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冷燕 清 荻岸散人编次

  天赋人以性,虽贤愚不一,而忠孝节义莫不皆备,独才情则有得有不得焉。故一品一行,随人可立,而绣虎雕龙千秋无几。试凭吊之不骄不吝,梦想所难者尚已降。而建安八斗,便矫一时;天宝百篇,遂空四海。鹦鹉贾杀身之祸,黄鹤高槌碎之名。晋代一辞,大苏两赋。类而推之,指而屈之,虽文彩间生,风流不绝,然求其如布帛菽粟之满天下,则何有焉?此其悲在生才之难,犹可委诸天地。独是天地既生是人矣,而是人又笃志诗书,精心翰墨,不负天地所生矣。则吐辞宜为世憎,下笔当使人怜。纵福薄时屯,不能羽仪廊庙,为凤为麟;亦可诗酒江湖,为花为柳。奈何青云未附,彩笔并白头低垂;狗监不逢,上林与长杨高阁。即万言倚马,止可覆瓿,道德五千,惟堪糊壁。求乘时显达,刮一目之青,邀先进名流,垂片言之誉,此必不得之数也。致使岩谷幽花自开自落,贫穷高土独往独来,揆之天地生才之意,古今爱才之心,岂不悖哉!此其悲则将谁咎?

  故人而无才,日于衣冠醉饱中,蒙生瞎死则已耳。若夫两眼浮六合之间,一心在千秋之上,落笔时惊风雨,开口秀夺山川。每当春花秋月之时,不禁淋漓感慨,此其才为何如?徒以贫而在下,无一人知己之怜。不幸憔悴以死,抱九原埋没之痛,岂不悲哉!予虽非其人,亦尝窃执雕虫之役矣。

  顾时命不伦,即间掷金声,时裁五色,而过者若罔闻罔见,淹忽老矣。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短其气,而又不忍,计无所之,不得已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有时色香援引儿女相怜,有时针芥关投友朋爱敬,有时影动龙蛇而大臣变色,有时气冲牛斗而天子改容。凡纸上之可喜可惊,皆胸中之欲歌欲哭。吾思人纵好忌,或不与淡墨为仇;世多慕名,往往于空言乐道。矧此书白而不玄,上可佐邹衍之谈天,下可补东坡之说鬼,中亦不妨与玄皇之梨园杂奏,岂必偻诸后世,将见一出而天下皆子云矣。天下皆子云,则著书不愧子云可知已。若然,则天地生才之意,与古今爱才之心,不少慰乎。嗟嗟!虽不如忠孝节义之赫烈人心,而所受于天之性情,亦云有所致矣。

  时顺治戊戌立秋月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

第一回 太平世才星降瑞

  诗曰:

    富贵千年接踵来,古今能有几多才?

    灵通天地方遗种,秀夺山川始结胎。

    两两雕龙诚贵也,双双咏雪更奇哉?

    人生不识其中味,锦绣衣冠土与灰。

  又曰:

    道德虽然立大名,风流行乐要才情。

    花看潘岳花方艳,酒醉青莲酒始灵。

    彩笔不妨为世忌,香奁最喜使人惊。

    不然春月秋花夜,草木禽鱼负此生。

  话说先朝隆盛之时,天子有道,四海昇平,文武忠良,万民乐业。是时,建都幽燕,雄据九边,控临天下,时和年丰,百物咸有。长安城中,九门百逵,六街三市,有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衣冠辐辏,车马喧阗。人人击壤而歌,处处笙箫而乐,真个有雍熙之化,於变之风。有诗单道其盛:

    九重春色满垂裳,秋尽边关总不防。

    四境时闻歌帝力,不知何世是虞唐。

  一日,天子驾临早朝,文武百官济济锵锵,尽来朝贺,真个金阙晓钟,玉阶仙仗,十分隆盛。百官山呼拜舞已毕,各各就班鹄立。早有殿头官喝道:「有事者奏闻。」喝声未绝,祇见班部中闪出一官,乌纱象简,趋跪丹墀。口称:「钦天监正堂官汤勤有事奏闻。」天子传问:「何事?」汤勤奏道:「臣夜观乾象,见祥云瑞霭,拱护紫微,喜曜吉星,照临黄道。主天子圣明,朝廷有道,天下享太平之福。臣不胜庆幸,谨奏闻陛下。乞敕礼部诏天下庆贺,以扬皇朝一代雍熙雅化。臣又见文昌六星,光彩倍常,主有翰苑鸿儒,丕显文明之治。此在朝在外,济济者皆足以应之,不足为奇也。最可奇者,奎壁流光,散满天下,主海内当生不世奇才。为麟为凤,隐伏山林幽秘之地,恐非正途网罗所能尽得。乞敕礼部会议,遣使分行天下搜求,以为黼黻皇猷之助。」

  天子闻奏,龙颜大悦,因宣御旨道:

    天象吉祥,乃天下万民之福。朕菲躬凉德,获安民士,实云幸致,安敢当太平有道之庆!不准诏贺。海内既遍生奇才,已上徵於天象,谅不虚应。且才为国宝,岂可使隐伏幽秘之地!着礼部官议行搜求。

  圣旨一宣,早有礼部尚书出班奏道:「陛下圣明有象,理宜诏贺,万岁谦抑不准,愈见圣德之大。然风化关一时气运,岂可抑而不彰?纵仰体圣心,不诏天下庆贺,凡在京大小官员,俱宜具表称贺,以阐扬圣化,为万世瞻仰。天下既遍生奇才,隐伏在下,遣使搜求,以明陛下爱才至意,礼亦宜然。但本朝祖宗立法,皆於制科取士。若徵召前来,自应优叙。徵召若优,则制科无色,恐失祖宗立制本意。以臣愚见,莫若加敕各直省督学臣,令其严责府县官,凡遇科岁大比试期,必须於报名正额之外,加意搜求隐逸真才,以应科目。督学府县官。即以得才失才为陞降。如此则是寓搜求於制科,又不失才,又不碍制,庶为两便。伏乞皇上裁察。」

  天子闻奏大喜道:「卿议甚善,俱依议行。」礼部官得旨,率百官俱称「万岁」。朝毕,天子退入,百官散出。

  此时,天下果然多才,文章名公,有王、唐、瞿、薛四大家之名。词赋巨卿,有前七才子、后七才子之号。一时诗酒才名高於北斗,相知意气倾於天下。人人争岛瘦郊寒,个个矜白仙贺鬼。元、白风流,不一而足;鲍、庾俊逸,屈指有人。白雪登历下之坛,四部执弇州之耳。师生传欧、苏之座,朋友同李、郭之舟,真可谓一时之盛。

  这一日,礼部传出旨意,在京大小官员,皆具表次第庆贺。这表章无非是称功颂德,没甚大关系,便各各逞才,极其精工富丽。天子亲御便殿,细细观览,见皆是绝妙之词,惊人之句,圣情大悦。因想道:「满朝才臣如此,前日钦天监奏文昌光亮,信不虚也。百官既具表称贺,朕当赐宴答之,以表一时君臣交泰之盛。」遂传旨,於三月十二日,命百官齐集端门赐宴。旨意一下,百官皆欢欣鼓舞,感激圣恩。到了临期,真个是国正天心顺。

  这一日恰值天清气爽,日暖风和,百花开放。天子驾御端门,阶下摆列着许多御宴。百官朝见过,惟留阁臣数人御前侍宴。其余官员,俱照衙门大小,鳞次班列坐两旁阶下。每一座各摆御苑名花一瓶,以为春瑞。旨意一下百官叩头谢恩,各个就座而饮。一霎时,御乐作龙凤之鸣,玉食献海山之异,真是皇家富贵,不比等闲。但见:

    国运昌明,捧一人於日月天中;皇恩浩荡,会千官於芙蓉阙下。春满建章,百转流莺聒耳;睛熏赤羽,九重春色醉人。食出上方,有的是龙之肝、凤之髓、豹之胎、猩之脣、驼之峰、熊之掌、鴞之炙、鲤之尾、山之珍、海之错,说不尽八珍滋味;乐供内院,奏的是黄帝之咸池,颛顼之六茎,帝喾之五英,尧之大章,舜之箫韶,禹之大夏,殷之大濩,周之大武,听不穷九奏声音。班联中衣裳灿日,祇见仙鹤服、锦鸡服、孔雀服、云雁服、白鷴服、鹭鸶服、鸂鷘服、鹌鹑服、练鹊服、黄鹂服,济济锵锵,或前或后;阶墀下弁冕疑星,祇见进贤冠、獬豸冠、鵔鸃冠、蝉翅冠、鹊尾冠、铁柱冠、金颜冠、却非冠、交让冠,悚悚惶惶,或退或趋。奉温纶於咫尺,尽睹天颜有喜;感湛露之均霑,咸知帝德无私。传宣锡命,彤弓明中心之贶;匐伏进见,天保颂醉饮之恩。誓竭媚兹将顺,然君曰俞,臣曰咈,人惭献谄,愿言不醉无归。然左有监、右有史,谁敢失仪。君尽臣欢,尊本朝故事,敕赐赋醉学士之歌;臣感君恩,择前代良谟,慷慨进疏狄仪之戒。真可谓明良际遇,鼓钟笙瑟,称一日祥云龙虎之觞;天地泰交,日月同陵,上万年悠久无疆之寿。

  君臣们饮够多时,阁臣见乐奏三阕,酒行九献,恐群臣醉后失仪,因离席率领群臣跪奏道:「臣等蒙圣恩赐宴,亦已谨卜其昼,醉饱皇仁。今恐叨饮过量,醉后失仪,有伤国体,谨率群臣辞谢。」

  天子先传旨平身,然后亲说道:「朕凉薄之躬,上承大统,日忧废堕,赖众先生与诸卿辅弼之功。今幸海内粗安,深感祖宗庇佑,上天生成。前钦天监臣奏象纬吉昌,归功於朕,朕惧不敢当。众卿不谅,复表扬称颂,朕实无德以当此,益深戒惧。然君臣同德同心,於兹可见。因卜兹春昼,与诸卿痛饮,以识一时明良雅意。此乃略去礼法而叙情义之举。虽不敢蹈前人夜饮荒淫,然春昼甚长,尚可同乐,务期尽欢。纵有微愆,所不计也。」阁臣奏道:「圣恩汪洋如此,真不独君臣,直如父子矣。臣等顶踵尽捐,何能报效,敢不领旨。」天子又道:「朕见太祖高皇帝每宴群臣,必有诗歌呜盛。前钦天监臣奏文昌光亮,主有翰苑鸿儒为文明之助。昨见诸臣贺表,句工字栉,多有奇才,真可称一时之盛。今当此春昼,夔龙并集,亦当有词赋示后。今日之盛,方不泯灭无传。」阁臣奏道:「唐虞赓歌,禹稷拜扬,自古圣帝良臣,类多如此。圣谕即文明之首,当传谕群臣,或颂或箴,或诗或赋,以少增巍焕之光。」天子闻奏甚喜。

  正谈论间,忽见一双白燕从半空中直飞至御前,或左或右,乍上乍下。其轻盈翩跹之态,宛如舞女盘旋,十分可爱。天子停目视之,不觉圣情大悦。因问道:「凡禽鸟皆贵白者,以为异种,此何说也?」阁臣奏道:「臣等学术短浅,不能深明其故。以愚陋揣之,或亦孔子所称「绘事后素」之意。天子点首嘉歎,因复问道:「白燕在古人亦曾有相传之佳题咏否?」阁臣奏道:「臣等待罪中书,政务倥偬,词赋篇章实久荒疏,不复记忆。乞宣谕翰林诸臣,当有知者。」

  天子未及开言,早有翰林院侍读学士谢谦出班跪奏道:「白燕在汉唐未必无作,但无佳者流传,故臣等俱未及见。惟本朝国初,时大本七言律诗一首,摹写工巧,脍炙一时,称为名作。后袁凯爱之,慕之,又病其形容太实,亦作七言律诗一首和之。但虚摹其神情,亦为当时所称,甚至有以为过於时作者。此虽嗜好不同,然二诗实相伯仲。白燕自有此二诗以立其极,故至今不闻更有作者。」天子问道:「此二诗卿家记得否?」谢谦奏道:「臣记得。」天子道:「卿既记得,可录呈朕览。」遂命近臣给与笔札。

  谢谦领旨,因退归原席,细将二诗录出,呈与圣览。近臣接了,置於龙案之上。天子展开一看,祇见时大本一诗道:

    春色年年带雪归,海棠庭院月争辉。

    珠帘十二中间卷,玉剪一双高下飞。

    天下公侯夸紫颔,国中俦侣尚乌衣。

    江湖多少闲鸥鹭,宜与同盟伴钓矶。

  袁凯一首道:

    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榭见应稀。

    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

    柳絮池塘香入梦,梨花庭院冷侵衣。

    赵家姊妹多相妒,莫遣昭阳殿里飞。

  天子细将二诗玩味,因讚歎道:「果然名不虚传。时作实中领趣,袁作虚处传神,二诗实不相上下,终是先朝臣子有如此美才。」又赏鉴了半晌,复问道:「尔在廷诸臣,亦俱擅文坛之望。如有再赋《白燕》诗一首,可与时、袁并驱中原,则朕当有不次之赏。」

  众臣闻命,彼此相顾,不敢奏对。天子见众臣默然,殊觉不悦。因又说道:「众臣济济多士,无一人敢於应诏,岂薄朕不足言诗耶,抑亦古今人才真不相及耶?」翰林官不得已,祇得上前奏道:「《白燕》一诗,诸臣既珥笔事主,岂不能作?又蒙圣谕,安敢不作。但因有时、袁二作在前,已曲尽白燕之妙,即极力形容,恐不能有加其上,故诸臣逡巡不敢应诺。昔唐臣崔灏,曾题诗黄鹤楼上,李白见而服之,遂不复作。诸臣亦是此意,望皇上谅而赦之。若过加以轻薄之罪,则臣等俱该万死。」天子又道:「卿所奏甚明,朕非不谅。但以今日明良际会一堂,夔龙在望,英俊盈庭,亦可谓千载奇逢。而《白燕》一诗相顾不能应诏,殊令文明减色,非苛求於众卿。」

  翰林官正欲再奏,祇见阁臣中闪出一位大臣,执简当胸,俯伏奏道:「微臣有《白燕》诗一首,望圣上赦臣轻亵之罪,臣方敢录写进呈圣览。」天子视之,乃大学士山显仁,因和颜答道:「先生既有《白燕》诗,定然高妙,朕所宾师而愿观者,有何轻亵而先以罪请?」山显仁奏道:「此诗实非微臣所作,乃臣幼女山黛,闺中和前二诗之韵所作。儿女俚词,本不当亵奏至尊。因见圣心急於一览,诸臣困於七步,故昧死奏闻,以慰圣怀。」天子闻奏,不胜大悦,道:「卿女能诗,更为快事,可速录呈朕览。」

  山显仁得旨,忙索侍臣笔砚,书写献上。天子亲手接了,展开而看,祇见上写着《白燕诗,步时、袁二作原韵》:

    夕阳凭弔素心稀,遁入梨花无是非。

    淡去羞从鸦借色,瘦来止许雪添肥。

    飞回夜黑还留影,衔尽春红不浣衣。

    多少朱门夸富贵,终能容我洁身归。

  天子览毕,不禁大喜道:「形容既工,又复大雅。细观此诗,当在时、袁之上。不信闺阁中有此美才。」因顾山显仁问道:「此诗果是卿女所作否?」山显仁奏道:「实系臣女所作,臣安敢诳奏。」天子更喜道:「卿女今年十几岁了?」山显仁奏道:「臣女今年方交十岁。」天子闻奏,尤惊喜道:「这更奇了,那有十岁女子能作此惊人奇句,压倒前人之理。或者卿女草创,而润色出先生之手?」山显仁奏道:「句句皆弱女闺中自制,臣实未尝更改一字。」天子又道:「若果如此,可谓才女中之神童了。」道罢,又将诗细细吟赏,忽欣然拍案道:「细细观之,风流香艳,果是香奁佳句。」因顾山显仁道:「先生生如此闺秀,自是山川灵气所锺,人间凡女岂可同日而语?」山显仁奏道:「臣女将生时,臣梦瑶光星堕於庭,臣妻罗氏迎而吞之。是夜臣妻亦梦吞星,与臣相同,故以为异。臣女既生之后,三岁尚不能言;即能言之后亦不多言,间出一言,必颖慧过人。臣教之读书,过目即成诵。七岁便解作文。至今十岁,每日口不停吟,手不停披。想其禀性之奇,诚有如圣谕。但恨臣门祚衰薄,不生男而生女。」天子笑道:「卿恨不生男。」又道:「生男怎如生女之奇。」君臣相顾而笑。

  天子因命近侍,将诗发与百官传看道:「卿以为朕之赏鉴何如?」百官领旨,次第传看,无不动容点首,啧啧道好。因相率跪奏道:「臣等朝夕以染翰为职,今奉旨作《白燕》诗,尚以时、袁二作在前,不敢轻易措词。不意阁臣闺秀倒若有前知,宿构此诗以应明诏。清新俊逸,足令时、袁减价。臣等不胜抱愧。此虽阁臣掌中异宝,实朝廷文明之化所散见於四方者也。今日白燕双舞御前,与皇上孜孜诏咏,实天意欲昭阁臣之女之奇才也。臣等不胜庆幸。」天子闻奏大悦道:「前日监臣原奏说:『奎壁流光,正途之外当遍生不世奇才。为麟为凤,隐伏山林。』今山卿之女梦吞瑶光而生,适有如此之美才,岂非明徵乎!恰又宿构《白燕》诗,若为朕今日宴乐之助,朕不能不信文明有象矣。朕与诸卿当痛饮,以答天眷。」百官领旨,各各欢欣就席。御筵前觥筹交错,丹阙下音乐平吹。君臣们直饮至红日西沉,掌班阁臣方率领百官叩头谢宴。

  天子因命内侍取端溪御砚一方、彤管兔笔十枝、龙笺百幅、凤墨十笏、黄金一锭、白金一锭、彩缎十端、金花一对,亲赐山显仁道:「卿女《白燕》一诗,甚当朕意,聊以此为润笔。后日十五,阴望之辰早朝,外廷喧杂,卿可率领卿女於午后内廷朝见。朕欲面试其才,当有重赏。」山显仁领旨谢恩。天子又传旨礼部,命加敕学臣,令其加意搜求隐逸奇才,以应明诏。传谕毕,圣驾还宫。群臣方纔退出。

  自此纷纷扬扬,皆传说山阁老十岁幼女,能做《白燕》诗之妙。不上三五日之间,这《白燕》诗,长安城中家家俱抄写遍了。又闻钦限十五日朝见,人人都以为何等女子,年方十岁,乃有如此奇才,尽思量到十五日朝中观看。祇因这一朝见,有分教:

  朝中争识婵娟面,天下俱闻闺阁名。

  不知怎生朝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圣明朝淑女献箴

  词曰:

    才难拟,古今何独周家美。周家美,有妇人焉,从来久矣。彤庭香口阴阳理,丹墀纤手龙蛇体。龙蛇体,穆穆天颜,为之喜起。

  右调《忆秦娥》

  话说山显仁领了朝廷许多赏赐,及十五日朝见旨意,十分兴头。因欣欣然回府,退入后厅,请夫人罗氏商议。夫人见跟随捧入许多赏赐,及黄金贵物,不知何故。因问道:「今日皇爷赐宴,已是莫大洪恩,为何又赏赐许多礼物?」山显仁道:「这不是赏我的,乃是皇上特恩赏赐女儿山黛的。」夫人听了又惊又喜道:「山黛纔是十岁幼女,皇爷为何赏赐与她?」山显仁道:「夫人有所不知。」乃将天子见白燕飞舞,与诏群臣作诗,及自呈女儿《白燕》一诗,为天子赏鉴,因命赏赐朝见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夫人方大喜道:「此虽好事,但女儿年幼,虽在家中举动端庄,应对有理。祇恐见了皇帝,赫赫威严之下,害怕起来,失了礼体,未免有罪。倘皇爷叫她做诗、做文,一时做不出,岂不将今日的《白燕》诗都看假了。」山显仁道:「夫人所虑亦是。但据我看来,女儿年纪虽小,胆量实大,才情甚高,料不到害羞害怕做不出的田地。」夫人道:「虽如此说,我终觉放心不下。」山显仁道:「你我不必多虑,且唤女儿出来,将圣上旨意与她说知,看她是何光景,再作区处。」夫人遂叫侍妾到厅楼之上去请小姐。

  原来山显仁,原是晋朝山巨源之后,世代阀阅名家。山显仁又是少年进士,纔将近五十岁,就拜了相。为人最有才干,遇事敢作敢为,天子十分信重,同官往往畏惧。山显仁正在贵盛之时,未免有骄傲之色,凌虐之气。但这个女儿山黛却与父亲大不相同,生得美如珠玉,秀若芝兰,洁如冰雪,淡若烟云,此其容貌,一望而知者。至於性情沉静,言笑不轻。生於宰相之家,而锦绣珠翠非其所好,每日祇是淡粧素服,静坐高楼,焚香啜茗,读书作文,以自娱乐。举止幽闲,宛如一寒素书生。闺阁脂粉,妖淫之态,一切洗尽。虽纔交十岁,而体度已如成人。

  这日正在楼上看书,正看到唐玄宗同杨贵妃在沉香亭赏牡丹,因欲赋新诗作乐,急召李白。其时正值李白大醉,因命杨贵妃捧砚,高力士脱靴,然后挥毫染翰,赋《清平调》三章以入乐,一段才气,因讚歎道:「古文人在天子前,有如此之才,有如此之气,谓之才子方不有愧。自唐到今千载有余,并未再见,何才之难如此!祇可惜我山黛是个女子,沉埋闺阁中。若是一个男儿,异日遭逢好文之主,或者以三寸柔翰再吐才人之气,亦未可知。」正闲想不完,忽侍妾来请道:「老爷朝回,与太太在后厅立请小姐说话。」小姐闻命,不敢少停,遂同侍妾下楼来见父母。

  山显仁一见便说道:「我儿今日你有一桩喜事,你可知道?」小姐道:「孩儿不知,求父亲说明。」山显仁道:「今日朝廷赐宴群臣,忽见白燕飞舞,因敕群臣赋诗。众官因见有时大本、袁凯二名作在前,谅不能有警句胜之,故默默无人奉诏,圣上甚是不悦。你为父的一时高兴,忍耐不住就将你做的《白燕》诗,录呈圣览。天子见了,不胜之喜。因细细询问,知你幼年有才,更加喜悦,赏赐了许多物件与你。又命我於本月十五日,带你入宫朝见,要面试真假,另有重赏。你道岂非一桩喜事?」小姐开言道:「既是圣恩隆眷,有此厚赐,孩儿理当望阙拜谢。」山显仁道:「我已亲於御前谢过,汝在深闺之中,谢与不谢谁人知道?」小姐道:「孩儿闻『君子不以冥冥废礼』。孩儿虽系弱女,然君臣之礼,性所生也,岂可令伯玉独自擅美千古。」山显仁大讶道:「汝能守礼如此,吾不及也。」因叫侍妾排列香案,小姐重更吉服,恭恭敬敬望阙拜了九拜。拜毕,遂请父母拜谢。山显仁与罗夫人同说道:「这也不必了。」小姐道:「若非父母生育教养孩儿,焉有今日,安敢不拜。」山显仁大喜,因与夫人笑说道:「我儿不独有才有礼,竟是一个道学先生。」罗夫人也不觉笑起来。小姐却颜色不改,端端正正拜了四拜,方纔卸去吉服,坐於旁边。山显仁因说道:「我儿你小小年纪,便为天子所知,固是一桩好事。但你母亲虑你闺中娇养,从未与人交谈。况天子至尊,威严之下,皇宫内院深密之地,仪卫罗列如林。倘或你一时胆怯,行礼不周,圣上有问,对答不来,未免得罪。你也须预先打点。」小姐道:「孩儿闻『资於事父以事君』。孩儿日事父母之前,不蒙呵责。天子虽尊,其恩其情当与父母相近。孩儿虽幼,为何胆怯,便至於失礼对答不来。若说皇家仪卫森然,孩儿不视其巍巍然,已久奉孟夫子教矣。爹爹与母亲万万放心,决不至此。」

  山显仁听了大喜,对夫人道:「我就说孩儿素有大志,方信宰相人家闺秀,岂区区小人家儿女所可比!夫人请放心,后日入朝面见,定邀圣眷。」夫人道:「祇愿如此,便是家门之幸了。」山显仁议定了,因吩咐女儿道:「你可回房静养以待至期朝见。」小姐领命,退入内楼。因暗喜道:「我正恐面圣无期,不能展胸中才学。不期有此机缘,明日入朝时,当正色献规。太白香艳谀词,所当首戒,无辱吾笔。」主意定了。

  光阴易过,倏忽之间已是十五。山显仁自去早朝,天子又面谕午朝之事。山显仁回府,忙着夫人与女儿梳粧齐整,打扮停当。候到午时,便叫女儿坐了暖轿,自乘显轿,跟随许多侍妾仆妇,摆列许多执事人员,开道入朝。

  此时,长安城中都知道山阁老家十岁女儿做得好《白燕》诗,皇帝欢喜,钦召今日午时入朝。一个个都挨挤在西华门两旁争看,真个是人山人海,十分热闹。不多时,山显仁与女儿轿到了。山显仁便先自下了轿,直将女儿暖轿抬到西华门口,方令出轿。早有许多婢妾围绕簇拥进去。山显仁独自於后压行。两边看的人挨挤做一团,也有看得见的,也有看不见的。看见的个个称扬道:「真好一个青年女子。古称西子、王嫱想来不过如此。」众人称讚不题。

  且说山显仁押着女儿入宫,纔行至五凤楼,早有穿宫太监传说:「皇爷已在文华殿与二三阁臣坐多时了。」山显仁忙领女儿转过五凤楼,一径直到文华殿前。守门太监见了,忙迎说道:「山太师,令嫒到了?待咱传奏。」山显仁应道:「到了,相烦老公公引见。」太监进去,不移时即出来道:「有旨宣入。」山显仁叫众侍妾俱住在殿外,独自领了女儿入去。行至丹陛,山显仁抬头见圣驾已坐在殿上,因令女儿立在半边,先自跪奏道:「臣山显仁遵旨率领臣女山黛见驾。」圣旨:「赐卿平身入班,着卿女当面。」山显仁谢恩,随立起身趋入众阁臣之列,忙令山黛朝见。

  山黛领旨,因走到丹陛当中,正欲下拜。忽又有旨道:命山黛入殿朝见。山黛闻旨,不慌不忙,便鞠躬其身,从御阶左侧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行到殿门,将衣抠起而入。入到殿中,然后舞蹈扬尘,行那五拜三叩头之礼。

  天子在御座上定睛往下一看,祇见那女子生得:

    眉如初月,脸似含花。眉如初月,淡安鬓角正思描;脸似含花,艳敛蕊中犹未吐。发绾乌云,梳影垂肩复额;肌飞白雪,粉光映颊凝腮。盈盈一九,问年随道蕴之肩;了了十行,品才有婉儿之目。肢体轻盈,三尺将垂弱柳;身材娇小,一枝半放名花。入殿来,玉体鞠躬踧踖,极妩媚,却无小女子之态;陞阶时,金莲趋进,翼如绝娉婷,而有士大夫之风。百拜瞻天,青降九重之盼;十龄颂圣,香呼万岁之嵩。十二当权,羨甘罗为老成男子;三旬失宠,笑张妃为过时小妇人。真个是,神童稀有还曾见,至於童女称神实未闻。

  天子在龙座上看见,山黛娇小嫣媚,礼数步趋,雍容有度,先已十分欢喜。又见山黛叩拜完了,俯伏在地,口称:「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臣山显仁幼女,臣妾山黛朝见,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齿牙声音历历楚楚,如新莺雏凤。天子听了不胜大悦。先传旨平身,然后宣近龙案前问道:「前《白燕》诗果是汝所作否?」山黛奏道:「《白燕》一诗的系臣妾闺中所咏。但儿女中馈纤词,不意上陈圣览,死罪,死罪。」天子道:「《白燕》诗词虽近倩,然寓意甚正。诗体固应如此,即中馈何妨。」山黛奏道:「采风不遗樵牧,圣论诚足尽诗之微。但天子至尊,九重穆穆,即国风居三百之首,然绝不敢入於雅颂者,赓扬固自有体也。」

  天子闻奏,连连点首道:「汝十龄幼女,如何胸中有此高论,真天生也。」因问道:「汝在闺中读书曾有师否?」山黛奏道:「闺中弱女,职在苹蘩,安敢越礼延师以眩名。除父前问字而外,实无执业传经之事。但六经俱在,坐卧求之有余,臣妾山黛又未尝无师。」天子大加歎赏,因向山显仁说道:「卿女一稚子耳,便能应对详明如此,真可羨也,皆卿之教养有方也。」山显仁奏道:「儿女家庭质语,上渎圣聪,蒙陛下不加谴责,实出万幸。乃复天语奖赏,令臣父女衔感无地。」天子大悦,因命近侍赐宴。真是国家有倒山之力,天子祇吩咐得一声,内御厨早已端端正正摆列上来。阁臣俱照常坐於东南殿角。独设一席於西南殿角,赐山黛坐饮。山显仁与山黛再三辞谢,天子不允,方各叩头就坐。

  原来天子出入,皆有御乐跟随。酒纔献上,早已音乐并举,干羽齐舞。此时十分热闹。天子在龙座上偷睛看山黛,祇道她小女见了皇家歌舞,定然观看。不料,她恭恭敬敬坐於位上,爵至微微而饮,馔至举箸而尝。至於乐人歌舞,端然垂目不视。天子看了半晌,心下大异道:「小小女子乃能端方如此,诚可爱也。」

  正想不了,歌舞一停,早有二三阁臣同出位奏道:「圣上洪福齐天,天生此才女,以黼黻皇猷。今日朝见,又蒙圣恩赐宴,实千古奇逢,臣等不胜庆幸。谨借御尊,上献万年之寿。山显仁宜命女山黛,撰新诗三章上颂,庶不负今日朝见之意,乞圣载定夺。」天子闻奏大悦道:「朕正有此意,不料诸卿与朕同心。」因顾山黛道:「众阁臣欲汝撰新诗献朕,汝能在朕前面作否?」山黛忙离席跪奏道:「皇上有命,众大臣见推,臣妾焉敢不遵。但恐浅陋之词,不能上扬圣德之万一,伏祈皇恩宽宥。」天子见山黛不辞,愈加欢喜。随敕中官另设一低案於御案之旁,即将御用文房四宝移在上面,命山黛道:「汝可即於此构思挥毫,待朕亲观。」

  山黛叩头谢恩过,遂立起身来,不慌不忙走到案前。此时中官已将御墨磨得浓浓,一幅蟠龙锦牋已铺在案上。真是学无老少,达者为尊。山黛虽是十岁女子,然敏慧天生,才情性出,拈起御笔,略不经思,也不起草,竟在龙牋上端端楷楷一直书去,就如宿构於胸中的一般。天子看了喜动天颜。没半个时辰,山黛早已写完,双手捧了,亲至御前献上道:「愿吾皇万岁万万岁。」天子亲手接了,铺在龙案上,一面吩咐平身,一面唤四阁臣:「同至御前读与朕听。」四阁臣领旨,俱趋至御前。首相高学士遂朗诵道:

  天子有道,天运昌明,四海感复载之有成。四海感复载之有成,於以垂文武神圣之名。

  天运昌明,天子有道,四海忘帝力之有造。四海忘帝力之有造,於以上荡荡无名之号。

  圣寿万年,圣名万祀,大臣相率捧觞而称瑞。大臣相率捧觞而称瑞,翳子小女亦得珥笔摛词,献兹一人之媚。

  右《天子有道》三章,章五句

  臣妾山黛稽首顿首献祝

  高学士读罢,天子听完,不胜大喜道:「体高韵古,字字有三百之遗风,直逼典谟。且构思敏捷,真才女也。」三阁臣俱交口称讚道:「读书识字,女子中容或有之。然求如山黛,年虽幼稚而学如耆宿,实古今所未有也。今加以才女之名,实当之无愧。」

  山显仁在旁观看,见女儿举止幽闲诗如颂雅,满心狂喜;又见天子盛称,诸臣交讚,祇得勉强跪奏道:「稚女陋词,圣前无礼,乞圣恩宽宥。」天子道:「卿女才德不凡,卿当慎择佳婿,无失身匪人,伤朕文明之化。」遂命近侍传旨,赐黄金百两、白金百两、明珠十颗。面谕山显仁与山黛道:「昔唐婉儿梦神人赐一秤,以称天下之才。今朕再赐汝玉尺一条,汝可以此为朕量天下之才。再赐金如意一执,此文武器也。文可以指挥翰墨,武可以捍禦强暴。倘后长成择婿,有妄人强求,即以此击其首,击死勿论。」又命近侍磨墨,展开一幅龙牋,亲洒宸翰,御书「弘文才女」四大字以赐之。山显仁与山黛俯伏於地,再三谢恩道:「圣眷宏深,皇恩浩荡。微臣父女踵顶俱捐,何能上报万一。」

  正奏不完,早有一个内臣走来跪奏道:「皇太后娘娘闻知万岁爷召见才女,喜以为奇。着奴婢来奏知,如万岁爷朝见毕,命奴婢宣入后宫朝见。」天子听见,欢喜道:「朕正欲命彼朝见太后娘娘,不期太后娘娘早来宣召。」就降旨着山黛入后宫朝见太后娘娘。山黛领旨欲行,天子又止住。顾山显仁道:「深宫内院,卿女从未入朝,恐年幼恐惧,朕当亲率入宫见太后。众卿且退,山卿可退出午门候旨。」说罢即起驾,带领山黛退入后宫去了。

  众阁臣俱各散去,惟山显仁领了众侍妾坐在朝房伺候。祇候至日色沉西,方见四个小太监捧着许多赏赐,又一个大太监刘公押送山黛出来。山显仁迎着,又望内叩头谢恩。然后率众侍妾一同簇拥直出西华门外,方令山黛上了暖轿。山显仁就要辞谢刘公回去,刘公道:「咱奉太后娘娘与万岁爷旨意,叫送小姐到府,怎敢半路便回。」山显仁见辞不得,便同坐显轿并押在后,摆列执事回府。

  此时街上看的人,挨肩擦背一发多了。不一时到了相府,山小姐轿子直入后厅,方纔下了进去。山显仁与刘公到了仪门就下轿,山显仁拱揖到厅,先将赏赐供在上面,然后分宾主坐下。献茶毕,刘公就笑嘻嘻说道:「好一位令嫒小姐,点点年纪怎么这样聪明。莫要说才学高皇爷爱他;祇方纔朝见皇太后老娘娘并皇后娘娘,行的礼数从从容容,就象见惯的一般,就是嫔妃也及不来。对答的话儿一句句清清楚楚,就是朝中大臣也没有这样明白。两宫皇太后见了,俱欢喜的要不得,就要留她在宫中过夜耍子。转是万岁爷说她年小,恐怕老太师父母牵挂,故赐茶留到这时候,方赏赐了着咱送来。」山显仁道:「圣上与太后皇恩,真天高地厚,感激不尽。又劳公公台驾远送,何以克当。今日仓促中,不敢草草简亵,容改一日,洁治一尊奉屈,再备薄礼奉酬。」刘公笑说道:「咱与老太师通家往来,不要说这些客话。盛酌也不敢叨,厚礼也不敢受,咱直说了吧,老太师若是见爱,祇求令嫒小姐亲写一把扇子见赐,便是异宝了,别样东西咱都不爱。」山显仁道:「老公台命安敢不遵。明日命小女写了送来。」刘公笑道:「别的物件便没个逼取的道理,求诗求文坐索却不妨。老太师与令嫒小姐若是肯见爱,何不就当面赐了,使咱欢喜欢喜,省得许下又要牵肠挂肚。」山显仁见说,也笑将起来道:「老公公台谕,倒也直接痛快。」就吩咐侍妾传禀小姐,快写一柄诗扇送来。刘公公拦住道:「且不要去,咱们内官家的性儿是这样直的,还有一句话率性实实说了吧。诗文的好歹,咱们实不知道,祇见皇爷这等贵重,定然是希罕的了,故思量也要求一柄诗扇,以为镇家之宝,真假委实看不出来。若求了一把假的去岂不叫人家笑杀!令嫒小姐,咱又是在上位前伏侍过的,必得当面写几个字儿,咱方肯信真。若是内里边写出来的,咱终有些疑疑惑惑。老太师你心下肯也不肯?」山显仁笑道:「老公公既是这等疑心,请到后厅去。」随之起身拱他入去。刘公方欢喜道:「若是这等,足见老太师盛情了。进去,进去。」遂起身同到后厅来,求山小姐面写诗扇。祇因这一求,有分教:

  砚池飞出北溟鱼,笔毫杀尽中山兔。

  刘公进去,不知小姐肯写诗扇不肯写诗扇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金闺女诗嘲狂士

  词曰:

    笔墨何尝有浅深,兴至自成吟。有时画佛,有时画鬼,苦不能禁。意气相投芥与针,最忌不知音。乍欢乍喜,忽嗔忽怒,伤尽人心。

  右调《眼儿媚》

  话说山显仁,因刘太监要求女儿面写诗扇,无法回他,祇得邀入后厅坐下。一面吩咐侍妾传话,请小姐出来,一面就吩咐取金扇与文房四宝伺候。

  原来山小姐退入后楼,正与母亲罗夫人讲说宫中朝见之事,尚未换衣。忽侍妾来禀,说刘公求写扇之意,小姐笑道:「他一个太监晓得甚么,也要求我写扇。」罗夫人道:「刘太监虽不知诗,却是奉御差送你来的,若轻慢他便是轻慢朝廷了。」山小姐道:「母亲严命极是,孩儿就去。」因起身随侍妾出到后厅,因是相见过的便不行礼。

  此时案上笔、墨、扇子,俱已摆列端正。山显仁因说道:「唤你出来别无甚事,刘老公公要你写一把扇子。」山小姐未及回答,刘公就接说道:「咱学生奉御差来送小姐一场,也是百年难遇。令尊老太师要将些礼物谢咱,咱想礼物要还容易,小姐的翰墨难得,故不要礼物,祇求小姐一柄诗扇。老太师已许了,小姐不要作难方好。」山小姐道:「写是不难,祇怕写得不好,老公公要笑。」刘公道:「万岁爷见了尚且千欢万喜,咱笑些甚么,是小姐谦说了。」小姐笑一笑,就展开扇子,提起笔来一挥而就,送与父亲,就进去了。

  山显仁看了一遍微笑笑,就送与刘公。刘公接在手,见淋淋漓漓,墨迹尚然未乾,满心欢喜,因笑说道:「小姐怎么写得这等快?」

  山显仁道:「凡写字,有真、草、隶、篆四体,真、隶、篆俱贵端楷精工,惟草书全要挥毫如风雨骤至,方有龙蛇飞舞之势。小女此扇乃草书,故此飞快。」刘公笑道:「咱常见人家慢慢的写还要错了,怎这样快却不掉字,真个是才子。但这个字,咱学生一个也不识,老太师须念一遍咱听。」山显仁就将扇子上字,指着念与他听道:

  麟宫凤阁与龙墀,奉御承恩未暂离,

  莫道笑颦全不假,天颜有喜早先知。

  后写:钦赐才女山黛题赠尚衣监刘公

  刘公听了道:「老太师念来,咱学生听来,凤阁龙墀,像说的都是皇爷内宫的事情,但其中滋味咱解不出,一发烦老太师解与咱听,也不枉了小姐写这一番。」山显仁因解说道:「小女这首诗,是讚羨老公公出入皇朝,与圣上亲密的意思。头一句麟宫、凤阁、龙墀,是说皇家宫阙之盛,惟老公公出入掌管,与圣上不离,故第二句说奉御承恩。古来圣明天子,绝不以一颦一笑假人。万岁爷圣明,岂不如此。老公公与圣上不离,若是天颜有喜,外人不知,惟老公公早已先知。这总是讚羨老公公与圣上亲密的意思。」

  刘公听了,拍手鼓掌的欢笑道:「怎么这等说得妙,祇是咱学生当不起。真个是才女,怪不得皇爷这等贵重。多谢了!小姐明日有事入朝,咱们用心服侍吧。」山显仁道:「一扇不足为敬,改日还要备礼奉酬。」刘公道:「这首诗够得紧了,礼物说过不要,就送来咱也不收。」说罢就起身。山显仁尚欲留他酒饭,刘公辞道:「天快晚了,还要回复皇爷与两宫娘娘的旨意哩。」竟谢了一直出来。正是:

  芳草随花发,何曾识得春。

  但除知己外,那处觅知音?

  刘公辞去,得了这把诗扇,到各处去卖弄不题。

  却说山显仁到后厅,与罗夫人、小姐将御赐礼物检点,商量道:「金银表礼,还是赏赐,御书才女四字与玉尺、金如意此三物真是特恩,却放在何处?」罗夫人道:「既赐女儿,就付女儿收入卧房藏了。」山显仁道:「朝廷御物收藏卧房,岂不亵渎。明日圣上知道不便。」罗夫人道:「若如此说却是没处安放。」山显仁道:「我欲将大厅东旁几间小屋拆去,盖一座楼子,将三物悬供上面,就取名做『玉尺楼』,也见我们感激圣恩之意,就可与女儿为读书作文之所,夫人你道何如?」罗夫人道:「老爷所论甚妙。」商量停当。

  到了次日,山显仁就吩咐听事官命匠盖造。真是宰相人家举事甚易,不上一月,早已盖造停当。即将御书的四个大字镶成匾额,悬在上面。又自书玉尺楼一匾,挂在前楹。又打造一个朱红龙架,将玉尺、金如意放在其上。周围都是书橱书架,牙签锦轴,琳琳琅琅。四壁挂的都是名人古画墨迹。山黛每日梳妆问安毕,便坐在楼上拈弄笔墨,以为娱乐。

  此时山黛的才名满於长安,阁部大臣与公侯国戚、富贵好事之家,无不备了重礼来求诗求字。山显仁见女儿纔十岁无甚嫌疑。又是经皇帝钦赐过的,不怕是非,来求的便一概不辞。

  此时天下太平,宰相的政务倒也有限。府门前来求诗文的,真是络绎不绝。一日,有个江西故相的公子,姓晏名文物,以恩荫官,来京就选,考了一个知府行头在京守候。闻得钦赐才女之名,十分欣慕。便备了十分厚礼,买了一幅绫子,一把金扇,亲自骑马来求。原来山小姐凡有来求诗扇的,都是一个老家人袁老官接待收管。这日,晏文物的礼物绫扇,老家人就问了姓名登帐收下,约定随众来取。晏文物去后,老家人即将礼物交到玉尺楼来。不期小姐因老夫人有恙入内看视,不在楼上。老家人就将礼物绫扇交与侍妾,叫她禀知小姐。不期侍妾放在一个橱里,及小姐出来,因有他事忙乱,竟忘记了禀知小姐。

  及临期,各家来取诗文,人人都有,独没有晏公子的绫扇。晏公子便发急道:「为何独少我的?」老家人着忙,祇得又到玉尺楼来问。一时查不着,祇得又出来回复晏公子道:「晏爷的绫扇,前因事忙不知放在哪里,一时没处查。晏爷且请回,明日查出来再取吧。」晏公子听了大怒道:「你莫倚着相府人家欺侮我,我家也曾做过宰相来。怎么众人都有,独我的查不出来。你可去说,若肯写时,就写了;若不肯写时,可将原物还了我。」老人家见晏公子发话,恐怕老爷知道见怪,因说道:「晏爷不消发怒,等我进去再查。」老家人纔回身,晏公子早跟了入来。跟到玉尺楼下,祇见楼门旁贴着一张告示说道:「此楼上供御书,系才女书室,闲人不得在此窥觑。如违,奏闻定罪。」晏公子跟了入来,还思量发作几句,看见告示,心下一跳,便不敢做声,蹑着足悄悄而听。祇听见老家人在楼上禀道:「江西晏爷的绫扇曾查出吗?」楼上的侍妾应道:「查出了。」老人家又禀道:「既查出了可求小姐就写。」公子直入,亲自在楼下立等过了一晌,又听见楼上吩咐老家人道:「可请晏老爷少待,小姐就写。」晏公子亲耳听见,满心欢喜,便不敢言,祇在楼前阶下踱来踱去等候。

  却说小姐在楼上查出绫子与金扇,祇见上面一张包纸写着:「江西晏阁老长孙晏尧明讳文物,新考知府,政事文章颇为世重,求大笔讚扬。」小姐看了微笑道:「甚么人,自称政事文章!」又听见说楼下立等,便悄悄走到楼窗边往下一窥,祇见那个人头戴方巾,身穿阔服,在楼下斜着眼拐来拐去。再细细看时,却是个眇一目,跛一足之人。心下暗笑道:「这等人,也要妄为。」便回身将绫子与金扇写了,叫侍妾交与老家人,传还晏公子。晏公子打开一看,其中诗意虽看不出,却见写得飞舞有趣,十分欢喜,便再三致谢而去。正是:

  诗文自古记睚眥,怒骂何如嬉笑之。

  自是登徒多丑态,非关宋玉有微词。

  晏公子得了绫子与诗扇,欣欣然回到寓处展开细看,因是草书看不明白。却喜得有两个门客认得草字,一一念与他听。祇见扇子上写:

  三台高捧日孤明,五马何愁路不平。

  莫诧黄堂新赐绶,西江东阁旧知名。

  又见绫子上写两行碗大的行书道:

  断鳌立极,造天地之平成。

  拨云见天,开古今之聋聩。

  晏公子听门客读完了,满心欢喜道:「扇子上写的『三台东阁』是讚我宰相人家出身;『五马黄堂』,是讚我新考知府。绫子上写的『断鳌拨云』等语,皆讚我才干功业之意。我心中所喜,皆为她道出,真正是个才女。」门客见晏公子欢喜,也就交口称讚。晏公子见门客称扬,愈加欢喜。遂叫人将绫子裱成一幅画儿,珍重收藏,逢人夸奖。

  过了月余,命下选了松江知府。亲友来贺,晏文物治酒款待。饮到半酣,晏文物忍耐不定,因取出二物,展与众客观看。众客看了,有讚诗好的,有讚文好的,有讚字好的,有讚做得晏文物好的,大家争夸竞奖不了。内中祇有一个词客,姓宋名信,号子成,也知做两首歪诗,专在缙绅门下走动。这日也在贺客数内。看见众人称讚不绝,他祇是微微而笑。晏文物看见他笑得有因,问道:「子成兄这等笑,莫非此诗文有甚不好吗?」宋信道:「有甚不好!」晏文物道:「既没不好,兄何故含笑,想是有甚破绽处么?」宋信道:「破绽实无,祇是老先生不该如此珍重他。」晏文物道:「她十分称讚我,教我怎不珍重?」宋信道:「老先生怎见得她十分称讚?」晏文物道:「她说『三台东阁』,岂不是称我相府出身;他说『五马黄堂』,岂不是讚我新选知府;『造天地开古今』岂不讚我功业之盛。」宋信笑道:「这个是了。且请问老先生,她扇上说『日孤明,路不平』,却是讚老先生那些儿好处?她画上说『断鳌拨云、平成、聋聩』却是讚老先生甚么功业?请细细思之。」

  晏文物听了,哑口无言。想了一回道:「实是不知,乞子成兄见教。」宋信复笑道:「老先生何等高明,怎这些儿就看不出来?他说『日孤明』是讥老先生之目;『路不平』是讥老先生之足。『断鳌拨云』犹此意也。」晏文物听了,羞得满面通红,勃然大怒道:「是了,是了,我被小丫头耍了。」因将绫画并扇子都扯得粉粉碎。众客劝道:「不信小小女子有这等心思。」宋信也劝道:「老先生如此动怒,倒是我学生多口了。」晏文物道:「若不是兄提破,我将绫画挂在中堂,金扇终日持用,岂不被人耻笑!」宋信道:「若是个大男子,便好与她理论。一点点小女儿,偶为皇上宠爱,有甚真才,睬她则甚。」晏文物道:「她小则小,用心真实可恶。她倚着相府人家,故敢如此放肆。我难道不是相府人家,怎肯受她讥诮,定要处治她一番,纔泄我之恨。」众客再三解劝不听,遂俱散去。

  晏文物为此踌躇了一夜。欲要隐忍心下却又不甘;欲要奈何她,却又没法。因有一个至亲姓窦,名国一,是个进士知县,新行取考,选了工科给事中,与他是姑表弟兄,时常往来。心下想道:「除非与他商议,或有良策。」

  到次日绝早,就来见窦国一,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要他设个法儿处她。窦国一道:「我一向闻得小才女之名,哪有个十岁女子便能作诗作文如此。此不过是山老要卖弄女儿,代作这许多圈套。圣上一时不察偶为所愚,过加宠爱。山老遂以假为真,祇管放肆起来。」晏文物道:「若果是小女子所为,情还可恕。倘出山老代作,他以活宰相戏弄我死宰相之子,则尤为可恨。祇是我一个知府,怎能够奈何他宰相,须得老表兄为我作主。」窦国一道:「这不难,待我明日参他一本,包管叫他露出丑来。」晏文物道:「得能如此,小弟不但终身感戴不尽,且愿以千金为酬。」窦国一笑道:「至亲怎说此话。」过了数日,窦国一果然上了一疏。

  此时天子精明勤於政事,凡有本章,俱经御览。这一日,忽见一本上写着:

    「工科给事中窦国一奏,为大臣假以才色献媚,有伤国体事:窃闻朝廷重才,固应有体,是以五臣称於虞廷,八士显於周代。汉设三老於桥门,唐集群英於白虎,此皆淹博鸿儒高才学士。未闻以十龄乳儿臭小娃,冒充才子,滥叨圣眷,假敕造楼,哄动京师,讥刺朝士,有伤国体,如阁臣山显仁之女山黛者也。山黛本黄阁娇生,年未出幼,纵然聪慧,无师无友,不过识字涂鸦,眩闺阁之名而已。怎敢假作白燕之诗,上惑圣主之聪,下乱廷臣之听,妄邀圣恩,叨窃才女之名。倚恃相府,建造玉尺楼之号,此其过分为何如?若借此为择婿声价,犹之可也;乃敢卖诗卖文,欲以一乳臭小娃,而驾出翰苑公卿之上;甚且狂言呓语,讥笑绅士。夫绅士,朝廷之臣子也。辱臣子则辱朝廷矣。山黛幼女无知,固不足责。山显仁台阁大臣,忍而以假乱真,有伤国体如此,不知是何肺肠!臣蒙恩拔置谏垣,目击幼女猖狂,不敢不奏。伏乞圣明,追回御书,拆毁建楼,着该部根究其代作之人。如此,则狐媚现形,而朝绅吐气矣。谨此奏闻。」

  天子览毕,微微而笑道:「他以山黛为虚名,说朕为之鼓惑,朕岂为人鼓惑者哉!此腐儒坐井观天之见也。」因御批道:「窦国一既疑山黛以假作真,可亲诣玉尺楼与山黛面较诗文。朕命司礼监纠察。如汝胜山黛,朕当追回御书究罪;若山黛胜汝,则妄言之罪,朕亦在所不赦。该部知道。」

  旨意一下,窦国一见了,着慌道:「别人家的事,倒弄到自家身上来了。我虽说是个进士,祇晓得做两篇时文。至於诗文一道,实未留意。若去与她面较胜了她,她一个小女子,有甚陞赏;倘一时做不出输与她,则谏官妄言之罪,倒祇有限,岂不被人笑死。」因请了晏文物与许多门客,再四商量。此时宋信亦在其中,因说道:「十岁女子善作诗文,定是代笔传递。若奉旨面较,着侍妾近身看紧,自然出丑。即使涂抹得来,以窦老先生科甲之才,岂有反出小女子下之理。若是窦老先生恐怕亵体,不愿去,何不另荐几个有名才学之士去较试,岂不万全!」窦国一听了大喜道:「有理,有理。」遂到次日,另上一本道:

    工科给事中窦国一为特荐贤才较试,以穷真伪,以正国体事:臣前疏曾参阁臣山显仁之女山黛,以假才乱真,蒙御批着臣亲诣玉尺楼与山黛面较诗文以定罪。遵旨即当往较。但臣一行作吏,日亲簿书,雕虫文翰,日久荒疏,倘鄙陋不文,恐伤国体。今特荐尚宝司少卿周公梦、翰林院庶吉士夏之忠,雄才伟笔,可与山黛考较文章;礼部主事卜其通、山人宋信,古风、近体,颇擅三百之长,可与山黛考较诗歌;行人穆礼,声律精通,可与山黛考较填词;中书颜贵,真草兼工,可与山黛考较书法。伏乞陛下钦敕六臣,前往考较,则真伪自明,虚实立见。如六臣不胜,臣甘伏妄言之罪。倘山黛技穷,亦望陛下如前旨定罪,则朝士幸甚,国体幸甚。

  天子看了又微笑道:「自不敢去,却转荐别人。若不准他,又道朕被他鼓惑了。」因批旨道:「准奏。即着周公梦、夏之忠、卜其通、宋信、穆礼、颜贵,前往玉尺楼与山黛考较诗文。该部知道。」

  旨意一下,早有人报到山显仁府中来。山显仁着惊道:「窦国一为何参我?」因着的当家人去细细打听,方知为晏文物诗文讥诮之故。因与女儿山黛说知前事道:「大凡来求诗文的,皆是重你才名,祇该好好应酬他才是,为何却作微词讥诮,致生祸端。」山黛道:「前日,这晏知府送绫扇来时,因孩儿在内看母亲,侍妾收在橱中失记交付孩儿,未曾写得。他来取时,见一时没有,着了急,就在府前发话,又跟到玉尺楼踱来踱去,甚无忌惮。孩儿因窥他眇一目,跛一足,一时高兴讥诮了几句,不期被他看破,有此是非实是孩儿之罪。」

  山显仁道:「这也罢了,祇是有旨着周公梦等六人来与你考较诗文,他们俱是一时矫矫有名之人。倘你考他不过,不但将前面才名废了,恐圣上疑你《白燕》等诗俱是假的,一时谴怒,岂不可虑。」山黛笑道:「爹爹请放心。不是孩儿夸口,就是天下真正才人,孩儿也不多让,莫说这几个迂腐儒绅,何足挂於齿牙。他们来时包管讨一场没趣。」山显仁听了大喜道:「孩儿若果能胜他,窦国一这廝我决要处他一个尽情,纔出我恶气。」祇因这一考,有分教:

  丈夫气短,儿女名长。

  不知后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玉尺楼才压群英

  词曰:

    才须好,何女何男何老?十岁闺娃天掞藻,直压群英倒。温李笑他纤巧,元白怪他潦草,绣口锦心香指爪,直个千秋少。

  右调《谒金门》

  话说廷臣得了考较诗文旨意,不敢迟慢。礼部便将考较事宜商量停当,奏闻朝廷道:

    礼部为遵旨回奏事,谨将条定考较事宜,开列於后:

    一考期,拟於七用初三。是日立秋,正才子宾兴之候。

    一考时,限辰时齐集玉尺楼,巳时考书法,午时考填词,未时考诗,申时考文,酉时考古。先时而成者为优,过时不成者为劣。

    一考书法,真、草、隶、篆各一纸。

    一考填词,宋词、时曲各一阕。

    一考诗,五言近体一首。

    一考文,或论或赋,内科一道。

    一考古,诘问往事三段,不多不寡,庶寸晷可完。

    一出题,召翰林院官齐集文华殿,临时拟上,御笔亲定,走马赐考。

    一题文完,走马呈览,再发二题,庶无私传等弊。

    一监考,委司礼太监一员,并窦国一、山显仁督同纠察,庶无后言。

    一考后,除山黛幼女免赴,其余俱至文华殿,听候圣上亲定优劣功罪,庶免虚传妄报。

    以上数款,俱考较事宜,谨遵旨条奏,乞圣明裁鉴定夺。

    御批:条议允合,俱依拟。

  旨意下了,周公梦即知会夏之忠、卜其通、宋信、穆礼、颜贵等同集窦国一私衙,商议道:「山家小女,我闻她前日朝见时,笔不停腕,而赋《天子有道》三章,古雅绝人,所以天子十分宠爱,恐与寻常浪得虚名者不同。列位先生,亦不可轻视。」窦国一道:「周老先生,如何这等说,莫说虚名,就是真才实学,一个十岁女子,能读多少书,岂有转胜似列位老先生之理!此一考较,立见其败也。周老先生更何疑!何虑!而为此言?」宋信道:「若说考古做文,我晚生学疏才浅,实实不敢夸口。倘祇要做这五言八句的歪诗,我晚生遍游天下,凡诗社名公,词坛宿彦俱曾领教。无过是限韵,无过是刻烛,从未见笑於人。岂至今日而失利於弱女。我晚生一山人布衣尚且藐视,何况列位老先生金马名卿玉堂学士,不必明日旗鼓相当而丧其气,即此先声所至已足令彼胆落闺中矣。」大家齐笑道:「宋兄之言有理。」窦国一道:「祇有一事可虑。」众问:「何事?」窦国一道:「所虑者传递耳。虽说召学士纠察,也须大家觉察。临考时或有疑难,彼此须互相提拔方不失利。」众人道:「这个自然。」商量停当,遂各个散去。

  到了七月初三正日,山显仁早在玉尺楼御书才女匾额之下铺设龙案,焚香点烛。下面设三座。为司礼太监、窦国一并自已纠察之位。左边西向设六坐,为周公梦等六人之位。右边东向设一坐,为女儿山黛之位。各铺笔、砚於上。打点端正,却自在厅上等候。将交辰时,司礼太监赵公公早先到了。山显仁迎入叙礼未毕,各官陆续俱到。山显仁侍茶,茶罢,因说道:「小女闺娃识字,过蒙圣恩,谬加奖赏,实伤国体。今辱窦掌科白简,亟赐追回改正,已出万幸。不意圣心不肯模糊,欲明正小女虚假之罪,又劳列位老先生赐教。小巫岂折大巫,固不必言。但以闺中乳臭,而与翰苑大臣逐词坛之鹿,其亵渎之罪,又当何如!」周公梦道:「晚生陈腐迂儒,本不当唐突令嫒阆苑仙才。但辱窦掌科荐剡,又蒙圣上诏遗,故不得已应诏而来,实惶愧不安。」

  窦国一此时,要谦不得,要让不得,要争论又不得,祇老着脸默默不则一声。祇有太监赵公公笑说道:「列位老先生,太谦也不中用,讥诮也不中用。既奉旨来了,祇是早早去考较诗文罢了!」众官都说道:「有理。」遂一齐起身,山显仁就邀入玉尺楼来。

  众官上得楼一看,祇见正当中上面悬着御书「弘文才女」一匾,下面焚香点烛,四边坐位摆得端端正正。众官正打帐序坐,山显仁乃说道:「御书在上,臣子例当展拜。但在老夫私第,又系特赐小女,在御书则重,在老夫与小女则轻,还是该拜不该拜,请教窦掌科与赵公公,无使朝廷闻之,谓我辈失礼。」窦国一欲说不该拜,又恐得罪朝廷;欲说该拜,又恐折了锐气。踌躇不定,挣得满面通红。又是赵公公说道:「御书在上谁敢不拜。老太师怎么替万岁爷谦起来?」山显仁道:「既是这等,可铺毡。」祇说得一声,左右已将红毡条铺在楼板上。早有府中掌礼人唱喝排班。窦国一与周公梦等面面相觑,然事已到此,无可奈何,祇得叙位而拜。拜罢,山显仁又指着座位道:「这座位,据学生之意虽是这等摆设,不知可该如此?」众官道:「礼宜如此,老太师所设不差。」山显仁道:「既不差。」因吩咐左右道:「可请小姐出来,相见过好就座。」

  左右去不多时,祇见内阁中一二十个侍俾簇拥小姐出来。山显仁道:「小女见列位大人本该下拜,恐怕反劳动大人,祇常礼吧。」众官俱道:「常礼最便。」小姐因走到正中,朝上深深拜了四拜。众官俱立在东首还礼。礼毕方各各就坐。周公梦六人坐於东,山黛一人坐於西,赵公公、窦国一、山显仁三人坐於下。坐定,一面献茶,一面就着传题员役飞马入朝领题。

  此时,拟题翰林官已在文华殿伺候。不一刻天子驾御文华殿。近臣奏言:「蒙诏玉尺楼考较诗文,将近巳时宜考较书法。」众官遵旨,走马领题。天子命翰林官拟来,翰林官拟上:真书《猗兰操》,草书《蟪蛄吟》,隶书《龟山操》,篆书《获麟歌》,各一幅。天子依拟,又於题纸上御笔加四字道:「俱着默书」,付与近侍。近侍付与领题员役,飞马打入玉尺楼来。

  先是纠察赵公公、窦国一、山显仁三人接着开看。看罢,即分抄二纸,一纸送与颜贵,一纸送与山黛。又各送锦牋四幅,原题供於龙案之上。题纸分送毕,山显仁即命侍妾俱退。侍妾一哄散去,祇是山黛一人在座。山黛接题一看,不慌不忙,即亲手磨墨濡毫,展开锦牋,次第而写。

  却说颜贵,乃是一个考选中书,字虽写得几个,却不曾读书,哪里晓得《猗兰操》、《蟪蛄吟》、《龟山操》、《获麟歌》等是何物!见御笔「俱着默书」四字,吓得魂不附体。心下犹想,我虽记不得,山黛一个小女子,她如何记得。大家不知,便好奏请底本。及抬头一看,早见山黛从从容容的写了,急得他满身上汗如雨下。急不过,祇得开口说道:「我晚生原系中书,祇管书写,四歌实记不得,还求窦老先生与赵公公代奏。」

  窦国一见第一考颜贵就写不出十分着忙,就接说道:「颜先生也说得是,座中有记得四歌的,不妨抄出与颜先生写了,再奏闻圣上可也。」赵公公道:「这个使不得。皇爷既批说默写,谁敢抄出。若是私抄出便是背旨了。」窦国一道:「不是背旨私抄。但考字与考学不同,书写之人焉能兼读古歌?自当明将此情奏知圣上。但限时促迫,往返不及,故说先抄写了,然后奏闻。」赵公公道:「若是两家都记不得,便好奏请。倘一家记得,单为一家奏请,如何叫做考较。」

  周公梦、夏之忠等若果是记得,或是明抄,或是暗传也好用情。奈何总记不得,祇得假说。周公梦言道:「赵老公公所言有理,且看山小姐写得何如,再作区处。」正说不了,祇见山黛已将真、草、隶、篆四幅写完,对父亲道:「四歌遵旨写完,还是竟呈御览,还是先请教过列位大人?」山显仁踌躇未及答,赵公公听见先笑说道:「山小姐倒记得,写完了,妙耶!这不比封函奏章,大家先看看不妨事。」山显仁遂令另设一张书案於正中,将四幅字摆列於上,请众官出位同看。祇见第一幅上楷书《猗兰操》是:

    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歎曰:「兰当为王者香,今乃与众草为伍。」止车援琴歌之。歌曰:「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於归,远送於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时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第二幅草书《蟪蛄吟》是:

    政尚静而恶哗,时鲁政日非,孔子伤之,为作歌曰:「达山十里,蟪蛄之声,尚犹在耳。」

  第三幅隶书《龟山操》是:

    季桓子受女乐。孔子欲谏不得,退而望鲁龟山,以喻季氏之蔽鲁也。歌曰:「子欲思鲁兮,龟山蔽之。手无斧柯,奈龟山何!」

  第四幅篆书《获麟歌》是:

    叔孙氏之车子鉏商,樵於野而获麟焉。众莫之识,以为不祥。夫子往观焉,泣曰:「麟也,麟出而死,吾道穷矣!」乃歌曰:「唐虞世兮麟凤逝。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

  众官看了,见楷书如美女簪花,草书如龙蛇飞舞,隶书擅蔡邕之长,篆书尽李斯之妙,无不点首吐舌啧啧称美。颜贵心下暗忖道:「早是记不得,不曾写还好藏拙。若是写出来,怎能及她秀美,岂不反惹她一场耻笑!」便口也不敢再开。窦国一俱看得獃了。惟赵公公笑嘻嘻说道:「不但记得,又四体俱写得精妙入神,真是个才女,难得,难得。快着人进呈,领第二题来。」左右卷好,付与传题员役,飞马进呈。

  不半个时辰,早飞马领了第二题来。山显仁与窦国一、赵公公三人打开看时,却是早朝、午朝、晚朝词各一阕。仍前抄作二纸,分送二处。此时,穆礼见颜贵默写不出十分没趣,犹恐也是个难题,心下甚是彷徨。及题目送到,见是早、午、晚朝三题,颇觉容易,满心欢喜,便磨墨拈笔,打点欲做。忽又想道:「用甚牌儿名好?」欲做《如梦令》、《长相思》、《忆秦娥》等词,却又不合时宜;想合时宜之名,却又想不起。因又想道:「祇要做的词好,词名或可不论。」遂下笔而写。尚不曾写得三两句,祇听见赵公公哈哈大笑,说道:「怎么,山小姐完得这等快?奇才,奇才。大家来同看了好进呈。」再抬头一看,祇见众官已出席矣。穆礼自料一时做不完,便也起身随众而看,祇见一幅龙牋上面三个词儿已写得端端正正。依次是:

  早朝:

  鸡晓明,殿角明星稀少。天上六龙飞杳杳,圣主临轩早。双阙云霞缥缈,万国衣冠颠倒。初日上昇红杲杲,帘卷瞻天表。

  右调《谒金门》

  午朝:

  中天红日刚刚午,御当阳圣主。花砖鹄立,丹墀虎拜,共瞻九五。三勤晋接,稀闻昼漏,宣琅琅天语。停经赐食,分班染翰,自惭无补。

  右调《贺圣朝》

  晚朝:

  九重向晏,北阙明星烂,天子劳宵旰。趋承环佩响,起伏火灯乱。励政治,贾生前膝夜常半。夕阳牛歌旦,红烛苍生歎。君交警,臣交讚,久咨禁鼓动,迟出明河暗。君恩重,金莲撤赐驰归院。

  右调《千秋岁》

  众官看了,大家惊歎,以为奇才,犹不为异。独窦国一见第二题又被山黛佔先,愈加着急,却又无力可助。赵公公早喜得打跌道:「好才女!好才女!快卷好进呈。」窦国一道:「须候穆老先生完了同进。」赵公公因回头对穆礼道:「老先生佳作曾完了么?」穆礼挣红了脸道:「尚未。」窦国一道:「圣上原限午时考填词,如今尚在巳时,不妨少缓。」赵公公遂走到穆礼座上一看,祇见草稿上纔写得两行,倒又抹去了一行。赵公公说道:「如此做来,尚早,尚早,如何等得。且将山小姐的进呈了,穆老先生完了再进吧!」便不由分说,竟付与传题员役,飞马进呈去了。穆礼欲待不做,恐惶得罪;欲要做完续进,莫说衬点早、午、晚词意之美,万不可及,即《谒金门》、《贺圣朝》、《千秋岁》三个词名,已含蓄无穷颂圣之意,如何再做得来。拈笔左思右想,愈觉艰难。

  笔尚未下,第三道早又飞马传递到了。赵公公三人看了,却是《赋得立秋梧桐一叶落》五言近体一首,限秋、留、游、愁四韵。此考是卜其通、宋信、山黛三人,遂抄写三纸,仍前分送三处。山黛接到手,见是一首诗,越要卖才,便提起笔来草也不起,竟如风雨骤至,龙蛇飞舞。卜其通拿着题目,连限韵尚未看清,山黛早已写完,送到正中案上。山显仁看见,自也爱之不了,喜得眉欢眼笑。忙起身邀众官同看。卜其通惊得满身汗下,暗想道:「这丫头怎这等敏捷,不知做些甚么?」因搁下笔,不顾众人,先走至案前去看。宋信还强着要做,当不得众官俱已围看。没奈何,也祇得走到案前去看。祇见上写着:

  立秋日赋得梧桐一叶落,限秋、留、游、愁四韵

  万物安然夏,梧心独感秋。

  全飞犹未敢,不下又难留。

  乍减玉阶色,聊从金气游。

  正如衰盛际,先有一人愁。

  卜其通看完,不禁拍案大叫道:「真才女,真才女!不独敏捷过人,而构思致意大有三百遗风。」因回头对窦国一道:「此殆天授,非人力所及也,吾甘拜下风矣。」窦国一听了目瞪口獃,开口不得。宋信还打帐说甚么,赵公公早笑道:「还是卜老先生肯服善,快进呈,快进呈!」说不了,传题员役早接了飞马而去。

  第四题该到夏之忠了。夏之忠见三人垂头丧气,自暗思道:「他们外官输了,尚独自可。我一个翰林院,若做不过她,明日如何典试?」又想道:「诗词小道,小女儿家或者拈弄惯了,做文难道也能如此?」正想不完,第四题早已传到。打开看时,却是一篇《五色云赋》。夏之忠又惊又喜,喜的题目难,她女儿难做;惊的是题目难,自做喫力。自且不做,先偷眼看山黛如何。祇见山黛提着一管笔,如兔起鹄落,忽疾忽徐,欣然而写,全无停搁苦思之态。目不及瞬,早已有十数行下矣。自己着忙,再拈笔时,心先乱急,哪里还有奇想,祇得据题平铺。忽忽忙忙,尚铺不到半篇,而山黛之作又报完矣。

  此时,众官见山黛一小女子,挥洒如此,俱忘了考较妒忌之心,反歎赏以为奇。见完了,团聚而观,祇见上写着道:

  五色云赋

    粤自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天,而青黄赤白黑之气,遂蕴酿於太虚中。而或有或无,或潜或见,或红抹霞天,或碧涂霄汉,或墨浓密雨,或轻散青烟,或赤建城标,或紫浮牛背,从未聚五为一,见色於天。矧云也者,气为体,白为容。薄不足以受彩,浮不足以生华,而忽於焉种种备之,此希遘於古,而罕见於今者也。惟夫时际昌明,圣天子在位,备中和之德,禀昭朗之灵。行齐五礼,声合五音,政成五美,伦立五常,出坎向离,范金白、木青、水黑、火红、土黄之五行於一身。而后天人交感,上气下垂,下气上昇,故五色征於云,而祯祥见於天下。猗欤盛哉!仰而观之,山龙火藻,呈天衣之灿烂;虚而拟之,镂金嵌玉,服周冕之辉煌。绮南丽北,彩凤垂蔽天之翼;艳高治下,龙女散漫空之花。濯自天河,不殊江汉;出之帝杼,何有七襄。不线不针,阴阳刺乾坤之绣;非毫非楮,烟霞绘天地之图。浓淡合宜,青丹相配。缥缈若美人临镜,姿态横生;飞扬如龙战於野,玄黄百出。如旌如旗,如轮如盖,六龙御天上之銮舆;为楼为阁,为城为市,五彩吐空中之蜃气。初绚焉,呈卿庆於九重,既块然,流丰亨於四海。落霞孤鹜不敢高飞,秋水长天为之减色。锦鸡羞而匿影,山雉惭而藏形。他如奁盒膏脂,筐箱玉帛,莫不望而失色,比而减价。矧妖红亵紫,安敢以草木微姿,而上分其万一之光华。猗欤盛哉!是诚地天昌泰,国家文明,而一人流光,千古昭朗者也。臣妾,才谢班姬,学惭谢女,剪裁无巧,雕绣不工。瞻天仰圣,双眼有五色之迷;就日望云,寸管窥三才之妙。此盖天心有眷,上降百福之祥,下献无疆之瑞。谓臣言不信,请远质古娲之灵,近征当今之圣。谨赋。

  众官纔看女娲起句,便吐舌相告道:「祇一起句,便奇特惊人矣。」再读到「彩凤垂蔽天之翼、阴阳刺乾坤之绣」等句,都讚不绝口道:「真是天生奇才。」及读完,夏之忠连连点首歎服道:「王子安《滕王阁序》,未必敏捷如此,吾不得不为之搁笔也。」赵公公见众人甘心输服,大笑道:「这等看来,还是万岁爷有眼力,快进呈!」

  此时,祇有窦国一脸上红一块,青一块,默默无言。赋传递去,赵公公因问左右道:「今是甚么时候了?」左右回道:「午末未初了。」赵公公因对众人道:「若论时候,尚未为迟,列位老先生还是做也不做?」夏之忠、卜其通同说道:「学问才情矫强不得。此时若要成篇,也还容易。祇恐成篇,终不及山小姐词意秀美,倒不如见圣上认罪罢了。」赵公公道:「转是高见,皇爷倒不计较。」

  正谈论未完,忽第五题又到了,上写是:

  问太虚一点何物?伏羲二相何民?

  海上三神何首?商山四皓何老?

  汉五陵何地?汤六祷何事?

  竹林七贤何贤?穆王八骏何马?

  香山九老何人?萧后十香何词?

  俱着详书

  题目分开,周公梦接了一纸看时,事迹虽都知道,但要一一还个清白,却是记得不真。有写得一件,忘记两件的;有记得三件,忘记五件的。想来想去,毕竟记得不全。不期才彗实是天生,山黛一个小女子,偏记得清清白白,逐款填写分明。因对众说道:「诗赋系各人才情,不妨共见。此不过记诵之学,若大家看明,便非考较之意。」赵公公听了,便说道:「小姐说得有理。但不许周老先生看就是了,我们众人看看不妨。」

  山黛依命送出,众官围绕而看。祇见上面已将所问十事,概括做一首七言古风道:

  太虚一点原无物,二相初求自伏羲。

  上相共工先独立,相皇下相共为之。

  三神山首蓬莱岛,方丈瀛洲俱缥缈。

  东园绮里夏黄公,用里先生称四老。

  五陵佳气何日无,长陵马走安陵途。

  茂陵风雨相如病,阳陵平陵多酒徒。

  政不节欤民失职,女谒盛兮崇宫室。

  苞苴大行谗夫猖,桑林六事祷何亟。

  七贤久矣醉刘伶,阮籍猖狂总不醒。

  钻李笑戎嵇锻柳,阮咸向秀眼还青。

  惟有先公称大志,手掌铃衡日启事。

  穆王八骏几时还,白兔黄駼随赤骥。

  骅骝騄駬日追风,山子挠渠电掣空。

  况是盗骊飞捷足,瑶池万里远留踪。

  香山九老居易一,郑据吉败鱼谟狄。

  刘嘉张浑过芦真,胡杲卢真九老毕。

  君王若问十香词,公事公言不及私。

  敢以回心裙带事,渎陈尧舜圣明时。

  众官看了,无不惊异道:「着作之才,又敏捷绝人;淹贯之学,又赅详如此,真不愧女中才子矣。」周公梦见众人讚扬,便也离席说道:「我学生实记不全,愿作输了。既山小姐写完,敢求一观。」赵公公道:「既算输,便请看看。」周公梦看完,满口称许道:「真才女!真才女!我辈不如也。」赵公公因问甚么时候了,左右回:「未时了。」赵公公道:「考较已完,须遵旨回奏。此题也不必传递了,我们自同奏上吧!」

  周公梦对夏之忠等说道:「才学矫强不得,我们既考较不如,须面圣认罪,不必强辩,以触圣怒。」夏之忠等俱道:「周老先生所教最是。」遂一齐起身要行。祇见窦国一拦住道:「列位且慢行,事有可疑,还须考究。」众官惊讶道:「有何可疑,又要考究?」祇因这一考究,有分教:

  才上添才,罪中加罪。

  不知窦国一考究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山人脸一抹便转

  词曰:

    眉笔生花,笑杀如椽空老大。应诏赓歌,不数虞廷下。钝足庸驽,岂惯文章驾。空狡诈,不须谩骂,丑态应如画。

  右调《点绛脣》

  话说周公梦众官,因考较输了,欲入朝认罪。窦国一拦住道:「才情还有天生,学问必由诵读。十岁一个女子,从三岁读起,也祇七年工夫,怎能诗赋信笔而成,考古不思而对,如此毫发不爽?此必天子过於宠爱,相公善於关通,先事传题,文章夙构,故能一一不爽。若说真真实实落笔便成,虽斩头沥血,吾不信矣。」夏之忠等听了,俱回想道:「窦老先生此一论,实为有理。天下文章,出於科甲。科甲雄才,俱归翰苑。岂有翰苑所不能对,而一小女子能条对详明如此。实有可疑,还烦纠察老先生奏诘。」山显仁质辩道:「天子宠爱,岂独宏爱老臣一人。老臣关通,岂便能关通天子!」

  正说不了,山黛便接说道:「父亲大人不必这等说了。窦大人既疑天子宠爱,大人关通,此实难辨。但求窦大人自出一题,待贱妾应教,真假便立见了。」赵公公道:「这最有理。窦先生你就出一题,看她做得来做不得来,便大家没得说了。」窦国一道:「奉旨考较,我学生怎好出题。」宋信便接说道:「既是山小姐情愿受考,老先生便出一题也无碍。若不如此,则大家之疑终不能解。」赵公公又说道:「倒是出一题的好。真假之辨,省得又要说长说短。」

  窦国一因目视宋信道:「出甚么题目好?」宋信便挨近窦国一身边,低说道:「不必别寻题目,何不就将前日对不来的对句,烦山小姐一对。」窦国一被宋信提醒,因喜道:「山小姐既要我学生出题请教,我若出长篇大论,祇道我有意难你。我学生有一个小学生的对句在此,倒正与山小姐相宜。若是山小姐对得来,我学生便信是真才子了。」赵公公道:「既是这等,快写出来。」窦国一因取纸笔写出一句与大家同看。众官一齐观看,却是将《孟子》七篇篇名编成一对道:

    梁惠王命公孙丑,请滕文在离娄上,尽心告子读万章。

  大家看了都说道:「这是个绝对了。」山显仁不胜大怒道:「窦掌科也太刻薄了。原说考诗考文,怎么出起绝对来。此对若是窦掌科自对得来,便算小女输了。」窦国一道:「老太师不必发怒。令嫒小姐既是奇才,须对人所不能对之对,方纔见得真才。若是人不能对,山小姐亦不能对,便不见奇了!」赵公公道:「二位且不必争,且送与小姐看一看,对的对不的再理论。」大家齐道:「有理!」左右随将对纸送到山小姐席上。

  山黛看了,微微一笑道:「我祇道是『烟锁池塘柳』,大圣人绝无之句。却原来是腐儒凑合小聪明,如何将来难人!」山显仁听了道:「我儿,此对莫非尚有可对吗?」山黛道:「待孩儿对与列位大人看以发一笑。」遂提起笔来对了一句。送与众人。众人争看,祇见是:

    卫灵公遣公冶长,祭泰伯於乡党中,先进里仁舞八佾。

  众官看了俱惊喜欲狂,赵公公祇喜得打跌,连窦国一亦惊讶吐舌,回看着宋信道:「真才女,真才女,这没得说了。」宋信道:「窦老先生且莫慌,山小姐既这等高才,我晚生还有一对,一发求山小姐对了何如?」窦国一道:「方纔这样绝对,她也容容易易对了,再有何对可以相难。倒不如直直受过,不消又得罪了。」宋信遂不敢开口。转是赵公公说道:「宋先生既有对要对,率性写出来与山小姐看,对得对不得,须见个明白,莫要说这些人情话儿,糊糊涂涂,到皇爷面前不好回奏。」众官齐道:「这论极是。」宋信因回席写了一对,送与众人看。众人见上写着:

    燕来燕去,途中喜遇说春秋。

  众人看完俱道:「春秋二字有双关意,更是难对。」山显仁道:「这等绝对一之已甚,岂可再乎!宋兄何相逼乃尔!」宋信道:「晚生因见令嫒小姐高才,欲闻所未闻,故以此求教。若老太师加罪晚生,安敢复请!」就要收回,赵公公止住道:「这个使不得,既已写出便关系朝廷耳目,须与山小姐一看,看是何如。岂可出乎反乎视为儿戏。」因叫人送与山小姐道:「这个对儿虽不是皇爷出的题目,却也是诗文事情。小姐看看,还是有得对没得对?」

  山黛接了一看,又笑说道:「这样对巧亦巧矣,哪有个对不得之理。待贱妾再对一句,请教列位大人。」一面说一面信笔写了一句道:

    兔走鸟飞,海外欣逢评月旦。

  山黛写完,送与赵公公与众人看了,俱手舞足蹈,讚不绝口道:「好想头,真非夷所思。」宋信惊得哑口无言。山显仁快活不过,祇是哈哈大笑。窦国一见山黛才真无疑,回奏自然有罪,因向山显仁再三请罪道:「此一举,原非我晚学生敢狂妄上疏,实系舍亲晏知府求诗,为令嫒所讥,哭诉不平。我晚学生一时不明故有此举,今知罪矣。倘面圣时,圣怒不测,尚求老太师与小姐宽庇。」山显仁笑道:「此事自在圣主,我学生但免得以假乱真,有伤国体与关通天子之罪,便是万幸了。其余焉能专主!」赵公公道:「不必说闲话,且去回奏天子,再作区处。」大家遂一哄而出。

  此时,天子正在文华殿与几个翰林赏鉴山黛的诗赋。忽赵公公领了众官来回旨,因将第五题呈上。天子看见山黛条写一人一事不差,满心欢喜。因问周公梦六人道:「你六人与山黛考较诗文,还是如何?」周公梦等齐对道:「臣等奉旨与山黛考较诗文,非不竭才。但山黛虽一少年女子,然学系天成,才由天纵,落笔疑有鬼神辅助,非臣等庸腐之才所能及。谨甘心待罪,伏乞圣明原谅。」天子大悦道:「汝等既甘心认罪,则山黛非假才,而朕之赐书、赐尺不为过矣。」此时正交新秋,天子正食瓜果而美,因命近侍撤一盘,飞马赐与山黛。近侍领旨而去。天子因问窦国一道:「尔何所见而妄奏?」窦国一奏道:「臣侍罪谏垣,因人言有疑,故敢入告。今亲见其挥洒如神,始信天生以佐文明之治。臣妄言有罪,乞圣恩宽宥。」天子闻奏,倒也释然。

  祇见山显仁奏道:「窦国一谓臣女以假为真,其事小;其论臣以才色献媚,又论臣关通天子,此事关臣一生品行,不可不究。」天子变色道:「怎么叫做关通天子?」山显仁道:「臣不敢言,祇问纠察司礼监臣即知。」天子目视赵公公,赵公公因跪奏道:「方纔众臣考较完,欲同入朝回旨。窦国一拦住道:「『事有可疑,从未见小小女子敏捷如此,必是圣上宠爱山黛,阁臣有力关通,先知了题目,夙构诗文,故能信笔抒写如此。』众臣便都疑惑起来。」天子问道:「众臣既疑,为何又同来认罪?」赵公公奏道:「因山黛说道,『圣上宠爱与阁臣关通,一时难辨,祇须窦科臣自出一题考较,真假便立见了。』窦国一尚不欲出题,是山人宋信撺掇出一个绝对与山黛对,山黛飞笔就对了。众臣无词,故同来回旨认罪。」

  天子闻奏大怒道:「窦国一说山显仁关通,已是毁谤大臣,怎么说朕宠爱,先事传题。难道朕一个穆穆天子,为此诡秘之事!蔑圣污君,当得何罪!着锦衣卫拿付法司究问。周公梦、夏之忠、卜其通、穆礼、颜贵五人,俱系窦国一荐考,原非有意,既认罪,俱姑免不究。宋信以么么山人,一诗不成,辄敢廝名绅列同考,以辱朝廷,定系窦国一播弄起衅之私人。着锦衣卫拿至午门外,打四十御棍,递解还乡,山黛赐金花表札,以旌其才。」圣旨一下,早有锦衣卫官,已将窦国一、宋信鹰拿雁捉的拖了出来。周公梦等五臣默默伏在丹下,叩头请罪。

  天子又问赵公公:「山黛所作何对。」赵公公口奏,天子御笔写在案上观看,不胜大喜。因敕周公梦五臣平身,并召拟题几个翰林至龙案前观看。因道:「小小女子,有如此异才,怎教朕不爱!」众翰林奏道:「此女实系才星下降,非寻常可比。陛下爱之,正文明之所启也。」还说不了,祇见送赐瓜果的近侍回旨,附上山黛谢表一通。天子亲览,祇见上写:

    大学士礼部尚书山显仁女、臣妾山黛奏为谢恩事:

    蒙恩钦赐瓜果一器,感激圣恩。谨望阙谢恩祗受外,闻科臣窦国一蔑圣污君,拿付法司;山人宋信播弄起衅,赐打四十御棍,二臣罪固应尔。但念事由妾起,妾虽蒙恩隆重,谬谓贤才,然不过十岁一女子耳,得失何足重轻。窦国一虽过为诋毁,实朝廷耳目之臣;山人宋信虽不无起衅,然士也赏罚皆关典礼。若为臣妾一小女,而缧绁廷臣,搒挞下士,是为诗文小爱而伤国家之大体也,实非圣明朝之所宜有者也。故敢冒死谏言,望皇上展如天之度,宽赦之。国体幸甚;臣妾幸甚!仓卒干冒,不胜惶惧待命之至。

  天子见表,龙颜大悦道:「山黛不独有才,德性度量又过人矣。」因将本付与山显仁道:「卿以为何如?」山显仁见拿下窦国一与宋信,满心欢喜,还打帐嘱託法司重处,却见女儿上疏反为解救。一时没法,祇得奏道:「恩威俱听圣裁,微臣何敢仰参。」天子笑道:「论法原不该宥,朕但要全卿女之德,故屈法宥之耳。」因批本道:「准奏。窦国一免付法司,吏部议处;宋信饶打,限一月解回。该部知道。」旨意一下,天子驾起还宫,各官退出。与窦国一相好的内臣,急急传出旨意。宋信已打了十棍,方纔放起。窦国一已将到法司,赶回。二人细问饶免情由,方知亏山黛本救之力。窦国一无限没趣,躲了回寓,闭门听处不题。

  却说宋信虽然饶了,已被打了十棍。打得皮开肉绽,痛苦不禁,又有人押着要递解还乡。宋信再三央人保领,方许棒疮好后起解。心下想道:「我宋信聪明了一世,怎么一时就糊涂到这个田地。他一个相府女儿,又是真正奇才,天子所重。倒不去奉承她,反倚着一个科官,与她为雠,岂不差了主意。今日若不是山小姐讨饶,再加上三十御棍,便活活要打杀了。明日何不撺转面皮,借感谢之意,作入门之阶。倘得收留,又强似与晏知府、窦给事相处了。」宋信自家调算不题。

  却说山显仁回到府中,埋怨女儿道:「窦国一这廝十分可恶。今日若不是你有真才,将众人压倒,他还不知怎生作恶。后来已奉旨拿送法司,正中我意。你为何转上本替他解求?」山黛笑道:「古人贵宠而不骄,骄而能降。天子圣明,岂不知此。今日之事,正不骄宠降;一可结天子之心,一可免满盈之祸。此自安也,岂救人哉!」山显仁默默点首。山黛又说道:「况此事实系孩儿前日讥刺晏知府起的舋端。今一旦加之宋信,孩儿於心实有未忍。」山显仁道:「这也罢了。但是前日晏文物的绫扇,为何得能遗失?」山黛道:「皆缘侍妾辈不识字,故混杂错乱,忘记交付孩儿。不独此也,前日还有张副使的册叶,钱御史的手卷俱安放错了。若不是孩儿细心,又要差写。」山显仁道:「我想凡是着作名公,莫不皆有记室。或是代笔,或是为之查考事迹。你今独自一个,如何应酬得来!」山黛道:「男人家好寻记室代笔。孩儿一女子却是没法。」山显仁道:「这也不难,以天下之大岂无识字女子!我明日不惜千金,差人各处寻访,买他十二个,分了职事伏事你,你便不消费心了。」山黛道:「如此甚好,祇恐一时没有。」山显仁道:「若要能诗能赋,这便稀少;若祇要识几个字儿,祇怕也还容易。」父母商量,迟了数日,山显仁果然差人四处寻访。祇因肯出重价,便日日有人送女子来看。

  这日,山显仁正在厅上选看女子,忽报宋信青衣小帽来请罪。山显仁因女儿宽宏大量,便也宽宏大量起来。因吩咐叫请宋相公,更了衣巾相见。宋信依命趋入拜伏在地,口称:「罪人宋信,死罪,死罪。」山显仁叫人搀扶,宋信不肯起来,连连叩头道:「宋信愚蠢,不识天地高厚。获罪如此,蒙圣人谴责,自分以死谢愆,尚犹不尽,乃复辱令嫒小姐疏救,霁天子之威,使白骨再肉,此天地父母所不能施之恩。而一旦转加之罪人,真令人顶踵尽捐,不能少报万一。今碎首阶前,已为万幸,安敢复承礼待。」山显仁道:「足下既能悔过,便见高情,何必如此,快请起。」宋信又谦逊了半晌,方爬了起来。

  山显仁逊坐留茶,因问道:「足下几时行?」宋信道:「钦限一月,不敢久迟,明日就要起身。蒙老太师与令嫒小姐大恩,不知可有日再得厕身於山斗之下?」山显仁道:「这也不难,此不过是圣天子一时之怒。且暂回几日,容有便挽回圣意,当得再见。」宋信道:「若能再趋门下,真是重生父母了。」

  正说话间,忽抬头看见这许多女子,俱穿青衣列於两旁,因问道:「这许多女子为何在此?」山显仁道:「因小女身边没有几个识字的侍妾,故致前日遗失了晏文物的绫扇,惹出许多事来。今欲买几个识字的女子服侍小女。不期偌大京师,选来选去俱是这一辈人物,总无一个稍通翰墨,可供香奁之用者。」宋信道:「原来为此。京师若无天下自有。」山显仁道:「此言有理。足下所到之处,当为留意。倘获佳者,自当重报。」又叙些闲话,宋信方辞起身,山显仁送至厅门口便不送了。宋信又立住说道:「宋信还有一事,禀上老太师。」山显仁道:「何事?」宋信道:「宋信蒙令嫒小姐再生之恩,不敢求见。祇求至玉尺楼下望楼一拜,以表犬马感激之心。」山显仁道:「这也不消了。」宋信执定要拜。山显仁祇得叫老家人领至楼下,宋信果然望着楼上端端正正,恭恭敬敬拜了四拜,方纔辞出。山显仁发放了许多不用的女子,因入内与山黛说知宋信拜谢之事,父女耍笑不题。

  却说宋信辞了出来,押解催促起来,欲要来见窦国一讨些盘缠。窦国一正在议处之时,不肯见人。祇得来见晏文物,诉说解回之苦。晏文物见事为他起,没奈何,送他二十金盘缠,又约他道:「兄京中既不容住,我小弟祇候领了凭便行。兄若不弃嫌,云间也是名胜之地,可来一游,小弟当为地主。」宋信谢了,又捱得一两日,押解催促,祇得僱了一匹蹇驴,携了一个老仆,萧然回山东而去。正是:

  一个贫人,冒作山人。

  随着诗人,交结贵人。

  做了谗人,谤了正人。

  恼了圣人,罚做罪人。

  押做归人,原是穷人。

  宋信虽是山东人,却无家无室,故一身流落京师,在缙绅门下游荡过日。今被押解还乡,到了故乡,竟无家可归,祇得借一客店住下。押解见如此光景,没有想头,祇得到府县讨了回文,竟自回去不题。

  宋信虽然无亲无眷,却喜身边还积有几两银子,一身游客的行头还在。见押解去了,便依旧阔起来,到乡绅人家走动。争奈府县有人传说解回之事,往往为人轻薄,心下不畅。过了些时,一日在一乡绅人家看见新缙绅上,窦国一已降了扬州知府,满心欢喜道:「些处正难安身,恰好有此机会,且捱过残年,往扬州去一游,却喜得一身毫无牵绊。」

  过了年,果然就起身渡过淮来。不半月便到了扬州。入城打听新知府,不期尚未到任,祇得寻一个寺院住下。他便终日到钞关埂子上玩耍。见各处士大夫都到扬州来,或是娶妾,或是买婢,来往媒人纷纷不已。宋信心下想道:「山老要买识字之婢,我闲在此处,何不便中替他一寻。倘寻得一个也可为异日进身之地。就寻不出落得看看也好。」主意定了,因与媒人说知,要寻一个识字通文之女,价之多寡勿论。媒人见肯出高价,便张家李家,终日领他去看。看来看去并无中意。

  一日,一个孙媒婆来说道:「有一个绝色女子住在柳巷里,写得一手好字。宋相公若肯出三百两身价,便当面写与宋相公看。」宋信道:「三百两身价不为多,祇要当面写得出便好。」孙媒婆道:「若是写的不好,怎敢要三百两身价?」宋信道:「既是这等,明日便同去一相。」约定了,到次日果然同到一个人家,领出一个女子来。年纪祇好十五六岁,人物也还中中。见了礼,就坐在宋信对面。桌上铺着纸、墨、笔、砚,孙媒婆就帮衬磨起墨来,又取了一支笔递与那女子道:「你可写一首诗与宋相公看。」那女子接笔在手,左不是,右不是,不敢下笔。孙媒婆又催逼道:「宋相公不是外人不要害羞,竟写不妨。」那女子被逼不过,祇得下笔而写。写了半晌,纔写得「云淡风轻」四个字便要放下笔。孙媒婆又说道:「有心再多写几个宋相公看,方信你是真才。」那女子祇得又勉强写了「近午天」三个字,再也不肯写了。宋信看了微微而笑。孙媒婆说道:「宋相公不要看轻了,似这样当面写字的女子,我们扬州甚少。」宋信笑道:「果然,果然。」就送了相钱,起身出来。孙媒婆道:「若是这个不中意,便难寻了。」

  一日,又有一个王媒婆来说道:「有一个会作诗的女子,真是出口成章。」要五百两身价,哄了宋信去看。也祇记得几首唐诗,便说是会做诗了。宋信看来看去。并无一个略通文墨的,便也丢开不想。

  过了数月,窦国一忽到上任。到任后,宋信即去拜谒,窦国一接见。一来原是相知,二来又念为他受了廷杖之若,十分优待。又改送在琼花观里作寓,又送许多下程,又亲自来拜,随即请酒,又时时邀入私衙小叙,又逢人便称荐他诗才之妙。不多时,借差窦知府声价,竟将宋信喧传作一个大才子了。凡是乡绅大夫与山人词客,莫不争来与他寻盟结社。宋信一时得志,便意气扬扬,意自认作一个司马相如再生。又在各县打几个秋风,说些分上,手头渐渐有余。每日同朋友在花柳丛中走动,便又思量相看女子了。起初相看,还是欲为山显仁买婢。此时相看,却自要受用了。媒婆见他有财有势,与前不同,那个不来奉承,便日日将上等识字女子领他去看。宋信祇因见过山黛国色奇才,这些抹画姿容涂鸦伎俩,都看不上眼。一日,相看一个女子,不中意。因媒人哄他来的路远了,肚中飢饿,歇下轿,坐在一个亭子上,将两三个媒婆百般痛骂,挥拳要打。亏得旁边坐着一个花白髯的老者看见,再三若劝,方纔上轿而去。

  那老者因问媒人道:「他是甚么样人?这等放肆,要将你们难为。」众媒人道:「他的势头大哩!打骂值甚么,若是送到官,还要喫苦哩。」那老者又惊讶问道:「他实是何等样人,不妨明对我说。」众媒婆道:「待我说与老爷听。」祇因这一说,有分教:

  小文君再流佳话,假相如重现原身。

  不知媒人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才女心百折不回

  词曰:

    长嘲短诮,没趣刚捱过。岂料一团虚火,又相逢,真金货。诗翁难做,此来应是错。百种忸怩跼蹐,千古口,都笑破。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众媒人,因老者劝了宋信去,见他苦问宋信是甚么人,祇得对他说道:「这人姓宋,是山东有名的才子。与窦知府是好朋友,说他做的诗与唐朝李太白、杜子美差不多。在京时,皇帝也曾见过,大有声名。所以满城乡宦,举监春元都与他往来。因要相一头亲事,相来相去,再不中意,所以今日骂我。」那老者道:「扬州城里美色女子甚多,怎么都不中意?」媒婆道:「他祇相人物还好打发,又要相她胸中才学。你想人家一个小闺女,能读得几本书,那有十分真才实学对得他来?」那老者笑道:「原来为此。」大家说完,媒人也就去了。

  那老者你道是谁?原来姓冷名新,是个村庄大户人家。生了三个儿子,都一字不识,祇好种田。到四十外,生了一个女儿,生得如花似玉,眉画远山,肌凝白雪标致异常,还不为奇。最奇的是禀性聪明,赋情敏慧。见了书史笔墨,便如性命。自三四岁抱她到村学堂中玩耍,听见读书,便一一默记在心。到六七岁都能成诵。冷大户虽是个村庄农户,见女儿如此聪明,便将各种书籍都买来与她读。又喜得他母舅姓郑,是个秀才。见外甥女儿好学,便时常来与她讲讲。讲到妙处,连母舅时常被她难倒,因歎息道:「此女可惜生在冷家。」冷大户常说,生她时曾梦见下了一庭红雪,她就自取名叫做绛雪。到了八九岁,竟下笔成文出口成诗。祇可惜乡村人家,无一知者,往往自家做了自家赏鉴。

  这年已是十二岁,出落的人才就如一泓秋水。冷大户要与她议亲,因问冷绛雪道:「这是城里还是乡间,毕竟要甚么人家好?」冷绛雪道:「人家总不论,城里乡间也不拘,祇要他有才学,与孩儿或诗或文对做,若做得过我,我便嫁他。假若做不过孩儿,便是举人、进士、国戚皇亲却也休想。」

  冷大户因女儿有此话在心,便时时留心访求。今日恰听见媒人说宋信是个才子,因暗想道:「我女儿每每自夸诗文无敌,却从无一人考较,不知是真是假。这个姓宋的既与知府乡宦往来,定然有此才学,怎能请他来考较一考较,便见明白了。寻思无计,祇得回家与女儿商量道:「我今日访着一个大才子姓宋,是山东人,大有声名。自府县以及满城士大夫无一人不与他相交。做的诗文,压倒天下。我欲请他来与你对做两首看,或者他才高,有些缘法,也未可知。祇是他声价赫赫,一时怎肯到我农庄人家来。若去请他,恐亦徒然。」冷绛雪道:「父亲若要他来,甚是容易,何必去请。」冷大户道:「我儿又来说大话了。请他尚恐不来,不请如何转说容易?」冷绛雪道:「祇消三指阔一条纸儿,包管立遣他来。」冷大户笑道:「他又不是神将鬼仙,怎么三指阔一条纸儿便遣得他来,莫非你会画符?」冷绛雪也笑道:「父亲不必多虑,待孩儿写了来与父亲看,祇怕这几个字儿比遣将符录更灵。」说罢,遂起身走到自家房中,果然写了个大红条子出来,递与父亲道:「祇消拿去,贴在此人寓所左近。他若看见了,自然要来见我。」冷大户接来一看,祇见上写道:

    香锦里浣花园,十二岁小才女冷绛雪,执贽学诗,请天下真诗翁赐教。冒虚名者,勿劳枉驾。

  冷大户看了大笑道:「请将不如激将,有理,有理。」到了次日,果然入城。访得宋信住在琼花观里,就将大红条子贴在观门墙上。竟自归家与女儿说知,收拾下款待之事,以候宋信不题。

  却说宋信,每日与骚人墨客诗酒往还,十分得意。这日,正喫酒到半酣,同着一个陶进士,一个柳孝廉在城外看花回来。走到观门,忽见这个大红条子贴在墙上。近前细细看了,大笑道:「甚么冷绛雪,纔十二岁便自称才女。狂妄至此,可笑,可笑!」陶进士道:「仅仅贴在观门前,这是明明要与宋兄作对了,更大胆可笑。」柳孝廉道:「香锦里离城南祇有十余里,一路溪径甚是有趣,我们何不借此前去一游,就看看这个小女儿是何等人物。若果有些姿色才情,我们就与宋兄作伐,也是奇遇。若是乡下女儿不知世事,便取笑她一场未为不可。」陶进士道:「这个有理。我们明日就去。」

  宋信口中虽然说大话,心下却因受了山小姐之辱,恐怕这个小女儿又有些古怪,转有几分不敢去的意思。见陶、柳二人要去,祇得勉强说道:「我在扬州城里城外,不惜重价访求才色女子,不知看了多少,并无一个看得上眼,从不见一人拿得笔起。那有乡僻一个小女子会做诗之理。此不过甚么闲人假写,骗人走远路的,二先生竟信以为真。」陶进士道:「我们总是要到效外闲耍,借此去一游,真假俱可勿论。」柳孝廉道:「有理,有理。待我明日叫人携酒盒随行,祇当游春有何不可!」

  宋信一来见陶、柳二人执意要去,二来又想道:「此女纵然有才,乡下人不过寻常,难道又有一个山黛不成。谅来这两首诗还做得她过。」便放大了胆,笑说道:「我们去是去,祇怕还要笑杀了,走不回来哩!」陶进士道:「古人赌诗旗亭,伶人惊拜,逢场作戏有何不可?」柳孝廉道:「有理,有理。」大家入观,又游赏了半晌方别。

  约定次日,果然备了酒盒轿马同出南城。一路上寻花问柳,祇到傍午,方到得香锦里。问村人:「浣花园在哪里?」村人答道:「浣花园乃冷大户造与女儿住的花园,就在前边,过了石桥便是。」宋信听见说女儿,便上前问道:「闻说他女儿才十二岁,大有才学,可是真吗?」村人笑道:「真不真,我们乡下人哪里晓得。相公,你但想乡下人的模样,好也有数。不过冷大户有几个村钱,自家卖弄,好攀人家做亲罢了。」宋信听了道:「说的有理。」自有了这几句言语入肚,一发胆大了。便同陶、柳二人步过石桥,将到门口,却在拜匣中取出笔墨写一纸帖道:「山东宋山人同陶进士、柳孝廉访小才女谈诗。」叫一个家人先送进去。

  此时,冷绛雪料到宋信必来,已叫父亲邀了郑秀才,备下款待等候。见传进条子来,便郎舅两个同出来迎接。见了三人,郑秀才便先说道:「乡农村户不知三老先生降临,有失迎候。」宋信就说道:「偶尔寻春,闻知才女之名,唐突奉候,因恐不恭,不敢投刺。」一边说,一边就拱揖到堂。宾主礼毕,送座献茶,大家通知姓名。宋信便对冷大户说道:「不是也不敢奉造。昨见令嫒条示,方知幼年有如此高才,故特来求教。」郑秀才代冷大户答道:「舍甥女小小弱女,怎敢言才。但生来好学,恐乡村孤陋寡闻,故作狂言,方能祗请高贤降临。」陶进士说道:「乡翁不必谦,既系诗文一脉之雅,可请令甥女一见。」郑秀才道:「舍甥女自当求教,但三位老先生远来,愿少申饮食之怀。但不知野人之芹,敢上献否?」陶进士道:「主人盛意,本不当辞,但无因而搅,未免有愧。」郑秀才道:「既蒙不鄙,请小园少憩。」遂起身邀到浣花园来。三人来到浣花园中,祇见:

    山铺青影,小涨绿波。密柳垂黄鹂之阴,杂花分绣户之色。曲径逶迤,三三不已;穿廊曲折,九九还多。高阁留云,瞒过白云重坐月;疏帘卷燕,放归紫燕忽闻莺。青松石上,棋敌而琴清;红雨花前,茶香而酒美。小圃行游,虽不敌辋川名胜;一丘自足,亦何殊金谷风流。

  三人见园中风景清幽,位置全无俗韵,便也不敢以野人相视。原来款待是打点端正的,不一时,杯盘罗列,大家痛饮了一回。郑秀才见举人、进士皆让宋信首坐,必定有些来历,因加意奉承道:「闻宋老先生遨游京师,名动天子。这穷乡下邑,得邀宠临,实万分之侥幸。」宋信道:「才人游戏,无所不可。古人说『上可与玉皇同居,下可与乞儿共饭』,此正是吾辈所为。」郑秀才道:「闻窦府尊与老先生莫逆。」宋信道:「老窦不过是仕途上往来朋友,怎与我称得莫逆。」郑秀才道:「请问谁与老先生方是莫逆?」宋信道:「若说泛交,自山相公以下,公卿士大夫无人不识。若论诗文莫逆,不过济上李子鳞,云间王凤州昆仲,新安呈穿楼、汪伯玉数人而已。」郑秀才满口称讚。陶进士道:「主人盛意已领,乞收过,请令甥女一教,也不枉我三人来意。」郑秀才道:「既是这等说,且撤去,待舍甥女请教过,再叙吧。」大家道:「妙!」遂起身闲步以待。

  郑秀才因入内,见冷绛雪道:「今日此举也太狂妄了些。这姓宋的大有来历。王世贞、李攀龙都是他的诗友,你莫要轻看。出去相见时须要小心谦厚些。不然被他考倒,要出丑便没趣了。」冷绛雪微微笑道:「王世贞、李攀龙便怎么!母舅请放心,甥女决不出丑。这姓宋的若果有二三分才学,还恕得他过。若是全然假冒,敢於轻薄甥女,母舅须尽力攻击,使假冒者不敢再来混帐。」郑秀才笑道:「你怎么算到这个田地。」说罢,便同到园中来相见。宋信三人迎着一看,祇见冷绛雪发纔披肩,淡妆素服,袅袅婷婷,如瑶池玉女一般。果然是:

  莺娇燕乳正雏年,敛萼含香更可怜。

  莫怪文章生骨相,谪来原是掌书仙。

  三人看了,俱暗相惊异。陶柳以为:「吾辈缙绅闺秀亦未有此,何等乡人,乃生此尤物。」宋信更加骇然,以为举止行动宛然又是一个山黛。祇得上前相见。冷绛雪深深敛衽而拜道:「村农小女性好文墨。奈山野孤陋苦无明师,故狂言招致,意在真正诗翁,怎敢劳动名公贵人。」陶进士与柳孝廉同口说道:「久闻冷姑大才,自愧章句腐儒,不敢轻易造次。今因宋先生诗高天下,故相陪而来,得睹仙姿,实为侥幸。」

  宋信见冷绛雪出言吐语伶牙利齿,先有三分惧怯不敢多言,祇喏喏而已。拜罢,分宾主东西列坐。郑秀才遂命取两张书案,宋信与冷绛雪面前各设一张,上列文房四宝。郑秀才就说道:「既蒙宋老先生降临,诚为奇遇,自然要留题了。舍甥女殷殷求教,未免也要献丑。但不知是如何命题?」宋信道:「酒后非作诗之时。今既已来过,主人相识,便不妨重过。容改一日来,或长篇,或古风,或近体,或绝句,或排律,或歌行,率性作他几首,以见一日之长,何如?」冷绛雪道:「斗酒百篇,太白高风千古,怎么说酒后非作诗之时?」宋信道:「酒后做是做得,祇怕终有些潦草。不如清醒自醒,细细做来,有些滋味。」冷绛雪道:「子建七步成诗,千秋佳话,哪有改期姑待之理。」郑秀才道:「甥女不是这等说,想是宋先生见我们村庄人家,未必知音,故不肯轻作。且请宋先生先出一题,待你做一首请教过,若有可观,或者抛砖引玉,也不可知。」陶、柳二人齐说道:「这个有理。」冷绛雪道:「既是二位大人以为可,请宋老诗翁赐题。」宋信暗想道:「这女子光景,又象是一个磨牙的了。若即景题情,她在家拈弄惯了,必能成篇。莫若寻个咏物难题,难她一难也好。」忽抬头见天上有人家放的风筝,因用手指着道:「就是他罢,限七言近体一首。」

  冷绛雪看见是风筝,因想道:「细看此人,必非才子。莫若借此题讥诮他几句,看他知也不知。」因磨墨抒毫题诗一首,就如做现成的一般。没半盏茶时,早已写完,叫郑秀才送与三人看。三人见其敏捷,先已惊倒。再展开一看,祇见上写着:

  风筝咏

  巧将禽鸟作容仪,哄骗愚人与小儿。

  篾片作胎轻且薄,游花涂面假为奇。

  风吹天上空摇摆,线缚人间没转移。

  莫笑脚跟无实际,眼前落得燥虚睥。

  陶进士与柳孝廉看见,字字俱从风筝打觑到宋信身上,大有游戏翰墨之趣。又写得龙蛇飞舞,俱鼓掌称快道:「好佳作!好佳作!风流香艳,自名才女不为过也。」宋信看见,明明讥诮於己,欲要认真,又怕装村。欲要忍耐,又怕人笑。急得满面通红,祇得向陶、柳二人说道:「诗贵风雅,此油腔也。甚么佳作!」陶、柳二人笑道:「此游戏也。以游戏为风雅,而风雅特甚,宋先生还当刮目。」冷绛雪道:「村女油腔,诚所不免,以未就正大方耳。今蒙宋老诗翁以风筝赐教,胸中必有成作,何不亦赋一律,以定风雅之宗。」

  宋信见要他作风筝诗,着了急道:「风筝小题目,祇好考试小儿女,吾辈岂可作此。」郑秀才道:「宋老先生既不屑做此小题,不拘何题,赐作一首,也不枉舍甥女求教之意。」陶柳二人道:「此论有理,宋先生不必过辞。」宋信没法,祇得勉强道:「非是不做,诗贵适情,岂有受人缚束之理。既二位有命,安敢不遵。就以今日之游为题,何如?」陶柳答道:「甚妙。」宋信遂展开一幅牋纸要起草稿。研了墨,拿着一枝笔,刚写得「春日偕陶先达、柳孝廉城南行游,偶过冷园留饮」一行题目,便提笔沉吟半晌不成一字。

  陶进士见其苦涩,大家默默坐待,更觉没趣,祇得叫家人从拜匣中取出一柄金扇,新自递与郑秀才道:「令甥女写作俱佳,欲求一挥,以为珍玩,不识可否?」郑秀才接了道:「这个何妨。」因接付与冷绛雪。冷绛雪道:「既承台命,并乞赐题。」陶进士惊喜道:「若出题,又要过费佳思,於衷不安。」冷绛雪道:「无题则无诗,何以应教。」陶进士大喜道:「妙论,自别也罢。粗扇那边画的是一双燕子,即以燕子为题,何如?」冷绛雪听了也不答应,提起笔来一挥而就,随即叫郑秀才送与陶进士。陶进士看见墨迹淋漓,却是一首七言绝句写在上面道:

  寒便辞人暖便归,笑他燕子计全非。

  绿阴如许不留宿,却傍人家门户飞。

  陶进士与柳孝廉看了又看,读了又读,喜之不胜道:「这般敏绝奇才,莫说女子中从不闻不见,即是有名诗人,亦千百中没有一个,真令人敬服。」柳孝廉看了动火,也忙取了一柄金扇送与郑秀才道:「陶先生已蒙令甥赐教,学生大胆,亦欲援例奉求,万望慨诺。」郑秀才道:「使得,使得,但须赐题。」柳孝廉道:「粗扇半边亦有画在上面,即以画图为题可也。」郑秀才忙递与冷绛雪。冷绛雪展开一看,见那半边却是一幅《高士图》,因提笔题诗一绝道:

  穆生高况一杯酒,叔夜清风三尺桐,

  不论鬚眉除去骨,布衣何处不王公?

  冷绛雪写完,也叫郑秀才送还。陶、柳二人争夺而看,见二诗词意,俱取笑宋信,称讚不已。再回看宋信,尚抓耳挠腮,在那里苦挣。二人也忍不住,走到面前笑说道:「宋兄佳作曾完否?」宋信正在苦呤不就,急得没摆布。又见冷绛雪写了一把扇子又写一把,就如风卷残云一般,毫不费力。又见陶、柳二人交口称讚,急得他寸心如火。心下越急越做不出,欲待推辞,却又喫不多酒;欲待装病,却又仓卒中装不出,祇得低着头苦挣。不期陶、柳看不过又来问,没奈何,祇得应道:「起句完了,中联结句尚要推敲。」陶进士道:「宋兄平日尚不如此,为何今日这等艰难,莫非大巫见了小巫么?」宋信道:「真也作怪,今日实实没兴。」冷绛雪听了微微笑道:「『枫落吴江冷』祇一句,传美千古。佳句原不在多,宋诗翁既有起句足矣。乞借一观。」宋信料做不完,祇得借此说道:「既要看,就拿去看,待看过再做也不妨。」郑秀才遂走到案前,取了递与冷绛雪。冷绛雪接着一看,祇见上面纔写得两行。一行是题目,一行是起句首:

  结伴寻春到草堂,主人爱客具壶觞。

  冷绛雪看了又笑笑道:「这等奇思异想,怪不得诗翁费心了。莫要过於劳客,待我续完了吧!」因提起笔来续上六句道:

  一枝斑管千斤重,半幅花牋百丈长。

  心血吐完终苦涩,髭鬚断尽祇寻常。

  诗翁如此称风雅,车载还须动斗量。

  写完仍叫郑秀才送与三人看。陶、柳看完,忍不住哈哈大笑。羞得个宋信通身汗下,彻耳通红,不觉恼羞变怒,大声发作道:「村庄小女,怎敢如此放肆!我宋先生遨游天下,任是名公巨卿,皆让我一步,岂肯受你们之辱!」冷绛雪道:「贱妾何敢辱诗翁,诗翁自取辱耳。」因起身向陶、柳二人深深拜辞道:「二位大人在此,本该侍教。奈素性不耐烦剧,避浊俗如雠。今浊俗之气沖人欲倒,不敢不避,幸二位大人谅之。」拜罢,竟从从容容入内去了。

  宋信听见一发大怒道:「小小丫头,怎这等轻薄!可恶,可恶!」郑秀才笑道:「宋先生请息怒,舍甥女固伤轻薄,宋先生也自失检点了。」宋信道:「怎么是我失检点?」郑秀才道:「前日甥女报条上原写得明白,『请真正诗翁赐教,虚冒者勿劳枉驾。』宋先生既是做诗这等繁难,也就不该来了。」说罢,掩口而笑。

  宋信又被郑秀才抢白了几句,羞又羞不过;气又气不过。红着脸拍案乱骂道:「可恶,可恶!」郑秀才又笑道:「诗酒盘桓,斯文一脉,为何发此恶声。」陶、柳二人见宋信没趣之极,祇得起身道:「才有短者!宋兄,我们且去,有兴再来未为不可。」宋信软摊做一堆,那里答应得出。郑秀才又笑道:「宋先生正在气头上,今天色尚早,且屈二位老先生再少坐一回,奉杯茶。候宋先生之气平了,再行未迟。」因叫左右烹上好的佳茗送上。陶、柳二人逊谢道:「祇是太扰了。」茶罢,冷大户又捧出攒盒来小酌,再三殷勤奉劝。陶、柳二人欢然而饮。宋信祇是不言不语。

  冷大户忙斟一杯,自送与宋信道:「宋先生不必着恼,小女年幼,有甚不到之处,乞看老汉薄面吧!」宋信满脸羞,一肚气洗又洗不去,发又发不出。又见冷大户满脸陪笑,殷勤劝酒,没有奈何,祇得接着说道:「令嫒纵然聪明,也不该轻薄於我。」冷大户道:「我老汉止生此女,过於爱惜,任她拈弄翰墨,她自夸才学无敌。我老汉又是个村人,不知其中滋味。今闻宋先生乃天下大才,人人钦服,反被小女轻薄,这等看起来,小女的才情倒不是虚冒了。祇是小孩子家没涵养,不该轻嘴薄舌,讥诮宋先生,实实得罪。还望陶爷与柳相公解劝一二。」说得个宋信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拿着酒杯放不得喫不得。

  陶进士因问冷大户道:「令嫒曾有人家否?」冷大户道:「因择婿太难,故尚未有人家。」柳孝廉道:「要嫁何等女婿?」冷大户道:「小女有言,不论年纪大小,不论人之好丑,不论门户高低,祇要其人才学与小女相对得来,便可结亲。今日连宋先生这等高才都被她考倒了,再叫老汉何处去寻访,岂不是个难事?」陶进士道:「原来如此。」郑透才道:「闲话休题,且请快饮一杯,与宋先生拨闷。」他郎舅二人冷一句,热一句,直说得宋信面皮都要刮破,陶、柳方纔起身,哄着宋信辞谢而去。宋信这一去,有分教:

  风波起於萋菲,绣口直接锦心。

  不知宋信如何起衅,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道路上美还遇美

  词曰:

    利器小盘根,骏足轻千里。猛雨狂风欲妨花,转放花枝起。人喜结同心,纔喜逢知己。莫讶人生面目疏,默默相思矣。

  右调《卜算子》

  话说宋信受了冷绛雪一场羞辱,回来便觉陶、柳二人的情意都冷淡了。心下百般气苦,暗想道:「我在扬州城里寻访过多少女子,要她写几个字儿,便千难万难。怎冷家这小丫头纔十二岁,便有这样才学?把做诗祇当写帐簿一般,岂不又是一个山黛。我命中的灾星、难星,谁知都是些小女儿。若说山黛的祸根,还是我挑掇晏文物起的,就是后来喫苦,也还气得她过。冷家这小丫头独独将一张报条贴在琼花观门墙上,岂非明明来寻我的舋端,叫我怎生气得她过。」又一想道:「莫若将山相公要买婢之事与老窦商量,要他买了送与山相公。一来可报我之雠;二来为老窦解怨;三来可为我后日进身之阶,岂不妙哉!我将这小丫头弄得七死八活,纔晓得我老宋的手段。」

  算计定了,到次日来见窦知府,将冷绛雪辱他之事细细哭诉一番,要求窦知府为他出气。窦国一道:「她虽得罪於你,却无人告发,我怎好平白去拿她。」宋信道:「也不消去拿她。我前日出京时,山相公要选买识字之婢,伏待女儿,再三託我。我一到扬州,即四境搜求,并无一人。不期这冷绛雪,年纔十二,才情学问不减山黛。前日偶然遇见,卖弄聪明,将晚生百般羞辱,老先生若肯重价买了,献与山相公,上可解前番之结,下可泄晚生之愤,诚一举两利之道,不识老先生以为何如?」窦国一道:「这个使得,祇是也没个竟自去买之理。须叫媒人来吩咐,待媒人报出,然后去买才成个官体。」宋信道:「这不难。老先生祇消去唤媒人,待晚生嘱託媒人,当堂报名便了。」

  隔不得两三日,窦知府果然听信,差人唤了许多媒人来吩咐道:「北京山阁下老爷有一位小姐,年纔十一二岁,是当今皇帝钦赐有名的才女。要选与她年纪相近,能通文识字的女子一十二个服侍她。闻知扬州人才好,昨行文到此,要我老爷替他选买,故唤你们吩咐。不拘乡村城市大家小户,凡有年近十一二岁通文识字的女子,都细细报来,本府不惜重价聘买。如隐匿不报,重责不饶,限三日内即报。」众媒人出来各自寻访,陆续来报。

  第二日,内中一个王媒婆来报:「江都县七都八图香锦里冷新的女儿冷绛雪,年正一十二岁,实有才学,媒人不敢不报,听老爷选用。」窦知府见了道:「这个名字便取得有些学问,一定可观,准了。」便叫一个差人吩咐道:「你可同这媒婆到冷新家去,说当朝山阁老闻知你女儿有才,不惜重聘,要讨去陪伴她家小姐。可问明他要多少财礼,本府即如数送来。此乃美事,故不出牌。他若推脱留难,本府就要委江都县官来拿了。」

  差人应了,不敢怠慢。随即同王媒婆到冷大户家说知此事。吓得冷大户魂不附体,慌忙接郑秀才来商议道:「这祸事从哪里说起?竟是从天掉下来的。」郑秀才道:「不必说了,一定是前日宋信受了甥女之辱,他与窦府尊相好,故作此恶以相报也。」冷大户道:「若是宋信作恶,如何王媒婆开报?」一面治酒款待差人,一面就扯住王媒婆乱打道:「我与你往日无雠,近日无冤,你为甚开报我女儿名字?」王媒婆先还支吾,后被打急了祇得直说道:「冷老爹不消打我,这都是别人做成圈套,叫我报的,我也是出於无奈。」冷大户道:「哪个别人?」王媒婆道:「你想哪个曾受你的羞辱,便是哪个了。」郑秀才听了道:「何如!我就说是这个小人。不妨事,待我去见窦府尊,讲明这个缘故,看她如何?他若挡护,我便到都察院去告。哪有宰相人家,无故倚势讨良善人家女儿为侍妾的道理!」冷大户道:「须得如此方好。」

  郑秀才倚着自有前程,便兴抖抖取了衣巾,同差人来见府尊。正值知府在堂,忙上前禀说道:「生员的甥女虽是村庄人家,又不少穿,又不少喫,为甚么卖与人家为侍妾?此皆山人宋信为做诗受了甥女之辱,故在公祖老爷面前进谗言以起舋端。乞公祖老爷明镜,察出狡谋,以安良善。」窦知府道:「此事乃山阁下有文书到本府,託本府买侍妾,与宋山人何干。你说宋信进此谗言,难道本府是听信谗言之人。这等胡讲,若不看斯文面上,就该惩治纔是,还不快去劝冷新将你甥女速速献与山府。虽说是为侍妾,祇怕在阁老人家为侍妾,还强似在你乡下作村姑田妇多矣!」郑秀才道:「宁为鸡口,勿为牛后,凡有志者皆然。况甥女虽系一小小村女,然读书识字,通文达理,有才有德,不减古之烈女。岂有上以白璧之姿,下就青衣之列。还求公祖老爷扶持名教,开一面之网,勿趋奉权门,听信谗言,以致烧琴煮鹤。」

  窦知府听了拍案大怒道:「甚么权门,甚么谗言?你一个青衿,在我公堂之上这等放肆!他堂堂宰相,用聘财讨一女子,也不为过。叫库吏在库上支三百两聘金,同差人交付冷新,限三日内送冷绛雪到府。如若抗违,带冷新来回话。再有生员来缠扰,重责四十。将郑生员逐出去。」

  郑秀才还要争论,当不得皂隶、押首乱推乱攘,直赶出二门,连衣巾都扯破了。郑秀才气狠狠大嚷说道:「这里任你作得威福!明日到军门、按院、三司各上台,少不得要讲出理来。那有个为民公祖,强买民间子女之事。」遂一径回家,与冷大户说知府尊强买之事。就要约三学秀才,同动公呈,到南京都察院去告。

  此时冷绛雪已闻知此事,因请了父亲与母舅进去,说道:「此事若说宋信借势陷人,窦知府买良献媚,与他到各上司理论,也理论得他过。但孩儿自思,蒙父亲、母舅教养,有些才美,断不肯明珠暗投,轻适於人。孩儿已曾对父亲说过,必才美过於孩儿者,方许结丝萝。你想此穷乡下邑,那有才美之人。孩儿想京师天子之都,才人辐辏之地,每思一游,苦於无因。今既有此便,正中孩儿之意,何不将错就错,前往一游,以为立身扬名之地。」冷大户道:「我儿,你差了。若是自家去游,东西南北便由得你我。此行若受了他三百两聘金,就是卖与他了。到了京师,送入山府,就如笼中之鸟,为婢为妾,听他所为,岂得由你作主!他深深相府,莫说选才择婿万万不能,恐怕就要见父亲一面,也是难的。」一面说一面就掉下泪来。

  冷绛雪笑道:「父亲不必悲伤。不是孩儿在父亲面前夸口,孩儿既有如此才学,就是面见天子,也不致相慢。甚么宰相敢以我为妾,以我为婢!」冷大户道:「我儿这个大话难说。俗语说得好,铁怕落炉,人怕落套。从古英雄豪傑,到了落难之时,皆受人之制。况你一十二岁的小女子,到他相府之中,闺阁之内,纵有泼天本事,恐也不能跳出。」冷绛雪道:「若是跳不出,便算不得英雄好汉了。父亲请放心,试看孩儿的作用,断不至玷辱家门。」冷大户道:「就是如你所言,万无一失,教我怎生放心得下。」冷绛雪道:「父亲若不放心,可央母舅送我到京,便知端的。」冷大户道:「自母亲亡后,你在膝下顷刻不离。今此一去,知到何日再见?」冷绛雪道:「孩儿此去,多则十年,少则五年,定当衣锦还乡,如男子与父亲争气。然后谢轻抛父亲之罪。」郑秀才道:「甥女若有大志,即自具车马,我同你一往,能费几何?何必借山家之便?」冷绛雪道:「母舅有所不知,甥女久闻山家有一小才女,诗文秀美,为天子所重。甥女不信天下女子更有胜於冷绛雪的,意欲与她一较。我若自至京师,她宰相闺阁,安能易遇?今借山家之车马以往山家,岂不甚便!」郑秀才道:「甥女怎么这等算的定,倘行到其间,又有变头,则将如之何?」冷绛雪道:「任他有变,吾才足以应之。父亲与母舅但请放心,不必过虑。」冷大户见女儿坚意要去,没奈何祇得听从。

  郑秀才因同了出来,对差人道:「这等没理之事,本当到上司与他讲明。不期我甥女转情愿自去,倒叫我没法。」差人道:「既是冷姑娘愿去,这是绝美之事了。」库吏随将三百两交上道:「请冷老爹收下,我们好回复官府。」冷大户道:「去是去,聘金尚收不得,且寄在库上。」库吏道:「冷姑娘既肯去,为何不收聘金?」冷大户道:「此去不知果是山家之人否?」库吏笑道:「既是山家要去,怎么不是山家之人?」冷大户道:「这也未必。你拿去禀老爷,且寄在库上,候京中信出来,再受也不迟。」差人道:「这个使得。但冷姑娘几时可去?」冷大户道:「这个听凭窦老爷择日便了。」差人得了口信,便同库吏回复窦知府。

  窦知府听见肯去,满心大喜。又与宋信商量起来献婢的文书。又叫宋信写一封书,内叙感恩谢罪并献媚望昇之意。又差出四个的当人役,一路护送。又讨两个小丫头服侍。又做了许多衣服。又拿一只大浪船,直送至张家湾。择了吉日,叫轿迎冷绛雪到府,亲送起身。

  却说冷家亲亲眷眷,闻知冷绛雪卖与山府,俱走来拦住道:「冷老爹也忒没主意,你家又不少柴少米,为甚把如花似玉、亲生女儿,远迢迢卖到京中去?冷姑娘有这等才学,怕没有大人家娶去。就嫁个门当户对的农庄人家,也强似离乡背井去喫苦。」又有的说道:「冷姑娘年纪小,不知世事,看得来去就如儿戏。明日到了其中,上不得,下不得,那时悔是迟了。」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个冷大户祇是哭。冷绛雪但怡怡然说道:「祇有笼中鹦鹉,哪有笼中凤凰!我到山府,若是他小姐果有几分才情,与她相聚两年也不可知。倘或也是宋信一样虚名,祇消我一两首诗,出她之丑,她急急请我出来还怕迟了,焉敢留我!」众亲闻说,也有笑的,也有劝的,乱了两日。

  到了临行这日,窦知府差人鼓乐轿子来迎。冷绛雪妆束了,拜辞父亲道:「孩儿此行,不过是暂往燕京一游,不是婚姻嫁娶,不必悲伤。」冷大户道:「得能如你之言,便是万幸。娘舅送你到京,有甚消息,可即打发他回来,免我挂心。」冷绛雪领诺,竟自上轿去了。正是:

  藕丝欲缚鲲鹏翅,黄鸟偏怀鸿鹄心。

  莫道闺中儿女小,一双俊眼海般深。

  冷绛雪来到府门,窦知府正在堂上等送她下船。忽见她走上堂来,虽年尚垂髫,却翩翩然若仙子临凡。看其举止行动,宛然又是一个山黛,心下先有几分惊异。及走到面前祇道她下拜,将要出位还礼优待,不期冷绛雪祇深深一个万福,便立住不动。窦知府不好意思,祇得问道:「你就是冷绛雪吗?」冷绛雪朗朗答应道:「贱妾正是。」窦知府道:「我闻你自擅小才女之名。既有才,则有学,则知礼,怎么见我一个公祖,竟不下拜?」冷绛雪答道:「大人既知讲礼,则当达权。贱妾若不为山府买去,以扬州子民论,安敢不拜见府尊。今既为山相府之人,岂有相府之人而拜太守之堂者乎?」窦知府听了竦然道:「难道相府之人便大些吗?」冷绛雪道:「相府之人原不大,奈趋奉相府之人不得不大耳!」窦知府道:「你虽为相府之人,尚未入相府,则为祸为福尚未定,况我为政,怎便挺触於我?」冷绛雪道:「未入相府,妾之祸福,大人为政。妾以良家子女陷为婢妾,既闻大人之命矣。明日妾入山府,若无所短长,则大人献犹不献。妾若稍蒙青目,则大人之祸福又妾为政矣。妾敢实告,为恩为怨,大人亦当熟思。」窦知府闻言大惊失色道:「据汝这等说起来,是我欲结一人之恩,反招一人之怨了。结恩未必深,而招怨已切齿,这如何使得。」因低头沉吟,有个欲要改悔之意。

  冷绛雪微微笑道:「大人不必沉吟,妾原知此意不出之大人,大人祇是过於信谗耳。妾不报谗人而报大人,非女子也。大人请放心,从前功罪可以两忘。今与大人约,敢以父兄门户为託。父兄门户安,则贱妾顶踵而捐。倘再鱼肉,则雠不共天。断不食言,惟大人图之!」窦知府听了方喜动颜色道:「听汝言谈,观汝举止,不独才情独步一时,而侠气直接千古,真可爱可敬,到京定有大遇。本府误听谗言,今日悔无及矣。父兄之託,谨当如教。倘可吹嘘,幸勿忘今日之约。」冷绛雪道:「既蒙明谕,妾虽草木,亦有知恩。」窦知府大喜,遂邀入后堂,叫夫人盛设留饯。饯罢,方用鼓乐送上船。闻知郑秀才送上京,又另是二十两下程。正是:

  献媚虽云得计,逢迎实费周旋。

  荣辱到底由命,何不听之自然。

  窦知府送了冷绛雪下船,随即差人飞个名帖,拜冷大户,就吩咐说道:「如有甚事情,不妨私衙相见。」冷大户见女儿与知府直立着对答了半晌,知府转加意奉承,晓得女儿有些作用,方稍稍放心。直看女儿开了船,方纔回去,不题。

  却说冷绛雪自别父亲,慨然而行,全无离别之色。一路上逢山看山,遇水览水。凡过古人形迹所在,无不凭弔留题。

  一日,行到了山东汶上县,见一簇林木苍秀,林木中隐隐露出两个庙宇的兽头犄角。冷绛雪在舟中望见,便问是甚么所在。船上人答道:「这是汶上县地方,前面红庙叫做闵子祠,是个古迹。」冷绛雪道:「既是闵子骞大贤古迹,不可不到。」因叫船家扰船,要上去看看。船家道:「日已向西,又是顺风,要赶路,不上去吧!」冷绛雪道:「哪有不上去之理!」船家拗不过,祇得落了篷,将船弯到庙前说道:「赶路要紧,庙中景致甚多,祇好略看看就下船,千万不可耽搁。」冷绛雪应了。随同郑秀才,带着两个丫头携了笔砚跟随,两个差役前面引路。

  冷绛雪到了庙门一看,见入去的径路都是随山曲折的,由径路走到大殿,足有半箭多路。殿上庙貌虽不甚整齐,却还不甚荒凉。冷绛雪瞻拜一回,因对郑秀才说道:「昔日闵子不仕权门,欲逃汶上以辞,遂成了千古大贤。我冷绛雪年虽幼,也是个有才女子,怎反趋入权门,其中是非正自难言。」郑秀才道:「他一个圣门大贤,你一个女子,怎与他比较起来。」冷绛雪道:「舜何人!予何人!有为者亦若是。」歎息了两声,因取丫头携来笔砚,在西楹旁边粉壁上题诗一首道:

  千古权门贵善辞,娥眉何事反趋之?

  祇因深信尼山语,磨不磷兮涅不缁。

  后题维扬十二龄小才女冷绛雪题。

  冷绛雪题罢,就同郑秀才入庙后各处去游玩。不期事有凑巧,冷绛雪才转得身,忽庙外又走进一个小秀才来。你道这小秀才是谁?原来姓平名如衡,表字子持,是河南洛阳人。自幼父母双亡。他生得面如美玉,体若兼金。年纔一十六岁,而聪明天纵,读书过目不忘,作文不假思索。十三岁上,就以案首进学,屡考不是第一,定是第二,决不出三名。这年到了一个宗师,专好贿赂。案首就是一个大乡宦的子弟,第二至第十皆是大富之家一窍不通之人,将平如衡直列到第十一名上。平如衡胸中不忿,当堂将宗师挺撞了几句。宗师大怒,要责罚他。他就将衣巾脱下,交还宗师道:「我平如衡要做洛阳秀才,便听宗师责罚。这讲不明,论不公的穷秀才,我平如衡不愿做它。宗师须管我不着。」宗师道:「我考你在一等十一名,也不为低了。」平如衡道:「若是前面十人文章,果然好似我平如衡,莫说一等十一名,便考到六等,也不敢生怨。倘一个不如我,纵列第二,终不能服。」宗师道:「小小年纪,怎这等放肆!哪见前面十人便不如你?」平如衡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也难辩。祇是我平如衡不愿做这生员了。」宗师道:「学校乃斯文出身之地,你为一时名次,弃了衣巾而去,岂不误了终身。」平如衡笑道:「人生祇患无才。若毛羽已丰,则何天不可以高飞!」因长揖而去。宗师十分惭愧,还叫教官留他。当不得他执意不回。他恐怕住在洛阳被宗师缠扰,因有一个亲叔,是个贡生,在京选官,遂收拾行李,带一老仆进京去寻他。不想到得京中,叔子已选松江教官,上任去了。因京中别无熟识,祇得一路起早出京,要往松江去寻叔子。

  这日,到了汶上县,虽天色尚早,还去得几里,因身子倦怠,便寻个洁净歇店住下。闻知闵子庙不远,遂步入庙中来闲散。纔走到庙楹之前,忽见粉壁上墨迹淋漓,龙蛇飞舞,心下惊异。忙近前一看,见诗意又感慨,又自负,又见有娥眉之句,心下想道:「难道是个女子?」及看到后边,见写着十二龄小才女,惊得满身汗下道:「大奇事,大奇事,怎么十二岁女子有此傑作。不信,不信。」再定睛细看时,见墨迹尚然未乾,后面名冷绛雪,心下想道:「既有名姓,这是真了。」因歎道:「我平如衡自恃十六岁少年,有此才学,往往骄傲将人不看在眼中。谁知十二岁女子,诗才如此高美,真令人愧死。」又朗吟了数遍,愈觉警拔。因想道:「此乃千秋仅见之事,便冒续貂之丑,也说不得,须和她一首。」因到殿上香座前,寻了一枝烂头笔,在石砚里蘸得饱饱,走到壁边,依韵和诗一首道:

  文见千秋绝妙辞,怜才真性孰无之?

  倘容秣马明吾好,愿得人间衣尽缁。

  后写洛阳十六岁小书生平如衡,将往云间,道过汶上,偶瞻壁翰,欣慕执鞭,草草题和。

  平如衡题完放了笔,又癡癡想道:「此乡僻村野之地,如何得有才女,除非过往仕客家眷。」忽想起道:「方纔入庙时,看见庙门前河岸口有一只大船泊着,莫非就是船上起来游赏的?」因忙忙赶出庙来一看,祇见那只船正撺着跳板,踏着扶手,几个人立着勤勤张望庙中,在那里等候。平如衡暗道:「是了,是了,想在庙中尚未出来。」欲要进庙迎看,又恐迎错了,遂祇在庙前船边,走来走去的等候。

  却说冷绛雪在庙后各处游览完,方纔出来。走到殿前,自家爱自家的题咏,舍不得丢下,心下暗想道:「我这首诗题在此处,真是明珠暗投,有谁鉴赏?」又走近壁间去看看,忽见后边已有人和诗在上,不胜惊讶道:「怎么刚转得一转,就有人和在上面?」再细细一看,见词意深婉,俱寓称扬不尽之意。又见笔墨纵横,如千军万马。又看到署名,愈加惊喜道:「尝谓天下无才,谁知转眼间便遇了知己。但当面遇之,又当面失之,殊可痛恨。」

  祇管立住沉吟,船上人早赶进庙来催促道:「天色将晚了,快上船,还要赶宿头哩。」冷绛雪无奈,祇得走出庙来。出得庙门,祇见一个少年书生,俊俏风流,在那里伸头缩脑的张望。欲待停足回眸,争奈母舅与差人围簇而行,少留不得。刚上了船,跨得入舱,船家早将船撑离岸,曳起篷,如飞的一般去了。祇因这一去,有分教:

  相思两地无头绪,缘分三生有脚根。

  不知此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闺阁中才不让才

  词曰:

    青青杨柳,更有桃花红欲剖。紫燕翩翩,黄莺又啭弦。凤祥麟瑞,不信人间还有对。休歎才难,试展雕龙绣虎看。

  右调《减字木兰花》

  话说平如衡立在庙前,探望题诗女子。立不多时,祇见庙中果然许多人簇拥着一个垂髫女子走了出来。陡然回目一视,见眉宇清妍,容光飞舞,真不啻遇了西子王嫱,把一个平如衡惊喜得如癡如狂,心魂俱把捉不定。及再要一看,那女子已被众人催逼上船,登时开去。

  平如衡立在河口,就如石人一般,向北而望,祇望得船影都不见,方纔垂下眼来。及要转身,争奈四肢俱瘫软,半步也移不动。没奈何,强挣到庙前石墩上坐下,心下暗想道:「再不想天下有这等风流标致的小才女,要我平如衡这样嗤嗤男子何用!若是传闻尚恐不真,今日人物是亲眼见的。壁上诗年纪与其人相对,自然是她亲题,千真万实,怎教我平如衡不想杀愧杀!又不知方纔这首诗,美人可曾见。若是看见我后面题名,方纔出庙门觌面相觑,定然知道是我。我的诗虽不及美人,或者怜我一段殷勤欣慕之情,稍加青盼,尚不枉了一番奇遇。若是美人眼高,未免笑我书生唐突,则为之奈何?」又想道:「她署名冷绛雪,定然是冷家女子。但不知是何等样人家。我看方纔家人侍妾围绕,自然是宦家小姐了。但恨匆匆不曾问得一个明白。」

  一霎时,心中就有千思万虑,肠回九转,直坐到傍黑,方纔挣归客店。真个是捣枕捶床,一夜不曾合眼。捱到天明,浑身发热如火,就在客店中直病了半月方好。欲待进京访问消息,料如大海浮萍,绝无踪迹。又且行李萧条了,艰於往返。没奈何,祇得硬着心,忍着苦,往松江访叔子而去。正是:

  无定风飘絮,难留浪滚沙。

  若寻来去迹,明月与芦花。

  平如衡往松江寻访叔子,且按不题。

  却说冷绛雪刚上得船,船便撑开挂帆而去。急向篷窗一望,早已不知何处。心下暗想道:「此生仓卒之间能依韵和诗,又且词意深婉,情致兼到,真可爱也。但恨庙前匆匆一盼,不能停舟相问。祇记得他名字叫做平如衡,是洛阳人。我冷绛雪虽纔十二岁,然博览今昔,眼中意中,不见有人,不意道途中倒邂逅此可儿,怎能与他争奇角险,尽情酬和,令我胸中才学稍稍舒展,亦人生快事也。还记得他说将往云间。云间是松江府,他南我北,不知可还有相见之期?」以心问心,终日踌蹰,一路上看山水的情兴早减了一半。

  不一日,到了京师。差人先将文书信送入山府。山显仁接见了,乃知是窦国一买婢送来。此时已在近地买了十数个,各分职事,编名掌管。见是扬州买来,又见书上称能诗能文,也觉欢喜,就与女儿山黛说知,发轿去接。不多时接到。因命几个仆妇将她领入后厅来见。山显仁与罗夫人并坐在上面,祇见冷绛雪不慌不忙,走将进来。山显仁仔细一看,祇见:

  风流情态许多般,漫说生成画也难。

  身截巫山云一段,眉分银汉月双弯。

  行来祇道花移步,看去方知玉作颜。

  莫讶芳年纔十二,五行七步祇如闲。

  山显仁见她一路走来,举止端详,就与女儿山黛一般,心下先有几分骇异。及走到面前,又见容貌端庄秀媚,更加欢喜。领她的仆妇,见她到面前端立不拜,因说道:「老爷、夫人在上,快些磕头。」冷绛雪听了,祇做不知,全然不动。山显仁见她异样,因问道:「你既到我府中,便是府中之人了,怎么不拜?」冷绛雪答道:「妾闻贵贱尊卑,相见以礼。冷绛雪既见太师、夫人,安敢不拜!但今日乃冷绛雪进身之始,不知该以何礼相见,故立而待命。」

  山显仁见她出语凌厉,因笑问道:「你且说相见之礼有那几种?」冷绛雪道:「女子入门,有妇礼,有保母礼,有傅母礼,有宾礼,有记室礼,有妾礼,有婢礼,种种不同,焉敢混施。」山显仁道:「你自揣该以何礼相见?」冷绛雪道:「《关雎》风化之首,既无百两之迎,又无钟鼓之设,不宜妇礼明矣!保母、傅母贵於老成,妾年十二,礼更不宜。太师寿考南山,冷绛雪齿发未燥,妾礼之非,又不待言。太师若能略去富贵,而以翰墨见推,则宾礼为宜。然当今之世,略去富贵者能有几人?或者富贵虽不能尽忘,犹知怜念斯文委之记室,则记室礼亦宜。甚之贵贵轻才,尊爵贱士,以献来为足辱,以柔弱为可欺,则污之泥中,厕之爨下,敢不惟命,则当以婢礼见。然恐非太师四远求才之意也。此贱妾自揣者如此,幸太师明示。」

  山显仁听了这许多议论,心下暗喜道:「此女齿牙伶俐,词语慷慨,不独才高,且有侠气,真可爱也。」因又笑问道:「你说宾礼相见为宜,问你宾礼如何行?」冷绛雪道:「行宾礼,则太师起而西向立,夫人起而东向立,冷绛雪北面再拜。每拜太师答以半礼,夫人回以一福。四拜毕,太师、夫人命侍妾掖之起。太师、夫人北向坐,冷绛雪傍坐,赐茶,问以笔墨之事。此宾礼也。」

  山显仁又问道:「记室之礼如何行?」冷绛雪道:「论记室礼,受职有属。则太师、夫人高坐於上,冷绛雪趋拜於下。拜毕,赐坐於旁,有问则起立而对。此记室礼也。」山显仁道:「婢礼如何?」冷绛雪道:「婢则匐伏叩头而已,何礼之有。」山显仁笑道:「行宾礼亦不难。但宾者主之朋也,必见闻深远,议论风生,方足与主人酬酢。你小小女子,亦能之乎?」冷绛雪道:「若酬酢不能,安敢自称才女,而经数千里,远献乎相府!」山显仁道:「你既自称才女,且问你何以谓之才?」冷绛雪道:「才之道甚大,其论甚长。若草率奉答,又不足以副明问;欲精粗毕陈,恐非立谈之可尽。」

  山显仁笑对夫人说道:「此女小小年纪,口出大言,见我不拜一拜,倒思量坐谈,岂不好笑?」罗夫人道:「看她姿容举动,不象个下人,便与她坐下也不妨,且看她说些甚么?」山显仁道:「依夫人这等说。」就叫侍妾移一张椅子在旁边,说道:「你且权坐了,细讲才字与我听。」

  冷绛雪听了,也不告坐,竟公然坐下道:「盖闻天、地、人,谓之三才。故一言才,而天、地、人在其中矣。以天而论,风云雪月发亘古之光华。以地而论,草木山川结千秋之秀润。此固阴阳二气之良能,而昭着其才於乾坤者也。虽穷日夜语之而不能尽,姑置勿论。且就人才言之,圣人有圣人之才,天子有天子之才,贤人有贤人之才,宰相有宰相之才,英雄豪傑有英雄豪傑之才,学士大夫有学士大夫之才。圣人之才,参讚化育。贤人之才,敦立纲常。天子之才,治平天下。宰相之才,黼黻皇猷。英雄豪傑之才,斡旋事业。学士大夫之才,奋力功名。以类而推,虽万有不同,皆莫不有一段不磨之才,以自表现於世。然非今日明问之所注也。今日明问之所注,则文人之才,诗人之才也。此种才,谓出之性。性诚有之,而非性之所能尽该。谓出之学,学诚有之,而又非学之所能必至。盖学以引其端,而性以成灵。苟学足性生,则有渐引渐长,愈出愈奇,倒峡泻河而不能自止者矣。故有时而名成七步,有时而倚马万言,有时而醉草蛮书,有时而织成锦字,有时而高序滕王之阁,有时而静咏池塘之草。至若班姬之管,千古流香;谢女之吟,一时擅美。此又闺阁之天生,而添香奁之色者也。此盖山川之秀气独锺,天上之星精下降,故心为锦心,口为绣口;构思有神,抒腕有鬼,故挥毫若雨,泼墨如云。谈则风生,吐则珠落。当其得意,一段英英不可磨灭之气,直吐露於王公、大人前而不为少屈,令卿相失其贵,王侯失其富。而老师宿儒自歎其皓首穷经之无所成也!设非有才,安能凌驾一世哉!虽然,孔子有才难之歎,天后有失才之责。每凭弔千秋,奇才无几。俯仰一世,未见多人。故冷绛雪不鄙裙钗,自忘幼小,而敢以女才子自负,以上达於太师之前,而作青云之附。不识太师能怜,而使得扬眉吐气於太师之前否?」

  山显仁听了,伸眉吐舌,不胜惊喜。因对夫人道:「妙论,妙论。我祇道闺阁文章之名,独为吾儿山黛所擅。不意又有此女。真奇怪,前日钦天监奏才星下降,当生异人,果不虚矣。此女当如何相待?」罗夫人道:「且待见过女儿,看女儿如何相待,再作商量。」山显仁道:「夫人之言有理。」因命赐茶。茶罢,就着几个老成侍妾,领她入内去见小姐。

  临行,山显仁又吩咐冷绛雪道:「我家小姐,乃当今圣上御笔亲书才女之匾。又特赐玉尺,以量天下之才。又赐金如意,以择婿,十分宠爱。前日许多翰苑名公都被她考倒,她心性骄傲,你见她须要小心,不比我老夫妻怜你幼小,百般宽恕。」冷绛雪道:「但恐小姐才不真耳。若果系真才,哪有才不爱才之理。太师、夫人但请放心。」遂同了侍妾径入内来。

  到了卧房楼下,侍妾叫冷绛雪立住,先上楼去报知小姐。此时小姐晨妆初罢,正卷起珠帘,焚了一炉好香,在那里看《奇女传》。忽侍妾报说道:「扬州窦知府所献女子已到,在楼下要见小姐。」山黛道:「曾见过老爷、太太吗?」侍妾道:「见过了,故叫领来见小姐。」山黛道:「老爷见了,曾替她另起名编入职事吗?」侍妾道:「这个女子与众不同。」就将见老爷不拜,争礼论才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她问一答十,连老爷也没法奈何,故叫送来见小姐。」山黛听了又惊又喜道:「哪有此事!可快唤她上楼来,待我看是怎生样一个人物。」侍妾领命。

  不多时,祇见冷绛雪走上楼来。二人觌面一看,你见我如蕊珠仙子,我见你如月殿嫦娥,两两暗惊。走到面前,山黛心灵,先说道:「你身充婢妾而来,则体甚贱。闻你以诗文自负,则道又甚尊我。一时降礼,则恐失体;一时傲物,又恐失才。你且权坐下,可尽吐所长。若微有可观,自当刮目。你意下何如?」冷绛雪道:「我冷绛雪肺腑之言,已被小姐一口代为道出,更有何说,祇得领命告坐。」遂揽揽衣,坐於对面。

  山黛道:「看你举止不俗,眉目间大有文情,似非徒夸於人者。我若今日单考於你,祇道我强主压客。欲与汝同做,又出题不便。莫若公议出题,分阄以咏何如?」冷绛雪道:「我冷绛雪远献而来,底里不知,故小姐宜试其短长。若小姐,则天子为一人知己,翰林名公尽皆避席,才名已满於长安,何必与贱妾共较优劣!得不加贵,失则损名,窃为小姐不取也。」山黛笑道:「据汝所言,将以我为虚名,恐怕做得不好出丑?最是一团好意。我怎好定要与你并较长短,且试你一篇,如果奇特,再待你考我未迟。」因提起笔来,思量要写题目。

  忽侍妾来报圣旨下,快到玉尺楼接旨。山黛闻知,忙将笔放下,立起身,换了大服,要走出来,因对冷绛雪道:「他也同去看看,或有笔墨之命,待我奉诏做与你看,祇当你先考我,何如?」冷绛雪微微点首,遂同了出来齐到玉尺楼下。

  祇见香案已排设端正,圣旨已供在上面。山黛拜毕,开旨一看,却是四幅龙牋,要题诗四首,表於圣朝《四端图》上。一幅是凤来仪,一幅是黄河清,一幅是甘露降,一幅是麒麟出。山黛领了旨,遂将四幅龙牋命侍妾捧上楼去。一面命中官外厅伺候,一面上楼叫侍妾磨墨欲书。

  冷绛雪在旁说道:「方纔小姐欲出题面试贱妾,何不即将此四题待贱妾呈稿,与小姐改削!」山黛道:「使倒使得,祇是中官在下面立等回旨,恐怕迟了。」冷绛雪道:「奉旨怎敢迟慢。」此时楼上纸笔满案,冷绛雪遂取了一枝笔,展开一幅纸,全不思索,信笔而书。但见运腕如风,洒墨如雨。纵横起落,写得牋纸琅琅有声。山黛看见她挥毫如此,先喜得眉目都有笑色。及做完了取来一看,祇见

  第一幅凤来仪:

  岐山呜后久无声,今日来仪兆太平。

  莫认灵禽能五色,盖缘天子见文明。

  第二幅黄河清:

  普天有道圣人生,大地山川尽效灵。

  尘浊想应淘汰尽,黄河万里一时清。

  第三幅甘露降:

  上气氤氲下气和,酿成天地大恩波。

  金茎不用云中楼,一夜松稍珠万颗。

  第四幅麒麟出:

  圣人在位已千秋,圣德如天何待修

  当日尼山求不出,今同鹿豕上林游。

  山黛看完,大惊大喜,拍案说道:「姐姐仙才也!仙笔也!我山黛有眼不识,得罪多矣。」遂走转下来,欲要与冷绛雪叙礼。冷绛雪止住道:「小姐且请完了圣旨再讲礼也不迟。」山黛点首道:「有理。」遂立住不动,一面取过龙牋书写。冷绛雪道:「小家之句,恐不足以当御览,还须小姐自作。即欲用,亦须小姐改削。」山黛道:「点头颂圣,无不尽美尽善。虽悬之国门,千金不能易一字矣。小妹何敢妄着佛头之粪!」遂展开龙牋,分真、草、隶、篆,各书一幅。书完,又信手写短表一道,回复圣旨。冷绛雪在旁看见她拈弄翰墨,直如游戏,心下已自输服。

  不料这边旨意纔打发得出门,外边早又报有圣旨到。山黛祇得重复下楼接旨。接完开看,却是要《赋三十六宫都是春》诗一首。山黛领旨上楼,与冷绛雪看。冷绛雪道:「待妾再为捉刀何如?」山黛道:「方纔是要领姐姐大教,故敢相烦。今已心倾,怎敢再劳!容小妹献丑请教吧。」遂展开龙牋,草也不起,挥毫直书,不费半刻工夫,早已四韵俱成。上写着:

  赋得三十六宫都是春

  圣恩无处不三阳,何况深宫日月光。

  淑气相通天有道,和风不隔地无疆。

  阶阶杨柳青同色,院院梨花白共香。

  寿酒一宫称十献,一时三百六春觞。

  山黛写完,递与冷绛雪看道:「草草应诏,姐姐休笑。」冷绛雪接了道:「妾已在旁看明,不待读矣!小姐运笔如此之敏,构思如此之精,语语入神,字字惊人,真天人也。圣上宠鉴,信有真矣。妾方纔代作之妄,悔无及矣。恐遭圣主之谴,将如之何?」山黛笑道:「姐姐不必谦。」一面说,一面将诗封好,着人交付中官进呈。

  然后与冷绛雪叙礼道:小妹因谬为圣主所知,薄有浮名,遂不自揣,妄自尊大,以为天下不复有人。不知姐姐仙子降临,遂一概视之。适见挥毫,方知女中之太白也。使小妹愧悔交集,通身汗下,望姐姐恕之,请转容小妹荆请。」冷绛雪道:「贱妾村野下品,为人买献,偶以枋榆之飞,沾沾自喜。今经沧海,尚然夸水,已见巫山,犹尔称云,其遗笑大方为何如。小姐不弃,即就青衣犹为过分,何敢当宾。」山黛道:「文字相知,最为难得。我与姐姐今幸相逢,可称奇遇,何必泛作谦语。」

  冷绛雪推辞不得,祇得以宾主礼相见。拜毕分坐,侍妾献上茶来。山黛便问道:「以姐姐高才,岂无甲第门楣,乃为轻薄至此?」冷绛雪道:「贱妾不幸,幼失先慈,无人训诲。严君过於溺爱,听妾所为。妾又自恃微才,不轻许可,尝与家君约,不论贵贱好丑,但必才足相敌,方可结缡。前日家君访得一宋姓者,诗名大震,以为有才,招与妾较。不意一味夸张,毫无实学,被贱妾嘻笑谩骂,羞辱极矣。彼故借窦知府之力,而陷妾於此。自分为爨下之桐,岂料小姐怜才,过於刮目,真不幸中之大幸也!」山黛道:「宋姓者,莫非就是宋信?」冷绛雪道:「正是宋信。」山黛道:「他在京曾挑小妹一场是非,幸小妹腕指有灵,不为所困。后来天子知其开舋情由,将他责了四十御棍,押解还乡,已出九死一生,怎尚不知改悔,又在姐姐处如此作恶,真小人也。明日与爹爹说知,将他拿来重处纔好。」冷绛雪道:「宋信情由可恶,然贱妾蓬茅荆布,非宋信之恶,又安能得见小姐天上之人。以此而论,则宋信虽罪之首,而又功之魁也。」山黛笑道:「不念其恶而反言其功,姐姐存心仁恕矣。但是姐姐既已来矣,为今之计,还是欲归乎?还是暂留京师,而以高才显名乎?」冷绛雪道:「妾蒙小姐一见,而既以心膂相待,妾虽草木,安敢不以肺腑相告乎!」贱妾虽为宋信所陷,然见窦知府而以危言动之,彼已畏祸而欲中止。贱妾因思家居农村,能识几人,不睹崤函之大,安知天子之尊!故转以甜言开慰,方得劝驾至此。而又侥幸蒙小姐垂青,正贱妾扬眉吐气之时,安敢以家庭小孝,而作儿女思归之态耶?」山黛鼓掌大快道:「此英雄之言,不当以闺阁论也。」因吩咐侍妾治酒,与冷绛雪洗尘。

  冷绛雪道:「太师与夫人处,因贱妾初来,恐为富贵所压,故以贫贱自骄,尚未一拜。今蒙小姐错爱,不以富相加,反以垂青优礼,则贱妾贫贱骄人之罪,百口无辞矣。乞小姐先率领於太师、夫人前,匐伏荆请,然后敢领小姐之教。」山黛道:「家严慈因姐姐初来,知之不深,未免唐突,彼此有失,俱可相忘,但宾主岂可无相见之仪。」因起,邀冷绛雪在左并行而入。

  此时山显仁与夫人,正闻之冷绛雪代作《圣瑞图》诗之事,在厅内亲话。忽报小姐同冷家女子来见,山显仁与夫人便笑嘻嘻迎将出来道:「我儿闻冷家女子果有才情,我就看她言词举动与众不同。」山黛道:「冷家姐姐之才,直在孩儿之上。今已屈之与孩儿作闺中朋友,以受切磋之益,特来拜见父亲母亲。」山显仁道:「以朋友相与,何如以姊妹相与之更亲也!」山黛道:「姊妹固好,但冷家姐姐其才其美,自足播其芳香。若结为姊妹,必易山姓,异日显名,祇道假力於我,是以无益之荣,掩其有为之实,乌乎可也!故孩儿思之熟矣,还是朋友为宜。」山显仁连连点头道:「我儿所论,大为有理。」冷绛雪遂以通家子侄礼拜山显仁与夫人。

  刚拜得完,正欲留茶叙话,忽外面又报圣旨下。山黛遂忙忙趋到玉尺楼。祇因这一道旨意,有分教:

  红颜生色,白屋添荣。

  不知圣旨又有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误相逢才傲张寅

  词曰:

    薰自生香,莸能发臭,欲和为一焉能够?喜声无自鹊居之,恶名还是鸦消受。非是他肥,不关我瘦,长成骨相生成肉。娇歌终得唱歌人,不须强把眉儿皱。

  右调《踏沙行》

  话说冷绛雪正拜见山显仁与夫人,留茶叙话。忽报圣旨下,山黛忙趋到玉尺楼,跪接圣旨,开看,祇见御笔亲批道:

    览四瑞图诗,体裁端穆,意味悠长。闺秀而有大臣之风,殊可嘉也。特赐万瑞彩缎四端,以为润笔。《三十六宫》诗写皇恩普遍如昼,且字字警拔。而『天有道』、『地无疆』更为奇特,再赐御酒三十六瓶,以为春觞。庶见朕之无偏。故谕。

  读罢,山黛忙令冷绛雪同叩头。谢恩毕,随写短表一道,附奏道:

    臣妾山黛谨奏,为改正真才,无虚圣恩事:《三十六宫》诗系臣妾山黛自撰,蒙恩赏赐御酒三十六瓶,谨谢恩祗受。圣瑞四诗,实系幼女冷绛雪代作,今蒙恩鉴赏,特赐彩缎,妾黛不敢蔽才,以辜圣恩,谨令冷绛雪望阙谢恩祗受外,特此辨明,伏乞圣恩改正。冷绛雪年十二岁,系扬州府江都县农民冷新之女。其才在臣妾山黛之上,倘令奉御撰述,必有可观。但出自寒贱,奉御不便,伏乞圣恩,赐其父一空衔荣身,则冷绛雪不贵自贵矣。事出要求,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写完,封好,附与中官进呈。天子看了大喜道:「怎么又生此少年才女!」因批本道:

    览奏,方知四瑞诗出自冷绛雪手。言论风旨,诚足与卿伯仲。既系寒贱,暂赐女中书之号,以备顾问。并加伊父冷新中书,冠带荣身。俟后诏见撰述称旨,再加陞赏。该部知道。

  命下了,报到山府。山黛遂与冷降雪贺喜。冷绛雪又再三致谢山黛荐拔之恩,二人相好,真如胶漆。每日在府中不是看花分咏,便是赏月留题,坐卧相随,你敬我爱。冷绛雪因见圣旨赐父亲冠带之事,便写信打发母舅郑秀才回去报知,不题。

  却说天子因见山黛、冷绛雪一时便有两小才女,心下想道:「怎么闺阁女子,无师无友,尚有此异才;而男子日以读书为事,反不见一二奇才以负朕望。岂天下无才,大都在下者不能上达,在上者不知下求故耳!」正踌躇间,忽见吏部一本缺官事:「南直缺提学御史,循资该河南道御史王衮正推,山西道御史张德明陪推,乞圣裁。」天子亲点了正推,即着面见。王衮领旨,忙趋入朝,天子亲谕道:「朕前屡旨搜求异才,并无一人应诏,殊属怠玩。今特命尔,须加意为朕访求。不独重制科,必得诗赋奇才如李太白、苏东坡其人者,方不负朕眷眷至意。倘得其人,许不时奏闻,当有不次之赏。如仍前官怠玩之习,罪在不赦。」王衮叩头领旨而出。

  这王衮是河间府人,因御笔点出,不敢在京久留,遂辞朝回家。因岁暮,就在家过了年,新正方起身上任。到了任,因圣谕在心,临考时便加意阅卷,旨望得一两个奇才之士,逢迎天子。不期考来考去,都是肩上肩下之才,并无一人出类拔萃,心下十分懮惧。

  一日,按临松江府,松江府知府晏文物进见,就呈上一封书,说是吏部张尚书託他代送的,要将他公子张寅考作华亭县案首。王衮看了,遂付与一个门子道:「临填案时禀我。」说完就打发晏知府出去,心下想着:「别个书不听犹可,一个吏部尚书,我的陞迁荣辱都在他手里,这些小事,焉敢不听。」又想道:「圣谕谆谆,要求真才。若取了这些人情货,明日如何缴旨?且待考过再处。」

  不几日,一府考完。闭门阅卷,看到一卷,真是珠玑满纸,绣口锦心,十分奇特。王衮拍案称赏道:「今日方遇着一个奇才。」便提起笔来写了一等一名。纔写完,祇见门子禀道:「张尚书的书在此,老爷前日吩咐叫填案时禀的,小人不敢不禀。」王衮道:「是,这却如之奈何!」再查出张寅的卷子来一看,却又甚是不通,心下没法,祇得勉强填作第二名。一面挂出牌来,限了日期,当面发放。

  至期,王宗师自坐在上面,两边列了各学教官,诸生都立在下面。学生的卷子都发出来,当面开拆唱名。先拆完府学,拆到华亭县,第一名唱名燕白颔。祇见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秀才来,王宗师定睛仔细一看,祇见那秀才生得:

  垂髫初敛正青年,弱不胜冠长及肩。

  望去风流非色美,行来落拓是文颠。

  凝眸山水皆添秀,倚笑花枝不敢妍。

  莫作寻常珠玉看,前身应是李青莲。

  那小秀才走到宗师面前,深深打一恭道:「生员有。」王衮看他人物清秀,年纪又轻,满心欢喜。因问道:「你就是燕白颔么?」燕白颔道:「生员正是。」王衮又问道:「你今年十几岁了?」燕白颔应道:「生员一十六岁。」王衮又问道:「进学几年了?」燕白颔道:「三年了。」王衮道:「本院历考各府,科甲之才固自不乏,求一出类拔萃之人,苦不能得。惟汝此卷,天资高旷,异想不群,笔墨纵横,如神龙不可拘束,真奇才也。本院祇认做是个老师宿儒,不意汝尚青年,更可喜也。但不知你果有抱负,还是偶然一日之长。」燕白颔道:「蒙太师作养,过为奖赏,但此制科小艺,不足见才。若太宗师真心怜才,赐以笔札,任是诗词歌赋,鸿篇大章,俱可倚马立试,断不辱命。」王宗师听了大喜道:「今日公堂发落,无暇及此,且姑待之。」

  唱到第二名张寅。祇见走出一个人来,肥头胖耳满脸短鬚,又矮又丑。走到面前,王宗师问道:「你就是张寅吗?」张寅道:「现任吏部张尚书,就是家父。」王衮见他出口不雅,便不再问,因命与燕白颔各赐酒三杯,簪花二朵,各披了一段红,赏了一个银封。着鼓乐吹打,并迎了出来。然后再唱第三名,发落不题。

  却说燕白颔同张寅迎了出来,一路上都讚燕白颔之美;都笑张寅之丑。原来燕白颔虽系真才,却也是个世家。父亲曾做过掌堂都御史,又曾分过两次会试房考。今虽亡过,而门生故吏,尚有无数大臣在朝,家中极其大富。这日迎了回来,早贺客满堂。燕白颔一一备酒款待。燕白颔年虽少,最喜的是纵酒论文。每游览形胜,必留题手壁。人都知道他有才,然而他年少,还恐怕不真,今见宗师考了一个案首,十分优奖,便人人信服,愿与他结交,做酒盟诗社的,终日纷纷不绝。燕白颔虽然酬应,却恨没一个真正才子,可以旗鼓相对,以发胸中之蕴。

  忽一日,一个相知朋友叫做袁隐,同看花饮酒。饮到半酣之际,燕白颔忽歎说道:「不是小弟醉后夸口狂言,这松江府城里城外,文人墨士数百数千,要寻一个可与谈文者,实是没有。」袁隐笑道:「紫候兄不要小觑了天下。我前日曾在一处会见一个少年朋友,生得美如冠玉,眉宇间泛泛有彩色飞跃。拈笔题诗,祇如挥尘。小弟看他才情,不在吾兄之下。祇是为人骄傲,往往白眼看人。」

  燕白颔听了大惊道:「有些奇才,吾兄何不早言,祇恐还是吾兄戏我。」袁隐道:「实有其人,安敢相戏。」燕白颔道:「既有此人,乞道姓名。」袁隐道:「此兄姓平,乃是平教官的侄儿。闻说他与宗师相抗,弃了秀才来依傍叔子。见叔子是个腐儒,虽借叔子的资斧,却离城十余里,另寻一个寓所居住。他笑松江无一人可对,每日祇是独自寻山问水,题诗作赋而已。虽处贫贱,而王公大人,金紫富贵,直尘土视之。」燕白颔道:「小弟与吾兄莫逆。吾兄知小弟爱才如命,既有些奇才,何不招来与小弟一会。」袁隐道:「此君常道:『富贵人家绝无才子。』他知兄宦族,那肯轻易便来。」燕白颔笑道:「周公为武王之弟,而才美见称於圣人;子建乃曹瞒之儿,而诗才高於七步,岂尽贫贱之人哉!何乃见之偏也,吾兄明日去见他,就将小弟之言相告,他必欣然命驾。」袁隐道:「紫候兄既如此注意,小弟祇得一往。」说毕,二人又痛饮了一回,方别。到了次日,袁隐果然步出城外,来寻平如衡。

  却说平如衡,自从汶上遇见冷绛雪匆匆开船而去,无处寻消问息,在旅邸病了一场。无可奈何,祇得捱到松江来见叔子平章。平章是个腐儒,虽爱他才情,却因他出言狂放,每每劝戒。他怕叔子絮聒,便移寓城外,便於吟诵。这日,正题了一首感怀诗道:

  非无至友与周亲,面目从来谁认真。

  死学古人多笑拙,生逢今世不宜贫。

  已拼白眼同终始,聊许青山递主宾。

  此外更须焚笔砚,漫将文字向人论。

  平如衡做完,自吟自赏道:「我平如衡有才如此,却从不曾遇着一个知己。茫茫宇宙,何知己之难也。」又想道:「惟才识才,必须他也是一个才子,方知道我是个才子。今天下并没一个才子,叫他如何知我是才子,这也难怪世人。祇有前日汶上县闵子庙遇的那个题诗的冷绛雪,倒是个真正才女。祇可惜匆匆一面,踪迹不知。若使稍留与她酬和,定然要成知己。我看前日舟中封条遍贴,衙役跟随,若不是个显宦的家小,那有这般光景。但我在缙绅上细查,京中并无一个姓冷的当道,不知此是何故?」

  正胡思乱想,忽报袁隐来访,就邀入相见。寒温毕,平如衡便指壁上新作的感怀诗与他看。袁隐看了笑道:「子持兄也太看得天下无人了。莫怪我小弟唐突,天下何尝无才,还是子持兄孤陋寡闻,不曾遇得耳。」平如衡道:「小弟固是孤陋寡闻,且请问石交兄曾遇得几个?」袁隐道:「小弟足迹不远,天下士不敢妄言,即就松江而言,燕总宪之子燕白颔,岂非一个少年才子乎!」平如衡道:「石交兄,哪些上见他是个才子?」袁隐道:「他生得亭亭如阶前玉树,矫矫如云际孤鸿,此一望而知者,外才也,且不须说起。但是他为文若不经思,做诗绝不起草,议论风生,问一答十,也不知他胸中有多少才学。祇那一枝笔拈在手中,便如龙飞凤舞;落在纸上,便如倒峡泻河,真有扫千军万马之势。非真正才子,焉能有此!子持兄既以才子自负,何不与之一较。」

  平如衡听袁隐讲得津津有味,不觉喜动颜色道:「松江城中有此奇才,怎么我平如衡全不知道?」袁隐道:「兄自不知耳,知者甚多。前日王宗师考他一个案首,大加歎赏。那日鼓乐迎回,谁不羨慕。」平如衡笑道:「若说案首倒祇寻常了。你看哪一处富贵人家,哪一个不考第一第二?」袁隐道:「虽然如此,然真才与人情自是不同。我与兄说,兄也不信。几时与兄同去一会,便自知了。」平如衡道:「此兄若果有才,岂不愿见,但小弟素性不欲轻涉富贵之庭。」袁隐道:「燕白颔乃天下士也,子持兄若以纨袴一例视之,便小觑矣。」平如衡大笑道:「吾过矣,吾过矣。石交兄不妨订期偕往。」袁隐道:「文人诗酒无期,有兴便往可也。」两人说的投机,未免草酌三杯,方纔别去。正是:

  家擅文章霸,人争诗酒豪。

  真才慕知己,绝不为名高。

  袁隐约定平如衡,复来见燕白颔道:「平子持被我激了他几句,方欣然愿交。吾兄几时有暇,小弟当偕之以来。」燕白颔道:「小弟爱才如性命,平兄果有真才,恨不能一时把臂,怎延捱得时日。石交兄明辰即望劝驾,小园虽荒寂,尚可为平原十日之饮。」袁隐道:「既主人有兴,就是明日可也。」因辞了出来。

  临行,燕白颔又说道:「还有一言要与兄讲过。平兄若果有才,小弟愿为之执鞭秣马所不辞也。倘若无才,倒不如不来,尚可藏拙。若冒虚名而来,小弟笔不饶人,当场讨一番没趣,却莫怪小弟轻薄朋友。」袁隐笑道:「平子持人中鸾凤,文中龙虎,岂有为人轻薄之理。」两人又一笑而别。

  到了次日,袁隐果然起个早,步出城外,来见平如衡道:「今日天气淡爽,我与兄正好去访燕紫候。」平如衡欣然道:「就去,就去。」遂叫老仆守门,自与袁隐手携手,一路看花,复步入城来。原来平如衡寓在城外西边,燕白颔却住在城里东边。袁隐步来步去,将有二十余里。一路上看花谈笑,耽耽搁搁。到得城边,日已后午。足力已倦,腹中也觉有飢意。要一径到燕白颔家,尚有一二里,便立住脚踌躇。不期考第二名的张寅,却住在城内西边,恰恰走出来撞见袁隐与平如衡立在门首。平素也认得袁隐,因笑道:「石交兄将欲何往?却在寒舍门前这等踌躇?」袁隐见是张寅,忙笑答道:「小弟与平兄欲访燕紫侯。因远步而来,足倦少停,不期适值府门。」张寅道:「平兄莫不就是平老师令侄,子持兄吗?」平如衡忙答道:「小弟正是。长兄为何得知?」张寅笑道:「斯文一脉,气自相通,哪有不知之理?二兄去访燕紫侯,莫非见他考了第一,便认作才子,难道小弟考第二名,便欺侮我不是才子吗?」怎就过门不入。二兄既不枉顾,小弟怎好强邀。但二兄若说足倦,何不进去少息,拜奉一茶何如?」袁隐道:「平兄久慕高才,极欲奉拜,但未及先容,不敢造次。今幸有缘相遇,若不嫌残步,便当登堂晋谒。」

  张寅见袁隐应承,便拱揖逊行。平如衡尚立住不肯道:「素昧平生,怎好唐突。」袁隐道:「总是斯文一脉,有甚唐突。」便携了入去。到了厅上,施礼毕,张寅不逊坐,便又邀了进去道:「此处不便,小园尚可略坐。」袁隐道:「极妙。」遂同到园中。

  你道张寅为何这等殷勤?原来他倚着父亲的脚力,要打点考一个案首。不期被燕白颔佔了,心下已十分不忿。及迎了出来,又见人祇讚燕白颔,都又笑他。他不怪自家无才,转怪燕白颔以才欺压他,思量要寻一个出格的奇才来做帮手。他松江遍搜,哪里再有一个。因素与平教官往来,偶然露出此意。平教官道:「若求奇才,我舍侄如衡倒也算得一人。祇是他性气高傲,等闲招致不来。」今日无心中恰恰相遇,正中张寅之意,故加意奉承。

  这日邀到园中,一面留茶,一面就备出酒来。平如衡虽看张寅的相貌不象个文人,却见他举动豪爽,便也酒至不辞,欢然而饮。袁隐又时时称讚他的才名,与燕白颔数一数二,平如衡信以为真。饮到半酣,诗兴发作,因对张寅说道:「小弟与兄既以才子自负,安可有酒而无诗?」张寅祇认做他自家高兴做诗,便慨然道:「知己对饮,若无诗以纪之,便算不得才子了。」因叫家僮取文房四宝来。又说道:「寸牋尺幅不足尽兴,到是壁上好。」平如衡道:「壁上最妙。但你我分题,未免任情潦草。不如与兄联句,彼此互相照应,更觉有情。如迟慢不工,罚依金谷酒数,不知以为何如?」

  张寅听见叫他联诗,心下着忙。却又不好推辞,祇得勉强答应道:「好是好,祇是诗随兴发,子持兄且请起句,小弟临时看兴,若是兴发时便不打紧。」平如衡道:「如此僭了。」随提起笔来,蘸饱墨,先将诗题写在壁上道:

  春日城东访友,忽值伯恭兄留饮,偶尔联句。

  写完题目便题一句道:

  不记花溪与柳溪,

  便将笔递与张寅道:「该兄了。」张寅推辞道:「起语须一贯而下,若两手便词意参差。待到中联,小弟续罢了。」如衡道:「这也使得。」又写二句道:

  城东访友忽城西。酒逢大量何容小,

  写罢,仍递笔与张寅道:「这却该兄对了。」张寅接了笔祇管思想。平如衡催促道:「太迟了,该罚。」张寅听见罚字,便说道:「若是花鸟山水之句,便容易对。这『大小』二字,要对实难。小弟情愿罚一杯吧。」平如衡道:「该罚三杯。」张寅道:「便是三杯,看兄怎样对?」平如衡取回笔,又写两句道:

  才遇高人不敢低。客笔似花争起舞,

  张寅看完,不待平如衡开口,便先讚说道:「对得妙,对得妙。小弟想了半晌,想不出,真奇才也。」平如衡笑道:「偶尔适情之句,有甚么奇处。兄方纔说花鸟之句便容易对,这一联便是花了,且请对来。」张寅道:「花便是花,却有『客笔』二字在上面,乃是个假借之花,越发难了。倒不如照旧还是三杯,平兄一发完了吧。」平如衡道:「既要小弟完,老袁也该罚三杯。」袁隐笑道:「怎么罚起小弟来?」平如衡道:「罚三杯还便宜了你,快快喫。若诗完不乾,还要罚。」袁隐笑一笑,祇得举杯而饮。平如衡乃提起笔续完三句道:

  主情如鸟倦於啼。三章有约联成咏,

  依旧诗人独自题。

  平如衡题罢大笑,投笔而起道:「多扰了!」遂往外走。张寅苦留道:「天色尚早,主人诗虽不足,酒尚有余,何不再为少留。」平如衡道:「张兄既不以杜陵诗人自居,小弟又安敢以高阳酒徒自恃。」袁隐道:「主人情重,将奈之何?」平如衡道:「归兴甚浓,实不得已。」将手一拱,往外径走。张寅见留不住,赶到门前,平如衡已远去了。祇因这一去,有分教:

  高山流水弹出知音,牝牡骊黄相成识者。

  不知平如衡此去还肯来见燕白颔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巧作合诗骄平子

  词曰:

    风流情态骄心性,自负文章贤圣。凉凉踽踽成溪径,害出千秋病。不知有物焉知佞,漫道文人无行。胡为柔弱胡为硬,盖以才为命。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话说平如衡在张寅园中饮酒,见张寅做诗不来,知是假才,心下怫然,遂拱手一径去了。袁隐与张寅忙赶出来送他,不料他头也不回,竟去远了。袁隐恐怕张寅没趣,因说道:「平子持才是有些,祇是酒后狂妄可厌。」张寅百分奉承,指望收罗平如衡。不期被平如衡看破行藏,便一味骄讥,全不为礼,弄得张寅一场扫兴,祇得发话道:「我原不认得小畜生,祇因推石交兄之面,好意款他,怎做出这个模样!真是不识抬举。」袁隐道:「他自恃有才,往往如此得罪朋友,倒是小弟同行的不是了。」张寅道:「论才当以举业为主,首把歪诗算甚么才!若以诗当才,前日在晏府尊席上会见个姓宋的朋友,斗酒百篇,十分有趣。小弟也祇在数日内要请他,吾兄有兴可来一会,方知大家子不象这小家子装腔作势。」袁隐道:「有些高人,愿得一见。」说完就作别了。按下张寅一场扫兴不题。

  却说袁隐见平如衡回去了,祇得来回复燕白颔。此时燕白颔已等得不耐烦,忽见袁隐独来,因问道:「平兄为何不来?」袁隐道:「已同来进城了,不期撞见张伯恭抵死要留进去小酌。平子持因闻他在第二,祇道他也有些才情,便欢然而饮。及到要做诗,见他一句做不出。便讥诮了几句,竟飘然走了回去,弄得老张十分扫兴没趣。」燕白颔大笑道:「扫得他好,扫得他好。他一字不通,倚着父亲的声势考个第二,也算侥幸了,为何又要到诗人中来讨苦喫。且问你,平子持怎生样讥诮他?」袁隐就将题壁诗念与燕白颔听。燕白颔听了又大笑道:「妙得极。这等看起来,平子持实是有才,吾兄可速致之来,以慰飢渴。」袁隐应道:「明日准邀他来。」二人别了。

  到了次日,袁隐果又步出城外来寻平如衡。往时,袁隐一来,平如衡便欢然而迎。今日袁隐在客座中坐了半日,平如衡竟高卧不出。袁隐知道其意,便高声说道:「子持兄,有何不悦,不妨面言,为甚訑訑拒人?」平如衡听见,方披衣出来道:「小弟虽贫,决不图贵家餔。兄再三说是才子,小弟方纔入去。谁知竟是粪土,使小弟锦心绣口因贪杯酒而置於粪土之中,可辱孰甚!」袁隐道:「昨日之饮,原非小弟本意,不过偶遇耳。」平如衡道:「虽然偶遇,兄就不该称讚了。」袁隐笑道:「朋友家难道好当面说他不是!今日同兄访燕白颔,若是不通,便是小弟之罪了。」平如衡道:「小弟从来不轻身登富贵之堂。一之已甚,岂可再乎?」袁隐道:「燕白颔方今才子,为何目以富贵?」平如衡道:「你昨日说张寅与燕白颔数一数二,第二的如此,则第一的可想而知也。兄之见不能超出富贵之外,故往往为富贵人所惑。富贵人行径,小弟知之最详。大约富贵中人,没个真才。不是倚父兄权势,便借孔方之力向前。你见燕白颔考个案首,便诧以为奇,焉知其不从夤缘中来哉!」袁隐道:「吾兄所论之富贵容或有之,但非所论於燕白颔之富贵也。燕白颔虽生於富贵之家,而毫无富贵之习,小弟知之最深。说也无用,吾兄一见便知。」平如衡道:「兄若知燕白颔甚深,便看得我平如衡太浅了。我平如衡自洛入燕,又从燕历齐鲁而渡淮涉扬,以至於此,莫说目睹,便是耳中,也绝不闻有一才子。吾兄足迹不出境外,相知一张寅,便道张寅是才子;相处一燕白颔,便说燕白颔才子,何兄相遇才子之多乎。」袁隐道:「据兄所言,则是天下断断乎无一才人矣。」平如衡道:「怎说天下天才,祇是这些纨袴中哪能得有。」袁隐道:「纨袴中既无,却是何处有?」

  平如衡见问何处有,忽不觉长歎一声道:「这种道理,实是奇怪,难与兄言。就与兄言,兄也不信。」袁隐道:「有甚奇怪,说来小弟为何不信?」平如衡道:「鬚眉如戟的男子,小弟也不知见了多少,从不见一个出类奇才。前日在闵子祠遇见一个十二岁的女子,且莫说她的标致异常,祇看她题壁的那首诗,何等蕴藉风流,真令人想杀。天下有这等男子,我便日日跪拜他也是情愿。那些富贵不通之人,吾兄万万不必来辱我。」一头说,一头口里唧唧哝哝的吟诵道:「祇因深信尼山语,磨不磷兮涅不缁。」

  袁隐见他这般光景,忍不住笑道:「子持兄着魔了。兄既不肯去,小弟如何强得。祇是兄这等爱才,咫尺间遇着才子,却又抵死不肯相晤。异日有会时,方知小弟之着言不谬。小弟别了。」平如衡似听不听,见他说别,也祇答应一声「请了。」

  袁隐出来回去,一路上再四寻思,忽然有悟道:「我有主意。」遂一径来见燕白颔,将他不肯来见这段光景,细细说了一遍。燕白颔道:「似此如之奈何?」袁隐道:「我一路上已想有主意在此了。」燕白颔问:「是何主意?」袁隐道:「他为人虽若癡癡,然爱才如命。祇有才之一字,可以动他。」因附燕白颔之耳说道:「除非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燕白颔听了微笑道:「便是这等行行看。」遂一面吩咐心腹人去打点不题。

  却说平如衡见袁隐去了,心下快活道:「我不是这等淡薄他,他还要在此缠扰哩。昨日被他误了,今后切记不可轻登富贵之堂。宁可孤生独死,若贪图富贵,与这些纨袴交结,岂不令文人之品扫地。」自算得意,又独酌一壶。又将冷绛雪题壁诗吟诵一回,方纔歇息。

  到了次日傍午,祇见一个相好朋友叫做计成,来访他。留坐闲叙。那计成忽问道:「连日袁石交曾来看兄吗?」平如衡笑道:「来是来的,祇是来的可笑。」计成道:「有甚可笑?」平如衡遂将引他到张寅家去,题诗不出,昨日又要哄他去拜燕白颔之事,说了一遍道:「这等没品,岂不可笑。」计成道:「原来如此。这样没品之人,专在富贵人家着脚。我闻知他今日又同一个假才子在迁柳庄听莺,说要题诗饮酒,继金谷之游。不知又做些甚么哄骗愚人!」平如衡闻说迁柳庄莺声好听,因问道:「不知去此有多许路?」计成道:「离此向南,不过三四里。兄若有兴,我们也去走走。一来听莺,二来看老袁哄甚么人在那里装腔。倘有虚假之处,就取笑他一场,倒也有趣。」平如衡笑道:「妙,妙!我们就去。」二人就挽着手儿,向南缓步而来,一路上说说笑笑。

  不多时,便见一带柳林,青青在望。原来这带柳林约有里余,也有疏处,也有密处。也有几株近水,也有几株依山。也有几株拂石,也有几株垂桥。最深茂处盖了一座大亭子,供人游赏。到春深时,莺声如织,时时有游人来玩耍。也有铺毡席地的,也有设桌柳下的。贵人官长方在亭子上摆酒。

  这日,平如衡同计成走到树下,早见有许多人各适其适,在那里取乐。再走近亭子边一看,祇见袁隐同着一个少年在亭子上盛设对饮。上面又虚设着两桌,若有待尊客未至的一般。席边行酒都是美妓,又有六七个歌僮细吹细唱,十分快乐。平如衡远远定睛将那少年一看,祇见体如嶽立,眉若山横。神清气爽,澄澄如一泓秋水;骨媚声和,飘飘如十里春风。心下暗惊道:「这少年与张寅那蠢货,大不相同,倒像有几分意思的。因藏身柳下,细细看他行动。祇见袁隐与那少年饮到半酣之际,那少年忽然诗兴发作叫,家人取过笔砚,立起身走到亭中粉壁上题诗,那字写得有碗口大小。平如衡远远望得分明,道:

  千条细雨万条烟,幕绿垂青不辨天。

  喜得春风还识路,吹将莺语到尊前。

  平如衡看完,心下惊喜道:「笔墨风流,文人之作也!」正想不了,祇见一个美妓呈上一幅白绫,要那少年题诗。那少年略不推辞,拈起笔来,将那美妓看了两眼便写,写完一笑投笔,又与袁隐去喫酒。

  那个美妓拿了那幅绫子,因墨迹未乾,走到亭旁铺在一张空桌上要晒乾。便有几个闲人来看。平如衡也就挨到面前一看,祇见绫子上写的是一首五言律诗,道:

  可怜不世艳,娇弄可怜心。

  秋色画两黛,月痕垂一簪。

  白堕梨花影,青拖杨柳阴。

  情深不肯浅,欲语又沉吟。

  平如衡看完,不觉失声讚道:「好诗!好诗!真是才子。」袁隐与那少年微微听见,祇做不知,转呼卢豪饮。计成慌忙将平如衡扯了下来道:「兄不要高声,倘被老袁听见,岂不笑话。」平如衡道:「那少年不知是谁,做的诗委实清新俊逸,怎叫人按捺得定。」计成道:「子持兄,你一向眼睛高,怎见了这两首诗便大惊小怪。」平如衡道:「我小弟从不会装假,好则便好,丑则便丑。这两首诗果然可爱,却怪我不得。」计成道:「这两首诗,知他是假,是真,是旧作,是新题。」平如衡道:「俱是即景题情,怎么是假是旧?」计成道:「这也未必,待我试他一试与兄看。」平如衡道:「兄如何试他?」计成道:「我有道理。」

  因有一个歌僮是计成认得的,等他唱完,便点点头招他到面前说道:「我看那少年相公写作甚好,我有一把扇子,你可拿去替我求他写一首诗儿。」那歌僮道:「计相公要写,可拿扇子来。」计成遂在袖中摸出一把白纸扇儿递与那歌僮,因对平如衡说道:「须出一题目要他去求方妙。」平如衡道:「就是赠歌者吧!」计成还要吩咐,那歌僮早会意说道:「小的知道了。」遂拿了扇子,走到那少年身边说道:「小的有一把粗扇,要求相公赏赐一首诗儿。」那少年笑嘻嘻说道:「你也写诗!却要写甚么诗?」歌僮道:「小的以歌为名,求相公赏一首歌诗吧!」那少年又笑笑道:「这倒也好。」因将扇子展开,提起笔来就写。就象做现成的一般,想也不略想一想。不上半盏茶时,早已写完,付与歌僮。歌僮谢了,持将下来,悄悄掩到计成面前,将扇子送还道:「计相公,你看写得好么?」平如衡先接了去看,祇见上面写着一首七言律诗,道:

  破声节促漫声长,移得宫音悄换商。

  几字脆来牙欲冷,一声松去舌生香。

  细如嫩柳悠扬送,滑似新莺婉转将。

  山水清音新入谱,遏云旧调祇寻常。

  平如衡看完,忍不住大声对计成说道:我就说是个真才子,何如!不可当面错过,须要会他一会。」计成道:「素不相识,怎好过去相会!」平如衡道:「这不难,待我叫老袁来说明,叫他去先说一声。」计成道:「除非如此。」平如衡因走近亭子边,高声叫道:「老袁,老袁!」那老袁就象聋子一般,全不答应,祇与那少年高谈阔论的喫酒。平如衡祇道他真没听见,祇得又走近一步叫道:「袁石交,我平如衡在此。」袁隐因筛了一大犀杯,放在桌上,低了头祇是喫,几乎连头都浸入杯里,哪里还听见有人叫。平如衡再叫得急了,他越喫得眼都闭了,竟伏着酒杯酣酣睡去。

  平如衡还祇叫,计成见叫得不象样,连扯他下来道:「太觉没品了。」平如衡道:「才子遇见才子,怎忍当面错过!」叫袁隐不应,便急了,竟自走到席前,对着那少年举举手道:「长兄请了,小弟洛阳才子平如衡。」那少年坐着,身也不动,手也不举,白着眼问道:「你是甚么人?」平如衡道:「小弟洛阳才子平如衡。」那少年笑道:「我松江府不闻有甚么平不平。」平如衡道:「小弟是洛阳人,兄或者不知,祇问老袁就知道了。」此时袁隐已伏在席上睡着了。那少年道:「我看你的意思是要喫酒了。」平如衡道:「我平如衡以才子自负,平生未遇奇才。今见兄纵横翰墨,大有可观,故欲一会,以展胸中所负,岂为杯酒。」那少年笑道:「据你这等说起来,你想是也晓得做两句歪诗了。但我这里做诗与那些山人词客,慕虚名应故事的不同,须要有真才实学,如七步成诗的曹子建;醉草清平的李青莲,方许登坛捉笔。我看你年虽少,祇怕出身寒贱,纵能挥写也不免效寒岛瘦。」平如衡笑道:「长兄若以寒贱视小弟,则小弟将无以纨袴虑仁兄乎!今说也无用,请教一篇,妍媸立辨矣。」燕白颔道:「你既有胆气要做诗,难道我倒没胆气考你。但是你我初遇,不知深浅。做诗须要有罚例,今袁石交又醉了,谁为证见。」平如衡道:「小弟有个朋友同来,就是兄松江人,何不邀他作证。」燕白颔道:「使得,使得。」

  计成听见便自走到席边说道:「二兄既有兴分韵较胜,小弟愿司旗鼓。」燕白颔道:「既要做诗,便没个不饮酒的道理。兄虽不为杯酒而来,也须少润枯肠。」便将手一拱,邀二人坐下,左右送上酒来。

  平如衡喫不得三五杯,便说道:「小弟诗兴勃勃,乞兄速速命题。再迟一刻,小弟的十指俱欲化龙飞去矣。」燕白颔道:「我欲单单考你,祇道我骄贤慢客;欲与你分韵各作,又恐怕难於较量美恶。莫若与你联句,如一句成,着美人奉酒一觞,命歌僮歌一小曲。歌完酒乾,接咏要成。如接韵不成,立罚饮三大杯。如成,奉酒歌曲如前。如遇精工警拔之句,大家共庆一觞。如诗成全篇不佳,当用黑墨涂面,叫人扠出。那时莫怪小弟轻薄,兄须要细细商量。有胆气便做,没胆气便请回,莫要到临时懊悔。」平如衡听了大笑道:「妙得紧,妙得紧。小弟从不曾搽过花脸,今日搽一个玩玩,倒也有趣。祇怕天下不容易有此魁星之笔,快请出题。」燕白颔道:「何必另寻,今日迁柳庄听莺,便是题目了。」因命取过一幅长绫,横铺在一张长桌上,令美人磨墨捧砚伺候。燕白颔立起身,提起笔说道:「小弟得罪,起韵了。」遂写下题目,先起一句道:

  春日迁柳庄听莺

  春还天上雨烟和,

  燕白颔写完,放笔坐下,美人遂捧酒一觞,歌僮便笙箫唱曲。曲完,平如衡起身提笔,续写两句道:

  无数长条着地拖。几日绿阴添嫩色,

  平如衡写完,也放笔入座。燕白颔看了,点点头道:「也通,也通。」就叫美人奉酒,歌僮唱曲。曲完,随又起身题二句道:

  一时黄鸟佔乔柯。飞来如得青云路,

  平如衡在旁看见,也不等燕白颔放笔入座,便讚道:「好一个『飞来如得青云路』。」燕白颔欣然道:「平兄,平兄,祇要你对得这一句来,便算你一个才子了。」说完,正在喫酒唱曲,平如衡拦住道:「且慢,且慢,待我对了,一同喫吧。」遂拿起笔,如飞的写了两句道:

  听去疑闻红雪歌。袅袅风前张翠幕,

  燕白颔看了,拍掌大喜道:「以『红雪』对『青云』,真匪夷所思。奇才也,奇才也!」美人同捧上三杯酒来共庆。计成因问道:「『青云路』从『柳间黄鸟路』句中化出,小弟还想得来。但不知『红雪歌』出於何典?」燕白颔笑道:「红儿、云儿,古之善歌女子。平兄借假对真,诗人之妙,非兄所知也。」说完,随又提笔题二句道:

  交交枝上度金梭。从朝啼暮声谁巧,

  平如衡道:「谁耐烦起落,索性题完了喫酒吧。」燕白颔笑笑道:「也使得。」平如衡便又写二句道:

  自北垂南影孰多。几缕依稀迷汉苑,

  燕白颔又题二句道:

  一声仿佛忆秦娥。但容韵逸持相听,

  平如衡又题二句道:

  不许粗豪走马过。娇滑如珠生舌底,

  燕白颔又题二句道:

  柔长如线结眉窝。浓光快目真生受,

  平如衡又题二句道:

  雏语消魂若死何。顾影却疑声断续,

  燕白颔又题二句道:

  闻声还认影婆娑。相将何以酬今日,

  平如衡收一句道:

  倒尽尊前金笸箩。

  二人题罢,俱欢然大笑。燕白颔方整衣,重新与平如衡讲礼道:「久闻吾兄大名,果然名下无虚。」平如衡道:「今日既成文字相知,高姓大名,祇得要请教了。」那少年微笑道:「小弟不通姓名罢!」平如衡道:「知己既逢,岂有不通姓名之理!」那少年又笑道:「通了姓名,又恐怕为兄所轻。」平如衡道:「长兄高才如此,无论富贵便是寒贱,也不敢相轻。」那少年笑道:「吾兄说过不相轻,弟祇得直告了。小弟不是别人,便是袁石交所说的燕白颔。」平如衡听了大笑道:「原来就是燕兄,久仰!久仰!」又打了一恭致敬。

  平如衡正打恭,忽见袁隐睁开眼,立起来扯着他乱嚷道:「老平好没志气!你前日笑燕紫侯纨袴无才,又说他考第一是夤缘,又说弟祇认得燕紫侯作才子,千邀你一会也不肯来,万叫你一会也不肯往。今日又无人来请你,你为何自家捱将来,与我袁石交一般的奉承。」平如衡大笑道:「我被张寅误了。祇道燕兄也是一流人,故尔狂言,不知紫侯兄乃天下才也。小弟狂妄之罪,固所不免,但小弟之罪实又石交兄之罪也。」袁隐一发乱嚷道:「怎么倒说是我之罪?」平如衡道:「若不是兄引我见张寅一阻,此时会燕兄久矣。袁隐反大笑起来道:「兄毕竟是个才子,前日是那等说来,今日又是这等说去,文机可谓圆熟矣。」说罢,大家一齐笑将起来。燕白颔道:「不消闲讲,请坐了吧。」遂叫左右将残席撤去,把留下的正席摆开。

  平如衡看见,忙起身辞谢道:「今日既幸识荆,少不得还要登堂奉谒,且请别过。」燕白颔一手携住道:「不容易请兄到此,为何薄敬未申,就要别去?」平如衡道:「不是小弟定要别去,兄有盛设,必有尊客。小弟不速之客,恐不稳便,故先告辞。」燕白颔笑道:「兄道小弟今日有尊客么?请试猜一猜,尊客是谁?」平如衡道:「吾兄交游遍於天下,小弟如何猜得差。」袁隐笑说道:「小弟代猜吧。我猜尊客就是平子持。」平如衡笑道:「石交休得相戏,果然是谁?」燕白颔道:「实实就是台兄。」平如衡惊道:「长兄盛席,先设於此,小弟后来,怎么说是小弟?」燕白颔笑道:「待小弟直说了吧。小弟自闻石交道及长兄高才,小弟寤寐不忘,急欲一晤。不期兄疑小弟不才,执意不肯见过。小弟与石交再四商量,石交道兄避富如仇,爱才如命,故不得已,薄治一尊於此,託计兄作渔父之引,聊题鄙句,倾动长兄。不意果蒙青服,遂不惜下交。方纔石交佯作醉容,小弟故为唐突,皆与兄游戏耳。一段真诚,已託杯酒,尊客非子持兄,再有何人?」

  平如衡听了,如梦初醒道:「这一段爱才高谊,求之古昔,亦难其人。不意紫侯兄直加於小弟,高谊又在古人之上矣。」因顾袁隐说道:「不独紫侯兄高情不可及,即仁兄为朋友周旋一段高情,也不可及。」袁隐笑道:「甚么高情不可及,这叫作请将不如激将。」平如衡又对计成说道:「燕兄既有此高谊,吾兄何不直言?又费许多婉转。」计成道:「若直说破,兄不肯来了。」大家鼓掌称快道:「罢了!罢了!」方重新送酒逊席,笙歌吹唱而饮。二人才情既相敬重,义气又甚感激,彼此欢然。又有袁隐献媚,计成韵趣,四人直饮到沉酣,方纔起身。忽见张寅同一个朋友兴兴头头的走上亭子来。祇因这一来,有分教:

  君子流不尽芳香,小人献不了遗丑。

  不知大家相会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一首诗佔尽假风光

  词曰:

    世事唯唯还否否,若问先生,姓字称乌有。偷天换日出予手,谁敢笑予夸大口。岂独尊前香美酒,满面春风,都是花和柳。而今空燥一时皮,终须要出千秋丑。

  右调《蝶恋花》

  话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袁隐、计成饮酒完,正起身回去。忽撞见张寅,同着一个朋友,高方巾、阔领大袖华服,走入亭来。彼此俱是相认的,因拱一拱手,张寅就开口说道:「天色尚早,小弟们纔来,诸兄为何倒要回去?」燕白颔答道:「春游小饮,不能久於留客,故欲归耳。」袁隐因指着那戴高方巾的朋友问张寅道:「此位尊兄高姓?」张寅答道:「此乃山左宋子成兄,乃当今诗人第一,为晏府尊贵客。今日招饮於此,故命小弟奉陪而来。」宋信就问四人姓名,也是张寅答道:「此位袁石交,此位计子谋,此位平子持,此位燕紫侯。紫侯兄就是所说华亭冠军,王宗师极其称讚之人。」宋信听了便逞恭道:「原来就是燕兄,久仰,久仰。」遂上前作揖。燕白颔忙还礼道:「宋兄天下诗人,小弟失敬。」作完揖,宋信正要攀谈叙话,忽听得林下喝道声响,知是晏知府来了,大家遂匆匆要别。宋信对着燕白颔刚说得一声「改日还要竭诚奉拜,」燕白颔便拱拱手,同平如衡、袁隐、计成同下亭子去了,不题。

  原来宋信在扬州被冷绛雪在陶进士、柳孝廉面前,出了他的丑,后面传出来,人人嘲笑,故立身不牢。因想晏文物在松江做知府,旧有一脉,故走来寻他。晏知府果念为他受廷杖之苦,十分优待,故宋信依然又阔起来,自称诗翁,到处结交。这日晏知府请在迁柳庄听莺,故同张寅先来,恰与燕白颔相遇。燕白颔与众人纔下得亭子,晏知府的轿早到了。晏知府一眼看见,便问张寅道:「那少年象是燕生员。」张寅答道:「正是。」晏知府便对宋信说道:「这个燕生员乃是本郡燕都堂之子,叫做燕白颔。年虽小,大有才望。前日宗师考他个案首,闻得说还要特荐他哩。」宋信道:「生员从无特荐之例,宗师为何忽有此意?」晏知府道:「闻得是圣上见山黛有才,因思女子中尚然有才人,岂男人中反无佳士。故面谕各省宗师,加意搜求,如不得其人,便要重处。所以王宗师急於寻访。前日得了燕白颔,十分大喜。又对本府说,一人不好独荐,须再得一人,同荐方妙,再三託本府搜求。兄若不为前番之事,本府报名荐去,倒也是一桩美事。」

  宋信恐怕张寅听见前番之事,慌忙罩说道:「晚生乃山中之人,如孤云野鹤,何天不可以高飞,乃欲又入樊笼耶!老先生既受宗师之託,何不就荐了张兄。况张兄又宗师之高筹,去燕兄祇一间耳。」晏知府听了,连忙笑说道:「本府岂不知张兄高才当荐,但科甲自有正途,若以此相浼,恐非令尊公老先生期望之意也。」宋信连连点首道:「老先生爱惜张兄可谓至矣。」张寅道:「门生蒙公祖大人培植,感激不尽。」说罢,方纔上席饮酒。

  饮了半晌,晏知府又问道:「方纔我看见与燕生员同走,还有一少年,可知是谁?」张寅答道:「那少年不是松江人,乃是平教官的侄儿,叫做平如衡。虽也薄薄有些才情,祇是性情骄傲,不堪作养。」晏知府道:「原来如此。」就不再问了。大家直饮到傍晚方散。晏知府先上轿去了。

  张寅与宋信携手缓步而归。一路上张寅说道:「小弟因遵家严之教,笃志时艺,故一切诗文不曾留意。近日燕白颔与平如衡略做得两句歪诗,便往往欺侮小弟。今闻宋兄诗文高於天下,几时设一酌,兄怎生做两首好诗,压倒他二人,便可吐小弟不平之气。」宋信道:「若论时艺,小弟荒疏久了,不敢狂言。若说做诗,或可为仁兄效一臂之力。」张寅大喜道:「得兄相助,足感高谊。」二人走入城中方别了。

  过了数日,宋信闻知燕白颔是个富贵之家,又是当今少年名士,思量结交於他。遂买了一柄金扇,要写一首诗,做贽见礼送他。再三在自家诗稿上寻,并无一首拿掇得出。欲待不写,却又不象个诗人行径。欲要信手写一篇,又恐被他笑话。想了半日,忽然想起道:「有了,何不将山黛的《白燕》诗偷写了,祇说是自家做的,燥一燥皮,有何不可!」主意定了,遂展开扇子,写在上面。又写了个名帖,叫人拿着一径来拜燕白颔。到了门上,将名帖投入。一个家人回道:「相公出门了。」宋信问道:「哪里去了?」家人回道:「王宗师老爷请去了。」宋信又问道:「今日不是考期,请去做甚么?」家人道:「听说是要做诗,不知是也不是。」宋信道:「既是不在家,拜上吧。」就将名帖并扇子,交付家人收下,去了。

  原来燕白颔自与平如衡会过,便彼此谈论,依依不舍。遂移了平如衡在燕白颔书房中住下,以便朝夕盘桓。这日燕白颔虽被宗师请去,平如衡却在书房中看书。家人接了名帖并扇子遂送到书房去,平如衡看见问道:「谁人的?」家人道:「是一位宋相公来拜送的。」平如衡遂接过去一看,看见名帖是宋信,心下暗道:「想必就是前日迁柳庄遇见的那位了。」再将扇子上诗一看,见题是咏白燕,因想道:「燕诗自有了时大本与袁凯二作,后来众无人敢继,怎么他也想续貂,不知胡说些甚么。」因细细读去,纔读得头两句,便萧然改容。再读到首联:「鸦借色」、「雪添肥」,不觉大惊道:「此警句也!」再细细读完,因拍案歎道:「怎便说天下无才,似此一诗,风流刻画,又在时、袁之上。我不料宋信那等一个人品,有此美才。」

  因拿在手中,吟咏不绝,祇吟到午后,燕白颔方回到书房来,对平如衡说道:「今日宗师请我去,要我做《燕台八景》诗,又要做祝山相公的寿文。见我一挥而就,不胜之喜,破格优待。又要特疏荐我为天下才子第一。又不知谁将吾兄才名吹到宗师耳朵里,今日再三问小弟可曾会兄,其才果是如何。小弟对道:『最是相知,其才十倍於己。』宗师听了大喜之极,还要请兄一会,要将兄忝与小弟同荐。荐与不荐,虽无甚荣辱,然亦一知己也。」平如衡道:「宗师特荐天下才子,虽亦一时荣遇。然有其实而当其名则荣,若无其实而徒处其名,其辱莫大焉。此举,吾兄高才,当之固宜,小弟实是不敢。」燕白颔道:「吾兄忝在相知,故底里言之。兄乃作此套言,岂相知之意哉!」平如衡道:「小弟实实不是套言。天下才子甚多,特吾辈不及见耳。今若虚冒其名,而被召进京,京师都会,人才聚集,那时彼一才子,此一才子,岂不羞死!」燕白颔笑道:「吾兄平素眼空四海,今日为何这等谦让?」平如衡道:「小弟不是谦让,争奈一时便有许多才子,故不敢复作旧时狂态。」燕白颔道:「一时便有许多,且请问兄见了几个?」平如衡道:「小弟从离洛阳,自负天下才子无两。不意到了山东汶上县,便遇了一个小才女,便令小弟瞠然自失。到了松江,又遇见了吾兄,又令小弟拜於下风。不意今日又遇见一个才子,读其诗百遍,其令人口舌俱香。小弟若再靦颜号称才子,岂非无耻。」燕白颔道:「汶上者远无征,姑且无论。小弟不足比数,亦当置之。且请问今日又遇何人?」

  平如衡遂将扇子递与燕白颔看道:「此不又是一才子乎!」燕白颔展开读了一遍,不觉惊讶道:「大奇,大奇。前日遇见那个宋信,难道会做这样好诗?我不信,我不信!」平如衡道:「他明明写着『咏白燕小作,书以紫侯词兄郢政』,怎说不是他做的?」燕白颔道:「若果系他的笔,清新俊逸,真又一才子也。但细观其诗,再细想其人,实是大相悬绝。」平如衡道:「他既来拜兄,兄须答拜,相见时细加盘驳,便可知其真伪矣。」燕白颔道:「这也有理。明日就同兄一往何如?」平如衡道:「小弟就同去也不妨。」二人算计定了,燕白颔便叫取酒,二人对饮,细细将《白燕》诗赏玩,俱喫得大醉,方歇。

  到了次日,燕白颔果然写了名帖,拉平如衡同去回拜。寻到寓处,适值宋信不在,祇得投了一个名帖,便回。二人甚是踌躇,以为不巧。不期回到门前,忽见一个家人,手中捧了一个拜盒,在那里等候。看见燕白颔与平如衡回来,便迎着说道:「家相公拜上二位相公,明日薄酌,奉屈一叙。」就揭开拜盒,将两个请帖送上。燕白颔接了一看,见是张寅的名字,心中暗想道:「他为甚请我?」因问道:「明日还有何客?」家人答道:「并无杂客,祇有山东宋相公与二位相公。」燕白颔又问道:「山东宋相公,可就是与府里晏老爷相好的么?」家人道:「正是他。」燕白颔道:「即是他,可拜上相公,说我明日同平相公来领盛情。」家人应诺去了。

  燕白颔因与平如衡商量道:「兄可知老张请你我之意么?」平如衡道:「无非是广结交,以博名高耳。」燕白颔道:「非也。老张一向见你我名重,十分妒忌。今因宋信有些才情,欲借他之力,以强压你我二人耳。」平如衡道:「这也无谓,如宋信果有才,你我北面事之,亦所甘心。怎遮得张寅一字不通之丑。」燕白颔道:「正是这等说。况宋信《白燕》诗,小弟尚有几分疑心,明日且同兄去一会便知。」平如衡道:「若论前日小弟骄傲了他,本不该去,既要会宋信,祇得同去走遭。」两人算计定了。

  到了次日过午,张家人来邀酒,燕白颔同平如衡欣然而往。到门,张寅迎入。此时,宋信已先在厅上。四人相见,礼毕分坐。宋信是山东人,又是年长,坐了首位。平如衡年虽幼,是河南人,坐了二位。燕白颔第三位。张寅主人,下陪。坐定,先是宋信与燕白颔各道相拜不遇之情。燕白颔又谢金扇之惠,又盛称《白燕》诗之妙。平如衡亦讚《白燕》诗。宋信见二人交口称讚,便忘记是窍他人之物,竟认做自己的一般,眉宇扬扬说道:「拙作颇为众赏,不意二兄亦有同心。」燕白颔道:「不知子都之佼者,是无目者也。天下共赏,方足称天下之才。」大家闲叙了一回,张寅就请入席饮酒。

  饮到半酣,谈起做诗。燕白颔有意盘驳他,忽问道:「宋兄遨游天下,当今才子还数何人?」宋信道:「当今诗人,莫不共推正、李。然以小弟论之,亦以一时显贵得名耳。若求清新俊逸之真才,往往散见於天下。如今日三兄高雅,岂非天下才子。」平如衡道:「小弟辈原不敢多让,今遇宋兄,不觉瞠乎后矣。」说罢,彼此大笑。

  张寅道:「三兄俱当今才子,不必互相谦让,且再请数杯,必须求领大教,方不虚今日。」燕、平二人道:「少不得要抛砖引玉。」宋信正说得高兴,又喫得高兴,忽听得要做诗,心下着忙,便说道:「既蒙三兄见爱,领教正自有日,何必在此一时。」

  事有凑巧,正说不完,忽见一个家人,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学生从外入来。众问何人?张寅答道:「是小犬。」宋信道:「好个清秀学生。」忙叫抱到面前玩耍。忽见他手中拿着一把扇子,上面画着一株梧桐树,飘下一叶。落款是「新秋梧桐一叶落图。」宋信看见,触想起山黛做的《梧桐一叶落》的诗,便弄乖说道:「三兄要小弟即席做诗,虽亦文人美事,但小弟才迟,又不喜为人缚束。今见令郎扇上图画甚佳,不觉情动,待小弟妄题一首请教何如?」张寅听了连声道:「妙,妙,妙!」遂叫左右取出笔砚送上。宋信拈笔欣然一挥而就。燕、平二人见他落笔每捷,已先惊讶。及接到手一看,见词意蕴藉,更加歎赏。再读到结句「正如衰盛际,先有一人愁。」不觉彼此相视,向宋信称讚道:「宋兄高才如此,小弟辈甘拜下风矣。」宋信听了,喜得抓耳挠腮,满心奇痒,祇是哈哈大笑。

  张寅见宋信一诗压倒燕、平不胜欢喜。因将扇子付与儿子去了,就筛了一大犀杯酒送与宋信道:「宋兄有此佳作,可满饮此杯,聊为庆圆。」宋信道:「信笔请教,有何佳处!」张寅笑道:「小弟不是诗人,也不知诗中趣味,但平兄自负诗人,眼空一世,今日这等称讚,定有妙处了。」

  平如衡是个直人,先见了《白燕》诗,已有八九分怜爱。今又见当面题咏,便信以为真,真心服输,一味讚羨,哪里还顾张寅讥诮。燕白颔又再三交誉,弄得个宋信身子都没处安放。大家欢欢喜喜,直喫到傍晚方散。张寅就留宋信在书房中宿了。张寅以为出了他的气,满心快畅,不题。

  却说燕白颔同平如衡返回到家里,因相与歎息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看老宋那个人物,万万不道他有此美才。」平如衡道:「昨日《白燕》诗,兄尚有疑,今日《梧桐一叶落》诗,当面挥毫,更有何疑,岂非天下才子原多,特吾辈不及尽见耳!」燕白颔道:「人才难忽如此,今后遇卖菜佣人,亦当物色之。」两人又谈了半晌,方各歇息。

  到了次早,平如衡睡尚未起,忽见叔子平教官差斋夫来,立等请去说话。平如衡不如为何,祇得与燕白颔说知,别了来见。叔子平教官接着就说道:「昨日晏府尊将两个名帖来请我与你去一会,不知为何,我故着人来接你商量,还是去好不去好?」平如衡道:「若论侄儿是河南人,他管我不着,可以不去。但尊叔在此为官,不去恐他见怪。」平教官道:「我也是这等想,还是同去走走,看他有甚话说。」就留侄儿喫了饭。祇见昨日送帖儿的差人又来催促,平教官祇得同了侄儿坐轿到府前。差人禀知晏府尊,便叫先请迎宾馆中坐下。随即自家落馆,以宾主礼相见,逊坐待茶。

  茶罢,晏知府便先开口说道:「今日请二位到此,别无话说,祇因王宗师大人奉圣旨要格外搜求奇才。前日於考试中自取了燕生员,不便独荐,意欲再求一人,以为正副。在三学中细细搜罗,并无当意之人,屡屡託本府格外搜求。本府不敢不遵,因再三访问,方知令侄子持兄是个奇才。又因隔省不属本府所辖,不便唐突,故转烦贤契招致。今蒙降重,得睹丰姿,果系青年英俊,其为奇才不问而可知矣。」平教官道:「舍侄末学小子,过蒙公祖大人作养,感激不尽。但以草茅寒贱,达之天子之庭,实非小事,还求公祖大人慎重。」晏知府道:「本府亦非妄举,就是平兄与燕生员迁柳庄听莺所联佳句,本府俱已览过,故作此想,不必过谦。」

  平如衡因说道:「生员虽异乡葑菲,今随家叔隶於帡幪之下,即系门墙桃李。蒙公祖大人培植,安敢自外。但生员薄有才名,不过稍胜驽骀,实非绝尘而奔之骏足也。」晏知府笑道:「平兄不必过逊。当今才人岂尚有过於二兄者哉!」平如衡道:「不必远求,即公祖太宗师之贵相知,宋子成便胜於生员辈多矣。」晏知府听了大笑道:「宋子成与本府至交,本府岂不知之。平兄不要为虚名所惑。」平如衡道:「生员倒未必惑於虚名,祇恐公祖太宗师转舍近而求远。公祖太宗师既见生员辈的《听莺》诗,则宋子成的《白燕》诗未有不见之理。」晏知府笑道:「宋子成有甚《白燕》诗!」平如衡道:「怎说没有,待生员诵与公祖太宗师听。」因高吟两句道:「『淡去羞从雅借色,瘦来止许雪添肥』。此岂非宋子成《白燕》诗吗,难道公祖太宗师竟不曾见!」晏知府听了笑道:「此乃山小姐所作,与宋子成甚相干!」平如衡大惊道:「莫非偶然相同,待生员再诵后联与公祖太宗师听。」因又高吟二句道:「飞来夜黑还留影,衔尽春红不浣衣。」晏知府听了一发大笑道:「正是山小姐所作。结尾二句待本府念了吧,『多少朱门夸富贵,终能容我洁身归』,是也不是?」

  平如衡听了,獃了半晌,心下暗想道:「原来是抄别人的。祇是《梧桐一叶落》诗当面做的,难道也是抄袭不成。」因又说道:「宋子成昨日新作《梧桐树一叶落》诗,十分警拔,待生员再诵与公祖太师听。」晏知府想一想道:「《梧桐一叶落》诗莫非末句是『正如衰盛际,先有一人愁』么?」平如衡见晏府尊念出,连连点首道:「正是,正是!」晏知府道:「这一发是山小姐所作了。」平如衡忙打恭道:「请问公祖太宗师,这山小姐却是何人?」

  晏知府正打帐说出山小姐是何人,忽许多衙役慌慌张张跑来报道:「按院老爷私行入境,两县并刑厅四爷,俱飞马去迎接了。老爷亦须速去候见。」晏知府听了,便立起身辞说道:「按君入境,不得奉陪。二位且请回,改日再请相会。」说罢,竟匆匆去了。平教官与平如衡祇等晏府尊去后,方纔上轿回来。平教官竟回学堂不题。

  平如衡依旧到燕白颔家来,寻见燕白颔,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道:「你道此事奇也不奇。」燕白颔听了道:「《白燕》诗小弟原说他有抄袭之弊,但不料《梧桐一叶落》诗也是抄袭,怎偏生这等凑巧,真是奇事。」平如衡道:「这也罢了,但不知山小姐是何人?怎生样做《白燕》诗与《梧桐一叶落》诗,都被他窃了。祇可惜方纔匆匆,未曾问个明白。」燕白颔道:「既有了山小姐之名,就容易访问了。」平如衡道:「纵有其人,而知其名,也不知其中委曲。还须要问晏公,方纔得其详细。」燕白颔道:「问晏公不若原问老宋。」平如衡道:「怎生样问他?」燕白颔道:「这不难,老张既请了你我,也须复他一席。待明日请他来,你我在席上慢慢敲打他,再以山小姐之名勾挑他,他自己心虚,自然要露出马脚来。」平如衡大笑道:「这也有理。」二人算计定了。

  到次日,便发帖去请。张寅与宋信接了帖子,以为他压倒,此去来定要燥一场脾胃,便欣然答应。祇因这一来,有分教:

  雪消山见,洗不尽西江之羞;水落石出,流不尽当场之丑。

  不知后事如可,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三杯酒透出真消息

  词曰:

    死屍雪里难遮护,到头马脚终须露。漫说没人知,行人口似碑。求君莫说破,说破如何过?可笑复可怜,方知不值钱。

  右调《菩萨蛮》

  却说燕白颔与平如衡,欲要问山小姐《白燕》诗消息,遂发帖请宋信与张寅喫酒。宋信与张寅不知其意,祇道敬他才美,十分快活,满口应允。到了次日,欣然而来。燕白颔迎入,与平如衡相见,礼毕叙坐,谈了许多闲话,然后坐席饮酒。到半酣之际,燕白颔忽然讚道:「宋兄之才,真可称天下第一人矣。」宋信笑道:「燕兄不要把「才子」二字看轻了。这才子之名,有好几种论不得。」燕白颔道:「请问有哪几种?」宋信道:「第一是乡绅中才子论不得。他从科甲出身,又居显官,人人景仰。若有得一分才,便要算他十分才,所以论不得。第二是大富家才子论不得。他货财广有,易於交结,故人人作曹丘之誉,无才往往邀有才之名,所以也论不得。」

  燕、平二人听了微微冷笑道:「宋兄所论最为有理。」张寅遂大声说道:「宋兄高论,曲尽人情,痛快之极。」宋信道:「不独富贵。第三便是闺阁之才,也论不得。她娥眉皓齿,杏脸桃腮,人望之先已销魂,若再能成咏,便是千古之慧心香口矣。所以也论不得。惟小弟山人之才,既无乌纱象简以压人,又无黄金白璧以结客。以蓬荜之卑,而邀游於王公大人之上,若非薄有微长,谁肯垂青刮目!」张寅大笑道:「果然,果然!」

  燕、平二人祇是笑。宋信道:「不说山人个个便是才子,内中亦有不肖。」燕白颔道:「为何又有不肖?」宋信道:「求显者之书而千谒富室,假他人之作而冒为己才,见人一味足恭,逢财不论非义。如此之辈,岂非不肖!若我小弟在长安时,交游间无不识之公卿,从不假其片纸只字,以为先容。至於分题刻烛,纵使捻断髭鬚,呕出心血,绝不盗袭他人残唾。所以遍游天下,皆蒙同人过誉。此虽恶谈,不宜自述,因三兄见爱,出於寻常,故不禁狂言琐琐。」燕白颔道:「宋兄不独知人甚切,而自知尤明。且请问宋兄这《白燕》诗,清新俊逸,压倒前人,不知还是自作,还是与人酬和?」

  宋信不曾打点,突然被问,心下恍惚。欲要说是与人酬和,恐怕追究其人,因答道:「此不过一时有感自作耳!」燕白颔又问道:「不知还是在贵省所作,不知还是游燕京所作?」宋信一时摸不着所问情由,祇得漫应道:「是游燕时所作。」燕白颔道:「闻得京中山小姐亦有《白燕》诗,独步一时,不知宋兄曾见过么?」

  宋信听见问出山小姐三字,打着自家的虚心病,不觉一急,满脸通红,一时答不来,祇得转问道:「这山小姐,燕兄为何也知道?」燕白颔见宋信面色有异,知有情弊,一发大言惊吓他道:「昨有敝友从京中来,小弟因将宋兄的《白燕》诗与他看,他说在京中曾见山小姐的《白燕》诗,正与此相同。不知还是山小姐同了宋兄的,又不知宋兄同了山小姐的?」

  宋信着了急,红着脸,左不是,右不是,祇得勉强说道:「各人的诗,哪有个相同之理!」燕白颔道:「敝友不但说《白燕》诗相同,连《梧桐一叶落》诗,也说是相同的,却是为何?」宋信没奈何,转笑嘻嘻说道:「这也奇了。」张寅见宋信光景不好,祇得帮说道:「同与不同且勿论,但说山小姐是个女子,哪有个女子能做如此妙诗之理。祇怕贵友之言,有些荒唐。」燕白颔道:「荒唐与不荒唐,小弟也不知,祇有宋兄心下明白,必求讲明。」

  宋信说不出,祇是嘻嘻而笑。平如衡见宋信欲说,难於改口,因正色说道:「吾辈初不相知,往来应酬,抄寻他人之作,偶然题扇,亦是常事。宋兄昨日初遇紫侯,尚未相知,便录山小姐之作,以为己作,不过一时应酬,这也无碍。今日尔我既成至交,肝胆相向,若再如前隐晦,便不是相知了。」燕白颔听了,因拍掌道:「子持此论,大为有理。」

  宋信见事已泄漏,料瞒不得,祇得借平如衡之言,便老着脸哈哈大笑道;「子持兄深知我心。昨日与诸兄初会,未免有三分客套。今已成莫逆,定当实告。祇是这山小姐之事说来甚奇,三兄须痛饮而听。」平如衡与燕白颔俱大喜道:「宋兄快士也,小弟辈愿闻。」遂叫左右筛起大犀杯,各各送上。

  大家喫了两杯,燕白颔便开口道:「这山小姐果为何人?望宋兄见教。」宋信无法,祇得直说道:「这山小姐乃当朝山显仁相公之女,名唤山黛。如今想也有个十四、五岁了,做《白燕》诗时,年方十岁。生得娇倩如花,轻盈似燕,且不必论。祇说她做的诗,不独时人中少有,真是令汉唐减色,所以当今天子十分宠爱。」燕白颔道:「小小年纪,天子为何得知?」宋信道:「因为天子大宴群臣,偶见白燕,诏翰林赋诗,翰林一时应诏不来,天子不悦。山相公因献上此诗,圣上览之甚喜,故特特诏见。又面试《天子有道》三章,援笔立就,龙颜大悦。因赏玉尺一柄,着她量度天下之才。又御书『弘文才女』四字,其余金帛不论。山相公因盖了一座玉尺楼,将御书横作匾额,俱在上面。叫他女儿坐卧其中,拈弄笔墨。长安求诗求文者,日填於门。」燕白颔道:「宋兄曾见其人?果是真才么?」宋信道:「怎么不见!怎么不真!也曾有人疑她是假,动疏参论。天子敕尚宝少卿周公梦、翰林庶吉士夏之忠、礼部主事卜其通、行人穆礼、中书颜贵五臣,与她考校。此一举,人人替他耽忧,道一个小小女子,怎当得五个名臣考校。谁知其真正才子,实系天生,不论男女,不论年纪。这山小姐接了题目,信笔一挥,无不立就。将五个科甲名公,惊得哑口无言,笔不敢下。」

  燕白颔与平如衡听见说得津津有味,不觉神情起舞,眉宇开张道:「我不信天下有此等才女。请问考校的是几首甚么诗?」宋信道:「诗值甚么,祇亏她一首《五色云赋》,约有六七百言,草也不起,下笔立成。内中含规颂圣,大有意味,真令人爱杀。」平如衡道:「《五色云赋》,宋兄记得么?」宋信道:「文长,那记得许多。祇记得内中警句道:『绮南丽北,彩凤垂蔽天之翼;艳高冶下,龙女散漫空之花』。又一联道:『不线不针,阴阳刺乾坤之绣,非毫非楮,烟霞绘天地之图。』你道好么?」

  燕白颔歎息道:「若非遇兄,几不知天地间,有此闺阁之秀。」平如衡道:「我辈男子,稍有寸长,便夸於人曰才子。视此岂不颜厚。」宋信道:「天子也是此意。说道:『女子中且有如此美才,岂可以天下之大,无一出类才人!』故严督学臣格外搜求。昨闻得王督学要特荐二兄,也正为山小姐而起也。」燕白颔道:「这山小姐如今有人家聘了么?」宋信道:「小弟出京时,一来她年纪尚小,二来山相公也难於说话,三来山小姐为天子所知,等闲无才之人,也不敢轻轻求,所以不曾受聘。」张寅道:「这等看来,若非公侯大臣家子弟,万万不能了。」燕白颔道:「山小姐既是才女,定然选才。大臣子弟若是无才,岂能动其心。」大家说说笑笑,直饮到酣然,宋信与张寅方纔别去。正是:

  小人颜厚不知羞,一个哈哈便罢休。

  若是面红兼汗下,尚能算做圣贤俦。

  张寅与宋信本欲臊皮,倒讨了一场没趣而去,不题。

  且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自闻了山小姐之名,便几日癡癡獃獃,祇是思想。燕白颔忽说道:「这山小姐之事,我终有几分疑心。」平如衡道:「兄疑何事?」燕白颔道:「小弟终疑宋信之言不确,那有小小女儿有如此才美之理。」平如衡道:「据小弟看来,此事一痕不爽。」燕白颔道:「子持兄何所据而知其不爽?」平如衡道:「前日对兄不曾说完,小弟曾在汶上县闵子祠遇一女子,也祇一十二岁,题壁之诗美如金玉,此系小弟目击,难道也有甚么疑心。由此看来,则山小姐之事不虚矣。」燕白颔道:「此女曾知其姓名么?」平如衡道:「她自署名,扬州十二岁才女冷绛雪。看她行径,象个显宦人家宅眷。但在缙绅上细查,扬州并无一个姓冷的官宦,不知为何?」燕白颔道:「据兄之言,参之宋信所说,则是当今一时而有才女矣。以弟与兄而论,也算作一时两才子。但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任是公卿,任是有才,未有不愿得才美兼全而结婚姻者。若苍天有意,得以山、冷二小姐配与兄弟,岂非一时快事,千秋佳话。但恨天各一方,浮萍大海,纵使三生有幸,亦会合无由,殊令人惆怅。」平如衡道:「兄生於富贵之家,从未出户,看得道路艰难,便作此想。若以小弟而论,只身四海,何处不可追寻,但患无其人耳。今既有山黛、冷绛雪之名,则上天下地,皆踪影之乡。小弟在汶上时,即欲追随。徒以资斧不继,故至此耳。」

  燕白颔听了大喜道:「吾兄高论,开弟茅塞。富贵功名。吾与兄自有,何心拘拘於此。冷绛雪虽不知此消息,难以物色。而山黛为当朝宰相之女,岂有访求不得之理。若论道路行李,小弟自是供应之。行当与兄寻访,若有所遇,也不枉你我一生名实。」平如衡道:「莫说她是两个美人,尚有婚姻之想,即使是两个朋友,有如此才美,亦不可当吾身而失之。」燕白颔连声道:「是。」二人算计定了。

  又过得数日,忽报房来报说:「王学院老爷已特疏荐松江府燕白颔、河南府平如衡,为天下奇才。若使黼黻皇猷,必有可观,伏乞敕下有司,优礼征诏,以彰崇文之化。」燕白颔看了与平如衡商量道:「你我既为宗师荐子,明日旨意下时,少不得要征诏入京,便可乘机去访山小姐了。」平如衡道:「若待征诏入京去访,便有许多不妙。」燕白颔道:「有何不妙?」平如衡道:「山小姐之才,既上为天子所知,下为公卿所服,必非等闲不及。你我被荐为天下才子,倘圣上诏与考校。莫说全不及她,即稍有短长,便是辽东白豕,岂不惹人笑死。」燕白颔道:「似此如之奈何?」

  平如衡道:「据小弟愚意,莫若乘荐本纔入,圣旨未下,兄与小弟改易姓名,潜走入京。山小姐既有玉尺楼,量度天下之才,求诗求文者日填於门,料不避人。你我且私去与她一较,看是如何?若是其才与我辈仿佛,不至大相径庭,明日旨意下了,便可赴阙应诏。若是万人不及,便好埋名隐姓,作世外之游,也免得当场出丑。」燕白颔笑道:「兄的算计倒也万全,祇是看得山小姐太高,将你我自视太低了。你我一个男子,胸中有万卷书,口中有三寸舌,一枝笔从来纵横无敌,难道见了一个小小女子,便死了不成!」平如衡笑道:「兄不要过於自夸。李太白唐时一人,曾见崔颢《黄鹤楼》诗而不敢再题。小弟岂让人之人。天下事最难料,前日在闵子祠看了冷绛雪之诗,小弟几乎搁笔。何况山黛名重一时,岂可轻觑!」

  燕白颔笑道:「也罢,这都依你。祇是还有一件,也要讲过。」平如衡道:「有何事要讲?」燕白颔笑道:「山小姐祇一人,你我却是两个,倘到彼时她要选才择婿,却莫要怪小弟不让。」平如衡也笑道:「好,好。一发与兄讲明,你我俱擅才子之名,一时也难分伯仲。若要与兄同考,以兄门第,自然要拔头筹。就是今日同应征诏而去,当事者必定要首取於兄。何也?兄为都宪之后,门生故吏,满於长安,岂有不为兄先容者?小弟虽逊一筹,而私心窃有不服。今日山小姐既有玉尺量才之称,兄若肯与小弟变易姓名,大家无有依傍,祇凭文字,若有长短,弟所甘心。」燕白颔道:「以小弟为人,岂靠门第作声价!」平如衡道:「兄虽不靠门第,而世情未免以声价取门第。惟有无名寒士之取为最公。吾兄若肯一往,则你我二人之文品定矣。」燕白颔道:「既然如此,当变姓名与兄同往。」平如衡道:「要行须索早行。若迟到了,圣旨一下,便有府县拘束,出门不得了。」燕白颔道:「作速打点就是。」二人算计停当,一面收拾起身不题。

  却说张寅祇指望借宋信之才压倒燕、平二人,不期被燕白颔搜出底脚,又出了一场丑,十分没趣。又闻得山小姐才美,心下想道:「怎能够娶山小姐为妻,则二人不压而自倒矣。」又想道:「若论起门楣,她是宰相之女,我是天官之儿,也正相当。祇怕她倚着有才,不肯轻易便许与我。」心下辗转踌躇。过了些时,忽又闻得王宗师果荐了燕白颔、平如衡为天下才子,要征诏进京,心下一发着慌道:「这两个小畜生若进了京,山家这一头亲事定要被他佔了,却是气他不过。」心下想道:「还是寻老宋来商量。」

  原来宋信自从那日在燕家喫酒,讨了没趣,便不好在张家住,祇得复回旧寓。这日被张寅寻来了,就将心上之事一一说与他知。就要他设个法儿,以为求亲之计。宋信听了祇是摇头道:「这个难。」张寅道:「为甚有许多难?」宋信道:「兄虽说是受了燕、平二人之气,尚不过是朋友之间小口舌,微微讥诮而已,何曾敢十分唐突。你不知那小丫头,十分惫懒,拿着一枝笔,在纸上就似蚕喫桑叶的一般,沙沙祇是写,全不顾别人死活。你若有一毫破绽,他便做诗打觑你。兄要求这头亲事,却从哪里讲得起?」张寅道:「依兄这等说,难道她一世不嫁人了?」宋信道:「岂有不嫁之理,但不知她属意何人?」张寅道:「肯不肯且由她,求不求却在我。莫若写一信与家父,叫他央媒去求求看。」宋信道:「这个万万无用。」张寅道:「却是为何?」宋信道:「一来尊翁老先生官高年尊,若去说亲,见他装腔作势,必不肯十分下气去求;二来山老为人执拗,不见女婿断然不肯轻易许可;三来山黛这小丫头爱才如命,若没有两首好诗动她,如何得她动念。还是兄乘燕、平二人旨意未下,先自进京,替尊翁老先生说明,央一当权大贵人去作伐。一个说不允,再央一个去说。三番五次,殷勤恳求,他却不过情面,或者肯也不可知。山老若要相看女婿,兄人物魁伟,料必中意。再抄人几篇好文字、好诗词,刻作兄的窗稿,送与山小姐去看。她在闺中哪里便知是假的。若看得中意,这事便有几分稳了。」主

  张寅听了满心欢喜道:「蒙兄指引,甚是有理。但就是小弟进京,也是初次。又且家父严肃,出入谋为,恐亦不便。闻兄曾在京久居,请託最熟,得能借重同往,不独深感,自当重报。」宋信听了连连摇首道:「这个难。」张寅道:「吾兄游於松,与游於京,总是一般,为何有许多难处?」宋信道:「有些难处,却是对兄说不得。」张寅道:「有甚难处?想祇是兄虑小弟行李淡薄,不足弃之费,故设词推脱耳。兄若肯同往,凡有所用,小弟决不敢悭吝。」

  宋信见张寅苦苦要他进京,心下暗暗想道:「我虽离京已有四五年,前事想也冷了。便有人认得,谁与我做冤家。我在松江,光景也祇有限,莫若同他进京,乘机取他些用用也好。但须改换姓名方妙。」沉吟了半晌,因说道:「小弟懒於进京,也不为别事,祇因小弟在京时,名太重了,交太广了,日日被人缠扰,不得自由自在,所以怕了。若是吾兄定要同往,小弟除非改了姓名,不甚见客,方纔可也。」张寅大喜道:「这个尤妙。兄若改名,不甚见客,方於小弟之事有济。」宋信道:「若要进京,便不宜迟,恐燕、平二人到了,又要多一番避忌。莫若早进去,做一个高材捷足。他二人来时,任他才貌也无及了。」张寅道:「有理,有理。别事都不难,祇是要抄好文章、好持词,却哪里得有?」宋信道:「这不难。要好文章,祇消叫斋夫将各县宗师考的一二名,抄几篇就是了。至於诗词,闻得前日燕白颔与平如衡在迁柳庄听莺的联句甚好。燕白颔还有一首《题壁》,一首《赠妓》,一首《赠歌僮》。平如衡还有一首《感怀》诗,一首《闵子庙题壁》诗,何不託朋友尽数抄来。就是兄园里壁上的这首也好,祇消改了题目,刻作兄的。到了京中,相隔三千余里,谁人得知其假。」

  张寅听了,不胜之喜。果然叫人各处去抄,又託袁隐将燕白颔与平如衡平日所作的好诗文,又偷了好几首,着人刻作一册,起个名叫做《张子新编》。宋信又改了一个姓名,叫作宗言,二人悄悄进京去了不题。

  却说燕白颔父亲燕都堂,虽已亡过,母亲赵夫人尚在堂。他将前事禀过母亲,将家事都交付母亲掌管。自收拾了许多路费行李,又带了三四个得力家人,又与平如衡商量,燕白颔依母姓改名赵纵,平如衡就依赵纵二字,取纵横之义,改名钱横。扮作两个寒士,也悄悄进京而去。祇因这一去,有分教:

  锦为心,绣为口,才无双而有双;花解语,玉生秀,美赛无而有赛。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观旧句忽尔害相思

  词曰:

    人在念,事关心,消瘦到而今。开缄忽接旧时吟,铁石也难禁。情恻恻,泪淫淫,魂梦费追寻。鱼书杳杳雁沉沉,最苦是无音。

  右调《喜迁莺》

  话说燕白颔与平如衡扮做贫士,改名赵纵、钱横,瞒了宗师,悄悄僱船从苏州、常州、镇江一路而来。在路上遇着名胜所在,二人定要游览题诗,发泄其风流才学,甚是快乐。

  一日,到了扬州,见地方繁华佳丽,转胜江南。因慕名就在琼花观作了寓所,到各处去游览。闻知府城西北有一个平山堂,乃宋朝名公欧阳修所建,为一代风流文人胜迹,遂同去游赏。寻到其地,祇见其基址虽存,而屋宇俱已颓败。惟有一带寒山,高低遮映;几株残柳,前后依依。二人临风凭弔,不胜盛衰今昔之感。因叫家人沽了一壶村酒,寻了一块石上,二人坐着对饮。

  燕白颔因说道:「我想欧阳修公为宋朝文人之巨擘,想其建堂於此,歌姬佐酒,当时何等风流,而今安在哉!惟此遗踪,留一片荒凉之色。可见功名富贵,转眼浮云,曾何益於吾身。」平如衡道:「富贵虽不耐久,而芳名自在天地。今日欧阳公虽往,而平山堂一段诗酒风流,俨然未散。吾兄试看此寒山衰柳,景色虽甚荒凉,然断续低徊,何处不是永叔之文章,动人留连感歎。」二人论到妙处,忽见两个燕子呢呢喃喃,飞来飞去,若有所言,若有所听。二人见了不禁诗兴勃勃,遂叫家人取过笔砚,拂试开一堵残壁。先是燕白颔题一首词儿在上面,道:

  闻说当年初建,诗酒风流堪羨。曾去几多时,惟剩晚山一片。谁见,谁见,试问平山冷燕。

  右调《如梦令》  云间赵纵题

  燕白颔题完,平如衡接过笔来,也题一首道:

  芍药过春无艳,杨柳临秋非线。时事尽更移,惟有芳名不变。休怨,休怨,尚有平山冷燕。

  右调《如梦令》  洛阳钱横题

  二人题罢,相顾而笑。又谈今论古,欢饮了半晌,方携手缓步而回。回到观前,天已昏黑。祇见许多衙役轿马拥挤观前,甚是热闹。问人,方知是太守在大殿上做戏请客。二人见天晚人杂,因混於众人中,悄悄走到殿前一张,祇见上面两席酒,坐着两客。不是别人,恰是张寅与宋信。心下暗惊道:「他二人为何到此?」再看下席,却是府尊奉陪。恐怕被人看见,不敢久立,遂走回寓所,私相商量。

  燕白颔道:「我们在家时不曾听得他出门,为何反先在此处?」平如衡道:「莫非来打秋风?」燕白颔道:「若说打秋风,在老宋或者有之;张伯恭家颇富足,岂肯为此离家远涉在此。依小弟想来,祇怕听见山小姐之事,亦做癡想,故暗拉老宋一同北上,以为先下手为计耳!」平如衡道:「兄此想甚是有理。他倚着父亲吏部之势,故有此想耳!我们却是怎样个算计方妙?」燕白颔道:「我们也没算计,此事乃各人心事,说又说不出,争执又争执不得,祇好早早去了,且到京中再看机缘如何。」平如衡道:「既要去,明早就行。莫与他看见,知我二人进京,他一发要争先了。」燕白颔道:「有理,有理。明日须索早行。」二人睡过夜,到了次早,果然收拾行李,谢了主人,竟自僱船北去,不题。

  你说宋信与张寅为何在此喫酒?原来宋信到了扬州,因与窦知府有旧,要在张寅面前卖弄他相识多,遂去拜见。又在窦知府面前夸说张寅是吏部尚书之子,与他相厚,同了进京。窦知府听见吏部二字,未免势利,故做戏请他二人。戏到半本之时,攒盒小饮。

  窦知府因问道:「张兄进京,还是定省尊翁老大人,还是别有他事?」张寅道:「祇为看看老父,并无别事。」窦知府又问道:「子成兄为何又有兴进京?」宋信道:「这且慢说。且请问窦老先生,可曾闻得冷绛雪进京之后光景怎么了?还是为妾,还是为婢?」窦知府笑道:「冷绛雪的事情可谓奇闻,兄难道还不知道。」宋信道:「冷绛雪进京之后,晚上就往游云间,其实不知。」窦知府道:「山小姐自恃才高,又倚天子宠眷,一味骄矜,旁若无人。此乃兄所知者。不期冷绛雪这小小女子,倒有些作用。到她府中,一见面就争礼不拜。山小姐出题考她,她援笔立就,竟将一个眼空四海的山小姐压服定了。不但不敢以婢妾相待,闻说山相公欲要将她拜为义女,山小姐犹恐辱了她,竟以宾客礼相待。又替她题疏加官号。天子听从,加她个女学士之衔。又将她父亲冷新敕典中书,冠带荣身,你道奇也不奇。兄前日原是要处她,出兄之气。不知她的造化,倒因祸而得福。」

  宋信听得獃了半晌,又问道:「果是真么?」窦知府道:「命下,冷新的冠带,是本府亲送去的,怎说不真!」宋信道:「这等看来,山府之事,冷绛雪倒也主持得几分了。」窦知府道:「闻得山小姐於冷绛雪之言,无有不听她的,怎么主持不得。」宋信听了,又沉吟半晌,因以目视张寅道:「这倒是吾兄一个好机会。」张寅惊问道:「怎么是小弟的好机会?」宋信道:「这个机会全要在窦老先生身上,须瞒不得。」张寅道:「既蒙窦宗师错爱,门生心事不妨直告。」

  窦知府因问道:「张兄有甚心事?」宋信道:「张兄此行,虽为趋事尊翁大人,然实实为闻得山小姐之名,意欲求以为配。到了京中,央求几个大老作伐。他两家门当户对,自有可成的道理。但以山小姐之才,必定爱才。张兄美才,一时未必得知。方纔听得冷绛雪这等得时,连父亲冷大户俱加了冠带,何不借重窦老先生鼎力,央冷大户写一封书与冷绛雪,说知张兄求婚之意,託她於中周旋。再将张兄所刻佳篇,寄一册进去,使她知张兄美才。内中之心一动,外面之事便好做了。岂非一个好机会。」

  张寅听了,满脸堆笑,因连连打恭,向窦知府道:「若蒙太宗师高谊,玉成门生,断断不敢忘报。」窦知府道:「要冷中翰写书进京,这也容易,本府自当为尊兄效一臂之力。」张寅称谢道:「既蒙慨允,明日再当造府拜求。」说完,又上席,完了下半本戏,方散。

  到了次日,张寅与宋信商量备了一副厚礼,来拜送窦知府,求他转央冷大户写书进京,託冷绛雪婉转作伐。又将《张子新编》一册,求他并附寄进京,以见张寅有如此之才。窦知府接了礼物说道:「本府若不受厚礼,尊兄祇说推辞了,」遂全受了。因发下名帖,请冷中书来,面与他说知此事。冷中书怎敢违府尊之命,遂央郑秀才婉婉转转,写了一封书,将《张子新编》并封在内,叫女儿周全其事,写完封好,送与窦知府。窦知府接了送与张寅。张寅得了,如获至宝。因辞谢窦知府,与宋信二人连夜赶了进京。及到了京中,见过父亲,方知山相公已不在朝。

  原来,山显仁为因女儿才高得宠,压倒朝臣,未免招许多妒忌。遂连疏告病,要辞归故乡。天子不准。当不得山显仁苦苦疏求。天子因面谕道:「卿既苦辞,朕也不好强留。但卿女山黛,朕深爱其着作,时有所命。卿若辞归,必尽室而行,便有许多不便,为之奈何?」山显仁奏道:「圣恩如此隆重,微臣安敢过辞。但臣积劳成病,阁务繁殷,实难支持,故敢屡渎。」天子道:「卿既不耐烦剧,城南二十里有皇庄一所,甚是幽僻,赐卿移居於内调理。卿既得以静养,朕有所顾问,又可不时诏见。即卿女山黛时有诗文,亦可进呈,岂不两便。」山显仁叩头感谢道:「圣恩念臣如此,真天高地厚矣!」遂领旨移居於皇庄之内。

  这皇庄离城虽祇一二十里,却山水隔绝,另是一天。内中山水秀美,树木扶疏,溪径幽折,花鸟奇异。风景不减王维之辋川,何殊石崇之金谷。山显仁领了家眷移居於内,十分快意。仍旧盖了一座玉尺楼,与女儿山黛同冷绛雪以为拈弄笔墨之所。皇庄是那总名,却有十余处园亭,可以随意游赏。山显仁虽然快乐,却因女儿已是十五六岁,未免要为她择婿。在阁内时,因山黛之名满於长安,人人思量要求。却都知道她为天子所宠,岂肯轻易嫁人。故人人又不敢来求,所以至今一十六岁,尚然待字。山显仁留心在公卿子弟中访看,并无一个略略可观。因暗想道:「祇看明年春榜下,看有青年进士,招一个为妙。」不料张寅一到京,闻知山相公住在皇庄。一面与父亲说知,央大老来求,一面就差人将中书的家书送至皇庄。

  且说冷绛雪接了父亲的家信,拆开来看,知是张寅要求山小姐为婚,託她周旋之意。又见内有《张子新编》一册,因展开一看,见迁柳庄听莺题壁诸作,风流秀美,不禁一喜颜色道:「好诗,好诗!何处有此美才!」正看不了,忽山黛走来道:「冷姐姐,看甚么?」冷绛雪看见是山黛,因回身笑说道:「小姐,恭喜,贺喜!」山黛也笑道:「何忽出此奇语,小妹有何喜可贺?」冷绛雪道:「贱妾为小姐觅得一佳偶在此,岂不可贺!」山黛道:「姐姐谈何容易。慢道无婿,纵使有婿,又安得佳!」冷绛雪道:「若无婿,又何是为喜;若有婿,不佳又何足言贺!小姐请看此编便见。」遂将《张子新编》递与山黛。

  山黛接了,先看名字是云间张寅着,因说道:「云间是松江了。」因再看诗,一连看了三两首,遂大惊道:「此等诗方是才子之笔,不知姐姐从何处得来。」冷绛雪道:「是家父寄来,託贱妾与小姐作伐。贱妾常歎小姐才美如此,恐怕天地间没有个配得小姐来的丈夫。不期,今日忽得此人,方信至奇至美之事,未尝无对。」山黛道:「才虽美,未卜其人何如?」冷绛雪道:「人祇患无才耳。若果有才,任是丑陋,定有一种风流,断断不是一村愚面目,此可想而知也。」山黛笑道:「姐姐高论,不独知才,兼通於知相矣。」二人大笑。再将《张子新编》细细而看。看一首爱一首,二人十分欢喜,不胜击节。忽看到后面,见一首诗题目是:

  题闵子祠壁,和维扬十二龄才女冷小姐原韵。

  诗道:

  又见千秋绝妙词,怜才真性孰无之。

  倘容秣马明吾好,愿得人间衣尽缁。

  冷绛雪看见这首诗,忽然大惊道:「这又作怪了。」山黛问道:「姐姐为何惊讶?」冷绛雪道:「此事一向要对小姐说,无因说起,故不曾说得。贱妾到尊府来时,路过闵子祠,因上去游览,一时有感,遂题了一首绝句在壁上。刚转得一转身,不知谁人就和了一首在上面。就是此诗,一字不差。贱妾还记得后面落款是『洛阳十六岁小书生平如衡奉和』。贱妾出庙门时,恰遇见一个小书生,祇好十五六岁。衣履虽是个寒士,却生得昂昂俊秀,皎皎出尘。见贱妾出庙,十分徘徊顾盼,欲诉和诗之意。贱妾因匆匆上船,不及返视,至今尚依依梦魂间,以为此生定然是个才子。不知今日何故这个张子又刻作他诗,莫非那日所遇,即是此人?为何又改了姓名,岂不作怪!」山黛道:「原来有此一段缘故,或者为寄籍改名,也未可知。要见明白却也不难,这张生既要求亲,定然要来拜谒。姐姐既识其面,待他来时悄悄窥视。若原是其人,则改移姓名不消说了。」冷绛雪道:「除非如此,方见明白。」二人说罢,又将余诗看去。祇见下一首即写着:

  有杯闵子祠题壁诗人仍用前韵

  相逢无语别无辞,流水行云何所之?

  若有蓝桥消息访,任教尘染马蹄缁。

  冷绛雪看了,默然良久。暗想道:「看他这一首诗意,分明是因壁间之诗有怀於我。」又暗自沉吟半晌道:「你既有怀於我,为何又央我求婚於小姐?」心下是这等想,便不觉神情惨淡,颜色变异。山黛看见,早已会意,因宽慰说道:「细观此诗,前一首尚是怜才,而表其缁衣之好。后一首则蓝桥消息,明明有婚媾之求了。诗意既有属,岂有复求小妹之理?其中尚有差误。」

  冷绛雪道:「家君书中写得明明白白,安得差误?」山黛道:「尊翁之书固然明白,而此生之诗却也不甚糊涂。若无差误,定有讹传。此时悬解不出,久当自知。」冷绛雪道:「有差误,无差误,且听之。祇就诗论诗,诗才如此之美,又令人忘情不得。」山黛道:「才人以才为命,有才如此,情岂能忘!然亦不可太多,太多则自苦矣。此生既有美才,必有深情。观《题壁》与《有怀》二作,其情之所锺已见大概。姐姐何必过於踌躇,令情不自安。」冷绛雪道:「小姐之言固然甚透,但情之生灭亦不可由人。闵祠一面,见怀二诗,此情之所不能忘。而消息难寻,此又情之所以多也。安禁而能不踌躇!」山黛道:「消息难寻,此特没情蠢汉之言。若深情人,决不作此语。蓝桥岂易寻消息者耶!而至今何以传焉?此生引以明志,情有在也。姐姐又何虑焉?」冷绛雪无语,俯首而笑。二人再将余诗看完,十分爱慕。山黛与冷绛雪商议道:「尊公寄诗之事,且莫要说起,且看他怎生样来求?」二小姐在闺中商议不题。

  却说张寅见冷大户的家信送了入去,定然有效。迟了数日,遂与父亲讲明,央了一个礼部孙尚书来与山显仁说亲。山显仁因女儿已是一十六岁,,年已及笄,遂不拒绝。祇回道:「小女薄有微才,为圣主所知。必须才足相当,方敢领教。张老先生令郎,果有大才,乞过舍一会,再商许可。」

  孙尚书即以此言回复张寅。张寅遂欣然欲往。宋信闻知连忙拦住道:「去不得,去不得,一去便要决撒。」张寅问道:「这是为何?」宋信道:「你还不知山小姐之为人。她才又高,眼又毒。你若不去,她道你是个吏部尚书之子,又兼媒人称扬,或者一时姻缘有分,糊涂许了。兄若自去,倘或一时问答间有甚差错,被她看破,莫说尚书,便是皇帝为媒,那丫头也未必肯。兄肯听依小弟之意,祇是推託不去为妙。」张寅道:「不去固妙,但将何辞推託?」宋信道:「祇说途中劳顿有恙,若要看才,但将《张子新编》送去,如此便有几分指望。」张寅欢喜道:「有理,有理。」遂央孙尚书写书,回说途中辛苦抱恙,不能进谒,先呈诗稿一册请政。伏乞怜才,许谐秦晋,庶不失门楣之庆。

  山显仁接了《张子新编》一看,见诗甚清新,十分欢喜。因面付与山黛道:「我连年留心选才,公侯子弟遍满,并无一个略略中意。今看张寅的《新编》,倒甚是风流香艳。我儿你可细细一看。你若中意,我便有处。」山黛道:「诗虽甚好,但人不肯来,其中未必无抄誊盗袭之弊。」山显仁道:「我儿所虑亦是。但看此诗俱是新题,自非前人之作。若说时人,我想时人中哪里又有这等一个才子与他抄袭。」山黛道:「天地生才,哪里限得。孩儿之才,自夸无对,谁知又遇了冷家姐姐。张寅之外,安知更没张寅。祇是索来一见为真。」

  山显仁拗不过山黛,祇得又写信回孙尚书,定要张寅一见。孙尚书报知张寅,张寅着忙,又与宋信商议。宋信道:「前日还在可去不可去之间,今日则万万不可去矣。」张寅道:「这是为何?」宋信道:「前日若去,泛然一见,彼此出於无心,还在可考可不考之间。今日屡逼而后去,彼此俱各留意,虽原无意要考,也要考一考矣!」张寅道:「若果要考,这是万万去不得了。且再捱几日看看机会。」宋信道:「有甚机会看得,祇是再央一位当权大老去作伐,便是好机会。」张寅听信,祇得与父亲说知,又央一个首相去求亲不题。

  却说冷绛雪,自从见了平如衡怀她之诗,便不觉朝思暮想,茶饭都不喜喫。每常与山小姐花前联句,月下唱酬,百般韵趣。今日遇着良辰美景,都觉索然。虽勉强为言,终不欢畅。山小姐再三开慰,口虽听从,而心祇癡迷,每日祇是恹恹思睡。山小姐欲致张寅一见,以决前疑,而张寅又苦辞不来。冷绛雪渐渐形容消瘦,山小姐十分着急。欲与父亲说知,却又不便启齿;欲再含忍,又怕冷绛雪成病。

  正没法处,忽闻圣旨遣一中贵召父亲入朝见驾。此时山显仁病已痊愈,便不敢推辞,遂同中贵肩舆入朝,朝见於文华殿。朝见毕,天子赐坐。因问道:「朕许久不见卿,不知卿女山黛曾择有佳婿否?」山显仁忙顿首谢道:「蒙圣恩垂念,实尚未曾择得。」天子道:「以卿门第,岂无求者?」山显仁道:「求者虽多,但臣女山黛蒙圣恩加以才女之名,不肯苟且託之匪人,有辜圣眷,故尤然待字也。」天子道:「卿既未曾选得,朕倒为卿选得两人在此。」山显仁奏道:「微臣儿女之私,怎敢上费圣心。但不知选者是何人?」天子道:「南直学臣王衮,昨有疏特荐两个才子,头一个是松江燕白颔,第二个是洛阳平如衡,年俱不满二十。疏称他才高雕绣,学贯天人,悬笔万言,可以立就。又献燕白颔的《燕台八景》诗,朕览之果是奇才。昨已有旨征诏去了。特征诏到时,朕当於二人中择一佳者,为卿女山黛主婚。」山显仁连连叩头谢恩。天子又赐酒饭,留连了半日,方放还家。

  山显仁一到家,就与女儿一一说知此事。山黛听见说两个才子,一个是洛阳平如衡,心下暗惊道:「原来果另有一个平如衡,则张寅此诗的系窃取无疑矣。」一时尚未敢与父亲说明,祇含糊答应道:「圣恩隆重如此,何以报答。」一面说罢,一面就走到冷绛雪卧房中来说道:「姐姐不必过虑,小妹有一桩喜事来报你知道。」冷绛雪忙惊问道:「小姐有何喜事报我?」山小姐不慌不忙,细细而说。祇因这一说,有分教:

  柳中鹦鹉语,雪里鹭鸶飞。

  不知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看梅花默然投臭味

  词曰:

    祇怕不春光,若是春光自媚。试看莺莺燕燕,来去浑如醉。饶他金屋好花枝,莫不恹恹睡。但愿芳香艳,填满河洲内。

  右调《好事近》

  话说山小姐闻知平如衡消息,连忙报知冷绛雪,说道:「今日圣上特召爹爹进朝,说南直隶学臣疏荐两个才子,你道是谁?」冷绛雪道:「贱妾如何得知,乞小姐明言。」山小姐道:「一个是松江人,叫做燕白颔。那一个你道奇也不奇,恰正是姐姐所说的洛阳平如衡。」冷绛雪道:「平如衡既另有一人,这张寅却又是谁?莫非一人而有两名?」山小姐道:「这个未必。圣上说燕白颔与平如衡纔批旨去徵召,这张寅已在京师,岂有是一人之理。」冷绛雪道:「若非一人,为何张子之诗竟是平子之作?」山小姐道:「以小妹看来,这个张寅定非端士。」冷绛雪道:「小姐何以得知?」山小姐道:「他既要求亲,若果有真才,自宜挺然面谒,为何祇央权贵称扬,而绝不敢登门?若非丑陋,定是无才。这《张子新篇》大约是他人旧作,而窃敢以作嫁衣裳也。」冷绛雪道:「小姐此论甚是有理。」山小姐道:「平如衡既为姐姐刮目,又为学臣特荐,闵祠二诗又见一斑,其为才子无疑矣!天子欲为小妹择婿,小妹当为姐姐成全闵祠之一段奇缘,以作千秋佳话。」冷绛雪道:「闵庙奇缘,虽尚未可知,而小姐美意亦已不朽矣!但妾想学臣所荐二人,平生既实系才子,则那燕子定是可儿。小姐原以白燕得名,那生祇名燕白颔,互为颠倒,此中似有天意。今又蒙圣主垂怜,倘能如愿,岂非人生快事。」山小姐道:「姻缘分定,且自由他。今得姐姐开怀,大是乐事。」就扯了冷绛雪同到玉尺楼去闲耍。正是:

  鸟长便能语,花开自有香。

  旧时小儿女,渐渐转柔肠。

  按下山小姐与冷绛雪闺中闲论不题。

  且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自离扬州,虽说要赶到京师,然二人都是少年心性,逢山要看山,逢水要观水。故一路耽耽搁搁,直度过了岁,方纔到京,到京之日,转在张寅之后。二人到了京师,寻了一个寓所,在玉河桥住下,就叫来一个家人,去问山阁老的相府在哪里。家人去问了,来回道:「山阁老已告病回去多时了。」燕白颔与平如衡听了大惊道:「怎你我二人这等无缘。千山万水来到此处,指望一见山小姐,量量尔我之才,不期不遇。他又是一个秦人,这一告病去了,便远隔山河,怎能得见?」

  燕白颔还不肯信,又叫家人买了一本新缙绅来看。揭开第一页,见宰相内并无山显仁之名,知道是真,便情性索然。平如衡虽也不快,却拿着缙绅颠来倒去,祇管翻看。燕白颔道:「人已去矣,看之何益!」平如衡道:「有意栽花,既以无成;无心插柳,或庶几一遇。向日与兄曾说的冷绛雪,想在京中,故查一查看。」燕白颔笑道:「偌大京师,如大海浮萍,吾兄向何处寻起?」平如衡道:「兄不要管我,待小弟自查。」因再四捡来捡去。忽捡着一个鸿胪少卿姓冷,因大喜道:「这不是。」燕白颔又笑道:「兄癡了!」天下有名姓尽同,尚然不是,哪有仅一冷姓相同,便确确乎以为绛雪之家,天下事哪有如此凑巧!」平如衡道:「天下事要难则难,要容易便容易。兄不要管我,待小弟自去一访。是不是也可尽小弟爱才之心。」大家又笑之,各自安歇。

  到次日清晨,燕白颔尚未起身,平如衡早已自去寻访了。燕白颔起来闻知,因大笑道:「『情之所锺,正在我辈』。千古名语。」喫了早饭,尚不见来家。又听得城南梅花盛开,自家坐不住,遂带了一个小家人,独自出城南去闲耍。出了城,因天气清明,暖而不寒,一路上断断续续有梅花可看,遂不觉信步行有十数余里。忽到一处,就象水尽山穷一般,因问土人道:「前面想是无路了。」土人笑道:「转入山去,好处尽多,怎说没路。」燕白颔依他,转过山脚,往里一望,祇见树木扶疏幽秀,又是一天,心甚爱之。祇得又走了入去,一步一步皆有风景可观。不觉又行了二三余里,心虽要看,争奈足力不继,行到一庄花园门首,遂坐下歇息。歇息稍定,再将那花园一看,祇见:

  上下尽为碧瓦,周围都是红墙。雕甍画栋吐龙光,凤阁斜张朱网。

  娇鸟枝头百啭,名花栏内群芳。风流富贵不寻常,却有侯王气象。

  燕白颔看见那花园规模宏丽,制度深沉,象个大贵族人庄院,不敢轻易进去。又坐了一歇,不见一个人出入,心下想道:「纵是公侯园囿,在此郊外,料无人管,便进去看看,也无妨碍。」随叫家人立在门外,自家信步走了入去。园内气象虽然阔大,然溪径铺置,却甚逶迤有致。燕白颔走一步爱一步,便不觉由着曲径回廊,直走到一间阁下。阶前几处梅花,开得甚盛。遂绕看梅花,步来步去,引领香韵。

  正徘徊间,忽听得阁上窗子开响,忙抬头一看,,祇见一个少年美女子,生得眉目秀美,如仙子一般。无心中推窗看梅,忽见燕白颔在阁下,彼此觌面一看,各各喫了一惊。那美女连忙避入半面,把窗子斜掩。燕白颔看得獃了,还仰脸癡癡而望。祇见阁上走下两个仆妇来问道:「你是甚么人?擅自走到这个所在来?」燕白颔道:「我是远方秀士,偶因看梅到此。」那妇人道:「这是甚么所在,你也不问声,竟撞了进来。若不看你年纪小,又是远方人,叫人来捉住纔好。还不快走出去。」燕白颔见势头不好,不敢回言,祇得急急走出园外来。心下想道:「天下怎有这样标致女子,我燕白颔空长了二十岁,实未曾见。」因坐在园门前祇管獃想。跟来的家人,见他癡癡坐着不动身,因说道:「日已沉西,还有许多路,再耽搁不得了。」燕白颔因问道:「带得有笔砚么?」家人道:「有,在拜匣里。」燕白颔遂叫取了出来,就在园门外旁边粉壁上,题诗一首道:

  闲寻春色辨媸妍,尽道梅花独佔先。

  天际忽垂倾国影,梅花春色总堪怜。

  燕白颔纔写完,正要写诗柄落款,忽园外走了一个僮子来看见,大声骂道:「该死的贼囚根子!这是甚么所在,又不是阉观寺院,许你写诗在墙上。待我叫人拿来你。」遂一径飞跑了进去。家人见说慌了,忙说道:「相公快去了吧,这一定是公侯大人家。我们孤身,怎敌得他过。」燕白颔着了急,也不敢停留,遂叫家人收拾了笔砚,忙忙照旧路一径走了回去,不题。

  你道这园是甚么所在?原来就是天子赐与山显仁住的皇庄数内的花园。皇庄正屋,虽祇一所,园亭倒有五六处。有桃园、李园、柳园、竹园,这却叫做梅园。那一座阁,叫做先春阁。山显仁因春初正是梅花开放时节,故暂住於内赏玩。这日因偶然感了些微寒,心下不爽,故山小姐来看父亲。见父亲没甚大病,放了心,遂走到先春阁上来看梅。忽推窗看见了燕白颔,人物俊秀,年纪又轻。此时山黛已是一十六岁,有美如此,有才如此,岂有无情之理。未免生怜,伫目而视。不料忽被仆妇看见,赶了出去,心下甚是依依。正倚着窗子沉吟想象,忽见僮子跑了进来,口里乱嚷道:「甚么人在园墙上写得花花绿绿,还不叫人去捉住他!」山小姐听了,情知就是那生,因喝住道:「不要乱嚷,待我去看。」僮子见小姐吩咐,不敢再言,竟走了进去。

  小姐因见此园是山中僻地,无人来往,遂带了两个侍妾,亲步到园门边。远远望去,便见园门外粉壁上写得龙蛇飞舞,体骨非常,心下先已惊讶道:「字倒写得遒劲,不知写些甚么?」及走到面前一看,却是一首诗,忙读一遍,知就是方纔那生感兴之作,心下十分喜爱道:「好诗,好诗。借春色梅花讚我,寓意委婉,大有风人之旨。我祇道此生貌有可观,不期才更过之。我阅人多矣,从未见才貌兼全如此生者。但可恨不曾得名姓,叫我知他是谁。」因沉吟了半晌,忽想到:「我看此诗之意,无穷眷恋,此生定然还要来寻访,莫若和他一首,通个消息与他,也可作一线机缘。」一面就吩咐侍儿去取笔砚,一面又想道:「我若和在上面,二诗相并,情景宛然。明日父亲见了岂不嗔怪。」又想道:「我有主意了。」因叫侍女去唤一个大家人,用石灰将壁上诗字涂去,却自於旁边,照他一般样的大字,也纵纵横横和了一首在上面。也不写出诗柄,也不落款。自家题完,又自家读了两遍,自家又歎了几口气,依旧进园中去了。到晚间,山显仁病已好了。罗夫人放心不下。叫家人去逼着将山相公与小姐都接了回大庄上去了,不题。

  且说燕白颔被僮子一惊,急急奔回,直走出山口,见后面无人追赶,方纔放心。心下想道:「古称美人『沉鱼落雁,眉似远山,眼横秋水』。我祇道是个名色,那能实实如此。今看阁上美人,比花解语,似玉生香,祇觉前言尚摹写不尽。我燕白颔平生爱才如命,今睹兹绝色,虽百才子,吾不与易矣。」心上想念美人,情兴勃勃,竟忘却劳倦,一径欢欢喜喜走回寓所,进门便问:「平相公回来了么?」家人道:「回来久了。」

  燕白颔一路叫了进来道:「子持兄访得玉人消息何如?」平如衡睡在床上竟不答应。燕白颔走到床前笑问道:「吾兄高卧不应,大约是寻访不着,胸中气苦了。」平如衡方坐起来道:「白白走了许多路,又受了一肚皮气,那人毕竟寻访不着,你道苦也不苦。」燕白颔道:「寻不着便罢了,有甚么气?」平如衡道:「那冷鸿胪,山西人,粗恶异常。说我问了他家小姐,坏他的闺门,叫出许多衙役与恶仆,祇是要打。幸亏旁人见我年少,再三劝解,放我走了。不然,鸡肋已饱尊拳矣,如何不气!」

  燕白颔笑道:「吾兄不得而空访,小弟不访而自得,岂非快事!」

  平如衡听了大惊道:「难道兄在哪里遇见了绛雪吗?」燕白颔道:「弟虽未遇绛雪,而所遇之美者,恐绛雪不及也。」平如衡笑道:「美或有之,若谓过於绛雪,则未必然。且请问在何处相遇?」燕白颔道:「小弟候兄不回,独步城南。因风景可爱,不觉信步行远。偶因力倦少憩,忽见一所花园富丽,遂入去一观。到了一座阁下,梅花甚盛。小弟正尔贪看,忽阁上窗子开响,露出一位少年女子,其眉目之秀媚,容色之鲜妍,真是描不成,画不就。虽西子、王嫱谅不过此。那女子见了小弟,却也不甚退避。小弟正要饱看,忽被两个家人媳妇恶狠狠的赶了出来。小弟被她赶出,情无所寄,因题了一首绝句,大书在她园门墙上。本要落个款,通个姓名,使他知道。不期诗纔写完,款尚未落,又被一个小恶仆看见。说我涂坏了他家墙壁,恶声骂詈,跑进去叫人来拿我。我想那等样一个园子;定是势要公卿人家。我一个远方寒士,怎敌得他过,祇得急急走了回来。小弟虽也喫了些虚惊,却遇平生所未遇,胜於吾兄多矣!」

  平如衡笑道:「吾兄祇知论美,不知千古之美,又千古之才美也!女子眉目秀媚,固云美矣。若无才情发其精神,便不过是花耳、柳耳、莺耳、燕耳、珠耳、玉耳!纵为人宠爱,不过一时。至於花谢柳枯,莺衰燕老,珠黄玉碎当斯时也!则其美安在哉!必也美而又有文人之才,则虽犹花柳,而花则名花,柳则异柳。而眉目顾盼之间,别有一种幽悄思致,默默动人。虽至莺燕过时,珠玉毁败,而诗书之气,风雅之姿,固自在也。小弟不能忘情绛雪者,才与美兼耳。若兄纯以色言,则锦绣脂粉中尚或有人,以供吾兄之饿眼。」

  燕白颔一团高兴,被平如衡扫灭一半。因说道:「吾兄之论未尝不是,小弟亦非不知以才为美。但觉阁上女子,容光色泽,冷冷欲飞,非具百分才美,不能赋此面目。使弟一见,心折魂销,宛若天地间,山水烟云俱不足道。以小弟推测想之,如是美女定有异才。即使其父兄明明告我道无才,我看其举止幽闲静淑,若无才必不能若此也。」

  平如衡笑道:「弟所论者,乃天下共见之公才;兄所言者,则一人溺爱之私才也。未登泰山不见天下之大,这也难与兄争执,祇可惜兄未及见吾绛雪耳!如见绛雪,当不作如是观。」燕白颔道:「冷绛雪已作明月芦花,任兄高抬声价,谁辨兄之是非。至於阁上美人,相去不过咫尺,虽侯门似海,有心伺之,尚可一见。兄若有福睹其丰姿,方知小弟为闺中之碧眼胡也。」二人争说谈笑不已。家人备了夜宵,二人对酌直到深夜方纔歇息。

  到了次日,燕白颔喫了早饭,就要邀平如衡到城南去访问。昨日跟去的家人说道:「相公不要去吧。那个园子定是大乡宦人家。昨日相公题诗在他墙上,他家人不知好歹,就乱骂,还要叫家人拿我们。幸亏走得快,不曾被他凌辱。今日若再去,倘若看见岂不又惹是非!况这个地方比不得在松江,人都是知道的。倘为人所算,叫谁解救?不如同平相公到别处去玩耍吧。」平如衡听了连连点首道:「说得有理,我昨日受了冷鸿胪之气,便是榜样。」燕白颔口虽不言,心下祇是要去访问。大家又混了一会,燕白颔竟悄悄换了一件青衣,私自走了。又过了一会,平如衡寻燕白颔讲话,各处都不见,家人想道:「定然又到城南去了。」平如衡着慌道:「大家同去犹恐不妙,他独自一人走去,倘惹出事来,一发无解,我们快赶了去方妙。」遂带了三四个家人,一径出城赶来不题。

  却说燕白颔心心念念,想着阁上美人,要去访问。见平如衡与家人拦阻,遂独自奔出城来。心下暗想道:「我再入她园内去,便恐怕有是非,我祇在园外访,她怎好管我。就是昨日题的诗句,也祇一个僮子看见。我今日换了衣服,他也未必认得。就是认得,我也可与他胡赖。」主意定了,遂欣然出了城,向南而走。昨日是一路看花看柳,缓步而行,遂不觉路远。今日无心观景,低着头祇是走,心下巴不得一步就到,祇觉越走越远。心上急了,一会见走不到,祇得转放下心道:「想昨日之事,妙在她见了我不慌忙避去,此中大有情景。祇可惜我那首诗,不曾落得姓名,她就想我,也没处下手。」又想道:「我的诗写在园门外,她居阁中,连诗也未必能见。就是见了,也不知她可识几个字儿,这且由她。如今且去访问她姓名,若是乡宦人家,未曾适人,我先父的门生故吏,朝中尚有许多,说不得去央及几个与我作媒。若能成就,也不枉我进京一场。」心下是这等胡思乱想,便不知不觉早已望见花园。

  燕白颔虽一时色胆如天,高兴来了,想起昨日受僮子骂詈,心下又有几分怯惧,不敢竟走,祇一步一步的慢慢的捱将上来。看见园前无人出入,方放胆走到昨日题诗之处。抬头一看,祇见字迹照旧在上,心下想道:「我昨日空费了一番心思,题诗在此,今日美人何处?谁来瞅睬?岂非明珠暗投,甚为可惜。还是我自家来赏鉴也!」因再抬头一看,忽惊讶道:「我昨日题的诗不是此诗,怎么变了?」又看看道:「这字也不是我写的了。我昨日写的潦潦草草,这字龙蛇有体,大是怪事,莫非做梦!」獃了半晌,复定定神看那首诗道:

  花枝镜里百般妍,终让才人一着先。

  天祇生人情变了,情长情短有谁怜?

  燕白颔读完,大惊大喜道:「这哪里说起!我昨日明明题的诗,今日为何换了?莫非是美人看见和韵之作,为何我的原唱却又不见?」又读了一遍,因思道:「看此诗意,明明是和韵答我昨日之诗。我的原唱不见,毕竟是她涂去,恐人看见不雅。」因孜孜歎息道:「我那美人呀!我祇道你有美如此,谁知你又有才如此,又慧心如此。我想天地生人的精气,生到美人亦可谓泄尽矣。」想完,又将诗读了两遍,愈觉有味道:「我昨日以倾国之色讚她,他就以花妍不如才美讚我。末句『情长情短』大有蕴藉。我燕白颔从来未遇一个知心知意的知己。因朝着壁上诗恭恭敬敬作了两个揖道:「今日蒙美人和诗,这等错爱,深谢知己矣!」

  正立着癡癡獃想,听见园内有人说话出来,恐怕认得,慌忙远远走开。心下又想道:「我昨日不落款者,是被那恶奴赶逐我,那美人为何今日也不写个姓名,叫我哪里去访问?」又想道:「园内不好进去,恐惹是非,园外附近人家去访问一声,却也无碍。」祇得从旧路走回来,寻上人家访问。怎奈此山僻之处,虽几家人家,都四散住开,却不近大路。大路上但有树木并无人家。

  燕白颔正尔踌蹰,忽见路上走出一个老和尚来。燕白颔看见,慌忙上前与他拱手道:「老师父请了。」那老和尚看见燕白颔人物俊秀,忙答道:「小相公请了。」燕白颔道:「请问老师父,前面那一所花园是甚么乡宦人家的?」老和尚笑道:「哪里有这样大乡宦。!」燕白颔道:「不是乡宦想是公侯人家?」老和尚又笑笑道:「哪里有这等大公侯。」燕白颔道:「不是乡宦,又不是公侯,却是甚等人家?」老和尚道:「是朝廷的皇庄。你不见房上都是碧瓦,一带都是红墙,甚么公侯乡宦敢用此物。」燕白颔听了着惊道:「原来是皇庄。」又问道:「既是皇庄,为何有人家内眷住在里面?」那老和尚道:「相公你年纪轻,又是远方人,不知京师中风俗,这样事是问不得的。他一个皇庄,甚人家内眷敢住在里面?」燕白颔道:「我学生明明见来。」老和尚道:「就有人住,不是国戚定是皇亲,你问他做甚?幸而问着老僧,还不打紧,若是问着一个生事的人,便要拿鹅头紫火囤,骗个不了哩!燕白颔听了,惊得吐舌,因谢道:「多承老师指教,感激不尽。」老和尚说罢,拱拱手就别去了。燕白颔见老和尚说得厉害,便不敢再问,遂一径走了回来。祇因这一回去,有分教:

  酒落欢畅,典衣不惜;友逢知己,情话无休。

  不知果然就得回去吗,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悬彩笔直求淑女

  词曰:

    风流才子凌云笔,无梦也生花。挥毫当陛,目无天子,何有雏娃?  岂期闺秀,雕龙绣虎,真若涂鸦。始知天锺灵异,蛾眉骏骨,不甚争差。

  右调《青衫湿》

  话说燕白颔,因访阁上美人姓名,忽遇老和尚说出皇庄厉害,因不敢再问,恐惹是非,遂忙忙走了回来。到了一个村镇市上,方纔定了性,立住脚。他出门时,因瞒着平如衡,不曾喫得午饭。到此已是未申之时,肚中微微觉飢。忽见市稍一竿酒旗飘出,满心欢喜,竟走了进去,捡一副好座头坐下。

  此虽是一个村店,窗口种了许多花草,倒还幽雅。燕白颔坐下,店主人随即问道:「相公还是自饮,还是候朋友?」燕白颔道:「自己饮,没有朋友。」店主人道:「用甚么餚?」燕白颔道:「不拘,有的祇管拿来,酒须上好。」店主人看见他人物清秀,衣饰齐整,料是富贵人家,祇捡上品餚馔并美酒搬了出来。

  燕白颔一面喫,一面想美人和诗之妙,因叫店主取笔砚默写出来,放在桌上。读一遍,饮一杯,十分有兴。因想道:「昨日平子持还笑我所遇的美人徒有其美,却无真才,不如他遇的冷家女子才美兼至,叫我无言回答。谁知我的美人,其才又过於其美,今日回去可以扬眉吐气矣!」想罢,哈哈大笑,又满饮数杯。忽又想道:「冷家女子题诗,是自家寄兴,却与子持无干;我那美人题诗,却是明明属和。非与我燕白颔有默默相关,乌肯为此。此又胜於子持多矣!」想罢,又哈哈大笑,又满饮数杯。又想道:「但是,他遇的美人,虽无踪迹,却有了姓名;我遇的美人,踪迹虽然不远,姓名却无处访问,将如之何?那和尚说不是国戚,就是皇亲。我想这美人若生於文臣之家,任是尊贵,斯文一脉,还好访求。若果是皇亲国戚,她倚着椒房之贵,岂肯轻易便许文人,若不又是遇而不遇了。」因歎一口气道:「我那美人,你这一首诗岂不空做了,难道我燕白颔与美人对面无缘。」

  燕白颔此时已是半酣,寻思无计,心下一苦,拿着一杯酒欲饮不饮,忽不觉堕下几点泪来。店主人远远看见,暗笑道:「这相公小小年纪,独自一个哈哈大笑了这半晌,怎么这会子又哭起来?莫非是个獃子。」因上前问道:「相公,小店的酒可是好么?」燕白颔道:「好是好,也还不算上好。」店主人笑道:「若不是上好,怎么连相公的眼泪都喫了出来?」燕白颔道:「我自有心事堕泪,与酒何干!快烫热的来,我还要喫。」店主人笑应去了。

  燕白颔又饮了几杯,又想道:「就是皇亲国戚,他女儿若是想我,思量要嫁我,也不怕她父母不从。他若嫌我寒士,我明年就中个会元状元与他看,那时就不是寒士了。他难道还不肯?」想到快活处,又哈哈大笑起来,不觉又喫了数杯。

  店主人见他有七八分醉意,因上前问道:「相公尊寓不知在城外,还是城中?若是城中,日色已西,这里到城中还有七八里,也该打行了。」燕白颔道:「我寓在城中玉河桥,既是晚了,去罢!」遂立起身来往外竟走。店主人慌忙拦住道:「相公慢行,且算还了酒钱。」燕白颔道:「该多少?」店主人道:「酒餚共该五钱。」燕白颔道:「五钱不为多,祇是我今日不曾带来。我赊去,明日叫家人送来还你吧。」说完,又要走。

  店主人见他祇管要走,着了急。因说道:「这又是笑话了。我又不认得相公是谁,怎好赊去。」燕白颔道:「你若不赊,可跟我回去取了吧!」店主人道:「回往一二十里,哪有这些闲人跟你去。」燕白颔道:「送来你又不肯,跟去取你又不肯,我又不曾带来,难道叫我变出来还你。」店主人又道:「相公若不曾带来,可随便留下些当头,明日来取何如?」燕白颔道:「我随身祇有穿的两件衣服,叫我留甚么作当?」店主人道:「就是衣服脱下来也罢了。」燕白颔已是七八分醉的人,听见说要脱衣服,一时大怒。因骂道:「狗奴才,这等可恶!我赵相公的衣服可是与你脱的?」一面说,一面竟往外走。店主人着了急,也大怒道:「莫说你是赵相公,就是山阁老府中的人,来来往往,少了酒钱也要脱衣服当哩!」

  燕白颔听见说山阁老,因问道:「哪个山阁老?」店主人道:「朝中能有几个山阁老?」燕白颔道:「闻得山显仁已告病回去了,为何有人在你这里往来?」店主人道:「大风大雨回哪里去。这闲事你且休管,请脱下衣服来要紧。一动粗,相公便没体面了。」一只手扯住,死也不放。燕白颔要动手打他,却又打他不倒。

  正没奈何,忽见平如衡带了两三个家人赶来。看见燕白颔被店主人扯住,因一齐涌进来道:「在这里了,这是为何?」燕白颔看见众人来,方快活道:「这奴才可恶,喫了他的酒,就要剥我的衣服。」众家人听了,便发作道:「这等可恶,喫了多少酒钱,就要剥衣服。既开了店,也有两只眼看看人,我们相公的衣服可是与你剥的。」说罢,兜脸一掌。店主人看见不是势头,慌忙放了手道:「小人怎敢剥相公的衣服,祇说初次不相认,求留下些当头。」平如衡道:「要留当头也须好说,怎动手扯起来。」众家人俱动手要打,转是燕白颔拦住道:「罢了,小人不要与他计较,可称还他五钱银子,我还有话问他。」众家人见主人吩咐,便不敢动手,因称了五钱银子与他。店主人接了银子,千也赔罪,万也赔罪。

  燕白颔道:「这都罢了,祇问你,你方纔说山阁老不曾回去,可是真么?」店主人道:「怎么不真。」平如衡听了忙插上问道:「山阁老既不曾回去,如今在哪里住?」店主人道:「就住在前面灌木村。」平如衡道:「离此还有多远?」店主人道:「离此祇有七八里远。」燕白颔道:「都说他告病回去了,却原来还住在此间。」平如衡因笑对燕白颔道:「兄说也不说一声,竟自走了出来,使小弟哪里不寻。恐兄落人圈套,故赶了来。不期兄倒访出这个好消息。」燕白颔笑道:「这个算不得好消息,还有绝妙的好消息,不舍得对兄说。」平如衡道:「有甚好消息;无非是阁上之人有了踪迹下落。」燕白颔笑道:「若祇是踪迹下落,怎算得好消息?不是气兄说,我这个好消息,连美人心上的下落都打探出来了。」平如衡惊问道:「这就奇了,何不明对小弟一说。」燕白颔笑道:「若是对兄说了,兄若不妒杀也要气杀。」众家人见二人祇管说话,因说道:「天将晚了,须早早回去吧。」燕白颔还打帐同平如衡喫酒,平如衡道:「路远,回去喫罢。」遂同了出来。

  一路上,平如衡再三盘问,燕白颔笑道:「料也瞒兄不得。」因将袖中抄写诗,递与平如衡道:「小弟不消细说,兄祇看此诗便知道了。」平如衡接了一看,嘻嘻笑道:「兄不要骗我,这诗是兄自作的。」燕白颔笑道:「兄原来祇晓得做诗,却不会看诗。你看这诗吞吐有情,低徊不已,非出之慧心,谁能有此幽情!非出之闺秀,谁能有此香艳!兄若认做小弟之笔,岂不失之千里。」平如衡道:「小弟祇是不信。难道美人中,又生出一个才子来不成。」燕白颔道:「兄若不信,明日同出来,先去看此诗,尚明明写在墙上。」平如衡道:「他明明写在墙上和你,岂不虑人看见耻笑?」燕白颔道:「美人慧心妙用,比兄更高。兄所虑者,美人已虑之早矣!她将小弟原唱涂去,单单祇写她和诗在上。在小弟见了,自然知道是她和诗;他人见之,如何能晓?」

  平如衡听了,又惊又喜道:「兄这等说来,果是真了。我祇道冷绛雪独擅千古之奇,如今却有对了。且问你曾访着她姓名么?」燕白颔道:「姓名却是难访。」平如衡道:「为何难访?」燕白颔道:「我曾问个老和尚,他说那座园是朝廷的皇庄,来往的都是皇亲国戚,谁敢去问?若问着无赖之人,便要拿鹅头紫火囤哩!」平如衡道:「这等说来,你的阁上美人,与我壁间女子都是镜花水月,有影无形,祇好当做一场春梦。我二人原为山小姐而来,既是山相公还在这里,莫若原去做本来的题目吧。」燕白颔道:「山小姐原该去见,但祇恐观於海者难为水。今既见了阁上美人,这等风流才美,那山小姐纵然有名,祇怕又要减等了。」平如衡道:「见了方知,此时亦难悬断。」

  二人回到寓所,已是夜了。家人收拾夜宵,二人对酌。说来说去,不是平如衡夸奖冷绛雪,便是燕白颔卖弄阁上美人。直讲到没着落处,祇得算计去访山小姐。正是:

  鱼情思得水,蝶意祇谋花。

  况是才逢色,相思自不差。

  燕白颔与平如衡算计要见山小姐不题。

  却说山小姐,自见了阁下书生与园墙上题诗,心下十分想念。因母亲接了回家,遂来见冷绛雪说道:「小妹今日侥幸,也似姐姐在闵子祠一般,恰遇一个少年才子。」冷绛雪道:「怎生相遇?」山小姐道:「小妹看过父亲,偶到先春阁上去看梅花。忽然推开窗子,祇见下面梅花边立着一个少年,生得清秀可爱。小妹在阁上甚是留盼。不期被仆妇看见,将他恶狠狠赶了出去。」冷绛雪道:「少年人物聪俊者有之,但不知小姐,何以知他是个才子?」山小姐道:「那书生出去,小妹正然寻思。忽见福僮一路嚷了进来,说道:『有人在园外题诗,写污了粉墙。』叫人去难为他,被小妹喝住。因走出园门去看,果然题了一首诗在墙上。小妹再三读之,真是阳春白雪,几令人齿颊生香,故知他是个才子。」冷绛雪道:「那书生题的诗,且请小姐念与贱妾听。」

  山小姐遂将前诗念了一遍道:「姐姐你道此诗何如?」冷绛雪听了,连连称讚道:「好诗,好诗。许多羨慕小姐,祇淡淡借梅花春色致意,绝不露蝶蜂狂态。风流蕴藉的系才人,怪不得小姐留意。且请问此生落款是何处人,姓甚名谁?」山小姐道:「不知为何竟不落款,并不知他姓名。」冷绛雪道:「他既无姓名,小姐又回来了,岂不也是一番空遇。」。山小姐道:「小妹也是这等想,故和了他一首,也写在墙上,通他一个消息。但不知此生有情无情,还重来一否?」冷绛雪道:「有才之人,定然有情,哪有不来重访之理。祇是小姐处於相府深闺,他就来访却也无益。」山小姐道:「小妹也是这等想,天下未尝无才。转不幸门第高了,寒门书生任是才高,怎敢来求。爹爹一个宰相,大不好轻易许人。你我深闺处女,又开口不得,倒不如小家女子,贵贱求婚却都无碍。」冷绛雪道:「虽如此说,然空谷芳兰,终不如金谷牡丹,为人尊贵。」山小姐道:「天下虚名,最误实事。小妹以微才遭逢圣主之眷,名震一时,宜乎关雎荇菜,招来君子之求。奈何期及标梅,人无吉士。就是前日天子所许的燕白颔、平如衡想亦不虚,不知为何今日尚无消息?就是姐姐所传的《张子新编》十分可诵,又未见其人,毕竟不知真假。就是小妹今日所遇的书生,其人其才,似乎无疑。然贵贱悬殊,他又无门可求,不能自售。至於对面而有千里之隔,岂非门第与家名误事。」

  冷绛雪道:「此事小姐不必着急,天下祇怕不生才子,眼前既有了许多名士,自能物色。况以小姐赫赫才名,内中岂患无一成者。」山小姐道:「婚姻事暗如漆,这也料他不定。」冷绛雪道:「以贱妾推之,《张子新编》诗虽佳而杂,以平子之咏,大都假多真少。其人真来,未必如小姐之意,这须搁起。而阁下书生,人才纵然出众,但恐白面书生,又未必如太师之意,这个也须搁起。惟有这个燕白颔,既为学臣首荐,又为天子徵召,岂有不来之理。若来,天子既许主婚,岂有不谐之理。则小姐婚姻一定在此。」山小姐道:「据姐姐推论,似乎有理。但未知这个燕白颔可能如阁下书生否?」冷绛雪道:「学臣这番荐举,是奉旨搜求,与等闲不同。若非真才实美,倘天子见罪,将如之何?况与平如衡同荐,若果是闵庙题诗之人,此贱妾所知。平如衡且逊一筹,则燕生之为人可想而知矣。岂有不如阁下书生之理!」

  二人正论不了,忽一个侍妾拿了一本报来说道:「老爷叫送与小姐看。」山小姐接在手中沉吟道:「不知朝中有甚事故?」冷绛雪道:「定是燕、平二生徵召到京之事了。」山小姐道:「或者是此。」因揭开一看,果是学臣王衮回奏:……燕白颔、平如衡奉旨徵召,不期未奉旨之先,已出境游学,不知何往。今已差人各处追寻,一到即促驾朝见。今恐迟钦命,先此奉闻。奉圣旨着该部行文各省,抚按行查。倘在其境,火速令其驰驿进京朝见,勿得稽留……」山小姐看完,默默无语。冷绛雪也沉吟了半响,方纔说道:「我祇道钦命徵召,再无阻滞,平生是假是真,便可立辨。不料又有此变。」

  山小姐因歎息道:「天下事甚是难料。姐姐方纔还说小妹婚姻定在於此,今看此报,有定乎,无定乎?」冷绛雪也歎息道:「这等看来,事真难料。」又想一想道:「天子既着各省行查,二生自然要来。祇恐迟速不定耳!」二人虽也勉强言笑,然心下有些不快,未免恹恹,搅乱心曲。

  过了数日,山小姐竟生起病来。山显仁与罗夫人见了十分着急,慌忙请太医调治不题。

  却说燕白颔,因阁上美人难访,无可奈何,终日祇是癡癡思想,连饮食都减了。就是平如衡勉强邀他到哪里看花饮酒,他祇是恹恹没兴。平如衡见燕白颔如此,心下暗想道:「除非是以山小姐之情打动他方可。」遂日日劝他去访问。燕白颔道:「要去访亦何难,就是访着,料也不能胜於阁上美人。况他又倚着天子宠眷,公卿出身,见你我寒士,未必不装腔做势,见她有何益处?」平如衡道:「你我跋涉山川,原为山小姐而来。如今到此,转生退悔,莫非忘了白燕之诗么?就是山小姐骄傲不如,也须一见方纔死心。」燕白颔道:「兄既如此说,明日便同去一访。祇是小弟意有所属,便觉无勇往之兴。」平如衡道:「有兴没兴必须一往。」燕白颔被逼不过,祇得依允。

  到次日起来,打点同去。平如衡道:「我们此去,若说是会做诗,便惊天动地,使她防范。倘有不如,倒惹她笑。莫若扮做两个寒士,祇说闻名求诗,待她相见。看机会,出其不意,做一两首惊动她,看是如何?」燕白颔道:「这个使得。」二人换了些旧巾旧服,穿戴起来。虽带了两个家人,都叫他远远跟随,不要贴身,一径出城。因记得店主人说山阁老住在灌木村,因此不问山阁老,祇问灌木村。喜得一路山水幽秀,溪径曲折,走来便不觉甚远。问到了村口,祇见一个小庵儿,甚是幽雅。二人一来也要歇脚,二来就要问信,竟走了进去。

  庵中一个和尚看见,慌忙迎接道:「二位相公何来?」燕白颔答道:「我二人因春光明媚,偶尔寻芳到此,不觉足倦,欲借宝庵少憩片时。」和尚道:「既是这等,请里面坐,」遂邀入佛堂问讯坐下。一面叫小沙弥去煎茶,一面就问二位相公高姓。燕白颔道:「学生姓赵。」平如衡道:「学生姓钱。」因问老师大号,和尚道:「小僧贱号普惠。此处离城约有十数余里,二位相公寻春直步到此,可谓高兴之极。」燕白颔道:「不瞒老师说,我二人虽为寻春,还要问一个人的消息,故远远而来。」普惠道:「二位相公要访谁人消息?」燕白颔道:「闻得说山显仁相公告病隐居於此,不知果然么?」普惠笑道:「我祇说相公要访甚么隐人的消息,若是山老爷,一个当朝宰相,谁人不知,何须访得,就在这南头大庄上房住。山老爷最爱小庵幽静,时常来闲坐,一个月倒有十日在此。」平如衡道:「这两日曾来吗?」普惠道:「这两日为他小姐有恙,请医调治,心下不快,不曾来得。」燕白颔道:「可知他小姐有甚贵恙?」普惠道:「这倒不晓得。」说罢,小沙弥送上茶来。

  大家喫了,普惠问道:「二位相公访山老爷想是年家故旧,要去拜见了。」平如衡道:「我们与他也不是年家也不是故旧,因闻得他小姐才高,为天子宠贵,不知是真是假,要来试她一试。不期来得不巧,正遇着她病,料想不出来见人,我们去也无益。」普惠道:「据相公说,是来的不巧,遇她不着。依小僧看来,因她有病遇不着,正是二位相公的凑巧。」燕白颔笑道:「遇不着为何倒是凑巧?」普惠道:「遇不着省了多少气苦,岂不是凑巧。」燕白颔道:「就是遇着她,难道有甚么气苦不成?」普惠道:「相公不是本地人,不知那山小姐的行事。」平如衡道:「我们远方人实不知道,万望老师指教。」

  普惠道:「这山小姐,今年十六岁。生得美貌不消说得,才学高美也不消说得,祇是她的生性骄傲,投得她的机来百般和气;投不着她的机来便万般做作。你若是有些才学看得上眼,或是求她诗文,她还正正经经替你做一两篇。你若是肚中无物,人物粗俗,任是尚书阁老的子孙,金珠玉帛厚礼送她,俱不放在她心上。你若生得长,她就信笔做一首长诗讥诮你;你若生得矮,她就信笔做一首矮诗讥诮你。不怕你羞杀气杀。这样的恶相知定,要去见她做甚。小僧故此说个不遇她省了许多气苦。」燕白颔道:「无才村汉,自来取辱,却也怪她不得。祇是人去见她,她肯轻易出来相见么?」普惠道:「她怕哪个,怎么不见!她虽是个百媚女子,却以才子自恃。任是何人,她都相见。相见时正色谈论,绝不作一毫羞涩之态。你若一语近於戏谑,她有圣上赐的金如意,就叫人劈头打来,打死勿论。故见她的皆兢兢业业,不敢一毫放肆,听她长长短短,将人取笑作乐。」

  平如衡道:「他取笑也祇好取笑下等之人。若是缙绅文人,焉敢轻薄?」普惠道:「这个倒也不管,二位相公莫疑我小僧说谎,我说一桩有据的实事与你听。前日都察院邬都堂的公子,以恩荫选了儒学正堂。修了一分厚礼,又央了几封书与山老爷,要面求山小姐题一首诗,写作一幅字,当画挂。二位相公,你道这山小姐恶也不恶?这日邬公子当面来求时,她问了几句话儿,见邬公子答不上来,又见邬公子人物生得丑陋,山小姐竟信笔写了一首诗讥诮他,把一个邬公子几乎气死。你想那邬公子虽然无才,却也是一个都堂之子,受不得这般恶气,未免也当面抢白了几句。山小姐道他戏言相调,就叫人将玉尺楼门关了,取出金如意要打死他。亏山老爷怕邬都堂面上不好看,悄悄吩咐家人,将邬公子放走了。到次日,山小姐还上了一疏,道邬公子擅入玉尺楼,狂言调戏,无儒者气象。圣上大怒,要加重处。亏得邬都堂内里有人调停,还奉旨道邬都堂教子不严,罚俸三月。邬公子无师儒之望,改了一个主簿。二位相公,你道这山小姐可是轻易惹得的!小僧故说个遇她也好,不遇她也好。」燕白颔道:「山小姐做了甚么诗讥诮她,这等动气?」晋惠道:「这首诗传出来,那个看了不笑!小僧还抄个稿儿在此,我一发取出来与二位相公看看,以发一笑。」燕白颔道:「绝妙,绝妙,愿求一观。」普惠果然入内取了出来,递与两个道:「请看。」二人展开一看,祇见上写着:

  家世徒然到缙绅,诗书相对不相亲。

  实无点点胸中墨,空戴方方头上巾。

  仿佛魁星真是鬼,分明傀儡却称人。

  若叫混作儒坑去,千古奇冤那得伸。

  燕、平二人看完,不禁拍掌大笑道:「果然戏谑得妙。这笔看起来,这邬公子喫了大苦了。」普惠道:「自从邬公子喫了苦,如今求诗求文的,都害怕惹事,没甚么要紧,也不敢来了。二位相公还是去也不去?」燕白颔笑道:「山小姐这等放肆,取笑於人者,祇是未遇着一个真正才子耳。待我们明日去,也取笑她一场与老师看。」

  普惠摇头道:「二位相公虽然自是高才,若说要取笑山小姐,这个却未必。」平如衡道:「老师怎见得却未必?」普惠道:「我闻得山老爷在朝时,圣上曾命许多翰林官与她较才,也都比她不过。内中有一个宋相公,叫做宋信,说他是天下第一个会做诗的才子,也考山小姐不过。皇帝大怒,将他拿在午门外,打了四十御棍,递解回去。此事喧传长安,人人皆知。二位相公说要取笑她一场,故小僧斗胆,说个未必。」

  燕白颔听了,笑对平如衡道:「原来宋信出了这场丑,前日却瞒了并不说起。」平如衡道:「他自己出丑,如何肯说?」因对普惠说道:「老师宝庵与山小姐相近,祇知山小姐之才高,怎知道山小姐不过闺中女子学涂鸦耳。往往轻薄於人者,皆世无英雄耳。若遇了真正才子,自然要以脂粉乞怜也!此时也难与老师说,待我们明日与她一试,老师自知。」

  普惠心下暗笑其狂,口中却不好说出,祇得含糊答应道:「原来二位相公又有这等高才,可喜可敬。」又泡了一壶好茶来喫。燕白颔一面喫茶,一面见经座上有现成笔墨,遂取了,在旁边壁上题诗一首道:「山小姐,山小姐,不知你的病几时方好,且留为后日之验。」平如衡候燕白颔题完,也接笔续题一首在后道:「山小姐,山小姐,你若见了此二诗,祇怕旧病好了,新病又要害起。」二人搁笔,相顾大笑,遂别普惠出来道:「多扰了,迟三五日再得相会。」普惠道:「多慢二位相公,过数日再奉候。」遂送出门而去。祇因这一别,有分教:

  才子称佣,夫人学婢。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扮青衣巧压才人

  词曰:

    试才无计,转以夫人学婢。灶下挥毫,泥中染翰,夺尽英雄之气。明锋争利,芥针投暗,暗输心服意。始信真才,举止风流,行藏游戏。

  右调《柳梢青》

  话说普惠和尚,送了燕、平二人出门,自家回入阉内,看着壁上笑道:「这两个小书獃子,人物倒生得俊秀,怎生这等狂妄。他指望要取笑山小姐,他若说些大话,躲了不来,还是乖的。倘真个再来,纵不受累,也要出一场大丑。」

  正想说不完,忽山显仁带领两个僮子,闲步入来。看着普惠对着壁上自言自语,因问道:「普惠你看甚么?」普惠忽回头,看见道:「原来是山老爷。老爷连日不来,闻说是小姐有甚贵恙,如今想是安了?」山显仁道:「正是这两日因小姐有病,故未曾来。今日喜得好了些,我见天色好,故闲步到此。你却自对影壁说些甚么?」普惠道:「这事说来也当得一个笑话。」山显仁道:「何事?」普惠道:「方纔不知哪里走了两个少年书生来,借坐歇脚。一个姓赵,一个姓钱。小僧问道何事到此,他说要访老爷。小僧问他要访老爷做甚,他说闻知山小姐有才,特来要与她一试。小僧回说小姐有恙。因怜他是别处人,年纪小,人物清俊,就将小姐的事迹与他说了,劝他回去,不要来此惹祸出丑。他不知好歹,反说要来出小姐之丑。临去又题了两首诗在壁上。说过三五日还要来见小姐,比较才学。岂不是一个笑话!」山显仁道:「这壁上想就是他题的诗了。」普惠道:「正是他题的,不知说些甚么?」山显仁因走近前一看,祇见第一道写的是:

  千古斯文星日垂,岂容私付与娥眉。

  青莲未遇相如远,脂粉无端污墨池。

  ──云间赵纵有感题

  第二首写的是:

  谁家小女发垂垂,窃取天然展画眉。

  试看斯文今有主,也须还我凤凰池。

  ──洛阳钱横和韵题

  山显仁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心下又惊又喜。因对普惠说道:「此二生出语虽然狂妄,诗思却甚清新。二生不知有多大年纪了。」普惠道:「两人都不满二十岁。」山显仁道:「他既要来与小姐较才,为何就回去了?」普惠道:「是小僧说小姐有贵恙,未必见人,他故此回去。他说迟两日还要来哩!」山显仁道:「他若再来,你须领来见我。」普惠道:「二生说话太狂,领来见老爷,老爷量大,还恕得他起。若见小姐,小姐性子高傲,见二生狂妄,未免又要惹出事来。」山显仁道:「有我在,这个不妨。」又坐了一歇,山显仁因要与女儿商量,遂抄了两诗,起身回去。此时山黛因思想阁下书生,恹恹成病。又见父母忧愁,勉强挣起身来说道:「好些。」其实寸心中千思百虑,不能消释。此时冷绛雪正在房中宽慰她,忽山显仁走来问道:「我儿,这一会心下宽爽些么?」山小姐应道:「略觉宽些。」山显仁道:「你心下若是宽些,我有一件奇事与你商量。」山小姐道:「有甚奇事,父亲但说不妨。」山显仁道:「我方纔在接引庵闲步,普惠和尚对我说,有两个少年书生,要来与你较才,口出奢言,十分不逊。」山小姐道:「为何不来?」山显仁道:「因闻知你有病,料不见人,故此回去了。临去,题了两首诗在接引庵壁上,甚是狂妄。我抄了在此,你可一看。」

  山小姐接了,与冷绛雪同看。看了一遍。二人彼此相视。冷绛雪说道:「二生诗虽可观,然语句太傲,何一狂至此!」山小姐道:「有才人往往气骄,这也怪他不得。祇是他既要来夺凤凰池,没个轻意还他之理。须要奚落他一场,使他抱头鼠窜而去,方知小妹不是窃取天颜,以为声价。」冷绛雪道:「这也不难,等他来时,他是二人,贱妾与小姐也是两个。就是真才实学,各分一垒,明明与他旗鼓相当,料也不致输与他。」山小姐道:「我与你若明明与他较才,莫说输与他,就是胜他,也算不得奚落,不足以为耻。」

  山显仁笑道:「我看此生,才情精劲,你二人也不可小觑。若与他对试,不损名足矣。怎么还思量要取辱他?」冷绛雪道:「这样狂生,若不取辱他一场,使他心服,他未免要在人前卖嘴。祇是除了与他明试,再无别法。」山小姐笑道:「孩儿倒有一法在此,输与他不致损名;胜了他,使他受辱。」山显仁道:「我儿再有甚法?」山小姐道:「待他二人来时,爹爹祇说一处考,恐怕有代作传递之弊。可分他二人於东西两花园坐下,待孩儿与冷家姐姐假扮作青衣侍儿,祇说小姐前次曾被无才之人缠扰,待费神思。今又新病初起,不耐烦剧,着我侍妾出来,先考一考。若果有些真才,将我侍儿压倒,然后请到玉尺楼优礼相见。倘或无才,连我辈不如,便好请回,免得当面受辱。若是胜了他,明日传出去,祇说连侍儿也考不过,岂非大辱。就是输与他,不过侍妾,尚好遮饰,或者不致损名。」

  山显仁听了大喜道:「此法甚妙。」冷绛雪也欢喜道:「小姐妙算,真无遗漏矣!这两个狂生如何晓得。」大家算计停当,山显仁又叫人去与普惠说:「若题诗书生来,可领他来见。」一面打点等候不题。

  却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辞了普惠回来,一路上商量。燕白颔道:「我们此来,虽说考才,实为婚姻,怎么一时就忘记了。今做此二诗,将她轻薄,少不得要传到山相公与山小姐面前,她见了岂有不怒之理。就是度量大,不怀恨於我,这婚姻事断断无望了。」平如衡道:「做已做了,悔也无益。况婚姻自有定数,强她不得。或者有才女子的心眼与世人不同,见纨袒乞怜愈加鄙薄,今见了你我有骨气才人,转垂青起敬也不可知。愁他怎么:且回去与你痛饮快谈以养气,迟两日好与她对垒。」燕白颔笑道:「也说得有理。」二人遂欢欢喜喜同走了回去。

  过了三五日,心上放不下,因天气晴朗,又收拾了一径出城,依旧走到接引庵来。普惠看见,笑嘻嘻迎着说道:「二位相公今日来的早,象是真个要与山小姐考试诗文的了。」燕白颔因问道:「山小姐病好了么?」普惠道:「虽未全愈,想是起得来了。」平如衡道:「既是起得来,我们去寻她考一考不妨。」就要起身去,普惠留住道:「此时太早,山小姐祇怕尚未睡起。且请少坐,奉过茶,收拾素斋用了,待小僧送去。」燕白颔道:「斋倒不消,领一杯茶罢!得老师一送更感。」普惠果然邀入去喫了些茶,坐了半晌,将近日午方纔同去。

  到了山相公庄门,普惠是熟的,祇说得一声,就有人进去通报。不多时,就有人出来说道:「请师父与二位相公厅上坐。」三人遂同到厅中坐下。又坐了半晌,山显仁方葛巾野服走了出来。燕白颔与平如衡忙上前施礼,礼毕,就以师生礼叙坐。普惠恐怕不便,就辞去了。

  山显仁一面叫人送茶,一面就开口问道:「哪一位是赵兄?」燕白颔打一恭道:「晚生赵纵。」山显仁因看着平如衡道:「此位想是钱兄了。」平如衡也打一恭道:「不敢,晚生正是钱横。」山显仁道:「前在接引庵见二兄壁上之作,清新俊逸,真可谓相如再世,太白重生。」燕白颔与平如衡同打一恭道:「书生寒贱,不能上达紫阁黄扉,故妄言耸听,以为进身之阶。今既蒙援引,狂鼓之罪,尚望老太师宽宥。」山显仁道:「文人笔墨游戏,上天下地,无所不可,何罪之有!祇是小女闺娃识字,亦无心僭据斯文,实因时无英雄,偶蒙圣恩假借耳。今既有二兄青年高才,焕奎壁之光,润文明之色,凤凰池理宜奉还,焉敢再以脂粉相污!」燕白颔道:「脂粉之言,亦愧男子无人耳。词虽不无过激,而意实欣慕,乞老太师原谅。」平如衡道:「凤凰池亦不望尽还,但容我辈作鸥鹭游翔其中足矣!」

  山显仁道:「这都罢了,祇是二兄今日垂顾,意欲何为?」燕白颔道:「晚生二人俱系远方寒士,虽日事椠铅,实出孤陋。每有所作,往往不知高下。因闻令嫒小姐着作悬於国门,芳名播於天下。兼有玉尺量才之任,故同造楼下,愿竭微才,求小姐玉尺一量。孰短孰长,庶几可定二人之优劣。」山显仁道:「二兄大才,倒教小女可谓以管窥天,以蠡测海。然既辱赐顾,怎好固辞。但考之一途,必须严肃,方别真才。」燕白颔道:「晚生二人短长之学尽在胸中,此外别无一物,听凭老太师如何赐考。」平如衡道:「老太师若要搜检亦不妨。」山显仁笑道:「搜检也不必,但二兄分做两处,省了许多顾盼问答也好。」燕白颔与平如衡同应道:「这个听凭。」

  山显仁就吩咐两个家人道:「可送赵相公到东花园亭子上坐。」又咐咐两个家人道:「可送钱相公到西花园亭子上坐。」又对燕白颔与平如衡道:「老夫不便奉陪,候考过再领教佳章。」说罢,四个家人遂请二人同入穿堂之后,分路往东西花园而去。正是:

  东西诸葛八门阵,左右韩侯九里山。

  莫料闺中小儿女,寸心偏有百机关。

  两个家人将平如衡送到西花园亭子上去坐,且不题。

  且说燕白颔跟着两个家人,竟到东边花园里来。到了亭子上一看,祇见鸟啼画阁,花压雕栏,十分美丽。再看亭子中,早已东西对面摆下两张书案,文房四宝端端正正俱在上面。燕白颔心下想道:「闻她有个玉尺楼,是奉旨考才之地。怎么不到那里,却在此处?」又想道:「想是要分考,楼中一处不便,故在此间。」

  正沉吟不了,忽见三五侍妾簇拥着一个青衣女子而来。燕白颔远远望去,宛如仙子。欲认作小姐,却又是侍儿打扮。欲认作侍儿,却又秀媚异常。心下惊疑未定,早已走到面前。燕白颔慌忙出位施礼。那青衣女子略福了一福,便与燕白颔分东西对面坐下。燕白颔不知是谁,又不好轻问,祇得低头偷看。

  倒是青衣女子先开口说道:「赵先生不必惊疑,妾非小姐,乃小姐位下掌书记的侍妾。奉小姐之命,特来请教先生。」燕白颔道:「原来是一位掌书记的才人,请问小姐为何不自出,而又劳玉趾?」青衣女子道:「前日也是几位贵客要见小姐试才,小姐勉强应酬,却又一字不通,徒费许多口舌。今辱先生降临,大才固自不同,然小姐私心过虑,恐蹈前辙。今又养病玉尺楼,不耐烦剧,故遗妾先来领教。如果系真才,贱妾辈望风不敢当,便当扫径焚香,延入楼中,以定当今天下斯文之案;倘祇寻常,便请回驾,也免一番多事。」

  燕白颔听了,心下暗怒道:「这小丫头这等作怪,怎自不出来,却叫一个侍妾辱我,这明明高抬声价。我若不与她考,他便道我无才害怕。若与她对考,我一个文士,怎与一个侍妾同考。」又偷眼将那侍妾一看,祇见满面容光,飞舞不定,恍与阁上美人不相上下。心中又想道:「山小姐虽说才高,颜色或者转不及此。莫管她侍妾不侍妾,如此美人,便同拈笔砚,也是侥幸。况侍妾之才,料也有限,祇消一首诗打发她去了,便可与小姐相见。」心下主意定了,因说道:「既是这等,考也无妨,祇是如何考起?」青衣女子道:「听凭先生起韵,贱妾奉和。」燕白颔笑一笑:「既蒙尊命,学生僭了。」遂磨墨舒纸,信笔题诗一首道:

  祇画娥眉便可怜,涂鸦识字岂能传。

  须知才子凌云气,吐出蓬莱五色莲。

  燕白颔写完,早有侍妾取过去与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微笑一笑道:「诗虽好,祇是太自誉了些。」因拈起笔来,全不思索,就和了一首,叫侍儿送了过来。燕白颔展开一看,祇见上写着:

  一时才调一时怜,千古文章千古传。

  慢道文章男子事,而今已属女青莲。

  燕白颔看了不觉吐舌道:「好美才,好美才!怎这等敏捷。」因立起身来,重新深深作一个揖道:「我学生失敬了。」那青衣女子也起身还礼道:「先生请尊重。俚句应酬,何足垂誉。请问先生还有佳作赐教么?」燕白颔道:「既蒙不鄙,还要献丑,以抒鄙怀。」因又题诗一首道:

  爨下风光天下怜,心中情事眼中传。

  河洲若许操舟往,愿剖华峰千丈莲。

  燕白颔写完,侍妾又取去与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又笑一笑道:「先生何反浅而言深!」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儿仍送到燕白颔面前。燕白颔再展开一看,祇见上写道:

  思云想月总虚怜,天上人间信怎传?

  欲为玄霜求玉杵,须从御座撤金莲。

  燕白颔看了不胜大异道:「芳姝如此仙才,自是金屋娉婷,怎么沉埋於朱门记室,吾所不解。」那青衣女子道:「先生既以才人自负,要来与小姐争衡。理宜千言不屈,万言不休。怎见了贱妾两首微词,便大惊小怪?何江淹才尽之易,而子建七步之外,无余地也!」燕白颔道:「美人见哂固当,但学生来见小姐之意,原为景仰小姐之才,非慕富贵高名者也。今见捉刀,英雄不识,必欲叙魏公雅望,此无目者也。学生虽微才,不足比数。然沉酣时艺,亦已深矣!未闻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沧海之余复有沧海。才美至於记室,亦才美中之泰山沧海矣,岂更有过者?乃即所传小姐才美高名,或比记室才美之高也!」因又题诗一首道:

  非是才穷甘乞怜,美人词调果堪传。

  既能根底成佳藕,何不枝头常见莲。

  燕白颔写完,又有侍妾取去。那青衣女子看了又看,因说道:「先生佳作末语,寓意委婉,用情深切,实东坡、太白一流人。自须尊重,不要差了念头。」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儿送过来。燕白颔接在手中一看,祇见上写:

  春光到眼便生怜,那得东风日夜传。

  一朵桃花一朵杏,须知不是并头莲。

  燕白颔看了,默然半晌,忽歎息道:「天祇生人情便了,情长情短有谁怜?」那女子隐隐听见,问道:「此先生所吟么?」燕白颔道:「非吟也,偶有所思耳!」那女子又不好问,祇说道:「妾奉小姐之命请教,不知还有甚么见教么?」燕白颔道:「记室之美已侥幸睹矣,记室之才已得教矣,记室之严亦已闻命矣,再以浮词相请,未免获罪。」青衣女子道:「先生既无所命,贱妾告辞。敢再申一言,以代小姐之请。」因又拈笔舒纸,题诗一首,叫侍儿送与燕白颔。因就起身道:「先生请慢看,贱妾要复小姐之命,不敢久留矣!」遂带了侍妾一鬨而去。燕白颔看了,恍然如有所失。獃了半晌,再将那诗一看,祇见又写着:

  才为人瑞要人怜,莫诋花枝倩蝶传。

  脂粉虽然污颜色,何曾污及墨池莲。

  燕白颔看完,因连声歎息道:「天地既以山川秀气尽付美人,却又生我辈男子何用!前日题庵壁诗说『脂粉无端污墨池』,她今日毕竟题诗表白。我想她慧心之灵,文章之利,针锋相对,绝不放半分之空,真足使人爱杀。」又想道:「小姐既有病,不肯轻易见我,决没个又见老平之理。难道又有一个记室如方纔美人的与他对考?若遇着一个无才的记室,便是她的造化。」

  祇管坐在亭上癡癡獃想,早有引他进来的两个家人说道:「相公坐在此没甚事了,请出去罢,祇怕老爷还在厅上候着哩!」燕白颔听见说老爷还在厅上候着,心下獃了一獃道:「进来时何等兴头,连小姐还思量压倒。如今一个侍妾记室也奈何她不得,有甚脸嘴出去见人。」祇管沉吟不走,当不得两个家人催促,祇得随他出来。正是:

  眼阔眉扬满面春,头垂肩嚲便无神。

  祇思漫索花枝笑,不料花枝反笑人。

  按下燕白颔随着两个家人出来不题。

  且说平如衡随着两个家人到西花园来,将到亭子边,早望见亭子上许多侍妾,围绕着一个十五六岁女子,花枝般的据了一张书案坐在里面。平如衡祇认做小姐,因闻得普惠和尚说她为人厉害,便不敢十分仰视。因低着头走进亭子中,朝着那女人深深一揖道:「学生钱横,洛阳人氏,久闻小姐芳名,如春雷满耳。今幸有缘,得拜谒庭下,愿竭菲才,求小姐赐教。」一面说,一面祇管低头作揖不起。那女子含笑道:「钱先生请尊重,贱妾不是小姐。」

  平如衡听见说不是小姐,忙抬头起来一看,祇见那女子生得花嫣柳媚,犹如仙子一般。暗想道:「这样标致,哪有不是小姐之理,祇是穿着青衣打扮,如侍儿模样。」因问道:「你既不是小姐,却是何人?」那女子启朱脣,开玉齿,娇滴滴应道:「贱妾不是小姐,乃小姐掌书记的侍妾。」平如衡道:「你既是侍妾,何假作小姐取笑於我?」那女子道:「贱妾何曾假作小姐,取笑先生,先生误认作小姐,自取笑耳!」平如衡道:「这也罢了,祇是小姐为何不出来?」那女子道:「小姐虽一女子,然体位尊严。就是天子徵召三次,也祇有一次入朝。王侯公卿到门求见,也须三番五次,方得一接。先生今日纔来,怎么这等性急,就思量要见小姐。就是贱妾出来相接,也是我家太师爷好意,爱先生青年有才,与小姐说了,故有是命。」

  平如衡听了许多说话,满腔盛气,先挫了一半。因说道:「不是学生性急,祇是既蒙太师好意,小姐许考,小姐若不出来,却与谁人比试?」那女子道:「贱妾出来相接者,正欲代小姐之劳耳!」平如衡笑道:「比试是要做诗做文,你一个书记侍女,如何代得?」那女子道:「先生请试一试看。」平如衡道:「不必试,还是请小姐出来为妙。」那女子道:「小姐掌书记的侍妾,有上中下三等十二人,列成次第。贱妾下等,考不过,然后中等出来;中等考不过,然后上等出来;上等再考不过,那时方请先生到玉尺楼与小姐相见。此时要见小姐,还尚早。」

  平如衡听了道:「原来有许多琐碎,这也不难,祇费我多做两首诗耳!也罢,就先与你考一考。」那女子将手一举道:「既要考,请坐了。」平如衡回头一看,祇见东半边也设下一张书案坐席,纸墨笔砚俱全。因走去坐下,取笔在手说道:「我已晓得你小姐不出来的意思了,无非是藏拙。」遂信笔题诗一首道:

  名可虚张才怎虚,深闺深处好藏珠。

  若教并立诗坛上,除却娥眉恐不如。

  平如衡题完自读了一遍,因叫众侍儿道:「可取了去看,若是读不出,待我读与你听。」侍儿果取了递与那女子。那女子看了一遍,也不做一声,祇拈起笔来轻轻一扫,早已和完一首,命侍儿送来。

  平如衡正低头沉想自己诗中之妙,忽抬头见诗送到面前,还祇认作是他的原诗看不出,又送了来。因笑说道:「我就说你未必读得出,拿来待我读与你听。」及展开看时,却是那女子的和韵。早喫了惊道:「怎么倒和完了!大奇,大奇!」因细细读去,祇见上写道:

  心要虚兮腹莫虚,探珠奇异探骊珠。

  漫思王母瑶池奏,一曲双成如不如?

  平如衡看完,满心欢喜,喜到极处意忘了情。因拍案大叫道:「奇才,奇才!我平如衡今日方遇一劲敌矣!」那女子听见惊问道:「闻先生尊姓钱,为何又称平如衡,莫非有两姓么?」平如衡见问,方知失言,因胡赖道:「哪个说平如衡,我说的是钱横,想是你错听了。」那女子道:「错听也罢,祇是贱妾下等书记,怎敢称个劲敌!」平如衡道:「你不要哄我,你不是下等,待我与你讲和罢,再请教一首。」因又磨墨濡毫,题诗一首道:

  千秋白雪调非虚,万斛倾来字字珠。

  红让桃花青让柳,平分春色意何如?

  平如衡题完,双手捧了,叫侍儿送去道:「请教,请教。」那女子接了一看,但微微含笑,也不做一声,祇提起笔来和韵相答。平如衡远远看见那女子挥洒如飞,便连声称讚道:「罢了,罢了。女子中有如此敏才,吾辈男子要羞死矣!」说不了,诗已写完送到面前。因朗朗读道:

  才情无假学无虚,鱼目何尝敢混珠。

  色到娥眉终不让,居才谁是蔺相如?

  平如衡读完,因歎一口气道:「我钱横来意,原欲求小姐,以争才子之高名。不料遇着一个书记,尚不肯少逊,何况小姐!见前日在接引庵壁上题诗,甚是狂妄。今日当谢过矣。」因又拈笔题诗一首道:

  一片深心恨不虚,一双明眼愧无珠。

  玄黄妄想裳公子,笑杀青衣也不如。

  平如衡题完,侍儿取了与那女子看。那女子看完,方笑说道:「先生何前倨而后恭!」因又和诗一首道:

  人情有实岂无虚,游戏风流盘走珠。

  到底文章同一脉,有谁不及有谁如?

  那女子写完,命侍儿送了过来。平如衡接在手中,细读一遍,因说道:「古人高才,还须七步。今才人落笔便成,又胜古人多矣!我钱横虽承开慰,独不愧於心乎!」遂立起身来辞谢道:「烦致谢小姐,请归读十年,再来领教。」因欲走出,那女子道:「先生既要行,贱妾还有一言奉赠。」遂又题诗一首,遂与平如衡。平如衡已走出亭外,接来一看,祇见上写着:

    论才须是此心虚,莫认鲛人便有珠。

    旧日凤凰池固在,而今已属女相如。

  平如衡读完,知是讥诮他前日题壁之妄,便也不答,竟笼在袖中,闷闷的走了出来。刚走到穿堂背后分路的所在,祇见燕白颔也从东边走了出来。二人撞见,彼此颜色有异,皆喫了一惊。祇因这一惊,有分教: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俏佳人代丑汉呈身

  词曰:

    螳螂不量,虾蟆妄想,往往自寻雠。便不伤身,纵能脱祸,也惹一场羞。佳人性慧,心肠巧,惯下倒鬓钩。吞之不入,吐之不出,不怕不低头。

  右调《少年游》

  话说平如衡考不过侍妾,走了出来,刚走到穿堂背后分路口,撞见燕白颔也走了出来。二人遇见,彼此惊讶。先是燕白颔问道:「你考得如何?」平如衡连连摇头道:「今日出丑了。」燕白颔又问道:「曾见小姐么?」平如衡道:「若见小姐,就考不过,还不算出丑。不料小姐自不出来,却叫一个掌书记的侍妾与我考,那女子虽说是个佳妾,我看她举止端庄,颜色秀媚,比贵家小姐更胜十分。这且勿论,祇说那才情敏捷,落笔便成,何须倚马。小弟刚做得一首,她想也不想,信笔就和一首。小弟又做一首,她又信笔和一首。小弟一连做了三首,她略不少停,也一连和了三首,内中情词,针锋相对,不差一线,倒叫小弟不敢再做。我想,一个侍妾不能讨她半点便宜,岂非出丑。吾兄所遇定不如此,或者为小弟争气?」

  燕白颔把眉一蹙道:「不消说起,与兄一样。也是一个书记侍妾,小弟也做了三首,她也和了三首,弄得小弟没法。她见小弟没法,竟笑了进去。临去还题诗一首讥诮於我。我想,他家侍妾尚然如此高才可爱,那小姐又不知妙到甚么田地,就是小弟所醉心的阁上美人,也不过相为伯仲。小弟所以垂首丧气,不期吾兄也遇劲敌,讨了没趣。」平如衡道:「前边的没趣已过去了,但是出去要见山相公。倘若问起,何言答之。祇怕后面的没趣更觉难当。」燕白颔道:「事既到此,就是难当也祇得当一当。」跟的家人又催,二人立不住脚,祇得走了出来。

  到了厅上,幸喜得山相公进去,还不曾出来。家人说道:「二位相公请少坐,待我进去禀知老爷。」燕白颔见山相公不在厅上,巴不得要脱身,因说道:「我们自去,不消禀了。」家人道:「不禀老爷,相公去了,恐怕老爷见罪。」平如衡道:「我们又不是来拜你老爷的,无非是要与小姐试才。今已试过,试的诗又都留在里面,好与歹听凭你老爷、小姐慢慢去看,留我们见老爷做甚么?」家人道:「二位相公既不要见老爷,小的们怎好强留。但祇是二位相公尊寓在何处,也须说下,恐怕内里看得诗好,要来相请也不可知。」平如衡道:「这也说得有理,我二人同寓在……」,正要说出玉河桥来,燕白颔慌忙插说道:「同寓在泡子河吕公堂里。」说罢二人竟往外走。

  走离了三五十步,燕白颔埋怨平如衡道:「兄好不知机,你看今日这个局面,怎还要对他说出真下处来。」平如衡道:「正是,小弟差了。幸得还未曾说明,亏兄接得好。」不多时,走到庵前。祇见普惠和尚迎着问道:「二位相公怎就出来,莫非不曾见小姐考试么?」燕白颔道:「小姐虽不曾见,考却考过了。」普惠笑道:「相公又来取笑了。小姐若不曾见,谁与相公对考?」平如衡道:「老师不消细问,少不得要知道的。」普惠道:「且请里面喫茶。」二人随了进去。走到佛堂,祇见前日题的诗,明晃晃写在壁上。二人再自读一遍,觉得诗语太狂,因索笔各又续一首於后,燕白颔的道:

    青眼从来不泪垂,而今始信有娥眉。

    再看脂粉为何物,笔竹千竿墨一池。

  平如衡也接过笔来续一首道:

    芳香满耳大名垂,双画千秋才於眉。

    人世凤池何足羨,白云西去是瑶池。

  普惠在旁看见,因问道:「相公诗中是何意味?小僧全然不识。」燕白颔笑道:「月色溶溶,花阴寂寂,岂容法聪知道!」平如衡又笑道:「他是普惠,又不是普救,怎说这话?」遂相与大笑,别了普惠出来,一径回去不题。

  却说山小姐考完走回后,恰好冷绛雪也考完进来。山小姐先问道:「那生才学如何?姐姐考得如何?」冷绛雪道:「那生是个真正才子,若非贱妾,几乎被他压倒。」因将原韵三首,与自己和韵四首都递与山小姐道:「小姐请看便知。」

  山小姐细细看了,喜动眉宇,因说道:「小妹自遭逢圣主垂青,得以诗文遍阅天下人,於兹五六年,也不为少。若不是庸府之才,就也是疏狂之笔,却从不曾遇此。二生诗才十分俊爽如此,真一时之俊傑也。」冷绛雪道:「这等说来,小姐与考的钱生,想也是个才子了。」山小姐道:「才子不必说,还不是寻常才子。落笔如飞,几令小妹应酬不来。」也将原唱三首,并和诗四首递与冷绛雪道:「姐姐请看过,小妹还有一桩可疑之事与姐姐说。」

  冷绛雪看了,讚歎不绝口道:「这赵、钱二生才美真不相上下。不是夸口说,除了小姐与贱妾,却也无人敌得他来。且请问小姐,又有甚可疑之事?」山小姐道:「那生见了小妹『一曲双成也不如』之句,忽然忘了情,拍案大叫道:『我平如衡,今日遇一劲敌矣!』小妹听见,就问他,先生姓钱为何说平如衡?他着慌,忙忙遮饰,不知为何?莫非此生就是平如衡,不然天下哪里有许多才子?」冷绛雪道:「那生怎样一个人品?」山小姐道:「那生年约二十上下,生得面如瓜子,双眉斜飞入鬓,眼若春星,体度修长。虽弱不胜衣,而神情气宇昂藏如鹤。」冷绛雪道:「这等说来,正是平如衡了。祇可惜贱妾不曾看见。若是看见,倒是一番奇遇。」山小姐道:「早知知此,何不姐姐到西园来。」

  冷绛雪道:「贱妾也有一件事可疑」。山小姐道:「何事?」冷绛雪道:「那赵生见贱妾题的『须知不是并头莲』之句,默默良久。忽歎了一声,低低呤诵道:『天祇生人情便了,情长情短有谁怜。』贱妾听了忙问道:『此何人所吟?』他答道:『非吟也,偶有所思耳。』贱妾记得,前日小姐和阁下书生正是此二语。莫非这赵生正是阁下书生?」山小姐听了,因问道:「那生生得如何?」冷绛雪道:「那生生得圆面方额,身材清秀而丰满,双肩如两山之耸,一笑如百花之开。古称潘安虽不知如何之美,祇觉此生相近。」山小姐道:「据姐姐想象说来,恍与阁下书生宛然。若果是他,可谓当面错过。」冷绛雪道:「天下事怎这等不凑巧!方纔若是小姐在东,贱妾在西,岂不两下对面,真假可以立辨。不意颠颠倒倒,岂非造化弄人?」

  二人正踌躇评论,忽山显仁走来问道:「你二人与两生对考,不知那两生才学实是如何?」山小姐答道:「那两生俱天下奇才,父亲须优礼相待纔是。」山显仁道:「我正出去留他,不知他为甚竟不别而去,我故进来问你。既果是奇才,还须着人赶转,问他个详细纔是。」山小姐道:「父亲所言最是。」

  山显仁遂走了出来,叫一个家人到接引庵去问。若是赵、钱二相公还在庵中,定然要请转来。若是去了,就问普惠临去可曾有甚话说。」家人领命,到庵中去问。普惠回说道:「已去久了。临去并无话说,祇在前壁题诗后,又题了二首诗而去。」家人遂将二诗抄了来回复山显仁。

  山显仁看了,因自来与女儿并冷绛雪看道:「我祇恐他匆匆而去,有甚不足之处,今见二诗十分钦羨於你。不别而去者,大约是怀惭之意了。」山小姐道:「此二生不独才高,而又虚心服善如此,真难得。」冷绛雪道:「难得两个都是一般高才。」

  山显仁见女儿与冷绛雪交口称讚,因又吩咐一个家人道:「方纔来考试的松江赵、钱二位相公,寓在城中泡子河吕公堂。你可拿我两个名帖去请他,有话说。」

  家人领命,到次日起个早,果走到泡子河吕公堂来寻问。燕白颔原是假说,如何寻问得着。不期事有凑巧,宋信因张尚书府中出入不便,故借寓在此。山府家人左问右问,竟问到宋信下处。宋信见了问道:「你是谁家来的,寻那一个?」家人答道:「我是山府来的,要寻松江赵、钱二位相公。」宋信道:「山府自然是山相公了。」家人道:「正是,现有名帖在此。」宋信看见上面写着侍生山显仁拜,因又问道:「这赵、钱二位相公,与你老爷有甚相识,却来请他?」家人道:「这二位相公昨日在我府中与小姐对诗,老爷与小姐说他是两个才子,故此请他去有甚话说。」宋信心下暗想道:「此二人一定是考中意的了。此二人若考中了意,老张的事情便无望了。」因打个破头屑道:「松江祇有张吏部老爷的公子,张寅便是个真才子,哪里有甚姓赵姓钱的才子,莫非被人骗了?」家人道:「昨日明明两个青年相公在我府中考试的,怎么是骗。」宋信道:「若不是骗,就是你错记了姓名。」家人道:「明明一个姓赵,一个姓钱,为何会错?」宋信道:「松江城中的朋友,我都相交尽了。且莫说才子,就是饱学秀才,也没个姓赵姓钱的,莫非还是张寅相公?」家人道:「不曾说姓张。」宋信道:「若不是姓张,这里没有。」

  家人祇得又到各处去寻。寻了一日,并无踪影,祇得回复山显仁道:「小人到吕公堂遍访,并无二人踪迹。人人说松江才子,祇有张吏部老爷的公子张寅方是,除他并无别个。」山显仁道:「胡说,明明两人在此,你们都是见的,怎么没有。定是不用心访,还不快去细访,若再访不着,便要重责。」家人慌了,祇得又央求两个,同进城去访不题。

  却说宋信得了这个消息,忙寻见张寅,将前事说了一遍道:「这事不上心,祇管弄冷了。」张寅道:「不是我不上心,他那里又定要见我,你又叫我不要去,所以耽延。为今之计,将如之何?」宋信道:「他既看中意了赵、钱二人,今虽寻不见,终须寻着。一寻见了,便有成机,便将我们前功尽弃。如今急了,俗话说得好,丑媳妇少不得要见公婆。莫若讨两封硬挣书,大着胆,乘他寻不见二人之际,去走一遭。倘侥幸先下手成了,也不可知。若是要考试诗文,待小弟躲在外边,代作一两首传递与兄,塞塞白儿,包你妥帖。祇是事成了,不要忘记小弟。」张寅道:「兄如此玉成,自当重报。」二人算计停当,果然又讨了两封要路的书,先送了去。随既自写了名帖,又准备了一副厚礼,自家阔服乘轿来拜。又将宋信悄悄藏在左近人家。

  山显仁看了书帖,皆都是称讚张寅少年才美,门当户对,求亲之意。又见书帖都是一时权贵,总因是吏部尚书之子。又见许多礼物,不好轻慢,祇得叫家人请入相见,张寅倚着自家有势,竟昂然走到厅上,以晚辈礼相见。礼毕,看坐在左首。山显仁下陪,一面奉茶,一面就问道:「久仰贤契,青年高才,渴欲一会,怎么许久不蒙下顾?」张寅答道:「晚生一到京,老父即欲命晚生趋谒老太师,不意途中劳顿,抱恙未痊,所以羁迟上谒,获罪不胜。」山显仁道:「原来有恙,老夫急於领教,也无他事。因见前日书中,盛称贤契着述甚富,故欲领教一二。」张寅道:「晚生末学,巴人下里之词,祇好涂饰闾里,怎敢陈於老太师山斗之下。今既蒙诱引,敢不献丑。」因向跟家人取了一册《张子新编》,深深打了一恭,送上道:「鄙陋之章,敢求老太师转致令嫒小姐笔削。」

  山显仁接了,展开一看,见迁柳庄、题壁、听莺诸作,字字清新,十分欢喜道:「贤契美才,可谓名下无虚。」又看了两首,津津有味。因叫家人送与小姐,一面就邀张寅到后厅留饮。张寅辞逊不得,祇得随到后厅,小饮数杯。

  山显仁又问道:「云间大郡,人文之邦。前日王督学特荐一个燕白颔,也是松江人,贤契可是相知么?」张寅道:「这燕白颔号紫侯,也是敝县华亭人,与晚生是自幼同窗,最为莫逆。凡遇考事,第一、第二,每每与晚生不相上下。才是有些,祇是为人狂妄,出语往往诋毁前辈,乡里以此薄之。家父常说他既承宗师荐举,又蒙圣恩徵召,就该不俟驾而来,却又不知向何方流荡,竟无踪迹,以辜朝廷德意,岂是上进之人?」山显仁听了道:「原来这燕生如此薄劣。纵使有才,亦不足重。」

  正说未完,祇见一个家人走到山显仁耳边,低低说些甚么。山显仁就说道:「小女见了佳章,十分欣羨,因内中有甚么解处,要请贤契到玉尺楼一解,不识贤契允否?」张寅道:「晚生此来正要求教小姐,得蒙赐问,是所愿也。」山显仁道:「既是这等,可请一往,老夫在此奉候。」就叫几个家人送到玉尺楼去。

  张寅临行,山显仁又说道:「小女赋性端严,又不能容物,比不得老夫,贤契言语要谨慎。」张寅打一恭道:「谨领台命。」遂跟了家人同往。心下暗想道:「山老之言,过於自大。他阁老女儿纵然贵重,我尚书之子也不寒贱,难道敢轻薄我不成,怕她怎的。若要十分小心,倒转被她看轻了。」主意定了,遂昂昂然随着家人入去。

  不期这玉尺楼直在最后边,过了许多亭榭曲廊方纔到了楼下。家人请他坐下,叫侍妾传话上楼。坐不多时,祇见楼上走下两个侍妾来,向张寅说道:「小姐请问张相公,这《张子新编》还是自作的,还是选集众人的?」张寅见问得突然,不觉当心一拳,急得面皮通红。幸喜得小姐不在面前,祇得勉强硬说道:「上面明明刻着『张子新编』,张子就是我张相公了,怎说是别人做的。」侍妾道:「小姐说既是张相公自做的,为何连平如衡的诗都刻在上面?」张寅听见说出平如衡三字,摸着根脚,惊得哑口无言,默然半晌,祇得转口说道:「你家小姐果然有眼力,果然是个才子。后面有两道是平如衡与我唱和做的,故此连他的都刻在上面。」侍妾道:「小姐说不独平如衡两首,还有别人的哩!」张寅心下暗想道:「她既然看出平如衡来,自然连燕白颔都知道,莫若直认罢了。」因说道:「除了平如衡,便是燕白颔还有两首。其余都是我的了,再无别人。请小姐祇管细看,我张相公是真才实学,决不做那盗袭小人之事。」侍妾上楼复命。

  不多时,又走下楼来。手里拿着一幅字,递与张寅道:「小姐说《张子新编》既是张相公自做的,定然是个奇才了。今题诗一首在此,求张相公和韵。」张寅接了,打开一看,祇见上写着一首绝句道:

    一池野草不成莲,满树杨花岂是绵。

    失去燕平旧时句,忽然张子有新编。

  张寅见了,一时没摆布,祇得假推要磨墨、拈笔。写来写去,悄悄写了一个稿儿,趁人看不见,递与帖身一个僮子,叫他传出去与宋信代做。自家口里哼哼唧唧的沉吟,一会儿虚写了两句,一会儿又抹去了两句。一会儿又将原稿读两遍,一会儿又起身走几步,两只眼祇望着外边。侍妾们看了,俱微微含笑。挨的工夫久了,楼上又走下两个侍妾来,催促道:「小姐问张相公,方纔这首诗还是和,还是不和?」张寅道:「怎么不和?」侍儿道:「既然和,为何祇管做去?」张寅道:「诗妙於工,潦草不得。况诗人之才情不同,李太白斗酒百篇,杜工部吟诗太瘦,如何一样论得。」正然着急不题。

  却说小僮拿了一张诗稿,忙忙走出,要寻宋信代作。奈房子深远,转折甚多,一时认不得出路,祇在东西乱撞。不期,冷绛雪听得山小姐在玉尺楼考张寅,要走去看看。正走出房门,忽撞见小僮乱走,因叫侍妾捉住问道:「你是甚么人?走到内里来。」小僮慌了,说道:「我是跟张相公的。」冷绛雪道:「你跟张相公,为何在此乱走?」小僮道:「我要出去,因认不得路,错走到此。」冷绛雪见他说话慌张,定有缘故,因道:「你既跟张相公,又出去做甚?定是要做贼了,快拿到老爷处去问。」小僮慌了道:「实是相公吩咐,出去有事,并不是做贼。」冷绛雪道:「你实说,出去做甚么,我就饶你,你若说一句谎,我就拿你去。」

  小僮要脱身,又脱不得,祇得实说道:「相公要做甚么诗,叫我传出去与宋相公代做。」冷绛雪道:「要做甚么诗?可拿与我看。」小僮没法,祇得取出来递与冷绛雪。冷绛雪看了,笑一笑道:「这是小姐奈何他了,待我也取笑他一场。」因对小僮说道:「你不消出去寻人,等我替你做了罢。」小僮道:「若是小姐肯做得,一发好了。」冷绛雪道:「跟我来。」遂带了小僮到房中,信笔写了两首,递与他道:「你可拿去,祇说是宋相公做的。」小僮得了诗,欢喜不过。

  冷绛雪又叫侍儿送到楼下,小僮掩将进去。张寅忽然看见,慌忙推小解,走到阶下。那僮子近身一混,就将代做的诗递了过来。张寅接诗在手,便胆大气壮,昂昂然走进来坐下道:「做诗要有感触,偶下阶有触,不觉诗便成了。」因暗暗将代做的稿儿铺在纸下,原打帐是一首,见是两首,一发快活,因照样誊写,写完,又自念一遍,十分得意。因递与侍妾道:「诗已和成,可拿与小姐去细看。小姐乃有才之人,自识其中趣味。」侍妾接了,微笑一笑,遂送上楼来与山小姐。山小姐接了一看,祇见上面写的是:

    高才自负落花莲,莫认包儿掉了绵。

    纵是燕平旧时句,云间张子实重编。

  又一首是:

    荷花荷叶总成莲,树长蚕生都是绵,

    莫道春秋齐晋事,一加笔削仲尼编。

  山小姐看完,不禁大笑道:「这个白丁,不知央甚人代作,倒被他取笑了。」又看一遍道:「诗虽游戏,其实风雅。则代作者,倒是一个才子。但不知是何人?怎做个法,叫他说出方妙。」

  正然沉吟,忽冷绛雪从后楼转出来。山小姐忙迎着笑说道:「姐姐来得好,又有一个才子,可看一个笑话。」冷绛雪笑道:「这个笑话,我已看见。这个才子,我先知道了。」冷绛雪就将撞见小僮出去求人代作,并自己代他作诗之事说了一遍,山小姐拍掌大笑道:「原来就是姐姐耍他,我说哪里又有一个才子。」

  张寅在楼下听见楼上笑声哑哑,满心以为看诗欢喜,因暗暗想道:「何不乘他欢喜,赶上楼去调戏,得个趣儿,倘有天缘,彼此爱慕固是万幸。就是她心下不允,我是一个尚书公子,又是她父亲明明叫我进来的,她也不好难为我。今日若当面错过,明日再央人来求,不知费许多力气,还是隔靴搔痒,不能如此亲切。」主意定了,遂不顾好歹,竟硬着胆撞上楼来。祇因这一上楼来,有分教:

  黄金上公子之头,红粉涂才郎之面。

  不知此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癡公子倩佳人画面

  词曰:

    泼墨淋漓,借尊面权为素壁。虽然未似锦笺奇,圈圈点点,得辱佳人笔。书生白面安能及,粉黛无颜色。除非神茶郁垒,横涂竖抹甚为匹。

  右调《醉落魄》

  话说张寅在玉尺楼下考诗,听见楼上欢笑,以为山小姐得意,竟大着胆一直撞上楼来,此时,许多侍妾因见山小姐与冷绛雪取笑张寅作乐,都立在旁边观看。楼门口并无人看守,故张寅乘空竟走了上来。山小姐忽抬头看见,因大怒道:「这是甚人,敢上楼来!」张寅已走到面前,望着小姐深深一揖道:「学生张寅拙作,蒙小姐见赏,特上楼来拜谢。」

  众侍妾看见张寅突然走到面前,俱大惊着急。拦的拦,遮的遮,推的推,扯的扯。乱嚷道:「好大胆,这是甚么所在,竟撞了上来!」张寅道:「我不是自撞来的,是你家太师爷着人送我来的。」山小姐道:「好胡说,太师叫你在楼下听考,你怎敢擅上楼来!」因用手指着上面悬的御书匾额说道:「你睁开驴眼看一看,这是甚人写的。任是公侯卿相,到此也要叩头。你是一个白丁公子,怎敢欺灭圣上,竟不下拜!」

  张寅慌忙抬头一看,祇见正当中悬着一个匾额,上面御书「弘文才女」四个大字,中间用一颗御宝,知是皇帝的御笔,方纔慌了,撩衣跪下。山小姐道:「我虽一女子,乃天子钦定才女之名。赐玉尺一柄,量天下之才。又恐幼弱为人所欺,敕赐金如意一柄,如有强求婚姻及恶言调戏,打死勿论,故不避人。满朝中缙绅大臣,皇亲国戚,以及公子王孙,并四方求诗求文,也不知见了多少,从无一人敢擅登此楼,轻言调戏。你不过是一个纨袴之儿,怎敢目无圣旨小觑於我,将谓吾之金如意不利乎?」因叫侍妾在龙架上取过一柄金如意,亲执在手中,立起身来说道:「张寅调戏御赐才女,奉旨打死!」说罢,提起金如意就照头打来。把一个张寅吓得魂飞天外,欲要立起身来跑了,又被许多侍妾揪定,没奈何,祇得磕头如捣蒜,口内连连说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我张寅南边初来,实是不知,求小姐饶命!」山小姐哪里肯听,怒狠狠拿着金如意祇是要打。虽得冷绛雪在旁相劝,山小姐尚不肯依。却亏张寅跟来的家人听见楼上声息不好,慌忙跑出到后厅,禀知山显仁道:「家公子一时狂妄,误上小姐玉尺楼,小姐大怒,要奉旨打死,求太师老爷看家老爷面上,速求饶恕,感恩不浅。」

  山显仁听说,也着忙道:「我叫他谨慎些,他却不听。小姐性如烈火,若打伤了,彼此体面却不好看。」因连叫几个家人媳妇,快跑去说,老爷讨饶。山小姐正要下毒手打死张寅,冷绛雪苦劝不住,忽几个家人媳妇跑来说老爷讨饶。山小姐方纔缩住了手说道:「这样狂妄畜生,留他何益,爹爹却来劝止。」冷绛雪道:「太师也未必为他,祇恐同官上面不好看耳。」

  此时,张寅已吓瘫在地,初犹求饶,后来连话都说不出,祇是磕头。山小姐看了又觉好笑,因说道:「父命讨饶,怎敢不遵,祇是造化了这畜生。」冷绛雪道:「既奉太师之命,恕他无才,可放他去吧。」山小姐道:「他胸中虽然无才,却能央人代替,以装门面,则面上不可无才。」因叫侍儿取过笔墨,与他搽一个花脸,使人知他是个才子。

  张寅跪在地下,看见放了金如意不打,略放了些心,因说道:「若说我张寅见御书不拜,擅登玉尺楼,误犯小姐,罪固该当。若说是央人代替,我张寅便死也不服。」山小姐与冷绛雪听了,俱大笑起来。山小姐道:「你代替的人俱已捉了在此,还要嘴强。」张寅听说捉了代替,祇说宋信也被他们拿了,心下愈慌不敢开口。

  山小姐因叫侍儿将笔墨在他脸上涂得花花绿绿道:「今日且饶你去,你若再来缠扰,我请过圣旨,祇怕你还是一死。」张寅听说饶命叫去,连忙爬起来说道:「今已喫了许多苦,还来缠些甚么?」冷绛雪在旁插说道:「你也不喫苦,你肚里一点墨水不曾带来,今倒搽了一脸去,还说喫苦?」说得山小姐忍不住要笑,张寅得个空,就往楼下走。走到楼下,众家人接着,看见不象模样,连忙将衣服替他面上揩了。揩便揩了,然是乾衣服,未曾着水,终有些花花绿绿不乾净。张寅也顾不得,竟遮掩着往外直走,也没甚脸嘴再见山显仁。遂不到后厅,竟从旁边夹道里,一溜烟走了。

  走出大门外心纔定了。因想道:「他纔说代作人捉住了,定是老宋也拿了去,我便放了出来,不知老宋如何了。」又走不上几步,转过弯来,祇见宋信在那里伸头探脑的张望。看见张寅,忙迎上来说道:「恭喜,想是不曾让你做诗。」张寅见了又惊又喜道:「你还是不曾捉去,还是捉了去放出来的?」宋信道:「那个捉我,你怎生这样慌张狼狈,脸上为何花花绿绿的?」张寅跌跌脚道:「一言说不尽,且到前边寻个好所在,慢慢去说。」遂同上了轿回来。

  走了数里,张寅忽见路旁一个酒店,甚是幽雅清静,遂叫住了轿,同宋信入来。这店中是楼上楼下两处,张寅懒得上楼,遂在楼下靠窗一副大座坐下。先叫取水将面净了,然后喫酒。

  纔喫得一两杯,宋信便问道:「你为何这等气苦?」张寅歎口气道:「你还要问,都是你害人不浅。」宋信道:「我怎的害人?」张寅道:「我央你代作诗,指望你做一首好诗,光辉光辉。你不知做些甚么,叫他笑我央你代作。原是隐密瞒人之事,你怎么与她知道,出我之丑。」宋信道:「见鬼了,我在此等了半日,人影也不见一个出来,是谁叫我做诗?」张寅道:「又来胡说了,诗也替我做了,我已写去了,怎赖没有!」宋信道:「我做的是甚么?」张寅道:「我虽全记不得,还记得些影儿,甚么『落花莲』,甚么『包儿掉了绵』,又是甚么『春秋』又是甚么『仲尼』,难道不是你做,还要赖到哪里去。」宋信道:「冤屈死人,是哪个来叫我做?」张寅道:「是小僮来的。」宋信道:可叫小僮来对。」

  张寅忙叫小僮,小僮却躲在外面,不敢进来。被叫不过,方走到面前。张寅问道:「宋相公做的诗是你拿来的?」宋信道:「我做甚么诗与你?」小僮见两个对问,慌的獃了,一句也说不出来。张寅见小僮不则声,颜色有些古怪,因兜脸两掌道:「莫非你这小蠢才,不曾拿诗与宋相公么?」小僮被打,祇得直说道:「那诗实实不是宋相公做的?」张寅大惊道:「不是宋相公做的,却是谁做的?」小僮道:「相公叫我出来,我因性急,慌忙走错了路,误撞入他家小姐房里,被她拿住,要做贼打。又搜出相公与我的诗稿,小的瞒她不得,祇得直说了。她说你不消寻别人,我代做了吧。拿起笔来,顷刻就写完了。我恐怕相公等久,祇得就便拿来了。」

  张寅听了,又跌脚道:「原来你这小奴才误事,做诗原为要瞒他家小姐,你怎到央他家小姐代作。怪不得她笑说代做的人已捉住了。」宋信道:「如今纔明白,且问你他怎生叫你做起的?」张寅道:「我一进去,山相公一团好意,留我小饮。饮了半晌,就叫人送我到玉尺楼下去考。方纔坐下,山小姐就叫侍妾下楼问道:「『《张子新篇》是谁人做的,』我答应是自做的。他又叫侍妾说道:『既是自做的,为何有平如衡诗在内?』祇因这一问,打着我的心病叫我一句也说不出。我想这件事是你我二人悄悄做的,神鬼也不知,他怎么就知道?」宋信也喫惊道:「真作怪了。你却怎么回他?」张寅道:「我祇得认是平如衡与我唱和的两首,故刻在上面,他所以做这一首诗讥诮我,又要我和。我急了,叫这小奴才来央你做,不知又落入圈套,竟将她代作的写了上去。她看了在楼上大笑。我又不知就里,祇认是看诗欢笑,遂大胆跑上楼去。不料,她楼上供有御书,说我欺灭圣旨不拜。又有一柄御赐的金如意,凡是强求婚姻与调戏她的,打死勿论。我又不知,被她叫许多侍妾仆妇将我捉住,自取金如意,定要将我打死。亏我再三苦求方纔饶了。你道这丫头恶不恶。虽说饶了,临行还搽我一个花脸,方放下楼来。」宋信听了,吐吞说道:「大造化,大造化!玉尺楼可是擅自上去的。一个御赐才女,可是调戏得的。还是看你家尚书分上,若在别个,定然打杀,祇好白白送了一条性命。」张寅道:「既是这等厉害,何不早对我说?」宋信道:「他的厉害,人人知道,何消说得。就是不厉害,一个相公女儿,也不该撞上楼去调戏她。?」张寅道:「我一个尚书公子,难道白白受她凌辱,就是这等罢了!须去与老父说知,上她一疏,说她倚朝廷宠眷,凌辱公卿子弟。」宋信道:「你若上疏说她凌辱,她就辩说你调戏。后来问出真情,毕竟还是你喫亏,如何弄得她倒。」张寅说:「若不处她一场,如何气得她过?」宋信道:「若是气她不过,小弟倒有一个好机会,可以处她。」

  张寅忙问道:「有甚好机会?万望说与我知道。」宋信道:「我方纔在接引庵借座等你,看见壁上有赵纵、钱横二人题的诗。看诗中情思,都是羨慕山小姐之意。我问庵中和尚,他说二人曾与小姐对考过。我问他考些甚么,那和尚倒也好事,连考的诗都抄的有,遂拿与我看,被我暗暗也抄了来。前日山相公叫人错寻到我处的,就是此二人。我看他对考的诗,彼此都有勾挑之意。你若要寻她过犯,上疏参论,何不将此唱和之诗呈与圣上,说她借量才之名,勾引少年子弟在玉尺楼淫词唱和,有辱天子御书并钦赐女子之名。如此加罪,便不怕天子不动心。」

  张寅听了,满心欢喜道:「这个妙,这个妙,待我就与老父说知,叫他动疏。」宋信道:「你若明后日就上疏,她就说你调戏被辱,雠口冤她了。此事不必性急,须缓几日方妙。」张寅道:「也说得便是,便迟两日不怕她走上天去。」二人商量停当,方纔欢欢喜喜饮酒。饮了半响,方纔起身上轿而去。

  俗话说得好:路上说话,草里有人。不期,这日燕白颔因放不下阁上美人,遂同平如衡又出城走到皇庄园边去访问,不但人无踪影,并墙上的和诗都粉去了。二人心下气闷不过,走了回来,也先在这店中楼上饮酒。正饮不多时,忽看见楼下宋信与张寅同了入来,二人大惊道:「他二人原来也到京了。」平如衡就要下楼来相见,燕白颔拦住道:「且听他说些甚么。」二人遂同伏在阁子边,侧耳细听。

  听见他一五一十,长长短短,都说是要算计小姐与赵纵、钱横之事。遂悄悄不敢声张。祇等他喫完酒去了,方纔商量道:「早是不曾看见,若看见,未免又惹是非。」燕白颔道:「我原料他要来山家求亲,祇说倚着尚书势头,有几分指望。不期倒讨了一场凌辱。」平如衡道:「我二人去考,虽说未讨便宜,却也不至出丑。所恨者,未见小姐耳!」燕白颔道:「以我论之,小姐不过擅贵名耳,其才美亦不过至是极矣。小弟初意,还指望去谋求小姐一见。今听张寅所谋不善,若再去缠扰,不独带累山小姐,即你我恐亦不能乾净。」平如衡道:「就是不去,他明日叫父亲上疏,毕竟有赵纵、钱横之名,如何脱卸?」燕白颔道:「若你我真是赵纵、钱横,考诗自是公器,有无情词挑逗,自然要辨个明白,怕他怎的。祇是你我都是假託之名,到了临时,张寅认出真姓名,报奏圣上,圣上说学臣荐举,朝廷钦命,都违悖不赴,却更名改姓,潜匿京师,调引钦赐之女,这个罪名便大了。」

  平如衡道:「长兄所虑甚是。为今之计,却将奈何?」燕白颔道:「我二人进京本念,实为访山小姐求婚。而这段姻缘,料已无望。小弟遇了阁上美人,可谓万分侥幸。然追求无路,又属渺茫。吾兄之冷降雪,又全无踪影,你我流荡於此,殊觉无谓。况前日侍妾诗中,已明明说道『欲为玄霜求玉杵,须从御座撤金莲』。目今乡试不远,莫若归去取了功名。那时重访蓝桥,或者还有一线之路。」

  平如衡道:「吾兄之论最为有理。祇怕再来时物是人非,云英已赵裴航之梦矣。」燕白颔道:「山小姐年方二八,瓜期尚可有待。况天下富贵才人甚少,那能便有裴航?」平如衡道:「山小姐,依兄想来,还可有待。祇怕我那冷绛雪小姐不能待矣。既是这等,须索早早回去。」二人算计定了,又饮了数杯,便起身回到下处。叫家人收拾行李,僱了轿马,赶次日绝早就出城长行。

  二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倒也不甚辛苦。一日,行到山东地方,正在一条狭路上,忽撞见一簇官府过来。前面几对执事,后面一乘官轿甚大,又有十余疋马跟随,十分拥挤。燕白颔与平如衡祇得下了轿,捡一个略宽处立着,让他们过去。不提防,官轿抬到面前,忽听到轿里连叫舍人道:「快问道旁立的可是燕、平二生员。」

  燕白颔与平如衡听见,忙往轿一张,方认得是王提学。也不等舍人来问,连忙在轿前打一恭道:「生员正是燕白颔平如衡。」王提学听了大喜,因吩咐舍人道:「快道二位相公前面驿中相见。」说罢,轿就过去了。听差舍人领命,随即跟定燕白颔平如衡,请上轿抬了转去。

  幸喜回去不远,祇二三里就到了驿中。王提学连连叫请,燕白颔平如衡祇得进去拜见。拜见过了,王提学就叫看坐,二人逊称不敢。王提学道:「途间不防。」二人祇得坐下。王提学就问道:「本院已有疏特荐,已蒙圣恩批准,徵召二位入京。本院奉旨各处追寻,却无踪影,二位贤契为何却在此处?」燕白颔应道:「生员与平生员蒙太宗师培植,感恩无地。但生员等游学在先,竟不知徵召之事,有幸圣恩,并负太宗师荐拔之盛心,罪甚,罪甚。」王提学道:「既是不知道,这也罢了。却喜今日凑巧遇着,正好同本院进京复命,就好面圣,定有异擢。」

  燕、平二人同说道:「太宗师欲将生员下士献作嘉宾一段作养盛心,真是千古。但闻负天下之大名,必有高天下之大才,方足以当之。若碌碌无奇,未免取天下之笑。生员辈虽薄有微才,为宗师垂怜。然扪心自揣,窃恐天地之大,何地无才。竟以生员二人概尽天下,实实不敢自信。」王提学道:「二位贤契虚心自让,固见谦光。但天下人文,南直首重。本院於南直中遍求,惟二位贤契出类拔萃,故本院敢於特荐。天下虽大,纵更有才人,亦未必过於贤契。今姓名已上达宸聪,二位贤契不必过逊。」

  燕白颔道:「生员辈之辞,其实是有所见而然,倒不是套作谦语。」王提学道:「有何所见,不妨直说。」燕白颔道:「生员闻圣上诏求奇才者,盖因山相公之子山黛才美过人,曾在玉尺楼作诗作赋,压倒翰苑群英,故圣上之意以为女子尚有高才,何况男子,故有此特命。今应召之人,必才高过於山黛,方不负圣主之求。若生员辈,不过项羽之霸才耳,安敢夺刘邦之秦鹿?是以求太宗师见谅也。」王提学笑道:「二位贤契又未遇山小姐,何畏山小姐之深也。」燕白颔道:「生员辈虽未遇山小姐,实依稀仿佛於山小姐之左右。非畏之深,实知之深也。」

  王提学道:「二位贤契既苦苦自诿,本院也不好相强。祇是已蒙徵召,而坚执不往,恐圣上疑为鄙薄圣朝,诚恐不便。」平如衡道:「生员辈若是养高不出,便是鄙薄圣朝。今情愿原从制科出身,总是朝廷之人才,祇是不敢当徵召耳。实是尊朝廷,与鄙薄者太相悬绝。」王提学道:「二位贤契既要归就制科,这便也是一样了。祇是到后日辨时便迟了。何不就将此意,先出一疏,待本院复命时带上了,使圣上看明,不独无罪,且可见二位才而有让。明日鹿鸣得意,上苑看花,天子定当刮目。」燕、平二人同谢道:「蒙太宗师指教,即当出疏。」

  王提学就留二人在驿中同住了。驿中备出酒饭,就留二人同喫。饮酒中间又考他二人些诗文,见二人下笔如神,无不精警,看了十分欢喜。因说道:「二位贤契若就制科,定当高发。本院岁考完了,例当复命。科考的新宗师已到任多时,二兄速速回去,还也不迟,本院在京中准望捷音。」燕、平二人再三致谢,又写了一道辞召就试的疏,交付王提学,然后到次日各自别去。王提学进京复命不题。

  且说燕白颔、平如衡二人,一路无辞,到了松江家里,正值新宗师科考。燕白颔是华亭县学,自去赴考不必言矣。平如衡却是河南人,欲要冒籍,松江又严禁,冒不得。与平教官商量,欲要作随任子侄寄考。平教官官又小,又担当不来。欲要回河南去,又迟了。还是燕白颔出主意道:「不如纳了南监罢。」平如衡道:「纳监固好,祇是要许多银子。」燕白颔道:「这不打紧,都在小弟身上。」平教官出文书,差一个的当家人,带了银子,到了南京监里替平如衡加纳了。

  过了数日,科举案发了,燕白颔又是一等。有了科举,遂收拾行李,同平如衡到南京来乡试。祇因这一来,有分教:

  龙虎榜中御墨,变作婚姻簿上赤绳。

  不知此去果能中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道路联姻奇作合

  词曰:

    道路闻名巧,萍踪得信奇。不须惊喜不须疑,相应三生石上、旧相知。错认侬为我,休争他是谁,一缘一会不差池,大都才情出没,最多岐。

  右调《南柯子》

  话说燕白颔自有了科举,又替平如衡纳了南监,遂同到南京来乡试。真是学无老少,达者为先。二人到了三场,场中做的文字,犹如万选青钱,无人不赏。到了放榜之期,燕白颔高高中第一名解元,平如衡中了第六名亚魁。二人青年得隽,人物俊美。鹿鸣宴罢,迎回。及拜见座师、房师,无不羨慕,个个欢喜。

  凡是乡宦有女儿人家,莫不都来求他二人为婿。二人辞了东家,又辞了西家,真个辞得不耐烦。公事一完,就同回松江。不料松江来求亲的,也是这等。燕白颔与平如衡商量道:「倒不如早早进京,便可省许多脣舌。」平如衡道:「我们若早进京,也有许多不妙。」燕白颔道:「进京有甚不妙?」平如衡道:「功名以才得为荣,若有依傍而成,便觉减色。我与你不幸为王宗师所荐,姓名已达於天子。今又夺了元魁,倘进京早了,为人招摇,哄动天子,倘赐召见,盛邀奖誉,那时再就科场,纵登高第,人祇道试官迎合上意,岂不令文章减价!莫若对房师、座师祇说有病,今科不能进京,使京中望你我者绝望。那时悄悄进去,挨至临期,一到京就入场,若再能抢元夺魁,便可扬眉吐气,不负平生所学矣!」

  燕白颔听了大喜道:「吾兄高论,深快弟心。但祇是松江也难久留,不如推说有病到哪里去养,却同兄一路慢慢游览而去。临期再入京岂不两全。」平如衡道:「这等方妙。」二人商量定了,俟酬应的人事一完,就收拾行李悄悄进京,吩咐家人回去,祇说同平相公往西湖上养病去了。

  二人暗暗上路,在近处俱不耽搁,祇渡过扬子江,方慢慢而行。到了扬州,因繁华之地,打帐多住些时,遂依旧寓在琼花观里。观中道士知道都是新科举人,一个解元,一个亚魁,好不奉承。二人才情发露,又忍不住要东题西咏。住不上五七日,早已惊动地方都知道了。

  原来地方甲里规矩,凡有乡绅士宦住於地方,都要暗暗报知官府,以便拜望、送礼。琼花观总甲见燕白颔与平如衡都是新科举人,祇得暗暗报知府县。不料扬州理刑曾聘做帘官,出场回来,对窦知府盛称解元燕白颔与亚魁平如衡,俱是少年才子,春闱会状,定然有分。窦知府听在肚里,恰恰地方来报,他就动了个延揽结交的念头,随即来拜,燕白颔与平如衡忙回不在。

  窦知府去了,燕白颔因商量道:「府尊既已知道,县间未免也要来拜。我们原要潜住,既惊动府县,如何住得安稳。」平如衡道:「必须移个寓所方妙。」一面就叫人在城外幽僻之处寻个下处,一面叫人打探窦知府出了门,方来答拜。祇投得两个帖子,就移到新下处去了。窦知府回来闻知,随即叫吏书下请帖请酒。书吏去请了,来回复道:「燕、平二位相公不知是移寓,又不知是进京去了,已不在琼花观里。」窦知府听了暗想道:「进京举人,无一毫门路,还要强来打秋风,作盘缠;他二人我去请他,他倒躲了,不但有才更兼有品,殊为难得,可惜不曾会得一面。」十分追悔不题。

  却说燕、平二人移到城外下处,甚是幽静。每日无事,便同往山中去看白云红树。一日走倦了,坐在一个亭子上歇脚。忽见两个脚夫,抬着一盒担礼,后面一个吏人押着,也走到亭子上来歇力。燕、平看见,因与那吏人拱一拱手问道:「这是谁人送的礼物?」

  那吏人见他二人生得少年清秀,知是贵人,因答道:「是府里窦太爷送与前面冷乡宦贺寿的。」平如衡因记得冷绛雪是维扬人,心下暗惊道:「莫非这冷乡宦正是她家?」因又问道:「这冷乡宦是个甚么官职?」那吏人道:「是个钦赐的中书。」平如衡道:「老兄曾闻这冷中书家有个才女吗?」吏人道:「他家若不亏这个才女,他的中书却从何处得来?」平如衡还要细问,无奈那脚夫抬了一盒担走路,吏人便不敢停留,也拱一拱手去了。

  平如衡因对燕白颔说道:「小弟哪里不寻消问息,却无踪影。不期今日无意中倒得了这个下落。」燕白颔道:「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但不知这个才女可正是冷绛雪?」平如衡道:「天下才女能有几个,哪有不是她之理!祇是虽然访着,却怎生去求亲?」燕白颔道:「若果是她,要求亲却不难。」平如衡道:「我在京中冷胪家祇问得一声,受了许多闲气。今要开口求亲,人生面不熟,绝无门路,怎说个不难?」燕白颔道:「窦知府既与他贺寿,定与他相知,祇窦知府便是门路了。」平如衡听了大喜道:「这果是一条门路。」燕白颔道:「是便是一条门路,但你我既避了他来,如何又好去亲近,岂不被他笑我们脚跟立不定乎?」平如衡笑道:「但能求得冷绛雪之亲,便死亦不辞何况於笑。」燕白颔也笑道:「兄为冷绛雪故不足惜,祇是小弟何幸。」平如衡道:「兄不要这等分别,兄若访着了阁上美人,有用小弟时,虽蹈汤赴火岂敢辞乎!」

  两人俱各大笑,因同了回来,仍旧搬到琼花观来住。随备了一副贽见礼,叫人访窦知府在衙,重新又来拜起。到了府前将名帖投入。窦知府正然追悔,忽见名帖不胜欢喜。先叫人请在迎宾馆坐,随即出来相见。相见完毕,逊坐待茶。看见燕、平二人年俱是二十上下,人物秀俊异常,满心爱慕。因说道:「前日奉拜不遇,又承降失迎,随即具一小柬奉屈,回说二兄已命驾矣。正以不能一面为歉,今忽蒙再顾实出望外。想是吏员打探不实。」平如衡道:「前日奉谒不遇后,实移寓行矣。不意偶有一事,要请教老公祖大人,故复来奉求。」因叫家人送礼帖,道:「不腆微仪,少申鄙敬。」窦知府道:「薄敬尚未曾申,怎敢反受厚礼,但不知台兄有何事下询?」平如衡道:「闻贵治冷中翰有一才女,不知她的尊讳叫做甚么,敢求老公祖大人指教。」窦知府道:「她的名字叫冷绛雪,台兄何以得知而问及?」

  平如衡听见说出冷绛雪三字,便喜得眉欢眼笑竟忘了情,不觉手舞足蹈起来。窦知府见了因问道:「平兄何闻名而狂喜至此?」燕白颔看见光景不象模样,因替他说一个谎道:「不瞒老公祖大人说,平兄昔年曾得一梦,梦见有人对他说,维扬才女冷绛雪与你有婚姻之约。平兄切记於心遍处寻访,并无一个姓冷的乡宦。昨日偶闻冷中翰之名,又闻他有一才女,但未知名犹在疑似。今蒙老公相大人赐教明白,平兄以为其梦不虚,故不觉狂喜,遂至失仪於大人之前。」

  窦知府听了道:「原来如此。既是有此奇梦,可见姻缘前定,待本府与平兄作伐如何?」平如衡见窦知府自说作伐,便连忙一恭到地道:「若得老公祖大人撮合此姻,晚生没齿不忘大恩大德。」窦知府笑一笑道:「平兄不必性急,这一事都在我学生身上,包管成就。祇是明日有一小酌,屈二位一叙,当有佳音回复。」平如衡道:「既蒙宠招,敢不趋赴。但冷氏之婚,已蒙金诺万望周全。」窦知府道:「这个自然。」又喫了一道茶,燕、平二人方纔辞出。平如衡送的礼物,再三苦求,祇受得两色。燕、平二人别去不题。

  却说窦知府回入私衙,就发了一个名帖,叫人去接冷乡宦到府中有话说。冷大户见知府请他安敢不来。随即坐了一乘轿子,抬到府中。窦知府因要说话,迎宾馆中不便,遂接入私衙相见。相见毕,叙坐。冷大户先谢他贺寿之礼,谢毕就问道:「蒙老公祖见招,不知有何事见教?」窦知府就将平如衡来问他女儿名字,及燕白颔所说梦中之事与求亲之意,都细细说了一番,道:「我想你令嫒年已及笄了,虽在山府中不曾轻待於她,却到底不是一个结局。今这平举人来因梦求亲,实是一桩美事。况那平举人年又少,生得清俊过人。才又高,明年春试,不是会元定是榜眼。你令嫒得配此人方不负胸中才学。他再三託本府为媒,你须应承,不可推脱。」冷大户道:「蒙老公祖大人吩咐岂敢不遵。但小女却在京中,非我治生所能专主。治生若竟受聘应承,倘他京中又别许嫁,岂不两下受累!」窦知府道:「这个不消虑得,你令嫒京中万万不能嫁人。」冷大户道:「老公祖大人怎料得定?」窦知府道:「山相公连自家女儿东选西择,尚不能得一奇才为配,怎有余力选得到你令嫒。我故说京中万万不能嫁人。」冷大户道:「莫若写一个字,叫他京中去商量。」窦知府道:「老先生你不要迂了,以平举人的才学人品若到了京中,祇怕阁下见了,且配与自家女儿,哪里还想得到你令嫒。依本府主张,莫若你竟受了他的聘,使他改移不得。况父母受聘古之正礼,就是山相公别有所许,也争你不过。这样佳婿,万万不可失了。」

  冷大户被窦知府说得快活,满口应承道:「但凭老公的主张,治生一一领教。祇是小女现在山府,恐他明日要娶,迟早不能如期,也须说过。」窦知府道:「这不消说。若说在山府,未免为他所轻。且到临娶时,我自有处。」冷大户道:「既是这等,还有一事,小女曾有言,不论老少美恶,祇要才学考得她过,方纔肯嫁。明日临娶时,若是考她不过,小女有话说,莫怪治生。」窦知府笑道:「这个祇管放心。这平举人才高异常,必不至此。」冷大户说定,遂辞谢去了。

  窦知府随发帖请酒,燕、平二人因有事相求,俱欣然而来。酒席间,窦知府备说冷大户允从之事,平如衡喜之不胜再三致谢。酒罢,就求窦知府择了吉期,行过聘去。约定来春春闱发榜之后来娶。冷大户因窦知府为媒,又着人暗相平如衡,见青年秀美,与女儿足称一对,满心欢喜,竟自受了聘礼。

  平如衡见冷大户受了聘定,因与燕白颔商量道:「事已万分妥帖,我们住在此间转觉不便。」遂辞谢了窦知府,竟渡淮望山东一路缓缓而来不题。

  却说山黛与冷绛雪,自从赵纵、钱横考诗之后追寻不见,已是七分不快。又被张寅搅扰一场,便十分惆怅。亏与冷绛雪两人互相宽慰,捱过日子。不期过了许久,忽报张吏部有疏特参:

    ……山黛年已及笄,苛於择婿不嫁,以致情欲流荡,假借考较诗人为由,勾引少年书生赵纵、钱横,潜入花园,淫词唱和,现获唱和淫词一十四首可证。似此污辱钦赐才女之名,大伤风化,伏乞圣恩查究,以正其罪……

  山黛看了,大怒道:「这都是张寅前日受辱,以此图报复也。」因也上一疏辩论,疏道:

    ……张寅因求诗考诗不出,擅登玉尺楼调戏,因被涂面受辱,故以此污蔑。蒙恩赐量才之尺,以诗文过质者,时时有人,不独一赵纵、钱横。幸臣妾与冷绛雪原诗尚在,乞圣明垂览。如有一字涉私,臣妾甘罪。倘其不然,污蔑之罪,亦有所归……

  天子见了两奏,俱批准道:

    ……在奏人犯,俱着至文华殿,候朕亲审……

  旨意一下,事关婚姻风化,礼部即差人拘提。众犯俱在,独有赵纵、钱横,并无踪影。礼部寻觅不获,祇得上本奏知。圣旨又批下道:

    ……既有其人,岂无踪影。着严访候审,不得隐匿不报……

  礼部又奉严旨,祇得差人遍访。因二人曾题诗在接引庵,说和尚认得,就押着普惠和尚,遍处察访不题。

  却说山黛,因被张吏部参论,心下十分不畅。因与冷绛雪在闺中闲论道:「才名为天地鬼神所忌,原不应久佔。小妹自十岁蒙恩,於今六载,当朝之名公才士,不知压倒多少。今若觅得一佳偶,早早於飞而去,岂不完名全节。不期才俊难逢,姻缘淹蹇,日多一日,年复一年,以致有今日之物议。冷绛雪道:「量才考校,是奉旨之事,又不是桑濮私行。就是前日唱和之词,并无一字涉淫,怕他怎的?况眼前已有二三才人,听小姐安择所归,亦易事耳。何必苦苦挂怀?」

  山小姐道:「姐姐所说二三才人,据小妹看来,一个也算不得。」冷绛雪道:「为何一个也算不得?」山小姐道:「蒙圣上所谕,松江燕白颔、洛阳平如衡许为妾主婚,此一才子也。然屡奉徵召,而抵死辞谢不来,此其无真才可知矣。即赵纵、钱横二人,才情丰度,殊有可观,得择一以从足矣。不料有此一番议论,就使事完无说,而婚姻之事亦当避嫌而不敢承矣!此又一才子也。止有一个图下书生,大可人意,然大海浮萍,范天定迹。试问,姐姐所说已有二三才人今安在乎?」

  冷绛雪道:「小姐因张寅雠参,有激於衷,祇就眼前而论,未尝不是。若依贱妾思来,小姐今年二八,正是青春,尚未及标梅之歎。况燕白颔既与平如衡同荐,平如衡妾所可信,料燕白颔必非无才之人。就是辞徵召而就制科,士各有志,到底有出头之日,何妨少俟。至若赵纵、钱横量才是奉君命,临考是奉父命,有何嫌疑而欲避?就是阁下书生,偶然相遇,非出有心。况选吉求良,亦诗人之正,有何私曲苦郁於怀?即明告太师,差人寻访,或亦太师所乐从。小姐何必戚戚拘拘,作小家儿女之态?」

  山小姐听了,满心欢喜道:「姐姐高论,顿令小妹满胸茅塞俱开矣!但阁下书生,既无姓名又无梦中画象,即欲明访,却将何为据?」冷绛雪笑道:「小姐何聪明一世,而懵懂一时。书生的姓名虽无,图像未画,题壁一诗,岂非书生之姓名图画乎?何不将前诗写一扇上,使人鬻於闹市,在他人自不理会,若书生见之,岂不惊讶面而得之也。」

  山小姐听了,不禁拍手称讚道:「姐姐慧心异想,真从天际得来,小妹不及多矣!」取了一柄金扇,将书生题壁诗写在上面。随唤了一个一向在玉尺楼服侍,今在城中住的老家人蔡老官来,吩咐道:「你在城中住,早晚甚便,可将这柄扇子拿到闹市上去卖。若有个少年书生看见扇上诗惊讶,你可就问他姓名居址来报我。他若问我姓名,你切不可露出真迹,祇说是皇亲人家女子,要访她结婚的。若果访着我重重有赏。老爷面前,且莫要说。」老人家领命去了不题。

  却说燕白颔与平如衡,在一路慢慢度了岁,直交新春方悄悄入京,寻个极幽僻的所在住下。每日祇是闭门读书,绝迹不敢见人。原来燕白颔与平如衡一中以后,报到京中,莫说王提学欢喜,山相公欢喜,连天子也龙颜大悦。因召王提学面谕道:「燕白颔与平如衡,既能发解夺魁,则尔之荐举不虚,则彼二人之辞徵召而就制科,亦不为无见也。」因赐表礼,以旌其荐贤得实。又谕:「若二人到京,可先领来朝见。」王提学谢恩辞出,遂日日望二人到京。

  山显仁见报,忙与山小姐、冷绛雪说道:「燕白颔中了解元,平如衡中了亚魁,不日定然到京,你二人婚姻有着落了。」冷绛雪因对山小姐说道:「小姐何如?我就说燕白颔断非无才之人,今既发解,则其才又在平如衡之上矣!」二人暗暗欢喜不题。

  山显仁与王提学逐日打听,再不见到。祇等到大座师复命,方传说二人有恙,往西湖上养病去了。今科似不能会试,大家方冷了念头不十分打探。谁知二人已躲在京中,每日祇是坐在下处,喫两杯闷酒。平如衡因聘定了冷绛雪,心下快畅,还不觉寂寞。燕白颔却东西无绪,甚难为情。早晚祇将阁上美人的和韵写在一柄扇上吟咏。至捱到场期将近,方同平如衡悄悄进城,到礼部去报名投卷。

  此时,天下的士子皆集於阙下,满城纷纷攘攘。二人在礼部报过名,投过卷,遂杂在众人之中,东西闲步。步到城隍庙前,忽见一个老人家手中拿着一把金扇,折着半面,插着个草标在上。燕白颔远远望见,见那扇子上字迹写得龙蛇飞舞十分秀美。因问道:「那扇子是卖的么?」那老人家道:「若不卖,怎插草标。」燕白颔因近前取来一看。不看犹可,看了那诗惊得他眼睁了,合不拢来;舌吐出,缩不进去。因扯着那老人家问道:「这扇子是谁卖的?」那老人家见燕白颔光景,有些诧异,因说道:「相公,此处不便讲话可随我来。」遂将燕、平二人引到一个幽僻寺里去,方问道:「相公看这扇子有何奇处,这等惊讶?可明对我说,包管相公有些好处。」

  燕白颔心下已知是美人寻访,因直说道:「这扇上的诗句,及是我在城南皇庄墙壁上,题赠一位美人的。此诗一面写了,一面就涂去。这是何人,他却知道,写在上面?」老人家道:「相公说来不差,定是真了。这诗就是相公题赠的,美人写的。她因不知相公姓名居止无处寻访,故写了此诗叫我各处寻访。今果相遇,大有缘法。」

  燕白颔听了,喜得魂荡情摇,体骨都酥,因说道:「我蒙美人这等用情留意,虽死不为虚生矣!」因问道:「老丈,请问你那阁上美人姓甚名谁,是何等人家?」那老人家答道:「那美人门第却也不小,大约是皇亲国戚之家。她的姓名我一时也不好便说,相公若果也有意,可随我去,便见明白。」燕白颔道:「随你去固好,祇是场期近了不敢走开,却如之奈何?」老人家道:「相公既要进场,功名事大怎敢相误,可说了姓名寓处,待我场后好来相访。」

  燕白颔心下暗想道:「若说是赵纵,恐惹张寅的是非。若说燕白颔,恐传得朝廷知道。」因说道:「我的姓名也不好便说。还是你们说个住处,我到场后来相访罢!」老人家道:「场后来访也不为迟,但我家小姐特特託我寻访,今既寻访着了又无一姓名,叫我怎生去回复,岂不道我说谎。」燕白颔想了想道:「我有个道理。」遂在袖里取出那柄写美人和韵的扇子来,递与那老人家道:「你祇将此物回复你家小姐,他便不疑你说谎了。你那柄扇子可留在此,做个记头。」老人家接了道:「既是这等说,我老汉住在东半边苏州胡同里,相公场后来寻我,祇消进胡同第三家,问蔡老官便是了。这把扇子,相公说要,留在此不妨。」便就递与燕白颔。

  燕白颔接了道:「有了住处便好寻了。你回去可拜上小姐,说我题壁书生,何幸得蒙小姐垂爱,场后定当踵门拜谢。」老人家道:「相公吩咐,我自去说。但场后万万不可失约。」燕白颔道:「访求犹恐不得,既得焉敢失约。」两下再三叮咛,老人家方纔回去,将此事回复小姐不题。

  却说平如衡在旁看见,也不胜欢喜道:「小弟访着了冷绛雪,已出望外,不料无意中兄又访着了阁上美人之信,真是大快心之事。」燕白颔道:「兄之冷绛雪聘已行了,自是实事;小弟虽侥幸得此消息,然镜花水月尚属虚景,未卜何如?」平如衡道:「美人既然以题诗相访,自是有心之人。人到有心,何所不可!你我唾手功名,凡事俱易为矣!」二人欢欢喜喜,以待进场。有分教:

  吉凶鸦鹊同行,清浊忽分鲢鲤。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金銮报捷美团圆

  词曰:

    金銮报捷,天子龙颜悦。不是一番磨与灭,安见雄才大节。明珠应产龙胎,蛾眉自解怜才。费尽人情婉转,成全天意安排。

    右调《清平乐》

  话说平如衡既聘定冷绛雪,燕白颔访着阁上美人消息,二人心下十分快活。到了场期,二人欢欢喜喜进去。做得三场文字,皆如锦绣一般,二人十分得意。三场一完。略歇息数日,燕白颔即邀平如衡同到苏州胡同去寻蔡老官。

  此时场事已毕,不怕人知,竟往大街上一直走去。不期纔走到棋盘街上,忽劈头撞见接引庵的普惠和尚。燕白颔忙拱手道:“老师何往?”普惠看见二人,也不顾好歹,便一只手扯着一个道:“二位相公一向在何处?却叫小僧寻得好苦。”燕、平二人惊道:“老师寻我为甚?”普惠道:“小僧不寻相公,是吏部尚书张老爷有疏参二位相公与山小姐做诗勾挑,伤了风化,奉旨拘拿御审。各个人犯俱齐。独不见了二位相公至今未审。有一位宋相公,说二位相公曾在庵中题诗小僧认得,就叫差人押着小僧到处找寻。差不多找寻了半年,脚都走折了,今日侥幸纔遇着。”

  燕白颔道:“这等说来,难为你了。祇是这件事也没甚要紧,况已久远,朝廷也未必十分追求。若是可以通融用情,待学生重重奉酬何如?”普惠道:“天子辇毂之下,奉旨拿人,谁敢通融?这个使不得。”旁边押和尚的差人,见和尚与二人说话有因,便一齐拥到面前问和尚道:“这两个可就是赵纵、钱横么?”普惠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众差人听得一个字,便不管好歹,拿出铁索套在燕白颔、平如衡颈里,便指着和尚骂道:“你这该死的秃狗,一个钦犯罪人,见了不拿,还与他斯斯文文讲些甚么,莫非你要卖放么!”

  普惠吓得口也不敢开。燕白颔、平如衡还要与他讲情,当不得一班如狼似虎的差人,扯着便走。平如衡还强说道:“你们不必动粗,我二人是新科解元举人,须要存些体面。”众差人道:“解元举人,祇好欺压平民百姓,料欺压不得皇帝。莫要胡说,还不快走!”二人没法,祇得跟他扯到礼部。众差人禀知堂上说钦犯赵纵、钱横拿到了。堂上吩咐,暂且寄铺,候明日请旨。众差人领命,随即又将燕、平二人带到铺中,交付收管方各散去。

  礼部见赵纵、钱横二人拿到,便一面报知张吏部,一面报知山相公,好料理早晚听审。到次早,即上疏奉报:

    赵纵、钱横已拿到,乞示期候审。

  圣指批发道:

    人犯既齐,不必示期。遇御殿日,不拘早晚随时奉审。山黛、冷绛雪路远不到可也。

  礼部得旨,各处知会不题。

  却说圣天子留意人才,到了放榜这日五更,即亲御文华殿听候揭晓。礼部因遵前旨,随即将一干人犯都带入朝中。众官朝贺毕,礼部出班即跪奏道:“吏部尚书张夏时,参旧阁臣山显仁女山黛,与赵纵、钱横情词交媾,一案人犯已齐。蒙前旨遇御殿时奉审,今圣驾临轩,谨遵旨奉请定夺。”天子道:“人犯既齐,可先着赵纵、钱横见驾。”

  礼部领旨下来,早有校尉旗官将燕白颔、平如衡二人带至丹墀下面俯伏。天子又传旨带上,二人祇得匐伏膝行,至於陛前。天子展开龙目一观,见二人俱是青年,人物十分俊秀,皆囚首桎梏,因传旨开去,方问道:“谁是赵纵?”燕白颔道:“臣有。”天子又问谁是钱横,平如衡应道:“臣有。”天子又问道:“朕御赐弘文才女山黛,乃阁臣之女,你二人怎敢以淫词勾挑?”燕白颔奏道:“山黛蒙圣恩宠爱,赐以才女之名付以量才之任,满朝名公,多曾索句,天下才士半与衡文。即张吏部之子张寅亦曾自往比试,岂独臣二人就考便为勾挑?若谓勾挑,前考较之诗尚在御前,伏祈圣览。如有一字涉淫臣愿甘罪。况张寅擅登玉尺楼,受山黛涂面之辱人人皆知。此岂不为勾挑?反责臣等勾挑,吏臣可谓溺爱矣!伏乞圣恩详察。”

  天子因传旨带张寅见驾。张寅也匐伏至於御前。天子问道:“张寅,你自因调戏受辱,却诬他人勾挑,唆父上疏欺君,是何道理?”张寅伏在御前,不敢仰视。听得天子诘责,祇得抬起头来要强辨,忽看见旁边跪着燕白颔、平如衡,因惊奏道:“陛下一发了不得,勾挑之事其罪尚小,且慢慢奏问。祇是这二人不是赵纵、钱横,欺君之罪其大如天,先乞陛下究问明白以正其辜。”

  天子听了,也着惊道:“他二人不是赵纵、钱横却是何人?”张寅奏道:“一个是松江燕白颔,一个是洛阳平如衡。”天子一发着惊道:“这一发奇了,莫不就是学臣王衮荐举的燕白颔、平如衡么?”张寅奏道:“万岁爷,正是他。”天子又问道:“燕白颔就是新科南场中解元的燕白颔,与中第六名的平如衡么?”张寅奏道:“万岁爷,正是他。”

  天子因问二人道:“你二人实系燕白颔、平如衡么?”燕白颔、平如衡连连叩头:“臣该万死,臣等实系燕白颔、平如衡。”天子道:“汝二人既系燕白颔、平如衡,已为学臣荐举,朕又有旨徵召,为何辞而不赴,却更改姓名去勾挑山黛?此中实有情弊,可实说免朕加罪。”

  二人连连叩头奏道:“微臣二人本一介书生,幸负雕虫小技,为学臣荐举,又蒙圣恩徵召,此不世之遭际也,即当趋赴。但闻圣上搜求之意,原因山黛女子有才,而思及男子中,岂无有高才过於山黛者乎故有是命。臣恐负徵召之虚名至京而考,实不及山黛,岂不羞士子而辱朝廷。故改易姓名为赵纵、钱横潜至京师,以就山黛量才之考。不期赴考时,山黛不出,而先命二青衣出与臣等比试。张寅所呈十四诗,即臣与二青衣比试之词也。臣因见二青衣尚足与臣等抗衡何况山黛,遂未见山黛而逃归。途遇学臣再三劝驾,臣等自惭不及山黛,故以小疏上陈愿归就制科以藏短也。又幸蒙圣恩,拔置榜首及第六,实实感恩之无已也。然历思从前,改名实为就考,就考实为徵召。辞徵召而就制科,实恐才短而辱朝廷。途虽错出而黼黻皇猷之心实无二也。若谓勾挑,臣等实未见山黛亦祇勾挑二青衣也。伏乞圣恩鉴察。”

  天子听说出许多委屈,满心欢喜道:“汝二人才美如此而又虚心如此,可谓不骄不吝矣!这也罢了,祇是你二人既中元、魁为何不早进来会试?朕已敕学臣,一到即要召见,因甚直到此时方来?”燕、平二人又奏道:“臣等闻,才为天下公器最忌夤缘。二臣幸遇圣明为学臣所荐,陛下所知。今又侥幸南闱,若早入京未免招摇耳目。倘圣恩召见而后就试,即叨一第,天下必疑主司之迎合。臣因迟迟其行,仅及场期而后入。中与不中不独臣等无愧,适足彰皇上至公无私之化矣!”

  天子听了,龙颜大悦道:“汝二人避嫌绝私情,情实可嘉。朕若非面审。几误加罪於汝。”因命张吏部责谕道:“衡文虽圣朝雅化,亦须自量。山黛之才已久着国门,即燕白颔、平如衡为学臣特荐如此尚不敢明试,而假名以观其深浅。卿子既无出类之才乃公然求婚,且擅登玉尺楼,妄加调戏,何无忌惮至此!及受辱而归,理宜自悔,乃复唆卿渎奏以国报复,暴戾何深!本当重罪,念卿铨务勤劳,姑免究。”张吏部忙叩头谢罪谢恩。

  天子还要召山显仁,谕以择婿之事,忽天门放榜,主考已先献进会试题名录来。天子展开一看,祇见第一名会元就是燕白颔,第二名会魁就是平如衡,龙颜大悦。

  此时,燕白颔、平如衡尚囚首俯伏於地。天子因命平身,就叫近侍将会试录递与二人看。二人被系入朝,又为张寅识破姓名,心下惶惶,惧有不测之祸,谁还想到会试中与不中。今见天子和容审问绝不苛求﹔燕白颔忽又见自家中了会元,平如衡忽又看见自己中了第二名会魁,明明一个鬼,忽然变了仙,怎不快活!慌忙顿首於地,称谢道:“皇恩浩荡,直捐顶踵不足以上报万一。”

  天子道:“汝二人不依不附,卓立之志,可谓竟成矣。”又说道:“今日且完制科之事,异日还要召汝与山黛御前比试,以完荐举之案。暂且退出,赴琼林宴,以光大典。”二人谢恩而退,走出文华殿门,早有许多执事员役,拿中式衣冠与他换了,簇拥而去。

  天子然后召山显仁面谕道:“燕白颔、平如衡二人俱少年英才,殿试后朕当於二人中,为汝择一佳婿,方不负汝女才名。”山显仁方叩头谢恩而出,遂回府与山黛细细说知从前许多委曲之事。山黛方知赵纵,钱横果是燕白颔、平如衡。因与冷绛雪说道:“燕、平二人既春闱得意,圣上面许择婚,则平自归姊,燕自属妹。平郎与姐姐,可谓天从人愿矣!燕郎与平郎互相伯仲,得结丝萝,未尝非淑人君子。但有阁下一段机缘,终不能去怀。若是前日寻访不着,也还可解。不料我以题壁之诗访他,他即以和韵诗怀我,才情紧紧相对,安能使人释然?但许场后即来相访,不知为何至今竟又不来?”

  冷绛雪道:“许场后来,则必场前有事。若场前既有事,则场中或得或失,场后羁迟,未为爽约。小阴须宽心俟之,定有好音。倒是贱妾之事,尚属未安。”山小姐道:“此是为何?”冷绛雪道:“天下事最难意料,妾虽知平郎得意,平郎却未必知妾在此。他少年得俊,谁不羨慕!倘有先我而得之者,为之奈何?”山小姐道:“这个不难,待小妹与父亲说知,明日就叫一个官媒婆去议亲,便万无可虑矣。”冷绛雪道:“如此方妙。”

  山小姐遂与山显仁说知,山显仁随叫官媒婆去议亲。那官媒婆去议了来,回复道:“平爷说蒙太师爷垂爱,许结朱陈,是夙昔所仰望而不得者,诚生平之愿。但恨缘悭,前过扬州,偶有所遇,已纳採於人矣。方命之罪,容殿试后踵门荆请。”山显仁听了,说与冷绛雪。把一个冷绛雪獃得哑口无言,手足俱软,默默不胜愤恨。正是:

  慢道幽闲尽性成,须知才美性之情。

  美到有才才到美,谁能禁性不情生?

  且不说冷绛雪在闺中幽闷,却说燕白颔与平如衡中后,蒙圣恩放出赴宴。宴罢琼林,归到寓所十分得意。祇有燕白颔因不曾去访阁上美人,以为失约,终有几分怏怏。欲要偷工夫去访,又因要谢恩谒圣,见座师,见房师,拜同年,百事蝟集,一刻不得空闲。欲要悄悄去访,比不得旧时做秀才,自去自来。如今有长班人役跟随,片时不得脱空。祇捱到晚间人役散去,方叫一个家人打了一个小灯笼,悄步到苏州胡同来寻访。喜得蔡老官,人人认得一问就着。

  不料蔡老官奉山小姐之命,日日守候。忽见燕白颔来寻,宛如得了异宝,连说道:“相公原许场后就来,为何直到如今?叫我老汉等得不耐烦。”燕白颔道:“我场后已曾来访,不期路上遇了一场是非,故不曾到此。不瞒你说,放榜后又中了进士,日日奔忙半刻不空。又恐怕你家小姐道我失约,故乘夜而来。烦你拜上小姐,即有垂爱之情须宽心少待。等我殿试后,公务稍暇定来见你,商议求婚以结百年之好。”蔡老官道:“原来相公中了,事忙。既是这等,我老汉就去回复小姐,祇是万万不可失信。”燕白颔说:“我若失信,今日也不来了,祇管放心。”蔡老官道:“说得有理,我放心在此,守候佳音便了。”

  燕白颔嘱咐明白,方纔回寓与平如衡说知此事道:“你我功名亦已成就,兄又聘了绛雪,小弟再和合了阁上美人,便可谓人生得意之极矣!”平如衡道:“事已八九,何患不成!”二人说说笑笑,十分欢喜。

  不数日,廷试过,到了传胪。这日,天子临轩,百官齐集,三百进士,济济伏於凡墀之下。御笔亲点燕白颔状元及第,平如衡探花及第,各赐御酒三杯簪花挂红,赴翰林,去到修撰编修之任。到任后,敕赐游街三日,十分荣耀。

  过了数日,天子又召学臣王衮面谕道:“尔前特荐燕白颔、平如衡有才,今果次第抢元夺魁,不负所荐。赐尔加官一级,以旌荐贤得实。”王衮叩头谢恩。

  天子又谕道:“朕前敕尔搜求奇才者,原以山阁臣亲女山黛与义女冷绛雪才美过人。朕以为女子有此异才,岂可男子中反无,故有前命。今果得燕白颔、平如衡二人,以副朕求。朕因思天地生才甚难,朝廷得才不可不深加爱惜。眼前四才,适男女各半,又皆青年未曾婚配。朕欲为之主婚,状元燕白颔赐婚山阁臣亲女﹔探花平如衡赐婚山阁臣义女,如此则才美相宜,可彰圣化。特敕尔为媒,衔朕之命,联合两家之好。”王衮叩头称颂道:“圣上爱才如此,真无异於天地父母。不独四臣感恩,虽天下才人,皆知所奋矣!”遂谢恩退出。

  王衮奉旨为媒,因暗想道:“圣上命我为媒,我若两边去说,恐他各有推却,便费气力。既奉钦命,莫若设一席,请他两边共集一堂,那时明宣诏旨,则谁敢不遵。”主意定了,遂择了吉日,发帖分头去请。又着人面禀道:“此非私宴乃奉旨议事,不可不到。”

  至临期,山显仁与燕白颔、平如衡前后俱到,王衮接入相见。礼毕,略叙叙闲话,王衮即邀入席。山显仁东边太师位坐了,王衮西席相陪。燕白颔、平如衡坐於下面客席。饮过三杯,王衮即开谈道:“学生今日奉屈老太师与状元、探花者,非为别事,因昨日蒙圣恩面谕,人才难得,不可处之不得其当。山老太师有二位奇才闺秀,实系天生。今科又遇状元、探花二位名世奇英,定从嶽降。况年相近面貌相仿,可谓聚淑人君子於一时。若不缔结良姻,以彰《关雎》、《桃夭》之化,不足显朝廷爱才之盛心也。故特命学生恭执斧柯,和合二姓,故敢奉屈,以宣天子之命。老太师与状元、探花,礼宜遵旨谢恩。”山显仁道:“圣命安敢不遵。但陈人联姻新贵,未免抱不宜之愧。”

  燕白颔心中虽要推辞,却一时出口不得。惟平如衡十分着急,因连连打恭说道:“勿论圣上鸿恩所不敢辞,即老恩师严命,岂敢不遵?况山太师泰山之下得附丝萝,何幸如之!但恨赋命凉薄,已有糟糠之聘。风化所关,尚望老师代为请命。”

  王衮道:“探花差矣。守庶民之义,谓之小节﹔从君父之制,谓之大命。孰轻孰重,谁敢妄辞!”平如衡道:“愚夫愚妇立节,圣主旌之,非重夫妇也,重敦伦也。门生之聘,谓门生之义,则轻则小﹔谓朝廷之伦,则重则大也。尚望老师为门生回天子。”王衮道:“事有经亦有权。从礼力经,从君为权。事有实,亦有虚。娶则为实,聘尚属虚,贤契亦不可固执。”

  山显仁见二人互相辨论,因说道:“王老先生上尊君命,固其宜也。平探花坚欲守礼,亦未为不是。依老夫看来,必须以此二义上请,方有定夺。”王衮与平如衡一齐应道:“是,明早当同入朝请旨。”

  燕白颔听见说请旨,因说道:“门生亦有隐情,敢求老师一同上请。”王衮道:“探花已聘,尚可公言。状元隐情何以形之奏牍。这个决难领教。”燕白颔遂不敢再言。大家又饮了几杯,遂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王衮果同了平如衡入朝面圣。不期扬州知府窦国一,因平如衡中了会魁探花,与冷大户说知,叫他速速报知女儿定亲之事。自家在扬州做了四年知府,也要来京中谋复原职。因讨了赉表的差,竟同冷大户赶进京来。

  到了京师,冷大户竟到山府去见女儿。窦知府这日恰恰朝见,在朝房劈面与平如衡撞见。平如衡忽然看见,满心欢喜道:“窦公祖几时到京?恰来得好,有证见了。”因引与王衮相见道:“门生的媒就是窦公祖做的。”窦知府忙问道:“探花已佔高魁,为着何事,忽言及斧柯?”平如衡道:“晚生蒙圣恩赐婚,因已有聘,面圣恳辞。今恐无据,圣主不信,恰喜公祖到来,岂非一证!”窦知府道:“原来如此,候面圣时,理当直奏。”王衮道:“探花苦辞!固自不妨,祇可惜辜负圣上一段怜才盛意。”窦知府道:“请教王大人,圣上怎生怜才?”王衮道:“圣上因爱探花有才,又爱山阁老令嫒有才,以才配才,原是一片好意,非相强也。探花苦苦推辞,岂非辜负其意乎?”

  窦知府听了着惊道:“圣上赐婚探花者,莫非就是山阁臣之女山黛么?”王衮道:“不是山黛,是第二位义女冷氏。”窦知府听了大笑道:“若果是义女冷氏,王大人与探花俱不消争得,也不必面圣。请回,准备合卺。我学生一向还做的是私媒,如今是官媒了。”

  王衮与平如衡俱惊,问道:“圣上赐一婚,晚生定一婚,二婚也,为何不消争得?”窦知府道:“圣上所赐者,此婚也。探花所定者,此婚也。二婚总是一婚,何消争得。探花你道山相公义女是谁?即冷绛雪也。”

  平如衡又惊又喜道:“冷绛雪在扬州,为何结义山府?”窦知府道:“说来话长,一时也说不尽。但令岳闻知探花高发,恐怕要做亲,已同学生赶进京来,昨已往山府报知令嫒去了。”王衮与平如衡听了,欢喜不胜道:“若非恰遇窦老先生说明这里,我们还在梦中,不知要费许多脣舌。”窦知府道:“不必更言,二位请回,学生朝见过,即来奉驾。”说罢,王衮与平如衡先回不题。

  却说冷大户到京,问知山显仁住处,连晚出城,赶到皇庄来见。山显仁闻知冷绛雪父亲来到,忙接入后厅相见。冷大户再三拜谢恩养。山显仁一面就留饮,一面就叫冷绛雪出来拜见父亲。冷绛雪拜毕,冷大户就说道:“我不是也还不来,因与你许了一头好亲事,祇怕早晚要做亲,故赶来与你说知。”冷绛雪着惊道:“父亲做事为何这等孟浪?即要许人,为何不早通知!如今这边已蒙圣上赐婚了,父亲祇好回他。”

  冷大户听见说圣上赐婚,祇好回他,竟吓獃了半响,方说道:“为父的聘已受了,如何回他?”冷绛雪道:“不回他,终不然倒回圣上。”冷大户道:“若是一个百姓之家,便好回他。他是新科的黄甲进士,又是扬州知府为媒,叫我怎生开口!”冷绛雪道:“说也徒然,知府、进士难道大如皇帝!”

  冷大户听了,默然悉眉歎气,连酒也不敢喫。山显仁看见道:“亲翁且不必烦恼,还喜得赐婚之人也曾聘过,明早还要面圣恳辞。若辞准了便两全矣。且请问亲翁受了何人之聘?”冷大户道:“门下晚生,原自不敢专主。当不得窦知府再三骗我,说他是个有名的大才子,新科中了亚魁。这回进京会试,不是会元,定是探花。说得晚生心动,故受了他的聘定。”山显仁道:“他如今中了进士,则窦知府也不为骗你了。”冷大户道:“中倒果然中了会元,又殿了探花。虽不是骗我,祇是骗我把事做差了,如今怎处?”

  山显仁听了大惊道:“会元探花,这等是平如衡了。”冷大户道:“正是平如衡。”山显仁听了,看看冷绛雪大笑道:“大奇!大奇!平如衡苦苦说扬州已聘者,原来就是你。”冷大户忙问道:“老太师为何大笑称奇?”山显仁道:“亲翁不知,圣上赐婚的恰正是平如衡,你道好笑不好笑!你道奇也不奇!'冷大户与冷绛雪各都欢喜。

  到次早,山显仁忙着人去报知王衮,不料王衮也将朝房遇着窦知府说明之事,来报知山显仁了,两下俱各欢喜。祇有燕白颔与山黛心下微微有些不快。王衮随将此事奏知,天子愈加欢喜,因说道:“窦国一既系原媒,着复原官,一同襄事。”因赐大第一所,与燕白颔、平如衡同居。又命钦天监择吉成婚,又敕同榜三百名进士,伴状元、探花亲迎。又撤金莲宝炬十对赐之。文武百官,见圣上如此宠眷,谁敢不来庆贺。金帛表礼,盈庭满室。衣冠车马,填门塞户。满长安城中,闻知钦赐一双才子,娶一双才女,大家小户尽来争看。

  到了正日,鼓乐笙箫,旌旗火炮,直摆列至皇庄。燕白颔与平如衡,乌纱帽,大红袍,簪花挂红,骑了两疋骏马,并辔西行。王衮、窦国一与三百同年,俱是吉服,於后相陪。道旁百姓看见燕白颔、平如衡青年俊美,无不啧啧称羨。

  这边山黛与冷绛雪,金装玉裹,翠绕珠围,打扮的如天仙一般。山显仁穿了御赐的蟒服,冷大户也穿了中书冠带,相随接待。须臾,二婿到门行礼。款待毕,然后山显仁与罗夫人送二女上轿,随从待妾足有上百。

  一路上火炮与鼓乐喧天,旗彩共花灯夺目。真个是天子赐婚,宰相嫁女,状元、探花娶妻,一时富贵佔尽人间之盛。娶到了第中,因父母不在堂,惟双双对拜,送入洞房。外面众官的喜筵,都託了王衮,窦国一两个大媒代陪不题。

  却说平如衡与冷绛雪,在洞房中彼此觌面,俱认得是闵子祠相遇之人,各叙天缘与别后系心。今得相逢之故,万分得意,不必细说。

  燕白颔与山小姐,虽各有阁上美人,阁下书生一段心事,然到此地位,燕白颔娶了天下第一个才女,山小姐嫁了天下第一个才子,今日何等风骚,就是心有所负,也祇得丢开罢了。不意到了房中,对结花烛,揭去方巾彼此一看,各个暗惊。这个道:“这分明是阁上美人。”那个道:“这分明是阁下书生。”但侍妾林立,恐有差误,不敢开口。

  二人对饮合卺在明烛下,越看越像。燕白颔忍耐不住,便取出蔡老官寻访的那柄诗扇,叫侍妾传与山小姐看道:“下官偶有一诗请教夫人,幸不嫌唐突。”山小姐接了三看,忽眉宇间神情飞跃,竟不回言,也低唤侍儿取出一柄诗扇,传与燕白颔道:“贱妾也偶有一诗请教状元,幸勿鄙轻浮。”燕白颔接了一看,见就是前日付与蔡老官的和诗,喜得燕白颔满心奇痒,不知搔处。又见众侍妾观望不敢叙出私情,祇哈哈大笑道:“这段婚姻虽蒙圣恩赐配,又蒙泰山府就,夫人垂爱。然以今日而论,实系天缘也。”山小姐不好答应,祇是微微而笑。饮罢,同入鸳帏。一双才子才女,青年美貌,这一夜真是百恩百爱,说不尽万种风流。

  到了次日,夫妻闺中相对,燕白颔见侍妾如云,祇不见前日对考的青衣记室。因问山小姐道:“莫非记室体尊不屑侍御,不曾携来?”山小姐道:“已来矣,满月时,当与状元相见。”燕白颔出见平如衡,说知阁上美人即系山小姐。平如衡大喜道:“真可谓奇缘也。”燕白颔又说及青衣之事,平如衡道:“小弟也曾问来,弟妇也是如此说。”

  到了满月,山显仁与冷大户一齐都来,两位新人出房相见。山小姐、冷绛雪与燕白颔、平如衡是姐夫妹夫,大姨小姨,交相拜见。拜罢,山小姐因指着冷绛雪对燕白颔说道:“状元要见青衣记室,此人不是么!”冷绛雪也指着山小姐对平如衡道:“探花要见青衣记室,此人不是么!”燕白颔与平如衡看了,俱各大笑道:“原来就是大姨娘,小姨娘,假扮了耍我们的。我就说,天下那有如此侍妾,今日方纔明白,不然叫我抱惭一世。”山显仁笑说道:“若不如此,二位贤契如何肯服输。”惟冷大户不知,因问其故,山显仁对他说明,也笑个不了。说罢,合家欢宴其乐无极。

  到次日,山显仁因约了王衮、窦国一,率领二婿两女,诣阙谢恩。天子亲御端门赐宴,因谕说道:“朕向因见山氏《白燕》诗,方知闺阁有此奇才。复因闺阁有才,方思搜求天下奇才。今获二才子,二才女,配为夫妇,以彰文明之化,足称朕怀矣。汝四人之婚,虽朕所主,今日思厥由来,实白燕为之媒也。汝四人还能各赋一《白燕》诗以谢之么?”四人同奏道:“陛下圣命,敢不祗承。”天子大悦,因命各赐笔墨。四人请韵,天子因思说道:“不必另求,即以平、山、冷、燕四韵可也。”四位领旨,各个挥毫,此时方显真才之妙。但见纸落云烟,笔飞鹘兔,日晷不移,早已诗成四韵,一齐献上。天子展开次第而观。祇见平如衡的是:

    疑是前生太白生,双飞珠玉兆文明。

    不须更羨丹山凤,光贲衣裳天下平。

  山黛的是:

    云想衣裳玉想鬟,不将紫颔动龙颜。

    若非毓种瑶池上,定是修成白雪山。

  冷绛雪的是:

    红黄付与群芳领,双双玉殿飞无影。

    九重春争正融融,白雪满身全不冷。

  燕白颔的是:

    寻莺御柳潜还见,结梦梨花成一片。

    天子临轩赏素文,始知不是寻常燕。

  天子览毕,龙颜大悦,即赐与山显仁、王衮、窦国一遍观。因谕说道:“汝四人有才如此,不负朕求才之意矣!”又赐欢饮。

  饮至日午,钦天监奏:“才星光映比阙,当主海内文明,国家祥瑞。”天子大喜,因各赐金帛彩锻。山显仁因率领诸臣谢恩,退出。自此之后,燕白颔与山黛,平如衡与冷绛雪,两对夫妻,真是才美相宜,彼此相敬。在闺中百种风流,千般恩爱。

  张寅与宋信,初期犹欲与他二人作对。到此时,见他一时荣贵,祇得撺转面皮,来趋承庆贺。燕白颔、平如衡度量宽宏,不念旧恶,仍认作相知,优礼相待。

  山显仁得此二婿,十分快活,竟不出来做官,祇优游林下快活。

  后来燕白颔同山黛荣归松江,生子继述书香。平如衡也同冷绛雪回到洛阳,重整门闾,祭祀父母。连叔子平教官,都迁任得意。

  若非真正有才,安能如此!至今京师中尚盛传平、山、冷、燕为四才子。

  闲窗阅史,不胜欣慕,因为之立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