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岸全传 〔清〕 佚名 著
叙
轮回之说,佛氏言之凿矣。共曰:“孰为往世因?今生受者是;孰为来世因?今生作者是。大抵惝恍无凭,无怪其动俗子之听,而适增学者之疑耳!抑知道物不孳孳与群生较铢两之善恶,而自己出之,自己反之,恒有历历不爽者。世人之见浅,以为今世报施偶不如量,辄谓天道无知,何愚且惑欤!盖淫为恶首,报尤惨毒。所谓:淫人妻女,得妻女淫泆报。此犹即其现世言也!夫不有一身肆毒,辗转数世偿之不尽,而不可旁贷诸妻女者哉!请试观无极洞之蛇修之数百年,丧之在一日。一失足而前功尽弃。何异祖宗积德百年,败诸不肖子之一蹶耶!其为犬为妓,相寻不已。茫茫宇宙,谁则为身后一回首思者?物犹如此,人何以堪?诗三百篇,两言以括之曰:善者可以感发人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婆罗岸》之作也,亦此物此志云尔。是为叙。
嘉庆九年,清和月,谷旦。圆觉道人题
目录
第一 回 白花蛇幻形入人世 司空女心动引情魔
第二 回 窈窕娘问疾惹邪缘 淫妬妇撚酸偿宿债
第三 回 获灵符吴氏妾为妻 遭雷击冯家蛇变狗
第四 回 误配药夫人幸脫灾 巧海淫后生终殒命
第五 回 吴小住分娩释前因 马兰姐归宁订私约
第六 回 重叙旧大闹绣房中 枉留情初设偷香计
第七 回 说公事平分百两金 议私情再设偷香计
第八 回 恶风流轻抛枉法钱 热因果三设偷香计
第九 回 遭晦辱壮体撄赢疾 受虚惊贞妇出藏金
第十 回 查阴司合家登鬼录 陷良民一命丧监门
第十一回 暗偷情枕上权消渴 明接客筵前暂了缘
第十二回 获异药公子乍试方 破新瓜女儿初进喜
第十三回 惊奇遇兰姐欲娄身 遭恶客英儿将出阁
第十四回 得娇妻畅偕鸾凤侣 进双美大兴溫柔乡
第十五回 通消息惹恨花容损 计葬埋转眼燕巢空
第十六回 晤亲人口叙別离情 履佛地魂消因果事
第十七回 小英儿病里见前身 狂和尚街前说往事
第十八回 周凤官哭妻肠欲断 袁佛子生孙喜未阑
第十九回 不茹荤孩子饶佛性 计捨初袁大拂初心
第二十回 忆儿身蠢妻偏系怀 归佛门灵蛇终证果
第 一 回 白花蛇幻形入人世 司空女心动引情魔
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重浊下凝者为地。天得纯阳之体,地著纯阴之象。阴阳和而万物生,所以人处天地之中,独受天地清明之气。至于飞禽走兽,以及草木虫鱼,无非感天地阴阳两气而生。更有一种怪形奇状丑类毒物,这便是因两间不正之气郁结而成的了。古书所载,妨人害物之种不一,更仆难数。即如近代以来,人所共知者,若韩文公所驱之鳄鱼,周孝侯所斩之蛟,皆是天地戾气所钟,人不能近的。看官们,做书的为甚讲到这里?也因当日曾有一种最毒的东西,日久天长,忽然有了灵性,修练多年历过一劫转了人身,做出一段事来,可以演成一部新书。让天下清闲无事的人,或是花朝月夕,净几明窗,兀坐一览;或是茶罢酒阑,二三知已,片时闲话。虽非惊天动地之文,亦足动睹物兴怀之念。
却说东胜神州界内,有一座名山,周围可数十里,乱石嵯峨,巅崖险巇,人迹罕到之区,相传叫做个南极岭。其中有个洞,名为太虚洞。洞内深暗莫测。近地居人,常常到阴晦的时候,恍惚见黑气从洞中喷出。隐隐有一大蟒,盘踞洞口。后来,每到天清月朗之夜,亦遥见山前,若烟若雾,往来不定;中间似有两个大灯引路,忽高忽下。附近的人你传我我传你的,不觉轰动了一城,无有不知这山洞中出了怪的。其间有好事者,说这个不可容留,将来必为民害。有的说用箭射的,有的说用火攻的。有个当兵的在内,说道:“你们的主意都不大妙,莫若用枪打为是。” 于是聚集上千的人,扛了无数的大枪,放在山脚底下,离着约有二三里地,候那山前烟处便好乱打。那知这个妖精,受了日精月华,早有灵性。这里的人方磨拳擦掌,等看枪发。忽然间,一道黑气从空而堕。一股腥恶之味,触着便倒。登时天昏地暗,举动不得。足有两个时辰,恶气方渐渐的散去。跌倒的人,伏在地下,得了些土气的还能举动。那些仰跌横卧的,大半都死过去。也有压坏的,也有跌伤的,足足送了有二三百人的性命。此后谁敢去惹他一惹。却有一件好处,他并不无端出来害人,总不过在山前洞口,盘游而上。因此合城的人,久而久之也就相安无事了。如此历了一二百年,他的神通更大了。起始尚不能变幻,后来或大或小,或幻形为兽,或变体为人,却总不见他害过一人。
这年春天,桃花大放,山脚下红成一片。真正是锦绣江山,繁华世界。满城中游春玩景的人,成日逐队连群,塞满街巷。其中也有王孙公子,也有闺阁佳人。这日洞中之物,忽思下山游玩一番。于是幻形变成一个少年丈夫,面白唇红,锦衣绣服。手中执着一柄纸扇,指甲都是三四寸长,文雅可爱。就出洞步下岭来,杂在游人之内,任意观花玩景。在他不过偶然游戏,并无搅扰居民之念。那知事有凑巧,前面来了一辆油碧车子,上面挂着一道帘子。隐约车中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小姐,两旁围坐四五个青衣女子。浓妆艳冶,笑语轻柔,一见令人心醉。那些游春的人,如得了至宝的一样,围随着车前车后,斜眼观看。这个少年丈夫也在其中。跟了有五里多路,到了一个僧院。门首有几个僧人,垂手站立两旁,肃迎着车子,进了寺门。先是青衣启帘,下了车子。然后一齐,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下来。这少年不见则已,一见了魂都不在身上,把数百年修炼的功夫,早丢在九霄云外去了。自忖道:“ 这位小姐,倘能与他亲热一时,也不枉为人一世。” 霎时间,起了这个念头,却忘了自己是个毒人害物的东西。登时立住了脚,等他出来,要跟他寻究个生根立足的去处。直等到日头将落,只见两个青衣出来,吩咐:“车上伺侯小姐即刻就起身了。” 说着,将帘子打起,转身往里就走去了。又有顿饭的工夫,才围拥着出来。少年又偷眼细看了一看,真是:笑靥似桃花带雨,柔情若柳絮迎风。走到车前,先两个青衣上了车子,在里边接着小姐的手,地下两个撮着两腋送上,随后也上去坐了。那小姐上车时,上边略现出纤纤玉笋,下边微露着窄窄双钩。那两个秋波里边一瞬,早已看见门外首站立的这位少年,心下不觉一动。念道:“世上也有这样俊貌的男子,我终日坐守深闺,见人时少,自谓难得遇见两貌相当的人了,如今这个少年不知他是何等样人。可惜我门阀太高,谅难与他成就美事。”心中默默自叹。自古道:妖由人兴,邪因己召。这小姐存了此心,已是生魔的根本了。
且说那车子出了寺门,僧众仍是垂手立送。两轮动处如飞地去了。少年紧紧跟随,约走过三里远近,转过一个所在,却不是桃花开处的旧路。两旁列屋如鳞相次,中间都是白石砌成的一条甬道。那车子走着,一闪,又转过一个弯子。这条路更是不同,两旁乌亚亚的,都是两人抱不过来的大树。一边是河岸,一边是倚山盖成一路瓦房,甚是齐整。须臾,又是一桥。过了桥,就是一个大影壁,两边蹲着两个崚嶒恶兽。这少年倒骇了一跳,原来是石头凿成的两个狮子。对门竖起数丈来长的两根竿子,上面飘飘扬扬,是两面布旗。写着六个大字,道:“世袭郡王之府”。这少年方惊讶未定,转眼已不见了车子。侧耳听时,那辚辚之声,已是那大门楼里。心内想道:“是此内的小姐无疑了。” 转身回来,天色已近黄昏。循着旧路,走到南极岭下。昏黑中,寻回洞内。复了原形,一面想着:“方才的女子真是奇遇,却如何到得里面,与他一会。”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自念道:“我修炼数百年,发愿不伤一人,方得到此地位,倘或凡心一动,岂不毁却一世功夫,终难超脱。” 回头一想,这一种淫毒的念头,倒也冰消瓦解了。
却说那小姐原来是个郡王之女,复姓司空,他父亲现袭郡王的职。自幼将他许配一个乡绅之子,姓邹名大化。这邹公子生长在富贵乡中,竟习染一种纨袴的气概,不知诗书为何物。成日游荡,同那一群帮闲,饮酒宿娼,武断乡曲。这司空府中,也颇闻其不习上进,渐渐传说到小姐耳中,那小姐纳闷不题。可巧这日游春回来,寺前瞥见这清俊后生,到家中眠思梦想,竟至寝食俱忘。那服侍他的丫鬟,都觉其神思恍惚,却不知何故。只说他还是为邹公子不成材料,心里郁结着说不出的哩,那里晓得是为这个太虚洞中幻化的少年,作此无益之想。有时睡梦中,喃喃自语;有时独坐处,默默含情,竟像是害了相思一般。这些丫头未免惊慌,急急禀知夫人。那夫人亲来看其神情,也自着忙。于是延医诊视,那里见效。
一日,这洞中之物,方吐出丹来,在那里玩弄,忽觉两眼一昏,仆地就倒。心中把握不住。看官们,这是为何?却因那下山时,情念一动,早生了一个魔头,把那一点灵心迷却,登时想起那个小姐来。幻形一变,俨然又是个少年俊物。于是乘着一天月色,步下山来。照从前走的那条路,一径走到桥边。不敢从大门而入,踱到旁边一带围墙之下。审度了路径,等到有二更前后,由着墙底下一个水洞钻进去。过了三层房屋,始达内室。此时已是各归寝室,安排就卧的时刻了。隔着一间小小坐室,只闻得一声:“ 小红也睡去罢,小姐已经卧下了。”忖道:“这必是小姐的房。” 于是越过坐室,往里一望,灯烛犹明。上边铺着是八枉〔 疑字误〕金漆床,挂着一顶玉色绡金帐。两旁排设的古玩珍奇,似天宫一般。一时数不尽那精洁的意致。床前立着一个丫鬟,垂髫之年。手牵帷帐,侧耳似听小姐的鼻息,可曾睡熟没有。少时,放下帐子,将地下两只绣鞋,齐齐排在脚搭之上。过来移灯到床前一个壁桌上头。灯光摇处,四面皆耀彩扬辉。真如广寒宫中,水晶殿里。又有半个时辰,那丫鬟才悄悄的挪出房去,虚掩上房门,往对面的房里去了。
这里才暗暗的从门隙中钻进。你道他一个人,怎么水洞、门隙都得进去?原来是那太虚洞中,能大能小的那个妖精变的。所以,小小的去处,他就能过。当下进了房来,将帐子一揭。只觉得一阵香气,从那被窝中散出,早把这身子酥了一半。于是探下身子,去在小姐脸上,嗅那汗香粉味。那小姐从睡梦中惊觉,身子已是软摊在床上。心里虽是明白,口中只是不能言词。睁开眼睛,从灯影中一看,竟是个白面书生,伏身求欢。心中念道:“这不是那日寺前瞥见的那个书人么,却如何到得这里?” 方在踌躇,那人已进了红绫被中。两体相偎,只觉得下边一股热气直透丹田。初时痛楚难熬后来渐渐畅美,倒也称其素心,不甚羞涩。直到五更时分,那人说道:“ 我去也,今宵再图良会,切须谨言为要。”那小姐只闻得沙的一声下了床去。周身骨节微微作痛,小腹之下顿觉胀起。闭上眼睛,睡了一个时辰。醒来,细思夜间之事,如梦非梦,似真非真。想道:“ 这也奇了,明明有个白面郎君,交接半夜。临去叮咛,言犹在耳。只看今夜,便见分晓。”
正在萦怀之际,丫鬟来请小姐升帐。小姐应声起来,那里晓得,动也不能一动。只得唤了两个丫鬟,扶住腰肢,慢慢的坐了起来。丫鬟一看,面色深黄,大非昨日的景象。忙问道:“小姐夜来睡得安妥么?” 小姐只是闭目不语,那一种羞涩的情形,现于面上。丫鬟那里知道,但下床来与同辈的商量,告知夫人。夫人先叫婆子到小姐房中,看其气象。婆子看了回道:“ 小姐病体似觉沉重,方才请小姐移身下床,竟是不能举体。我抱住略移了一移,哼声甚是利害。夫人要急急延请名医,服药调理方好。” 这一席话,惊得夫人呆了半晌。说道:“这怎么处,如今王爷又不在府。邹公子还是顽皮似的,叫我如何是好。” 说着走到小姐房来,揭帐一望,甚是颓败。叫声:“我的儿,你却如何这般光景?你心中有甚不受用的去处,只管告诉与我。或是有委屈的心事,也尽管说得,不要郁在心里,受病不是耍的。” 小姐只是似睡非睡,如不曾听见一般。夫人只道他睡去了,也就放下帐子,走了出来。对婆子说:“吩咐外边小子,传了有名的大夫进来诊视。”
到了午后,禀了进来,说:“南城有个姓胡的大夫,甚是老练。昨闻他医了若许的痨疰症候,都已复了原的。现请在大厅上伺候传宣。” 这里司空府的一个侄儿名万的,延了医生进入房中。先将小姐的气色一看,然后诊了脉息。丫鬟们在旁,絮絮叨叨的问那先生,又将病势说了一遍。这先生只是不理。诊过了脉,开口便道:“ 平习是个忧郁太过的人,刻下脉息气色又是个中了邪的样子。这本症暂且不能理论,用药须以驱邪凝神为主。然要看这个光景,似非药力所能见效。只是还要请高明酌政。” 说着出来,开了药方,作辞去了。司空万将方才的话告诉夫人,夫人听了,到也没了主意,只得把药与小姐服了,嘱咐丫鬟,小心服侍。
话休絮烦,到了晚间,四五个丫鬟聚集在小姐房中,递茶递水,络络不绝。正在闹热之际,忽见窗隙缝中,皆是黑烟往里喷溢。这些丫鬟只道失了火,方欲声张,眼睛一昏,身不由主,尽皆跌在地下。只听得嘶嘶的响了一阵,就上床去了。小姐口中喃喃的,不知说些什么。只闻得“ 来得好”三个字,窣窣的直响了一夜,将及天明,始寂然不动了。丫鬟们心里一一的都记着,却不曾见是何物。到交了已刻,身子渐渐的动得起来。面面相觑,忙揭帐子看时,却是小姐昏昏睡着,并无别物。大家惊疑,不敢乱说。道:“且等小姐醒来,再察问情由。” 众人梳洗了,候着小姐动转,好来服侍。不时到床前探望,正在偷看,小姐忽然睁开眼说道:“你们把那人送到那里去了?快让他进来,与我睡睡。” 丫鬟惊得面如土色,叫了几声,小姐仍复闭目不答。自此昏昏迷迷,不时的出语秽亵,渐渐的形体消瘦,只剩得一把骨头,摊在床上。只有腹下膨起,将手按着,硬如铁石。那些丫鬟自这遭识破情形,告知夫人。夫人方晓得妖魔缠扰,终日同求仙问卜,建醮书符,全无益处。一日小姐自言自语,说道:“我去了,同那人做个长久的夫妻了。你们可将我的动用衣履,装载妥当,不要丢了一件。” 丫们听见这话,分明不是个好的气象,急急哭着走到夫人跟前,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遍。夫人听了,也哭的死去活来。不知小姐死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二 回 窈窈娘问疾惹邪缘 淫妒妇捻酸偿宿债
话说司空府里,有个亲随,唤做吴莹。生下个女儿,名唤小住,自幼服侍府中小姐。夫人甚是怜爱这个女儿,就替他做了主,嫁于自己的内侄魏公子做一个偏房。这魏公子,亦是大宦之后,捐了个职。三十余岁,不曾生子。他娘子甚是利害,虽有三分才色,无奈妒忌非常。自从嫁过这小住与他,三朝两日吵闹不休,并不曾同魏公子过了一宵半夜。司空夫人也时常接了府里来,住个一年半载。这孩子倒也和同伴讲讲说说,或是服侍小姐行行坐坐,胜似在魏府中受大娘子的气。
一日,回到魏府,约莫一月光景。忽然外面传说进来,司空府中小姐病在垂危。夫人遣人来说:“吴姐姐服侍了小姐一场,此时唤他过去,尚可见他一面。” 这小住不听便罢,听了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见眼泪如泉的涌将出来,又不敢放声大哭,那大娘子说道:“你只得要去看他一遭。”即时打发起身,乘了小轿,径奔司空府来。见过夫人,问了一遍,便到小姐房中,这些丫鬟接着,不暇说些寒暄的话,急忙掀开帐子来看。只见小姐昏睡在床上,叫着不应,口中不知说些什么,不由的呜呜咽咽哭将起来。众人见他伤心,也是哭泣。
正在闹里,外边说“ 大夫来了”,大家只得暂且避过了。等诊过了脉,看着医生同司空万一齐出去,方才出到房中坐下,细细地从头说起。众丫鬟将那日夜里,如何黑气冲倒,如何窸窣了一夜,讲着大家吐舌不迭。忽听得小姐哟了一声,这小住连忙上床叫唤,只是不见答应。自此和众丫鬟服侍,不曾顷刻暂离房内。晚间,夫人亲来看视过小姐,同小住说些悲感的话。又嘱托小住,同众丫鬟小心守视,方才起身去了。这里关上了房门,安排上宿的去处,众人讲道:“吴家姐姐请上边铺上卧了,我们自在这里坐地。” 小红道:“昨日把姐姐盖的那床松花绸被铺在小姐身下垫着呢,却将甚被来与姐姐盖?” 众人道:“小红特多烦的心,难道没了这被就少了他睡的了么!” 小住忙道:“你们不要为我的铺烦心,你们今夜可睡睡罢,连日辛苦的也够了。我是今日才来的,可以坐坐,也替你们些力。况且也是我服侍小姐一场,今日还为他尽些心。” 众人见他说着,也因身子疲倦,就渐渐散了睡去。只有小红留在小住铺上睡了。这小住独自坐着,想起了小姐这样一个千金之体,到了这等地位,也是福薄的了。又想到自己命运不济,遭遇了这样一个大娘,将来不知如何结果,独不是红颜命薄么。一头想,一头落泪不题。
却说这南极太虚洞中的妖精,自从缠了司空小姐,淫心大炽。见小姐骨瘦如柴,同那油尽灯残的一般,没甚系恋。时时想着,别投一个去处,无如无门可入。这日,仍旧踱到司空小姐府来,走近小姐房来,从窗缝里一张。只见苗苗条条的一个女子,两鬟已经匀净,是出过阁的样子。面带愁容,眼生娇态。不觉淫念如炽,火热一般。喷出一口毒气,钻进房来。只见这女子,斜瞪着秋波,身子浑如棉絮。这妖精放开色胆,将来抱在先铺下的那床上,横了下去。哪知已有一个睡在那里,于是尽兴把黑气往那小红脸上喷去。这小红真似木鸡一般挺在那里。然后来这女子身边,去了衣服,高高举起那两只嫩藕也似的腿来,……看官听着,这女子不是别人,就是先前来的魏公子之妾,名唤小住的。只因嫁去不曾和魏公子在过一处,所以还是一块原璧。当下这妖精探下头去,将舌尖儿绞了一遍,又将口对着吸个不住。可怜这小住,一个怀愁饮恨的女子,不料遭这孽畜之毒。任其调弄,半点哪里由得自己作主。这妖精直翻乱到五更以后方才撒手去了。又有半个时辰,小住心里略觉清朗了些。哪知身子竟似钉住了。翻转不得。伸手去身上理其衣服,下边已是赤赤条条的,骇得魂飞魄散。狠命的挣扎了半响,坐了起来。穿好衣裳,向里边看了小红,尚兀自齁齁睡呢。心中一想,明知是邪魔舞弄,不敢声张,到了天明,周身疼痛,头重脚轻,哪里行转得一步。只得托病,辞别了夫人,回到魏府中来。
话分两头,却说这小红,夜来被了毒气,躺在铺上,直到已牌不见动静。众丫鬟走来,大呼小叫哪里得醒。又过了半日,忽然哎哟一声,扒将起来,自言自语的道:“我今夜移了床,竟梦魔了,似有千百斤重的石鼓子,压在我身上的。刚才遇着了白胡子的老爹,替我扛去了,这身子方松宽了若许,骨头还有些痛哩。” 众人只管服侍小姐,哪里来听他的,也就隔过去了。
看看又过了两日,这小姐越觉病势沉重,合府中忙乱着替他办后事。夫人叫了一个老成的干办来,交付了五十两银子与他,替小姐看个寿器。又唤了许多的裁缝来,做些寿衣。这日做成就了,夫人叫婆子拿着,亲自到小姐床边,与他看了。合共十七件,俱是绫罗绸绢的。这小姐可煞做怪,忽然心中明白起来,叫人随即替他穿了,自己看着,流下泪来。执着夫人的手,似还要讲话的样子,却是说不出来。夫人见他这般光景,哭得像泪人儿一般。丫鬟们扶着坐了。没半个时辰,小姐在床上,忽然嗽了起来,咳个不住。接着那喉中烟出,人都近他不得。少顷,面如黑铁,嘴唇都烧焦了。又有一个时刻,烟渐渐的住了。众人近床前看时,可怜已是呜呼哀哉了。一屋的人都哭起来。夫人两眼睁的狠狠的,竟一点儿涕泪也没有,半晌方哭出声来。哭了半天,外边传进来,说:“棺木齐备,请夫人过一过目。” 夫人打发了贴身的婆子出去,看了收拾停当,择时下殓。免得不延僧做七,超荐亡魂。
这里司空府里正在料理小姐丧事,忽然魏府的人来传说:“吴姑娘自从那日看小姐病了回去,精神恍惚,终日卧床不起,茶饭都不能进口。整整有半月以来,不曾起床。此时气色枯槁,黑气封住了脸。大娘子欢天喜地的说,这是夫人接去,在他府中得病来。若是在我家中,有了一差半错,岂不是我做大娘的磨折死了他么。如今可没得说了。也不延医服药,也不添人服侍,直等他一口气绝了,送了出去,便了结其事。”夫人听得这话,心下到甚是过不去。好好一个女孩子,只为怜爱他,替他寻个出身。那里晓得,撞在这母夜叉手里。没有过了一日好处,如今一条性命,又平白的送在我家。这倒是爱他,反是坑他了。
随即唤了吴莹进来,将他女儿的病势告诉他一遍。拿了二十两银子道:“你可上魏府的门,看他一看。问你女儿有甚心事,可以向你说说,这银子带着,恐怕魏家大娘无情,身后之事有不妥贴的,你可说我说的,这银子是与他添补些后事的。”吴莹答应着,谢了一谢。走到魏府,门上的人传了进去,那大娘道:“他的老子要看他么?可不是我家害他的,到叫他进来看看。” 唤了个老娘,出去领他那边空屋子里去。
老娘答应了出来,带着吴莹走过两层屋,转到一个火巷内。老娘道:“还在后边才是的哩。” 走出火巷,并排的两间,静悄悄的像个古院。老娘推开了门,吴莹挨进身子,到得房里。老娘随后也走了进来,揭起帐子道:“吴姐姐,你老爹来看你了。”那小住听说,睁开了眼一看,不觉伤起心来。叫了一声道:“儿的命在旦夕了,爹爹来得正好。我也别无话说,只是夫人白疼我一场,眼见得不能报答的了。我的命虽是送在司空府里,我倒也罢了。爹爹回复夫人,不要为儿感伤。这里的人,是巴不得我死了,眼头清净的,那里还有人 来 看 顾 一 看。” 吴 莹 听 了,心 中 也 是 悲 惨,说 道:“我回去向夫人说知,打发个婆子来看你,就在此服侍你两日。”小住闭了目也不言语,再要同他说话,已是不能了。老娘道:“ 可怜你姑娘,人品儿、心性儿,都是拣不出的。无奈命根儿短些。我家大娘实在心狠,我们心里只是要看顾,又怕大娘心中不自在。” 吴莹道:“ 这也怪不得老娘,我看大娘如此做人,也不想修积个一儿半女。” 老娘摇着手,指着外面,吴莹只得不言语了。跟了老娘,一径走出厅来,谢了一声走了。
老娘回去,复了大娘。大娘问他,可有说什么话?老娘道:“ 他老子说,府中的夫人说,要打发个婆子看他的女儿。我说也不须得,我们这里服侍他的也不少了。他说这都是大奶奶修积儿女,将来定要养个状元郎的。” 这几句话,说的那大娘投了机,说道:“你们却也该看看他,既是他府中打发婆子来,你可同着在后头做做伴。”
到了次日,司空府果有人来,说夫人遣婆子来问候姑娘,老娘出去接住了。见过大娘,说些闲话,领到后面,看了小住,面黄体瘦,肚子膨起,就同小姐的病是有一无二,只是心里明白,不似小姐胡言乱语。到了黄昏,老娘抱了两床被来,同这婆子开了铺,两人上宿。小住忽说道:“你老人家该在前面歇宿,恐在此处夜来不便。” 两人听了笑道:“姑娘可糊涂了,我们又不是冠客,有甚不便的去处。” 小住也不言语了。
那知到得二更以后,黑烟满屋。婆子、老娘正在坐地谈些闲话,忽然身不做主,往后倒了,直挺挺伏在地上。心中明白,口内只是说不出。耳中沙沙的,响上床去。原来这妖精,自从在司空府里缠了小住,跟寻到这里,每夜总在小住身上缠扰,只是小住不便明知外人,又无奈他何。心里甚是不欲,不似小姐开门揖盗,所以心中总是明白,不致昏迷。这也是命中有此孽缘。适当凑合,莫可如何。却说五更以后,妖魔已退。两人伏在地上的,也竟昏昏的睡去了。到了天明,翻转身来,原来倒在地上,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道:“ 这却奇怪的。” 婆子心里想起,小姐当日为妖所缠,已是明白。那老娘惊个不住,走到大娘面前,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一遍。这大娘心里忖道:“原来这贱人有此奇遇,托故病症,每夜同着什么东西取乐呢?暂且不必明言,到今晚定要跟寻他的路径。”
这日,魏公子晚膳,大娘多敬了几杯,将他灌醉,丫鬟们服侍睡了约莫二更前后,一轮明月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大娘也饮了几杯,乘着酒兴,背了丫鬟自己踱到后面。静悄悄的立在丹墀之中,赏那月色。正望之际,俨若一道黑云,从空而堕,登时天昏地暗,大娘已是措手不及,就地倒了。那妖精触着人气,又且这婆娘是有心来兜揽他的,岂不是两心相投的了。就在地上解去下边的衣服,尽着神通。虽非纯阴之体,也胜似残花败柳。这婆娘心里酒已醒了,觉得下边热气如火炭一般,甚是煞痒,越弄越显畅美。只是身子恨不得往前凑他一凑,哪知骨软筋酥,动也不能一动,只得任其呼吸。初时尚有津津之意,后来阴中渐觉干枯,疼痛异常,一连发昏几次,欲其撒手。哪知这个东西绞个不住,直到将明方才离身。
这里公子到五更酒醒不见了娘子,起来满屋里寻觅不见。随即唤起丫鬟,前后照看,哪里有大娘的影子。众人说道:“昨日司空府上打发了婆子来,或是大娘到后面屋里同他说些话去,就在那里宿了罢?” 于是,众人同了魏公子,一齐来到小住房前。一个丫鬟走着,通的一声倒在地下。众人将灯去一照,竟是两个。扒将起来,哪知是大娘赏月,在地上绊了一跤。公子骇得面如土色,急急来扶那婆娘,那里扶得起来。一个到脚边,只说抬他回房,那两腿精得赤条条的,竟没一丝遮拦。公子看了,又羞、又忿、又疑、又惧。这个光景,真是令人无从着落。只得叫把衣服替他穿好,拿了一扇门来,四五个人撮头撮脚,扛到前面房里。天明时,走到后面,审问两个老娘,都道不知夜来的事。婆子心内想道:“ 怪道今夜屋里清静,原撞着大娘缠了一夜。可又作怪,大娘夜来如何到得这里?” 正在猜疑,公子说是了,昨日是大娘多饮了几盅酒,想是见月色可爱,出来逛逛。走到这里,酒涌上来,就地倒了。原来这公子回想起来,怕人笑话,故此做出这话来,遮盖过去。回身到自己房里来看,这婆娘已经众人抬上床去,尚兀自昏昏睡哩,叫着亦自晓得,只是羞惭无地,惟有装睡,全不答应。心内想着,夜来自己不是,不合寻着苦恼。如今身子沉重,转动不得,如何是好。到了午后,忍羞叫唤丫鬟,扶了起来坐着,勉强呷了几口茶。公子心内方才放下,问道:“娘子,此时心里觉得好过么,昨夜想是酒多了几杯了。” 那婆娘见丈夫替他遮掩,也就顺口说是酒醉。这日整睡了一日,不曾下床。到晚公子就寝,以为将养两日也就没事。
哪知到了二更,妖精早已来到,将毒气迷倒公子,上床复寻昨夜的欢乐。婆娘已是受过苦楚的了,此时意欲挣扎,不与他交接。怎奈身子不能作主,热气直从下体攻入心中。不堪痛楚,抽撤的干疼如火烈一般。要哼又哼不出来,心中着急,哪里推托得去。直到五更兴尽而去。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三 回 获灵符吴氏妾为妻 遭雷击冯家蛇变狗
话说魏家大娘,被妖缠了一夜,直到天明,身上方觉清凉了些。口里乱叫道:“好快活,好快活!” 魏公子从梦中惊觉,分明是娘子说话。才要起身,只是起不来。想到:“这又奇怪,我昨晚并不曾吃酒,如何似中了酒的?” 少顷,强撑着起来。问那婆娘,夜来说的甚么,不见答应。向他脸上一看,面色浑如灰土,两眼直视。惊得心慌起来,忙叫老娘们和丫鬟进来。道:“娘子今日神色俱变,眼见得不是好像,这却如何?”众人看了,也都惊慌不已。即时公子遣人延医诊视,那里中用。自此日加病症,腹中作胀,人事昏迷。夜间老娘们服侍,公子自往对面房中歇宿。众老娘每夜见神见鬼,名为看守,其实躲得远远地睡去。那婆娘时常叫道:“ 心中烧的难过。” 下面要人拿扇子扇,将冷水沃着,方才受用。又叫道:“不要放那人进来。” 丫鬟们只道说的是公子,答应:“他到那边去了。” 婆娘连声道好。那知晚间,仍是到来,尽兴方去。
话休絮烦,那司空府里的吴莹,自从那日看了女儿回去,时常在街上求签问卜,四方寻访名医有道之人。可巧这日,也是他女儿命不该绝,遇了一个道者,手持葫芦,高唱:“救苦救难,认是冤牵(愆),力能解脱。有缘者前来,贫道不取分文,施舍不吝。” 这吴莹听了这话,忙上前双膝跪下,拜求救济。那道者并不问病症根由,开口便道:“你可是为你女儿来求我的么?他今邪魔已退,天幸一点灵心未泯,尚可救援。可将此符化了,和水吃下。再将此丸三粒,每朝一服,三日服尽,病自痊愈。” 说着将葫芦开了,倒出三丸,将符一齐递与吴莹。吴莹接了,伏在地上,谢那道者。抬起头来,那道者已是不知去向。心下惊异,忖道:“莫不是仙人点化,小住的病想是还得好呢。” 就欢天喜地,捧着符药,也不暇告禀夫人,急急走到魏府。门上人通知了老娘,引了进去。见了女儿卧在床上,甚是危迫。这吴莹更不答话,央烦老娘取碗汤来,将符烧在碗中,自己送到女儿口边,叫他呷了。把丸药交付司空府里来的婆子,交代他每早服一丸,三日服尽。说毕起身,回到司空府中。到里边,一五一十禀过夫人,并将夫人赏的二十两银子缴还。夫人甚是欢喜,心中忽然想起了小姐,当日就不曾见遇着有缘法的,又是感伤。这里话且不题。
却说小住吃过了符,闭目安睡,有两个时辰,腹中似觉宽松了许多,手足便能移动。到了次日清晨,那婆子将丸药取了一粒,递与小住,叫他和水送下。没有半个时辰,腹中忽然疼痛,要起来解手。老娘和婆子惊讶道:“这药竟如此灵验,真是神效了。”忙上前扶了下床,这一解足足解了一桶。两人看见,都是漆黑的粪水。可又作怪,这小住站起身来,并不要人扶持,说道:“ 我在床上这几时,闷杀了人。且在底下坐一坐。”须臾,又说道:“心里觉得甚饿。” 老娘连忙出去,唤人做粥。这一闹,惊动了公子。听见是吴家姑娘得了个灵符,服下病即退去。如今身子轻健,思想饮食,即忙走到后面来看,果是坐在椅子上面。形容虽然消瘦,那一种晦气已是没了。这小住见是公子,立起身来。公子此时,妻虽病危,妾已就痊,心中自觉少宽。当下做了粥,与小住吃了。公子回到前面,想起灵符,唤出老娘细问端的,方知是他老子求了来的。想道:“ 娘子这病,倘也得个救星,可不是好。” 随即遣门上的老管家咸文,走到司空府里,唤将吴莹到来。
去不多时,回来禀说:“ 吴莹现在外面。” 公子同了出来,吴莹跪了一跪,请个安。公子不暇与说些闲话,开口便说:“闻你昨日求得一道灵符,你女儿病已经痊愈,这个符却是那里得的?我家娘子现在病势沉重,比你女儿还狠些。你可替我再求一道来,我却重重赏你。” 吴莹道:“回大爷,昨日小的所求之符,乃是一个游方道人,路旁遇见。他那口里说道:“有缘的度他,无缘的不得遇见。又说小的女儿,幸而一点灵心尚在,还可救得。他递了符与小的,小的伏在地下谢他,抬起头来,他却影儿不见了。回大爷,这个却在那里寻去?”公子听了惊讶不住,只得罢了。那吴莹听得女儿已愈,不便见面,也就告辞而去,不题。
却说小住,一边两日将丸服尽,病已全退。唇红面白,出落的更是齐整。司空府里的婆子,早已打发他回去。公子见小住如此俊俏。妻子又是如此病症,怎免得动些春兴在这女子身上。当日将小住移在公子卧处,紧对着大娘的屋。可怜这大娘,从前吃醋捻酸,如今竟是尽数的让与他人,自己还是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真是作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一日,公子和小住正在宴好之际,大娘房里忽然翻乱起来。公子方在小住身上,极力的逞其浓兴。小住听见,忙推公子道:“且莫动,听那边声张做甚?” 公子侧耳听时。只闻一个老娘道:“快报与大爷知道。”一个老娘说:“且把帐子来避过。” 又一个丫鬟说:“满床的烟雾住了,那里得近前去。” 这小住道:“不好了,可是失火了。” 说声未毕,两人忙起身,穿了衣裳下床来。正要开门,只听老娘在外说道:“叫大爷得知,奶奶已是没了。” 这里公子和小住方知是大娘有变,不是火烛。
当下公子惊慌起来,叫老娘开了厅门,唤起外边家人料理后事。小住忙道:“相公不要惊慌,身子要紧。死者已是死的,生者尚须保重。你才做过了事,不宜急忙出去。架上那件马褂可穿起来。” 公子道:“我知道,不要你记念。倒是你才好的人,怕容易受凉。我叫个老娘过来同你做伴,你可仍旧睡了,明早起来照应些事。此后就是你作主了,全要你自己爱惜身体哩。” 说着出来,叫了一个老娘过来。公子便到外边,和众家人办棺木的办棺木,做衣服的做衣服。整整忙到次日午时方才齐备。当下,请了个阴阳生,择了吉时装了。次日,请些亲族,成了个服。到了三七之期,开丧出柩,了结其事。这小住到一年,生了个儿子,和公子遂成为夫妇。司空夫人认他做了女儿,自此往来不绝。此是后话不题。
却说那南极岭,周围原有数十里之地。山脚四面都是人家坟墓。县中有个铺户,姓冯名其模。祖上置了块山,在这南极岭西北脚下,离着太虚洞约一二里,却是紧对着洞口,冯其模有两个儿子、两房媳妇、一个女儿。长子年方二十八,忽然夭亡,就葬在岭下坟内。这年春天,长媳同了姑子来上坟;跟了几个家中的人,祭扫过了,大家在四下里游玩一番。有的说:“这岭上有个太虚洞,极是深杳。” 众人同了两个妇女,走到了洞口一望,里面漆黑,那里看得到底。原来洞中之物,自从缠过魏家的大娘,正无投奔。可巧,这冯家的媳妇、女儿到来。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却是看得见外面。登时妖精淫心大动,喷了一口毒气。外面的人正望之际,忽然眼昏头晕,个个仆在地上。这妖精探出身来,把两个女子摄了进洞。
那些跟来的人,昏倒半日,渐次的爬将起来,不知是何原故。惊疑了一会,却是不见娘子和姐儿两个。急急的赶回家来,通知家中。添了许多人,再到山前来,四下寻觅,那里见个影儿。内中有乡下老年的人说道:“ 我们幼年时候,曾听老人家说过,这洞中先年曾出过怪的,合城的人用枪来打,足足有上千的人。可煞作怪,枪尚未发,人人倒地,个个横街。听得说,一股黑烟喷来,令人经受不住。” 这些人听了道:“可不是,刚才也是这样一口毒气,又腥又烈。如此说来,一定是这个妖了。却因何单单把 姑 嫂 两 个 撞 了去。”大家惊愕,无计可施。只得叹了几口气,仍旧回来。家中见其不曾找着,顷刻之间,失去两口,号哭的号哭,嗟叹的嗟叹。听说上千的人,都无奈他何,谁敢去寻事做。这里伤感不题。
却说那妖精,摄进两人,将那女儿放倒,去了衣服,先行污毒。那媳妇在旁,听得是妖魔舞弄姑子,眼虽不见心中甚是了了,惊得魂不附体。心生一计,左右是没有命的,挣扎起来,尽力撞在一块石上,脑浆都碰裂了,登时气绝身亡。那妖精见这里一个撞死,就来从头至脚吃个干净。这女儿捱了两天,一来毒气受得又重,二来这洞中卑湿之地,阴寒透骨,也就随后没了。可怜姑嫂两人,只因上坟闲玩,送在这妖精手里。虽是两个命中如此,其实妖精恶毒已极。那知就是这一举,早已恼动天庭。
三日之内,忽然烈日当天,立时晦暗,人都对面不能看见。电光一连闪了几闪,那近山的人,听得山前似翻江搅海的一般。接着数声霹雳,远近居人,无不惊骇得掩耳闭目,不敢举动。却说这妖精见一个电闪来,即腾身出洞,盘在一株大树上。那雷在树顶轰轰的方要下击,却被这畜一口毒气喷上,早惊散了。少时,又是雷声渐迫,他却遁去,如飞的到了五十里外一个娘娘庙。那庙却是盖造在个山顶之上,楼上下两间。楼上乃是娘娘的神像,楼下乃是一尊立像的韦陀。这孽畜就伏在娘娘龛下,缩得身子只有一寸来长。那雷轰轰的直赶将来,却寻不着他在甚么去处,登时围绕着庙宇响个不住。足有三个时辰,霹雳一声,天忽开霁。后来庙祝看见,韦陀的那条杵上,约莫有寸来长的一根小蛇,从中心穿在上头,却是烧得头尾都焦,缩在一团。远近的人轰传开了,成千上万的人都来观看。街市上纷纷的说,雷打了一条,在娘娘庙韦陀杵上。原来那蛇一时躲娘娘佛龛之下,雷公急切寻他不着。这座韦陀显圣,将杵在楼板之上,从底下直穿通上去,刚刚的戳在孽畜中心之上。所以雷电交加,方才打死。这一段情节,都是庙祝指着那楼板通处,告诉众人的。当下庙中香火顿觉百倍于往昔。
却说那冯家,自从失去了两口,终日啼哭,只是没做道理处。一日,闻得雷打了一条蛇,直从南极岭赶出五十里外。这冯其模心中一想,必是太虚洞中之物。孽畜既已遭谴,洞中自然空虚。不知媳妇和女儿可曾在那里面,也不知死活何如。于是同家人商议,约了两个伙计,带了挠钩绳索灯笼火把之类,一同来到了太虚洞前,将火把往里面一照,并不看见底里。又将挠钩钩住灯笼探进,一望远远看见,地上卧着一个,旁边有两堆衣服。眼见得是在里面,但只少了一个,又且俱是呆的了。当下进去两三个人,细看那卧着的乃是女儿,那媳妇却无觅处。又看那两堆衣服,却是两人的。那知旁边堆了一堆骨头在那里,方知媳妇已是被妖精吃了。只得仍旧出得洞来,告诉冯其模一遍。于是备了两具棺木来,将媳妇骨植装在一棺,女儿抬出装在一棺,就在山下坟葬了。大家叹息而返。
话休絮烦,这冯其模长子虽死,却有个五岁的孙子。此时又失了娘,只得跟婶娘起卧。冯其模同着次子,在铺里做个生意,家道却也殷实。家中本有一犬,这年生了一胞小狗,内中有一狗,頞上隐隐有个蛇字纹。家中人也不解得,东家抱一个去,西家也抱了一个去,一胞都抱尽了。独有这一个有蛇字纹的,人抱了去,又走了回来,总不离这冯宅,跟着母犬倒也安分。光阴迅速,看看一年有余。这冯其模的孙子年已七岁,在附近从了个先生读书,早出晚回。却是奇怪,这狗总跟定这孩子。到学堂里,他就蹲在桌下,回家也是不离。
一日,这孩子学里散了,同了一个同学,在他家街后玩耍。这街是一片空园,有一面大塘,塘中虾鱼最多。两个孩子在塘边上捉鱼。这狗跟在旁乱叫,孩子那里顾他,只管伸手在水里乱捉。狗在四下里跑来跑去的叫。左近人家,听得狗叫得利害,忙走出来一看,并无一人。原来两孩子蹲在水边,急切看他不见,只见那狗越叫得紧。正叫之间,水边濮通的一声,那人连忙跑去,已是赶不及。两个落去了一个,就是这冯家孩子。看的人内中一个,就是此塘之主,知是吊下人去,解衣下水,方才救起这孩子来。那一个孩子,骇的都呆住,动也不能动了。众人带了过来,问他这个孩子是那家的?说是南街头冯家的。这塘主唤了人送去,狗也跟着来到家中。婶娘惊得打战不止,连忙换上干燥衣服。幸而落水不久,不致有害性命。看官们,这孩子不是这狗跟在旁叫唤,先惊动出人来,这孩子落在水中,要那个孩子回去告诉了人,然后走来救援,不知多少时候,孩子家有多大气力,还能够一口气不断么?这就是这狗救了他一命了。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 四 回 误配药夫人幸脱灾 巧诲淫后生终殒命
却说这冯家的孩子,得这狗救了性命,家中都看待这狗不同往日。有时出去了,就找寻他回家,喂他饮食,顷刻都不能舍他的了。一日,这狗忽然走出,不见回来。家中人寻觅,全然不见,一连去了几日。那知他竟似熟识路径的,一直跑到城中那个司空府里来。其时,正是这夫人染病在床,那些服侍的人,围绕着床边,递些茶水。这狗走到床前,望着夫人只是摇尾。众人将他赶出,他却不出那司空府的门。众人忙乱着,那里去究论到这狗。
到了次日,司空万接过医生,将药方唤了个家人叫拿去配药。家人接着药方,径到药铺中来。可怪这狗竟跟了走到铺子里,转着嗥嗥的叫。药铺中将药配就,付与司空府的家人。这狗似要吃药的光景,紧跟着这家人,将前爪往上撺着来抓。家人不解,只管把脚踢他,狗就远远的跟了,回到府中。那家人笑道:“这个畜生想是饿急了,连药也要吃了。”说着将药交司空万手里。司空万转送到里边,一个婆子接去,随即炖在火上,在旁边看着煎好,以便进与夫人。这狗却早蹲在那个药吊子底下,婆子道:“这个狗不知是那里来的,在这里搅了两日。看你这样贼眉贼眼的,我这煨的是肉?你好吃的不成。”一头说一头将个棍来打。这狗立起身来,一头撞去,刚刚撞在那药吊子上,把煎的药和吊子撞在地上。婆子慌忙来护,那吊子已是粉碎的。再来寻那狗时,早跑得影儿也不见了。
原来这药内有一味“ 秋霜”,那铺子里的人,一时差了,错配了一味“砒霜”。及至司空府的家人出门半日,方才想起药内如何用着砒霜,分明是错配。心中虽是焦躁,那里敢说。正在惊慌之际,这个家人仍旧来了,配药的看见,只认是服了有甚变动,撒身往后就走。差别的人上前。家人说:“方才打去的药,正煎得熟了,被家中婆子赶狗的,那狗一头撞在药吊子上,连吊子打得粉碎,只 得 再 配 一 服了。”这配药的在后面听是这话,方才放下心去。想起这狗却是救了夫人一命,也不便明言。出来另配了一帖,细看那味药,竟是秋霜。于是配就,打发了起身。这里司空府的人,服侍夫人吃药不题。
却说冯家失了狗有数日,也都不指望他回来。这日忽然摇了进来,头上似火烧的焦了一团毛。家里的人见了,说道:“你这畜生,哪里闯了这几日,家中都寻煞了人。这头上的毛,想是被人烧的了。” 说着递了些饭与他吃了。这狗仍是跟住冯家的孙儿,不曾一刻离了他。这孩子见了狗,也甚是顾惜,时常剩些饭食喂他。这也不在话下。
看看过了几年,孩子有十二三岁,生得却是也眉清目秀,仍旧在学堂中攻书。那同学的人,大的小的,总有一二十个。内中有一个姓欧的,名唤欧得快,年纪比冯家的孩子大两三岁,最是油眉滑眼,口里学了些流教言语,在学堂中和那起小学生讨些便宜。那些小的也有解得的,口里只管乱讲。这欧得快见冯家的俊秀可爱,明常的和他做厚,或是在街前游耍,或是到冯家起坐。
那知这冯其模的次媳,有一种毛病不好。别的不喜,单单见了那后生小子,从心里爱将出来。一日欧得快送了孩子来家,叫婶娘接着。这妇人忖道:“今日他们父子,都在铺中有事,不得回来。家中又清闲得紧,何不把这小子来消遣些个。”一头想,一头说道:“欧相公可进来坐坐去。” 那欧得快原是知情的,听得这妇人低声下气的唤他,便应声走了进屋,行了个半礼坐下。妇人说:“ 今日散学得早些。” 答道:“正是还早,想是先生有事去了。”妇人说:“欧相公府上有几个姊妹?”答道:“ 只有一个妹子,今年才十一岁。”妇人道:“比我家这侄儿却是小两岁,要是把来配了与他,可不是一对儿哩!” 孩子接口道:“婶娘,他的妹妹我曾见过来,比他的模样儿还好些哩。” 妇人道:“ 哎哟哟,你好不害羞,我才说了一句,你就兴起来了。” 欧得快道:“ 他倒是想天鹅肉吃哩,好不好与你甚么相干。” 说罢,对着妇人道:“ 方才我是和他说顽话儿,婶娘倘有此意,可不是好。”那孩子笑着到里边去了。
妇人忙走近欧得快的身边,看他的袜子,顺手就捻了他一下大腿,说道:“ 这袜子可是你娘做的,到好个针线?”那后生心中早已明白,笑了一笑道:“袜子虽好,却不到得这大腿上来。婶娘,我这个暖肚儿更是好哩,你试看他一看。”说着,自己掀起衣服。妇人回头往里一望,笑着将手解了他裤子,握了一握道:“好一个知趣的孩子,你家里上头的人可管得你紧么?” 那后生道:“要知趣,那顾管得紧不紧哩!”妇人道:“今日可在我家宿了罢。”回头又望了一望,那后生伸手在他怀里就摸了几摸,笑者道:“ 我晚上来,你可虚掩了门,莫要使你侄儿知道了。” 大家会意而去。
那孩子在里边放了书包,走出来欧得快已是去了。就同了婶娘进去,吃过晚膳,自己上床卧了。那妇人似热锅上蚂蚁一般,走出走进的,等那欧家的后生到来。那知这个后生,偏偏爹娘管得一条篾似的。方才散学回家迟了,问他往那时去的。他就面红耳赤的,答应不出来,他老子就叫他念书。这欧得快只说来家说个谎,就来冯家与妇人作乐一宵。谁想这不成人美的老子,又叫他读什么书。眼中见的是书,心里想的是事,口内不知念出些什么来,白白的挨了一顿打。看看到过了半夜了,只得纳闷解衣而睡。想起这冯家的妇人,免不得指头儿告了些消乏。一宿晚景不题。
却说这妇人,自从黄昏望到半夜,也不见来。眼都几乎望穿了,那里见有个欧家的影子,没奈何,叹了口气,只得关上了门,独自歇宿。这一夜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挨到天明,重新起来梳洗了,送孩子上学去,叫他见了欧得快,还同他来家有话和他说。这孩子只道是昨日讲他妹子,要替他做亲,便欢天喜地应了。一直来到馆中,并不见有欧得快在座,心下惊疑不定。
那知那后生情欲大动,因为昨晚不曾赴得冯家妇人之约,出门不到得学堂里面来,竟走去冯家。可巧这妇人刚打发了侄儿出门,一见欧得快,把脸放得涎涎的道:“你却是这时节 来 作 甚?” 欧 得 快 将 夜 来 的 事,细 述 了 一 遍。道:“不信时打的伤还有个证见哩。” 说着把衣服一掀,背过脸去道:“你只看看,” 那妇人果真就把他的裤子褪了,透出一个粉白的后庭,看了尚未散。……妇人坐了起来,手里理着衣裳,口里笑着说道:“倒不看你这样的年纪,就有这一个手段哩。” 后生涎着眼儿道:“这便算什么手段,还有大手段在后哩。我去了,好事再办。”说着一直出门去了。
少时,孩子回来吃饭。说道:“婶娘,欧得快今日不曾来,不知是哪里去了。他有个表哥,时常来学中唤了他去,只怕是往那里去了。婶娘,他表哥倒也是个风流的样子。”妇人道:“孩子家,知道什么风流不风流,你可不要和人混讲混说的。”这孩子讨了个没趣,只得罢了。话休絮烦。
却说这欧得快,自从和冯家的妇人有了情,不时的乘着空闲走来,叙些旧事。冯其模父子常在铺中,在家时少,那里知道这些情节。一日,欧得快带着冯家的孩子在他家里闲逛。刚走出门,只见冯家的小狗和一个狗连在一块。冯家孩子笑道:“欧哥哥,这狗是怎样的?” 欧家的笑着,把手在他脸上一摸道:“你口里时常和人顽,难道这件事都不晓得么?”孩子红了脸道:“这是狗做的事,不道得一个人也学这狗不成。”欧家道:“小兄弟,你那里晓得这件事的快活。你只看这狗,要是没趣儿,怎么还连在一块哩。” 孩子被这后生说得心里猜疑不决,想道:“这件事竟这么有趣,这一个狗还是如此,想必有些好处。” 一头想,一头笑着,向欧家的道:“你才说有趣,你可知人顽过没有哩?” 欧家的道:“一个人这事也不顽,到了还好么。”孩子道:“这么说,你可让我顽一顽么?”欧家的听了,心中欢喜道:“这小子儿,可又被我弄上了。” 当下说道:“小兄弟,这有何妨,你若要顽,可同我走。”孩子就随了他去了。
可怪这狗,看着冯家孩子走去,他也便撒开了那狗,摇着尾儿赶了上来。欧家的笑着望那狗道:“你顽你的,我们也顽我们的去,你跟着便怎么样?” 那狗狠狠的望着这后生嗥嗥的叫。这欧得快竟带了冯家的孩子,到了一个僻静的东厕上。道:“此地倒是无人,我们来顽顽罢。”孩子道:“怎么样顽哩?” 欧家的道:“我先让你顽,回来你却照着我的样,让我顽一下子。”孩子道:“我却不会让你顽的。” 欧家的道:“小兄弟,你到好乖哩。你不记得你时常说的,两个一堆去翻烧饼,这话究竟是怎么样说哩。” 孩子听了,只得依允了。欧家的便把裤子褪下,叫孩子裸起衣服,解下前面裤子来。自己弯得低低的腰儿,来就这个孩子。正在个要上手时,那狗忽然吼了一声,钻在欧家的档内,一口将他的肾囊衔住。这后生哎哟了一声,跌倒在地。孩子惊得面如土色,不知何故,只见地上鲜血淋漓。原来是跟来的狗,将他肾囊衔的去了。那后生已是疼死过去。孩子急忙塞上了裤子,往外就走。那两腿似斗败的鸡儿,要跑那里跑的上去。走了半日,来到家中,面上如同白纸一般,神魂俱丧。婶娘见他颜色不善,料道是在街上闹出事来,问着只是不应。
到了次日,冯其模在铺子里,听得人说,后街上东厕内倒了个人,甚是奇怪,肾囊不知往那里去了。细访到底是什么人,方知是孙子同学的欧家后生,当下惊讶不已。这日回家说起,孩子那里敢出声,那媳妇却在旁听着,自己诧道:“怪得前日侄儿来家,神色俱变,想必和他出去有甚勾当。却如何肾囊不见了,这又是一段奇事。” 又想着往日和他私下里的情事,一边是惊疑,一边是伤惜。到了冯其模出门之后,唤孩子来问道:“ 你可实对我说,却怎么同欧家的去,怎么把他肾囊割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说出情由,我可替你出个主意,遮掩过去了。” 孩子听了,泪如雨下。于是从头至尾,将如何看见两狗连着在一处,如何欧家的诱了到东厕上,如何这狗跟去将他的肾囊衔住不放。妇人听得这话,呆了半晌。
又到次日,冯其模来家说道:“那欧家的老子,昨日出来认了尸。县里亲自来验看,现有狗衔的齿印,却是被狗伤的,吩咐尸亲收埋。听得说这欧家老子,现在四下里访查这狗。如果知道是那家的,还要和他家主说话哩。” 这妇人心下已是明白,又恐露出自己和欧家的有事的情节,并把侄儿和他的勾当,也就不便明言。忖道:“倘或被他老子察了出来,因这一个狗,翻连累了别的出来。” 等冯老儿铺子里去了,和侄儿商议,这狗留住,却是祸根,莫若将来打死,可以免其后患。这孩子听了,也正合其意。未知如何,且听分解。
第 五 回 吴小住分娩释前因 马兰姐归宁订私约
却说,冯其模的媳妇和侄儿两个,怕露出私情,商量打死了这狗,以灭其迹。当下,这孩子拿了根棍子在手,可巧这狗蹲在那里打盹,就走上前一棍,刚刚着在他的鼻子上。只见那狗睁开两眼,将四足伸一伸,便没气了。妇人和着孩子拖去后面,抉了些浮土掩了。不在话下。且说欧家的老子,四处访查,不见风闻。久而久之,也只得罢了。
且说那魏公子,自从大娘死了,扶了那吴莹的女儿做了一个正室。后来一年之期,就生了个儿子,甚是夫妇和睦,同那司空府里也走得亲热。那知这公子到底是世豪气习,心性不能长久。从前大娘在日,这公子惧怕他,不敢任意在外边眠花宿柳。就是偶然有了这样的事,家中闹得个七死八活。所以想来一时之乐,到底敌不过多时的闹,也就死心踏地的了。及至宠了这吴家的女儿,他却是个柔软的人,举动觉得可以自由。就三朝两日的,渐渐和那一般钻狗洞的朋友,交往起来。今日到东家,明日到西家。最便的是钱,人见他用的甚是慷慨,谁不走来趋奉他的。
这日和了个姓潘的,名唤潘仁岛。因他是个斜眼,人都唤他做潘邪子。两人逛到一处,却是门户人家,姓汪混名叫做个汪短腿。这汪家有三个女儿,一个叫小碧,一个叫小彩,一个叫小圆,年纪总不过二十岁上下,青楼中要算是最有名的。当下汪短腿,见了魏公子和这潘邪子到来,忙唤老娘请出三个姑娘来,暗暗的告诉了女儿,这位公子是极有出手的,须是小心接待。女儿们会意,出来见了。魏公子一见,都是别样风姿,超出寻常之外,年纪儿又小,模样儿又俊,真是:乍见翻交心意乱,初逢还教魄魂惊。于是一连住了三天,逐个的玩到。潘邪子却是外面接来的粉头伴着。公子在此玩耍,这日方要起身。公子对着潘邪子说道:“三个人总是好的,这小彩儿又是我心爱的,过一日我还要来和他叙叙,你可不要做难。” 潘邪子道:“ 哥既看上了他,可不是他的造化。做弟的岂有不成人之美。” 说着和这群雌儿作别。那小彩接口道:“爷是必和潘大爷早晚下顾的了。奴只专意儿等着,切莫失了信,叫奴把眼儿还望穿了哩。”
这里公子答应着走了,别过潘邪了回到家中。吴家女儿接着,也无别话。到晚间,少不得同床儿,又干了些敦伦的事。到次日,吴家女儿对公子说道:“你这几日,却是往哪里去来?身上这脏哩,我今日下边为何做起痒来,叫我痒到心里去。”公子听说,也不在意。过了一日,仍旧和潘邪子到了汪家,同那小彩儿睡了一夜。原来这汪家三个女儿,色艺略觉得强些儿,人人都要来钻个热灶。只因接得人多了,个个皆惹了个疮儿在身上。这公子但知到处玩笑,哪里晓得有这件事,是个后患哩,当下又和小彩闹了一夜,那毒气受深了,竟发作起来。先是痒得腰儿都站不直,唤那小彩将手去乱搔,哪里中用。自己顾不的,觅了块布儿,尽力去搓了半晌,越觉痒得不止。只得忍着,回到家里。那吴家女儿,正在那里也是奇痒难熬,烧得一盆子滚水,坐在上面咬着牙儿洗哩。这公子不敢言语,懊悔已是迟了。
自此染患在身,延医调治,不知服了多少药儿,也不曾见些效验。吴家女儿,却是不敢和他在一处,有时被他缠不过,合他睡了,足有三五日不受用。后来渐渐的也沾染到身上,现出些形像来。面上起了些黑斑儿,看看是一对废物了。一日,这吴家女儿,腹中觉有些动荡。诧异道:“这个病儿,闻说是不能生育的了。我这肚儿似觉是有物儿在内的,难道有了胎不成?自己也不能信。及到数月以后的时节,那腹中竟是饱满起来。此时这公子病得已是不成个人形了,面上就似种了些痘子的,鼻子都烂去,只多得一口气儿。吴家女儿,倒觉得受胎之后,病似退了些的。
到期果真生了一个女儿下来。这女儿却是奇怪,头脸上蒙着了一层蛇皮,下面后边拖着有一寸来长似个狗尾儿。别处都是赤红的,全没一点儿皮。接生的老娘和那些婆子们,都惊讶得吐舌不迭。老娘接口道:“这个是爷在外边沾了些脏来,过在奶奶的身上。恭喜奶奶的身子可没事的了,毒气尽与这孩子受了。我前日在一个所在,接了个也同这一样的,但头面上不似这个皮色儿,下边也没甚么异像,只是通身没点皮儿。问起他的丈夫来,却是个温柔乡中落脚,姊妹行里安身的,一位油花浪子。” 那些婆子道:“老娘到底是什么人哩。”答道:“这个人么,倒不晓得他叫个什么,只听得人唤他做潘邪子。” 婆子们笑道:“原来是这个人,可不就是时常到我们家里来的那位。怪道和我家爷在外边只管钻些狗洞,也是过了疮了。老娘你说这些门道,可也走得罢哩!”话休絮烦。这里众人方才服侍了吴家女儿上了床,那孩子没半顿饭时,就是没气了。正在忙乱之际,外面传话进来,说:“ 有个姓范的,在前面不多远住,来请老娘去接生。”老娘听了道:“原来范家的媳妇也临盆了,我却要走一遭去。”说着别了众人,领了些辛苦钱往外走了。这里把没气的孩子,收拾一边,免不得送出埋了。
过了有半月的光景,吴家女儿身子健旺,下床来仍旧服侍公子。看看是奄奄一息,又挨了两天,竟是死了。当下吴家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只得领着那儿子,料理些丧事。过了几时,安葬下土,不在话下。看官们听着,这魏公子因为走了邪路,沾了脏疮,一病身死。又累了吴家女儿过疾在身,眼见得是越染越深的了,怎么忽然得了孕,将这一股毒气,被这孩子尽受了去?既是孩子受了,为何头上现出蛇皮,下边露着狗尾?这可不是前世里冤牵( 愆) 的大证见么!想是这吴家女儿,受了这个病,也是不能救援的;这孩子来代他一命,也未可知。这样看来,那冯其模家的狗,先救了冯家的孙子一场水厄。既而自己走到了司空府中,拦翻了那个药吊子,以致夫人不复吃那砒霜的药。后来冯家孙子,被同学的欧家后生,引诱了做那不长进的勾当,他便衔了欧家的肾囊去,不但免了冯家孙子身子被他沾污,而且又替冯其模父子报了闺门之仇。这个分明是前世孽缘,一一的都还清了。
话分两头,却说那老娘在魏家才接了生,被个姓范的唤了去。原来这范家,三代都是在这县里做个头役。那上一代叫个范仁,倒是个厚道人,在县中做了许多方便事。养了个儿子现在县里当差,名唤范标。这范标却是刁恶的狠,人都有些畏怯他,起了他一个混名,叫做范二虎。也生了个儿子,跟在身边办些事,后来也上了卯,唤做范昆,学的老子一味的凶暴。娶了个妻子,就是同事中一个姓马的女儿。这姓马的家里,却是自来妇人用事,好结交些风流人儿,人因此唤他男的做马乌龟。范二虎时常在他家和老婆做些厚,见他的女儿模样儿生得好,做人也还伶俐,就要了做房媳妇。女儿自幼叫个兰姐儿,在家里却早生了个孩子,他娘怕这范二虎说话,暗暗的送与别人家养了。这时是嫁到范家,算是初破盆。当下欢天喜地的,寻觅了老娘家去接生。
老娘进了门,这范二虎的老婆迎住了,老娘道:“恭喜二娘生孙儿子,这娘子过来可是才一年么?” 范二虎的老婆答应道:“正是才一年。”老娘笑着道:“二娘,我可要说个笑话,真像是在家造迁就了来的。” 说着进了产室,只见这妇已是要临盆的样子,忙唤个婆了仗着腰,服侍他坐下。可巧才坐了,孩子到下了地,呱呱的哭起来了。老娘心中明白,接了一看,竟是个女儿。道:“恭喜二娘,是个千金。”范二虎的老婆知是女儿,道:“罢了,是男是女,只要生得爽利就是了。” 老娘道:“正是这么说,况且娘子是初破胎的,这样的快真是少有的。” 说着,洗了包裹起来。这里料理些喜钱,打发老娘起身,不在话下。
这范二虎初得了个孙女,甚是欢喜。到了三朝满月,免不得请些亲友,做些筵席。可煞做怪,这媳妇自从生了女儿,夜间时常做些恶梦。见一条大蛇,盘在怀里,昂起头来,似要咬他的样子。或是梦见一个小狗,赶着他乱叫。常常的从梦中哭着惊醒了。也只认是生长过了,神魂虚耗的原故,那里猜疑到别的上去。光阴易过,看看女儿过了一周,下地来学着渐渐的能走。模样儿就像娘脸上剥了下来的。小小的一个瓜子脸儿,眉眼似画的一般。一身的粉嫩皮肤,人见了无有不爱他的。小名唤做英姐儿。这媳妇打扮得女儿花绸儿裹住了。偶然人带了街前去玩耍,过路的见了,都看在眼里,有认识的道:“这就是范二虎的孙女儿,好个孩子。”有的说:“这就是马乌龟的外孙女儿,可是和他娘真有一无二哩!”一日在街前,恰遇两个少年的子弟,见了这女儿,一个悄悄的和那个笑道:“ 你可认得这孩子么?” 那个道:“认得便怎样,可惜如今那块羊肉儿,不得到口了。” 一个道:“我明儿总#还弄到了手,灭你一灭嘴。”那个道:“也只好看罢咧,你这两日倒是可看看你那干娘去。” 一个道:“那雌儿和他亲家范二虎住了,我看他去做甚。从前他女儿在家,我不过是恋着这一点子,也不知花了多少钱在马家门里。如今还认什么干娘哩!”说着走过去了。
这里带着这英姐的人,三番两次也不知听了许多的话。又是替这范二虎好笑,又是替这范二虎好恼。走回家来,只是望着这媳妇嘻嘻的笑,那里敢说出半句儿一。这媳妇也不知道是街头听了些言语来笑他,也就罢了。
一日,马家打发了个婆子来,说接姑娘和英姐去过他母亲的生日。范二的老婆应允了。当下收拾些衣履,从新打扮。一乘轿子母女两口儿坐了,来到马家。婆娘见女儿和外孙女来了,接着进了屋,说了些家常的话。接口向女儿道:“你那况家的干哥儿,来问了你几次,说怎么年把,都没回来走走。我告诉他说,我明儿生日接你来。他听了,问了我生日的期。说多留妹儿住几日,我却都想死了他哩!” 女儿道:“他可说几时来哩?”婆娘道:“想必我生日是要来的。”女儿道:“那日他们范家的人总在这里,就来了有何益处?也白对些目眼儿。” 婆娘道:“你这孩子好性急,等他那日来了,我自然约他个日子来哩。” 女儿道:“只怕范家就要来接,已是等不及了。”笑了一笑走开了。
过了几日,这日正是马家婆娘的生日。早晨范二虎的儿子范昆,走来拜了寿。看着妻子梳洗了,讲些闲话,带了女儿上街前玩耍。少顷,范二虎也来了。又来些亲友,吃过了饭。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白净面皮、光油辫发的后生,走了进来。见过众人,向那马乌龟叫了一声“ 干爷” 就直走进后面去了。这里众人,知道是马家的干儿子。这况家的走到里面,早看见了范二的媳妇,两下里望着笑了一笑。婆娘接着坐下道:“我儿,怎么这时节才来,等你吃饭,你却不知往那里去的。” 况家道: “ 便是有些事绊住,没早来磕头的。”说着眼里望着他女儿道:“ 妹妹生的好个标致姐儿。”范二的媳妇只是笑,婆娘在旁道:“ 你可几时看见了么?”况家的道:“我时常走他家门口过,都看熟了,只是不好进去看看妹妹的。” 范二的媳妇道:“你是贵人,那里还踏我们那贱地哩。” 况家的笑着道: “ 妹妹该来说巧话儿取笑哩。”两下里眉眼传情。只是碍着人多,不敢放肆。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六 回 重叙旧大闹绣房中 枉留情初设偷香计
却说马家的婆娘,留范二虎歇了去。范二因为媳妇碍眼,走了。一夜无话。到了次日,兰姐起来,打扮得妖妖娇娇的,专等那况家的后生来到。婆娘看了道:“今晚我带着小英儿睡罢,也要叫他离离身。这孩子夜来还不大闹人,倒是个好温柔性格儿。” 兰姐道:“娘昨儿听见说要补吃寿酒哩,可也记得是记不得了?” 婆娘道:“还怕他不带些来孝敬我么。” 兰姐道:“孝敬是他的意儿,我们也该备点儿待着他的。”
母女正在这里计议,外边有人叩门。婆娘立起身来道:“只怕是况家哥来了罢。”走着问了一声,只听道说:“干娘是我。”婆娘于是三步做了两步的开了门。见况家的接了进来,一直走进房里。兰姐早已听见,故意的一闪,闪在床后边。那小英儿见娘走了,又见一个生人进来,便呀的一声哭将起来。那后生回头向婆娘道:“ 干娘,妹子往那里去了,丢了姐儿在这里?” 婆娘知道女儿故意躲了,笑道:“ 昨儿女婿见你来,疑心起来。当下接了去了。小英儿是我留在这里,住两日的。”那后生听了有几分像,便不做声坐下。婆子抱起英儿笑个不住。兰姐在床后边,不由的笑将起来。那后生方知躲在那里,也笑道:“妹妹不理我罢了,为甚要躲去哩。”兰姐笑着走了出来,道:“但许你昨日做诗,我们偏是不会做诗么。” 婆娘接口道:“我抱住他,还没倒茶你哥儿吃哩。你可倒杯儿。” 兰姐听了,拿了个杯,递了与况家的。况家的忙过来接了,顺手抓了他一下手心。兰姐伸手去他脸上摸了一下,婆娘看了笑道:“你们真见不得面,一见了就 要 动 手 动 脚 的。” 两 个 笑 了,连 着 坐 下。婆 娘 道:“我们吃饭过了,来斗几牌儿,我倒久没来这东西了。” 那后生道:“ 正是我也想他哩,干娘把姐儿放下,速些做饭吃,我买菜去。”说着走了出来。身边摸出一锭银子,买了些鸡鱼鸭肉之类,提了回来,交付婆娘收拾了。
大家吃过了午饭,兰姐忙将牌儿取出来。抹净了桌子,大家坐了。婆娘笑道:“我都忘记了,还没钱哩。” 况家的道:“干娘惯会哭穷,我横竖不问你借便了。”兰姐道:“你这么说,我也还要想方哩。” 笑了一笑,将脚尖儿勾了况家的一下腿,两下会意。况家的在腰里一摸,笑道:“ 可不是,我只剩了一锭,只够我一个人的本么。罢了!借与干娘罢。”兰姐道:“你也特做模样子,可就只这一锭了。” 说着伸过手来,在他腰里乱摸,顺着一把握了那话儿一握,笑着道:“这里不是有两锭哩。”婆娘道:“罢了,他这一锭和我公着些,你赢了尽你拿去便了。”
于是坐下,打了一会子。先却是况家的赢着,婆娘道:“赢了我的,也是我的;赢了你的,也是我的。尽管都你赢些罢。”况家的知道他有些不舒服了,就故意把钱输了与他。婆娘欢喜起来道:“可是我说总是我的。” 兰姐赢了四五钱银子,未到黄昏歇了局。尽行推了婆娘面前,道:“这是我赢的,也与了娘罢。我可要吃杯酒了。” 婆娘得了一锭,喜的闭不住口。听了兰姐的话,连忙温了酒,将菜儿排得停当,三人和小英儿一桌儿吃了。兰姐面上微红起来,越添了许多的妖态。斜着脸儿,只管对着况家的笑。况家的将脚悄悄伸过来,勾他的脚。他暗暗的两脚夹住了不放。况家的笑着哀求道:“好妹妹,饶了我罢。是我的不是,再不敢了。”那婆娘只管带着小英儿在桌上和他玩,哪里来顾他们。
少顷,英儿要睡了,婆娘道:“我送他卧下了来,你们还吃一杯,好吃饭的。” 说着,抱了英儿里边去了。兰姐向况家的道:“我的酒是吃不得了,你可还吃一杯儿。” 况家的道:“吃是还可以吃,只是这杯子不好。”兰姐道:“要甚杯子才吃哩?”况家的笑着,噜噜嘴儿。兰姐果真衔了一口酒送到他嘴边来,况家的接了,顺手搂住在怀里,伸手下边摸着。兰姐也去他身边调弄。仍旧又饮了两杯,立起身来。况家的和他走去边旁椅子上。捺他坐下,提起他腿来。却了里衣,暂且遣些酒兴,弄了有一个时辰。兰姐道:“我和你还吃杯去,你的酒还未足兴哩。” 况家的道:“正是还要吃酒,回来到房里,玩他个一十二套。” 说着笑了起来,仍到桌前坐下。兰姐道:“耽误了这半天酒都冷了。” 话未说毕,婆娘走了出来,拿着壶酒道:“ 酒可不热了,这里是热的。你们吃一杯,可要吃饭了。好一晚上了,我都眼皮儿磕住要睡去哩。”况家的道:“酒是够了,干娘也该吃碗饭,我们只还饮三杯罢。” 兰姐儿也催着他娘吃饭,婆娘只得先吃了。两个又将近吃去半壶,真正不能下去,方才吃了些饭。兰姐暗暗去打了一桶子热水,去房里放了。敷衍了婆娘去安置了,然后和况家的进房,将门关上。又将先前打的水,倾在盆里。叫况哥洗了,自己也去洗净。
是时却是二三月间,不大寒冷,两人当下解衣上床,况家的又吃了几杯,那物事越觉得壮了。叫兰姐儿抚摸了半晌,兰姐道:“你自从我嫁了范家去,没得在一处,可又往别处和人好了么?”况家的道:“你到范家去可还想着我哩,我和你的心,有谁能到得这样好的,我要是和别人好,今日还来会你么!”说着,伏上身去,兰姐高跷着两腿,让这后生尽兴的抽送了一番。哼着道:“我的好哥哥,今日才快活死了我”。况家的知他受用,越逞淫兴。直弄到夜半以后,方两下里搂住睡了。
到了次日早上,婆娘和小英儿先起来了。惟恐范家有人到来,忙唤起况家的来道:“我的儿,不是我催你去,遇见范家的人,恐不大便。你可过一两日,再来玩耍。” 况家的听了,答应道:“正是,干娘算得到。这么疼我,比亲娘还胜几倍儿。”说着,来床边辞别兰姐。兰姐还恋恋的不忍舍他去。道:“你可明儿来,我还有要紧的话和你说哩。” 况家的答应着去了。这里起来梳洗,仍旧带住了小英儿,不在话下。
这况家后生,此后又来了两遭,范家方来接了回去。却说这范二虎,在县中原是个有架势的头役,通县里谁不闻他的名,况今接了他儿子范昆上来,伏着老子的势,不管好歹,只是借事生风,讹诈人的钱财。人都怕他老子,也没有和他斗气的,总是多少破些钞就也罢了。这几年,也是这范二父子们的运气好,是来的官,大半俱是手儿伸的长长的。俗语说的“钱到公事办”,又说道:“ 六扇门儿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连个堂堂的县官,都好的是此物,这起做公的,那里有个退财神的。所以,这范二虎和儿子,都是狐假虎威,不晓得弄多少眼泪钱。他只当不心疼的,有了就用,用了又有。家里也积聚得有三五千金的事。终日父子们在外面,不是赌就是嫖,狐群狗党的,三朝两日没有不应酬的。
一日,范昆和同事的一个姓白的,唤做白强,在院子里和葛爱姑爱聚赌。座中有个姓朱的,叫朱应言,也是死了赌里的,这葛爱姑喜的是钱,时常约了去赌。于是范昆就同朱应言渐渐相厚起来,做了个赌友。既而这朱应言赌的银钱尽了,先是将妻子的头面首饰偷了出来,后来自己穿的衣服都脱下赌了。范昆和白强说道:“朱大兄输得狠了,我们约几个人,到他家赌一局,也让他抽一次头儿,把身上的衣服赎了出来穿了。这朱大听了,巴不得一声,就缠住了范昆和白强。两人只得同了一伙人,来到朱家赌了一日。
可巧,范昆出去解手时,一眼瞥见那朱家的妻子,有几分姿色。心里想道:“这雌儿竟有这样的容貌,可慢慢的出样子,定要弄他到手。” 一头想,一头仍旧入场赌了。及到散后,在路上和白强商议道:“你方才可看见朱大雌儿,倒是个可意的人儿哩!” 白强道:“我没看见,便是好也是别人的。你爱他却怎么?” 范昆道:“ 我的哥,我和你商量,可有什么法儿,我要弄他上了。” 答道:“ 这也不难,如今朱大输空了,他雌儿的物事,尽被他花去了。你能够替他,想个方儿,办了还他。那人必定心中感激你的,然后渐渐入门,自然得到手了。” 范昆听了这话,一时间计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有了计了,真个的妙。说着别了白强,回到家中。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清晨起来,走到县中,应了个卯,急忙去朱应言家相访,正好那朱大尚未出门。见了说些闲话,接口道:“你昨儿的事,衣服可能够赎哩?” 朱大道:“ 衣服却也够赎,只是老婆咕噜得紧,正没个头脑。” 范昆笑了一笑道:“ 这也打什么紧,我的哥!你只和我合着气,这些事都是在我身上,包管替大嫂办了来。” 朱大听了,那里知他话中有话,极口的奉承了他几句。范昆心里喜道:“这个人,眼见得着了我的道儿了。”当下不敢造次,和朱大出来游了半日,各自回家。
自此一连在朱家走了四五日,竟没有再遇见这朱大的妻子一面,心里好似猫儿抓的一般,恨不得一下子入了谷。那知这天边雁儿,越望越觉得远了。朱大得了他句话儿,也就看做个活菩萨似的。在他面前不时的赔些小心,只望成全自己的事,却不敢过味的烦絮他。这范昆想道:“ 朱大的雌儿,好似萤火虫儿,照了一面,便不见了。朱大又想着我替他出样子,赎出他雌儿的物事来。我想这件事,须得要几十两银子,才能够办。不如且赚他一下子看,倘中了我的计,这便容易应付他了。”
当下走到朱家来寻朱大,坐了说些赌局中的话。接口道:“有一个趣事,特来和你讲。不知道你家的嫂子,可是个兴头人哩。”朱大道:“甚么事,却用得着妇人家?” 范昆道:“昨儿同着几个朋友,说起大家要来结拜做异姓兄弟。算了连你在内,有了十个人。结拜之后,自然是通家往来的。恰好这十个人,都是有妻子的,莫若也叫他们结为姊妹。我们做了十弟兄,他们也是十姊妹。你想这一件事,可也趣是不趣?但我们的事,是自己做主,这都是易办的。至于各人的妻子,也有喜欢热闹的,也有不好应酬的,这却要他们自己情愿的。所以我才特来说这事,不问你肯不肯,但问你家嫂子可兴头不兴头?我的哥,你就进去问问来,将我的话细细讲一遍,他就明白了。横竖我们结了义,将来也是要见面的,和自己的叔嫂一样哩。” 朱大听了道:“ 我们的事好做,这起堂客倒是个费唇舌的哩。” 说着那嘴往里边一噜道:“我家这个就是难说,一来热闹起来,大家会着了,不似我们有的穿也罢,没的穿也罢。他就要比较着,怕人笑话。二来要有闲钱,一动身,少也要三五百文。再要我们赌起来,这可就没定数了。三来还要心里乐于去,你说可不是难么?既哥这么说,我且进去和他讲去。”
说着往里就走,他娘子正在房中做些针黹,朱大坐下道:“外间范大爷方才来说,约我同他们拜个兄弟,共有十个人。”他娘子忙道:“你们拜你的兄弟去,来告诉我做什么?”朱大道:“他还说叫你们也拜个姊妹,就是这十个人的妻小。范大爷说我们将来做了弟兄,都是要通家往来的。这一办,彼此就可以不避嫌疑的了。” 他娘子听了,不觉的红涨起脸来,半晌不做声。朱大只认是有个依允的意思,立起身来道:“你的意儿以为何如?我看这也没甚不便当处,我就去应允他罢。” 他娘子道:“你这是什么话,一个女流家,不叫他安分守己的,却做这样无益的事。也亏这个人说得出来,你还来说与我听。你自己不学好,跟着这三倒两歪的朋友,弄得家里罄尽罢了。难道叫我也和这没根坯的汉子,在一处去男女混杂不成么!你可别要同这起人在家里来,我是没好气的。” 说着哭将起来,朱大闷着一口气,说不出来。想道:“范家的坐在外边,等着他的回话。他又这般模样,若是直言回去,惟恐心下不欢喜。自己还望他助一臂的力哩。却怎样是好?”
一边想,想着,只听外边喝道:“朱大哥可说完话,我还要有事去哩。”这朱大急急的出来。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范昆见他的气色,望着他只是不言语,心下早已知道,这事有些不谐的了。问道:“怎么说?”朱大道:“一时他还不能定局,你让我慢慢的和他说,哥的话我总要照样做的,也由不得他不肯。” 范昆道:“他如不肯就罢了,我也是一时之兴,原不过于强人哩。” 朱大听了,点着头道:“ 正是这么说,这事不过大家兴趣,我是深知哥的意儿的。这般不知好歹的人,那里晓得。抬举着他,还在那里拿般做势的哩。”范昆见他这样的话,明是计儿不行了,就打了花儿走了。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七 回 说公事平分百两金 议私情再设偷香计
却说范昆从朱大家里出来,一直走到县前。颓头丧气的,一头恰好遇见那白强。两个请叫了一声,白强看他的气色有些不好,问道:“哥从那里来的?” 范昆出了半晌的神,道:“我和你往大兴酒园吃一杯去。” 白强更不推辞,搭了肩就走。一路上说了些闲话。到了园子里,拣一副座头,两人分了上下坐定,吃了两巡酒。范昆道:“我的哥,你知道我的心事是为着甚么?” 白强道:“ 却不知哥是为甚事来,想是这两日赌的不得意哩。” 范昆摇一摇手道:“ 不是,不是。我告诉你,就是那日在朱大家赌了回来,在路上和你谈的那事。”白强道:“那事有个甚难,哥值得这么烦心。” 范昆于是把方才往朱大家去,说出结义的话,叫把弟兄们的妻子也结拜做姊妹,大家通家往来。他妻子听了,却是不允。细细的述了一遍。
白强道:“哥莫忙,大凡人总是钱能通神,什么人不受此物的。前日兄和我一说,我却是指了个门道,叫哥走的。哥必定 要 入 门,若 不 是 这 个 样 子,却 有 些 难。” 范 昆 道:“我的哥,你的话非不是的,我也会这么想,要是替他赎出那些金珠首饰来,我算算约莫要三五十两银子,方能办得。我的哥,我这时节,一下子从那里来哩,昨儿想出这个样子,还捷近些。所以到那里且探探去,那知竟不能如我的算。这却怎么是好。”白强道:“我却替哥想着个样子在此,不知可合意思。”范昆道:“我的哥,你替我办了这件事来,我总有好处到你,断不辜负的。你且告诉我是何样子,我只要弄得妥就是了。”白强道:“前儿你家二叔,有一件公事,却是一口好食。我看这总该有百金的出息。你家二叔的事多,那里能专意办这件事?你若要了过来,不就手头活放了么。要不得一半,舍着在朱大家里花了,有什么不得妥的哩。”
范昆忙道:“是件甚事,我却不知道么。” 白强道:“这事连今儿出来才三日,差的是二叔。让我细讲你听,这原告你说是那个?就是县里有名的钱百万。他有个同胞的兄弟叫钱灼,分居在城南,时常的来和哥子打饥荒。陆陆续续也弄了有好几千银子去。刻下又光子,来借五百银子去做生意,哥子那里肯,一文也不舍。昨儿想是和里边说明白了,要当官断他个永远不上门的。我听得送进五百两去。老爷那意思还嫌少哩。你看这事,可是有点油水哩。” 范昆道:“ 票子现在那个身上?” 白强道:“二叔昨儿叫潘全说话,只怕是交给他办了。”
范昆听了,吃过酒,起身算了账,别了白强,仍到县前寻着潘全。要了票子。一看道:“ 限三日的,今儿已是限期,你可去两边知会么?” 潘全道:“ 原告不曾见面,门上人进去说了,他说一两日有人来县前会话。被告到会的,我看这人倒是事路上的。我一到了,他就给了两绽银子。道:“官司是有得打哩。胞兄弟,什么是你的,什么是我的。他会钻门子,有钱塞城门,不来塞狗洞。叫他城门塞尽了,我这不怕死的,还有地方和他讲去。官差吏差,来人不差。这点子,候你吃个饭,缓两日再上来会你。正答说话我就走了。这些 话,老 爹 都 知 道 了,哥 来 问 是 怎 的?” 范 昆 道:“没甚别的,这原告满县里的人,都是想着他的。今日落在我们手里,莫要错过了。你看这事,有个甚出息?” 潘全道:“我听见里边是先墁平的。他既有了靠山,外边的事,只好就是见个意儿了。多不过两三个银子。哥的心里想着要怎样哩?” 范昆道:“你这说就没有事可办了,这样好主子就轻放了么?两三个银子要做做甚。”
说着走回家,范二虎正和几个人在那里抹牌哩。他见过众人,将老子一戮,范二虎知道他要说话,走了过来。道:“做甚么?”范昆道:“我们前日,那钱家的一案事。人来告诉了我,大有个取采。为甚交给潘全,听他的布置哩。方才问着他,只说里边是明白了。外边不过一二十两银子的事,这样可不错过了。他道明后日来会事,可叫我去会他。让我和他讲去。爹的事也多,所以来说明了好去的。” 范二虎道:“也罢,你明儿去会他就是了。虽是这说,事也要看个起倒,不要一味的往前走。” 范昆答应了,回到房中,和小英儿耍了一会子。又到厨房里,看娘和妻子安排晚膳。他娘说道:“你老子在家里赌,你不在县里去照应着,却走回来做甚的?”范昆道:“才是为一件公事,来家计议的。还要去哩。”说着仍旧到了县前上宿。
次日,那潘全走到范昆面前,说道:“钱家有人,在外面传事房里坐着哩。房里的人也在那里,说要约去大兴园坐坐哩。我才到家请老爹去,还没有起来,说:‘出来叫约哥去会他便了。’哥就和我去罢。” 范昆道:“ 既是在大兴园,叫他们先去,我随后便来。这里还有事,要交代清了好去的。”潘全只得走了。
这里范昆又在县前闲逛了一会子,方才慢慢的走到园子里来。大家站起来,拱了手,请叫了一声。那钱家的来人,又过来见了,叙了一叙坐下。排上酒肴,猜三划五的吃了一会子,然后散着坐子。那来人在腰里摸出两个包儿,道:“钱爷多多的致意诸位,这是个见面礼,奉敬差房的。俟将来结局的时节,照这数是两倍。没有什么烦诸位,只是往紧里办就是了。说着一包递与房里的人,一包送与范昆手里。范昆接过一握,约莫有五两头的光景。接口道:“这是给我们执票子的,还是见赐的,想是给潘头的?” 说着一手递与潘全道:“你拿去罢,过来谢谢。”那来人忙道:“范大爷有话只管直说,莫要奚落我们。这个几两银子自是不在你意下,但这件事,是个直来直去的,没有什么文章做的。” 范昆道:“ 固是这般说,我们做衙门,也是要称人家的有无钱。爷这么个家道,来打这场官司,眼见得是个一了百了的事。你们效些劳,到底也要沾沾点光。这几个钱,买酒不醉,买饭不饱。就是伙计们,也还要领这几个钱才是。钱爷若是不出手,我们竟是不要,倒还干净。若是见赐时,却要拿两百银子把我们,才像件事。” 房里的人见范昆开口,也便接着说了。那来人听了两百银子,就张着口半晌不言语。范昆道:“我还有事去,有话在县里来说罢。” 说着立起身来,道了一声,就先走了。
少顷,潘全和房里的人,都到了县里。范昆迎着问:“是怎么散的?” 潘全道:“ 我们才说了许多的话,又托了他,许他的篮钱。他转了口说:‘明儿来会。’ 那两包银子,仍旧带回去了。” 范昆听了点头道:“ 明儿看他是甚样来,我们再做计议。”说着,大家散了。
到了次日,那来人果然寻到班房里来。见了范昆道:“昨儿的事,令伙计想是达到了。” 范昆伸了两个指头道:“可是这话。” 来人笑着点了点头道:“ 正是的。” 范昆道:“这个自然,我们这原是有的,总是要借重大家领点惠儿。”来人道:“我昨儿回去,和钱爷将你的话细细说了,他也闻你令尊的名。说道总是办得干净时,他拿一百两银子,开发你差房两行。” 范昆摇着头道:“这个单办我们一行,还不能够哩。” 来人道:“你这话也依不得,横竖我们的话明白了。我自然往多里办,巴不得多一个,我也多沾一个惠哩。我看这事多也不能,一百银子打个折头,七十两还挣得上去。”范昆道:“我和你私议的话,房里七十都还说的下去。我们折头的事,是不行的。” 当下两个商量定了,丢了三十两与他,来人拿了六两。余者结案之时找清。这里范昆得了银子,送了来人去了。
随即出来,要往朱大家里去。可巧走了出来,正遇着了。那朱应言迎上,搀了手就走。说道:“ 哥往那里去?”范昆道:“这两日公事忙些,不曾得个空儿。方才出去,意欲到葛爱姑家走走去。你这忙碌碌的,却到何处去?” 朱大道:“我见哥这两日没有到我家来,恐哥为那结拜弟兄的事怪着,特来看看你的。” 范昆道:“怪却没甚怪处,只是扫兴的狠。” 朱大道:“哥莫要为他一个人,就把我们的事搁起来。我们仍旧可以办得。” 范昆道:“一时的兴头已是打脱了,那里又再起哩。倒是你的事,我说过的话,时常记在心里。只是我有心顾恋你,你想是见我的情的,不知你家嫂子,可知道我的好意哩。” 朱大道:“ 哥这话不必说的,人非草木,那里有个领人的好处,心里都不感激的么。哥能够帮衬了我,真是死活不能忘情的。”
范昆因问他,是些什么东西当的?朱大道:“一支金簪子,当了五两。一对珠环儿,当了十两。一付金镯子,当了十六两。一支珠花儿,当了十二两。还有些零碎首饰,共当十五两。”范昆听他说着,暗暗的一算,连利带本,约得六七十金。道:“这些合共起来,当本五十两。加上利钱,还得十多两银子。这却是非同容易。也罢,这里有个十七八两银子,是昨儿一件公事上得的。我只说拿去赌的,你这么说,且替他把金簪子、珠环儿两件先赎出来罢。你可对你家嫂子说,这是我姓范的钱办来的,不然这些东西,再也不得见面了。”朱大道:“哥如此好心,世上能有多少哩。我回去说了,明儿哥走了我家去,还怕他不出来替哥磕头么。”这一句话,说得范昆心花都是开的,连忙将银摸出来,递了与朱大道:“你可就替他赎了,不要又花去了,我是不能够再管哩。”朱大答应着,接了银子,千恩万谢的去了。
这里范昆腰里剩了有六七两银子,回到家里,见了范二虎,只说钱家来会了事。摸出银子递与老子道:“ 尽数在此。到结案时,我四十两,来人讲过有个二八提,实银三十二两。”范二虎只认是实,接过银子,拈了两块,约莫有一两来重,递与范昆做个零用,余者收了下去。范昆回到房中,马兰姐和英儿在那里看画儿哩。不提防,范昆一头进来,往他身上一扑,兰姐骇得叫了一声,回过头来,却是自己的丈夫。那知英儿被娘一叫,也骇了个够,只见他两手紧紧的抱住,呀的哭起来。兰姐忙将手去他眉心里抹着,叫了一会子才好了,一宿无话。
到次日,范昆起身走到县前,见没什么事,就往朱大家来。叩了门,只听里面问了一声,却是朱大的妻子。范昆应道:“是我,姓范的。朱大哥在家么?” 只听里面半晌不做声。范昆只道听见,于是又说了一遍。只听答道:“不在家了。”范昆心下未免着急,看这光景,甚是冷淡。不知朱大可曾办到没有?试问他一声。因向里问道:“昨日我借了几银子,给他赎些当,他可曾赎了没有?” 又听里面半晌才说道:“ 我们不知道这些事。” 就不言语了。范昆听了这话,猜疑不定。接着又问道:“他是甚时候出去的?” 里面再不答应,怎奈心中又疑又气,只得纳闷走了。
信步儿逛到葛爱姑家里,那知朱大正在那里赌得兴发哩。范昆走到面前,把他一抓,道:“你好人呵,我费了多少心,才替你想了方来,你却倒又在这里赌了。你只还我十七两银子,我们就开交了。” 说着就要打。葛爱姑不知就理,忙上前劝住。范昆当下正是一肚皮的气没发送处,带骂带说的,发作了一会子。葛爱姑拿了一碗茶,走近前来道:“爷且吃了茶,今日看我的薄面,莫要说话。爷是最原全人的,我的事爷还不知道么,炒散了就没账了。” 范昆被他缠得没奈何,只得吃了茶,住了声。朱大在那里,慌得气也不敢出。大家来劝道:“范大哥说不得要入局的,朱大哥权且让了。”范昆原是赌中的人,那里有个看着不来的。于是立起身来。细问朱大的输赢,已是十去七八了。朱大忙道:“我让哥来。”范昆道:“你这可杀不可救的,才到了手便舞光了。还不把剩下的拿来哩。” 朱大听了,忙将面前剩的三四两银子送与范昆,道:“ 哥拿了赌就是了,横竖是哥的。问题我没造化,怪不得哥着急。”说着走开了。
这里范昆重新和众人赌起来,朱在那里舍得出门,站在旁边,眼光不住的,只是望着那盆子里,恨不得上前抓他一把,才是心事,口里接着叫人掷,也没有人来理他。着看范昆的三四两,又是光了。在身边摸出昨儿他老子给他的那两块来,掷了两转,仍旧输得干净。那脸上的气色,已是变了。面前没了钱,又不能下手。想起朱大的妻子来,方才那般的举动,我这烦的心,是丢在空处的。又想道:朱大自从得了我的银子,便在此赌了。或是他不晓得我的这片好心,也未可知。倘那簪子环儿赎了与他,谅不至如此冷淡。一头想,一头望着人掷。葛爱姑只道他出神,是为没了银子。忙道:“范大爷可是没钱了,我这里会两锭给你赌便了,怎这般没神儿哩?” 范昆道:“ 不相干的,我是想着别的事哩。也罢,你有银子借出两锭与我罢。” 爱姑伸手递了两锭过来,范昆接了。才要掷时,外面传进来,说范大爷家里有人寻了半日,寻到这里,叫他急急回去,姐儿病起来了。范昆听了,忙起身还了爱姑的银子就走。未知英儿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八 回 恶风流轻抛枉法钱 热因果三设偷香计
却说范昆正在赌得输急了,要扳本的时节,忽听女儿病了,家中来唤他。于是急急的回到家中,看那英姐儿,已是惊过好几次了。兰姐抱住,他娘迎着范昆道:“ 你昨儿回家,像疯了的,扑在你媳妇身上,是什么样儿,自己的一个妻子,有这么玩法,被孩子骇的惊了。你来看看。” 范昆方知,是昨日和妻子耍了一下子,惊了女儿。当下急的没头脑问道:“可请医生来看:”他娘道:“还等到这时候么,方才是六两银子,买了一颗道地的‘ 朱黄镇惊锭’ 来,吃了才平安了些。”范昆听了不言语,帮着照应,不敢出门。次日英儿渐渐的好了起来,也就罢了。
范昆仍旧到县前办事。这日,那钱家的被告钱灼,也来会了。过了两日,悬了牌要审,两造俱传到了候着。当下坐堂,传了被告进去。半晌,又传了原告。听说审得钱灼系钱百万胞弟,屡次向哥子借贷,因情理难容,以致控案。今断钱百万,义助伊弟钱二百两,以为资生之计。此后再不许上哥子的门,倘有不遵断理之处,令伊兄即行赴禀,重究不贷。审了下来,即令钱百万交银,钱灼的出了甘结,给领完案。范昆寻着原告原来的人,找了七十两,提了十四两给他。又向被告索了饭食,共得了有八九十两银子。拿出五十两充了公,自己私得有三四十金。
过了一日,想道:“朱大前日拿去的,是输去了。他妻子那里知道有这件事。眼见得这银子是白花了。我今儿这个银子,难道还白送了不成。莫若到他家里,当着他妻子的面,替他赎些出来。他若是有心时,必要出来感谢我的。这样就有五分得到手了,纵然不出来有句热情的话,也还可以入得彀。不然接待得比往常殷勤些,茶儿艳艳的,酒儿浓浓的,这是有了我的心,到底不难成就了。” 一头想着,一头要往朱大家来。那知他那群赌友,早知他赚了许多的银子在身边,都是眼光落着他的。
当下白强约了些人在家里,挑他一头。走到县前来寻范昆,恰好遇着了。不由分说的拖着就走,只得到那里去赌了一日。到晚大家吃着酒,说道:“葛爱姑昨儿结拜了个干女儿,是新上来的,叫个什么夏玉官儿。听说好一个粉头,年纪才十八九岁,唱的好一口小曲子。我们几时,还在那里赌一局,就叫他接了来,我们看看。” 范昆接口道:“ 择日不如当日,我们就去何如?” 大家都有了酒,说声走,一群儿到了葛爱姑家里。爱姑正在午睡,听得赌客到了,连忙出来接住了道:“你们那里来的,却这齐爽爽的?”众人道:“听见你新结拜了个干女儿,特来寻着。你可接来,我们瞻仰瞻仰。”爱姑道:“ 嗳哟哟,原来你们这时节来,不是赌的,却是为这个人的。他此时不是有客,就是睡了。不然便不被别处接去,那里得到这里来。明儿早些我接他到了,你们尽管来看便了。今儿是不能遵命的了。” 范昆原是酒多了的,听了这话不觉的暴躁起来。道:“我们走罢,不看了。太看不起人。我在这门里,也还用过些银子。怎么叫接个不要紧的婊子 来,值 这 做 翘。” 爱 姑 见 他 发 话,冷 笑 了 一 声 道:“范大爷想是吃醉了。” 话未说完,碗都是粉碎。众人忙上前,拖住了范昆坐下,道:“ 范大哥且莫着急,爱娘说不得,今儿是要接来的。范大爷是个左性儿,不然不得开交的。”爱姑被众人说着,又无奈范昆恃强撒泼惯的,只得叫起人来去接这夏玉官。
去了两个时辰,方接到了。葛爱姑迎住,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夏玉宫道:“干娘来唤,不得不来。家中实在还有客哩。我只打了个花说,一道便回的。干娘这里闹的却是那个?”爱姑道:“就是县里范二虎的儿子范昆,他不知在那里吃醉了,来这里寻事。你到外边应个卯儿,可就回去照应家里的去。”
说着同了到厅上,见了众人。范昆见了,却是整齐,笑着道:“怪不得,这样葱枝儿的,怎么不做些身分。” 玉官听了,只做不听见。问了别人的姓,转脸儿过来,向着范昆道:“这位爷,还没请教尊姓哩?”范昆道:“我么,就是县里做衙门的,姓范。” 玉官道:“ 哦,原来是范大爷。有个范二太爷,那是爷的什么人哩?” 众人道:“那就是他的令尊。”玉官道:“这个我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爷们今那里赴了宴来的哩?” 白强在旁边道:“ 今日是我的小东道,因为席间谈起你来,大家兴趣到此的。” 范昆道:“ 闲话少说了,我们既已到此,是不能回去的。爱娘可调了席,好入局的。”爱姑听了,忙去设起坐位。大家站起来入座。
范昆捻了玉官一把,悄悄的道:“ 我们是要玩的。” 玉官点了点头。众人见范昆立住了,大家道:“ 怎么不来?”范昆道:“你们来着,我要歪一歪去,酒真醉了。” 众人会意,只得听他去了。范昆拉了玉官,到爱姑床上云雨了一番。玉官便要回去,范昆哪里肯放,道:“这时节,已是半夜里了,还往哪里去。” 逼着他解了衣裳,但见这玉官露出那粉白的身子,胸前拴了个大红撒花抹胸,两臂上系着金玉镯子,先钻进那红绫被里去。范昆看了,真是消魂。
睡到有五更尽头,被众人到房前闹了起来。净了手,入到局中,直赌到天明。玉官起来,梳洗了。范昆拿了五锭银子,交与爱姑道:“这个把与玉官,我明儿还要到他家里去哩,叫他收着就是了。” 爱姑接了进去。少顷,玉官出来谢了一声,辞了众人,上轿去了。这里范昆和众人,又赌了一日,到晚方散,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起来,算了两日连输带用,约莫有十五六两。于是又带了十来两银子在身边,在县前应酬了一早晨。独自一个,走到了夏玉官家来。原来这夏玉官,跟着哥儿夏三官过,并不曾嫁人。夏三官附在清客王有名下,做个唱的。有房妻子,年纪也和玉官不相上下,叫个银官,都是苏州籍贯。银官也会唱个小曲儿,颜色比玉官还强些。范昆到了,玉官出来接着。说起嫂子的技艺来,就两个拿了弦子弹着,唱个《满江红》 儿。玉官又唱个《 马头调》。唱了一会子,办了饭吃了。玉官接了个干姐儿来,和范昆四个人,斗了半晌的牌。晚上接着的去了,范昆仍旧和玉官到他床上睡了。
到次日起身走出,想起朱大来。到底淫情不断,还只望他妻子到手,就一径走到他家里。事不凑巧,又值朱大不在家里,只得回到家中。吃过早饭,就仍旧出来,四下里寻觅这朱大。却说朱大,自从在葛爱姑家里,吃了范昆一顿没趣。只道他再不和自己遇事,那里还敢见他的面哩。连这爱姑家,也都不能够入门的了,所以连日俱在别处。这范昆直找了一日,却是影儿也不见他的。
到了下午的时节,心里想着,这时候朱大约摸该归家了。我只做问他要还银子,不怕他妻子不来将就我些。于是一径又走往朱大家来,一头恰遇着了。朱大分外的赔些小心,请他里面坐。口里大哥长大哥短的,自己承认了许多的不是处。范昆被他花言巧语的,要发作又放不下意来。想道这心事倘揭破了,恐朱大不能依允。莫若将计就计了,赚他一下子罢。随口道:“我的银子,已是被你花去了。一番的热意儿,却丢在了空处。如今你且进去了,和你嫂子说,要这些东西时,我还可以出点力。这次却不经你的手了,只叫你嫂子来,和我当面说,我便倾囊相助。”
朱大听了这话,心中一想,已是明白了一半。自己原是个以赌为命的,倒也不大嫌这一顶绿帽儿。忖道:“这人出言吐语,俱是不良的心。原来前儿仗义舍了那十多两银子,就是想着我家的了。怪道当初和我说,要大家结个义,又要把各人的妻子拜了姊妹哩!如今他是这么意思,倘然决裂了,他要起我还银子,却怎样回他。而且此后,再莫要他出手了。横竖我也做不得主,只进去说说看。依了时,我也落得有银主儿,手头宽松些,好畅赌他两次的。” 一头想,一头答应了。
进到里面,拽了妻子的手,往房中一坐。他妻子道:“做什么?有话便说罢了,要拖我进来做甚哩?” 朱大笑嘻嘻的道:“ 我告诉你有个天大的喜事。” 妻子听了诧异道:“什么天大的喜事,你可是要疯了哩。”朱大道:“我前儿当了你那些东西,你时常的咕唧。我昨儿和这范大爷说起,他就慷慨要借银子与我,替你赎出来。” 妻子道:“ 我不曾听见世上有这般的好人。你莫倚着红枣儿当火吹哩,不要说没有这样的事,就是借了与你,你却从那里有的来还他哩?”朱大道:“他说明了,是不要还的。”妻子道:“他却那样儿看上了你,借许多的银子不要你还。这个里头,就有缘故。方才说借,还是有了事。若说不要还,他平白舍你?他必定是将银子做个钩儿,你接了他银子,就上了他的钩了。你可别做这想。” 朱大道:“你的话却是在理,但他已借过十来两与我了。原说替你赎簪子和珠环两件的,我一时不是,赌去了。所以不曾告诉你。”
妻子道:“ 怪得前日,这个人走来寻你。你却去了两日,不曾回来。他在外面问道:‘借了银子,与你赎些东西可曾赎了?’我却回他,我们不知这些事。他还絮絮叨叨的只顾问,我没理他便走了。原来你却得着银赌去了。” 朱大听了这番的话,明是范昆前儿和他在葛家闹的,竟在此先吃了个没趣。借事发作道:“你既知道是我借了他的,也不该那样的冷淡他。他如今还可以商量些,借来赎出你的来,他却不肯经我的手。” 妻子道:“不经你手,便怎么?难道要我去,向他手里接来不成?这样的话,还亏你不硬口气,你也不成个男子汉大丈夫了。我不听这些话,我这些东西,横竖被你弄光了,我也不要了。你莫在我面前,说这没气的话。”
当下朱大被妻子说的无地自容,那里还敢说出,叫他亲自去和范昆商议的话来。坐了半晌,想道:“妻子是个女中的铮铮的,出言总是些正大的话。那委曲的心事,是不能出口。怎奈这范昆,三番两次的来俯就他,又回不出个话来,进是不能,退又不可。真是有钞取携皆自便,无财左右做人难。”没奈何,立起身来,却不往前面走,一头开了后门去了。
却说这范昆,坐在外面,等着他出来,许久不见,只得叫道:“朱大哥怎么说了?” 不见答应,捺捺气儿,又坐了半晌,还不见出来,便发话道:“ 怎么让我候着,有话没话,到底出来,回我一声,难道这样的好心,寻上门儿还不见情么?”那里应一声儿。范昆一想,恼羞变成了怒,高声叫道:“ 把前儿借的十七两银子,要还我哩。我是做得出的,银子都是好拿的么!还不把眼眶儿放亮些,等我做出来的时节,也不怕你不依我的样哩。” 说着手拍着桌子。朱大的妻子,在里面听着,又是慌又是气。一时间,想不出主意来。道:“ 事到如此,已是不能不露面的了。这人心怀毒计,不发个威,他还以为可扰哩。”
当下计议已定,一头将连粪的马桶和刷帚儿,撇在手边来。只听外面,还在那里连三带五的,越说那话都越邪了。朱大的妻子就发话道:“是什么人,在我家这么闹。我家没人在家里,你说给谁听哩!再不滚了,试试老娘的手段。”范昆听了,心里那一把无名的火直冲上来。想道:“他左右是一个女流,他丈夫该我的是实,我只做要债,闹出来也不怕他。”于是站起身来,往里就走。口里说道:“ 我把这朱大,叫他把龟头儿伸出来,怎么该我的钱,躲住了不会,叫老婆撒起泼来。”
话未说完,那脚已到了他房门口了。只见朱大的妻子,立在房中。叫道:“反了天了,你是甚人,闯进屋来。人家都没内外的么?” 说着暗暗的开了马桶,拿了刷帚儿在手里。范昆不知有计,一头走进房来。朱大的妻子却是手快,那刷帚连粪儿刷来。范昆才要翻走时,头上身上已是湿淋淋的,黄粪儿堆满了。那里接着又是一刷帚,脸上没鼻子没眼睛都是粪。于是没命的往外就跑,后头吆喝着赶上来。及到出了门,早已挨了几十刷帚。朱大的妻子见他出去,随手将门关上了,气喘喘的走回房来。那满地总是粪和尿,又急又气又好笑。自己打扫的干净了。不在话下。
却说朱大出得后门,不敢远行,只在左右闲逛了一会子。只说听范昆的作为,自己做个方便人罢了。就坐在前门左边一个香蜡铺中,说些闲话。足足有两三个时辰,不见范昆出来,只道妻子有个圆便了。正在想着,只见范昆抱着头往外跑。看他身上,都是像黄泥似的贴了一身,心里有些惊讶,不好从前面回家,仍旧开了后门来。未知如何,且听分解。
第 九 回 遭晦辱壮体撄羸疾 受虚惊贞妇出藏金
却说朱大回到家中,只见妻子和衣儿卧在床上。朱大叫了几声,不见答应。低头见地下,湿了一块子,那臭味还未尽散。心中有些明白,坐了半晌,他妻子叹了一口气,翻身儿起来,坐在床边。那两个眼眶,已是哭得红肿起来。望着朱大道:“你相交的好朋友,你还认他做好人哩。你走后面去了,他就发作起来,要你还他十七两银子。拍桌子打巴掌的,叫得我急了。在里面说了几句,他就一直走到我房门口来。却不是我手快些,先预备下马桶和刷帚,他一脚进我的房,我就连粪打了一刷帚,他才跑去了。你是个什么意思,我都被你气死了。这日子叫我怎么过法。” 说着哭了起来。朱大见这等样,人不由的也伤起心来。一时间,良心发现道:“ 是我带累的你,此后再不和这些人来往,也再不赌了。”果真的又膝儿当天跪下,发了个誓。又向妻子跪了一跪道:“你这样贞心,我实在敬服你了。我再要不习上进,可不羞死了么。” 妻子见他一时回心转意,巴不得走了正道。当下两个和好了,仍旧夫妇如初。
话分两头,却说这范昆,吃了朱大的妻子这一个闷,真是出世来没受过的一场大气。当下从朱大家里出来,通身的粪,不知走了那里去的好。路上人见了他,多远的闻着臭气,无不眼里望着他的。有的握着鼻子躲开了去,有的跟着他看,还说:“这人可是落在粪坑里了,怎么一身的粪哩。”嘻嘻笑笑,不断的人议论。这范昆闷着气,走来走去的,一头正好遇见同伙的白强。只听叫道:“这莫不是范老大么?”范昆抬起头来一看道:“我的哥,你且救我一救。” 白强道:“你却是那里弄来的这一身粪?” 范昆摇着手道:“ 再告诉你,话长哩。”白强道:“你在这路上怎么样哩,只好到我家去。”于是同着白强走到他家,借了衣服换了,洗净了头脸。要说出情节,怎奈又羞又忿,那里说得出来。白强只顾缠着,问他的根由。范昆道:“我今儿受的这气,死也是不得瞑目的。叫你知道,就是在朱大家的。” 白强道:“ 在他家却怎样哩?”范昆便细细的说了一遍。白强道:“在他家,哥莫说我口直,这事还是你太造次了。然而朱大雌儿这般做恶,却是耐不得他。哥且息一息气,我们总叫他跌在我们眼里就是了。”说着要留范昆吃酒,范昆道:“我这气填住了,那里吃得下去。我且回去,我的衣服就托你替我收拾了,我明儿来换。有样儿,我们再来出罢。这些事可莫要被人知道了,倒是笑话。”
说罢,别过了白强,回到家中。他妻子兰姐看他觉得没精打神的,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及看他身上的衣服,却不是自己平常穿的,道:“你出什么神哩,又是在外边闹出甚事来了罢?”范昆道:“没有做甚事,我自想我的事哩。” 兰姐道:“你这衣服却是那里的,你的那里去了?”答道:“方才白二说,明儿有事,要借我的穿一穿。我就换了与他了。这是白二的衣服。” 说罢,兰姐儿也就罢了。那知睡到夜里,这范昆竟周身似烧了盆火,热将起来。兰姐见烙得自己皮儿疼了,知道范昆发了热。推他醒了,问道:“ 你怎么的?”范昆道:“想是日间受了凉,回家的时节,就有些不爽快,头重眼胀心里觉得闷昏昏的了。” 一头说着,一头自己悔恨:“做事不曾忖量。这雌儿初次儿约他结姊妹,他不依允就是不中用的。后来又白舍了十几两银子,如今还落了这样的一个大谢程。我这病分明是被他气着,抢了风。又在白家脱了衣服,所以发起热来。心里这口 闷 气 从 那 里 出去。”想着不觉得掉下泪来。
次日起床,已是撑持不住。当下请了医生诊视。一连饿了七日,那心里始终是饱闷,全不思饮食。勉强吃些,夜里就做寒做热的,不得安枕。由此卧病在床,有半月的光景。这日兰姐起来,做了些粥,拿了一碟子小菜,叫他吃。他撑着坐了起来,吃了有半碗。手里拈了点小菜过过口,才咽了下去急了些儿,就呛的咳将起来。这一咳竟咳个不住,腰儿都钩在一团。兰姐骇的赶上床来,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只听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接着又是吐了几碗,那帐子被上,顷刻间好似绣成的一片红锦。兰姐见了,惊得魂都不在身上,忙出房来告诉他娘知道。
当下范二虎的老婆,三步两步擦进房来。不看则已,一看那眼泪不觉如泉的涌将出来。哭着道:“我的儿,你怎么病出个段儿来。平日间也还是个壮浪身子,那里妨你到这步地位。叫我看了把心儿都碎了。” 说着,央人去县前,叫了范二虎回来。这范二虎原知道儿子病,以为发热不过是风寒的症候,不大要紧,也就不留心的来问他了。及到家里有人来说道:“着速请老爹回家,哥病重了。” 范二虎听了,已是诧异,既而问:“是怎么重?” 来人把方才吐出鲜血的话说了一遍。这范二虎慌的跑了回来。老婆接着说了,自己又到床前看过。
请了个行时医的来诊脉,说出病原,乃是闷急伤肝而起。范二虎道:“这便道不着他的病了,我这个小儿从来没有拘管过他。就是衙门里办些事,也都是现成的,并没什么受急受闷的去处,这肝家从何伤起?” 医生道:“ 我只就症论症,却该是这个原由。至于令郎心里的事,还要问他方得知道。你说他没什么闷急,你怎么就知他没别事哩?据我的见解却是如此,信与不信,一听病家做主。姑存个方儿,候高明正教罢!” 说着起身走了。这里范二虎走回儿子房中,亲自问他,可有甚气闷的事。那范昆吐得一丝儿气力都没有,半晌将手儿摇了一摇,只是不言语。这范二虎也无法可施,只得将药煨了叫他吃下,那里见一点效儿。兰姐早已把小英儿送了给范二虎的老婆带了,自己早晚的服侍这范昆,不在话下。
却说那白强,自从范昆换了衣服,总不见他来。还终日在县前,也不见有范昆的一个影儿。暗暗的访问他的消息,知他病在家里。只说受了些气,少不得有好的时节。也就耐心儿等他,横竖有他的衣服,自己穿着哩。一日,在县前听得范昆得了痨症,昨儿吐了许多的鲜血,方才惊得目瞪口呆。想道:“这分明是朱大的雌儿,送了他一条命。范老大又叫我不要被人知道,他自是不能告诉人的。这场事只有我是知道他的原委的,我若走到范二虎面前,把这节事说了与他,朱大的夫妻两口可就过不妥了。俗语说的‘ 公门中好修行’,我那里不做点好事,管他们什么勾当哩。”
过了一日,想起范昆来,走在路上,忽然间念到:“他还借过银子与朱大,在葛爱姑家输去的。闹了一顿,还了他三两多银子。这余剩的,想是朱大断不能有的还了。他这一死,那个来知道哩。我不如乘这时,走了朱大家,诈他一诈,看他可慌是不慌。他若慌了,我便叫还了他这银子,我替他遮掩了过去。” 想着一直走了朱大家来,叫开了门。原来朱大自那日向妻子发了誓,至今总不出大门,倒也安分的过了。
当下出来,一头遇见白强。本是赌友,只认是他来约赌。开口便道:“我是立过誓不赌钱了。”白强听了道:“那个来叫你赌的么,我此来是旧日的情,特报个信与你的。”朱大惊道:“报什么信?”白强道:“你们做的事,你还推在十八两上,装做不识秤哩?” 朱大明知是为范昆的事来的,却断不想到他病痨要死了呵。便道:“我们甚事,还是犯了法要收监,还是被人告犯了什么哩?” 白强道:“ 也差不得多少。你知道范昆在你家,被你们打了。此时害得到垂危的地位么?”
朱大听了,倒骇了一跳,就赖得白点儿都没有一个。白强道:“你倒莫要强辩了,现在粪尿的衣裳,还存在我家里哩。昨儿他老子范二爷,到我家问:他的衣服怎么在我家的?我却就要将这些情节,一一的说给他听。我一想,这话说了出来,你说范二虎可是个好惹的?因为你素昔和我共过赌,暂且没有说出来。今儿来会你,没有别的事,你借过他那银子,是要还他的。他就死也闭眼了。倘若他老子晓得这些事,只怕要银子倒是个末事,要偿他儿子这条命,是不用说的。你只心里慢慢的想想我这话,可是为及你的话。你说不依我说,将来要活不得活,要死不得死的时候,可就莫怪我了。”
朱大听了这一席话,就像半空中打了个霹雳。痴了半晌,就把身子都扑到地下,求他救自己命,说道:“我的性命总在哥身上,要我的钱,我和镜子还光多着呢,从那里弄这十多两银子去。既是哥念昔日相好,为及我到这样地位,要晓得索债就是索我的命了。” 白强道:“你这个人,可是不知足了。我才说得,连被你们打的事说了,眼见得要家破人亡,这就是救你不浅了。还要怎么救你哩?那银子原是他的,你就钻山打洞去,总是要还他的。我这话尽足了你,我也去了。你 和 家 里 商 量 了,看 明 儿 我 再 过 来,讨 你 的 回话。”说着别过走了。
这里朱大进来,将白强的话,告诉与妻子知道。他妻子出了半晌的神,道:“ 我说你终久总要赌出祸来,你那里信,到此时方才知道我的话是不错哩。你实说借了他多少银子,还过他多少银子哩?”朱大道:“实在借过十七两银子,还过三两有零。” 他妻子道:“这么净该十三两有零,也还不至于要命的地位。但是轻拿了出来,这白强看着,必要想出别的事。他明儿来了,你且叫他宽个十日半月的光景,让我们备办了还他,却不能一次就清结。看他怎么说,再做计较。”朱大听妻子这话,想是私下里还有蓄积,就放下了心来。当晚无话。
过了一日,白强果然来讨回话。朱大出去会了道:“昨儿商量了,该他的既是不能少的,我们就备办罢了,却是家里没得现成的。还要借重,叫范爷多宽几个日子,做个几次儿,总清楚他的便了。”白强心下想道:“前儿他那个样子,是没有钱还的。今儿的口气便不同前日,横竖我这木钟儿撞着就是了。那里管他几次哩。” 说道:“ 你却要宽几日,做几次方能够有的还哩?” 朱大道:“ 半月之后,还个五两。再过半月,还个五两。其余三两,约莫再宽半月,也就可以有了。”白强道:“这么要一个半月,方能还清的。既是这样说,你且办去。我去向范大爷恳情罢。却是到了期。莫要变卦了。”朱大道:“那是断不得了,叫你放心就是了。” 说罢,白强去了。
朱大的妻子,一一都在里边听了。朱大进来,他妻子拿了个金如意儿,上面嵌着一颗大珠子,递与朱大道:“这还是我娘陪嫁的,到我出门就给了我。叫我莫要弄去的。如今没奈何,把这点子东西卖去了,还这个孽债。约莫值得二十两银子,你可莫要又银子到了手,旧病又发哩!” 朱大道:“我却不要命,就手这痒么!” 于是出去,寻人估了,珠子值十八两,如意值五两,果然卖了二十三两银子。欢天喜地的,拿了回来,交付妻子收了。
到了半月,称了五两,送到白强家里,托他还范昆。这白强得了这银子,整整的赌了三日,输了一厘也不曾剩。想道:“他说半月才有那五两银子,我却没本钱去翻本,怎样是好。那里等得他,就说是范昆病的狠,等银子用,还在朱大家想方去。”一头想着,一头往朱大家来,朱大见了他,就托着范昆追逼他的银子。朱大道:“昨儿卖出两口橱才得了这五两头,今儿那里倒有银子哩。这却说不得,要缓几日哩。总是不得过了限的日期便了。” 白强那里肯依,说了许多的话。还迟五日,来拿这五两,方才去了。
这白强输了,没钱翻本,真似无头的苍蝇奔来奔去的,那里一时得安。到了第五日,清早便往朱大家来。这里朱大却早预备下了,给了他五两。随即走到葛爱姑家里,正在一桌子的人,赌得热闹。白强抢到局中,就掷起来。又赌了几日,没出他的门。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这银子,竟是如何来,到底如何去,又输得分文也没有一个。揉了一揉眼睛,垂头丧气的走了。这却不好又寻朱大催逼他去的,只是耐着等到半月,拿了那零头三两银子,不免又是从赌上去了。这朱大的妻子,手里还余了十两银子,和朱大商议,叫他拿去做了个小买卖,夫妻两个却也敷衍着过个日子。
话分两头,却说范昆自吐血之后,终日服药医治,总不见好。后来觉得一日重似一日,他娘已是急得耳聋眼花的,也是时常的病起来。范二虎见他们娘儿两个,总像个灯草的人,看看是朝不保暮的了,到也不什么伤心。县前撞些钱在手,替他们办些后事。这日是交冬至的节令,儿子夜里忽然的咳了起来。惊动了范二虎,忙到他房里来看他。未知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回 查阴事合家登鬼录 陷良民一命丧监门
却说范二虎看了儿子,明是打节的样子,脸上似白纸一般,没有一点儿血色。眼见是不中用了。他妻子兰姐,服侍得已是意儿懒懒的,心里想着:“到是早些超了生,好各自奔前程的。累得自己,一日消减似一日。对着镜子一照,那容颜儿却是不比往日。自此推着不照应这范昆。他娘又是老病,不能经劳碌的。范昆看在眼里,也觉得活着不如死去的干净。
一日范二虎在县前,听得有个走无常的,姓周叫个周鬼子,常时替人查些阴事。他亲家马乌龟,却认得这人。当下范二虎走了马家来,托亲家请了周鬼子来。告诉他儿子的病,要他查查可有什么冤牵( 愆)。周鬼子答应了道:“ 三日来,回话去了。” 这里范二虎又和马乌龟说起儿子病势,越觉得沉重。马乌龟道:“这也是没法的事,只好看他寿数罢了。”回到家中,婆娘接着问道:“方才范亲家来找你是什么事?可是女婿有甚变动了。” 马乌龟道:“他听见周鬼子走无常,来托我找他去。要替女婿查些阴事。这都是无益的了,查着便怎么,还是能有救哩?我方才说的,到这时节也没法了。看他命根罢。” 婆娘道:“痨病是有的拖哩,可怜把女儿,误了时光。倒是早死一日,女儿早一日出头。” 马乌龟道:“ 可不是这说哩。” 婆娘道:“ 这些时乾儿子也没来,不知往那里去了。将来女儿也只好就跟他罢,他们还两意相投些。就是这拖脚子小英儿,没地方安放哩。” 马乌龟道:“这倒莫替他烦心,那个孩子长大了,必是有出息的。模样儿又好,便是带了去,还不落得么。” 婆娘道:“ 明儿你替我把乾儿子叫来,我告诉了他,看他可合意思。”
次日,马乌龟果真找着况家的,邀到家里。婆娘把女婿病了,要将女儿将来跟他的话,说了一遍。况家的听了,正中其意。说道:“只等范昆一边死了,就一边将妹子接了回来,和他说明此事。” 说罢,况家的辞别起身。婆娘叫他时常的来走走,打听范家的消息。况家的答应着去了。
过了两日,马乌龟才下床来,外边有人叩门。忙来开门,不是别人,就是那走无常的周鬼子。接了进来,坐下。问他查的怎么样,周鬼子道:“ 贵亲家只管叫我查他的儿子,我却把他一家子的人都查了。却是不 好 向 他 直 说 的哩。”马乌龟道:“这有何妨,又不是你降的灾与他的,怕什么。你向我也可以说得哩。”周鬼子便道:“查得范二爷,一年之中遭横身亡。他儿子死在父后娘前,妻子终归他姓,女儿流入风花。” 说罢立起身来道:“这些话,你可记着便了,断不可告诉他的。就只把你女婿的话回复他,命绝在半年之后便是。不必多说的,我去了。” 当下马乌龟把周鬼子的话,都说与婆娘听了,两个惊疑不定。只得将他女婿的话,到县前来寻着范二虎告知了。
却说范二虎,正在县前忙碌碌的办事。问起来他,只半吐半茹的。旁人背地里告诉马乌龟道:“你亲家这事,大家替他捻着两把汗哩。走的快,也要报个家产尽绝的。原来范二虎惯喜平地上生起波来弄些钱钞。前儿有个富户许大声,现捐了职在身上。来县中送个庄户,差了范标的名字。这范二虎要向他索许多差钱,许大声那里看这范二虎在眼里,给了他两串钱。却是县尊和他有个来往,屈着情打了庄户几个板子,勒令退出,就把这案结了。范二虎又没有得钱,又被他轻薄了。公事上仍是办得这样爽利,心里怎么放得过。怀恨在心,只说出了别的事,再翻他的本,又没有个事出来。
可巧有个江洋大盗毛虫儿,到县里讯供。范二虎悄悄的,叫他扳出县中的许大声来,就说寄顿了金银在他家里。那毛虫儿等到审的时节,果然扳出许大声。县官听了,伸出舌头半晌缩不进去。道:“这许大声是县里的绅士,你莫不是仇扳他么?” 毛虫儿道:“犯人已被拿在案,还敢妄扳人么。只求爷爷拘来问他,便有了脚了。” 当下县里不敢怠慢,立时标了票子,差下快手,将许大声拿到。县官那里能惜半点情儿,叫声“夹起来”,可怜这许大声,如金似玉的身子,就无辜的遭这般刑罚,叫他如何经受得起。那夹棍才收了一把,他心里想道:“不认时,这苦楚实在难熬,没奈何只得屈招了。”当下画了个押,收了监里。后来游司游院的,又受了许多的凄惶。
到底是皇天有眼,终久受屈的有个伸展。这许大声到了那刑部秋审的时节,听说这刑部大人,乃是当时的第一个清明之人。许大声心下一想:“这个去处不叫屈,待往什么所在去。”等到临审,堂上总认他是强盗的窝家,预备下许多的刑具来。只听得外边一片声的喊将起来,刑部官问:“是什么人叫了?”
皂班下来细问,竟是这许大声。进去禀了,随即带了上来。问他:“ 为何叫喊?” 这许大声回道:“ 犯人本是个良民,现捐职员在身。忽有素不识面的犯盗毛虫儿,诉称身是窝家。若论仇扳,身实不知彼是何人。此仇是何时结的?当下县父母不曾详情,便加大刑,身体弱不胜拷问,只得屈认。到了这 青 天 的 案 下,不 求 伸 冤,则 至 死 此 冤 何 时 得白。”刑部大人问道:“你说不是窝家,有何证佐?” 答道:“只求严讯犯盗毛虫儿,可认得犯人的面貌?他若辨不出来,就是情虚是实。还求讯出主使,身的冤仇自得昭雪。”
刑部听了这话也是的,于是把许大声刑具去了,换了一身衣服,立在自己公案旁边。宣进毛虫儿听审,没半个时辰,毛虫儿上来,刑部官问道:“你为盗有几年?抢掠了几次?同伙究竟是多少人?” 毛虫儿一一的答了。把个许大声的窝家就忘记了,也不曾说起。刑部官道:“你这抢劫的东西,端的有个窝聚地方哩?” 回道:“ 有窝家,在本县里,李大称家里。”刑部官听了,分明是个指引他扳出来的。不然是他熟识的人,为何姓名都不记得。把个许大声竟误做李大称的哩。问道:“案内并没有个李大称,这话何来?” 唤手下的人,夹将起来。毛虫儿当下慌了手脚,想了半晌说道:“犯人记错了,是许大声。”刑问官道:“这许大声是你熟识的么?”回道:“熟识的。”于是叫他遍认堂上的人,内中可有许大声,如其识出便是的。毛虫儿只当刑部官诈他,认识必不得有许大声在内。就四下里一望道:“数内没有许大声。”
刑部官看他这样,就知许大声受屈了。登时严刑处置,问道:“你扳出许大声来,必定是受人嘱托,意欲陷害这人了。那唆你扳他的却是何人?实回上来。” 毛虫儿道:“ 犯人实在不认得这许大声,乃是县里一个头役,叫犯人扳他的。犯人亦不识这人,并不知他的名姓,求爷爷超生罢。”刑部听了喝道:“且带下去。”回过头来,向许大声道:“眼见你是屈了,但你平昔可有中了仇与县里的头役哩?” 许大声想了半晌道:“犯人并不曾和头役人等来往,安得有仇,这个不敢妄说。” 刑部官唤了皂班禁子过来道:“许大声实系良家,被犯盗毛虫儿妄扳,受累年余。如今冤已昭雪,只是主使尚未讯出,未便即行释放。暂且松了刑具,寄在监里。候本部院立着知县来京,讯明屈招情由,再行开赦。”众人答应了带了许大声下来。
这里刑部行文到县里来,要提知县到京。范二虎听了这信,访知是许大声反了招。当下慌了手脚,在县前打听消息。他亲家马乌龟寻着他,告诉他儿子的话,他那里还有心绪来听他。过了一日,知县起身去了。一月有余,探马报来,老爷到京了。却说这知县辨错了这诬良为盗的案,自然是先解了职的。刑部官坐堂,审这县官也是讯不出主使来。县官心生一计,下了堂亲自进得监来。见了许大声,满面羞惭,先自认了错误。便和他细细讲起,平昔甚事上中恨与头役?这许大声到底说没有的事。只得又到毛虫儿面前,问他是何人主使?毛虫儿也说不出姓名来,但道仿佛记得个面貌,却是黑脸的,一个大麻子,口边络腮胡子,身长约有六尺。县官听了,问自己手下的人,这模样是什么人?那手下的人,那里想得起来。如此讯了数次,终是个未了的事。
一日许大声睡到五更的时节,忽然醒来。自己想那平日的事,陡然想起送庄户,县差索钱不遂来。忖道:“难道就是这事上,中了仇与这个人么?除了这事,却再没有粘着县差的事。”到了次日,起来对禁子道:“ 我昨儿夜里,想起有一件事,曾难为了一个头役,不知可就是这人的主使,你可请县里老爷过来问一问。” 禁子答应,去禀了知县。那知县得了这话,有了个头脑,忙走来监里,会了许大声。说起送庄户的事,差人索钱,不曾遂其所欲。知县便问他可记得是那个头役?许大声却是说不出来。又延挨了两月,已是将近半年。刑部官这日复提讯问,知县回道:“犯官心里已有这个人,却记不得他的姓名,只求押解了犯官和许大声到县,自然便有着落。”刑部官听了,只得差人押了一员犯官一个犯人,回大县来。
却说范二虎闻知老爷和许大声押回县里,踪迹主使毛虫儿妄扳的人。他心里就似十五个吊桶打水的,七上八下的跳个不住。要走又走不开,终日在县前出神捣鬼的。人都知道他为这件事,那里敢说出来。正在慌乱,本官到了,传了书吏,查寻旧案道:“票子是差的何人?” 当下查了出来,不是别人,却就是范二虎的名字范标。立时通知新任知县,锁拿在县里。县官一看,络腮胡儿、黑麻子,一丝不错。当下二人审了一堂,初时范二虎逞着自己白辩,那里肯认。夹了一夹,还是坚执不承。知县对新任的说道:“这却要合解到京和毛虫儿对质,方能有个口供出来的。” 新任官听了道:“自然是要这样辨法的,只是许大声受累多时,又去京里合讯,未免被累无已了。无奈这范标熬刑不认,也只好解了去。”
这范二虎只望受些刑罚,白赖过去。既而听见要解往京中,这还想逃得出命来么。不如早寻了个自尽,倒还少受些罪。又想到家里儿子病的这样,妻子又是伶仃。眼见两个一死,媳妇是不用说自投门路了。这家业不久便是一空。想到这里,那肠子似刀割的一般难过。不觉的懊恨从前所做的事,没有一件儿存了些后道。如今弄得个没后梢,悔已迟了。自此时常寻死觅活的。只是手足拘挛住了,没空儿下手。这日听得要起解了,一时急得有家难奔,想不出个计策来,脱这苦海。就望着监里的墙,狠命的将头撞去。那知撞的力猛了,把个天灵盖儿都撞破了,当下脑浆迸流而死。禁子那里提防得到,看见范二虎撞头,急忙上前抓他,已是措手不及了,骇得魂不附体。转过身来,跑到门上回了。知县随即出来验看,也就慌得无措。和幕友们商议,重犯自尽,本官原有参罚,没奈何只得报了个畏罪身死出去。候部文回头再做计较。前任知县和许大声仍收禁中等候。
话分两头,却说范二虎撞死在监,合衙门的人都知道了。他手下的附役,急急报与他家里。原来锁拿范二虎的时节,媳妇因为丈夫病着,并不曾叫他知道。此时范二虎已死,不能不说。这兰姐听了这个信息,哭着到婆婆房里告诉了。又来自己房中,报知范昆。娘儿们都是惊疑,看看的病症加了个几分,那里能收范二虎的尸去。兰姐只得请自己的老子马乌龟来,办具棺木,进监里敛了,抬出葬埋下去。没半月的光景,范昆接着也死了。兰姐又是料理些丧事,就只和女儿英姐过了。只剩着一个病病痛痛的婆婆,是范家的未了之事。
这时英姐已是六岁,兰姐想着:范家已是无人,这家业也还尽可过得。但只这样清冷,那里受得住。若是在这里暗地里和人来往,一时间露了出来,那时羞人答答的,倒反不如早些寻个久长的去处,也还可以风光得几年。过了些时,接了自己的娘来住住,和他计议这终身的事。那知他娘早已替他打算定了,那况家的好似走马灯一般的,在马家讨些消息。范家父子死的信,久已得着。专等这马乌龟的婆娘,成就他们的好事。
这日到女儿家,说起清贫难守话来。婆娘道:“你意下想跟个什么人哩?”兰姐也就想着况家的,倒是个旧日知心的人。才要说时,他娘却道:“你那意儿里的人,我可猜着了。”兰姐道:“可是况家哥么?他如今不知怎么样了,这又有好几年没会了。” 婆娘道:“这几时他为你的事,在我那里来,走了少也有几十次哩。” 兰姐道:“ 他来做什么?”婆娘道:“我可早已和他讲你了,他心里恨不得一下子在一处,才是心事。所以时常问女婿的信,那知他们父子竟一齐死了。你说他可欢喜不欢喜罢。” 说着小英儿从范二虎的老婆房中,跑了出来道:“ 不好了,快来,快来。” 骇的兰姐母女两个,忙赶到来。未知英儿叫的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一 回 暗偷情枕上权消渴 明接客筵前暂了缘
却说英姐在祖母房中,看见祖母跌倒在地,忙叫兰姐进来夹了起来,送上床去。兰姐看着这般气色,心里欢喜,忖道:“且耐他几时,想是不久就下土的了。” 仍旧和娘回到房中坐下。过了一日,只听叩门的声,兰姐道:“想是爹来看娘的。”婆娘道:“自然是接我回去,为家下无人了。” 说着一同出来,问了一声,那门前答应的,是个少年的声音。婆娘却是认得道:“这是况家哥的声儿。” 兰姐听了,跑了几步,开了门一看,果然况家的。接了进来,婆娘也见了道:“你怎么得空儿,到这里来走走的?”况家的道:“一来是记念妹子,要来问问好的。二来听得干娘在这里,所以敢造次上门的。”兰姐见他长得越觉得白胖了,身上穿的甚是齐整,不由的从心里爱了出来。又是久旱逢甘霖的时节,叫他怎不动情呢。当下笑嘻嘻的道:“哥儿几年不曾会了,这么发福的样。只说你不记得我们了,竟还肯下顾,这就足见你的心还有我了。横竖我家里是没人的,里面坐去罢。” 说着大家一起,进了兰姐的房。英姐看了不认得,兰姐道:“哥是我娘的干儿子。英儿做了你的干女儿罢。” 婆娘接着叫英儿叫况家的干爹。这英儿原是个伶俐的孩子,口儿哪有个不甜。听见叫他叫,就干爹长、干爹短的,叫得不住口。
这况家的坐了半晌,兰姐却是忍耐不住,和娘打了个暗号儿。婆娘立起身来,带了英儿往外边去了。兰姐望着况家笑道:“你今儿到这里来,可也是想急了么?” 况家的捱到他身边道:“一块羊肉儿,不得到嘴,你说可急不急哩。我的好知趣的妹妹,我们今日算定个亲罢。” 说着搂过来亲了个嘴,拉到床边。此时正是五月,天时向暑。衣服是单零的,就两下解了衣裳……
外边英儿要来看娘,婆娘拖住了他。他哪里依,急得哭了。婆娘叫道:“ 英儿要进来了!” 兰姐还舍不得下来道:“我就出来了。” 说着仍旧睡下。况家的搂住他,又抽了半晌,方才撒手。兰姐真是心满意足,哪里肯让他去。搂了一会,起来对娘道:“况家哥儿今儿是留在这里歇了。” 婆娘道:“ 他初到这里,街上的耳目多,恐其不便。等他来熟了,再留他罢。明儿又可以来得了。” 兰姐没奈何,给他去了。当晚无话。
到了次日,况家的果然来走了一回。自此之后,婆娘回了家,也时常的在范家走动。只因范二的老婆未死,不能成其夫妇。一日,是个初冬的时候,只见范二的老婆,忽然中了寒邪,又添了个冬瘟的病。害了七日,竟呜呼哀哉的了。这兰姐托着他老子马乌龟和况家的,办了后事,送下了土。过了有半个月,和况家的说了,就叫他来成就了。只说是无人倚靠,坐家招夫。这况家的,便以范家做了个家起来。英姐儿此时不叫干爹,直捷叫起爹来了。
自是过了几年,马乌龟夫妇也死了。兰姐有二十七八岁,英姐将近十岁了。这况家的也不过才三十岁。那知他色欲过重,把个身子弄虚了,害了一场病起来。那要紧的一件东西,就似软棉一般,总也举不起。这兰姐出了许多的样子,那里中用。况家的自己觉得无颜以对,就和兰姐商议道:“人生在世只求的快乐,就如我和你,可真是快乐,不枉活的了。无奈得了这病,看着误了你的光阴,我心里也实在不安。再过两年,你的光阴又过了,岂不可惜。你有什么合心儿的,尽管和他快乐快乐。我却是不怪你,只要稳便些就是了。”兰姐道:“ 你这话儿倒好笑,俗语说的‘ 若要人莫知,除是己不为。’ 又叫我做这事,又要稳便,这怎能够呢。我想来,倒是彻彻做他一番,就安排了下半世,也还没甚不值当的。今儿这家业已是将近光了,将来有什么靠山哩。”况家的一想:“这话也还不错。世间上绿帽儿是人戴的,那里便损了英名儿哩。”
当下商议定了,就开起个门户。家里雇了两个婆子,一个上灶的,一个做事儿的。这兰姐打扮得妖妖娇娇的,不时来门前卖些俏儿。不上半月,四下里传道:“ 范二虎的媳妇,此时大做了。昨儿见他立在门前,到甚是可看哩。” 由此说到那些风流子弟们的耳朵中来。渐渐的,门前热闹起来。他一个人那里应酬得来,听得有个扬州的莫丽儿,是绝精的色艺。就地上寻人的,接了家里来。又接了个苏州的,什么阎六儿,和兰姐共是三个粉头。人都叫兰姐家里是范家,从不见有说姓况的。这况家倒也暗地里欢喜。兰姐自己做得了意,看着女儿也长的有个样子。想道:“ 再过三五年,英姐上来,可不又有了个帮手了么。” 免不得时常整理他,修饰的像个玉人儿一般的。这英儿却也受得打扮,分外显得娇嫩起来。到了十二三岁,眉眼儿已解得传些情了。
话休絮烦,却说那朱应言,自从范昆闹了一场,被白强诈了十多两银子,自己发了恨,不做这些邪路上的事。他妻子又给他十两银子做生意,于是死心踏地地,守了两年。生意也渐渐做顺了,寻起两百银子,就把买卖做扩充起来,竟成了个局面。一日,听得人说道:“范二虎犯了事,连个县官被他带累去了。” 朱大心里道:“我为他儿子的事,提着心儿。惟恐他知道了来寻事,我如今这可把心放下去了。”过了一日,又听得范二虎撞死在监里,那心下越觉得开展了。又听得新任官,因他自尽还要参罚哩。现今详文到部,监着前任县官,和被累的许大声,候回文便知端的。又过了些时,听得回文,新任官罚俸一年,前任革职,许大声释放宁家,毛虫儿立时正了法。后来又有人传说,范昆也死了,他妻子跟了个旧相好的什么姓况的了。及到这马兰姐,大开了门户,家里倒像兴旺的,宾客不离门,也就传到朱大耳朵里头。
朱大回了家,无事和自己的妻子闲话道:“你知道那范昆家里,如今竟是怎么样了?” 他妻子道: “ 想是也不好哩。”朱大道:“他父子遭横事,先后死了。这范昆的妻儿,就坐嫁招了个丈夫在家里。人说这人和女的未嫁在范家时节,就私合上了的。这也罢了,那知道况家的招了他,不是自己用的。此时这根竿子已是竖得高高的了。” 说着笑了。他妻子道:“难道讨个乌龟做不成?”朱大道:“可不是这么哩。”他妻子听了心里道:“这个真是古人说的不错:‘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说罢,讲了些生意的话。
次日,朱大正要出门的时节,来了三个客人,买他的货,只得留住坐下。原来他们这个生意,是外京的客来买货,卖主总要备个席款待他的。朱大平昔也是这个例,所以当下接了,便要请他们吃饭。客人知道有例的,也都看做当然的事。于是坐了说些闲话。三个人道:“我们前儿在院子里,吃了一次的酒。那个粉头要算县里好些的哩。朱爷可到过么?”朱大道: “ 客人说的却是姓什么哩?” 三个人道:“外边总说他是范家,我们问他起来却姓况。想是人都传说错了。”朱大听了道:“若是这个人家,我们是知道的。实在是姓范,因为这粉头目今跟了姓况的,所以改了姓。外边人只还认是范家呢。其实是不错的。” 说着朱大想道:“ 横竖是要请你们吃的,不如就和他们到那里去办酒罢。” 于是,接口道:“客人既是说这个粉头好,我今儿就请到那里坐坐。只是不恭些,要客人们包涵的。” 三个人谦了一会子。
大家起身,一径走到马兰姐家里,说了进去。先是兰姐出来接着,倒了一巡茶。又是各人一个盖碗,碗里放了几个松子儿。大家吃过说了些趣话。朱大也道了姓,只做素不相识的样子。兰姐却也不知,他就是从前丈夫的冤家。少顷,莫丽儿、阎六儿接着出来,请教了坐下。都是打扮得十分齐整。朱大看了诧异道:“怎么还有这两个的,难道范二虎的女儿不成?”及问了姐(姓)名,方知是外边垛来的。既而又是一巡盖杯儿上来。接着一个婆子,走过兰姐身边说道:“今儿爷们办什么样儿的东道哩?请个是,好叫外面办去的。”朱大听了,忙向身上摸出两锭银子来道:“ 且拿去办着,晚上一起算账就是了。” 婆子应了一声,走过来接了去。这里说说笑笑的,一时排上饭来,大家一桌儿吃了。丽儿、六儿先进去净手,众人和兰姐说道:“ 我们今儿四位,你这里只得三个人,晚上怎么样哩?” 兰姐道:“ 新近苏州来了个周翠儿,是我们这阎姑娘的干妹子。人品比他强多着呢。就叫人去接来,可不是四个了么。总叫快去接了来。”
说着和兰姐进了阎六儿房中,他正在那里添妆哩。香炉内点着些速香饼儿。几上一个磁人,只见那口里喷出烟来,香的扑人的鼻子。兰姐上前,和六儿耳边说了几句话就出去。婆子送进茶来,大家吃了。六儿道:“爷们莫笑我们不大洁净。”众人道:“这样水晶宫似的,还说不洁,真是造孽的话了。”正在说笑着,莫丽儿进来。下边坐的一个客,搀了他的手儿一拉,在自己膝上坐下道:“莫姑娘我是留住了。”六儿笑道:“可是我说爷们嫌我哩,像莫姐姐就早有人定下他了。”上边的客人接口道:“ 你莫吃醋,有我哩。”也就拉了去,连着坐了,一手去他袖里摸了半晌。兰姐进来笑道:“ 做甚么这样的亲热哩?你们也太急了。” 丽儿道:“我看你是个正经人,今儿断不和人亲热的。” 说着大家笑了。兰姐道:“请到我的房里坐坐去,莫要叫这臊货要脸。”一手拉着朱大道:“走’。” 朱大只得立起身来,那三个客人也就跟着,和丽儿、六儿一同到了兰姐房中。
那知他房里,却早坐着个嫩小娇俏的人儿在那里。看他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生的却是长大。一个瓜子脸儿,两眼盈盈,满面堆着笑,见了人忙站在旁边。众人见他,那个不啧啧称羡道:“这样的女儿,几曾经见过哩。真是:‘ 卢家让尔三分俏,西子羞他一段娇。’” 兰姐见众人惊叹,笑着道:“这是小女英儿。孩子家,又粗又蠢,爷们不要见笑。那里经当得这样的褒奖哩。” 大家才知是他的女儿,于是坐下。英儿慢慢的拿了个水烟袋儿,各人送了一袋烟,仍旧慢慢的走下来,那双手儿伸出来,就似初出水的一节嫩藕。十指儿纤纤的,头上两鬓边,垂着些短发。他轻轻的,举起手来一掠,坐在下边。众人不转睛的,只是望着他。
兰姐方欲说话,只听婆子在房门口来道:“奶奶,周姑娘到了。” 兰姐忙起身出去接了进来。果然是个苗条的粉头,胜似六儿品貌。一个客见了道:“这是我的了,你们都先拣了的。”那两个没得话说,道:“ 这个自然是你的了。”朱爷不用说,是老板陪他。朱大道:“客们尽着拣去,我是不拘得的。”兰姐道:“朱爷我们本地人,应该配本地人的。他们是别处来的,也叫那别处来的配他。” 说着捂了嘴笑个不住。三个粉头笑着道:“这个坏人,开口就把人开心。你一时不讨人的便宜,心里就过不去了。” 六儿向着客人道:“他才说你们是别处来的,你们都受么?”三个客道:“回来的时节,托我们这朱爷翻他的位便是了。话儿让他说句,也没甚要紧的。” 兰姐道:“阿弥陀佛,我这位爷再不拿人出气的。”说得大家笑了。
看看到晚,外面点起灯来,照的屋里明晃晃的。大家出去坐席,各人带下一个粉头,吃了半晌酒,行起令来。上坐的客道:“我们不会拉文的,今儿总要吃的足食足兵才罢,不许半途而废的。有一个想哀而不伤,就罚他个‘ 三杯和万事’可是这么说?”众人笑着应了。他道:“ 这就我来行令。”举起杯来莫丽儿斟了酒,他就干了,道:“ 我们是三拳两胜,输的吃酒,赢的唱。有不会的,自己的姑娘代。却是也要吃个‘三杯和万事’的。”于是合二坐的客,划了三杯(拳)输了,将酒吃过。叫二坐的唱,那客道:“只好周姑娘代了,我吃三杯罢。”翠儿就叫六儿吹着,唱了个“ 长情短情” 的一只曲子。二坐的又和三坐的客,划了起来。三拳却又是二坐赢的,三坐的吃了酒。周翠儿道:“这次却要寻别人代了?”莫丽儿道:“你倒还乖哩?”二坐的客斟起酒来道:“还是一客不烦二主罢。” 翠儿只得又唱了个“ 好姐姐”的一只曲子。然后三坐的和朱大划,朱大故意的输了与他。自己吃的酒,阎六儿代那客唱。
如此吃到有二更天。众人道:“酒是不吃了,我们还是歇了去,还是走哩?” 朱大不好说走的,道:“ 这是不敢勉强,要听客们的尊便。客们要歇,我自然是在此奉陪的。”上坐的客道:“还是改日罢,今儿货还没有谈哩。” 大家就立起身来。婆子站在兰姐背后,朱大一眼望见,拿了一包银子十四两重,递与他道:“你拿去分分罢。” 婆子接了过去。四个粉头过来,谢了一声。大家走了。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 十 二 回 获异药公子乍试方 破新瓜女儿初进喜
却说众客和朱大出了门来,走着说:“ 买的货约了日期,兑银子交货。”不在话下。这里兰姐送了周翠儿一锭银子,打发他去了。自己也落了五六锭银子。回到房中见了女儿,因为日间客们赞他的好,分外的珍重他。外边的人传了出去,说:“兰姐有个女儿,叫小英姐儿,年才二八,还没有梳笼过的。自此又添了多少的客,总要来看这小粉头。一日来了个公子,跟了两个篾片,两个服侍的家人到来。兰姐带了女儿,出去接客。阎六儿、莫丽儿,也出来见了客。大家坐下,说了姓。这公子却不是别人,就是县里有名的乡绅,姓邹的。那篾片一个姓屈,一个姓庞。兰姐看了这主顾儿有局面,就另眼看待起来。这公子只和小英儿说些话,并不来理论这两个粉头。姓屈的这人,笑着向小英儿道:“今儿你的喜事到了,真是造化,遇见了这位。” 英儿听了红了脸,低头不语。兰姐道:“老爷们看顾他,只是孩子气哩。”说着,婆子出来,请里面吃茶。屈庞二人陪了进来。邹公子走到里边,三个粉头和英儿跟了进来,分上下坐下。却是绝精的一桌茶碟子,极细的银针茶,闷送了上来。吃了些茶食,庞爷道:“我们这邹老爷,今儿来到这里,是闻英姐的名儿来的。听得英姐不曾梳笼的,带了个元宝来,替他取个利市儿。”说着,回头向那家人道:“ 可拿过来。” 果真的,家人送了个五十两的大元宝上来。兰姐见了,也就没有不依的。笑道:“小女今儿却还年幼,既是老爷垂盼,须得择个日子,请老爷来梳笼他便了。”屈爷道:“只要你允了,就是择个好日子,也不妨碍。” 说着,叫婆子拿了皇历过来,送与邹公子看。公子接来手里,揭开一看道:“今儿是十一,这十五倒是个上好的日子。” 屈爷道:“ 正好了,又是个团圆的兆头。就是十五罢。”
当下吃了茶,坐了一会子,排上酒肴。阎六儿和莫丽儿唱了几套曲子。屈庞二人又叫他两个吹着,请教邹公子一支。公子顿开喉咙,唱了个“ 翠凤毛翎” 一阕,大家赞了一气的好。公子叫屈庞二人唱,二人道:“珠玉在前,我们这有腔无板的,那里跟得上哩。” 谦了半晌,只得每人唱了一只。公子道:“英姐如此妙龄,自是音律好的,为何不当筵献出 技 来?” 英 姐 羞 颜 微 露,低 了 头 儿。兰 姐 接 口 道:“小女从没见过众客,今因老爷们到来,方才出面的。孩子家怕丑,所以问着话儿,不曾答应。曲子是学了两支儿,却还不曾道地。今儿老爷垂青在他身上,分外不好意思唱了。容日再献丑罢。还是阎姐姐、莫姐姐接了起来,大家重复再唱他一支。” 说着笑了一声道:“我这话儿真正大胆,罚一杯。”果真自己拿起壶,斟了酒干过,覆了一覆。众人见他说了,都道:“罢了,他又罚了酒,我们说不得是要唱的。”阎、莫二人先唱,屈、庞二人后唱。邹公子又被众人劝了一番,只得也唱了。又吃了几巡酒。
这公子叫了家人上来道:“我今儿在这里宿了,明早带了轿来接便了。”家人答应个是,一齐去了。公子道:“ 莫姑娘陪了我罢。” 向着屈爷道: “ 你要那个哩?” 屈爷道:“庞二兄先说。”庞爷又叫他拣,两个尊了一会子。公子道:“就说了罢,那里这么谦哩。”屈爷听了忙道:“既是庞二兄不说时,我便是阎姑娘了。”庞爷道:“我正要说范姑娘的,可是天遂人愿么。” 说的大家笑了,于是散了坐。公子拉了英姐的手,连着自己坐下,摸着他的手,笑道:“你可疼我不疼我哩?”英姐微笑了一笑。兰姐道:“老爷怎么这样说,只是老爷疼他些,可知是他的福哩。” 说着送上茶来,各人的婆子,跟在身边伺候着。
又坐了一时,公子站了起来,道:“我们房里去坐罢。”屈、庞二人忙道:“莫姑娘过来陪了去。” 一个婆子拿着个明角罩的灯在前,一个婆子提了个小圆宫灯儿,接着来照公子进房。莫姑娘紧紧的,跟着公子走到自己房中。婆子丢了灯,递茶递烟。吃了一巡,公子又坐着和丽儿说了些风情的话,关了房门。外边听得公子安置了,屈、庞二人才和六儿、兰姐进房。英姐自去宿了,不题。
到了次日,邹公子的家人,早已备了轿来接,屈、庞二人和公子一同起身。约了十五,仍是三人到此歇宿。兰姐和六儿、丽儿送了出门。丽儿想着夜来的话,不敢泄露。只看英儿是怎么个接待。看看过了两日,正是月满良辰,邹公子仍旧和屈、庞二人到了。原来青楼中,女子初接客的时节,也同出阁的女子一般,妆奁等物以及床帐被褥,俱是制办的齐全。这日也算个喜日子,大家总要贺他。名为梳笼,又叫做上头。当下兰姐儿得过邹公子的聘礼,免不得和况家的商量着,办了些妆奁什物,出了个房,铺设的齐齐整整起来。英姐听得邹公子到了,不好意思,羞的不敢出来。兰姐进到里面道:“好姐儿,不要这样怕丑,过了今儿,就是和姐姐们一样了。英儿此时情窦已是开的,听了这话,不知有多少好处在后面哩。只得依了兰姐的话,站起身来。一个婆子走来扶住他,搀了出来。见过公子,就下首坐了。屈、庞二人笑道:“今儿看你更比前儿不同了,那眉梢儿上都是堆着的喜气哩。”公子和众粉头听了,都笑了起来。英儿心里也觉得欢喜,只是不好见于颜色的。微微低着些头,越显的那娇嫩模样,叫人怜爱不了。少顷,周翠儿到来,替英姐贺喜来的。接着又是什么王采儿、吴莲儿,都是贺喜。兰姐款住,就叫他在此陪亲。也有认识公子的,也有和公子有染的,都坐在一处,说说笑笑。时常的来英姐身边,你也替他掠掠鬓,我也替他理理衫的,照应了一日。
看看到晚,灯火儿点起,似白昼一般。排了两席酒,兰姐道:“老爷们莫见笑,我这是做庆的筵席。回来英姐儿还要敬邹老爷一杯儿,却在房里排了。” 说着,邹公子坐了上席,翠儿和那来的两个陪了。下席儿屈、庞二人和家里的两个坐了。兰姐自己插在上席,敬公子的酒,那三个接着陪。这公子心里想着踏花,屈意儿奉承些。不在话下。
却说英姐,到坐席的时节,婆子搀了他进房中,吃了些东西。替他重匀粉面,再整衣妆。将一个珠冠儿,放在镜台前,专候公子进来好上头的。又停了一时,一个婆子来说道:“进来了。”说着,英姐站了旁边。兰姐陪着公子来了。一进了房,那香儿扑鼻子不散,真是销魂。两个婆子将桌子放在房中间,齐齐的排了两支红烛的下面。须臾桌子排得满满的,都是些精巧的碟子。
屈、庞二人和众粉头,接着进来观玩。公子道:“我们都坐下吃一杯就是了,不必这样礼数,我也不耐烦的。” 兰姐只得请二人旁坐了。下面是翠儿和英姐,公子坐了上面。翠儿道:“ 我代英姐敬罢。” 说着站起来,斟了公子的酒,英儿略站了一站。屈、庞二人也斟了,陪着吃过。又吃了几杯,屈、庞二人觉得公子的酒有了。道:“我们看上头罢。”公子道:“酒不吃了,好得狠。” 大家站起身,婆子上来撤了席。兰姐向公子屈了一屈膝道:“借老爷贵手替女儿上头罢。”公子搀住他,自己到镜台边,拿起珠冠来。婆子扶过英姐,就近着公子,叫他将珠冠上了头。就接过来,仍旧放在镜台边,就卸了妆。众人出房。一个婆子请姐儿沐浴,英姐略见了个意儿。婆子们随即收拾了,也出得房来,掩上了门。
公子想起前和丽儿话来,果真怕他半夜跑出去,自己过来把门扣上了,拉着英儿的手,到床前坐下。英儿羞得脸儿低住了。公子替他解了钮扣儿,露出粉白胸膛,却是大红满花装香的夹纱兜肚,掩住身子。英儿略略的将手来隔住他。公子忙解了他裙儿,抱他上了床。自己脱了外件,也和袴儿。上去道:“你家妈妈和姐姐们那么大方,你怎么这样小气哩?”英姐微笑了一笑。公子道:“ 你今儿疼我些,我还有许多的好处给你哩。” 英姐听了,把脸歪了过去。公子替他解了袴子,他把身子捱了半晌,方才褪去了半边。
公子兴发,自己去了袴子,乘势分起他两腿,对着便刺……只见英儿叫了一声“哎哟”,那口儿紧闭,早已疼得晕了过去。公子看了,不见他再动一动,……只觉那气儿,却是冰冷的,从鼻子里出来,方才惊慌起来。忙下身来,将他两腿放下,自己下得床来,仍旧去摇了他一摇,哪里能动一动。又将灯烛上床去一照,已是一丝儿气都没了。当下骇得牙打得颤了起来。急急开出门,唤起婆子来。且叫他莫惊动了兰姐,且进到房里来看。这英姐,不知死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三 回 惊奇遇兰姐欲娄身 遭恶客英儿将出阁
却说邹公子和英姐掩了房门,众人退出。外边来的三个粉头,渐次的来接去了。这屈、庞二人商议道:“他们还有几日的闹哩,我们且回去,明儿再来罢。” 说着站起来要走,兰姐那里舍得他二人去,上前拦住道:“这个时候,还往那里去。是要在这里歇的。” 大家拉扯了半晌,屈、庞道:“明儿邹老爷是必不能就去的,我们好歹明儿来过夜就是了。”兰姐不得已,让他们和公子的家人去了。兰姐送了客回来,又照应着婆子,收拾些家伙,然后和阎、莫二人各自回房。只剩了英姐的两个婆子,伺候房中的客。各人正在睡得寂静,忽然邹公子开了房门,慌慌张张地唤婆子。婆子听得公子叫唤,不知就里。只道是英姐决裂,忙来房前问甚么事。公子抖着说道:“ 你们进来看看,姐儿是怎么的。”婆子进得房来,拿了灯烛,上床看那英姐儿。将灯一照,只见脸上一点儿血色没有,眼睛儿和牙关都是紧紧的闭着。又将灯照到下面,那腿一只还是赤条条的。往他那私处一望,不望则已,望了两个婆子吐舌不迭,只见阴门裂了有一寸来长的一个口子。婆子急急替他穿上¥子,仍放了下去。两个商量着,倾了些滚汤儿来。一个上床去,撬开了牙关,一个将滚汤灌下些去。停了半晌,英姐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婆子知道他醒了过来,公子方才略放了一点儿心。这里婆子忙上床叫唤,他却不答应,又过了一会子,渐渐有呻吟的气息,就忙着煨起米汤来,放些莲子在内。顷刻,倾了半碗米汤来,叫英姐吃,仍然扶住他勉强饮了两口。下边却是漓淋不止,哪里转动得。登时似生长了孩子的一般,坐起草来。
看看天色已明了,婆子悄悄给了兰姐儿的信。兰姐听了,骇了一惊道:“这人是什么样的货儿,这个厉害的哩。前儿和莫姑娘歇了,他并不曾道了半个字儿。这是什么讲究?”立时叫了婆子,请过莫姑娘来。兰姐问道:“ 姐姐前天和这个人儿过了一夜,他却是个甚货儿,你可知今儿弄出一段子奇闻来了。” 丽儿道:“什么奇闻,我并没有见他的异处,只不过略强壮些儿。今儿小姐儿却怎样哩?” 兰姐将婆子说的述了一遍,大家诧异不了。
兰姐梳洗了出来,走到英姐房中。公子却是坐在下边出神。兰姐请了个安,公子道:“今儿倒叫我下不来的了,这是怎么说的。”兰姐道:“老爷只管放心,姐儿初次儿经历,这也是不免的。想是养息两日,自然好了。只是到带累老爷受惊。” 公子见他这话越觉得过意不去,道:“ 既是这么,好好的服侍他,我那里拿几十两银子你用便了。”
兰姐谢了一声,来看那英姐,此时面色虽是回了过来,到底是血气耗散了的,仍然是干白着脸。他心里有不自在的去处,羞答答的,只是说不出来,自己忍着些。当下兰姐叫他一声,却慢慢地把个脸儿转向里边去。兰姐知他羞涩,也就罢了。走了过来,陪着公子。心下想道:“这人到底有些蹊跷,丽儿方才不肯说,只道了个略强壮些,不知是怎么样的强。我倒要看他一看,方能放得下这心去。” 一边想着,一边款了公子吃了早茶,吩咐婆子料理午饭。公子便要起身,兰姐道:“老爷今儿要去了,就是怪着姐儿了。虽是不能陪着老爷,这例儿是要原全的。多则一个月,少也要三日,方才放老爷去的哩。” 说着屈、庞二人和邹公子的家人都来了。公子随唤家人,去家里拿两百银子来。家人答应着去了。顷刻到来,公子叫他拿五十两给了兰姐,余者还带在身边。
却说屈、庞二人,早已在外边得着夜间的信,装做不知。说说笑笑的,吃过了早膳。兰姐请众人斗牌,于是公子和屈、庞二人,兰姐陪着坐下。四个人斗了一会子牌。阎、莫二人在旁观玩到歇局,公子输了十来两银子,屈爷输了五两。庞爷赢了四两,拿了二两给两个粉头,二两给众婆子们,公子唤家人过来,连屈爷输的一起拿了出来,交与兰姐。此时已是黄昏,婆子们排上酒肴,大家坐了。免不得阎、莫二人唱些曲子,欢饮了一会子。屈、庞二人意欲起身,兰姐道:“昨儿说过,今日是不去的,叫两个姐姐奉陪就是了。老爷屈着些,在我那里安置罢。只是不洁些。” 公子心里还想和丽儿睡,怎当得兰姐这样殷勤,不好启齿,只得依允了。屈爷在六儿房里,庞爷在丽儿房里。兰姐陪了邹公子在自己房中来。家人吃了下席,回去不题。
这里兰姐房中的婆子,舀了汤来,两人净了手,扣上了房门。兰姐笑着道:“老爷的贵体怎么这样的经当不住哩。昨儿丽姐说起,实在的壮大,所以我今儿 要 领 领 老 爷 的教。”公子笑道:“你莫要像丽儿,半夜叫起饶命来哩。” 兰姐听了,方知丽儿却也受不的,他还说略强壮些哩。怪不得英姐儿弄得这样了。” 心下就记了莫家的坏处,道:“ 侍我慢慢地和他计较。” 看官们,邹公子如此物事,连丽儿都免战了,为何兰姐心里却不怕哩。原来这兰姐本是个好淫的女子,经历了多少的人,那心中觉得总不畅美。难得有这样的材料,那有个不动心的。
当下请公子解衣上床,他自己忙御妆伺候……公子兴至,一泄如注。搂住了睡了一觉。
兰姐醒来,将手儿下边去一摸,那被儿都是湿了。忙拿布抹去。忖道:“ 真是至宝,便死在他身上,也是甘心的。那里去寻这样的货哩。” 又想着:“他才干得甚觉畅彻,必是没有和他合得来的。我想这烟花里面,终久不是着脚安身的所在。莫若跟了他,将来谅不得到无所归着的地位。只是英儿又被他粘了身,名分上不好看像,这怎么样哩?且让我探探他看,再做计较。”
当下向公子道:“爷今儿还畅意么?”公子道:“这番真是今生第一夜了。”兰姐道:“ 难道就没有合爷意的人么?”公子道:“便是没有遇着哩。”兰姐道:“外边的不中意,家里的想是服侍熟了。” 公子道:“妾是有两个,从前倒也罢了,如今却不曾近他的身去。” 兰姐听了诧异道:“ 这话又是怎么哩?” 公子道: “ 实对你说,我这物事是受了异术的。”兰姐惊讶不已,道:“ 今儿有了我们这样的跟了爷,可还过得哩?”公子知他有个从良的意思,自己弄得高不合低不就的,也恨不得要个淫浪些的做个对儿。
当下听得兰姐的话就道:“ 莫不你有个要跟我的意儿么?”兰姐道:“ 我却这么想着,不知爷的意思以为何如?”公子道:“你若果真的话,我有甚么不愿意的哩。但只你现在有个丈夫,又有这个女儿,一身到有这些的牵扯,怎么离得开去。” 兰姐道:“爷这个不用烦心的,我家里的原是个废人。只要给他些,叫他有的吃、有的穿,他就说的来了。这英姐儿,明儿养息好了,配个小子儿,也就叫他去了。有什么丢不了的哩。只是爷可有变动哩?” 公子道:“ 两意相投,有什么变动,你只安好他们妥当便了。” 兰姐听了,登时下床来向公子磕了个头。公子忙扶起他来。兰姐散了发,剪下一缕儿青丝来结了。叫公子做个聘订,公子收了。一宿晚景题过。
却说次日兰姐起来,叫婆子问了,英姐可曾下床。婆子道:“ 下来了,看那转身还有些吃力哩。” 兰姐道:“ 你去说,叫他不要劳动。安静两日,自然好了。” 婆子答应去了。兰姐梳洗了,公子起来盥漱过,出来和屈、庞一处坐了。三个粉头仍旧陪住。兰姐心里,只是运筹着自己的事,想着先发付英儿,再做去处。却眼前有甚么人儿可配哩?忽然想起,周翠儿有个兄弟,叫什么周凤官的,现做个唱的,人品儿是不消说齐整的。就是娶了英儿过去,跟着翠儿做些买卖,也顾不得这些了。
当下叫婆子接了周姑娘来,和他商量一件事,婆子去了半晌,翠儿到了。见过众客。兰姐款了在自己房里坐下,谢了他前儿的贺礼,接着道:“请姐姐过来,没有别的。昨儿英姐已是过了喜日,我想到底女儿家是留不住的,要替他寻个头路。不知可合姐姐的意儿,想把他给了你兄弟凤官,只是配不上些。” 翠儿一想:“英姐的颜色是自己知道的,做这件事儿,自是去得。难得他出了口,还有甚么不允的。”就道:“ 奶奶这是什么话,就是我家这兄弟不配多着哩。”两个谦了一会子,就约着择日,下个聘礼。兰姐道:“我这女儿既给了你,只听你的意儿。要娶时就娶过去,并不留他在家里做衬儿的。” 翠儿听了,更是欢喜。说罢起身。兰姐留他坐坐,翠儿执意的要去,只得送他去了。
这里兰姐随即唤了况家的来,告诉他把英儿给了周翠儿的兄弟周凤官。况家的听了,诧异道:“怎么姐儿才接济上来,就给了人去呢?” 兰姐道:“不要说他给了人,连我还要去哩。”况家的不知就里,只道兰姐一时动了什么气,那里敢再出半点气儿道:“奶奶做主便是,还有错的么。我是没甚主意的。”兰姐道:“我才的话,句句是实在的。你莫要错认是气话哩。我叫你来正是要商量我们好散的话。” 况家的听了,就似吊在冷水盆里的,只管出神。兰姐道:“你莫出神哩,当初我们在一处,原不是什么明媒正娶的,不过也是一时两下里合意儿做了对。今儿我这身子似飘蓬的一般。将来有了年纪,拿不得做不得,到底有甚靠山。所以想起来,不若乘着这时节,各自寻个生路去罢。我也替你想了,在这里这个屋子是给你的,还有百拾两银子给你做个穿吃的根基儿。这可不枉了旧日相好的情意了。你的心里以为何如?”况家的道:“奶奶说了,还有甚么讲哩。只是丢得我太冷淡些儿。” 兰姐道:“这样待你还说冷淡哩,你想想你挣了多少给我。我今儿这三五百银子的事,也够你一辈子觅哩。话儿我已说过了,你自己打算去罢。” 说着况家的出去了。兰姐仍旧出来,陪三个客说些闲话。公子看着兰姐,知道是为夜来的话,忙着安放那两个了。到晚屈、庞二人回去,公子仍是唤去家人,自己和兰姐歇宿不题。
却说周翠儿得了兰姐的话,随即回家欢天喜地地,告诉了凤官一遍。那凤官也闻得范家英姐的容颜齐整,听了正中其意,就和姐儿商议下订的日期,忙着打了些金银首饰之类。过了两日,叫了家里婆子来到范家,通知了下订的日期。兰姐应允了。此时邹公子已是回去,静听兰姐这里发了两个拖脚,然后接他家去。
这兰姐巴不得一下子,把英姐送了出去。见英姐已是养得身子似复了原的,就进来和他说道:“姐儿这两日可平复了哩?”英姐微微地点了头。兰姐道:“姐儿喜日已是过了,我想替你结个亲事,到底才成局面。昨儿和周家姐姐说起,他的兄弟甚是伶俐,人品儿也还看的,我就做了主,把你来许了他。他今儿叫婆子给了信,择了日子下订。你的意儿怎么的哩?”英姐听了没有不允的,低了头只不言语。兰姐还絮叨的问,英姐道:“娘做了主,又来问我做什么?我知道甚哩?”兰姐知他没得话说,那心方才放下了。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 十 四 回 得娇妻畅偕鸾凤侣 进双美大兴温柔乡
却说英姐养息得渐就平复,心中想道:“男子家不成总是这样物事么?怎么我初次儿,便撞着了这个魔头哩。” 正在胡思乱想,他娘兰姐走来,告诉他周翠儿那里,择日下订的话。这就是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这英儿有什么的说哩。且又听得凤官这小子是个唱的,必是个清俊的人儿了,心下倒也十分合意。话休絮烦,却说兰姐,自从那日夜里,和邹公子私下里结了约。这两日是有客来,不亲自出来接待,就叫六儿、丽儿两上应酬着门面。不在话下。
又过了两日,这日正是英儿下订的日期。周翠儿自己坐了轿子,两上婆子跟着,捧了四个红包,一径往范家走来。兰姐出来,接了进去。各人贺了个喜,说些谦让的话。将红包送上,不过是些喜茶果品首饰簪环之类。兰姐随即唤婆子们收下。进去扶了英姐出来,见过翠儿。两下里行了礼坐下。六儿笑着道:“凤官儿,今年也是十六岁。配了我家这个姐儿,真是一对儿了。” 翠儿接着道:“论起我们那个兄弟来,和姐儿站在一堆儿,倒也还是个郎才女貌哩。” 说着大家笑了一回,兰姐唤婆子排了茶碟儿,众人陪着吃了些茶食。接着排上饭来,翠儿不好推辞,只得略用了些,就要起身。
兰姐忙着料理些回盘的东西,收拾停当。翠儿道:“奶奶不用费这个心罢,倒叫我们不安的了。” 兰姐谦了一会子,翠儿道:“奶奶前儿曾说的,给了我家的兄弟,就不拘早晚,叫我们成就了,是没得话说的。昨儿和凤官儿商量着,若论年纪正是青春的时节。我们家也没甚多人,即是奶奶这么说时,倒是早点儿给他们做一处罢。” 说着摸出个吉期的单儿来,道:“若蒙奶奶慨允了,这里择了个日子,下月正好大利。”兰姐心里,巴不得一下子发付了,就好料理着自己动身的,那里还有不依的哩。听了翠儿的话,忙来接过单子,道:“姐姐说了便是,我这里没有不允的。却是甚期儿哩?”翠儿道:“上面写得明白,是出了月第三日。” 兰姐道:“这么是初三了。今儿是十六,相去只得十六七日。罢了,也还 预 备 得 来。只 是 没 甚 的 陪 送。姐 姐 却 莫 笑 话哩。”翠儿道:“这是怎么说起,奶奶到说这样的话,我们有什么来到奶奶哩。”说着作辞去了。
这里英儿也知道那周家要来娶他了。兰姐不免想着发送英儿的物事,不时的备办些。六儿、丽儿两个背地里议论道:“周家是那里的造化,平白的一朵花儿才放,就送了与他。怪不得急忙要了过去。不知奶奶是个什么意儿?” 丽儿道:“ 想是前儿遇了邹爷,把他弄怕了,不敢留他了罢。”六儿道:“怕他了,为甚么还要在自己房里去哩?” 丽儿道:“你可就没遇他的事,说起来也是个奇文哩。”六儿道:“我正要问你,却是甚么货儿,这么利害呢?” 丽儿笑的捂着嘴道:“ 告诉了你却莫要慌,那里寻个棒槌子、丝瓜去哩。”六儿道:“也亏你受用了。”丽儿道:“告诉你也不信,那日我并不曾沾了身哩。”六儿道:“这可就是谎了,你不近他,他怎么就罢了么?” 丽儿道:“他原是缠住了不放的,我说明儿对奶奶说,叫姐儿知道了,他就慌的不敢近我了。后来我所以就没讲的。这却不是奇文哩。你道他这物事,怎么这样壮大的。他说遇了什么异人传授他的。还说些话,叫他来配合英姐。又是什么年二八,你说可是奇文么?如今奶奶和邹爷过了两日,不知得了甚秘诀。想是两意相投的光景。只怕明儿奶奶还从了他哩。” 六儿听了,却也有些可疑。道:“若是这样,我们就要散了。你明儿怎样哩?”丽儿道:“散了时,我们可就到周家住去。” 六儿道: “ 我也是这么想着。”这里两个私议,不题。
却说英姐被邹公子梳笼之后,外边都知这范家新上来个小粉头。有知道英姐的,都道:“ 那个小女儿,倒好个头脸,如今也接客了。不数日,传遍了这县里。有风流的子弟们,总想着和英儿亲近。这日,有个县里的少爷,在外边听得,范家的英儿,年才十六,新近上了头。这少君悄悄的带了个长随,来到范家。莫丽儿出去接着,那少君坐下,略说了几句话。长随上来,向丽儿道:“你家有个英姐,唤他出来,少爷特为他来的。” 丽儿听说是县里少爷,不敢怠慢,忙进来告诉了兰姐。
当下兰姐恐怕英儿不出去,惹出事来。只得来和英姐说知了。英儿心里想道:“过周家去没多时了,倘又被他弄得似前儿那场,怎么样哩?” 就推辞不肯接见,兰姐道:“ 这个人是县里的人,你不去时,带累了我哩。说不的要出去的。好姐儿,莫要难我的心了。” 丽儿在旁道:“ 姐儿放心去的,这一次不比前儿了。” 兰姐听了这话,想起前儿的邹公子,却也是他不说,被英儿吃了个苦。今儿他又来说好看话儿了。才要抢白他两句,一想外面的客坐在那里,不便闲话,就接着催英儿去。
英儿勉强站了起身,叹了一口气,重新理了衣裳。丽儿帮着整齐了头面。婆子跟着,一齐出到外边,见过客坐在下边。丽儿笑着道:“这姐儿不惯见客,少爷莫怪他礼儿不周哩。”这少爷接着说了些趣话儿,看看已是赤乌西坠的时光。不消说兰姐在里边,安排了酒席出来,丽儿和英儿陪了少爷吃了些酒。少爷道:“我们是不能过夜的,今儿留个相罢,过一日再来畅聚便了。说着站起来,丽儿叫婆子们,照着少爷和姐儿进房。这里丽儿款了长随,和他吃了一回酒。那长随免不得和丽儿干了一节事。
却说少爷和英儿进了房。英儿还是羞涩的,做不出来。少爷知他娇嫩,拉到床边,替他解了小衣儿放倒。……少爷知道英儿情窦初开,不忍拂其美意。贴住他身子,停了一会儿,方才撒手。英儿忙将布儿,自己抹了番,婆子舀进水来,两个都洗净了。坐下吃了杯茶儿起身。英儿送了出来,这里长随丢了相银,跟着去了。
兰姐出来,问了英儿,身上没甚事,放下心去。大家安置英儿进得房来,吃了这一次甜头,心下想道:“原来这件事,竟这么有趣。俗语说的‘ 头难’ 两字是不错了。我过了那一个关儿,此后谅是不怕的了。怎样能和方才这个人儿睡一夜,也还可以彻彻的领略些好处。” 自此时常想着这事。
过了几日,那周家送了些衣裳过来,又是许多的首饰。这算是行过个礼来。
又过了几日,这日正是初三日了。兰姐早已安排些发送英儿,当下唤人送了过去。到下午的时节,翠儿坐了轿,来范家迎接英儿过去。另有一乘新红的轿子,给英儿坐。这里忙着替他上了头,沐浴过了。翠儿看着坐下轿子,自己辞别兰姐回去。随后兰姐也坐了轿,亲自送英儿。到门,翠儿接着,一同扶了英儿进房,和凤官在床边坐了一坐,然后设起席来。凤官、英姐上边坐了,兰姐和翠儿两旁陪着,吃了个合卺杯儿。翠儿又敬兰姐一杯。这兰姐起身回去,翠儿送了。进来安放凤官和英儿,替他掩了门,叫他们就卧。凤官自己去了外件的衣服,来替英儿解妆。英儿观看凤官,果然一个白面后生。眼留娇态,口若施朱,真是不挽簪髻的处子一般,心下十分的爱恋。
当下两个上了床,凤官原是解事的小子,见了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儿,虽是自己将来不能受用,且求眼下的乐趣。英儿也急欲试他本事,不用勉强自己歪了下去。凤官替他去了¥子,自己也精着下截。烛光之下,一对嫩白的身子,叠起股来。那知这凤官年未弱冠,那物事儿尚未长足。英儿已是经过两番的,见他如此渺小,心下登时不快起来。凤官才要尽兴,却被英儿一动,歪了过去,那里还能够和他亲热。当下凤官只得下了身来,分头而卧。次日翠儿来到房中,见英儿神色不乐,自然是夜来不相得了。叫了凤官,到自己房里,问他端的。凤官把夜来的事,述了一遍。翠儿听了,存在心里,也不言语。少顷,打发了兄弟,上范家的门去来拜见。兰姐留着吃了晚酒。回家不题。
却说兰姐发送了女儿出去,过了一日,就备了个席,请出丽儿、六儿来道:“姐姐们在这里只是怠慢,今儿英儿已出了阁。我想这门户儿也接济不来,莫要误了姐姐。这县里有名的门头尽多,那里不可出个色?终年在这里埋没着,叫我心里也不安。今儿这杯酒儿,尽些坐主的心。明儿两个姐姐便打算了,好别寻安身的去处。” 丽儿道:“在这里叫奶奶照应着,有什么话说哩。既是奶奶怕烦了,我们自然别处去的。又做什么拘这个礼哩。” 大家说着,吃了些酒。当日门前清静,两个仍旧归房,商量齐投翠儿那里去。
这里兰姐发付两个粉头,就唤了况家的进来,拿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出来给了他道:“这个算我赎身的罢,明儿等我去了,这屋子出了让你,只是你自来没个事业,靠我们撞两个钱,就过了这些年来。此后也要自己想个出路,莫要把这银子混花了,可不能够再有了哩。你拿去罢,不要忘了我这话儿。”况家的听了,不由的眼中流下泪来,道:“ 奶奶这样疼顾我,叫我如何舍得散哩。没奈何只得领着奶奶的罢了。只是奶奶这一去,我也不能久了。” 兰姐听说,也不由的伤起心来,道:“这却不是我乐意的,眼下又没个一儿半女,将来下半世,叫怎么个看的过,你只好好的过。我有好处时,少不得也时常唤人来照看你便了。” 况家儿道:“ 若得奶奶这般用心,可知是我的造化了。” 说着收了银子出去。
兰姐进房,吩咐婆子道:“明儿替我暗暗的去邹老爷那里,告诉他:‘姐儿昨儿已是过周家那边去了,家里两个姑娘也打发他别处去。况家的给了他银子,和他说明了,再没话说。只候着老爷这里的信,好过来的。’ 婆子一一的答应了。到了次日早晨,婆子不待兰姐叫唤,就一径寻到邹府来。门上的问了他,何处来的?知道是院子里的婆子,想是来寻主顾儿的。就道:“老爷昨儿不曾回来,不知今儿可见得着面哩。”婆子道:“老爷回时,费老爹的心,替我说一声,是范家奶奶叫我来的,他就明白了。门上的答应着,婆子只得回来,通知了兰姐。接着六儿和丽儿出来做别道:“我们今儿权且往周姐姐那里去住着,又带着看姐儿去。”兰姐口里虽是不说,心中却也舍不得两个散去。只是说过的话,不能又转回来,只得让她们去了。两个于是坐了轿,到周家来。翠儿不知就里,接了进来,只说兰姐叫了来看英儿的。坐定了,六儿把兰姐的话,细述了一遍。大家才晓得,他和邹爷得了意,起了个从良的念头了。当下英姐也听在心里,道:“怪不得,慌忙来把我送出在这里,原来是这个意儿。只是况家的现在活着,又怎么发付他哩?” 接着听见,翠儿就留住两个在家里。想道:“这里却又热闹起来了。”
到晚间悄悄的问丽儿,况家的做何安放?丽儿道:“听说屋子明儿让他住,给了他些银子,叫他自己过去了。” 英儿道:“却是跟了什么人去哩?”丽儿道:“说起真是一段奇事,你道跟的是谁?就是梳笼你的那人了。” 英儿听了想道:“那么物事,怎样就合上了卦的。”笑着道:“你前儿和那人过了一夜,到没有动了心哩?” 丽儿道:“ 叫你得知,我那时才不急坏了哩!那里受的,我就服了多少的下气儿,他方离了身。我就替你捻着两把儿汗的。那知竟是奶奶的对子,不知奶奶是什么东西哩!”说着两个笑了。
丽儿接着道:“你凤官儿可还好么?” 英儿把脸一转道:“真是个人样儿了,还不把我闷坏了哩。”丽儿道:“就是英姐儿莫忙着,周姐姐接了你过来,你道是给凤官儿的么?少不得叫你应酬些客的。那时好叫你取些乐,就也不枉了这青春的了。今儿我们在这里,怕不比他一个人的时,多些子弟来往么。” 英儿道:“这次儿不要又像前儿那人的,来把蛋我们上了。”说着笑了。翠儿走来,见他们正谈得入彀,就叫丽儿在这里和英儿歇,自己和六儿两个一房睡了。次日出了两个房,让六儿、丽儿住下。不知后事,且听分解。
第 十 五 回 通消息惹恨花容损 计葬埋转眼燕巢空
却说周翠儿家里,又添了两个粉头,顿觉兴旺起来。凤官在外边,做个龙阳君的后身,倒也不大和英儿做对。英儿渐渐,跟着翠儿做些风流的生意。这翠儿得了英儿,却似珍宝的一般,替他抬些声价,有好主顾儿,方才叫他出来接待。一日,那屈、庞二人,同了一个客来到周家。翠儿接着,那个客说起姓来,就是县中的大商,叫做八路黄。因他走的地方多,没有一路不是这黄家的货,所以外边有这个号儿。这客就是黄家的一位子弟,新近和屈、庞二人相交起来。听他说,范家的英姐儿怎么样好,就和他寻觅到这里来。当下六儿、丽儿和英儿都出来见了。屈、庞俱是熟识的,说起范家的话来道:“你们知道兰姐,如今已是到了邹老爷家里了。”原来阎、莫两个粉头,出了范家的门。兰姐接连唤婆子,走到邹爷家里,给了他的信,三日后就来接了过去。如今范家,竟是燕去巢空,门堪罗雀了。大家叹息了一回。
英儿听了,也自己暗地里感伤。想着:“我的身子,将来又不知是怎样的结局哩。” 众人见他没精打采的,只道他不乐见人。屈、庞二人道:“今儿黄大爷是特为你来的,你还该亲热些哩。” 英儿忙笑了,站起身来,挨近黄爷身边道:“大爷莫要听他们的话,这屈爷和庞爷两个惯会说巧话儿,奚落人的。你叫我怎么样,才是亲热哩?” 说得大家笑了起来。翠儿知道是要办酒的,望着婆子努了一个嘴,婆子们会意下去,吩咐了办席。这里又说些风趣话儿,看看安排了酒果上来,黄爷坐在右首,屈、庞二人坐左首,六儿、丽儿坐在上边。黄爷道:“英姐是要和我坐的。” 屈、庞二人在旁接着,叫英儿坐右首底下,英儿只得坐下。二人笑道:“你才说怎样是亲热,就是这样是亲热了。” 英儿瞅了他一眼,捂着嘴儿笑了。翠儿下席相陪。
吃了一巡酒,上了菜来,大家举了一举箸。英儿敬了大家的酒。屈爷道:“我们这样吃的不开爽,黄大爷发个号,我们大家送你上任。” 说着,众人干了。杯子复到黄爷面前,黄爷道:“ 屈爷开的口,就从屈爷起,我却不先出令的。”庞爷道:“大爷行过,屈爷少不的是要行的。如今举一不举二了。”说着望英儿努努嘴。英儿早已会意,站起来拿了酒道:“大爷爽些罢,我来敬你吃。吃了好叫我们听令的。将杯儿送到黄爷口边,黄爷只得吃了。想了半晌道:“要我行令么,大家架起三筹。”众人果然架了起来。
黄爷自己也架了,道:“第一筹,说个鱼儿不见鱼,错了罚一杯。我说个螺丝青,消一筹。门面酒随量的,我却吃半杯。”屈爷道:“有令先交了。”拿着壶要斟自己的酒。黄爷道:“ 令是鱼贯而入的,你就这样才长,也要略候一候着。”说着回过脸来,向着英儿道:“ 你说你的,莫听他的话。”屈爷道:“可是你们真是一对了,我们做了个厌物了。先是他叫你莫听我们,这回不是你叫他莫听我们了。” 说得英儿红了脸,忙将壶自己斟了酒,说道:“ 我说个比目罢,消一筹。”说着吃了酒。屈爷笑得勾着腰道:’ 真正不怕丑的,坐在那一块子,还要说比目哩。” 六儿笑道:“ 屈爷真会说巧话,大爷还要出个告示,禁止喧哗才好哩。” 翠儿接着道:“ 这该轮到我了,说个什么哩?罢了,跟了大爷的罢。就是月下白,可使得?”黄爷道:“很好哩。” 翠儿就落了一筹,吃了些酒。送壶与庞爷,庞爷接着道:“我却没有的说,怎么样哩?”黄爷道:“不说吃两杯过罢。” 庞爷想了一回道:“我说坐山虎了。”黄爷道:“真会想的,眼面前的有许多,为甚不说。吃了门面,送壶罢。” 庞爷也落一筹。吃了,送过壶来。屈爷道:“我的一个,竟没有人说。你们听着,我是矢混子。” 大家听了笑得眼泪儿都出来了。道:“他是矢混子。” 黄爷道:“ 你这样腌(名字。” 屈爷笑道:“这原是说了大家笑一笑有趣些。” 丽儿接着说了个草鞋底。六儿说道:“都被你们说了,我却又是个笑话哩。” 众人道:“尽说的,只要是个鱼便是了。” 六儿捂着嘴笑道:“ 矢放屁。”说得大家又笑个不住。
黄爷道:“第二筹猜个瓜子儿,猜着吃了门面过去。猜不着吃个皮杯儿。” 屈、庞二人道:“这个有趣,我们来。”说着,大家拿了个瓜子在手里。先就是黄爷和英儿猜,两下出了拳。英儿叫黄爷先说,黄爷道:“ 我说是双的。” 英儿把拳一放,黄爷看了一个空,自己却是有瓜子的。笑道:“我输了,英姐给我个皮杯罢。” 英儿果真衔了一杯酒,喂了黄爷嘴里。庞爷道:“你看这样才是亲热哩!” 英儿该和翠儿来,翠儿道:“我们各人吃一杯罢,让我和庞爷猜了。”两个随即吃了。庞爷的拳早已出来了,翠儿也出了拳。翠儿道:“我却先说。” 庞爷道:“使得。” 翠儿就说了个单的。庞爷把手一伸,是个瓜子。翠儿是空拳。黄爷道:“庞爷送皮杯罢。” 庞爷也衔了酒,送到翠儿口里。翠儿吃了,笑道:“回来我是要出财了,吃了皮杯儿哩。”庞爷道:“我和莫姑娘猜,屈爷和阎姑娘猜罢。” 黄爷道:“你们就怕吃个皮杯的,就 是 这 样 了。” 丽 儿 猜 单 的 竟 是 个 单。庞 爷 道:“好了,我也吃人的了。” 丽儿站起,衔了酒走过来,递了他嘴里,仍旧坐了。屈爷伸了个拳,对着六儿道:“我是说双的。”六儿开了是瓜子,屈爷也是一个瓜子。六儿笑道:“我来接了。”说着走到屈爷旁边,屈爷一把拉他坐在膝子。衔了酒,给他吃了。六儿笑着道:“ 你这个人真坏得紧。”说着回到自己坐上,和黄爷猜,又是黄爷输了。
六儿衔着送了酒。黄爷吃了道:“二筹终了。三筹是要似我者不罚酒。”说了,自己站在椅上,将左脚儿搭在桌边上。手里拿了壶,自己斟了一杯酒,吃了坐下。众人道:“这个大爷是新样儿弄人了。” 屈、庞二人道:“ 也是要遵的,你们不听说得‘ 令官放屁如打雷’ 么。” 英儿也站起来,将左边一只小脚儿,搭上桌边。只见金莲不满三寸,穿的是灯红四面花的绣鞋,鱼白撒花的褶袴,密合拖须的带子,微露着片金大镶的紫绸¥脚儿,真是叫人销魂。黄爷看了,暗暗的将手在后边摸了一回。英儿推做不知似的,吃了酒下来,仍旧坐了。翠儿也照样子吃了一杯。庞、屈二人接着也是行了。丽儿道:“我们脸丑已是不怕笑了,还要看我们的脚儿,好把爷们牙儿笑落了的。” 黄爷道:“不遵令的,我们大家来抬他的脚儿,也要叫他给我们看看的。” 两个粉头,只得也站起,搭着脚吃了酒,然后终令。
又嘱了一回,散着坐了。翠儿道:“黄大爷是在英姐房里歇的。屈爷和庞爷却是在那里歇哩?” 庞爷道:“ 我们有老意的。”翠儿知道二人和莫、阎两个有事,就不赘了。少顷,英儿和婆子走上来,请黄爷进房。三人各自跟了粉头往里边去。这里翠儿自己回房不题。
却说英儿,接了黄爷到房里。黄爷往他床上一倒,道:“今儿倒像醉了。”英儿走近床边贴着坐下,道:“大爷只这么个小量儿么?” 说着掀起他的外件来,贴身却是个暖肚儿,撒的满花在上面。就随手儿解了他的小衣,抚摸了一番。黄爷兴发,先在床沿上干了一回。然后解衣而卧,又和英儿干了起来。英儿正在妙龄,自是情浓,不可遏止。这黄爷在烟花里面,遇了这样娇嫩女儿,叫他怎不分外的动兴。两个真是如鱼似水,过了一夜。到次日,又住了一日,方才散了。这里英姐,跟着翠儿,习学得风流,自是一日惯熟一日的了。
话分两头,却说兰姐离了院子,来到邹公子家里。这公子原是个有情的种子,枕席上自不必说。只是他宅里,到底是个世家之后,规矩却是严肃,妾媵们不得平行起坐。终日惟有在房中,不能妄走一步。兰姐平昔自己施为惯了,一到邹府里面,就似雀儿入了笼的一般。虽是夜来有些乐趣,怎敌得这日间的冷落。心里想道:“ 还是在外边,可以自便。怎奈既已进了门来,势不能再理旧事。”
正在这里感念着,忽然外面传了进来说:“有个婆子在外面,要求见马姨奶奶的面说些话。” 家里老娘,说到兰姐面前。兰姐立时惊疑不定道:“我到这里,外边绝的了。怎么有婆子要来见我哩?” 想道:“或是英儿那里的人,来看问我的?我正要访问他,近来在周翠儿那里是何举动。” 随即唤了老娘,叫把外面的婆子带子进来。老婆去了半晌,和一个婆子到来。原来就是旧日服侍他的人。当下婆子问了兰姐一个好,看着兰姐容颜竟是消减了一半,不似在外边的风致了。
兰姐道:“今儿你来这里,有甚话说哩?” 婆子道:“奶奶自从过来,时常的想着要来请个安,总也没空儿。昨儿走那边门前过,原是过熟的所在,就进去看看况大爷。那知他近来得了病,卧在床上。有个少年的小子,在旁边服侍他。他见了我,就不由的落下泪来。道:‘你还不忘旧意,来看我。可怜我,今儿这般孤凄了。心里想着,还要和奶奶会一面儿却是不能了。眼见得死了,也没人来顾的。’ 说着托了我来告诉奶奶一声。到底是夫妻一场,将来给个人去收敛了他,叫他有个埋葬处。我说奶奶素日不是那忘情的,我替你求求奶奶去,所以才过来见奶奶的。” 兰姐心里听了这话,也过意不去,道:“这里叫我唤谁照顾他后事去哩。没奈何还是往周姑娘那里和英姐商量,叫他觅个人罢。这里我给他个葬埋的银子。”说着拿了两个包,约莫二十两重,递与婆子道:“就给你去交付了英姐,说是我托他做的事,谅他也该照应去。”又给了婆子一块银子,婆子答应着接了,谢了一声去了。兰姐独坐在房中,想起况家的,当初在马家和他厚的情意。及到后来,听他做事不曾道了一个不字。今儿就一下子,撇了他走开了,其实的对他不住。这里兰姐悔恨不题。
却说况家的,自从粉头风流云散之后,只剩了他一人,守着冷清的这所院落。口里也说不来,只得存在心里。终日气闷,原是有病的人,又加了个似膈非膈的症候,饮食只是吃不下去,所以拖得身子睡倒了。这日遇着婆子,又悲伤了一回。那病似山倒的一般,哼了一昼夜,一个小子看守着。到次日竟是活不成的了。那婆子方才出了邹府的门,拿了银子,只说来告诉了况家的,再到英儿那里去的。那知到了他家,已是直僵的卧在床上了。问那小子道:“他会过妈妈就不住的哼了起来,足足哼了一昼夜。到今儿早晨,就断痰了。婆子只得急忙的拿了银子,到周翠儿家里。见了英姐,却是出脱得越显得俊俏了。不暇和他细说,道:“你知道况大爷(以下原缺)
第 十 六 回 晤亲人口叙别离情 履佛地魂消因果事
却说翠儿和英姐听了凤官的话,两个惊讶不了。道:“况家爹得了奶奶的银子,那里受用着就去了。如今那屋子又毁了,真是桑田沧海变得这样的迅速。” 阎六儿、莫丽儿接着也听在心里,各自伤感不题。
过了两日,英儿方才梳洗事毕,外面传进来说:“邹府的一个姨奶奶,打发了个老娘在这里,问范家的姐儿英儿,知道是兰姐那里的人。” 连忙道:“ 唤他进来罢了。” 少顷,婆子领了到英儿面前。那个老娘道:“ 这可就是范家姐儿了?”婆子道:“正是的。” 老娘道:“ 好一个人品儿,那里寻月宫里面嫦娥去哩。姐儿今儿青春十几岁了?” 英儿笑道:“这个老娘,也不知来做甚的,自己先捣上些鬼。”
老娘也笑了道:“ 正是见了姐儿,叫我都动了些春兴,连来意儿都忘记了。姐儿可晓得,我是你家奶奶房里的人么。今儿姨奶奶唤我来看看你的。问你前儿妈妈可有托你什么事?”英儿道:“来了,那件事儿,是我家里的人去办了。叫奶奶放心罢,都是自己亲身到的。” 老娘道:“ 这件事是了,还有话儿哩。姨奶奶说,在那里时常的记念着你,要来和你会会,却是不能。昨儿和老爷说,要往城外娘娘庙里,酬个宿愿,老爷已是依允了,给他去的。姨奶奶今儿特唤我来这里,约了姐儿是必要往那里去见一面的。还有许多的话,要和你说哩。”
英儿听了,心里也想着见兰姐。道:“ 我可做不得主哩,你且坐了,让我和我家里姐姐说去。” 说着走到翠儿这边来,道:“我家奶奶唤了个老娘在这里,说明儿约了我,往城外娘娘庙里,见奶奶一面,还有些话说。我告诉老娘说:我不能做主。不知姐姐可许我去哩?” 翠儿道:“ 既是奶奶要会你,自是有什么话说。明儿坐了轿去便是了。我到也想着见见奶奶,只是明儿,和你恐有话说,我去了不便。你替我们问个安罢。” 英儿答应了,过来叫老娘回复兰姐,明儿准在娘娘庙会。
老娘回邹府来,将英儿的话述了一遍。又道:“姨奶奶的这姐儿,真是好个品貌。我一见就惊得身子酥了半边。怎怪得那些少年小子们,见了不动火哩!” 兰姐笑道:“ 你这老货儿,也特没正经了,就说的这样浪法。” 老娘道:“ 姨奶奶莫说我的心歪,我还呆想的,这样人儿前世里不知怎么修的,今生变了这样的俊物来。如我们这等人,真是臭皮囊了。自己站在姐儿一处,也觉得腌(不了的。” 兰姐笑道:“你真呆了,也不知想到那里去了。” 说着,理拾些衣服首饰明儿穿戴。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早晨,兰姐梳洗了。外边备了轿子,老娘和一个老成的家人跟着。兰姐出来上了轿,取路到娘娘庙来。这英姐儿还不曾到,只得权坐了一间净室里面。一个庙祝送了茶来自去,这里老娘服侍。少顷,英儿到了。庙祝也让到净室里来。兰姐和他见了,未及开言,只见英儿秋水含情,春山浮翠,面似梨花还雨,口如樱粒未施朱。比那前儿在家的时节,添了许多的娇容,显出十分的媚态。英儿看兰姐,却是眉间留秋怨,面上溢春愁,清减处紧了腰围,消瘦时宽了玉肌。比那在外边的光景,掩却一段风姿,损却三分体态。当下一个是心中惊喜,一个是暗里猜疑。
相对了半晌,兰姐方说道:“姐儿在周家里,想是还过得好。我自从进得邹府,只说离了风尘,图得清闲潇散些的。那知被那里拘束得,一步儿都不能乱走。前儿自己主张惯的,那里受得这般囚困。” 说着眼泪儿不由的落了下来。英儿听了,也自悲怆。两个掩面儿泣了一回。英儿道:“自从出了屋子,不曾见娘一面。今儿乍会,却是骇了一跳。那知消瘦得这般样子,心里早知是在那里过不惯了。前儿妈妈来说娘的话,拿了二十两银子,发送况家爹。随即叫了凤官去料理了,送下了土。”兰姐方知,况家的已是死了。
英儿接着道:“ 娘还不知道哩。娘去后,听得况家爹,带了个儿子,前儿没了。这孩子和一群光棍儿,在屋里不知是赌,又不知是干什么的。就失了火,烧成一片空地。凤官来家说起,我们方才知道。娘想是信儿也 得 不 着 一 个 的了。”兰姐道:“原来是人亡家破了。可怜我哪里晓得。我只说出来,见了你问问那屋子,况家爹死了,你们可就归了去,也还值两百银子哩。竟是瓦解的,真正可叹。” 两个坐了一回,兰姐又问了他,跟着翠儿,又添了阎、莫二人,大开门户。自己心里到艳羡了一番。只是笼中之雀,再不能够飞翔的了。正在这里讲着,外边跟来的家人,进来说道:“姨奶奶还没有进香哩,来的却有好些时了。回去恐老爷怪的。”
兰姐只得站了起来,带了英儿,叫老娘引着拜佛去。原来这座庙宇,却是没有后路。只就前面楼,上下两间。楼上供着的是一尊娘娘,下面是一尊立身的韦陀。当下庙祝打扫洁净,点起香来,在那里伺候。老娘引进兰姐和英儿来,先上楼去娘娘面前礼拜。这英儿走着,心里诧异道:“这个所在恍惚似到过的么,为何这样眼熟的哩。” 跟着兰姐拜了,瞻仰那娘娘的圣像。英儿上前掀起幔子来,往那座下一看,心里不觉的动了一动,登时惊慌了。连忙放下幔子,忖道:“这里神灵甚是畏人,怎么见了就叫人懔懔的。”
一头想着,一头仍旧随兰姐下得楼来,到韦陀前下拜。英儿恰才走到韦陀殿下,不由得身上打了个噤。抬头望那韦陀像时,心里分外的摇了一摇。头上一昏,几乎扑在地上。老娘在旁看着,忙来扶住道:“姐儿脚太小了,走了这几步儿,就站不住了。” 英儿却闭了眼,不言语。心里原是明白,想道:“这样是何道理,难道我们身上不洁,污了福地不成。”少顷兰姐拜过,老娘搀住英儿上去。英儿勉强拜了,却总是老娘扶持着他。
兰姐看他不似先前的气色,不便忙问。和他仍到净室里面坐下,道:“姐儿心里不自在么?怎么这时节没大神气的哩。”英儿道:“头上觉得昏昏的。”就把方才佛前的事,说了一遍。兰姐怕他昨儿应酬了客,道:“ 佛地原是要洁净的,姐儿身上可有不洁的事哩。” 英儿道:“没有甚不洁的所在,昨儿因为要进香,特特的还洗浴了哩。” 兰姐摸不着头脑,连英儿也不知什么前因。
兰姐见庙祝站在外边,唤他问道:“庙里神圣威灵,我们姐儿,不知怎么触犯了,叫头儿昏昏的。你们是服侍神圣惯的,可替 他 去 祷 告 了。求 赏 他 没 事,明 儿 是 要 来 酬 谢的。”庙祝道:“叫奶奶得知,我们这韦陀真是活神哩。二十年前,这太虚洞里有一条白花蛇,能变形害人。不知怎么触了雷神的怒,来要击杀他。你说他可有神通罢,一遁就在我们这座娘娘的龛下躲了。雷神在空中轰轰的,一时那里觅他得着。只听后来,接连两个闪,那雷响了一声,就天开云霁了。我们上晚香,走到韦陀面前。只见那根杵上,戳着一条小花蛇,却是烧的断头断尾的。这也还不知道菩萨灵验,及至仰起头来,看那顶上的板,就是一个大洞。奶奶才进去就没有看见么?这就是韦陀显圣,见那蛇躲住,他将这杵戳出他来,叫雷神击的。自此之后,庙里托着娘娘的福,香火盛到如今。你说可灵不灵罢?既是姑娘解犯了,让我去求求菩萨就好了。”兰姐听着这庙祝的话,吐舌儿不迭。英儿只觉得那头上,听他一句,就似针戳的疼一下子。这里说罢,兰姐要起身回去。英儿还坐着不动,兰姐只得催他走。英儿才要起时,那里站得起来。没奈何扶住老娘,一步一步地出来上了轿。兰姐自和老娘家人回去不题。
却说英儿在轿子内,坐也坐不住,歪在里面。轿夫抬了他回去。翠儿出来接着,见英儿如此气象,骇了一跳,问道:“ 这却是怎样的,好好的出去,为何这样的回来哩?”婆子急急的来搀扶英儿出轿,却是动也不能一动。添了两个人,夹住他抱到他房里,放在床上。然后细问根由。跟去的人道:“到了的时节,在净室里和范家的奶奶两个讲了半晌的话。还是他那里跟来的,催促了两三遍,才起身到楼上楼下烧了一气的香。及到出来,只见邹府的老娘扶住姐儿,听说是劳动了。头有些晕,只得又到净室里去,歇了半晌。范家的奶奶说,怕是身上不洁,冲犯了神道。叫了庙祝,去在神前祷告,道:明儿姐儿好了,还要酬谢去哩。” 翠儿听了,也认是触犯了。忙着:“ 可有祷告了哩?” 跟去的道:“奶奶交代了,我们就起身了。却不知祷告了是没有。”
翠儿只得且进房里来看英儿。但见昏卧在床,问着他全然不应。叫婆子出去唤人,请个医生来诊视他。婆子答应着去了,约莫有二个时辰,外面说进来,请了个姓方的医生,现在外面。翠儿忙叫请了进来。少顷一个婆子,领到房中。翠儿见了,将方才的话告诉了一遍。医生一边听着,一边来诊英儿的脉。诊了半日道:“ 这是奇怪,怎么脉儿都绝了哩?”翠儿拿这英儿,如同至宝一般。听了医生说无脉,这还有什么中用哩。当下惊得哭将起来道:“ 先生莫要大意了,早晨还是个清清白白的人。方才顷刻的工夫,病势就这样的凶险哩?” 医生道:“ 想是脉儿伏住了,只等明儿看,可有转机。如果再是这样,却就救不得了。” 说着凤官也得了信,回来看这英儿。一头遇见医生,又讲了一会,浼他用药。医生道:“脉息不显,这药怎么用哩。要只明儿再看。”说着起身去了。
这里度了些米汤儿下去,有顿饭的工夫,略略的回了些。眼儿微睁了一睁,只是话儿一句没有说。问着他那头略动动儿。知道英儿心下还明白,就让他安静了一会了。大家出去,留了个婆子在房里。
翠儿和众人,在外间屋里坐下,向着阎、莫二人道:“姐姐们在那边时,可知这姐儿有这头晕的病没有?” 二人道:“从没有听见过他头晕哩。”凤官道:“或是在庙里撞着什么邪神,也未可知。明儿叫了城外头霸王庙的道士来禳解,看是何如?” 翠儿道:“ 这倒是个主意,你也歇去罢。明儿就好早些出城的。” 说罢,重复到房里来看了,还是昏睡着。就各自归房去了。凤官仍旧外边去宿。
到了次日,凤官自往城外霸王庙来。道士正在那里炼着汞哩。凤官见了说道:“妻子因进香,在庙中不知撞了什么神,登时昏晕起来,今儿一日一夜,没有醒了过来。请医生来看他,都说是没有脉,不能下药。因此来拜求师父的救援。”道士道:“你才说是撞了神,也不到得人事昏迷,一昼夜儿都不醒哩。这却别有什么冤牵( 愆) 哩。让贫道去替他阳(禳)解了看。”说着就和他走,也不用什么铙钹之类,就一径进城。
到了周家,凤官引了进屋。翠儿出来见了。道士一看,知是门户人家,道:“ 病人的房在那里?” 凤官引了进去。道士站在床前,看那英姐似弱柳眠风,疾莺堕雨。忙将两眼紧闭,口里念动真言。凤官在旁,也听不出念的是些什么。念了两个时辰,看那英儿在床上,身子动了一动,眼儿一睁,仍然闭上了。道士住了声半晌道:“人是回来了,你们只好好待他罢。”就往外走。凤官还要款住,问他这话是怎么说。那道士再不能够说了,只得急急的,拿了银子谢他。道士道:“这个我那里多着哩,你将去烧些香便了。” 说着,一直去了。
凤官送了回来,翠儿问道:“ 方才道士却有些奇怪哩,把个姐儿念动了,又念睁了眼,他说回来了。想是在庙中骇了,魂儿落 在 那 里 了。又 说 好 好 的 待 他,这 话 是 怎 么 说哩?”凤官道:“正是不解他这话,要问他时他只不说,给他银子又不收。真正的奇了。” 翠儿和凤官,说着走进房来。婆子道:“姐儿好了,方才手儿也动了。” 翠儿忙到床前,英儿眼又睁了一睁。翠儿道:“姐儿醒醒罢,这是家里了。”英儿果真望着翠儿,只顾呆呆看。翠儿道:“ 姐儿难道认不得我了,为什么望得这样的诧异哩?” 英儿忽然说道:“你却是那个哩?”翠儿惊道:“你们快来看,姐儿这可不是呆了么?怎么望了我这会子,问起我是那个来。” 六儿和丽儿接着上来叫英姐道:“你可认得我们哩?” 英儿把头摇了一摇。两个也骇慌了,道:“姐儿是失了魂的样子,该叫个人去娘娘庙里,叫叫他才是哩。” 婆子道:“ 只怕病人才好的,眼光不定罢。养息两日,想必渐渐的复原了。” 翠儿听了这话,也还有理。凤官道:“明儿看他可明白,不好时再往娘娘庙叫魂去。” 于是大家出来,吃了饭,凤官出去了。
这里翠儿又来了两个客,就和阎、莫两个粉头,在外边来接待着陪住了,不暇进来。照应英儿的,只叫婆子,在里边看守。到晚间,翠儿款客吃酒。正在闹热的时节,英儿房里婆子,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走到翠儿身边,在他耳边不知说些什么。翠儿惊得面如土色。要知什么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七 回 小英儿病里见前身 狂和尚街前说往事
却说英儿被霸王庙道士,阳( 禳) 解过了,才开了口,却还是昏迷不醒。婆子服侍他,到黄昏的时节,只见英儿在床上乱叫道:“哎哟骇杀我了,好一条大蛇,你们快来赶他过去,要缠起我的身子来。” 婆子忙上床去,叫道:“ 姐儿莫要乱说,好端端的是那里来的蛇哩。” 英 儿 用 手 指 道:“你看那不是么。”婆子笑道:“那是你束腰的汗巾儿。” 说着在床枉子上解了下来,拿与英儿看。英儿就一片声的喊起来。骇的婆子忙背了过去,方才住了口。那两眼旋闭上,听他的气息喘个不住。没片刻的工夫,又睁开了眼,望着婆子叫道:“不好了,一条恶狗跑上床来了。” 说着将手打着婆子道:“瘟畜生,还不走哩。” 婆子捻住他的手,才要说话,他就似狗来咬他的一般,仍旧叫的不歇气。
婆子见他这般光景,明是个痰迷心窍的样子。想道:“翠儿在外边应酬着客,那里知道他这时节,又变了这个卦儿。若是不去通知他一声,明儿就要怪我们怠慢了。只得去告诉了他,看他怎么区处。” 一头想着,一头望外边去。也不顾这英儿叫喊,一径来到翠儿身边,但见他和众客在那里,传杯递盏,当筵卖些娇俏,比目齐眉,接案露些风情。婆子从翠儿身后,悄悄的拉他的衫袖儿。翠儿回过脸来,婆子略略的说了几句,翠儿听了半晌没做声。婆子记挂着里边,只得回到英儿房里。只听得英儿在床上,乱讲乱说的,一时是蛇来了,一时又是狗来了的,叫得不止,直直看着他闹了一夜。
到了次日客去了,翠儿过来看了,方才知道变动。心里想道:“可惜这样人物,就得了这病。眼见得不能好的。这也是我们家里没福,招不住好货,只好随他去罢。那里有许多心情,在他身上用哩。正在踌躇,凤官来家了。翠儿叫了出到外面道:“你看姐儿这个气象,那里还望他好么。我想的这也是你两个无缘,到底不能够夫妻到头。只得听他自转,却没有妙方儿想出来哩。” 凤官道:“ 要死起来,自然是拉他不住的。但这口气儿还没断,也要尽尽人事哩。今儿我去娘娘庙,点个香儿通通诚。倘或神灵感应,赏他好了也是拿不定的事。这也不过是,有一步走一步儿。” 翠儿听了道:“既是这么说,你就去一遭来。”
凤官当下出门,往娘娘庙来。礼拜时,默默的祝告了一番。许下个愿,如果姐儿好了,演戏酬神。拜毕起来,急忙回到家中。见了翠儿问道:“怎么样了?”翠儿道:“你去了半晌,他叫得气力儿都没有了。方才合着眼在那里,不知可是睡着了。”凤官走到房中,却是寂然无声的了。向床边一望,果然英儿睡了。忖道:“ 神灵若有感泣,叫他睡过一觉,待他心里明白,这就好了。” 坐下听了一会子,仍旧悄悄地出外边去了。
一头走出街口,远远地望见一个披发的和尚,手里摇着铃,一路走来。只听他口内念着,不知什么话。就立住了看他,渐渐地走近,却是听得明白。他道:
洞里真修五百年,一朝堕落整钗钿,
烟花寨里身难佳,了却前生未了缘。
又道:
似玉如花莫认真,经过劫地识前身,
红尘没却形和性,偏我能言果与因。
念了又自言自语道:“贫僧惯说人间过去未来的事,有冤牵(愆)的,但能跟了我去的,管教他百病不生,冤孽尽解。那一种娇妻艳妾,世上的人多恋着不舍。那知檐( 耽) 误了他的前程哩。” 说着,将铃摇个不住。凤官见他走一回,念一回。看看走到自己的门首,那和尚就立住了脚,望着里面道:
可惜回头已是迟,他年相遇在龙池,
老僧留得粗衣钵,待你来生立脚时。
说罢,扬长儿走去。凤官不知就里,也不好上前问的,只得让他去了。那路上的人,却是看在眼里。觉得这个和尚,来路有些不同。那好事的,也有跟着他看的,也有听了他说的话儿,逢人讲说的,就传了许多人耳朵里面。内中有个好佛的老儿,姓袁名唤有本。人都因他好佛就起他混名叫做袁佛子。这日在路上闲走,看见这和尚,口里念的有些蹊跷,就上前打了个问讯,说道:“和尚是出家人,为何不在静处做些功夫,却在这满街的,管什么闲事。难道不知修行的,是怕惹烦恼么。”和尚知是法上讲究的人,便道:“你那知得,我这正是修行哩。那一种情魔中不断的,昧子前因,被我唤醒了,度得他去。胜似蒲团上坐了十年。你今儿还不自己顾着后面,却还责我的工夫。” 袁佛子听了 他 这 话 里 有 因,道:“和尚知我后面是何结局,请和尚指点。在下的不是那门汉子,不知佛门因果的。” 和尚道: “ 你后面却是个和尚。”袁佛子道:“在下的倘皈依佛法是今生之幸了,这还有甚么不如意的哩。”和尚嘻嘻的笑道:“好个不解后面的,真正愚拙。这样还要说不是门外汉哩。也只是自己去慢慢地看,到日后自然就明白了。”说罢,摇了一摇铃儿去了。
袁佛子听了这话,就似雷震痴了的,还站在那里呆呆的想。足站了两个时辰,方才走动。一径想着和尚的话,走到家里。原来袁佛子早年便失了偶,只得一个儿子,取了一房媳妇,也曾生了两胎,俱是不存。现在怀孕在身。袁佛子得了和尚的话,只道是后面两个字,是说他后来孤独,不得有孙子的。看着媳妇虽然有孕,也是虚花水月的了。心里甚是忧郁。想道:“ 若果无后,就是眼前图个团聚,终归瓦解。不如出了家,倒还免得懊恼。”自此思想空门,不在话下。
却说这凤官,自从遇着和尚,心里只道这和尚不是好人。口里说的,跟了他去,就百病不生,分明是勾引愚人的话。我妻儿这样青年的女子,难道他也要了去跟不成。” 一边想着,一边走到家中。将这一席话儿,告诉了姐姐翠儿。翠儿道:“你可不要这样胡思乱想的,那里有个和尚会医病的哩。他说的都是些疯话儿,你只做没听见便是了。”
说罢凤官仍旧出去,翠儿和阎、莫二人笑道:“你们可知,凤官为着姐儿都想空了心。方才回来,又说什么和尚在街前说了许多的话。他来告诉我说,和尚要叫姐儿跟了他去,他管叫他百病不生。你说这话,可笑也不可笑。凤官才被我说的闭口无言的去了。” 阎、莫二人道:“你也莫怪凤官用心,这样葱枝儿似的姐儿,叫他怎不挂心哩。再要寻一个似这姐儿,可不是难哩。” 说得翠儿,不由地伤心起来道:“你们看着我,只道是不顾他。我心里其实的,也是这么想哩。一个人儿可容易进门的。况且还不知是什么人品儿,什么性格儿。看着这样的眼见得设法儿救援他,叫人怎不心里难过哩。”说着将汗巾儿,只顾在眼睛上抹。阎、莫二人想起他,自小儿在一处,一朵花儿才开,便得了这冤牵(愆)的病,也不觉感怆起来。
大家正在这里悲伤,只见英儿房里的婆子走来道:“奶奶只顾在这里说笑,也不进去看看姐儿去。” 翠儿接着问道:“这一会子可怎么样了?” 婆子道:“ 先前睡的倒安静,这时节又醒来,见神见鬼,不知嘴里说些什么。方才说要去了,你们只管留住,舍不得他去。” 翠儿听了这话儿,分明是个紧急的样子,忙站了起来,和阎、莫二人一同走到英儿房中来。看那面色黄瘦,眼光都定住了。问他话,他那里答了一句儿。众人道:“ 奶奶看姐儿这般光景,已是不能久的,也该替姐儿办个身后的事业。冲冲喜,或者姐儿寿数不该绝,就此转了也未可知。那时就是将佃的东西,发散出去,给那孤苦的人,也是好事。”翠儿一想:“这话不错。”
当下唤人去外边,叫了凤官回来。给了几两银子,先去看一副材料。凤官还指望英姐病痊,哪里肯做这事。翠儿道:“ 方才阎姐姐们说得好,只去办了来,替姐儿冲一冲喜。天幸的竟转好了,就将这些物事周济了贫人,也没有打紧的。”凤官只得拿了银子,起身出来买了个棺木。却是心里打算的,姐儿好了时给人去,不用过高的木料,只五两银子就买了回来。告诉了翠儿,翠儿满心的不悦道:“他和你夫妻一场,就这样的薄情。” 凤官道:“你说的是替他冲喜的,横竖是要给人的哩。买那过高的做什么?” 翠儿忍不住的哕了一口道:“话是这么说,倘或自己用了,却怎么哩。如今已买就了,不必说了。你只把这剩的银子,去办些布来。这可要买好的了。” 凤官悔恨不已,仍旧去铺子里买了些布疋回来。登时叫了裁缝的人来,制办了衣衾一切等物。
这凤官忙乱的不知头路,只管在外面访医问卜,想着英儿回转过来,那里晓得,病势一日重似一日的。看看的恹恹待毙了。这日,又在街前看见那日遇见的和尚,依旧口里念着,手里摇着铃,大步儿走近前来。凤官不顾前后,走上去,一头拜倒在地道:“家里有病人,要求佛爷的救度。可怜见青年遭着冤牵( 愆)。” 说着,哭了起来。和尚就似不曾看见的,走了过去。街前的人看了,都笑个不住。凤官抬起头来,和尚已不知走到多远了,心里又羞又忿。众人不知他是为英姐的病,反嬉笑这雏儿看上了和尚。
凤官站立不住,只得闷着气走了回来。也不好向翠儿讲的,终日价出神捣鬼的。众人见他如此,都来劝他道:“莫要这般烦恼,自己身子要紧。急坏了,反值得多哩。就是姐儿有什么变动,管叫奶奶替你还讨一个出色的便了。” 凤官那里信这些说话,听了反哭将起来道:“你们不想个法儿救救姐儿,倒来说上这般破败的话。横竖是他的命就是我的命了。”大家听了,又好笑又好惊。背地里道:“ 凤官这话有些邪了,难道姐儿死了,他认真地舍了自己的身子不成。”
说着,只见翠儿和一个婆子走来道:“你们也不来提拨着我些,我都急昏了。都忘记了他娘哩,也没唤人去给他个信。他在那里只望是姐儿已经好了哩。倘或一声儿变了卦,那时告诉了他,可不招他的怪么。” 众人道:“ 论起来,他如今已是改了姓,也没有要紧的。既是奶奶这样说,就唤人去一遭儿也罢了。”
当下翠儿对婆子道:“你且替我到邹府上去,务必要见了范家的奶奶,将姐儿的病细细的说给他听。也告诉他我们为姐儿这般用心。看他怎样说话,回来叫我知道。” 婆子答应了,去整齐着衣服,一径寻至邹府,那门上的拦住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却是寻的那个人儿?”婆子道:“问大爷一声,这府里有个奶奶姓范的,我来要见见他,有要紧的话说。”门上的人道:“ 可是马乌龟的女儿,范二虎的媳妇,马兰姐么?”婆子道:“正是哩。”‘门上人道:“你要见他做什么,他娘家无人,婆家也是绝的,再没有他的什么瓜葛了。”
婆子道:“大爷不知道,他有个女儿,嫁在周家,给那清班里面的周凤官哩。今儿这个姐儿有了病,不得好了。周家的奶奶特地唤我来给个信儿。到底是他们母女一场,虽是从了良,还是姐儿的一个亲人哩。烦大爷去里面说一声儿,我去见他一面,也没甚别的话说的。” 门上的人道:“ 你不知,他在这里,如今也是有了病了。现在病卧在床,足有半月没起来。那一日不是两三个医生来看他哩。我府里老爷说的,他当初来的时节,也曾带了有千金的物事来。今儿尽着他的这些东西,在他身上用便了。我看也差不多用尽了。昨儿有个医生,叫用人参二两。老爷说已经吃了好些下去,只怕还是人参吃坏了的。也没有依了他。” 婆子道:“ 哎哟,原来这个奶奶也病的这地位,可怜,我们那里怎得知道哩?大爷这般说,我也难见他了。” 门上的人道:“我看你也可以不必会罢,就是会了,也没有什么益处,只怕我去里面回了,老爷也是不肯给你进去的。” 婆子听道:“既是大爷这说,我只得回去,算是我走到了罢。”
说着,别了门上的人,一径走回。翠儿接着问道:“奶奶却怎么意思?” 婆子道:“ 没有见什么奶奶。” 翠儿着急道:“你可不老昏了,我叫你是往那里去的?”婆子道:“奶奶是叫我往邹府上去的。” 翠儿道:“往那里去,为何不曾见范家的奶奶哩?” 婆子道:“哎,说来真正话长着哩。我走了那里去,门上的大爷,问我是那里的人。我说是要见那姓范的奶奶,有要紧的话说。他说问知是这里的人,为姐儿的病去的。他说你们那里知道,这位奶奶今儿也是病的个七死八活的哩。人参吃了许多,那邹老爷的心还好,说是奶奶自己的带头,就在他身上用了。门上的大爷说,今儿也用的差不多了。我听他这般光景,料是不能会面的了,便会了,他连自己命还保不住,那里来替女儿烦这心了。倘或知道女儿又病的这样,加上一番的忧虑,这倒不是反添他的病么。我想一想,也不便见他了。门上的大爷说,便替我进去回了,也怕他老爷不肯给我会的。我就说了一声,算是走到了罢。”翠儿听了,和阎、莫二人叹诧不已。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第 十 八 回 周凤官哭妻肠欲断 袁佛子生孙喜未阑
却说周翠儿听得婆子说出,兰姐在邹府里面病的情节,甚是惊异。向六儿、丽儿说道:“原来范家的奶奶,也是得了病的。那知他前儿来,约姐儿去那娘娘庙一会,竟是两人的命运将终,在那里去辞路的么。可怜他离了风尘,只说图了个下半世的结局,如今也是这般弄得不三不四的。” 说着想到自己身上,不由的眼中流下泪来。阎、莫二人只道他不忘前情,为兰姐儿伤感,便道:“ 奶奶也不用替他忧心了,他好端端的和我们过着,又要这山望着那山高的,把我们一下子撇了,往这养老院子里去。你知道他去了,看我们这般人不上的狠哩。他只说他是见得透了,我们还是恋着这勾当哩。今儿一般也到这步地位了。可见人总)不过这命的,应该命是落在烟花里面的,便逃出去,也终归于不得好收场哩。倒不如安分些过着,到还罢了。” 这一席话,说得翠儿低了头,半晌不言语。想道:“ 这命该如此的话,倒也不错。”于是收了眼泪道:“你们不知我的心事,那里是为范家的伤心。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
大家正在这里闲话,外面说了进来,门前有个披发的和尚,在那里摇着铃,口里说是来化缘的。众人回他说,我们门户人家是不作佛事的。他在那里只管吵闹,死也不肯去。翠儿道:“这又奇了,那里有个出家人,行着强要募化人家的理。”说着,自己走到门前,只见那和尚口里不知说的什么,大声儿要人出去答话。翠儿在门缝里说道:“和尚化人家的缘,也 该 放 慈 悲 些,那 有 这 般 强 梁 的?” 那 和 尚 道:“娘子端的愿舍是不愿舍哩?” 翠儿道:“你要化什么?” 和尚道:“ 只化宅里一个人罢了。” 翠儿听了,又惊又慌道:“我们有什么人化哩?” 和尚更不答话,只管讲他的。翠儿也听不出来,才要发作。
一个婆子走来道:“ 奶奶不好了,姐儿变了卦了。” 翠儿忙回头就走,急急的走到英儿房里来。只见一个婆子,忙在床上避那帐子。远远的听着英儿喉中痰响。翠儿知是不中用了,一面唤人往外边叫凤官回来。去了半晌,只见凤官哭得泪人似的,走进房来,望着床上只管乱跳乱叫。翠儿一把抱住了,哭道:“兄弟这般呆法,一个去了,还要闹出一个来哩。你这样子,叫我可不活活的急煞了么。” 接着众人来劝住,方才这里歇了声,那床上一声响动,再不作声了。原来是英儿的那口痰落了。凤官从新哭了一场,才起来料理他的后事。足闹了一昼夜,英儿的肉身方敛了起来。翠儿想起昨儿的和尚来,外面的人道:“就是奶奶进来的时节,他也就去了。”翠儿道:“这节事,说起来却是奇怪。怎么有个和尚要化人的,又是那时姐儿变卦。难道这和尚是勾生魄的不成?”凤官在旁听了,细细的问了一遍道:“ 哎哟,这可不就是我在街前遇着两次的那和尚么?我还说求他的救援。原来就是这秃驴做祸,我家姐儿平白的他就勾了去。我却是放他不过,再要遇见他时,定要和他拼了这条命了。” 翠儿道:“兄弟莫要又发呆了,若果姐儿是这个和尚勾了去,这和尚便不是鬼,也是妖了。还得再和你遇着么。” 凤官听了,不言语。
到了次日,果真的要寻觅那和尚。清早起来,净了面,只说出去干他事业去。一径出到街前,信着脚儿,寻访和尚的踪迹。走来走去,却是没处着实。走了有半日,到了一个巷子里面。远远的只见一堆人,在那里围着。凤官不知是为甚事,也挨在里面。听人讲说道:“这和尚想是做贼的,倘或走到里边,不遇见人,就有物事便带了走了。袁大爷时运高些不破财,恰见子。这和尚也没话说,只得就胡言乱语起来了。”一个人道:“你说没道行,他才被袁大爷赶了出来,为何一转眼就不见了哩?”一个人道:“那是和尚遮眼法儿,有什么难哩?” 凤官听了,想道:“ 我正在这里觅他不着,原来他却又在这里妖言惑众了。”
当下拉了一个人在旁边道:“借问方才是什么和尚,闹的这伙人围着哩?” 那人指着一个门道:“这袁大爷家,前儿生了个儿子,今儿才三日。他老爹开门出去办些酒食来做朝的,就忘记了关门。方才一个披发的和尚,闯了进去。一直走到里面,不知是做什么的。一头遇着了人,就摇起铃来,口里说道:‘要见见那生的孩子。’这袁大爷问他:‘要见孩子做甚?’ 他说:‘这孩子和他是一路上的人,他来约这孩子日后会面的所在哩。’ 这袁大爷不信他的话,说他是妖人,要抓着他打。那知这和尚,神通广大。说声要抓他时,他两步儿就走上街来。这袁大爷赶出,声张起来。大家才上前,那和尚把铃一摇,已是不见了。你说可奇罢!” 凤官听了这话,分明就是前儿在他门首闹的那和尚了。他这般妖术,却往那里觅他去。只得颓头丧气的走了回来。翠儿只道他是外边干自己的事去,那里来细问他。过了些时,择了块地,发送了英儿的柩出去。
话分两头,却说这姓袁的不是别人,就是那袁佛子的儿子袁大。他妻儿怀孕,将近一年,昨儿忽然生了个儿子,他是儿女稀少的人,得了这个孩子,真是掌上的珍珠一般了。只有他老子却是看得不甚贵重,看着儿子欢喜异常,只得勉强替他做个汤饼儿会。那和尚闹的时节,恰好老儿不在家里。他儿子一径赶那和尚去了。进到里面,那知孩子在那里哭个不住。他忙上前问是为何这般哭泣?他妻儿道:“方才听得堂前铃铛子响,他似惊骇了的,哭将起来,直直哭个不住。”说着将孩子从床上递了过来道:“你抱去走走,拍他两拍,只怕就好了。” 袁大听见妻儿说是和尚骇哭了孩子,口里一边骂着,一边接孩子在手里。哄了半日,那里住声。给他乳吃也不吃,只顾呱呱地哭个不住。
少顷,他老子办了酒菜回来道:“你只管在里面抱着孩子,也不照顾外面。恐有客来,还不知道哩。” 他儿子听得是老子回来,只得把儿子送与妻儿,忙走出来接了物事,自去厨下料理。袁佛子自在外边候着,客位渐次的到齐了。贺了喜,大家坐着吃了晚酒,方才散去。袁佛子叫儿子进房去歇了,袁大收拾清洁,走到房中,问妻儿孩子怎么不哭的?他妻儿说:“哭了一回,气都接不上了,方睡去。这里还没有醒哩。”两个说了半晌话,一宿不题。
到了次日,袁佛子叫了儿子去做事,到晚方回。和妻儿问起孩子来,日间时常得哭个不歇气。只说孩子家好哭,也只得罢了。不觉光阴迅速,过了些时,已是孩子百日之期,长得到也壮浪。却只一件毛病,但凡他的娘吃了些荤腥的饮食,以及酒酱之类,这孩子吃了乳下去,登时就吐了出来。到后来渐渐的有了知觉,是有荤酒的乳吃到口里,便自己不吃了。初时袁佛子的儿媳还不在意,一日夫妻两个道:“孩子也将一周的了,也该给他一点儿荤,开开口了。” 当下将肉儿嚼了,喂在孩子嘴里。那孩子可煞作怪,就似杀了他得哭将起来,吐了满身。骇得他两口子忙去他口边揩抹了,方才住声。袁佛子听得孩子哭的诧异,走来问:“ 是怎么的,孩子这般哭哩?” 他儿子忙迎出房来,说道:“方才说孩子这么大,也该给点荤儿吃吃。那知喂了一点儿肉,他便吐了出来,哭得这样。” 佛子听了,心里诧异。这孩子有些蹊跷,难道天性吃素的不成。怪得平时他娘吃了荤酒,他连乳都吐去哩。也不必明言,且看日后便知端的。
如此过了一年,孩子下了地,竟是半点儿荤腥都不沾口。袁佛子时常带在身边,这老儿每日要拜佛,念些经典,是佛门中的事,件件都做的。可怪,那孩子才一两岁的时节,话还说不来,却是一听得老儿念经,他就站在旁,有精有神的听。他娘有时来叫他去吃东西,他只像没听见的,动也不曾一动。直直听着老儿念毕了,方才走开。佛子看着孩子自幼信佛,合着自己的心意,倒也欢喜,不时带了他到庵观里面去,做些佛事。那孩子只一到了这些去处,便欢天喜地的玩耍。见了钟儿罄儿的,便去敲击。后来是袁老儿拜佛,总是他在旁边敲罄,竟打的一丝儿不错。和尚们见了他,都爱慕不了。向袁佛子道:“老菩萨一生好佛,修出这样一个小佛爷来。”佛子听了,真正拿这孩子做活佛一般。
一日,城中崇恩寺里,要做龙华大会,延请了四方有道行的和尚,订期于三月初八日,设坛开经。城中的人,无有不去看的。那一种好佛的,那个不去瞻仰这样道场。袁佛子待得这日,斋戒了要赴会。孩子跟熟了老儿的,到出门的时节,他却要同了去。佛子的媳妇道:“今儿这个所在,人多孩子又小,怕到了那里惊骇了,值得多哩。我看到是不去得好。”孩子那里肯不去,一把抱住老儿不放。佛子见他,必欲要去,只得道:“罢了!我带他去去,便回来罢。” 媳妇又叮咛了一番,叫孩子早些回来。
老儿方才带了,一径走到崇恩寺里。这时僧众到齐,足足有两千个和尚,在那里执事。孩子跟着老儿,见了和尚就拜了下去。原来重佛法的人,见了和尚总是下拜。孩子见老儿拜,也就学着伏在地上。寺中的和尚都惊讶,这孩子这么大,就这般知事,那个不来看这孩子。老儿又带了见上座的一个大和尚,在座下拜了一拜,孩子也跟着拜了。那大和尚合着眼,只做没看见的,坐着不动。少顷,大众齐入经坛。大家诵起经来,鼓声钟声罄声铃儿声,一齐响动。孩子全然不觉得惊恐。老儿接着看他,他却似出神的样子,两眼望着那大和尚,身子就如钉住了的。老儿和他立了半晌,怕他肚里饿了,要带他回家。他那里肯,只是拉着老儿要听诵经。老儿又和他站住,买了些点心,给他吃些,自己也吃了。
看看到晚,孩子还是不肯走。老儿急了,抱在身上,只管往外走。孩子哭了起来,一直哭回家里。媳妇接着,只道受了惊骇的,口里埋怨老儿。佛子道:“ 你道他是怎么哭哩?多时我在那里就要带他回来,他只不肯走,便随便买了些素食吃了。这时节,他还不肯来,我只得不顾前后的,抱他来了。他从出寺来哭起,直哭到家。明儿真正不带他去了。”孩子听说不带去,加倍地哭得狠些。娘接过抱着,忙道:“明儿去,明儿去。” 说着那孩子果真的就不哭了。到了袁大回家的时节,妻儿道:“孩子家,到底不该混走。今儿老爹带了他,看龙华会去,他就哭了回来。不知可是骇了他哩?”袁大听得妻儿这话,心中不由得恼起老子来。
一头走到佛子房里,叫了一声爹,老儿开口道:“你回来了?”袁大嘟着嘴,也不答话,便道:“ 你老人家这么年纪,才得了这个孙子。怎么这般的大意儿哩。那龙华会上,成千上万的人,闹哄哄的,倘或骇了孩子,也不是耍的。再者孩子家是不宜走佛地,近菩萨鬼怪的。此后可莫要带他混走才好哩。”老儿被儿子一场抢白,气得瞪着两个眼睛,都说不出话来。半晌道:“今儿没有骇着他,你这话儿从何说起哩?”袁大道:“没有骇着,为何哭了来家哩?” 老儿知他是听了妻儿的了,便把孩子在寺中,不肯回来的话,说了一遍。袁大方才晓得不是骇的,回房去又和妻儿闹了一回。说他无风生有的,说了出来。他妻儿还在那里,埋怨公公不该带他去。
到了次日,袁佛子起来。想道:“今儿崇恩寺里,连我也不去了。不要叫孩子发泼,只在家里做些佛事罢。于是净了手脸,吃了些点食。到佛座前面,开了经卷,跪诵了一回。孩子醒来,只管寻觅着老儿,还要出去。袁佛子道:“今儿没得会了,连我都在家里念经哩。” 孩子认是真的,也就罢了。话休絮烦,自此之后,佛子从不带着孙儿往寺院里去。
看看又过了两年,孩子已是六岁了。袁大和妻儿道:“孩子今儿大了,也要读两句书。巷外边,灵蛇庵里,有个带行医的先生,教了五六个孩子在那里。我想把这孩子附了去,也识些字迹。”妻儿道:“这也是该的。明儿告诉老爹一声,就请他那里说声去。次日,袁大到老子面前,说出要把孩子去灵蛇庵里读书的话。佛子道:“你又忘记了,说过不叫孩子进寺院的,如今又要把他送在这个所在念书去。你还不知这庵子里,那座神圣哩。我说给你听罢,我那幼年的时节,听得老年的人说的。这庵原是人家宅子,忽然屋梁上绕着一条大蛇,人见了都惊得魂不附体。有惹了他的,七日内性命不保。后来常常的出来,家中的人没法到他。商议了,点起香烛来,向他祷祝。那知极有灵验,是敬他的,都有好处。于是附近的人,总来烧些香纸。后来这家里的人,住的自己不安。就舍了屋子,改做个庵子。所以叫做灵蛇庵。有个和尚说,灵蛇老爷,夜间托了梦,要塑一个神像。你明儿去看看,那像顶上,还塑了个蛇头哩。”
袁大听了,当下惊得失色道:“这般说,这庵里的是个草神了。如何叫孩子去得哩。” 当下回房和妻儿说了,把孩子读书的话,权且不题。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 十 九 回 不茹荤孩子饶佛性 计舍子袁大拂初心
却说袁佛子将灵蛇庵的根底,说与儿子听。于是把孩子念书的一节,也就搁过一边了。这孩子终日在家里,无事的时节,便将佛子所念的经典,翻着看。因他平时,听老儿念诵,都听熟了的,看着便随口的念了出来。一日,孩子正在座下跪着念经,一头遇着了娘走来,骇的他娘叫唤起来。佛子方才从外边走进里面,只听得媳妇一片声喊。不知是什么事,急忙走到面前。媳妇道:“爹爹快来看,这孩子一个字儿不识,在这里不知怎么就翻出经典来,高声朗诵的念,这可不是个妖怪么?”
老儿听了,走过来一看,果然孩子跪在那里,正念在兴头上哩。他娘闹着,他就似没听见一样。老儿看了,也自诧异不了。就站住,待他念毕起来,问他道:“你怎么认得这上面的字哩?”孩子道:“我每日的听着你念,就记在心里,是这么认得的。这有什么奇异哩。” 老儿道:“ 是了,这孩子是听着我念的。” 放开了经,将上面的字给他认,却是一字识不出来。媳妇看这般光景,方才少定。道:“ 平时听的,却怎么不错一句哩?” 老儿道:“ 这个是他记性儿好,也不什么难的罢了。孩子倒是个有灵性的,明儿读书要似这般样子,就可以望他成名了。” 媳妇被老儿这般说,只得不言语了。终是心里疑猜,甚为不快。
袁大回来时,也就背着孩子计议道:“这孩子自幼这样的癖性儿,怕不到大来走入空门一路么?” 袁大想了一想道:“孩子不吃荤,他知得什么哩。明儿不叫他知道,暗暗地拌在饭菜里面。看他可吃得下去。” 两个计议定了。到次日,悄悄买了些鱼鲜,煮熟了似熬的汁的一般,下在素食里给孩子吃。孩子那里知道,只认是素的,吃了一箸道:“怎么这样腥哩,似有荤的么?” 他娘道:“ 你想是熬不住,想要吃荤罢。平白的这净素里面,那里生出荤来哩。” 孩子听了不敢再说,那箸儿方举了起来,要向菜边去,忽然哇的一声吐了个满桌子。看着他面上登时变了色,那双眼儿都直了。骇得袁大和妻儿都抖了起来,忙上前抱住孩子,只顾拍道:“ 不吃罢,好端端地怎么吐了。” 说着两个你埋怨我,我埋怨你。又不敢说明了,被老儿知道,要责备两口子舞弄孩子。只是悄悄的服侍孩子,抱到床边放倒了,给他卧着。
这孩子迷迷的睡了一日。他妻儿慌了,哭了起来,向着丈夫说道:“昨儿只说和你说说,怎样把孩子这癖性儿弄转了的。你偏偏想出这样子来,好端端地把他害得这般光景。叫我心里看着,真正难过地紧哩。你横竖把他服侍好了便罢。不然,我也是这条命不要了。” 袁大听了妻儿这一席话,心里也是懊恼道:“只看夜间可清爽过来,倘或还是这样,明儿请医生来看他便了。” 妻儿道:“这可不是好肉儿上生了疮么。平白的一个好孩子,要叫他疾痛起来,是什么意儿哩。”说罢,走到床边看那孩子,还是%%的睡着。只得由他,不敢惊动了,两个看了一夜。
到次日清晨,孩子在床上,忽然大叫了一声,醒了过来,忙叫了一声娘,道:“ 哎哟,好骇人哩。” 袁大的妻儿见孩子醒来,倒也放下心去。忽然听得“ 哎哟” 了一声,说出骇人的说来。心里仍是惊疑,急急地走过来道:“儿子醒了么,怎么骇得这般样子哩?” 孩子扶了娘,爬了起来。袁大接着也在旁问他:“ 怎么受了骇?” 孩子坐在床边道:“我夜来做了一个梦,起初是个和尚来,带了我走。说道:‘你看看你做的事去。’ 我说什么事?他说到了就知道了。我不由地就跟了他走。一直到了一个所在,看见一个少年后生。他道:‘这人儿是你做过对头的。’ 又到了一个空阔的去处,见一个中年的妇人,那妇人哭着叫我儿子。和尚说:‘这是你的娘,你都不认得了。’ 说罢,又带了我走。正在走着,和尚忽然向我头上打了一下。我这身子就扑在地上,变了一个狗。跟着他走,走了半晌,又到一个地方,他说:‘这屋子是养活你的。’ 又到一个东厕上,见两个少年的人儿,在那打驼儿背着。后来一个,忽然哎哟了一声。和尚道:‘这是你替那一个报仇,咬了他的下截的。’ 说着又道:‘还跟我走。’ 一走又到了一个山上,那和尚指着一个洞里道:‘你进去看看。’ 我不由地爬了进洞,这身子就渐渐长了起来,变了一条大蛇。只见一群女子在那里,向着我要命。方才闹着,天上一个霹雳,和尚带着我,跑到一个庙里,佛座下躲了。那日( 身) 子也就小了。少顷,一个神圣拿了条棍儿将我一打。天上的雷接着在我头上两击。我就不知怎么样了。和尚道:‘我带你回去罢。’ 我方才跟回来,走了许多的路。他就又在头上打了一下,我就醒了。真正骇煞了罢。”
孩子说着,袁大和妻儿吐舌不迭道:“这个梦怎么这样地骇人哩。”袁大道:“且莫要闲话,孩子只怕饿了。你也该给他点儿东西吃哩。” 他妻儿忙问孩子吃什么。孩子道:“心里却是饿得紧,先前跟着和尚,我就要吃那街前买的糕点,和尚只是不肯。说:‘这是吃不得的,你要吃了,就不能够回去了。’ 娘可随便儿给我点子吃罢。” 他娘一面拿了素食,叫孩子吃着,一面和丈夫诧异道:“这个梦分明是阴司里面,去了一趟子来的。”袁大道:“你莫要在孩子面前,说这骇人的话了。”
口里说着,心下想道:“却是有些奇怪,他说一个和尚带了他去。他生的时节,就有一个和尚来,闹了那一场。及长了这么大,又戒口不吃荤酒。又见了佛法经典,一看便合着他的意。这孩子生来到有些奇哩。不知带他走的是什么和尚。想是那和尚死了,在阴司里面。果真和这孩子有什么前世里的因缘,这么难断的样子。或者昨儿来,带他去看的,就是前世里的事也未可知。” 袁大想到这里,把这孩子倒也看下八九分去。自己却也打到心儿,横竖舍着他出家修行去为个底止。既而又想回来,自己又无多的儿女,半生儿才得了这一个,偏偏又是这样癖性,也是袁氏应该绝了一脉了。不觉伤心起来,两眼里忍不住流下泪来,他妻儿见他如此,不知头脑,倒着起忙来。道:“你又是想着什么来,我才说句话儿,你方且说在孩子面前莫要乱语。你这三行涕儿两行泪的,到是该在孩子面前得的哩。” 袁大急急的打个花道:“你知我是怎么的,一夜儿没合眼,方才一个呵欠儿,打得两眼酸出泪来了。不然平白地落什么泪,还是你混讲哩。”妻儿听了这话,也只认是真的,也就罢了。
袁大坐了一回,见孩子精神起来。知是没事的了,也就立起身走出房来。一头正遇见老儿,叫了一声。老儿道:“这时节还在房里做什么的,也该出去办正经的了。” 袁大道:“今儿起迟了些,方才要出门了。” 说着往外走了。老儿也跟着走了出来。袁大一想道:“孩子这一番说话,叫人疑心不了。且告诉老爹,看他怎么说哩。” 一边想着,一边就向佛子说出昨儿孩子梦来。佛子不听则已,听了都惊得痴了半边。道:“你这说那和尚真是活佛了。走的这些地方,怕不是过去的境界么?这样看起来,孩子投在我们家里,也是暂且落足的罢了。将来难望他,俗门中安身立命的。你只记着我这句话儿,做个日后的证验罢。” 说罢,袁大纳闷走去不题。
却说佛子想着儿子的话,心里道:“ 这孩子如此来历,我们有什么福分儿,招得住他。要只绊着他,倒误了他的前程。反不如恰( 给) 他入了修炼的路上去,就是将来得了点子道,我们少不得也有些好处。却只是儿子和媳妇不知什么意儿哩?”想着走了家来,只见孩子在房门口站着。见了老儿口里叫着,问老儿可有拜佛。老儿道:“好个孩子,记挂着佛 事。我 今 儿 早 起 就 拜 了 佛,念 了 经 了。” 孩 子 道:“明儿念佛,要带我看的。”老儿道:“明儿你起早些,到我房里来,我和你拜佛罢。”这里老儿和孩子说了些闲话。
媳妇自去厨下,收拾早膳。安排了老儿的菜饭,接着拿了自己和孩子的菜饭到房里来。叫孩子吃饭,孩子道:“我是不吃了。”他娘听了,明知是为昨儿吃的不好,道:“ 呆孩子,今儿只管吃的,这是我亲自安排了来的,里面洁净的很哩,那里还似昨儿的。昨儿也是偶然沾了些腌(东西,想是你爹爹办的大意儿了。” 孩子那里肯信,只是执定不吃。闹得老儿听见了,问是为什么?媳妇道:“孩子昨儿吃饭吐了,今儿又怕吐,在这里不肯吃。我说只管吃,不似昨儿了。他只是不信我的话儿。你说这孩子,可不呆罢。” 老儿接着说:“不妨事的,孩子只管放心。” 劝了一回,孩子方才吃了些净饭,一点儿菜都不吃。他娘看着,悔恨昨儿自己的不是。叫孩子今儿连素的也不吃,这却怎样是好的哩。恨得自己也不去吃饭了。
到了晚时,丈夫回来了。把孩子日间不吃东西的话,告诉了一遍。袁大心里甚是不安,两个立在房里讲着。老儿走近房前问道:“可是儿子回来了么?”袁大忙迎出来道:“恰才到家的。”老儿道:“跟我那边去,和你说话。” 袁大登时随着老儿过来。老儿道:“叫你来没甚别的说,我看你这孩子却是有些古怪。俗语说的“ 养儿待老”,你养他这么大,原是想着将来,得他的济的。他这举动,你看将来可是俗门里安身立命的?我想的留着他,倒惹他三灾八难的,叫他不得安生。不如就此时舍了他,许在什么大丛林里面出了家。他倒也还乐得的,就是我们将来,待他有些道行,也得些好处。不知你两个意思以为何如?” 袁大听了发急道:“ 老爹想得特差了,也不自己算计,你是这样年纪,就是我们这些年来,才有这孩子。怎么平白的送去寺院里面哩!这话快休提罢。给媳妇听了,还要送他的这条命哩。孩子就是做怪些,也只好随他去罢了。” 老儿被儿子这一番话抢白,自己有许多心事,也都说不出了。袁大站了一会子,转身走回房里。妻儿道:“老爹叫去,却是说什么?可是讲日间孩子不吃饭的话哩。”袁大道:“不是的,和我说生意的事哩。” 一宿晚景题过。
到了次日,孩子清晨闹着要起来,看老儿念经。自此佛子也教他些经典,叫他跟着自己念。过了些时,佛子带了孩子在街前闲耍。老儿和邻家的一个老儿立着闲谈。只见一个和尚,从巷口走了进来,看看走近孩子身边,那和尚将袖儿在孩子头上一招,就飞也似去。孩子打了个寒噤,走到老儿面前。老儿道:“怎样的?” 孩子只叫头上有些晕晕的。老儿忙带了孩子,别了邻人,一径走回家来。交与媳妇道:“孩子在街上耍了一时,叫头有些晕。你带去房里,给他歪歪罢。”媳妇接着问:“孩子心里怎的哩?” 孩子道:“ 身上怕冷些,心里昏昏的。” 他娘道:“ 歪歪去罢。” 就送上床去,将被儿严严的盖了。
醒来,他娘走近床边,摸他的头。那知竟是火炭般的热将起来。面上发红,如同猪肝一样的皮色。当下慌了手脚,急忙唤老儿道:“孩子发了热,可去请一位医生来看看哩。”老儿想道:“孩子想是在街前受了风,是要发散的,就去药铺子里配了一剂药来,叫媳妇煨给孩子吃。道:“不过是风寒,散散就好了。那里又寻医生去。” 媳妇接了药,去安排了,叫孩子吃下去。那里得效儿,热的渐渐狠了。晚间袁大回来,妻儿告诉一遍。袁大也只认是风邪。过一夜儿,少不得热就住的。
到次日,那知孩子昏昏的只管睡,热的越觉狠些,叫着也不知道。夫妻两个着了急,袁大出去请了个医生姓何的,来家看视。这何先生诊了脉道:“ 这位哥儿,似中了邪的。若论风寒,面色不得发赤到这地位。人事昏迷是不消说得,热得这样了,如今怕得惊悸起来。” 说着开了方儿道:“ 且替他发表,带着驱邪凝神。这药吃了下去,要人事清爽些,热得住了方好。”袁大看了方儿,送去医生,走了进来。
这时老儿方知,孩子一夜不曾住热。儿子请医生来看说,孩子是中了邪。心里想道:“昨儿在街前,不曾遇见什么。”想来想去道:“是了,有个和尚走这里过,我看他就有些贼眉贼眼的。孩子见了他,那时随即走近自己的身来,说是头有些晕晕的。难道这和尚有什么讲究不成?好歹看吃这药可好。” 想着走过儿子面前,接过方儿一看。见是防风、远志、神曲、勾藤等药,道:“ 我去配了来罢。” 拿着走到铺里,配就回来。叫媳妇煨了,看着给孩子吃下去。那孩子似木鸡一般,不省人事。把药灌将下去,歇了一回。袁大和妻儿都在面前,一时你来摸摸头,一时我来看看面的,两上没有片刻安宁。孩子直睡到下午,忽然叫了起来。袁大夫妻,骇得忙揭起帐子来看孩子。不知是吉是凶,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二 十 回 忆儿身蠢妻偏系怀 归佛门灵蛇终证果
却说孩子睡得昏迷不醒,袁大和妻儿守着。只听一声叫喊,忙来看时,但见他口里吐出沫来,两眼儿白瞪着,牙关都紧闭了。骇得两个魂不附体,登时哭了起来。老儿在外边听得,只认是孩子有甚变动,三步做两步的,走进房来。问道:“你们这般样子,是怎么了?”袁大道:“不中用了,你只来看这孩子。” 说着夫妻两个站开了。老儿走近床一看,却也惊讶不了道:“ 这是孩子急惊的光景。你们还只顾哭喊,也该抱起来,替他抹抹哩。” 一句话提醒了袁大夫妻,连忙把孩子抱了起来,抹了半晌,那眼方放下了,牙关略略的开了,面色才转过红来。一口气儿,叹了起来。袁大接口叫儿,叫个不住。孩子只是闭了眼儿,全不答应。他妻儿叫快去寻医生来看。袁大应了一声去了。
少顷,来的医生又是一个人,却不是昨儿姓何的了。看过脉开了药道:“没什么要紧,这公郎是一时痰迷心窍。这药儿吃了下去,包管叫他清醒过来便了。说着起身。袁大听了,倒也放下心去,一直送出了门。回来对老儿和妻子说:“是这先生说的,不妨事。只开通了痰迷,便没事了。” 当下去配了药,给孩子吃了。一夜过来,那孩子忽醒忽睡的,总不开口。有时睁开了眼睛,他娘叫他也不知道。如此过了两日,每日请医生看治,不过止了热,其余全不见效。急得袁大和妻子没了主意。
这日早来,袁大道:“孩子终日给他睡着也不是的,到底扶起他来坐坐。那痰也叫他活动活动,或者下去了也未可知。”他妻果真的,扶了孩子起来。叫他坐,他也就坐住不动。引他说话,却只闭口无言。及至佛子走来看他,见他面色也似平常一样,就是眼儿神光觉得瞪住了,眼儿都不能转动些。吃饮食到也还不少。只见这般光景,向儿子道:“看他这样,已不是药能见效的。也只好听他自转罢了。” 说着走了出去。袁大和妻儿商议道:“看了这许多的医生,都不见点效儿。看来也是白花了钱的。今儿我出去,铺子里买些化痰丸儿来,给他吃。敢怕到得些效验。” 妻儿见数日来,都是这样,也就心儿没法,只得由着丈夫去做主了。自己小心带住了孩子,时常的拿些玩耍的东西给他看。他却眼儿全不转晴。后来吃了化痰丸,也不觉得见效。
一日,佛子拜着佛,念那心经。忽然想起孩子,忖道:“从前是念经的时节,他却总在旁边来看。今儿弄得这般呆了,可怜那里还似平常的伶俐哩。” 又想道:“这孩子生来性儿近佛,待我明儿将经典在他面前舞弄,看他可动心是不动心。”这也是老儿,巴不得孩子知了人事过来的苦心。要知道一个人被痰迷了,那件事就能治得这病的。到了次日,佛子起来。袁大走到老儿房里来。佛子道:“ 孩子可有醒哩?”袁大道:“早已起来坐着了。”老儿道:“昨儿我想的,这孩子生来好佛,或者佛菩萨灵圣,感动他将这病变转了,也是拿不定的。我今儿带他到佛前,看着我念些经典。这也是他精明的时节,性之所近的事。他若动了心,这还可以仗着佛力,有 个 转 机 儿。你 可 就 送 他 过 来,我 这 里 净 了 手去。”
说着袁大回房,将老儿的话,告诉了妻子。他妻子倒也合意。袁大登时走到孩子身边道:“你久没有看念经了,今儿我带去听听罢。” 可霎作怪,这一句话才说毕了,那孩子就似懂得的,把头微动了一动。袁大夫妻,看了欢天喜地起来。两个齐齐地抱了他,送在佛前,从坐在个垫子上。老儿已是跪在佛前理那经卷。少顷,念了起来。只见那孩子听着,在那里不住地转睛儿,望那经典。一时间,便摇起头来,那嘴接着动个不住。一时又笑了起来。袁大夫妻看着又惊喜,又猜疑。只有佛子在那里念着,一心在孩子身上,看他可动心的。见他果真活放起来,心里想道:“今儿方知这孩子,真是 净 土 中 人。这 样 还 留 他 在 风 尘 里 面,是 何 道理。”一边想着,立心要把孩子舍在寺院里面去。一边念着经典,半晌念毕起来。孩子还是那痴呆,叫着不知,拖着不走的。
袁大夫妻只得带回房中,依然坐了。自此是老儿念起佛来,他却活动异常。只是不见他开口,过了还是迷而不醒的。如此过了月余,佛子这日寿诞,儿子和媳妇,齐在面前。老儿落着泪说道:“我今儿有一句话,和你们说。只是不要违了我的,便是你们孝顺了。”袁大道:“爹这大年纪,今儿又是好日子,为甚这般情形?说了话,只要我们行得来的,那有个不依的哩。” 老儿道:“若得依了我么,我便向你们说了。” 袁大道: “ 只管说道是什么话哩。” 老儿道:“不是别的,就是为孩子这么样子,我看在眼里,却是看得透的。他究竟是佛门里面的一个小弥陀,不是我们人家的子孙哩。你看他那么昏迷,怎么见我念起经来,他就眉飞色舞起来哩。可见他的真灵儿,原是不昧的。我想着到底要舍了他去的。你们莫要说养他这么大,一心的舍不得哩。譬如昨儿他得了病的时节,说个破败的话,竟是一口气儿回不来。便又将如之何哩。” 袁大道:“ 你老人家想的原是不错的,但只眼里看着,怎么不心疼么。” 说着他妻儿在旁道:“ 既是爹这么说,明儿将他记个名,在那头陀座下罢。” 老儿道:“你们都想不到,我实对你说,留他在家里,终久一个呆子有什么益处。你舍了他,天幸佛爷保佑,他智慧起来,这就胜似在眼前了。”
老儿说的两个心意转了,道:“这么说,送他到那里安身去哩。” 老儿道:“就是前年做那龙华会的寺里,有个和尚,我访知他有些道行,名叫圆空。他却不是这崇恩寺里出身,只在那无极岭上,结了一座茅庵,叫个“ 太虚真境”。这“太虚” 两个字,为什么起的哩?原来这岭上有个洞,就叫做太虚洞。所以这圆空和尚,取个别有洞天的意思。那庵离这里有两日的路程。我想这孩子,若要剃度,除是这个所在,方才不枉孩子投托一场。” 袁大和妻儿允了。老儿道:“待我明儿去崇恩寺,访这圆空和尚。和他说定了,再做计较。”说罢,又讲些闲话。当日袁大办些酒食,给老儿过生日。
到了次日,佛子出门,一径走至崇恩寺来。会见了一个熟识的和尚,问他道:“圆空和尚可在这里了?” 那和尚道:“你老爹问他做甚?他今儿正在寺里,那边龙池上说法哩。”佛子听了,知道龙池是寺里的一个胜地。就别了那和尚,自己寻至圆空面前,听他说了一回法。大众散了,圆空也就立起身来。佛子忙上前,伏在地上,问询了。圆空只得仍旧坐下。佛子道:“久不闻法言,心里不觉茅塞。适才指点,顿然心朗。”圆空接着说了一回佛语。
佛子道:“今天拜见和尚,是送上个小弥陀来的。” 圆空听了,知是要来投托出家的。道:“老菩萨,却是何人要舍身哩?”佛子道:“不是别人,就是在下的,家中一个种子。”圆空道:“ 是为何事出家哩?” 佛子将那孩子生性好佛,胎里茹素的话,先说了一遍。又把近来得了痰病的话讲了。圆空道:“痰迷的人,真灵是不昧的。既是老菩萨要舍了他,我这里只是仗着佛力,开导他罢了。” 说罢,佛子和他订了日子,择期于四月初八日,佛诞之期,就在这龙池上面剃度。
当下作别回来,袁大和妻儿接着问了一遍。两个准备孩子出家的物事,不免做些僧衣僧鞋的,预备着那日剃度之后,便于取用。此时孩子,正是七岁。老儿倒也罢了,只是袁大夫妻心里,终是割舍不下,时常地含着眼泪。到了日期,佛子带了儿子和孙子,祖孙三代,坐了两乘轿,一路取崇恩寺而来。原来崇恩寺,是城中一个大丛林,大众这日齐来受戒,甚是闹热。
孩子下了轿,先是袁大带定了的,可怪一到寺中,孩子自己走动起来。见了和尚,便拜下去。佛子和袁大看着都惊呆了。道:“这孩子痰迷住了,这些时都不见他转动。为何一入法门,便这般有知觉哩。” 一边诧异,一边带了孩子,见圆空和尚。孩子一见,伏在地上。接着佛子和袁大拜了,孩子却是伏着不起。圆空下来,亲自扶起他来道:“阿弥陀佛,菩萨法力洪深,叫你聪明智慧的。”
说着,便对一个沙弥道:“ 龙池上坛可设了?” 沙弥应道:“伺候着了。”圆空向佛子道:“老菩萨便到坛中看着剃度罢。”老儿和袁大带了孩子,跟着圆空走到龙池上面。只见张灯结彩的,十分整齐。圆空道:“今儿大众说戒,候着剃度了。即便行香,所以不能少延。” 佛子答就着,圆空入坐。将孩子坐在坛上,叫了两腿打盘儿,两手合着。闭了眼,让和尚们净发。那孩子真依了样子。袁大看着,不由眼中落下泪来。霎时间,发都剃了。
圆空上了坛,将手去孩子顶上摸着。说了四句偈道:“尘心一起,辗转三世。一旦皈依,明心见性。” 又说道:“桃花洞口,韦陀毒手。成限奔走,凤凰佳偶。尽属虚花,今来证否?终归无有。” 说罢下来。仍入自己座上。两个沙弥过来,带了孩子,走近圆空座边参拜。此时已是僧衣僧帽,俨然一个小和尚了。圆空向那沙弥道:“可将我那玉戒环取来。”沙弥应着去了。一回拿来递在圆空手里。圆空向佛子道:“这玉环儿是从前这城里一个乡宦,姓邹的化了。一位如君范夫人,那时延请僧人念经,做些佛事。他将玉一块,送与我道,是这位如夫人身边的。叫我拿来琢一座观音的像。我道:“这妇人身边之物,不得洁净,如何做得菩萨的圣像哩。” 我就唤玉工儿,做了一个戒环。今儿给了徒弟,取个回环不断的意思。要你功夫不要断续。“说着佛子叫孩子拜倒在地,谢了师父的戒言。
当下留住佛子父子两个吃了斋,方才起身辞别圆空。佛子又向孩子训戒了一番,和袁大回到家中。袁大将孩子到了寺中,心里顿觉开朗的话,说了一遍。妻儿想着孩子,只是啼哭。听了袁大这般说话,分外的怜念起来,号啕大哭了一场。老儿劝解了半晌,方才收了眼泪,向袁大道:“过个三朝七日,我要自去看看孩子也是养他一番。” 袁大道:“ 你今儿即舍了他去,只认是没有他了。莫要割心割肝的。” 老儿又劝道:“菩萨是有灵圣的,你应该有后,定然是少不得生长的。你到安心儿过着,迟些时,只叫你还见他一面便了。”当日无话。
过了几日,佛子自己悄悄的,踱到崇恩寺来看孩子。原来那孩子剃度之后,他师父圆空起他个法名,叫做什么智玄。老儿走到寺里,访问智玄的去处。和尚道:“自那日受了戒,次日圆空和尚,向我们寺里和尚道:“ 我暂此住禅,只为这个徒弟。今儿跟了我,倘仍在此,免不得俗尘缠绕。且带了他回本庵,过些时再来,给他和亲人一会罢。此时已去了好几日,想是在那无极岭住了。” 老儿听了,知道圆空自有个太虚真境,驻足修行。自己倒也放得心下,但只儿子和媳妇,若是知得远去,不知怎么记念哩。只得仍旧回到家中,也不说出到崇恩寺去的话。
次日袁大向老儿道:“ 昨儿媳妇说,要亲自去看孩子。我想他要不去一躺( 趟) 那心终是放不下哩。” 老儿一想,要告诉他孩子已是不在寺里,他必要埋怨我不了。只教他去罢,他不见孩子,这心才好丢的哩。当下道:“ 媳妇要去,只管给他去罢了。但是孩子既出了家,便不是自己儿子了。见了他是可以不认你们的。我看来见了也罢,便是不见也就丢了心罢。”袁大答应了,回房给妻儿说了。登时坐了轿,往崇恩寺里来,袁大跟了,进得寺里,寻着一个和尚,问他新近出家的那个小和尚在那里?那和尚道:“可是访圆空和尚的徒弟智玄么?他不在我们这寺里住,今 儿 带 他 回 去了。”袁大着急道:“ 圆空和尚却往那里住哩?” 那和尚道:“他么,就在无极岭,太虚真境住了。” 袁大听了,只得过来告诉妻儿,现在孩子跟师父去了,只好回去。他妻儿急急地要见孩子,却看不着,心里不由得一阵酸,那眼泪儿似泉的涌将出来。道:“哎哟,我就不能见一面么。” 才要放声大哭,袁大忙摇着手道:“这是佛地,不可乱哭的。且回家再作计较,横竖把孩子给你见见便了。” 他妻儿无可奈何,只得仍旧坐轿回来。
老儿只做不知,问袁大道:“可曾见来?” 袁大道:“那知这秃驴,已是拐的孩子走了。” 说着妻儿下了轿,只管拼死觅活的要见孩子。袁大道:“ 我明儿去访孩子,访着了,少不得能见的。”次日袁大果真的寻至无极岭、太虚真境里面。那知仍是扑了个空。这番连信也问不出一个来。只得回来,打花儿告诉妻儿说,见了孩子,怎么的智慧,怎么的肥大了。他妻儿听了这话,方才渐渐丢开了。
后来,袁大又生了个儿子。过了几年,老儿也没了。这个儿子,到十七八岁上,便习了武中了举,竟是门庭渐次兴旺起来。袁大夫妻活到七十余岁上,方才身故。这袁大的妻儿没的时节,家中忽然来了个和尚,一直走到床前,合着掌念了许多的经典。闹里,这中武举的儿子走来,要抓着他打。内中有亲戚道:“ 这可就是你出家的哥子罢?你莫粗鲁。只看他念过了怎么样。” 大家只得站着,待他念毕。这和尚念了半晌,将铃儿一摇。众人眼里一瞬,已是不见了。那里有个和尚哩。家中的人乱了一回,安放死者入棺。那尸身,竟似软棉的一般。有知识的说:“这是和尚得了道,来报娘的生身之恩了。”有诗为证:
学道空山数十年,只争成佛与成仙;
回头一认生身处,来是无缘去有缘。
又诗二首,咏这智玄尚道:
前世蒙蒙不可思,为蛇为狗有谁知?
一生造下奸淫孽,数世偿来那得辞。
转到男身却女身,羞将一世枉为人;
生成一副坚修骨,到底灵蛇炼法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