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巧说 (清)梅庵道人 编辑(之一 补南陔)

补南陔

收父骨千里遇生父 裹儿尸七年逢活儿

诗曰:

新燕长成各自飞,巢中旧燕望空悲。

    燕悲不记为雏日,也有高飞合母时。

这首诗,将白乐天《咏燕》古风一篇约成四句,是劝人行孝的。常言:“养子方知父母恩”。人家养个儿子,不知费多少心力,方得长成。及至儿子长成,往往反把父母撇在一边。那时父母嗔怪他不孝,却不思自己当初为子之时,也曾蒙父母爱养,正与今日我爱儿子一般。我当日在父母面上未曾尽得孝道,又何怪儿子今日这般待我。所以,白乐天借燕子为喻,儆劝世人。

然虽如此,也有心存孝念,天不佐助的,如皋鱼所言:“子欲养而亲不在”。又有父母未亡,自己先死的,不惟不能养亲,反遗亲以无穷之痛。如卜子夏,为哭子而丧明,岂非人伦中极可悲之事。如今待在下说一丧父重逢,亡儿复活的奇遇,与列位听。

话说宋仁宗时,河北贝州城中,有一秀士,姓鲁名翔,字翱甫,娶妻石氏。夫妇同庚,十六岁毕姻。十七岁即生一子,取名鲁惠,字恩卿,自小聪俊,性格温良,事亲能孝。鲁翔亲自教他读书作文。他过目成诵,点头会意,年十二即游庠入泮。鲁翔自己连走数科不第。到儿子入泮时,他已二十九岁,那年才中乡榜。明年幸喜联捷,在京候选。春选却选不着,要等到秋选。因京寓寂寞,遂娶一妾。那女子姓咸,名楚娘。美貌知书,赋性贤淑。有词为证:

红白非脂非粉,短长难减难增。等闲一笑十分喜,撇下半夭半韵。 停当身材可靠,

  温柔性格消魂。更兼识宇颇知文,记室、校书偏称。

鲁翔甚是宠爱。到得秋选,除授广西宾州上林县知县。领了文凭,带了楚娘,一同归家。

石氏见丈夫才中进士,便娶小夫人,十分不乐。只因新进士娶妾也算通例,不好禁得他。

当下鲁翔唤楚娘拜见夫人。楚娘极其恭谨。石氏口虽不语,心下好生不然。

又闻他已有了三个月身孕,更怀醋意。因问鲁翔道:“你今上任,要带家眷同行么”鲁翔道:“彼处逼近广南。今反贼侬智高正在那里作乱,朝廷差安抚使杨畋到彼征讨,不能平定。近日方另换狄青为安抚,未知可能奏效。我今上任,不可拖带家眷,只着几个家人随去。待太平了,来接你们罢。”石氏笑道:“我不去也罢。只是你那心爱的人,若不同去,恐你放心不下。”鲁翔也笑道:“夫人休取笑。安见夫人便不是我心爱的”又指着楚娘道:“他有孕在身,纵然路上太平,也禁不得途中劳顿。”这句话,鲁翔是无心之言。那知石氏却作有心之听,暗想道:“原来他是护惜小妮子身孕,不舍得他路途跋涉,故连我也不肯带去,却把地方不安静来推托。”辗转寻思,愈加恼恨。正是:

一妻无别话,有妾便生嫌。

    妻妾争光处,方知说话难。

鲁翔却不理会得夫人之意,只顾收拾起身。那上林县接官的衙役也到了。鲁翔唤两个家人跟随,一个中年的,叫做吴成,一个少年的,叫做沈忠。其余脚夫数人。束了行李,雇了车马,与石氏、楚娘作别出门。公子鲁惠直送父亲至三十里外,方才拜别。鲁翔嘱咐道:“你在家好生侍奉母亲。楚娘怀孕,叫他好生调护。每事还须你用心看顾。”鲁惠领命自回。

鲁翔在路晓行夜宿,行至广西地界。只见路人纷纷都说:“前面贼兵猖獗,路上难走。”鲁翔心中疑虑,来到一馆驿内,唤驿丞来细问。驿丞道:“目下侬智高作乱,新任安抚狄爷兵未到。有广西钤辖使陈曙,轻敌致败,贼兵乘势抢掠。前途甚是难行,上任官员如何去得!老爷不若稍停几日,等狄爷兵来,随军而进,方保无虞。”鲁翔道:“我凭限严急,那里等得狄爷兵到!”沉吟一回,想出一计,道:“我今改换衣装,扮作客商前去,相机而行,自然无事。”

当晚歇了。次日早起,叫从人改装易服。只见家人吴成把帕子包着头,在那里发颤,行走不动。原来吴成本是中年人,不比沈忠少年精壮,禁不起风霜,因此忽然患病。鲁翔见他有病,不能随行,即修书一封,并付些盘费,叫他等病体略痊,且先归家;自己却扮作客商,命从人也改装束,起身往前而去。按下慢题。

且说吴成拜别家主,领了家书,又在驿中住了一日。想公馆内不便养病,只得投一客店住下,将息病体。不想一病月余。病中听得客店内往来行人传说:“前路侬家贼兵,遇着客商,杀的杀,掳的掳,凶恶异常。”吴成闻说,好不替主人担忧。到得病愈,方欲作归计,却有个从广南来的客人,说道;“今狄安抚杀退侬智高,地方渐平。前日被贼杀的人,狄爷都着人掩其尸骸。内有个赴任的知县,也被贼杀在柳州地方。狄爷替他买棺安葬,立一石碑记着哩。”吴成惊问道:“可晓得是那一县知县,姓甚名谁”客人道:“我前日在那石碑边过,见上面写的是姓鲁,其余却不曾细看。”说罢,那客人自去了。

吴成哭道:“这等说,我主人已被害也。”又想:“客人既看不仔细,或者别有个鲁知县,不是我主人,也不可知。我今到彼探一实信才好。奈身边盘缠有限,又因久病,用去了些,连回乡的路费还恐不够,怎能前进”寻思无计,正呆呆的坐着。忽听得有人叫他道:“吴大叔,你如何在此”吴成抬头一看,原来那人也是一个宦家之仆,叫做季信,平日与吴成相识的。他主人是个武官,姓昌,名期,号汉周,亦是贝州人,现任柳州团练使。

当下吴成见了季信,问他从何处来。季信道:“我主人蒙狄安抚青目,向在他军中效用,近日方回原任。今着我回乡迎接夫人、小姐去,故在此经过,不想遇着你。可怜你家鲁爷遭此大难,你又怎地逃脱的”吴成大惊道:“我因路上染病,不曾随主人去。适间闻主人凶信,未知真假。欲往前探看,又没盘费。你从那边来,我正要问个实信。你今这般说,此信竟是真了。”季信道:“你还不知么你主人被贼杀在柳州界上,身边带有文凭。狄安抚查看明白,买棺安葬,立碑为记,好等你家来扶柩。碑上写:‘赴任遇害,上林知县鲁翔葬此。’我亲眼见过,怎么不真!”吴成听罢,大哭道:“老爷呀,早知如此,前日依着驿丞言语,等狄爷兵来同走也罢。为何冒险而行,致遭杀身之祸!可怜新中个进士,一日官也没做,弄出这场结果!”季信道:“你休哭罢,家中还要你去报信,如今快早收拾回去。盘费若少,我就和你作伴同行。”吴成收泪称谢,打点行囊,算还房钱,与季信一同回乡。时已残冬,在路盘桓两月,至来年仲春,方才抵家。

且说家中自鲁翔出门后,石氏常寻事要奈何楚娘,多亏公子鲁惠解劝,楚娘甚感之。鲁惠闻广西一路兵险难行,时时挂念。这日,正坐在书房,听说吴成回来,喜道:“想父亲已赴任,今差他来接家眷了。”连忙步出,只见吴成哭拜于地。举家惊问,吴成细将前事哭述一遍,取出家书呈上,说道:“这封书,不想就做老爷的遗笔。”鲁惠听了跌脚捶胸,仰天号恸。拆书观看,书中说:“我上任后,即来迎接汝母子。”末后,又叮嘱看顾楚娘孕体。鲁惠看了,一发心酸,与石氏、楚娘俱皆哭昏。正是:

指望一家同赴任,谁知千里葬孤魂。

    可怜今日途中骨,犹是前宵梦里人。

当日家中都换孝服,先设虚幕,招魂立座,等扶柩归时,然后治丧。鲁惠对石氏道:“儿本敢即去扶柩,但二娘孕体将产,父亲既嘱孩儿看顾,须等他分娩,方可出门。”石氏道:“都是这妖物脚气不好.克杀夫主。如今还要他则甚快叫他转嫁人罢。”鲁惠道:“母亲说那里话,他现今怀孕,岂有转嫁之理。”石氏道:“就生出男女来,也是克爷种,我决不留的。”鲁惠道:“母亲休如此说。这亦是父亲的骨血,况人家遗腹子尽有好的,怎么不留!”石氏只是恨恨不止。

楚娘闻知叫苦,思欲自尽,又想:“生产在即,待产过了,若夫人必欲相逼,把所生孩子托付大公子,然后自寻死路未迟。”不隔数日,早已分娩,生下一个儿子,又且眉清目秀。鲁惠见了,苦中一乐,就与他取名为鲁意,字思之,取思亲之意。只有石氏不喜,说道:“我不要这逆种,等他满了月,随娘转嫁去罢。”

鲁惠见母亲口气不好,一发放心不下,恐自己出门后,楚娘母子不保,有负亡父之托。正在踌躇,不想鲁意这小孩就出起痘花来。鲁惠延医看视。医人说要避风,鲁惠吩咐楚娘好生拥护。石氏却睬也不睬,只逐日在丈夫灵座前号哭。楚娘本也要哭,因恐惊孩子,不敢高声,但背地吞声饮泣。石氏不见他哭,只道他没情义,越发要他改嫁。过了两日,鲁意痘花虽稀,却不知为甚,忽然手足冰冷,瞑目闭口,药乳俱不进。捱了半晌,竟直挺挺不动了。楚娘放声大哭,泪如雨下。鲁惠也哭一场。

石氏道:“不必哭,死了倒干净!”便吩咐吴成:“末满月的死孩,倒不用棺木。快把蒲包包着,拿去义坛上掩埋。”楚娘心中不忍,取出绣裙一条,上绣白凤二只。楚娘裂做两半条,留下半条,把半条裹了孩子,然后放入蒲包内。鲁惠也不忍去送,就着吴成送去。吴成领命,携至义坛上。那坛上住着个惯替人家埋尸的,叫做刘二,说道:“今日星辰不利,埋不得。且放在我家屋后,明日埋罢。”吴成见说不利,不敢造次,只得依言放下。到明日去看,却早埋好在那里了。吴成道:“怎不等我来看埋?”刘二道:“埋人的时辰是要紧的。今日利在寅、卯二时,等你不及,我先替你埋了。难道倒不好”吴成道:“也罢。”遂取些钱,赏了刘二,自去回复主命,不题。

且说楚娘,夫亡子死,日夕悲啼。石氏道:“你今孩子又死,没甚牵挂了,快转嫁罢。”楚娘哭道:“妾受先老爷之恩,今日正当陪侍夫人,一同守节。就是妾有二心,夫人还该正言切责,如何反来相逼”石氏道:“你不要今日口硬,日后守不得,弄出不伶不俐的事来,倒坏我家风。”楚娘见夫人出言太重,大哭起来,就要寻死觅活。鲁惠再三劝解,又劝石氏道:“二娘有志守节,是替我家争气的事。母亲正该留他陪侍,何必强他。”石氏道:“我眼里容不得这样人。你若要他陪侍我,却不是要气死我了!”

鲁惠听说,踌躇半晌,乃对楚娘道:“二娘,你既不肯改节,母亲又不要与你同居,依我愚见,不如去出家罢。但不知你情愿否”楚娘道:“夫人既不相容,妾情愿出家。只恐没有可居的庵院。”鲁惠道:“你若肯出家,待我寻个好所在送你去。”便吩咐吴成:“要寻一清净庵院,送二娘去出家。”吴成道:“本城中有个女真观,名为清修院,乃是九天玄女的香火。小人亡故的母亲曾在那里出家。内中道姑数人,都是老成的。二娘若到这所在去,倒也稳便。鲁惠闻言,即亲往观中访看,见这些道姑,果然都是朴实有年纪的,遂命吴成通知来意。道姑见说是鲁衙小夫人要来出家,不敢不允。鲁惠择了吉日,备下银米、衣服之类,亲送楚姐到观中去。楚娘哭别了灵座,欲请夫人拜别,夫人不肯相见。楚娘掩泪登车,径往清修院中出家去了。石氏此时方才拔去眼中之钉,十分欢喜。

鲁惠既安顿了楚娘,便收拾行装,哭别母亲,仍唤吴成随着,起身出门,住柳州扶柩,一路上,水绿山青,鸟啼花落,适增鲁惠的悲感。不则一日,来至柳州地面,问到那埋柩的所在。只见荒冢垒垒,其中有一高大些的,前立石碑,碑上大书鲁翔名字。鲁惠见了,痛入心脾,放声一哭,天日为昏。吴成亦哭泣不止。鲁惠唤吴成买办香氏、酒肴,就冢前祭奠,伏地长号。

正哭得悲惨,忽有旌旗伞盖,拥着一位官人,乘马而来,行至冢前,勒住马,问:“哭者何人”鲁惠还只顾啼哭,未及回答。吴成上前代禀,只见那官人马后随着一人,就是前日途中相遇的季信。吴成便晓得这官人是团练使昌期,遂禀道:“此即已故鲁爷的公子,今特来扶柩。小人便是鲁家的苍头。”昌期忙下马道:“既是同乡故宦之子,快请来作揖。”吴成扶起鲁惠,拭泪整衣,上前相见。

昌期见他一表非俗,虽面带戚容,自觉丰神秀异,暗暗称羡。问慰了几句,因说道:“足下不辞数千里跋涉,远来扶柩,足见仁孝。但来便来了,扶柩却不容易。约计道里、舟车之费,非几百金不可。足下若囊无余费,难以行动。”鲁惠哭道;“如此说,先人灵柩无还乡之日矣。”昌期道:“足下勿忧。令先尊原系狄公所葬,足下欲扶柩,须禀知狄公。今狄公驻节宾州,足下也不必自去禀他,且暂寓敝署,等学生替你具文详报,并述足下孝思,狄公见了,必有所助。学生亦当以薄赙奉敬。那时足下方可图归计耳。”鲁惠拜谢道:“若得如此,真生死而肉骨也。”昌期便叫左右备马与鲁惠乘坐,并吴成一同带至衙中。鲁惠重复与昌期叙礼。昌期置酒款待,鲁惠因哀痛之余,酒不沾唇,昌期也不忍强劝。

次日,正特具文申详狄公,忽衙门上传进邸报,探得河北贝州有妖人王则等作乱,窃据城池,势甚猖獗。昌期忙把与鲁惠看道:“贝州是你我家乡,今被妖人窃据,归路不通。学生家眷,幸巳接到。不知足下宅眷安否扶柩之事,一发性急不得。狄公处,且不必申文去罢。”鲁惠惊得木呆,哭道:“不肖终鲜兄弟,只有孀母在堂,没人侍奉。指望早早扶柩回乡,以慰母心。不能事父,犹思事母。不料如今死父之骸骨难还,生母之存亡又未卜,岂不可痛!”昌期劝道:“事已如此,且免愁烦。天相吉人,令堂自然无恙。妖人作乱,朝廷不日遣兵讨灭。足下且宽心住此,待平定了,扶柩回去未迟。”鲁惠无奈,吞声忍泣,勉强住下。住了多时,昌期见他丰姿出众,又询知他尚未婚聘,且系同乡,意欲与他结姻。

原来昌期有女无子。夫人元氏,近日在家新得一子,乳名似儿,年甫一岁,与女儿月仙同携至任所。那月仙年已十四,才色绝伦,性度端雅,昌期爱之如宝,常欲择一佳婿。今见鲁惠这表人物,欲与联姻,但不知内才若何,要去试他一试。

看官,你道昌期是个武弁,那文人的学问深浅,他那里试得出不知那昌期原来是弃文就武的,胸中尽通文墨.所以前日安抚狄青取他到军中参赞,凡一应檄文告示,表章奏疏,都托他动笔。今欲面试鲁惠,却是不难。

当日步至书斋,正要探鲁惠所学,只见鲁惠取一幅素笺,在那里写甚么,见昌期来,忙起身作揖。昌期看那笺上,草书夭矫,墨迹未干,便欢喜道:“足下字学大妙。”鲁惠道:“偶尔涂鸦,愧不成字。”一头说,一头便要收藏。昌期却先取在手中,道:“此必足下所题诗词,何妨赐览。”鲁惠道:“客馆思亲,不堪入览。”昌期遭;‘学生正欲请教.’遭晨笺细着,乃七育律一首,云:

荷蒙下榻主人贤,痛我何心理简编。

    莪蓼有诗宁可读,陔华欲补不成篇。

    死悲椿树他乡骨,生隔萱帏故国天。

    石砚杨花点点落,未如孤子泪无边。

昌期看毕,称赞道:“仁孝之言,一字一泪,容学生更细吟之。”鲁惠道:“拙句污目,敢求斧政。”昌期道:“学生当依韵奉和。”说罢,把诗笺袖入内来,想道:“鲁生诗又好,字又好,真才可知。若以为婿,足称佳选。但女儿自负有才,眼界最高。我今把此诗与他看,要他代我和一首,看他如何说。”便叫丫鬟请小姐来。那小姐果然生得:

眸凝秋水,黛点春山。裙下小小金莲,袖中纤纤玉笋。端详举止,素禀钟仪。伶俐

  心情,足称闺秀。若教玩月,宛见嫦娥有双。试使凌波,真是洛神再世。

月仙闻唤出来,问:“爹爹有何呼唤”昌期取出诗笺,道:“这便是在此作寓的鲁生思亲之咏,试与你观之。”月仙接来看了,称赏遭:“诗意既凄侧动人,字迹又离奇耸目,真佳制也!”昌期见他称赏,便取扇一柄,付月仙道:“我欲将此诗依韵奉和,写在这扇上,就送与鲁生。你可为我代笔。”月仙道:“诗,便孩儿代咏。字,还是爹爹自写。恐闺中笔迹不宜传示外人。”昌期道:“我说是自写的,他那知是你的笔迹。你不必辞。”月仙不敢违命,取过笔砚,展开扇子,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其诗曰:

得窥翰墨景高贤,仁孝留题诗一编。

    至性可方莪蓼句,深情堪补白华篇。

    经成阙里来黄玉,泪洒空山格旻天。

    他日朝廷升季秀,声名应到凤池边。

月仙写完,昌期大加称赞,便连那原笺一齐拿去,与夫人元氏观看,把鲁惠如何题诗,月仙如何和韵,并自己欲招他为婿之意,细述一遍。夫人道:“你既看得鲁生入眼,女儿诗中又赞他后日声名必显,这头姻便可联了。”

两个说话,不防月仙从外厢走来,听得父母是说他的姻事,遂立住脚,听了仔细。回至房中,暗想:“爹妈欲把我与鲁生联姻,此生诗字俱佳,自是才子,又常见爹爹说他丰姿秀异,不知果是怎样。”沉吟一回,道:“婚姻大事,不可草草:待我捉空私自看他一看,方才放心。”正在思想,恰好这日昌期因有紧急军情报到,连诗扇也未及送与鲁惠,忙忙出外料理去了。月仙乘间唤一丫鬟随着,以看花为由,悄然至书斋前,从门隙偷觑。见鲁惠身穿麻素,端坐观书。但见:

眉目带愁,是孝子之容。器宇昂藏,有才人之概。素衣如雪,正相宜粉面何郎。缟

  带迎风,更不让飘香荀令。若叫笑口肯轻开,未识丰姿又何似。

月仙偷觑半晌,悄步归房,心上又喜又惊。喜的是,此生才貌双全。惊的是,此生的面庞与月仙的幼弟似儿仿佛相像。那似儿貌极清秀,月仙最爱之。今见鲁惠状貌相类,故此惊疑。因遂取花笺一幅,题一词云:

常怜幼弟颜如玉,目秀眉清迥出俗。今日见乔才,宛然类小孩。萍踪忽合处,状貌

  何相似。疑是一爹娘,偶然拆雁行。

题毕,把来夹在针线帖中。次日,夫人偶至月仙房中,适值月仙绣倦,隐几而卧。夫人不惊醒他,但翻玩其所绣双凤图,忽见针线帖中露出花笺角儿。取出一看,上有词一阕,认是女儿笔迹。依旧放好,密呼丫鬟问之,晓得他昨日曾窃窥鲁生,故作此词。因想:“他平时最爱幼弟清秀,今以鲁生状貌与之相类,却不是十分中意!此姻不可错过。”

是晚,昌期回衙。夫人把女儿题词之事说知。昌期欢喜,随取诗扇并原笺到馆中见鲁惠,说道:“足下阳春一曲,属和殊难。学生聊步尊韵,幸勿见哂。”鲁惠看罢,极口称谢。昌期因问道:“足下质美才高,宜早中东床之选,为何至今尚未婚聘”鲁惠道;“寒家本系儒素,不肖又髫稚无知,安敢遽思射雀”昌期道:“足下太谦了。从来才士不轻择偶,犹才女之不轻许字。若平常男女,倒容易替他寻家觅室。偏是有才貌的,其遇合最难。即如学生有一女,亦颇不俗,欲求一佳婿,甚难其人。”鲁惠道:“令爱名闺淑质,固难其配,然以先生法眼藻鉴,必得佳偶。”昌期笑道:“学生眼界亦高。今见足下,不觉心醉。”鲁惠逊谢道:“过蒙错爱,使不肖益深愧赧。昌期道:“足下勿过谦。我蓄此心已久,今不妨直告,不识足下亦有意乎?”鲁惠忙起,揖谢道:“蒙先生如此见爱,感入五内。但娶妻必告父母,今不肖父遭惨变。母隔天涯,方当寝苫枕块、陟屺望云之时,何忍议及婚姻。”昌期道:“尊君既捐馆,足下便可自主。日后令堂知道,谅亦必不弃嫌。”鲁惠垂泪道:“不肖以奔丧扶柩而来,姻事断非今日所忍议。尊谕铭刻在心,待回乡之日,请命于母,即来纳聘,不敢有负。”昌期道:“足下仁孝如此,愈使我敬爱。今日一言已定,金石不渝矣。”言罢,即作别入内,将这话述与夫人听了。夫人也赞他仁孝。月仙闻知,亦暗暗称其知礼。

自此,昌期夫妇愈敬鲁惠,待之竟如子婿一般。鲁惠十分感激,但贝州妖人未平,归期杳隔,逢时遇节,惟有向冢前哭拜而已。

光阴迅速,不觉一住五年。鲁惠年已十八,学识日进,只是悲死念生,时时涕泣。一日,正在闷坐,忽昌期来说道:“近日侬智高已败死,其部将以众投降,寇氛已平。昨狄安抚行文来,要我去议军情,又要我作平贼露布一篇。我想,这篇大文非比泛常,敢烦足下代为挥洒。”鲁惠道:“弱笔岂堪捉刀,还须先生自作。”昌期道:“必欲相求,幸勿吝教。鲁惠推辞不过,便提起笔,顷刻草成露布,其文甚雄。正是:

狭巷短兵相接处,沈郎雄快无多句。

岂若鲁生今日才,雄文快笔通篇是。昌期见了,大喜称谢,随亲录出。别了鲁惠,就起身,至宾州参见狄公。

原来狄公杀败侬智高,尽降其众,并日前被掳去的人,俱得逃回。狄公恐有贼党混入其中,都叫软监在宾州公所,特取昌期来,委他审问,果系良民,方许归籍。

当下昌期见了狄公,呈上露布。狄公看罢,大公道:“团练雄才,比前更胜十倍。”昌期道:“不敢相瞒,此实非卑职所作,乃一书生代笔。”狄公惊道:“何物书生,雄快乃尔!”昌期把鲁惠的来因,并其孝行高才,细说一遍。狄公喜道:“才子又是孝子,实不易得。我当急为延访。”遂命昌期修书一封,又差偏将一员,速至柳州,立请鲁生来相见。

鲁惠接了昌期书信,备知狄公雅意,不敢违慢,即令吴成跟随,与来人同至宾州安抚衙门,以儒生礼进见。鲁惠拜谢狄公收葬父骨之恩。狄公赞他代作露布之妙,命坐看茶。问答之间,见他言词敏捷,且仪表堂堂,不觉大喜,便道:“我军中正少个记室参军,足下不嫌卑末,且权在此,佐我不及。即日当表荐于朝,以图大用。”鲁惠辞道:“愚生父母,死别生离,方深悲痛,无心仕进。”狄公道:“足下服制已满,正当奋图功名,以显亲事。不必推辞。”遂命左右取参军冠带,与鲁生换了。鲁惠不敢过却,只得从命。

狄公置酒后堂,并传昌团练来,与鲁参军会饮。饮酒间,狄公问起鲁惠曾婚娶否,昌期便把昔日欲招他为婿,他以未奉亲命为辞。狄公道:“参军与团练本系同乡,且久寓其中,这姻自不容辞。况相女配夫,以参军之才,而团练欲以女为配,其令爱必是闺中之秀了。”昌期道:“小女不敢云闺秀,然亦不俗。卑职因见他无心中称赞参军的佳咏,故有婚姻之议。”鲁惠道:“令爱几曾见过拙句”昌期笑道:“不但见过,且曾和过。不但小女见过尊咏,足下也曾见过小女和章。昔日那扇上的诗与字,实俱小女所书,非学生之笔也。”鲁惠惊讶道:“原来如此,怪道那字体妍媚,不像先生的翰墨。”

狄公便问:“甚么诗扇”昌期将二诗一一念出。狄公赞道:“才士才女,正当作配。老夫作媒,今日便可联姻,参军不必更却。”鲁惠还欲推辞,一来感昌期厚恩,二来蒙狄公盛意,三来也敬服小姐之才,只得应允。乃取身边所带象牙环一枚,权为聘物。昌期亦以所佩碧玉猫儿坠答之。约定扶柩归后,徐议婚礼。正是:

象环身未还,玉坠姻先遂。

    贵人执斧柯,权把丝萝系。

鲁惠当日就住在狄公府中,昌期自去公馆审理逃回人口。

次日,鲁惠问起狄公如何败死侬智高,狄公道:“据军士报称,此贼自投山涧中溺死,其尸已腐,不可识认。因有他所穿金甲在涧边,以此为信。”鲁惠沉吟道:“据愚生看来,此贼恐未死。”狄公点头道:“吾亦疑之,但今无可踪迹。且贼众已或杀或降,即使贼首逃脱,亦孤掌难鸣,故宽追捕耳。”鲁惠道:“然虽如此,擒贼必擒其主。愚闻此贼巢穴向在大理府,今若逃至彼处,啸聚诸蛮,重复作乱,亦大可忧。还宜觅一乡导遣兵直穷其穴为是。”正议间,忽报昌团练禀事。狄公召进,问有何事。昌期道:“其事甚奇。卑职审问逃回人口,内有一人自称是上林知县鲁翔。”鲁惠听说,大惊道:“不信有这事!”狄公亦惊道:“鲁知县已死,文凭现据,如何还在既如此,前日死的是谁”昌期道:“据他说,死的是家人沈忠。当日为路途艰险,假扮客商而行。因沈忠少年精壮,令其挎刀防护,文凭也托他收藏。不意路遇贼兵,见沈忠挎刀,疑是兵丁,即行杀死。余人皆被掳去,今始得归还。有同被掳的接官衙役,口供亦同。卑职虽与鲁翔同乡,向未识面,不知真伪,伏候宪裁。狄公道:“这不难,今鲁参军现在此,叫他去识认便了。”昌期道:“他又说有机密事,要面禀大人。卑职现带他在辕门伺候。”狄公即命唤进。鲁惠仔细一看,果然是父亲鲁翔,此时也顾不得狄公在上,便奔下堂,抱住大哭。鲁翔见了儿子,也相抱而哭。

狄公叫左右劝住,细问来历。鲁翔备言前事,与昌期所述一般。又云:“侬智高查问被掳人口中有文人秀士,及有职官员,即授伪爵。知县不肯失身,改易名姓,甘为俘囚。”狄公道:“被掳不失身,具见有守。”又问:“有何机密事要说”鲁翔道;“侬贼战败,我军获其金甲於山涧边,误认彼已死。不知此贼解甲脱逃,现在大理府中,复谋为乱。知县在贼中深知备细。今其降将,实知其事。大人可即用为乡导,速除乱本,勿遗后患。”狄公听了,回顾鲁惠道:“果不出参军所料。参军真智士,而尊父实忠臣也!”遂传令遣兵发将,星夜至大理府,务要速除贼首侬智高。其降将姑免前此知而不首之罪,用为乡导自赎。一面令昌期回柳州任所,将前所立鲁翔之碑推倒,一面拨公馆与鲁翔父子安歇。

鲁翔谢了狄公,与鲁惠至公馆。此时鲁惠喜出望外,正是:

终天忧恨一朝舒,数载哀情今日快。

当下家人吴成也叩头称贺。少顷,昌期也来贺喜,说起联姻的事。鲁翔欢喜拜谢。昌期别过,自回柳州任所。鲁家父子相聚,各述别后之事。鲁翔闻家乡寇警,不知家眷如何,又闻幼子不育,楚娘出家,未免喜中一忧。

过了几日,那发去大理府的兵将,果然追获侬智高,解赴军前。狄公斩其首级,驰送京师献捷,表奏鲁翔被掳不屈,更探得贼中情事来报,其功足录;鲁惠孝行可嘉,才识堪用。叙功本上,又高标昌期名字。不一日,圣旨到下:狄青加升枢密副使,班师回京;鲁翔加三级,改选京府大尹,鲁惠赐进士第,授中书舍人,昌期升山西指挥使。各准休沐一年,然后供职。恩命既颁,狄公即择日兴师。恰有邸报到,报朝廷因贝州妖人未平,特命潞国公文彦博督师怔讨去了。狄公对鲁翔道:“文潞公老成练达,旌旗所指,小丑必灭。贤乔梓与昌指挥使既奉旨休沐,可即同归矣。”

鲁翔大喜,即与鲁惠辞谢狄公,至柳州昌期任所商议,欲先叫鲁惠与月仙小姐成婚,以便同行。鲁惠哭道:“母亲存亡未卜,为子的岂忍先自婚娶。”鲁翔见他孝思诚至,不忍强他,遂别了昌期,主仆三人起身先行。昌期领了家眷,随后进发,鲁翔等行至半途,早闻贝州妖贼被文潞公剿灭,河北一路已平,即趱程前进。鲁惠此时巴不得一翅飞到贝州看母亲下落。这话且按在下。

却说石氏夫人自儿子去后,日夜悬望。不意妖人王则,勾结妖党,据城而叛。那王则原是州里的衙役,因州官克减兵粮,激变军心,他便恃着妻子胡永儿、丈母圣姑姑的妖术,乘机作乱。据城之后,纵兵丁打粮三日。城中男女,一时惊窜。且喜这班妖人,都奉甚么天书道法,凡系道观,不许兵丁混入。因此,男女都望着道观中躲避。那些道士、道姑.又恐惹祸,认得的便留了几个,不认得的一概推出。

当下石氏值此大乱,只得弃了家业,与僮仆、妇女辈一齐逃奔。恰遇兵丁冲过,石氏随众人避入小巷。及至兵丁过了,回看仆妇辈,都已失散。独自一个,一’头哭,一头走,见有一般逃难的妇女说道:“前面女贞观中可避。”石氏随行逐队,奔至观前,只见个老道姑正在那里关门。石氏先挨身而入,众妇齐欲挨入。道姑嚷道:“我这里躲的人多了,安着你们不下。”众妇那里肯去。道姑不由分说,把门关上。只有石氏先挨在里面,抵死不去。道姑道:“你要住,也须问我观主肯不肯。”石氏道:“我去拜求你观主。”便随着道姑走进法堂。果然先有许多避难的女人,东一堆,西一簇。法堂中间,有一少年美貌的道姑,端坐在云床上,望之俨如仙子。石氏方欲上前叩求,仔细一看,呀!那道姑不是别人,却就是咸氏楚娘。

原来此观即清修院。楚娘自被石氏逼逐至此出家,众道姑见他聪明能事,遂推他为主,每事要请问他。不想石氏今日恰好避入,与他劈面相逢,好生惭愧。看官,你道当初石氏把他恁般逼逐,如今倒来相投,若楚娘是个没器量的,就要做出许多报复的光景了。那晓楚娘温厚性成,平日只感夫主之恩,公子之德,并不记夫人之怨。那日见石氏避难而来,忙下云床拜见。石氏告以相投之意,楚娘欣然款留。石氏倒甚不过意。有词为证:

逢狭路,无生路,夫人此日心惊怖。旧仇若报命难全,追悔从前真 太妒。求遮护,蒙遮护,何意贤卿不记过冤家今变作恩人,服彼汪洋真大度。

三日后,外面打粮的兵已走,观中避难妇女渐皆归去。石氏也想归家,不料家中因没人看守,竟被兵丁占住,无家可归。亲戚俱逃,无可投奔。石氏嚎啕大哭,楚娘再三劝道:“夫人且住在此,安心静待,不必过伤。”石氏感谢,权且住下。

不意妖人闻各道观容留闲人在内躲避,出示禁约。兵丁借此为由,不时敲门打户来查问。众道姑怕事,都劝楚娘打发石氏出去。石氏十分着急,楚娘心生一计,叫石氏换了道装,也扮作道姑,掩人耳目。然虽如此,到底怀着鬼胎。

却喜妖母圣姑姑是极奉九天玄女的,一日偶从观前经过,见有玄女圣像,下车瞻礼。因发告示,张挂观门,不许闲人混扰。多亏这机缘,观中没人打搅,不但石氏得安心借住,连楚娘也得清净焚修。石氏在观中,设立丈夫灵座,日夕拜祷,愿孩儿鲁惠路途安稳,早得还乡。楚娘亦不时祷告。

直至五年之后,文潞公统兵前来,灭了妖贼,恢复城池。破城之日,即出榜安民。此时石氏意欲归家,奈房屋被乱兵践踏几年,甚费修理。婢仆又都散失,难以独居。只得仍住观中,候鲁惠回来计议。

却说鲁家主仆三人星夜赶回贝州。但见—路荒烟衰草,人迹甚稀,确是乱离后景象,不胜伤感。到得家中,仅存败壁颓垣,并没人影。欲向邻里问信,亦无一人在者。鲁惠见这光景,只道母亲凶多吉少,放声大哭。鲁翔道:“且莫哭,你想楚娘在那观中出家,今不知还在否若彼还在,必知我家消息,何不往问之。”鲁惠依命,一齐奔至清修院来。

那日恰值下元令节,楚娘设斋追荐夫主,正与石氏在灵前拜祭。忽叩门声甚急,老道姑开了门。鲁翔先入,石氏看见,吃了一惊,大叫道:“活鬼出现了。”举步欲奔,却早吓倒在地。还是楚娘有些胆识,把手中拂子指着鲁翔道:“老爷阴灵不泯,当早生天界,不必白日现形,以示怪异。”鲁翔道:“那里说起,我是活人。”

随后鲁惠、吴成也到。鲁惠看见母亲,方才大喜,忙上前扶起道:“母亲勿惊,孩儿在此。父亲已生还,前日凶信,乃讹传耳。”石氏与楚娘听说,才定心神。四人相对大哭。哭罢,即撤去灵座,各诉别后之事,转悲为喜.众道姑莫不啧啧称异。正是:

只道阴魂显圣,谁料真身复还。

    岂比鹤归华表,宛如凰返丹山。

鲁翔收拾住房,重买婢仆,多将金帛酬谢道姑,接取夫人并楚娘归家。楚娘不肯道:“我今已入玄门,岂可复归绣阁”石氏道:“当初都是我不是,致你身入玄门。五年以来,反蒙你看顾,使我愧悔无及。今日正该同事荣华,你若不肯同去,我又何颜独归。”鲁翔遭:“夫人既如此说,你不可推却。”鲁惠又再三敦请,楚娘方允诺,拜了神像,谢了道伴,改装同归。自此石氏厚待楚娘,不似前番妒忌了。

过了几日,昌期家眷亦归。鲁翔择吉行礼,迎娶月仙与鲁惠成婚。奁具之丰,花烛之盛,自不必说。合卺后,鲁惠细觑仙姿,真个似玉如花。月仙见鲁惠紫袍纱帽,神采焕发,比前身穿缟素、面带愁容时又大不同。二人欢喜,同入罗帏,枕边叙起昔年题诗写扇之事,愈相敬爱。此夜恩情,你贪我悦,十分美满。自此夫妻恩爱,不必细说。

且说楚娘出家过一番,今虽复归,尘心已净,凡事都看得恬淡。只有亡儿鲁意,时常动念。那裹尸剩下的半条白凤裙,一向留着,每每对之堕泪。一日,昌家有人来问候小姐,说起昌期身边有个宠婢怀孕,前夜已生一子,老爷、夫人甚是欢喜。楚娘闻知,又触动了思念亡儿,即取出那半条白凤裙来看,泪下如雨。

适月仙进房来闲话,楚娘拭泪相迎。月仙一见此裙,即取来细看,口中嗟呀不已,问道:“这半条裙是那里来的”楚娘道:“是我自穿的。七年前裂下半条裹了亡儿去,留此半条以为记忆。”月仙听说,连声道奇。楚娘道:“有何奇处”月仙道:“我也有半条,恰好与此—样。”便叫丫鬟快去取来看。

少顷取至。楚娘展开细看,好生惊讶。再把那半条来一配,恰正是一条,大惊道:“这分明就是我裹儿的,如何却在小姐处”沉吟半晌,又道:“是了,此必当日掩埋亡儿之时,被人偷此半裙去卖,因而宅上买得。”月仙摇头道:“我家买的,正不独一裙。”楚娘道:“还有何物”

月仙想了半晌,问道:“当时小叔死了,拿去何处掩埋”楚娘道:“着吴成拿去义坛上掩埋。”月仙道:“二娘可曾自去看埋”楚娘道:“我那时生产未满月,不便出门。大公子不忍去看,只着吴成送去。又值这日星辰不利,不曾埋,放在坛上人家屋后。明日去埋时,那坛上人已替我埋好了。”月仙又问:“这坛上埋人的可是叫刘二”楚娘想了一想,道:“记得当初吴成来回复,正说是刘二。小姐问他则甚”

月仙听罢,拍掌道:“奇哉,奇哉!如此说起来,莫非小叔不曾死”楚娘大惊道:“如何不曾死”月仙道:“不瞒二娘说,我那幼弟似儿,实非我父母所生。当初母亲未至爹爹任所之时,有个赶婆,抱一个两三月的小孩子来,说是义坛上人刘二所生,因无力养育,要卖与人。母亲见他生得清秀,自己无子,遂将钱十五贯买了,取名似儿,雇个乳娘领着,携至爹爹任所。爹爹甚喜,竟如亲生一般。今年正是七岁,聪明可爱。这半条凤裙,就是裹那孩子来的。因我爱这凤绣得好,故留我处。今裙既系二娘物,孩子又从刘二处来,莫非我似儿就是你的亲儿么”

楚娘闻言,半信半疑道:“想刘二当初只为要偷这半条裙,故不等我家人去看埋,竟先埋了。如今裙便是我的,孩子或是他的,也未可知。”月仙道:“二娘勿疑,此子必非刘二所生。只看他相貌与我相公无二,若非兄弟,何相像至此但不知既死如何复生此中必有故。今只唤刘二与赵婆来问,便知端的。”楚娘道:“有理。”遂把这话述与鲁翔并夫人听了,月仙也对鲁惠说知,俱各惊异。忙令吴成去唤刘二。月仙亦传谕家人季信,要唤赵婆。次日,季信回复:“赵婆已死。”吴成却寻得刘二来。鲁翔细细问之,果然那昌公子就是鲁公子重活转来的。

看官听说,一个未满月的孩子,出痘死了,如何会活即使活了,那刘二怎不来鲁衙报喜讨赏,却把去卖与人

原来有个缘故。凡痘花都要避风。偏有一种名“紫金痘”者,倒要透风。若透了风,便浆满气足,不药而愈。若只藏在暖房,风不透,反弄坏了。这种奇痘,出的也少。就有出的,医人也不识。昔有神医周广,能识此痘,可惜不曾传示后人,所以人多未晓。

当日鲁意出的正是此种痘,被医生误事,叫他避风,弄得昏晕了去。人见了,只道他已死,把蒲包包了,拿去义坛上,又不便埋,放在刘二屋后。那时的风,透得爽利了。到晚间,刘二忽闻屋后孩子哭声,吓了一跳,急呼老婆同去看。只见蒲包在那里动,解开看时,那孩子已活。大家都遭奇怪。刘二叫老婆抱起,正要去报知鲁衙,恰值他相识的赵媒婆走来,说知其故。赵婆说:“吾闻鲁家大夫人妒忌,此儿是小夫人所生,原是要他死,不要他活的。今若抱去还他,不讨得好,反断送了孩子。不如瞒着鲁家,待我替你另寻个好人家去养育,倒赚得几贯钱。”刘二依言,把孩子付老婆乳哺,遂将空蒲包埋了,瞒过吴成。

隔了月余,孩子痘花平复,越长得清秀。赵婆晓得昌衙夫人无子,遂把此子仍用绣裙裹去,只说是刘二养的,卖与昌衙,得钱十五贯,自取五贯,把十贯与刘二。后来赵婆已死,刘二移居城内。不想今日被吴成寻着,扯来见主人,质问此事。刘二料瞒不过,只得把前后事情备细说出。举家骇异。

鲁翔又把五贯钱赏刘二,就取这两半幅裙,同着鲁惠往见昌期,备言前事。昌期惊叹道:“死而复生,离而又合,千古奇事。不意多见于君家父子兄弟间,真可庆幸。”遂入内与夫人说知,呼似儿出拜亲父。

却说这似儿年虽幼稚,性极颖悟,向并不知自己是螟蛉子。“近因昌期生了幼儿,家人私语道:“此才是真公子,不是假公子了。”这句话落在似儿耳中,不觉惊疑,想道:“我既是假公子,我的真父母何在”又想:“姐夫便惠,千里奔丧,却遇生父。不知我亦有父母重逢之日否”正疑想间,忽闻昌期叫他出去拜见亲父,又闻姐夫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大惊大喜,忙奔出堂,望着鲁翔便拜。

鲁翔抱他起来,仔细一看,果然与大儿鲁惠面庞相像。鲁惠向在昌衙,曾见似儿,无心中不知他与己同貌,今日细看,方知酷肖,父子兄弟意外重逢,好不欢喜。昌期设宴庆贺。宴毕,便叫把轿送似儿归去。鲁翔道:“久蒙抚育,不忍遽去。今暂领归拜母,仍当趋侍左右。”昌期笑道:“令郎久离滕下,今日正当珠还合浦,岂可复使郑六生儿盛九当乎”鲁翔也笑,遂命似儿拜谢恩父恩母,领归家中。

楚娘见了,悲喜交集。石氏心也欢喜。月仙道:“二娘,你看他兄弟二人,可不是一般面貌我昔年曾题一词,末云:‘疑是一爹娘,偶然拆雁行。’不想竟猜着了。”众人听说,尽皆称异。正是:

奇情种种,怪事咄咄。冢中非父,不难将李代桃;包内无儿,幻在以虚作实,偶然

  道着拆雁词,猜得如神,忽地相遭半凤裙,凑来恰一。嫂子就是姐姐,亲外如亲,姊丈

  竟是哥哥,戚上添戚。幼弟莫非小叔,月仙向本生疑;舅爷与我同胞,鲁惠今才省得。

  再来转世未为奇,暗里回生料不出。

当日大排喜筵,合家称贺。自此似儿仍名鲁意,常常到昌家来往。

至明年,鲁、昌二家各携家眷赴任。鲁翔做了三年官,即上表乞休,悠游林下,训课幼子。鲁惠以狄公荐,累迁至龙图阁待制,母、妻俱应封诰。鲁意勤学孝弟,有阿兄之风。年十六即成进士,联姻贵室。后来功名显达,楚娘亦受荣封。昌期官至经略,以军功,子孙世袭指挥使,与鲁家世为姻好。

这段话,亲能见子之荣,子能侍亲之老,孝子之情大慰。《诗经·南陔》之篇,乃孝子思养父母而作。其文偶阙,后来束晳虽有补亡之诗.然但补其文,未能补其情。今请以此补之,故名之曰《补南陔》。

四巧说 (清)梅庵道人 编辑(之二 反芦花)

反芦花

  幻作合前妻为后妻 巧相逢继母是亲母

  诗曰:

    当时二八到君家,尺素无成愧桑麻。

    今日对君无别语,莫叫儿女衣芦花。

  此诗乃前朝嘉定县一个妇人临终嘱夫之作。末句“衣芦花”,用闵子骞故事。其夫感其词意痛切,终身不续娶。这等说来,难道天下继母都是不好的平心而论,人子事继母,有事继母的苦。那做继母的,亦有做继母的苦。亲生儿子,任你打骂,也不记怀。不是亲生的,慈爱处便不记,打骂便记了。管他,即要淘气,不管他,丈夫又道继母不着急,左难右难。及至父子之间,偶有一言不合,动不动道听了继母。又有前儿年长,继母未来时,先娶过媳妇。父死之后,或继母无子,或有子尚幼,倒要在他夫妻手里过活。此岂非做继母的苦处

  所以,尽孝於亲生母不难,尽孝於继母为为难。试看“二十四孝”中,事继母者居其半。然虽如此,前人种树后人收,前妻吃尽苦辛,养得个好儿子,倒与后人受用,自己不能生受他一日之孝,深可痛惜。如今待在下说一人,娶第三个浑家,却遇了第一个妻子,他孩儿事第二个继母,重逢了第一个亲娘。

  这件奇事,出在唐肃宗时。楚中房州地方,有个官人,姓辛,名用智,曾为汴州长史。夫人孟氏,无子,只生一女,小字端娘,丰姿秀丽,性格温和。女工之外,更通诗赋。父母钟爱,替他择一快婿,是同乡人,复姓长孙,名陈,字子虞。风流倜傥,博学多才。早岁游庠,至十七岁,辛公把女儿嫁去,琴瑟极其和调,真好似梁鸿配了孟光,相如得了文君一般,说不尽许多恩爱。有词为证:

    连理枝栖两凤凰,同心带绾二鸳鸯。花间唱和莺儿匹,梁上徘徊燕子双。郎爱女,

  女怜郎,朝朝暮暮共徜徉。天长地久应无变,海誓山盟永不忘。

  毕姻二年后,生下一子,乳名胜哥,相貌清奇,聪慧异常。夫妻二人甚喜。只是长孙陈才高命蹇,连试礼闱不第。到二十七岁,以选贡除授兴元郡武安县儒学教谕,带了妻儿并家人,同赴任所。在任一年,值本县知县升迁去了,新官未到,上司委他署县印。

  谁知时运不济,署印三月,恰遇反贼史思明作乱,兵犯晋阳。朝廷命河北节度使李光弼讨之。史思明战败而奔,李光弼从后追击。贼兵且战且走,随路焚劫,看看逼近武安县。飞马连连报到,长孙陈正商议守城,争奈本县守将尚存诚,十分怯懦,一闻寇警,先已逃去,标下兵丁俱散。长孙陈欲点民夫守城,那些百姓都已惊慌,那里肯上城守御一时争先开城而走,连衙役也都走了。

  长孙陈禁约不住,眼见空城难守,想道:“我做教谕,原非守城之官。今署县印,便有地方干系。若失了城,难免罪责。”又想:“贼兵战败而来,怕后面官兵追赶,所过州县,必不敢久住。我且同家眷,暂向城外山僻处避几日,等贼兵去了,再来料理未迟。”遂改换衣装,将县印系於臂上,备下马一匹,车一辆,自己骑马,叫辛氏与胜哥坐了车子,把行李、干粮都放在车上,唤两个家僮推车。其余婢仆,尽皆步行。

  出得城门,看那些逃难百姓扶老携幼的奔窜,真个可怜。但见:

    乱慌慌风声鹤唳,闹攘攘鼠窜狼奔。前逢堕珥,何眼回首来看,后见遗簪,那个有

  心去拾。任你王孙公子,用不着缓步徐行;凭他小姐夫人,怕不得鞋弓袜小。香闺冶女,

  平日见生人吓得倒退,到如今挨挨挤挤入人丛,富室娇儿,常时行短路也要扛抬,至此

  日哭哭啼啼连路跌。觅人的,爹爹妈妈随路号呼;问路的,伯伯叔奴逢人乱叫。夫妻本

  是同林鸟,今番各自逃去;娘儿岂有两般心,此际不能相顾。真个宁为太平犬,果然莫

  作乱离人。

  行不数里,忽闻背后金鼓乱鸣,回望城中,火光烛天。众逃难的发喊道:“贼来了!”霎时间,狂奔乱走,一阵拥挤,把长孙陈的家人都冲散。两个推车的也不知去向,只剩下长孙陈与辛氏、胜哥三人。

  长孙陈忙下马,将车中行李、干粮移放马上,要辛氏抱胜哥骑马,自己步行。辛氏道:“我妇人家怎能骑马还是你抱孩儿骑马,我自步行罢。”长孙陈道:“这怎使得”三回五次催辛氏上马,辛氏只是不肯。长孙陈只得一手搀妻子,一手牵马而行。不及数十步,辛氏走不动了,长孙陈着急道:“你若不上马快走,必被贼兵追及矣。”辛氏哭道:“事势至此,你不要顾我罢。你只抱胜哥自上马逃去,休为我一人所误。”胜哥哭道:“母亲怎说这话!”长孙陈也哭道:“我怎割舍得你,我三人死也死在一处。”一面说,一面又行了几步。走到一个井亭之下,辛氏哭对丈夫道:“你只为放我不下,不肯上马。我今死在你前,以绝你念。你只保护了这七岁孩子,逃得性命,我死瞑目矣。”言讫,望着井中便跳,说时迟,那时快,长孙陈忙去扯时,辛氏早已跳下井中去了。正是:

    马上但求全弱息,井中拼得葬芳魂。

  慌得胜哥乱哭乱叫,也要跳下井去。长孙陈双手抱住胜哥,去望那井中,虽不甚深,却急切没做道理救他,眼见不能活了,放声大哭。正哭时,后面喊杀之声渐近,只得一头哭,一头先抱胜哥坐在马上。自己随后也上马,又将腰带系住胜哥,拴在自己腰里。扎缚牢固,把马连加数鞭,望山僻小路而去。听后面喊声已渐远,惊魂稍定。走至日暮,来到一个败落山神庙前。

  长孙陈解开腰带,同胜哥下马,走入庙中。先有几个人躲在内,见长孙陈牵马而来,惊问何人。长孙陈只说是一般避难的,解下马上行李,叫胜哥看守。自己牵马去吃了草,回来系住马,就神座旁与胜哥和衣而卧。胜哥痛念母亲,哭泣不止。长孙陈心如刀割,一夜未曾合眼。天明起身,寻些水净脸,吃了些干粮,再喂了马,打叠行李。正要去探听贼兵消息,只见庙外有数人奔来,招呼庙里躲难的道:“如今好了,贼兵被李节度大兵追赶,昨夜已尽去。城中平定,我们回去罢。”众人听说一齐去了。

  长孙陈道:“贼兵即去,果不出吾所料。”遂与胜哥上马,仍回旧路。行近官塘,胜哥要下马解手。长孙陈抱下来,系马等他,望见前面有榜文张挂,众人拥看。长孙陈也上前一观,只见上写道:

    钦命河北节度使李,为晓谕事,照得本镇奉命讨贼,连胜贼兵,贼已望风奔窜。其

  所过州县,该地方官正当尽心守御。昨武安县暑印知县长孙陈及守将尚存诚,弃诚而逃,

  以致百姓流离,城池失守,殊可痛恨。今尚存诚已经擒至军前斩首示众,长孙陈不知去

  向,俟追缉正法。目下县中缺官失印,本镇已札委能员,权理县事,安堵如故。凡尔百

  姓逃亡在外者,可速归复业,毋得观望。特示。

  长孙陈看罢大惊,回身便走,胜哥解手方完,迎问道:“甚么榜文”长孙陈不答,忙抱胜哥上马,拴缚好了,加鞭纵辔,望山僻小路乱跑。穿林过岭,走得人困马乏。臂上系的印,不知失落何处了。奔至一溪边,才解带下马,牵马去饮水,自己与胜哥也饮了几口。

  胜哥细问惊走之故,长孙陈方把适间所见榜文述与他听。胜哥道:“城池失守,不干爹爹事。爹爹何不到李节度军前把守将先逃之事禀告他”长孙陈道:“李节度军法最严,我若去,必然被执。”胜哥道:“既如此,今将何往”长孙陈道:“我前见邸报,你外祖辛公新升阆州刺史。此时想已赴任,我要往投奔他。一来,把你母的凶信报知;二来,就求他替我设法挽回。若挽回不得,变易姓名,另图个出身。”说罢,复与胜哥上马而行。正是:

    井中死者不复生,马上生人又惧罪。

    慌慌急急一鞭风,重重叠叠千行泪。

  行了一程,已出武安县界,来至西乡县地方。时已抵暮,正苦没宿处,遥望林子里有灯光射出。策马上前看时,却是一所庄院。庄门已闭,长孙陈与胜哥下马叩门。见一老妪,携灯启户,出问是谁。长孙陈道:“失路之人,求借一宿,幸勿见拒。”老妪道:“我们没男人在家,不便留宿。”长孙陈指着胜哥道:“念我父子俱在难中,望乞方便。”老妪道:“这等说,待我去禀复老安人则个。”言毕,回身入内。少顷,出来说道:“老安人闻说你是落难的,又带幼儿在此,甚是怜悯。叫我请你进去,面问备细,可留便留。”

  长孙陈遂牵马与胜哥步入庄门。见里面堂上点起灯火,庭前两株大树。长孙陈系马树下,与胜哥同上堂。早见屏后走出个中年妇人来。老妪道:“老安人来了。”长孙陈连忙施礼,叫胜哥也作了揖。老安人道:“客官何处人,因何到此”长孙陈扯谎道:“小可姓孙,是房州人。因许下云台山三元大帝香愿,同荆妻与小儿去进香。不想路遇贼兵,荆妻投井而死,仆从奔散,只逃得愚父子性命。”老安人道:“如此真可伤了。敢问客官何业”长孙陈道:“是读书。因累举不第,正要乘进香之便,往阆州投奔亲戚。谁料运蹇,又遭此难。”老安人道:“原来是位秀士,失敬了。”便叫老妪看晚饭。

  长孙陈谢道:“借宿已不当,怎好又相扰”因问:“贵庄高姓老安人有令郎否”老安人道:“先夫姓甘,去世五载。老身季氏,不幸无儿,只生一女。家中只有一老苍头,一老妪,并一小厮。今苍头往城中纳粮未回,更没男人在家,故不敢轻留外客。适因老妪说客官是落难人,又带幼子在此,所以不忍峻拒。”正说间,小厮捧出酒肴,排列桌上。老安人叫客官请便,自进去了。

  长孙陈此时又饥又渴,斟酒便饮。胜哥只坐在旁边吞声饮泣。长孙陈拍着他背道:“我儿,你休苦坏了身子,还勉强吃些东西。”胜哥只是掩泪,杯箸也不动。长孙陈不觉心酸,连自己晚饭也吃不下。便起身把被褥安放在堂侧榻上,讨些汤水,净了手脚,又讨些草料,喂了马,携着胜哥同睡。

  胜哥那里睡得着,一夜眼泪不干。长孙陈又因连日困苦,沉沉睡去。次早醒来,看胜哥,见他浑身发热,口叫心疼,不能行动,一时惊慌无措。甘母闻知,叫老妪出来说道:“客官,令郎有病,且宽心住此,将息好了去,不必着忙。”长孙陈感激称谢,又坐在榻前,抚摩着胜哥,带哭的说道:“你母亲只为要留你这点骨血,故自拚一命,我心如割。你今若有些长短,连我也不能活了。”口中说着,眼中泪如雨下。却早感动了里面一个人。

  你道是谁就是甘母的女儿。此女小字秀娥,年方二八,甚有姿色,亦颇知书。因算命的说他婚姻在远不在近,当为贵人之妻,故凡村中富户来求婚,甘母都不允,立意要他嫁个读书人。

  秀娥亦雅重文墨,昨夜听说借宿的是个秀士,偶从屏后偷觑,也是天缘合凑,一见了长孙陈相貌轩昂,又闻他新断弦,心里竟有几分看中意。今早又来窃窥,正听得他对胜哥说的话,因想他伉俪之情如此真笃,料非薄幸者,便一发有意了。只不好自对母亲说,乃私白老妪,微露其意。

  老妪即以此意告知主母,又撺掇道:“这正合着算命的言语了。那客官是远来的,又是秀士,必然发达。小姐有心要嫁他,真是天缘前定。”甘母本是极爱秀娥,百依百顺的,听了这话,便道:“难得他中意,我只恐他不肯为人继室。他若肯,依他便了。但我只一女,必须入赘,不知那人可肯入赘在此”

  正待使老妪去问他,恰好老苍头纳粮回来,见了长孙陈,便问:“此位何人?”老妪对他说知备细。苍头对长孙陈道:“昨李节度有宪牌行到各州县,挨查奸细。过往客商,要路引查验。客官若有路引,方好相留。如无路引,不但人家住不得,连客店也去不得。”长孙陈道:“我出门时,只道路上太平,不曾讨得路引,怎么处”苍头道:“宪牌上原说,在路客商若未取原籍路引者,许赴所在官司禀明查给。客官可就在敝县讨了路引罢。”长孙陈道:“说得是。”口虽答应,心愈忧疑。正是:

    欲求续命线,先少护身符。

  到了晚间,胜哥病势稍宽,长孙陈私语他道:“我正望你病好了,速速登程,那知又要起路引来。叫我何处去讨?”胜哥道:“爹爹何不捏个鬼名,到县中去讨。”长孙陈道:“这里西乡与我那武安县接壤,县中耳目众多,倘识破我是失守的官员,不是耍处。”

  父子切切私语,不防老苍头在壁后听到了,次早入内,说与甘母知道。甘母吃了一惊,看着女儿道:“那人来历如此,怎生发付他”秀娥沉吟半晌,道:“他若有了路引,或去或住,都不妨了。只是他要在我县中讨路引却难,我们要讨个路引与他倒不难。”甘母道:“如何不难”秀娥道:“堂兄甘泉现做本县押衙,知县最信任他。他又极肯听母亲言语的。今只在他身上要讨个路引,有何难处”甘母道:“我倒忘了。”便叫苍头速往县中请侄儿甘泉来。一面亲自到堂前,对长孙陈说道:“官人休要相瞒,我昨夜听得你自说是失守官员。你果是何人实对我说,我倒有个商量。”长孙陈惊愕了一回,料瞒不过,只得细诉实情。甘母将适间和女儿商量的话说了,长孙陈感谢不尽。

  至午后,甘泉骑马,同苍头到庄.下马登堂,未及与长孙陈相见,甘母即请甘泉入内,把上项事细说一遍,并述欲招他为婿之意。甘泉一一应诺,随即出见长孙陈,叙礼而坐,说道:“尊官的来踪去迹.适间家叔母已对卑人说知。若要路引,是极易的事。但家叔母还有句话说。”长孙陈道:“有何见教”甘泉便把甘母欲将女儿秀娥结为婚姻之意说出。长孙陈道:“极承错爱,但念亡妻惨死,不思再娶。”甘泉道;“尊官年方庄盛,岂有不续弦之理家叔母无嗣,欲赘一佳婿,以娱晚景。若不弃嫌,可入赘在此。若是令郎有恙,不能行路,阆州之行,且待令郎病愈,再作商议,何如”

  长孙陈暗想:“我本不忍续弦,奈我的踪迹已被他知觉。那甘泉又是个衙门贯役,若不从他,必然弄出事来。”又想:“我在难中蒙甘母收留,不嫌我负罪之人,反欲结为姻眷,此恩亦不可忘。”又想:“欲讨路引,须托甘泉。必从其所请,他方肯出力。”踌躇再四,乃对甘泉道:“承雅意惓惓,何敢过辞。但入赘之说未便。一者,亡妻惨死,未及收殓。待小可到了阆州,遣人来收殓了亡妻骸骨,然后续弦,心中始安。二者,负罪在身,急欲往见家岳,商议脱罪复官之计。若入赘在此,恐误前程大事。今蒙不弃,可留小儿在此养病,等小可往阆州见过岳父,然后来纳聘成婚罢。”

  甘泉听说,即以此言入告甘母。甘母应允,只要先以一物为聘。长孙陈听了,遂向头上拔下一只金簪为聘。甘母以银香盒一枚回敬。正是:

    思到绝处逢生路,又向凶中缔新姻。

  聘礼既定,长孙陈急欲讨路引,甘泉道:“这不难,妹丈必须写一禀词,说出情由,待弟代禀县尊,路引即日可得。”长孙陈就写一个禀词,改了姓名,叫做孙无咎,取前程无咎之意。因要往云台灵山进香,特求路引一张,以便前往。写完,递与甘泉。甘泉收了,遂别而去。

   却说胜哥卧在榻上,听得父亲已与甘家结婚,十分伤心。霎时间”心疼复作,发热起来。长孙陈好生急闷,只得把自己不得不结婚的苦情对他说明,又恐被人听见,不敢细说。至次日,甘泉果然讨得路引来了。长孙陈看见有了路引,十分欢喜,又见胜哥的病体沉重,放心不下。甘母替他延医服药,过了几日,方渐渐愈。长孙陈才放宽了心,打点起身。甘母治酒饯行,又赠了些路费。

  至次日早起,长孙陈请甘母出来拜别,又嘱他看顾胜哥。甘母道:“令郎病体,自然代你调养,不消吩咐。只是贤婿此去,料理明白,速速回来,勿使我倚庐而望。”长孙陈道:“自然领命。”说罢出门。胜哥送出门外,长孙陈令他入去,不必远送,各道“保重身体”,梳泪而别。

  长孙陈身边有了路引,所过关隘,取出呈验,竟无盘诘,一路上想起辛氏惨死,时时流泪。

  行了几日,在一个客店安歇。晚饭后,出房散步。忽有一人认得长孙陈,忙叫道:“子虞兄,你在武安县……”长孙陈回头一看,不等他说完,忙摇手道:“禁声。”那人便住了口。

  看官,你道那人是谁原来是长孙陈一个同乡的好友,姓孙,名去疾,字善存,年纪小长孙陈三岁,才名不相上下。近因西川节度使严武闻其才,荐之于朝,授夔州司户,领凭赴任。他本家贫未娶,别无眷属携带,只有几个家僮并接官衙役相随。不想中途遇贼,尽被杀死。他幸逃脱,又复患病,羁留客店。

  当下见了长孙陈,问出这话。长孙陈忙道:“禁声。”遂遣开了店主,见四下无人,方把自己的事告诉他。孙去疾也自诉其事,因说道:“如今小弟有一计在此。”长孙陈问:“何计”孙去疾道:“兄既没处投奔,弟又抱病难行。今文凭现在,兄可顶了贱名,竟往夔州赴任。严节度但闻弟名,未经识面,接官衙役又都被杀,料无人知觉。”长孙陈道:“多蒙厚意,但此乃兄的功名,弟如何占得况尊恙自当痊可,兄虽欲为朋友地,何以自为地”

  孙去疾道:“贱恙沉重,此间不是养病处。倘若死了,客店岂停棺之所。不若弟倒顶了孙无咎的鬼名,只说是孙去疾之弟。兄去上任,以轻车载弟同往。弟若不幸而死,乞兄殡殓,随地安葬。如幸不死,同兄到私衙慢慢调理,岂不两便。”长孙陈想了道:“如此说,弟权且代庖。候尊恙痊愈,禀明严公,那时小弟仍顶无咎名字,让兄即真便了。”

   计议已定,恐店主人识破,即雇一车,将去疾载至前面馆驿中住下。然后取下文凭,往地方官处讨了夫马,另备安车,载孙去疾,竟望夔州进发。正是:

    去疾忽然有疾,善存几不能存。

    无咎又恐获咎,假孙竟冒真孙。

  不一日,到了夔州,坐了衙门。孙去疾就於私衙中另治一室安歇,延医调治。时严公正驻节夔州,长孙陈写着孙去疾名字的揭帖,到彼参见。严公留宴,欲试其才,即席命题赋诗,长孙陈援笔立就。严公深加叹赏,只道孙去疾名不虚传,那知是假冒的。以后又发几件疑事来审理,长孙陈断决如流,严武愈加敬重。

  长孙陈莅任半月,即分头遣人往两处去。一往武安城外井亭中捞取辛氏夫人骸骨,殡殓寄厝,另期安葬。一往西乡城外甘家,迎接公子胜哥,并将礼物、书信寄与甘泉,就甘母同秀娥至任所成婚。一面於私衙中,设立辛氏夫人灵座。

  长孙陈公事之暇,不是与孙去疾闲话,就是对灵座流涕。一夕,独饮了几杯闷酒,看了灵座,不觉痛上心来。遂吟《忆秦娥》词一首云:

    黄昏后,悲来欲解全凭酒。全凭酒,只愁酒醒,悲情还又。 新弦将续难忘旧,此

  情未识卿知否卿知否,唯求来世,天长地久。吟罢,取笔写出。常常取来讽咏嗟叹。

  过了几日,甘家母女及胜哥都接到。甘母、秀娥且住在城外公馆里,先令苍头、老妪送胜哥进衙。长孙陈见胜哥病体已愈,十分欢喜,对他说了自己顶名做官之故。领他去见了孙去疾,呼为老叔,又叫他拜母亲灵座。胜哥一见灵座,哭倒在地。长孙陈扶他去睡。

  次日,衙中结彩悬花,迎娶新夫人。胜哥见这光景,愈加悲啼。长孙陈恐新夫人来见了不便,乃引他到孙去疾那边歇了。少顷秀娥迎到,甘母也坐轿进衙。长孙陈与秀娥结了亲,拜了甘母,又到辛氏灵座前拜了,然后迎入洞房。长孙陈于花烛下觑那秀娥,果然美貌。此夜恩情,自不必说。有一曲《黄莺儿》,单道那续娶少妇的乐处:

    幼妇续鸾胶,论年庚,儿女曹,柔枝嫩蕊怜他少。憨憨语娇,痴痴笑调,把夫怀当

  做娘怀倒。小苗条,抱来膝上,不死也魂销。

  当夜,胜哥未曾拜见甘氏。次日又推有病。至第三日,方来拜见。含泪拜了两拜,到第三拜,竟忍不住哭声。拜毕,奔到灵前,放声大哭。他想:“我母亲惨死未久,尸骸尚未殓,为父的就娶了新人。”心中如何不痛长孙陈也觉伤心,流泪不止。

  甘氏却不欢喜,想道:“这孩子无礼。莫说你父亲曾在我家避难,就是你患病,也亏在我家将息好的。如何今日这般体态全不看我继母在眼里。”口虽不言,心下好生不悦。自此之后,胜哥的饥寒饱暖,甘氏也不耐烦去问他,倒不比前日在他家养病时的亲热。胜哥亦只推有病,晨昏定省也甚稀疏。

  又过几日,差往武安的人回来,禀说井中并无骸骨。长孙陈道:“如何没有,莫非你们打捞不到”差人道:“连井底下泥也翻将起来,并没甚骸骨。”长孙陈委决不下。胜哥闻知,哭道:“此必差去的人不肯用心打捞,须待孩儿自去。”长孙陈道:“你孩子家,病体初愈,如何去得差去的人,谅不敢欺我。正不知你娘的骸骨那里去了”胜哥听说,又到灵座前去痛哭。一头哭,一头说道:“命好的直恁好,命苦的直恁苦。我娘不但眼前的荣华不能受用,只一口棺木,一所荒坟,也消受不起。”说罢又哭。长孙陈再三劝他。甘氏只不开口,暗想;“他说命好的直恁好,明明妒忌着我。你娘自死了,须不是我连累的,没了骸骨,又不是我不要你去寻。如何却怪起我来”辗转寻思,愈加不乐。正是:

    开口招尤,转喉触讳。

    继母有心,前儿获罪。

  说话的,我且问你:那辛氏的骸骨,既不在井中,毕竟那里去了看官听说。那辛氏原不曾死,何处讨他骸骨

  他那日投井之后,众贼怕官兵追杀,一时都去尽。随后便是新任阆州刺史辛用智领家眷赴任,紧随着李节度大兵而来,见武安县遭此变乱,不知女儿、女婿安否正想要探问,恰好行至井亭下,随行众人要取水吃。忽见井口有人,好像还未死的,又好像个妇人。辛公夫妇只道是逃难民妇投井,即令救起。众人便设法救将起来。辛公夫妇见了,认得是女儿端娘,大惊大哭。夫人摸他心头还热,口中有气,急叫随行的仆妇、养娘们,替他脱下湿衣,换了干衣,扶在车子上。救了半晌,辛氏渐渐苏醒。

   辛公夫妇询知其故,思量要差人去找寻女婿及外甥,又恐一时没寻处,迟误了自己赴任的限期,只得载了女儿,同往任所。及到任后,即蒙钦召,星夜领家眷赴京,一面着人到武安打探。却因“长孙陈”三字,与“尚存诚”三字声音相类,那差去的人粗莽,听得人说:“尚存诚失守被杀。”误认做长孙陈被杀,竟把这凶信回报。辛氏闻知,哭得发昏。及问胜哥,又不知下落,一发痛心。自想:“当日拼身舍命,只为要救丈夫与儿子,谁知如今一个死别,一个生离,岂不可痛。”因作《蝶恋花》一词,以志悲思云:

    独坐孤房泪如雨,追忆当年,拼自沉井底。只道妾亡君脱矣,那知妾在君反死。 君

  既死兮儿没主,飘泊天涯,更有谁看取痛妾苟延何所济,不如仍赴泉台去。

  辛氏几度要自尽,亏得父母劝住。于是,为丈夫服丧守节,终日求神问卜,讨那胜哥消息。真个望儿望得眼穿,哭夫哭得泪干。那知长孙陈与甘氏夫人在夔州受用。正是:

    各天生死各难料,两地悲欢两不同。

  今不说辛氏随父在京。且说长孙陈因不见了辛氏骸骨,心里惨伤,又作《忆秦娥》词一首,云:

    心悲悒,香消玉碎无踪迹。无踪迹,欲留青冢,遗骸难觅。风尘不复留仙骨,莫非

  化作云飞去云飞去,天涯一望,泪珠空滴。

  长孙陈将此词,并前日所属的词,并写在一纸,把来粘在辛氏灵座前壁上。甘氏走来见了,指着前一首道:“你只愿与前妻天长地久,娶我这一番却不是多的了。”看到后一首,说道;“你儿子只道无人用心打捞骸骨,你何不自往天涯去寻觅?”说罢,变色归房。慌得长孙陈忙把词笺揭落,随往房中,见甘氏独坐流泪。长孙陈陪着笑脸道:“夫人为何烦恼”甘氏道:“你只想着前妻,怪道胜哥只把亲娘当娘,全不把我当娘。”长孙陈道:“胜哥有甚触犯,你不妨对我说。”甘氏道:“说他怎的。”长孙陈再问,甘氏只是不语。长孙陈急得没法。

  原来长孙陈与甘氏恩爱,比前日与辛氏恩爱,又添一个“怕”字。世上怕老婆的,有几样怕法:有势怕,有理怕,有情怕。势怕有三:一是畏妻之贵,仰其阀阅;二是畏妻之富,资其财贿;三是畏妻之悍,避其打骂。理怕亦有三:一是敬妻之贤,仰其淑范;二是服妻之才,钦其文采;三是量妻之苦,念其食贫。情怕亦有三:一是爱妻之美,奉其色笑;二是怜妻之少,屈其青春;三是惜妻之娇,不忍其怒。今甘氏美少而娇,大约理怕居半,情怕居多。有一曲《桂枝香》,说那怕娇妻的道:

    爱他娇面,怕他颜变。为甚俯首无言慌得我意忙心乱。看春山顿锁,春山顿锁,是

  谁触犯忙陪欢脸,向娘前,直待你笑语还如故,才叫我心儿放得宽。

  这叫做因爱生怕。只为爱妻之至,所以妻若蹙额,他也皱眉,妻若忘餐,他也废食。好似虞舜待弟一般,像忧亦忧,像喜亦喜。又好似武王事父一般,文王一饭亦一饭,文王再饭亦再饭。

  闲话少说,只说正文。当下长孙陈偎伴甘氏半晌,却来私语胜可道:“你虽痛念母亲,今后却莫对着继母啼哭,晨昏定省,不要稀疏了。”胜哥不敢违父命,勉强趋承。甘氏也只落落相待。一个面红颈赤,强支吾的温存,一个懒词迟言,不耐烦的答应。长孙陈见他母子终不亲热,亦无法处之。胜哥日常间倒在孙去疾卧室居多。

  此时孙去疾的病已痊愈。长孙陈不忍久占其功名,欲向严公禀明其故,料严公爱他,必不见罪。乃具申文,只说自己系孙去疾之兄孙无咎,向因去疾途中抱病,故权冒名供职,今弟病已痊,理合避位。向日朦胧之罪,愿乞宽宥。严公见了申文,甚是惊讶,即召去疾相见,试其才学,正与长孙陈一般。严公大喜道:“二人正当兼收并用。”遂令将司户之印交还孙去疾,其孙无咎委署本州司马印,遂奏请实授。

  於是,孙去疾自为司户。长孙陈携家眷,迁往司马署中,独留胜哥在司户衙内,托与去疾抚养教训,免得在继母面前厌恶。此虽爱子,也是惧内。只因碍着枕边,只得权割膝下。正合着《琵琶记》上两句曲儿,道:“你爹行见得好偏,只一子不留在身畔。”甘氏离却胜哥之后,说也有,笑也有,不似前番时常变脸了。

  光阴迅速,不觉五年。甘氏生下一女一男,如女珍姑,男名相郎,十分欢喜。那知乐极悲生,甘母忽患急病,三日暴亡。甘氏哭泣躃踊,哀痛之极,要长孙陈在衙署治丧。长孙陈道:“衙署治丧,必须我答拜。我官职在身,缌麻之丧,不便易服。今可停柩於寺院中,一面写书去请你堂兄甘泉来,立他为嗣,方可设幕受吊。”甘氏依言,将灵柩移去寺中。

  长孙陈修书,遣使送与甘泉,请他速来主持丧事。甘泉得了书信,禀过知县,讨了给假,星夜前来奔丧。正是:

    虽敦族谊,亦是趋势。

    贵人来召,怎敢不去。

  甘泉既到,长孙陈令其披麻执杖,就寺中治丧。夔州官府并乡绅,看司马面上,都来至吊。严公亦遣官来吊,孙去疾也引胜哥来拜奠。热闹了六七日方止。

  却不知甘氏心上还有不足意处。因柩在寺中,治丧时,自己不便到幕中哭拜。直到甘泉扶柩起行之日,方用肩舆抬至灵前奠别,又不能亲自还乡送葬。为此,每日哀痛,染成一病,恹恹不起。慌得长孙陈忙请医看视,都道伤感七情,难以救治。看看服药无效,一命悬丝。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甘氏病卧在床,反复自思:“吾向嗔怪胜哥哭母,谁想今日轮到自身。吾母抱病而亡,有尸有棺,开丧受吊,我尚痛心。何况他母死于非命,尸棺都没有,如何叫他不哭”又想:“吾母无子,赖有侄儿替他服丧。我若死了,不是胜哥替我披麻执杖,更有何人可见生女不若生男,幼男又不若长男。我这幼女幼男,干得甚事”便含泪对长孙陈道:“我当初错怪胜哥。如今我想他,可速唤来见我。”长孙陈听说,便道:“胜哥一向常来问安,我恐你厌见他,故不便进见。你今想他,唤他来就是。”说罢,忙着人到去疾处,将胜哥唤到。

  胜哥至床前,见了甘氏,吃惊道:“不想母亲一病至此。”甘氏执着胜哥的手,双眼流泪道:“你是个天性纯孝的,我向来所见不明,错怪了你。我今命在旦夕,汝父正在壮年,我死之后,他少不得又要续娶。我这幼子幼女,全赖你做长兄的看顾。你只念当初在我家避难的恩情,切莫记我后来的不是。”说毕,泪如泉涌。胜哥也流泪道:“母亲休如此说。正望母亲病愈,看顾孩儿。倘有不讳,这幼妹幼弟,与孩儿一父所生,何分尔我。纵没有当初避难的恩情,孩儿在父亲面上推爱,岂有二心!”甘氏道:“我说你是仁孝的好人。若得如此,我死瞑目矣。”又对长孙陈道:“你若再续娶后妻,切莫轻信其语,撇下这三个儿女。”长孙陈哭道:“我今誓愿终身不续娶了。”甘氏含泪道:“这话只恐未必。”言讫,瞑目不语。少顷,即奄然而逝。正是:

    自古红颜多薄命,琉璃易破彩云收。

  长孙陈放声大哭,胜哥也大哭。免不得买棺成殓,商议治丧。长孙陈叫再买一口棺木进来,胜哥惊问何故,长孙陈道:“汝母无尸可殓,今设立虚柩,将衣服殓了,一同治丧,吾心始安。”胜哥道:“爹爹所见极是。”便於内堂停下两柩,一虚一实。幕前挂起两个铭旌,上首的写“元配辛孺人之柩”,下首的写“继配甘孺人之柩”,择日治丧,十分热闹。

  但丧帖上还是孙无咎出名。原来唐时律令:凡文官失守后,必有军功,方可赎罪。长孙陈虽蒙严武奏请,已实授司马之职,然不过簿书效劳,未有军功,故不便改正原名。

  恰好事有凑巧,夔州有山寇窃发,严公遣将征剿。司马是掌兵的官,理合同往。长孙陈即督同将校前去。那些山寇不过乌合之众,长孙陈画下计策,设伏击之,杀的杀,降的降,不几日奏凯而还。严公嘉其功,将欲表奏朝廷。长孙陈那时方说出自己真名,把前后事—一诉明,求严武代为上奏。严公即具疏奏闻。奉旨:孙无咎即系长孙陈,准复原姓名,仍论功升授工部员外。正是:

    昔日复姓只存一,今日双名仍唤单。

  长孙陈既受恩命,遂遣人将两柩先载回乡安厝,即时辞谢严公,拜别孙去疾,携着三个儿女并仆从,进京赴任。

  此时辛用智在京,为左拾遣之职,当严武上表奏功时,已知女婿未死,对夫人和女儿说了,俱各大喜。但不知他可曾续娶,又不知胜哥安否,遂先使人前去暗暗打听消息。不一日,家人探得备细,一一回报了。夫人对辛公道:“偏怪他无情。待他来见时,你且莫说女儿未死,只须如此如此,看他如何”辛公笑而许之。

  过了几日,长孙陈到京谢恩,上任后,即同着胜哥,往辛家来。于路先叮嘱胜哥道:“你在外祖父母面前,把继母中间这段话,可隐瞒些。”胜哥应诺。既至辛家,辛公夫妇出见,长孙陈哭拜于地,诉说妻子死难之事。胜哥亦哭拜於地。辛公夫妇见胜哥已长成至十三岁,甚是欢喜。夫人扶起胜哥,辛公扶起长孙陈,说道:“死生有命,不必过伤。且请坐了。”

  长孙陈坐定,辛公便问道:“贤婿曾续弦否”长孙陈道:“小婿命蹇,续弦之后,又复断弦。”辛公道:“贤婿续弦,在亡女死后几年”长孙陈局蹐道:“就是那年。”夫人道:“如何续得恁快”

  长孙陈正待诉告甘家联姻的缘故,只见辛公道:“续弦也罢了。但续而又断,自当更续。老夫有个侄女,年貌与亡女仿佛,今与贤婿续此一段姻亲何如”长孙陈道:“多蒙岳父厚爱,只是小婿已誓不再续矣。”夫人道:“这却为何”长孙陈道:“先继室临终时,念及幼子幼女,其言哀惨,所以不忍再续。”辛公道:‘贤婿差矣。若如此说,我女儿惨死,你一发不该续弦丁.难遭亡女投井时,独不念及幼子么贤婿不忍负继夫人,何独忍负亡女乎吾今以侄女续配贤婿,亦在亡女面上推情,正欲使贤婿不忘亡女耳。”长孙陈满面通红,无言可答,只得说道:“且容商议。”辛公道:“愚意已定,不必商议。”长孙陈不敢再言,即起身告别。辛公道:“贤婿莅新任,公事烦冗,未敢久留。胜哥且住在此,尚有话说。”长孙陈便留下胜哥,作别自回。

  辛公夫妇携胜哥入内,置酒款之,问起继母之事,胜哥只略谈一二。辛公夫妇且不叫他母子相见,也不说明其母未死,只说道:“吾侄女即汝母姨,今嫁汝父,就如汝亲母一般。你可回去对汝父说,叫他明日纳聘,后日黄道吉日,便可成婚。须要自来亲迎。”说毕,即令一个家人同一个养娘送胜哥回去,就着那养娘做媒人。

  胜哥回见父亲,备述辛公之语,养娘又致主人之意。长孙陈无可奈何,只得依他,纳了聘。至第三日,打点迎娶,先於两位亡妻灵座前祭奠。胜哥引着那幼妹、幼弟同拜,长孙陈见了,不觉大哭。胜哥也大哭。那两个小的,不知痛苦,只顾呆着看。长孙陈直觉凄伤,对胜哥道:“将来的继母,即汝母姨,待汝自然不薄。只怕苦了这两个小的。”胜哥哭道:“甘继母临终之言,何等惨切。这幼妹、幼弟,孩儿自然用心看顾。只是爹爹也须自立主张。”

  长孙陈点头滴泪。黄昏以后,准备鼓乐香车,亲自乘马,到门奠雁。等了一个更次,方迎得新人上轿。一路上,笙箫鼓乐,十分热闹。

  及新人迎进门,下轿,拜了堂,掌礼的引去拜两个灵座。新人立住,不肯拜。长孙陈正错愕间,只听得新人在兜头的红罗里大声说道:“众人退后,我乃长孙陈前妻辛氏端娘的灵魂,今夜附着新人之体,来到此间,要和他说话。”众人大惊,都退走出外。长孙陈也吃一惊,倒退数步。胜哥在旁听了,大哭起来,上前扯住,要揭起红罗来看。辛氏推住,道:“我怕阳气相逼,且莫揭起。”

  长孙陈定了一回,说道:“就是鬼也说不得。”亦上前扯住,哭道:“贤妻,你灵魂向在何处骸骨为何不见?”辛氏挥手道:“且休哭。你既哀痛我,为何骨肉未冷,便续新弦”长孙陈道:“本不忍续,只因在甘家避难,蒙他厚意惓惓,故勉强应承。”辛氏说:“你为何听后妻之言,逐胜儿出去”长孙陈道:“此非逐他,正是爱他。因他失欢于继母,恐无人调护,故寄养在孙叔叔处。”辛氏道:“后妻病故,你即治丧。我遭惨死,竟不治丧。直等后妻死了,趁他的便,一同设幕,是何道理”长孙陈道:“你初亡时,我尚顶孙叔叔的名字,故不便治丧。后来孙无咎虽系假名,却没有这个人,故可权时治丧。”辛氏道:“甘家岳母死了,你替他治丧。我父母现在京中,你为何一向不遣人通候”长孙陈道:“因不曾出姓复名,故不便遣人通候。”辛氏道:“这都罢了。但我今来要和你同赴泉台,你肯随我去么”长孙陈道:“你为我而死,今随你去,固所甘心,有何不肯”胜哥听说,忙跪下道:“望母亲留下爹爹,待孩儿随母亲去罢。”辛氏见胜哥如此说,不觉堕泪,又见丈夫肯随我去,看来原不是薄情,因说道:“我实对你说,我原非鬼,我即端娘之妹,奉伯父命,叫我如此试你。”  .

  长孙陈听罢,才定了心神,却又想:“新嫁到的女儿,怎便如此做作听他言语,宛似前妻的声音。莫非这句话,还是鬼魂哄我”正在疑想,只见辛氏又说:“伯父吩咐,叫你撤开甘氏灵座,待我只拜姐姐端娘的灵座。”长孙陈没奈何,只得把甘氏灵座移在一边。辛氏又道:“将甘氏神主焚化了,方可成亲。”长孙陈道:“这个说不去。”胜哥也道:“这怎使得”辛氏却三回五次催逼要焚。

  长孙陈此时,一来还有几分疑他是鬼,二来便认是新人的主见,却又碍着他是辛公侄女,不敢十分违拗,只得含泪,把甘氏神主携在手,欲焚不忍。辛氏叫住,道:“这便见算你的薄情了。你当初在甘家避难,多受甘氏之恩,如何今日听了后妻,便要把他的神主焚弃?你还供养甚么你今只把辛氏的神主焚了罢。”

  长孙陈与胜哥听说,都惊道:“这却为何”辛氏自己把兜头的红罗揭落,笑道:“我如今已在此了,又立我的神主则甚”长孙陈与胜哥见了,俱大惊,一齐上前扯住问道:“毕竟是人是鬼?”辛氏那时方把前日井中被救的事说明。长孙陈与胜哥如梦初觉。夫妻母子,抱头大哭。正是:

    本疑凤去秦台杳,何意珠还合浦来。

  三人哭罢,胜哥就引幼妹、幼弟拜见母亲,又对母亲述甘氏临终之语,望乞看视这两个。辛氏道:“这不消虑。当初我是前母,甘氏是继母,如今他又是前母,我又是继母了。我不愿后母虐我之子,我又何忍虐前母之儿”

  长孙陈闻言,起身称谢道:“难得夫人如此贤德。”因取出那两首《忆秦娥》词来与辛氏看,以见当日思念他的实情。辛氏也杷那《蝶恋花》一词与丈夫看。自此,夫妻恩爱,比前更笃。

  至明年,孙去疾亦升任京职,来到京师,与长孙陈相会。原来去疾做官之后,已娶了夫人,至京未几,生一女。恰好辛氏亦生一子,即与联姻。辛氏把珍姑、相郎与自己所生一子样看待,并不分彼此。长孙陈欢喜感激,不可言尽。正是:

    稽首顿首敬意,诚欢诚忭恩情。

    无任瞻天抑圣,不胜激切屏营。

  看官听说,第四个子与第一个子是同胞,中间又间着两个继母的儿女,此乃从来未有之事。

  后来甘泉有个侄女,配了胜哥。那珍姑与相郎,又皆与辛家联姻。辛、甘两家,永为秦晋,和好无间。

  若天下前妻晚娶之间,尽如这段话,闵子骞之衣可以不用,嘉定妇之诗可以不作矣。故名之曰《反芦花》。

四巧说 (清)梅庵道人 编辑(之三 赛他山)

赛他山

  假传书弄假反成真 暗赎身因暗竟说明

  诗曰:

    美人家住莫愁村,蓬头粗服朝与昏。

    门前车马似流水,户内不惊鸳鸯魂。

    座中一目识豪杰,无限相思少言说。

    有情不遂莫若死,背灯独扣芙蓉结。

  话说前朝嘉靖年间,南京苏州府城内,有一个秀士,姓高,讳楫,号涉川。年方弱冠,生得潇洒俊逸。诗词歌赋,举笔惊人。只是性情高傲,避俗如仇。父亲名叫高子和,母亲周氏,每每要为他择配,他自己忖量道:“婚姻之事,原该父母主张,但一日丝萝,即为百年琴瑟。比不得行云流水,易聚易散,这是要终日相对,终身相守的。倘配着一个村女俗妇,可不憎嫌杀眉目,辱没杀枕席么”遂立定主意,就权辞父母道:“孩儿立志,必待成名之后,方议室家。如今非其时也。”父母见他志气高大,甚是欢喜,又见高涉川年纪还小,便迟得一两年,也还不叫做旷夫,因此也不说起婚姻之事。

  一日,高涉川的厚友,姓何,名鼎,表字靖调,约他去举社。这何靖调,家私虽不十分富厚,最爱结交名人,做人还在慷慨一边。是日举社,预备酒席,请了一班昆腔戏子演唱。不多时,宾朋毕集。大家作过了揖,分散过诗题,便开筵饮酒,演了一本《浣纱记》。高涉川啧啧羡慕道:“好一位西施,看他乍见范蠡,即订终身,绝无儿女子气,岂是寻常脂粉。”同席一友,叫做欧若怀,接口说道:“西施不过是一个没廉耻的女子,何足羡慕。”高涉川见言语不投,并不去回答他。

  演完半本,众人道:“《浣纱》是旧戏,看得厌烦了。将下本换了杂出罢。”扮末的送戏单到高涉川席上来,欧若怀忙说道:“不悄扯开戏目,就演一出‘大江东’罢。”高涉川道:“这一出戏不许做。”欧若怀道:“怎么不许做”高涉川道:“我辈平日见了关夫于圣俾,少不得要跪拜.若一样裴做傀儡.我们饮情作乐,岂不亵渎圣贤”欧若怀大笑道:“老高,你是少年豪爽的人,为何今日效了村学究的体态,说这等道学话来”随即对着扮末的说道:“你快吩咐戏房里装扮。”高涉川听了,冷笑一笑,便起身道:“羞与汝辈为伍。”竟自洋洋拂袖去了。

  回到家里,吃过晚饭,独自掩房就枕。翻来复去,不能成寐。忽然害了相思病,想起戏场上的假西施来,意中辗转道:“死西施只好空想,不如去寻一个活跳的西施罢。闻得越地多产名姝,我明日便治装出门,到山阴去寻访。难道我高涉川的时运,就不如范大夫了”算计已定,方才睡去。

  过了些时,忽见纱窗明亮,忙忙披着衣服下床,先叫醒书童琴韵,打点行囊,自家便去禀知父母,要往山阴游学。父母许允。高涉川即叫琴韵取了行囊跟随,就拜辞父母。

  才走出大门外,正遇着何靖调来到。高涉川问道;“兄长绝早要往那里去”何靖调道:“昨日得罪足下,不曾终席奉陪,特来请罪。”高涉川道;“小弟逃席,实因欧若怀惹厌,不干吾兄事。吾兄何用介意”何靖调道:“欧若怀那个怪物,不过是小人之雌,一味犬吠正人,不知自家是井底蛙类。吾兄不必计较他。”高涉川道:“这种小人,眼内也还容得,自然付之不论不议之列。只是小弟今日匆匆要往山阴寻访丽人,不及话别。此时一晤,正惬予怀。”何靖调道:“吾兄何时言归好翘首伫望。”高涉川道:“丈夫遨游山水,也定不得归期。大约严慈在堂,不久就要归省。”何靖调握手相送出城,候他上了船,才挥泪而别。

  高涉川一路无事,在舟中不过焚一炉香,读几卷古诗。到了杭州,要在西湖上赏玩,忽又止住,说道:“西湖风景,不是草草可以领会。且待山阴回棹,恣意游览一番。”遂渡过钱塘江,觉得行了一程,便换一种好境界。船抵山阴,亲自去赁一所荒园,安顿行李,便去登会稽山,游了阳明第十一洞天,又到宛委山眺望,心目怡爽,脚力有些告竭,徐徐步入城来。

  到了一个所在,见了无数戴儒巾、穿红鞋子的相公,拥挤着盼望。高涉川也挤进去,抬头看那宅第,上面一匾,是石刻的三个大字,写着“香兰社”。细问众人,众人俱说是妇女做诗会。

  高涉川听说,不觉呆了,痴痴的踱到里面去。早有两三个仆从看见,便骂道:“你是何方野人不知道规矩,许多夫人、小姐在内里举社,你敢大胆擅自闯进来么”有一个后生,怒目张牙,赶来咤叱道:“这定是白日撞,销去见官,敲断他脊梁筋。”

  一派喧嚷,早惊动那些锦心绣口的美人,走出珠帘,见众家人争打一位美貌郎君,遂喝住道:“休得乱打!”仆从才远远散开。高涉川听得美人来解救,遂上前深深唱了一喏,弯着腰,再不起来,只管偷眼去看众美人。众美人道:“你大胆扰乱清社,是甚么意思”高涉川道:“不佞是苏州人,为慕山阴风景,特到此间,闻得夫人、小姐续兰亭雅集,偶想闺人风雅,愧杀儒巾不若,不觉擅入华堂,望乞怜恕死罪。”

  众美人见他谈吐清俊,因问道:“你也想要入社么我们社规严肃,初次入社,要饮三叵罗酒,才许分韵做诗。”高涉川听见众美人许他入社,踊跃狂喜道:“不佞还吃得几杯。”美人忙唤侍儿道:“可取一张小文几,放在此生面前,准备文房四宝。先斟上三叵罗入社酒,与此生吃。”

  侍儿领命,把文几、纸笔墨砚安顿,就先斟一叵罗酒,递与高涉川。高涉川接酒在手,见那叵罗是尖底巨腮小口,足足容得二斤多许,乘着高兴,一饮而尽。众美人见了,皆说好量。高涉川被美人赞得魂□□□,愈加抖擞精神。

  侍儿又斟第二叵罗酒来,高涉川又接酒在手,勉强再吃下肚,还剩下些残酒,不曾吃得干净。侍儿执着酒壶,在旁边催道:“快,快,吃完酒,好重斟的。”高涉川又咽下口去。这一口酒,才吞过喉,便立不住,只得靠在桌上。

  原来高涉川酒量原未尝开垦过,平时吃肚脐眼的钟子,还作三四口打发,略略过度,便要害起酒病来。今日雄饮两叵罗,倒像樊哙撞鸿门宴,卮酒安足辞的吃法。也是他一种痴念,思想夹在明眸皓齿队里,做个带柄的妇人,挨入朱颜翠袖丛中,做个半雄的女子,拚得书生性命,结果这三大叵罗。那知到第二叵罗,嘴唇虽然领命,腹中先写了壁谢的帖子,早把樊哙吃鸿门宴的威风,换了毕吏部醉倒在酒瓮边的故事。

  此时众美人还在那里赞他量好,不料高涉川却没福分顶这个花盆,有如泰山石压在头上,一寸一寸缩短了身体,不觉蹲倒桌下去逃席。众美人见了,大笑道:“无礼狂生,我今不如此惩戒他,也不知桃花洞口,原非渔郎可以问信。”随即唤侍女们,涂他一个花脸。众侍女闻令,各各拿了朱笔、墨笔,不管横七竖八,把高涉川清清白白、赛潘岳、似六郎的容颜,倏忽□□□□□庙中的瘟神痘使。众仆从走来,扛头拽脚,直送他到街上丢下。

  那街路都是青石铺成的,高涉川浓睡到日夕方醒,醉眼朦胧,心内想道:“我今睡在美人白玉床上。”但见身子渐渐寒冷,揉一揉眼,周围一望,才知帐顶就是天面,席褥就是地皮,惊骇道:“我如何拦街睡着”忙立起身来,正要踏步归寓,早拥上无数顽皮孩童,拿着荆条,拾起瓦片,望着高涉川打来。有几个喊道:“疯子,疯子!”又有几个喊道:“小鬼,小鬼!”高涉川不知他们是玩是笑,奈被打不过,只得抱头鼠窜。

  归到寓所,书童琴韵看见,掩嘴便笑。高涉川道:“你笑甚么”琴韵道:“相公想在那家串戏来。”高涉川道:“我从不会□□,这话说得可笑。”琴韵道:“若不曾串戏,因何开了小小的花脸”高涉川也疑心起来,忙取镜子一照,自家笑道:“可知娃童叫我是小鬼,又叫我是疯子。”琴韵取过水来,净了面。

  高涉川越思想越恨,道:“那班蠢佳人,这等恶取笑,并不留一毫人情,辜负我老高一片伶才之念。料想苎萝山也未必有接代的夷光。便有接代的夷光,不过也是蠢佳人慕名结社,摧残才子的行径。罢了,罢了,我今再不要妄想了,不如回到吴门,留着我这干净面孔,晤对那些明窗净几,结识那些野鸟幽花,还不致出乖露丑。倘再不知进退,真要弄出话把来,难道我面孔是铁打的,累上些瘢点,岂不是一生之玷。”遂唤琴韵,收拾归装,接浙而行。连西湖上也只略眺望一番。正是:

    乘兴来游,败兴遇过。

    前有子猷,后有小高。

  话说高涉川回家之日,众社友齐来探望。独有何靖调请他接风,吃酒中间,因问高涉川道:“吾兄出游山阴,可曾访得一两个丽人否”高涉川道:“说来也可笑。小弟此行,莫说丽人访不着,便访着了,也只好供他们嬉笑之具。总是古今风气不同,妇女好尚迥别。古时妇女,还晓得以貌取人。譬如遇着潘安仁貌美,就掷果,张孟阳貌丑,就掷瓦。虽足他们一偏好恶,也还眼里识货。大约文人才子,有三分颜色,便有十分风流,有一种蕴藉,便有百种俏丽。若只靠面貌上用工夫,那做戏子的一般也有俊优,做奴才的一般也有俊仆。只是他们面貌,与俗气俗骨,是上天一齐秉赋□的,任你风流俏丽杀,也只看得吃不得。一吃便嚼嘴了。偏恨此辈,惯会败坏人家闺门。这皆是下流妇女,天赋他许多俗气俗骨,好与那班下贱之人浃洽气脉,浸淫骨髓。倘闺门□上流的,不学贞姬节妇,便该学名媛侠女,如红拂之奔李靖,文君之奔相如,皆是第一等大名眼、大侠肠的裙钗。近来风气不同,千金国色定要拣公子王孙,才肯配合。闾阎之家,间有美女,又皆贪图厚赀,嫁作妾媵。间或几个能诗善画的闺秀,口中也讲择人,究竟所择的也未必是才子。可见佳人心事,原不肯将才子横在胸中。况小弟一介寒素,那里轮流得着真辜负我这一腔痴情了。”

  何靖调听了,笑道:“吾兄要发泄痴情,何不到扬州青楼中一访”高涉川道:“苦说着青楼中,那得有人物”何靖调道:“从来多才多情的美女,皆出於青楼。如薛涛、真娘、素秋、亚仙、湘兰、素徽,难道不是妓家么”高涉川闻言,拍掌大叫道:“有理,有理!请问:到处有妓,吾兄何故独称扬州”何靖调道:“扬州是隋皇歌舞、六朝佳丽之地,到今风流一脉,犹未零落。日前有一个朋友从彼处来,曾将花案诗句写在扇头,吾兄一看便知。”说罢,便将扇递与高涉川。高涉川接扇在手,展开一看,就读那上面的诗道:

    润容幽如空谷兰,镜怜好向月中看。

    棠娇分外春酣雨,燕史催花片片传。

  高涉川正在读罢神往之际,只见欧若怀跑进书房来,大嚷道:“反了,反了!我与老何结盟在前,老何与小高结盟在后。今日你们两个对面吃酒,便背着我了。”何靖调道:“小弟备这一席酒,因为涉川兄自山阴来,又要往扬州去,一来是洗尘,二来是送行,倘若邀过吾兄来,少不得也要出个份子,这倒是小弟不体谅了。”

  欧若怀道:“扬州有一个敝同社在那里作官。小弟要去望他,就同高兄联舟何如”高涉川道:“小弟还不就行,恐怕有误尊兄。”欧若怀想是他推却,酒也不吃,作别出门去了。高涉川还宽坐一会,才告别去。

  且说欧若怀回家,暗恼道:“方才小高可恶之极。我好意挈他同行,怎便一口推阻待我明日到他家中一问。若是不曾起身,便罢。倘若悄悄先去了,我决不与他干休。”那知高涉川的心肠,恨不得有缩地之法,霎时到了扬州,那里有想欧若怀来查问。候至天色微明,假托事故,禀明父母,要往扬州,仍带书童琴韵同行,起身出门,登舟去了。

  这欧若怀偏又多心,道是高涉川轻薄,说谎骗我,是日竟到高家查问。知他已起身去了,也忙忙雇船,赶到扬州,遍问宿店、饭店,并不知高涉川的踪迹,只得罢了。

  原来高涉川到了扬州,住在平山堂下七松园里。他道扬州名胜只有个平山堂,寻画船箫鼓,游妓歌郎,皆集于此。每日吃过饭,就循着寒河一带,览芳寻胜。看来看去,都是世俗之妓,再不见有超尘出色的女子。

  一日,正在园中纳闷,忽见书童琴韵慌慌走来,道:“园主人叫我们搬行李哩,说是新到一位公子,要我们出这间屋与他。”高涉川骂道:“我高相公先住在此,那个敢来夺我的屋”还不曾说完,那一位公子已踱到园里,听见高涉川不肯出房,大怒道:“众小厮,可进去将这狗头的行李搬了出来。”把高涉川赶出书房门。高涉川正要发话,忽看见公子身边,立着一位美貌丽人,只道是他家眷,便不开口,走了出来。园主人接着道:“高相公,莫怪小人无礼。因这位公子是彭显宦的儿子,极有势力,人皆畏他。他住不多几日,就要去的。相公且权在这竹阁上住下,候他起身,再移进去罢了。”高涉川见那竹阁也还幽雅,便叫书童搬行李上去,心中只管想那一位丽人,道是:“世间有这等绝色,反与蠢物受用。我辈枉有才貌,只好在画图中结交两个相知,眼皮上饱看。这个尤物,那得能够沐浴脂香,亲承粉泽,做着一双夫妇总是天公不肯以全福予人,偏偏生此丽人,配在富贵之家,与那目不识丁的为伴,再不肯与那无财无势的才子为偶,真是可恨。”正是:

    天莫生才子,才人会怨天。

    牢骚如不作,早赐与婵娟。

  高涉川自见了丽人之后,心神恍惚,时时挂念,屡屡走到竹篱边偷望。有时见丽人在亭子中染画,有时见丽人凭栏对着流水长叹,有时见丽人蓬头焚香,有时见丽人在月下吟诗。高涉川常常见了,心神愈加荡漾,情不自持,走来走去,就像走马灯儿,照上个火,不住团团转的一般。几番被彭家下人呵斥,高涉川亦不理论。

  这些光景,早落在彭公子眼里了。彭公子算计道:“这个色中饿鬼,我且叫他受我一场屈气。”就呼小厮研墨,自家取了一张红叶笺,拿起笔来,杜撰几句偷情话儿。写完了,用上一颗鲜红的小圆印。钤封好了,命一个后生小厮,叫他:“将这书送与竹阁上的高相公,只说这书是娘娘的,约他在今夜等到夜静相会。切不可露是我的机关。”小厮笑了一笑,接了这书,竟自持去。

  才走出竹篱门,只见高涉川背剪着手,望着竹篱内叹气。小厮走到他身后,轻轻拽一拽衣袖。高涉川回头一看,见是彭家的人,恐怕又惹他辱骂,慌忙跑回竹阁去。小厮跟到阁里,低低说道:“高相公,我来作成你好事的。”高涉川还道是取笑,反严声厉色道:“胡说。我高相公是个正经人,你辄敢来取笑么”小厮听了,叹道:“我好意传我娘娘的情书与你,如今被你这般拒绝,岂不辜负了我娘娘一片雅情”故意向袖中取出情书来,在高涉川面前略晃一晃,依旧走了出去。

  高涉川一时认真,忙赶上前,扯住道:“好兄弟,你向我说知就里,我买酒酬谢你。”小厮道:“高相公既然疑心,扯我做甚么”高涉川道:“好兄弟,你不要怪我,快快取出书来。”小厮道:“我这带柄的红娘初次传书递柬,不是经易打发的哩。”高涉川听了,忙在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子来送他。小厮接了金簪,将书交付高涉川,又说道:“娘娘约你夜静相会,须放悄密些。”说罢,从竹阁外去了。

  高涉川取书在鼻头上嗅了一阵,就如嗅出许多美人香来。拆开一看,只见书内写道:

    妾幽如敛衽拜具书,高郎台下:素知足下钟情妾身,奈无缘相见。今夜乘拙夫他出,

  足下可于月明人静之后,跳墙而来。妾在花阴深处,专候张生也。

  高涉川看完了书,手舞足蹈,狂喜起来。坐在阁上,呆等那日色衔山,又待那月轮降世,就走出竹阁,打听消息。只见彭公子穿着簇新衣服,乔模乔样的,后面跟着□□□家人,□了毡包,一齐下小船里去了。又走回一个家人,大声说道:“大爷吩咐,叫你们早早闭上园门。今夜不得回来,这园中四面旷野,须小心防贼要紧。”高涉川听得,暗笑道:“呆公子,你只好防偷物的贼,那里防得我这园内的偷花贼。”

  候至更阑,悄悄走到竹篱边,把园门推了一推,那门是虚掩上的,一推便开。高涉川喜道:“丽人用意,何等周到。你看他先把园门开在这里了。”遂进园内,将门虚掩,从花架边走去。

  那高涉川原是熟路,便直进卧室。但初次偷婆娘,未免有些胆怯,心欲前而足不前,趑趑趄趄早被一块砖头绊倒。众家人齐声大喊道:“甚么响”忙走出来,看见高涉川,不问是贼不是贼,先打上一顿,拿条索子绑在柱上。高涉川喊道:“我是高相公,你们也不认得么”众家人道:“那个管你高相公低相公,但夤夜入人家,非奸即贼,任你招成那一个罪名罢。”高涉川又喊道:“绑得麻木了,快些放我罢。”众家人道:“我们怎敢擅放待大爷回来发放。”高涉川道:“我不怕甚么,现是你娘子约我来的。”

  忽见里面开了房门,走出那位丽人来,骂道:“何处狂生,平白冤我夤夜约你”高涉川道:“现有亲笔书在此,难道我今夜无因而至你若果然是个情种,小生甘心为你而死。你今既摈我於大门之外,毫不怜念,反骂我是狂生之浪子哉。”那丽人默然不语,暗地踌躇道:“我看此生,风流倜傥,磊落不羁,倒是可托终身之人。只是我并不曾写书约他来,他这样孟浪而来,必定有个缘故。”叫家人细细搜他身中,看有何物。

  那些家人闻言,一齐动手,把高涉川身上一搜,搜出一幅花笺来,拿与丽人.丽人却认得是彭公子笔迹。当时猜破机关,亲自替高涉川解缚,送他出去。正是:

    多情窈窕女,痴杀可怜人。

     不信桃花落,渔郎犹问津。

  看官,你道这丽人是那一个原来是扬州名妓,那花案上第一个叫做润容的便是。这润娘,性好雅淡,能工诗赋。虽在风尘中,极要拣择长短,立心要择一个可托终身之人。不料择了数年,莫说郑元和是空谷遗音,连卖油郎也是希世活宝。择来择去,并无一个中意的。因此润娘镇日闭户,不肯招揽那些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且诙谐笑傲,时常弄出是非来。

  老鸨本意要女儿做个摇钱树,谁知倒做了惹祸胎,不情愿留他在身边,就暗暗要卖他。当时得了彭公子五百白金,瞒神瞒鬼,将一乘轿子抬来,交付彭公子。及润娘晓得这事,但身已落在火坑。也无可奈何,只是终日忧郁,不觉染成一病。彭公子还觉知趣,便不去歪缠,借这七松园与他养病。

  那一夜放走高生之时,众家人候彭公子回来,预先下石润娘,说:“夜静时,把高涉川绑得端端正正的,等待公子回来发落。不料被润娘放了。”彭公子听了,正要发作,润娘反说出一片道理来,道:“妾身既入君门,便属君家妻妾。岂有冒名偷情,辱没自家闺阃之理风闻自外,不说君家戏局,反使妾抱不白之名,即君家亦蒙不明之诮。岂是正人君子所为”彭公子闻言,目定口呆,羞惭满面。

  润娘从此茶饭都减,病势转剧。彭公子求神请医,慌个不了。那知润娘起初害的病,还是厌恶公子、失身非偶的病症。近来新害的病,却是爱上高涉川、相思抑郁的症候。这相思抑郁的症候,不是药饵可以救得,针砭可以治得,必须一剂活人参汤,才能回生起死。润娘千算万计,扶病写了一封书,寄与那有情的高郎,指望高郎做个医心病的卢扁,那知反做了误杀人的庸医。

  这是甚么缘故原来高涉川自幼父母爱之如宝,大气儿也不敢呵着他。便是上学读书,从不曾经过一下竹片。娇生娇养,比女儿还不同些。前番被山阴妇女涂了花脸,还心上懊悔不过,今番受这雨点的拳头脚尖,着肉的麻绳铁索,便由你顶尖好色的痴人,没奈何也要回头,熬一熬火性。

  今日想又接着润娘这封性急的情书,便真正笔迹,高涉川也不敢认这个犯头。接书在手,拆开看了一遍,反拿去出首,当面羞辱彭公子一场。彭公子无言可答,疑心道:“我只假过一次书,难道今日这封书,又是我假的”把书一看,书上写道:

    足下月夜虚惊,皆奸谋预布之地。虽小受折挫,妾已心感深惰。倘能出我水火,生

  死以之,即白头无怨也。

  彭公子将书看完,勃然大发雷霆,赶进房内,痛挞润娘。立刻叫家人去唤老鸨来,叫他领去。高涉川目击这番光景,心如刀割。尾在润娘轿后,直等轿子住了,才纳闷而归。

  迟了几日,高涉川偷问彭家下人,备知润娘原委,放心不下,复进城到润娘家去询视。老鸨回说:“女儿卧病在床,不便相见。”高涉川取出三两一锭,递与老鸨。老鸨道:“银子我且收下,待女儿病好,相公再来罢。”高涉川道:“小生原为看病而来,并无他念。但在润娘卧榻边,容小生另设一榻相伴,便当厚谢妈妈。”老鸨见这个雏儿是肯出手的,还有甚么作难,便一直引高涉川到润娘床前。

  润娘一见,但以手招高涉川,衔泪不语。高涉川道:“玉体违和,该善自调理。小生在此,欲侍奉汤药,未审尊意见许否”润娘点头作喜。高涉川即时跑回寓所,把铺盖行李携来,寓在润娘家里。一应供给,尽出己资。及至润娘病好,下床梳洗,艳妆浓饰,拜谢高涉川。当夜自荐枕席,共欢鱼水。正是:

    银缸照冰簟,珀枕坠金钗。

    云散雨方歇,佳人春满怀。

  高涉川与润娘,在被窝之中,订了百年厮守的姻缘,相亲相爱,起坐不离。但小娘爱俏,老鸨爱钞,是千百年铁板铸定的旧话。高涉川初时,还有几两孔方,热一热老鸨的手,亮一亮老鸨的眼,塞一塞老鸨的口。及至囊橐用尽,渐渐拿了衣服去编字号。老鸨手也无银了,眼也势利了,口也零碎了。高涉川平日极有性气,不知怎么,到了此地位,任凭老鸨嘲笑怒骂,一毫不动声色,就像受过戒的禅和子。

  忽一日,扬州有许多恶少,同着一位下路朋友来闯寡门。老鸨正没处发挥,对着众人,一五一十的告诉道:“我的女儿已是从良过了,偏他骨头作痒,又要出来接客。彭公子立逼取足身价,老身东借债,西借债,方得凑完。若是女儿有良心的,见我这般苦恼,便该用心赚钱,偏又恋着一个没来历的穷鬼,反要老娘拿闲饭养他。许多有意思的主客,被他关着房门尽打断了。众位相公请思想一想,可有这样道理么”

   那班恶少听了,□袖挥拳道:“老妈妈,你放心,我们替你赶他出门。”一齐拥进润娘房里,看见高涉川正与润娘说话,正要动手,那一个下路朋友止住道:“列位盟兄,不可造次。这一位是敝同社涉川兄。”高涉川认了一认,才知道是欧若怀。

  众人闻言,一齐坐下。欧若怀道:“小弟谬托在声气中,当日相约同舟,何故拒绝过甚莫不是小弟身上有俗人气息,怕污了吾兄么”高涉川道:“不是若怀兄有俗人气息,还是小弟自谅不敢奉陪。”欧若怀讥诮道:“这样好娘娘,吾兄也该做个大老官,带挈我们领一领大教,为何闭门做嫖客?”

  高涉川两眼看着润娘,只当不曾听见。欧若怀又将手中一把扇子递与润娘,道:“小弟久慕大笔,粗扇上要求几笔兰花,幸即赐教。”润娘闻言,并不做腔,取过一枝画笔,就用那砚池里残墨,任意画完了,众人看了,称羡不已。

  欧若怀道:“这一面是娘娘的画,那一面少不得要求涉川兄题一首诗。难道辞得小弟么”高涉川提起笔来,胡乱写完。欧若怀念道:

    古木秋厚散落晖,王孙叩犊不能归。

    骄人惭愧称贫贱,世路何妨骂布衣。

  润娘晓得是讥刺欧若怀,暗自含笑。欧若怀不解其中意思,欢欢喜喜,同着众人,辞别出门。

  那老鸨实指望劳动这些天神天将,退了灾星、难星出宫,那知求诗求画,反讲做一家的人,心上又添了一番气恼。想了半响,只得施展出调虎离山之计,暗暗另置一所房屋,欲将润娘藏过。

  候一日,高涉川因手中并无分文,难以度日,只得写一封书,递与书童琴韵,叫他回苏州去,送与何靖调,要借他几两银子来应用。琴韵接书去了。高涉川就脱下一件衣服,出去典当些银来用。

  老鸨乘他外出,密遣鸨儿去雇两乘轿来,假说一个姨娘因今日是他生日,要请老蚂并润娘去赴宴。润娘不知是计,遂与老鸨上轿。鸨儿与丫头把门锁了,随轿而去。

  高涉川回来,见门封锁,不知缘故。访问邻家,邻家说:“方才有两乘轿在门前,只见鸨妈与润娘上轿,挈家而去。我们不知他是往何方。”高涉川听了,好似一桶冷水在头上淋下一般,弄得进退无门,一身无主。遍问附近人等,并无一人晓得,只得权在饭店中安身。正是:

    累累丧家之狗,惶惶落汤之鸡。

    前辈元和榜样,卑田院里堪栖。

  话分两头。再说欧若怀回到苏州,将那一把扇子到处卖弄。遇着一个明眼人,解说那高涉川的诗句,道是:“明明笑骂,怎还视如宝贝,拿在手里,出自己的丑态”欧若怀听了,将扇扯碎,心中衔恨,满城布散流言,说:“高涉川在扬州嫖得精光,被老鸨赶出大门。我亲见他在街上讨饭。”众朋友闻知,也有惋惜的,也有做笑话传播的。

  独有何靖调,闻知高涉川落在难中,十分着急,想了半晌:“除非如此如此,可以激他。”遂去见欧若怀,问明妓女名姓。及时回家,带了银两,正要起身往扬州去。忽见书童琴韵来到,将书递与何靖调。靖调将书拆开一看,知是要借银子,就将流言究问琴韵。

  琴韵料难隐匿,只得将前事说明,在街上讨饭是未有的。何靖调想是他为主人隐讳,不肯一尽说明,只得叫他回家:“去见你老主人,不可说出这事,使你老主人忧愁。只说大相公不日就回来,我今要亲身往扬州去寻你小主人回来。”琴韵听了,欢喜回去。

  何靖调急急叫船,连夜赶到扬州,访的确了润娘住居,敲门进去,向老鸨唱喏。老鸨问道:“尊客要见我女儿么”何靖调道:“然也。”老鸨道:“尊客莫怪,小女实不能相会。”何靖调询问何故,老鸨道:“是因我女儿爱上一个穷人,叫做高涉川,一心一念要嫁他。这几日,那穷人不在面前,啼啼哭哭,不肯接客。叫老身也无奈何。”何靖调道:“既是令爱不肯接客,你们行户人家,可经得一日冷落的他既看上一个情人,将来也须防他逃走。稍不随他的意,寻起死路来,你老人家贴了棺材,还带累人命官司哩。不如趁早出脱他,再讨一两个赚钱的,这便人财两得。”

  老鸨见他说得有理,沉吟一会,道:“出脱是极妙的,但一时寻不出主客来。”何靖调道:“令爱多少身价”老鸨道:“是五百金。”何靖调道:“若肯减价,在下还娶得起。倘要索高价,便不敢担当。”老鸨急要推出门外,就说道:“极少也须四百金。再少,便那移不去。”何靖调道:“你既说定四百金,我即取来□与你,只是即日要过门的。”老鸨道:“这不消说得。”何靖调叫仆从放下背箱来。

  老鸨引到自己房里,配搭了银水,充足数目。正交赎身契,忽听得外面敲门。那老鸨听一听,认是高涉川声音,便不开门。何靖调道:“敲门的是那个”老鸨道:“就是我女儿要嫁他的那穷鬼。”何靖调道:“原来是他。我倒少算了,你虽将女儿嫁我,却不曾与女儿说明。设使一时不情愿出门,你如何强得”老鸨道:“不妨。你只消叫一乘轿子在门前,我自有法度。你令一位大叔速速跟着,不可露出行径来。”何靖调道:“我晓得了。”起身告别。

  老鸨开门,送出门外,四面一望,不见高涉川,放心大胆回身进内,和颜悦色对女儿说道:“我们搬在此处,地方太僻,相熟朋友不见有一个来走动。我想,坐吃山空,不如还搬到旧地。你心下何如”润娘想道:“我那心上人,久不得见他,必是他寻不到此处。若重到旧居,或者可以相会。”就点头应允。老鸨故意收拾皮箱物件。润娘又向镜前梳妆,指望牛郎再会。老鸨转一转身,向润娘道:“我在此发家伙,你先到那边去照管。现有轿子在门前哩。”润娘并不疑心,出来上轿。老鸨出来,与何家小厮做手势,打个照会。那轿夫如飞的抢了去。何家小厮也如飞的跟着轿子。后面又有一个人如飞的赶来,扯着何家小厮。

  原来这小厮叫做登云,两只脚正跑得高兴,忽被人扯了衣服,急得口中乱骂。回头一看,见后面一个人,破巾破服,宛如乞丐一般,又觉有些面善。那一个人也不等登云开口,先自说道:“我是高相公,你缘何忘了”登云哎哟道:“小人眼花,连高相公竟不认得,该死,该死。”高涉川道:“你匆忙跟这轿子往那里去”登云道:“我家相公新娶一个名妓,我跟着上船去哩。”高涉川还要盘问,不料登云将被扯的衣服脱去丢下,飞跑去了。

  原来高涉川因老鸨拆开之后,一心牵挂润娘,住在饭店里,到处访问消息。这一日,正寻得着,又闭门不纳。高涉川闷闷走到旁边庙里闲坐,思想觑个方便好进去。坐了一个时辰,踱出庙外,远远望见他门内一乘轿子出来,恰如王母云车,恨不得攀辕留驾。偏那两个轿夫比长兴脚子更跑得迅速。高涉川却认得轿后的是登云,拉着一问,才知他主人娶了润娘,一时发怒,要赶到何靖调那边,拚了你死我活。争亲受这一口气,下部尽软。赶不上五六步,恰恰遇着冤家对头。

  那何靖调面带喜容,抢上前来,深躬大喏,道:“久别高兄,渴想之极。”高涉川礼也不回,大声骂道:“你这假谦恭,哄那个你不过有几两铜臭,便如此大胆,硬夺朋友妻妾。”何靖调道:“我们相别许多时,不知你见教的那一件?”高涉川道:“人儿现已抬在船上,反佯推不知么”何靖调大笑道:“我只道那件事儿得罪,原来为这一个娼家。小弟虽是淡薄财主,也还亏这些铜臭,换得美人来家受用。你只好想天鹅肉吃罢了。”

  高涉川道:“你不要卖弄家私,只将你倒吊起来,腹中看有半点墨水么”何靖调道:“我腹中固欠墨水,只怕你也是空好看哩。”高涉川道:“不敢夸口说我这笔尖儿戳得死你这等白丁哩。”何靖调道:“空口无准,你既自恃才高,便该中举、中进士,怎么像叫化子的形状,拿着赶狗棒儿骂皇帝,贵贱也不自量,还敢夸口说腹中有墨水纵是有些墨水,也不该如此行径,只好安心去做叫化罢了,还敢说甚么”高涉川听了,气得手冰足冷,心恨目睁,只得说道:“待我中了举人、进土,好让你这小人来势利罢。”说毕,竟走去了。

  彼时润娘□到船中下□,知是为□□□□卖在此间,放声大哭,要去寻死。忽见何靖调赶到,上前说道:“嫂嫂不必悲伤,我是高涉川同窗至厚朋友,如今代高兄为嫂嫂赎身,要送嫂嫂去与高兄完聚,但思高兄虽是绝世才子,未免有暴弃心性,我意欲激他用心勤读,以图上进。待他功名成就之日,自然送嫂嫂与他完聚。如今且到我家中过日,我自然以礼相待,决不敢有些欺心。愿嫂嫂勿疑。”润娘听了这话,又见他是正人,举动并无半点邪意,也就安心与他回去。

  这事按下。且说高涉川当日被何靖调一段激发,又思:“润娘终是妓女心性,今日肯嫁了他人,有甚么真情,我何苦恋他怎么”自此思想润娘之念丢在东洋大海了。一时便振作起功名的心肠,连夜回家,闭户读书。一切诗词歌赋,置之高阁。平日相好朋友,概不接见。父母见他潜心攻苦,竭力治办供给。

  高涉川埋头勤读三年,正逢大比,宗师秉公取士,录在一等。为没有盘缠动身,到了七月将至,尚淹留家下。父母又因坐吃山空,无处借贷,只是纳闷。

  忽见一个小厮进来,夹着朱红拜匣。高老者认得是何家的登云,揭开拜匣一看,见封简上写着:“程仪十两。”连忙叫出儿子,说:“何家来送盘费。”高涉川见了,分外焦躁,认是何靖调来奚落,拿起拜匣,掷在阶下。登云捣鬼道:“我相公送你盘费,又不希图甚么,如何做这样嘴脸”拾起拜匣,出门去了。

  高老者道:“何靖调是你好友,送来程仪,便该领谢才是,如何反去抵触他?”高涉川切齿道:“孩儿宁可沿路叫化进京,决不受这无义之财!”高老者不知就里,只管埋怨。

  又见学里门斗柳向茂走来催促道:“众相公俱已进京,你家相公怎么还不动身”高老者道:“不瞒你说,我因家事萧条,糊口尚且不暇,那里措了许多盘缠只算不中罢了。”柳向茂道:“不妨,不妨。我有十两银子,快拿去,作速起身罢。”高涉川接了银子,十分感激,就别父母,带领琴韵,上京应试。

  到了应天府,次日便进头场,果然篇篇掷地作金石,笔笔临池散蕊花。原来有意思的才人再不肯留心举业,那知天公赋他的才分,宁有多少,若将一分才用在诗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精神;若一分才用在画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火候;若将一分才用在宾朋应酬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工夫。所以才人终身博不得一第,都是这个病症。

  高涉川天分既好,又加上三年苦功,自然中选,那里怕广寒宫的桂花没有上天梯子攀折。及至三场完毕之后,看见监场御史告示,说放榜日近,生员毋得回家,如违拿歇家重究。高涉川只得住下。

  过了数日,一日在街上闲步,撞到应天府门前,只见搭棚挂彩,用缎结就一座龙门。再走进去,又见一座亭子内,供着那踢斗的魁星,两廊排设的桌尽是风糖胶果。独有一桌,物件更加倍齐整。高涉川就问承值的军健,才知道明日放榜,预先排下鹿鸣宴,那分外齐整的是解元桌面。心内十分欣慕,回到寓中,是夜在床上思想:“未知明日我有福分能享此宴否”

  到了五鼓时候,耳边听见外面喧嚷。早有几个报人,从被窝里扶起来,替他穿了衣服鞋袜,要他写喜钱。高涉川此时如立在云端,就写喜钱,赏了报人。及看试录,见自家是解元,愈加欢喜,慌忙打点去赴宴。

  及到应天府,拜座师,会同年。主考房官见解元少年风流,各各欢喜。及至宴罢,鼓乐送回寓所。同乡的人,都送礼来贺。高涉川要塞何靖调的口,过了两日,急急回家。

  那出榜之日,报子报到苏州,何靖调见高涉川中了解元,忙忙入内,报知润娘。润娘听了,不胜欢喜。何靖调道:“我今可以放此担子了。”遂叫小厮雇一乘轿子,请润娘上轿到高家。又选一个丫鬟跟随,自己亲身送去。

  高老者见何靖调来,出来迎接.又见一个美女下轿,忙问缘故。何靖调就将三年前之事细细说明。高老者闻言,感激拜谢,遂引润娘入内,见了老妻,说明缘故。老妻欢喜.润娘请翁姑拜了四拜。

  过了数日,忽见琴韵来报:“解元回来了。”不多时,鼓乐迎高涉川入门,拜见父母,各个欢喜。少顷,房中走出一个丫鬟,说道:“娘娘要出来相见。”高涉川问道:“是那个亲戚”父母道:“孩儿,你倒忘记了。当初你在扬州时,可曾与润娘订终身之约么”高涉川变色道:“这话提他则甚。”父母道:“你这件事负不得心。何靖调特特送他来与你成亲,岂可今日富贵,遂改前言”

  高涉川骂道:“那何靖调畜生,我决不与他干休!孩儿昔日与润娘订了终身之约,被何靖调挟富娶去,反辱骂孩儿一场。孩儿怀恨,奋志读书。若论润娘,只好算是随波逐浪的女客。盟誓未冷,旋嫁他人,虽然是妓家本色,只是初时设盟设誓者何心,后来嫁与他人者又何心既要如此,何苦在牝牡骊黄之外,结交我这穷汉.可不辜负了他的眼睛。如今何靖调见孩儿侥幸,便送润娘来赎罪。孩儿虽愚,也不肯收此失节之妇,以污清白之躯。”

  里面润娘听了这话。忙走出来,高声说道:“高郎,你不要错怪了人。那何靖调分明是押衙一流人物,待奴家细细说出原委。昔日郎君与妾相昵,有一个姓欧的撞来,郎君曾做诗讥诮他。他衔恨不过,便在苏州谎说郎君狼狈,做了郑元和的行止。何靖调信以为真,变卖田产,带了银子,星夜赶来,为妾赎身。妾为老鸨计赚,哄到他船上,一时要寻死,谁知何靖调不是要娶我,原是为郎君娶下的。”

  高涉川道:“既为我娶下,何不彼时就送来”润娘□□□有话说。他道郎君是天生才子,只不肯沉潜□□□妾归郎君之后,未免流连房闱,致废本业,不是成就郎君,反是贻害郎君了。所以当面笑骂,正是激励郎君踊跃功名的念头。妾到他家,另置一屋,安顿妾身,以弟妇相待。便是他妻子,亦以妯娌相称。后来见郎君取□科举,无力进京,又馈送路费。郎君乃掷之阶下,只得转托柳门斗送来。难道郎君就不是解人,以精穷之门斗,那得有十金资助贫士这件事不该省悟么前日得了郎君发解之信,欢喜道:“吾今可以放此担子了。”就送妾来。如此周旋,虽押衙亦不能及。若郎君疑妾有不白之行,妾惟有立死君前,以表彰心迹,但凭白埋没了侠士一片热肠也。”

  高涉川汗流浃背,如梦方醒,就请润娘同拜父母,又交拜了。随即叫两乘轿子,到何靖调家去,请他夫妇拜谢,说道:“小弟前日若非吾兄激发,安有今日之荣诗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正吾兄之谓也。且吾兄又使小弟夫妇复合,不惟可比他山之石,实可赛他山之石也。此恩此德,未知何时可报。”何靖调道:“小弟不过尽友谊而已,何足挂齿。”

  后来高涉川生下一女,配与何靖调儿子为妻。自此两家世世婚姻不绝。

四巧说 (清)梅庵道人 编辑(之四 忠义报)

忠义报

忠格天幻出男人乳 义感神梦赐内官须

诗曰:

□□□□□,□□□化□。

    □□□一事,□□实相思。

话说南宋高宗时,北朝金国管下的蓟州丰润县,有个书生,姓李,名真,字道修。博学多才,年方壮盛,立志高尚,不求闻达,隐居在家,但以笔墨陶情,诗词寄傲。他闻得:往年北兵南下,直取相、浚等处,宋人莫敢拒敌。因不胜感悼。又闻:南朝任用奸臣秦桧,力主和议。本国兀术太子为岳将军所败,欲引兵北还。忽有一书生叩马而谏,说道:“未有奸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岳将军性命且未可保,安望成功”兀术省悟,遂按兵不退。果然岳将军被秦桧召还处死。自此南朝更不能恢复汴京,迎还二帝了。李真因又不胜感悼。遂吟诗两首,以叹之。一曰《哀南人》,其诗曰:

八公草木已摧残,此日秦兵奏凯还。

    最惜江南诸父老,临风追忆谢东山。

一曰《悼南事》,其诗曰:

书生叩马挽元戎,预料南军必丧功。

    恨杀奸回误人国,徒令二帝泣西风。

李真把此二诗写在一幅纸上,读了两遍,夹在案头一本书内。

那知有个同窗朋友,叫做米家石,此人内心奸险,面目可憎,语言无味,李真心厌之。他却常到李真家里来,李真不十分睬他。米家石见李真待他冷淡,心甚不悦,一日,与李真在朋友家会饮。醉后,互相嘲谑.李真将米家石姓名为题,口占一诗,谑之云:

元章袖出小山峰,袍笏徒然拜下风。

    若教点头浑不解,可怜未得遇生公。

众朋友听了此诗,无不大笑。米家石知道嘲他是顽石,且又当众友面前讥诮,十分恼恨。外面佯为含忍,付之一笑,心里却想要寻些事故,报这一口怨气。

一日,乘李真不在家,闯入书斋,翻看案头书籍。也是合当有事,恰好翻着那幅《衰南人》、《悼南事》的诗笺,米家石见了,眉头一皱,恶计顿生,想道:“此诗是李真的罪案,我把去出首,足可报我之恨了。”便将诗笺袖过,奔到家中,写起一纸首呈,说:“李真私题反诗,其心叵测。”把首呈并诗笺一齐拿到蓟州,赴镇守都督尹大肩处首告。

那尹大肩乃米家石平时钻刺熟的,是个极贪之人,见了首呈并诗笺,即差人至丰润县,把李真提拿到蓟州,监禁狱中,索要贿赂,方免参究。李真一介寒儒,那有财帛与他。尹大肩索诈不遂,竟具本申奏朝廷。

那时朝中丞相业厄虎,见了这参本,大怒道:“秦桧是南朝臣子,尚肯替我朝做奸细。李真这厮是本国人,如何倒心向南朝,私题反诗十分可恶。”便禀旨:“将李真就彼处处斩,其家产籍没,妻子入官为奴。出首之人,官给赏银二百两。”这旨意传到蓟州,尹大肩即奉旨施行。一面去狱中绑出李真,赴市曹处决。一面行文至丰润县,着县官给赏首人,并籍没李真家产,拿他妻子入官。

原来李真之妻江氏,年方二十岁,贤而有识,平日常劝丈夫莫作伤时文字。又常说:“米家石是歹人,该存心相待,不该触恼他。”李真当初不听这好话,至临刑之时,想起妻言,追悔无及,仰天大哭。正是: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非夫人恸。而谁为恸。

却说江氏只生得一子,乳名生哥,才及两月。家中只有一个十二岁的丫鬟,并一个苍头,叫做王保。那王保却是个极有忠肝义胆的人,自主人被捉之后,他亦随至蓟州,等候消息,一闻有拿家口之信,遂星夜赶回家,报知主母,教他早为之计,若公差一到,便难做手脚了。

江氏闻此凶信,痛哭一场,抱着生哥,对王保说道:“官人既已惨死,我便当自尽,誓不受辱。但放这小孩子不下,你主人只有这点骨血,你若能看主人之面,保全这孩儿,我死在九泉之下,亦得瞑目矣。”王保流泪领诺,至黄昏后,江氏等丫鬟睡熟,将生哥乳哺饱了,交付与王保。又取出一包银两,几件簪钗,与王保做盘费。自却转身进房,自缢而死。有诗为证:

红粉拼将一命倾,夫兮玉碎妇冰青。

    愿随湘瑟声中死,不遂胡笳拍里生。

王保见主母已死,哭拜了几拜,抱着生哥,正待要走,却又想道:“我若这般打扮,恐走不脱,须改头换面,方才没人认得。”想了半晌,生出一计,走入房中,将一身衣服脱下,取出主母几件女衣来穿了,头上脚下都换了女装。原来王保是个太监脸儿,一些髭须也没有,换作女人装束,便宛然一个老妪形状了。当下打扮停妥,取了银两并簪钗,抱了幼主,开后门,连夜逃去。

至次日,县官接了尹大肩的文书,差人来拿家属,只拿一个丫鬟。及拘邻舍审问,禀称:“李真尚有个两月的孩儿,并家人王保,不知去向。县官遂差人缉捕,将丫鬟宫女,申文同报督府。江氏尸首,着地方收敛。

那时本城有个孝廉花黑,与李真素未识面,却因怜李真文才,又重江氏贞烈,买馆择地,将汀氏殡葬。又遣人往蓟州收殓李真尸首,取来与江氏合葬。正是:

不识面中有义士,最相知者是奸人。

且说王保自那夜逃走出门,等到五更,挨出了城,望村僻小路而走。走上一二十里,腹饥口渴,生哥又在怀中啼哭,只得且就路旁坐了。思量要取些碎银,往村中买点心吃,伸手去腰里摸时,只叫得苦。原来走得慌急,这包银子和几件簪钗,不知落在那里了。王保不觉大哭,忽又想道:“莫说盘费没了,即使有了盘费,这两个月的孩子,岂是别样东西可以喂得大的必须得乳来吃方好。如今却何处去讨若保全不得这孩子,可不负了主母之托!”遂立起身,仰天跪下,祝告道:“皇天可怜,倘我主人不该绝嗣,伏愿凶中化吉,绝处逢生。”

说也奇怪,才一祝罢,便打几个呕逆,顿觉满口生津,也不饥渴了。少顷,又觉胸前酸疼,两乳登时发胀。王保解开衣襟看时,竟高突突变了两只妇人的乳,乳头流出浆来。王保骇然,忙把乳头纳在生哥口中,只听得顺热而咽,像呼满壶茶的一般。真是:

口里来不及,鼻里喷而出。

    左只吃不完,右只满而溢。

当下王保大喜道:“谢天谢地,今番不但小主人得活,我既有了乳,也再没人认得我是男身了。”便一头袒着胸,看生哥吃乳,一头起步前走,只向村镇热闹所在,求乞行去,讨得些饭食点心。行到日暮,没处投宿,远望前面松林内,露出一带红墙,像是庙宇,便趋步向前。及走到庙前,天已昏黑。王保入庙,抱着小主,就拜台上和衣而卧。

睡到天明,爬起来,看那神座上,有两个神像,座前立着两个牌位,牌上写的是春秋晋国赵氏家臣程婴、公孙杵臼两个的牌位。王保看了,倒身下拜,低声祷告道:“二位尊神是存赵氏孤儿,王保今日也抱主人的孤儿在此,望神力护佑。”拜罢起身,抱生哥,走出庙。看庙门匾额,是“双忠庙”三字。

王保自此竟把这庙作栖身之地,夜间至庙中宿歇,日里却出外求乞。有人问他,不惟日己装作妇人,连生哥也只说是个女子,他取程婴存孤之意,只说:“我姓程,叫做程寡妇。女儿叫做存奴,是我丈夫遗腹之女。我今口食不周,不愿再嫁人,又不愿去人家做养娘。故此只得求乞。”众人听了这话,多有怜他,施舍他些饭食,倒也不曾受饿。那时官府正行文各乡村,缉捕王保及生哥,亏得他改换女装,又变了两只大乳,因得无事。

王保行乞,过了数日。忽一日早起,走出庙门。只见一个道人,皂袍麻履,手持羽扇,徐步而来,看着王保说道:“你且慢行,我有话对你说。”王保见道人生得清奇古怪,童颜鹤发,有神仙气象,便立住脚,问道:“师父要说甚么?”道人道:“我看你不是行乞的,这庙也不是你安身之处。我传你个法儿,教你不消行乞何如”王保道:“如此甚妙,但不知师父传甚法儿”那道人便去袖里取出个小小盒儿,递与王保道:“这盒内有丹药一粒,名为银母。你可把此盒贴肉藏好,每朝可得银三分,足你一日之用。”王保接了,跪下拜谢。道人道:“你且休拜,可随我来。”王保便抱生哥,随道人走过半里路,到一个茅庵。门上用锁锁着,道人取钥匙开了,引王保入内,说道:“这里名留后村,此庵是我盖造的,庵中锅灶碗碟、床榻桌椅之类都有。我今将住别处云游,这庵让你安身。七年后,我再来相会。”言讫,转身出庵便走。王保再要问时,那道人步履如飞,已不见了。

王保看那茅庵两旁,右边是空地.左边有一带人家。再入庵内细看,是两间草房,外一间排着锅灶,内间设着一张木榻,榻上被褥都备。榻前排列木桌木椅,桌上瓦罐内还有吃不尽的饭。王保大喜,以后就不消乞食了。

当晚,有几邻舍来问道:“这庵是两月前一个道人来盖造的,如何今日是你来住?”王保道:“是那师父哀怜我没处栖身,故把这庵舍与我住,他自往别处云游去了。”众邻舍听说,便由他住下。王保过了一夜,次早开那丹盒来看,果然内有白银一小块。取戥来称,恰重三分。自此日用不缺。

光阴茌苒,过了几年,生哥已不吃乳,只要吃粥饭。却又作怪,那银母丹盒内每日又多生银三分,共有六分之数,足供两人用度。王保欢喜无限,便每日节省一分半分,积少成多,把来做些女衣,与生哥穿着,只不替他缠脚穿耳。邻舍问时,王保扯慌道:“前日那道人说,他命□华盖,应该出家,故不与他缠足穿耳。”众邻舍信以为然。

每遇岁时伏腊祭祀主人主母,悲号痛哭。邻含问之,假说是奠亡夫,与亡夫的前妻。众邻舍都道他有情义。

王保又每遇朔望,必引着生哥,到双忠庙去拈香。一日,正烧过了香,走出庙门,忽遇着前番那道人。此时,生哥已是八岁,恰好是七年之后了。王保一见,慌忙下拜。道人道:“你莫拜,我特来求你施舍。”王保道:“师父休取笑,我母女一向吃的住的,都是师父施舍的,为何今日倒说要求我施舍”

道人指着生哥,对王保道:“我不要你施舍别的,只要这孩子舍与我做徒弟罢。”王保道:“先夫只有这点骨血,怎好叫他出家”道人道:“你对人扯谎,便道我说他该出家,今日我真要他出家,你又不肯么”王保无言可答。

道人笑道:“我特来试你,你不肯把他舍与我,正见你的忠心。我今也不要他出家,只要他随我去学些剑术。”王保道:“学剑恐非女儿之事。”道人笑道:“你在我面前也说假话他女子学不得剑,你男人如何有乳”王保见说破了他的底蕴,吓得只顾磕头。

道人扶他起来,说道:“我要教这孩子的剑术,将来好为父报仇。目下当随我入山,五年后,送来还你。”说罢,袖中取出两个白丸,望空一掷,变了两把长剑。道人接在手中,就庙前舞起来。但见寒光一片,冷气侵人,分明是瑞雪纷飞,霜花乱滾。王保看得眼花。

比及寒光散处,道人连生哥都不见了。王保惊得呆了半晌,想:“这道人是个神仙。我当初遇他时,他说七年后来相会,今七年后准准到来。方才他说五年后送幼主来还我,定非虚言。我只得安心等到五年后,看是如何。”

当日独自回庵,邻舍问他女儿何在,王保道:“适才遇见前年那道人,领他去教习经典,约五年后送来还我。”邻舍道:“游方道人,那有实话你被他哄女儿去了。”王保道:“他舍庵与我住,决不哄我。”邻舍心内终是疑惑,王保更不猜疑。正是:

桥边得遇赤松子,圯上休疑黄石公。

自此,王保独处庵中。看看已及五载。那时,北朝正值海陵王为帝,尹大肩升做京营统制。米家石求他荐引,也授皇城大使之职。二人逢迎上意,劝海陵广选民间女子,以充后宫。海陵准奏,即差二人为采选使,先往蓟州一路选去。凡十三岁以外,十六岁以内者,皆在所选。

二人奉了钦差,遂借端骗民间贿赂,有钱的便免了,没钱的便选去,不论城市村坊,搜求殆遍。凡人家有女儿的,无不哭哭啼啼,惊慌无措。王保见了这光景,心中暗忖:“我家这假女子,亏得那道人先领去。若还在此,今年恰是十三岁,正在选中,却怎地支吾”

又过了两三个月,忽有人传说,尹、米二人尽皆杀了。你道为何原来米家石私自於选到女子中挑取美貌的留下数人,自己受用。尹大肩闻知,恐日后被海陵王察出,连累着他,遂先具密疏奏闻。海陵大怒,即传旨将米家石就所在地方阉割了,逐归原籍。过了几日,忽一夜,尹大肩在公馆中被人杀死。榻前粉壁上,大书七个血字道:“杀人者米家石也。”手下人报知地方官,以其事奏闻。海陵怒甚,即将米家石处斩,收他妻子入宫为奴。

王保闻知这消息,私自庆幸道:“且喜我主人两个仇家都被杀了,真是天理昭昭,果报不爽。”又过月余,闻得朝廷差太监颜权持节到来,停罢选女之事,将选过女子悉还民间。一时村坊市镇,欢声载道。王保暗想:“我小主人躲过这灾难,此时若归,安然无事了。”

看看腊尽春回,过了一年。屈指算来,生哥已是十四岁了,不见那道人送来。王保终日盼望,常往双忠庙去拜祝。一日,走至庙中,忽见那道人同生哥坐在里面。王保又惊又喜,看生哥披发垂肩,已十分长成,依然是女子打扮。王保望着道人磕头道:“多感仙翁大恩,真不失信。”

道人指着生哥对王保道:“我教会他剑术,已报了父仇。但目下还出头不得,你可仍保他到你庵中住下。待十日后,有个姓须的画师到你庵侧居住。你可叫他到彼学画,将来自有奇遇。不得有误。”言毕,走出庙门,腾空而去。有诗为证:

邀游仙界在虚空,来似风兮去似风。

    只为忠心如铁石,故能白日致仙翁。

王保见了,望空拜了数拜,回身抱着生哥,问道:“你去了这五六年,一向在那里”生哥道:“我在那边住下,不多几时,怎说是五六年”王保道:“想是仙家一日抵得凡间几年了。你且说,仙翁姓甚名谁,领你到甚么去处可细述与我听。”

生哥道:“我自从那日看仙翁舞剑,忽见一道白光将我身子裹住,耳边如闻风雨之声。到得白光散了,定睛一看,却立在一个石洞里,洞中石床石椅、笔墨诗书等物都备。仙翁把男衣与我换了,着几个青衣童子服侍我。每日与我饮食,又不见他炊煮,不知是那里来的。仙翁常有朋友来,都呼为碧霞真人。这洞也叫做碧霞洞。仙翁先教我读书,后教我学剑。初学剑时,命我在石崖上奔走跳跃,习得身子轻了,然后把剑法传我,有咒有诀,可以剑里藏身,飞腾上下。学得纯熟之后,常书符在我臂上,捏诀念咒,往来数百里,只须顷刻。记得几日前,命我到一个去处,杀了一人。又命我书七字於壁上,道:‘杀人者米家石也。’仙翁说:‘此人是你杀父之仇。你今杀了此人,父仇已报,可送你回去了。’便叫我仍旧女装。我对仙翁说:‘我一向但认得母亲,并不认得父亲,也不见母亲说起父亲的事。不知我父亲怎生死的,我又如何要男人女扮’仙翁道:‘你回去问你母亲,便知端的。’说罢,遂把我送到此间。母亲如今快把事情说与我知道。”

王保听说,不觉涕泗横流,呜呜咽咽,哭将起来,说道:“我不是你母亲,你母亲也是死於非命。”生哥闻言大哭,扯着王保问道:“你快说个明白。”王保正待要说,却又住了口,走出庙门,四下一望,见没有人,然后再入庙中,对生哥道:“此事不可声张。你且住了哭,待我说来。”

当下生哥拭泪,王保把李真夫妇惨死,并自己女装,保护幼主,细细说出。生哥听罢,哭倒在地。正是:

十年遁迹一孤儿,失记分离两月时。

    前此犹疑慈侍下,谁知怙恃已双悲。

王保扶起生哥,说道:“今日既已说明,小人不该乔装假母,本当正主仆之分,但方才仙翁有言,目下不是出头日子。小主人切勿露圭角,还须仍旧女装,呼小人为母,以掩众人耳目。”生哥道:“我若无你保护,性命早已休了。多亏你一片忠诚,致使神仙感应。我就拜你为母,也不为过。”说罢,便拜下去。王保忙叩头道:“不要折杀了小人。自今以后,只要在人前假装母女便了。”

当日主仆回到庵中,依旧母女相呼。邻舍见了,只道程寡妇的女儿已归,都替他欢喜。

数日后,间壁旧邻迁移了去,空下两间房屋,果然有姓须的人领着儿子来租住。那姓须的,不是别人,就是太监须权。

原来前日海陵王并无停罢选女之旨,特命颜权来代尹大肩之任,收取女子到京。那知颜权是个极慈心、极义气的太监,他乘此机会,倒矫旨将众女给还民间。因此自料回朝必然被戮,乃於半路遣开从人,微服遁走,恰好也走到双忠庙里宿歇。

睡至五更,忽见庙中灯烛辉煌,一个青衣童子走来,把颜权按住,说道:“我奉神人之命,赐你须髯,以避灾难。”就把一只金针去颜权颏下刺了半晌,又向袖中取出一把须髯,插在他颏下。又脱下身上青衣并脚上鞋袜,放于地上,吩咐道:“这东西你可收着,明日好去救一个人。”

颜权忙爬起来,扯住童子要问,童子用手一推,颜权跌了一跤,猛然惊醒,却是一梦。伸手去嘴上一摸,果然有三绺须髯,约长一尺,须根里尚觉有些酸痒,好生奇异。直至天明,又见有一件青衣并鞋袜在地上,一发惊怪。起身拜谢神明,就取了青衣并鞋袜,走出庙门。想:“嘴上有须,没人认得我是太监了。”大胆向前行去。

走不上一里,忽闻路旁有哭声。颜权一看,却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子,坐在路旁啼哭,丰姿甚好。颜权问其来历,女子不肯说。颜权好言再三慰问,女子方说道:“我乃蓟州玉田县人,父亲廉国光,官为谏议大夫,因直言忤旨,身被刑戮,家产籍没,近又有旨,收妻女入宫。幸我母亲向已亡过。我被统制拘捉,与所选民间女子一齐封置公馆。今众女奉旨放回,各有父母领去,唯我无家可归,所以啼哭。”

颜权听罢,想昨夜梦中之言,又廉谏议的忠节可敬,又想:“自己也是玉田县人,正与此女同乡,我当救他。”便算出一条计策,领这女子回至双忠庙里。先把自己的来历低声诉与他,因对他说道:“我和你都是避罪之人,我昨夜梦神人教我今日救一个人,想就是你。我今欲救你,你当认我为义父。但你是罪人之女,未经赦免,出头不得。昨夜神人赐我男人衣履,想要叫你女扮男装,方保无虞。你今就改扮男子,与我同行何如”

那女子听说,忙忙拜谢。颜权教他拜了神像,把青衣鞋袜与他换了。问他甚么名,今年几岁。女子道:“我名冶娘,年方十三岁。”颜权道:“我今呼你为儿,把‘冶’字去了两点,改名台官罢。”冶娘欢喜领诺。

颜权想:“我有这假男儿,如今客店不是安身之处,必须租两间房屋居住。”恰好寻着那庵旁空屋住下。他因自己生须,便托言姓须。只说从玉田县携儿到此,投奔亲戚不着,回乡不得,只得在此权住。幸身边有些银两,不敢滥用,要寻个长久度日之计。

冶娘便道:“义父不须忧虑。我幼时读书,习学针指,又学得一件技艺是丹青。常画些山水花草,至於传神写像,也都会得。我今就卖画为活也好。”颜权大喜,便入城买了纸笔并颜色之类来。先叫冶娘画些山水花草,果然画得好。又叫他画自己形象,却又酷肖.颜权甚喜,便挂起传神卖画的招牌。  外人闻留后村须家有个十三岁小儿善於丹青,便都来求他画。但若有人要请他到家去,冶娘即托故不去,只坐在家中卖画,取些笔资度日。

王保住在间壁,见须客人的孩儿善画,因记起仙翁之言,便来拜望颜权,要将生哥送过去,求他孩儿指教丹青。颜权想:“生哥是女子,我这假子也是女身,女子与女子相处,有何妨碍。”遂慨然应允。王保想:“生哥原是男身,便与他家孩儿亲近,也不妨事。”自此早去暮回,冶娘与生哥姊弟相称,甚是契合。

那时,海陵王闻颜权矫旨放回众女,十分震怒。画影图形缉捕颜权,又欲遣官重选女子入京。幸有人出使南朝回来,盛称南朝子女胜於北地。海陵王遂有兴兵南下之意,故把重选女子之事停搁。因此,生哥虽假女身,却安然无恙。

一日,生哥至冶娘处学画,恰值颜权他出。冶娘问生哥道:“姐姐姿性敏捷,丹青之道,略加指点,便都晓得。将来必然胜我十倍。这般颖悟,不识幼时曾读书否”生哥道:“颇知一二。然我辈女流,读书原非所重。若贤弟少年才隽,必精词翰,何不以文章求仕进,乃仅以丹青著名乎冶娘道:“君子藏器待时。此时世□,恐文章不足以取功名,适足以取祸患耳。”

生哥听了这话,想起父亲因以诗文被奸人陷害,触动本心,不禁悲愤起来,对冶娘道:“我幼遇异人,学得一件本事,今日试演一番与贤弟看。”说罢,向袖中取出一个白丸,走到庭前,望空一掷,化成一把长剑。生哥接剑在手,就庭前舞起,初时,犹见人影在白光里。后来,但见白光,不见有人影。及至舞完,依然一个白丸在手,不知剑在那里。

冶娘看了,说道:“姐姐有这般本事,真女中丈夫。若改换男装,秦木兰当拜下风矣。”因题诗一首赠之。诗曰:

剑锷簇芙蓉,寒光谢碧空。

    霜飞如舞云,电走似驱风。

    腾跃出还没,往来西复东。

    隐娘今再见,不数薛冢红。

冶娘把诗写在纸上,与生哥看。生哥十分叹赏,笑道:“贤弟高才,方才道我是女中丈夫,我今看你这字体柔妍,倒像女子。我也有俚言奉赠。”遂题《西江月》词云:

休学夫人字美,文兼幼妇词芳。纤纤柔翰谱瑶章,不似儿郎笔仗。  雅称君家

  花貌,依稀冶女风光。若叫易服作宫装,奉引昭容堪况。

冶娘看毕,见词意比我是女子,不觉面色微红,笑道:“姐姐如何把女子比我我看姐姐全无女子气象,如今不叫你姐姐竟叫你哥哥吧。”又题一绝以戏之云:

羡尔英雄大丈夫,应叫弟弟唤哥哥。

    他年姊丈相逢处,也作埙竾伯仲呼。

生哥看了,笑道:“你若呼我为哥哥,我就呼你为妹妹。”因亦口占一绝以答之云:

爱你才郎似女郎,几疑书室是闺房。

    他年弟妇相逢处,伉俪应同姊妹行。

两人戏谑了一回,生哥自回家去,只道须家的台官是男人女相,冶娘也道程家的存奴是女人男相,两下都不知是假的。

一日,正当清明节日,生哥这日不到冶娘家来,自与王保在家中祭奠亡亲。

这日,冶娘也对颜权说,要祭奠父母。颜权买些纸钱祭品,安放在家,自己往双忠庙去烧香。冶娘闭上了门,独自在室中祭奠先灵。

他终是女子家,不敢高声痛哭,只是流泪。忽听得间壁哀号之声。冶娘向壁缝里张看,原来他家还在那里设祭。只见存奴跪在前面,他的母亲倒跪在后面,叩头流涕。存奴哭倒於地,他的母亲去扶他,口中喃喃的劝。听得不甚明白,只听得他叫“小官人”三字。及祭毕而起,存奴望上作揖。

冶娘看了,好生惊疑,想:“他这般光景,甚是跷蹊。我一向疑他像个男子,莫非也与我一般改头换面乔装扮的待我明日试他一试。”

至次日,生哥到冶娘家来。冶娘等颜权出去了,就说道:“姐姐如此聪明,必然精於女工。为何不见你拈针刺绣,织锦运机请做来与小弟一看。”生哥道:“我因幼孤,母亲娇养,不曾学得组绣之事。”冶娘笑道:“题诗舞剑都学,我知你女工必妙,若遇着个女郎,定然把组绣之事做出来。今在小弟面前,故不肯做出。”生哥道:“丹青与组绣相类,莫非吾弟倒善於组绣么?”冶娘道:“我非女子,那知组绣你是女子,倒习男子之事,奈何把女工问我”  生哥笑道:“你道自己不是女子,只怕女子中倒没有你这个伶俐人物。”冶娘也笑道:“姐姐本是女子,例像个男子,还怕男子中倒没有你这样倜傥人才。”因指纸上所画红拂私奔的图像,对生哥说道:“姐姐若学红拂改换男装,莫说夜里私奔,就是日里私奔,也没人认得你是女子。”生哥笑道:“你叫我私奔那个我若做红拂,除非把你做李靖。”冶娘又指画上鸳鸯,对生哥道:“我和你姊弟相称,如雁行一般,恐雁行不若鸳鸯为亲切。倘蒙姐姐不弃,待代对爹爹说,结为夫妇何如”

生哥听罢,沉吟半晌,忽然流泪。冶娘惊叫道:“姐姐为何烦恼”生哥拭泪答道:“我的行藏,无人能识。今蒙吾弟错爱,我只得实说了。”便去桌上取过一幅纸来,援笔题诗一绝云:

改装易服本非真,为乏桃源可避秦。

    若欲与君为伉俪,愿天真化女人身。

冶娘见诗,大惊道:“难道你真个是男子么你快把自己的来历,实说与我知道。”生哥便把上项事细述一遍,叮嘱道:“吾弟切勿泄漏。”冶娘甚是惊异,因笑道:“我一向戏将姐姐比哥哥,不想真是哥哥。”生哥道:“我向只因假装女子,不好与你亲近。今既说明,当与你把臂促膝,为联床接席之欢。”说罢,就来与冶娘并坐,又伸手去扯他臂。慌得冶娘红了脸,连忙起身避开。  .  生哥笑道:“贤弟不是女子,如何做出这羞态”冶娘便道:“你既不瞒我,我又何忍瞒你。”也取过纸笔,和诗一绝云:

姊不真兮弟岂真?亦缘无地可逃秦。

    君如欲与为兄弟,愿我真为男子身。

生哥看了,也惊道:“不信你倒是女子。你也快杷来历说与我听。”冶娘遂将前事述了一遍。生哥称奇,因说道:“我是男装女,你是女装男,恰好会在一处。正是天缘凑合,应该作配。你方才说,雁行不若鸳鸯。自今以后,不必为兄弟,直为夫妇了。”冶娘道:“兄果有此心,当告知义父,明明配合,不可造次。”

正说间,颜权回来了。生哥亦即辞去,把这段话告知王保,那边,冶娘也把生哥的话对颜权说,大家欢异。

次日,王保来见颜权,商议联姻,颜权慨然应允。在众邻面前,只说程家要台官为婿,须家要存奴为媳。央一个老婆婆做了媒妁,择日行聘。邻舍中有几个轻薄的,胡猜乱想说:“程寡妇初时要女儿出家,如何今日许了须家的台官想必这妈妈先与须客人好了如今两亲家也恰好配作一对。”王保由他猜想,只不理他。

时光迅速,过了两年。生哥是十七岁,冶娘是十六岁了。颜权便替池择吉毕姻。拜堂时,生哥仍旧女装,冶娘仍旧男装,新郎是高髻云鬟,娘子是青袍花帽,真个好笑。但见:

红罗盖却粉郎头,皂靴套上娇娘足。作揖的是新妇,万福的是官

  人。只道长女配其少男,那知巽却是震,艮却是兑;只道阳爻合乎阴

  象,谁识乾反是地,坤反是天。白日里唱随,公然颠倒扮去;黑夜间夫

  妇,暗地较正转来。没鸡巴的公公,倒娶了个有鸡巴的子妇;有阳物

  的妈妈,倒招了个没阳物的东床。只恐新郎的乳渐高,正与假婆婆一

  般作怪,还怕新娘的须欲出,又与假爹爹一样蹊跷。麋边鹿,鹿边麇,

  未识孰麋孰鹿凤求凰,凰求凤,不知谁凤谁凰?一场幻事是新闻,这

  段奇缘真笑柄。

是夜,颜权受二人之拜。掌礼的要请王保出来受礼,王保只推腹痛,先去睡了。生哥与冶娘毕姻之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但恨不敢改装易服、出姓复名。

那知事有凑巧,既因学画生出这段姻缘,又因卖画引出一段际遇。

你道有何际遇原来那时孝廉花黑已中过进士,选过翰林,因与丞相业厄虎不睦,致仕家居。他的夫人蓝氏,要画一幅行乐图,闻得留后村须家的媳妇善能传神,特遣人抬轿来请,要邀到府中去画。冶娘劝生哥休去。生哥想花黑有收葬他父母的恩,今日不忍违他夫人之命,遂应召而往。

那夫人只道生哥是女子,请至内堂相见。礼毕,吃了茶点,便取出白绢教生哥写照。生哥把夫人细看一回,提笔描画起来。顷刻间,画成一个小像。夫人与侍女看了,都说像得紧。

夫人大喜,因对生哥道:“我先母蓝太太的真容,被我兄弟遗失了,今欲再画,争奈难於摹仿。我今说个规模,就烦你画。若画得像,更当重谢。”生哥领诺。夫人指自己面庞,说那一处与先母相同,那一处与先母略异。生哥依言,凭空画出真容。却也奇怪,竟画得俨然如生。

夫人看了,拍掌称奇,一头赞,一头看,越看越像,如重见母亲一般,不觉呜咽涕泣起来。生哥在旁看了,也不觉泪流满面。夫人怪问道:“我哭是想念先母,你哭是为何”生哥拭泪道:“妾幼丧二亲,都不曾认得容貌。今见夫人描画令先慈之像,因想妾身枉会传神,偏无二亲可画,故不禁泪落耳。”  夫人听说,问道:“我闻你的母亲尚在,如何说幼丧二亲”生哥忙转口道:“夫人听错了,妾说幼丧父亲。”夫人道:“我如何会听错你方才明明说幼丧二亲。莫非你不是程寡妇亲生的可实对我说。”

生哥想:“花公是有情义的人,我今对他实说来历,料也不妨。”因向前对夫人道:“当初我父亲蒙花老爷厚恩,今日怎敢隐瞒但望夫人恕我死罪,方敢说出。”夫人道:“奇怪了,我与你家素不相识,我家有何恩你今有何罪”生哥道:“乞夫人屏退左右,容我细禀。”夫人便叫女使们退避一边。

生哥先说自己男扮女装,本不当直入内室,因不敢违夫人之命,勉强进来,罪该万死。然后从头至尾缘故细细告陈,并将妻子冶娘的始末,一发说明。夫人听罢,十分惊异,便请花黑进来,对他说知其事,叫与生哥相见,花黑亦甚惊异。

忽家人进来说:“报人报到。报老爷原官起用。”原来海陵王御驾南征,中途遇害。丞相业厄虎护驾,亦为乱军所杀。朝中更立世宗为帝。这朝人主,极是贤明,凡前日无辜被杀的官员,尽皆恤赠,录其后人,其余被黜被逐的,起复原官。因此,花黑亦以原官起用。

当下花黑看了报文,便对生哥道:“当今新主贤明,褒录海陵时受害贤臣的后人,廉谏议亦当在褒录之例。你今既为他婿,廉公无子可录,女婿可当半子。至于令先尊题诗被戮,我当奏白其冤。你不惟可脱罪,还可受封。”生哥谢道:“昔年蒙恩相收葬先人骸骨,今日又肯如此周全,此恩此德,天高地厚。”说罢,侧身下拜。拜毕,回到家中,说知其事。冶娘与颜权、王保,俱各欢喜。

花黑即日赴京陛见,就上疏白李真之冤,说:“他所题二诗,一是叹本朝无人,一是叹南朝为奸臣所误,并无一语侵犯本朝。却被奸人谋害,无辜受戮,深为可悯。其妻江氏,洁身死节,尤宜矜恤。况今其子生哥,现配先臣廉国光之女,国光无子,当收录其婿,以酬其忠。”又将王保感天赐乳,颜权梦神赐须之事,一一奏闻。

世宗览奏,降旨:“赐生哥名存廉,授翰林待诏。封冶娘为孺人。王保忠义可嘉,授太仆丞。太监颜权,召还京师,授为六宫都提点。”命下之后,生哥与冶娘方才改正衣装。一个大乳苍头人,一个长须内相,都复了本来面目。一时传作奇谈。正是:

前此阴阳都是假,今朝男女尽归真。

众人受了恩命,各各打点赴京。生哥独上一疏道:“臣向因患难之中,未曾为父母守制。今欲补尽居丧之礼,庐墓三年,然后就职。”天子准奏。生哥与冶娘披麻执杖,至父母墓前,排下祭品拜奠。想起二亲惨死,死后有缺祭扫,直至今日方敢到墓前一拜,便伏地痛哭,哭得路旁观者无不悲伤。

王保闻得生哥夫妇都在墓所,便於赴京之前,备下祭礼,到墓前设祭。那时王保脱下冠带,换了青衣小帽,向墓前叩头,哭告道:“主人主母在上,小人王保昔年在蓟州时,因急欲归报主母消息,未及收殓主人尸首。及主母死后,小人又急保护幼主,避罪而逃,也不及收殓尸首。今日天幸,得遇恩赦,才得到墓一拜。向蒙皇天赐乳,仙翁庇佑,我主仆二人得以存活。今幸大仇已报,小主人已谐姻配,又得了官职。未识主人主母知道否倘阴灵不远,伏乞照鉴。”一头说,一头哭。从人见之,尽皆下泪。

王保祭毕,换了冠带,恰值颜权也来吊奠。王保等他奠罢,一同别了生哥夫妇,再备祭品,同颜权到双忠庙拜祭一番。颜权又将庙宇重修,神像再塑,然后与王保赴京。

生哥自与冶娘庐墓。又闻朝廷有旨,着玉田县官为廉国光立庙,岁时致祭。生哥遂同冶娘到彼处拜祭了,复回墓所。三年服满,然后赴京,谢恩到任。

在京未久,忽闻塘报,临城县有妖妇牛氏,结连山寇作乱,势甚猖獗。你道那妖妇是谁原来就是尹大肩之妻。那尹大肩存日,恃海陵王宠幸,作恶多端。近来被人告发,世宗有旨,籍没其家。不想他妻子牛氏,颇知妖术,遂与其子尹彪逃入山中,啸聚山贼作乱,自称通圣娘娘。官兵追捕,反为所败。

生哥闻知此事,激起雄心,说道:“此是我仇人妻子,我当手刃之。”遂上疏自请剿贼。天子准奏,命以翰林待诏兼行军千户,领兵三千,前往讨贼。

生哥奉旨,督师前进。牛氏统领贼众,据着险峻高岭,立下营寨,要用妖法迎敌。那知生哥有碧霞真人所传的剑术,便不等交锋,先自飞腾上岭,挥剑斩了牛氏并尹彪首级,然后驱兵杀去。贼众无主,非逃即降,寇氛悉平,奏凯回朝。天子嘉其功,升为中书右丞,兼枢密副使,并降旨追赠其父母。

生哥谢恩。是夜即得一梦,梦见一个金幞绯衣的官长,一个凤冠霞帔的夫人,对生哥道:“我二人是你父母。上帝怜我二人,一以文章被祸,一以节烈捐躯,已脱鬼录,俱得为神。今受皇恩,又膺天宠,你今不消哀念。”生哥醒来,记着梦中所见父母的形貌,画出两个真容,去唤王保来看。王保见了,惊说道:“与主人主母容貌一般。”生哥大喜,即去装裱,供养在家。

王保做了三年官,即弃了官,要去寻访碧霞真人,入山修道,竟拜别生哥夫妇,飘然而去。生哥思念其忠,也画他形像,立於李真之侧,一样岁时致祭。又画碧霞真人之像,供养於旧日茅庵,亦以王保配享。

后来花黑出使海上,遇见王保,童颜鹤发,於水面上飞身游行。归来报知生哥,知其已成了仙。颜权出入宫中勤谨,极蒙天子宠眷,寿至九十七而终。冶娘替他服丧守孝,也画真容供养。这是两人忠义之报。

看官听说,人若存了忠义,不愁天不助,神不佑。试看奴仆,宦竖尚然如此,何况士大夫故这段话之名曰《忠义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