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月楼

作者:佚名

第一回 月楼仙迹 艳妾专房

第二回 见姨惊美 拘礼辞婚

第三回 游园偷情 寻香召衅

第四回 拜寿留妹 玩诗逼归

第六回 拷逼掌珠 怒伤切戚

第七回 计诱老拙 珠拾江心

第八回 痴生染病 义友央媒

第九回 面许朱陈 硬写绝据

第十回 听月题诗 引生遇故

第十一回 访美探楼 遇婢破梦

第十二回 巧试佳人 戏捺书生

第十三回 许姻倩笔 赴选登科

第十四回 奸相逼婚 怨女离魂

第十五回 新诗免罪 旧好露奸

第十六回 谪官怜女 还珠见母

第十七回 误认岳丈 错逢嫫母

第十八回 困园逾墙 完姻拒婿

第十九回 正言规友 当道锄奸

第二十回 风散浮云 情圆听月

《听月楼》二十回,不题撰人。卷首有清嘉庆壬申桂月自序。作者未详。

本书据清嘉庆二十年忠恕堂刊本校点,参校同年积秀堂刊本。

万物俱生于情,何况人乎!情涉淫邪,情邻怨恨,情至忧思,情形悲苦,皆不得谓之情。以有情为情,情自勉强而出,其情不真;以无情为情,情由自然而生,其情倍笃。

《听月楼》一书,宣登鳌之吟《玉人来》,痴情也;柯宝珠之怜宣生才,柔情也;柯太仆之逼女拒婿,寡情也;裴司寇之设计完珠,深情也;如媚如钩之几死,屈情也;国銮秀林之偷香,私情也;蒋连城之不从父命,高情也;柯无艳之逼走才郎,绝情也;及后吟诗听月,闲情也;仙人降楼,留情也。此书以情始,以情终,可为千古钟情者云尔。是为序。

时在嘉庆壬申桂月

第一回月楼仙迹 艳妾专房 诗曰:

广寒宫阙降瑶仙,种种情魔自惹牵。

千古凡尘谁听月,月如无恨月常圆。

喜怒哀乐自情而生也。怒哀虽云有情,终于无情;喜乐未尝无情,终非有情。无情于有情中,而更见无情;有情于无情中,而益见有情。情之所不容已。因情而死;情之所不能忘,因情而生。有情劫,有情魔,有情痴,有情缘,皆造化颠倒世之男女。有情者使其情不魔不灭,而后无不遂其情也。

偶检残编,得《听月楼》七律一首,其诗有无限深情。诵之再四,乃不禁因情评话,《听月》为名,谱成一部演说,以消阅者之闲闷云尔。

此书出于前朝,河南开封府祥符具有一位官宦姓裴,名长卿,字如金。少年登科,赐进士出身,屡升至刑部侍郎。为人刚方正直,敢作敢为,不避权贵,广有谋略,家道富厚,兼爱济困扶危,锄强去暴。夫人赵氏同年,四十以外。所生一子二女,子名以松,字端文,年已十六,曾入黉门,在京随父读书,聘右都御史张翔之女雪姑为妻,尚未过门。长女绮霞,十六岁,次女绮云,年十五岁,俱生得沉鱼落雁之容,更有班姬道蕴之才,女工自不必说;俱待字闺中,未曾适人。夫妻爱如掌上珍珠。裴爷因两女才色兼优,要择婿配婚,因在后花园搆一高楼,与二女居祝一为拈针步韻之区,二为游目遣兴之地。楼方告成,尚未名。

那日八月十五日,正是中秋佳节,这晚月明如昼,裴府团圆,家宴摆在后花园楼下厅中。裴爷夫妇居中坐下,一子二女旁坐相陪。丫环上酒上菜,一家畅饮,好不快活。又见一天皎月,照得阶前雪亮,耀人眼目。裴爷此刻心中欢喜,要在酒席筵前考一考子女的学问,便道:“此楼业已造成,尚未命名。吾儿可同两个女儿各拟一个名儿上来,与为父的评定。其名总要出类拔萃,不可落人俗套。名取的不中式者,罚酒三盅。”以松同两个妹子连声答应,忙去腹中寻思。一会儿,三人俱已将楼名推敲顶好的出来。先是以松道:“楼下有大松数十株围绕,与楼相齐,可名为‘餐松楼’。”裴爷笑道:“‘餐松’,乃隐逸之意,非所以居尔两妹。吾儿学问颇不活泼,快领罚酒以通窍。”说得以松满面通红,不敢回言,只得吃了三杯罚酒。

裴爷又问两个女儿:“楼名可曾有呢?”绮霞道:“女儿恐取出楼名也怕不佳,不如不说,同妹子吃三杯罚酒罢。”裴爷道:“你二人之才,高似乃兄,快些说来与为父的听。”绮霞见乃尊谆谆问他姊妹二人,不敢再为推辞,只得说:“孩儿取的楼名叫做‘倚翠楼’。”绮云也接说:“孩儿取名‘双凤楼’。”裴爷道:“大女儿取名‘倚翠’,还有诗人婉转之情。二女儿取名‘双凤’,未免才思太露,绝少曲折。较之‘餐松’,总胜千百倍多矣。各饮一杯赏酒。”两位小姐尊了父命,将酒饮过。

夫人道:“老爷也取个楼名指教儿女们,不好,也要敬三杯酒的。”裴爷笑道:“夫人代孩儿们出气,也要盘驳下官了。”夫人道:“非妾敢班门弄斧。老爷不说出一个楼名,无以服众。这是要请教的。”裴爷不好回夫人。正沉吟一会儿,未及说出楼名,但闻空中一阵鹤唳之声,香风微微,皎月影影,悠悠扬扬飘下一张简帖,落于庭前。裴爷大吃一惊,忙着丫环到庭前看来是什么东西。丫环领命执灯到庭前地下一看,见是个黄柬贴,忙弯腰拾起,走到上面送与裴爷。裴爷接过一看,见柬贴一个,上写:“玉阙掌桂仙吏吴刚致意司寇裴君。偶见名楼,亦生倾慕。其间多少有情这人,多少有情之诗,多少有情之事,非佳名不足以留其胜迹,如‘餐松’、‘倚翠’、‘双凤’等名,皆才人后着。即司寇未言之‘留云楼’,亦算巧思,犹非奇绝。刚于桂下用玉斧磨琢二字,以为君家楼名,令人惊奇诧异,以成一段佳话。匾三字并诗一首,已书于司寇新楼,可上楼一看,便见分晓。”裴爷看完柬贴,又被一阵香风吹去,柬贴已不在手中。裴爷连称异事。便向夫人同一子二女说了一遍,大家各吃一惊。裴爷站起,命丫环掌灯,同夫人一女二女齐登高楼。

此楼后半截靠河,一带雪洞,推去窗子,可以眺远。后半截在花园内,上面楼中卷簷内本横一退光漆匾,约有三字宽,未曾写字。匾下即是一带粉屏。裴爷到楼上,正值灯月交辉,光射匾上,三个金字乃“听月楼”,下写“掌桂仙吏题”。夫人不通文墨,并不则声。裴爷与两位小姐寻思,“听月”二字意味颇见生新。旁有以松插嘴叫声:“爹爹!楼名‘听月’,虽是仙笔,而文理欠通。只有赏月、玩月、踏月、见月,月乃太阴之象,无声无臭,从何处听起?此名似乎不妥。”裴爷也觉以松言之有理,连连点头。绮霞道:“兄长且慢批评仙笔,请看粉屏上诗句,自然明白。”裴爷命丫环将灯移近屏前,大家细看那诗,是七言绝句一首。只见上写道:听月楼高接太清,楼高听月更分明。

天街阵阵香风送,一片嫦娥笑语声。

后写:“咏听月楼句可博司寇一笑”。

裴爷见此诗句,与儿女们恍然大悟“听月”二字之意。以手加额道:“楼名得此仙笔,千古留方矣。”说罢,命丫环移灯,照着一同下楼,重新入席,共饮香醪。夫人道:“据仙柬云,老爷未言之‘留云楼’,可是这个名么?”裴爷道:“一丝不错!”夫人笑道:“真是活神仙了!”裴爷道:“明日朝罢回来,摆了香案,上匾谢仙。”夫人道:“正该如此。”说罢,大家畅饮一会儿,尽欢而散,回房安寝。

过宿一宵,次日起来,裴爷朝罢而回,命家下对楼摆下香案,同夫人儿女到楼前,有丫环铺下红毡,裴爷至亲五口大拜八拜,答谢上仙题楼之恩。拜毕起身,又在楼上游玩一会儿。正才坐下吃了一杯香茶,见一个丫环禀裴爷道:“楼下有家人来报:老爷两位同年,宣大老爷已起用侍读学士,柯大老爷已起用太仆寺少卿,俱代家眷来升见过了。方才有名帖来拜候老爷,请老爷示下。”裴爷点头:“知道。”吩咐下面家人,打轿伺候回拜两处。丫环答应,下楼去了。夫人问道:“来拜老爷是哪两位同年?”裴爷道:“这两个同年,总是江西南康府建昌县人氏。一姓柯,字直夫,号秉正,为人迂拘执构。一姓宣,字学乾,号行健,为人温雅和平。同为甘氏这婿,乃两姨连襟。前因公事挂误,今复起用来京。可喜有几个同年,不时聚首谈心。夫人且与儿女们少坐片时,下官失陪了。”夫人道:“老爷请便!”

裴爷起身下楼,一直出外上轿,带了四名家人,先去拜宣侍读。见面各叙寒温阔别,又说到有子登鳌,年已十六,入过学了。裴爷也代他欢喜。即告别上轿去拜柯太仆,叙礼送茶,也谈一番寒温。柯爷问裴爷道:“年兄有几位令郎令媛了?”裴爷道:“一个小儿,两个小女。”旋问柯爷几位令郎令媛。柯爷道:“一个小儿,一个小女。”裴爷道:“你我俱有后人可继书香,但不知闺中掌珠拾于何人之手?”柯爷道:“事有定数,何必为儿女情长!”裴爷笑道:“年兄言之极是。”说罢,起身告别柯爷。苦留便饭,裴爷道:“今日还有公件未完,容日再来领情罢,将来一秉。”下阶出去,柯爷送出大门,见裴爷上轿去了,方转身入内。

才到腰门口,只听见中堂上一片喊叫之声,倒把柯爷吃一大惊。连忙进去一看,原来柯爷的太夫人甘氏,年已半百,秉性忠厚,又兼一身是病,膝下只生一女,名叫宝珠,年已十六。他生得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女工有描龙刺凤之能,丈墨有二西五车之富,待字择婿,未曾出阁。侍女如媚、如钩随身服事,也有几分姿色,终日相伴小姐在闺房,足不出户。父母十分钟爱,只有柯爷不喜女儿吟风弄月,以为古今佳人才子多由于诗,私心挑逗,成人话柄。屡责女儿,无奈女儿酷好吟诗,虽屡被责辱,犹背后吟咏。柯爷一生多疑,每被觉察出来,大闹几常因此父女人和意不和。柯爷又因无子,用千金在苏州买一艳妾,本是水户出身,生得有七八分姿色,虽不能诗,也知认字,枕席上又善于奉承。柯爷被媒人哄诱上钩,买了回来,取各秀林,收在房中。过了几年,生了一子,柯爷分外欢喜。因子贵母,越发宠爱秀林。其子到了六岁,延师教读,取名鸣玉,生来聪明,过目成诵。十岁上四书五经俱已了然。柯爷爱子心重,且又爱妾,言听计从。夫人见柯爷宠妾灭妻,又遭遢女儿,心中气忿不过,与柯爷吵闹几回。秀林反帮着出言不逊,气得夫人病上加玻秀林以为得计,只望气死夫人他就可以扶正了。怎奈是水户出身,每日在风流阵中,俱是棋逢敌手的少年。今见柯爷一年老胜一年,很不畅意,打点偷些野草闲花。柯爷家法甚严,三尺孩童不许入内,内里女眷又不许出外,弄得秀林心猿意马,被他拘住,很不耐烦,终日自嗟自叹,只与夫人小姐寻事吵闹,打鸡骂狗,闹得閤宅事安。这日有一双红睡鞋晒在窗前,因小姐的丫环如钩泼水溅湿睡鞋,又被秀林撞见,连皮切肉打丫环、骂主人,大闹起来。且看下文。

第二回见姨惊美 拘礼辞婚

诗曰:

眉似远山齿似银,美人身段有丰神。

秋波一盼魂消处,本欲相亲未许亲。

秀林为丫环如钩把他的睡鞋弄湿了,便大闹起来,指着丫环骂道:“你这浪蹄子,臭淫妇,仗着什么人势头,屡次将我欺负。我亦不是好说话的主儿。你敢与我拼一拼?”如钩也忍不住回道:“婢子是无心溅湿姨娘的鞋子,何必这等生气骂人!”秀林一听,好似火上加油,对着如钩一口啐道:“我不是你的主儿,你这浪胖敢向我回嘴!非但是骂,还有打呢!”说着站起,拿了一根门栓,如狼似虎抓过如钩,没头没脸的乱打。打得如钩满地打滚,哭喊连天。早惊动夫人前来相劝,并不肯依。夫人气了归房。小姐知道此事,忙出房向秀林招陪不是。秀林不但不准情,反责备小姐道:“你用出这等尖嘴薄舌的丫环,平时并不拘管,任他狂为,反代他讨情。将来引诱你做出不端事来,也是不消究问的话。”这一夕话,说得小姐满面通红,也气起来。道:“就是丫环失错,溅湿睡鞋,也是小事,不放着大喊大叫。我代他陪礼,也就丢开手了。你这嘴内说些什么乱话,令人难听!你要借如钩出气,将他活活打死,倒也干净。”秀林听见这些话,哪里忍捺得祝心下大怒道:“我就把这贱人打死,看谁向我要人!”说着,把门栓雨点似的向如钩身上打下来,比先更打得凶险。如钩哭叫救命。小姐一旁看见,气得浑身冰冷。

正是中堂大闹,恰值柯爷送客进来,一见这个光景,大吃一惊,忙向秀林手内夺过门栓,问他因何发恼,这般模样?秀林学舌与柯爷听,把方才吵闹的事又加些作料,说如钩得罪了他。“你女儿不责备他的丫环,反掌着丫环说我许多不是。我怎么不气?我是一个主儿,就打他的丫环也不为过。你看我手都气冷了。”柯爷摸着秀林的手道:“果然冰冷的。丫环,快取热茶与姨娘吃。大人不记小[人]过,丢开手罢,气他则甚!”

小姐见父亲百般安慰秀林,心中不忿,道:“爹爹也该问个曲直。怎听一面之词!各人房中使用的丫环,各有主儿。就是我的丫环不是,也该先问我一声,如何动手就打!我若打了他的丫环,他又何以为情?爹爹不知就里,便认以为真了。”秀林哼了一声道:“一个千金小姐,对着父亲还护庇丫环,成何体统!”柯爷被秀林一句话激恼起来,喝声:“宝珠,十分放肆!还不带了丫环回房,严行管束!尚站在中堂与长辈斗口,全没家教。速速退下!”小姐见柯爷反教训起来,忍不住向前,气忿忿的拉了如钩回房去了。柯爷反百般安慰秀林,手搭香肩,拉入内房,同用中膳。秀林占了上风,心中十分快活,加意奉承柯爷。柯爷虽有几岁年纪,也强作解人,与秀林调笑。中膳已毕,将茶漱口,便同秀林到花园散闷不表。

且言宣夫人因来京多日,打发儿子登鳌到柯府见见姨母。登鳌领了母命,更换衣衿,带了抱琴、醉瑟两个书僮,跟随轿子一直来到太仆寺衙门。宣公子下轿,先有抱琴投了名帖。看门柯荣见是至戚,不敢怠慢,请公子厅上少坐,忙入内禀知。

老爷尚在花园,先禀知夫人。夫人正在房中气闷,听见丫环禀称:“宣姨太太差了公子来见夫人。”夫人听见,破忧为喜,即请公子内堂相见。丫环传话出去,柯荣忙到厅去请公子入内,一面赶到花园去禀老爷。老爷与秀林在花园顽耍倦了,正在一张大理石榻上并头而睡,却不敢去惊动,只得站在园门外等候。

宣公子入内到了中堂,见柯夫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两旁四个丫环侍立,忙向前尊声:“姨母在上,待侄儿宣登鳌拜见。”说着要拜将下去。柯夫人一把拉住道:“贤侄少礼,一旁坐下。”宣公子告坐。坐定,有丫环献茶。茶毕,柯夫人道:“令尊令堂安否?”公子道:“托赖姨母鸿福,双亲俱安。命小侄前来代请姨丈姨母的安。”柯夫人道:“好说。我看贤侄生得面如冠玉,貌似潘安。今年尊庚?可曾游庠么?”公子道:“小侄十七岁,已于去岁侥倖入学。但不知姨丈今往哪里去了?”柯夫人笑道:“你家姨丈被妖怪终日缠住,问他则甚!”公子见说,不好再问。又道:“姨母膝下可有姨兄姨妹么?”柯夫人道:“做姨母的生了一个姨妹,名叫宝珠,今年十六了。有个姨弟名叫鸣玉,今年十三了,是妖怪所生的。”公子道:“小侄到此,可请姨妹姨弟出来见个礼儿?”柯夫人道:“你的姨弟在书房念书,被你姨丈拘住,不准出外。如私自逃出,姨丈定加扑责。拘得这个孩子如木偶一般,不用叫他出来见礼,省得淘气。倒是你的姨妹,可唤他出来见个礼儿,与你兄妹会一会。”说罢,即命丫环去请小姐,丫环答应去了。宣公子坐在椅上,腹内寻思道:“闻得母亲常说姨母所生姨妹,貌若羞花,才如咏絮,乃一才貌双全的女子。但闻其名,未见其面。今且拿出几分眼力看姨妹,可是名称其实么?”

正在寻思,忽听一阵环珮声响,从屏后转出来。公子抬头定睛一看,见小姐冉冉来到中堂。好一似:天上嫦娥离玉阙,林中美女下瑶阶。

公子见了小姐月貌花容,已是心神荡漾。又见后随两个侍婢也生得超群出众,心内连连称赞道:“果然言之不虚!我宣登鳌若有福分得与姨妹克成连理,也不枉一对姻缘,方是尽善尽美。且待我回去禀知母亲,向爹爹说了,央媒前来说亲,谅姨丈姨母再无不允的。”

正是公子出神痴想,早见小姐向前与母亲道了万福。柯夫人道:“我儿罢了,可与姨兄见个礼儿。”小姐答应,转身叫声:“姨兄请上,姨妹这里万福。”一面见礼,一面微露秋波,暗觑公子生得一貌堂堂,唇红齿白,品格不凡,心中也十分倾慕。公子见小姐与他见礼,忙起身,也尊声:“姨妹少礼,愚兄这里回揖。”说罢一揖下去。两下见礼已毕,小姐在公子对面坐定。四眼相望,你爱我,我爱你,说不尽顾盼无限深情。夫人又与公子谈了一会家务,公子起身告别,夫人留住吃了晚饭去。公子也舍不得撇了小姐就去,趁着夫人留他,就坐了不动身。

夫人正吩咐丫环叫厨下备酒,恰值柯爷在花园睡醒,同秀林出来。柯荣向前禀知,将名帖呈上一看,知是宣家姨侄到了,便向柯荣道:“宣公子可在这里了?”柯荣道:“现在中堂见夫人呢!”柯爷点头,叫秀林回避了,独自迈步来到中堂,见夫人居中坐着,女儿陪着姨侄坐在那里,心中已不喜欢。但因姨侄初来,未便发作。夫人见老爷进来,便叫公子向前见了姨丈。公子起身尊声:“姨丈在上,小侄拜见。”柯爷拉住,只叫:“行常礼罢。”公子依言礼毕,候柯爷与夫人并肩坐下,也一旁坐定。小姐向前请父亲的安。柯爷哼了一声道:“一个女儿家,不坐在深闺做你女工,出来则甚!”说得小姐满面通红,诺诺而退。

夫人见柯爷发作女儿,很不耐烦,道:“一个远来至戚,兄妹出来见个礼儿,何妨?你又来扯淡,多管闲事!”柯爷道:“你哪知,男女七岁不同席。虽是至戚,也有瓜李之嫌。父母不管,岂不被人议论?”夫人道:“动不动说的是老头巾的话,倒也可笑!”柯爷也不及同公子叙寒温,只与夫人拌嘴。公子此刻见小姐已去了,大失所望;又见柯爷为小姐出来与他一会,反同姨母争竞起来,弄得局促不安,也不等他晚饭吃了,即起身告别。夫人还说相留,柯爷反说:“姨侄的令尊令堂在家悬望,不必苦苦相留,改日再会罢。”说着,送了宣公子出来,上轿而去。回来又埋怨夫人一番道:“虽宣家姨侄生得仪表甚好,却是举止轻浮,以后防闲要紧!”夫人笑而又气道:“男女一见了面,便不成有什么事故出来?”柯爷恼道:“你妇人浅见,知道什么!”自此,夫人与柯爷专为此事絮聒不休。且自慢表。

再言宣公子自到柯府见了姨妹,回来眼思梦想,念念不释,暗将此意告知母亲。宣夫人也深知姨女才貌双全,堪以匹配孩儿,又是亲上加亲,兴致勃勃的与宣爷商议代儿子央媒向柯府求亲之事。宣爷听说,皱着眉,摇着头道:“若论我与柯襟兄连姻,自是门当户对。乃这位襟兄性情执拗,且又多疑,未必肯允这门亲。”夫人笑道:“姻缘随天所定,不过借人力求之。行止再作商议。”宣爷见夫人言之有理,点头依允。次日即托刑部侍郎裴爷为媒,到柯府求亲。

裴爷因两处俱是同年交好,不好即却,只得坐轿到柯府而来。先有家人投了名帖进去,柯爷整衣出迎。裴爷入内见礼,分宾坐定,家丁献茶。茶毕,柯爷问道:“年兄何事下顾?望乞见教。”裴爷笑道:“特来与年兄的令媛作伐,故轻造尊府。”柯爷道:“女大自要当婚也。择婿之才貌若何,方可允亲。但不知年兄做媒说的哪一家儿郎?”裴爷道:“若论女婿才貌,固是好的。亲家与你同年好友,又是襟戚。这头亲事可好么?”柯爷哈哈大笑道:“年兄是来代宣襟兄的儿郎做媒,却有三不可,做不得亲。”如何批驳出来,且看下文。

第三回游园偷情 寻香召衅

诗曰:

花前月下订佳期,浪蝶狂蜂只自知。

怪煞声声铁马响,鸳鸯惊散碧波池。

裴爷问:“有何三不可?倒要请教年兄!”柯爷道:“小女年轻,未娴父母之训,倘早为出嫁,必失公姑之欢,此一不可也;我看宣家儿郎,外貌虽有可观,内里惜无实学,且举止轻浮,不似读书人的气度,此二不可也;两姨做亲,更有嫌疑之别,一不谨防,将来必弄成大话柄来,此三不可也。年兄前来代小弟的女儿做媒,非敢方命。只为其中有三不可,不能曲从。年兄切勿见怪。”裴爷听这一派迂腐的话,不禁哈哈大笑道:“似年兄这番议论,将来代令嫒做媒妁,必是乃尊方得妥当。”柯爷也笑道:“年兄又来说趣话了。岂有毛遂自荐的?”裴爷道:“此刻不与年兄争论,日后自有应验。就此告别,回伏贵连襟。”说着起身,柯爷也不相留,送了裴爷上轿而去。

方转身回后,到了秀林房内坐下,秀林问道:“外面会的是什么客?”柯爷道:“是同年裴长卿。”秀林道:“裴公来做什么的?”柯爷道:“总是我家老不贤惹出来的事。”秀林吃惊道:“说的什么事是他惹出来的?”柯爷道:“就是宣家姨侄来拜见什么姨丈姨母,这老不贤又叫出女儿与他见礼。你想,一个不出闺门的女子,便与面生不之的人会面,成何家教!我说了老不贤几句,他还与我吵闹。如今可弄出话柄来了。”秀林道:“有甚话柄?快说与我听!”柯爷道:“可恨宣家小畜生,竟看上了我女。回去告知父母,央了裴司寇为媒,岂不是个话柄!”秀林道:“你可依允这头亲事?”柯爷摇手道:“小畜生在那里想天鹅肉吃,连梦也不曾做醒。我非但亲事不允,从今后还要加意防闲呢!”秀林肚内笑道:“任你怎么防闲,也要弄顶绿帽子你戴一戴。但宝珠这个丫头,见我十分肆无忌惮。待我激恼痴老几句,奈何小贱人一番,聊出前日心头之气。”暗将毒计安排,反说:“你也忒迂腐!两姨兄妹乃是切戚,就常在一处顽耍,有什么苟且事儿做也来呢?”柯爷哼了一声道:“你也来说混话了!男女年纪俱已不小,岂无爪李之嫌?况宣家小畜生一见女儿之面,既有心求婚,便不是个有行止的人了。何可令其常时聚首,以开冶容海淫之门?这是断不可的!”秀林笑道:“你女儿乃千金小姐,惯会说人的。怎肯将事做错,惹人笑话?还是你过于拘板。”这几句话说得柯爷急起来,连称:“混说!宝珠少不得有日大为教训一番,方知女儿家不可出头露面,乃闺门之福呢!”秀林道:“宣家儿郎初见你女面貌,便留心求婚,安知你女见了宣家儿郎,回房不吟风弄月么?”柯爷大恼道:“宝珠若再吟诗,被我察出,一定将他处死!”秀林道:“处死女儿,于心太忍!不如乘他不及防备,回房中一搜,搜出来一火焚之,再发作几句,他下次就不敢了。”柯爷连连点头,气忿忿站起,赶到宝珠房中,翻箱倒笼,四处一搜,也搜出好些诗稿。一看,总无关紧要,取火焚于房外。临行带说带骂,发作宝珠一场而去。只气得宝珠大哭不已。明知中了秀林暗箭,唯有恨恨连声,不敢明言。还亏如钩如媚两个心腹丫环劝住小姐悲声。

过了几日,也是合当有事。柯爷固在本衙门有公事,未曾回府。那时正是三月天气,晴光明媚,花柳成行,一派看景,正易引人动兴。秀林因柯爷未曾回来,独坐房中,甚是闷人。后堂夫人、小姐俱说不来,又不能闲话解闷。忽想起家内花园还有一派花香鸟语,春色可人,东楼万花台上,远看郊外野景,更是活目。迂老从不许我上去,怕被外人瞧见。今趁他不在家中,带了心腹丫环小翠到花园去解闷。想定主意,重施香粉,再点胭脂,收拾一会儿,打扮精工,手拿一柄牙骨宫扇,唤了小翠跟随婀婀娜娜,直奔花园而来。到了花园门口,但见:桃红柳绿,阵阵幽香;燕剪鶯梭,声声巧语。太湖石旁,貍奴规凤子;倚虹桥畔,绿水戏鸳鸯。梧桐架弄巧鹦哥,芍药栏开屏孔雀。玻璃厅明窗净几,迎晖阁画栋雕梁。五老松高千竿竹,万花台倚百尺楼。又是暖日迟迟,和风习习。说不尽园中春景,令人爱慕。

秀林带了丫环,一路走进花园,也无心在别处游玩,直奔东楼。慢慢上去,走至万花台上,命小翠移了一张石花鼓到台上坐下,望见墙外就是一道御河,两岸杨柳垂阴,河内游船如舣,往来不绝,且笙歌盈耳,真一大观。秀林在台上望着下面景致十分明白,心中畅快。暗想:“这等好去处,不让我来散散心,可恨迂老不近人情。也罢,等他不在家,瞒着迂老,时刻上来顽顽,有何不可!”想得心花都开。那知,外面游船上子弟都借游玩为名,来看堂客的。凡走到岸边过者,看着台上也十分清楚。今见那台上看着一位绝色佳人,打扮又甚是艳丽,无不啧啧称羡也。有知道是官宦人家眷属,不敢过于呆看,怕惹出祸来。只不过船过一看,回去眼思梦想而已。

其时,朝中有一位当道奸相,姓蒋,名文富,官拜武英殿大学士。夫人早丧,只生一女,名连城,年已十六,尚未适人,随身丫环红楼服事。一子国銮,年已二十。虽娶妻房,终日在外眼花卧柳,好色中都元帅。但见了一个标致妇人,如饿鹰见血一般,百般算计,都要遂他风流愿,方丢开手;如有不从者,即带了家将蒋龙、蒋虎、蒋豹、蒋彪等,在民间硬行抢夺。也有羞忿自尽的,也有无耻相从的,总得遂他的心愿,也不顾别人死活。还有一个助桀为虐的通政司巩固本,拜在奸相门下为义子,又与蒋公子情投意合。凡做不来的事,都是巩通政代他暗设奸谋,又百般奉承,蒋氏父子十分将他信任。奸相在朝专权纳贿,公子在外倚势行凶,父子济恶,弄得臣民人人侧目。只有裴刑部、柯太仆、宣侍读还是这几个正人在朝,奸相尚忌惮几分以外,满朝文武都是呵奉他的。所以威权日重,阴谋不轨。这都不在话下。

只言这日巩通政陪了蒋公子也在御河游湖,驾了三四号大船,带了家将厨役茶担数十余人,分在各船伺候。蒋公子同巩通政在第三只船上坐着,推开船舱的窗子,四下找堂客看。恰值船到柯府花园后门水码头经过,蒋公子在船中,一双好色的饿眼早已看见台上坐着一个美人,由不得浑身酥软,只叫:“好东西。真是一块肥羊肉!”巩通政笑道:“世兄又着魔了。”蒋公子目不转睛朝上痴望,也不听见巩通政的话。通政戏将扇子在公子肩上一拍,倒把公子吃了一惊,回过头来问道:“老巩,做什么?”通政笑道:“世兄出神,必有奇遇。”公子也笑道:“你不看那台上坐着一个俏人儿么?”通政忙从窗外定睛一望,果然不错。公子道:“老巩,如何代我着几个家将上岸,扶他下船,陪我大爷吃杯酒,带回去开开心?”通政道:“世兄,使不得!这个花园是柯太仆的,小弟认得。台上莫非他的姬妾?柯老素性执构,不是好惹的主顾。世兄不要想痴了心,且开船到别处去物色罢。”公子道:“我的神魂已被他勾去了,怎肯舍他而去!老巩,代我想个法儿成就其事,恩有重报。”通政道:“计倒有一条:明做不得,暗做可行。”公子急问道:“计将安出?”通政道:“公子且假作上岸解手,你看他的后园门开着呢!公子也不用带人上去,只要挨身进了园门,伏于台下等候佳人,用些酣密之言哄他上钩。如其不顺,喊叫起来,公子跑出园门,上船再别作计议。小弟将船拨在对岸相等。”公子拍手道:“好计!”

故意装作腹痛,上岸出恭。家人要上前跟随,公子摇头不要,独自跳上岸去,鬼头鬼脑到了花园门口,轻轻一推门,果是开的。挨身进去,顺手把门带好。他也不知园中路径,只仰面望着高台走去。到了台下伏着,侧耳细听。

恰是秀林坐在台上,因看完游船景致,十分开怀,又怕迂老回来责备,忙起身带了小翠,方慢慢下得楼来。正走之间,蒋公子把身一起,与秀林撞一个满怀。秀林吃了一惊,倒退几步,先将公子上下一看,见他生得人物风流,打扮不俗,心内已有几分怜爱,反喝问道:“你是何人,私入园中拦我去路?还不速速出去!不要被我叫喊起来,拿你作贼看待。休讨没趣!”公子见他几句言语虽是利害,并不动气,知道可人彀中。反笑吟吟向前一揖道:“小生父亲乃当朝首相。某姓蒋,名国銮。今遇小娘子这等花容月貌,如刘阮之误入天台,亦是三生有幸。望小娘子怜念小生。”秀林道:“既是一位贵公子,就该知礼,不该调戏官宦人家妇女。”公子道:“知法犯法,只做一遭,也是前缘。”说着就要向前动手动脚。秀林怕小翠看见不成雅相,便叫小翠:“我台上还有一条汗巾在上面,可上楼取来。”小翠答应,又转身上楼去了。公子见佳人遣去丫环,是个知趣的,忙拉住秀林的手,一直拖至玻璃厅榻上睡下。两个解带宽衣,秀林也是半推半就,成其好事。正在顽得高兴,忽听厅外一阵笑声,惊散巫山。再看下文。

第四回拜寿留妹 玩诗逼归

诗曰:

本是无心检旧编,案前依见亦生怜。

多情却遇寡情者,从此香闺不稳眠。

你道厅外这笑声是谁?却是宝珠。小姐也因父亲不在家中,独坐香房纳闷,禀知母亲,带了丫环如媚如钩,也到花园游玩。看看百花,一路闻得幽香可爱。缓步寻踪,到处顽耍,真令畅人心目。与丫环谈着笑着,正走到玻璃厅上,外面望着里面,也是亲切;里面望着外面,也是分明。宝珠正打点进厅,耳畔中忽闻里面有喘呼之声,大吃一惊,忙停住脚步,定睛向玻璃厅里面一望,见那光景,不觉满面通红。只认是不惜廉耻家内的丫环仆妇故的勾当,也不欲明言其事。但咳嗽两声,使之闻之。心内如小鹿儿乱撞,唬得急急转身,带着丫环就走。

蒋公子正与秀林在榻上顽得高兴,忽被厅外一阵笑声、一连几声咳嗽,唬得公子、秀林魂飞天外,急急披衣下榻,不敢出厅。秀林在玻璃窗外一望见宝珠带着丫环冉冉而去,由不得又恨又怕。恨的宝珠惊散好事,怕的宝珠方才撞见,一定在痴老面前告状,那就了不成呢!“宝珠呀!我与你前世是么冤家对头,今又觅(足亦)寻踪来看我破绽?少不得你也有日死在我的手里!”这是秀林心虚,反怨恨起宝珠来。此刻蒋公子抖在一堆,也怕弄出事来。倒是秀林胆大,叫声:“公子休要惊慌!趁此无人,速速出园。后会有期。”公子定一定神道:“承娘子美情,小生生死不忘。但不知异日佳期定于何时?”秀林道:“你看万花台上有红汗巾拖下,就是痴老不在家。我就开了园门,不时相会。只要公子情长,不要又攀花柳忘了奴家。”公子道:“若忘娘子今日恩情,(原书缺句)”说罢,两人又肉麻了一会儿,方才手搀手儿送出园门。望见公子下船去远,乃闭园门进来,四处找寻小翠。哪知小翠在台上找汗巾不见,就倚在石栏上睡着了。秀林仍找到万花台上,找着小翠,推醒了,一直下楼。

出了花园,归房坐下。柯爷此刻并未回来。秀林到底做错了事,心内忧疑,也防着宝珠记他前仇,搬弄是非。又转一念道:“宝珠也管不住我的许多。他若不说便罢,若说,我就硬栽他一舡。”想定毒意,便躺在床上睡倒。

直至黄昏后,柯爷方才回来。也不到夫人后边去,竟到秀林房中。见他睡觉,推醒秀林,正起来同用晚膳,反是夫人那边打发丫环过来禀柯爷道:“明日乃宣姨老爷五十正寿。那边姨太太打发管家婆来接小姐、夫人,特请老爷示下,小姐明日还是去不去?”柯爷听说,哼了一声道:“老不贤又来多事了。他过他的生日,要女儿去做什么?”秀林因有日间之事在心,巴不得撺掇宝珠出一日门,回来再说就有得抵赖了。想定主意,便道:“你又来古板了!一个姨丈大人生日,姨母打发人来接侄女,你反叫女儿不去拜寿,于礼上说不去。”柯爷道:“不是我不叫女儿去,只为前事在心,又怕弄出话柄来。”秀林道:“拜寿的人山人海,小宣外面陪客不暇,哪有工夫进去看你女儿?况你明日也要到宣府拜寿,再细心鉴察,万无一失。这倒不必忧虑,只管叫女儿去。”柯爷被秀林一夕话说得连连点头,吩咐丫环道:“明日叫小姐到宣府拜寿,早去早回。”丫环答应去了。

这里用过晚膳,将茶漱口,坐了一会儿,收拾安寝。秀林床上暗想:“明日支开宝珠这一个眼中钉,再打发痴老到衙门中有事不回,好让我逛到花园去与情人畅聚一番,岂不大妙!”秀林想到此处,心中畅快,梦入阳台而去。这都不表。

单言次日起身,小姐在闺房收拾齐全,出来告别父母,带了随身两个丫环服事,外边早已有轿伺候。抬进厅中,小姐上轿,后面是丫环两乘小轿,家人柯荣、柯华跟随轿后,一路直奔学士衙门而来。不多时,到了宣府,将轿一直抬进内厅歇下,早有如媚、如钩伺候小姐出轿。小姐轻移莲步来到内堂,见了宣夫人,口称:“姨母在上,愚侄女拜见。”宣夫人一把拉住道:“侄女少礼,一旁请坐。”宝珠道:“等姨丈进来拜寿。”夫人道:“你姨丈在前厅陪客,没得工夫进来。且请坐了。”宝珠告坐。坐定,有丫环献茶。如媚、如钩上前叩见夫人。礼毕,宝珠道:“母亲请姨母的安,并代姨丈道喜。”夫人口称:“好说。”见宝珠生得花容月貌,举止温柔,言谈稳重,暗想:“好一个女子!怪不得痴儿想他匹配。可恨柯老执见拒婚!今痴儿发誓,今生不得宝珠为妻决不再娶,岂不好笑!”一面肚内想着,一面回叫:“贤侄女,多谢你母亲记挂!你母亲一向安否?”宝珠见问,由不住莹莹欲泪。因是姨丈诞辰,不好哭出来。只附着宣夫人的耳,便将父亲宠妾灭妻,母亲气成了病的话说了一遍。宣夫人听了,连声叹息。

早有仆妇摆了面碟,宣夫人陪着宝珠用过寿面,进房匀面更衣,又坐着闲谈一会儿,正又摆饭。饭毕,宣氏父子因外面拜寿客来的稀少,便进内堂歇息一会儿。宝珠见姨丈进来,忙命丫环铺下红毡,代姨丈拜寿。宣爷只受了两礼,一把拉住宝珠。倒是宣公子一见宝珠,由不得神魂荡漾,只站在一旁发痴。倒是宣爷叫声:“吾儿过来与姨妹见礼。”宣公子一听乃尊吩咐,魂方入窍,忙自前叫声:“姨妹,愚兄这厢有礼。”宝珠也称:“姨兄,愚妹这厢万福。”两下四目传情,各自意会。

礼毕,大家坐定,宣爷道:“今承贤侄女前来拜寿,未免简慢打点,欲留侄女稍住几日谈谈,不卜意下何如?”宝珠道:“爹爹临来时吩咐侄女,拜寿早去早回。”宣爷哈哈大笑道:“休信迂老腐话!我偏留你顽几天,看他怎奈我何!”公子也巴不得留住柯小姐。倒是宣夫人道:“侄女今日好好前来拜寿,不要屈留,免得回去□气。”宣爷道:“柯襟兄现在厅上,待我出去向他当面言明,留住侄女,他也不好意思回我。”说着,同公子出了内堂,仍到厅上,向直夫说留住侄女顽几日去。直夫因当着众人面前,不好回宣爷,只说一两日则可,多却不能从命。宣爷含笑点头,吩咐家人传话入内,说留住了柯小姐。柯府有人来接,只说小姐不回,改日打轿来接。家人答应去了外面。

到了黄昏,四处张灯摆席,演戏待客,好不闹起。只饮到三更时分,戏毕客散,宣氏父子因应酬一日辛苦,就同在外书房安寝。宝珠小姐便在宣夫人房中歇宿一宵。次日起来,梳洗已毕,才到中堂与夫人用过早膳,忽见丫环进来禀夫人道:“外面柯府已差了两个家人来接小姐即刻回府。”宣夫人笑道:“这又奇了!昨日我家老爷与他言明,他已经依允。如何过了一夜,就来接女儿。”倒是宝珠叫声:“姨母不必过留侄女,让我早早回去,免惹口舌。”说着珠泪双垂。宣夫人也知他苦衷,不好再留,便叫丫环传话出去,吩咐打轿伺候,送柯小姐回府,丫环答应下来。去不多时,入内又禀夫人道:“老爷同公子出去谢客,临行时吩咐管门的,倘有柯府人来接小姐回去,只等老爷回来着人送小姐回府,原轿打回,不必在此等。柯府两个家人已回去了。”夫人听说,点一点头,又叫声:“贤侄女,你家轿子回去了。趁着姨丈姨兄不在家,可带了丫环在我家四处游玩一会儿,以解闷怀。”宝珠见姨母吩咐,站起道:“侄女失陪了。”便带如媚如钩缓缓回步,出了内堂,一路顺着回廊曲曲弯弯走到内书房,正是宣公子读书之所。但见里面明窗净几,满架书籍,陈设精工,阶前尽是名花,两个丫环都向花下顽耍。唯宝珠走到书案面前一张太师椅上坐定,随手在书布下翻出一个锦笺。打开一看,只见上写着四首七律《玉人来》,因定睛细看道:诗曰:柳含烟霞碧于苔,几度鸟声唤梦回。

小院寂寥春渐晚,焚香静待玉人来。

芙蕖出水湿红腮,晓露盈盈带笑开。

独对名花忆倾国,何如解语玉人来。

秋郊紫翠锦成堆,碧树阴稀叶渐摧。

雁落鱼沉香不远,兰舟轻载玉人来。

窗寒静掩减愁怀,添尽兰膏拨尽灰。

裁得红笺制心字,定知今夕玉人来。

下写:“登鳌有所见,戏题。”

宝珠看毕,知是姨兄诗,按四季即景而题。有所寓意,暗暗关合自己身上。不禁手拿着诗笺玩味,句法生新,诗情婉媚,连连赞赏道:“好一个才子!不知谁家有福的佳人配他。”又叹息几声道:“姨兄呀,你虽有心于奴,奴只是严命难违。你只好空成痴想。”宝珠想到此处,由不得一阵伤心,泪垂满面。“哎!自古红颜薄命,信有之矣。奴幼失严父之欢,长遭妖妾之忌,将来奴的终身也不知着落何所。奴好命苦呀!”宝珠因一肚子牢骚触起诗情,又要卖弄他的才学,打点和宣生《玉人来》四韵。正要研墨提笔,取一幅锦笺和诗,忽听书房外一片声喊叫进来,听见是父亲声音,只唬得宝珠忙将诗句揣入袖内,急急站起迎出。如何被责,且看下文。

第五回训女遗笺 妬姬作祟

诗曰:

一幅遗笺惹是非,谗人藉口意深微。

可怜皎皎芬芳体,误陷网罗唤不归。

书房外面来的是柯直夫。因昨日宣连襟当着拜寿诸客留女,不好推却。回去时忽想起女儿住在宣家到底不妥。那宣家小畜生不是个好人,上次只在我家与女儿见了一面,便看上女儿,央媒说亲,亏我拿定主意回绝了他。今日女儿住在他家,岂不是羊入虎口!这是我一时失着处,不该许他住下。快些打发人将女儿接回,方是正理。想定主意,便叫家人速速打轿去接小姐。家人领命,去不多时回来伏命道:“小姐等晚上宣府打轿着人送小姐回来,叫小的们不必在那里等候。”柯爷见女儿接不回来,心下越发生疑,又气又恨,喝骂家人:“一班没用的东西!”即气忿忿亲自押轿,带了家人来到宣府。

也不用人通报,一直朝里就走。来到内堂,宣夫人正睡午觉,不在中堂,只有几个丫环仆妇在房外伺候。柯爷见女儿也不在内堂,更吃惊不校也不问宣氏夫妇,只急问众婢道:“我家小姐往哪里去了?”小婢回道:“因夫人睡午觉,小姐闷得慌,带了随身两个丫环往内堂外去闲逛散闷。”柯爷听说,好似火上加油,越发着恼,只叫:“了不得!”转身大踏步奔出内堂,四处找寻,不见小姐影响,心中好不急躁,一路跌足捣鬼道:“这回小贱人要做出来了。”正走之间,遇见宣府一个小丫环,问道:“你可曾见我家小姐在何处顽耍呢?”小丫环道:“我方才见柯小姐在我家公子书房内看爷呢!”小丫环说罢自去。柯爷听说,只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恨恨连声道:“好一个大胆贱人,这等无耻,竟上门俯就。这还了得!”此刻也不辨青红皂白,只管气冲冲、急忙忙,一路喊叫到内书房。正值宝珠要和《玉人来》诗的时候,猛听得父亲从书房外喊叫进来,唬一大跳,急将宣生的诗稿藏于袖内,站起打点,迎将出来。哪知柯爷已进了内书房,一见女儿,由不得怒气生嗔,骂声:“不守家教的东西!我原吩咐你拜寿早去早回,你一到此地便不想回去,有何留恋?今日打发人来接,你又推故到晚方回。就是姨母午睡,你也该静坐中堂。好个不出闺门的千金小姐,竟拴不住心猿意马,闲逛到姨兄的书房来。你难道瓜李之嫌也不知么?设使宣生方才也在书房,你遇见了他,将何以为情?”这一夕话,说得宝珠满面通红,缓答道:“非是女儿不遵父命,不肯回去,只因昨日宣姨父向爹爹言明,留女儿住几日。爹爹若不依允,女儿怎敢住下?就是爹爹今日来接女儿,女儿也要回去的,又是姨丈吩咐留女儿到晚,着人送回,非女儿敢大胆不回。姨母饭后,因姨丈姨兄出去谢客,吩咐女儿,趁今日外边无人,叫女儿出来逛一逛。方才逛到书房,也不知是姨兄读书之所,女儿出于无心;况有两个丫环跟随,不为独自行走,爹爹何必生气!”柯爷听说,冷笑几声道:“你说有丫环跟随,丫环在哪里呢?”宝珠道:“现在阶下。如媚如钩哪里?”两个丫环听见小姐呼唤,赶进内来,一见老爷在此,唬得只是发痴。柯爷喝问:“你两个小贱人不时刻跟随小姐,往哪里去?”如钩道:“婢子们在阶前伺候,也不曾远离。”柯爷喝道:“好利嘴!小姐在哪里,你们在那里?少打的一班贱人,还要强辩!”宝珠道:“又无人在这里,有甚嫌疑不便?只管责备丫环则甚!”柯爷听说大怒,指着宝珠骂声:“好大胆的畜生!为父的责备你不是,你反护庇丫环,挺撞为父的。我且问你,你说这里无人,可以到此闲逛,谁来信你?安知你与宣家小畜生在此聚谈多时,支开丫环?方才听见我的声音,那小畜生自然急急躲避,好让你向我撇清的。这不是如见你肺腑的话。”宝珠听了柯爷一番言语,由不得羞惭无地,哭啼啼叫起屈来道:“爹爹这是何苦!平空冤枉女儿,坏女儿声名。”说罢,痛哭不已。柯爷喝道:“我亦不与你在此争辩。收拾了,快些回去!我在此立等。”宝珠被柯爷勒逼着,带了丫环,出得书房,向内堂而来。

此刻,宣夫人已有丫环报知,从厅中惊醒起来,出房到了堂中,见宝珠又目通红进来,知又被痴老不知说些什么,便道:“贤侄女,这都是你姨丈定要留你,惹你受气。”宝珠含着两行眼泪叫声:“姨母,承姨丈相留,乃是美意,怎敢怪起姨丈来!这都是侄女苦命,应当遭此磨折。”说罢,命丫环取了衣包,哭啼啼告辞宣夫人道:“侄女从今一别,也不知可有相会之日?”宣夫人听见宝珠话说得凄惨,也由不住一阵伤心,眼泪汪汪道:“侄女呀!少年人少要说这些尽头话!回去不要过于悲伤,保重身体要紧。简慢你去,不要见怪。回去问问你母亲的安,我亦不出去看那老东西的嘴脸。恕我不送。”宝珠只称:“多谢姨母。愚侄女就此告辞。”拜了两拜又道:“姨丈姨兄回来,代侄女说声道谢,不及面别了。”宣夫人见宝珠临去依依光景,很过意不去。但看他转身出了中堂,扬长而去,方叹息坐下,闷闷无言不表。

只言宝珠到了内厅,已有轿在那里伺候。柯爷看着宝珠上轿,两个丫环上了小轿,押着一同起身,出了宣府,一路催着轿夫如飞,回了自己府第。也到内厅,主仆下轿入内,柯爷跟了进来。宝珠正赌气要到夫人那边去,被柯爷喝住,叫进秀林房中,宝珠也没奈何,进房见了秀林,叫声:“姨娘,有偏了。”秀林笑吟吟答道:“姑娘回来了,请坐。”说毕,大家坐定,有丫环送茶。秀林道:“姑娘轻易不出门,怎么不在宣姨太太家多顽几天,如何赶着回来?”宝珠未及回答,柯爷哼了一声道:“再多顽几天,还顽出大话柄来呢!”这几句话,气得宝珠无地自容,恨不欲生。倒是秀林道:“一个为父的,对了女儿说的什么话!难道女人一见男人就有事不成么?”柯爷道:“你妇人家见识得什么?一个女儿家,总要静坐闺门,时习女工,守四德三从之教。一不可吟诗诵赋,启引诱之媒;二不可冶容诲淫,失房帏之教。若只贪出外游玩,保毋似有女之怀春,且将放荡性情,岂易今篱牢之不入?为父的今日苦苦逼你回来,你心中必然不服。你可知宣府书房何地?宣生何人?女儿家无故前去游玩,又是何事?父亲吩咐言语不能谨记,又是何心?父亲责备于你,你反当面挺撞,该得何罪?你们只说我做人古板,不知古板人有许多好处。”柯爷说到这里,还有许多琐碎言语,说的未曾尽兴。只见一个丫环进来禀柯爷道:“本衙门立等老爷商议公事,是奉旨限刻的,不可迟误。”柯爷听见奉旨公事,不敢在家耽搁,说他迂话,只得起身,一面命丫环取了冠带更换,还对宝珠说:“以后只记为父的言语,不可再蹈前辙。可到母亲那边去罢。”宝珠受了一肚子闷气,也不回言,只候着柯爷出房往衙门去了,方告别秀林,也带着两个丫环出房,往柯夫人那边去了。

却也是合当有事,宝珠出房时,忘却在宣府书房内藏于袖内有宣生吟的《玉人来》诗笺,不觉将袖一拖,把一幅锦笺遗失在秀林房内地下。秀林眼尖,见宝珠出房门在袖内掉下一个纸卷,不知是什么东西,忙弯腰拾起,打开一看,秀林本来认得字,却不会做诗,也知诗中之意。见诗笺上写得是四首《玉人来》,下写:“登鳌氏有所见题。”心内一想,不觉暗暗欢喜道:“痴老只管与小贱人絮叨,尽是空头话,总不曾拿住他的把柄,他如何肯心服!今日我亲眼见他袖中遗下此笺,分明‘登鳢二字,乃宣家小畜生的名字;‘有所见’,一定见此贱人,暗订终身,诗笺为聘。这小贱人是没处抵赖了。他的私情人赃现获,且等痴老回来将诗笺作证,挑动痴老一番,不怕不气死痴老,不怕不将小贱人置于死地。那时方出我心头之气。”想定毒计,叫一声:“宝珠小贱人呀!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想毕,把诗笺卷好,收藏起来,专等痴老回府,好起风波的。

无奈晚饭吃过,已坐守到更余,并不见柯爷回来。秀林等得好不耐烦,只等到三更后,柯爷方醉醺醺的回来,已醉得人事不知,脚下也站不住了,连衣倒在床上,酣呼大睡。秀林见此光景,好不恨恨连声道:“不知今日痴老又在哪里吃醉,谅不能向他说了,只便宜小贱人多活一夜。”想罢,也不敢睡,歪在脚头打一个盹,天已大明。秀林忙起身推推柯爷,还不曾睡醒,只得下床,梳洗打扮已毕,坐在一张美人肩椅子上,等候柯爷起来,同吃早饭。又等到日上三竿,柯爷方打呵欠,慢慢起来,自有丫环伺候,净面漱口已毕,同秀林用过早膳,收去。秀林道:“你昨日在哪家吃得这般大醉?”柯爷道:“是在裴同年家,多用了几杯酒。宝珠等我出去,可与你说些什么?”秀林道:“你出去宝珠倒没有什么话,从袖中掉下一个诗卷,我却认不得字,你拿去看。”说着,把那锦笺递与柯爷。不看由可,一看时好似火高三丈,怒发九霄。怎生处治宝珠,且看下文。

第六回拷逼掌珠 怒伤切戚

诗曰:

妬花风雨便相催,骨肉参商起祸胎。

任彼名花多娬媚,可怜芳骨听沉埋。

柯爷将锦笺接过一看,见是四首《玉人来》七绝诗,下写“登鳌氏有所见题”,暗想:“‘登鳢乃宣家小畜生的名字,这诗一定是他与宝珠在书房密约定盟,故借《玉人来》为题,发泄他胸中私情。宝珠收藏不谨,也是天网恢恢,今日败露。平时与我嘴硬,我看他今日还赖到哪里去!这败坏门风的小贱人,若不早早处死,以贻后患。”想罢,怒气冲冲拿了锦笺,赶至中堂,坐在一把椅子上,喝令丫环:“速速将宝珠这小贱人唤来见我!”丫环答应去了。秀林见柯爷大恼出房,必与宝珠不得开交,心下大喜,也出房,闪在一旁去冷眼观看。见柯爷又命丫环取出许多家法,摆到地下,还有三般利害东西:一条麻绳,一把快刀,一杯药酒,分到桌上。柯爷好似个活闫王。坐在上面,只拍着桌子乱叫:“宝珠小贱人快来!”秀林闲看,好不开心,且自慢表。

再言宝珠自被父亲逼归,又在秀林房中百般羞辱,心下又气又恼,闷闷出房,来到夫人这边,请过母亲的安,又将父亲逼归的话向母亲说了一遍,只气得夫人眼泪汪汪,又与女儿痛哭一场,叫声:“姣儿呀,我看你父亲待我母女这等光景,将来我母女不知死于何所!”宝珠听了母亲这番言语,好似滚油煎心,越发哭个不祝倒是夫人止住泪痕,反安慰宝珠道:“你也不必过于苦坏身子,你我母女听天由命,你且回房安歇罢。”

宝珠苦吟吟答应,带了如媚、如钩,转身回房,闷坐在一张椅子上,痴痴呆想。如媚送一杯茶摆在桌子上,总摆冷了也不曾喝了一口,直至送了晚饭进房,气得食不下咽。无奈身子被这一日气苦,有些撑持不住了,打点解粧安寝。慢慢站起身来,叫如钩来扯上盖衣服,忽然想起袖子内有一幅锦笺,忙用手在两边袖内细细一摸,毫无影响,不觉大吃一惊,又不好叫丫环出房四处找寻,暗想:“这幅锦笺若遗失在姨丈家还不致紧要,若遗失在我宅内,倘落于秀林之手,我的性命就活不成了。”宝珠想到此处,又恨又怕,自己叫着自己名字道:“宝珠,宝珠!你好自不小心!这一幅锦笺不致紧要,却有宣家姨兄的名字在上,被人看见,岂不是无私而有弊!这一场风波若起,很不小呢!我宝珠一死不惜,只可怜舍不得年迈母亲,梵梵无依,叫后来倚靠何人?”由不得一阵心酸,将衣脱去,除下晚粧,走近床前和衣睡倒。气一阵,哭一阵,怕一阵,恨一阵,弄得一夜不曾合眼,只是梦魂颠倒。直到天亮,起身下床,梳洗已毕,略用早汤,还是心惊肉战。

正在痴痴呆坐,忽见秀林房中一个丫环急忙忙走来,叫声:“小姐,老爷坐在中堂,立等小姐说话。”丫环说罢自去。宝珠一听丫环说是老爷相请,已唬得魂不在身,知是锦笺事发了。欲待不去,其情迹更是显然;欲待就去,又怕不得好开交。左思又想,实是两难。正在心下沉吟,又是一个丫环来请。一气就是三四起丫环催促,宝珠越发着慌,把心一横道:“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是祸是福,听天由命便了。”想毕,站起身来,也不带一个丫环,独自出房。

走至中堂,见父亲坐在上面,圆睁怪眼,怒气冲天,地下桌上,不知摆些什么东西,心下也有些害怕。走至上面叫声:“爹爹万福。”柯爷一见宝珠到来,免不得气冲牛斗,喝骂一声:“宝珠,你这小贱人!你做得好事,你还来见为父的么?”宝珠战兢兢问道:“女儿乃宦室名姝,素娴闺中之礼,有什么不好的事贻羞爹爹么?”柯爷冷笑两声道:“好个宦室名姝!竟敢于弄月吟风,私奔苟合,败坏为父的声名。你还不知罪么?”宝珠道:“女儿乃不出闺门的女子,有什么吟风弄月,私奔苟合?女儿不知犯的什么罪?”柯爷怒道:“你还在此明知故昧!只怕今日就不能容情于你了。”宝珠含泪回道:“爹爹呀!常言捉贼见赃,不可听信别人挑唆。平白栽害女儿,于心何忍?”柯爷喝一声:“小贱人住口!你说拿贼见赃,为父的就还你一个实证。”说着,就把锦笺向宝珠脸上一掼道:“这不是你在宣家回来,从袖中带回情人诗句?遗失在地,被力父的拾着,可是人赃现获?你将宣家小畜生在他书房与你如何调戏,如何订盟,如何吟诗,快快从实招来!若有一字支吾,少不得以家法重处!”宝珠拾起锦笺一看,知是袖中遗失之物,也不抵赖,道:“锦笺实是宣家姨兄书房中摆着的,女儿偶然捡出一看,因见爹爹进来,是女儿藏于袖中,怕爹爹责备。临来又忘却丢下还他,故无心带回家中,误从袖内失落。也不知爹爹拾着,别人拾着?这是女儿实供,并不隐讳。若有私情,任从爹爹加责。似此,不能入女儿之罪。”柯爷见宝珠回得伶牙利齿,十分动怒,喝骂:“无耻贱人!你做下不顾脸面之事,有凭有据,还要抵赖。不打怎肯直招!”说罢,恶狠狠的拿着一根门栓,向宝珠身上没头没脸乱打下来,犹如一树梨花,被一阵狂风骤雨百般摧残,怎禁得住!可怜宝珠被打得满地乱滚,头发散乱,哭喊连天。柯爷并无矜怜之意,一气打得百十下,并不住手。只叫:“贱人招来!”秀林在旁看着冷笑,并不劝阻一声。两旁丫环,只唬得一个个泥塑木雕,不敢则声,站在旁边发痴。

早有管家婆报知夫人。夫人一闻此信,唬得魂飞天外,扶病出房,叫丫环搀着,一直来至中堂。见女儿被他父亲打得十分狼藉,心中好不疼惜!战巍微哭啼啼,向前骂一声:“狠心的禽兽!我女儿犯了什么违条大罪?被你下这般毒手打他?我还要这老性命活在世上做什么?我与你今日就拼了罢!”说着,就一头向柯爷胸口撞去。柯爷不防被这一撞,心下大怒,喝一声:“老不贤,你养的这等没廉耻的女儿!平日不加教训,今日做出丑事来,还来护短,与我拼命。”夫人哭道:“我女儿做出什么丑事被你捉住?还我个证见来!”柯爷指着地下锦笺道:“这不是女儿与你姨侄做的勾当!还要什么别的凭据么?”夫人道:“女儿好好坐在家中,又是你叫他去拜什么寿,分明你们安排牢笼,害我的女儿呢!”说罢,儿长儿短哭个不祝柯爷很不耐烦道:“女儿你不能管,我也不能管女儿么?”说罢,拿起门栓来又打。夫人见打得更凶,狠命的向前来夺门栓,被柯爷将栓一扫,把夫人扫倒在地,打了腰胯,疼得夫人挣也挣不起来,还是两个丫环用力扶起夫人,扶到一张椅子坐下。夫人又是疼,又是气,又是苦,望着柯爷毒打,只叫:“打死我女儿,我与你这老畜生不得好开交的!”柯爷也不听夫人一旁言语,只将宝珠打个不祝此刻,宝珠已打得奄奄一息,又是秀林假意出来做好人道:“你这凭一幅锦笺,将姑娘治于死地,姑娘死得不明不白,夫人亦未必肯心服于休。你要拿这锦笺去问宣家小畜生,这四首《玉人来》诗,可是他做与你家姑娘的?他若招认,便不用下问,就请教他父亲,纵子败坏同官的门风,污辱闺女的名节,他在大市也说不去。他舍个儿子,你舍个女儿,方此过直来。你去想一想,不是这内乱扛的。”

柯爷见秀林言之有理,就顿住门栓,点一点头道:“我就把小贱人交与你看管,候我问了宣家小畜生回来,情真罪当,我亦不打他,桌上刀、绳、药酒随小贱人用哪一件,早去脱生,免在世上活现形!”柯爷说罢,丢下门栓,拾了地下锦笺笼于袖中,忙去整冠来带,也不用轿子,只带了两个家丁跟随,气冲冲直奔宣府而去。

这里秀林又假意叫丫环在地下扶起宝珠,倚在一个丫环身上睡着,取了姜汤灌下。宝珠悠悠甦醒,只叫:“疼死奴也!”秀林又向前安慰夫人,夫人不辨妖妾伪,反感激秀林。这都不在话下。

且言柯爷一路来到宣府,也不用人通报,直奔厅中而来。正值宣爷偕着裴爷在那里闲谈,忽见柯爷气冲冲的大踏步上厅,大家只得起身相迎,见礼,分宾坐定。有家丁送过茶。茶毕,裴爷道:“今日柯年兄到此,有何不豫之色?”柯爷道:“家丑难言,说起来令人羞死。”宣爷吃惊道:“请问襟兄,有何难言之事?”柯爷道:“你我两家做亲,礼犯嫌疑,不做就罢了。你家令郎胸中总丢不下我的女儿,还百般勾诱。你令郎坏我门风,可有这个礼儿?”宣爷大惊道:“有这等事?我家畜生勾诱你家令媛?是什么时候?是在哪个地方?还是襟兄目见的,还是耳闻的?”柯爷道:“就是你襟兄大寿第二天,在你书房中做的勾当。”宣爷听说,一想,哈哈大笑道:“襟兄之言差矣!贱辰第二天,是小弟带了小儿出去谢客一天,小儿并不在家,怎么引诱令媛?”柯爷见宣爷不认帐,怒道:“你说令郎不在家,怎么有个凭据是你令郎笔迹?且情事显然,难道我冤赖你令郎么?”宣爷见有凭据在他手里,心下犯疑,也假怒道:“凭据在哪里?”柯爷忙将锦笺取出与宣爷一看。怎生处治登鳌,且看下文。

第七回计诱老拙 珠拾江心

诗曰:

但存百折不回去,却少慈祥婉转心。

人人彀中何昧昧,可怜愚拙世难寻。

宣爷将锦笺接过一看,果是登鳌的笔迹。做的四首《玉人来》诗下,又有儿子的名讳。心下暗吃一惊:“那日登鳌随我出门谢客,并未离我身边,因何这一幅诗又落在姨侄女手里?事有可疑,且待我唤登鳌出来,当面一质,便见分晓。”想罢,对着柯爷叫声:“襟兄不必发躁,这锦笺却是小儿的笔迹,不知他是何时做的,亦未必凭此一诗便勾诱你家令嫒。”柯爷怒道:“你也不要在此护短了。赃证现在是赖不去的。我少不得回去将无耻女儿处死,以免家丑外扬。你家儿子败坏我的门风,难道罢了不成么?”宣爷道:“待我唤登鳌出来,当面问他。这诗若不是为令媛做的,便一笔勾消;若果真为令媛做的,那时定究出勾引情由,我亦不能饶这畜生。我舍一个儿子,你舍一个女儿,两下扯直,何如?”柯爷哼了一声道:“你这哄小儿的话,谁来信你!”宣爷道:“我是老实话,怎说哄你!”柯爷哈哈大笑道:“我说与你听,你才心则。就如当固叫你儿子出来对质,分明这诗是他为我女儿做的,他却抵赖不諰。不能用刑拷逼他,我岂不为你儿子白舍一个女儿?你这些话不是把我作呆子!”宣爷也怒道:“果然我家畜生情真罪当,不怕他不招承!他初抵赖,我岂没得家法处治这畜生么?”柯爷还要班驳,被裴爷拦住话头,叫声:“两位年兄不必争兢,听小弟一言。”柯宣二公俱说:“请教。”

裴爷道:“且请锦笺一观。”宣爷递与裴爷一看,心中了然。暗想:“这回首《玉人来》诗,按春、夏、秋、冬四季而作,下著“有所见”,是因与柯女婚姻不就,平日思想做的诗词,非当面勾诱,私赠表记。痴老不察,必要执拗,追出一件大事来。我若不略施小计成全,岂不令旷夫怨女遗恨千秋!”想定主意,也不便说明。叫声:“宣年兄,你竟把令郎叫出来,二位年兄不必开口,待我细细审问他一番。若有哪个搅乱堂规者,罚他三大碗冷水。”说得柯、宣二公大笑起来,道:“我等竟做长班了。问官不明,也要加倍罚喝六大碗冷水。”裴爷笑道:“那个自然。宣年兄快去叫令郎出来!”宣爷点头,即命家人到书房去请公子。

公子自宣爷大寿又与柯爷的令媛在自己家内中堂会见一面,无奈来往人多,不便交谈,但以眉目传情,后又听见父母留下柯小姐顽几天去,心中好不畅快。指望于无人处会见柯小姐,当面一谈平日思慕之心,或得柯小姐怜我痴情,暗许婚姻也未可知。这是宣生的痴想。柯小姐虽爱宣生的才貌,就是当面会见,且不能交谈一言,何能无媒私订?况乃父已拒婚于前,小姐岂不知之,何敢自蹈败行以为父母羞?就是在宣生书房内见那四首《玉人来》诗,不过以才怜才,非有私意。只有宣生想慕柯小姐,倒是一片痴心。前因婚姻不成,已有无限愁肠,不能向人申诉,只偕《玉人来》三字为题,吟成四首七绝。其诗中却寓意于柯小姐,但隐而不露,每日放在案头,吟其诗而想其人。后来拜寿在中堂一会,又留下柯小姐住几天,心中正喜,却不料第二天随父出去谢客一天,到晚回来,方知柯小姐被痴老已苦苦逼回家去了。不觉如有所失,走到书房闷闷坐下。因去拿《玉人来》诗吟哦一番,以消闷怀。哪知四处找寻,不见锦笺的影响,心内生疑,暗想:“锦笺是谁人拿去了?”又唤进两个书僮抱琴、醉瑟问:“我不在家,可有人到这书房么?”书僮俱回言:“没有”。宣生又不好叫书僮去找,只是心下抑郁不乐。暗叫一声:“柯小姐!你我何无缘至此,连因你而作的一幅锦笺,又被人窃去。岂不可恨!”想罢,连声叹息,每日坐卧不安,饮食少进。

这一天,正坐在书房思想柯小姐,又因锦笺不见,正懊恼不堪。忽见家丁进书房来道:“老爷在前厅,请公子出去说话。”宣生听见父亲呼唤,不敢怠慢,即起身离了书房,来至前厅。见裴年伯、柯襟丈俱在那里坐着,又见乃尊气森森的坐着陪人,不知为什么事情,只得上前与裴、柯二公作过揖,转身又向乃尊作揖道:“爹爹呼唤孩儿,有何吩咐?”宣爷正待开口发作,柯爷也要怒责几句,早被裴爷叫声:“二位年兄不要插嘴,乱我堂规。贤侄且请坐了,好说的。”宣生依言告坐。

坐定,裴爷道:“登鳌贤侄,我且问你,书房中可曾不见了什么东西?”宣生被裴爷这一问,问得满面通红,心下暗想:“我只不见了一幅锦笺,裴年伯怎得知道?”便回道:“小侄书房不曾遗失什么东西。”裴爷笑道:“贤侄休得瞒我。现在所失之件存于我处,不知可是贤侄的?可拿去一看。”说着,把锦笺递与宣生。宣生接过一看,正是书房不见的锦笺!由不得大吃一惊,不能隐讳,道:“这是小侄丢在书布下的,不见了两日。怎么落在年伯手里?小侄不解。”裴爷道:“我且问你,笺上的诗可是你做的?有何所见而云?然诗出有心,诗出无心?你可从直说来!”宣生道:“诗是小侄做的。戏以‘有所见’为题,按四季吟成《玉人来》四首,不过偶尔感怀,实是无心。况诗上并无淫词艳句,请年伯细看,便见分晓。”又把锦笺送与裴爷。裴爷接过叫声:“贤侄!你这一幅锦笺失落不打紧要,却关乎性命之忧,关乎名节之重。你不实说出来,这风波起的不小呢!”宣生听说,唬一大跳道:“小侄不犯非礼之罪,诗句又无勾挑之词,年伯如何说的这般利害!”裴爷道:“贤侄,我实对你说罢。你这幅锦笺被你柯家姨妹拾去,柯家姨丈疑你有心做此诗词勾引姨妹,其中必有私情,定要处死你家姨妹,故携锦笺来请教你父亲,也要处治贤侄。贤侄趁早直说,你这幅锦笺还是被姨妹独自取去的,还是你在书房当面交与姨妹的?贤侄快快说来!”宣生道:“诗虽是小侄所做,而姨妹只在舍下住了一夜。小侄头一日爹爹正寿,四处陪客,没得工夫;次日随爹爹出去谢客,一天不曾暂离,及回来时,姨妹已被姨丈接回。小侄从何处与姨妹见面赠此锦笺?此诗是小侄丢在书布下不见的,怎说小侄有心赠人的?”裴爷笑道:“柯、宣二公可曾听见小弟问的口供么?”宣爷哼了一声道:“畜生呀!一个读书人,不思功名上进,只做这些轻薄之词,岂是成材?还不退下去!”唬得宣生急急起身,离了前厅,回他书房。心内一喜一忧:喜的锦笺果落于自人之手,不枉我一番思慕;忧的是柯老执性将无作有,把有才有貌的佳人置于死地,岂不可惜,可恨!

我且慢言宣生在书房内,再表柯爷见宣爷并不问他儿子青红皂白,只略略责备几句便喝退下去,好不心中着恼,跳起来指着宣爷说:“你只知溺爱,不明不顾大纲大纪,我也不与你瞎吵,我只回去处死了我的无耻女儿,看你可过意得去!”说罢,也不告别,也忘却拿了诗笺去,只气忿忿的大踏步朝外就走。裴爷知柯老是个直拙人,一定劝不转的,忙袖了锦笺,随即告别宣爷,也起身出来。宣爷送至大门,方回转内堂,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不胜跌足叹息不表。

且言裴爷离了宣府,一路紧三步赶到柯爷。柯爷道:“裴年兄也走了么?”裴爷假意发恼道:“老宣不近人情,我也很不耐烦他!”柯爷道:“你看他方才一派言语,百般代儿子遮盖,并无半句公道话,令人气得伤心,还与他说什么!”裴爷道:“此事大关风化,怪不得年兄认真作恼。但不知年兄还得将令媛当真处于死地,还是借此唬诈老宣么?”柯爷道:“我不像老宣那等没家教!生女不孝,如何一刻容留得下来!”裴爷道:“年兄是一定处死令嫒,不能挽回的了?死有几等死法,只要做得干净,不可露出形(足亦)来,被外人知道,依旧声名不好,非胜算也。”柯爷道:“我已安排刀、绳、药酒三件,凭小贱人用哪一件就完事了。”裴爷摇手道:“不妙!”柯爷问道:“怎么不妙?”裴爷道:“遭此三件而死,死了俱是生魂。死的不服,定要吵闹不安。不如于三更后用一乘轿子,将人抬出后园门到御河,向波心一掼,无影无形,岂不爽快!”柯爷拍手称妙道:“年兄好算计!小弟承教。容日后再谢罢。”说着一拱告别。裴爷暗笑而去,赶回府第,安排巧计不提。

且表柯爷一肚子热血,火焰焰的。到了家中,秀林问:“你到宣家怎么样了?”柯爷也不回言。夫人还坐在那张椅子上发怔,宝珠也伏在椅子上哭啼啼。见柯爷回来不动声色,以为前去一定追问没有此事,解了锦笺之疑,大家略放些心。只是秀林见柯爷这般光景,好生诧异。哪知柯爷于黄昏后,暗命家人备了三乘小轿,在后园门口伺候。假意着人向小姐说:“夫人听得老爷于三更要弄死小姐,特备下轿在后门等候。小姐速往宣府躲难要紧。并带如媚、如钩。”宝珠不知是计,唬得魂飞天外,急急带了两个丫环出房,赶至后园门上轿,一路赶奔御河下来。柯爷后面亲身押着三乘轿子,怎生逼宝珠投江,且看下文。

第八回痴生染病 义友央媒

诗曰:

忽闻凶耗起愁思,一点痴情只自知。

药石任他医百病,谁医死别与生离。

柯爷押着女儿宝珠并丫环如媚、如钩三乘轿子由御河边走了几里下来,将近大江不远,对岸尽是芦洲,喝令轿子住着。轿夫答应,把三乘轿子歇下。宝珠在轿内听见是他父亲的声音,唬一大跳,暗想:“不好了,我今日是没命的了。”心下正在悲切,又听见柯爷喝叫:“宝珠与两个小贱人快些出轿!”宝珠主仆三人只得出轿,向外一望,但见一派江水滔滔,免不得魂不附体。又见柯爷叫三乘轿子先回,不知是何意思。宝珠忍不住向前叫声:“爹爹!此刻天已黄昏,将女儿与两个丫环带至此地做什么事情?”柯爷见问,冷笑两声道:“你做的事情,你岂不知!我实对你说罢,你这忘廉丧耻的贱人,败坏为父的清白家声。若将你处死于家内,免不得入殓殡葬,惊动外人耳目,亦复不雅。赶此昏夜无人,将你带到此处,你看,一派江水即是你葬身之地。你一时失着,做错了事,非怪为父狠心。你之闺门不谨,总由这两个小贱人勾诱,亦祸之魁首。等你死后将两个小贱人另卖,岂不又要贻害人家!不如将这两个小贱人随你到江心去,做伴好往龙宫去的。你听见我的吩咐,速速自裁罢,免得为父的亲自动手。”柯爷说这一番话,倒把两个丫环唬得浑身乱抖,哭哭啼啼。转是宝珠听见此话,并无悲恨之色便道:“爹爹既要女儿身赴江心,女儿倒也情愿留此清白之躯。何不就在家中向女儿说明,也让女儿告别母亲,答谢生身养育之恩,女儿虽死于憾。爹爹定要做此诡计,使我母女不能一别,爹爹好狠心也!女儿死不惜命,只可怜两个丫环也受此不白之冤,随女儿毕命。爹爹还宜法外施仁。”柯爷喝声:“贱人住口!你主仆三人一条心肠做的事,怎能宽宥这两个小贱人!你也不必延挨时刻,天色已不早了,快快办你事罢。”宝珠道:“女儿自然要上这条路的。但女儿一死,只放心不下我的母亲。女儿死后,只求爹爹不要听信别人的谗言,遭踏我母亲。女儿死在九泉,感恩不荆”柯爷听说,很不耐烦道:“我都知晓。你速赴波心去罢。”宝珠见他父亲并无一点怜惜之意,他也不拜别柯爷,把心一横,圆睁杏眼,倒竖柳眉,叫声:“如媚,如钩,快随我来。”可怜两个丫环,战兢兢被宝珠左手拉一个,右手拉一个,一气拉至江滩上。虽是天黑下来,星月照着看得清楚,哭叫:“宝珠啊!你生有绝世之容,死无葬身之地。红颜薄命一至于斯!奴与宣郎亲虽姨表,从无一言之涉私,只不过以才怜才,两相爱慕,遂蒙千古垢污之恨。宣郎呀!可知姨妹今晚为你四首《玉人来》诗,在此江心毕命呢?”又叫声:“母亲呀!女儿不能面别母亲,只好梦中相会吧。”宝珠在江滩暗自悲想,又听见柯爷远远喊叫:“还不快快上路!我就来亲自动手了。”宝珠也不睬他这些话,两手用力将两个丫环一拖,拖至滩边,两手一松,一边一个推将下去,然后哈哈大笑,自己将身一纵,随入波流。正是:白玉波翻埋粉骨,水晶帘卷葬香魂。

柯爷听见“拍通”几声,已知女儿主仆三人自尽江心了,仍放心不下,又走至江滩四处一望,并无一人,方叹息不已道:“非为父下此毒招,只为声名要紧。你在阴曹休怨为父的。”说罢,转身大踏步独自而回。免不得次日夫人知道女儿被柯爷逼死江心,哭闹几场,又闹不过柯爷。思女伤心,气成一病,不得起床。只有秀林见宝珠已死,夫人又病了,不出房门,无人碍眼,心下大喜。只等柯爷不在家中,便到花园去会蒋公子,任意狂为。家中人等也有些风声知道,只不敢向柯爷说出,怕的又起风波,且自慢表。

只言如媚、如钩下了江心,二人搂抱一处,随波流去。宝珠到了江心,似有人托住身子,一直送至对岸。岸边已有两只小船帮住一号大船,只听大船上有人喝叫众水手:“速赴江心救人!”只听两只小船上一应答应,跳出多少水鬼,同赴江心救人,早将宝珠救起,送与大船上面。随后又把如媚、如钩一并救到大船。船中自有几个有力仆妇,将三人抢至舱中,先用姜汤灌醒他主仆三人,随后换去湿衣,将干衣代他们主仆通身一换,即扶入后舱,自有铺下现成床帐,将宝珠主仆安放睡好。这里方慢慢开船而回。

列位,你道救宝珠者,即司寇裴长卿也。他素知柯爷多疑而且气性直拙,今见他在宣府中平空以一首诗笺要害女儿性命,虽苦口劝他,无益于事。只在路上几句言语打动,他必听从,回去定依言而行。裴府即拨船隐在芦洲内,早早等候救人。又命得力家人在花园门外探听消息,尾在后边,随着柯府轿子一路下来,看他在何处动手,即飞星报知裴爷。裴爷暗暗将船移在对岸洲里等候。只听水声一响,如飞催船出来救人。今果不出裴爷的筹计,少不得回去重赏家丁水手。吩咐家中上下人等只称“三小姐”,不许外边走漏风声。宝珠落水归船醒来,方知裴爷救回,心中感激不荆只等到了裴府,见两位千金也生得花容月貌,一见亲热胜似同胞,情愿拜在裴爷名下为义女。裴爷夫妇心下也自欢喜。另收拾一房与宝珠居住,仍命如媚、如钩服侍。裴爷打点成就这段姻缘,也不说明。宝珠每日与裴爷两位小姐吟诗消遥,倒也安闲自在。只是放不下母亲年迈,身旁无人侍奉;又伯母亲听见女死江心的消息,不知如何悲伤。欲待通一个信息与母亲,好放心的,裴爷不肯,怕的露了风声出去,又生别的披叶。宝珠没奈何,悲切在心,权住裴府。按下不提。

且言宣夫人因听见老爷说,柯宝珠因为儿子四首《玉人来》诗被他取去、又遗落在地,他父亲拾到,疑与儿子有私情,要将他女儿治于死地,因素知痴老说得出,做得出,吃一大惊,很放心不下,嘱托宣爷差家人暗暗在柯府打听消息。柯爷逼死女儿是头一天晚上,宣府差人探听是次日饭前。不过略一探访,柯府中的细情已有传闻出来。宣府家人一得宝珠沉江的实信,不敢怠慢,飞星回去报知宣爷。宣爷只是跌足叹息道:“痴老果然做出来了!”忙回后告知夫人。夫人十分伤心,哭个不住,骂一声:“恶心老禽兽!连一个亲生女儿也容留不住,深可痛恨。”说罢,大哭不已,宣爷也是伤心。

宣府内堂这一闹,早惊动书房。书房内宣登鳌正在看书,忽听见内堂一片哭声,大吃一惊,丢下书本,起身离坐,急忙忙出了书房,赶到后堂。见父母俱在那里啼哭,不知为着何事,吃惊不校赶向前叫声:“爹爹,母亲!因何这等悲切?”宣爷未及回答,先是夫人哭叫一声:“吾儿呀!你心爱的姨妹被你姨丈于昨日晚上送入波流了,叫人怎不伤心!”登鳌不听由可,一听时浑如大海崩舟,高山失足,大叫一声:“罢了我己!”只见两眼一翻,将身一仰,一个觔斗晕将过去。唬得宣爷夫妇魂不在身,双双向前扶住了儿子身体,同叫:“吾儿快快醒来!”一面掐着人中,一面命丫环取了姜汤来灌。灌了一会儿,方悠悠甦醒,只叫:“有才有貌的姨妹!为我无心一幅诗笺,累你遭了横死。我岂能独生世上,令人笑我为寡情者!”说罢,哽咽不止。宣爷夫妇见儿子这般光景,知为宝珠之事,但昏晕过去,怎不着急!今见醒来,方才放心。又听他说这许多决绝的话,反安慰道:“吾儿不必伤心,人死不能复生。该是宝珠与你无缘,方如此结尾。天下何愁没美佳人前来配你!岂定非宝珠不可!”登鳌道:“爹娘恕孩儿不孝之罪。孩儿虽与宝珠无苟且之行,彼此心许,坚如金石。孩儿不得宝珠,终身宁可不娶!生则与生,死亦同死,以结来生之姻缘罢。”宣爷只此一子,听见儿子说这番话,心下很着恼起来,骂声:“无知畜生!岂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信口乱言,应治以家教。况宝珠之祸,由你而起。慢讲宝珠已葬江下,就是尚留世间,婚已回绝,你又何必痴想!若以后再提‘宝珠’二字,定将你这畜生重处,偿宝珠的命。”夫人疼儿心重,叫声:“老爷息怒。宝珠已死,不提就是了。孩儿可到书房中养息去。”唤进两个书僮,搀了公子到书房。

宣登鳌心下抑郁,也不能看书,哭啼啼睡倒牙床,日夜思想宝珠。自此茶不思,饭不想,神魂若有所失。宣爷夫妇知道,心下甚是着忙。来到书房看视,又见骨瘦如柴,口中不住只叫宝珠,知是心病,忙着家人遍请名医。诊脉用药,如投大水,日重一日,弄得宣爷夫妇见儿子奄奄一息,好不十分伤心。这个信息传到柯爷耳中,只叫:“好这畜生!品行不端,报应我家女儿了。”却传到裴爷耳中,大吃一惊:“此事我若不设法去救宣家侄儿,一则宣年兄无后,二则宝珠将来如何结果?”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裴爷又有什么巧计,且看下文。

第九回面许朱陈 硬写绝据

诗曰:

游戏姻缘不自由,多情司寇太风流。

局中侮弄浑如梦,空使冰人笑白头。

裴爷暗想:“宣生之梦由宝珠而起,今若向他说明,使柯老知之,必又有一番波折,且不知宝珠心下如何。再者宣生把事看容易了,也不成千古风流佳话。待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则看宣生之心可坚如金石;二则将柯老侮弄一番,磨灭他一番直拙的气性;三则使宝珠得有所归,不枉我一片救他的婆心。”想定主意,便将绮霞、绮云两个女儿唤至面前,将此事与他商议。又叫他暗暗细探宝珠口气如何,报我知道。两位小姐听见乃尊吩咐,连声答应,回了后边。果依裴爷的话去问宝珠。宝珠又执构起来道:“宣生之病,与我何干!今若借此次联姻,分明无私有弊,无怪我父置奴于死地。此事如何可行?”绮霞、绮云见宝珠回得决绝,也不朝下再说,便回复裴爷。裴爷点头含笑,命二女退下,心中打算一会,即差家人裴福去请太仆柯爷,立等有要话面谈。

裴福领了主人之命,如飞赶到柯府去请柯爷。自有柯府门公报知柯爷。柯爷因逼死女儿,与夫人吵闹几场,正在府中纳闷。忽见裴府相请,一则出去散散闷,二则也要去面谢裴年兄。但不知他请我什么话说,且到哪里知道。吩咐门公:“叫裴府家人先回,我随后就到。”门公答应出去,打发裴府家人去了。柯爷即更换衣襟,带了两三个家人跟随,坐轿到裴府而来。

不消片时,已到裴府。柯爷下轿,少不得裴府门公飞报裴爷。裴爷即刻出迎,将柯爷迎至厅上,见礼,分宾坐定,家人送茶。茶毕,柯爷道:“外日承裴年兄见教,照依办法,果然爽快。小弟感激不荆”裴爷听说,故意吃惊道:“那是我一句顽话,柯年兄竟把我的话认真做了么?”柯爷道:“凡事要做便做,有何迟疑?况此女死有余辜,尚留恋他做什么!”裴爷故意大叫道:“此女之死,吾之过也。年兄亦未免忍心至此!”说罢,连声叹息。柯爷只认悲爷当真怜惜他女儿之死,反摇手道:“年兄不必怜惜这不孝女儿。我们且说正话。请问年兄,呼唤小弟有何见谕?”裴爷道:“无事不敢惊动年兄。有一件事相烦,代挚年兄吃杯喜酒。”柯爷笑道:“有喜酒吃,年兄吩咐,小弟自当效劳。但不知年兄见诿何事?”裴爷道:“小弟有一小女,年已十六,才貌亦可去得,打点托年兄作伐,做一个冰人。”柯爷吃惊道:“你又来拿我开心了。我知道年兄只有两位千金,大的且许赵通政长子,第二已许江都督次子,虽未过门,俱已受聘。年兄哪里又有一个待字之女托我为媒?岂不是耍我老拙么?”裴爷正色道:“儿女婚姻大事,怎能将无作有,向朋友戏言!”柯爷不信道:“你这个女儿来历向小弟说明,我好做媒人去。”裴爷道:“这是舍弟俊卿之女,幼失父母,随我扶养成人。今日不好好代他择个佳婿,完成他终身大事,小弟死后怎对舍弟于九泉!这不是同我女儿一般儿,小弟可曾拿年兄开心?”柯爷拍掌道:“年兄说明,我便去做媒。却不知年兄看重哪家卿宦的儿郎?”裴爷笑道:“这位儿郎,小弟之所爱,即年兄之所恶者也。年兄莫怪,小弟方敢直言。”柯爷道:“小弟做媒,有何恶头,有何怪头?年兄只管请教。”裴爷道:“我看上了你贵连襟的令郎,要招他做东床。烦年兄去说媒,再无不成的。”柯爷听说,吃惊不小,道:“年兄有个好女儿,偌大京都怕拣不出一个好佳婿,独看上了这轻薄畜生!这个媒人小弟不愿做的,年兄另请别人罢。”说着,便起身告辞,早被裴爷捺了坐下道:“年兄又来直拙了。你做你的媒,不关你事,何必推诿?”柯爷道:“小弟恨这小畜生如切齿,我还代他做媒?”裴爷道:“你却恨他,我却爱他。相屈年兄走一遭,自当从重谢媒。”柯爷道:“小畜生此刻病重得狠呢!倘有不测,岂不误了令媛的终身?不如等他好了,再去说媒罢。”裴爷道:“不妨事的。他的重病由抑郁而起,或因结亲将喜一冲,病可立愈。就有不测,一是我女命当如此,二是我情愿的,总不怪媒人。年兄但请放心,只管说去,一说便成。”柯爷被裴爷一番言语捆住,不好推却,道:“媒是小弟说去,成与不成,休说小弟效劳不周。”裴爷道:“这个自然。”说毕,催着柯爷动身。送到门口,还叮咛道:“小弟今日便候回音,年兄切勿忘却。”柯爷答应,方告别上轿而去。坐在轿中,肚内狠笑:“长卿何其痴愚!一定要把女儿配此小畜生。又知道我与宣家仇恨甚深,定要央我做媒,岂不好笑!也罢,我只到那里略为言之,成与不成,不负朋友之所托。”

想定主意,轿到宣府。果与宣爷会面,也不问他乃郎病之好歹,只将裴爷求亲的来意略为一谈。宣爷摇手道:“小儿不知是何心病,誓不娶亲。此刻病虽好些,屡被我重为教训。他立意如此,虽我父母,亦不能强他。襟兄就将此话回复裴年兄,请他莫怪。”柯爷明知其意,也不服气朝下再说,即告别上轿,又到裴府,回复裴爷“非是我不尽言,怎奈宣家父子俱不允亲”的话说了一遍。这是柯爷把话故意说激烈些,使裴爷一怒而止。谁知裴爷明察秋毫,反笑嘻嘻道:“今日有劳年兄,容日登门再谢。”柯爷连称“不敢”,随即别了裴爷,上轿回府。

裴爷将柯爷送出大门而去,即转身来到书房坐下,吩咐儿子以松,叫他明日到宣府看看登鳌之病:“如果好了,你可务必邀他到我这里来。你可陪他在书房闲话,我自出来有话问他。”以松答应,裴爷起身回后去了。

裴公子领了父亲之命,过宿一宵,果于次日带了书僮佛奴往宣府而来。宣公子因得宝珠死信,染成一病,医药无效,几于无望,生全大亏。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见不知是仙是神对他说:“宝珠不死,汝休伤生。”宣公子自得梦以后,忽又想到:“宝珠落水,岂无救星?”想到这里,忽然心中松快,病又减去几分,渐渐身子撑持下床,每日将养,病也脱体。宣老夫妇见儿子病好,方才放心。又见他年纪不小,情窦已开,四处也代他央媒求亲。就是裴府这头亲事来说,要算门当户对,宣爷非不愿意,怎奈宣公子心中有一个宝珠,除了宝珠,宁可终身不娶。宣老夫妇每为此事忧心,欲待责备儿子,又怕他旧病复发,只得隐忍下来。宣公子虽是病好,犹自日夜痴想宝珠。这日正坐在书房纳闷,忽见裴公子前来候他的玻本是文章好友,今见他到来,可以借此谈谈解闷,忙迎请进书房。见礼,分宾而坐。茶毕,各道寒温。一会,裴公子问病以后,邀他出去散散闷。宣公子不好推却,只得入内告知父母。宣老夫妇也怕儿子在家闷出病来,命他带了抱琴、醉瑟两个书僮,跟随出去逛一逛,早去早回,不要伤神。宣公子答应,出来陪了裴公子出得府,一路谈讲,也在四处游玩一回。

裴公子把宣公子诱到自己府门,务必邀他进去,稍坐片时歇歇。宣公子因有前日拒亲一事在心,不好意思到裴府去。当不得裴公子再三再三,将宣公子邀进府内。来到书房,见礼,分宾坐定,佛奴送茶。茶毕,裴公子道:“宣仁兄贵恙何以令人难解!但不知家尊仰板于仁兄,而仁兄何拒绝之甚?莫非仰板不起么?”宣公子叹一口气道:“小弟苦衷,一言难荆望仁兄原谅。”裴公子正要开口,只听书房外一声咳嗽,裴爷进来,两位公子俱已站起相迎,唯宣公子见了裴爷,面有惭色,也免不得向前相见,口称:“年伯在上,小侄登鳌拜见。”裴爷道:“贤侄少礼,一旁坐下。”宣公子告坐,大家方才坐定。裴爷道:“我看贤侄才貌双全,老夫久已拜服。因膝下有一弱女,虽非至室,亦是掌珠,欲择一佳婿。如贤侄者,世上罕有其人。故前托令姨丈向你尊翁说媒。满拟一说必成,谁知推托,多分是令姨丈不会说话、代人善为撮合。今幸贤侄光临寒舍,老夫不揣冒昧,当面将弱女许与贤侄,贤侄不可有为推辞。”宣公子道:“年伯吩咐,小侄怎敢推辞,但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侄焉能自主?望年伯原谅。”裴爷道:“只要贤侄允了亲事,少不得央出媒妁,通知你家父母,这就不为自主了。”宣公子被裴爷这一驳,没得话回,道:“小侄心事,连自己也说不出来。年伯府中千金,自有乘龙佳婿,何必小侄?但小侄虽有一点才貌,不足为奇。望年伯恕小侄唐突之罪。”裴爷笑道:“贤侄说不出的心事,老夫知之久矣。只不过情独钟于宝珠。可惜宝珠已死,徒想无益。就是小女,才貌也不亚于宝珠,贤侄不要少所见,多所怪,过于拘执,自贻后悔。”宣公子被裴爷说出心事,满面通红,道:“小侄不曾情恋宝珠,别事也无后悔。”裴爷怒道:“你今日拒绝如此,不要到后来再想求我,我也是不能从命的。”宣公子也被裴爷絮烦急了,道:“年伯若不相信,小侄便写一个凭据与年伯,以为后日执证。”裴爷听说,哈哈大笑,就叫宣公子写此凭据。宣公子取了笑砚,怎生写法,且看下文。

第十回听月题诗 引生遇故

诗曰:

夜漏无声谁听月,冰轮皎皎又有声。

天宫响振霓裳曲,送下清音到玉京。

裴爷见宣公子竟认真要写起绝据来为执照,肚内好不暗笑。书痴不知就里,执意如此,少不得日后慢慢摆布他一番,方出今日心头之气。一面想着,一面假意发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小子!老夫一团美意,招你为婿,你反出言无状,竟肯写绝据与老夫为凭。也罢:我本有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说罢,就命书僮取过文房四宝,与宣公子好写绝据。宣公子并不作难,片刻写完,还着了花押呈与裴爷。一看,只见上写道:立绝据。宣登鳌今立到裴年伯名下:情因朱陈面许,冰炭难投,若日后懊悔再求,年伯执此为凭,听其处治,毫不怨尤。今恐无据,立此存照。

裴爷看了绝据,笼于袖内,即气忿忿的起身,也不向宣公子再交一言,竟出书房而去。宣公子自觉没趣,也告别裴公子要行。裴公子还留他便饭,宣公子不肯相扰,带了书僮,扬长而去。

裴公子送出大门,见他去远,方转身进来。要覆乃尊之命,不敢到书房去,赶至后堂,见尊翁与两个妹子坐在那里,谈说宣生拒绝一段情景,他便向前说:“宣生已去了。”说着,也一旁坐下。裴爷道:“他临去可说些什么?”以松道:“却是嘿嘿无言,不悦而去。爹爹何不向他说明就是宝珠,他岂不十分感激?定要藏头露尾哄他当面得罪爹爹,孩儿不解。”裴爷听说,哈哈大笑道:“做好文章须要有波势、有曲折,方描出拿龙捉虎的手段。若直截而下便成佳话,毫无趣味。”绮霞道:“宣生已写绝据,定要宝珠,爹爹又不说明,宣生浑如梦寐,则千里姻缘之线,从何处穿起?”绮去也道:“柯宝珠明推暗就,倒是一对奇怪文字,叫人从何处下手收拾起来?”裴爷见他儿女们为宣生、宝珠之事反复辨难,不禁笑将起来,道:“你们只依为父之计而行,不怕宣登鳌不前来跪求为父的,不怕宝珠还再假撇清了。”绮霞道:“爹爹计将安出?”裴爷附着绮霞的耳说了一会,绮霞点头。又附着以松的耳说了一会,以松会意。父女们说罢,俱各相视而笑。大家办事去了不表。

且言宝珠自回了裴家两个姊妹一番决绝的话,虽是义正词严,及他姊妹去后,心中又懊悔起来,道:“宣生得我死信,遂至一病不起,乃千古多情之才郎,便与他相订白头,亦不为过;况奴蒙裴继父从水中救起,再生之恩,岂可不知?大不该向裴家姊妹们回得太愚蠢了些。设使外人知之,岂不说奴寡情至此!”想着愈加忧闷起来,伏几朦胧睡去。恰值绮霞、绮云姊妹二人走到宝珠房中,见宝珠在那里打盹,如媚、如钩向前尊声:“姑娘们请坐。”绮霞摇着手叫他不则声,顺手在桌上取一条白纸,撵了一个纸撵。宝珠本是歪着头睡在膀子上,鼻孔朝外,绮霞将纸撵送进宝珠鼻孔,一阵乱撵,撵得宝珠鼻内一阵奇痒。宝珠从梦中惊醒,一见是裴家姊妹,将身站起相迎,俱笑个不祝然后大家坐定,两个丫环俱送了泡茶来吃。绮霞吃着茶,叫声:“宝珠贤妹,你每想要到我家听月楼上去玩玩,此楼乃是仙笔所题,后楼雪窗亦可眺远。今日无事,奉陪贤妹到楼上去遊玩一回,省得在此贪睡。”宝珠道:“很好。‘听月’二字起得新奇。愚妹也要到楼瞻仰仙(足亦),以开怀抱。”说罢,姊妹三人起身出房,各带丫环跟随,一直往花园而来。

到了花园,此刻已是秋末冬初,闾林花影凋零,鸟声稀少,只有几枝残菊在干畦边插着,也不足供赏玩。姊妹三人直向楼下而来,到了楼梯,鱼贯上去。楼上每日收拾洁净,自有园丁办理伺候。裴爷早晚上楼烧香,楼上满壁图书,俱是名人诗画,陈设精工,纸墨笔砚俱皆古玩。四面推窗亮开毫无点尘,楼下自有管园仆妇煨的香茗伺候送上楼来。三位小姐上得楼来,先是裴家姊妹见了仙匾,倒身下拜,宝珠也随着礼拜。拜毕起来,大家坐定,有丫环各送船茶一杯,在面前摆着。宝珠见匾上“听月楼”三个金字写的夺人眼目,已不胜惊讶,又见下写“掌桂仙吏题”,一时不解,使问绮霞道:“姐姐,月如何可听?出于何典?以开茅塞。”绮霞见问,便回道:“贤妹有所不知,只因家君新建此楼,尚未题名,那年八月十五日晚上,合家在园内饮酒赏月,我父要在酒席前面试我们兄妹的才学,并将楼名各取一个上来,以定优劣。我兄取的‘餐松’二字,我妹取的‘双凤’二字,愚姐取的‘倚翠’二字,还有我父取的‘留云’二字,承曾说由,忽月台下飘落一张红柬,上写着:楼名俱取的不佳,他于月府桂树下细加磨琢,成‘听月楼’三字,以留千古仙(足亦)。我父将柬贴看过,又被一阵仙风吹去,柬贴无影无踪。我父惊奇不止,即命掌灯上楼。一看,哪知未曾写字之匾已有三个金字在上,如斧琢成,下书‘掌桂仙吏题’,即月府吴刚也。贤妹,你道奇也不奇?就是这‘听月’二字,我们兄妹也将此意细细推敲,并不知出于何典,其意似不近理。仙吏又留咏‘听月楼’七言诗一首,写在匾下粉屏上,解释‘听月’二字之意,令人恍然大悟。贤妹何不近前,一看便知。”宝珠听说,也暗自称奇,起身进前,到粉屏前一看,果见字(足亦)写的龙飞凤舞。上写道:诗曰:听月楼高接太清,楼高听月更分明。

天街阵阵香风送,一片嫦娥笑语声。

宝珠看毕,连连称赞道:“这个月听得好,用意清新,近情近理,不枉是仙人之笔。”说着,将身坐下,又打动他的平日诗兴,便对绮霞说:“姐姐,此楼得仙人赐以嘉名,将来尊府必有瑞兆;又得仙人赐以佳句,亦增贤姊妹翰墨之光。但你我姊妹们平日诗中唱和,不过咏物感怀的腐题。题之清奇,莫过‘听月’。愚妹不揣冒昧,大胆抛砖引玉,不知姐姐意下何如?”绮霞领了乃尊的密计,正要将宝珠逗留在楼上,好照计行事的,今听见宝珠要和“听月楼”的诗,正好延挨功夫,便答道:“贤妹有此高兴,愚姐理当奉陪,只是献丑。但不知和诗可还和韵?”宝珠道:“怎不和韵?”绮霞命丫环研墨,与绮云、宝珠各取一幅锦笺,铺于案上,构取诗思。丫环一旁捧茶伺候。三位小姐见墨已浓,濡动羊毛,不必过假思索,俱已一挥而就。大家互相传看,和“听月楼”的诗,一首首俱有矫矫不群之句。先是绮霞诗曰:百尺高楼玉宇清,一天月色向空明。

丁丁伐木遥如许,世外犹闻斧凿声。

绮云诗曰:

楼外凉侵秋气清,寒砧动处月光明。

晴空隐约将衣捣,一片更摧玉杵声。

宝珠诗曰:

楼传仙笔意奇清,眺望旋惊夜月明。

环珮叮噹来步履,非笙非笛落虚声。

大家看毕,互相称赞谦逊一回,每人诗后面俱有自己名讳漫题。绮霞命丫环将三幅诗笺贴于楼上粉壁,又是丫环送了一巡茶,吃过,绮霞对着宝珠道:“我们诗兴既毕,何不到雪洞前眺远一番,以豁睛眸?”宝珠自在家中被父亲拘住,不能远走一步以解闷怀。今在裴府又得他们姊妹作伴,很不寂寞。楼高眺远,更是雅事。一见绮霞所说正中心怀,便回道:“很好。”姊妹三人即起身到雪洞前四处一望,但见:一泓秋水接长天,远树迷离袅碧烟。

最好晴光舒野径,钓鱼滩上送归船。

宝珠看着秋天一派野景,甚舒胸怀。先还与裴家姊妹并肩站着,看后因越看越痴,竟把他姊妹拐在背后,他独自伏在洞口呆望。裴家姊妹将身退后,让宝珠在雪洞口畅意观望。绮霞眼尖,远远见两个戴方巾的后生从楼下来了,一步近一步,认得前面是宣生,后面是乃兄以松诱他来了。他把妹子绮云手上一担,努一努嘴,绮云点头会意,同乃姐把身子轻轻退在椅子上,坐了喝茶,暗笑宝珠。宝珠也不知就里,只顾出神朝下面望,身子露着半截,他也不知下面有人看他,且自慢表。

再言宣公子自在裴府写据回去,好不懊恼,心中只是纳闷。过了两日,又见以松。裴公子来邀他出去逛一逛。宣公子执意不肯出去。裴公子因得了乃尊密计,当面请出宣年伯,说知来意。宣爷不好推却,逼着儿子陪裴公子出去逛一会。宣公子勉从父命,同裴公子一路寻秋,也谈谈别的闲心,却走到花园后门口,正是听月楼上雪洞,正坐着宝珠一人在那里闲望。裴公子故作不知,问宣公子道:“你看那高楼上坐着一位佳人。”宣公子听说,抬头一看,吃惊不小,忙抢几步向前。且看下文。

第十一回访美探楼 遇婢破梦

诗曰:

彼此深情各自钟,谁知无处觅仙踪。

天工巧使奇缘合,再见当年旧玉容。

这是裴爷安排的巧计,叫女儿诱宝珠到听月楼上,在雪洞口闲望,故使以松将宣公子引到这里,两下会面,好使宣公子疑疑惑惑,方懊悔起来,向裴爷哀求,才奈何他一番。这个机关宝珠也不知道,宣公子越发意想不到。今听见裴公子说,那边楼口有一位佳人坐在那里,不觉将头一抬,看见那佳人好似柯宝珠的模样,大吃一惊,忙抢行几步向前,定睛细看,越看越像,唬得魂不附体,转身就跑,只叫:“不好了!青天白日见了鬼也。”说着要跑,被裴公子拉住道:“宣仁兄,何所见这佳人是个鬼呢?”宣公子道:“活脱一个被水渰死的柯宝珠!怎么不是鬼?”裴公子道:“你可知这高楼是哪家的?”宣公子道:“我哪里知道?这个人家楼上白日出鬼,也不相宜。”裴公子笑道:“宣仁兄少要乱说。这就是舍下花园的高楼,那雪洞内坐着的乃三舍妹,即家尊面许仁兄的佳人。怕仁兄疑惑舍妹丑陋,故小弟引仁兄当面一看,可不亚似宝珠么?”宣公子听说,越发说出呆话来,道:“岂有此理!仁兄欺我。分明一个宝珠的阴魂出现,怎说是你令妹?”

宣公子与裴公子在楼下高声争辨,早被楼上宝珠听见。楼下有人说话,怕的外观不雅,将身子缩进去,便与裴家姊妹带了丫环下楼出园去了。宣公子还要朝楼上细看,哪知雪洞内佳人已寂然不见了,心中如有所失。裴公子道:“宣仁兄不信小弟之言,你再去细访,不必在此发痴了。小弟就此告别。”说罢,把手一拱,就敲楼下后门进去。少顷,后门紧闭。宣公子见裴公子果从他楼下后门入内,果然此楼是他家的。但他令妹怎与宝珠生得一般无二?事有可疑。且前日梦中说“宝珠不死,汝休轻生”,莫非宝珠犹在世间?好令人难解。一面想着,一面转身而回。

到了自己府中,见过父母,仍归书房坐下,痴痴呆想:“裴兄上次约我出去闲遊到他府中,受裴年伯一番挫折,今日又苦苦约我出去逛逛。到他后花园门口,说了许多鬼话,他就撇我一人在外,独自家去。此人毫无一点朋情,以后这等人不必与他相交了。”想罢,叹息一回,忽叫声:“且住!曾闻得裴年伯只有两女,一字赵通政,一字江都督,俱已受聘。哪里又有个女儿?且方才雪洞中所见之佳人,分明是宝珠模样!裴兄怎说是他令妹?天下同模同样的原有,怎么这等厮像?”宣公子想到此处,忽又拍掌大笑,欢喜起来,道:“莫非宝珠落水之时,是裴年伯救了回来,也未可知。谎说是他女儿,与我做媒,怕的柯老知道,又起风波。这是裴年伯一团美意。哎哟,不好了!若当真有此事,岂不被我一阵粗莽性气送吊了我的好姻缘,令人可恨!”说着,只是跌足叫屈。又转一念道:“宝珠生死并无确信,何必徒费神思!哎,若是宝珠真死,苍天呀!我宣登鳌何福薄至此,连一个有才有貌的佳人也消受不起?生我宣登鳌在世上有何用处!”想到这里,又是泪珠双垂,好不伤心。哭了一回,暗想:“裴家父子说话吞吐,其中事(足亦)可疑。也罢,我闻得裴府花园中有座听月楼,乃仙笔题的,并有仙诗四句。我久已要去一看,因病纠缠,是以耽误,未曾去得。今可惜此探访名楼并美人消息。但解铃还是系铃人,仍要去找裴兄引进方妥。”想定主意,且歇息一夜,明早且去到裴府走遭。说罢,已是掌灯时候。用过晚膳,也无心去看书,便解衣上床,安寝一夜。心下乱想,不曾合眼。到了天明起身,梳洗已毕,用过早汤,即到后常,请了父母早安,诡言出去会文,带了书僮,出了府门,一直向裴府而来。

不消片刻,已到裴府。宣公子问门公道:“你家公子可在书房?”门公回道:“公子不在书房,在花园内看秋色去了。”宣公子道:“烦你引路到花园去。”门公答应,引着宣公子进了花园,正值佛奴在那里顽耍,便叫:“佛兄弟,公子在哪里?有宣公子来候,快去通报。”佛奴道:“公子在梨花厅上看书呢。我同宣公子进去。伯伯请便罢。”门公点头出园去了。佛奴尊声:“宣公子,这里来。”宣公子主仆跟着佛奴,一路弯弯曲曲来到梨花厅。佛奴抢一步先到厅上报知公子。公子已知宣生一定来问他消息的,果不出其所料,即起身出迎。见宣生进得厅来,叫声:“宣仁兄来何早也!”宣公子道:“屡蒙仁兄枉顾,小弟今日特来回候。”说着,两下见礼,分宾坐定。佛奴送茶。茶毕,裴公子道:“仁兄昨日将我舍妹认作鬼魅,未免来不得些。小弟故心中不忿,失陪仁兄,是以家来了。”宣公子被说得满面通红,道:“仁兄休怪。我只认楼上的令妹宛似宝珠,故说是鬼。若当真是仁兄令妹,小弟怎敢乱道!但有一件疑心之事动问仁兄,望乞仁兄见教。”裴公子道:“宣仁兄有何事疑心,乞道其详。”宣公子道:“小弟闻得尊府只有两位千金,一字通政赵府,一字都督江府,俱已受聘,哪里又有一位千金未曾受过人家的聘礼呢?此事小弟不解。”裴公子笑道:“仁兄有所不知。这是我的堂妹,幼失父母,在小弟处抚养成人,我父母亲如己出,所以做主择婿。这个舍妹不但有貌,而且有才。兄如不信,可到我家听月楼上看一看他诗词,便见分晓。”宣公子道:“小弟久闻名楼仙(足亦),正要上去瞻仰一番。”说罢,起身同裴公子转弯抹角一直来到楼门。正要上楼,忽见佛奴来说,夫人请公子到内堂,有要话相问,立等公子。公子听说,便叫:“宣仁兄请先上楼,小弟即刻就来奉陪。”说罢,转身自去。宣公子的书僮已被佛奴拉在别处顽耍去了,只趁宣公子独自慢慢上楼,见楼中明窗净几,十分幽雅,果然有“听月楼”三字金匾,下面摆着香案,知是裴年伯早晚焚香之处。又见粉壁上写有四句七绝,近前一看,乃咏听月楼的诗。细细一看,连声称妙道:“果然这‘听月’二字,镂琢精工,不愧仙笔。此楼可以永垂不朽了。”说着,坐将下来,但见左边壁上贴着三幅锦笺,字亦写得工楷柔媚,好似女子笔意。“莫非裴仁兄所说他的几位令妹的闺句么?待我向前细看一番。”又起身走到左边壁间一看,三幅锦笺都是和听月楼诗的原韵。先看绮霞、绮云的诗,连连点头道:“用意好,押韵稳,绝无香奩气味,可称闺中二美。”及看到第三幅锦笺上写着头一句“楼传仙笔意奇情”,这一句起的突兀,且有顾旨发挥之意。第二句“眺望旋惊夜月明”,有此一“惊”,方起下“听”字意思。第三句“环珮叮噹来步履”,诠“听”字,有引人入胜之致。第四句“非笙非笛落虚声”,月听到这般地位,是假是真令人玩味无穷。此一首咏听月楼诗的和韵,较前二首,体格生新,才华秀美,不亚古人大家道蕴矣,但不知可是裴仁兄所说这位堂妹么?再看后面写的“薄命女宝珠慢题”,看毕,大吃一惊道:“怎么称为‘薄命女’?是呀,到底不是裴年伯亲生,或另眼看待,较之亲生女儿分了厚薄,所以,一生不平之衷借诗寓意,故女称‘薄命’。这也怪他不得。但不知裴仁兄的令妹也叫宝珠,这却奇怪得狠了,莫非宝珠竟不曾死,埋藏于裴年伯家中?不然如何有两个宝珠?裴仁兄口口声声说是他的堂妹,我若问他细底,倘被他班驳起来,叫我何以回答?”一时心中烦燥起来,不觉口渴。半日不见裴府书僮送茶上楼,便到楼门口唤自己书僮,亦不见答应,忍不住下得楼来去找自己书僮。

走未几步,才转了一个弯,只见远远来了一个绝美丫环,捧着一盘船茶,冉冉而来。宣公子不知这美婢捧茶往何处去。此刻口渴忘情,忍不住叫声:“姐姐!将手内这一杯茶见赐与小生,以解渴烦罢。”那美婢听说,将宣公上下一望,把脸沉下来道:“相公们在花园游玩,自有书僮伺候送茶。婢子这杯船茶送与宝珠小姐吃的,何能乱与别人!倘小姐知道,岂不要责备婢子。相公莫怪。”说罢,转身要走。宣公子被他这一夕话说得满面通红,无言回答。见他转身要走,忽想起这个美婢好似姨妹宝珠的丫环如媚模样,越想越是,抢一步向前,叫声:“姐姐慢行,小生有话问你。”那美婢又停步不走,问道:“相公有什么话问婢子?快些请教,茶要冷了。”宣公子笑吟吟道:“姐姐的容颜好似小生姨妹房中的如媚姐姐一般,故此动问一声,不知可是的么?”那美婢把脸一红,道:“我便叫如媚,却在裴府中使用。我也不知相公为何人,也不知相公的姨妹为何人。天下同名同姓者多,同模同样者亦复不少。就是婢子名叫如媚,虽有两个,不足为奇。就是我家小姐名叫宝珠,柯府中有小姐名叫宝珠,也不知是一个宝珠,两个宝珠。请相公去细细推详。婢子不及说话,要送茶去了。”说罢,捧着船茶,如飞而去。

宣公子听了美婢这一番话,如醉如痴,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只是呆呆出神。怎生醒过来,且看下文。

第十二回巧试佳人 戏捺书生

诗曰:

本知儿女却情长,随意风流有侠肠。

白首良缘原不偶,一经磨折姓名香。

如媚花园送茶与小姐,岂有明知宣生在花园内而使小姐前来私会,这也是裴爷叫绮霞唤了如媚,说明其故,假向花园送茶,倘遇见宣生,教他这几句话。如媚岂认不得宣生?他是明知故昧,使宣生心中疑惑不定。一闻如媚这些话,呆呆站在那里,暗想:“这个送茶的丫环分明是宝珠姨妹的丫环如媚,他又推说不是。且住,我闻得柯姨丈将宝珠姨妹逼了投江,并将丫环如媚、如钩一同送入波流。这一定是裴年伯一并救了回来,说什么是裴兄的堂妹,多分宝珠未死,住在这里。想裴年伯许婚于我,不向我说明,使我坚守宝珠。当面辞婚,得罪裴年伯。年伯呀,你真好游戏也!我如同在醉梦之中,今日梦也该渐渐醒了。”想到这里,越发出神。不料跟他的书僮在别处顽了半天,怕相公见责,飞星一气跑来,一头撞在宣公子怀里。公子不防被这一撞,一交跌倒在地。书僮也跌在公子身上,急急爬起。见是公子,唬得魂不附体,拖手一旁站着。公子慢慢爬起,见是书僮,骂一声:“狗才!在何处贪顽了半日?也不伺候送茶,此刻又冒冒失失跑来撞我一交。这是什么意思?”说着,气忿忿的向前,打了书僮两个耳刮子。书僮被打,也不敢回言,骨都着嘴,站在一旁。宣公子道:“狗才!还不到楼下送一杯茶到梨花厅上来与我吃!”书僮方答应去了。宣公子转身到梨花厅内坐下,暗想:“裴仁兄家去也不来了,我还有许多话问他,累我在此呆等,好不耐烦。”正想之间,书僮已将茶送到。宣公子一面吃着茶,一面叫书僮去找裴家佛奴,问他:“公子往哪里去了?速来回信。”书僮领命,不敢怠慢。去了一会,来回伏公子道:“裴府公子是夫人打发往赵舅太爷那边去拜生日,今日有一天呢,到晚方回,佛奴也跟去了。是我问门公的。”公子点头。吃了茶,站起身来,带了书僮,怏怏而回。少不得日日来找裴公子,要探访宝珠的信息。门公总回不在家,又不好意思当面去问裴爷。没情没绪回到咱家书房闷坐,且自慢表。

再言裴公子何尝在赵府去拜生日,也是裴爷使的机关。引宣生到听月楼上,看见宝珠的诗,知道宝珠不死,落款又不落姓,且称他薄命女,令其疑惑不定。以松是夫人叫去了,宣生又无人问,再加如媚送茶一番话,更令宣生心痒难抓,哭不得、笑不得。裴爷与儿女们在背后暗笑,连宝珠也不知道。如媚自到花园送茶遇见宣生,也猜着裴爷几分属意。又是绮霞吩咐如媚瞒着自家小姐,不许走漏风声。如媚领命,并连同伴如钩也不向他说明。他只在旁边看着裴爷巧为播弄宣生,又是好笑,又是感激裴爷。“小姐为他《玉人来》一幅诗,连我两个婢子几乎一同丧命。今日奈何得宣生也够了,方出我们主仆心头之气。”正独自暗想,见裴府大小姐的丫环来唤如媚,叫声:“姐姐少要在此呆想。我家老爷与小姐在中堂叫你去说话呢!”如媚道:“姐姐少待,待我回声小姐去。”那丫环摇手道:“老爷临来吩咐的,叫姐姐不用向小姐说,立等你去。”

如媚依言,随了这个丫环一路来至中堂,且裴爷夫妇与公子、小姐俱坐在那里,向前挨青磕头。起来站立一旁,尊声:“老爷呼唤婢子有何吩咐?”裴爷道:“你家小姐虽有父母在堂,婚姻大事非我所主,但你家老爷将你小姐无故治于死地,父女之情已绝,若不亏我设法救回,你小姐久已葬于鱼腹中矣。你小姐虽非我生身之女,我却是他再生之父。你小姐的婚姻我可以做得主了。你道是也不是?”如媚道:“老爷恩同再造,人非草木,焉有不知?就是两个婢子的余生,也仗老爷的大力救拔。婢子恨不能结草以报,只好将来供长生禄位,早晚焚香,保佑老爷公侯万代,福寿绵长。何况我家小姐千金之体蒙老爷救于波中,不独将来不白之冤可洗,即一时难合之事可成。真是重生父母,报答不荆岂有小姐婚姻之事不由老爷做主的?”裴爷见如媚说话伶牙俐齿,十分爱他,便道:“你说小姐的婚姻该由我做主,为什么我前日将你家小姐许与宣府,是我叫大小姐对你家小姐说的,你家小姐反不遵我命,执构起来,是何原故?想必你家小姐无情于宣生。这段姻缘是不得成了,我也强他不得。但今早我在朝内,有首相蒋大人,名叫文富,所生一字国銮,年已二十,才貌不亚于宣生,乃蒋大人的爱子,要择一个有才有貌的媳妇配他的儿子。不知谁人多嘴,说我家有一个才貌双全未字的掌珠。他今日在朝房当面向我求亲,托了巩通政为媒。我因他是当朝首相,又有权势,不好回他,遂当面允了这头亲事。他那里择日下聘过来。你家小姐的亲事,虽是我做主,到底向他说一声。我本当唤他出来说知,恐他羞涩,不能向我回答。欲待叫我家大小姐、二小姐去说,他二人挨送没趣,又不服气。再说你是小姐的贴身心腹丫环,他的性情你总知道,所以叫你出来。可曾听见我方才吩咐的一番话?你可回房向小姐细细说知,并叫小姐将自己年庚写出来,好等下聘日期腾在喜书上回礼的。你好好回小姐说去罢。”

如媚答应下来,退出中堂,一路暗想:“裴爷这番大变动好不令人奇诧,叫我怎好对小姐去说?小姐的心事我岂不知?小姐听见此话,不知如何着急,必有一番大风波呢。若隐忍不言,裴老爷当真做下此事,要向我讨小姐年庚,叫我何以回答?且趁此时相府未曾下聘,叫小姐早早打点,或可挽回。嗳!怪来怪去,只怪小姐老实,就允了宣府这头亲事,完却心愿却罢了,又为什么拿班做势,怕的什么‘无私有弊’,回断了裴府两位小姐,怎怪裴老爷今日借口将小姐另许婚姻?小姐呀!不知你将此事怎么处呢!”

想着已到自家小姐房中,正见宝珠午睡方才起来,问道:“如媚,我方才唤你半日,你往哪里去的?”如媚道:“是裴老爷唤婢子到中堂去,有话吩咐的。”宝珠道:“裴老爷吩咐你什么话?”如媚道:“小姐不要生气,婢子方敢直言。”宝珠笑道:“裴老爷乃我救命的恩人,他吩咐你的话,我有何气可动?自且说来。”如媚就把裴爷吩咐的话一字不曾隐瞒,细对他小姐说了一遍。列位,你道裴爷当真将宝珠与蒋相对亲吗?裴爷虽是风流司寇,却一生刚方正直,怎肯联姻奸相?这又是巧试宝珠之心坚也不坚。宝珠要算聪明女子,也参不透裴爷的机关。今听得如媚一番言语,由不住一阵心酸。两眼一翻,气咽胸膛,一交晕倒在床上。唬得如媚急急向前,扶住了小姐身躯,掐住人中,即唤如钩取姜汤来。如钩答应,飞星取了姜汤到来,跪在床边,用耳挖撬开小姐的牙关,慢慢用茶匙挑了几挑姜汤送在小姐口中。歇了一会,小姐方才苏醒过来,叹了几口气,哭啼啼叫着自己的名字道:“苦命的宝珠呀!与其今日如此,何必当初又救我于波心,多此一番赘瘤?哎!这总是我的生来命苦,不怪别人。与其生在世上活活现形,不如是赴九泉倒也干净。”说罢,放声大哭不止。如媚劝道:“小姐不必伤心,事还未成,打点主意要紧。”宝珠哭道:“我有什么主意?唯一死便完事了,还打点什么!”如媚到了此刻,见事关紧要,不得不向小姐说明,便将花园送茶,道见宣生,与他一问一答的话[说了]。“我是这里大小姐教我说的,又叫我瞒着小姐。据婢子看来,裴老爷做事虚虚实实,令人难测。此话之真假未可遽信。小姐不要堕其术中,自费苦恼,使伊父女暗笑小姐之太愚拙了。”宝珠听见如媚这番相劝的言语,忽然醒悟过来,道:“你之所言一丝不错,这是裴爷巧试我,静守宣郎可是真心。我何不将计就计!”附着如媚的耳道:“你去如此这般,可好么?”如媚点头道:“很好!小姐不要当真的。”被宝珠一口啐,笑着去了。如媚赶至中堂,慌慌张张只叫:“老爷、夫人,不好了!”裴爷夫妇同吃惊道:“什么事这等慌忙?”如媚道:“婢子将老爷吩咐的话向小姐说知,小姐急了,在那里上吊呢!”这一个信唬得裴爷等一齐赶至后边,见宝珠房门紧闭,高叫:“宝珠,休要如此!这是老夫试你的心,何得自寻短见!”说着,用脚将房门踢开。但见宝珠笑嘻嘻的出来道:“爹爹之恩未报,怎敢就舍得死?”裴爷见宝珠,哈哈大笑道:“好个智巧之女,深知我心。不枉我一番美意。”大家各自放心。

且按下裴府之事,再言宣公子屡在裴府探信,总会不见裴公子问个实底,好不心中焦躁。每日只坐在书房痴痴呆想。茶不思,饭不想,又有些病将起来。那日正闷坐书房,忽见书僮呈上裴公子一封字儿。公子接过,拆开字儿一看,不知其中是忧是喜,且看下文。

第十三回许姻倩笔 赴选登科

词曰:

拙痴不解虚圈套,误认冰人可代疱。

笔底生花花解语,笑他往事亦徒劳。

宣公子因访不出宝珠的消息,正在书房心中纳闷,忽接到裴公子一封字儿。只见信皮上写着呈上“宣仁兄喜书”五个字,不免疑心道:“裴仁兄这封书子怎加一‘喜’字?且拆开一看,便见分晓。”想毕,把书子拆开,抽出信来,见是一幅松江笺,写诗四句在上面。细细定睛一看,只见上写道:诗曰:痴生何必过踌蹰,裴宝珠原柯宝珠。

珠拾江心留好合,难求月老释前辜。

宣公子看了书子,大吃一惊,只问:“不好了!哪知宝珠竟认真是裴年伯救回。他好意与我为媒,我大不该回的那等决绝,又写了凭据与他,再不懊悔。今日叫我怎好意思去求他?若不去求他,宝珠又在他家,这便怎处?”想了一会,道:“也罢!不如带了这幅诗笺,前去禀知爹爹,商议如何办法,或有挽回,亦未可知。”

想定主意,拿了诗笺,站起身来,出了书房,来到后堂。见父母俱坐在那里闲话,向前打了一躬,请过父母的安,一旁坐定,便尊声:“爹娘呀!宝珠姨妹竟不曾死呢!”宣爷夫妇同吃一惊道:“有这等事!今在哪里?”公子道:“现是裴年伯救了回去。”便将他诡说宝珠是女儿,即托柯姨丈为媒,我们如何不允;孩儿又因裴年伯面许为婚,我又写了绝据,只为孩儿要苦守宝珠,一时莽撞;今当真宝珠在裴年伯家,此事怎处的话,说了一遍。宣爷道:“你怎知宝珠在裴年伯家?”公子又将听月楼下看见宝珠在雪洞口,还疑是鬼;后到听月楼上亲见宝珠的诗句、并遇见他的丫环如媚,方有些疑心宝珠不曾死的话,说了一遍。”今又接得裴仁兄送来的诗一看,宝珠不在裴府往哪里去?请爹爹一看便知。”说着,将诗呈上。宣爷接过一看,哈哈大笑道:“果然宝珠不死,现在裴府。”夫人听说,也欢喜起来,甚是感激裴爷,便叫声:“老爷!既是宝珠尚在裴府,裴爷不比柯老为人。老爷,何不代痴儿成就这段婚姻,也不枉痴儿一番思慕宝珠之意。”宣爷摇头道:“这事很大费周折呢。”

夫人道:“婚姻美意,有何周折?”宣爷道:“夫人有所不知,只因痴儿坚守宝珠,誓不再娶,他不知裴年兄央了柯老说媒,诡说是他女儿,岂料即是宝珠,遂不允这头亲事。裴爷又当面许痴儿的婚姻,痴儿不知就里,又写下绝据与他,再不懊悔、前去求他。裴年兄本是一团美意,我父子反拒绝于他,岂不恼我父子么!今日水落石出,就是宝珠在他家里,有何意思再去求他?”公子听了乃尊一番言语,好似一瓢冷水浇在头顶上,心中一若,珠泪双垂。夫人见儿子这般光景,又是疼儿心重,怕他再想出病来,叫声:“老爷!你虽这么说,到底还代痴儿想个法,成全他一段痴想。”宣爷也见公子一旁堕泪,心中有些不忍,便道:“夫人放心。苦我老脸不着,待我亲去向裴年兄求亲,且看痴儿缘法如何。”夫人点头道:“老爷亲自出马,事再无不成的。”宣爷笑道:“且莫要拿稳了。”夫人道:“事不宜迟,且屈老爷今日就去走一遭。”宣爷道:“这个自然。但宝珠不死,夫人可暗差一个的当人送信与柯姨,使他放心,切不可走漏风声与痴老同秀林贱婢知道。”夫人道:“这个在我。”宣爷说罢,起身即去更衣,命家人打轿伺候。公子此刻方才改忧为喜,送了乃尊上轿,回他书房静候好音不表。

且言宣爷轿到裴府,下轿,早有门公通报进去。少顷,裴爷出迎。迎到内厅,两下见礼,分宾坐定,家丁送茶。茶毕,裴爷道:“宣年兄在府纳福,今日甚风吹到寒舍?有何见谕?”宣爷道:“小弟有一件不得已之事,特来负荆的。”裴爷道:“年兄未曾得罪小弟,何出此言?”宣爷道:“前因年兄托柯舍亲代小儿为媒,小儿坚守宝珠,是以得罪年兄。今日闻得宝珠是年兄救回,痴儿欲仗年兄成全此事,愚父子感恩非浅。今日小弟一来代小儿请罪,二来面求年兄倚允。”裴爷笑道:“年兄今日来迟了,小弟已将宝珠许与蒋相之子了。年兄莫怪。”宣爷大吃一惊道:“怎么年兄与奸相联起姻来了?”裴爷道:“年兄嫌小弟家道寒俭,不肯俯允这头亲事,小弟只好仰扳相府,将来做个靠山罢。”宣爷被裴爷说得满面通红,无言可答。裴爷又道:“年兄莫怪我说。非是小弟不欲成就令郎的姻缘,我之设法救了宝珠,为的何来?所以诡说我女,怕的柯老知道,又起风波。就是托他为媒,亦为后日地步。年兄不允亲倒也罢了,只可恨你家令郎过于无知,竟当面敢写下绝据,与我为凭,再不懊悔、向我求亲。这是与宝珠恩断义绝。小弟怕误了宝珠的好逑,所以另许蒋门。年兄今日到此,挽回无及了。”宣爷被裴爷说得浑身冰冷,忽想起裴公子的诗句上之意,宝珠并未另许他人,分明叫我儿子服罪,求他乃尊。裴公之言,不可尽信。想了一会,叫声:“裴年兄!你这些话还有些欺我。”裴爷道:“小弟生平不曾欺过朋友,句句皆是实言,有何欺年兄之处?”宣爷将裴公子的诗句取出,递与裴爷,道:“这是令郎的诗句,分明写的宝珠仍待痴儿,不过要他服罪求亲之意。今日年兄又说宝珠另许蒋门,岂不是欺小弟么!”裴爷接过他儿子的诗句一看,又转口道:“就是宝珠不曾另许蒋门,无奈你的令郎写的绝据太狠些。”宣爷道:“可借绝据一观?”裴爷取来与宣爷,看了一会道:“好大胆畜生!这等无知狂言,怪不得年兄动气。总是小弟陪罪。”说着,离坐连连作揖。裴爷一把拉住道:“年兄不要如此,快请坐了好说话的。”宣爷依言坐定,裴爷便把不允亲之后,为你令郎用一番委曲成全之计,才能引人入胜[的话说了]。“年兄既说开了,小弟自当从命。只是令郎要唤他到来,代小弟责备一番,方成全他这段美事。”宣爷笑道:“这是理当如此。”说着,把那纸绝据递与裴爷收了,一而又叫家人飞星回府,速请公子到此议话。家人答应领命去了。

裴爷又向宣爷道:“宝珠虽是我做主许婚与你家令郎,到底柯年兄是他亲父,怎肯使他父女不认?但柯老直拙,若明向他说,又费一番唇舌,我自有道理,不怕不入我彀中。”宣爷听说,十分感激裴爷。正要回答,早见他儿子登鳌从外面进来,见了裴爷,很不好意思。没奈何,向前尊声:“年伯在上,小侄宣登鳌外日狂妄无知,误犯虎威,小侄该死。今日知罪不容逭,特来请罪,望年伯看家父分上,高抬贵手,恕了小侄罢。”说着,跪将下去。裴爷一把拉住道:“贤侄,你是不懊悔再来求人的,何必行此大礼?”宣公子道:“小侄的罪,擢发难数,不过信口乱言,望年伯海涵。大人不记小人之过罢。”裴爷也不叫他坐,只叫声:“住口!当着你令尊在此,你说信口乱言,如何又写下绝据与我么?”宣公子也狡赖道:“小侄何曾写什么绝据与年伯的?”裴爷道:“你亲笔写的绝据,你家尊方才看过,难道冤赖你不成?你拿去看来!”说着,把绝据掼与宣公子。宣公子拾起绝据,也不去看,一阵乱撕,撕得粉碎,捺于嘴内,只叫:“年伯呀,小侄何尝写什么绝据,不要冤赖小侄呀!”引得裴爷哈哈大笑道:“好个狡猾儿郎!亲事便许了,你听你尊翁择日下聘过来。你须依我两件吩咐:你若要是洞房花烛夜,须等你金榜挂名时。”宣爷道:“这也是自然之理。”又叫儿子过来拜谢裴爷成全之恩。宣公子依言要大拜八拜,裴爷只受了四礼,道:“贤侄从此可以无所忧虑了,去发奋读书要紧。”宣公子连声答应。宣爷道:“裴年兄还请何人为媒?”裴爷道:“仍用柯老。”宣爷笑道:“年兄用的好机关。”说罢,父子告别裴爷,上轿而去。

裴爷回后,说与宝珠知道,宝珠也暗自欢喜,深眼裴爷神机妙算。次日,裴爷果然请了柯老到来,托他为媒。柯爷心中很不舒服,暗想:“有个女儿还怕没人家!他既不允亲就罢了,一定爱煞这小畜生!”心中虽是这等想,外面又不好推却,只得代他到宣府去说媒。这一回,一说便成。回覆裴公一边择日下聘,无非从丰礼物下到裴府。柯爷是大媒,先领盒过来,与裴爷道喜见礼,坐下吃过茶,有家人来请裴爷写小姐的庚帖,裴爷就在厅正中桌上,举笔就写。方写一字,忽然两手乱飐起来,道:“这又是旧病发了。柯年兄,烦你代我一书。”柯爷笑道:“这件事如何代得?”裴爷道:“不妨事的。我女即如年兄女儿一样,可以写得的。”柯爷不知是计,便信笔一书。写毕递与裴爷一看,连称很好。忙用喜套封好,装于盒内,打发行人到那边去。聘礼一概取入后边,只留下一对金钗,送柯老为写年庚润笔之资。柯爷道:“聘礼如何转送与人?”裴爷又说不妨事,务必要柯老收了。柯爷方告别。到宣府吃了一日喜酒而回。

宣公子自定下宝珠,心满意足,发愤读书。怎么前去赴选登科,生出别的甚事,且看下文。

第十四回奸相逼婚 怨女离魂

诗曰:

姻缘本是订三生,水(失刂)何能去强成。

美意殷勤转恶意,奸权一味任纵横。

宣爷自代儿子在裴府定了这门亲,又是柯老为媒,也知裴爷用意,便力劝儿子念书。宣公子此刻心内一块石头落将下来,也想大登科后小登科,遂下帷攻苦,用心发奋。他平时本是个饱学秀才,胸罗二酉,功惜三余,略加工夫点缀,越发文思大进。那年正当大比之期,应归他本省乡试。奈因路途遥远,宣爷不放心打发他一人前去,遂在京中代他拔例纳粟,追赴本京乡试。到了场期,宣生进去,本是平昔拔深,文不加点,头场三篇,一挥而就,缴卷出场,将文字謄写出来,呈与乃尊一看,宣爷见他字字珠玑,句句锦绣,心中大喜。那二场三场宣生越发容易,早早完了。三场事毕,在家候榜。到了放榜日期,宣登鳌中了亚元,就有报子报到府中。宣爷夫妇俱是大喜,赏了报钱而去。宣生免不得去吃鹿鸣宴、谒房师、拜同年、吃喜筵,忙忙碌碌一个多月,又去用会试工夫。光阴易过,瞬息间就是次年春闱,正总裁点了裴爷,副总裁点了柯爷。一个铁面无私,一个拘执不徇人情。虽奸相蒋文富要代儿子通关节,也无从穿插,所以礼闱肃清。宣生会试三场自不必说,好似探囊取物。直到揭晓,又中了径魁第八名。报到宣府,宣爷夫妇欢喜自不必说。宣生去谒座师:一是裴爷,彼此甚是喜欢;一是柯岳丈,彼此相见,俱有羞惭之色。这些闲话不消细述。

单言殿试日期,天子临轩,考选新进士。选来选去,选出三鼎甲。那榜眼、探花不用交代他出迹,只诉状元中了宣登鳎天子见状元生得才貌双全。龙心大悦,敕赐游街三日,好不荣耀。此刻宣府、裴府、柯府人等无不欢喜,只有柯老渐有些慎悔起来。当初若不将宝珠逼死,允了这头亲事,岂不得一个状元女婿?今日白送与老裴受享。忽又转一念道:“宣家小畜生坑死我家女儿,做此败行之事,怎么反中起状元来?这也是我的眼瞎,却不该取中他的进士。”此刻柯老心中犹错怪宣生,这且不表。

只言宣状元游街已毕,回朝覆旨,当殿授为翰林院修撰之职,少不得赴琼林宴,回府祀祖,拜父母,又去拜裴爷、柯爷。家内摆下喜筵,开锣演戏,款待宾客,好不热闹。忙了三五日,再去拜九卿六部,谒见阁相,别处拜见不用细讲。

只言奸相蒋文富,因想儿子年已不小,也指望他功名成就,好继一脉书香。又知儿子学问平常,仗着自己武艺,未必得中,见天子春闱点了裴、柯二公做了主裁,欲代儿子通个关节,面托二公。无奈二公毫不徇情。奸相深恨裴、柯二人,欲待报仇,又无从下手,只得隐忍在心。心中正在纳闷,忽见堂官进来禀道:“启相爷,今有新科状元宣登鳌禀见太师,未得钧旨,不敢擅入。”蒋相听说,点一点头,即命堂官代他相迎。常官领命迎进宣状元。状元见了蒋相,尊声:“老太师在上,容新进学生宣登鳌拜见。”说着,拜将下去。蒋相见状元行礼,因他是天子门生,也将身站起,立在一旁,只叫:“殿元公行常礼罢。”受了两礼,即命常官拉住,吩咐看坐。状元道:“老太师在上,学生理当侍立听教。”蒋相道:“未免有几句话儿谈谈,哪有不坐之理?堂官看坐。”堂官答应,在左边一旁摆下椅子,状元向前告坐。坐定,堂官送茶。茶毕,蒋相道:“殿元公少年英发,名魁天下,他年必为国家栋梁。”状元连称“不敢”,道:“新进小子,樗栋庸材,侥幸以得功名。倘有不到之处,仍望老太师指教。”蒋相笑道:“殿元公未免过谦了。”又谈了些别的闲话,状元公起身告辞,蒋相命堂官送他出相府而去。

蒋相见状元生得才貌超群,语言出众,颇有招他为婿之意。因想:女儿年已十六,小字连城,尚待字闺中,不若招新科状元为婿,以了我老来一椿心事。且住!当面不好言婚,不若叫门生巩通政到来,托他将媒,他还会说话,善为撮合。想定主意,即叫人到书房去请巩通政。通政下朝无事,每日在相府书房陪着蒋公子谈嫖经。今一见相爷来叫他说话,起身如飞,出了书房,赶至中堂。见了蒋相,早已卑躬折节,笑脸相陪。尊声:“老太师在上,门生巩固请安。”向前打了一个千儿。蒋相吩咐坐下,通政告坐。坐定又道:“老太师呼唤门生,有何吩咐?”蒋相道:“只因老夫有一爱女连城,年已十六,尚在择婿,并无一个可意儿郎。老夫见新科状元宣登鳌才貌双全,倒与吾女是一对佳偶。今烦贤契前去为媒,事成必当重谢。”通政连称不敢,道:“这宣殿元,莫非宣侍读的令郎么?”蒋相道:“然也。”通政道:“既是老太师吩咐,门生理当效劳。”蒋相道:“老夫在此专候佳音。”通政起身告别蒋相,到了门口上轿,一直往宣府而来。

轿到宣府,早有门公入内通报,宣爷整衣出迎。此刻通政已下轿进来。彼此见面,手拉手,相让到厅。见礼,分宾主坐定。家人送茶。茶毕,宣爷道:“寅兄今日光降寒舍,有何见论?”通政道:“无事不敢轻造贵府。只因蒋太师有一爱女,年已十六,才貌双全,射屏未得其人。今兄令郎殿元公,倒是一对郎才女貌,堪为配偶。故命小弟到此为媒。两下门当户对,寅兄不可错了这好机会,望乞俯允。”宣爷吃惊道:“若论相府议婚,小弟求之不得。但小儿已聘柯太仆之女,何得停婚再娶?望寅兄婉言回覆太师,容日荆请。”通政笑道:“寅兄不要固执不允,堂堂当朝首相也是难仰扳的。允了亲事,还有许多好处。”宣爷听说,把脸一沉道:“小儿履历载明已聘柯氏,非我说谎。还叫小儿休了柯氏去就相府之亲?还叫相府千金来做小儿的二房?至于有好处没好处,也不能信此挟制于我。其话欠通。”通政被宣爷批驳一番言语,说得满面通红,即起身告别。上轿而去。

到了相府,入内,见了蒋相,便将宣爷不允亲的话说了一遍。蒋相大怒道:“老夫好意向他求亲,他到拿班做势起来,有多大的学士,有多大的状元,敢来抗拒老夫?少不得将这班无知畜生一个个治于死地,方出心头之气!”说着,只叫:“可恼!可恼!”通政陪笑道:“老太师请息怒。谋事在人,只要门生略施小计,包管入我彀中。”蒋相变怒为喜,道:“贤契计将安出?”通政道:“只要问声柯太仆可是有女与宣府为婚,若真有此事,别作计较;若无此事,只消老太师发一请帖到那里,说有一寿屏托殿元公一写,不怕他不敢来。来时只用设席款待,门生假意相陪,将酒把他灌醉,一面硬将他送入小姐房中。等他醒来时好意应承,通知他父母择口入赘。若倔降时,只说他酒后私入相府,硬闯进闺房,调戏宰相的千金,该当何罪!只消老太师一本奏于当今,看他状元可坐得稳?只怕他父子总要问罪呢。门生拙见如此,请老太师上裁。”蒋相道:“此计很好。就是这么办法。”

即取过宣状元履历手本一看,果填的聘妻柯氏。遂打发家人到柯太仆府去问。去了一回,即覆命相爷道:“太仆府中回说,他家只有一位小姐,已死多年,并无宣府联姻之事。”蒋相听说大喜道:“分明是学乾故意推托,须要用着巩贤契之计了。”

即命巩通政去写请帖,差了一个堂官到宣府去请状元。说了来意,宣爷因在前不允他亲事,怕他见怪,今见他请儿子写一副寿屏,再不好推却,只得打发儿子坐轿,带了书僮抱琴、醉瑟跟随,一直往相府门第而来。

到了府前,下轿入内,自有堂官引路去见蒋相,少不得行廷参之礼,又与通政见礼。坐下,略叙寒温。状元请寿屏出来写。蒋相吩咐:“通政先陪殿元公便饭,然后写屏。老夫失陪。”说罢起身回后去了。通政邀了状元到花厅那边,已摆下现成酒席伺候。状元与通政推让一会,坐了上席,通政主席相陪。早有相府家丁上酒上菜。通政有心算计状元,状元不知是计,量又有限,被通政左一杯右一杯苦苦相劝,早已吃得薰薰大醉,伏在桌上睡了。外面轿子并跟随书僮俱吃了酒饭,叫他们先回,说有一夜的寿屏写呢,次早来接。只剩状元一人在此,入了牢笼。通政见状元已醉,一声吆喝,外边早跑进几个家人,七手八脚将状元抬至连城小姐后楼榻上睡倒,并不通知小姐一声,一哄而散。

此刻小姐带着丫环俱在楼下闲坐,直到用过晚膳之后,方命丫环点灯上楼。蒋相见女儿要回楼去,就把这条密计向他说明,叫女儿依计而行。“这是为你终身大事,不可错过机关。”这位连城小姐虽是奸相女儿,为人却性气刚烈。今听见乃尊吩咐的一番话,由不得杏眼圆睁,柳眉直竖,道:“爹爹是何言语!女儿乃相府千金,怕少相当亲事?人家既有前妻,不肯使女儿为妾,亦是正理,岂有女儿清白声名被爹爹用美人计坑陷?女儿有何颜面再生在世上!”说罢,把银牙一咬,用力向阶前槐树下撞去。只听得“(足乞)”(足察)一声响亮。连城性命好歹,且看下文。

第十五回新诗免罪 旧好露奸

诗曰:

鸾笺一幅起愁围,今日鸾笺免是非。

有喜有忧何变幻,总因丽句感天威。

蒋相见女儿连城刚烈不从,向阶前槐树下撞去,只唬得他魂不附体,急命丫环仆妇向前搭救。哪知来不及了,早已顶分八片,尸横在地,血溅尘埃。众人见小姐如此惨死,莫不伤心堕泪,回报蒋相道:“小姐已是没用了。”蒋相一闻此言,早已将魂魄飞散九霄,跑下阶前抱住女儿尸首,放声痛哭,道:“亲儿呀!你既不愿如此,何一旦轻生?忍心舍了为父的去了?”说罢,痛哭不止。国銮与通政在书房,一闻此信,俱吃惊不校通政不能入内,便对国銮道:“事已如此,公子进去劝慰太师一番,不要苦坏身子。请太师出来,治弟另有话商议。”国銮也是含着两行眼泪,如飞赶进中堂,见妹子尸横地下,父亲哭的泪人似的,也不免陪哭一场,方叫声:“爹爹,人死不能复生,妹子既已死了,爹爹不必徒作此无益之悲伤坏身体。”蒋相见儿子劝他,便止住泪痕,吩咐儿子出去叫家丁制备衣衾棺木。国銮答应,又道:“巩世兄请爹爹出去说话呢。”蒋相点头吩咐仆妇们将小姐的尸首好好抬放中堂榻上安置。众仆妇答应,自去料理。

蒋相说罢,同国銮出了中堂,来到书房坐下,只是叹气。通政向前一揖,道:“老太师着恼,门生请安。”揖毕,与国銮对面坐定。蒋相不怪自己将事做错了,反怪宣学乾,若允了亲事,女儿不至死于非命。便道:“难慰贤契用的好计,白送我女儿一条性命。醉汉尚卧高楼,这事怎处?”通政听说,(足局)促不安,又生出一个毒计,道:“太师请免烦恼,小姐之死,该因宣学士不肯允亲,酿成祸端。今事已如此,一不做二不休,太师将小姐慢些入殓,抬至楼板放下,只于明日早朝奏他一本,说宣状元代太师写寿屏,好意留他吃酒,醉了不能回去,留住花园。趁着深夜无人,私进内室,闯入小姐闺中,见色迷心,强奸小姐,小姐羞忿不从。他是有职人员,知法犯法,不怕不触怒天威,问一个斩罪。这也可代小姐报仇了。太师快请灯下写本,公子可吩咐家人将宣状元捆起,明日好扛进朝中,才没得抵赖呢?陪客就写门生作证。”此刻蒋相心曲已乱,并不怪女儿一死由于误用通政之计,反听他一派乱言,连连点首,即叫儿子去到后面楼上去办理。国銮答应,起身去了。通政陪着蒋相在书房写本,还代他斟酌謄写不表。

且言宣状元被奸相用计灌醉,在高楼上睡在榻上。可怜醉的人事不知,任一班奸党舞弄。宣府只认儿子在相府写寿屏留宿,并不通风。国銮早带了一班如狼似虎的家人赶到楼中,先把宣状元捆起,下面众仆妇已将小姐的尸灵抬至高楼放下,靠在宣状元睡的榻下。诸事停当,将到五更,蒋氏父子假意吆喝上楼,一见女儿尸灵,哭骂:“宣家大胆畜生!好意留你写屏,怎么闯上高楼,调戏吾女不从,逼他自尽?这事不得开交了。”说着,哭着,在楼板上跳个不祝此刻宣状元酒已渐渐醒了,又被一阵吆喝之声早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见身子睡在榻上,被绳捆住不能动弹。面前站着奸相父子,指手划脚,带哭带骂,还有许多下人在那里围着,不解何意。忍不住问道:“老太师请我吃酒写屏,屏未曾写,为什么将我捆在此地,是何原故?”蒋相未及开言,国銮骂一声:“放你娘的屁!你做了无法无天的事,还在此装聋推哑吗?”状元听说,吃惊不小,道:“我又不曾违条犯法,你们口里乱说什么?”国銮道:“你私进人家闺阁,强奸相府千金不从,逼死我家妹子,你不看见榻下的尸首么?你还赖到哪里去?”状元果然朝下一看,见是一个女尸横于榻下,唬得魂不附体,道:“你们做成圈套,诬赖我么?”国銮还要开口,奸相道:“此刻不必与他争辨,人赃现获,他是有职人员,自然请旨定夺。少不得偿我女儿之命。”说罢,吩咐儿子看好女儿尸首:“天明即有刑部前来相验。众家丁,将这畜生抬下楼去,随我入朝。”众家丁答应,七手八脚把状元抬下楼来。可怜宣状元有口难以分辨,凭着众人扛了入朝。

到了朝中,这个信儿已传遍了,只唬得宣爷、裴爷顶冒真魂。正要去请问奸相,早已见天子临轩。文武朝参已毕,有奸相出班跪下,呈上一本,哭奏当今,就把宣状元调戏女儿不从,逼勒自尽一段情节说了一遍。天子闻奏,看了本章,龙颜大怒,道:“宣登鳌今在何处?”奸相道:“现是臣在尸地捆了,带至朝门候旨。”天子吩咐:“松了他的捆,入朝面朕。”下面答应,出去。宣状元见绑松了,整顿衣冠,入朝来至金阶,俯伏三呼万岁。天子道:“宣登鳌!你身列文魁,该知礼法,怎么擅进相府闺中,调戏宰相之女?逼奸不从,羞忿自尽,该当何罪?”宣状元奏道:“万岁休听蒋太师一面之词。臣有短表,冒奏天颜。”天子道:“卿且奏来。”宣状元奏道:“臣蒙天恩,特拔状元。岂有不知法度?但例有谒相之典,臣尊旧制。哪知蒋太师托巩通政为向臣说亲,臣已有聘妻柯氏,现载明履历,何得停妻再娶?是以臣父未曾允亲。蒋太师挟仇在心,又诡说请臣去写寿屏。屏未曾写,蒋太师即命巩通政陪臣去花园饮酒,将臣灌得大醉,不知如何到他的楼上,睡在一张榻上。臣已醉软,焉有别事?至于他女儿怎么死的,臣实不知。望万岁详情。”奸相叫声:“宣登鳌住口!我何曾托什么巩通政为媒到你家去?你在我家楼上行凶,情真事实,被我捉住,还赖到哪里去?要求万岁作主定罪,抵偿臣女之命。”此刻,宣爷见儿子被奸相一口咬定,忍不住出班,俯伏奏道:“臣启陛下,蒋太师托巩通政为媒,代臣子言婚是与臣面言的,怎赖没有?现有巩通政的名帖,存在臣处为证。至于蒋太师请臣子去写寿屏,尽把跟随臣子打发回来,叫次早去接。又不写屏,仍命巩通政陪臣子吃酒,灌得大罪,分明是埋藏奸谋,坑陷臣子。望陛下做主。”奸相喝声:“宣学乾休要纵子为恶!到了此刻,还庇护儿子么?我只生此一个爱女,难道自家弄死,图赖你儿子?”这句话问得宣爷无言可答。但聪明莫过于天子,闻得两边班驳,心中了然。又因怜念状元才貌,不忍教他抵偿,便道:“诸卿少言,听朕旨下:朕观蒋文富本上说女自尽,非是凶伤,何得诬冤宣登鳌?且请写屏,不应吃酒留宿。其女之死,安知非羞从父命,愤烈亡身?其情可悯,着伊家从重殡殓,免其相验,封为贞女,建坊。蒋相显系求亲不遂,挟隙诬裁,本当治罪,姑宽罚俸一年。始终奸谋,皆由巩固有意酿成,革去通政,仍交部严加议罪。”这班奸党闻得这一声旨下,如一桶冷水浇在头上,弄得垂头丧气,谢恩退下。好笑蒋相,陪了夫人又折兵,越发没趣,站立一旁,十分痛恨。只剩了宣氏父子在地俯伏,天子还未曾释放,便道:“蒋相之女,一时激烈,不从父命,含恨九泉,卿可当殿作一首奇艳之句以吊之。做得好,另当加恩,做不好,仍要问罪。”宣状元领旨。早有内侍取了一副笔砚并白纸一张递下。宣状元铺开白纸,濡动羊毛,伏在地下,笔不停挥。顷刻,成了七律一首,恭呈御览。早有内侍接过,铺在龙案上面。天了举目一观,只见上写道:性如松柏德如兰,不与群芳斗画栏。

弱质盈盈生傲骨,冰心皎皎有忠肝。

全仁舍死香魂杳,仗义轻生血泪弹。

巾帼须眉垂百世,却嫌风雨速摧残。

天子看了宣状元这一首挽蒋连城的哀诗,点首道:“得此一诗,此女虽死犹生。”即将挽诗赠与蒋相,焚化女儿坟前。蒋相领旨谢恩,要算敢怒而不敢言。天子加升宣登鳌为内阁学士之职。宣氏父子谢恩站起,天子退朝,群臣各散。裴爷也代宣氏父子欢喜。蒋相讨个没趣,回去殡殓女儿,隐恨在心,自有一番通谋外国的异志,后书自有他的交代。通政又是奸相代他打点,只降了二级内用,这都不表。

再言太仆柯爷见宣生弄出事来,心中暗喜。谁知他反祸中得福,心下正在怨恨,忽又想道:“他的履历居然填出柯氏是他的聘妻,越发了不得!这畜生还要污辱我女儿死后声名。蒋相扳不倒他,待我上他一本,说他无聘污名,大干法纪,看他这学士可做得成了!回去与秀林商议定了,明早上朝好行事的。”一路想着,回了自己府第,即到秀林房内来,找秀林说话。秀林不在房内,又不见丫环小翠,只得卸了朝服,坐下暗想:“他主仆二人往哪里去了?”柯老本是素昔多疑的人,今日疑中生疑,正待起身要去找他主仆二人,早见小翠笑嬉嬉的进来。一见柯爷,叫声:“老爷下朝了,待婢子泡茶来与老爷吃。”柯爷道:“不消。我且问你同娘往哪里去的?”小翠道:“在花园顽去的。”柯爷道:“你来做什么?”小翠道:“娘同一个男人睡在榻上,叫我来拿衣服的。”未知柯爷听说如何,且看下文。

第十六回谪官怜女 还珠见母

诗曰:

谗言可畏比豺狼,误听枉将骨肉伤。

雪后见尸分皂白,方知儿女更情长。

柯爷听了小翠一番言语,由不得火高三丈,气冲斗牛,大怒道:“贱人有这等事,这还了得!”便叫:“小翠引路,随我到花园去。”小翠年轻,不知世事,秀林与蒋公子通奸,并不瞒他。今日合该事败,向柯爷直说出来。见柯爷大怒起来,他反唬得浑身乱抖,回说:“婢……婢子……子引路。”一气出了房门,直奔厅上,过去方是花园。才到厅前,见家人柯荣在那厢扫地,忙叫:“柯荣!快唤进几个有力的家人,速来同我到花园去。”柯荣不知什么事,丢下笤帚,如飞赶出去,叫了柯华、柯富、柯贵等十几个有力家丁进来,站在阶下道:“老爷有何吩咐?”何爷道:“你们着几个守定后花园门口,不许放走一人;着几个带了绳子、马鞭,速速随我到花园里去。”众家丁答应,各去拿了家伙,即随柯爷到了花园门口,吩咐几个家丁,速到花园后门,用心把住,如放走一人,即以家法重处!家丁分一半去了,留一半在柯爷后面跟随,悄悄而来。柯爷不许小翠声张,到了玻璃厅前,小翠指了一指,柯爷把嘴一努,小翠退后,柯爷站在外面潜听。先是气喘吁吁,后又听见秀林说:“保佑那老厌物早早死了,我嫁了你做长久夫妻,岂不遂了奴一生心愿!”再听见一个男人声音道:“你即要老厌物早死,情愿随我,明日我带一服砒霜来,你早晚留心放在他饮食内,摆布死了他,岂不爽快!”秀林道:“奴为你弄死了这老厌物,你不要忘了奴的恩情呀!”柯爷句句听得明白,免不得怒气填胸,抢过家人手中一个马鞭,大叫:“贱人!做得好事!”一声吆喝,打进厅来,后面家人一拥进去,只唬得蒋国銮与秀林浑身寸丝俱无,急急跳下榻来,要想逃命。那知四处俱有家人把住,不得出去。秀林早被柯爷几鞭打得满地乱滚,一面打着一面骂道:“好大胆的狠心淫妇!你瞒着我私下偷汉子,还要与孤老算计我的老性命。你这淫妇的心可狠不狠!”说着又是几马鞭子,打得秀林乱哭乱叫,哀求道:“这是贱妾一时该死,被人引诱做错了事。还念妾代老爷生下一子传宗接代,饶恕我罢,下次再不敢了。”秀林说完,被柯爷一口啐道:“只消你偷孤老一次,我一顶绿帽子就戴稳了。只怕饶了你,你未必肯饶我。我此刻也不与你多言。”吩咐家丁:“将这贱人捆起来!”家丁答应,把秀林捆了,撂在一旁。

国銮正在那里两手袍肩,跪在地下,见秀林被打得那般光景,又是疼惜秀林,又是自己害怕,心中好不懊悔道:“家中妹子死还未收殓,爹爹叫我等刑部相验。我一时痰迷心窍,把家中正经事不去做,反撞到这个石灰箩里来。岂不是今日该倒运了!我又是一人独自出来的,外无救兵,又无人通信家去,这事怎么好?”正在那里忧疑,早被柯爷抓过头发,先向他身上是一顿马鞭,打得国銮连声“哎呀”,打毕,喝令跪下,道:“你这小杂种,王八羔子,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你从哪里进来的?与贱人偷情有多少时了?快快实供,免受刑罚!若有半句支吾,叫你受用这马鞭子!”国銮到了此刻,也不隐瞒,便将何日与秀林偷情,今已年余,总从花园后门进来[的话说了],“都有秀娘暗号,我方敢进来,这是我的实供。”柯爷喝声:“小狗才!你说了半日,不说出姓名么?”国銮道:“我姓蒋名国銮,家父乃当朝首相,名叫文富。望看家父面上,饶了我罢。下次再不敢来了。”说罢,连连磕头,哀求不已。柯爷冷笑几声道:“你就是那奸相生的小杂种!你说的好自在话。你家妹子被人强奸死了,你不出去报仇,反来败坏我家门风。且与贱人同谋,还要害我性命,却饶你不得!”又是一顿马鞭子,打得国銮浑身青紫。也命家丁把国銮捆起来。坐下心中一想,道:“这事张扬出去也是声名不好,不如照依宝珠的办法,灭其形(足亦),只吩咐家人,不许传扬出去就是了。”

想定主意,此刻已有下午时候,他坐在玻璃厅上看着奸夫淫妇,过一会又把二人打一顿马鞭出出气。只等到黄昏以后,赏了众家丁,酒饭已毕,将近更许,外边夜静无人,柯爷便命众家丁抬了奸夫、淫妇开了后园门,自己押着在后,一直由御河边行了几里下来,仍到宝珠投江之所,速命家丁将奸夫、淫妇掼下江去。众家丁答应,狠命把奸夫、淫妇向江心一掼,只听“拍通”一声,一个风流公子受贪淫之报,一个害人妖精遭自害之报,俱赴波流,死于非命。柯爷方带了家人回他花园,将后门紧闭。吩咐众家人外面不许张扬,一一重赏家人。家人领了赏赐,也大家不言。诡说秀林跟人逃走,家丑不可外扬,亦不用通报衙门捕捉。又将小翠叫媒人领去卖了。

这个信儿传到夫人耳中,心下倒也欢喜,只是儿子鸣玉一闻此信,唬得魂不附体,每日哭啼啼,催着父亲去找他母亲,被柯爷大骂了几场,鸣玉只好苦在心头,无可如何。后来家中知道柯爷处死秀林的原由,夫人只是念佛道:“这是害我女儿宝珠的报应。”鸣玉知道母死的凶信,每日痛哭不休,茶饭不吃。闹得柯爷没奈何,借了僧舍做了好些佛事超度他母亲,鸣玉方才罢了。这且不表。

再言蒋相自在朝中受了闷气回府,心下郁郁不乐,又不能不遵旨办理,即叫家丁去请公子来代小姐治理丧事。家丁四处去找公子,那里有个公子影响。便问管门的:“可曾见公子出去么?”门公回言:“没有。”原来国銮去私会秀林,都由后门出入,所以大门口的人总不知道。众家丁见找不着公子,心下很慌,忙报与奸相知道。奸相听说,大吃一惊。一面去叫得力家人备办衣衾棺木,代小姐收殓;一面差了百十个家丁,在四城内外去找。真是沸沸扬扬传将出去。闹了有一个多月,不见公子一些影响。急得奸相无法。泪随血出。又报了五城兵马司差人延门缉访,并在四城门出了招子,悬了重赏,俱如大石投水,哪个在龙王宫去找蒋国銮?奸相也急得毫没主意,日日思想儿子、女儿,哭声不止,也不能上朝,告假在府养玻此事只有巩通政知道公子的去处,又不知恋着女色,不肯回来;又不知奸情被柯府识破遭了毒害。欲待禀明太师带人前去硬搜,此事大关风化,又怕搜不出来,柯老也未必肯干休。想来想去,想出一个主意来,暗暗打发自己家人在柯府门口去探听。访了好几日下来,果然访出一点消息,俱在疑似之间,又不好认真去告诉奸相。且奸相儿子的嫖路都是通政引诱,这秀林一条路也是他在船上指引国銮做出来的,怕得事弄大了干碍自己,虽明知此事,只好心中隐恨柯老。通政又仗着奸相的权力谋升御史。因自己是个言官,欲待劾奏宣学士,报他革去通政之仇,又怕天子不准,自己反要吃亏,只得拿柯老出气,劾奏太仆柯直夫,年迈不胜其任,请旨罢职。果然这一道本奏上去准了下来。巩固是代蒋公子报仇,到把宣爷、裴爷吃一大惊。

柯爷自爱妾做出这一番丑事,心下都灰了,反怜惜起夫人,与甘氏到相好如初。又思想女儿之死,贱婢害之也。虽有子鸣玉,因其母而恶其子,也无心在京做官。正打点告老辞朝,忽有这一道旨意,毫不介怀,便对夫人道:“老夫今既罢职回家,衙门是要让的。但有一件大事未曾办得,心中好不痛恨。”夫人道:“老爷有何事这等痛恨?”柯爷道:“可恨宣家小畜生,他的履历上不填聘妻裴氏,反填柯氏。想女儿死后还被这小畜生污辱声名,夫人你道可恨不可恨?”夫人已知女儿消息,心中明白,道:“老爷休要错怪宣家姨侄,只怕他不填裴氏而填柯氏,其中事必有原故。老爷不可不细为思量。”柯爷听了夫人一番言事,吃惊不小,道:“夫人此语令人不解。”夫人道:“老爷不用疑惑,只消到裴府去问司寇便知。”

柯爷听说,恍然大悟。即刻起身,坐轿到裴府而来。早有门公进去通报,裴公忙出来迎接。柯爷入内见礼,分宾主坐定,家丁送茶。茶毕,裴爷道:“年兄去官,小弟心甚不平。”柯爷道:“老朽去官,到也不以为辱,只有一件不明之事,特来请问年兄。”裴爷道:“年兄有何事不明?望乞见教。”柯爷道:“宣登鳌是年兄的令担,是我做的媒,怎么履历上不填裴氏,而填柯氏,这是什么原故?”裴爷已知他家秀林一段情由,病根已除,可因此一问,向他说明原故,借此使他父女骨肉团圆。想定主意,便道:“年兄,你家令媛或者尚在世间,与宣生联了姻,故填柯氏,亦不为错。”柯爷越发惊疑不定,道:“人死不能再生,这又是年兄耍我的话。”裴爷道:“你心中此刻可思想令媛见面么?”柯爷听说,流泪道:“一个自己亲生女儿,怎么不想?可惜想之无益。就是拙荆,为女儿都想出病来了。”裴爷道:“贤夫妇既思想女儿,小弟包管还你一个女儿。”柯爷惊喜如何?且看下文。

第十七回误认岳丈 错逢嫫母

诗曰:

当年原有风笔误,此日姻缘又误人。

浪蝶狂蜂何处至,隔墙飞去乱香尘。

柯爷听见裴爷说还他一个女儿,又惊又喜道:“我女儿难道还魂了么?”裴爷笑道:“非也。”就把江心搭救他女儿的话说了一遍。柯爷听说,如梦初醒,道:“怪道年兄教我治死宝珠的法则,是有心要救宝珠。小弟感恩非浅。但不知宝珠今在哪里?”裴爷道:“少刻自有宝珠来见。年兄且休性急。但宣登鳌不写裴氏而写柯氏的事,今日也要说开了。”柯爷道:“裴自裴,柯自柯。宣家小畜生非我之婿,如何污我女儿声名?”裴爷正色道:“年兄之言差矣!小弟只有两女,诡言道女者即宝珠也。是你自己代女儿为媒,许与宣生,他怎么不填柯氏?”柯爷大吃一惊道:“我是代年兄令媛为媒,怎说是我的女儿?”裴爷道:“别的事可以赖得,就如年庚,是令媛宝珠八字,又是你亲自写的。你去细想,这却赖不去的。”柯爷果然一想,八字却是宝珠的,还辨道:“天下女儿八字相同者亦有。就是我写,因年兄一时手成,托我写的。”裴爷笑道:“年兄何其愚也!诸事可以托人,岂有女儿婚姻大事托人写起年庚?年兄还不明白么?”柯老又道:“宣家聘礼是下在年兄家的,这却与我没相干。”裴爷笑道:“宣家聘礼,年兄已先受过金钗一对,其余礼物存在弟处,一概丝毫未动,少不得送至尊府。”柯爷道:“金钗一对,是年兄送小弟润笔的,怎受收宣家的聘礼么?”裴爷笑道:“岂有将女儿的聘礼送人润笔的?你去想一想。”柯爷道:“若论宝珠,又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能算得准呢?”裴爷叫声:“柯年兄住口!你这句话说不去。你将无作有,忍心治女儿于死地,我好意将你女儿救起,要算你女儿重生父母。就是将你女儿许了宣生,又是年兄为媒,算不得父母之命么?当日你代我女儿做媒,女儿今日原业归宗,我算不得媒妁么?年兄不要执意徒自苦耳。”柯爷被问得无言可答,叫声:“年兄,此事且再商量,可唤宝珠出来见我。”裴爷即邀柯爷到中堂坐定,传话进去,叫丫环请宝珠小姐出来。

丫环答应,进去向宝珠小姐说:“老爷在中堂相请小姐。”小姐听说,起身带了如媚、如钩出房,来至中堂。见裴爷陪着自己父亲在那里坐着,大吃一惊。欲要退进去,裴爷眼尖,早已看见宝珠光景,叫声:“宝珠,快来见你亲父。”宝珠也没奈何,进来先向裴爷请了安,然后向柯爷尊声:“爹爹在上,苦命女儿宝珠今见爹爹。”说着拜将下去。柯爷一见宝珠,免不得一阵伤心,哭叫:“女儿呀!多怪为父误听谗言,将你磨折。若不亏裴伯父搭救,我父女今生焉得见面!”说着,抱了宝珠痛哭不已。宝珠先一见父亲,还有怨恨不平之意,今见父亲这等怜惜着他,也哭啼啼道:“这是女儿命该如此,何敢怨着爹爹!”说罢,父女相逢,痛哭一常裴爷一旁劝住柯爷,拉起宝珠,大家坐定。柯爷道:“承年兄收留小女,容日补报。但一则小弟去官,要回乡去;二则拙荆思念女儿,望年兄放女儿回去,一见母面。”裴爷道:“这个自然!年兄先回,小弟自然差人送令媛并宣府聘礼到府。”柯爷道:“聘礼仍存年兄处。”裴爷道:“我收宣家聘礼,变不出个女儿把宣家。你年兄不要恩将仇报。”说得柯老满面通红。又见如媚、如钩上前叩见,更吃惊道:“裴年兄,好通天手段!”裴爷笑道:“不要谬赞。请问年兄何日荣行?我邀宣年兄好来作饯的。”柯爷道:“这到不消了。小弟要让衙门,只在三五日就动身。”裴爷道:“宣生与令媛还是趁着年兄在京,代他二人完了姻去吧。”柯爷听说此事,又支吾道:“小弟行期既速,妆在一时未曾备得,不如叫他缓些时,回乡入赘罢。”裴爷明知柯老推托,也不怕飞上天去,便回道:“就依年兄这等办法。”柯爷起身告别回去。

宝珠小姐因要回家,与裴府两位小姐依依不舍,哭别一场,又向裴爷大拜八拜,谢他始终成全之恩。裴爷笑道:“那知我家高楼,仙题‘听月’,为尔夫妻佳兆!将来赠尔丈夫,以成千古佳话。”宝珠含羞拜谢。裴爷将宣府聘礼,又另赠宝珠百银一千金,装于箱内,先着人送至柯府。随后摆酒,代宝珠饯行。此刻大家苦在心头,哪里吃得下去。宝珠略领情意,拜别裴爷并裴家兄妹,带了如媚、如钩两个丫环,起身上轿。裴爷虽义不容辞放宝珠回去,心中也有些不忍,陪洒几点眼泪。裴家两位小姐更不必说是伤心的了不表。

且言宝珠回家见母,少不得又是一番悲苦。姐弟见面,也悲切一会。明知秀林的报应,只有暗暗的欢喜,也不便细问。这是骨肉小团圆。又见宝珠许了宣状元,夫人甚是感激裴爷,供他长生禄位,每日烧香答谢。柯爷怕人作饯,又要答席多费,悄悄叫下车子,把衣物装上,不到三日内,也不去告辞裴、宣二府,带了家眷回他江西去了。

裴爷自打发宝珠去后,于次日即到宣府去会宣爷,说明柯老父女相会,叫你令郎到江西入赘的话说了一遍,又道:“柯年兄起程,我来奉约前去饯行。”宣爷听说,心中也自欢喜,只是又叫儿子告假去招亲,未免又费周折。然知柯老一生直拙,也无可如何,只得听之而已。及说到饯行一事,差人打听柯爷何日起身,在他门上问了几天,总无一个实信。到了三日后再去讨信,衙门已换新任太仆在那里收拾呢,哪知柯府家眷早已动身去了,只得回覆宣、裴二爷。俱诧异道:“此老还是这样脾气,竟自不别而行。”宣爷道:“裴年兄,承你成全小儿的亲事。柯老已去,怎么办法?”裴爷道:“不妨事的。有小弟作主,不怕柯老变动。明日可叫令郎上本告假,请旨完姻。柯老敢抗旨么?”宣爷点头称是。裴爷告别而回。

宣爷送出大门,回到后堂,即向登鳌说一遍,叫他明日早朝上本。宣状元见宝珠已去,心中正在着急,今听见乃尊吩咐,心内好不兴头,忙在灯下细细草成一本。到了次日早朝,果将这道告假的本递上去。天恩准将下来,许其奉旨完姻,准其给假半年。旨下,状元谢恩,回到府中,禀知父母。宣爷即去代他打点行装,派了廿几个得力的家人,并两个书僮抱琴、醉瑟跟随。宣状元又去告辞裴爷,方回来告别父母,起身出了皇城。

一路兼程而进,直向江西南康府建昌县而来,在路上非止一日,那日到了故里,宣府族中凋零,只有一房老家人夫妇看守房屋。今见公子荣归,祭祖完姻,好不兴头。忙将房屋打扫,请公子居祝少不得有合城文武官员前来拜贺,状元一概不会,容日拜谢。又去下乡祀祖,拜会合城文武。已毕,方打点自己亲事。一面家中油漆收拾,张灯结彩;一面要打轿去亲拜柯岳丈。忽又想道:“且慢,待我便服往他府第先探听一番,再去面拜。”道是状元多出一件波折,又生出意外事故来。

且言柯直夫有一个胞弟,名叫庸夫,字近鲁,小直夫一岁,生得面貌无二,住宅弟兄毗连,只不过门楼分列东西。庸夫家道富有,只是目不识丁,纳粟做了监生。夫人昂氏已故,膝下并无子息,单生一女,名叫无艳,年已十八,生得奇丑异常。偏是丑人多做怪,每看见少年男子,又故意卖弄风流,惹人讨厌。庸夫又无家教,亦不禁止。凡庸夫出来会客,他就带了丫环小春、细柳站在屏门后偷看。外客或有少年的,就嘻嘻哈哈笑个不住,很不成规矩。他的丑名在外,又无人前来问信做媒,所以青春担搁下来。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宣生带了两个书僮来探访柯太仆。走到一个豆腐店,问柯府在哪里,住那店内的人错指了“西边门楼就是”,宣生就依他言语,到了庸夫门口,叫两个书僮站在对面影壁前,他一人又不进去,只在外边探头探脑朝里面望。恰值庸夫出来有事,与宣生撞个满怀。宣生大吃一惊,只认是柯太仆,便往后退了几步。庸夫见宣生生得气象翩翩,却认不得他,便问道:“足下到寒舍门口找谁的?”宣生见问,暗想:“姨丈老奸巨滑,分明认得我,却假装认不得。”便道:“姨丈认不得姨侄宣登鳌么?”庸夫见他认错了人,也将错就错,就宣生邀进厅来。两个书僮也跟了进来。宣生与庸夫向前要行大礼,庸夫拉祝大家坐定,庸夫叫家僮送茶。茶毕,宣生道:“姨丈荣行未曾远送,多多有罪。”庸夫也含糊答应。问道:“姨侄在京供职,回府做什么?”宣生道:“姨侄是奉旨回乡祭祖,特到姨丈处与姨妹完姻的。”庸夫听说,已知是直夫的女婿,便心生一计,将宣生邀至花〔园〕坐下,吩咐家丁看茶毕候,他即赶到后堂与无艳商议要行移茶接木之计。哪知无艳在屏门后看见风流才貌,有垂涎之意,今见乃尊吩咐,正中下怀,便道:“只要如此这般,女儿也是柯氏,不怕他赖到哪里去!”柯庸夫点头含笑而去。宣生坐在园中,久不见庸夫出来,正在诧异,忽听帘钩响处,一阵笑语之声进来。宣生吃惊不已。定睛一看,来者何人?下文便见。

第十八回困园逾墙 完姻拒婿

诗曰:

西施原是捧心人,何故东施亦效颦。

妍丑不同谁辨别,风流看透假和真。

宣生听见环珮叮噹,有两个艳婢搀出一个奇形怪状的佳人来,走至宣生面前,故意婀娜做出许多丑态。那喇叭喉咙叫一声:“相公,你想得奴好苦,今日才来么?再不来,奴的相思病要想死了奴也。”这一阵肉麻的话,把个宣生唬得魂不附体。大叫道:“青天白日,哪里跑出来的活鬼?”说着就要向园外飞跑。哪知园门已被庸夫外面扣住,不得出来。正在着急,无艳见宣生跑去,迈开尺二的莲钩,如飞赶来,一把抓住宣生的后襟,叫声:“宣郎呀!一个自己结发妻子见面,并不亲亲热热说几句知心话,反这等大呼小叫。痴心女子负心汉,你好狠心呀!”无艳一阵夹七夹八的话,宣生也不懂得,背着脸问道:“你这丑妇却是何人?只管在此缠我则甚?”无艳道:“我是你妻子柯氏,你总认不得了?”宣生大吃一惊,暗想:“宝珠莫非又死了,今日出来显魂的?”又问道:“你既是柯氏,叫什么名字?我与你前后有多少变动的事情?说得明白,便是真的;不然,即是妖怪出现了。”无艳道:“奴与郎君前事多得狠呢。哪里记得!你若问奴的名字,却叫无艳。奴与郎君自幼订的亲,天各一方,今日回来,少不得我父代奴择日完姻。今日你我夫妻久旱逢甘雨,少不得在花园要与郎君试试新呢。”说着,抢一步便要来搂宣生。那丫环小春、细柳见姑娘熬不住的光景,站在一旁暗笑。宣生见他言语支离,说出他无艳名字,已知道认错了门,撞见鬼,心中好不懊悔。又见他蒲扇巴掌来搂,唬得宣生用力将身一挣。挣断衣服角,朝前飞跑。无艳不舍,随后赶来。宣生大叫:“抱琴、醉瑟在哪里?”哪知两个书僮已被庸夫安插在门房里呆坐等主人。只等到日中,不见主人出来,肚内饿得要死,只得进来找主人,又遇见庸夫说:“你主人已去多时了,你二人还在此等哪个?”说罢,庸夫已进内宅去了。抱琴、醉瑟大吃一惊道:“分明在里头未曾出来,如何说是已去了?”此刻二人肚中已饿,站在这里也没干,只得出了庸夫的大门,如飞回去报信不表。

且言宣生见无艳撵来,东跑东赶,西跑西赶。花园门闭得紧紧的,又不能出去,心中好不着急。跑至一所秋千架下,他就心生一计,急急扒至太湖石,用力抓住架上的藤,挨到架上。架与墙齐,无艳望着宣生上了架子,他到底是个女子,终无这个力量上去,只望着架上叫声:“宣郎,你怎把妻子视如陌路?还不下来么!”宣生在上面见他生得一头黄发,转戴些钗环花饰,后面拖着半个雁尾子,有半边没头发。脸如烧饼,尽是些大芝麻,堆了好些干面洒在上面。眼一大一小,红眼边,还有一个泥螺眼。两道扫帚眉,鼠耳,鹰鼻,陷腮,火盆嘴,金牙,厚嘴唇,要算丑到没处去了。他还在下面向宣生丢眉眼,装出勾人的情态,宣生一见,又好笑,又好气。你看这丑妇一定是枉死城中出来的,真令人害怕!还说这些无耻的厌话,这是实在受不得。谅他不能上来,我只是不睬他。他过一会自然是要去的。想定主意,伏在上面假装打盹,故作酣呼之声。无艳在下面只是喊,只是叫,见宣生睡在上面,佯佯不睬,由不得心中大怒,倒竖扫帚眉,圆睁泥螺眼,张开火盆嘴,露出金牙齿,骂一声:“不识抬举的小畜生!奴好意有心于你,你反这等寡骨无情。真正气煞老娘!你量我不能上架子拉你下来?你看那边一张梯子,待我取了来,还爬不上去么?”说罢,转身就跑去取梯子。宣生听说,这一唬,几乎跌下架子来。暗想:“丑妇去取梯子,一定要爬上架子,又缠个不清了。无处脱身,这便怎处?”看见架子离墙头不远,把衣裳一拎,顺着架子上杉木,挨到墙头,朝那东边一望,见下面是个大院落,卷棚内坐着一位半老的妇人,在那里指点丫环们纺沙。此刻,宣生要躲西园之难,也没奈何,从墙上跳将下来。那东园正是柯太仆的住宅,这就是甘氏夫人。

自与女儿见面,骨肉团圆,心中已是喜欢,又见柯爷相待比前更加亲厚,百病已除。回到故乡,无事督率丫环们纺纱,预备女儿出嫁的粧奁。这日也是饭后在卷棚内督工,忽听墙头上一声响亮,抬头一看,见跳下一个人来,大叫:“家人们,快些出来捉贼!”这一声喊,唬得宣生跪将过来道:“我不是贼呀!”夫人听见这声音好熟,抬头一看,见是姨侄宣生,大吃一惊道:“你从何日出京?不到我这里来,却在那里墙间上跳过来,是何原故?”宣生见是柯家姨母,向前见礼。夫人吩咐看坐。坐定,丫环送茶。茶毕,柯夫人道:“你怎么在东边墙上跳过来?为甚的事?”宣生便把告假出京、奉旨还乡祀祖完姻的话先说一遍,“今日特来私会姨母,问问毕姻怎么办法,然后再面会姨丈,好订吉期的。不知误走到间壁这人家,撞见一位老者,与姨丈生得面貌无二,我却误认是太仆公。他将我诱进花园,闭了园门,又跑出一个奇丑女子,口称是我妻子柯氏,又名叫无艳,一点廉耻全无,今日真正活见鬼了。被他追得没奈何,做出许多丑态令人可厌,只得从太湖石上扒至秋千架,顺着架儿跳过墙头,才到这边来的。但不知西花住宅是何等人家?”夫人明知是庸夫的女儿无艳在那里作怪,不便细言,只回他一个:“日后自知。且讲正事。你是一人出来的么?”宣生道:“我是带了两个书僮跟随,在那边不知往哪里去了。”夫人道:“少不得叫人过去,代你找来。此刻想必腹中饿了,酒席备不及代你接风,快取茶果来!”丫环答应自去。少刻端了来,又是一壶细茶,就在卷棚内摆下桌子,将六碟茶果放下,斟上香茶,送至面前。宣生一面吃着茶果,一面问夫人道:“姨丈可在府上?”夫人道:“今日绝早就带了鸣玉往田上收租去了。你今日这等打扮不必会他。你是奉旨完姻的,谅你姨丈不能抗旨。我这里办了些粧奁,不成意思,你也不要笑话。你只管明日坐轿来拜姨丈,送吉期过来。媒人裴公又不在这里,你家内又无人帮办,凡事省俭些,我这里也不怪你。”宣生道:“承姨母美情,小侄感激不荆”夫人笑道:“以后不要这等称呼!”宣生笑道:“那个自然。”夫人便叫人过去找宣生两个书僮。那边回说已去久了,不在这里。夫人点头。宣生知书僮必是回去报信,带累家人不放心,吃了茶果,忙告辞起身。夫人打发家人备了轿子,送宣生回府。众家人并书僮见主人回来,方才放心。大家向前请安,问明主人在哪里。宣生一面重赏柯府送来的家人、轿夫,打发回去,一面将误认太仆、错逢丑妇、困在园中,只得踰墙到了柯府、会见夫人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听说,俱笑个不祝此刻家人等俱称宣生为老爷,不敢以公子相称。

宣爷过了几日,坐轿带了家人到柯府去拜太仆,面禀其事。哪知柯爷因有前事在心,并不出来一会。只叫儿子鸣玉陪他到后面去见夫人。当着鸣玉,言明奉旨完姻之事,望乞转达大人。鸣玉答应,夫人忙叫厨下备酒,款待一日告辞回去。夫人与鸣玉等晚上向柯爷说宣府完姻之事,柯爷道:“我都不管,随你们怎么办法!”夫人听了,由不得肚内好笑。

按下柯府之事,再言宣爷回府,因想媒人裴公未来,又有一道旨意还要开读,并学士一副官诰,是要媒人送过去的。想来想去,就想到地方官可以做得媒人,便托了建昌县做了大媒,捧了旨意并官诰、迎娶日期到柯府。此刻柯爷见是圣旨,不敢不出来,摆下香案跪接。听县官宣读旨意上无非勅封柯宝珠为三品恭人,择吉与宣学士成婚的话,柯爷谢恩,站起将圣旨请在家堂供奉。官诰、吉期及宣府礼物都收于后边。一面赏赐行人酒饭喜包,一面致谢知县,款待筵席,热闹一日。柯爷很不耐烦,这话不表。

单言学士宣爷见有了迎娶吉期,便叫家人收拾洞房,又雇了好些老妈大娘,伺候听用。又去叫厨役,定戏班,制备学士的职事,家中张灯结彩,厅上摆列陈设一新。忙忙碌碌,也忙了十几天。诸事已齐,到了吉期,也请了好些疏族远亲及左邻右舍到来吃喜酒。閤城文武俱来道喜,送礼一概不收,留着吃酒、看戏,托了亲友相陪。到了晚间,先是大媒建昌县摆了执事到柯府,后即发动花轿,也是全班执事,十六个披红家丁扶轿掌灯,外面三声大砲,鼓乐细吹,一路迎到柯府。也是三声大砲,将花轿抬到至中堂放下。那些俗礼不消细述。

且言宝珠已在灯下开了脸,梳妆已毕,穿了官诰。所有妆奁已于三日前铺到宣府,如媚、如钩两个丫环仍命陪嫁过去。此刻母女分离,又免不得依依不舍,洒了几点风流泪。外面鼓乐已催妆三次,要请新人上轿。女儿抱轿,俗例却是尊翁,夫人叫丫环去请柯爷,柯爷不知去向。且看下文。

第十九回正言规友 当道锄奸

诗曰:

  偏做一生志不回,至亲竺少笑颜开。

鱼书远寄来千里,佩服良言免忌猜。

宝珠出嫁请柯爷抱轿,四处找寻不见,丫环回了夫人。夫人怕错过吉时,只得叫进儿子鸣玉,抱了姐姐上轿,夫人含泪送女儿到轿子内坐下,打发轿子动身。外面三声大炮,建昌县领轿先行,一路鼓乐细吹细打,喜炮连天,迎到宣府。轿登内厅,自有傧相赞礼,两边喜娘搀出新人,又是傧相赞礼,迎出新郎。宣爷是穿的学士品级服色,登了红毡,与新人并肩站定。先拜天地,后谢圣恩。回来交拜已毕,用五色红巾拉入洞房合卺。撒帐,少不得有诸亲友男女人等看新娘,闹新房,直到二更方散。宣爷夫妇方才共上牙床,解带宽衣,效鱼水之欢。一夜恩情自不必说。

到了次日起来,夫妇双拜家堂,又遥拜公婆。拜毕,夫妻坐下。先是里面仆妇丫环叩头,后是外面家人书僮等叩头。这一日是家宴,并无外客。夫妻对面坐定饮酒。如媚。如钩左右执壶斟酒。宣爷叫声:"夫人呀!想下官为夫人的婚姻,几于性命不保;夫人为下官的一幅诗笺,亦几死于非命。你我夫妻从患难中成就这段良缘。若不亏裴伯父一力周旋,你我夫妻焉有今日!应当供他长生禄位,早晚烧香,保佑他寿命延长,公侯万代,还报答他不尽呢。"夫人道:"妾看老爷那诗句,本无一毫私心,遂被贱婢抖起风波。吾父不察,要将妾治于死地。裴伯父设法救妾回去,待之不啻亲生。后来戏耍得我夫妇如醉如痴,意总不解。到今日梦总醒了,方知裴伯父一片为你我的婆心,真是莫大鸿恩,胜于父母。这等人将来死后聪明正直而为神。妾闻老爷困于奸相府中,好险呀!又是圣眷隆厚,非但免罪,而且加官,要算难得。"宣爷道:"下官有一件不解的事请问夫人。"夫人道:"老爷有何事不解?乞道其详。"宣爷便把错投柯庸夫家中,遇无艳一段情景的话向夫人说了一遍。夫人听说,也微微而笑道:"那是我二房叔叔生的一位不争气的贤妹。那一件丑货,老爷竟看上他么?"说得宣爷哈哈大笑,便叫丫环斟上酒来,一面吃着酒,又道:"夫人,你我姻缘虽已成就,蒙岳母看待,十分亲热。只是岳父终有芥蒂在心,并不与我女婿一面,却是为何?"夫人道:"我父秉性执一如此,老爷不必见怪。若要翁婿相和,除非老爷去写两封书信:一是家报,呈与公婆,回禀完娶吉期,使堂上双亲放心;一是呈与裴伯父,请他作个主意,代你翁婿解和。别人都劝不醒的,我父只怕裴伯父。"宣爷点头称是。夫人又道:"两个丫环如媚。如钩俱随妾从死中得活,今年已不小。妾非妬妇,老爷不如收做东西二小星罢。"宣爷笑道:"夫人说哪里话来!我与夫人结褵伊始,恩情正深,怎能分惠于他人?"夫人道:"老爷拒绝不收,使二婢何所归?若使将二婢另行择配远嫁,妾身又不放心。"宣爷道:"下官有个善处之法,包管夫人心安。"夫人道:"依老爷怎么办法?"宣爷道:"下官亦有两个自幼随身的书僮,一叫抱琴,一叫醉瑟,年也不小,何不以二婢分配之,仍在你我随身服事,岂不妙哉?"夫人道:"老爷之言极是。"说罢,俱吃得尽欢而散!

过了三朝,老爷写了两封书信,一是家报,一呈裴爷,打发家人星夜去了。这里又与夫人拨了两间耳房,收拾了做洞房,择定吉期,抱琴与如如媚一对,醉瑟与如钩一对,各成花烛。两对夫妇感激老爷。夫人之恩,自不必说。

到了满月以后,柯夫人要接女儿回门,又怕柯爷不与女婿会面,初上门岂有不双双受礼的?便对柯爷道:"今接女儿回门,女婿是要同来的。你断不可再躲向别处去,不与女婿会面,受他个礼么!"柯爷道:"我见了宣家小畜生就有气了。回门只好你受拜,我是不与他见面的。"夫人笑道:"你也太执拙了!一个亲女婿,须将前事休题,方是正理。"柯爷还要回答推诿,忽见家人送进一封书子来,禀道:"启爷,京中裴爷有书到来,请爷电阅。"说着将书子呈上。柯爷接过拆开一看,只见上写道:

年愚弟裴长卿顿首,致书于

柯年兄阁下:京都一别,本拟饯别江干,以尽朋友之谊。谁知飘然远引,不领杯水之情,似乎于交道未免落落寡合也。然独有可原者。金兰之好,尚不敌骨肉之亲。亲如女婿,半子也,女之赖以终身,岳之赖以养老,非泛泛疏远可比。若论前事,不怪自己多疑,启枕畔谗人之渐;反怪无心数语,结生平莫释之冤。虽订秦晋,犹如吴越。此弟之所大不解昔也。况婿初登仕版,即邀圣眷,其将来职分定在你我之上。其后之欲赴功名,非不可借其援引,全你我燕翼之谋。弟处局外,尚为兄婿极力周旋。岂有至亲而不见面?又弟所不取也。感悟发于一心,休谓逆言之入耳。药石寄于千里,当知忠告之宜听。不然兄之薄情寡恩,巩为天下后世笑。书不尽言,兄其鉴之。

柯爷看了书字,不禁哈哈大笑道:"裴年兄真良友也。"夫人便问:"裴公寄来什么书字?"柯爷就将书中的话先向夫人说了一遍,又道:"裴年兄也是劝我翁婿解和。书中言语句句金石,令我不能不拜服。而今细想前事,皆由我多疑之误,致惹秀林之谗,与宝珠何干!又与女婿何干!就是他四首《玉人来》诗,示必他就说的是我女儿。总因我一点疑团,弄出无限风波,反叫裴年兄做了他们的大恩人,我倒做了老厌物。夫人呀!我今知悔了。回门自然见女婿的。从此相好,不致相尤。"夫人笑道:"这便才是。"

果然到了回门日期,宣爷夫妇来到柯府,见了岳丈。岳母,大拜八拜。岳母见了女婿。女儿,自然是亲热的。此刻,岳丈见了女婿,更加亲热。时刻谈讲下棋。吟诗,又叫儿子鸣玉讨姊丈的教。直是分虽翁婿,情同骨肉。留女儿在家住对月,并连女婿也留下了。此乃是翁婿相好如初之时。

不料,朝中却闹出一个大变动来。只因奸相蒋文富在朝威权日重,又有一个巩御史在他门下助纣为虐,引了一班趋附的小人夤缘进来,或做文官,或做武官,都是奸相作主。前因女儿一死,天子不将宣生治罪,反升他官职,将我师生一个罚俸,一个革职,岂不可恨!阴生异志,暗蓄死士,打造军器,勾通外国,欲图大位。谋为不转,朝中只怕了裴刑部。宣学士二人,还不敢动掸,但牙爪已成。这个风声已有些传到朝中来,众文武俱吃一惊,只有天子不知。却拿不住他一个实证,不敢劾奏。唯裴爷是个精明强干之员,每日朝中出入,俱留心此事。

这一日,也是奸相的逆谋应当败露。裴爷正出朝来要回衙门,未到里许,忽见前面两个人在那里厮打,一个黑凛凛的大汉,将一个少年汉子捺在地下,拳打脚踢,打得地下那汉子喊叫救命,由不得心中大怒,道:"将这大汉并被打的汉子带来见我。"手下答应去了。两个人叫那大汉:"莫打!快会见老爷,有话问你!"那大汉并不瞅睬,还是打他的。二人向前来拉,被大汉一手扫去,二人俱跌倒在地,急急爬起来回裴爷。裴爷大怒道:"如此撒野,这还了得!"又吩咐:"添六个人上去,用大铁鍊锁来!"下面答应,蜂拥而去,共是八人,方把一个大汉捉了锁将起来。地下被打的汉子也爬起,跟着到了裴爷面前跪下,那大汉还立而不跪。裴爷先问那被打的汉子道:"你姓甚名谁?因何被他打的?"那汉子禀道:"小的叫段二,本京人氏,卖菜为生。因今日挑了担子上街卖菜,遇见这大汉问路,问蒋丞相府在哪里。小的回他在杏花街上。他一定要小的引他去,小的怕耽误自己生意,不肯去,他就把小的菜也撩吊了,篮子也踹破了。是小的一时不忿。要与他拼命。哪知他人长力大,将小的掼倒在地,一阵乱打,打得小的浑身疼痛。望老爷救命呀!"裴爷见这大汉异言异服,形迹可疑,又是来找奸相府的,必有原故。当街不便相问,赏了段二一个银锞子,"赔你菜担,你做生意去罢。"段二千恩万谢而去。裴爷将那大汉带至衙门,坐堂审究,命牙役在他浑身一搜,搜出两边裹脚打腿内每边一把瘦描条利刃,肚兜内四个金条,一色洋钱,并无别物。问他哪里人,他回说是车迟国人。问他到中原来找蒋相做什么,他就支吾不答。反覆穷诘,并不开口。裴爷大怒,先打了一百个掌嘴,又套上铜来棍,三收三放,大汉依然不招。及用到锡蛇红绣鞋诸般飞刑,才打熬不住,招出是国王打发他来下书与中国蒋丞相的。裴爷又〔问〕:"书在哪里?"大汉回道:"现在头发肚里。"裴爷又叫人在他头发内果搜出一封私书来。外面还有车迟国宝印。拆开从头一看,只唬得裴爷魂不在身。书中甚话惊人?且看下文

诗曰第二十回风散浮云 情圆听月

诗曰:

楼势巍峨壮帝都,前人创建后人居。

多情天上团圆月,原了风流美丈夫。

裴爷见私书上写的是车迟国王要领兵来犯中原,约定奸相里应外合,事成之后,许以平分天下,于某月某日发兵,叫奸相早为预备。看毕,吃惊不校暗想:“奸贼好大胆也!今日人赃现获,不怕他冰山不倒。”想定主意,把私书收于袖内,吩咐松了刑具。问他叫什么名字,大汉道:“叫国尔楞。”裴爷命他画了供,仍上起刑具,带去收了刑部监,侯音定夺。下面答应,把奸细还去收监。裴爷退堂,在灯下草成一本,并私书粘呈。过宿一宵。

次日五鼓,天子临轩,文武朝恭已毕,裴爷俯伏金阶奏道:“臣刑部侍郎裴长卿有密本面达天颜,恭请龙目电阅。”说着把本呈上,内侍接上。铺于龙案。天子先将本一看,后又将私书一看,龙颜大怒,喝问:“奸贼蒋文富何在?”只唬得奸相魂不附体,急急出班跪下道:“臣蒋文富在此伺侯天子。”见了奸相,把龙案一拍道:“朕有何亏负于你?胆敢私通外国,谋夺朕的江山,真是罪不容诛了!”文富一听,面上失色,还强辩道:“臣蒙天恩,授以首相,位极人臣,有什么不足之处,敢生异志,辜负圣恩?这是诬谄。为臣望陛下做主。”天子喝声:“车迟国王下与你的私书,你拿下去看来,还赖到哪里去?”说着,把私书掼下来。奸相拾起一看,又赖道:“臣也认不得什么车迟国王。安知非裴刑部藉端抗奏大臣?无凭无据,何能以一纸之书,入臣之罪?”裴刑部大喝一声:“奸贼住口!现捉得奸细亲口供的,你还狡赖!陛下若不将奸相早行正法,必为国家心腹大患。”天子道:“奸细今在何处?”裴刑部道:“臣已在本部审明,收监候旨。”天子即传旨下来,调出监中奸细,廷讯口供不改,龙颜更怒,命武士将奸相摘去冠带,押在一旁。又差裴刑部带兵五百前去搜查奸相府第,搜出许多悖逆之物,都上了簿,还有许多私书回书,尽是巩御史代笔。那些不轨之徒一闻凶信,逃走了一半,只有跑不去〔的〕,共捉了男妇三百七十余人,一并捆绑,将叛产封固。其余解了入朝缴旨。天子逐件一看,大怒道:“这还了得!违禁之物及私书回书一概火毁,不必波及他人。”这是天子的隆恩,只将从逆巩固一名、外国奸细一名,并逆犯蒋文富叛属三百七十余人,着裴刑部监斩,押出午门外。只听得三声砲响,一个个俱做无头之鬼。这也是恶人的报应。刑部上朝缴旨,天子又将巩固家属俱发岭南充军,叛产俱抄没入官。各省近边关隘着兵部火牌,飞星勅知加兵,用心把守,以防外寇。又因裴刑部捉叛定国有功,升为刑部尚书。所有刑部侍郎原缺,着宣登鳌补授,假期将满,召取进京。供职旨下,裴爷谢恩,宣爷代子谢恩,方见天子退朝,群臣各散。

宣爷与裴爷到了朝门外,互相称贺。宣爷道:“裴年兄,你生平做的事情,真是神出鬼没。就是今日蒋文富这个奸相,不是年兄精明,怎扳倒这个贼子!朝中灭了这贼,神人共快,君民相安,从此永享太平。年兄之功真不小也!”裴爷道:“为臣尽忠,不能定国安民,平日朝廷高官厚禄养你何用!这也是臣子分内之事,何功之有?但小弟的衙门应让与令郎居住,所有听月楼奉送令郎与令媳,以完千古佳话。”宣爷连声称谢。裴爷道:“令郎假期将满,不日即有旨下召龋年兄该速速写信先去通知,叫他们早为打点,也好进京供职。”宣爷点头称是,拱手而别,各回衙门办事不表。

且言无艳去拿梯子,要爬上架子来抓宣生。正等拿过梯子来,宣生早已不见。此刻急得无艳咬碎金牙,放开喇叭喉咙,哭着说着道:“一个好热腾腾的馒头,到了口边,又碰掉了。我还要这性命做什么!”早惊动两个丫环小春、细柳,知道姑娘放走了少年郎君,在那里气苦,连忙上前相劝,劝了姑娘回房。

庸夫一闻此信,只是跌足连叫可惜道:“蠢丫头!撞见这个好机缘,不用些风流手段,将这少年郎君迷住,到把他放走了。我也是枉费心机!”后又听隔壁大房女儿出嫁,女婿是个大官,还有官诰,心中越发懊悔,未免抱怨女儿几句。哪知女儿自见宣郎之后,正在害单相思的病,怎禁得乃尊一番埋怨!心又高,气又傲,哭了两天。直到人静之后,悬樑自荆到了次日,庸夫知道女儿这个凶信,唬得魂飞魄散。痛哭几场,将女儿殡殓了,送到祖莹安葬。庸夫自此得了残废之痰,不到几年也西去了。膝下无子,所有偌大家私,总归大房承受。还亏后来鸣玉娶亲生子,承继二房一脉香烟。书中就没有他的交代。

再言宣爷夫妇在岳家住过对月,回家恩爱异常。无事时吟诗下棋,以消闷怀。直是光阴迅速,已将有半年光景。接得京中乃尊书信,知升了刑部侍郎,所有听月楼,裴爷相送过来,以作贺礼。又说假期已满,不日就有旨下,速速打点收拾进京。宣爷看过,说与夫人知道,夫妇甚是感激裴爷。不多几日,果有旨下来召宣侍郎进京供职。宣爷接旨,进奉家堂,一面谢恩,一面送了天使而去。此刻因钦限紧急,不敢怠慢,连忙收拾行装,所有家园仍命老家人夫妇同抱琴如媚、醉瑟如钩在内看管。一面到县拨了人夫车马,伺侯动身;一面去拜别岳父母,未免饯行,洒了几点分离泪。怎奈钦限紧迫,唯有送别郊原,含泪而回。

宣侍郎一路兼程而进。不消几日,早到京都。进了皇城,因非早朝时分,先到父亲衙门,夫妻双拜。宣爷、夫人二老见媳妇果然生得人品出众,心中大喜。这日摆了筵宴,代儿子、媳妇接风,别收拾一所,与他小夫妇权祝到了次日早朝,宣氏父子入朝谢恩缴旨。天子又将宣侍郎慰劳一番,方退朝,散了文武。宣侍郎到了朝房,见了裴爷,先拜谢见赐名楼及一切成全之恩。裴爷拉住笑道:“令岳被我劝醒了么?”宣侍郎点头称谢。大家一笑而散,各回衙门。

裴爷已搬进尚书府第,宣侍郎搬进裴爷旧居,少不得夫妇二人亲到裴府,拜谢裴爷始终成全之恩。绮霞已出嫁与赵府,绮云已出嫁与江府,今日都接了回来。姊妹们相见,甚是亲热。裴以松已娶了亲,外面与宣刑部相见,也十分亲热。款待一日,方各回府。自此不时往来。

后来裴爷告老回了河南,寿至八十六岁而终。其子以松中了河南乡榜解元,进京会试又仗宣侍郎之力中了一榜。榜下放了知县,这也是以恩报恩。柯太仆也亏了女婿覆了原职衔,夫妇同年八十一岁无疾而终。其子鸣玉捐了一个州同职衔,坐享两房家资,娶亲生了两子一女,倒也受用。宣老夫妇俱有八、九十岁,也是先后而终。宣侍郎夫妇哭哀尽礼,守了六年大孝,到了服满之日,仍召取进京,归他侍郎衙门住下。此刻侍郎已有两子两女,总与河南裴以松、本京裴绮霞、裴绮云彼此结亲,不断往来。这是书中的大交待,不用烦叙。

且言裴侍郎虽是刑部衙门,日日都有钦件发下来会审,但他断才甚好,不见着忙,无事时还与夫人在听月楼吟诗叙话。那日也是八月中秋,宣侍郎与夫人坐在听月楼中饮酒赏月,便指着仙题诗句并绮霞、绮云、宝珠的壁上三言和韵诗道:“此楼得这天工人工极力培植,这也是裴年伯一生聪明种子布于前,你我夫妻姻缘聚于后,信非偶然也。”夫人道:“‘听月’二字,本起得新奇,若非仙题并一首仙诗,后人必议为荒谬。裴义父在日曾说仙赐匾额,也是八月中秋夜赏月之时。今又值佳节,听月之情既已团圆,听月之时尚少润色。老爷何不步韵和他一首?也是听月增辉,名楼生色。不知老爷酒后对月,有此逸兴否?”宣侍郎笑道:“狗尾续貂,未免贻笑大方。”夫人道:“老爷何必过谦了!丫环快些斟酒,代老爷润肠。”丫环答应,斟上酒来,又取过文房四宝,并一幅松笺,摆于桌上。宣侍郎一面吃着酒,一面铺纸濡毫笔不停。顷刻,成了《和〈听月楼诗〉》一首,递与夫人,笑道:“献丑了。”夫人接过一看,只见上写道:诗曰:银河皎洁月光清,人倚楼中入眼明。

但听风微和露滴,蟾宫应有读书声。

夫人看毕,连声称赞道:“得此一诗,压倒元、白矣。”也命丫环粘于壁上,又斟下一巡酒来。还未吃完,忽见楼外一片彩云冉冉自空而下。侍郎夫妇大吃一惊,忙向楼外一看,见云中间站着一位道者,左执桂花,右执斧子,云旁站着一人,好似裴公,对着楼上说:“感尔夫妇多情,特来一晤,以完情缘。”说毕,腾空而去。侍郎夫妇在楼板上拜谢。后来侍郎也升了尚书,告老回去,就将听月匾额移于故乡,也建一楼,安上以留仙(足亦)。夫妇偕老,子孙绕膝,世代书香,皆此楼佑之云尔。

非关司寇风流,焉有宣生好逑。

名著梯云仕路,功成听月仙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