:“贫僧来迟,补却两只。”道言未已,只见天边两鹤鼓翅鸣翔而来,飞到塔幡顶上,驯然停止。那些送殡之人看了,无不称奇。不知者皆道孝子至诚,感格天也遣鹤相助,那知乃是济公显出神异。
大辇已到城外三台山上,诸宾俱在山庄,四散备席,荤素分开。济公径到素席而坐,只见儿位大人吆呼济公荤席上来,济公再三辞谢。内一人道:“众人耳目所集,济公却要遮满,我近处有个小庄,邀了他寻些小荤试他,看他吃也不吃?”众人遂拉了济公,到了庄上。一面叫人整治湖中鲜品来小饮,强着济公吃酒,济公抵死不受。众人道:“我为你备下小荤,却要小饮。”济公道:“小荤何在?无论已烹未烹,俱要拿到面前我看。”厨役也就搬出。济公张开袖子,一盘一碟、俱将倒在袖中。众喊道:“你这腌臜人,如何淋淋漓漓笼在袖中,难道你要拿回去吃不成?”济公道:“拿去放了生罢。”众人大笑道:“真颠子!买干鱼放生,犹然惹人笑说。况且安排成熟,你尚哄我们放生,可有此理么?”济公道:“我晓得鱼是油煎,虾是白煮,蟹是干蒸,螺是断尾,蛤是汤口,俱是水菜。你们可随我来。”走到一个池边,济公把袖一倾,只见鱼是焦背,虾是红衣,蟹是赤壳,螺是断尾,蛤是开口,无不在水中,围围洋洋,翻身跳动。众人极口称奇叫绝,尽道济公佛力宏人。从此俱各奉斋终身,以杜口腹之欲。送殡之人,尽来看过。也是济公正觉菏菩提一椿异化。四方传诵道:“净慈寺济公,活佛显化。”都来参拜。况且大殿初成,人来瞻礼更多。
近姓有六通寺的书记,平日与净慈寺监寺僧小有口过,看见净慈寺兴造热闹,门前一带引路高松,盘旋茂盛,乃与风水相关。一日,因新任太守赵公相知,乘着兴造鼓楼,需用大木,六通书极口道:“净慈寺前长松五百馀株,尽堪采伐。”赵太守道:“以寺院无碍之树,为公家吃紧之需,有何不可!”也不令本寺长老得知,即时差了土工一二百名,即来砍伐。本寺长老早已得知,一时慌了手脚,即与济公商量。济公道:“长老休慌,待我去见。”长老道:“这是新来官府,最是利害,你去见他,须用小心。”济公道:“我师放心,待他来时,随机应变便了。”只见太守轿子,吆吆喝喝,到了寺前,没一个僧人来接,太守十分震怒,就分付公人进寺内,逢见僧人便拿。此时僧人躲得绝影,只见济公扶着拐杖,站在方丈之前,公人应手拿去。见了太守问道:“偌大一个丛林,难道止得一个僧人么?”济公道:“僧人尽多,闻得大人到了佛门便多震怒,恐怕坏了佛门体面,所以俱避过。”太守道:“怎么你又不避?”济公道:“若俱是众僧引避,佛门使灭绝了。”太守道:“你叫甚么名字?”济公道:“贫僧法名道济。”太守道:“可是会做诗的济颠么?向闻你善于赋诗,今来见我,你有何说?”济公道:“闻知公相要伐敝寺松树,有诗呈上。”诗曰:
亭亭百尺接天高,曾与山僧作敌交。
满望枝柯千载盛,只愁刀斧一齐抛。
寺前不睹龙蛇影,耳畔无声风雨号。
最苦早间飞去鹤,晚回不见旧时巢。
太守道:“我昨日午后才有些意,一些风声不露,你寺中和尚怎就躲得没影?你这首诗便已写就,出诸袖中,却有谁来泄漏?”济公道:“贫僧梦中三日前已见六通寺的伽蓝来,对本寺伽蓝说知,所以只留贫僧在此伺候公相。”太守心中想到:“砍伐松木,也是风水龙脉相关,我未举意,神已先告,可见也非孟浪得的。”太守即时脸上回春,立时将土工散去,仍进方丈吃茶。
看见山环彩翠,屋隐烟霞,又点韵要济公作诗。济公举笔立成一律。诗曰:
白日磷磷积翠岚,翠岚深处结茆庵。
煮茶迎客月当户,采药出门云满篮。
琴挂葛弦鸣素志,窗开风拂暑清谈。
今朝试识东坡面,四大皆空不用参。
太守读罢,叹赏不已,亦复技痒,也作一律。诗曰:
不作人间骨肉僧,霜威隐隐骨棱棱。
金茎三秀诗坛满,宝树干花法界清。
得句逃禅宁守寂,即心是性不传灯。
我来问道无馀事,云在青天水在瓶。
太守谈诗半晌,得意之极。看见壁间挂着陶渊明访昙公小景,太守限昙、庵、馋、蚕、篮五字为韵,悬着笔,待济公立成一律,就书于画上。济公不构思索,立口地高声吟道,诗曰:
石镜持将破老昙,大云埋尽结新庵。
非关有识窥来澹,亦是无机早去馋。
半壁示人难语蔗,一丝相证却输蚕。
敲门就是陶元亮,闻得钟声不下篮。
太守之笔,矫若龙蛇,两序僧人啧啧赞赏,称为双绝。太守兴复高爽,索纸待书,即取文房四宝,磨得墨浓,蘸得笔饱。许多僧人遍处搜索笺纸缣素,俱来跪地相求。太守取了韵书,一边点韵,要济公随口说着,太守写着,落纸如飞。太守兴转狂放,缣素写完,继以笺纸;笺纸写尽,兼以纸帐,裁来亦写成幅。又见粉壁长廓光洁可爱,取了高梯,上上下下,写得快心匠意。也亏得济公随口而出,不假思索,句句离奇光怪,俱非常人道得出来。太守写罢,即唤书办一一抄写而去。太守道:“本府游遍天下,诗人墨客应接颇多,无如济公长驾远驭之才,虽唐时孟郊、贾岛也不能如此便捷。今日本府在净慈寺,到结了一个方外相知。”不忍言别。一面唤书办取库中三百两银子,交送常住;一面分付地方,于净慈寺外,加种引路松三百馀株,以志本府与济公谈诗胜事。以后就有许多本处生员和了许多诗草,呈送太守,太守览过,只道:“济公之诗,无可匹敌。”与济公相别,上轿而回,竟把砍松一事化为冰炭。且又与大殿添了许多布施,山门外添增了许多引路之松。
德辉长老道:“今日若非济公应变之才,怎生解得这场懊恼。”众山长老俱来称庆。济公亦若为不知,但着两个行者拿了香烛到六通寺伽蓝殿里,瞻拜而回。书记僧知之,大含愧悔而已。
第三十四回 沁诗脾济公回首 拈法语送入松林
却说赵太守自与济公唱酬一番,凡有诗章,常常写来请教,彼酬此和,往来不绝。是年济公年已五十有九。适值宁宗改元泰定,尊光宗为太上皇,皇后为太上皇后,光宗寝疾在宫,天下寺院庵观俱启建道场,为太上皇禳灾保寿。净慈寺为临安守善之地,照例启坛唪诵,大殿上供设庄严,固是异于他处;而罗汉堂前供了旃檀圣像,金光闪烁,宝相庄严,较之他处更是不同。佛后先塑起十六尊者,为五百罗汉领袖,然后次第方塑五百罗汉,查照唐时贯休上人所传形相,一一而位置之,每位面前俱有位号。周围廓庑排列不来,不是断续,便是凹凸,费了塑像许多心思,毕竟坐米不甚妥贴,走向济公问个方法。济公沉吟一会,也想不来,却与梵化商量。梵化从夜间想出一法,图形画影,要把罗汉堂造一个田字样法,轮回摆列,如此周围往来,面面相对,才为安妥,此亦梵化灵悟异人之处。塑到一百八十八尊揭波那光梵尊者,济公就得了脾胃泄泻之症,淹淹缠缠,不能痊可。梵化着实忧惶。济公道:“你不必为我心焦,我之脾胃不是泄泻,乃是前世聪明泄露,擅动工作,害了多人饥渴,劳伤性命,俱在枉死城中,不能超脱。兼之落了酒肉地狱,所以今世代人吃了许多荤酒,胸中秽恶难言。乃夙世之债,世人不知,反以酒肉为安,实非我之所愿。如今却要洗涤肠胃,以还旧因,故有泄泻之病,可为我急取虎跑泉水来,我要荡涤口腹,消其滓秽。”自此不食一碗粥饭,只是饮水。外人闻得济公病重,俱来问安,相见不肯开言,但以目视。少间,城中沈提点手扶竹杖,特来相探,济公相见,微微作笑,但以手指点着笔墨,取笺写道。诗曰:
记得天台道上来,君将小蹇让芒鞋。
惭余嚼倒雷峰塔,傍着西湖当酒杯。
文峰长老八十馀岁,也来相探。济公写诗一首谢之。诗曰:
之无才识便吟诗,尽道文峰属我师。
今日大家须鬓改,尔能调象我骑狮。
马大娘做了优婆夷,闻得济公有恙,也来相探。济公也写诗一首酬之。诗曰:
也算当初一宿缘,忍教胭粉污金钱。
如今不愧毗卢顶,断却人间露水莲。
画工杜老者,携了儿子杜小官,手持斑竹杖,特来相赠。济公手接竹杖,抚摩半晌,也写诗一首答之。诗曰:
道人食饱无些事,日日逍遥扪空腹。
不论俗家与僧舍,柱杖敲门看修竹。
又有冯太保、陆都监、崔侍郎、张内监一班,轿马而来,探问济公。济公但以手作讯,亦作诗一首酬答。诸公道:“济公,你莫费心作诗。”济公亦以首点,举笔写七言律一首。诗曰:
石磴萝砰隔许重,三生笑里好迎逢。
千家烟籁月涵水,一盏塔灯铃语空。
叠叠封章丹凤远,联联诗句白云封。
深惭着屐能相顾,拭目筇枝放化龙。
济公笔不停手,虽不开口,而精神尚旺,源源来者,俱以一诗答之。忽闻寺外,吆喝而来,先有一人持“法弟范楚白顿首拜”名帖进问:“灵隐寺有个济公长老,今在本寺作书记有幺?”侍者接贴回道:“现在方丈后房内。”少时,官人即便下马,随人见了济公,倒身下拜,口称恩师不置。济公也不动身,也不开口,只以手作扶状。众人不知所以,但云:“济公病重,动语不得,尊官有话说个明白,济公自然知道。”那官儿道:“我姓范,名珩,原籍山西太原,今改名楚白,念余年前流落杭州,承灵隐远长老收作火头,三年病势濒危,荷蒙以明珠一颗,得价三百两,方得回家,适值本省招兵,某出身应募,剿寇有功,今升定海提督之职。昨到灵隐问,始知济公今在净慈,不料济公得病沉重,此衷不能自展,捐俸资一千两,奉供常住,以为济公造塔之费,外银一千两,付灵隐住持,铸造斋供万僧人大锅两只,以答远公收作火头之报。”又向济公拜了几拜,因赴任限期逼迫,就要别去。济公但取纸作诗以谢。诗曰:
明珠一粒亦何因,善念相参两构成。
海上有珠三万斛,这回君去好持纶。
范楚白上马别去,济公但以目送,此嘉定二年五月十四日也。自此济公身体渐觉沉重,梵化心慌,遍请各山道友,要与济师诀别,尚未回寺。
次日,大风忽起,吹得房屋震动,灰砂满面。寺外人大声嚷道:“山下有黑虎白虎来了。”人俱逃避,躲进房屋之内,只见一个老僧扶杖乘着大风而来。一个白猿,扶着左腋,一个黑猿,扶着右腋,走进殿来,两猿站立廊庑之下,众人骇异,不敢做声。却见老僧单单走入济公房里,道:“师兄,别峰弟来看你了。”济公作笑,遂开口道,诗曰:
四十年馀是与非,有香何惜好风吹。
今朝握手河桥上,剩得尊前一首诗。
少时、梵化回来,看见二虎蹲伏于松林之中,梵化却以手抚摩其背,似觉相别许久之意。旁人看见道:“梵化也是现身佛了,两虎狞恶,却以两手摩之,全无怖畏,岂不奇怪?”少时,梵化见了济公,又见了别峰,问讯一回。济公道:“梵化过来,我也没有衣钵与汝,只落得一个干净。”却向枕边摸出一根拂子,付与梵化,跪而受之。德辉长老道:“老朽无以为赠,前日宫中册上颁发众僧鞋帽之时,赐我八缝履鞋一緉,今将送汝着去,也是老朽一念。”济公笑而受之。就唤烧香汤,要沐浴,穿了衣衫鞋袜。罗汉堂上来报道:“今日午时光梵尊者开光。”济公即于是时趺坐禅椅之上,命梵化取纸笔过来,写下四句偈曰:
六十年来狼藉,东壁打到西壁。
如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连天碧。
济公写罢,掷笔于地,竟是下目垂肩,悠然而去,乃五月十六日也。梵化大恸一场,时江心寺全大同长老,亦知来送。合斋罢,大同师九十三岁,乃济公长辈,梵化拜求大同扶入龛子。大同一手焚香云:“大众听者:
清和才过昼初长,莲芰芬芳十里香。
衲子心空归净土,白莲花下礼空王。
恭惟圆寂书记济公觉灵,东浙高门,钱塘挂锡,参透远老葛藤,刈尽赵州荆棘,生前憨憨痴痴,殁后奇奇特特。临行四句偈言,今日与君解释。从前大戒不持,六十年来狼藉,囊无挑药之资,东壁打到西壁,再睹旧日家风,依旧水连天碧。到此露出机关,末后好个消息。”大众且道:“如何是末后消息?”
“弥勒真弥勒,化身千万亿。
时时识世人,世人俱不识。咦!
玲珑八面起清风,大地山河无遁迹。”
全大同长老念罢,众皆叹赏。次日,启建水陆道场,助修功德,留住别峰长老,择日发丧,就请别峰与济公起龛。别峰立于轿上递香云:“大众听者:
一百光钱挂杖头,前街后巷恣邀游。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钱明日休。
恭惟圆寂书记济公觉灵,裔本玉叶金枝,发祝头陀行者。横说竖说耸动王侯,逆行顺行不羁凡圣。魔王佛子为仇,天堂地狱不收。正好逢场作戏,俄然野壑扁舟。咦!
信步出门行大道,不风流处也风流。”
别峰念罢,众团头轮索起龛,抬至山门之外,别峰走到松林之内,跨上黑虎之背,白虎随着。一个黑猿驮了竹杖,一个白猿提着一对芒鞋,几阵大风,倏忽不见。众人看见,无不称异。就请上天竺宁棘庵长老挂真,棘庵长老立于大轿之上,手指真容道:
“鹫岭西风八月秋,桂丛香内集风流。
上人身赴龙华会,道下真容表玉楼。
济公,济公,觉灵不朽。
一生只爱浊醪,不顾禅师道友。
到处恣意风狂,赢得面颜粗丑。
眼上安着双眉,鼻下横张大口。
终朝撒手痴颠,万事并无一有。
休笑这个形模,那得僧家常有?咦!
现在到了天台,认得梵光面否?”
棘庵念罢,鼓乐喧天,将要迎丧到虎跑寺山门。灵隐寺檀长老带了许多团头,要把龛子抬在灵隐山中安置骨塔。德辉长老道:“济公圆寂于此,应归我山。”檀长老道:“他本灵隐远长老披剃,应归灵隐。况且书记长老,不便入净慈祖堂。”德辉长老道:“我这里人不得祖堂,岂可又入得灵隐祖堂不成?”争执之下,就有许多好事僧人从中鼓煽,挑斗是非,把济公之龛,进退不得。那知济公又显出一个神通,一灵径到太后娘娘面前,谢道:“昨蒙太后娘娘颁发鞋帽之赐,头上脚下俱已蒙恩,只是躯壳没有着落。”却是太后娘娘午间一梦,娘娘即宣张内监来问。张内监奏道:“济公已归天。”娘娘说及此梦,即着内监探问来说,太监访知两山争塔之说,奏知太后。次日,太后特传一旨,分付灵隐、净慈两寺僧人,不必争执,已有旨发京兆尹,择地安塔。京兆尹回奏,虎跑有地,已命地师择吉安置,两边议论方息。到了吉日焚烧,梵化又请宣石桥长老举火。石桥手持火把道:“大众听者:
济颠,济颠,落魄多年。喝佛骂祖,唤死如眠。是天台山李驸马之后,得灵隐寺远瞎堂之禅,以护身符牒为常物,一火还能洞然。以丛林规矩为鄙吝,风狂行遍市廛,迅手写出大道,向人搏换酒钱,倡优队里逆行顺化,至尊宫里劂地捞天。临命终时,坐脱立亡已纳败缺;末后句中,隔凡成圣也是搭虔。还他本色草料,方能扫尽狼烟。咦!
火光三昧连天碧,狼藉家风四海传。”
宣石桥长老念罢,只见龛里先有细细一道烟光,缕缕而起,外火方着,霎时焰起腾腾,舍利迸出如雨,少时烟销焰息。梵化请德辉长老入骨。德辉长老道:“大众听者:
天台散圣无人识,卧柳眠花惹飘逸。
如今脱却臭皮囊,无位真人赤骨立。
记得,记得。平生不露锋芒,末后尾巴露出。咦!
一堆雪骨起风云,大笑出门横玉笛。”
德辉念罢,梵化捧了骨盆。宁棘庵道:“待我与他送骨入塔。念去济公说法,都在长街短巷,尽付酒钱肉账。火烧舍利灵牙,水泻心肝五脏。不撒月底渡心,不殡山腰谷上。今朝洒脱而行,多少风流跌宕。”
宣长老念罢,把骨送入塔内掩就,回丧至净慈寺山门。只见二行脚僧,挑着高担,走进禅堂,放下担子,参了大佛,就向知客师父问道:“小僧要见德辉长老说话。”知客传进,行脚僧将担子打开,取出书一封,又有一包不知何物,送上长老。长老接看,着一大惊,不知为何。后边还有一段,再看便知。《麴头陀传》情节希奇,却与他传特异,看官于此正未可草草。
第三十五回 六和塔寄回双履 伽蓝殿复整前楹
德辉长老接着行脚僧所寄之书、所封之物,先把书拆开,长老大惊,却是为何?便问行脚僧道:“这书从那里寄的?”二僧道:“昨午间,在六和塔亭子下歇脚,却见一位长老从塔里上将出来,道:‘我有一书一物,要你寄到净慈寺知长老处,因有封物在内,故此要送得着实,不致浮沉。”长老才把那一物将外边裹纸拆开,却原来就是宫中所赐龙边八缝履鞋,眼见他临回首时,分明穿了去的,入在龛内,已随大火烧化,怎的原生不动依旧寄还,岂非济公化身之后,显出这个灵通?且把书来细看,那书上写道:“愚徒道济稽首焚香再拜,上知公大和尚老师座右:侧惟花落水流,别来容易;天荒地老,会晤殊难。痛世事之如斯,嗟人生之莫定,虽属形暌迹异,犹怜意迩心通。目今岑桂香生,篱花色绽。湖上风光如旧,城中车马安闲。我师大地悬灯,高楼拄颊,眼见常清常净,胸怀无世无边。弟子济尘心甫脱,茆见犹蒙,推倒铁门,钻开地孔,针尖里另觅出头,螺壳中别寻去路。幸我佛慈悲,不生嗔恼;赖老大宽大,任我狂痴。戳突了锡杖,不怕上高下低;踏破了草鞋,那管拖泥带水。凭寒侵暑扰,赤着身不用衣包;便雨打风吹,光着头何须箬笠。万里寻声救苦,当行则行;一时懒动雀巢,要住便住。塞旁门不知外道,由正路直到西天。一脚踢倒泰山,并无挂碍;双手劈开青琐,一任逍遥。偶寄尺一之书,少口再生之好,虽成新梦,犹是故人长啸。万山黄叶落回头,千缕碧云空传语,南北两山常使桃红柳绿,为报东西诸寺,无虚暮鼓晨钟。拜致殷勤,仰惟保重。情长楮短,梦注神依。”书外又附颂言一首。颂曰:“着不着错认笊篱当木杓,昨夜三更月正西,麒麟撼断黄金索。幼年曾到玉门关,道上分明醉眼看。忆昔面前当一箭,至今犹是骨毛寒。只因面目无人识,又往天台走一番。”
两行脚僧住在寺中,众官员人等俱闻得此事,来向济公消息,此即八月二十六日也。又有一人,临安太守差往天台县坐催钱粮,乃昔日城隍山沈望湖提点之弟,于八月二十七日,偶从台州府城中与济公相晤。济公即邀提点到茶馆坐下,提点只道面生长老,取了银包,要在店中会钞。济公道:“我是台州地主,怎好扰你,该我会钞。”且在馆中坐定,济公叙起当时初到临安:“出门路上相会令兄,借蹇同行,十分契爱,不料一去就混帐了四十馀年,今日回来又会见你,真也是夙世之缘。”提点道:“小弟只知道家兄与净慈寺济公相知,后来同归净室,修着后世,实未曾与我师晤面,今又不知你回到天台来了,但不晓得你回来作甚勾当?”济公道:“我要造二千五百贯酒肉账还却众人,待清楚众人账目,依旧向石壁中念经敲磬。”提点道:“只有住僧房净室敲磬念经,怎的到石壁中去?”济公道:“你却不晓得我,我领你去看看,你就晓得了。”一手拉着提点,走出门去,不一时到了石梁桥下,指着当日闾丘太守半截马背道:“这里边可不是我的旧居么?”只见两边石壁峻削,涧水潺湲,提点见之股战胆裂,只在桥上远望,不敢久停。依旧同济公走出山前,却见一个石洞,幽深宛转,花木丛杂,提点只道是净室幽居,进去一探,却是巉岩怪石,巨壑危坡,绝无一椽茅屋。止见石床石磴,石锅石灶而已。少时,一个猿猴捧出两盏香茶,既而取出纸笔,摆在石几之上。但云:“我要烦你寄一书,与我寺中长老。”即搦管写字。提点道:“我也难得到你这个所在,乘你写字的半刻工夫,且到外边一看。”
只见又有小小石洞,洞中又有一座小门,往外一探,只觉另一天地,一片高山陡地而起,就如神工鬼斧琢削而成。苍翠碧绿,秀蔚万状,盘松交错,百鸟飞翔,四季奇葩,绕山开遍。几步一转,几转几变,俱非人世所有。未几过一溪桥,占藤盘绕,中有高大山门一座,上有匾额,书着“无量洞天”。提点走到此处,欲退不能,欲进不敢,正在踟蹰之际。忽有两个人来,俱是道人打扮,往近一看,两人大笑道:“足下何缘到此,你可认得我么?”提点惶惑不知所对,两人道:“与足下相别已逾四十年矣。”提点记忆不起。两人道:“你当日与我相会之际,原是偶然。”提点口道:“实是忘怀了。”两人道:“我即当日随了主人初到杭城,便在府上相扰,令兄岂非沈望湖提点者乎?被时仁兄年才十一二岁,未知世事,我两人,即此木、八木是也。我主人今已成了正觉菩提位中罗汉。我主的父祖七世,俱也超升无量天界大罗金仙。国清寺本空大师,祗园寺道津大师,灵隐寺瞎堂大师,俱同一天界。并我主的舅舅王安世,表弟王全,俱受了天台法界。”提点看得境界出奇,欲仗两人指引到天界里一游。两人道:“此非足下所到之处,惟明心见性者,方得进此。”提点见说如此,自知凡胎俗骨,不敢顿生妄想。两人道:“此地汝宜速回,恐巡绰天王到来,不当稳便。”
提点急出洞门,来见济公,书已封就,递与提点道:“与我致意德辉长老,数月之后,尚有所化的木植到来,交与梵化,专为修茸伽蓝龙王两堂用的。”提点收了济公之书,即与济公作别,出得山湾不多几步,同头一望,不知所在何处。正在惶惑之间,只见一个懒道人,提着半篮草药,一路唱歌而来。提点上前动问,懒道人指着前路而出,依旧在台州城里。提点心异其事,添了许多狐疑。即日催了钱粮,回到杭州,始知济公回首已过百馀日矣。提点持书走到净慈寺,送与德辉长老。长老心知济公又来显甚神通,拆开书来一看,乃是七言绝句二首。
其一:
片帆飞过浙江东,回首楼台缥缈中。
传与诸山诗酒客,休将有限恨无穷。
其二:
脚絣肾系兴无穷,拄杖拖云入远峰。
欲识老僧行脚处,天台前岳旧家风。
提点备将天台相遇情状,一一说与长老,并言走到无量天界,遇着两人讲起天宫十明十定之说。济公有像挂在长老房前,提点见了便拜道:“相与的济公颜色宛然,语言犹昨。我始初只道是活的,住在天台石洞之内,那知他是已死过的,可见我前日遇见鬼了。”转自慌张道:“活人见鬼,不久却就要死,想是我的寿数也不久远。我家兄向来受济公指示,已出家在清波门外净室中,至今七十馀岁,尚是矍铄。我如今将五十岁,觉得光阴有限,也要净修来世。不若我就投梵化师,做个徒弟,也是济公渊源一派,就是长老一个孙派。”长老道:“修行是极好事。汝既有出世之想,难道我阻你进修之念不成?你且回去,斟酌停当,择吉披剃未迟。”提点允诺,别了出门。走了里许,又想起来道:“济公还与我说,要送木植到来,修整伽蓝龙王两堂,却又忘与梵化师说了。”依旧转来,却与梵化撞见,一一说知。梵化回到方丈,正要回复长老,却见厨下火头,急忙忙报道:“井中有木头透起,想又是前年送木头来了。”即时鸠众扯拽,一株不了,又有一株,一霎时,刚刚拽起三百株大木,停在空处。刚值大雨连绵,不料伽蓝殿后,乘着风雨之夜,雷电交加,起了一条大蜃,伽蓝殿坍了半边,连那龙王堂一齐带倒。不消募化,径将这些木头修造,却够无馀。可见济公虽死,仍是不死,那点精光,依旧照着山门。后来提点即来拜投梵化为师,与之披剃。四下传闻,觉得济公身后却有此番神异,后来又有许多奇处,尚不尽于此者。
第三十六回 梵化师宗风大振 表济公百世香云
济公又来显化,送了三百株木头,神运鬼输,修了伽蓝、龙王两殿。四下传说济公原不曾死,如今现在天台山中,人往往撞遇,如日常一般。只是无心相值,不知住在何处,所以人皆晓得,人皆不曾晓得。渐渐传入宫中,感动太上皇后,及各宫娘娘妃嫔,俱各吃素,诵经礼忏,皆供一幅济公,以为皈依法宝。
一日,太上皇后传宁宗,说及济公神奇显化,宁宗亦信心额手加敬。次日,召文武大臣上殿商议,奉太上皇后敕旨,要赠济公道号,该礼部承旨,会同科臣翰林,及诏敕房中书官,撰拟一稿呈进。敕曰:
朕惟正法淹息,象教陵夷,大抵初从理障,碍正知见;次从事障,续诸生死,安得诸上根人,随机说法。从无空际,见影移规,得脱知见之迷,恒超生死之向。兹净慈寺僧道济者,职虽书记,行魁辨财,五觉既超,八还潜朗,竹篦作捩,迹假佯狂,砂水成搏,妙通炙輠。萌法云于真际,火宅晨凉;耀慧日于中天,重昏至晓。街衢巷里,尽沐灵通;老稚愚蒙,悉瞻光注。每示现于梦寐之间,感渐宫眷;恒通明于言息之下,证彻人天。智月流辉,法雷振响,随机掖诱,虚往实归。脱屣一朝,游神万里,人方瞻庇,朕实藉资。矧朕当践祚之初,方承翊赞;恰继志之后,正仰弘庥。屡荷慈容,深渐德意。特赐金装毗卢岳袍一顶,紫金袈裟一袭,无尘道履一緉,玄犀王麈一握。晋尔为天台大衍华藏无遮正觉大师,永供净慈祖堂。附塔虎跑山岫,每日轮僧扫供,朝夕焚香,弗替常规,永遵正法。呜呼!钦哉,特敕。
敕成,发下礼部缮写,特差行人司行人一员,鸿胪寺鸣赞一员,赍至湖南净慈寺中。监寺僧即令侍者高搭敞台,弘敷宝座,摆列香花灯烛,两序僧众站立两堂。知长老带了赐过毗卢五岳之帽,着了紫金袈裟,下穿道履,持着回龙长柄手炉,出寺迎接。行人司官捧了敕旨,到了台上,众僧俯伏。鸿胪寺官接上内敕,拆开皇封,将敕内天言一一开读。长老对阙谢恩,就请两位天使于十方堂上备斋延请。次日,两官回朝复命。不觉御案之上,却有封固一个奏本,面上写着“天台大衍华藏无遮正觉大师,臣道济谨封”,皇上展开一看,却是济公谢恩七言律诗一首。诗曰:
龙德新须出禁闱,却如臣在旧禅扉。
青山未许藏千拙,白发将何补万机。
霄露恩辉初湛湛,林泉清味正依依。
尧仁况是如天阔,应任孤云自在飞。
宁宗见了这首律诗,心异其事。文武官僚俱各上殿捧诗,轮着尽道:“圣天子当阳,佛力惠护,千载仅见之事。”诸臣从而和者,不知多少。皇上愈加尊敬,重将前日太上皇后所进济公小像,命遵德殿画苑中口口式临摹三二百幅,颁发西湖南北两山庵院寺庙,及年老信心大臣传家侍奉。复命翰林院史官撰着大像,行文临安府尹,访求逸事。也有将他氏族叙述的,也有将他少年举动记载的,也有将他年谱记述的。或将诗词删辑,或将谑语收录,或将禅机参印。也有失之于略,也有记之太蔓;也有书之不经,也有录之太鄙。大抵粗疏者多,雅驯者少;荒唐者多,摭实者少。不及五六个月,竟把济公履历,装奇捏怪,疑鬼疑神,不知说到何等地位。当时只有一个济公,后来就有千千万万济公,皆是市井闾阎贩夫贩妇之口。道他是真却也有假,道他是假却也近真。倒把主笔的翰林院太史,弄得没头没脑。一概叙述,不便复命至尊;一概删去蔓芜,却也不甚奇特。却不将朝廷一点尊礼的念头,未免冰炭。只有莫太虚山人,平日留心评驳,将济公在生的履历,应接的编章,拈示的禅机,参悟的宗旨,一一等之于情,一一揆之于理,稍有头绪。却又亏梵化长老,自济公圆寂之后,却得了顿悟工夫,一切法轮、象教、优昙、震旦、正观、定慧,无不融通解脱。遂将济师手迹诗文,偏处搜求,作一行述,类成一册,送入太史公处。口口就简,成了一传,恭进御览。宁宗始知济公,原是先朝驸马之后,乃是皇亲戚畹。父亲李荣,字茂春,官至赞善大夫,因梵光国师身化之后,急流勇退,遁息天台,敕赐第宅,侍供旃檀圣像,信心奉佛。济公从幼究心内典,十八岁不经婚娶,锐意出家。初时祝发为头陀,以慧业显,出词止气,大有悟头,人俱骇异。中年以酒肉放旷,举动虽属不庄,俱是游戏三昧,颇能成人善事。晚年崇修正果,具大辨才,以音声轮作教发扬佛前,处处拈花作笑,实能碾破虚空。
一日,宁宗万机之暇,看见济公谢恩之诗,并闻得日常凭空显化之迹,召文臣徐劭、苏元美、陆位乘、李询吉四臣素通禅学的进殿,阐明禅理。徐劭奏道:“臣等虽通禅理,俱从语录参入,典则旁求,而性灵口脱之解,终未彻透。济公有徒梵化,能参知定慧,通彻上观,乃禅门一大善知识。”宁宗即令内侍召梵化陛见。梵化即随内侍面觐龙颜。上取内典展开,拈问三乘法门如何?梵化奏道:“三乘者:
第一曰声闻乘。声闻者,谓闻声教而悟,乃悟四谛而得道者也。
第二曰缘觉乘。缘觉者,谓闻十二因缘而悟,乃悟因缘而得道者也。
第三曰菩萨乘。菩萨者,行六度而得道者也。六度者布施度悭贪,持戒度破械,忍辱度真恚,精进度懈怠,静虑度散乱,智慧度愚痴。”
上问济公可曾入三昧否?梵化道:“罗汉得道,全由佛教,故以声闻为名。辟支得道,或闻因缘解脱,或昕环佩得悟,故以缘觉为名。若济公师,已得菩萨上乘,乃为大道之人。方便则正行六度,真教则通修万善。功不为己,志在存济,实以大道为名。梵语摩诃衍言口,运载无边,得证无上菩提。至于觉性既圆,无法不寂,竟似西归只履,双树拂衣,虽如来真印,法眼转轮,不二体也。”
宁宗听罢,信心合掌而言曰:“善哉,善哉。”即赐梵化三十七品瓶钵花贯助道法器,逍遥道服一袭,超尘拨俗道履一緉。太上皇后于宫中,闻道天台有五百圣僧罗汉,特发帑金三万两,命梵化到天台国清寺,装塑罗汉五百尊。功毕之日,梵化即命画士摹绘圣像呈进。太上皇后从头一一细看,却又将灵隐寺、净慈寺五百罗汉大像,一一挂起。比对出来,却有一段奇处,那一百一十八尊揭渡那光梵尊者,与净慈寺传画国师梵光之像无异。而又今日与净慈寺济公之像,俨然无异。当日国清寺本空长老之像,乃与灵隐寺远瞎堂长老之像无异。祗园寺道津长老之像,又与今日梵化之像无异。可见贤贤相印,圣圣相参,俱是前定,不是偶然。
梵化从天台塑了五百罗汉,命画士摹绘大像,亦是无心成造,随塑起相。呈送太上皇后,逐位瞻礼,并将灵隐、净慈两寺,各一比对,如出一手,又并算一奇事。自此之后,梵化随接德辉长老道脉,日日晨钟暮鼓,戒律精严,全与济公举动不同。直至理宗朝,时年九十四岁,安然坐化。朝廷晋号真一纯静通明玄觉国师,建塔虎跑,与济公之塔相距不远。至今净慈、虎跑二寺,香云瑷叇,慧日曈昽,为西湖两山名刹,万年相峙,为不朽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