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戍寒笳记
叶楚伧 著
第一回 楔 子
高山流水诗千轴,明月清风酒一船。借问阿谁堪作伴,美人才子与神仙。
有个人来问道:“小凤君,这是谁的诗?却做得这样流丽解脱。”
小凤叹道:“你说他流丽解脱,他自觉是伤心万种呢。”
那人道:“我不懂这句话,请你讲个明白。”
小凤叹道:“我且把这诗一句句解释给你看。”
说完抽出笔来写着:高山流水诗千轴。(解)高山流水绝调也。人生不幸,走遍天壤间,偶得一知己,以为此生当不落寞,仰而高山,俯而流水,上天下地,欢欢喜喜,是真人生快意事,而孰知可一不可再之。高山流水,乃诗千轴也。夫高山流水而至于诗千轴,则作诗者之忧伤抑郁可知矣。明月清风酒一船。(解)明月,难得之月也;清风,难得之风也。得一已难,而忽也。照我之月,竟明月矣;吹我之风,竟清风矣。则我将何以自遣哉?惟有载酒一船,趁此明月清风,以遣此无可奈何之日耳。借问阿谁堪作伴。(解)高山流水诗千轴矣,明月清风酒一船矣,则人间之堪作伴者为谁耶?人间既无可作伴者,亦惟哭向空山,拚以龙拿虎跃之身,与木石鹿豕游耳,而乃昂首向天曰:“借问也。”曰:“阿谁也。”其一片搔爬不着情状,乃若非得堪为伴者不可也。呜呼!世界虽大,谁为可伴之人哉?美人才子与神仙。(解)美人,人间难得之人也;才子,亦人间难得之人也。至于神仙,则更人间之所绝无者矣。举人间之所难得及绝无者而欲为之伴,事岂非大难大难者哉!然非此不足为我伴也。则吾将上天下地,叩阊阖入九冥以求之。苟幸而得一我所谓美人也,才子也,神仙也,相与呼啸,相与歌泣,相与行游,岂非人生第一快事!而无如美人才子之难得也,神仙之绝无也。然则我亦终于无伴而已。我既终于无伴,我岂非一人间至不幸之人哉!
小凤把这诗解释完了,那人肃然动容道:“既这样说,这做诗的一定是位失意英雄了。今天横竖闲着,我们何妨煮一壶浊酒,便借着英雄轶史,浇我两人块垒呢?”
小凤于是振襟危坐道:“听我演来。”
真是:眼底英雄成隔世,空馀涕泪在人间。
第二回 系颈以来似曾相识 排闼而入不知谁何
客星帝座之元,蚩旗猾夏之月,蓟州北门市上,有一座巍然高耸云际的酒楼。那时已是夜深时分,酒客陆续散了,只有一个人自在那里狂饮,一面拍着桌,一面直着喉,向槛外月光点首叹道:“莽苍山河,可怜无主。日儿,你也阅尽沧桑过来,可知人间还有个同调么?”说完,将酒杯一掷,踉踉跄跄的走下楼来。
出门一看,见六街萧瑟,远火微芒,正不知那里是今宵宿店,便也不管东西南北的走去。不多一刻,那人觉得眼前不见了市街,拦着脚是一道清溪,两行残柳,波光树影,掩映上下,居然绝妙一张秋江夜泛的横幅,不觉大快大乐,指着一块捣衣石道:“天留这石兄做我夜游佳伴哩。”说完,向石上横身卧下,没半晌早已鼻息如雷的同一溪秋水,流向华胥国内去了。
那知正梦到手接北斗斟天浆,天厨络绎供奇酿的时候,忽然一阵的声音,直冲入耳边来,把一场大好酒梦平白地惊破。一骨碌爬起身来,骂道:“何物狂奴,敢来扰人清梦!”
说完,睁开眼看时,见一个人也没有,只自己一身白袷衣裳,被露花点了个半湿。因向身外四面一看,指点着这是清溪,这是残柳呀,怎的到了这儿来?正自己笑着,又听得那叮叮当当的怪响,隐约仍在近处。他寻着声便走,见前面闪烁闪烁的有个灯笼,便直赶上去。
初不过听得灯光里似有两个人讲话的一般,却听不清讲的是甚么话。赶得渐近了,才看见灯笼上标着“蓟州正堂”四个蓝字,那灯光便觉阴惨惨的有点怕人。再跟上去,渐渐听得出人语来了,见灯影里三人中间那个人似被甚么绊住的样子,那怪声就从这人身上传递过来。
两边两个一递一声的说着,一个抱怨着道:“还没到十月天,便凉得这样,到关外怕不在三九老寒时节。该死的奴才,何苦来定要充个好汉,累我们走这一遭呢。”一个道:“还说呢,我们多早晚把这该死的送掉了,赶年终还去抱着三小子喝三杯酒儿,不比挨风冒雪的要候回签儿好么?”
两个人正说着,哪知那跟来的人已跟在三尺以内,猛可的拉住了那中间的人,直唤道:“春华,你怎也会到蓟州来了?”那中间走的人回头一看,不觉笑道:“我本要仗剑三边,如今加个奉旨头衔,怎肯不随便走走?”那两旁边两个人听他们这句神出鬼没、莫名其妙的话儿,不觉呆住了。
看官试猜这两人是谁?原来那醉中露宿深夜寻踪的,姓齐名青,表字姬瑞,是江左才人,中原酒伯。因他是南直隶上元人,最爱吃的是焦黄锅巴,所以人又称他做“锅巴老爹”。
这位“锅巴老爹”眼空一世,说四千年来没见过个可儿,便是那平治水土的伯鲧郎君,差算得文武足备,只又苦不会喝酒,到底不成个无施不可的英雄。你想这种品藻人才的判语,奇也不奇?
这夜寻踪前来,本想扭住这几人问他个扰人清梦的罪案,那知竟遇了故人。这故人姓杨名秋,字春华,是个文经武纬的全才,因犯了圣谕广训上最大的罪恶,托世祖恩深,减问了宁古塔军犯,一路潇潇洒洒,翻把两个解差磨折成倒头芦粟一般。这日路过蓟州,方过堂签封下,正盼到了下处买瓶酒消闷,不想黑暗中遇见了刘姬瑞,也算是件意想不到的事,大喜道:“正苦没个人来伴我杨春华客窗宵饮,你来得好也。”说完向着那旁携着灯笼的人道:“解差哥,你也把亮子照着些,他是个候补军犯,你若给他些好处,说不定将来也要作成你个押解到宁古塔的生意呢。”那解差心里抱着怨道:“不劳费心。”手里的灯笼却不敢不凑近些姬瑞。不多一刻,已到了宿店。那店主人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正喝得醉醺醺的同店小二咕哝着,见了这伙人,忙让进院子去。
那院子里一共是三明两暗的正屋,东西两溜厢房,做着牲口上料室及厨房等,却满院子堆着车辕轴轳。齐杨四人住的西院第一房。
店小二照例上灯打水,已毕,开宗明义第一句便问:“客官预备几份饭呢?”解差等看着春华。春华连呼道:“酒,酒打十角来。”小二问:“用甚么菜呢?”春华道:“尽好的拿来罢。”
小二笑着出去。不多一刻,满盘价捧来。两个解差同春华卸了枷锁,自在外面饮嚼。他们两个人慢慢的对酌起来。姬瑞叹道:“古凝神三秦羁迹,胡石声吴地埋踪,你又有此一走,中原人才,寥落几尽,垂亡汉祚,运命可知哩。”春华道:“这倒不足厄我杨春华。垂天之翼,奋于培风;腾云之鳞,蛰于潢泽。戍卒中没英雄罢了,倘有英雄,我便要做亡秦胜广哩。”说完,干了一杯。姬瑞道:“论你的雄略,自然不让古人,只绝塞荒寒,生死难保,荷枷出关的,谁不是虬筋虎骨的英雄!冰天雪窖,忧更伤人。生入玉门的,古今有几?咳!不说也罢了,说起时,我直要替你尊前唱挽呢。”春华拍手笑道:“你到底是读书过多的人,离不了书生气息,好好个人,怎轻易便得客死。宁古塔可不是龙潭虎穴,就是龙潭虎穴,我也对付得他来。况且到得宁古塔充军犯的,多是多血多气的男儿。我杨春华此去,激以公义,授以方略,三年以内,怕不成报吴存越的君子六千么?”
姬瑞听他说得淋漓慷慨,不知不觉连干了几杯,击桌赞叹道:“只望你有这一日,我便要濡墨提笔,破我画戒,来替你画‘旗门奏凯图’呢。”
原来姬瑞画事,当时无匹。江南北数千里,苟得姬瑞一帧,罔不珍如随璧。他自烈皇殉国、北都沦陷后,便绝笔不画。有时被几个阃帅挟去,要以生死,他总画一个跣足自缢的圣容,擗踊大哭而出。因此人渐不敢去惹他。这“旗门奏凯图”真个画了没有,还得看这《古戍寒笳记》的后幅呢。
闲话慢表。且说两个人正谈得热闹,门口软帘一起,静悄悄走进一个人来,觊着两人,低声道:“那一位是杨春华老爷?”春华按着酒杯道:“只我便是,你是谁?”那人端详了一回,从衣袋里摸出一封书信来,道:“爷吩咐送给杨爷,请杨爷自己仔细看吧。”说完将书送与春华,转身便走。
春华要问他时,早已出去远了,心里自是纳罕,想:谁又认识我?又鬼鬼祟祟的送信给我?一面想,一面拆开来看时,只见那信写着如下的几行:内热未清,外邪久伏。幸中气未衰,脾运尚健。脉洪舌腻,慎防晕决。红花 石决明 山查 防风 刺桐花春华接来看了几遍,不觉呆了。
正是:既拚绝塞投荒去,谁向心头医病来。
第三回 露消息奇方参谜语 叩山村避地识佳人
却说春华接了这一张药方,接连看了几遍,竟看不出甚么意思来,传给姬瑞道:“这不是闷葫芦么?”姬瑞看了一回,却击桌叹息道:“有心哉!春华,这是你的救死仙丹,你还不一字字记在心么!”春华惊问何故。姬瑞指点着纸上,悄然道:“把五味药横排,第一字读去,不是句‘红石山防刺’么?”春华不等说完,霍的立起身来,如飞闯出房门。不防那两个解差正在门侧一个桌上五呵六呵的猜拳赌酒儿,被春华身子一带,豁琅一声,桌背朝天,酒浆满地。一个解差吃得七八分酒,正凭着桌儿,便随着桌子一滚,爬不起来。春华头也不回,直抢出店门去。一对解差叫声苦:“今番吃他走了。”那店小二赶着叫:“客官仔细,看门槛磕破了牙儿。”却哪里见春华半个影儿。那解差哭丧着脸,走进房来,见姬瑞尚自在那里恬然独酌,一齐发话道:“劝你少乐一会罢,姓杨的走了,你可走不了呢。”一个道:“我原说你这厮不是个好人,不然哪里见黑夜里会却巧碰着故人的,多管是早约好了,到这里来设法脱逃的呢。”姬瑞故意逗着笑道:“你们可悔也迟了,劝你们从今留心些儿,不然我身上有的是腿,撇着一走,你们可吃不了呢。”
两个解差面面相觑着,不知不觉的走了拢来。姬瑞笑道:“你们守着我也不中用,我要走时,比姓杨的还快,不信,我便腾踔给你看。”说完,霍的起身,像要飞身上屋的样子。两个解差慌忙牵住衣襟哀告道:“你老人家要走,千万当着官,等我们两人脱了干系时走罢。”姬瑞道:“你要我不走也容易,只须跪着敬我一杯,我便等过堂时再走。”两人没奈何,只得跪了下来,满斟一杯酒奉上。姬瑞还没喝干,软帘一起,杨春华翩然进来。姬瑞大笑而起,只把两个解差羞悔得一溜烟匿向窗外去了。春华问是何事,姬瑞笑道:“明知追人去了,姑把这一对蠢虫借来下酒。”因问:“那人追得了不曾?”春华摇首道:“神龙夭矫,不知那里去了。”姬瑞叹道:“世道险夷,哪一处不是红石山下!春华,你的名声不小,此去还须善自护持呢。”
春华那时一只眼睛凝视着灯火呆着出神,全没听见姬瑞的说话,忽然拍着桌子道:“奇哉!”姬瑞惊问:“何事?”春华迟迟道:“那人竟是见过的,你想奇也不奇。今天在州里过堂的时候,那州官后边站着个当差似的,那眉目竟酷似那人。”姬瑞听了,抚掌大笑道:“你真想昏了,那里见狼心狗肺的州县官背后,走出过热肠豪气的侠客来!”春华沉吟道:“原也有些奇怪。”姬瑞举杯道:“莫管莫管,且到红石山再打点,今夜的酒是不干不了的。”
春华也把这事暂且丢开,重再畅饮起来。这一席酒直吃到月斜星稀,两人才抵足而睡。那两个解差熬不得夜,早已把包袱枕向门侧,一横一竖的睡了。
那知姬瑞等正朦胧睡着,忽听得一个人直嚷道:“不好了!”春华事在心上,从床上直跃起来,举目四瞩,只见一个解差睡昏了,头碰着墙壁正摸索着,在那里嚷痛呢。春华不觉点头叹道:“蠢奴蠢奴,睡觉也应得有个灵魂啊。”
一宿无话。次日天明,起身吃了饭,解差伏侍春华上了枷锁,预备上路。问姬瑞时,他说要江南去走遭,还来在泰安过年。豪人行径,自没儿女辈临歧把袂的俗态,一声珍重,便各奔前程了。
且说春华同两个解差上了路,按站走着,平平稳稳的过了三日。那天到了离山海关不远的地方,阴云四合,大风振林,天做起雨来。春华举手摇指道:“树林西头,炊烟底下,料有几家人家,我们赶几步罢。”三人赶着奔了一程,穿过了个榆树林,那雨点已撕珠屑玉般下来。转过红柳树林,弯弯曲曲的一条小径,小径极端有十馀颗红柳树,掩映着十多间茅屋。一家门首立着个小孩子,眼望着天,招着小手唱道:“雨水多,雨水少,天上落下大元宝。……”正唱得高兴,抬头见了三人,便“呀”的一声朝里便走,一面哭着唤道:“妈,祸事哩,前天那两个人又来了。”接着走出个少妇来,一探首便把门“碰”的一声关上,倒把门外三人弄个莫明其妙。
那时雨又渐大,一个解差只得碰着门道:“请开一开,有话讲呢。”那妇人颤着声在门内哀告道:“大叔,你也放些慈悲罢,你知道的,我们一家五个人,死了两个,监了一个,只留一孤一寡在此,你也算行好积德,替监里含冤被屈的留个送饭人罢。”
春华听了这几句话,早明白了一半,便平心静气的说道:“大娘你错认也,我们是来避雨的,你开了门,令我们得躲一回儿,感激还感激你不尽,肯难为你们么?”妇人道:“我还敢信你老人家么?前儿他在林子里拾枯枝儿,你说唤去问一句话就得还来的,那知生生的被你骗入牢里去了。”说完,自向里边去了,再也不来理会他们三人。淋得两个解差急起来,想要施出差伯伯威风,打门进去。春华止住不许,心里尚是替那妇人不平,一面踅身到一个破檐下去躲雨,预备雨停时好好儿去问这妇人,到底为甚么或监或死,那知这雨竟似替妇留客一般,直到傍晚才住。春华嘱解差隐着,自己更重踅到那家门口来,却好妇人也在门外淅米儿,便作了个揖道:“大娘请了。”那妇人抬头来看时,两人打了照面,不觉各吃一惊。
正是:风雨四山愁里过,漫将心事问闲人。
第四回 前度之艳史 泪于中宵流
却说春华同那妇人打了个照面,不觉心中一动。那妇人面上一红,连退了几步,低声问道:“爷怎跑到了这里来?”春华止不住猛记一事道:“你不是吾家小五么?”那妇人不知不觉,双泪泫然,自引着路道:“爷请里边坐罢。”春华叹息了一声,跟她进去,却从背后见她云髻乱梳,柳腰瘦削,一路问道:“不是你家姊夫有了意外么,却又怎的东迁西转的到了这里来?”妇人那时竟呜咽着不能成声,硬挣出一句来道:“爷坐着,奴且去来。”说完,竟走进了里间去。
春华不觉也黯然无说,却一回头,见一个小孩子在门口一探头,嚷道:“妈呀,怎把个公差让进来了。”那妇人在里头忍泪安慰他道:“儿呀,这是恩主爷,你还该磕头呢。”春华初意那妇人定在里头舀水泡茶哩,那知等了一回,影也没出来半个,却只隔着壁在那里吞声低泣,不觉心里明白了一大半,起身叩壁道:“五娘且顾新愁,莫题旧恨。我杨某既鬼使神差的来了这里,合是姊夫尚有救星,你快出来说个根由始末罢。”那妇人隔着壁凄然答话道:“故主恩深,劫花孽重,出既未能,避又不可,况狱中之呻吟犹新,李下之嫌疑可畏,愿爷长途自爱,恕奴无状,否则请隔室和语,以证神明。”
春华听了这一篇刚柔两全、经权互用的说话,不觉暗暗喝彩,却又向壁内殷勤道:“此心朗朗,神明可证。五娘,你是个聪明人,应晓得王夫人设屏讲学,不害其贞啊!”说完,但听得隔壁叹了一声,那妇人便蓦然携着个孩子出来展拜。
原来那妇人姓沈名五儿,与杨春华很有些儿渊源。当日春华阿爷中丞君分司兵部的时候,春华以名公子跌宕词流,何逊才华,黄门丰采,人伦之表,冠绝一时。出受外傅以后,太夫人觉得玉一般的儿子,非有个细心熨贴的侍儿,替他薰衣典签不可。五儿原是太夫人身畔一个最得意的侍儿,这时便分给春华当个捧书侍史。偏是他两人,一个是才华赡富,一个秀色可餐,更经这一番朝夕相守,便免不了有些互相怜爱。
有一天晚上,春华薄饮归来,双颊烘得晚霞似的,倚着阿娘怜惜倒在怀里,扭糖似的要水要汤。太夫人抚着他脸笑道:“痴儿,快有媳妇了,还是孩子似的。”春华仗着半醉撒娇道:“不不,儿子已有了媳妇,只少爹妈行个聘礼呢。”太夫人听了,笑道:“越长成越没羞耻了。你那媳妇呢?亲还没说定,倒自己作主起来了。明天说给你老子听去,看你臊也不臊!”春华道:“妈没替儿子定五儿,为甚么把儿子交给她呢?”说时五儿却好端上杯楂酪醒酒汤来,骤听了这话,不觉双手一松,将杯子打个粉碎。
太夫人正欲说话时,春华经这杯子一碎,酒已半醒,早跪下地来。五儿这时半惊半喜,禁不住也附着春华跪将下去,两眼泪痕,如断线珍珠般再也不能忍住。夫人叹了一声,不觉也自凄然。
这一夜以后的景况,不晓得怎样的小五居然又有了丈夫,春华竟变成个徒犯。那天两人见面,小五凄然把丈夫入狱、翁姑两人致死的缘故说了一遍。春华勃然道:“州主茹季明,明正通达,决不至此,定有恶吏在那里作怪,我明天替你说去。”
正说着,从外面直拥进几个人来,嚷道:“你们好乐啊。”小五抬头一看,见是几个公人模样的,不觉呆了。春华坦然道:“坐着罢,我见了故人,竟忘着招呼你们了。”原来进来的正是那两个解差,一个个挤眉弄眼的向着小五,笑着觊看,扮鬼脸儿。春华向着小五道:“这是解我出塞的公人,今夜既到这里,少不得要借宿一宵,烦你做几客饭,并向门侧挪一条两条板儿,权过一宿罢。”小五应着到里头去了。
只苦了那小孩子,见平白地来了许多不认识的人,累得他牵了阿娘衣角,一步也不敢离开,跟出跟进的尽忙。那两个公人酒香饭饱,照例替春华松了荷具,倒头一觉。独小五伏侍春华吃过了,喂了小孩子一饱。小孩平常牙牙学语,有一搭没一搭同阿娘絮语惯了的,今日一声也不敢响,呆呆的坐了回,闭着小眼睛伏在桌上睡了。小五才问起春华怎的问了军罪,充戍宁古塔?春华叹道:“故国邱墟,天子藁壤,做臣子的不做个囚犯,难道还曲襟剪发的去做新朝元勋么?”小五叹息道:“论爷的才华武艺,是个磨盾狼居的人物,怎天不福人,竟把‘亡国孤臣’四字,把爷的文武全才一齐罩住!”春华叹道:“天生恨人,多一分才华,即多一分孽障。国恩家庆,固已没法保存,就这一身落魄,到处负人,也就令我清夜拊心,耿耿不寐哩。”说完不觉叹了一声。
小五默然不语,只把一盏未温新茶,倾向个杯内,慢慢的移到春华面前。那一双纤腕捧了这杯子,不知不觉移向桌沿上去,猛可的放下,“豁琅”一声打个粉粹。春华情不自禁道:“仔细又碎了茶杯。”这一句不打紧,把小五无限芳怀兜底提起,茶杯也不拾,竟呜呜咽咽,凭桌而哭。春华自知孟浪,想觅一句话去婉慰小五,却五中紊乱,再也想不出一句话来。四壁的虫声翻唧唧叫着,像替春华叹息一般。春华更觉得小院凄凉,新愁四集,坐对着旧时宠婢,大有章台柳色,攀折他人之慨,想要凑近前去抚慰她一番。人影动处,忽见窗楞上一恍,从月光稀微中,透出两个影子来。那一个角巾双缨,长身修干,确是个自己;又一个钗影扶摇,幽香欲接,又是个小五,不觉定了定神,用尽平生读书工夫,毅然道:“小五,你家姊夫今夜在狱中,见了这无私不照的月色,正不知怎样的在那里思家千结呢!”小五也欣然若有所悟的道:“爷既念及个人,当知越公盛怒,尚恕百药,这拯溺救沉一责,非爷不任哩。”春华肃然起立道:“所不竭力以救姊夫者,有如此日。”说完,竟向小五觅了副纸笔,草草写了几行字,搁在案上道:“茹州主见了此纸,必放姊夫归来。我明日便要长途赴解,请你收好了,自去里间安歇。我在这里打个盹儿,就够得天明起路了。”小五迟疑了一回,凄然道:“瓜李之下,恕不让爷内寝,只鄙忱一点,敢怀劳顿,爷好自卫。侬在隔壁侍候罢。”说完抱了小孩黯然入内。
春华中怀坦然,见小五去后,原那里睡得着,不过借着离去眼前,稍免愁苦。凭着桌子,眼望着四壁,忽见一枝铁胎弹弓,约莫有二十多个力,高悬在壁上,不觉大吃一惊。
正是:灯下凄凉逢旧侣,眼前恍惚识奇人。
第五回 联珠弩中宵惊杰士 孤树村客邸志奇逢
却说春华见了壁上弹弓,不觉心中纳罕着道:“这难道是小五家姊夫用的么?”横竖在那里睡不稳,便立起来,向壁上取下弓来,觉得很有些力量,自言自语道:“倒也有几个力。”说时将两手一扳,不防“碰碰碰”三个弹子,不知从那里来的,向指头中直飞出去。一个弹子,恰好打在外边门上的铁扣上,“硼”的一声,险些儿把那睡在门侧的公人打了一下,直把他从梦里边吓醒转来,一骨碌爬了起来,唤:“怎的?怎的?”春华也不知那里来的弹,正端详着弓上。小五隔着壁笑道:“爷仔细了,这是联珠藏弹弓,敢打伤了人么?”春华忙道:“没伤人没伤人,只怎叫‘联珠藏弹弓’?”小五道:“爷不见弦中间有个窝儿么?里头藏着弹子,一打三出的呢。”春华把弓弦凑向灯光下一看,见果然有个窝儿,公人觉得自己没有伤,又没觉甚么痛,便鼾然重又睡下去了。春华向弦上看了一回,隔着壁问道:“这不是你家姊夫用的么?”小五道:“他不能用,用这个的侬弟吹儿。”春华啧啧叹了一回,忙问:“吹儿呢?不想你还有个遮奢的弟弟。”小五叹道:“没一些儿本领,如今倒也有个依傍了,偏又被本领误了半生。”春华惊问:“怎的?”小五道:“这几间屋子原是他的,他为欢喜打些虫蚁儿,所以住到了这里。那知凭你林深箐密,终被别人晓得了,说吾家吹儿京东弹弓第一,生生的被人拉去了,说做甚么营里教授,那知一去三年,音信儿也没有个回来。”春华道:“还没定婶子么?”小五道:“婶子怎的没有,只没有过门罢了。吹儿去了一年多,人多说营是东调西遣惯的,十年二十年回来也不定。婶子一家听了这个消息,就也搬往别处去了,现在还不知住在那里。看来这段亲事是撒开的了,谁家女孩子肯等着人家无定河边的归梦呢?”
春华不禁抚着弓叹息道:“看他这张弓,就晓得是个不易得的好汉,如今恰冤冤枉枉的糟蹋了。将来边疆上要这种人进,又嚷将才难得哩。”因细问了回吹儿的性情面貌,勉强打了那盹儿。
一转眼天已大亮,眼见得两边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惶,却明知万难留住,只得含泪走了。正走出了红柳树林,后面有个人追上来道:“爷缓几步走,奴还有件事哩。”春华停住等着,见是小五。两个公人说:“一夜的交情,也值得这一送哩。”春华只做不闻。小五走近了春华身侧,叮咛道:“爷此去红石山,当过下海洼儿,那里有个殷七儿,是吹儿的拜把哥,爷便路他去,问个吹儿确信罢。”春华听得“红石山”三字,心中一动,忙道:“定去他处,你放开些,等候我寄信给你罢。”说完,眼看着小五转过红柳树林,方才上路。
走了几天,差不多要出关了,天气一天冷似一天。那天向一个村庄上雇了个回头车儿,讲明不论程期,送到关口三两零四分银子。春华令两个公人坐了车箱,自己却贪看北地天高风劲的气象,反跨着车沿,经不起西北风扑面吹来,春华披着重裘,兀自当不住,便向沿路酒家沽了几角酒并几块牛脯儿,在车上喝着,肚里便和暖了许多。眼看着黄沙匝地,远远拥着一带雄山,峥嵘岣岑,一峰峰雄奇挺拔,像千军列阵,兀峙听令的一般。更从远处凑着一声两声的画角声,茫荡山河,居然壮武,不觉啧啧喝彩。连尽了几杯,将牛脯乱撕乱嚼,高吟道:“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又拍掌笑道:“老杜老杜,你诗虽好,倘没我杨春华,怕难真成此志哩。”
正狂笑间,天上已霏霏有些雪片儿撒下地来。那赶车的呵着手紧一鞭道:“看今日又赶不上正站哩。”那拖车的驴儿长嘶了一声,渐折向东南,走上个沙坂去。那沙坂只有六七尺宽。车儿上坂,却迎面来了骑驴儿,驴上坐着个人,瘦削身材,才不过四尺多长,见了春华的车儿,向车中盯了两眼,放宽了缰,擦车儿慢慢过去。春华颇觉纳罕,想:这样个人一阵朔风也吹倒了,怎一个人敢在这著名难走的地方行路?正想着,那人骑的驴儿,见了春华车上驾的驴儿,不住长嘶起来。那人连打了几鞭,驴儿兀是嘶着打圈儿。春华车上赶车的嘴里不住的唿哨着,那驴儿却也不住长嘶起来。车上的驴可不比骑着的,打个撅儿,那车便一侧六七尺阔的路径,要转也转不过去。两个驴儿只一递一声的嘶着打撅儿,那驴上的人,见鞭不动他,反抚着鞍昂着头睁着眼细细儿望着春华。恼得春华性起,霍的跳下车来,拿住车,连驴连车拉了便走。这车上的斤量,遮莫有六七百斤,春华拉了如飞般上坂去。只听见背后那骑驴的喝道:“好汉子,怪不得人都遮奢呢!”
春华酒兴奋起,逆着西北风大踏步上坂,心里也非常得意,直拉过了两三百步,听骑着的驴嘶声渐渐远了,才将车辕一扣,车便霍然停住。褰衣一跃,上了车沿,笑向赶车的道:“走罢。”赶车的笑的磕着车沿道:“爷那里来这水牛般气力,怕李元霸也没这个把势呢。”一路说,一路唿哨着,觉得鞭下似靠着春华一般,活泼了许多。
春华笑着不语,那车箱里两位解差大哥可忍不住了,一个伸着个大拇指,冷笑向车夫道:“你知道他甚么?他是同我们一起久的,在蓟州寓里,三五更天的时候,像鬼一般忽隐忽现,黑夜游行,如同鹰隼呢。”赶车的听了,似信不信的回头打量着春华,那面上却已露出一种胁肩谄笑的脸色来。春华笑道:“你赶你的车罢,仔细坂上是一高一低的,莫折了驴腿。”
这一句没说完,忽听后面一阵蹄声,一匹驴飞也似的过去。驴背上的人影一晃,春华眼光何等锐快,见那匹驴儿,竟是先前见过的那一匹,不觉心里一动,料自己的车赶不上他,便也不发一语,听着他过去。那车自绕着阪慢慢的过去,约莫走了十馀里路,到坂的尽头,见是个黑靥靥树林,那天气越发冷了,雪也一片大似一片,顷刻间就满林的零琼碎玉,空中飞雪,随着风吹进车来。赶车的打了几个寒噤道:“转过林子,就是孤树林,前站有十里多路呢,怕赶不及,就在这里觅个宿罢。”
春华也无可无不可的。车转过了林子,便见那孤树村早有个小二迎上阪来,说:“客官住店罢?”春华一点首,小二便帮着拉了车。渐走到店门口,春华一眼便望见了那前见的驴子。
正是:风雪四山征路远,车尘一瞥客怀秋。
第六回 孤树村煮酒谈心 古凝神建瓴定策
却说杨春华到了店门口,见那系在门外的驴子正是路上见过的那匹,不觉记起了驴上人来,心里想道:“险径徐行,已非人事之常,这无地不见的秘密,又大足令人纳罕。难道他热闹地方不爱,翻爱在这四山荒僻的地方兜圈子顽的么?”一路想,一路已由店小二引到个屋子里。
解装洗脸以后,公人照例上来替春华卸了刑具。春华自披了个风帽,走到廊下,背着北风,凭栏看雪。那雪似为着春华看着一般,特地的飘琼屑玉,像青女素衣,凌空曼舞,把个春华挑逗得喝采不止,自言自语道:“北地山河,银攒玉错,客中得此,殊不寥寂。”说还没有完,鼻孔中一阵阵暖洪洪的嗅着煨熟羊肉似的,回头看时,见东厢一室,窗楞上映着一痕炉火,里边微闻些敲杯举箸的声,不觉点头道:“羊膏美酒,白雪红炉,只少个党家姬来清谈锦帐哩。”
正这当儿,忽见东厢纸窗一起,从窗隙里现出个玉貌少年来,含笑道:“虽没党家姬,也差胜长途风雪,行戍万里呢。”春华一听,知明明道着自己,又见那人绮年玉貌,的确是个江南美少,便笑答道:“留都金粉,吴下风华,今尚不凡,要向这北地寓楼,装点做南朝兴会,也就着实可怜哩。”
才说完,纸窗砉然一闭,从门里边直迎出一个人来,大笑道:“春华先生,那里不去找你,却不想在这里相见。”春华举眼一看,见正是骑在驴上的瘦人,不觉心里一动。那人早走上几步,把春华拉着道:“到屋子里去坐罢。”春华觉得这人一拉,手里很有些力量,便知以前种种都属误会,心头一转,便跟着那人进去。早见门内立着个人,正是推窗奚落自己的少年。那少年先满面春风的一揖道:“早知足下是杨春华先生哩,里面坐罢。”说完,让着进去。
春华见围着炉设了三个座位,中间一位空搁着杯箸,还没筛过酒。两个把春华让到中间位上去。春华问道:“这位置不是已有了人的么?”两个齐笑道:“先生没到这里,在山坂上拉车的时候,早已定了这一位哩。”春华觉得这两人非绝无渊源的人物,因坦然坐下,道:“风尘之中,原多知己。况自烈皇殉国,胡骑入关,读书君子,半逃薮泽。我杨春华便是个中一人。只海角天涯,姓名未识,承两位厚意,还须说个姓名,为他日重逢地步呢。”那两人齐声道:“杨先生,且完了三杯,仆等自有个结实来历相告。”说完,起来,替春华各献了一爵。春华慨然饮了。两人便肃然离席道:“仆等今奉玉峰夫子命,知先生遣戍,必过此村,特来做个传书使者的。”说完向窗外望了望,从骑驴人腰上检出封书来,送给春华。
春华听是玉峰夫子使者,不敢怠慢,忙接过信来,见书面上写着“字付严将亲致杨君”八个大字,拆开信来看时,见写着道:中原大势北利于南。拓跋完颜之失,天实为之,非人事所可致。今胡虏入关而后即巢燕都,地利已得。是当有一二贼臣,先为之谋。然智者不囿于成局,勇者不怯于危机。春华智勇人也,又天假以便,使以微罪远戍。塞外数千里,山川纠错,民多慷慨雄健之士,其视幽燕,犹幽燕之于江汉也。征诸前史,平城之围,土木之役,岂战之利哉!地实成之耳。不然,汉高诚雄主,明英宗亦稍胜元顺,元顺有家尚可北徙,而独不能免于困虏之辱,则塞外地势之可用明矣。愚谓收拾民心,非江淮间不可,而实力角逐,则惟令据幽燕上流,如辽沈、宁夏斯可耳。何则,江淮之间,民气易动而难久持,用之以声张号召,实足亭毒万里,褫胡庭之魄。幸而胜则成功速,或在意外,偶一败挫,则欲求如睢阳、常山者难矣。而辽沈宁夏异是,其兴焉人或无所动,而地远形险得数百人即足奔走,策应自成一局,又非江淮诸地脆弱易碎之可伦矣。故愚意非两方并举不可。今江淮间有太湖、江阴、瓯赵诸师,松陵、嘉定诸君,今之人杰必能了之。惟塞外广漠,民质鲁钝,且绵延数千里,非一人指臂所及。用是蕉萃无已,不得已而作秦陇屯垦计。西之于东,犹北之于南也。山河百二,得其人,得其地,进退既裕,一旦有战,关以东当无坚垒。仆用此意,于武子训练之中,寓诸葛屯田之策。现搜狩所得,可恃者或不止十万人。然事之能济与否,则尤恃塞外建瓴之助耳。春华人杰,常欲有事中原,今天假之便,畀以有为之地,信陵夺军而西向,陈王陷泽而亡秦。春华视之,当如儿戏耳。勉之,武白。
春华看了,掷书大笑道:“古凝神亦知中国有杨某耶!塞外一局,原是要着,就没这一篇精切有识的议论,我也未必肯虚此一走呢。”说完,同两人坐了。问起书面上“严将”二字,才知是依着文文山《正气歌》编的名号。两人又道:“先生姑不问名姓,把这‘严’字‘将’字做了我们两人的名字,就容易记哩。”春华叹道:“人都说凝神经生,不娴经济,今日看来,真是个主持全局的人物哩。”因问两人:“玉峰夫子平日做的是甚么功课?”骑驴人道:“讲学著书而外,常与弟子们就蹴为戏。但他的弟子却最没定规,上自缙绅游侠,下至狗偷鼠窃,无一不有。有时缙绅游侠同狗偷鼠窃一堂晤对着,不免各自有各自的奇异,只一经他登坛发挥,一个个都低眉合眼,百机全废了。”春华道:“他不是把兵法部勒屯户的么?怎秦陇督抚,没法去干涉他?”玉貌少年道:“秦陇督抚,那里敢犯他!闻说胡廷因收拾民望起见,曾密谕各省,说某人一代大儒,民心所系,本朝定鼎伊始,海内未附,应借厚礼硕儒之恩意,作笼络人望之根本哩。”春华听了,不觉扑嗤一笑道:“蠢奴蠢奴,这就是天夺其魄呢。”
说完,店小二进来,问:“爷的饭是开在一起么?”春华道:“不必,我还有两个伴当在那屋里,你自依着屋子开罢。”两人也无可无不可的,劝着春华又喝了几杯。春华已觉得有些酒意,将那封书向火炉上一摔,登时烧了,便别了两人,走出屋来,见院子中积雪已有两三寸的深,一个打杂的披着件毡儿,在院子中呵着手点灯儿。
春华走到自己房里,见两个公人早在那儿要了个火盆,围着烘山芋儿下酒呢。一见春华,笑道:“又跑到那里去了来?蓟州城里既有了个中夜邂逅的酒友,红柳村又有个意外飞来的女伴,今日可又遇见了谁呢?”春华笑着不语,却自向火盆坐了,又喝了两杯儿。小二送进饭来,三人吃了。那门口软帘一起,早见那骑驴人含笑走了进来。两个公人在路上原没理会得,见他突然进来,像素识的一般,心知又是春华的朋友,心里兀是纳闷着,想:那里到处跑出这熟人来?骑驴人却说向春华道:“这两个就是押解公人么?长途跋涉,才到这儿,真辛苦了他们哩。”两个公人听了他这几句话,各自闷闷道:“看他瘪皮也似的人,倒来打官话哩。我们的辛苦自有刑部里老爷安慰着,不烦你来招呼哩。”一路想一路眼看着骑驴人。那知骑驴人竟向着他们道:“公差哥,明天从这儿动身,可就要过红石山了。”两人似理不理的点了点头。骑驴人笑向春华道:“杨先生除却两个公人,谅没有别个伴当啊。”春华是何等聪明的人,听他这几句极似平常的说话,觉得心中一动,却又不便出口,让他坐了一回。
那公人原只有吃饭睡觉的本事,店小二把碗收去,早把春华的被包打了开来。他们打开被包,却有两个意思:第一是春华一睡,他们就算这一日的差事完毕,好各自鼻横眼竖的睡觉;第二是厌着骑驴人,把被包打开时,仿佛是恕不奉陪,明天再谈的意思。骑驴人却仍搭谈着。
店小二进来道:“问严爷,那位爷已去,只用一个坑么?”春华听了,惊问那玉貌少年:“到那里去了?”骑驴人笑道:“他还有事没了,趁当夜赶上前站去宿也不定哩。”春华要问有甚么事,却碍着两个公人,料想问也未必肯说。
只听那骑驴人向店小二道:“管他一坑两坑,你总把这间屋交给我就是了。”说完又同春华谈了一回,自向那屋睡去。春华也醺然入梦。那知中夜醒来,向四面看着,不觉大吃一惊。
正是:乡梦未圆偏是醒,天涯重断客中肠。
第七回 软玉温香独来艳境 纸窗雪夜追述奇谋
却说春华在孤树村客店中一觉醒来,蓦然见一室光明,四围锦绣,自己躺在温如软玉的床上,朦胧一声道:“好渴啊。”就听得婴宁一声道:“舒姑,把炉上温着的将来。”一语未完,一阵馥郁口脂,微逗到鼻际,睁眉看时,见床侧坐着个女子,高髻一尺,金雀横簪,双波凝睇的拍着床头道:“杨君,你睡着罢。中夜连山跋涉不易,况个中情事,奇幻万方,杨君你也会当打点精神,应付患难哩。”
春华突然到了这奇地异境,那里忍得住,一骨碌想要挣起身来,却那里挣扎得起,不觉向枕上一倒,勃然大怒道:“何物媚狐,敢来扰人。我杨春华早知有红石山一战,正预备着一对铁拳来歼除你这班寇盗哩。”
说时,一个美婢正捧着个热香蓬勃的茶盏上来,听得春华努骂着,忽的柳眉倒竖,凤眼圆睁,将茶盏向桌上一搁,“飕”的向壁上掣出把剑,当春华脑门就劈。那女子戟手叱道:“蠢奴!敢动杨君丝毫么?”那美婢慌忙垂了双手,手里的剑“豁琅”一声,委在地上,一面笑着道:“谁敢动着杨君,为晓杨君胆力,特来试试呢。”女子笑着,将纤足跌一跌,叱道:“还不出去!这儿唠叨着。”美婢含笑出去。女子轻举着茶杯,俯身凑到春华身畔道:“婢子无状,请君担待。只这一盏汤,是红石山产物,君敢试喝一口么?”春华冷笑道:“我想海内敢敌杨春华多半是来去明白,魁伟雄俊的人物,那知竟是些鬼蜮狐媚,劫人醉后的纤奴!来来来,不喝这杯汤,不算杨春华!”说完,就口便喝,一气把一盏香酣温腴的东西喝个干净,扬着颈道:“还有么?快将来给我个爽快!”
说还没完,那女子欢然笑着,向外问道:“快进来罢。”香唾未干,从门外突走进几个人来,竟绕床罗拜着。春华初意是红石山刺客,睁着眼看着,继见他们十二分的至诚拜下去,不觉四肢一热,“霍”的坐了起来,扶住众人。众人不觉齐声道:“杨君天人。”那女子眼光一动,众人似受了命令一般,将春华凤凰似的捧到个五彩辉煌的椅上。春华那时心里纳罕着,却四肢百节里酸不能举,一任他们拥着,兀坐在椅上,睁着眼觊着。那几个人合坐扰来,你一杯我一杯的尽灌,嘴里却不住说着:“杨君天人。”
春华正疲着,又见那女子笑吟吟的立着觊着,便来一杯干一杯,不多一刻,早干了二三十杯。酒气一温,四肢便活络了许多,慨然道:“春华本来履险如夷,除却烈皇国仇,空洞洞的肚无馀物,你们醉我送我到天上觐见也罢,地下寻仇也罢。”众人听了,齐声称颂。那女子朗然执杯道:“杨君差矣。昔齐王伟才,出人胯下,留侯践约,再拜桥头,英雄经国,屈身降志,诚非甘于小忿。念小忿不忍,大事将由我而败耳。今杨君挂烈皇于口头,假国仇为语助,庸知闻者之必圯上人耶!设有其人,窥君于咫尺,甘君于狙击,君纵不自惜,其如塞外一局何?”
春华初不料这纤弱女子有这番议论,不觉肃然起敬,把四肢百节的酸多忘了,立起身来,向着那女子一拱道:“春华敬闻命矣。”女子也整衿慨然道:“宿稔杨君,才武盖世,玉峰先生一世人鉴,塞外一局,所不人谋而谋诸杨君者,诚以杨君能容纳众善,主持大体耳。逆耳之谏,非君子不受。杨君聪达,不以妇女之见薄不下听,则他日龙骧虎跃时,妾可无虑乎!刚愎偾事,如项王先辙矣。”
说完,指挥着众人道:“杨君初来,何不再进一爵?”众人欢然举杯来敬春华。春华那里等得众人来劝,早举杯毅然道:“所不佩女士言如金玉者,有如此酒!”说完干了一杯。众人一齐也饮了。
正饮时,女子向门外一招手,翩然走进个人来向春华拦头一揖,微笑立着一边。春华举眼看时,不觉吃了一惊:原来那人正是孤树村里推窗看雪的玉貌少年,惊问道:“孤树村客店去得怎快?今日又来得怎迟?我这糊糊涂涂的行踪,不得不请教到你哩。”那人笑着看女子。女子笑道:“杨君你真糊涂了。他先你离这孤树村,怎知你的行踪?且喝着酒,等另一个人来时,才得给你个明白呢。”
说还没完,窗外“飕”的一声,如庭梧叶落,飞燕一般从窗隙进来,一眼看着春华笑道:“杨君天人,怎已入坐饮酒了?”春华仔细看时,正是那骑驴人。那时女子正设个座,坐在席外问道:“办的事怎样了?”骑驴人肃然道:“结果了,并带着个绝妙下酒物在这儿。”女子微笑不语,似已知道了似的。骑驴人“霍”的将背上的皮囊卸了下来,将囊口向外一倒,笑道:“这是杨君绝妙的下酒物啊!”一面谈,一面囊口下骨碌碌滚出两个黑毛茸茸的圆球来,向台上乱滚。众人自明白在肚里。春华却止不住“霍”的立起身来,捧住一个睁眼看着,不觉向地上一掷,慨然叹息道:“明知诸君厚爱春华,万方营救,红石山一险,自可无虞。只这两个蠢儿,留他残命,应用甚多。今夕两刀,直累我塞外经营万千周折哩。”
众人听了,默然无语。春华将席上一个圆球也向地上一掷道:“你自不可复生,只我竟把年来计划,毁弃一夕,不得不另起炉灶,去谋塞外哩。”
看官,你道这两个圆球是甚么东西?且说那天在孤树村那人,在古凝神交与杨春华的信上,明写着“严将”二字,当时秘密,自不容个别人参与,作者也经查几部明季野史及《圣武东华》等书,名姓一事,实一个也不相类的,只得依着唤他“严郎将郎”。
那天将郎去后,严郎独自个人在春华那里谈了一回,见差不多已中夜,便踅将出来,见一个人在院子里呵手走着,见了严郎,便迎上来道:“爷怎还没睡?天寒夜深的,幸没把廊下的灯息了,不然怕雪光映着,四壁一色的,连自己的房户也记不清哩。爷你不见廊下已被雪花浸着有一寸多深么?”严郎却微笑道:“谢你的关切,只苦我没打酒处,不然也得借他温温,并邀你做个暖寒会哩。”那人听了“暖寒”二字,嘻着嘴笑道:“爷敢是顽着笑呢,那里见轻裘锦衣人,肯同客店守夜的同酌起来。只要酒却不难。”
一面说,那嘴尽嬉着,险些儿流下涎来。严郎笑从衣袋里摸出块银子来,交给守夜的道:“这可够我们一醉哩。”守夜将银子在手里颠了颠,满面堆笑道:“三天的东道也够了。”说完,自言自语的酒哩肉哩向那厢门侧出去了。严郎走进屋子,将一件件收拾个齐整,那守夜的早捧着个小坛子进来,忙着又出去,一路在那里自己乐着说:“得一角两角,等回醉了,睡觉时也和暖多哩。”严郎听了,不觉暗暗好笑。一面又捧进个盘子来,热腾腾的倒有几碗的菜,他一件件放到桌上,又把一副杯箸安好了,却呆看着严郎。严郎笑道:“你呢,出门人辨得甚么尊卑来,快再添副杯箸,我们合着喝罢。”守夜的嬉着嘴道:“爷真个教小人陪着喝么?”说完从袖子里拿出双乌油油的竹筷,并一只粗花缺口的杯子来。严郎见了,笑道:“你原来早带着来哩。”守夜的一面筛着酒,一面道:“这是小人的随身行李,睡觉也带着的呢。”说完,见严郎和颜悦色,没一点矜贵习气,便咂嘴鼓唇的大喝大嚼起来。严郎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闲讲着。他起初到还时时招呼着严郎的杯,到后来竟只管自己斟着喝着,喝着斟着,饧着眼大着舌根向严郎道:“小人前天在一家酒店喝着三四角老黄酒也没醉,今天倒有些饮不上来了。”
严郎见他喝得差不多,立直身来,笑拍着他肩头道:“倒罢。”守夜人便应手而倒。
正是:中夜窗前人醉后,独杼敏腕运奇心。
第八回 弄聪明桃僵李代 走钦犯人去楼空
却说严郎见守夜的已醉,将他身上一拍,那守夜的随手便倒,便把火息了,轻轻将守夜的举起,挟向春华房里。三人早已睡熟。严郎含笑着,先将守夜的放倒,轻轻将春华扶将起来。那春华竟也像醉了的一般,由着严郎扶回东厢,放他在将郎旧铺程中睡了。重还到春华房里来,笑向守夜的道:“我替你打扮罢。”说完卸下了他那件破烂更衣,把春华的轻裘替他穿了,却把床被盖了守夜的下身,把头扶向了里床,走到窗前,远望着居然是个和衣而睡的春华,因欢然笑向两个烂睡如泥的公人道:“明天好销差哩。”
说完悄然出去,把门拉上了,便在廊下高声道:“有的小二么?”喊了几声,从店堂中瑟瑟索索的走出个小二来,打着寒噤道:“好冷呵,爷怎还没睡?敢是要烧水呢?”严郎道:“我那伙计病得凶,要连夜赶红花集去找医生呢。”小二诧异道:“用夜饭还好端端的,怎就病起来了?”严郎叹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里料得定!你快唤我那车夫,把车套了,要破晓赶到集上呢。”小二揩着眼道:“天快三更了,候天明再走不好,要冲寒冒雪的?”严郎着急道:“那里得天明,天明走到红石集要向午,不把医生的门诊时候误了么?”
说完,走进房里,向枕畔低声道:“将兄,你耐着,我已叫套车了。”那小二见病人在床上,拥衾沉睡,严郎在床前殷勤安慰,不觉叹息道:“在家兄弟,出外朋友,到这客中遇病时候,才知古人说的不差呢。”说完,也替严郎着急,不觉恻然道:“我去叫车夫罢。”说完竟出房去了,一路还咕噜着道:“阿三,今夜是轮着守夜的,不知又缩在那里偷睡去了。”严郎已收拾定妥,自己坐在假将郎身侧等着。不多一刻,小二引着车夫进来,说:“车套好了。”严郎把几件紧要行李教小二帮着搬上车去,其馀的向小二道:“再来时取,烦你暂收着罢。”小二答应了。严郎付清房金,又给小二个重酒钱。小二欢欢喜喜谢了严郎,自扶着病人出房,见病人帽子低遏着,眉心一歪一斜的走着。走到店堂里,柜里一个人隔着柜问道:“谁出去啊?”小二道:“东厢客人赶集去看病呢。”又问道:“账呢?”小二道:“已算清了。”柜里便不言语了。
严郎自扶病人到车上,向车肚中睡了,跨了车沿,夺着车夫手里的鞭,加上一鞭,一声道:“你进去罢。”四个马蹄,乱踏着一行新雪,泼拉拉竟自去了。小二看着车儿远去,一个人自阖着门进来,欢欢喜喜的向柜内人道:“这位爷也算是道地的了,这账竟不少一钱,连零照结,还赏我一两多的酒钱哩。”说着,一手颠着赏钱。柜内人朦胧道:“明天登账罢。”小二自抱着赏钱睡觉去。
一觉醒来,院中早沸反着说:“走了钦犯,可了不得哩。”小二一骨碌爬起来,咕哝道:“谁又敢放走了钦犯。”披衣到院中一看,不觉一怔。
原来那天朝晨,春华房中的两个公人起来,看杨先生还睡在那里,便没声没响的自己梳洗了,叫预备早饭。那店家送了早饭进来,两个公人向碟子里一看,指着床上道:“他是爱吃牛脯的,不替他早预备时,又引他的气了。”便回头叫店家预备了一碟五香篷勃的熟牛脯,一锅雪白香糯的新米粥。两人恭恭敬敬立向床前请道:“杨先生起来,是上路的时候了。那知杨先生一声都不声,自酣然睡着。一个公人要推他时一个忙止着道:“塔造到尖了,莫再恼了他,像蓟州时。”一挥手走了。一个公人笑道:“我真忘了,趁他没醒,我们计算个行程罢。今天过红花集,再隔五天,便是宁古塔汛地。拚三天担搁,总搭得着个回头车。十二月中旬,准赶得到京,等年夜饭吃哩。”一个公人笑道:“你也望得够了,莫过了年,嫂子生气说:‘死不回来的,早丢着哩。’”一个公人一面理着春华的梳洗物道:“你莫说违心话罢。还来到京里时,东安门外胡同里一钻,搂着玉儿睡觉,又认识谁是宁古塔旧伴呢。”一个公人直笑起来道:“说起玉儿,我真有些对不住她哩。她这几日正不知骂了几千百遍忘恩负义的哩。老兄弟,这次还了京,也算是个患难中的朋友,总得领你去见见,包你见了也要替做哥哥的肉麻呢。”一个公人笑道:“我原准备见嫂子去,所以前天在蓟州早买了盒香粉儿做见仪哩。”一个公人又笑道:“老兄弟,你又说着顽了,谁又做了你的嫂子呢?”说还没完,忽听得床上的杨先生翻身着,嘴里嚷着道:“爷真个教小人陪着喝着么?小人老黄酒也喝三四角哩。”两个公人听了一怔,看那杨先生时,身也没翻,竟又睡着了。两人怔了会,走近床前去低声道:“杨先生睡魇了么?是起来上路的时候了。”说没有完,那杨先生双脚被一掀,一双破烂油腻的裤管,捧着双黑漆毛茸的老腿,直踢出来。两人不觉倒退了几步,眼看着双老腿,见杨先生一骨碌竖了起来道:“是甚么时候了?”公人道:“辰正了。”那知“正”字没说完,突见杨先生蓦然向外一望,一副毛茸茸地嘴脸,竟把杨先生那剑眉朗目的相貌变到不知那里去了。只见他双手将眼一擦,直跳下来道:“睡到那里来了,请我喝的那位爷呢?”两个公人四只眼睛被他这一跳,实跳得呆了。还是一个乖些,赶上来将他一把扭住道:“你是谁?杨先生呢?”那时“杨先生”酒也醒了,眼也明了,心也清了,身子也不动了,身份也还他是个守夜的了,只留两个眼珠,在四面乱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个公人见了他这样半明不白的,扭着他道:“你把杨先生藏到那里去了?”守夜的道:“谁知羊先生牛先生的。”一个公人知道不妙,飞也似的走到店堂里去。那掌柜的正坐在柜上,手算盘等小二来交东厢客人的账,忽被个公人闯进柜来道:“你快去瞧罢,这是什么一回事儿!”说完将掌柜的胸前一扭。
掌柜的吓昏了,认是自己犯了甚么案,连抖带说的道:“大哥,我犯了甚么事?随你走便了。”那公人不容分说,扭着向外便走。掌柜心里想:他应扭着我向外的,怎翻扭向里头去,难道自己客店中新设了衙门么?一路想,一路已到了春华房里。抬眼一看,见那守夜阿三,穿着件云绸狐裘,立在房里,不觉一惊,想:这厮充起阔来了?继见又一个公人扭住着他,不觉恍然大悟,走上去指着守夜的道:“我早说你是有贼相的,今天竟偷起人家的皮袍子来!”一面说,一面自以为是的向着两个公人道:“大哥们,你们尽管拉他到厅里去罢。”公人冷笑道:“他偷着多呢。”掌柜的陪笑道:“管他偷多偷少的,只送他到厅里去,怕他不一件一件交出来么?大哥们,你自拉他去,饶我个老慢昏庸用人无状罢。”两个公人又冷笑道:“他是贼么?你早知他是个贼相么?也算他的能干,不费你老人家半点心,把一个钦犯都偷去了。”
掌柜的听了“钦犯”二字,吓了一大跳。守夜的跳着嚷着道:“谁偷你的钦犯呢?我不过喝醉了,睡差了个床罢了。”公人冷笑道:“那倒冤了你了,你原是醉了睡差床的,只巧不过,偏你睡差了床,偏又走了钦犯哩。你这种话,且暂搁着,等到京里刑部大人面前去讲罢。”掌柜的见了“刑部大人”四字,抖着道:“阿三,三爷爷,三太公,请你明白说了,免得我受累罢。”守夜的也吓得不知甚么似的,直跪着两个公人面前,自己凿着自己爆栗道:“该死的奴才,怎把昨夜的事都忘记了?”公人道:“你说的那严爷呢?”守夜的恍然道:“不差,我去找他去。”说完立起身便跑。一个公人怕他逃了,带住了他,他一头撞进东厢那屋去。
正是:翩鸿惊雁天涯迹,排闼中宵若个知。
第九回 官太太床头传妙策 差伯伯意外遇佳人
却说阿三进了东厢,不觉哭丧着脸道:“怎的一个人都没有了?”公人一声也不语,看着他。他在房里一件件记忆着,自言自语道:“这位置是我坐的,这件置是严爷坐的,这位置是安着酒果的呀,这不是我的竹筷么?怎的丢在地上了?那严爷呢?”公人见他一件件说,心里也有些觉得,便知这守夜的是个中要人,便拉着他出来。
那时店里的客人知道店中失了钦犯,多已聚在院子听新闻儿。满院子里已闹得言三语四的。公人拉着守夜的出来,大家都伸着颈看着。那时小二正睡得快活,被院子里人闹醒了,咕哝着正穿着衣儿,已听得外面声声说“怎的走了钦犯”,心里便惊着,趿着鞋起来,出屋子时,正见那人拉着守夜的从东厢出来,嘴里说:“严爷怎的走了,可累了我阿三哩。”小二不觉大吃一惊。
正惊时,忽见东厢中又走出个人来,云鬟半垂,锦襦低曳,笑着觊着众人。众人那里去留意她,只小二眼中却没见旅客中有过这人。只见她凤眸四转,薄怒微生。那时两个公人正要拉着阿三见官去,拷问出这放逃钦犯的来由。阿三哭丧着脸,只是求饶。掌柜的也算老世故了,想:一样闹到官厅里去,倘由着他们闹进去,一篇先入为主的言语,怕不把自己一起拉入浑水里边去?倒不如先请个衙门里人来,脱了自己的干系罢。想罢,趁人没防着,一溜烟便走了出去。不多一刻,来了个差役一般的人。
那孤树村汛地,是归老爷岭管辖的。有个巡检司,原驻在孤树村上,这差役便是司里最重要的人物了。司官听得自己汛地上出了逃走钦犯的重案,把个正九品的顶带一丢,嚷道:“糟了!糟了!这饭碗不就碎在立刻么!”忙着要自己来勘。那知官太太正躺在床上,抱怨着老爷赶早就起来了,全没些老夫妻的情意哩。一听说老爷要出衙门,便一把扭住道:“可了不得哩,天寒地冻的,自己要出去也罢了,怎丢着太太,教太太起来时,谁去烘膝裤呢?”一面说,一面扭住着老爷,只不放他出去。老爷跌足道:“钦犯一走,连饭碗都砸了,还有甚么裤儿儿的!”太太道:“钦犯么,走也罢了,你怕得罪皇帝老子把饭碗砸了,难道就不怕得你家太太把膝头也磕碎了么?”老爷听了这句话,恍然记着似太太真个比皇帝老子也难缠的一般,软摊半身道:“来啊。”一声没完,挣脱了太太,装着全副老爷态度,吩咐着一个差役道:“你到孤树村客店里去看回罢,回来把这一班人带进衙门里来,等我问他就是了。”太太在床上“呸”的一声道:“你昏哩,人家怕你这豆大的官儿?刑部解差老爷们,他也来怕你这豆大的官儿么?还不下个教弟的全帖去请解差老爷,一面把全店的人长练子一条,一古脑儿锁他来呢?”司官一听,自己抱怨着道:“真个发昏了,连这一点也理会不来。”说完,忙恭楷写了个教弟的全帖,吩咐差役道:“你快去请刑部里来的两个爷,说本司早堂公案未了,不能亲迓罢。”说完,那差役应着出来,便真到这客店里来。才入庭中,早已见一簇人围着,那差役何等眼明心灵,早见那扭着阿三的,便是刑部解差本司上客,忙打了个千,将司官全帖高举着。两个解差接了一看,自然要装出个上官面目来,将全帖向地上一掷,冷笑道:“不劳费心罢,等钦犯走了来打这把势儿可也迟了。”解差屏息静气的答道:“怪不得老爷们着恼,原也来迟了些,只敝上吩咐的,老爷们跋涉远来,这地主之义,不可不尽。至于走犯一案,敝上说只管请老爷们放心,包管有个着落。老爷不见么?”说完,从腰里直抽出根拘拿全店主客听候审问的朱签来。
众人还在那里看新闻儿,没仔细去看签。独有个掌柜的,事干着自己,将头凑近些,向签上一看,不觉求告道:“小人是自首啊,论理还有奖赏呢,怎司老爷把小人吃饭根子断了,要把住店的人一起送官呢?”
差役瞪着眼正要答话,忽然人丛中走出个女子来,向掌柜肩上一拍道:“啐!难道司老爷便委屈了你么?”说完,香风微拂的走到差役面前,就这双颊花光,一天风韵,也早把个差役酥麻了一半,不觉笑道:“娘子才是个明白人。掌柜的,你识些好歹,把住店的连你伙计一起交出来走罢。”女子笑向差役道:“婢子也是个住店的,大哥你也见得婢子总不是放走钦犯的人,别个人少不得跟着大哥去,只把婢子放松了罢。”差役那里还自己做得主,嘻着脸道:“那也没甚么不可的,只你娇滴滴的一个人,怎无依无靠的住起客店来?”女子含羞不语。差役忘情大笑道:“我晓得了,你不是冲惯府撞惯县的那话儿了么?”女双辅红晕,一面低笑着,一面将差役手里的那枝火签一抽道:“婢子也来见见火签儿是甚么样的。”说完不等差役发话,早似笑不笑的道:“吾道是甚么样的一件利害物儿,那知是根竹签罢了。”说完纤手一拗,折做两断。差役见了,吓得魂不附体道:“你这妮子,怎把火签拗了!”女子“嗤”的一声冷笑道:“你太聪明了。”说完向差役身上一点,差役眼瞪瞪地的便躺了下去。两位解差老爷正装着上官势儿,一见女子手法,嗒然若丧的肚子,凸着的也瘪了,眼睛弩着的也定了,一手扭着阿三的也松了。
女子却坦然不迫,向着众人道:“诸君试听,走了钦犯是解差同地方官的责任。他们这班倚势欺人的,自己不去拷问着自己,翻来欺侮我们住店客人,不是笑话么!”众人欢然和着道:“令娘不差,苟没令娘,我们可不受了他冤么?”女子一笑道:“从今要问须眉,得不让脂粉出人一筹哩。诸君去休,孤树村非安乐乡呢。”说完,众人如没头苍蝇一般,纷纷的打铺程、套车儿,齐向女子说一声:“多谢女菩萨,救苦救难。”便哄然走了。
女子叹息道:“国民不武,一至于此。北地素称劲悍,尚多向裙带下讨生活人,况大江以南,靡丽成习。这汾湖、嘉定诸局,恐终难成功哩。”说完唏嘘不已,独自将两个解差教训了一回,便将罗裳一紧,指着解差道:“你们那刑部官儿,我自会去知照他。好生寻别个生活去,不然教你像这差役一样,还是造化哩。”说完,如飞燕般一样,丢下这一场残局,竟自不知去向了。
看官,你道这女子是谁?大家总说自然就是那上回说的中宵向春华枕前低慰的那个女子了,那知偏又不是,却是另外一个。他出了孤树村,如飞的走了一程。天才正午,已到了个华屋里边。华屋里原早有个人在那里,一见女子笑道:“事完了么?”女子道:“对付这辈蠢如鹿豕的纤奴,那里还有不完的事!只这一条罗襦,两挂玉珮,真把我累乏了。”说完将云鬟锦袜,一阵乱拉乱扯下来,向桌上一掷笑道:“这也算是生平第一次游戏哩。”说着,自向镜中一照,笑个不住,
正是:苦无红线神行术,惊遍人间渴睡儿。
第十回 乍现双尸失魂落魄 不禁一吓命将出师
却说那女子将云鬟绣襦一阵乱拉乱扯,自向镜中一照,不觉拍桌大笑道:“你原来显形了。”你道那镜里形容是甚么模样?只见他长眉入鬓,秀眼流波,双颊绯然,竟是个孤树村推窗看雪的少年。易弁以钗的变相,幸没春华在这儿,不然见了他时,早就要扭住问个谁是将郎,将郎是谁哩。将郎原受了个党魁的密令,怎样怎样,他就依着怎样怎样的依法炮制,果然全功而返。只那同将郎说话的人,见将郎回来,忙把衣服换了,说一声:“你自上去罢,我那个差使,至少也得丑寅时分才得缴令哩。”说完便匆匆去了。将郎见他去后,细细的把钗儿环儿襦儿裳儿收拾好了,才含笑出房。几个拐儿,便到了个碧玻璃窗、双红烛映的庭中,坦然开窗进去,正见春华在那里强扶神智的入坐饮酒哩。
不多一刻,与将郎一室的那人,早负着革囊进来,把两个骨碌碌的人头送与春华。这两个人头,在别人或有些模糊,在春华,则厮守过几个月的,那里认不出来!真是血花灿烂,子章之髑髅模糊;绛烛光芒,南八之神情慷爽。
如今缓着一头,再说那天早上孤树村村南,忽然躺着了两个没头尸儿,那地正乔狗儿,正披着衣开出门来,却好不偏不倚,一左一右的在门外躺着。腥红新血,把残雪染了一堆儿,不觉“哎哟”一声,忙把门“碰”的关上,自拍额尖儿说:“天灵灵,天惺惺,我狗儿前生没作恶,今生没杀人,怎清天白日的遇见鬼了。”说完,惊倒在个破杉木椅上,抖个不住。直到门外有了行人,见着两个没头尸,都喊道:“了不得了,这是公差打扮的啊。好个狗儿,自己当了个地正,命案闹到了门口儿,还装着没事的挺尸哩。”说完,一阵拳儿掌儿,险些儿把狗儿的狗窦都打碎了。狗儿忙掩着耳出来,在门缝里张着道:“各位敢是见了那门外的一对人物么?”门外大声道:“他原早见着的,在那里赏鉴呢。”一时门上的拳声掌声更重了许多。阿狗忙着道:“且慢,门儿要紧,我还在这儿打主意哩。”说完把门慢慢的开了。他正开着门,只见大路上一骑马飞也似的从北赶来。马上胡儿,穿着乌羔韦陀坎肩儿,白羊皮箭袖儿,戴着个关外元绒毡笠儿,蹬着拉虎皮油靴儿,一见众人,便把缰绳一扣,一拨马跑过来,瞪着眼嚷道:“今天八王爷北巡回京,传令过路警跸。你们有几个脑袋,敢在这儿喧哗么?”说完一阵马鞭,向人丛里直掠过来。众人一哄逃走,连乔狗儿也将头一缩,藏在门背后抖个不住。那马上胡儿打散众人,才见有两个没头尸躺着,不觉笑道:“这有甚么好的,前儿跟着王爷在长江一带,整万的没头尸,也禁不起俺马蹄一踏哩。”说完就马上俯着身,提起一个来,向江心一掼,接着又是一个。水花飞起,尸身荡漾,胡儿不觉拍手笑道:“倒是新鲜顽意儿,只人数太少呢。”掼时将马鞭向狗儿门上敲着道:“还有么?也撵出来,给你老爷顽个畅罢。”说完竟将马一磕,呜呜的唱着胡歌走了。
你道那八王爷是谁?那时大明崇祯皇帝,救民殉国,忠臣义士,铭感旧恩,力谋恢复。秣陵王气,既大桁;会稽新猷,又随群丑。大江以南,盘根错节,都有孤臣孽子的踪迹。传言遗民群走关外,要向辽沈故都,揭竿举义,清帝得了这个消息,忙开阁议。那时便有个明室督师,新朝阁老,秉笏垂绅,肃然献策道:“威德懋著,恩信并孚的,莫过八皇叔。辽沈龙潜之乡,汉高大风之歌,明祖布衣之感,皆在乡里间周旅备至,故都子弟,忠义天生,得皇叔秉三尺御书,宣皇上恩德,其心必固,民心既固,必得当以报皇上。一旦狐鸣篝火之变起,且生缚以致阙下,更何畏从逆哉!”清帝听了这番言语,不觉大喜,抚了那人的背道:“汉有子房,唐有房杜,以卿比之,诚无愧色哩。”那人得了这几句嘉奖,欢喜得无可无不可的,忙赶着回去召了个安徽名漆工,把十六字龙蟠螭绕的篆了个匾儿,悬在厅事前头,遍召海内门生子弟,开了个天锡大祝会。
清帝听了他话,便命八王北巡。师徒既集,浩荡出京。清帝推毂排筵,极尽了命将专征的隆礼,手携着八王道:“明室虽亡,忠义尚在。辽沈是朕旧乡,且东北要塞,势成建瓴,群丑此举,其志不小。阿叔此去,好自珍重。万一不胜归来就朕,朕当备十万师为叔后援哩。”八王爷笑道:“仰邀爷的圣德,幸已成军。昔日转战大江南北,扫群丑如蝼蚁,区区散亡馀孽,值得甚么!假奴才十日,当铙吹歌凯,来听朝上武功圣乐呢。”清帝听了大喜。八王爷走上一步,低声叮咛道:“辽沈一带,患仅肢体,独有畿辅贰臣,读得一二句诗书,心志未定。万一貌顺心违,结连外寇,造祸肘腋,则大业危矣。”说完,目视着两侧。那位贰臣阁老,同几个汉族元勋,雁行着排在那里,庄容静气的看着八王爷一行跨上马背。一行伏首鞍上道:“阃以外事,有奴才在。阃以内事,要爷的圣衷明察哩。”说完前军鼓作旗动,八王便捧着御赐宝剑,威武煊赫的走了。
那知一到关外,鸡犬也没惊一惊,一路上要捉几个狗偷鼠窃的小贼倒也不少,只没个倡义举旗正大光明的明军。八王爷一头高兴,满想此去,快刀切菜般总得几千颗首级来,凯唱入都,那知一个也没捞着,只得没精打采的走了趟,闷昏昏的卷旗息鼓回来。他自闷昏昏的回来,只可怜一路上这一班绿豆官儿,却忙个不了。
那位孤树村司老爷一听这个消息,捧着头走进太太室里来嚷道:“这官也不必做了,才走了个钦犯,又来了个王爷,简直是钻进了苦圈儿里呢。”太太忙问他做甚。老爷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太太听了一回,“噗哧”一声的笑着道:“这是你的运气到了,还愁甚么呢?”
真是:翻将恶果成新庆,自是夫人有别才。
第十一回 一士谔谔屈居坐末 有客翩翩来自江南
却说八王爷无功而归,那天过了孤树村,将到蓟州地方,猛想着了一件事,心里着实的踌躇,便在行营里召集了许多幕客,商议入都报命的事情。一班幕客也有说汉室功臣以首计功及今还没入塞,应借良贱头颅作斩馘成绩的;也有说即无首级,把关外民心归功先帝,也是件盛事的。八王爷微笑不答,只觊着末坐一个少年。那少年含笑不语,只作没听见众人的议论一般。八王爷不觉叹道:“平日应对趋跄,到今日策无一中,我也着实自愧。只此去京师,复命而后,要问一问今世郭隗,谁是黄金台下的人物哩。”一面说,一面眼觊着那少年。
只见那少年听着话,把头渐渐的低将下去,等听完了话,忽然离座起立道:“殿下差役,殿下以仁勇之功,托亲亲之谊,圣上何事不可托,而忍驱皇叔于绝域之表,责首俘之功哉?塞外向风知殿下之必能安之耳。一日诬良贱以邀功塞外,孰不蹙额以诉殿下于天哉!此不可者一也。归德先帝,诚然诚然,然今岂其时哉?殿下佩天子玺以授诸圣上,功已无两。举廷之臣,所不听策于殿下者,皆震忌之矣。汉臣多能文辞,诡谲百出,倘托辞先帝,实自启媒孽耳!此不可者二也。两俱不可,则殿下之事君,其道可知矣。”
八王听了这篇言语,不觉肃然起立曰:“愿先生教之。”那少年将眼四面一瞩。八王早知这个意思,托辞大笑道:“先生醉矣。”说完,辞退众幕客,独留着那少年,抚其肩背而笑曰:“今敢问道于先生矣。”少年笑道:“殿下明圣,何事识不得而问及馀虏?”八王曰:“仆知罪矣,愿有以教之。”少年曰:“殿下不闻京谣耶?”八王曰:“仆实惶恐,未之闻也。”少年曰:“京谣云:千里草,何青青。江山易得,难得佳人。”八王抚掌笑曰:“是则仆尝闻之矣,是非指苏重儿者乎?”少年曰:“然。”八王急问道:“先生亦识苏重儿乎?”少年笑道:“臣自南方来,焉有不识苏重儿!”八王道:“先生诚识苏重儿,然于今日何与而忆及个娘?”少年大笑道:“谁知亲重如王爷,而不识皇帝所急者?今皇帝所急者,欲得苏重儿耳。殿下倘能遣一介使,致重儿宫中,重儿必重感殿下。重儿姿态无两,必得圣上欢,宠冠六宫。殿下即不得功,圣上顾念美人,焉有不亲殿下哉?不特此也,文种佐越而不免于属镂;太公缚楚而屡危于杯羹。今圣上无会稽之耻,而殿下无太公之亲,则功成之后,不为韩彭之续几希。故塞外一行,天特令殿下不终厥功,以免于菹耳。倘得一重儿者,助殿下于枕席,其效岂仅如姬阏氏哉!”八王听了这番言语,不觉目瞪口呆,慌忙揖着道:“仆之功名性命,惟赖先生成全之矣,愿举身以相从。”少年道:“殿下倘以诚付臣,一月以内,当为王致重儿于阙下如何?”八王大喜,当夜便私宴了少年一席。一到明晨,少年便翩然走了。
不说少年南去,且说八王归朝,先有了摺本。清帝接了表章,心里奇怪道:“怎扶毂出师,大举特举的送了他去,却一功没成的归来?”那时就有太监唤做福张的,见了圣容,早知道了一半,进言道:“万岁爷可是筹办着八王爷献俘归来的盛典么?”清帝原很把福张当做心腹的,掷摺叹道:“那里还要登门就俘,他早已一人不杀的索然归来了。”福张不觉碰头道:“圣清万岁,这是列祖列宗的圣泽无疆,所以教八王爷无功归来呢。”清帝愕然道:“你说的甚么?福张听了,故作大惊失色的伏着道:“奴才万死,愿万岁即刻将奴才付内务总管,枭首示宫,以正诱言惑圣之罪罢。”说完碰头不住。清帝听了,默然无语,一回便挥手起来,叱着道:“还不快侍候太后去!”说完踌躇满腹的入寝宫去了。
福张整把个三分头皮磕成了蒲桃般的块垒,直待清帝退去,才摸着头起来,窃笑道:“娘娘你芳心稳着罢,万岁爷听了奴才这一场苦肉计,包管积疑成真,把娘娘的眼中钉儿早晚拔去也。”说完,欢欢喜喜的飞也似跑到东宫去了。
原来那福张是清后宫中第一个得意太监,滑稽多智,清后没一件事不同他商量。有时到夜深时候,还在后娘娘寝宫里侍候着。宫中人的眼睛何等锐利,那一件事能瞒过他们,只碍着一件。那时入关时,太后娘娘曾下过一道懿旨,谕令宫中无论何人,不许把眼见着的宫闱秘事,随口乱说,丧了典型万邦的圣德。并且在太后慈圣宫前悬了支朱红木棍,凡宫女宫监有泄漏秘事者,扑杀无赦。所以一班宫女宫监明见了甚么新鲜顽意儿,声也不敢声一声。皇后娘娘自然是规行矩步着太后的,别个不怕,却不知甚么缘故,一见了王爷,总有些儿不欢,却又不敢奈何他。这夜福张一席话是否是受意于娘娘虽不可知,只这一篇神明仁圣的秘密账儿,却一万世也算不清了。
不多几日,八王还来,两边都没兴没采的敷衍了回。几个汉大臣自然少不了忙着上表称贺哩、设席接风哩,八王理也不一理,颓然归府的叹道:“倘不识江南陈生,韩彭以后,真非无偶哩。”从此竟称表不朝。清帝听八王病了,也忙着遣御医颁内药的恩意优渥。八王却只坚卧不起,一面却暗令挥金南去,去寻那中夜设策的少年。
有一日,门上传进了帖子来,说是江南医生闻殿下病深,特来自效的。八王拿了那帖子,翻覆谛视了一回,呻吟道:“姑且唤他进来罢。”太监们听了,传将出去,不多一刻引进个医生。只见他鹤形修髯,玉冠羽帔,是个道士的装束。八王见了,心早冷了一半,理也不去理他。那道士问讯道:“死生有命,富贵在人。殿下病有心腹,迟且不治,奈何拒见医生?”八王愕然向道士端详了一回,半疑不信道:“子姑言之。”道士微笑道:“塞外长征,既负疚于扶毂;宫中积怨,又寄命乎微言。江南之春信不来,外援绝矣。朝左之盛名难再,残局如何,命且不可知,言又庸足听耶?”八王听了这几句,向道士睁眼看了几看,忽的向床头抽出把剑来,拦头掷下,叱道:“你是哪里来的奸细?敢在这里乱说!”八王爷的剑原是百飞百中的,那知这一剑飞去,却被那道士羽衣一拂,剑便锵然落地,一面笑道:“殿下乃不识故人耶?”说完将修髯一拉,兀然不动。八王愕然道:“子非江南陈左车乎?”道士微笑曰:“近矣。”八王不觉跃然起立道:“仆何尝病,重儿何在?”道士冷然道:“今尚在江南,非殿下亲去,不敢致也。”八王不觉大惊。
真是:藏弓烹狗翻新局,赖以功名托美人。
第十二回 紫藤篱外诗改村居 白草风中人来晚市
却说八王正病着,忽见陈左车易服进京,说苏重儿非亲致不可,不觉笑道:“重儿甚么人,便是玉琢珠搓,也不过是个吴门歌妓,遣一介使便足致之幕下,怎要孤百辆亲迎起来?”陈左车笑道:“殿下还说他是个歌妓么?他现在依着泰兴韦奉雉,筑室山塘,焚香读画,斐然是一代人望呢。”八王听着不语。却好有个侍儿捧进一炉香来,听着陈左车说话,笑着插嘴道:“金家璧不是在江苏么?”一句话提醒了八王。
原来那金家璧,是辽阳一带的剧盗,清太宗破山海关时,被部下厄哈特生擒过来,配在八王帐前,钳面称奴。后来八王南下江皖,立了不少战功,便不次升擢了苏州巡抚。南方名士如易象枢、侯尔瞻等被他捕戮殆尽。这天得了个八王密札,教他劫取重儿,护送北上,想要杀几个人倒还容易,只苏重儿是名满三吴的佳人,如何劫得进京?踌躇了一回,忽然拍桌大笑道:“凭你罗敷已嫁,我难道便不做押衙么?”
一到明日,便轻车简从的出了阊门。到山塘尽处,见一角红楼,四围翠树,中间露出一行竹篱来,篱头满攀着紫藤玫瑰,色香天然。向西辟着两扇竹门,却横拖一径,杂莳百花,便屏去侍从,下马进去。见一个驼背老人在那里荷着花锄起土,金巡抚含笑向他点了点头,叫他不要声张。老人见他幅巾素袷,认是主人熟友,便低头自作着。
才近阶前,听得窗内有个女子曼声吟道:深闺镇日排清课,早起莳花夜读诗。韦郎,你看这两句还用得么?”一人将两句吟了一遍,道:“诗是极好的,只‘深闺’两字不如改作‘村居’。”女子笑道:“这不是变了你做的么?”金巡抚听了点头叹道:“娟娟此豸,我见犹怜,八王何苦定要破人好事呢?”一路想,一路轻轻地走进屋子去,见一个绝色女子当窗坐着,手里像写什么似的。旁边立着个神采清俊的少年,一手抚在女子肩头,在那里领会甚么似的。金巡抚便纵声一笑道:“韦先生好清闲啊。”少年回头看时,不觉愕然道:“抚台何来?”金巡抚笑道:“衙斋簿书,俗尘三斛,吾兄楼对银塘,艳藏金谷,占尽吴门山水,还不许人间俗吏平分几分么?”说时,向苏重儿道:“这谅是苏夫人了。前儿在蒙斋尚书案头,见夫人闺秀诗存的手抄本,真个墨香字艳,入骨清华,除却河东,并世无闺中抗手呢。”重儿心里原不自在着,被金巡抚没命的恭维了一场,倒一时不好意将他抢白,勉强谢了一句,避到别室去了。
金巡抚笑向奉雉道:“弟虽不是催租吏,却来阻了贤伉俪诗兴哩。”奉雉勉强笑了一笑。金巡抚见他心神不属,笑道:“原要早来拜谒的,知韦先生是个高蹈君子,非礼不接,几次要来,总不敢造次着。今天实在再忍不住了。韦先生,你看我这幅巾素袷,还堪点缀山林,不至辱了山塘精舍么?”说完,抚掌笑着,竟洒洒落落的凭着窗槛道:“这数陌杂花,一庭香草,布置得也好,只惜窗前少了几枝蕉竹,不然浅绿上窗,衬着茶烟琴韵,应替贤伉俪添多少清新诗句哩。”说完,又自己笑着道:“荒谬得很,才来做个名园不速客,便充起内行来了。”
奉雉见他有笑有说,绝不客气,竟不是平日听人说着的金巡抚,便也敷衍了他几句,问他来意。金巡抚道:“说也好笑,前天接了一个廷寄,着京内大员及各省督抚保举鸿词,蒙斋尚书便把先生名字第一个开了上去,一面传谕下来,叫兄弟蒲车羊裘,亲来劝驾,你想这不是个难题目么?我连夜回将上去,说韦先生一闻征召,坚卧不起。几次将朝廷用人不分畛域的德意劝着,只是痛哭不允。与其撼彼隐痛,不如全其忠贞,韦先生这一篇谎,是兄弟斗胆掇的,今天所以特来请罪呢。”接着又叹道:“一经失足,自拔大难,像吾吴刘悔堂、卜力田诸人,何尝不是一代词宗,脚根一动,便堕重渊,可知出处之间大不易易呢。”说时活现出一副俯仰身世的神气,叹道:“先生文章道德,涵养有素,只这闲着一双冷眼,饱看故人失节,也着实难堪哩。”说完,唏嘘不已的竟自走了。奉雉见他去后,不禁向重儿叹道:“不想世间还有人晓得我这不合时俗的韦奉雉,悔堂、力田真是不值一钱哩。”
从此金巡抚便常来走着。双眼一刹,便是重午佳节。山塘十里间,笙歌画舫,一水皆香。两岸人家窗启玻璃,香浮罘芝,真是遥山送黛之城,近水回波之岸。全苏人士,除却几个侯门稚子、守家聋婢以外,没一个不轻纱新的出来逛着。奉雉请重儿燃了一炉名香,斟着一杯清酒,自己玄巾鹤氅,凭栏向水,点头叹息着。重儿笑着推他道:“你痴了么?”奉雉叹道:“正惟不能装痴,所以有无穷感慨。你看这脉脉水波,对人无语,不是含着千古伤心人清泪么?”说着,远远地一阵箫鼓声从风中传送过来,接着便是一阵笑声。重儿道:“石拂上人,才送来几枝新笋,我替你将蕈油浸着,配着蜜浸荷花瓣儿,且去借着小饮罢。”
正说时,园丁来说:“常来的那位姓金的来了。”说没有完,金巡抚早笑进来道:“韦先生,你看这还不配你的玄巾鹤氅么?”奉雉看时,见金巡抚黄冠道服,衬着一部细髯,居然有几分灵气,还没说完,早拉了自己的袖走,道:“一个是尘中俗使,一个是胜国遗英,却装做着穹茏道侣,去河房买三杯白酒罢。”奉雉要推托时,重儿怕他闷在家裹闷出病来,微语着道:“韦郎正候着抚台呢。”金巡抚笑道:“夫人好预备果酪,等韦先生还来替他醒酒罢。”说时,由不得奉雉不允,拉着到山塘去了。
这时山塘上真是酣歌恒舞,居然一片太平。金巡抚携着奉雉的手笑道:“我们今天这一游,被那钮玉樵知道了,又该向板桥杂记以外,再作吴门画舫录了。”奉雉笑着不语。两人正行间,忽见几个人在金巡抚面前一站。金巡抚将头摇了一摇,几个人便散开去了。金巡抚悄悄的向奉雉道:“我们向冷落处走罢,这万人瞩目的地方,有许多不方便呢。”说时,便折进个小巷里去。
却好巷底一个酒家临着河沿,几只龙船正在那里抢快,便踱了进去,在河房上坐了。他们两人原本不是少着酒喝的人,由着酒保烫了两壶酒,配着几样菜,只向河中看着。见一条白龙一条青龙正在那里八桨齐下,水花飞溅的抢着。忽见上流头来了一只画船,四面把黄缎掩着窗,船头船尾上站着十馀个卫士,一色缨冠佩刀蟒袍绣挂,指挥着划子,箭一般快的划来。奉雉惊问:“这是甚船?”金巡抚叹道:“国事未定,原应力行仁政,那知胡太后信谀臣一语,说少帝嫔妃未备,要搜罗三吴美人,装点六宫春色。前天校尉到苏,兄弟向他们陈说利害,那知一个个都是不识一丁的。这画船里边正藏着良家采女呢。”奉雉道:“那女子的家族,便舍他静掩深宫有如羁虏么?”金巡抚道:“便是舍不得,有甚么法来挽回?既遇不幸,也只好对着一泓流水,黯然垂泪罢了。”说时,那画船已刺水过去,风过处一脉异香,中人欲醉。奉雉眼看着那船去远了,还不住的低头叹息。金巡抚立起身来,笑道:“你看六街灯动,暝色入帘,怕苏夫人候久了,我们走罢。”
正是:美人已属沙吒利,一脉流波作恨声。
第十三回 珠走如意美人入局 车镶七宝妃子进宫
却说奉雉山塘买醉之辰,正是镜鸾分飞之日。
八王自江南陈生易服进京后,仍请着病假,有时闷着,便招陈生在后苑场上把如意珠消遣。那如意珠是八王苑中借着顽的,选歌姬三十人,分作两队,一队绛衣红裳,满绣着千叶魏紫牡丹,越显得绿鬓朱颜,靓装体艳。一队琼裾玉袂,满绣着绿萼素梅,越显得粉团玉琢,别样清明。每队十五人,每队分作三行,依地上画着的粉格列着。格分六行,行容五姬,一则移以向右,一则移以向左,由两人指挥。六行歌姬,便听命进行,一时间红素相间,团花簇锦,把一片细草如绒的草地,变成杂花似锦的名园。那六十瓣金莲衬着香草,莺梭燕织,轻嗔浅笑,已足令见者目挑心与。到后来左者趋右,右者趋左,看那一队先到极端,便分胜负。若负的是绛衣红裳队,便捧赤珊瑚盏斟玫瑰酿,向胜的指挥人细歌劝饮;若负的是琼裾玉袂队,便捧碧琉璃杯,斟兰花酿,向胜的指挥人细歌劝饮,真是天皇帝胄之家,玉笑珠嗔之会。
这日,八王爷正同陈生在后苑将如意珠消遣,堪堪八王领的那琼裾玉袂队快要输了,忽外边传进一封信来,八王拆来看时,不觉喜动颜色,将指挥杖一掷道:“即此一着便全盘皆胜了。”
说完,交那书递给陈生道:“苏重儿来了。”陈生看了一看,冷然向八王道:“来固来了,只以后的事,仆真替殿下着实踌躇哩。”八王忙问:“怎的?”陈生笑道:“我们到书房中去讲罢。”说完,向着两队歌姬道:“难为你们六十瓣金莲了。”
两人到了书房,陈生笑向八王道:“殿下成败,只在今日。要被人张皇开来,说圣上原无此意,加殿下以矫旨恶名,这便满盘皆错了。”八王愕然问道:“非先生一言,孤还如梦。但金某此次送苏娘进京,供张必盛,沿途耳目,谁不听闻?便要设法挽回,谅此时已抵通州哩。”陈生道:“此策由仆始之,原应由仆结束,殿下若不放心,要于此时深谋独断,仆便不与闻了。”八王忙抚着陈生肩道:“此身以外,惟先生所命。”陈生笑道:“不兴不兴,正要用着殿下呢。”八王道:“敢不惟命是从!”陈生才笑着起来,向八王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便一揖走了。
却说有一天,通州运河岸下,有一只席篷小船泊在岸边。那时月色正上,有个估客样子的坐在船头上,向着对面一只非常华丽的官船,半痴半颠的喊道:“你们可是赶河汛卖倡么?有好的粉头替我唤一个出来,老爷长途寂寞,要寻一回乐呢。”那官船上站着的人骂了一声:“该死的,连眼珠都瞎了!我们是奉苏州金大人命,送宫眷进京的。你有几个脑袋在这儿发狂!”那估客冷笑道:“金家璧这厮么?叫他将颈根搓着罢了。”官船上人听了,不觉一楞,仔细看着估客。估客越发说道:“你们才瞎了眼珠的呢!”说完,趁着月色,将外衣解开,里边露出七龙深爪的绣蟒来。这一来,把几个官船上站着的吓昏了。有一个细心的道:“真假还不知呢,我且探一探去。”说完,跨过席篷船上来,向估客一看,不觉低头站住了。估客悄悄的向那人吩咐了一句,那人喏喏边声,急还上大船去。估客望大船上五色琉璃窗中,倩影亭亭,不闻人语。
一回岸上起更了,运河里船只,炊烟既断,灯火渐稀,月光已升在半天,照得河水碧澄澄的。有一两只渡船归去,橹声缓缓,划水微鸣,渐渐向上流荡去。两岸静悄悄的,那些榜人忙了一天,大半婆娑入梦去了。估客见是时候了,遥望大船上人影渐定,便微微胡哨了一声。大船上便轻轻将琉璃窗开了两扉。估客探着半个身子望进去,见一床锦被,严严密密的覆着一个佳人,云鬟未卸,朱颜半酡,蹙损着两道黛眉,容受下一天幽恨。旁边立着个侍女,见了估客吃着一惊。估客悄悄道:“扶着美人过那船去罢。”便有两个校尉般的上来,将锦被一裹,便负着这梦里美人,跨出船窗,到小船舱里。那只小船舱虽不大,却锦衾绣帐,玉镜珠灯,装点得非常华丽,用席圈着舱,一点光也没有,所以点一盏攒珠缨络西洋灯,照得彻舱通明。两个校尉便轻轻将美人放下。估客挥手教他们出去了,向舱内看了看,便走到船头上,把那个侍儿也唤了过来,吩咐榜人悄悄开船。那船便向上流乃乃的行动,不多一刻,便隐没入水光月色中去了。
到明天一早,船已离通州五十馀里。榜人在梢上煮着饭。那估客在船头闲望着,见船正泊在官道旁,岸上有几个馍馍摊并酒棚儿,原是备驿卒们打尖歇息的,猛抬头见官道远处,一骑马泼风也似的赶将下来,心里纳罕着。那骑马已驰到面前,一见估客,将马一扣,“霍”的滚下鞍来,从衣袋中摸出一封书,递给估客,扳上鞍跷,泼开四个马蹄,向原路如飞去了。估客不觉点头一笑,将书拆开来看时,见横七竖八的写着道:孤王坐房中,急如马蚁打盘。且约下张太监明夜交人。乖乖不来,陛下大发雷霆之怒,定要将孤王三拷六问。乖乖的车儿装饰得皇娘娘一般,只少个人坐着进宫。呜呼哀哉!江南陈先生,你要两日并一日行,三脚改两步走。船上扯篷,马上加鞭,来救孤王一命也。八王有礼。
原来那接书的估客,正是江南陈生,将书看了一遍,几乎笑将出来。其实这也怪不得八王。清室入关时,那些八旗子弟,弯弓跃马,驰突而来,叫他们射几枝箭、使一路刀,倒也不弱汉人,讲文理时,那里摸过一本书儿!八王还算是统兵亲贵,进了关来,延着几个两朝名士,在那里教授汉文,所以居然凑得成这汉文书信。在陈生眼中,自不值一笑,在他们宗室中看起来,还算是个娴习汉文的才子哩。还有一件,当时亲贵文字虽不通,谈吐却大都非常清俊,这也是一种修饰礼貌的捷径,以为谈吐是别人代不得的,要动笔时,幕下尽多名流,怕没有堂皇典丽的文字。只这一封信,是关系着秘密的,所以自己动起笔来。
闲话慢表。且说有一晚宫里灯彩彻天,笙歌遍地,正举着册妃大典,忽外廷呈进一封八王的密奏来。
正是:才报太真新受宠,又闻鼙鼓动重关。
第十四回 春云乍展绣闼留宾 山雨欲来穷荒设教
却说春华那天晚上在那女子筵间,说出年来计划,毁弃一夕,不得不另起炉灶的话来。女子道:“这也是玉峰夫子的命令呢。”春华愕然问故。女子笑着不语,回头向侍儿道:“杨君远来惫乏,扶着去休息罢。”两行侍婢,然应了一声,便有两个绝妖媚的走上来,一面一个,扶着春华。春华洒然起立,笑道:“那里便娇嫩起来。”两个侍婢便秉了一对绛蜡在前引着。走过两道曲廊,到一个珠帘文窗的小苑来。
春华见室内银屏掩月,金鸭偎香,绣幕锦衾,麝兰馥郁,竟是个女子闺闼,惊问道:“这是甚么地方?”侍儿笑着不语。春华是个烈性丈夫,勃然道:“你们不说明白,我决不住在这儿!”说完,回身便走。两婢忙跪下道:“爷一出去,我们的命就没了。”春华越发诧异,问:“做甚么?”两婢道:“令娘敬爷如神,怕别人侍奉不周,特派我们两个来。爷若一怒出去,令娘性如烈火,我们还有命么?”春华命他们起来道:“我不去也得,只你们须明白说这是谁的卧房。”两婢沉吟道:“我们说给爷听,爷可不能向令娘说的。这屋子,我们令娘原收拾着给一位女子住的,只那女子行踪不定,把高高般的墙儿,当作门槛般跨出跨进,忙得没一整夜在床上的。昨天不知为着甚么事,同我们令娘握手泣别走了。今天爷来了,一刻没精致些的房子,只得请爷暂住在这儿,吩咐我们不许把这话说给爷听呢。”
春华心里默然半晌,也只得住了下来。两婢不住的伺奉着,真候着睡了,才替他放下帐子,剔亮了灯,又要向金鸭中加香。一个悄悄的笑道:“今天又不是云姑娘住在这儿,也用得着薰香?你这人真痴了。”一人道:“云姑娘、霞姑娘的,你才是痴呢!”说着,虚掩着房门,悄悄出去了。
春华头才着枕,觉一缕脂粉馀香,甜人欲醉。一觉醒来,那两个美婢,早轻轻的将绣帐钩起,笑着道:“令娘嘱问爷早安。”春华摩摩睡眼,见银栊晴袅,角枕香酣,不觉推衾一笑,坐将起来。两婢服伺着梳漱才完,便见昨夜拔剑来斫的那个雏婢,揭着帘,探进半个身来,笑道:“原说杨爷该起床了,令娘请爷过去呢。”春华随着他出了苑子。
不多几步,便到那女子的卧室。只见她云鬟初卸,睡意惺忪,正对着镜台。身后一个婢子,在那里替她轻梳浅篦。春华倒有些道学起来,踌躇不敢进去。却早被女子见了,笑道:“妾虽不及汾阳爱女,左右奔走,半属雄豪,没有学着村角丫头,人前腼腆,杨君你尽进来坐罢。”说时,引他进来的雏婢,早将一个锦靠,挪在镜台旁边。
春华便坦然坐下。那女子对着镜子笑道:“昨天怕杨君乏了,没有把话说完。杨君你且猜一猜,现在同你说着话的女子是谁啊?”
春华吃他这一问,倒有些惭愧起来,想:糊涂死了,怎昨天混了半夜,连性名都没有问他。只见女子向镜屉内检了一方小玉章,递将过来。春华接来看时,见章上端端正正镂着“涵碧”两字,不觉霍然立起身来道:“夫人不是碧鸡杀敌、保桂王间关南走的萧涵碧夫人么?听说自桂王殉国,夫人卖酒昆明,谋刺叛贼,不成而……”这“死”字没说出口,便止住了。
女子叹道:“君王既化杜鹃,夫婿又成丁鹤。妾原欲借当炉新寡,手刃仇人,乃寸志未展,机关先破,所以以死自蜕,间关北走。在孝陵遇玉峰夫子,资妾出关,嘱联络关外健儿,作辽东半壁。杨君你才到蓟州时,这里已派人迎上来哩。”
春华也叹息了一回,因问:“关外局面如何?”涵碧道:“关外么,好教杨君得知。东至长白,西到辽河,数百里内的草中雄俊,已暗受旗常哩。”春华道:“局势既成,进行自易,只此间人物,犷悍有馀,忠义不足。胜固易与,败难再举,不知令娘曾施以约束,勉以忠义没有?”
涵碧将镜子移了一移,薄怒向梳头的道:“你也仔细些,把鬓发都绺上去了。”接着又笑向春华道:“妾苟能自了,玉峰夫子也不教杨君向红石山潜踪哩。”说着,命婢向枕函中取出一张笺来,递给春华。春华见是凝神手笔,看了一遍道:“这也未尝不可,只同志散处,便真设教,也不能使尽人听闻啊。”涵碧道:“杨君但肯任此,其馀自当由妾设法。”说时唤雏婢取过笔砚,道:“便请杨君立个教程罢。”春华想了一想,便列出张教程来:
一 每次听讲限百人。
一 每村成丁以上轮日听讲。
一 每日卯正、未正两次开讲。
一 单日讲《阳明传习录》。
一 双日讲《资治通鉴》。
一 讲舍依乡约布置,设万岁牌。岁首开讲,第一日及每月朔望,合村齐集行礼。
一 朔望讲太祖高皇帝创业方略及思宗毅皇帝殉国圣迹。
从此春华便在红石山一带周巡讲学,数百里内,横戈跃马的健儿,不上一年,居然成了君子之师。那红石山左右,原有七十馀村,每村壮丁,有三四十人的,有八九十人的,约共三万馀人,都是虬筋虎背的英雄、知礼明义的子弟。春华、涵碧暗暗用军法部勒着,只候江南陇右一动,便叩关南下。
有一天,春华正下了讲坛,在野外散步,贪看着山色,不知不觉走上个山坡来。那时正秋高气爽、山木欲脱的时候,天际一阵阵皂雕鼓着铁翅,在头上盘旋。春华自言自语道:“可惜没带着弓箭,不然打几个下来也好。”说还没完,忽见一个雕不偏不正的跌在面前。春华忙按住了,捉将起来。那雕睁出了碧绿的眼珠,不住乱扑。春华仔细看时,却一些伤痕也没有,奇怪着向那雕道:“谁打你下来的呢?”那雕只“呼”地向春华扑楞着,接着又是两个跌了下来,觉得林子里落叶上似有人蹑足走着,便进林来搜,却又一个人影没有。再还出来时,那才跌下来两个雕,已不知去向了。春华如梦一般,向四面看了一看,似想着了件甚么似的一般,拔步就走,飞也似赶下山坡来。
才下坡,忽见林子里抢出个人来,道:“原是你偷的呢。”说完,直奔向春华来。春华心里明白,却故意说道:“雕是我拾起来的,你有什么凭据说是你的呢?”那人见春华器宇不凡,便也不敢造次,立住指着道:“什么没有,你看他的左翅罢。”春华将左翅看着,见一些血渍也没有,却只软的垂着。那人笑道:“如何?”春华不觉骇然,仔细看那人时,短小精悍,目光炯炯,神完气足,肩上背着张弹弓,似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一转眼间,忽的将那人一把抓住,知道:“不想在这儿见你!”
真是:是真豪杰知豪杰,谁识天涯巨眼人。
第十五回 说大义鸠儿驯野性 约会师鸳侣走长途
却说春华见了那人,心里忽想起个人来,将他一把拉住道:“你不是吹儿么?”那人听了,向春华上下一看道:“你怎知道我是吹儿?”春华便把避雨遇旧、试弓问讯的话说了一遍。吹儿扑翻身躯便拜道:“谁不说杨爷好名字,把小人听得搔爬不着的,只没机会找爷去,不想好容易遇见,又冲撞了。”说完,不住的自己凿着爆栗。
春华忙扶他起来道:“你姊姊说当着营里的教师呢,怎走到了这儿来?”这一句话把吹儿问得红涨着脸,道:“惭愧惭愧。小人现在已失足。”说到这儿,顿了一顿道:“可怜已自绝于天地了。”说完,不觉滴下泪来。春华见他这样,知是上了那条路了,笑道:“英雄出外,不拘小行,这算得甚么!你从今天起,随我到红石山去。我还有件事要你去办呢。”吹儿半吞半吐的道:“小人还有家室在这儿呢。”春华惊道:“你已娶了亲么?”吹儿低头不语。春华道:“既娶了亲,我且到你那里去坐着再商量。”吹儿迟疑道:“依小人,杨爷不去也好,小人明日自会打点着投奔到红石山来。”春华见他这神情,知道必有个缘故在那里,天生好奇人,那里肯依,逼着他只唤走。吹儿没奈何,只得引着。走不上几步,绕过了只山角,忽见山坳里搭着两间草屋,屋外满挂着豺狼狐狸的皮,一个妇人披发跣足恶狠狠的从草屋内倒拖出一只骆驼来,像要骑着出去的样子。一见了吹儿,将骆驼一推,推进门去,飞也似奔上来,将吹儿一搂道:“心肝,你怎才回来,我正要骑上驼儿去找呢。”这一来,真把个吹儿羞得只少个地洞,忙推着他道:“你还是这样,不被客人笑死么!”那妇人见了春华,如没见一般,吃吹儿这一推,动气道:“我爱你呀,难道在人家面前,便应装着生分样子,才不给人笑话么!”说完咕咕哝哝赌着气进屋子去了。
春华见了这妇人,欢然道:“这位便是令正么?”吹儿羞得那里还有说话。春华正色道:“天地之气不钟一人。上为圣贤仙佛,下为佳人才子,这是人人共见的。还有一种精气。其地或山纠水结,或连峰巨岭,或沙渍荒漠,或林深箐密,那种地方磅礴郁积着一种千年未发之奇。钟于兽者,则为象为狮为貔貅为虎豹;钟于鸟者,为鹰为隼为雕为鹗。而尤灵者,则钟于人。人受此气,上不能为圣贤仙佛,下不屑为佳人才子,抱璞含真,实胜乎人。巢居穴处,又似夫兽,未经雕琢,则椎鲁蠢顽,在万人之下;一行觉悟,则光明磊落,又在万人之上。古之仓海虬髯昆仓黄衫等,便受这种奇气而生的。我看令正虽披发跣足,未脱野人习俗,却眉目英爽,有一种天然灵秀之气。你反小觊她,敢怕她的根基,还比你厚些呢!”
吹儿听了这一席话,似信不信的道:“爷既这样说,当没有不是的。只小人这数月来,真被她缠死了。”春华因问:“怎样的会遇见了她?”吹儿道:“小人不耐烦做八旗兵的教师,私自逃了出来。又怕官府追捕着,不敢还去,只得靠着这弹弓儿,打猎过日。那知一天岔了路,走到山峪去,见她正把着只死獐剥着皮耍呢。一见了小人,……”说到了这儿,红涨着脸说不下去了。春华不觉一笑道:“你不必说,我知道了。她平日待你自然是好的,但你也是个有武艺的人,可知她有多少力量呢?”吹儿道:“小人哪里敢同她比量。只知有一天,西北风刮得摇山震岳般,堪堪把这草屋卷倒了。她从睡梦中惊醒,一手将那屋角柱子擎住了,屋才没坍下来。”春华听了大喜道:“便宜了你,不到半日,还你个孔武绝艳的佳人如何?”
说完自走过去,将柴门一推道:“你随我来罢。”吹儿便随着他进去,见自己浑家正在那里把头发掩着眼垂泪呢。春华突然上去向她肩窝上一拍,笑嘻嘻的立在一边。吹儿见他浑家霍然立起身来,圆睁双眼瞅着春华。吹儿怕她得罪了春华,忙道:“鸠儿,这是常说起的在红石山讲学的杨爷。”鸠儿道:“呸!他讲的学,原是教人拍妇女肩窝的!”春华暗暗欢喜,却回头冷笑道:“可惜了,这一付好膂力,却没通人道。”鸠儿怒不可遏,早想提起春华来一拗两段,却碍着吹儿面子,只得指着春华道:“你说你说,甚么叫人道?这人道是方的还是圆的?”春华正色道:“一个人别的不要说,父母是谁都有的。你那抚育你的父亲呢,你那哺你乳的母亲呢。”鸠儿听了不觉默然无语。春华叹道:“可怜可怜,人皆有父母,你独没有父母;人家都能孝敬父母,你独不知父母是谁。你看你自己的皮肤筋骨,那件不是你父母的血肉!你自己的聪明膂力,那一件不是你父母的精神!长成到这样,不要说生事死葬,连名姓都还不知,这也算得是立身天地的人类么?”鸠儿听了这儿,把怒气全平了,两眼水汪汪的含着满眶眼泪听着。春华接着叹道:“即如我小的时候,我母亲六月里怕我睡着冒了风,熬着热坐着眠我乳我;十二月里怕我睡着了受冻,披着衣覆我偎我。……”正说到这里,忽听见鸠儿号了一声,一头向地上撞去。吹儿大惊要去扶时,早被春华将他一把拉住了。鸠儿呼天抢地道:“谢爷,我鸠儿明白了,来世变狗变马的报答罢。”说时泪如雨下。春华道:“这又差了,你虽不知父母是谁,你的父母却认识你这女儿。倘还在这世界上,定一日念起你千百遍,祷天祝地,望有见你的一日。便是不在这世界上了,那两位老人家的魂灵,定在你的头顶上,教导你,保护你,望你轰轰烈烈做出一件事业来,教他们老人家见了欢喜。你如今若然轻生一死,生前既担了不孝之罪,死后又负了父母教养之功,你自想想,应死也不应死?便是你不惜一死,你父母也决不许你死。便是父母许你死,天地也不许你死。你若一定要死,我不能勉强你,只何苦既负了父母希望之怀,又负了天地钟毓之厚呢。”
这一席话,说得淋漓痛切。鸠儿止不住跪了下来道:“婢子枉活了二十一岁,没听见爷的正论,竟不知自己担着这大罪大恶,如今悔已迟了。爷若不将旧事嫌薄婢子,婢子还有个良心在这儿,一听着爷的拯拔罢。”说完,猛可的向桌上抢了把刀,向胸膊间一划,登时血流如注。吹儿忙将那刀夺去。鸠儿非但不痛,且欢然笑道:“这血便是我父母给我的,我见了这血,就如见了父母。将来血干了,结了瘢,我既有这身子一天,便有这瘢一天,见这瘢一天,便见父母一天。以后要有一件事对不住父母,这瘢便立刻破裂。”说完,至至诚诚的向春华道:“爷你今后可肯拯拔婢子了。”
春华大喜道:“难得你这样容易会悟,我怎肯由人堕落?只第一事要你改装,把发挽了,把履穿了。”鸠儿听还没完,裹着伤痕欢舞着进里屋去了。不多一刻,在里边唤吹儿。吹儿进去了。春华听得两人在两边咭咭呱呱的笑着。鸠儿道:“怕不是这样的,你须倒过来呢。”吹儿道:“倒过来也不成啊。”鸠儿骂道:“谁叫你这样倒过来,你也须轻轻着,没的抽得人怪痛啊。”春华听了不觉一呆,接着听得两人笑做一团道:“杨爷快进来。”春华不知是甚么事,走进去时见鸠儿坐着,吹儿正替他挽头。左挽也不像,右挽也不像,两人兀自笑着。一见自己进去,鸠儿忙招手道:“爷替婢子挽了罢。”春华笑道:“这却不便,我明天接你到红石山去,到那里自有人教你做这个的。”鸠儿道:“不,婢子听了爷的话,越看自己越不成人。好杨爷,你就允许了婢子罢。”
春华听了,居然向吹儿手里接过梳儿,立在鸠儿背后,替他一股股篦顺了。吹儿笑道:“不想爷圣贤般的人,竟会这个。”鸠儿道:“甚么叫圣贤,竟是神仙呢。神仙有不会的事情么?”春华见他夫妇二人,天真烂漫,别有一种妩媚,非常欢喜,一面替鸠儿篦着,一面笑说道:“梳头虽是小事,却也有个至理在里边。你们即刻心无所主,觉得这千丝万缕,从何处理起。神漓手乱,自然再挽也不成。我虽没替人梳挽过,却认定理路,纠者疏之,结者通之,顺其上下,理其曲直,心定手徐,循序渐理。不要说替鸠儿梳挽,便是天下之大,万民之众,我也要移此梳头手,轻梳慢挽去,替国民整理哩。”
说时早把鸠儿这垂肩云发挽了起来。吹儿在旁看着,见他螺髻高拥,眉眼生波,竟如换了个人,不觉嘻着嘴合不拢来。春华一挥手,向吹儿笑道:“如何?”接着又向鸠儿道:“你新受刀创也该休息着,我明天派人接你们上红石山去罢。”吹儿夫妇苦留不住,只得直送到山角下,望不见春华了,才回到屋中。
春华回山把这件事说与涵碧。涵碧听了,恨不得立刻去接。当夜派定了两个婢女,一肩轻舆,嘱了明晨接去。
一宵无话。到明日,涵碧还没起来,那两个婢女早咭咭呱呱的笑了进来。涵碧拥衾揽帐问:“做甚?”两个婢女笑着道:“说给令娘听。那两位客人来了。”涵碧道:“这有甚么好笑的!”婢女道:“令娘命预备了轿儿去接,原想他是女子,怕走乏了他。哪知这位夫人,一见了轿儿,问:‘这倒也好顽,是作甚么用的?’我们说是接夫人来的,请夫人坐坐这轿儿好去。他乐极了,便拉了个骆驼出来,向那位短小精悍的爷说:‘你便骑上这个,我要坐着这轿儿顽呢。’说完,他便将驼儿颈项一按,那驼儿便直跪了下去。看那位爷上了驼背,自己才欢天喜地的坐了轿儿,抬着走着。不到百步,他忽然嚷起来,说:‘不行不行,还是骑驼的爽快呢。’我们劝着那里肯听,生生的见他跳下轿来,爬上驼儿,与那位一前一后的坐着。害得那位爷羞得甚么似的,只不能下来。进了山口,才下了驼儿。现在杨爷房里呢。”
涵碧听了,不觉嫣然一笑,推衾起来,草草梳洗了,便向春华房里来。还没进门,只听得春华道:“你们愿去,自是难得,只鸠儿野性未除,怕反误了大事。”鸠儿道:“爷怎样说,我怎样依,误了事还来,这胸前创痕但立时破裂!”涵碧听了,便一揭帘进去。只见那鸠儿,乱头粗服着,灵秀外传,真诚内蕴,见了自己,只痴痴的憨笑着。吹儿却上来见礼问好。涵碧抢上步握住了鸠儿的手道:“这位便是鸠儿夫人么?”说时将两指向脉穴一点,鸠儿登时收了笑容。春华微笑不语。涵碧接着又将两指向脉穴上一推,鸠儿不觉跪了下来道:“夫人你真降住婢子了,以后便随着夫人驱策罢。”
吹儿立在旁边,不知是件甚么事儿。后来才听鸠儿说:“那位轻盈袅娜的夫人,似风也吹得倒的。那知这香绵似的手,按上奴脉息上来,比铁还硬,不知不觉的全身麻木起来。可又奇怪,不知怎样,他那铁一般的指儿,再向奴脉息上一推,全身便又活动起来。吹郎,这位夫人难道是个妖怪么?那里来的这一段仙姿全身本领?”吹儿悄悄的笑道:“莫乱说了,仔细又给人笑话了去。”
从这日起,吹儿夫妇便住在红石山。春华讲学已久,士皆可用,便与涵碧议定出一个大计划,开出一张单子来:中军统将萧涵碧:军三十二队;队八屯队长主之;屯四十人屯长主之。左军将南三十六村长武神州:军十六队;队如前;屯如前。右军将北三十六村长克怀民:军如前;队如前;屯如前。
分拨已定,春华道:“现在须得几个谋勇兼全的人入关一走,与江南陇右约定师期。”便命严郎、将郎由蒙古逾嘉峪入陇右;吹儿、鸠儿度山海关道幽燕浮运河至江南。分派已定,便与涵碧督率着士卒教练习武,准备两路师期一定,便举兵南下。
真是:叩关十万横磨剑,指顾黄龙痛饮来。
第十六回 夜行船孤村访遗硕 破阵乐三泖练舟师
却说杨春华明耻教战之时,正胡石声起舞闻鸡之日。有一天,具区分演的分湖中,趁着月明如昼,云水一色时候,有一只小船,慢慢的向个港汊口进去。船上只两个人,一个少年船家,在梢头划着,一个老者在船上坐着。划着的眼看着天上道:“那月怎又圆得恁地了,眼看十五就在眼前哩。”坐着的拈须不语,像沉思甚么似的。正这个时候芦荻丛中,彳彳亍亍摇出只小船来,渐行渐近。那小船上唤过来道:“借问船上哥哥,到灵芝栅是进这港口的么?”船家道:“我们便回灵芝栅去的,你跟着我们就得了。”小船上人谢了一声,转过船跟着摇着。
闲着嘴没事,船头船尾衔接着,便攀谈起来。船家道:“你们口声不像在湖边上住的,可是嘉兴来的么?”小船上的道:“我们是嘉兴来的,镇日的老逆风,亏有了月亮,要没有时,摸着夜湖,连港口也不能收了。”船家道:“是到灵芝栅谁家去的呢?”小船上的人道:“是到袁家去的。”船家听了这话,暗暗好笑。船上那位老者回头望着小船,觉月光映着水色,迷迷蒙蒙的,看不出是谁。两船一递一声的摇着,转了几个湾,见前面乌掩掩的有了个村落,村口架着条小桥,一盏闪闪烁烁天灯挂在桥头,全村静悄悄地,鸡犬无声。过了桥,渐闻几处儿啼人语声,从矮屋中漏将出来。船家从横港中进去,已到了个杨柳短堤樱桃小筑的船坊中来,便拉起橹板,提了缆绳向岸上一跳,将船带好了,将门轻轻地叩了一声。里边便张灯开出门来,接着便有家人将船上老者扶上了岸。那老者却不即进去。那后边船上也带了缆,从舱中走出个人来。那位老者此时可看明了,不觉欢然迎上去。两人握手相视,抚掌大笑。
原来那老者是大明烈皇亲拔进士及第、文经武纬名满东南的袁灵芝。那船舱中出来的,是大明伯爵胡石声。他们在这河山腥秽、故国丘墟之时,各抱着满腔义愤,便是天涯地角,也不少风雨鸡鸣之感。况汀村咫尺,素怀相喻,自然是日夕往还的了。只这一次,却别有个缘故。两人进了门,过了个院子,见厅上两枝素烛,一盒清香,惨凄凄地供着。
原来,灵芝老人自从烈皇殉国以后,供了圣容,每夕必上香一次。这时家人听他还来了,先已替他燃着香烛。两人见了御容,不觉惨澜泪下,恭恭敬敬展拜了。有一个雏婢引着走到个书房里。石声还没坐定,便长叹道:“福邸既被俘于虏师,胡骑又遍布于吴越,山河如此,吾辈宁忍坐观!灵芝,你是个抱膝自比管乐的,此时非行吟坐啸之时了。”
灵芝老人拈须微叹道:“东南非可守之地,且士气既衰,浮靡日甚,鼙鼓在郊,笙歌在室,维持大义的能有几个!一旦干戈轻动,势必与胡虏以可乘之机。仆意与其轻于一试,无宁暂忍须臾,待陇右关外一动,胡虏必掣南下之师以护巢,那时我们浮太湖、入运河,南收钱塘,北通淮扬,夹长江以西行,岳鄂一举,则江南之局成矣。”
石声听了这一篇话,不觉点头道:“我兄此论,深合大势,但……”这“但”字没说完,瞥见一个人走将进来,见是个星眼剑眉,丰采奕奕的人,一进来便笑道:“石声你好。人家好端端在家里烧香拜佛,你却来设辞勾引,可知谋逆叛国,律有明文?金巡抚现在雄兵坐镇三吴,造反的蝼蚁,也没有一个,你们却乘着荒村野屋,说起这个来。”石声听了一惊。灵芝老人笑着起来道:“内弟,你莫把石声吓走了,将来鲁监国要来问你要人的呢。”
说时,替两人介绍着。原来那人是灵芝老人的内弟梁公炎,大明统制梁玉衡的公子,行侠仗义的富豪。他早在屋外听他们二人说话,觉得石声是个有心人,便突然走了进来道:“姊夫谋深虑远,自是不差,只时机固不可不待,预备却不可不周,万一陇右塞外,猝然发难,我这里仓卒召募,褴褛成师,便误了东南一局了。”石声听了直跳起来道:“着!着!”灵芝老人道:“东南一局,责在我辈,预备之策,自不可缓。只我却有个意见在这儿,吴越一带,半属水区,港汊纷杂,非北军所识。兵法贵舍短用长,则舟师之利一;东南之险,厥惟长江,此地为三江之浸,出长江如户闾。北方诸军,半属骑步,一至江上,颠踬病生,则舟师之利二;江浙千馀里,恃猎鸟为生者几万户,其人以舟为家,狎风波为平地,燃火取准,百发百中,苟能利用,朝下募檄,夕即成师,则舟师之利三;众水所汇,交通便利,挂帆乘风,千里咫尺,进固易于逐北,退亦四通八达,则舟师之利四;港汊既多,芦荻掩映,在惯于行水者,自可指点辨识。敌军则才入水乡,已迷南北,设伏藏军,破之自易,则舟师之利五。有此五利,敌军虽众,其不败几希!”
石声听了道:“某虽不才,受烈皇厚恩,编练之任,某愿任之。只依着我们计划,要多少兵额?需多少饷械?这是应预先筹备的。”灵芝道:“这却我已预定在这儿。”说时,从抽屉中检出张表来,看着念道:“右翼游击舟师二十艘,艘各十二人,舵一人,帆一人,桨二人,头炮一人,舷炮二人,抬枪四人,艘长一人。左翼游击舟师如之。此种用艘,可征各乡猎船充之,估价每艘三十两。本队左军三十艘,军三队,队十艘,艘二十三人,舵二人,帆二人,桨四人,头炮二人,舷炮四人,抬枪八人,艘长一人。艘长三十二尺,阔七尺,炮三尊,枪八枝。此种用艘,须依尺订造,估价百二十两。右军如之。中军五十艘,军五队,五之四队长率之,五之一为中军将亲兵,馀如左右二军。这是第一步的预备。以后苟有发展,则别编第二三四军以统之。”
石声沉吟道:“征船募兵,尚非难事,只草创时候,非钱不备。这数万两的军费,却有些棘手呢。”说完,看着公炎。公炎慨然道:“家虽不丰,典质所及,还能独任。石声,你赶速预备,这‘军费”两字,某替你筹措罢。”石声听了,不觉立起身来,谢道:“这是烈皇在天之灵,呵护着明室,才有吾兄这毁家义举呢。”
真是:塞外初驰汗血马,江头又起伏波军。
第十七回 恩变仇鸳鸯成小劫 假作真蚌蛤误渔人
却说编练舟师计划已定,不多几日,便是湖上秋社盛会。那天湖滨南丽上,金鼓阗咽,游人毕集。那些村妇一个个高髻银簪,绿裙红带,嘻嘻哈哈的在人丛中穿着。便有些种田哥哥,一队队跟着说着笑着,更有唱着“大红裤子白屁眼”的田歌来勾引的,惹得那些乡姑娘,把敲花汗巾掩着嘴只是笑。一壁厢锣鼓喧天,正做着双龙会热闹戏文,一壁厢香烟缭绕,又供着猛将神厨。真是十里稻香,社鼓迎神之日;千家酒熟,乡人傩舞之时。人丛中单表一母一女。那女子有二十一二年纪,高高的梳了个新髻,鬓边簪着枝月季花,布裙高拽,绛带低拖,六寸肤圆,三分面白,在村角丫头中,却也甜净活泼,随着她母亲走着。她母亲道:“四姐随我来。”四姐道:“来了。”两个绕出神棚,向戏台前走着。四姐道:“金弟看着家,没来瞧热闹,看还去又要嚷着说妈偏爱了。”她母亲道:“明天你看着家,让他来顽着,可不是一样?”四姐道:“我们还去带着几个海棠糕去给他,也算有看的没吃,有吃的没看,省得他叽叽咕咕的。”她母亲道:“等一回再说罢,你不听戏台上打得锣鼓喧天的,怕有好戏文做呢。”说完,拉了四姐就走。却引得许多看戏的人,丢了台上,看着台下,把四姐羞得拉着他母亲说要回去。他母亲道:“怕甚么,丢却热闹戏文不看却回去,可不是痴了!”
正说着,忽听见人丛中一捧锣响,拥出几个短衣窄袖的人来。四姐母女两人正不知是甚么事,忽见一个鹰头鼠目的少年,提着面铜锣,将锣锤向四姐一指道:“是了。”说还没完,早有几个人一拥上前,将四姐拦腰一抱,掮着便走。急得四姐在那人背上哭唤着救命。偏是那班趁热闹的人,非但不救,翻拍着手道:“癞蛤蟆今天吃着天鹅肉了!”眼看着四姐被这些人一拥下船,像迎神般一棒锣声自开船去了,只急得那婆子哭着跳着骂道:“天杀的,你们要抢便抢我去,这女儿是我的命根子啊!”旁边的人笑道:“抢你去做丈母还早呢。他们这一抢,省了你许多尿桶脚板的嫁妆,还不够你便宜么?”那婆子那里去理他,一步一骂道:“你们主意好,这一抢便把四姐算是你家人了,仔细困扁了头!拚我这条老命,赶上狗窠里去,看两只老畜生怎样。”说着走了。
原来那老婆子家,姓怀,是急水村人,膝下有个儿子,十五六岁,著名的一个顽皮孩子,那天正看着家,才抢去的四姐,便是她女儿。那四姐的父亲在日,曾把她许给南村张老实的儿子。后张家渐渐贫了,几次要把四姐娶回去,怀老太婆执意不肯,因此搁了下来。这一次四姐给人抢了去,怀老婆子认定是张家娶不起媳妇来纠人抢亲的,便气喘嘘嘘回到家中,唤着她儿子阿慧道:“你姐姐给张家几个畜生抢去着。”阿慧正装着碗冷饭,在灶下偷吃着呢,一听这话,将碗一摔想要走,却又止住了,涎着脸道:“我不管这些事。”怀老婆子道:“呸!姐姐给人家抢去做媳妇,你不是她弟弟么?又没屙出了良心,却说出这放屁话!”阿慧嘻着嘴道:“我不犯着啊。平日价我急着要我妈替觅个媳妇,吃妈甚么都骂过。如今姐姐给人家抢做媳妇去,倒要儿子哩。”怀老婆子听了急拍着他的肩道:“好儿子,你也太性急了。完了你姐姐的事,自然有你的。你替姐姐出了力,怕你姐姐不替你出力寻小婶子去么?”阿慧听了才欢欢喜喜的道:“可不要骗我呀。”说完,拖了根木橛,向前飞跑道:“儿子做先锋,妈做后队,跟着我来呀!”怀老婆子揎起袖子,喘喘嘘嘘,一母一子,一前一后,猛扑南村张家来。走了不多几条岸,便到了张家。张家全家也去看戏了,只留了那位亲家太太张妈在家,正和几个隔壁的老妇在场上坐地,看过路人儿。阿慧猛可的奔去举起木橛向台子拍的一下,睁开两个眼珠道:“老畜生,你把我家姊姊抢来,藏到那里去了。”张妈这时真像丈二和尚摸不着了头脑,战战兢兢道:“你是谁呀?”说时,阿慧将木橛向空中一扫,把几个邻人早吓得半爬半滚的躲开去了。接着怀老婆子已到。张妈认得是亲家婆,才说得一声:“亲家来做甚么呀?”怀老婆子早已一头撞来道:“亲家变做冤家了!今天你不还我女儿,这老命同你拚了罢。”张妈莫名其妙,被他扭住胸头将头顶着,直顶到堍壁上去。怀老婆子唤着阿慧道:“搜呀!”阿慧一声得令,飞的一般向张妈屋里奔去。张妈被怀老婆子绊住,又不能脱身,只得唤:“救命呀!白日里来了强盗哩!”那时正是散戏时候,来往的人很多,听有人唤救命,便聚了扰来,登时这场聚了数百人。自有几个热心人走上来,将两人拆开了,问做甚么。怀老婆子撩拳捋臂道:“你们也管不来我的事呀,我的女儿是她的未过门媳妇,她的儿子是我的未过门女婿,我那阿慧,是她儿子的舅子,她是我女儿的婆婆,我是她儿子的丈母。现在我儿子的姐姐,我的女儿,她的媳妇,被我亲家婆的儿子,我的未过门女婿抢了去,我难道便依着么?你们是甚么人?可是我的女儿?可是她的儿子?可是舅子呢?丈母呢?婆婆呢?你们也有女儿的啊,给人家抢去了,肯缩着头么?却来干预这事。”那班人经他这一片夹七夹八的抢白,才知是为着抢亲的事,便都说张家不好。张妈道:“我那里抢过她的女儿呢?我那儿子还好好的在那里看戏呢。她一来时,便叫她儿子提着木橛,像强盗般搜入我家里去了。”说时迟那时快,早见阿慧倒提木橛,没精打采的出来。张氏指着道:“这便是她的儿子,她儿子便是强盗!你们各位看他搜出了人来么?”怀老婆子见自己儿子没搜出人来,身体已矮了一半,急着问道:“可搜着你姊姊么?”阿慧将木橛一丢道:“没有呢,怕被那老畜生藏在裤裆里去了。”正这个时候,张妈的儿子唤寿儿的来了,见自己场上拥了许多人,母亲哭着跳着,正同人拌嘴儿,急分开众人问了个明白,不觉又急又气,如猛虎般扑向怀老婆子道:“你要问我要女儿,我还要问你要媳妇呢!”说完,将他丈母一把扭住,要他立刻交出人来,说:“你把女儿藏到那里去了?却变着脸来赖婚。我今天定问你要人!”说完,把个怀老婆子直扭得唤:“阿慧快来!”阿慧急提起木橛,向寿儿劈面打下道:“姊夫吃你小舅子这一橛罢!”寿儿是个学着打鸟的,颇来得几手拳脚,见阿慧一木橛打来,忙抢进一步,向阿慧拦腰一磕。阿慧连退几步,仰面便倒,那手里的木橛从自己手里反激过来,“拍”的一声,正打在自己脑袋上,哼着唤痛,引得旁边看的人齐声大笑起来。正这个当儿,忽见几十个打手,拥着个教师似的风一般卷来,冲开众人,暴雷也似的喊道:“那一个是抢亲的?”怀老婆子正没寻下台处,忽见了这一班人,便指着张氏母子道:“这便是抢亲的呢!”张妈母子吃了一惊,想:那里来的这些人?想时,早见那些人一拥而上道:“好大胆!眼珠可戳瞎了,抢起赵员外家的小姐来。”不由分说,几个抓一个,将母子两人捉了便走。怀老太婆同阿慧莫名其妙的将舌头一伸,一溜烟逃还去了。只剩那些看热闹的,你一言我一句的议论着。有说:“那班打手是东村赵辣子家养着的。赵辣子好不利害,张妈怎抢起他家的女儿来。”有说:“不像啊,赵辣子家女儿,又没许给过张家,张家也不敢抢他啊。”有说:“怎赵家向张家要女儿?怀家又向张家要女儿?他们母子两人,便有三头六臂,也抢不了两家的女儿啊。”
众人纷纷议论着,里边独有一人含笑不语,眼看众人一哄而散,不觉发作起侠肠热心来,气愤愤地还到一处。那地方紧靠着分湖,有一带杨柳长堤,一弯春水,堤边一字儿泊着二十只猎船,他们是浮家泛宅惯的。那些船妇,都在堤上坐着,也有劈柴的,也有做针指的,也有赤着双趺在堤边洗濯的,也有扶着篙同邻船上闲话的。大家见这人气冲冲的还来,都笑道:“朱三哥,怎没喝酒去,却气腾腾的还来了?又同谁闹起来哩?”朱三道:“他们都还没来么?”说时一个般舱中钻出个人道:“还来了。”朱三道:“快岸上来,我有话商量呢。”那些人便一齐上了岸,约莫也有二三十人。朱三道:“我有一个亲戚,现在被人家无缘无故的抢了去。这抢人的说:‘不管理,只管凶。湖边上好汉是死绝了,不要说抢人,便是杀人又怕了谁?’这句话是我亲耳听见的。你想凶也不凶?”众人听了,都撩手捋臂的,有些不快起来。朱三接着道:“那时有人劝他道:‘这是朱三的亲戚呢,朱三是猎船上的人,你抢了他亲戚时,怕不易干休啊!’那人将眼一睁道:‘朱三么是个甚么人!不要说他一个,便是湖边上的猎船户者来,我也给他一个个死得爽快呢!”这句话没说完,只听众人一声:“好呀!”一窝蜂还到船上,提了鸟枪跳上岸来,拉着朱三道:“走走!”
真是:一池春水风吹绉,底事干卿着恼来。
第十八回 开狗府湖山蒙不洁 全鸳侣侠士结同盟
却说那赵辣子,原是个破落酸户。清师入境,他背了黄缎表章,自称顺民,因是得了个守备的头衔,便在湖边独霸着。因他迎师入境时,曾向八王爷马前跪着,说“顺民赵某,谨奉具分湖半个,奉申迎犒之敬”这几句话,却因咫尺威严,战战兢兢的抖着说着,一个字也没说清楚。八王笑着举鞭一指道:“王八狗养的,跪前些,好说话。”辣子听了,觉得荣幸非常,后来特地在湖上起了个房子,唤漆匠来把“跪前些”三字,金漆了一个蟠龙横额,门前又竖了个坊,刻七个在字道:“敕赐狗养王八府”。一时声势煊赫,登时成了个湖边名地。有些经过那里的,都指点着说着笑着。赵辣子得意非凡,想皇皇守备,总得有些威风,便招了几十个打手,算是他的亲兵。每天没事,也要向湖上走几遭,把湖上那些没知识的吓瘪了。那位守备老爷却有一位少爷,一位小姐。那少爷活了二十岁,平生别无他好,只好打驾讹人。那位小姐十八岁,却生得轻盈袅娜,风骚无两,满府的上下男人,没一个不说她的好话。辣子没做守备时,曾许给邻村钱姓做媳妇。既做了守备,觉得钱家低微多了,赵小姐自视甚高,立逼着老子去退婚。钱家那里敢不答允。那知怀老婆子向张家要女儿的上一日,赵小姐居然一出未归。赵辣子别的不打紧,这女儿是抱着毕生希望的,他平日说:“我这女儿是经吴铁口算过命的,二十岁上交天鸾运,二十一岁准定被选入宫,二十三岁封贵妃,念五岁生王子,封东宫娘娘,四十六岁王子登基,敕封国丈为一字并肩王,那时外甥皇帝,便将分湖赏给我国丈,我便造了数十里的围墙,将全湖做了个大鱼池,那时鳗哩鳝哩虾哩蟹哩菱哩芡哩,要吃甚么便是甚么,吃不完时摇个船贩卖出去,圆兜兜的钱,整膊的送进来。又有吃的,又有用的,真是造化不晓得那一世修来的,落下这神仙女儿到我家来,快活呀快活呀!”他那一种话每天总要讲上两三次,算是个寻常功课似的。
那知这一天,这位将来的“太后娘娘”忽然走了个不知去向。这位“国丈”这一急真可不小,慌忙唤齐了打手并叮嘱他的儿子道:“儿呀,你父亲好容易生出你姊姊来,替你挣得了个国舅的身分,如今若给他跑了,我这国丈不打紧,只你这国舅却可惜啊!”那小辣子一听这句话,横跳一尺竖跳一丈的大喊道:“快走快走!”便引了一班打手飞也似的出来。听见路上人说抢亲的事,心里想定是钱家知道姊姊是将来要做太后,特地抢了去,想做皇帝家靴兄的,便不管青红皂白,一见张家母子,抢了就走。到抢还来问时,才知不是姓钱。小辣子倒想放张妈母子出去。老辣子道:“管他张呀钱呀,面皮上又没烫了字的,横竖是个抢女人的罢了,关他起来,饿他三天,包管就要说是姓钱哩。”可怜张妈母子无缘无故竟被一班打手拥进个黑房里去了。
辣子失了女儿,四处找寻不着,闷得一个人独自喝着酒。一回酒冷了,唤人烫去,只见一个极清俊的小厮,含笑着换上壶热酒来。辣子觉得眼前一亮,骨节里有些睃睃的起来,嘻着嘴道:“你叫甚么啊?怎我没见过你?”那小厮嫣然一笑,骚声怪气的道:“小人叫阿福,是伏侍少爷的,怪不得老爷没见过呢。”说时,举起酒壶,走近身来替辣子斟了杯酒。辣子原有些近视,恍惚觉得福儿这一双手,又白又香,情不自禁向他腕上捏了一下道:“你搁着,我自己来斟罢。”福儿别转着头只是笑。辣子醉眼迷离道:“笑甚么啊?可是笑我老了么?”福儿摇头道:“不。”辣子听了这句,不觉连咽了几口吐涎,低声道:“你再来斟上一杯罢。”福儿道:“才说不要我斟呢。”说完,笑嘻嘻的走近来。辣子那里还忍得住,一把将他搂住,只是发喘。福儿笑道:“看少爷进来哩。”辣子喘嘘嘘道:“你便是少爷,还有谁是少爷?”福儿不语,只摸着辣子腕上的玉镯。辣子也算聪明,忙退了下来道:“你要听我一句话时,我便给你这个。”福儿低笑道:“你要给我,我便听你。”辣子忙替他带上了。那知道镯才带上,只见福儿霍然立起身来道:“爹好呀!”辣子急睁眼看时,那里是甚么福儿,竟是自己亲生女儿改扮着的!这一羞,真是平生第一回,凭他两张牛皮般的老脸,到此也止不住冒出紫棠色来,将两手捧着想走。却给他女儿一把拉住道:“爹,你要女儿听你什么话?快说呀!女儿听定你的,你说呀!”辣子羞得没头没地,连作了几个揖道:“姑奶奶姑太太,你饶了做爹的一次罢。做爹的黄汤灌昏了,天雷打瞎了眼睛,做出这不成人的事来。好姑太太,高抬贵手的姑太太,你饶了我这次罢。”他女儿那里肯听,死拉住了他,哭着跳着道:“女儿是再做不成人的了,你快拿刀子来,送我到母亲那里去,省得被千人指万人骂呀!”说完,号天唤地哭起过世的母亲来。辣子急得没奈何,直挺挺的跪了下来道:“是我老糊涂了,姑太太,你是算命说将来要做太后娘娘的,福大量大,饶我这老糊涂,譬如买了乌龟放生。”他女儿还是哭着不放手。辣子哀哀求告道:“姑太太饶了我这次,你要甚么便甚么。外面是你做女儿我做爷,里面是我做儿子你做娘。娘说的话,儿子没有不听的,这可没有不允了。”他女儿拭了眼泪道:“女儿可不上你当啊。”辣子指天发誓道:“我以后仍充着老子管教姑太太,不听姑太太说话,便立刻变成老乌龟。”他女儿听了这话,不觉“噗哧”一笑道:“起来罢,尽跪着在地下,给人家笑话呢。”说时,指着玉镯笑道:“好便好,不好,丢出这个来,做一辈子的把柄呢。”
原来那位将来的太后娘娘,自他老子将钱家婚事耽搁下来,二八过后的人了,又天生一副千人恋万人爱的皮脸,那里能轻轻辜负,自然除却老小两辣以外,上上下下,有些不干不净起来。王八府里人才不少,要换一个人时,却再也支应不来,亏得他女儿才善应变,居然应酬得四平八稳。只关不紧的风声,渐渐传到小辣子耳朵里去,这事关系非小,若传将开去,这“国舅”二字可保不住了。皇宫里边虽未必真个干净,只这一顶现成绿罗帽,是轻易不肯带的。便向老辣子前进计,说要改组太仆寺,免得玷污了王八府清白。这个信传到全府男仆耳朵里去,慌忙举了个代表,入见候补“太皇娘娘”。“娘娘”也吃了一惊。亏那代表倒有些计较的,献了个封事,说老辣子是一府之主,他最爱男色,前年连更夫阿三都留幸过的,小姐倘改装男子,赚得他老人家上火,拿住他一个把柄,不怕再来干涉我们。娘娘便如法炮制,果然得了老辣子玉镯。只他改装的时候,合府里不见了娘娘,便疑心被钱家抢去了。
这时小辣子正打算着处置张氏母子,忽听得门外一阵脚声,接着一阵拳脚,把大门打开,喊:“王八出来!今天我们结着盟来替分湖报仇哩。”小辣子知不是路,连呼打手。门内早已打成一片。那些打手,左右不过会多吃几碗饭罢了,哪经得一班猎户开着猎枪,把钮子、锅片、钉头雨一般飞过来。躲得快的,只在墙角水缸里发抖。小辣子急着要走,早被众人一哄进来,将两手反接了。辣子听得外边闹着,忙捧了头颅,向狗洞内下一钻。猎户打进暗间,救出张妈母子,将小辣子丢在毛厕里边,然后一哄走了。
那位“候补太后”心里想:此时不自己打点,更待何时?便进老辣子房中,将几年来刻剥下来的金银一卷,跟着个清俊小厮,一舸他去,真个不知去向了。
隔了半日,辣子听四面静悄悄的,才从洞里钻将出来,向四面一望,见黑地一个人也没有,叹了口气,蹑手蹑脚的摸将出来。天井中微微有些月色,一阵阵微风吹在竹梢中,刮刮的叫得怪响。辣子不觉打了个寒噤,有些瑟瑟的抖起来。正想摸火石打火时,忽见墙角边一件黑毛茸茸的东西,渐渐滚近身来,辣子不觉一声:“啊呀!”转身便跑。那怪物也应了声“啊呀”,直冲上来,将辣子一把拉住道:“不要吓,是我呢。”辣子听了是教师的声音,才回过口气来,两人摸着了火石,打着了火,点了枝蜡烛,第一要紧是房里,将火去看时,见女儿不知去向,平生攒聚下来的一份家私,不留一点,这一痛真是辣子平生未有之奇痛,止不住号啕大哭起来。这一哭,那些躲着的听得主人哭声,渐渐从门角墙脚边,一个个伸伸缩缩的出现出来,却只不见了小辣子。众人忙寻时,只听毛厕内有人哼着道:“臭得很呢!”又道:“粪蛆钻入鼻孔里去了。”说着喷涕个不止。众人知是小辣子,急去看时,见一团糟的卧在厕上。好容易拖了出来松了缚,洗刷干净了。老辣子将上下人等一查,除张妈母子劫去以外,只缺了一位女儿,一个小厮,便大骂:“强盗劫人抢物,预备明天上省告发去!”
真是:龌龊半生经劫后,犹留臭史在人间。
第十九回 美停云指掌太仓州 莽乞儿大闹断头港
却说灵芝老人决策练兵以后,自坐了只小船,从分湖而南,到李吴兴,折东浮松江而东,由东江以归三泖,又西出太湖,逾莫厘登洞庭,遍览江水脉络,河道通塞。而后回到灵芝村,画了个三江指掌图,悬在壁上,依着形势规划了几日,总觉西邻具区,局势散漫,守之则兵力未足;置之则敌兵由苏由浙浮湖而至。正背着手向图踌躇间,忽女郎停云含笑出来道:“阿爷,你这图画差了。”灵芝老人是最爱这爱女的,一手揽过停云来,替他理着额上垂发笑道:“你管你去种花读诗吧。”停云虽然倚在怀内,似没听见老人说话似的,将手指着图上松江道:“这是田叔叔住的地方。”又指着太仓道:“这是曾年伯住的地方。”又指着娄江道:“阿爷要入运河泊舟金陵城下,登钟鼓楼谒孝陵,是从这路去的。”又指着东江道:“阿爷要出吴淞,浮海南下,近接甬越,远通闽海,是从这路去的。”
灵芝老人听他咭咭呱呱指着说着,没一句不似从自己心坎里挖出来的一般,不觉愕然。忽听停云道:“呀!这不是倪伯伯住的宜兴么?怎阿爷没画上去?这可不是差了么?”灵芝老人恍然大悟,不觉推开停云叹息道:“六十老妪倒绷儿,今日翻给你捉住了。”嘴里虽这样说,心里却非常欢喜,捧着停云一双小手笑道:“谢家咏絮,仅属丽辞;班氏识文,亦嫌纤弱。老夫今日要睥睨向人了。”停云又笑道:“女儿还有一个妙策,要佐着阿爷讨贼哩。”灵芝老人问:“是甚么?”停云道:“女儿昨天伏在水阁栏杆上,见滩下那些小鱼成群游泳着,最可爱的是一种白条儿,细鳞纤尾,翻水如银,绝似缟衣仙子,游戏云间。”灵芝老人听到这儿,止不住“噗哧”一笑道:“算了算了,你这个妙策,说给你姊姊听去,好敲针作钩,钓几条来搁在面盆里斗着顽。”停云将两个粉团珠琢有香腮一鼓,别着头低着颈不言语了。灵芝老人见她这娇憨可爱的薄怒,笑抚着她的肩道:“说呀,怎不开口了?”停云撅着嘴道:“人家规规矩矩说着话,爷横来抢白着,郦生曰:‘必聚徒合义后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说时嘤宁一笑,倒在灵芝老人怀里,将巾帕掩着嘴笑道:“阿爷到底要听也不听?”灵芝老人道:“要听要听。”停云道:“别的鱼也有比着白条大的,只丢下食物时,总没白条般快捷,都被白条抢去了。”灵芝老人听到这儿,觉得颇有些意味。停云接着道:“女儿细细看了一回,恍然大悟,那白条的身子,细狭而长,鱼首尖削,破水自易,不像那别种身阔且扁,自然运动不灵。再那白条的四翅,比别种纤长,纤则运动较易,长则激水愈利,所以能比他鱼游泳迅捷。女儿想,船原像鱼而作,现在的船式,多半是方头短棹,这是依着最笨拙的鱼造的,倘依着白条式样,四桨飞发轻捷便快。吴中水区有这样的船百艘,便可纵横自如了。阿爷这还不值奖赏女儿几句么?”说完,只望着灵芝老人笑。灵芝老人向停云看了许久,不觉欢然道:“偏你这孩子,有这奇僻想法,却也言之成理。莫尽着挨在我身上,我还要过湖去看你家舅舅去呢。”停云听这老人这几句奖辞,欢欢喜喜跳着笑着进去了。
老人立起身来,自言自语道:“天地间原没有一事一物不是学问,只要聪明人看得到罢了。”说完,一人沉思默索了一回,走出门去,见芦花未白,水蓼初红,气爽秋高,湖波澄澈,便沿着堤信步行去。约莫到了堤端,见正有一家在坟前祭扫,三四个家人抬着酒肴纸锭,向坟前安设齐整了。有几个男妇上酒展拜,将纸钱烧化着。
老人正替墓中人感慨,忽见墓后钻出个乞儿来,遍体褴褛,将两手掩着脸,伸了个呵欠道:“好睡啊。”说完,两手一放,从一张尘土一斗的面上,透露出一双炯炯目光来。一见满盘肴核,走将上来,伸着五个萝卜般指头,便向肴核中拈。那些家人一哄上来要阻止他,他见不是路,一手平举起祭案,一手拈着向嘴里送,喝采道:“好酒菜啊!”家人等骂着来抢。可煞作怪,那乞儿的身子,如铁浇在地上的一般倒也罢了,那一张祭案,在他手中,竟也生了根的,三四个家人用足全力向他手中去夺,他竟丝毫不动,依然喝着吃着,不要说没被他们夺去,便是案上的酒菜,也没泼一滴开来。
这一来真把众人惊呆了,立着看他。他连拈带夹,把一席祭吃喝个干净,将案一丢,白眼向天,啸了一声,登时风动云开,湖波欲立,苍茫四顾,忽然向天大哭起来。扫墓人见他是个疯汉,也不再去计较,自收拾着盘盒去了。
灵芝老人却含笑看着这乞儿,见他笑了一回,忽然见有人看着便直奔上来,睁着眼骂道:“我哭我的,你看些甚么!”灵芝老人笑道:“我看我的,你也骂些甚么?”乞儿不觉一怔,答不出话来,狠狠的看了老人一回,忽地抚掌怪笑道:“我要笑哩。你还敢看么?”灵芝老人叹道:“笑果不忍,哭犹无益。凭你怎样,我总觉得无聊哩。”
乞儿听了这句话,又住了笑,撇开老人,临着湖水凝注了。半刻,忽然指着湖中微波道:“不许去,去便吃俺一拳。”那水波那里肯听他,依然潺潺向下流漾去。乞儿大呼道:“天乎天乎!逝者如此,我其葬于此矣!”说完,踊身便跃。灵芝老人早预备着他有此一着,一把将他拉住道:“且慢,说明白了再死。”乞儿被灵芝老人一拉,睁睁地道:“快说快说!”灵芝老人道:“投水也有个投法。你须将衣服脱了,双手抱了块石头,拣水深处一跃,头下脚上,然后能死。在浅水里边,手足乱抓,欲沉反浮,耳目壅塞,污泥满体,这时的情境,便清白全失,不堪回首了。”乞儿听到这儿,把一脸怒气渐渐平了下去。灵芝老人知道已经得手,便逼进一步道:“来来,老夫来替你收拾。”说时,拣了一块大石头,道:“这也压得住你的身子了。”乞儿勃然变色道:“大丈夫要杀贼陷阵死,宁忍效儿女子态乎!”说完,转身便走。灵芝老人大喜,携着他手,指着堤外水阁道:“草庐不远,正替君杀鸡煮酒哩。”乞儿跟着便走。
灵芝老人携着他手进门时,他蓦地见堂中供着烈皇圣容,扑地下拜,大哭起来。这一哭真是呼天抢地,声震瓦屋。不要说灵芝老人,便是合宅上下,多陪着他下泪。哭了一回,忽然立起身来,向老人含泪一揖道:“告诉老丈知道,我戚迪先今后不疯了。”
灵芝便留他在家里住着,别的不打紧,每天总得替他预备五六升米,四五个鸡,两三对猪肘,才够他一饱。那天听说南村上出了事了,赵辣子领了县里的兵来捉邻村张家母子,被一班猎户拦住了,正酣战呢。
那戚迪先这时已不似墓前抢食的乞儿了,正一个人在门外望着,忽听得这个消息,似接宴会的请柬似的,飞一般向南村奔来。见两边正血肉相搏着,他猛可的大喊一声,冲将进去。两边波分云荡,早被他冲开一条路来。看定为首的两人,一手一个拉将出来,向着两人道:“你们且停着,等我问明白了,再由你们打去。”两阵看得呆了,都想保全着主将,那里敢动一动。他直拉两人到湖边,自己向一棵树下坐了,然后放了两人,指着那官兵头目道:“看你是个有七八品头衔的,让你先说将来。”头目道:“咱们是奉上差遣,不由不来,要问是为甚么事情,却连咱们也不知道。”戚迪先冷笑道:“好好,你还没知道是甚么事,居然向人寻起事来,怪不得人说官兵是个个该杀的。不许动,动便吃我一拳。”接着又向那猎户,猎户把前事说了一遍。迪先听了大喜道:“这是你不差,这是你不差。”因回头向那官兵道:“我问明白了,是你差的。我现在断你,吩咐众人快些向猎户等陪罪还去,不然我便要不答允了。”
正说着,灵芝老人早气喘喘嘘嘘走来,怕迪先闯祸,忙笑向那头目道:“还去向贵上老爷说,灵芝村袁某懒惯了,湖上的事,自有本地绅士调和着,何苦又劳动了兄弟们。”说完,回头顾着从者道:“捧上来。”只见几个人捧上五十吊钱来。老人又笑道:“荒村野屋,没鸡酒好孝敬,兄弟们自己随便酤一杯去罢。”那头目起初被迪先硬派了差,已有些胆怯,如今见灵芝老人,修髯道貌,潇洒如仙,料定总是个有名的大绅士,那猎户又不是好缠的,落得免了打仗,又得了钱,便就势收科道:“我们原是奉上差遣,不得不来。既你老人家这样说,只要有回复上司的话儿,又何苦定要打呢。”说完,便唤那些兵士来分钱。兵士听得有钱,比打仗高兴多了,一拥上来,一人一吊,却好四十人。那位头目一人独得了十吊,扬威耀武的下船去了。
这一来却把个迪先同那班猎户急上来了。迪先第一个道:“老先生,你何苦放了这班畜生不算外,又将钱给他?”那些猎户平日都很佩服老人的,到这个时候,却也有些抱怨,却说不出口来。灵芝老人见他这样,不觉长叹一声道:“我看你们大祸在前,自己还没知道呢。”众人听了这句话,都吃一惊,问:“是甚么祸事?”老人叹道:“张家母子呢?”众人道:“还在家里。”老人道:“教他们两人赶今日避到我家去罢。你们的猎船呢?”众人道:“散泊在湖边。”老人道:“赶今日泊在一处罢。赵辣子这厮呢?”众人道:“逃回去了。”老人道:“且饶了他罢。你们谁是大哥哥呢?”众人推着那发起劫赵辣子家的人道:“这是我们的史大哥呢。”老人道:“就请史兄弟晚上到我家里来罢。”
真是:直从无可追寻地,捉得人间妙绪来。
第二十回 罢诗战鸾绡离绣阁 陈水嬉画桨演明湖
却说灵芝老人这天召猎户首领回去,一夕话把三十馀只猎船,收为军用。更由猎船上转辗相劝,分湖一带,大小百馀艘,都暗受约束。石声等欢然商议起编练的事情来。灵芝老人道:“现在胡虏监视甚严,若要明白表彰,说起这‘编练’两字,势必大招疑忌,随起即蹶。但‘编练’二字,又是万无可少的,我们还须想个遮人耳目的方法才好。”
众人听了,一时都想不起甚么法来。迪先止不住跳起来道:“现放着个仙人在这儿,我们虔心请计去,怕不教导我们?”灵芝老人向他看了看。石声道:“不是白玉蟾么?他原是湖滨的乩仙,只怕人天暌隔,要问休咎时,还有几分影响。这军旅大事,怕也难替我们借箸一筹呢。”迪先笑道:“甚么是白玉蟾黑玉蟾的,我说这仙人,便是府里的停云小姐呢。”说时,因把前天灵芝老人说给他听的水阁观鱼别创舟制的一件事说了一遍。众人听了,齐声向灵芝老人要请停云出来。老人笑道:“闺中稚子,解得甚事,却把军国事去问他?”公炎正色道:“甥女原是夙根非凡的,我们想不出的事,或者她竟别有会心,便没甚么,横竖算她是个小孩子的见识,也没什么笑话啊。”
说着,回头向自己的小厮道:“你进去禀姑太太说,外边没有别人,舅爷说请四小姐出来呢。”小厮含笑去了。不多一刻,一个丫头随着小厮出来,向公炎道:“四小姐正在里边,同大小姐二人抢韵斗诗忙着呢。”灵芝老人道:“又在那里淘气了,你进去说,请她搁着诗兴,省得深更半夜的又缠着人改笔罢。”丫头笑着进去。
不多一刻,一阵笑声,几枝绛烛,捧出位停云小姐来。众人肃然起立。灵芝老人笑道:“她是个孩子罢了,还没向长辈行礼,快坐着罢。”公炎起来,携了她的手,揽在怀内,摸着她雏发笑道:“可是也在里边喝酒呢?怪道两颊红得玫瑰也似的。”停云低着头只是笑。灵芝老人道:“莫尽着笑,可知今晚大家要考你,怕要出一回大丑呢。”众人齐声说:“四小姐是天纵奇才,我们枉算是个须眉,那里敢考小姐!不过急着没法,来请教请教罢哩。”灵芝老人笑道:“你听你听,越是奖赞,越易出丑呢。”
石声肃然执杯起立道:“某等不忍大明社稷,沦于胡虏,拟在东南一角,举讨虏义旗。前天承停云小姐指示,所有师船式样,已依法制造,这是烈皇天上有灵,笃生才媛,建此奇策。仆等应该替大明忠义之士,敬献一爵的。”说完,斟上一杯酒来。停云双颊酡然,慌忙立起身来,捧杯看着灵芝老人。老人道:“长者赐,不敢辞,你干了这一杯罢。”停云憨然举杯干了。石声接着朗朗道:“如今将预备编练,只虏师监视极严,百思不得其策。停云小姐有甚么赐教没有?”
那时众人多望着停云。公炎怕他胆怯,说不出话来,将一杯温酒送到她手里,道:“喝了慢慢的想罢。”停云却不来接杯,向着灵芝老人道:“阿爷讲得么?讲得不对时,不给人笑话么!”老人还没答应,公炎大喜,拍着她肩道:“讲讲讲,没有不对的。”停云笑了一笑道:“这是一件再有趣的顽意啊。”说时,回头向公炎耳边低低说了一篇。公炎抚掌大笑道:“今日停云小姐毕竟压倒须眉了。”灵芝老人听了,却也暗暗纳罕。公炎笑向停云道:“说罢,包你人家听了,要击碎唾壶呢。”
众人肃立起敬,凝神静听,一时间,四座不喧,烛花欲笑。满室中人影无言,酒香浅掩的等停云说出这句话来。停云被公炎催急了,只得忍着微羞,低头浅笑道:“重阳渐近,湖上本有龙舟水嬉,我们借着庆祝新帝的名辞,作鱼龙曼衍的演习,这不是件最有趣的顽意么?”说没有完,四座肃然起立,从极严谨中,平显出一天快意来。灵芝老人听了,也止不住把唇磕着酒杯点着。
石声慨然道:“寓奇有权,在慧心人自俯拾即得。我辈钝根,真如盲暗,今夕经停云小姐一言点破,而后倘东南一旅,幸能集事,这恢复奇勋,还须让分滨才媛,江东独步哩。”说完,欢然偕众人贺了一杯,把停云羞得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的,只携着他父亲的手掐着。
公炎笑道:“考毕了,尽赖着你在这儿,看人家罚你逃避诗债呢。”说完,那跟着出来的婢子,已秉着画烛出来。停云巴不得要走,怕阿爷拦着。灵芝老人笑道:“便算是勉强完卷罢。”停云方含羞含喜的向众人敛一敛衽,随着婢子进去。一转过屏风,便觉得有一阵莺声燕语,带笑带说的远远进去了。
从这一天起,分湖周围数十里,传遍说新朝定鼎,国泰民安,要大演龙舟,庆祝太平之治。湖上七十二村,无男无女,无老无小,都欢喜得甚么似的,都伸长了脖子,望日子快些过去。
到初一那一日,是试演的日期了。太阳才上屋檐,湖北诸港中,已东西相应的有无数锣声鼓声。岸上旌旗相望,人语阗咽。那旌旗分做七色。自蒲叶港至鹭鸶湾中分两港,港上建橙色旗。自鹭鸶湾西南至杨公子渡,中分三港,港上建绿色旗。自杨公子渡直南为白草洲,洲上建黄色旗。白草洲西北自德化桥起至秋水村,中公三港,港上建青色旗。自秋水村西南至石臼港,中分两港,港上建蓝色旗。白草洲南乌鹊桥一带,建红色旗。杨子渡秋水村南观音兜一带,建紫色旗。周围十馀里,旌旗招,锣鼓阗咽,真是演战昆明,水犀列楼船之阵;会师孟津,白龙起鳞甲之风。一时秋高水澄,万人空巷。都聚集在湖岸上,望着旌旗欢然色动。将近辰初时候,忽然鼓声不作,各色旗下,飞一般划出七只四桨小船来,船梢各建一枝本队旗号,依着地域四周哨了一回,迅鸟归巢似的各还港口去了。船才入港,鼓声齐起,春雷般从各港中起了阵呐喊声。众人只道是龙船出来了,那知鼓声一住,湖上静悄悄地不见一船。不多一刻,又是一棒鼓声,仍没见龙船出来。又不多一刻,忽见白草洲中,一缕白烟破空而起,接着一声炮响,各港中连珠价应了一声,白烟起处,登时满湖秋水,起了一层轻烟,把四围蓼红苇白,模糊盖住,绝似绝世佳人,浓妆未卸,拥衾小睡的一般。须臾风来烟散,早见花团锦簇。湖中蜿蜒曲折,排着七条长龙,那橙色绿色两龙的旗下,藏着无数战船,分做两行,吹吹打打的舞将上来。众人临近看时,见每船上四支桨,桨内桨外,各立着两人。那桨外两人,交错立着一条板上,那板只三寸许宽,半浸着水里,摇摇的立着两人,一推一扳,把这板激动得一上一下的,如蜻蜓戏水般。一失脚时,怕不赴湖神的茱萸会去。众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那知他们高唱着水嬉歌道:
湖水湖波似镜清,艨艟十万向天津。
等闲肯负湖神约,为要荷戈定太平。
湖水湖波似镜平,雄师一出蛰龙惊。
搴旗横桨联舟去,捉得胡人当点心。
湖水湖波似镜平,东南半壁在苍生。
一双射蛟屠龙手,端属河山旧主人。
湖水湖波似镜平,东南西北好乡邻。
有仇不报男儿耻,三户何尝不灭秦。
一路唱一路推扳着,精神百倍,把三寸木板踏得像山一般稳。桨脚激着湖水,泼辣辣飞一般过去了。远远望着别条龙,歌声互应,激水如飞。一煞时排成一个群龙抢珠阵。中间一条黄龙,蟠尾奋首,向四边舞着。左边的橙旗,转向右边,右边的青旗,转向左边,青橙相间,便成了一条彩云;右边的蓝旗转向左边,左边的绿旗转向右边,又成了一朵彩云,把条黄龙裹着。南边一队红旗,北边一队紫旗,摇旗击鼓,分头向两朵彩云裹去。蓝旗队如长蛇船与红旗相会,绿旗便退了下来;橙旗队如长蛇般与紫旗相会,青旗队便退了下来,登时变了两朵绛云,将黄龙裹着。青旗绿旗两队,忽然并力向黄龙攻去。黄龙破阵而出,将蓝橙红紫四旗分做两队,蓝橙两队列阵于左,红紫两队列阵于右,但见黄龙口中,烟焰斗作,登时炮火彻天,湖波震荡,旌旗隐隐,渐没向烟焰丛中。那呐喊声便泼天似的起来。岸上看的人,但见闪闪火光,如金龙戏水般向四边乱射,白烟开处,火光满罩,把晶莹烛照的日光,都变得黯然无色。
看的人不觉口呆目瞪起来,有胆小的村下妇孺,多掩着面说:“了不得哩。”那知一声未完,早见湖上烟云开处,现出个七色相间的长蛇阵来。
真是:明湖秋水澄如镜,忽见玄黄龙战来。
第二十一回 雌抚院闻歌知雅意 女才子雄辩析群疑
却说群龙鏖战正酣,忽见烟云开处,七队军旗蜿蜒间错着,成了个长蛇阵,静悄悄地,但闻水声泼泼,安闲整暇的向湖中绕着一回。号鼓一起,各队分散。黄龙船上高高的扯起一枝七色长旗来。有一个人,在船头把一面小旗摇着,像是指挥的一般。各队都依着他旗号,按次退下,堪堪却与黄龙相距。同一距离的时候,忽见他执旗的左手一举,接着一声炮起,各队飞一般的抢将上去。那橙色一队的船,四桨齐飞,那船一摇一摆,几乎全没在水里去。那些出跳的人,半个身一浮一沉,在水面上竟如坠在水里的一般。众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忽见前队第一船发了声呐喊,“噗冬冬”一船两人,多跌下水去,那船便横七竖八的没了方向。
看的人都说:“了不得了,这跌下去的怕不丧了命吗?”正没说完,忽见黄龙旗下,水花溅处,突钻上几人来,跳上船去,将那一支七色长旗拔去,大喊一声,跳下水去。那橙色坠船上锣鼓齐举,欢声大作,早已列成纵队,一支七色旗早高建在船上。大家唱着凯旋歌道:
捣穴犁庭誓不回,搴旗斩将仗英才。
湖波湖水明如镜,泼泼春风动鼓吹。
捣穴犁庭誓不回,归来城郭劫馀灰。
湖波湖水明如镜,倒挽天河洗甲来。
凯歌声里,分了七队,旗鼓整然的各收入港里去了。众人不觉齐声拍掌欢呼。
那知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将开去,连苏州嘉禾各处多晓得了。说分湖上划得热闹的龙船,这是难得逢着的,大家都老远的买舟来看,登时分湖上画桨锦帆,花簇簇热闹起来。
单表那天是初八傍晚,明朝是重阳正节,各船上都知道明天是最挤的,怕泊得远了,看不清楚,便隔夜占了个龙船必经的位置,一行一行排泊湖心,如列阵一般,挨得密密的,只待明天饱看。刚刚天渐黑了,几百只船上,秋火齐明,映着水光,如几条火龙一般。
忽听得人语桨鸣,从湖北开下只威武华丽的大船来。那船琉璃明窗,织丝帘幕,牙墙锦楫,迥殊常制。船头上有几个人呼呼喝喝的,却被水声冲突着,听不出甚么话来。不多一刻,便有四五只戈矛耀月插着“江苏巡抚部院卫队”旗帜的船,向水上掠了一遍。还到大船附近,再引着大船开到离别船差不多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那几只小船便停泊在四壁,像保护的一般。
众人见了这种气概,知道定是苏州下来的官船哩,却不知大船上住的是当今抚苏使者金抚台的宠妾雪娘。那雪娘本是秦淮名妓。
清兵南下,曲院星散,雪娘欲避不能,竟为八王亲兵所得,献于八王,非常爱宠。当时金抚台还在八王幕下,不知怎样,居然贾午之香,传于袖底,分司上眼,回于筵前,被八王窥破了,立时要杀他两人。金世珍听得这个消息,毅然入见八王道:“金某不才,蒙录诸幕下,自顾弛,不娴小节,拾殿下唾馀,供狂生朵颐。鼎脔之禁,犯者明知必死,然越公尸居,能容李靖。今亦用人之时,吾公将置金某于何地?”说时,不晓得那里来的气概,竟岸然立着。八王万不料他有这样一来,翻踌躇着道:“我原没听见甚么,君是我左右股肱,不要说一两个女子,便再重要些的,某难道不能举此身以外的,酬诸知己么?”世珍听了这句话,不觉喜动颜色道:“殿下既曲恕狂生,则斗胆以侍婢雪儿请。”
八王不防他竟直捷爽快的说将出来,想全军远出,朝内忌者正多,金世珍是名为参幕,实来监军的,不如牺牲一个侍女,使为己用。天下多美妇人,苟兵权在握,怕另外觅不出一个来。想罢,便故意大笑道:“我疑是甚么事,原来是个侍儿。这妮子原也略有些姿色,得事足下,不是件佳事么?君自回去端正着,即夕便将他装饰着,鼓吹送来,如何?”世珍大喜辞了下去。八王果然当晚厚赠雪儿,送归金世珍寓中,并请了个汉族名士,做了几首香艳芬馨的催妆诗。
从此雪儿便归了世珍。后来世珍被命抚吴,居然顾恩思义,做了个八王爪牙,并将苏重儿双手奉上,算是夜赠雪儿的一份回礼。
这次听见分湖上大演龙舟,雪儿便向金抚说明了来与盛会。到了九日清晨,大船头上早张了架疏竹金镶软帘,帘前放了个供几,几上金鸭吐香,一缕缕漾到湖波青处。雪娘在舱中,拥髻凭栏,早听得水鸣人语,远远送过一阵隔浦歌声来。那旁边许多船上,见大船上旖旎万分,华贵无两,不知不觉齐把眼光注射过来,见软帘中渐渐有了钗光钿影,接着有个绝色侍儿,挑帘探出头来,传问道:“娘问龙船甚么时候出港?要是快了,抽早把早饭传上来罢。”那泊在旁边的护送船上,应了一声。侍儿便推帘进去了。
不多一刻,便见小船上大盘小盒的捧将上去。船上花光侧聚,笑语琳琅。一回撤下盘盒来,见还是满满的。这时湖上静悄悄的,大家都推窗列坐向各港中望着。
这一天的龙舟,却不比试演,远远听得掌着画角,东西响应,便以有无数龙吟。雪娘听着,知龙舟来了,向镜子里端正了一回,跨上船头,向四围一望,觉明波浩渺,微风扑人,绝异衙中气象,不觉香涡微绽,暗暗的喝了声采。又见那许多民船,两边排列着,像都来拥护自己的一般。正凝眸处,忽听一阵细乐,随风吹至,从各港口夭娇娉婷的游出七队龙舟,帆樯衣饰,上下一色。初还隔远着,没看清楚,到临近时,全湖数百只船上,一齐掌声如雷喝起采来。
原来那七条龙中都是些十七八岁精壮美貌的少年,一身衣裤,依着龙的颜色,短襟窄袖,簪花绾结,趁着星眼剑眉,光映一水,这已是人间不经见的齐整了。最奇的第一条船上,扎着彩绢龙头,扬颔奋首。夭娇波间,两支龙角,尖如削笋,却立着两个乔装神女的少年,各挺着一双宝剑,在龙角上舞出百般姿势。众人看着,只替他发抖。他却起落应节,击着双剑唱起歌来,那得不教人抚掌赞叹!那知七队龙舟,忽然蜿蜒相傍。那十四支龙角,排做一线。那站在龙角上的十四位神女,各向身边摸出一绞七锦丝绦来,随手一掷,便搭着龙角,接成了七锦彩索。龙船上便作起悠扬细乐来。那十四位神女,初犹向彩绦上,娜娜徐行,已令环湖观者惊喜杂起。
雪娘本是个爱爽快的人,只碍着软帘,看不清楚,便命侍儿将四围软帘揭起,那一副娇俏华贵的容光,便如拨云下凤的显了出来。众人苦舍不得彩绦上七双神女,只得偷闲闪眼的领略着。雪娘欢然笑着看着,见彩绦一紧,十四位神女忽然变了步骤,二十八瓣金莲,在绦上各飞龙舞凤一般,穿花插柳的走着。脚步愈紧,歌声愈亮。忽然七色相间,列了个“一”字,拍手折腰唱起演习时唱的几支凯旋歌来。雪娘原是懂得些的,不觉心中一动,唤龙船上来领赏。便有一只护卫小船,飞一般划向龙舟去,举着一面巡抚部院卫队的小旗招呼着。龙舟便停住了。小船上人扬旗高声道:“金抚院太太令龙船上去领赏!”七条龙船听着,便由中间黄龙船上放起一声炮,十四位神女正在彩绦上,一听得炮声,像吃了一惊,五雀六燕般向湖面上直坠下来。看的人不觉“啊呀”一声,那知堪堪坠下湖面,早已一条彩绦一个,拉着各回原船上去了。接着七条龙已浮水向雪娘的船来。这时雪娘含笑凭栏,将半个身子探在栏外,水中映着她高髫曲眉,如临春镜。一见龙船划将过来,笑着叫侍儿传唤道:“龙船上有女子上来一个,太太要问话呢。”一声未了,第二队绿龙舟上早飞舞出个女子来。雪娘见她十五六岁年纪,琼姿玉貌,矫若游龙,着人搭了扶手,便坦然不惊地走了过来,含笑立在栏前。雪娘原怀着一肚疑心,一见了她,却消释了一半,唤侍儿携着她进帘,道:“唱得好歌呀!”女子心里一动,转坦然道:“剿袭成文,有甚么可听的,只求太太不笑话着,已快活不尽了!”雪娘道:“这不是你们编的么?”女子笑道:“不怕太太听着笑,要问这编的人,便我们村里的学究先生,也不能说明白来历呢。小孩子们顽腻了,拍着门槛唱着,都是这些顽意儿,谁敢掠着古人之美,受太太的奖饰呢?”说时从容不迫,竟没一些儿村角丫头怯人的态度。
雪娘不觉疑心冰释,翻越看这女子越爱起来,因吩咐:“龙舟自去,我要留着这女子说话呢。”因命侍儿端了个杌子在旁边,教那女子坐了,道:“你姓甚么啊?”女子笑道:“主人姓袁,婢子六岁上便进了主人家,也只得说是姓袁呢。”雪娘问:“名字呢?”女子道:“那时有甚么名字,随便依着主人爱叫甚么便叫甚么罢了。”雪娘笑道:“你主人便叫你甚么呢?”女子道:“主人常呼着‘明云明云’的,大约就是我的名字罢。”雪娘啧啧道:“好个风雅的名儿。料你家主人决不是个俗人。你主人是谁啊?”明云沉吟了半晌道:“大约抚院大人是知道的,只他现在已祝发入山,不同冠盖往来了。”雪娘轮着指道:“那分湖是属于吴江的,吴江姓袁的,似从那儿听见过的一般呀。不是……”说到这儿,忽然停住了,回头看着侍儿道:“我不来拘束你们,自去船梢上看热闹去。”侍儿巴不得一声,欢然溜到梢上去了。
这里只存雪娘同明云两人。湖上的龙舟正五花八门的游着,雪娘不觉移坐近前,悄悄道:“你们主人不是去年钦召不应削发入余姚山的袁灵芝先生么?”明云想不到竟被他一猜便着,便慨然道:“不差,是的。”雪娘道:“灵芝先生虽已经入山,你还应有小主人在家,怎容你今天混在龙船上呢?”明云明知他这一问含着机锋,便叹道:“我是奉着小主人命,特替老主人祝福,在湖神前许了愿,说充犯三年的。”雪娘听了道“哦。”明云乘间问道:“太太也认识我家老主人么?”雪娘顿了一顿道:“那也不过听着大人时常说着罢了。”其实,雪娘当日在秦淮河畔,灵芝老人胪唱归来,在金陵同科下名流,征歌买舞,与雪娘颇有相知之雅,所以至今未忘。如今听说果然已削发入山,自己却沧桑数变,转入侯门。回忆当年,直如一梦,心上感慨着,面上禁不住露出些凄惶神气来。明云慧心明眸,那里看不出来,便探着口气道:“当日使命来时,一村妇孺,都指点叹羡,说大明朝社稷虽亡,读书种子是亡不了的。你看,皇上家又想着袁大人来蒲轮征召哩。那知我家老主人,一听得这个信,便叹息向家人道:‘旧主恩深,新朝命切,却就之间,教我着实为难。惟有脱离人间,别寻静境。生为烈皇诵佛,死尽再世愚忠罢。’说了一回,便摒挡着芒鞋破钵,一任合家泣挽,毅然不顾的出家去了。太太,你归去见着抚院大人,还乞把老主人下情上达,说孤负成全罢。”这一度话,又婉转,又慷慨,把雪娘听得点头不已。一眼见湖上来了许多小船,每船上竖着一面醵资酬神的小旗,挨着向看船上劝募过来,看船上纷纷的钱串银锭掷去。接着有只船挨近雪娘的船来。明云挥着道:“这是抚院太太,随便来游玩的,不许罗唣,向别处去掠罢。”雪娘一时见了明云,高兴起来,吩咐小船泊着,一面说了声:“赏。”后面已预备着,把十锭金锞,装着一盘捧出船头,说:“快谢抚院太太赏。”说时,金光闪烁的掷下小船去了。雪娘回头向明云道:“这算替你老主人买香烛的罢。”
真是:楼船尚未浮江下,先破夫人犒赏来。
第二十二回 试水性龙舟传馀韵 得天助蛛网决休祥
却说分湖自大演龙舟之后,得了金抚院太太的奖赏,数百里内,那一个不说这是百年未有之奇荣!自有许多人鼓舞着凑将拢来,说这是湖上第一盛典,我们应该维持着。一人说了,千人应了,便在湖边五十四村上,立了个龙船大会,终年练习着,说:“要南走浙,北走淮,绵延千馀里,创个赛龙大会哩。”
这个风声传到,却好有一个人落魄飘流,走到分湖上来。他这人姓瞿名三星,是个读书不成,乡里摈斥的少年。他也有父母,可怜父母不以他为子了;他也有妻子,可怜妻子不以他为夫了。他只伶伶仃仃的住在一个破屋里。那破屋是没人能住的,椽子也坏了,屋角也坍了,风也挡不住,雨也遮不住了,独有晚上的一天星斗,却还如怜念王孙一般的,从屋角间送进一天豪气来。他每晚总对着这星斗浩叹,却是星斗虽爱他,到底隔远了,不能同他说话,只闪闪烁烁睁开了泪眼似的,向他发呆。这真是凄凉无绪之天,潦倒穷愁之日。
那知自湖上发现龙舟以后,把他那公馆登时热闹起来,只可怜人来多了,乱糟糟的将这破屋里的柴哩、草哩,在人家看起来不值一钱,却不知是瞿先生的公馆呢,经这样一来,把他公馆蹈个干净,谁做了他,也该不快活,自然闹出了事情来。
他初也不声不响,只痴痴癫癫的沿着湖走,到了一个地方,见有三四条才卸装的龙船,泊在湖干,正吃喝着说节边盛事,他慢慢的将身子坐在滩上,背倚着一棵古树,睁着眼望着船上。船上的人不去理他,只管笑着喝着。他看了一回,拾起块瓦爿,向水里一丢,水便随瓦起了个花。船上人还是个不理。
他又看了一回,忽然指着湖中骂道:“你是个甚么鸟神,敢见了瞿大人不迎接!还钻在个龟洞里,装聋作哑的。你敢上岸来,同瞿大人斗三百合,便算是好汉!”那知船上人听了他这几句话,微微的对他看了看,还是个不理他。这可没法子,将手拈着一掇牛粪,向船上掷去,怪笑道:“好下酒物啊!”登时儿碟儿,都淋淋漓漓的沾着粪屑。那可有几人忍不住了,跳上岸直奔三星。三星暗暗说了声:“惭愧!”将身子向湖中一跃,喊:“救命呀!龙船上人逼着人投河哩。”登时水花不作,不知到那里去了。跳上来的那几个人见了,不觉一楞。有一个道:“横竖是个乞儿罢了,他自己情愿投河,干我们甚事?喝酒是正经呢。”说完大家还到船上,真个重洗杯盘,欢然再酌起来。正高兴着,忽听见船旁有个人喊道:“好乐啊!”众人齐向船旁看时,却一个人影也没有。众人再喝时,不多一刻,却又听得喊了一声道:“清酒有甚么趣的!我们猜拳罢。”众人听了不觉一惊,便有个人知道大半是个不好惹的了,忙探首向水中道:“猜拳么?很好,朋友,你上来,才猜得成拳啊。”水中人在船底下笑道:“你们又诓我呢,一上来时,又该给你们攒着打哩。”众人道:“朋友,你也太多心了,即刻偶然在船坐得闷了,跳到岸上舒舒筋骨罢了,谁又肯来打你呢?”船底下笑了一声道:“可是牛粪吃闷了,对不起得很,恕我冒昧罢。”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动起气来,各举着篙子向水中乱戳。船底下笑道:“这篙太直了,要转个弯就戳着了。”众人狠狠的只向船底下搠去。那知这船忽然像有人推着的一般,渐渐离岸向湖心淌去。众人停了篙,面面相觑着。忽见船头前探出半个人身来,向着众人道:“怎不喝酒?可是恼着吾不来陪着么?”内中有一个性子躁一点的,扑上去想拉他起来,那知反被他向胁下一拉道:“好朋友,我们湖底下去顽一回罢。”众人要抢时也来不及,早被他把这个人拉了下去了。便有几个识水性的说:“这可了不得了,这厮简直太欺负了我们哩!”说完,扑咯咯跳下了三个去,其馀都在船头上望着。那知不到一刻,隔着三四丈路的湖面,水花一激,钻出一个人,手里举着一人,双足踏波,飞一般走近船来。堪堪要傍船,便把手中举着的人,向船上一掷道:“可怜没会水,便爱洗湖浴,却浸得什么似的,快替他空肚子里的水罢。还有三个人在那里,累你家瞿大人去搭救哩。”说毕,没身便不见了。船上的人看了大惊,忙将这人倒提空水,不多几时,这瞿三星早将以外三人连一连二的送上船来。船上人见了,这才将半天怒气,化作十分敬佩,忙挽住他的手道:“好汉,我们是老鸦吸了眼珠的,得罪了好汉,还请好汉包涵着。我们这里也有几个奇男子呢,现正要结识好汉这一般的人。要是好汉愿意的,我们载着你去见识见识罢。”
三星笑了一笑道:“谁不知道你们鬼鬼祟祟的事呢!我瞿三星从没上门求见过人的,你们还去说。”说时,指着岸上一个破庙道:“这便是我的公馆。他们要认识我,尽管叫他们到庙里来。我在那里等着呢。”说完,踏着平湖,高唱着似歌非歌的去了。
船上人呆了一回,见那从水中捞起来的三人已醒了过来,只得开船走了。到第二天早上,便见胡石声轻舸打桨,向破庙前停下,一个人慢慢地走到庙前,将庙门一推,是虚掩着的,轻轻走了进去,见窗欹槛折,珠网纵横,似久没有人住的。那满地的鸟粪,侵阶上槛的,被微风吹动着,自有一缕荒落屋宇的气味荡漾出来。一个从人跟着进来道:“多分是说谎呢,这种地方也像有人住的么?”石声教他不要开口,自己抠衣上殿,听神橱背后似有人在那里打鼾声的一般,石声放轻脚步,转过神橱,突见一堆稻草中,酣卧着一人,梦见甚么似的,剑眉倒竖,须发戟张,忽然发着梦话道:“你们这辈骚奴,死在头上,还妆着甚么主圣臣忠的丑脸!俺瞿三星胸中有十万甲兵,看几天里便要旗鼓北行,擒王擒贼。”说时,忽然手脚乱舞,像同人撑拒的一般。不多一刻又听他放声大笑道:“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呵呵!你这臭贼也有今日呀。”说完,又酣声大作的睡了。
石声不住点头叹息,却一声不出的候着。又好一回,忽见他蓦地坐将起来,拭着眼突然问道:“你是谁?硬来看人家睡觉!”石声肃然一揖道:“还恐扰君清梦,所以立候在这儿。瞿先生你好睡啊!”三星睁眼将石声上下打量了一回,忽横身躺下,头向着里道:“恕我放肆,还想我睡一回。你贵姓呀?大名呀?尊府在那里呀?”石声见他这样,也觉得有些愤愤,却和颜悦色的道:“姓胡字石声,便住在这湖边。”三星道:“恍惚我也听得有个姓胡的,似做了个甚么官的,可不就是你么?”石声听了这句话,不觉倒抽了一口,却又勉强忍着道:“忝列枢垣,未尽臣节,及今河山破碎,乃欲卷土重来,愿足下有以教之。”三星才慢慢的翻转身笑道:“你要我指教么?”石声点了点头。三星突然立起身来,执着石声的手大哭道:“不想天下还有胡先生这人!胡先生,我瞿三星佯狂半生,未逢知己,从今愿忏除前恨,敬随鞭镫了。”石声不觉大喜,抚着肩头道:“我们下船去坐罢。”三星止哭道:“胡先生你不恨我即刻的放肆么?”石声道:“恨你也不受你了。我胡石声虽书生,袖中匕首,还能辨别恩仇。苟不先听见你梦中杀贼之语,早在你重复躺下时,手刃你胸际了。”
说完,执着他手大笑道:“瞿君,你今天得遇胡石声,算不负此一生哩。”两人便携手转出殿前。那从者原在殿上抱怨着道:“一个乞儿罢了,便识些水性,也不过多捉得几条鱼,有甚么希罕的!却巴巴的刘备请诸葛亮似的呢。”正说着,忽见石声携了三星的手出来,一个是露肘捉襟,遍体褴褛,一个是疏髯朗目,轻袷风巾,在一起还不要紧,偏偏互携着手儿,把从人看得呆了。他们却坦然不觉的走下殿来。风过处,一个蜘蛛掠面而下,三星举手一拈,便向地上掷下。石声道:“蛛儿报喜,正是我二人订交的佳祝,你怎掷起他来。”三星慨然道:“先生不知蛛儿是逆性虫类,居必背阳,是处逆也;行必倒悬,是性逆也;吐丝而不能衣被苍生,是才逆也;织网而垄断屋角,是志逆也。愚者不知,见其皤然之腹,谓必有经纶在,而实则败家之先兆,罗织之奸雄,不掷何为!”说完,将那蛛儿一脚蹴死,笑顾石声道:“他日除逆之功,始于今日哩。”石声抚掌大笑道:“快人快语,得未曾闻。我们下船去罢。”
从者见主人这样,心里虽纳闷着,却不敢多言,随着两人上船。船家暗暗纳罕着,自下桨载着两人荡将过去。这时正村中上市去买办归来时候,分湖里橹声相应,人语遥传,正泼泼地把满湖水光日影,划个粉碎。大家见石声同一个乞儿相对坐着,并且有笑有说的,都停着橹议论。两人一些不知,只催着船家快摇。不多一刻,转入个港里,忽见旌旗一色,有许多船排列在两岸,像迎接甚么似的,一见小船过来,都立在船头上欢呼起来。
真是:自古英雄出下,会看旗鼓震寰中。
第二十三回 述地势名词辩旧诂 泄机密抚部下征书
却说瞿三星同胡石声坐船进港时,见两边建旗鸣鼓,大呼欢迎,三星知道这是明明为着自己的,便岸然立在船头,从容指点着两岸,含笑问劳苦。可煞作怪,那些鹑衣百结的衣裤,在这旌旗掘钲丛中,非但没一些儿寒瘦,并且那些破绦碎襟,当着一脉秋风,竟翩翩翻翻的,竟同两岸旌旗,奕然斗舞起来。船过了一程,已折入一小港,人声渐静。三星回顾石声道:“这港是通的,还是断的?”石声道:“是断的。”三星道:“既是断的,何以师船驻在港口?”石声瞿然道:“特为欢迎来耳。”三星方始释然道:“仆走湖上数年矣,数百里通塞险夷,皆在指掌,所未为俗人言,欲留以待识者耳,今愿为足下言之。”
说时,已到了个村落,船还没停泊,早见岸上有一簇人立候着。那些村家鸡犬,见今天忽然热闹起来,也快快活活的在村外走着望着。三星心中暗暗致敬,面上却仍不见不闻的,由着他们迎进个大厦去。顾盼一周,携着石声道:“我们打个清静些的地方坐罢。”说着,竟向众人一揖,携着石声的手进去了。石声引他到了个水阁上,便把起义种种预备说给他听。三星沉吟了一回道:“仆原以此间人才所集,且地为江浙奥区,所以微服湖上,欲有所得,特不知此间如石声先生者还有几人?”石声屈指道:“发纵指示有袁灵芝,整顿军实有梁公炎,超跃训练有戚迪生,独某厕居其间,无善可用。而义愤所在,又不敢不勉任艰巨。今日得君,正好朝夕请益,匡我不逮哩。”因问起三星的平生来。
原来三星是云南人。他父亲在弘光时,是吏部文选司员外。那时三星正游学三楚。后来北兵日迫,史阁部兵败,南都陷落,弘光西去。那位文选君攀辇莫及,便率夫人暨三星弟妹等,阖门殉国。一时奴婢星散,只有一个老仆唤瞿根的,辛苦拮据,将几个主人殡葬完了,想去寻找三星。那时三星在武昌闻南都陷落,知父亲耿耿孤忠,志在必死。父既全忠,母必殉义,便兼程赶回来。却好弘光西奔芜湖,溃兵塞江而下,船只被掠一空。三星只得由陆路赶下,逢着港汊,踏水而渡。原来他自幼有一种绝人的本领,他的眼珠是碧绿的,能在水中张目视物。且最好的是游泳,一个昆明湖,几乎被他翻了过来。文选君见他这样也不过分禁他,只常勉励他读书通变。到十四五岁,才入了学,却聪明绝顶,一见即识,最欢喜的是地理,常向人道:“便作书生,也须上识星辰,下览河山。天下无事,则平水刊山,以厚民生;有事则出其所学,尽关山扼塞之用。彼寻章摘名者,书奴耳。书生云乎哉!”文选君听了他这番说话,也不去呵禁他。不上四五年,便把宇内形胜险塞,罗列胸际。
那时南都初建,曾拟定一篇万言书,言江南兵事。大旨说:长江天堑,是古人欺人之语。南朝孱主,多半有书生积习,抱定这天堑二字,以为万世不拔之基,便拥着几个弄臣,酣歌恒舞起来。像孙皓、陈叔宝、李煜等,便是前车之辙。就令皇帝如宋高宗、张、韩、刘、岳,一时良将,只因一渡长江,便如春蚕在茧,燕云诸州,终成割充。现在烈皇殉国,义愤满宇内,河南北忠义之士,正枕戈磨剑,以待王师,时不可失。宜六龙渡江,亲临前敌,以彰大义于天下。然后令史可法出扬州,浮运河,攻临济以角其左。左良玉出武昌,进宛洛,以犄其右。陛下则驻跸颖寿间以应之,旗鼓所至,大河以南,必有云集响应者。今不此之图,而局促自固于金陵,非所以复祖宗之仇,慰人民之望也云云。这篇万言书,被文选君看见了,叹道:“你这议论何尝不是!只现在君臣之间,已忘忧患,元辅马公方进乐馈妓,粉饰承平,那里还想到这些呢!与其一发不中,令后起者引为戒惧,见而裹足,不如暂缓须臾,留以有待罢。”三星听了他父亲这一席话,把雄心灰了一半,从此便无心诤谏,将一腔牢骚抑郁压在胸中,要借山水来抒写。如今忽听得南都陷落,便不分昼夜水陆的赶来。一到南京,见宫殿凄凉,铜驼没草,不觉滴了几点痛泪。也没心思去看着,急撞到家里来。一见瞿根老仆,忙问:“老爷夫人怎样了?”瞿根见是小主人,不觉泪珠乱落道:“少爷,你怎今天才来?”老爷夫人和全家殉难了十多天哩!”三星听了,一声“苦呀”,便晕了过去。瞿根呼唤了好一回,才蹶然醒来,直扑入停柩地方去,见帐幔四垂,素帐微动,一排四个灵柩,强撑起精神,合泪看着。一个个都标着朱漆名讳,便匍匐在地,痛哭了一场,将灵柩权厝在锺山之麓,叫瞿根守了墓,自己却咬牙切齿的向着新坟跪下道:“儿子此去,杀得贼,报得仇,光复得河山,保全得明室,便归来扶柩回籍,终生庐墓。不然,儿子固马革裹尸,便父母妹弟的灵柩,也只得托与老仆瞿根了。”说完,恸哭了半日,竟向瞿根含泪一揖。这一揖里边,包藏着无限苦衷。瞿根含泪跪下道:“少爷放心,这件事尽交给老奴。只是千金之躯,关系家国,此去天涯地角,还须格外珍重呢。”
三星干笑了一声,仗剑出门去了。那知落魄一样,把天经地义向人间唤遍,终没遇着个知己。非特没遇见知己,并且人都指着他说:“这是穷昏了的,大家莫去理他,理他便要倒霉呢。”三星受着这一口瘪气,不知不觉的变了。他想:这世界上守经行义的,都是些痴子,要不做痴子时,须卑鄙龌龊,只这四字,是高曾祖父没传给我过的,与其痴而不痴,孰若不痴而痴,省得被人将清白名字,喊做痴子。从此便佯狂奔走着。渐渐的形容枯槁,面目黧黑起来。他原素慕着分湖烟水为杨铁崖、陆辅之文酒跌宕之乡,并且像胡石声、袁灵芝等,多是一时名俊,胜代孤忠,便行吟惆怅的到分湖上。这几天见了龙船的号令约束,俨然以军法部勒,便恍然大悟,想:这一定有人在那里指挥,不能明白传布说练兵,却假称龙船,暗中部勒。呵呵天壤间,幸而还有个瞿三星,不然,竟没一个人能识破他的作用哩。因这一来,他深信这分湖一带,必定有几个担当东南大局的人在里面,自己间关跋涉,原为报仇起见,今日既得这机会,我便要拔剑从之哩。继又问着自己道:“瞿三星,依你的才力志愿,要做甚么事啊?”他又自己答道:“惭愧惭愧,攻城拔地陆战,非我所长。要问东南水道,暨斩蛟降龙,芸芸众生,正未必多让哩。”自己又叮嘱自己道:“既这样说,你即不为隆中高卧,也应待剡溪刺舟。一无凭藉的投身此中,孤负了你的才学是小,误了光复事业、戴天大仇,便是你的罪孽哩。”自己问答了一回,便决意不去望门投止。
这天胡石声闻声相思,轻舸敦属。三星便死心塌地,同心讨贼。如今且说雪娘看了龙船回去,金巡抚欢然接着他道:“辛苦了。他们乡间的顽意儿,比秦淮画舫如何?”雪娘卸着妆笑道:“真魔得人要命,早知船是不能坐的,也不去上这当了。”金巡抚道:“难道这头号官船,还不够你抚院夫人的起坐么?”雪娘倚在坑上笑道:“船也罢了,我们在秦淮时节,也见过莫愁、玄武两湖,人家说这是最大没有的了,要是东洋大海,敢怕比莫愁湖还要大些。那知这次一出城,便见了个比莫愁湖大的,只道这便是海了。当差的说这不过是一个潴水的地方罢了。那知一出了一条长龙般的桥,从桥洞中望去,淼渺汪洋,竟天连水水连天的,想这一定是海了。我是看龙船去的,谅还不必到海里,那知他们竟毫无怕惧的直向海里驶去,那船便筛糠一般的颠簸起来。”金巡抚笑道:“这是太湖啊,要进分湖,这是必由之路呢。”说着,厨房传进晚饭来。
雪娘便陪金巡抚吃着,突然问道:“大人不是说过吴江遗老灵芝先生么?他真祝发入山去了。”金巡抚道:“他竟披发入山去了么?只你听哪一个人说呢?”雪娘便将闻歌探讯留婢放赏的事说了出来。金巡抚听了,拍案道:“险呀!没你这一去,竟被他们瞒过了。”雪娘问:“是何事?”金巡抚道:“这明明是借着龙船部勒民兵。古人说:言为心声,诗能言志。他们这几句棹歌,不明明说要替明朝驱逐圣清,夺回天下么?”雪娘道:“你也想到这诗么?我原听了,有些疑心,后来问那婢子时,她说是古人做下的,连村里小孩子都会唱,不过是一种偶然巧合的童谣罢了。”金巡抚笑道:“你想明亡不过十年,这歌既确对明亡而说,做歌的人,应该还在,便已死了,十年以内,编新歌唱人间的名人,哪里有一人不知的道理。他们吃你这一问,居然搪塞了去。其实破绽所在,我金世珍是古灵精怪,瞒不过的呢。”说完,将手捋着几根短须,干笑道:“我原不欲故为已甚,现在他们既咄咄逼人,我为卧榻酣睡计,不能不做几件刻薄事情了。”说完,掷杯传中军进来。
雪娘知道他性情是最狠毒不过的,在火头上,倘去扑他时,便不要想太平,因只得托着不胜酒力,避到屏后,却不即回房,凝神注意的听着。一回中军进来了,金巡抚吩咐道:“派你率两百人赍着我这手书,向分湖单上开着的几个人请去,来时好好护送着,不来时,你便抓了他来。”
真是:鹅鹳未经讨贼去,鹰鹫先已攫人来。
第二十四回 箫鼓画船临淮新涨 龙蛇上陆瀛海生波
却说古凝神谒陵而后,携了个童子紫瑛,渡长江,入运河,遍历淮南北,止于濠濮间,慨然抚明祖龙潜之迹,觉故国丘墟,铜驼没草,挥了几点痛泪。这时长淮春涨,浊流浩瀚,如箭东驶。临淮一带,估船云集,都说今年春汛旺涨,南走吴越,北走燕鲁,帆轻风顺,利市十倍。那些岸上的店家,一家家人唤马嘶,酒香饭白,来趁这运河旺汛。凝神见此地四方杂处,百类骈集,是延揽物色的机会,便住了下来。每天拣个沿运河的茶棚儿,倚栏看着河中往来船只儿。人家见他修髯伟干,博带宽衣,想是提举署的老夫子来查甚么事的,都不敢得罪他。
有一天他正在茶棚坐着,见滚滚东流,淘尽人间哀怨,正点头叹息,忽见一只锦厂画船,慢慢的吹打过来。两岸河房,都探头出来望着。那船慢慢随着一派细乐,荡将过来。见船上敞着飞幔,中间坐着个肥头胖耳的人,傲岸顾盼着。旁边四个女子,一般的淡粉轻烟,环丝抱竹,把那肥人捧着。一班挺胸凸肚的少年,站在船头上,呼呼喝喝,好不威武。凝神心里纳罕道:好奇怪!这是很熟的人啊。呀!记起来了,他可不是淮北提举毗陵孙某的门子么?怎居然阔将起来?
正想着,忽见那肥人立起身来,向自己招手道:“古先生几时到这儿的?”凝神原不欲理他,忽又转了一个念头,还了他个微笑。他早自己走出舱来,吩咐将船停着。茶棚的人见凝神竟认识这阔人,都肃然望着。不一回,那肥人已上岸走了过来,背后跟着八个勇少年,险些儿将茶棚都挤摊了。合棚的人见了,一个个都立了起来,还有几个人抢上前去,向着那肥人唱着喏。一时献茶掇凳,挤满了一屋子。肥人理也不理,直趋到凝神身前,恭恭敬敬的道:“古先生怎不先吩咐一声,叫某派人迎接去,却轻车简从的来了?”凝神笑道:“老夫是疏散惯的,恕不会说客气话,还没接过足下一封信,哪里知在这里,便先来知照呢?”其实通衢大道,来往的人正多,便放一两个熟人过去了,也算不得慢客啊。”那肥人听了,面上一红,却搭讪着道:“今天淮扬观察太夫人七秩晋一的寿辰,才拜寿去,却给凤阳太守滁州刺史几位灌个半醉,逃下席来,便遇了先生。”凝神点首微笑道:“这样胜会,为什么不多饮几杯呢?”此时紫瑛立在凝神身后冷笑道:“那太守刺史是个甚么称呼呀?他不是向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而外,别具一种面目的么?”肥人瞥眼见紫瑛雏发垂肩,英爽流露,便知是凝神的僮儿,忙笑道:“这位是古先生的二爷哩,好长得清俊。前儿见皖北镇台的少爷,珠围玉绕,人都说是美少年了,那知人间鸾凤,更有出人头地的呢。”说完,伸手想拉着紫瑛。紫瑛回身一避,鼻子里哼了一声,把他那只臃肿拳曲的手,伸着缩不回去。也算他的聪明,借着这缩不回来的手,拉着凝神衣襟道:“先生不弃,下船去坐罢。这儿肮脏得很,那里是高贤涉足的。”说完,吩咐那八个勇少年道:“快去扶住了跳板,玉峰古先生要下船呢。”八人应了一声,自挨着出去。他拉了凝神便想走。凝神笑道:“还有事呢。”说着屈着指道:“茶一壶,瓜子两碟,几个钱啊?”那肥人接着道:“这算他甚么!回来再给他罢了。”说时,那茶棚子内的人忙迎上来道:“姚大人算去了。”凝神便也不说甚么,向紫瑛回头一顾,便携着那肥人笑道:“费钞了,我们走罢。”三人出了茶棚,转了个弯,见有许多人护着跳板。那肥人抢进一步,指挥着船手道:“古先生下来哩。”两边答应一声。紫瑛抢上来扶凝神。肥人笑道:“我来扶着罢。仔细这跳板是滑滑的,莫将老人家颠了。”说完,带梭着紫瑛,带扶着凝神上跳。紫瑛觉腰间有人摸索着,原想推他下去,却碍着凝神面子,不好闹出事来,只将他腰间丝绦一提一掷,笑道:“不要费心罢。这跳板是滑的,莫挤下了人去。”肥人便小鸡般的,被他掷上船去,连身体晃了两晃,把眼睛睃着紫瑛,却一声也不敢说话。
这时凝神携着紫瑛,已进了船舱。里边几个歌姬,早迎将上来。肥人喘嘘嘘的道:“这二爷好气力,把我一提便提上来了。”紫瑛掩着嘴笑道:“亏你像放生猪一般的肥重呢,不然怕早掷在河里去哩。”凝神听了这话,故意呼叱着紫瑛。肥人却堆着满面笑容道:“这算甚么,盐荷包掷下了水去,终在水里的呢。”两行歌姬莞然一笑,把两人拥进里舱去。临去时却不约而同的向紫瑛回眸一笑。紫瑛正眼也没放一放,自在船头上弄着水玩。
正这个时候,忽见上流头一船,如飞而下,向河中吆喝道:“快让开些,全浙解粮船来哩。奉着限期,赶上临清,撞翻了船是不赔的呀!”说完,虎虎而前。画船上人要避也来不及,嘣”的一声,将梢舷碰断。运粮船上的人还发着话道:“狗蛮子!这是皇上家运粮的道路,你们敢拦住着!”说完,七八根竹篙,直戳上来,把这画船戳得如筛糠一般。那些旁人见来船上的威武,都躲在艄底喊饶命。歌妓们听了乱抖着。正不开交,紫瑛从舱中直钻出梢上去,通红了粉颊,蹙损了长眉,指着来船道:“你们敢动!”粮船上人见了紫瑛是个美女般的少年,却开口说出这句大话来,都装着丑态笑道:“乖孩子,你没尝过竹篙滋味,怪不得这样!你过我们船上来,敬我们一巡皮杯儿,包伏侍你到真个不敢动哩。”说完,一齐笑着,把篙子比着来拨紫瑛的衣角。紫瑛再也忍不住了,将篙尖挽着,轻轻一拉,那粮船户立不住脚,早跌了下去。七八个船户便大哄起来。紫瑛一些也不惊。七八张篙子早闯将过来。凝神在舱里听得紫瑛同人家拌嘴,想唤他进来。紫瑛哪里肯听。
正闹得利害,忽见粮船里钻出个人来,一见紫瑛,叱退了船户,笑向紫瑛道:“你怎到了这儿来?主人呢?敢也在船里么?”紫瑛见这人虎目虬髯,驱干修伟,两只眼睛棱棱发光似在那里见过的一般。此时凝神也听见了,从窗中探出头来望时,两人一照面,大家抚掌大笑道:“久违了。”说着,那人已吩咐船户拢过来。船傍着船,才见凝神船中,丝肉杂陈,钗弁接坐,笑道:“好乐啊。凝神,你是最会充客人的。这主人又是谁呢?”说着跨过船来,也不向主人客气,竟直前坐下,与凝神先问了几句近状,便抵掌纵横,高天远地的狂谈起来,把个肥人弄得莫名其妙,心里想:哪里见这样的人来,也没问主人姓甚名谁,自做自主的坐了下来不算,居然目无主人的高坐狂饮起来。想要发几句话,却又碍着凝神,只好怔怔地听着他们,却一句话也听不懂。
那人见主人粗眉暴眼,俗不可耐,并且丝肉杂处,有许多不便,便向凝神道:“我们过那边船上去坐罢。”说完,立起身来,笑向主人道:“搅扰得很,一场好筵席,竟被我闹得歌残笑歇哩。”
凝神乐得趁势过船,也笑道:“这算得甚么,他是一位广交四海的,便留下一百个你,也不怕你歌弹长铗。只今天却很有几句话要问你,到你那儿去坐回也好。”说着,向主人道:“明天再到尊号那里拜候罢。”两人便离了画船,过粮船上去。紫瑛随在后边,见那些船户恭恭敬敬的都列在船头上,那才被自己拉倒的人,眼睁睁地瞅着自己,不觉向他笑了一笑,随跟着主人进了舱。见舱中空空洞洞,那里像甚么粮船,凝神抚着那人的肩笑道:“你的粮呢?好大胆的陈克勋,你有几个头颅,却在这侦骑密布悬金大索之下,假称运粮,深入内地。”克勋莞然道:“是特未足为书生道耳。”凝神知道这人生性粗率,既不懂甚么叫做客气,也不懂甚么叫做骂人,率性径行,全没一些儿迟疑顾盼。偏是他愿骂的,他偏说是爱他敬他,才肯骂他。所以凝神被他骂了这一句,翻欢然道:“书生亦有略娴经济者,你却不能因我一人,抹煞了天下奇士。”克勋听了这句话,肃然拱手道:“此言非知吾者不能发,某当铭诸肺腑。”凝神见他要骂便骂个畅快,肯听人便听个平心静气,不觉暗暗喝采,相对坐下。听得隔船吹着剪剪花,渐渐荡了开去,
凝神笑道:“今天真被他闹个发昏,亏是你来解了围,不然真被他磨死了。只你却何故冒着粮船,来入这扬子要地呢?”克勋叹道:“昔我先君备受明帝恩德,备兵南溟,未忝所职,只以闯贼犯顺,中原瓦解,建州乘之,遂移故鼎,先君孤军难立,不得已忍辱言降,冀得当报主,孰意不及数月,便成怛化。小子念先君忍辱赍志之恨,中原腥秽之耻,乃依唐藩镇故事,自称留后。三年以来,岭峤一隅,兀然称南方重镇,便欲投鞭断流,长驱讨贼哩。”凝神点头问道:“将来的计划便怎样呢?”克勋听了,便不慌不忙说出几句话来。
真是:长歌击楫平生志,前席雄谈抵掌来。
第二十五回 抵掌谈兵别翻酒令 抱衾送笑独具风情
却说古凝神问起陈克勋将来的方略,克勋笑道:“这不是轻易讲的,等我酒酣耳热,然后倾其所有,资君下酒。”说完,回头道:“取酒来。”登时连盘接席价献上来。两人对坐着。克勋笑向紫瑛道:“便烦你筛着酒罢。”两人对酌了一回,凝神笑道:“如今可是说话的时候了。”克勋干了一杯道:“我们便把他当个酒令,我说一段,你喝一杯,,有警策的地方,你应贺我一杯,你能将我差的地方指出来,我也受罚一杯,如何?”凝神笑道:“就依你罢。”克勋轩眉抵掌道:“台湾悬绝海外,为生聚教训之地,而无断险攻坚之势。清室远在幽冀,其众将来自关外,弯强压骏,是彼所长。一弃骑乘,船即在洞庭大湖,已眩不能立,况重洋千里,惊涛骇浪,而谓彼能逾岭峤以破吾之基乎?此吾所以不他谋而先谋于台湾者。”凝神听了笑道:“我贺你一杯,只你却应受罚两杯。”克勋笑道:“这是甚么话,罚同贺是一齐来的。”凝神笑道:“虏廷入关之初,原只办得弯强压骏,如今浙闽皆被收去,习水之人,惑于利禄,安保不桀犬吠尧?此当罚者一;台湾一隅是令先君荜路蓝缕所创,人子不当贪先世之功,以为己烈,此当罚者二;至于纡缅情势,策划前后,则尽善尽美,义当贺君一杯者。”说完,紫瑛斟上一杯来。凝神饮了,向克勋道:“你呢?”紫瑛早又斟上两杯来,放在克勋面前。克勋笑道:“你们主仆两人,今天竟通同灌起我的酒来。”说完,将两杯酒干了,接着道:“生聚教训,虽不到十年,却也有三万明耻能战之军。前次小试闽疆,原非志在必胜,将以乱虏廷观听,使专备闽边。我乃得纵容布置,握天下形势,以制其死也。天下形势,无过武汉,特航海万里,以争虏廷必争之地。势必师徒未出,先与敌备,而势又不得不争,则谋不为人备,而得握长江形势者,事莫如先谋南京,此吾所不畏险阴而至此也。”说完,含笑望着紫瑛。紫瑛早执壶在凝神面前斟了一杯,却还身笑向克勋道:“奴子却要敬陈先生一杯。陈先生既说此来要谋取南京,以为南京是个江南重镇了,可知现在的南京,是铁瓮城虚,冶城云暗,徒馀历史空名,无补攻取实事的了。”说完,向克勋面前斟了一杯。
克勋抚掌大笑道:“怪不得郑康成婢,能说薄言往诉。凝神,我真服了你了。”说完,举起杯来,一喝而尽。凝神正色道:“这却不然。南京虽今非昔比,但长江纵流,运河横贯,下通吴越,上控兖济,究竟是宇内名城,兵家必争。紫瑛你不应随便乱谈军国大事,向陈先生陪罪一杯罢。”紫瑛飞红了脸,自干了一杯。克勋看得高兴了,笑道:“有其僮,必有其主。我再干一杯罢。”说完,又干了一杯。接着道:“南京既所必争,然吴淞以上,绵延几及千里,两岸名城,如江阴、丹徒、江都等,皆有清兵驻守,烽燧相望,戒备极严,一旦师出不密,彼屯兵海口以为守,吾将徘徊海上,不能越雷池一步矣。故事莫如学吕子明白衣渡江。先令健儿潜入内地,密布诸要塞间。吾则假运粮为名,满载武器以济之。一遇时机,则大呼而起,江南北诸名诚,可一鼓而下。此吾怕不惮艰危而至于此者。”
凝神叹息道:“两年不见,不图你竟有尔许布置,羽翼一成,我便要看你冲霄一举哩。只万一机关破泄,全局尽溃,这‘审慎’两字,是助你成功的要素呢。”克勋笑道:“这却可以放心。那些人潜行来长江两岸的,各有各的行业,绝不至惹人眼目,破泄是没有的,只我这接济武器的事情,却有些危险呢。”说完,向凝神耳畔说了一声。凝神对他看了一看,不觉高歌击桌,吩咐紫瑛:“取大杯来!我要替江南人物,箪醪迎君哩。”
这时,两岸已上了灯火,克勋酒酣耳热,将篷窗推开,向岸上望着,觉得店火初明,市声未定,大有疮痍遍地,强作太平气象。凝神见时候不早,想上岸还寓去。克勋拉着不放,笑道:“我这儿斗酒十千而后,还有几个歌者来消你块垒呢。”凝神笑道:“潜行蛰居之际,擘画机要,犹惧不暇,料你也没有闲情,携妓自娱。况妇人在军,士气不扬,你莫扯谎罢。”克勋微笑不语,举箸向杯上一击道:“那怕未必尽善罢。”说没有完,后舱中听得击箸声,如闻号令一般,一阵莺娇燕嫩声,忽然舱中灯光雪亮,凝神愕然相顾,见四个轻佳人,搴帷而出,一个个垂袖肩,回眸弄媚,有十二分的容色。克勋抚掌狂笑道:“这可不是扯谎了。来来,这位是经天纬地、名满东南的古凝神先生,得他一字褒奖,便当声价十倍呢。”
四个美人便冁然一笑,向凝神福了下去。凝神忙拦着道:“不行礼罢。”说着,见四人衣饰各异,一个是浅红衣裳,一个是杏黄衣裳,一个是遍体湖绿,一个是全身缟素。就中那全体缟素的,更珠圆玉润,仪态万方。凝神不觉凝眸注视了半晌。克勋笑着向紫瑛手中接过壶来,交与浅红衣裳的女子道:“你们每人敬古先生一杯罢。”凝神此时也觉得美人劝酒,义不可辞,含笑点首,更不推辞。浅红衣裳的便姗姗捧壶而进,就凝神手中斟了一杯。凝神欢然饮了,说:“难为美人了。”接着,穿杏黄的湖绿的也一人敬了一杯,才轮到那全身缟素的。凝神见她回云抱雾,清姿玉映,不觉举起杯来,凑着他的酒壶,笑道:“对此佳丽,不饮亦醉,就斟浅些罢。”那美人凝波一盼,双颊断红,不知不觉把一杯酒斟满了,犹自侧壶倾注着,那酒便淋淋漓漓的滴了下来,把凝神的衣服沾染了一片。凝神携着她粉腕含笑道:“酒够了。”那美人才见酒已满久了,止不住“啊呀”一声,羞得再也抬不起头来。
克勋大笑道:“世有药师,应垂巨眼。凝神先生,我要替你吟杜分司‘两行红粉一齐回’之句了。”说完又向着那缟衣人道:“晕儿,你便在古先生旁边侍候着罢。”凝神原无可无不可的,以为天生佳丽,原同佳子弟一般。见一佳子弟,当奖饰延誉,优于常儿。女子亦何独不然。就令世无曹蔡,扑堆着一团珠圆玉润的精神,霁月光风的态度,便令人心气莹然,相对忘言了。所以由着那晕儿浅斟低酌着,总像时下少年,轻依款接,不过略减些风狂态度罢了。
克勋见凝神这样,非常纳罕,足饮到两岸灯昏,午潮渐落,才撤杯用饭。克勋看着这月已然中天,笑道:“知己相逢,不觉已过半夜。我过别船去。凝神,你便在后舱安歇罢。”说完,侍儿秉烛,引凝神进后舱去。只见锦帐绣衾,居然精致。凝神已有七八分醉了,也不客气,便躺在床上道:“我醉欲眠,竟不同你客气了。”克勋向侍儿等低低说了几句,又指定了紫瑛的睡处,便出去了。凝神调息了一回,便酣然睡去。不知过了几更,朦胧醒来,觉一阵兰麝甜香,媚人心魄,张眼趁着残灯看床头时,竟有一个女子香梦沉酣,与自己并枕而卧,不觉心中一动,悄悄下床,将烛剔亮了,撩开锦帐,放进火光,仔细端详,不是晕儿是哪个!只见她星眸微绽,香辅堆欢,一点樱桃,略带着几分笑意,把两行编贝般的瓠犀,露了出来,鼻间润着几点香汗,细细霏为香气,真是海棠枝上,初开着雨之花;巫峡峰头,恍入行云之梦。凝神秉烛领略了一回,叹道:“如此丰姿,却沦为婢妾,可怜可怜。”转又说道:“得克勋为主,便为婢妾也不负此一生了。”
说时,将一条夹被替她盖上了,又轻轻地呼了一声,却不见答应。其实晕儿此时,原没有睡,不过装着睡态,来装着凝神。哪知凝神叹息了一回,坦然将晕儿轻轻扶向里边,又把晕儿鼻际的汗拭干了,慢慢的并枕睡将下来。晕儿不觉芳心跳动,将一弯玉臂搭上凝神肩际来。那知凝神才一着枕,便酣然睡去。晕儿候着他鼻息,匀静不乱,知是真个睡着了,慢慢的坐将起来,见凝神穆然不动,止不住心坎里一阵清凉,觉得大地之上,光明纯洁,不染纤尘,将一寸芳心澄定着,如玉壶盛雪,里外澈亮,酣然倒在床头睡了。
真是:行云流水原无物,谁拾情场沉滓来。
第二十六回 江上良宵名姬同枕 关中羽檄远道征师
却说克勋这晚见凝神席间颇属意晕儿,特地将自己的卧室让了出来,且婉嘱晕儿道:“我是个武人,值此宣力报国之日,正不知一副骨头断送在那一场剧战。你是个最明白的,我不是无情弃置,实在为你相人,已非一载。古先生是德闻巍峨的人物,与我莫逆已久,天幸今日,令他殷勤垂盼,既是你一生最好的机会,又酬我怜惜美人的夙愿,好去温存,免我内顾罢。”
晕儿原不肯承允,禁不起克勋婉转劝导,又亲自携着他至凝神床前,只得含泪无语,由着他反键着舱门出去了。
一到明晨,克勋原早就起来,一人立在船头上,领略着水景,吩咐船人不许惊动古先生高卧,心里却非常舒畅,替晕儿快活。到了辰正时候,听得凝神舱里有了声息,自己来去了键,推进门来,见晕儿正伏侍凝神起来,便兜头一揖道:“恭喜了。”以为这一揖下去,晕儿定含着十分娇羞,凝神也当欢然致谢。那知晕儿竟坦然仍替凝神理着巾栉,凝神更含笑道:“昨晚竟有七八分醉了,你起来得早啊。”说着,从晕儿手中接过巾来,整了一整,跟着克勋出来。克勋心里暗暗纳罕着,却又不便动问,一时三个歌人,都一拥进舱去,齐声向晕儿道喜,要讨喜帕儿。晕儿正色道:“古先生是圣贤一般的人,哪里便似轻薄少年。我这一夜偎依,觉得心灵莹澈像重生一世哩。”说完,把昨夜的事,朗朗说起,把三个歌人听得像迅雷疾风,在自己顶上盘旋的一般,哪里还能说半句话,怔怔的向晕儿面上望了一望,正想搜索一句话来,替晕儿道贺,却好克勋走了进来道:“你们讲些甚么?”晕儿低头不语。
克勋想:这是明明感恩含羞的意思,一时不便说出来,便挥去别的歌姬,自己坐在床沿,笑向晕儿道:“我非来探卿秘亵,古先生是天南地北的人,他即刻说便要回陇上去,所以特来同你商量。”晕儿霍然立起身来道:“主人以古先生为何如人乎?”因婉转周详的把昨晚的事说将出来。原来那晚晕儿倒在一头睡了,却总是睡不稳。凝神被她转侧惊醒,便携着她手道:“晕娘怎夜深未睡?”晕儿不觉微叹一声道:“枨触半生,百忧杂起,要睡也睡不稳呢。”
凝神将她的手搁在自己脸上,觉脉息颤动,迥异常人,知道她忧喜交错,心神未宁,便将她五个纤指一一扳着道:“几岁了?”晕儿道:“十九岁了。”凝神道:“这是毕生清浊的关头,你也觉得今天有一种说不出的心事罢。”晕儿在枕上点了点头。凝神将晕儿身子挪了一挪道:“我也一时睡不着,说一件古事你听,大家消遣着罢。古时有个最知书识字的女郎,嫁了个状元及第的少年。大家都说她是福慧无双。那知这位少年因游宦在外,染时疫死了。女郎闻信,号痛哭的赶去。已小殓了,因平日十二分恩爱,定要开棺一见。众人拗不过他,将棺盖开了。只见那丰姿翩翩的少年,这时头已涨得笆斗一般,两个眼珠化成了两泓绿水,汩汩然从血肉模糊的眼皮中满将出来。”说时,觉得晕儿脉息的跳动,和缓了许多,便欢然接着说道:“一副雄姿英发的面目,已模糊难认,一窠窠尸虫,在鼻孔中口中蠕嚅乱动,一般腐臭直冲入鼻中来。那女郎不觉掩着鼻,不敢去看他头面了。那知自胸以下,越发可怕,生前的锦心绮肠,原曾倚马千言,斗诗七步,享受文场盛名,到此时紫的黑的黄的绿的红的,都变了奇臭无比的脓浆。”
说到这儿,晕儿忙把衾遮住了两目,哀着凝神道:“怕呢,不要说这个罢。”凝神觉她此时宝靥褪红,灵犀乍定,笑道:“这有甚么怕呢?不要说我,便是你是个花羞月闭的佳人,到将来怕不也是这样么?”晕儿着急道:“先生怎越说越可怕了!奴不爱听这个呢。”说着,把粉脸直偎到凝神脸前。凝神抚摩着她的两颊,仍是温温和和的,因非常快意道:“我再讲一个给你听罢。又有一个女郎,生得曹大姑般的才,杨玉环般的貌,父母爱她如珍宝一般,总想替她配一个如意郎君。女郎道:‘世上纷纷,多是俗物,要求如意郎君,会须求诸天上。只天上人是不能得诸人间的。现在不必爹妈费心,我早已自己选定了一个在这儿。’说着,欢欢喜喜的从袋里摸出样东西来。”晕儿止不住笑着道:“这位女郎怎不怕腼腆,说出这种来?可知是多才多姿的……”说到这儿,却咽住不说了。凝神道:“你道她从袋里摸出来的,是影里情郎么?不是的,是一首诗呢。那诗做得真好,我念给你听:‘非关春困涩双蛾,早识温馨等逝波。乞与神灵谐后约,别裁鸳谱嫁山河。’她父母见了这首诗,都说这妮子痴了,将山河当了夫婿,不是天下的奇文。她却朗朗答道:‘儿女柔情,英雄不顾。天生女儿,自幸秉赋特厚,倘随俗从众,博二三十年有限的风华,非特负天负我,且负了爹妈。女儿正笑着那些浊世男女,低头敛气,絷伏在悲欢忧喜中,痴到十二分呢。爹妈怎翻说起女儿来?”
凝神讲到这儿,晕儿心清气和,醇醇然如饮甘露般的听着。凝神接着道:“这女郎的见解,在别人看来,自然觉得奇怪,其实是人情中一种最高尚的志趣。男子既当爱国,女子难道便别有肺肠,可把这国家当作别人的么?”晕儿痴痴的笑向凝神道:“既这样说,我也许嫁给山河么?山河也要我做他的……”说到这儿,红着脸笑。凝神正色道:“何尝不可,只看你的心志坚不坚罢了。”两个说着话,不知不觉的天渐亮了。凝神笑道:“不想竟同你无意中作了一夕长谈,安息一回罢,怕你家主人差不多要起来哩。”说着,酣然并枕睡了。到克勋进来说起凝神预备上陇,问晕儿打甚么主意的话。晕儿才详详细细说了出来,听得克勋自己凿着暴栗道:“惭愧惭愧。”
说着走出舱去,执着凝神的手道:“你恐我瞎了眼睛罢。”凝神夷然道:“晕儿给你说了甚么来哩?我们讲别的罢。有酒我们便对饮一回,过了今天,山河暌隔,便怕要促膝对饮,也不容易哩。”克勋一面吩咐送酒上来,一面道:“你何苦急于西行,便不能助我经营长江,也应暂留几天,待我布置有了眉目,你再兼程前进罢。”古凝神叹道:“我何尝不想留在这儿,听你的铙吹凯唱。只陇上一局,待我甚急,苟逗留在此,误了师期,非特西北一方的关系,连数年来纠集的四方豪俊,都将因我而废了。”
克勋见他行志已决,也不便再留。此时侍者已送上酒来,两人坐下,凝神见晕儿不在面前,向克勋道:“唤晕儿出来,也与她个座儿罢。”晕儿原在门后,掩着身子窃听,听凝神要他同桌而坐,便不等唤来,先就走了出来,盈盈低谢道:“婢子那里来座位,还是替主人同古先生斟着酒罢。”说着,捧壶而进。凝神拈须笑道:“又难为你了。”克勋笑道:“你怎么来的怎快?好像晓得古先生有这句话似的。你在这边候着呢。”晕儿只盈盈笑着,也不言语。倒是凝神开口道:“你这话,便不能明白道理。晕儿是伺候你的,自然是君命召,不俟驾。若是我呢,不要说奴仆左右,便是四方豪杰,惠而顾我,便也要一呼即集,不爽晷刻呢。”
这天畅饮了一日,傍晚,凝神便携着紫瑛上岸。克勋是个英雄,除几句各自勉励前途的话,洒然如故。只晕儿却盈盈欲泪,大有惜别伤离之态。凝神谆谆向克勋道:“晕儿明慧能悟,顺其志趣,当有所成,愿勿以常婢待之。”说着,走了。
到明天破晓便行。主仆两人,逾淮而北,历颖寿,西过河洛,车轮马迹,向潼关进发。过了潼关,离长安不远了。那天到了淮阴庙,天便黑了,早有个小二迎上前来,将牲口一笼,笑道:“客官安歇罢,我们长安店,是一百二十五年的老招牌儿,有淮扬、北京的名厨,预备着客官的酒菜,并做得好馍馍儿。应茶水,上牲口,没一件不周到。客官不信,请一试便知道哩。”说完,笑嘻嘻的带着车便走。凝神原是无可无不可的,吩咐赶车的道:“就在长安店歇下罢。”小二便欢欢喜喜引着车,到大街西头,见一个很大的门口,小二道:“是哩。”赶车的将驴儿兜了转来,向门内进去。早有那掌柜的迎了上来,拱手向着凝神道:“客官久不光降到小店了。”说时便笼着驴儿,向内高声道:“下行李啊。”紫瑛听掌柜的这样说,暗暗笑着,想:谁来过你这店里,也配说久不光降?这时店伙已一拥上来,将主仆两人抢一般的扶下了车,说道:“上屋东耳房空着,客官贵姓呀?”凝神说是姓古。掌柜的啧啧赞道:“果然古道可风。这位小哥呢?”紫瑛说也是姓古。掌柜的啧啧赞道:“果然古之遗爱。”紫瑛听了他这几句话,再也止不住笑了。说着,已到了东耳房,见屋子里搁了两张板铺,一溜四扇长窗,都糊着白纸。一张杉木桌子,几个凳儿却也还清洁。凝神点头道:“横竖明天要走的,就在这儿宿一宵罢。”掌柜的指挥店伙将行李搬了进来,又拉了个小厮进来道:“他中三元,是小店里预备着伏侍客官的,早晚要茶要水,只须吩咐他便得了。”说着,又东搭西搭了一阵,还出去坐他的账柜去了。
这儿三元送了面汤进来,凝神洗了脸。紫瑛晓得他鞍马劳顿了,先将铺程打了开来。凝神略躺了一躺,便起来在院子中踱着。看来往寓客,十停房子中,倒有六七停是有客住着的。看了一回,回到屋子里。差不多上灯了,那三元送了一盏明角的烛台来,问:“晚餐预备些甚么?”凝神随便说了几样,大约不过牛肉鸡蛋之类,又唤了两壶酒,没别个人在侧,便教紫瑛也坐了。
一时店中酒味肉香,人声四动,接着还有一二处男女谐笑之声。凝神同紫瑛说了回路上的话,忽见门儿半启,从门外探进半个脸来,笑道:“客官消遣么?”凝神见她是个三十左右的妇女,却也留下几分风韵,知道是行娼了,便将头摇了一摇。那知她身子虽不进来,早已在门外唱着哀凉之调,秦自夏声消歇,伊凉之调,广被乐工,故其声最哀。况出诸三十馀岁老妓之口,红颜老去之感,天涯沦落之悲,杂起并作,自然越发令人闻之欲沮。
紫瑛是个美少年,听了门外哀歌,已低头黯然,大有青衫湿遍之感。凝神却仍怡然自得道:“哀乐由心,我心既无事可乐,奚待闻歌始哀?我心苟无事可哀,即闻哀声,何减我乐!这是圣贤学问,你自然悟会不到这些。壶里酒空了,你叫三元烫一壶来。再抓些碎银子,给那些门外歌人,叫她到别处去唱罢。”紫瑛才定一定神,出去了。那行妓得了钱,自向别处去。紫瑛捧了壶,再也寻不出个三元来。直到了厨下,才见他正在那儿偷着卸下来的酒菜吃喝呢。一见紫瑛,忙立起身来,接过壶去道:“小爷竟自己出来哩。这儿很肮脏,别将粉一般的脸儿熏油腻了。”紫瑛知他已醉,也不去同他计较,叫他快烫了送来,自己却先还屋子。
那知才进院子,西耳房里一片声喧,接着一个獐头鼠目的,抱着头向外一钻,接着一个女子追将出来,一手抓住那人,像小鸡般向门外一掷,把他掷个发昏章第十一。登时院子里站了许多人,来问这女子。紫瑛不知不觉也挤进去看着热闹,把烫酒的事忘了。见那女子露着雪一般胸膊,将那人掷了出来,回进房里去了。众人还没散,从门外走进个短小精悍的汉子来,问众人做甚么。众人分开条路,让他时去,说来迟了。那汉子也不说话,走进房去。不多一刻,携着那女子出来。这时那女子已将亵服穿好,将一手支着门限,含笑向那汉子道:“你去抓这不要脸的来,教他自己说罢。”说着,飞红了脸进房去了。
原来那女子正是鸠儿,她随着丈夫吹儿从红石山间关西来。这天恰好也到淮阴庙,在长安店歇了下来。吹儿在车中颠簸得不耐烦了,自到市上散步去。鸠儿觉得身上怪烦腻的,便唤个店伙叫五魁的,打一盆水进来。她虽受了杨春华教育,究竟是有些野气的,见五魁生得獐头鼠目,便笑了一笑,教他出去,坦然宽了上衣,在盆边洗漱着。五魁却误会了这一笑,断定是鸠儿故意挑惹他的了,不觉装着一脸半哭半笑的神气,喘嘘嘘的走上前去道:“夫人要擦背么?”鸠儿心里已有些不舒服,骂道:“不识好歹的,谁要你献这殷勤!”那五魁合该吃打,涎着脸还是个不走,道:“这也怕些甚么羞?”鸠儿这才知他的放肆,举起手来“拍”的一声,将五魁打得捧着脸便走,鸠儿便追了出来,将他抓住一掷。却好吹儿从市上回来,问明白了。那时五魁正爬着要起来,却又被吹儿一提,提到人丛中,将脚踹定了他的腰道:“你老实说给众人听,是谁的不是?我不打你,自有众人来唾你。”五魁被吹儿这一踹,把平日滑在腰儿里的良心挤还胸窝,一时自己晓得不是,哼哼啧啧的把以前的事说了出来,道:“踹也踹了,抓也抓了,小人却没动夫人一动呢,可饶了小人罢。”众人听了,不觉轰然大笑。
凝神原等着紫瑛烫酒回,却再也不见紫瑛回来,他住的院子原同鸠儿住的隔着一进,也听得人声嘈杂,以为客店里人来人往着,原是应该这样的,所以不甚留心。后来听得这众人轰然笑声,横竖酒还没烫来,便慢慢的踱将出来,见有许多人围了个圈儿,知道生了事哩,便也挨将进去。这时斗大一个月亮,从东方推了上来,把满院的灯压得阴沉沉的,他自己晶融透澈,放出雪一般的精光来,照着众人。吹儿虽则短小,在凝神眼光中看来,却自不凡。那时五魁已从吹儿脚下溜了出去,众人也陆续散去。吹儿仰着脸,把两眼射着月亮,叉手嘘气,不觉把满腹豪情,吐露了出来。凝神止不住向前一揖道:“尊姓呀?哪里来啊?”吹儿突然被这一问,将凝神打量了一回道:“先请教罢。”凝神有心要结纳他,坦然道:“某是玉峰古凝神。”吹儿听是凝神,不觉推金山倒玉柱的拜了下来。
真是:借他明月三分夜,映澈英雄本色来。
第二十七回 闻恶耗两日夜行九百里 挫敌锋一女子杀六十人
却说吹儿听得凝神说出姓名,便推金山倒玉柱拜了下来道:“不想在这儿遇见你老人家。”凝神不觉一呆,扶着他起来道:“你是谁?怎晓得我的名姓起来?”吹儿向四面望了便道:“古先生屋子在那里,小人到屋子里去细细的告禀罢。”凝神坦然道:“也好。”说着,一眼看见紫瑛远立在旁边捧着壶呆呆看着。见主人携着这人还自己屋子去,才先一步进了屋,将自己那副杯筷取开了,另安了副杯筷。吹儿随着凝神已走了进来。凝神教吹儿坐了。吹儿初不肯坐,凝神道:“我这儿只有宾主,没有贵贱的,你快坐了好说话。”吹儿才坐了下来。凝神一句句的问,吹儿一句句的答,不多一刻,把杨春华塞外事业都说明白了,不觉击节赞叹道:“不图他竟着我先鞭,只现在却不宜轻动,还须得江南消息,然后再定师期。你是奉春华命令来订师期的么?我原要还陇上去,你且随我同至陇上。大约到陇以后,不出一月,当有江南消息到来。那时你便赶紧还去,教他们预备响应罢。”
吹儿红涨着脸道:“古先生预备几时走?小人……”却说到这儿,便咽住不说了。凝神觉得有些古怪,问:“做甚么?”却早给紫瑛看出来了,笑道:“主人不知道,他还有位夫人同来的呢。”凝神正色道:“便是情深伉俪,也不宜万里相从。况山河多故,身膺重命,迟速之间,动关全局。足下携弱小同行,未免失于检点了。”吹儿听了,觉得凝神眼光如炬,辞色俱严,满身一阵发热,禁不住涔涔下汗起来,却也朗然道:“我那鸠儿,却还不是娇生惯养,一步不能走的女子。自辽东到此,间关数千里,遇剧盗以十计,还亏他助我一臂,转战前来呢。”
凝神欢然起立道:“如此竟是老夫的不是了,请你却引她来这儿罢。”吹儿应允出去。不多一刻,领进个少妇来。凝神在灯下看着鸠儿,见面上扑推着一片天真,眉间隐现着十分英气,高髻长裙,神态不俗,只腹际彭亨,似已怀孕九、十月了。紫瑛在旁边笑道:“这位哥多半因嫂子不日临盆,所以不欲即行呢。”这一句话把吹儿夫妇说得一齐含羞不语。凝神倒非常欢喜笑道:“劳动了,明天再说罢。”吹儿夫妇便辞着出去。
凝神酒饭已毕,也收拾睡下。到明天,凝神想:吹儿必定破早来说话的。那知日已傍午,还没有到来,命紫瑛去探着。不多一刻,紫瑛掩着嘴笑将进来。凝神问:“做甚?”紫瑛笑道:“鸠儿已生了儿子。吹儿见没襁褓,正在那里卸着弓衣,裹负孩子呢。”凝神听了非常欢喜,忙开了张清血降污滋补益母的药方,吩咐紫瑛去市上配了还来,送将过去。那知药方才好,门帷启处,笑声盈然,早见吹儿绷着孩子,鸠儿衣喧的走了进来,欢然道:“托古君灵佑,安然临蓐,明天便当随先生西行呢。”
凝神骇然,想:才临蓐的产妇,那里便能起来?并且见鸠儿步儿姗姗,脸儿滟滟,绝不似初胎孕妇模样,不觉立起身来,走到吹儿面前,抚摩着孩子的顶发笑贺道:“虎父无犬子,我替你们贤伉俪擅命个名儿,唤做‘虎儿”罢。”说着,将手逗着虎儿的小颊。虎儿竟开眉一笑。大凡孩子初生,感觉是很简单的,他的眼光,因从没见过眼前人物,看来都没甚么分别,闪闪烁烁像一样的一般,便是那些喜怒哀乐,也是含葩未发,觉得空洞洞的,全无辨别。一月一月的长大起来,眼光所到,渐渐觉得有些不同。亲者最先,故首识父母,其次便是知觉。有了知觉,然后能在声音笑貌上分别好恶忧乐。这是完全后天上导育出来的。所以孩子最聪明的,也须两三月后,然后能因好而喜。虎儿下地不过半日,却居然向凝神摩顶称贺时,透露出笑容来,凝神不觉啧啧向吹儿道:“此儿眉目端正,神情发越,是得天独厚者,将来怕还要跨灶呢。”
正说着,忽听得门外一阵人喊马嘶,接着喘嘘的闯进个人来道:“在这里了。”凝神一见那人,忙问:“何事?”那人从胸前摸出封汗已浸透的皮纸书来,送给凝神。凝神拆开看着,见写着道:兀酋自宁夏入,得间谍导,尽逐十三堡壮士,不日来围靖西。幸守御固,乞速还指挥。靖西破,西事去矣。鹏白。看还没完,忽听得那人大叫一声,汗如雨下,身子望后便倒。众人吓了一跳。凝神忙唤紫瑛扶往自己床上去。紫瑛将他这魁梧伟岸的身躯只轻轻一挟,便挟在胁下,向床上放他躺倒。凝神自己绞了把凉水手巾,解开他胸膊,将手巾贴在胸前,又命紫瑛将他脑门慢慢摩动着,回头向吹儿夫妇道:“你们且去休息,我怕今天便行。待鸠儿三日以后,再赶上来罢。”鸠儿毅然道:“奴现已身轻如燕,便不有意外事,也预备明晨随着吹郎西去。古先生,你年高德尊,还宜依着站西归。凭奴与吹郎四条臂膊,也不怕他不落花流水哩。”
正说着,那人已醒了过来,睁开眼来,向着凝神道:“靖西危在旦夕,请先生即日一走罢。”凝神道:“今日便行。”说时,见吹儿夫妇匆匆出去,以为是还自己屋子去了。
那知他们一回房,便把兵器收拾了,搬下行李,自己向厩下解下牲口,排闼而去,扳上鞍,说声“走”,便如飞而西。吹儿在后面马上,觉得鸠儿那匹马,如跳丸激矢一般,铁蹄翻飞,轻尘罩地,但见蓬如云起的马尾,趁着顺风,倏忽隐现,渐渐的被尘土罩住看不出了,想自己的马太劣了,张眼望两旁时,见那夹道榆柳,连排倒去,自觉得风飕飕也从耳后过去,那马蹄也一样的云生雾托,却只赶不上鸠儿,便一连加上几鞭,打得那马长嘶乱躐,却隐隐听得鸠儿在马上唤道:“吹郎,你把马的肚带紧一紧,发脚便快。奴在前面那林子里等你呢。”吹儿道:“到林子里再说罢。”说完,泼风也似赶上,在林子里歇下。鸠儿已将马系在树前,在浅草上坐地。吹儿滚案下马,看日才正午,已离店一百馀里。鸠儿摸出块手巾来,替吹儿拂着脸上尘土,媚声道:“苦了郎君哩。奴这马是发性不得的,好容易扣住了。”说着,走到吹儿骑的那匹枣骝旁边骂道:“畜生!才放宽了你些儿,便撒娇起来哩。”说着,将肚带一紧,那枣骝便昂首长鸣起来,登时奋鬣蹄,像要腾天而上的一般。鸠儿便摸出一包干粮来,绾个结,系在吹儿腰际道:“我们今天赶到州投宿罢。”说完,嫣然一笑,扳上鞍去。吹儿笑道:“这老半天的马上生涯,如何过得?我们并着马走罢。”鸠儿“啐”了一声,泼突突地走了。那枣骝登时将长鬣一扬,等不及吹儿跨稳,早已泼开四蹄,长嘶了一声,豁辣辣赶来。两马马头衔着马尾,原只相去咫尺,两人倘不在马上时,隔这一马的地位,还是促膝相向,微语可闻。只他两人,却两耳被劈面风卷着,呼呼地响个不住。再加着八个马蹄,在石板上撩乱踹着,再也不能通一语半语,所以各默然不语,加鞭追逐着。也不知过了几许路程,但觉得腹中饿了,向腰间摸出些干粮来咽着,一瞬间,便见一带蜿蜓屈曲的城墙,已飞一般奔赴到马前来。鸠儿将马慢慢放缓,回过头来道:“日还没下山冈,我们抢过州,再走些路,不怕没有宿头。”吹儿道:“也好。”说完,鸠儿的马已渐渐快了,眼看着八个马蹄一双人影,似要追着山头落日到天边一般。鸠儿跑得高兴,竟曼声高唱着胡歌,一声声送到吹儿耳边,吹儿笑道:“对着这一角斜阳,歌声婉转,却似江南春暮,陇上辍耕光景。娘子你好撩人乡思也!”说时,那州城墙已渐渐向马后树林中没去。却听得鸠儿那匹马忽长鸣起来,接着忽听得鸠儿一声叱咤,那马的前蹄直挫下去。吹儿这一吓真不小,连忙将缰扣住,跳下马来。那时鸠儿冷不防被马向前一掀,身子便往前磕,忙将双脚脱去踏,跳了下来。吹儿赶上道:“没伤么?”鸠儿摇了摇头。吹儿恨得牙痒痒的,举起拳头向那马背上捶骂道:“你这畜生跌坏了人,老子才同你算账!”那马吃着捶,悲鸣一声,大有含冤莫白之意。鸠儿将吹儿的手拉住道:“郎怎冤屈起他来,你摸着他身上,这汗已连毛带片的,又被如雨一般的鞭子下去,那里捱得住呢?”说完向马背上抚摩着叹道:“他原不过每日二百里的脚程,现在日还没落,已走了二百六七十里,要不是为着国事,那里忍令他这样呢。现在州已在马后,宿头是走过了,横竖我们不是定要投宿的,且在这儿解着鞍,放一回料,趁月色再走罢。”说完,两人将鞍解了,由着马自去啃草,自己却拣一片草地,并肩坐下,指着对面一山道:“翻过这山去,便是甘肃正宁地界。鸠娘,我与你等一回,应在这乱峰中踏月而西也。”鸠儿一声也不言语,似想着甚么事的样子,忽然立起身来道:“颠簸了半日,又觉得饿了,吹郎,我们烧着树枝儿,烤馒头牛肉吃罢。”吹儿见她说得高高兴兴的,便也欣然帮着她收拾着树枝儿。鸠儿解下刀来向树林下踅去,见一根极粗的竹头,便把他截了下来,当了两个杯儿。正欢喜着,忽听得背后弓弦一响,接着听吹儿笑道:“送来了新鲜味儿哩。”鸠儿回头看时,见一只孤雁,饮弹而坠,便奔回来,一把擒住,那雁还两翅乱拍,被鸠儿当颈一刀,才不动了,笑道:“我们便烤着这个当晚餐罢。”吹儿点点头,将树枝聚在一起,掘了个小坑,将树枝架起了,引着火种,慢慢的把雁去了毛,烤将起来。这时太阳已渐渐没入地下,晚风起处,吹得林鸣树应。那树枝着了火,必必拍拍的熊熊现出光来,透露林薄。
两人正席地坐着,忽听得林子背后一阵笑声,发现足声杂突,跳出许多人来。当先那人挺着一口单刀,向着鸠儿狞笑道:“多谢美人,这林下野烧,算得是一副极在行的请柬哩。”吹儿霍然立起身来,叱道:“小子不得无礼,好好走你的路去!”那人噗哧一笑道:“我自同美人说话,关你这汉子只甚?”吹儿怒不可遏,拔刀要斗。鸠儿一把拉住,笑着央着道:“郎君打过个呆雁哩,这野狗让给了奴罢。”吹儿微笑点首。鸠儿就吹儿手中接过了刀,含笑迎将上去。那人见来意不善,胡哨了一声,四处树林中,窜出五六十个人来,各仗着兵器,将鸠儿围住。鸠儿呼着:“郎君守好马匹,这几十个狗男女,交给奴便了。”说完便刀光一卷,从人丛中卷将起来。一时四野寂然,但听得叮叮噹噹的乱响。不多一刻,但见刀光闪烁,一缕缕血痕,四壁乱冒,六十馀人越斗越少,越斗越狠,拚命的与鸠儿相扑。鸠儿忽然一变身手,那身子如腾空一般,刀光只在那些人头顶上盘舞,把那些人杀得东躲西避,便想躲避也来不及,骨碌碌的人头,挨一挨二的从颈根上滚了下来。吹儿见了,不住笑着喝彩,只杀剩第一个出来的那人,见同伴都死了,料想没命,恶狠狠的咬牙切齿,举着枝月牙铲,没头没腰的抢进来。鸠儿连杀了六十馀人,臂腕觉有些酸了,见那人再也不退,只得鼓起全神,觊着那人两腕破空劈去,也着了几处,只他拚着命还是个不退。吹儿见鸠儿战不退那人,在黑暗中觊个准,发了一弹。又给铲背一挡,弹子便爆了出来。那人狞笑道:“不要脸的,用暗器算人!”鸠儿听他骂自己丈夫,几乎把银牙都咬碎了,一声叱咤,那人腰眼上早中了一刀,血便直冒出来。那人“阿呀”一声,登时眼如铜铃,越添上满脸杀气,像疯狗一般的,还恶绕着鸠儿。鸠儿不觉骇然,不一回血放干了,面色雪白,才将铲向地上一掷,大呼道:“不料今日死于女子之手!”说没有完,倒了死了。鸠儿心中一喜,那两臂再也擎不起刀,颓然也坐在地上,满身浸透了香汗。吹儿忙赶将上去,扶住了她道:“怎样了?”鸠儿软的倚在吹儿怀中再也说不出话来。停了好一回,才微睁倦眼,将身子向吹儿胸前贴了一贴,低声道:“有水么?”吹儿说:“有。”将鸠儿扶了起来,倚在鞍上,自己取才截下来的竹筒,向林前小溪里掏了一筒,搁在鸠儿嘴边,一口口送她喝下。鸠儿停了回,立起身来笑道:“几乎渴死哩。”说完,将林前一大堆的尸首,横在血泊里边,不觉精神一振。这时月儿已上雪白的月光,照着新红的鲜血,越样娇娇欲滴。那未烤熟的雁儿,横卧在血泊里,连那几根燃着的树枝,也被鲜血浸透。烟消火灭了,只留个怪在树林中,见了月色血痕,格格乱叫。鸠儿道:“强盗杀完了,我们将就用些干粮上路去罢。”吹儿沉吟着。鸠儿知道他意思,怕自己战乏了,便飞一般将自己的马牵过,配上鞍。吹儿忙上去拦住道:“算了,我来替你配罢。”一路说,一路把副马鞍配好,摸出些干粮来大家吃了,便佩了兵器,翻身上马。
真是:河山寂寂征人影,喋血曾经转战来。
第二十八回 惑虚利赤力克退兵 议战守郝子玉坚壁
却说那由蒙边入寇的一支兵,是阿拉善额济纳二旗的蒙人。蒙酋赤力克,是小王子遗裔。清室入关,尽举中国本部,而后遣贝勒成善,统师出关,将阿拉善额济纳二旗勘定,留兵驻防而还。只赤力克虽败,手下还有万馀骑惯战之众。成善到时,知道力不能敌,潜伏四境。成善是个纨袴子弟,便以肃清入报,铙吹班师。其实他还没到京,赤力克已振臂而起,大集旧部,将驻防兵驱逐,依然做他的酋长了。清廷得了这个消息,急将各关隘堵住,一面命宁夏将军就近督师出关。那宁夏将军阿奴接了廷寄,欢然调动固原提督全部军马出关。这个消息传到平凉一带,便有凝神以军法部勒理学贯通的一百馀堡领袖郝子玉、左虎臣拔剑而起道:“虏师全数出关,固原空虚,可一举而得。”便提拨着百馀堡壮士,分作三停:一停训练,一停坚守,一停出征。简选了四千馀出征军,树起光复旗帜,要杀奔向固原来。凝神的学生淮郡程起凤力诤道:“不然,固原全师初动,依着路程,此刻当尚未出关。我们轻率动兵,消息传去,拔队急去,不过三日,便在三十里内矣。固原素称西北精锐所在,师行数百里,未得与赤力克一战,还而攻吾,其气尤甚。是吾以新起之军,代赤力克当固原之锋也,不如姑忍数日,按兵不动,待清兵已与赤力克交绥,然后吾乃举兵四出,略陇左之地以有之,此上策也。”
子玉、虎臣听了,欢然道:“非程公子言,几坏大事。”起凤道:“还有一说,清师敢移镇出关,未必不因凝神先生不在陇上,所以敢放心托胆的出师。兵有以虚声夺人者,我们待满蒙交兵而后,无论凝神先生回来没有,且昌言说先生已潜行入陇右,如此则陇右之兵不敢动。固原兵便能归来,我已尽得险要。于是假先生潜行陇右之名,鼓吹西去。虏帅闻先生消息,心神已摇,再压以兵力,陇右之地,不难得之。只我们爝火之光,究不能自信能烛照无遗,一面还须车骑去请先生还来。”子玉、虎臣抚掌道:“便如公子言办去罢。”起凤道:“两君既以为然,某虽书生,却要体吾师经营苦心,向两君有一个商量了。
固原兵撤,此间安如泰山。两君雄武绝人,不宜置此闲地。某意阿奴此去,必厚携辎重而行。行千里,给万骑,此为最要。护之者必其部下能者,苟得一大将,挈数十壮士,出没于其后,野烧以惧之,疑旌以夺之,彼将踌躇不敢进。而吾复以一能言善说者,深入赤力克营中,动以复仇大义,使疾走急战,则阿奴必败。败则吾起而代之。严守关隘,以拒蒙兵,此驱敌斗敌,恭绰杀虎之智也。诸君以为何如?”左虎臣直跳起来道:“扰乱清兵粮路是勇士勾当,俺是古先生亲口呼过勇士的,去去,是有本领的跟俺去。”起凤笑道:“也好,只你太卤莽,这是件极飘忽敏练的事,还得有些斟酌罢。”虎臣拍着胸膊道:“卤莽是平日的事,敏练是一时的事。你说俺莽,俺着实不莽呢。”说完自毅然出去了。起凤勃然唤住道:“住了。军事无儿戏。古先生数年训练诸君些甚么来?先生远在江南,时机一瞬即逝,诸君既不以仆为不肖,采其策划,则发号施令,自有主者。奈何未受命令,胡行乱走。况策定于仆,胜负功罪,责无旁贷。责之所在,即权之所在,诸君勿以仆为书生,不能杀人也。”说完,顾军法司道:“不受军令,擅自行动者,应如何?”军法司不敢答应。起凤按剑道:“以私谊违法不检举者犯何罪?”众人默然无语。起凤冷笑道:“以私谊违法不检举者,罪当杀!军法司何在?”那军法司自个虚声名士,认是要他执行,便欢然站将出来道:“有!”起凤登时吩咐绑去斩了。众人不觉栗然。须臾左右把军法司的头献将上来,起凤朗然道:“诸君看了,这是违犯军法的榜样!”虎臣见了,不觉把一脸悍色,消到不知那里,那头渐渐的低了下来。起凤停了一回,含笑道:“左虎臣君,你敢去扰固原兵后路么?”虎臣不知不觉目贯鼻,鼻贯口,口贯心的答道:“敢!”起凤道:“我只许你带三十精骑去,你不嫌少么?”虎臣连声说:“不少不少。”起凤道:“不嫌少,便准你去。只你须听我一句话。”虎臣肃然应了个“是”。众人在旁见了,不觉暗暗纳罕。起凤道:“见了清军辎重,可烧不可抢。遇了敌人,可避不可迎。我将三十骑交给你,少了一骑,不必还来见我。”虎臣原听得有仗打,喜得心痒痒像孩子听了放学一般,巴不得立刻便抓几个清兵来,撕着顽,那知起凤说出这句话来,要他偷偷掩掩避起人来,可不是倒霉?却又告奋勇在前,不敢不答应,只得没精打采的领了命下来。起凤拨与三十匹精华骑去讫,便含笑向子玉道:“足下谋勇兼优,这留守一任,非足下不胜。仆当于今日便行。”子玉愕然道:“古先生未归,大局全赖公子主持,怎说起去的话来?”起凤笑道:“你道吾到那里去?”说完向天笑道:“掉吾三寸不烂舌,驱蒙清两军,剧斗鼠穴,收取陇上,东向中原,正在此时。我程起凤便无大志,至此也不忍自暴自弃哩。”子玉知他要自去游说蒙兵,十二分的钦敬他,便十二分的替他危险,力阻道:“便无此去,赤力克亦当南下。且以三军所倚之身,轻入危地,公子即不自爱其身,其如古先生临行付托之重何?”起凤道:“便因不欲负古先生付托之重,所以才有此一走。仆志已决,不必复言。只留守责任非轻,还望不避劳苦,与各堡中壮士联络守望。待仆前去,到有可动之机,命令一到,便要立时成军。这刍粟之需,糇粮之属,戈鍪之给,兵甲之属,须于这几日内检点修整哩。”
子玉见他志已决定,大都不易谏争,只得郑重叮咛的送他。起凤临行时,怎生的装束?你看他穿一件鱼肚白色的箭袍,束了根五指粗细排织丝的扁带,戴了顶武士巾,却披着领连兜一裹圆的紫色斗篷儿,佩了口剑,翩然上马,越显神采飞扬,举动华贵。提着鞭在马背上向子玉笑道:“也教那毡裘韦幕的见识一两个中原人物哩。”说完加上一鞭,背着秋阳向山影中去了。
子玉啧啧赞叹了一回,自提拨着人将一百馀堡堡长招了来,说古先生即日便归,急足先来,要每堡简定二百人,配齐兵马,听候调遣。众人听得要出兵了,个个欢然答应,忙着回堡调拨去。那知过了数天,一个消息传来,说赤力克才离阿提善首部居延,其侄乌拉罕,突然起兵,将赤力克一家都杀了,独留赤力克妻瓦氏未死,已为乌拉罕逼烝。一面通款清廷,求为两旗台吉。赤力克一听这个消息,又羞又恼,已将全部撤归,与乌拉罕拚命去了。子玉听了不觉一呆,想:起凤空走了一程,还不打紧,万一各堡内举动,被固原兵得悉,回兵来围,起凤、虎臣都不在这儿,自己便有一百个心计,孤掌难鸣,怎对付得来?只得一面令人暗暗探听着,一面通告各堡,掩旗息鼓,不许露半点风声。
这一夜,他一个人正在堡上巡视着,却好绝佳的月色,照得十里沙明,群山历历,想:去迎古先生的,走了几日后,还不知过了潼关没有哩?便算寻着了,往来非数十天不可。如此局势,那里能保无碍呢?一壁想着,一壁凭着堡堞,向远处望。忽然见前边尘沙隐隐,从月光下滚将起来。子玉是久居边碛的,不觉着惊道:“这尘沙底下,不是有兵来了么?”
真是:既闻铁骑垂鞭去,又见衔枚叩壁来。
第二十九回 月下沙明何来轻骑 濠边血冷突现佳人
却说郝子玉在月下凭着堡堞,见远处尘土隐隐,知道有兵来袭,便撑起两只圆彪彪的虎眼,向前望着。但见那一带尘土,愈扑愈近,泼辣辣渐听得马蹄声了,不觉欢然。自己慰藉着自己道:“这蹄声已告我是虎臣带去的三十骑哩。”说没有完,早见虎臣当头一骑,已飞到濠前,喊开堡门。子玉在堡上,俯问道:“你怎便回来了?清兵现在那里?”虎臣摇手道:“你还来问我?我有一肚子气在我这儿,快开了堡再说!”说时,堡门已开,放下吊桥。虎臣一马闯进,三十骑便跟着进堡。虎臣才下堡来,早被子玉翻下马来一把抓住袖子道:“程公子在那里?我要把祸事说给他听。”子玉道:“程公子么,他已走了。”虎臣听了,直跳起来道:“好阿!俺老子当他是个人,千依百顺的将三十骑一骑不少的带了还来,预备打仗,他倒先逃了。”子玉笑道:“你错怪了他哩!且静着把你的事说给我听。”虎臣将手摩着胸膊,一回睁着眼叹道:“固原兵马在百里外下塞,明日便能到这儿。”子玉不觉一惊,将手向虎臣的嘴一掩,拉着他便向内走道:“我们到里边说罢。”
虎臣原是个粗中有细的,平日又最同子玉莫逆,知道有些不便说,便跟了他进去。子玉才悄悄将起凤自行游说蒙兵的事说明白了。虎臣停了一回,忽地立起身来道:“程公子有失,俺们拿甚么去交待古先生?拚俺老左不着,今天便找他去。”子玉跺着脚道:“你又胡闹了!”程公子智足自全,何劳我们去找。现在只问你固原兵究竟怎样了?”虎臣叹口气道:“说他便令人呕气呢!”
原来左虎臣奉了起凤命令,静悄悄领了三十骑,只向丛树深箦中衔枚疾走,不上一日,便隐隐见山坳中有固原兵旗帜,炊烟万灶,正是造饭宿营的时候。虎臣暗暗说了声“侥幸”,教三十骑尽下了马,就地打了个圈坐下。他自坐在中间,向马背上解下个巨酒瓮来,举着道:“俺左虎臣是个粗人,杀人饮血,不客气,总比腌男子爽快!要教俺像诸葛亮一般,如此如此,却不济了。你们有甚么好计较,把前边固原兵的饭锅抢几个来,却不伤一人一骑,俺便恭恭敬敬的敬他一杯。”说没有完,像同气相应的一般,有一个人跳起来道:“俺们晚上要睡觉,他们也要睡觉的,等他们睡觉的时候,俺们偏不睡觉,便闯将进去,吓他个放屁撒尿哩。”虎臣睁着他一眼道:“三十个人去唤醒了他们,不够他们一顿馒头呢。依俺说,俺们难得做一两次没体面事,也算不得胆小。不如三人一起,分作十起,待他们营中没了火光,俺们做那些杀他没血,骂他没气的野树不着,放他十处的火,必必剥剥的,火神叫起来,不怕他们不醒。那时俺们却躲在山坡暗处,看大烟火顽哩。”众人都说:“好计策!怪不得连程公子都相信了你哩。”
说着各自狼吞虎咽了一阵,便三骑一起,悄悄地带了火种,向固原兵驻营的山坳四边行事去了。虎臣自己独自算一起,将马铃摘下,悄悄地到了固原兵营前,见一样的也掘下堑濠,排下鹿角,里边却有几处零落不齐的更柝声与鼾声相应,不觉掩着嘴暗暗好笑,向离营一箭多路的地方,拣了一林枯树,下了火种。又到营前去,低低向着营墙里边道:“各位多睡一回罢。”说完,就上了个山坡,向暗处下了马,把马系住,衔上了枚,自伏在坡上看着。见东一处西一处火光乱起,一刹时便听得火神叫将起来,风吹火动,火光粘做一片,烘烘烈烈的延烧起来。但听得固原兵营内,登时呼声四声,夹杂着风声火声,把寂寂寞寞的中夜荒郊闹成一片。但听得那些固原兵,呼声动地。营门开处,连排价抢出营来。眼见得他们才从梦中惊醒,分不出东南西北,把自己呼唤声,当作敌人呐喊,嚷着说道:“不好了!蒙兵从天外飞来哩。”失神落智的,只拣火光少处乱窜。虎臣见了,不觉暗暗好笑。闹了好一回才渐渐的定了。
原来这一营正是固原兵后路护着粮草的,营官是个酒鬼,没一天不醉的。这晚醉倒在帐中,左右听说外边有十几处火起,知是劫粮的来了,拚命的拉他起来。那知他正灌着一肚子酒,在喉咙口冒上冒落,经左右一拉,便如黄河决口一般,直冲出来,倒在床脚边,”再也扶不起来,嘴里却含糊着道:“做甚么不扶我?你们怎这样不济,没喝就醉了!”左右提着脚道:“这从那里说起,敌人怕就在墙外哩。”正说着,那些兵士知道营官已醉,哪里还能问虚实,一个个将撵得起推得动的辎重抢了,合伙儿向北逃。末了,便是一扁板门,装着位醉将军,三四个亲兵扛着颠颠簸簸的随着众人去了。
虎臣看个明白,不觉唾了口唾沫道:“呸!早知这样,也不必放甚么火,只须抢进营,连排儿向颈上剁去,爽快多了!”说着便下了山坡。只见东南西北蹄声相应,那三十骑齐向自己来了,大家欢欢喜喜,便鹊巢鸠居的在固原兵营中宿了一夜,满想明天便依法炮制的跟将上去,扰他个后路不宁,好让蒙兵大获全胜,自己于中取利。
那知一连三日,固原兵动也不动,且增了许多兵在后边,轮昼夜巡逻着。虎臣知道老法不灵,要另想新法了,便与众人商议分队逾山出间,道:“预伏一地,待他过时,再扰他的后路。”大家答应了,分头散去。那知他们伏在山坳中,再也不见固原兵过来。直到第五日,才知道赤力克因内乱,已全师回蒙,固原兵亦罢兵南归。虎臣等听了这个消息,大惊道:“堡中正严兵以待,他们还去,必有所闻,势必移师围堡,借义军头颅,做他的俘虏哩。”便兼程驰归,却比固原兵先到了一天。
这晚把这些事说给子玉听了。子玉沉吟道:“不来最好。要是来时,我们只得联络各堡誓死固守哩。”一面便分头知会各堡,一面请虎臣先去安歇,预备明天打仗。自己却召齐壮勇,申明号令。从当晚起,便成了个守局。
当郝子玉坚壁自守之日,正吹儿夫妇怒马急驰之时。那天正是日中时分,看看要到堡前了,忽见马头过处,那些堡上隐隐都排列着旌旗,还有几处笳鼓相应,像正在成列出发的样子。吹儿回顾鸠儿道:“我们紧一步罢,怕便有敌人在前面呢。”鸠儿道:“人倒不怕,只这两匹马已走了一日夜,怕支持不住呢。”吹儿也不回话,只磕着鞍便走。迎头便来了十馀骑,打着回回堡旗号。吹儿问:“前边可就是回回堡,怎样了?”那骑兵道:“我们是奉郝将军命,往各堡传命的,才回去,见固原兵已将堡围住,杀不进去,所以退下来的呢。”吹儿也不再问,催着鸠儿,攒蹄前行。不一刻便听得杀声震地,蚁一般的清军,围攻着回回堡。堡上的石炮擂木,与堡前云梯上的兵士,正死命相扑着。吹儿向鸠儿道:“我们分两路杀进去罢。”鸠儿听说“杀”字,酥胸里登时装着十二分的快活,拔出腰中双剑,卷地价向西北角上杀了进去。吹儿见鸠儿这样,便也精神百倍,挺着腰刀从东北角上杀将进去。这时固原提督舒庆,正指挥着兵士力攻。
子玉、虎臣两人,各亲冒矢石,在城上拒守着。忽见固原兵后队波开浪裂,一骑马直闯进去,剑光挥霍,也辨不出衣甲面目。只见人头滚滚,都在那马的前后左右落下。固原兵才发得一声喊,早见阵脚上又进来一骑,一把军刀,尽斫入阵云深处。舒庆原不放在心上,吩咐要捉活的。那知一双虎夫妻,左冲右突,斩了无数千把总。踹进第二重围子,索性两马厮并着,向第三重围子踹来。舒庆几个心腹营官合伙上来,想挡他们一阵。那知不到几合,便落花流水的退了下来。舒庆可急了大喊一声,向背上拉开大红袱,探下抬枪,便描着鸠儿要放。
这时城上子玉虎臣看得亲切,见是一男一女,勇不可当,却只见他们龙拿虎跃般杀人,不知究竟是谁,吩咐着守城兵士道:“是救兵啊!固原兵阵脚动哩!快冲下堡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鸠儿那匹马前蹄失,把鸠儿直掀地来。舒庆大笑一声,举斧便劈。鸠儿猝不及备,两只脚要离蹬已来不及。身子便往后倒,忙将剑尖向地上拚命一点,才没倒下去,只两脚要离蹬已来不及,身子便往后倒,忙将剑尖向地上拚命一点,才没倒下去,只两脚还在蹬中。舒庆的斧已在鸠儿喉际,吹儿急得出了神,抽出单刀,横身一跃,要来替鸠儿格这板爷时,忽听得大喊一声,一个人已倒在面前,不觉大吃一惊,登时眼前黑黑。原来子玉在城上见那女将忽然从马上掀将下来,原想向舒庆放箭,只碍着那女将挡在前边,怕伤了她,不敢放。一眨眼见那女将脚挂着蹬,身子直挫下去,舒庆的斧已堪堪劈下,急得也顾不得利害,猛可的一箭。这时吹儿正抽着单刀来救鸠儿,听得一人大喊,接着见一人倒将下来,想定是舒庆大喊一声,将鸠儿砍倒,难怪他几乎晕去。就这一转眼中,忽听得杀声大作,堡上的鼓号声从天半直落下来。
真是:一天笳鼓落云际,战士军前生死身。
第三十回 古凝神飞檄策各路 吉尔杭秉节视三边
却说吹儿听得堡头军号,忽然自天而下,精神一振,眼前便见舒庆已横在地上。鸠儿跃上舒庆的坐骑,娇叱一声,迎头杀去。堡上军马,如潮水般拥下来,将固原兵杀得只恨爷娘多生了头,一齐抱头鼠窜而逃。
吹儿也来不及同堡上领兵的人招呼,一时吹儿夫妇同郝子玉、左虎臣四人,如四只猛虎,率领着一队熊罴,一直赶将下去。左近各堡,听得回回堡得胜,一齐驱兵来助战。这一场直把固原兵杀得落花流水,十停中死了七八停,立脚不住,逃回固原去了。
子玉等收兵回来,在路上才同吹儿夫妇问讯。吹儿便把遇见古凝神及疾驰来援的话说着。子玉听了,啧啧叹道:“天助汉族,生此奇人,不上三日夜,竟驰九百馀里,喘息没完,又除大敌,这是自有英雄以来,要让贤夫妇独步千古哩。”鸠儿笑道:“那些人也太不中用,那骨头竟是萝卜做的一般,砍下去也教人不畅快。”子玉笑向虎臣道:“虎臣,你的嘴到那里去了,怎么一声也不响。”虎臣朵着嘴道:“不如人家,还说些甚么?”子玉、吹儿不觉抚掌大笑。一路说笑着,已到堡前。一路上尸横遍野,原不足动他们的慈念,只要差几个一捆捆地埋在堡外,筑起义冢,竖起石碣,待将来京观铭功,勒碑纪绩。
只鸠儿那匹马,是千馀里患难之交,如何撇舍得下,眼睁睁地一路向两旁觅着,直到回回堡濠堑左近,才见他已被乱军踹死了。佳人也爱名马,不觉下马叹息了一回,命堡兵用麻袋装了带回堡内。
子玉忙着要收束军队,点获俘虏,教虎臣陪着吹儿夫妇坐地。虎臣眼见这大虫一般的英雄,杀人如斩瓜切菜,心里已打算定了,想是俺老左应该侍候的,便冒冒失失问道:“两位古先生的先锋爷,怎不早来一天,杀的人还要多。可惜被俺们堡上擂木炮石打死了不少哩。”鸠儿原还有些野性,见他这样子倒好笑起来,道:“左将军也算是爱说几句体面话的哩。要是擂木炮石退得敌兵。我们俩也乐得一步步的走哩。”虎臣不觉满面通红,嗫嚅道:“那还了得。”吹儿看了鸠儿一眼,鸠儿知是嫌他说错了,便也有些讪讪的。说着,子玉已草草料理清楚,来陪新客。
话了一回战事,便说起古凝神来。原来凝神那天晓得吹儿夫妇竟委下孩子,排闼而去,不觉叹息了一回,唤掌柜的雇了个乳母喂着,叫他暂留在寓内,待叫人来接。这天因累着孩子的,不能走了,到了晚上,心里兀自悬系着陇事,一个人在廊下负手走了一回,还向床上靠着,看紫瑛时,已含笑睡着了,靠了一回,敛心平气的正要入梦,忽见灯前人影一幌,突地有个人立在面前,见他瘦削腰肢,长裙窄衣,戴了个铜面具儿,向着床下道:“贼子躲在那里做甚么?”只听得床下突然一声,蓦然钻出个武士来,向窗外就飞。一刹时人影杳然,早都不知去向,心里恍然大悟,却可惜没认清究竟是谁。正想着,忽听得庭前一叶飞落,那带面具的翩然进来,将面具向桌上一掷,笑着福了一福道:“古先生受惊么?”凝神这才仔细一看,只见他素靥长眉,浑不似风尘颜色,点头道:“惊倒未必,只姑娘怎便知古某名姓?这伏在床下的,又是谁呢?”女子嘤咛一笑道:“古先生原不认得奴。奴是受涵碧姊妹命来陇上问两个人消息的呢。”
说时,向窗外望了一望,笑道:“那捞什子放在外边,总有些儿不稳。古先生,奴出去了便来。”说完一转身,从窗外提进个皮袋来,搁在桌下。再坐着是一是二的告诉了凝神。
原来那女子正是前回书中说的,杨春华在红石山上第一夜住着那卧榻主人,姓仇,单名个云字,是与涵碧异姓姊妹,涵碧因她太喜杀人,在宁古塔一带犯了不少案,只是游龙惊鸿,神行无方,那些缉捕的只好朝着打楞。并且又犯了个女子第一种毛病,涵碧屡次劝他,恼得她性起,一转脸就走了。涵碧所以严戒婢子不许泄漏,便是为这个缘故。
仇云别了涵碧,吃了一个美少年的骗,陷入狱底,几乎不免。在狱中忏悔了半年,越想男子越恨,越想男子越龌龊起来,便发了个誓,越狱而出,奔回红石山。一见涵碧,便投怀痛哭,自陈改悔。涵碧试了她几次,漠然不动,知是隐痛已深,不致再蹈前辙,待她如亲姊妹一般。仇云也日听着春华讲书,立愿做个巾帼英雄。这时春华在红石山编练已成,急待吹儿夫妇陇上消息,知道仇云有飞行绝迹之术,便教她来寻吹儿。
一天已入陕境,在一家客店中歇下,正推窗望着,路上只见两骑飞一般的过来。看那马上人时,一个獐头鼠目,腰间横了一支铁尺,约莫也有五六十斤重,还有一人,仇云不看罢了,看时不觉翠生生的黛眉间猛露出一天杀气,忙把窗带上了,潜听着他们。原来正是那短命薄情陷己于狱的少年。听他们竟下了骑,同店主人说话着,知道是也来投宿的,不觉咬紧银牙,向自己胸前画着太乙符的口袋中,摸出枝晶融如水的匕首,抚摩了一回,含笑纳回口袋。从窗隙中望去,见二人已入,紧接着回自己的屋子中去了。
一回,店家掌上火来,同自己闲话,说:“姑娘住的屋子,今儿原是两夫妇住着的。早上那妇人才产下个孩子来,一瞥眼便丢下孩子,排闼而去了。天下竟有这种狠心的父母。要不是上房古先生唤乳母喂着,怕不才出娘胎,便回到阎王家里去么?”仇云听了,心中一动,想:莫不是是吹儿夫妇。只这古先生又谁呢?不是玉峰夫子也在这店里?一路想,一路吃完饭,正躺着歇息,忽听得隔壁有人嘁嘁喳喳的讲着,侧耳听时,那獐头鼠目的道:“我才见那老头儿,觉得他身边像有神祗保护的一般,别的且莫说,只他两条威严赫赫的眼光,便令人触了不寒而栗。我看你也得留意呢。”那少年冷笑道:“要你来着急?我黑夜杀人也不止一次了。”
仇云听了,心里暗自道:“好险啊!这厮今晚不幸遇着了我哩。”自言自语着一人装作没事一般的在院中立着,却将面背着月光,见一个须眉皓然的人,负手在廊下看月,微睃着与涵碧时常讲起的玉峰夫子差不多模样。一回头便见隔壁房里,趁着老人回头时,一条黑影直扑进老者房里去,心里知道是了,便装着懒懒的回到房里,将衣裙紧了,带上面具,候老者回进房去,院中人静了,便轻轻的伏在窗下,偷瞧着,见老者身躺在床上,一边一个僮儿似的,早已睡熟了,便飞燕般掠了进去,将那少年从床底下唤将出来,赶到屋脊上杀了,将尸体倒提向屋瓦上,把一腔搭腻连精的血,像泼水一般的倒了,从腰间抽出块丝巾来,将颈口缚紧,再把那眉蹙目开的头颅装在个皮袋里,捎在腰际,轻轻挟起尸首,跳落院中,掩身走进那少年原住的屋子。见那獐头鼠目的,将头蒙着在那里睡,也不知是真的是假的,便也不去管他,悄悄将没头尸体,塞在他床下,回出门来,却忘记了那皮袋,还搁在门外,又转身取了来见凝神。
凝神听她是涵碧的姊妹,要问她说话时,她道:“刺客已被奴杀了。明天这儿定有人来发觉,只先生不能即刻便走,去留之间先生自有权衡。奴却要走也。”凝神定神一想道:“我便听你再迟半日动身,只有两封书在此,你能替我带去么?”仇云道:能能!”凝神便修起两封书来,交与她。她见了封面,沉吟道:“江南蓟北,往返万里,非七天不到呢。”凝神不觉抚掌笑道:“不迟不迟。”仇云将书向贴胸藏了,提起皮袋,指着里边装着的东西道:“这薄情人头,合携他到乱山中去喂虎狼呢。”说完道了声“珍重”,不知去向了。
这一去不打紧,却挑起一件天大的事情来。那时八王用江南生策,密献苏重儿入宫以后。帝眷愈隆,那几个言三语四的汉尚书,再也不能邀天心一顾,知道八王根深蒂固,一时攀不下来,更另换了一副面皮,日日歌功颂德,向八王邸狗一般的走动。真个内倚骨肉之亲,外结君臣之谊,威权煊赫不可一世起来。
有一天得了个宁夏将军的急报,说蒙匪蠢动,非先发制人痛剿一回,不足威服远方。廷旨便令甘肃将军会同宁夏将军协派得力军兵出关。两将军复奏上来,说已饬固原总兵舒某率全部出关。清廷以为穷边小丑,克日可平,全不放在心上。果然,不上几日,边报到来,说蒙酋闻大兵出关,已仓皇奔散。少不得自有几个爱做文章的人,铺张扬厉,献起平蒙颂来。
清帝乐得快活,便赏王大臣等上殿领筵。八王是个班头,正率着群臣欢呼称颂着,忽听得殿角上格格作响,蓦地飞进一只大蝙蝠来,向中间悬着那九龙垂珠灯乱扑。接着便是一只苍鹰,拍着两轮劲翮,追进来,将蝙蝠一爪抓住。蝙蝠怪叫一声,有如人声,却被苍鹰抓出殿外去了。一时竟觉得烛光黯淡,阴风萧瑟,满殿文武,吓得面如土色。清帝颜色立变,顾问左右道:“这是甚么兆?”太常卿朱烈战战兢兢道:“苍鹰上殿,主有兵凶。只陛下神武圣文,德威加于四海,便有遗孽,半已受戮。不过天心厚眷圣朝,示以警戒,或者便应在蒙匪入犯呢。”
八王原深恨着几个汉大臣,想机会到了,便离席而起道:“苍鹰是上天司杀之官,蝙蝠为不禽不兽之物,臣弟以为大臣中必有不忠不义隐谋不轨者,窃为陛下危之。”说时,目光炯炯乱转,注视着两行汉人,把大学士陆范、礼部尚书金学易等吓得汗流如注。清帝默然不语,传旨撤筵。诸臣纷纷谢恩出出。
八王却非常得意。回到府邸时,忽见门吏呈上一个急报来,说甘肃将军特差心腹将校,八百里鸡毛报送来的。说甘肃闹糟了,赶明天上午要讨还文,马上还去的呢。八王不知是甚么事,吩咐将送书人唤上来。不多一刻,便有个急行装束的将校走进来,磕下头去道:“家爷限小人七天赶到,请王爷快遣良将劲兵,去救兰州。固原已被馀孽夺了去了。”八王不知是件甚么一回事,忙问:“怎样便失了固原?那馀孽又从那里来的呢?”那将校才将蒙匪退去,回回堡鏖战,舒提督阵亡等事说出来。
八王听了,不觉变色而起道:“有这等事,封疆之吏,所司何事?乃令朱明馀孽,猖獗至此。”说完,便要叩开宫门进去,自告奋勇。江南生见他全仗意气,没一点经纬,止不住在旁边冷笑道:“殿下差矣。”八王愕然问故。
江南生道:“殿下以天潢贵胄,掌廷殿重权,兵钱黜陟,颐指气使。而在其位诸阁臣,捧简拱策,以听命于殿下者久矣。彼非有所爱而为也,以殿下日近主上,鬼蜮之伎,特有所畏而不敢耳。况今日殿下,又以苍鹰上殿,明白献替于主上。若辈自知其危,必竭智尽能,以谋殿下。殿下陈师出都,为若辈所求之而不得者。旌旗朝行,谗言夕进。武安君之不返,马伏波之中谗,彼独非功业昭著者哉?有震主之权,而无自固之策。去朝渐远,小人窃发,虽欲自白,其可得哉?窃为殿下不取也。”
八王听了大喜道:“微先生言,某几自误。今后愿举此身以从先生,唯先生教之。”江南生道:“吉尔杭为八旗名钭,与殿下有姻娅之谊,以此人巡视三边,馀孽便脆弱易碎。而殿下内综戎行之柄,外树强固之援,此万世一时之机也。”八王听了,非常佩服,便请江南生写了个回文,交付来人去讫。自己明晨入朝,将边情奏知清帝,言:“正白旗都统吉尔杭,熟悉陇事,谋勇兼优,将陇事付之,必能克日奏功。”清帝正要准奏,阁臣金学易出班奏道:“甘肃为中原首领,北拥长城之雄,东扼贺兰之险,非得一亲信大臣,统大兵镇之不为功。吉尔杭虽八旗骁将,究缺威望,一行入陇,兰州宁夏诸将,名位与吉相埒,各不相下,令必难行。寇贼乘之,则西北危矣。”
说完,接一接二的都说金学易之言是也,乞别遣重臣。八王厉声道:“诸君以塞外人为不可用耶?败军之将,不足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成。吉尔杭入关之时,战必胜,攻必克,岂若牵羊系组开城纳款之奴耶?陛下勿听腐儒之言,臣弟愿以全家保之。”这几句话,把几个阁臣吓得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真是:既拚故国深恩去,又向胡庭争宠来。
古戍寒笳记(31-40)
第三十一回 童子跌金刚吉尔杭受缚 游龙遇醉鳖奇色渥褫官
却说那吉尔杭,是蒙古正白旗人,天生一个杀神。蒙古是将骆驼充坐骑的,骆驼这东西,最爱的是屈腿贴地,昂头嚼环,只要背上一松,他便坦然高蹲,在有斗方名士高踞板凳白眼王侯的态度。那些驼夫,逢到这个时候,也没法奈何他。
吉尔杭微时也是个赶驼车的,那驼可受了他累了。有时蹲下地去,被他劈头三掌,一拎便拎了起来。那驼车行主见他赶去的骆驼不上几日,便生生脱力死了,便将他毡包一卷,请他别寻门路。他没饭吃,只得整顿全神,做起好汉来。人家做强盗抢的是旅客,他却专抢强盗。只要见大路上马嘶车动,鸣镝飞矢,知道是劫了油水还来的,便在大路上将双手一拦,随便将马上的人拉几个下来,远远的掷将出去,拣最重的车辆拉了便走。那些强盗有时恨极了,结了大帮,故意装了许多空箱子在车上来赚他。一见他来劫,便蜂拥齐上。他见人多了,索性一动不动的立着。那些人不觉心里一惊,你推我拥的不敢上前。他便长啸一声,突围而出,还是个立着不动,弄得众人莫名其妙。有几个胆大的抢将上去,不知不觉的会抱头鼠窜而回。从此,东四盟一带,“吉尔杭”三字,人听见了也会头疼。不上十年,腰悬万贯,便弃了本行,想:天子脚下是最热闹不过的,有了偌大的金银,在蒙古没处撩,不如到京里撩去。便挺胸凸肚的入了山海关。那天到了沧洲,想这是京东有名的地方,没一个人不会拳脚的,倒要领教领教,便向城外一个茅蓬盖的酒店踱了进去。见一个人也没有,击着桌道:“有人么?”里面应了一声:“来也!”只见一个十分姿色的少妇走了出来。吉尔杭不觉一惊,涎着脸道:“大娘请了。”说时,那两只圆彪彪的眼珠,直上直下的只向少妇瞧。少妇微含愠色,勉强问道:“客人用酒呢?”说完向酒炉旁边一个坛子里舀了一壶酒,在炉上弄着。一面送过几碟下酒物去。吉尔杭是个野人,那里见过这翠眉鸦鬓来,心里兀自价想:这是天上落下来的,还是地上长出来的?人间却总没见这模样,怕是狐狸变的啊。只须胁下闻她一闻,看有骚气没有。一路想,却好那少妇高举双手捧上几个碟子来。他便冒冒失失的将头颅凑进少妇胁下去。那知不凑进去犹可,凑进去时,忽觉得一股冷飕飕的光采,直从眼底惊到心头。勉强镇定看时,一支冰融雪炼的匕首,系在乌丝头上,不觉打了几个寒噤,将头颅缩了回来。少妇却若无其事的放下碟子,向酒炉上候酒的冷热去了。吉尔杭呆呆了一回,忽然转过念来,想:这不过是沧州风俗,妇人女子惯佩刀剑的罢了,怕甚么!他又喝了一杯酒,斜着眼看着少妇。忽见少妇笑容满面的向着外道:“鸯儿,你好爱顽!多早晚放了学,这时候才回来呢?”接着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钻进少妇怀里,扭股糖似的扭了一回,抬头见了吉尔杭,盯了一眼道:“这是谁呀?”吉尔杭见他头上梳了两条小辫儿,把大红绒绳束着,穿件四镶小罗汉衫儿,颈上系着根五色丝绦,却生得眉清目秀,玉一般的面庞。少妇摩着他的顶道:“自然是沽酒的客人哩。”孩子将两只小眼睛骨碌碌看了几眼,摇头道:“不!儿子看这人定是做强盗的!”这句话出来,把吉尔杭吓了一跳。少妇忙抢住他的嘴道:“又乱说了,看我待你爹还来,告诉他把京里带来的玩意儿都送给人家去!”孩子听了这话,才不敢说了。少妇说着话,却忘了炉上的酒壶已泼泼滚起来,忙着笑道:“酒烫了,你还扭股糖似的呢。”说时,将壶拭了拭,送到吉尔杭座上来。这时吉尔杭再也不敢向胁下瞧了。那孩子却跟着他母亲过来,撑起小手,呆呆地望着他。他便仗着酒兴,拉着他的小手道:“小哥几岁了?”孩子只笑着不语。少妇笑道:“十一岁了,却还这样顽皮。”吉尔杭见少妇一笑,情不自禁的将孩子一拉,拉在怀里,问:“谁替你梳的头?这绒绳是簇新的。”一面说,一面笑嘻嘻的瞧着少妇。少妇将嘴向她儿子一挪。吉尔杭认是给他的暗号,嘻开着阔嘴,再也合不拢来。那知这孩子一见他母亲努嘴,便将小手向他肩上一扳,觉得平空着了个铁抓一般,身便直挫下去,要用力凝时那里凝得住。只见那孩子睁着两只小眼睛,猛可一声的“下来罢”。吉尔杭身不由主的倒了下来,心里想:今天自己变了骆驼哩。忙大唤一声,替出右手,要抓孩子。孩子手快,向他脊梁上轻轻一点,便全身麻木,挣扎不来,白着眼,只倒着看着哼着。孩子活泼泼地的跳跃到她母亲面前,牵着衣衿道:“妈,这囚徒怎这样不济事,亏他也做强盗不算,还要在这沧州大模大样的过去呢。”妇人笑了一笑道:“你去营里告诉爹,说捉了个强盗了,快带几个弟兄来解上去罢。”孩子笑着跳着的去了。吉尔杭这时身体虽不能动弹,耳目却还有用,听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强盗,自己也不知怎的漏了破绽,想:罢了,平日几百个人不在心上,今日却跌在孩子手里,面皮削尽,活也没趣味,由着他们去摆布罢。只这孩子的姓名,是不可不知的,死了也有个冤主。便在地上叹息向少妇道:“我服了你那儿子。给我通个姓名,再见时好报答呢。”
看官,你道那少妇是谁?不说谎话,怎么不是杨春华当日在孤树村遇见的五儿!这孩子自然是五儿的儿子了。他们怎地会到沧州,暂且不表。
如今要紧说那孩子出去以后,不多一刻,便蜂拥进几个人来。当头一个穿着件洋绉绸的长褂,踏着抓地虎快靴,虽是武士装束,却恂恂有书生神态,一见躺在地上的吉尔杭,仔细端详了一回,失惊道:“差了!这是吾家姨表阿兄。十多年没见面了,怎竟到了这儿来?”说着忙要扶他起来。却铁柱生根的一般,撼了两撼,才抓了起来,放在椅上,一面看着少妇道:“怪不得你不认得,你过门以后,没见过一次面的呢。”众人见不是强盗,便无精打采的要去。那人道:“弟兄们,且喝一杯去。我们这儿现存的是酒呢。”五儿果然烫上几壶来。众人一见,涎早垂了下来,哪里肯不喝,便都坐了下来。一回见那人责备孩子道:“这是你表伯,还不将穴点开了,看表伯等一回同你不依呢。”孩子笑嘻嘻的上去,真个将小手向吉尔杭脊梁上一拍。吉尔杭一个寒噤,便似换了个人一般,只手脚还软的,没半些儿气力。听那人口口声声的称他表兄,又见隔座有几个绿营中打扮的在那里喝着,心里已明白了一半,从一万分惭愧中,挣出一句话来道:“表弟你再迟业一刻,愚兄要给老表侄断送了。”五儿等听了,不觉一笑,想:好一个癞皮汉,亏他有这脸,竟认了亲哩。
那人自去敷衍了几个兵士,待他们去了,才回转身来悄悄道:“朋友,你究竟是谁?我看你这不伦不类的腰包,便知不是个好人,你自己看那绣花湖绉的手巾,明是闺阁中东西,怎配你这冬瓜似的面皮!”吉尔杭不觉“噗哧”一声笑。那孩子接着指着吉尔杭努出了两个眼珠儿道:“爹,他还不止做强盗。爹没还来时,他似要在妈身上偷摸甚东西一般,尽着向妈笑着看着呢。”这句话把吉尔杭羞得只少地洞钻。那人叱着道:“结儿,你还多说话,看仔细揭下你的皮来。”吉尔杭见他这样,不觉愧极生感,拜倒在地道:“小弟实在该死,以前的事不必说了,以后若不将恩兄生死肉骨之谊,铭刻心腑,做个好人,便天雷劈死也无悔。”
说时,止不住溜下泪来。那人忙将他扶起,大家坐了,这才通问姓氏。知道那人姓祁字北山,蓟州人,是五儿的丈夫。这孩子便是他的儿子结儿。那祁北山在蓟州狱中,父子兄弟,都被虎一般的狱吏生生作践死了,只留他一个,靠杨春华一书,救了出来。知道春华在红石山,便携妻儿去投奔。涵碧见五儿清姿玉映,爱好天然,那便十分同她亲近。那结儿这时才九岁,却生得健捷勇敢,迥异常儿。春华没事时,每随便指点他些内功门径,不上三年,居然有了四五分了。祁北山日与春华居,自然也得了一身本领。这时受春华命,在沧州假着酒店做名目,侦察京师举动。北山又夤缘得了个绿营的把总。
这天见了吉尔杭,知道是个蒙古男儿,有心要想结纳他,所以假认作表弟兄,瞒过了兵士。这夜用全副感情,灌输了他一夜,把吉尔杭感激得誓同生死。到明天吉尔杭急急要走。五儿便缝起个膊来,换下了那条手巾,又送他许多路菜,殷殷勤勤的送了他去。独有结儿总骨朵着嘴,不言语,心里兀自想:爹妈敢是痴了,强盗焉见有改悔过的?可惜这路菜送给了猪狗呢。
闲话慢讲。且说吉尔杭到了北京,觉得碧瓦丹甍,黄沙白土,肩摩毂击,物华人秀,真是开天营建之都,驭宇升平之地。在酒楼茶店戏园土窑里边顽了几天,有些懒懒的起来。
一天,一个人随着脚走到个南城根下。天差不多黑了,两旁店铺灯光如雪,游人蚁聚,面上都现着一种醉饱酣歌之色。正想拣一家酒店进去,忽见一家楼梯上蹬蹬地的走下一个人来,也算吉尔杭福至心灵,仔细看那人时,见他穿着天青团花摹本缎的缺襟马褂儿,蜜色素缎的长袍儿,踏着乌云压雪的薄底靴儿,戴着五指开岔的小帽儿,长眉入鬓,星眼多姿,天生是个贵家公子模样,心里暗暗喝采道:“好个标致少年!”正想着,忽见路头拥过七八个油滑少年来,一见这人,大家酒遮住了脸,挤将上来。有几个胆大的,竟动手动脚起来。一人道:“这小哥敢是丰乐班的小旦呢,咱们都是最爱讲个交情的。春明楼一手好烹调,咱们就到那里去喝一杯罢。”一人捻住了他的手腕,埋怨那人道:“老三,你总这样冒冒失失的。便请小哥,也得问小哥爱去那儿也不啊。”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这位贵公子弄得几次要发火,几次忍住着,只一声不出随着他们走。吉尔杭见了,心里早替那美少年不平着,便远远跟将过去。到了春明楼前,见装潢倒也华丽,眼见那一群人拥着少年上楼去了,便也跟着上楼,拣个席坐了。那少年被众人拥进一个阁子里去。直将他当做教坊行首一般,浮辞谑语,丑态百般,把那少年弄得恼又不是,走又不能,只偷眼望着窗外,像要觅个路过熟人援手一般。那些淫头哪里是为喝酒来的,胡乱的点了几样菜,一味向少年轻薄着。后来竟动手动脚起来。
吉尔杭再忍不住,也顾不得天子脚下施展不得野性的了,“霍”的立起身来,指着那几个浮头骂道:“混帐忘八羔!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们欺侮好人,咱老子偏不准欺侮呢!”说没有完,早飞奔到阁子里,将美少年一掖,扶出了阁子来。众人见吉尔杭这样,冷笑道:“这野狗疯了。我们剥下了他狗皮来,再顽这小哥。”说时,便一拥上前。登时春明楼上变了战场。这几个浮头,哪里经得起吉尔杭几掠,便连排价倒了。他们相打不要紧,只春明楼的掌柜可吓短了一段。他正坐在柜上拣几碟残菜,跷起膀子喝着,忽听得楼上霹雳般一声,接着便如千军万马神鬼哭的热闹起来,想客人喝得快活,跳着顽呢,却见一伙计从楼梯上半滚半爬的竖了下来,嚷道:“救命呀!我可要死哩!”掌柜的忙去问他时,他哭着道:“拳间风吹痛了肚子哩。”
正说着,外边早吆吆喝喝的拥进许多官员来。掌柜吓得眼昏了,只见都是些花花绿绿的顶儿翎儿,再也分不出是红的蓝的来。当头那一位,喝声:“给吾带住了。”便有几个人上来,将掌柜同那伙计抓住。掌柜只眼睃着柜上的残菜发愕。偏是那伙计聪明,哀告道:“大老爷,你抓住小人不要紧,小人肚子这几天不结实,待小人去撒完了再带着罢。”说还没完,早被一位官员一个巴掌打得他不敢再说。这才见当头领着人上楼去了。
那为首的一人,唤做奇色渥,是天子殿前新经除受的五城兵马使,他今天有件天大不了的事在他肩头上,正没爬抓着一处,却领着一班猛如虎、狠如狼的校尉,在街头哨着,却只是个不得要领。过春明楼下时,听得楼上一片人声,正打架得热闹,一肚子的火,便借着发作起来,喝将掌柜伙计带住了,一哄将吃客赶个干净,倒便宜了会钞,他便登登上了梯。这时那些浮头,一个个被吉尔杭拦进个阁子里反扣了,正同一位贵少年说话哩。奇色渥等不见这人罢了,一见这人时,早吓得面如土色,虾一般的伏在楼板上,说:“奴才该死!”弄得吉尔杭莫名其妙。那贵少年冷笑了一声,唤:“快把顶戴除下来!”奇色渥忙除下帽子,将头在楼板上磕得震天价响。贵少年理也不理,向吉尔杭道:“你把这帽子拾起来,自己戴上罢。”吉尔杭福至心灵,忽然像记起了一件甚么事的一般,“霍”的也跪了下来道:“民子该死!”贵少年不等他说完,早把奇色渥的帽子拾起,向吉尔杭头上一套道:“你才应该受这顶戴哩。”
真是:豫且龙困因鱼服,出作人间雨露来。
第三十二回 以怨报德全家被困 引虎离山五儿复仇
却说吉尔杭受了这非常荣赏以后,才知道那贵少年不是别个,正是宋徽宗对李师师说的,那住在东华门西,西华门东,午朝门北,后宰门南的那位阔人。从此自然恩宠周渥,一日三迁起来。
八王原爱吉尔杭武艺,又不愿他占了一人之宠,每日价同他联络。不上半载,便将朝廷的干城,做了私邸的羽翼。只祁北门夫妇听了这个消息,唾了口大沫道:“呸!”翻是结儿笑嘻嘻的在他父母膝前道:“儿子早说他会作贼的,如今可给他骗了去哩。”北门不敢怠慢,四面派人打探着。
有一天,忽听得人说,吉尔杭已拜了巡视三边的钦差哩。不多几日,钦差征调文书已到沧州营中。北门却好在应调之列。五儿道:“我们把店收起,预备走罢。”北门不肯,说:“正好应调前去。看他拿甚么嘴脸来见我!”五儿道:“他既坏了良心,有甚么做不出来的!我们脱藉避去,他或者念及前情,不来追问。若投上去,明明是同他为难。生死之权在彼,他还不横着心肠来做个决绝么?”结儿立在旁边,两只小眼睛看看他爷,又看看他妈,见两人都是愁眉不展,便滚在五儿怀里道:“妈莫给爷上去。杨先生同涵碧娘不说过,有不如意事,还来就我么?儿子在这儿,原顽得腻烦了,我们出关去罢。爹,你又没瓜儿葛儿在这儿,一抖手便将全份家私装上车去了。我们几时走呢?依儿子说,还是明天的好。我们上了路,将吹叔留下的弹弓儿上了弦,去打虫蚁,又顽了,又吃了,可不是快活!最要紧的,前儿爹买还来的那轴岳爹爹画,是定要带着的呢。”夫妻两人听了他这一篇扯三拉四的说话,像百灵般咭咭呱呱个不住,倒忍不住笑了。北门毕竟有些忿忿,没听五儿避去的说话,却好没去投到。有一天,听说吉钦差在十里以内了,北门要带结儿去看热闹。五儿力劝不要露面,待他过了,我们便走间道出关。
北门没法,只得坐了下来。那知天才上灯,门外一阵马蹄声,却是京通一带常听见的,没甚么希奇。后来有人来门上擂着,问是祁家不是了。五儿便缓缓起身问:“是谁?”外边道:“开了门便知道哩。”五儿道:“知道了,才好开门呀。”外边道:“是送礼来给祁先生的呢。”五儿听是送礼的,不便不开,谁知才一开门,早见两位戈什哈,全装披挂着,后边随着提灯挈盒的。先就见那两位戈什哈冲着五儿打了个千道:“这敢是祁夫人哩。”五儿听了这新鲜的称呼,倒蒙住了,喉咙间呒了一声。亏得北门在里间听得了,趿着鞋儿出来道:“不敢当呢。尊驾是那里来的?请坐了说罢。”两个戈什哈像认识的一般,抢上前来,便称祁爷,却哪里敢坐。
看官,三边巡阅大臣手下的戈什哈,最少也有千总守备的前程,那祁北门不过是一规避不到的兵士罢了,在平日被千总守备整百整千的皮鞭子抽,还不敢呼一声痛,哪里还敢受他们的打千儿。今天见了这个样子,自然有些局促不安起来。两个戈什哈见他这样,将手向后一挥,说:“端上来罢。”众人便红红绿绿的一窝蜂送了上来,都是些内城的衣料食品儿,满满的把一张桌子装满了。这时五儿已向厨下烧茶去了。两人含笑从靴掖子里检出张梅红全帖来,递给北门道:“大帅说自己关防在身,不便亲来,特差某等替祁爷上寿,并着急要请祁爷到大营去见面呢。”这时结儿立在他爹背后,两只小手拭着睡眼,一回又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可又要发威了。果然指着这两人,向北门道:“爹莫上那强盗的当儿,依儿子说,快将这些东西掼出门去,自睡我们的觉安易多呢。”北门听了,不觉勃然变色,将结儿夹颈一掌,叱道:“你懂些甚么?再多讲,仔细了性命!”结儿垂手不语。五儿出来,将他拉进里间去了。北门这才回头向两个戈什哈陪笑道:“孩子睡昏了,他没见过两位的冠戴,认是戏台上做的老军,便没遮拦乱说起来。既承大帅的宠招,今晚便去,也觉不恭了,到明天再说罢。”两人怏怏道:“好位厉害的少爷!我们原不打紧,只大帅翻觉得太多事了。”说完,又勉强笑着道:“这礼物是祁爷不能却的。祁爷既今晚不便去,我们也不能勉强,且回大帅去,明天该轿该车,我们再预备着来迎接罢。”说完,也懒打千了,指挥着众人出门。北门也没心肠留他,由他们自去。
眼看着灯火渐远,才关了门进来。见结儿正直挺挺跪在他母亲面前呢,北门叹了口气,将他掖了起来,喟然道:“这是命宫中魔蝎,不能免的。如今倒不得不走了。”五儿道:“这厮们这一回去,保不定今夜即有大祸,要走此刻便走。”北门叹了口气道:“便要不走,也不容,我便陪着你们罢。”五儿便忙着将细软收拾了。北门自去拉出了牲口来,喂个十二分饱,套好了车,悄悄的赶在门外。五儿一件件拣紧要的放在车上了,回头问:“结儿呢?”结儿正将才送来的东西,一件件搬动着,往油灯上送。五儿跺足发急道:“少爷,你难道闯的祸还嫌不够,直要烧了这屋子才走么?”结儿才将手停住,那些东西已被他烧得七零八落了。笑道:“不烧掉了,也被这厮干没去,不如烧他个不全,也省得人说我们带了走哩。”说完,手舞足蹈的上了车道:“妈自拥着儿子走,爹呢,你把这缰给儿子来赶着,你们坐在车里不安易么?”北门道:“呸,这畜生还经得起你乱抽乱打呢?”说完,五儿已上了车,见北门跨上车沿,将缰一抖,不觉对着屋子流下泪来。
眼看着自己屋子里那盏没吹息的灯,从窗里射出一线微光来,像是送别的样子,已觉得一天别怨,更加着马鸣秋风,轮蹄轧轧,便是天真烂慢的结儿,也止不住凄惶起来。不多一刻,那灯光已渐没入树林中去了。好得父子两人多是兼人之敌,尽天涯海角,乱山丛树,他们自坦然无惧。只那匹马,却因风凄月晦,不住的长嘶。差不多半夜了,忽听得背后人喊马嘶。北门停鞭听时,觉蹄声甚众,风一般卷将过来。五儿心里兀自着急慌,低声道:“忧寻个地方躲过了他罢,被他们见时,便不是专为我们来的,深夜孤行也有许多不便呢。”北门看四面时,黑的也瞧不清那里是可躲的地方。只马蹄声却已在二百步内以内,一派火光,已在隔林乱串,看看要穿过这边林子来,北门不觉仰天叹道:“避也来不及了,由着他们来罢。”说时,索性将牲口扣住,从垫子底下抽出张弹弓,并弹囊来,当道而立。结儿看他爹已预备厮打了,便也跳了下来。你看他挺起两根歪辫儿,立在北门肘下,居然一员小将模样。北门低语道:“不许你出声,待你爹万不得已时,才准动手呀。”结儿点了点头。
那三四十匹马三四十个火把,已蜂拥而前。北门明明见那些骑在马上的人都是短衣缚裤的绿林,便放大胆子,当住路口,叱道:“你们来做甚么?是抢劫的,快给我退去!不啊,你家祁爷赏给你们一人一弹哩。”当头一骑听了这话,“噗哧”一声冷笑道:“好大话儿,孩子们替我先拉这厮来洗剥了。”众人一齐答应,直卷上来。说时慢,这时快,北门的弹子已脱弦而出,将一个打倒了。结儿看得高兴,正撩着小手要抓几个过来顽,忽听得敌阵中军号吹动,忽的竖起面“三边巡阅大臣亲军左队”的旗帜来,那当头的蓦地颜色一变,指着北门骂道:“好一个逃军,竟无法无天,抗拒起官军来!”北门心里一怔,早被几骑猝不及备,直冲过来,缚住了。结儿见父亲被缚,哪里还管得旁的,可怜他长不及三尺的孩儿,头还不能过人家的马腹,且张着空拳,哪里当得人家骑在马上的刀枪并举,虽也点倒了七八匹马,毕竟寡不敌众,渐渐的退下来了。这时五儿见丈夫被缚,爱子力战未胜,早已忍着一泡急泪,悄悄走下车来,毅然立在火光明处,呼结儿道:“你父亲既入罗网,徒战无益,他以三边巡阅使之势,凌压一家弱小,何畏不死!随着你父亲去,由他要杀要割完了!”说完,喉间咽着,止不住流下泪来。结儿听了他母亲的话,不敢违拗,把就近一骑的马蹄一拽,马背上的人便摔了下来。那些人蓦地见了五儿,一个个都呆了。五儿指着他们道:“也不用你缚,我们自有车在这儿,不放心,四面由你们骑着马围住了,一起向大营去。”说时,便携了结儿自坐上车,向那些兵士道:“快请你家祁爹上车来!”那些兵正被她弄得莫名其妙,里边有几个乖觉的,切切商议道:“依她那张脸,这一去时,怕不便是一人之宠么?这厮既是她的丈夫,保不定有比我们阔的一天。横竖不怕他逃走,放他车上去,也留个情面在后来。商议定了,便嘻皮笑脸的将北门扶上车去,又嘻嘻哈哈了一回。他们父子夫妻三人,只闭着眼睛不理,由着他们代赶着车蜂拥去了。
就只一刹那间,车里人早已定下了出死入生、悲壮淋漓的计较。你看那五儿收拾了愁容,从翠眉间平添出半天杀气。北门却只握着五儿的手,怒目向天,险些把满口钢牙都咬碎了。结儿究竟年幼,但知父母颜色不好看,这去多半要向吉尔杭闹一场哩。他要欺我父母时,还须像曩日酒店时的,将他依法炮制。三个人三种心理,却碍着众人,一声也不出。一阵轮蹄风卷,见前面灯光灿烂,如天上繁星,车旁人语渐众,谅是离大营不远了。北门仔细认着路径,暗暗记清了进出口,向五儿低低说了一声:“成不成,便定三十这一天罢。”说时,当头已望得见大营。营前人喊马嘶,非常热闹。早有一位兵官抢上前来,问:“祁爷请来了么?”众人说:“请来了,在车里呢。”那兵官向车内一看,见北门兀自缚着,假意骂众人:“混帐!怎把尊客缚了?”众人心领神会,早已一哄卸去。另换一辈人来,却打着两肩轿子。那兵官亲自替北门解了缚,扶他同结儿进了轿内。另有几个京东赤脚婆子,迎着五儿,下车换轿,一拥入营。
真是:同林倏起分飞鸟,指顾功成枕席间。
第三十三回 订新欢祁夫人别嫁 闻密耗杨春华起兵
却说吉尔杭自拜三边巡阅命后,他原是个强盗,戴上珊瑚顶朝帽,哪里能改了本性,甚么叫纪律咧,方略咧,说好麻烦,随便哪一个代我管管就是了,本帅骑劣马喝高梁还没闲,耐烦问这些!这脾气别人不知,八王是早识破了的,所以将他左右几个重要地位,一个个叫心腹将校占据了。去直把个吉尔杭高高抬着,充个会吃喝的傀儡罢哩。
这天正一个人在帐中明灯列炬的朝外独酌着,旁边站了两行亲兵,一个个长枪大戟,寂然不哗。吉尔杭喝到半酣,想起五儿来了,不觉面红耳热,叱去了亲兵,问亲随:“祁爷在别帐睡了么?”亲随说:“敢怕是睡了哩。”吉尔杭道:“那祁夫人同孩子呢?”亲随道:“已预备在帐下了。只这孩子爱顽得很,尽骗着,总不肯睡,硬掖他上床时,那小拳儿比铁还硬。”吉尔杭听了这句话,便不言语了。又喝了几杯,再也忍耐不住了,叮咛着亲随着:“你悄悄说给祁夫人去,说我在这儿等久了哩。”那亲随到五儿那里,见结儿正扭在他母亲怀里,问:“爹怎不见还来呢?”五儿俐眼见了那亲随,便随便答道:“你爹受吉爷恩典,教他在吉爷帐中住着,哪能在家中一样?好儿子,夜深了,睡罢。”结儿道:“不!”这“不”字才说完,那亲随已一脚踏进去了,笑道:“好位孝顺的少爷,你爹正伴着大帅在那里喝酒呢。”结儿理也不理,倒是五儿怕冷淡了他,立了起来。亲随走上一步,嘻着嘴悄悄的道:“大帅命小人一着,问少爷睡也没有?要是睡了,……”说到这儿,涎着脸笑着不说下去了。五儿早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居然酡着粉靥,将身子坐了下来,吞吞吐吐的道:“还没睡呢,回复你们大帅去,奴……”说到这儿,将嘴向结儿一努。亲随如得了圣旨一般,欢然答应着去了。
五儿见他去了,冷笑了一声,看着帐外月色,点了回头。结儿见母亲不快乐,觅着话来逗着。五儿只是个不理。结儿觉得没趣,小眼睛便慢慢搭上来了。五儿叹了口气,将结儿抱着,摩玩了一回,放在床上,将被盖好了,咽着哭声,低低说:“儿睡稳了,妈还要来的。”随将帐子下了。这时早有人在门外探望着哩,一见五儿将帐放下了,门外登时燃上盏明角灯,悄悄说:“祁夫人可预备好了?”五儿点了点头,翩然随着提灯人出来,心中兀自跳着,却不敢滴下泪来。不多一回,到了吉尔杭帐外,有几个亲军,一见五儿,便悄悄退去了。五儿将心一横,竟到了吉尔杭跟前。吉尔杭忙立起身来笑道:“难为了嫂子了。”五儿嘿然不语。吉尔杭知是害羞,便也不去逼她,邀她坐了。加上副杯箸,五儿也举杯饮了一口。吉尔杭眼看着奇缘偶逢,佳人难得,不觉抚掌笑道:“想那天过嫂子家时,我吉尔杭还是个漏网强盗,不图今日竟开府称帅起来。嫂子便是你也该谢天地掇合之恩哩。”说完,自己斟了杯,又替五儿斟了杯。五儿只一百个不开口,却敢应酬了他几杯。一刹时,酒上了脸,两颊上便露出玫瑰般的花色来。吉尔杭此时再也不能自持了,向左右望了望,喝了声:“下去!”左右便含笑退出。帐中只有了两人。不多一刻,忽听得帐内一阵笑声,传出话来道:“张灯送祁夫人到祁爷那里去哩。”众人暗地纳罕着想:不留着不放,已是奇事了,怎翻送她到丈夫那里去?我们那位大帅,难道被鬼神颠倒了么?他们才将灯张好,早见吉尔杭亲自送着五儿出来,看着他笑道:“明天此刻,看嫂子还有甚么法避我哩。”说完,像怪物般大笑,差不多已醉到十二分了。
五儿羞答答的随着张灯的还到北门那里,吩咐张灯的不要走,婉转向北门说:“自己已经允许了吉爷,说明天便假充是新从地方官献上来的一般,娶将过去,结儿这孩子留在他那里,你却除得补守备外,以后尽你见着合意的女子,抢几个来陪伴呢。”那些张灯的听了这几句话,才知吉尔杭原不是呆子,不过是迟一天成就,图个葛藤永断罢了。
五儿说完了,好一阵没声息。后来又高声道:“奴还去看结儿去了,明天以后,怕不能见面。你自保重着罢。”说完,竟毫无顾恋,吩咐张灯的引着,自向原住的屋子来了。
一到明天,满营中张灯结彩,悬绿挂红,说大帅纳宠呢。许多部将一个个吉衣华服,前来道喜。祁北门也穿着守备服色,随班进出。有人知道实情的,一个个羡慕他的机缘,佩服他的大度。吉尔杭这天已命令手下兵士,搭起了个五彩蟠云的锦帐来。一个三边巡阅使的纳宠大典,自然有许多人来凑趣。不费一钱,已将锦帐布置得花团锦簇,只少了个佳人,还缺些生香活色。吉尔杭看了一遍,非常得意,命宰了几十个猪,大犒亲兵。一面差预雇下的妪婢,先把结儿引了过来,说新人来时,后头跟着个油瓶少爷,是不雅观的。结儿已受了五儿半夜的叮嘱,也喜孜孜的瞧着热闹,不再骂吉尔杭做强盗。五儿这边,不待人伏侍,早将衬衣结束定当,匀了脸,梳了髻,插了满头繁花,穿了一身吉服。虽是第二次了,到底有些坐立不安,听着外边鼓乐悠扬,欢声时作,芳心自警,知道是为着自己来的,看看不觉天已过午了,想事情越发近了。那时早已满房侍婢簇拥着她,只待外边鼓乐一作,便要扶五儿出房。
这个时候,吉尔杭正吃完了午餐。一样穿了大衣,预备做新郎。正这好事在眼前的时候,忽见他眉心一皱,两个眼珠直努出来,大喊一声:“痛杀我也!”便倒在地上,乱爬乱喊。结儿见了这个样子,早已哭了。众将一齐奔上来,七手八脚将他扶在个炕上,眼看他眼中垂泪,牙关紧闭,有两个半魂灵,已端正上鬼门关去了。五儿听得这消息,登时花容失色,也顾不得腼腆,扶着个丫鬟,三脚两步赶到吉尔杭跟前,捧着他的头便放声痛哭,直哭得泪竭声嘶,还是不住。帐上帐下的将士,这时一个个鸦雀无声的陪着下泪,他们并不是哭吉尔杭,不过见五儿花一般的貌美,还没成亲,便做了寡妇。又见她哭得伤心,不知不觉也心痛起来罢了。五儿哭了一回,眼看看吉尔杭不中用了,只得回转脸来,朝着帐上帐下的将士朗朗道:“妾虽没服侍大帅过一天,名分上已是大帅的人了,三军之将,国家干城所寄,忽然暴死,应该怎样办法?望各位将军商议个计较出来。”
众人都面面相觊着。五儿勃然道:“妾本是女流,不敢主持军国重事的,但现在边境未靖,大变猝发,各位将军既一筹莫展,妾不得不暂缓身殉,替诸君料理哩。”说完,指着祁北门同三个常侍吉尔杭左右的将士,喊声:“替我将这四人缚了!”帐上帐下那些将士,见五儿慷慨立言,哀艳双绝,先已从羡慕中,生出几分敬服来。又见一声娇嗔,吩咐将祁北门等四人缚下,那些不明白就里的人,见他指挥如意,若有神助,比吉尔杭明决许多,一个个低头垂手,心先降了。有几个明白就里的,见他大义灭亲,竟将祁北门缚下,心里觉得待后夫太忠心了,待前夫太刻薄了,看她不出,花容月貌,倒贯着副狠辣心肠,还是不要惹她的好,却再也没个敢把吉尔杭暴死,疑心到她身上。说时迟,那时快,五儿命将北门等缚了后,早已捧了壶令箭,趁军中没主的时候,一件件传出令来。令旗牌晓谕全军停兵五日,限两日内全军挂孝,送帅爷出殡。令参军飞驰入京报丧,奏请另派大员接统全军,令将祁北门等暂寄沧州牢中,听候审问明白,递解入京。令各营哨将弁,各归原汛。但见她迸泪含啼,一一吩咐明白了,厉声向着帐上帐下道:“大帅英灵不远,你们有甚么意见,快些说!妾本女流,无拳无勇,没有不听的。”
诸将见她兵符已得,办的事确又令人可敬,暴雷似一声说:“敢不惟夫人命是听!”五儿这才泪珠乱滚,吩咐举哀。登时大家哭了一场,一壁厢号,一壁厢大笑。
那五儿代理三边军务之时,即杨春华秣马励兵之日。这天春华正从七十二堡检阅还来,得密报说清室已命吉尔杭为三边巡阅,不久便要出关,不觉在马上抚掌大笑道:“便在此人手中,取山海关如反掌了。”
众人莫名其妙,却不晓得她已接了北门、五儿第一次的谍报,说吉尔杭是从结儿拳下放走的,现已得清室宠眷的话儿。春华想:人便没良心,这生死之感,总该有的。吉尔杭得志了,若天幸来守长城要口,便可以情谊动之。既得了长城各口,俯攻燕京有如拾卵了。所以在马上抚掌大笑。
那知隔了几日,再也不见北门、五儿的谍报。但听说吉尔杭已放了三边巡阅使阔差,不日便要出关。春华想:这是北门没有不来报的,难道吉尔杭这厮竟念旧恶,于他们身上有甚么不利么?便派了几个精细兵士入关探听去。一面又写了几封密函,派人到江南陇上说机到即起,不必拘于师期。自己却同涵碧日夕督练着军队。
有一天,春华出去了。涵碧得了个谍报说,吉尔杭已死,五儿代领三边帅印,即日出关。涵碧沉吟了一回,忽的翻变了芙蓉面,咄着樱桃嘴,冷笑道:“杨君好呀!这五儿是谁?不是她倚为柱石的弃夫事仇的贱人么?”正说着,春华进来了。涵碧将谍报向案上一掷,娇容藏怒的转进去了。春华检起来看着,还没有完,不觉额手向天道:“大明之福,汉族之灵,不图纤弱女子,胸中及怀抱着尔许经济。只有我杨春华,却不愧识者哩!”说着,涵碧早从门后转身出来,仍装着薄怒,向春华道:“杨君,你说的是谁呢?”春华正色道:“相会于心,令娘还问他做甚?”涵碧不觉嫣然一笑。
原来涵碧明知五儿得手,却故布这疑局,来试春华。那知春华将自己疑局勘破,把“不愧识者”四字,明道着五儿,暗暗将涵碧心事点破。涵碧自然十二分的佩服,要报以嫣然一笑了。春华将谍交还涵碧,一转眼便叱退从者,毅然道:“令娘,你是个料事如神的,看五儿的帅印,抓得住几天?”涵碧道:“清廷方倚吉为北门锁钥,凶问一到,不出三日,必有衔命来代者。京师离通州,不过三日程,倘这位五儿留后,是个老实人,不出七日,不特全功尽废,且不能保其性命。要是我在那里时,兵权在握,这三边帅印,虽不敢说安如泰山,却不容清廷小觊了。”春华正色道:“既这样说,某敢问令娘:悉此间之众,鼓吹入关,须得几日?某今日势在必去。倘在半月以内,你的旗鼓已在山海关前,京东一路,某愿以赤心证之。”说罢,按剑欲起。忽听得外面噪将起来。一个说:“你也算个丈夫?难道没读过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么?”一个说:“这是诗人的口吻罢了。五儿是谁?我原不见过,只金焦鼙鼓,石柱干城,难道不是妇人么?”一个道:“花木兰偏裨末将,倚主帅以成功;梁红玉悬桴鸣鼓,乘敌归以得志,那比得通州密迩三辅!五儿孤掌难擎,你这种解识历史,去给杨先生听得了,手心打个希烂呢。”一个自觉得说不过人,急将起来,赶上来要撕他的嘴道:“呸!你这烂了舌头的蹄子,希罕你多拾杨先生几个香屁,便编派起我来了。”两人遂扭作一团,笑作一团。却给春华、涵碧听了去,不觉相视点头微笑,走将出去。两人一抬头,见是春华、碧涵,一齐放了手,直挺的跪下来了。
原来那两人一个是大丫头喜儿,一个是新收在手下的雏婢阿。涵碧见了含笑叱着:“起来。”故意问:“你们究竟争些甚么?”阿叽哩咕噜,像小鸟弄春般的都说了出来。涵碧笑道:“难得你居然也背得出几个女丈夫来?喜儿,罚你替阿才散下来的鬓发拢上了。”阿得了这个奖励,喜得含着手指儿笑。喜儿十二分的不高兴,一壁将他发拢着,一壁咕哝着道:“娘说她记得几个人名罢了,要说现在五儿的地位,比当日梁红玉、花木兰易处,便打折了奴的手也不服。”春华见涵碧处置这重有趣有识的公案,一声不发,只倚在一旁点首微笑。待她判断完结,才抚掌大笑道:“不意杨春华既训练了七十二堡的君子兵,又得了两个夭桃艳丽的女弟子。从此郑家诗婢,未免寒酸;石氏名姬,翻嫌浮艳了。”涵碧也欢然道:“这可是先生应说的话么?”春华狂笑道:“自顾平生,磊磊落落,惟有艳语,尚未忏除,今天留我这风华收拾之身,到明天却在易水筑声以外,便觉得触处关心,形骸放浪了。”说完,霍的走进去了。涵碧沉吟向天,屈指似数着甚么似的一般,自携着两婢,从侧门转出山坳,健步如飞的上了绝巅。
那山巅拔地有二千馀丈,俯视各堡,如众星拱北。最近的几堡,目力所及,犹能隐露出几处望台来。涵碧到了峰巅,早有个亭子翼然迎上前来,铁栏垩阁,非常形胜,便走进亭子。守护亭子的军士,见夫人到来,雁行般来参见着。涵碧略问了几句话,便命向阁上放起火花来。登时金蛇脱闸,赤焰拿云,关外北风,平地拥起一天杀气。
真是:筑声未送荆卿去,烽火先招郑卫来。
第三十四回 红石山上差官 荷叶岭前熟客
却说涵碧一到山巅,便命人放起火花来。这亭子原是个古烽燧的遗制,并早已与各堡密约过,火花一起,是红石山内部告警,要各部派兵来会;火花二起,是依着编的各堡号数,报告某堡有变。至第七十二起为止。若火花一起之后,同时放起十条,便是召集各堡主到山会议紧急军情的警号。这天火花一起,以后是又飞起十条来,如云外金龙,蟠旋天外。涵碧在亭子上头看着,见黄沙无语,断云欲落,莽苍关山,令人心壮,不觉嫣然含笑,微转秋波,指南方烟云中道:“这合是杨君去路,不出十日,请她倾甲登楼,看我援叩关哩。”
正说着,忽见一差官模样的,直闯上亭子来,嘴里喊着道:“这是谁家的红石山,要你来举烽召众?涵碧凝神看时,见她穿着马蹄袖袍儿,驼罗金边马褂儿,晶顶快靴,宛然是位督抚署得意差官的模样,不觉脱口喝出声采来。喜儿等仔细瞧着,才认明白这人原便是杨春华。这时春华已进亭子,向外一望,见太阳还在亭西乱峰之上,但立刻向涵碧要匹骏马。涵碧半晌沉吟,便毅然道:“我那枣骝,脚力还健,他那铁蹄金勒,也配得上你这套装束,要便拉他陪你去走一遭?”春华听了,欢喜不尽,却蓦地一丝别绪,从脚根上直软旋到心上来。涵碧见她不言语了,黯然道:“杨君,你看那太阳等不及你,要先去了。”春华猛听此言,长啸一声,头也不回,竟自下亭子去。涵碧并不送他,却暗地吩咐了喜儿几句。喜儿抄直径下山了。
却说春华一下山,在涵碧妆阁内写下数语,便径奔马棚,恰见鞍辔已配,系在一株榆树下,像早预备着的一般,春华也不问就里,跨上马背,一拉缰便走。这一辔头便走了二十馀里。前边是三十里铺,在马上见残阳欲下,西风渐紧,短林缺处,群羊下来,牧羊儿吹着羌管,信口成腔,似说的是有家的归家,无家的投宿,天要黑了。春华据鞍顾盼,进了市梢。早见一个驿卒模样的,来替她笼住马。春华略点了点头,不上几步,便已入了驿站。胸前摸出封朱印烂然的公文来,向那站在阶前的驿丞照了一照,便塞在胸前,一叠连声唤:“把马喂好了,明天破晓但要走的。”驿丞见他裘马辉煌,公文上又明标着宁古塔都统封的字样,便好好款待着。
一宵已过,破晓即行。一站站的过去,没些儿停顿。到第四日已入了山海关。渐有人说着吉巡边使的事,说圣天子洪福齐天,将星普照,吉夫人是个女子罢了,也统得三军,驭得万众呢。春华听着,知道五儿还摄着帅印,暗暗地说了声:“惭愧。”只入关以后,来往的官员渐多,自己毕竟是假充的,免不得要留心一二。但外貌上却仍旧坦然不动,昼行夜宿的到了通州,便将那文书直投入巡边大帅大营去。
这时五儿早将北门设法放走了,心里想那些蠢如鹿豕的将校,凭自己搬弄吉尔杭的手段,驭之有馀。清廷已派定八王来亲统大军,八王乳臭才脱,酷爱女子,拼着再布一个艳井,包管手到拿来。只他幕下却还有几个有才无行的人,非吉尔杭起自野寇无延揽英才可比。倘他到时,倒有些棘手。思量到此,蓦地想起个计较来,便每日操练着兵马。自己素裙雪袄,据鞍临阵。一面却放出一种谣言来,教人说女将军恩威并至,故自不凡,要换别人来接统时,怕这班趾高气扬的军队,要靴尖一踢哩。这种谣言出去时,早有人传进京去。八王果然不敢来代,每天在邸中,同几个谋士议论着。别人不要紧,只把个江南生急得搓手顿足的叹道:“不图东北一局,丧于妇竖!”有忌他的说给八王道:“江南生非善与者,大王偶一慎重,他便怨望起来,骂大王是竖子哩。”八王果然疑起江南生来,却又念他南州送妓的前功,不欲摈诸门外。这壁厢狐疑进退,那壁厢早已风云会合了。
原来那天五儿督操归营,正抚着结儿一丝丝的雏发叹道:“儿呀!凭你有一身膂力,打得倒横行关外的吉尔杭,只年幼太小,要是再加十岁,也应代你父亲走这一遭了。你父亲此时大约还没到杨先生那里。便到那里时,知道杨先生能来也不能。”说没有完,护弁上来禀道:“有宁古塔都统下书人来要见。”五儿沉吟着一声:“传。”护弁退下去。不多一刻,早此进一个笑容满面的人来,殷殷勤勤的行了个满礼。五儿一眼看见胡服胡冠中活现出一副汉家梁栋的面貌来,不觉一惊,却不敢问他姓名,局促不安的受了一礼,说:“有机密么?”说完,也不待他答话,早指挥弁目退帐,忙推坐向前道:“奴待杨爷久了。”下书人却眼贯鼻鼻贯口的道:“请帅夫人稳重,明天夫人督操完了,荷叶岭在十里以内,假行猎为名,单骑入谷,那里却有高树深荫,绿茵软草,容我们说话哩。”五儿恍然大悟,下书人早高声道:“遵吉夫人吩咐,待后天来领取回文便了。”说着,依然应有尽有的行了个礼,退出去了。
五儿眼送着他去后,才露出一天喜色来。结儿毕竟是个孩子,没认出那下书人便是当年在孤树村盛雨叩门,红石山登坛设教的杨春华来,只觉他母亲见了他时,眉目间平变了几翻寒暖。后来那下书人竟约阿母去荷叶岭密谈,小心坎上,方始猜着了七八分,要凑上去认个真时,吃他像逃的一般竟自走了。五儿这夜整一夜没有睡稳。天才拂晓,早掠了一掠云鬓,升号开操。
你看她穿着雪一般的长裙,银一般的战袄,缟素鸾巾,白丝凤履,坐在匹银鬃宝马上,鼓吹出营。谁说她不是个三边代帅的吉夫人。正在万骑铁蹄,八门金锁,旗门建纛,羽威分曹的时候,却见护弁笑嘻嘻的走过来说:“小爷来哩。”五儿向马后看时,见结儿欢天喜地背着弓,臂着鹰,牵着狗,一步三跳的走了过来。五儿正色道:“你来做甚么?”结儿衔着指笑着,只是不开口。五儿不去理他。自督着三军,金鼓喧天的列阵上操。正热闹处,忽然一只山鸠从万人顶上直扑下来,接着便是一阵拍掌声,从帅旗后面春雷似的响入天空去。原来结儿见阿母不去理会,觉得没趣,自呆呆的望着天上,忽见一个山鸠,在他顶上盘旋着,但骂道:“你这畜生好呀,你不是笑我没人理会么?”说着使展出家传武艺来,也不将肩膊上弹弓卸下来,那弹子原早装在窝里的,就肩上一翻身,用腕力一崩,一个弹子,早直向山鸠颈根打个正着。山鸠便直扑下来。左右见他有这神技,止不住抚掌喝采。阵前兵士,只道是五儿打下来的,一叠连声的欢呼起来。
五儿心中一乐,便趁势下令罢操。看一队队归营后,自携结儿上鞍,说:“你这算得甚么,一到山高谷低中,便施展不来哩。”结儿笑着只是不言语,心里兀自笑着道:“你看阿母倒也会掇谎。依儿子说,这些牛一般的将士,怕还没那倒运山鸠的聪明哩。”心里盘算着,自伏在鞍上,摘着马鬣一根根向风中吹着顽,摘得那马觉得痛了,长嘶一声,昂头发腿,向前飞一般的驰去,直把个结儿乐得手舞足蹈,险些从马上掼将下来。五儿爱着恨着,又没奈何他着,只得遥指着一带云容翳的山峦道:“你也斯文一刻罢。看这山深谷复中,有杨爷在那里踞石顾盼呢。”说时,那山便慢慢迎上面来了。一带老树丛林,像旌旗一般,深深将兀的坐镇,绰有大将风裁的荷叶岭拥着。你想荒山古树,人迹杳然的地方,教他们母子两人从何处找杨春华去?谁知皇天佑启,自有百灵呵护,早先有一阵鸾铃声,山风微度,郎当断续的送入春华耳际去。
你道春华在那里,知道是五儿来了,也想到峰迥谷转,怕人没法来寻,便一步的从丛林外走去。那知出林一望,见寒鸦归巢,倒有千百个,却没有一匹马来。寻思这是从那里去的?又不是官路有甚么驿骑来往,那铃声却从那里来的?说着,耳际又听得一派铃声,却在丛林后面。想:这真奇了!是从那里进去的”原来杨春华闻铃出林之时,恰好五儿、结儿斜刺里从林下过去,错了路头,便两不相见了。这时五儿、结儿在满山坡绕着,总没见个人影。
五儿倒没甚么,结儿可急上来了,满嘴里喊着:“杨爷在那里?我们母子来了!”五儿忙掩着他的嘴,却那里来得及,早惊起了个在山坡下石上睡着的大汉来。他正睡足了要醒时,忽听得绝脆的声音,喊着“杨爷”二字,心中一动,便一骨碌爬了起来,从林隙里窥探,看见五儿母子缓辔从面前过去,不觉暗暗纳罕道:这不是个绝世佳人?怎又分明穿着女将军裙服,难道咫尺大营,却有女盗不成?但世上也没见过带着孩子,好飞弦鸣镝的啊。横竖现在不便出林子去,且跟踪看她,看她个底细再说。”主意已定,便从林子里暗地跟着。却听得孩子在马上抱怨着道:“杨爷也太作弄人了,偌大个荷叶岭,没指定一树一石,教我们从那里找去?”那人暗暗点着头,想:难道也为那活儿么?一人自沉吟着,忽听得背后一阵脚步声,忙回头看时,却有个人影一闪,早听得马上孩子欢然道:“在这儿了。”接着便如飞燕一般跃下马,那女子也跨下马来,早有个顾盼伟然差官模样的杨春华立在面前,执着孩子的手笑道:“我听得铃声,迎出林子去,不道你们倒先进来了。”说着,替那女人解下马鞍,铺在块石上,教他坐了,自己倚在棵树上面,背着林子,先向四面略望了望,才低低的说起话来道:“你看八王还有几天才来?”五儿道:“最多也不过十天。”春华道:“十天里边你预备怎样?”五儿道:“凭着杨爷吩咐,奴婢赴汤蹈火,所不敢违。”春华道:“既这样时,请你明天把我藏在左右。”五儿沉吟着,还没言语。春华早笑起来道:“你难道不知魏文帝用筐载吴季重入府的故事么?”五儿恍然大悟,一回头却见春华背后人影一晃,忙立起身来,指着林子里道:“杨爷你看!”说没有完,结儿早像小猎犬见了兔子一般,倏的飞进林子去,一声“在这里也”,早被他老鼠衔猫一般,衔出一个大汉来。
春华定睛一看,失声道:“你不是古凝神那里的屈济深么?”那人只狠狠地瞅着结儿,将没理会春华的说话。结儿早将他向地上一掷道:“杨父问你哩。”那人才看着春华,扑翻身便拜道:“原说是杨先生的背影,如今可给小人找着了。”春华忙扶起他来,问他来做甚么。不由那人不说出几句惊天动地的话来。
真是:雄师关外援进,百二河山应响来。
第三十五回 衙官卫霍拈须一笑 云霓幽燕弹指重关
却说古凝神到了陇上,他原是个雍容大儒,以春华比凝神,还觉多了一二分火气。他每天兀自在那里缥缃满室,丹铅堆案的编订宇内疆域险塞志,立他的千秋不朽之业。偶有馀闲,也择那些屯户壮丁,击剑盘马,纵今横古,相为笑乐。不上一个月,一百里内,四十以下的男子,都说古先生一代大儒,恰雅好武术,可知那矛戟干戈里边有不少奇趣哩。我们便学不到个文武兼全,也须学他一个字,才不愧与贤者杂居。从此无形熏陶,早造就了数万个能征惯战的屯户。只有一件事,那些屯户的造诣虽没甚么上下,也没有出类拔萃的勇将,好得凝神却并不算是遗憾。他尝说道:“王者之师,不贵匹夫之勇,只须得二三智足料事严足统众的,便当令敌无措其手足哩。”所以他很留心着屯户子弟,有聪俊的纳几个在左右,令他执捧砚伸纸之役,出其馀绪,约略指点,便拈须微笑道:“我这几个僮儿,便合摩孙吴之垒,夺卫霍之帜哩。”
那天接到春华密报,说:“东北局势已成,只许江南一军据其腹,我这里便当长驱入关,拊幽燕之背。只关中形势,冠领全国,社稷宗庙之基,非此不固。这却非仆等所能为力,还须主吾凝神先生主持全局哩。”凝神看完了,不觉抚掌大笑道:“杨春华居然来指挥老夫哩。可儿可儿,我古凝神原为这件事,所以跋涉万里,潜形销声,到这儿来结交豪俊,只把那社稷宗庙托我,却嫌太早哩。”说完,详详细细的写了一封信,交给来人,自己便顾着左右两个僮儿道:“老夫今天要考你们一考了。”那两个僮儿听说要考他们,便欢天喜地的站在两旁,候凝神发问。凝神斜倚在椅上,望着天际道:“譬这一阵归雁,明知缴在下,还当如何?”一个僮儿唤做奇采的道:“疏其行列,乱其方向,使引弦人莫知所指。但令后羿复生,恐被薛万彻所笑哩。”一个唤做宝光的道:“不然,归雁自归雁,引弦人自引弦人,天空地阔,吾行吾素。便有不幸,所失尚小,若乱其行伍,离其部曲,方寸一乱,全局尽靡,又焉知引弦人以外,不尚有张罗以待者?患难之间,端赖定力,要便未至,骚然自扰,还算得是足乱青云的健翮么?”凝神听了,不觉点首微笑。又问道:“做引弦人的,又将怎样呢?”宝光道:“凝神静气,认定一个,手挥目送,矢出如电。凭他有凌霄之翼,我自调梅和醯以待哩。”奇采慨然道:“此非王者之师也。那个雁儿,上不饮柏梁之露,下不夺庶民之食,与人无争,跋涉假途,正当纵之归去,广我胞与之恩,……”说没有完,凝神推坐起立道:“不必说了。”
一时间,苍髯白发中,平现出一段活色来,手书一条道:“秋谷既登,礼仪宜备,准冬至日,在刘上将庙行三十六屯大傩礼,酹酒谢天。那天却早是冬至前五日哩。”宝光、奇采见了一呆,想:限期太促,教人从那里预备得及?凝神见他们这样,微笑道:“你们不是疑心时期太促么?这也看平日的威信罢了。”说着盖了个小小钤章,唤进个人来,吩咐送各屯传唤去,限明天还来。宝光、奇采说这是件很重要事,还该派僮儿去。凝神道:“老夫自有用你们的去处。”说着,那人已领了传谕出去了。
果然到第四日傍晚,刘上将庙左右,早已金鼓彻天,人声压地。三十六屯的父老丁壮,不缺一个的来了。凝神原先已预备着地方,一处指点着有门有户、有准有则的驻扎地点,万人野宿,戈戟如林。要不是各屯各立着迎神灵幡,谁说他不是关中诸侯会师起义呢!
一到天明,刘上将庙影壁上,早揭出一张大傩典礼来。迎神奏乐,献爵燔燎,应有尽有。末了,却缀着一节,是立盟。各屯依着门户方向,鼓吹出队。那三十六屯,原分作四军十二区三十六队,每队五百人,队旗黄色白幡,区旗青色白幡,军旗红色白幡。四军十二区三十六队,有红旗四竿,青旗十二竿,黄旗三十六竿,临风飘荡。掩映一万八千的屯户壮丁,分三面鼓吹出营。
傩礼已毕,只见庙门上簇拥出一面大旗来,旗影里边,古凝神缓带轻裘而出,向着一万八千屯户道:“辛苦了!要快乐啊!应该各自还里去,只我们的乡里,不是淮左右,便是江南北,重关隔绝,难道便老死关中不成?”屯户齐声道:“祖宗坟墓,妻子家室,都在关中,怎便肯不还关东去!”凝神道:“我也想到关东去哩,只清室大臣说关中屯户有古凝神指挥着,都是明朝遗民,不许出关,要见一个杀一个哩。”一万八千人磨拳擦掌道:“他不要我们出关么?我们却要驱逐他出境哩!”凝神见人心可用,便道:“这不是我们应说的话,还来看机会再定罢。”说完,自进去了。
看官,凝神这几句话,觉得不太无聊么?其实他正有很大的作用在里边呢。不信你看那三十六屯,就这一夜里,聚集了各屯首领,开了个会议,说:“我们祖宗坟墓,都在关东,若真个不许我们出关去时,我们难道死了做客鬼么?不管那异种朝廷,有这件事没有?古先生不是撒谎的人,明天大家哀求他去,怕他不替我们打出个主意来!”计议已定,明日便一哄进了刘上将庙,齐声说:“我们三十六屯的生命财产,今天全盘的交给古先生了。”凝神早料到他们有这一来,慨然道:“你们便是出关了,难道关东数万里,还是我们所有的么?总是一个寄人庑下,便省些事也好。”众人听了,哄然道:“古先生既不肯同我们作主时,我们只好自己作主哩。”凝神道:“那也好,只你们的主意,便怎样呢?”众人道:“有怎么主意,不过锄耒耜,打出关外去,向虏廷讲理罢了。”凝神正色道:“这不是自寻死路?”众人道:“死了也好上坟墓,见祖宗,免得被人家脔割剥烹。”凝神长叹道:“你们既预备得一死,我难道便不是个中国人么?”罢了,你们且各自退还营去,我明天便给你们个下落。”众人欢呼舞蹈道:“古先生答允哩。”说着一哄散去。中间有一个第十队的队长,独落在后边咕哝着道:“怕明天又要变卦哩。”凝神听了这句话,猛然喊:“将这厮拿下了!”宝光、奇采两人早飞一般跃出,将那队长一面一个扳转手拿下。众人回头看时,凝神的第二句话,已从天半落下,说:“斩了!”众人愕然相顾,要问究竟时,早被奇采从腰间掣出把利刃来,将那队长的头一刀割下,登时将竹竿挑将起来道:“所不惟古先生之命是从者,有如此首!”众人齐声道:“该杀!该杀!”中间有两个同该队长有关系,原想来说情,见人头已落,便也丢了私情,服从公义,道:“苟古先生肯下这严厉手段,便不怕虏廷猖獗了。”
凝神见众心已一,便把平生经济,抒展出四五分来道:“潼关以内,我老夫已预备了。你们只须整整齐齐的进去,自有人来欢迎你们。只过了潼关,载瞬便有人来同你们打仗,那时敌人的主将,逆料是直隶督抚金庭亮,他是个江南人,老夫也曾教过他忠孝来,便不全军降伏,倒也决不与你们为难。只你们来自各屯,资望相敌,要不举定两个统率人物,将来各自为谋起来,汉族义师,便销沉在你们身上哩。”众人听了这句话,面面相觑,出不得一声。
凝神厉声道:“老夫替你们分发了罢。”说着,庙中彻天般举起军乐,捧出两位少年将军来。众人看时,见一对雪一般抟,玉一般琢的宝光、奇采来,擐甲倚剑,金碧灿烂的站在凝神左右。凝神左右顾道:“老夫前一年,早已替你们预备着两个将军哩。”说着,众人一齐欢呼着。这欢呼声,便把军乐镇压得悠悠扬扬的。
就这时候,凝神已悠然下去。宝乐、奇采,各据一座。你看他调着轻脆的喉咙道:“明天正午,各军区队长齐来听候命令。昔日弟兄,今朝僚属,军法是太祖高皇帝定的,非我们两人所私有,大家仔细这个。”说着,两对俊目,威风凛凛的,直注到众人面上来。众人被他那口风眼光一逼,一个个垂着头,抬不起来。宝光、奇采道:“各还队伍罢,明天不要误了约期。有一个误了,我们便将他替这才斩下来的头颅祭旗。”众人中那一个敢不听他,整整齐齐的去了。
两人见他们去后,才还进去卸下戎装来伏侍凝神。那知凝神一见两人,便赫然大怒。两人莫名其妙,一声也不敢出的侍立在那里。凝神道:“你们真好,平日教训着你们些甚么来的?”说着,两人早已垂手低头的跪下来了。凝神见他们惶恐样子,移坐近一步道:“你们从擐甲临师以后,便也应存个体统。屯户中明白的固多,总也有几个知识浅陋的,他若说算了,登台誓师的大将,原便是古凝神执扫司户的奴才,威信一落,老夫问你怎的指挥他们去!”说着,两人止不住伏下头去,泣请处分。凝神道:“有甚么处分?不过改过罢哩。”两人兀是不敢起来。凝神叹道:“蠢才蠢才!老夫今日之下,难道还同你们讲主仆名分么?去罢,以后各做各的事,大家不过是个汉族的有志气子孙罢了。”两人听了这句话,才至诚不二的磕了个头,勉强立了起来,退出去了。
就这天晚上,便失了古凝神踪迹。宝光、奇采觉他去得突兀,明知总有个神圣般的计较在里边,便放大了胆,统着全部屯户,鼓吹而进。那些人民见了都倚耒负的路侧闲看。那知还没到仙女关,早听得远远一阵鼓吹声。接着便有个探子来报道:“离这儿不上五里,关上的兵已出队布阵在那里迎敌哩。”奇采微笑道:“最好有这一来,本都统正要借他头颅,试我们的锋刃哩。”
说着,抢过鼓吏的鼓槌,就马上震天格擂将起来。坐了那匹马,还没经过战阵,一听见鼓声,野性勃发,竖起双耳,泼开四蹄,冲出旗门,如波翻浪裂般直向关上驰去。屯兵见主帅怒马独出,便旋风也似的卷上来。那时宝光在阵后,见前军猛进,不免替奇采担忧着,怕轻进陷敌,便将部下两军一分,抄出去埋伏着。那知离关不远,那些迎敌的清军,忽然大喊一声,膊膊将黄龙旗斩倒,一齐竖起大明朝的红旗来。奇采正高呼杀贼的,放着马蹄,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一片红云般从关上直涌起来,要收缰也收不住。猛可里震天动地的一声,原来关上军队的欢呼,却把那马吓住了。奇采定睛一看,见红旗前面,一位须发半苍的先生,指着自己笑道:“你比老夫来迟一天了。”奇采仔细一看,不是凝神是谁?忙将鼓槌向地上一掷,滚下马来。后边如潮如水的屯军,正扑奔前来,听鼓声一歇,便一步不乱的札住。凝神不觉抚掌大笑,指着关上军士道:“老夫替你们做个介绍罢。这便是我那陇上屯军都统的奇采将军。”说着,早有数骑马从关上军中缓步而出,向奇采拱手,让他入关去。那时宝光已到,便欢然将军队札住,并马入关。
真是:王师有德动天地,不仗权奇克敌来。
第三十六回 骊山烽火传中夜 易水歌声又一时
却说奇采、宝光,被古凝神指挥关上军队,舞蹈鼓吹的迎上关去,见关内崇墉夹峙,烽火参天,近倚山岩,下临深涧,好一座鸟飞不过的雄关也。到了守关行衙,各自翻身下马。那守关将军趋近前来握着两个的手道:“闻声相思得苦了。”奇宝两人也殷勤赞赏了一回,群拥着凝神入署。
那守关将姓茹字列城,原是凝神在玉峰教读时的弟子。他们自先有消息往来着,亲如奇、宝两人。凝神却从没同他们说起过。到酒食三上,才和盘托出,说仙人关原是陇上屯师的别队哩。
凝神见他们一见如故,不觉掀髯微笑道:“我们自在这儿饮酒,今天的消息,此时敢已到了长安也。”众人知道这位古先生要发命令了,各自凝神静气的听着。凝神干了杯酒,慢慢地向着他们道:“两边的军队谅都安插好了,可传令下去,便此刻归伍休息,三更出队,限黎明到长安城下。”奇、宝、茹三人听了,不觉有些迟疑。
凝神一见,掷杯大怒道:“好!你们不用老夫的言也罢。”说着头也不回,竟自还卧室去了。三人见凝神动怒,不敢再去请示,各自怀着鬼胎,传下令去。留本关兵士三百人留守,其馀分屯军作第一第二队,关上军作第三队,限三更出队,黎明到长安城下。
这夜三人眼也没闭一闭,将计划商议定了。三更一到,便静悄悄地的衔枚疾走,直扑奔长安城来。那晚陕西总督陈秀,因白天做了篇《王师平江南颂》乏了,在衙中睡得正酣。一位姨太太见天上有鱼肚白色了,先从被窝中轻轻地的起来,向房外低唤:“将燕窝粥炖上罢。”便有个侍女云髻半松的挨进房来,指了床上道:“没醒么?”姨太太点了点头。侍女凑着姨太太耳边道:“吉祥这厮,说姨太太骗了他,在婢子那里缠了半夜哩。还是姨太太打发他半刻罢。”姨太太轻轻啐了一口。
正这时,忽听得远处炮声数响,隐隐的有许多人声,不觉一呆。接着衙门背后,泼天格地呼喊起来。那衙门紧靠着北门,这一声喊,便有天崩地塌之势,如何不将陈总督惊醒。他“霍”的从对召明光的梦中竖了起来,摩挲着倦眼一看,见半个人影也没有,忙唤姨太太:“快拿冠带来!”却哪里有人答应他。听得呼噪声越近了,禁不住他下床来,不问青红皂白,拉着帽儿便向头上一套。那知那新皇帝颁赐的那颗珊瑚顶儿,早被姨太太从百忙中摘去了,像是国丧样子的,秃了顶儿,喊怎的怎的,要向衣架上抓取袍套时,却又单剩了一条姨太太平常着的裙子,不觉短衣衩裤,戴着大帽,弯着身躲着足,形容可掬的着急喊:“姨太太快来!”喊还没完,早天崩地塌的一声,从房外直扑进几个穿着陀罗金边得胜褂的两个勇士来,一见陈总督那副鬼脸,不觉笑弯了腰道:“请大人放心罢。”说着,将他缚一个结实。陈秀忙问:“做甚么?”两人声也不出,就他照人合欢的灯光下,将得胜褂扯下,活显出两位屯军都统奇采、宝光来,指着陈秀笑道:“才不住了,请大堂上去罢。”说着将他拥了出去。陈秀是出进惯的熟路,见平日卫队密布的地方,此时静悄悄地的一人也没有,只远远地从大堂上漏出一种威严肃静的金光来,一阵蜂拥,眼前不分青红皂白,只疑是查办大臣来递解入京的一般。一到堂上,见烛光黯惨中间,挂着一副烈皇帝御容,不觉顶上如天雷般劈着,全身被名分两字压着跪下去道:“罪臣该死!”烈皇帝身侧一人厉声指着他道:“朝廷将南陲重镇委你,你现在将那南韶总镇的印信那里去了?”陈秀只有碰头求死的分儿,哀告道:“失律降寇,罪当万死,乞将这陕西总督印信赎了罢。”那人怒叱道:“拉下去罢。”奇采、宝光身后转出几个人来,将陈秀簇新留起的辫子,着地一拖,便猪一般拖下去了。
你道那立在烈皇帝御容旁边的是谁?不是形踪诡秘的古凝神先生,还有谁!他是甚么时候进来的?早得很,天还没亮,他老人家已大踏步进了西门哩。他可不是飞进来的。当天晚上,他老人家不知那里得了一辆青牛,驾着青云,捧着青盖,罩着青帷,障着的车儿,先已等在关后。他从关上一怒下来,才跳上车,早碧沉沉的亮起两盏灯来,一鹤鳖玄巾的仙吏,将缆绳一拎,飞一般的真个腾云驾雾。不上两个时辰,早已见长安城,黑压压的露在前面。那城上军士,正半梦半醒着在那打盹。凝神向车侧一个机关上一揿,登时从灯前冲出一股青气来,如游龙一般,向城头飞去。那守城军士闻得一股清香,半张开眼,向城下一望,来不及的跪下来。
你道这是甚么缘故?原来长安城里,老君祠中也有一辆青牛车。人说老君的神灵比天还灵,今天忽地见老君坐着青牛车在城外,不知从那里群仙会上来,谁敢不快把城门开了!却不想到老君若要从城门中出入时,这老君也太笨哩。凝神见守门的下城开门,便吩咐仙吏,将车儿调正。看城门启处,便有一阵五声协律的仙乐,从车上送入城去。守门吏认是有许多仙官来送着老君,那敢不一个个磕头如捣葱一般,伏在地上道:“仓卒奉迎,没带着香烛纸马来,乞众位大仙饶恕这个罢。”说没有完,登时山一般的青云从城门外涌进来。知道是车从进城了。那没有下城的兵士见城外云雾迷漫,有许多阴兵,像护从着老君一般蜂拥而来,把胆都几乎吓碎了,也跪在城头祝告着。一时城上城下,被青云蒙着,但听得千军万马涌进城来,却眼也不敢张,怕给神仙见了,葫芦里的宝剑不是耍的,只得闭着眼,由他进来。那知正这个时候,自己颈根觉一个个冷飕飕的,却一个个跌在血泊里了。几百个守门军士,不上一刻,便一声不出的被假老君送上玉霄宫外去了。凝神这时才收了青云,回头一看,见奇采、宝光两人已站在面前,心照不宣的相对一笑。
凝神早从衣袋内摸出一张纸来,给两人道:“照此去做罢,限一个时辰后,到总督署来听令。”奇采、宝光两人伸纸一看,见第一行明明白白写着“四门放火,一路杀人”八字,不觉咋舌不语。凝神笑道:“蠢奴,老夫难道还没说仁义二字么?这才是大仁大义哩。”说着,牛车辘辘的向总督衙门去了。
奇采、宝光两人没奈何,只得吩咐军队札驻城门,每人领一百亲兵,分东西两路,绕城拣草棚茅屋不值钱的地方放火。除是遇了亲兵,大刀大斧,抬枪土炮直打过去,其馀一味的喊着“杀”,不动手。登时满城沸腾的像热锅里螃蟹一般,不住的向外爬。这时凝神听得杀声已起,知道是时候了,缓辔不惊的慢慢向总督衙门来。到逼近时,见已有一簇明灯,横戟的清兵拦住去路。
凝神一见,驱车直进。那青云一般的法宝又放出来了却比进城时淡了些,给那些清兵看见了,心头不知不觉的像浇着冷水一般,一双双擎枪举刃的手酥起来了。凝神忽的将车停下,从彩云缥缈中,朗朗道:“我奉灵霄宝旨,来稽察下界功过。你们的心上都有玄穹使者,画着功过符在那里,快褪下衣来,给我看。”那些清兵先已吃惊着,想今天怎满身酥化起来,一听这句话,才知道太上老君在前,不是顽耍的哩。先有几个人觉得心上的符号,决不会有一功一德的,怕被他看了出来,宝剑斩了,还要做没头的鬼,早跪下地来哀告,求太上老君:“饶了我罢!”你老人家不听见四城门上已喊杀连天的卷地奔来?我们还要去打仗哩。”请你老人家明天再来稽查罢。”说没有完,一彪军从夹巷中钻将出来。那为首将领鹤顶雀翎,全身胡服,一见凝神,便滚下马来。
你道那人是谁?正是茹列城。他领着第三队到城下时,见城门大开,四边杀声大起,知道已经得手,却不知怎样的天还没亮,便攻进城去。正想探个明白,早有奇采手下的亲兵传过一个命令来,说古先生吩咐茹将军,快向总督衙门杀去,到那时自有人来接应哩。列城听了,暗暗想:古先生难道是天外飞来的不成?只那命令却又是千真万真的,不管青红皂白,便闯进城,杀奔总督衙门来。却好见有许多清兵,向凝神跪求着。
凝神见列城已到,一声:“把这些认贼作父天谴不赦的杀了!”列城关上军,便如猛虎般踹进清军阵里去。一时那些清兵,除爷娘替他多生了两条腿的外,一个个的头像三秋橘柚一般,随着刀风从颈根上落了下来。
凝神见已得手,早从车上发出三个号炮,打进总督衙去。那时陈姨太太正扶着个俊俏跟班,从上房三脚两步的钻将出来,一见凝神拥兵直入,早软瘫在一壁,索抖抖的道:“大人在后边。我们是大人吩咐同走的,并没有奸情卷逃的事,请各位饶了我们罢。”列城叱道:“谁问过你们来,这不是自己供招?我这宝刀下,放不过奸夫淫妇乱臣贼子!”说着,举刀劈将下去。凝神笑道:“将军何苦替虏吏报仇,放他们出去,也给人间不忠不信的做个榜样。”列城一笑,半刃指着他们两人道:“滚罢!”两个欢天喜地像狗一般钻将出去。那知败下城来的清兵,知道督署已破,饭碗已碎,脱下军衣做个强盗时,非但衣拣好的,食拣精的,便是老婆也不怕没有千姣百媚的,便一伙儿到处劫掠起来。却好姨太太同那才脱藩笼的跟班正钻上街去,一丝不走,碰个正着。一人将姨太太拦腰一抱,说:“这是我的哩。”一人见再没别个可抱的了,只得拉了跟班道:“我便权当你是个老婆罢。”可怜他们两人辛辛苦苦的逃了出来,满意享几年锦片般艳福,那知翻替溃散清兵,送了个活礼。那两个清兵,正一个拥着一个,鼠子般的想往城外溜。忽然喊声大起,奇采、宝光两人却好从东西两城门杀来,把这些残兵一搅,搅得落花流水。那一对活礼物,不知真个被人始终拥了去没有,却是个疑案。
再说凝神发落陈秀以后,才欢然向三人道:“如何?要不是我这一激,陈秀此刻还在那里拥衾高卧哩。”三人直佩服到五体投地。凝神唤将神牛车收拾了,将来还有用处,一面自凭几观书,整暇如旧。三人自辞退下去,安插着自己军队。那时天已亮了,全城百姓听街上没甚么杀声了,开出门来偷看时,见朱印斑斓,已满街帖着大明军的安民整军的告示,不觉欢天喜地,各自香烛箪食的见天上飞下般的古先生。
正这个时候,东门口一骑马直闯进来。这骑马是谁?是清廷兵部的一等差官,他没出京时候,江南生已离了八王。八王这时已内溺嬖妾,外蔽娈童,把入关时弯强压骏的志气,十分中九分九都消沉在温柔乡去了。清帝听说吉尔杭暴卒,关外又接了几个消息,说匪势日张,兵力不足,巡边使中途暴卒,请速派大臣,统师镇辖,便严旨促八王起行。
八王没奈何,只得领旨出都。那天到了芦沟桥,见古木萧条,寒波呜咽,不觉悲从中来,向着苏重儿道:“送人出京,例当此地分手。本邸眼底佳人,脚跟千里,已柔肠寸断,经不得卿这销魂别泪了。卿也是还去的时候了。此去多则半年,少则三月,那时当已桃李着花,满城春色,好与卿举杯抚弦,各道离哩。”苏重儿掩泪无语,道声珍重,缓缓去了。
八王眼看着绣幌朱轮转入林际,只得硬压着心肠,传令起行,便这夜宿了长辛驿。猛然想起一件事来道:“据密探报告,关外为首的,听说是古凝神的弟子。那古凝神在玉峰讲学时候,我正统师江南,也曾执贽称弟子,代国家揽宿儒。他虽把我的问业帖子退了还来,却也没甚么十二分拒绝的意思。那时匆匆还师,没同他周旋。如今他在陇上,穷困得不了,倘诱以甘言,给以重利,或者空谷足音,跫然而喜,亦未可知。要是他一向我,不要说杨春华,便是江南一带那些遗民逸老,怕一个个都要来应博学鸿词科哩。”计较已定,便请个文案来,授意他千改万窜的,做了件函稿,备三十六色礼物,差亲信护弁送将过去。
正是那天护弁赶早到了长安,不管横直冲将进去,给守城军拦住了,问他找谁。护弁冒冒失失道:“找古凝神先生去的。”守城军听是找古先生的,忙放了他进去。他一早晨赶了三十里路,觉得肚子饿了,想找一个馍馍店去吃喝一回,当前便是一家挂着个青布招子,见大家脸上都活现出一种欢天喜地的样子,心里想:陈总督真能干,他到陕西不上半年,竟做到这万民和乐的地步,可见中国原有好人才,不过明朝皇帝不会用人罢了。你看一经吾朝收用,便居然是个西鄙屏藩哩。正自言自语着,忽听得一阵脚步声,整整齐齐走过一队兵来。当先一面大旗,写着“陇上大明军”五字,觉这“大明”两字碍眼得很,想吾朝没有这军队呵。才踏进馍馍店,早被军队赶上来,一把抓住问:“你是那里来的?”护弁举起大拇指来道:“八王爷的护弁,到陇上去见古凝神先生的。”抓他的兵士微微一笑道:“看古先生的么?”护弁昂然道:“自然。”兵士道:“直告你说,古先生在总督署里呢。”护弁道:“很好,烦你引吾去罢。”兵士道:“原要带着你去的,请你放心罢。”说着,横拖直拽的抓了他去。护弁忙道:“慢些,这不是款待天使的礼节呀。”说着,已不由他分说将他拖出去了。你看他红缨帽歪了,得胜褂褪了,马蹄袖断了,爬地靴脱了,半走半拽的被大明兵拥了去。兀自在路上吓人道:“你们仔细着,把天使得罪了,古老头子治起来,要我求饶也不要。你们该是死在头上了,把天使当作甚么?天使在你们眼里,不值一钱。到古老头子那里时,天使说饶了你们罢,他不敢不饶;天使说杀了你们罢,他不敢不杀。这天使是从皇帝家来,满身都带着些皇帝气味,你们难道一个个鼻子都塞起来了,闻不出一点的么?”他自一个人咕哝着,谁也不去理他。只有两旁的闲人指指点点的在那里笑话。不多一刻已到了总督衙门,他那时才吓得魂不附体,除着骨节里抖动声,再也没有一些声息。原来他到头门上时,见总督署的横匾已劈做两段,掼在一边。两旁石柱上高悬着两面大旗,一例写着:“攘夷存夏”四个大字,叫他如何不急!
真是:西来兵马如荼火,半壁河山入壮图。
第三十七回 制中权书生进大计 探敌信江左出偏师
却说八王才发护弁去后动身,在马上,见山河苍莽,关塞绵连,慨然想起江南生来,道:“此人若在,必与我联镳并辔,在马上论天下事哩。”平日在温柔乡中,觉得去虽未忍,留亦无补,轻轻地放他走了,如今脂粉心肠,被河山灵气一洗,便憬然有悟,如失左右手哩。一壁想一壁叹道:“闻鼙鼓则思将帅,汉帝异时,犹忆颇牧,我难道便忍弃置此人么?”依他的意,便要立时差个人找江南生去。
那知正这时候,忽见一个书生,负着剑从田陇上直唱过来道:“郦生之肉,张仪之舌,澜翻不竭,安其邦国。”唱着走着,直闯到马前来。两边卫队吆喝着,他大笑道:“我道是甚么八王,原来是倒提的王八!”卫队听了这句,刀枪乱下,便要结果了他。他只是立定了冷笑。八王心知这人不是凡相,忙传下去道:“好好扶这位先生过来,本邸有话同他说呢。”卫队心里兀自奇怪,却不敢不分开条路让他进来。那书生一见八王,长揖道:“草茅之士,非亲无故,原不应冒舆从,只以当涂之识,已应汉家,白鱼之瑞,启诸周发,而殷顽转侧,更始未亡,戎机一蹶,满盘全错,殿下若愿采曝言,则请下马修礼。仆虽粗犷不欲以功名动人。”说着,拱手立在马前。八王眼底见活现是个江南生,抚掌笑道:“本邸便为先生下马了。”说着,翻下马来,执辔在手道:“请先生赐教罢。”书生道:“现在江南关外,羽翼已成,朝廷以讨贼全权,付诸殿下。殿下掣师北行,则江南非朝廷所有。若浮江而下,天下形势,又在西北,此两难之势也。殿下今日陈师鞠旅,似已定方向,不识尚有较草茅所识,高出一层否?”八王瞠目若失道:“诚如先生言。本邸原受命赴通,接收吉尔杭军队的。江南潜寇,初谓不足重轻,他们有能力掠江南而有之么?”书生微笑道:“江南一师,有灵芝老人为之谋,石声、迪仙为之将,具区三江阻其险,便是大军南下,怕也未必能全胜哩。”八王听了变色道:“他们竟如此猖獗么?”书生冷笑道:“猖獗久哩。殿下今日才知道么?他们现在正枕戈待旦,只候殿下马首一北,便号召三吴子弟,据石头城,奉赣王由松建朱明正朔,出师北上哩。”八王听了,沉吟道:“本邸已受朝命,难道便移师江南么?”书生仰天笑道:“不图赫赫无勋,其智乃出于圬匠之下,圬匠开基建础,举一反三。江南关外,其势相等。殿下一去江南,怕关外汉军,不直据燕京,建瓴以取江南么?”说时八王马前,早有两个雄纠纠气昂昂的侍卫,见书生狂态,忿忿地拔出佩刀来要劈。八王忙叱喝他们下去,回头向书生道:“得先生一言,为开茅塞,还望尽情指教罢。”书生见八王这一来,不觉佩服了,抵掌放论道:“天下之势,现在宛洛,宛洛据天之下中,有四脉八络之妙。南控湖广,北铺京畿。得一大将驻此,南北通衢,隔夕可达。远人闻之,不敢轩足矣。即有变,用节节为营之法,各省督标,循环相应,以疲敌人,此知武子分四军为三之法也。”八王听了耸然,复问道:“请闻其说。”书生道:“江南有变,殿下以江宁之兵,入太湖;移皖南北兵,以入江宁;分宛洛之兵,以镇皖南。关外有变则移幽蓟之兵以北征,分宛洛之兵以入卫。因垒就粮,无转运之劳,建中标外,制虚实之宜,事未有利于此者。若弃天下之中,专向一边,彼有犄角之势,吾陷奔走疲敝之境矣。惟殿下图之。”
八王听了,不觉眉轩目动,恍然大悟道:“微先生言,此军休矣。天祚大清,使先生惠然来教。本邸今天便下令暂驻,请旨定夺。”书生道:“请旨定夺,便兴盈庭之讼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殿下以手足之亲,寄疆场之重,苟利于国,专之可也。倘循名定分,不过一报告之劳下耳,曾何必顿师不进,以待千里外之制断哉!殿下用鄙人言,今日便定,不用鄙人言,即进师通州,毋多留一重中途迟滞之痕迹也。”说着振衣欲去。
八王忙牵裾挽住道:“谨从先生言。只本邸却不放先生走哩。”书生也无可无不可的答允了。八王便传下令去,改向宛洛进师,并马而行,纵横今古。八王自恨相见太晚,也向书生说起江南生来。书生只微不语。那晚到葛家屯下营,沿途地方官不防他改变行程,忽然到来,仓皇奔走的跪请圣安,供张酒食。八王敷衍了一个更次,才还进来,笑道:“真累死了人。从明天起,一概蠲免罢。”
这夕便同书生小酌到三更,送书生到别室安置。那知明天正预备起程,派去伏侍书生的来说:“那位先生不知怎样的走得无影无踪了。”八王听了,如失左右手,忙派人四面找去。那知大海捞针般,把十里以内的稻田都几几翻了转来,再也找不到半个影儿。八王只得休了,自进兵宛洛。那时江南义师,早已得了杨春华的密约,灵芝老人暗地简阅已毕,便约着石声、迪仙到自己庄上预备举事。一时东南豪俊,故国遗臣,云起响应的陆续到来。却好那时正是新稻上场,农家休息的时候,乡间乐趣,正自不少。
灵芝老人,本是风流潇洒,吹弹名手,家中原有一部鼓吹,都是十四五岁的女子,能歌玉茗四梦。老人有时指点一二,便斐然成章。那时新将洪昇《长生殿》闻乐一曲,改谱入十番锣鼓中,氍毹一上,早已名播东南,都说汾湖北岸,是霓裳羽衣之乡,脂粉笙歌之窟,便比阮圆海家乐,也清俊了许多。很有些过江名士,执贽入谒,请奏雅音。灵芝老人笑道:“山野鄙人,上不关国家之重,下不系苍生之望,没有才学,弃新朝铺弼。家里有的是几个略识笙歌的女孩子,横竖残年暮景,没法消遣,搬弄着他们做些不值知音一笑的勾当,那里足供大雅。”一席话,半真半假,把那些名士听得汗流夹背,坐席未暖的逃去了。所以汾湖一部,几成了只应天上,难得人间的清歌。
灵芝老人这时却用得着他们了。写了几十分请帖,向平日志同道合的送去,说试奏新歌,恭迟芳躅。这一请帖不打紧,风声传将出去,都说不晓得谁是有耳福的,受下这请帖,连吴江县知县也写了封信来,说愿屏绝皂隶,来听雅奏。灵芝老人复他道:“这不过是曲律家的聚合,待删改定了,再谨迎高轩罢。”吴江县没奈保他,只得垂涎一尺的罢了。
到那一天,胡石声、梁公炎等都来了。公炎本是个曲中能手,他一家姊妹兄弟,没一个不是精娴律吕的。灵芝夫人是他的次姊,老人正乐之功,大半出于闺阃,所以见了这帖儿,不觉欢然道:“不图姊夫擘画东南之馀,还有这好整以暇的雅举。我原要去找他,一个东南大计,借他哀丝豪竹,由我虎踯龙拿,要是大功告成,今天这一行,便是盟津之合哩。”
胡石声原是武人,不要说词曲非其所长,便是请他写几句略涉绮丽的文章,他也要作色向人道:“大丈夫出为大将,建攘夷存夏之功,入为经生,定三纲五常之位。浮华末艳,是闺阁中女儿事。当此河山变色,天心未定时,我非特不屑出此,且不忍出此呢。”众人听他这一场议论,便再也不同他说这些话了。
这天灵芝老人偏送了这试奏新乐的请帖过去。石声合该撕个粉碎不去理会了,那知他将帖儿看着沉吟了一回,忽然抚掌大笑道:“这新曲必定玄妙非常,我倒要破例为他一走哩。”说完,便不待明日,立刻拨了个小船横剪汾湖,向灵芝老人家来。一时间东南人物,雄姿英发,照映生辉的聚会在老人家里。接着松江王飞,江阴严式典等那些名满东南的人物,连一连二的来了。
草阁筵开,池亭酒暖,灵芝老人执杯笑道:“《长生殿》闻乐一阕,原是老夫年来同拙妻弱息消遣春风秋月的闲笔墨,那里足供大雅。今日有一件下酒物在这儿,请诸君赏鉴罢。”说完,向立在旁边的侍儿道:“去停云小姐处,将昨天藏着的那件东西取来。”侍儿去了。
灵芝老人微笑道:“凝神故自不凡,他居然克日出关哩。”迪仙欢然将筷击着案道:“铜山西华,洛钟东应。吾家天壤王郎,便也足与竞爽哩。”石声道:“我早知这张请帖必藏着许多玄妙,果然这样。我便要浮船断锁,上铁瓮城,招国鬼归来哩。”众人不觉击节大笑。却好那侍儿送出一卷东西来。灵芝老人接了,展将开来,却是张《江南水道图》,图角钤着个“停云”二字的小印。
众人知是灵芝老人家四小姐的笔墨,先已肃然起敬。老人定了定神,指点道:“这是松江,为长江之尾,离南京八百馀里,有锁钥之势。而守者非人,若得一师崛起于此,则河运一绝,东南之供应断矣。”王飞听说自己那松江是东南锁钥,“霍”的立起身来,拍着胸脯道:“某早预备着一千五百的男儿头颅,去向胡虏讨一个抵十个的交换哩。”石声道:“差了松江一隅,虽长江尾闾,但义师之起,非比割据。春秋大义所在,要先定建中立极之基。松江僻处海隅,假松江为开始一着,非所以树天下讨贼复国之声也。弟意不若由江阴陵进师,并严公之众,直拊建康,昭然使天下知我旌旗所至。三吴子弟,忠义尚多,海陬下邑,会当付诸名地应响者耳。若移大师以图之,狮子搏兔,恐倒置本末矣。”
说时,满座鼓掌起来。灵芝老人莞尔笑道:“仆岂不知此哉!正欲养全师以图建康,所以必先有事于松江耳。”因指着图上道:“松江之师一起,金巡抚必循水道东防海上,而移建康之师,道长江由江阴陵以镇苏州,于时我乃以松江之师,掣苏州新至之兵,集全锋以蹈建康之隙。一路自有式典所部馈粮备舟。不出十日,大明之帜,已在秣陵关上矣。”灵芝老人说没有完,式典、石声、迪先、王飞诸人没一个不抚掌道:“大明万岁!有老人一着,我们放心去做事哩。”
正说着,屏角嘤咛,似有人在那里说话。侍儿走上来笑向灵芝老人道:“四小姐请主人说话呢。”众人听了,肃然不哗。灵芝老人不待听完,早拈须笑道:“我还没说完呢,要紧些甚么?”迪先问:“是甚么事?”灵芝老人笑道:“昨晚同你那些外甥闲话着。他们说松江奇师,固不可少,但更有进于此者。金抚院抚吴未久,那些军士还是乌合之众,只用一人之力,将他首级从颈项上提将下来,苏属府县,怕不如蒂斯脱。这不过女孩子家议论。金抚院便疏于防护,世无荆轲、要离,又谁任这事呢?”座上一时有许多人立起身来道:“此有战必胜之奇兵也。大哥叫谁去,谁便享这发难的大名呢。”灵芝老人正色道:“此非所望于诸君也。某所期于诸君者,不在是。若必欲徇女子之请以弃其远大者,玉玺犹在,某当请先皇帝之灵以诛之。”众人听了,惕然不敢声息。
原来灵芝老人前因修治船坞,从汾湖傍岸挖出一枚玉玺来,上刻着“瑞祥之宝”,知道是怀宗烈皇帝的别篆,便恭恭敬敬收了起来。这天灵芝老人便请出这万岁玉玺来,众人那里敢违拗他。灵芝老人便举杯向王飞道:“吾兄子弟乡里,胜甲三千。举指一呼,转瞬可集。这是东南衅鼓起师的第一步。晨鸡晓唱,非吾兄莫属哩。”王飞大喜道:“老人放心罢。某明日便还去,一到松江,东据吴兴李李,西下宝山石塘,长驱直入,来会诸公于石头城下哩。”灵芝老人道:“依吾兄言,大事去矣。松江绾三江之枢,交通之中,而非根据地也。吾兄若一务近功,锐师轻出,三泖之间,四通八达,敌以轻舟乘吾师之后,不出十日,吾师将进退失所矣。弟所望于吾兄多发檄文,少出军队。内以起忠义之人心,外以乱敌军之指挥,虚张声势,俾敌人移三吴之师于一隅,然后吾等乃得乘虚以袭建康。不过苍头突起,独令吾兄去首犯其冲,是所不安耳。”这一席话听得王飞汗流浃背,满面惭愧道:“非老人方,几误大事。弟今天便走,诸君尊重着罢。”说完,推席而起。原坐着船来的,便抢开众人,放船走了。
真是:艳曲偶传霓羽舞,偏师先动汉诸侯。
第三十八回 粗客出嘉猷松江唾手 狡奴娴军略石瓮设奇
却说王飞脱席上船,放了棹,见明湖春水,绿上万家,想:今天孤舟刺水的,不上十日,便是龙争虎斗的人物哩。不觉高兴起来,扣着舷,嘴里呜呜的歌着。他不识词,不解曲,正不知呜呜些的是甚么,大约不过是几句快语罢了。
不到两天,到了松江。那时正是田家休息的时候,那些里中豪俊,一个个闲着,像渔户般只等牙子王飞来开秤。一见他到了,先已有些人来找他。他把这回事说给众人听了道:“我们中间,十个里倒有七八个是强盗,如今要把强盗面目改了。第一件,强盗的威力,是在乡下的,如今要施展威力到城里去了;第二件,强盗是寻惯百姓的,如今要寻官府去了。甚么叫强盗?同义师的分别,原不过如此罢了。其馀枪是长的,刀是快的,强盗手里的东西,难道便不是义师用过的?所以从今天起要与兄弟们约,以强盗行为,达义师志愿,便是死了,不较悬首藁街的体面了许多么?”王飞还没说完,早听得彻天般欢呼声,从众人嘴里奔出。
不出三日。松江便发生一件大事来。那年却好雨水多下了些,田家原有些不放心,忽听得从城里传出个消息来,说新朝眷念民生,又因东南是财赋之区,每年天储正供,半赖着苏松太几属,今年雨水太多,穷民势将失所,现已准定开仓平粜哩。各属听得这个好消息,大家扶老携幼的入城去。登时松江城内,平添了上万穷民,每天在提署府署前打探着平粜日期。那知那些差人也不说本官并没有这个意思,理也不理他们,人越聚越多了,便用皮鞭来抽。
这一抽,便抽出事来了。那些穷民正抱头呼痛的避着皮鞭,突有几个人在人丛中攘臂道:“这种瘟官,骗了人家来,又不理会了。我们都是丢了耜头铁铲来的,如今还去,田也荒了,地也白了,早是一个死,不如同这瘟官拚了罢!”说没有完,早听得一声鼓噪,像千百只饿虎般扑进署去。中间先有个人拔出刀来。将一个差役夹颈一刀杀了。旁边许多人应声而起道:“如今杀了人,事越闹得大了,不抓出这瘟官来,压他立个亲笔赦令,将来便一个个多是死哩。”说时,众人一拥而进。
提督苏逢吉,正听得署前人声涌动,走下台阶来问讯,早见几个卫队头破血淋的逃走进来,说:“了不得了,有许多百姓打进来哩。”苏提督不知甚么一回事,口还没开,宅门上天震地动的一声,连门连槛连墙连壁一齐塌了下来,登时万头攒涌潮一般冲进来大呼:“莫放走了瘟官呀!”苏提督想:这瘟官可不是指我,亏全家到西湖去了,仗着一身蹿跳工夫,自己还逃得脱。且到了城外提标第三营里再说。说时,那些人已直撞过来,只差得三四步远,忙指着众人道:“你们留这头颅在颈上,待本宪来接着肩割罢。”说着,一蹿身跳上屋脊。众中便有个人也是一蹿上屋,由他们两人像走马灯般去出着辔头。众人见苏提督已去,翻没主意了。但见一人排众直出,立在阶上道:“事已如此,打主意要紧。我们进城,是请平粜来的,便闹到这地步,也不是我们的过处。他们那些府县缙绅,难道一个个都死了么?快去请他,不怕他们不来。来了,便不是我们的事了。”众人见七个一起,八个一起的奔出衙去,不多一刻,把府县大老爷同缙绅先生一个个像捉猪般的捉了来。那人一见,便指着几个座位高踞俯视的请他们坐了。每一个座位旁边,夹立着五六个雄纠纠气昂昂的人物。眼看那些大人先生只有抖的分儿,那人才高声道:“府县大老爷同众绅士都在这儿了,你们有说话尽管说罢。”堂下一人道:“我们求大老爷作主,把瘟提督再也不要放他进城来。”那人道:“大老爷说,他也不愿放瘟提督进来呢。”阶下一人道:“我们请大老爷作主,把常平仓开了,办平粜,救百姓。”那人道:“大老爷说他也愿办平粜呢。”阶下许多人道:“我们求大老爷作主,树起大明朝旗来,不认松江是满洲的土地。”说时,座上那些大老爷都目动口张的,想说试不得,早被夹立着的人将刀鞘一举,吓得低下头去。那人便高声道:“大老爷说,他原也不服满洲,要替大明报仇呢。”阶下听了十分之三,忙欢呼起来,十分之七也接着欢呼着,登时不知谁早预备着的,衙前旗杆上已竖起一面大旗来。那人又高声唤道:“你们各自还去,听着大老爷命令罢。大老爷乏了,要后堂去歇息哩。”说着,不由他们不歇息,苍蝇攒瘌痢般的将几位大老爷拥进去了。那些大老爷可自歇息去的。是的,歇息是件乐事,那些大老爷可当他是乐事么?那里有甚么乐!只恨眼泪被眼前雪一般亮的刀禁吓住了,不敢流出来罢哩。你看他们被几十个人,拔刀露刃的保护着,却也有茶有水,有酒有肴,上宾般的看待,只不许说一句话。
一时,那堂上指挥的人,见众人十停中已去了七停,其馀三停,约莫也有一千多人,整整齐齐的站着,他便发出命令来。派一百人分守四门,三百人抢提标第三营,五百人扼守苏松要口,五十人驰往四乡召集民团,五十人保护提署,却全用着府县名义。分发已毕,便退到苏提督签押房里,写了封手书,差人坐飞划船到汾湖北岸灵芝老人村上去了。
你道那人是谁?除了王飞还有谁!王飞这时分发已毕,才到那大老爷歇息的地方来转了一转,嘱咐了那些看守人几句话,回出来。又点定几个旧书记,写着各种文告儿。然后骑了匹马,自己跑出城去。只听得隐隐有喊杀声,知道是与第三营接壤了,便放着辔赶将过去。那知还没到那里,早见有许多人败将下来,疑是自己的人,忙闪入树林里去。不多一刻,便见旋风般卷过一队人来,见他们秃头跣足,身上却还穿着红镶边白护心的马褂,只因跑得太快了,没看见护心上标着的记号,大略总是第三营了,不觉喝了声采,一拎缰从林子里直蹿出来,向前便追。接着背后像有千军万马直冲过来似的,知道是自己的兵追上来了。马蹄到处,听得前面清兵呼兄唤弟的道:“追急了,我何苦来替人家拚命。卸下衣来,当义师罢。”说时,几百个人一齐卸下马褂,一人将龙旗扯碎了,缚上根白肚带,竖在当路。王飞这一喜,却也不小。那知追上来的人愈近了,还头一看,见漫山遍野都是穿着清军服色的,横戈攒矛,直向自己攻进来,不觉“啊呀”一声,要抵御时,又没带兵器,只得向刀林中伏鞍一钻,一仰首,更夺了枝长矛,就从人丛中杀将起来。正觑定一个官长模样的喉间一矛。那官避也来不及,堪堪只差一二分了,忽见一骑马直闯进来,狠命将矛一挡道:“哥哥,这不是外人。”王飞一看,见正是那派去攻击第三营的首领,忙将矛凝住问:“怎的?”那首领道:“第三营全降了。第三营被苏逢吉这厮召来,认第三营是一路上人,没防备。三营游击,便是他。”说着,指着那官长道:“他便出不意在第二营中,杀将起来,他还是个功臣呢。我们快合着追赶第二营残兵去罢。”王飞不觉欢然收回矛头,将矛向后一挥,带全队追将上来。前面那些残兵,原早已竖了降旗,及见追来的军队中自己发起呐喊来,便认是有内变,将降旗倒拽着再逃。那里禁得起王飞率着前队风一般的卷来。不上半里,早又追上,那时想降也来不及,早被义军一卷围住,炒饭般的抄将进来。那些迟跪下半刻的,早已杀倒了不少,只留几个膝盖骨灵便的才将性命留了。
从此松江新兵旧兵,联合一起,一面出示安民,宣告大义,聚粮设戍,成了个海滨重镇。这个信传到苏州去,金巡抚吓坏了。因失陷属城,有关功名,忙将苏城内外的兵全数调赴松江。
这个消息传到江宁,把江宁将军福琦吓得从座上跳起来,一叠连声唤传旗牌。旁边有个幕客姓林名世杰的,是清朝第一科的探花公,他因恋着秦淮河上眉楼画桨的馀韵,想顿下虽散,总还有几个胜朝名妓,所以一住数月的充劫火中探香使者。福琦原奉过廷旨,说新朝初定,殷顽未歼,笼络人心,须自文人做起。江南为文章渊薮,便费几百万金收几个卖身才子,于朝廷不损毫末,却藉此可宣恩布德。福琦所以非常优待着林世杰,留他住在署里。这天却好同坐着,林世杰忽然记得“感恩图报”四字起来,问道:“大帅传旗牌来做甚么?”福琦道:“传他吩咐各营,预备开赴苏州罢了。”林世杰笑容可掬道:“差了,大帅将重兵调开,将置龙蟠虎踞之险于何地?斗大苏州城便陷落了,有甚么要紧?仆意还该空苏州之戍,以诱若辈之人,然后捉之如釜中鱼鳖呢。”福琦道:“然则将如之何?”林世杰道:“这有甚么说的,不过拥兵不动,待其自毙罢了。”福琦不懂这话。林世杰道:“这很易明白的。松江非举事之地,苟非假是以牵动江南全师,便是海上呼啸而集,没有大志的群盗,若是将假是以牵动江南全师的,我这儿一动兵,便落奸计。要是群盗时,苏州金巡抚标下尽可了之,又何必动兵?”福琦听了,恍然大悟,竟没有动兵。
那时汾湖江阴之众,早已摩拳擦掌的等松江消息。一天听说王飞已克复松江,军气越发蓬勃起来,只待江宁一有动兵消息,便星夜出师。那知等了五六日,还没一些动静。灵芝老人向迪先道:“福琦是个庸奴,他没有不仓皇移防的,难道有人教着他么?且再等一二日看,若还没消息时,老夫要变计了。”迪先问:“变甚么计?”灵芝老人微笑道:“且等一二日后再说罢。”
正这一天,金巡抚忽然送了个委札来,请灵芝老人主持汾湖一带江浙十一县八十二镇的团练事宜,说宁苏军队,不日全赴松江,后路空虚,全赖团壮守助呢。灵芝老人掷札于地,叹道:“好呀!”
真是:贰臣亦有千秋计,天末风云又一进。
第三十九回 一棹载佳人朝山拜佛 千人下名邑行赏论功
迪先拾起来看时,灵芝老人叹道:“如何?我说有人教着福琦,这一封委札,明明已知道有我们这儿,特来打探行藏的。不出数日,你看嘉禾常镇,便有人来监视呢。如今江宁督标的兵是不动定的了,我们应该别作计较。”迪先道:“他既是来打探的,姊夫赶紧复他说,久退林泉,声气不属,乡邻有斗,尚须听命有司,那里敢担下这重任来,还望别求英俊。这不是一天云雾,化为乌有么?”
灵芝老人道:“非也,由你说得怎样,疑忌一起,哪里由得我们说话,徒令天下义士笑江南人物毕竟虚文伪武耳。不如直捷答应下来,再递一个禀帖上去,翻劝他们不可轻移兵队,松江毗邻苏境,水道分汊,非士兵不克。愿代移兵之劳,由水道直攻王飞。那晓我们只须二十日左右,便可斩开江口铁锁,接应台湾义师进来,硬打硬扎。一面再请江阴一带绕其后,福琦外刚内怯,到此当前后莫顾。天祚大明,不生意外。两月之内,或者得据东南半壁哩。”
迪先正击节赞佩着,忽然蹙额道:“如此,则将置家姊同甥辈于何地?”灵芝老听了,也陪着吁一吁气。吁没有完,绿帷屏后猛可起了一阵笑声,接着停云小姐便姗姗地出来,见过了迪先说道:“依舅舅说,难道便为了闺房锁碎,撇下大举么?”迪先听了,尽了一杯茗,正想回话,停云又说道:“不要说轻重相悬,便是这些道途跋涉,我女甥一个人,也很够支持料理,尽着舅舅们干事去便了。”这一席话,把迪先欢喜得甚么似的,顾着灵芝老人说道:“如此很好。只是遁世有心,避秦无路,万一失当,岂不误了我贤甥本旨么!”灵芝老人听了,便拈须道:“这倒不足厄我。此去三百里,可不是有座山么?那山风物清高,岩径简奥,正是卜居的好场所。况且山巅有一座古刹,刹里的住持名唤紫霞,恰是我从前的忘年交。此去征骖一止,恐他还要勤恳迎接啦。”
商量既定,便收拾细软,扶持老弱,即日上路。差幸一帆风顺,万里蹄骄,过了十馀天,便到了山脚下。一路上宵小敛影藏牙,接触了“停云”二字,那一个不是胆战心惊,徨徨退去!这日到了,停云小姐下了马,一脚跨上山去,凭高一俯,只觉得万象冥茫,灵襟淡宕,心田里便增了许多愉快。正在曲径通幽的时候,忽地见一位白须垂腹的上人,从山坡上鼓掌直笑下来道:“早知夫人小姐应该上山来哩。”停云扶着阿母笑道:“可惜不是布施香火的大檀越哩。”说着一行人上了山去。从此直要到灵芝老人上山扶乩,然后一舸东下,载取佳人,这是后话不题。
且灵芝老人,那时虽在千军万马之中,却有澄波恬流之概,萧然在一叶扁舟中,指挥着三十六队义兵,支着民团旗号,从汾河下流蜿蜒奔赴向松江来。才到太仓,便有三四百松江开来的军队抵御着,不禁水陆交逼,不得已退去了三四里扎驻。灵芝老人便铺张扬厉的做了一个禀帖,把迪先一班人,有请补总兵的,有请补参游千把的。众人说怕名不称实,上边要驳回来罢。灵芝老人笑道:“他在求之不得,那里肯驳将下来!”众人说:“便不驳下,也不是我们心安意乐的事,还是不呈上去的好。”灵芝老人道:“人家方以不受爵禄疑我,得此一禀,势将以我为志愿在此,尽反从前猜疑之心,来羁縻笼络呢。千钧一发,这便是东南胜败关头,老夫难道还贪恋了这些么?”众人一听,都恍然道:“我们真是井蛙观天,莫识贤者涯埃的哩。”
从此便在太仓驻扎着,要听江宁回批,然后进剿。福琦一得了这个禀,不觉额手称庆道:“圣朝洪福,把这些顽民都感动了。朝廷有的是翎顶补服,花几百两银子造出些来,怕不将东南伏流一齐平息了么!”林世杰在侧,心里也纳罕着,想:不图他傍辈人,原也徒负虚名,同我差不多的,早知这样,何必留军不发。便留一座空城在那儿,还怕他们来轻易摇撼么?便也随和着福琦说了几句好话。福琦忙交文案,备札送将去,说所禀准即奏行,首即拔队前往痛剿,宣爪牙干戈之力,报朝廷雨露之恩。
灵芝老人接着了这札,给迪先看着笑道:“如何?我们今日便可大鼓大吹的拔队东向哩。”不上几日,已压松江而阵。那时王飞已把松江全属布置得鸡犬不惊,闾阎安谧,听说灵芝老人奉福琦命,领民团直攻进来了,王飞不觉大喜,正预备开郭出迎。忽一骑飞报时来道:“汾湖民团狠到十二分,已将太仓夺去。鼓噪前来,阵前还建着一杆大旗,写着‘捉拿王飞,报答圣清’哩。”
王飞听了,疑道:“莫不是灵芝老人带来的么?”迟疑着一回,忽直跃起来:“来的敢是吃了豹子心律胆的?他要撩虎须,也得问个信儿。谁有本领的,替我去取几个头来,认个明白。”两个大头目争着要去。王飞通没有准,指着末行一个左眼角上生着一撮白毛的道:“猴儿,你是个有作为的,我将一件大事托你,要是做得到,你却不是猴是龙了。”猴儿倏的溜到王飞身边,撮一口哨唿道:“准去准去,有话快吩咐来。”王飞盯着眼珠,望了他一望道:“没甚么吩咐你,你只须偷进得他中军,取得一件凭据回来,你的事便完了。”猴儿将头颈一缩,伸出舌头来道:“不过这样么,甚么东西做得凭据的呢?”王飞道:“由是甚么的,只要是在他中军盗出来便算了。”猴儿笑嘻嘻的道:“且走一趟再说罢。”说着,自嘻着嘴。一步三摇的出去了。
你道猴儿是谁?王飞部下不少偷鸡摸狗的江湖好汉,这猴儿也是一个,只是他有些呆头呆脑的,所以只好立在末排。这天却用得着阿呆了。你看他出了城,搔着头皮,向四面一望,骂人道:“知这厮们在那里?中军帐可不是西关外赌场,由着人出进的,受了这瘟差使下来,知是活着回来,还是死了回来呢?莫管他,且撞进去了再说。”他呆虽呆,脚步倒还灵,在官塘上连蹿带跳,不上半天,天也夜了,眼看着汾湖民团在前面了,便收住了脚步,自己同自己商量着道:“此时进去,可不是送死!便死也且等一回,给肚子吃饱了不迟。只可惜没个打食的地方。那些人家都说要打仗了,那里还敢开门,自聚着祖宗三代在门角中捉将儿抖呢。”猴儿想:东西是没地方想法的了,倒不如冒个险进去了再说。安知一进去时,由不着我高坐堂皇,割鲜烹新呢。主意已定,就像饿鼠般溜将地去。他原不是全没本领的,单是今晚却不济了,一近营前,见熙来攘往,灯火辉煌,如良宵灯市,一点没有刁斗森严的气概,不觉心中一乐,想:这样军队用不着本领,一混便混进去哩。便东望一眼,西踅两步的掩了进去。却没想到里边有许多门户,正不知那里是中军,钻了一回,恍恍惚惚,连东南西北都不认识了。有许多兵士荷枪挺戟的,见了他只是笑,也不去阻挡。猴儿心里想:这也奇了,他们难道笑我才从松江来找不着门户么?既知道是从松江来,怎又不抓我进中军帐去,却只是在这儿笑着?横竖他们只会笑不会抓的,落得撞将过去。主意已定,便也装着笑容,东探西望的过去。却只是寻不着中军,看看夜渐深了,更鼓渐急了,有许多兵士一队队归汛了,肚子偏又饿上来了,想这可不了哩。正没奈何着,忽听得一声军号,登时满地的灯火都熄了,黑地只丢着自己一人在千军夹弄中,仰看着月色,白洋洋的好亮得惨淡,不觉身上索索地打起寒噤来,向着天道:“挨饿罢了,叫我拿甚么东西见大哥去,不是将我猴儿一世英名坑了么?”说时,不觉打了个呵欠,蹲在阶上自言自语着。忽见远远一线灯光,从深巷慢慢的过来,还夹着些严整威武的脚声,止不住站起身来,想向夹道中溜,向左右一看,夹道没有,却有个墙垛子,尽容得下身,便蹑手蹑脚的掩进墙垛子去。还怕给人看见了,将肚子瘪着气,紧贴在墙上,举两手将自己的眼睛遮了,屏息静气的立着。耳边听得脚步声渐近了,那明角灯上的钩儿,叮叮当当的不住响着,真个吓得气都不敢透一口,满望待这些人过去了,自己再打点走路。那知“拍”的一声,肩膀上早着了一下,忙颤声道:“没有人在这儿,你拍些甚么?”说时,早被一人将遮住眼睛的手拉了下来,眼睁地见灯光中,立着三五个人,中间一个长须白面,比城隍神气概了许多,其馀几个人都向着他笑。猴儿忙道:“不不,我是喝多了汤水,在这儿撒尿的呢?如今给你们吓进去了,不撒也罢,开了门,放我走罢。”众人笑着,也不言语,只把他一拖,拖出墙垛子来。猴儿发急起来骂道:“你们是甚么人,老实对你们说,我的来头不小呢。”一人笑道:“你有甚么来头呢?”猴儿快要说了,却转口道:“好呀!你们想骗出我这句话来么?早哩!”中间那一位见他这样,拈须微笑,喝:“带进去!再问他,便由不得他做主。”一路拉进去了,到了个屋子里,见严兵两行,大旗月上,知道是中军帐了,不觉笑将起来道:“我找了一夜,找不到这儿,谢你们,竟引了我进来哩。”众人听了愕然。那城隍神似的安安祥祥的坐了,将手一挥,众人寂然无声的出去了。猴儿见没有杀他的意思,越发得意起来,指手划脚道:“城隍爷知道我的来意么?”城隍似的也不理会他,从案上掷下封信来道:“快出营,连夜送给差你来的人去!”猴儿原只要一个凭据,如今得了,还有甚么话的,欢然拾起来,藏在衣袋里,却如梦方醒道:“两军阵前,容一个奸细直进直出的不算,还托他寄信儿,这是甚么一回事啊!不要信上说猴儿没有本领,快将他杀了罢。是这样说时,我可不是戴着双头赶还去给人家试刀去么?我要问个明白呢。”便嘻着嘴笑道:“你不要给当我上呀,我这头可是自己的呢。”城隍神似的盯了他一眼,叱道:“快些下去!”。说着一声,“来呀!”早有几个大汉走将进来,将他拥了出去。
真是:樗材拳曲无人顾,巧匠也曾斧凿来。
第四十回 东门锁钥江口雄师 北地缁尘楼头歌舞
却说猴儿回去了,不上两月,汾湖民团已环集松江,一鼓而下。王飞全师从北门退出,绕出宝山,在吴淞口扎驻。那城隍神似的,自然是灵芝老人了,鼓吹进城,向提署中请出那几位官绅来,一一好言慰问说:“来迟了,怕还没被这些乱兵糟蹋么?”那些官绅一个个流涕道谢。
灵芝老人一一送他们还去,说待禀明督抚,请旨定夺,自己便连夜向南京苏州两处报捷去。末了,又说馀孽尚在海滨,松江为江海门户,一有不慎,即成大患,愿暂留一月,徐图进剿。金巡抚得了这话,才把胸前一块石头放下,回过口气来道:“这是落得允许他哩。”便咨到江宁将军那里,说汾湖民团忠勇可嘉,除奏请嘉奖外,拟准其暂留松江责以讨贼。福琦听得以汉杀汉,哪里有不赞成的理,便是林世杰也不住的说着:“大清国天与人归,应该有这种义民。”从此督府批准下去。灵芝老人便密饬王飞,择海口驻扎,一面约台湾义师,克期连樯来会。只待三面会合,便要与江阴之众,水陆并进,夺取江宁,然后徐图北上。
正这几日中,杨春华已全握了通州兵柄,见八王已经出京,忽然向宛洛去了,不觉叹息道:“他竟用此一策,我们都被他牵制住了。”这夜竟一夕没有合眼,在室中循墙走了一个更次。看天近晓了,想兵符虽已到手,全军的意思还没有晓得,营门一开,便料不定有一番掀天动地的风波。要是八王向这儿来了,原也有个计较,如今他既不来,试问:用甚么去挑拨他们?这不是件难事么?
正想着,远远的晓吹已四面发动,再迟一回,便是五儿平日上操点名的时候了。只见结儿已简袖马裙,小将军一般的走了出来,一见春华,惊道:“爷起来得恁早?妈问爷今天要上操也不哩。”春华道:“同你妈说去,照常上操,把昨天议定的暂搁起了,我现在要别打一个主意呢。”结儿应了一声,还进去了。春华觉得头里很重的,在床上屏息摄气的坐定着,把心神调正了,一尘不染、空明映澈的由静入定,竟酣然睡去了。
五儿听了结儿的话,不敢惊动春华,自依着平日功课,上马鼓吹出营去。到回来时,忽不见了春华踪迹,却在案中检出封信来说:“八王已去,清廷志不在此,可貌为忠贞,厉行杀戮,一月以内,定无变动。我最迟在一月以内回来。至于行踪所至,却不能说。”五儿见了,将信塞在怀内,再向抽屉内检了一回,见没别的东西了,便吩咐人将自己的妆台移过这儿来,嘱咐结儿道:“儿呀,今天以后,你便是这房子里的守门人,不许别个人进来。”结儿道:“闷闷的在这儿,谁爱住在这儿,还是随妈出去的好。”五儿抚着他道:“好孩子,这是杨爷住的屋子,你难道还不愿替杨爷做个守门么?”结儿听了,欢欢喜喜的不言语了。
从此,五儿仍八面威风的做他三边巡使的代帅,只春华却不知到那里去了。如今且丢开他。再说京城里,自八王去后,像少了个风流教主一般,那些歌莺舞燕,没一个不冷清清的,都说:“这些宏光名士,崇祯文臣,都是些酸秀才,用榨也榨不出几个大钱来的。天可怜我们,早些教八王爷平定了江南还来,招呼些我们罢。”偏是军书渐急,不要说八王没还来的消息,便是京里那些阁老尚书,平时充二等狎客的,到此怕被人看见了,说他飞幕舞燕,全没心肝,一个也不敢出来,只缩在家里伴他夫人。一时开天营建的都城,竟成了车马冷落的门径。
这天晚上,有个鼎鼎大名的花衫,唤做赵桐仙的,下园子还来。倚在榻上,翻着曲本,半睡半醒的在那里看着。窗外雨又下得凄凄恻恻的。忽听得院子里有人笑语道:“好个清静潇洒的院子,着这几点微雨,蕉叶桐阴,越发有致哩。”说着,已跨了进来。桐仙见那人,丰致翩翩,精采无两,忙起身迎着。那干娘已跟了进来笑道:“我家桐儿,正记挂着殿下呢。桐儿,这便是殿下那里的柳秋士柳师爷递摺本进来的。殿下教柳爷特地来望着你呢。”桐仙原也很愿意接待他,况又是八王那里来的,忙殷勤让坐。柳生笑道:“怪不得八殿下日夕说着,到眼才是天上彩鸾人间雏凤呢。”桐仙听了这几句有声有色的批评,更对着游龙翔凤的风采,心上越发温存,笑着向他干娘道:“柳爷来了,妈也不先进来招呼一声,满屋子衣服书籍,丢得乱糟糟的,教柳爷见了笑话,还去对殿下说了,又该说阿桐还是孩子气呢。”说着,移过自己常坐的一张攒丝刻蝶的藤椅来,请秋士坐了。他干妈笑着说:“柳爷敢还没用夜饭,我去预备着罢。”说着,笑着一路出去了。桐仙侧坐在一边,问:“八殿下如何了?”秋士约略说了几句,又把本日入朝递本,金阶玉殿前的奏对,铺张了一回。桐仙见他雄姿俊采,气概非凡,不觉一缕情丝,软软地从秋波中荡漾出来,凝注着他全身,婉娈欲醉,不知不觉的问起秋士邦族来。正说得入港,他干娘自捧着个盒子进来,笑放在案上,说:“这算不得替爷接风的,胡乱用着些罢。桐儿你虽吃过,也陪爷喝几杯。雨底下赶来替你传消递息,这恩德便不小哩。”说着,将盒儿一件件端在案上,放下两副杯箸。桐仙笑吟吟的替秋士斟了一杯。秋士立起来道:“消受你们了,我也替你斟上一杯罢。”说着,向桐仙手里来取酒壶。桐仙含笑夺着秋士的手道:“替我坐着罢。”干娘见他女儿神情离合,侧媚旁娇,不觉立在旁边笑。桐儿笑道:“妈又笑甚么?看外边猫儿打架哩。”干娘笑道:“我原该走了。姑娘,你自陪着柳爷罢。”说着,又出去了。桐仙理也不理他,自斜签着身子劝秋士,秋士饮了几杯,也硬替桐仙斟了几杯。见她春靥初酡,秋波微笑涩,神态欲酥,知道已醉到四五分了,戏拉过他的手来道:“八殿下也算是个你的知己了,却怎地不藏你金屋里去,放你在这儿?”桐仙低头微笑道:“奴也敢想到这步,便是你柳爷……”说到这儿,一半香腮,几乎贴到秋士手背来。秋士不知不觉的将手背粘着她粉靥,觉得热霍霍的,道:“便是我怎样呢?”桐仙将脸向手背贴了几贴,微抬着眼,看着秋士,却没半句言语。秋士低问道:“敢是醉了么?”桐仙将头摇了一摇,嫣然立起身来,抚着秋士的肩道:“因君一语,提起奴深藏肺腑之感。听这秋窗零雨,着意做愁,奴要破例为君吹一曲《昭君怨》,借他陷身胡虏的哀音,来写奴沦落寡偶的古意呢。”说着,赂壁间摘下一枝笛来,调正了律,吹起来。初还是呜呜咽咽,像私诉,像密语,像低泣,慢慢的高了步,便如明驼万里,紫台哀唱,有塞外风高,城头月落光景。秋士听到这儿,已注意在桐仙面上,将手击着桌子,自一杯一杯的干着。到入破以后,实如青冢黄昏,鬼魂夜泣。桐仙自己止不住一双痛泪,夺眶而出。声调已自乱了,兀自吹着。秋士不觉长叹一声,夺去了桐仙的笛道:“不要吹罢,徒足乱人心绪哩。”桐仙这时已哭得如泪人一般。秋士忙将她偎在胸前,将衣襟替他拭着泪道:“这都是我惹出来的,你心上毕竟是甚么一回事?说给我听,或者也有个主意。”桐仙仰面着秋士道:“爷晓得前十年南明有个鼎鼎大名的周吉皆么?”秋士愕然道:“什么不知道!”桐仙道:“你晓得这位老人家,是奴的谁?”秋士听了,早知有一段恨史在里边,将头摇了一摇。桐仙垂泪道:“孤臣碧血,弱息红颜,便要告人,也还难启口呢。”秋士霍然将他推开,立起身来道:“这样说,你是某的世妹哩,”桐仙那时已伏在桌上,哭得如泪人一般。秋士虽换了一副眼光待他,毕竟当前见这一枝着雨梨花,那得不情深如水,忙扶起他头来,百般抚摩的止住了他眼泪,道:“说明了,我们倒可以商量了。”又上天下地的说着话多山川风物,才见桐仙稍减了几分哀容,慢慢的有了几句问答。
这一夜,宝帐四垂,银缸半掩,神女峰头之梦,宓妃枕上之痕,自有许多旖旎,不尽风光。到明日秋士出去了半天,又还到桐仙家来,说三天内便要走。八王那里总该送封信给他。桐仙摇头道:“不写也罢。只你怎走得这般快?难道……”说到这儿,便咽住不说了。秋士道:“信是要写的,至于我的行期,有文书上填着,不能改的。好得不久还要进京来的呢,侦着替他草草的写了封信,也念给他听了一遍。”桐仙那里听过一句,只搓摩着秋士的手,哀韵动人的道:“迟几天走罢。”秋士着意安慰他道:“承你的青眼,将我当了个知己。我何尝愿有此一行?只既订心盟,便非邯郸大道,朝取暮弃可比,总须想一个长久的计较。我此行虽是迫于公事,却也可借此图个便宜。你是个明白人,难道不明白这道理么?”桐仙凄然道:“非不念及久长,只一晌欢娱,即成离燕。眼前情呈,不由人柔肠寸断哩。”秋士道:“不要说罢。你看月色上窗,已是中宵时候,莫辜负眼前光景罢。”桐仙这才将愁容搁起。到明日破晓,秋士便起身走了。
不多几日,八王行辕前忽来了个秀才打扮的人,说有要事求见王爷。那些阍人护弁,知道八王脾气,最爱的是那些秀才,像出京时马前献策的少年去了还不住的说可惜,所以一见那人,忙接下帖子来,一看见写着“柳秋士”三字,便飞一般的替他通报进去。不多一刻,传呼出来,说将这人缚下了,晚上听候发落。秋士一听,口气不妙,料得既来了,便走也走不成,由他怎样,难道便怕了他么?正想着,早有四个猛如虎狠如狼的兵士走将过来。秋士仰天大笑道:“不用缚了,随着你们走罢。”四个兵士哪里由他,早将他两手一扳,反缚了,然后拖着两头,拽上大回廊,转过右角,安置他在一间小屋里,“拍”的反叩了门,嘻嘻哈哈的出去了。秋士自愿立在个又高又小的窗下,缚着的绳子,系在一根铁棂上,居然像了个囚犯,不觉失笑起来道:“好个柳秋士,桐仙留你不住,却特地赶到这儿来尝铁窗风味,这也算是嗜好与俗殊咸酸的哩。”这边自一个人在小屋子里,八王那时听说又来了个秀才,气得甚么似的道:“好!都是这些混帐秀才,劝本邸不待朝命驻师宛洛,起了侄皇帝的疑忌,每日价赐荷包哩,犒牛羊哩,哪里是真的!不过借着题目,来伺察本邸的罢了。本邸如今要发狠心,见一个秀才杀一个了,看他还敢来抵掌论事不成!”说着已完了晚餐,便吩咐十六个亲兵,露刃侍立着,唤牵过这混帐秀才来。
真是:惜别犹留新泪渍,拒人忽动旧威仪。
第四十一回 因美人留下一命 借题目激起三军
却说秋士在斗室中系着,回顾室中,苦的是只有一只凳子,却离着自己很远,身子给绳索牵住了,没法挪他过来,不然早已打着坐,宁神入定去了。看看天黑下来了,肚子觉得有些饿,忽见两个武士推进门来,向铁棂上解下绳来,牵着喊一声:“走罢。”秋士无可无不可的随着他们便走,早知道是要去见那话儿哩。
转弯抹角,到了个侍从如云、灯火掩映的地方,见中间坐着个人。那脸子毛茸茸的,活像只山猫,高踞在上头,冷笑向着自己道:“你便是柳秋士么?可是听人家说本邸爱延秀才,所以也来尝试么?哈哈,本邸正少一个秀才头颅,做妄干执政的榜样!同你说明白了,教你死了也有个下落。”说着,眼看着两旁武士道:“拉下去,就在辕门外砍了罢。”
秋士道:“慢来慢来,我还有封信在这儿,交了出来,再去吃刀不迟。”说着,从袋里摸出那封桐仙的信来,向八王前面一送,转过身去说:“现在尽你们拖下去哩。”八王一见这封信,忙喊住了,就灯下拆开这封信来一看,不觉唤了声:“惭愧。”
你道那信上说的是甚么?他说:“自殿下去后,便有额驸昆玉来,说殿下在北京时,没法来厮近,如今出京了,要通个殷勤,把奴娶回去哩。奴将他骂得个没脸再挨着,气狠狠的出去了。从这天起,门上便有几个不三不四的来窥伺着。后来索性连步军校尉都来哩。说殿下外结穷寇,内联朝贵,把奴家做了个传递消息的机关。所以那些步兵校尉才来搜索。幸没搜出甚么来。只千钧之下,难有完卵。桐仙此身,已为殿下所有,还望设法救拔柳秀才。古之昆仓,逻骑四面中,非彼不能致此信于殿下也。”
你道八王看了如何不气!登时唤将柳先生缚松了。秋士回首道:“殿下怎用不着秀才头颅了?”八王笑道:“你这秀才便可恕,坐了说罢。”秋士真个坐了,却一声也不言语。八王问桐仙:“怎样了?”秋士将眼向四面一望道:“殿下问桐仙么,容某思之。”八王吩咐撤去肴核,喝退从者,登时一场狂风暴雨,变成嫩日朝云。秋士心里兀自暗暗好笑。
八王这才重问秋士。秋士叹道:“桐仙吧,这向天简直是以泪洗面呢。”八王着急道:“谁问你桐仙来?北京怎的会发生出这谣言来?谁教这些校尉去搜索桐仙的?谁说桐仙是做本邸通信的?快把这些事说罢。”秋士沉吟道:“仆为桐仙通信而来,信到了,仆的事情便完了。至于庙谟所运,廷议所在,则军国之事,非仆之所敢言也。”八王见他神情肃穆,迥异那叩马进策的书生,知道是个没本领的忠厚人,放心托胆的问道:“你把那些知道的事说给本邸听也完了。”秋士局促不安道:“仆是何等人?敢将道听途说的事说给殿下。咳!人生朝露耳,知己之感,岂功名富贵中所有。还是吾安吾素的好。”八王听了,觉得平空提起了许多心事来,越发要问。秋士才叹然道:“别的倒没听见甚么,只听说额附昆玉,不日有来代殿下的谣传呢。”八王听了这句“霍”的立起身来,咬牙切齿道:“吾徂东山,滔滔不归,周公旦原悔有当初一着呢。”秋士听了,状若很局促样子道:“殿下雷霆万钧,愚昧下生,原不应把这句话说给殿下听,如今还是放仆早些走罢。”八王冷笑一声,喊声:“来呀!”早有许多横刀佩剑的走将上来。
八王吩咐道:“好好请这位柳先生到耳房中安歇了,明天送他出营去。”一面又传喊中军进来。秋士想:在耳房里安歇么,今天有新闻听哩,便恭恭敬敬谢了八王,走进了耳房。送出了护弁,吹息了灯火,放轻了脚步,立在壁后一声不出的听。只听得旗牌来了,八王吩咐完了,那些护弁纷纷散了。八王恨恨地进去睡了。才摸上床去,坐候着天亮,整整的盘算了一夜,便这一夜盘算中,早定了一个月前后的计较。等到计较定了,呵欠一声,早将东天喊白了,便有个人进来说:“柳先生好早!王爷说从今天起,有重要军务,不与外客接见,教某来送先生出去。有一位甚么桐仙姑娘的,王爷说请先生好歹招呼着,将来总不负盛意呢。”秋士唯唯诺诺了几声,随着他出去。看离行辕远了,才弯着腰笑道:“好个杨春华!你如今该还去哩。”
不多几日,三边巡帅辕门前,忽然铃声响处,一骑马直冲过来,马上那个人,气急败坏的将两腿一夹,那马便直进辕门。许多兵士吆喝着禁止。哪里由得他们,马已跑上大堂。但见他到号鼓前,抽出鼓棍来,狠命击着,直如新出地的春雷。鼓声没住,早已“啊呀”一声,从马上跌下来,动也不动了。兵士忙带住了马,见那人尽自在地上喘气,问他姓名时,哪里说得出,只将手指着马。里边早已有人听见,报告五儿。五儿不待外边通报,莲步如飞的赶了出来。一见那人是杨春华,不觉花容立变,急教人扶进去,便五六个人来扶起他来,送到里边。忙了一阵,才安置在床上了。结儿见了险些唤将出来,却给五儿盯了一眼,才呆呆地看着。一回人渐散了,五儿正自端盏顺气汤送上来。
春华忽开眉一笑道:“不要紧,这是假装出来的呢。如今布置已妥,你只须依我说话,如此如此,包管不出三日,便可举师西向呢。”五儿这才心上放下一块大石,问:“怎的便布置妥贴了。”春华便说如何起意要离间八王,如何进京后探得桐仙是八王第一个得意外宠,如何改称柳秋士,如何欺桐仙不识字,替他写了封信,如何见了八王,如何说昆玉要代他将兵。五儿恭恭敬敬的听着。春华接着道:“我原连走了两夜,只那里便会晕去。只因以前都是掩出掩进的,如今却要上场了,所以故意驰马击鼓,装成事出非常的样子。他们现在已明白我是姓马哩。你快布置着,便今晚依我说话做罢。”五儿答应了,便吩咐外边,本晚戌刻请所部五统领进辕议事。一面春华已安然起立,帮五儿预备着许多文告。
晚饭过了,五儿便在三边巡帅办事处,秉烛开门而待。不多一刻,五个统领约着来了。五儿朗朗道:“今天有事同各位商议。这不是帐下,尽管坐着说话罢。”五统领喏喏坐了。五儿叹口气道:“先将军受北门锁钥之寄,原欲奋身绝塞,为国家荡定边祸,为各位封侯荐士,不幸暴病死了。本代帅一介女子,屡表请别选贤能,代领此军,总不见廷旨下来。如今才知陛下惑于奸慝,说本代帅与各位逗留不进,要槛车赴刑部听审呢。”五统领听着,面色渐渐变了。五儿接着道:“奴原因先将军卒亡,为朝廷威信计,不得不免任斯难。要不是有这颗印在手里,早已随先将军于地下。如今朝廷既有来代的人,奴不难以一死自脱,只各位从行伍偏裨,身经百战,才到了这个地步,如今槛车西去,以后如锦前程,不是等于乌有么?奴一身不足惜,所以特地请各位来,问有甚么自保良谋。”说到这儿,五个统领一齐立起身来道:“朝廷既不要我们,我们的生死,一惟座下是听。”五儿道:“这不是顽的事,你们是先将军的部下,奴不过是个暂代斯席的罢了,却不敢在这生死关头,替各位作主。”五统领握拳透爪道:“我们情愿生死随着座下,管他是朝廷不是朝廷,能生我们的,便是我们的主人呢。”五儿叹道:“难得你们肯誓同生死。今天那位骑马闯进来的,原是本代帅的母舅,他是现任的中书,见阁中有了拿问我们的朱谕,丢了官出来报信,教我们赶速预备的呢。他也是个有文有武的人,本帅替你们介绍了罢。”
说着,吩咐请马爷。不多一刻,那位假装中书,已神情开朗的走了进来。五统领像有人在身后推着一般,一齐立了起来。春华含笑点了点头说:“才坠了马,恕不作揖罢。”说着,洋洋坐下,觊着五儿道:“这五位大约都有勇知方的了,这事议有头绪么?”五儿道:“大计已定了,只没有定怎样的对付呢。”春华将长眉一轩,慨然道:“在理我原没干涉这事的分儿,只私交公谊,两未可憩然置而不顾,所以把官丢了,来给你们知道。古人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今日便是应毅然决断的时候哩。”五统领推坐起立道:“末将等原是中国人子孙,只因惑于利禄,不惜犬反噬以事之。如今恩断义绝,良心发现了,所不与吉夫人同生死祸福者,搬下这头颅来,做三牲祭祖宗去。”春华见他们这样,向五儿看了一眼。五儿便勃然起立道:“诸位主意既完了,明日到帐前听令罢。”五统领欢然答应,辞着出去了。
一到明日,点将鼓一起,五儿早婀娜翩翩的坐在堂上,受了参,便花容一变,勃然起立道:“你们还记得祖宗父母是那一国的子民么?京东一带,有名的是游侠之乡,却戴着顶缨帽,向国仇磕头称臣,旧时志气,试问在那里?”众人听了,肃然动容,堂上堂下,一点声息也没有。五统领早抚剑怒目,活现出一天杀气来。五儿接着道:“如今朝廷说我们逗留不进,要将将领治罪,兵士遣散。奴虽是代先将军的,责任所在,不敢避死,所以特地聚集在这儿,说个明白。你们自当你们的兵,奴一个人听他要杀要剐去完了。”五统领早齐声向外道:“夫人为我们的事要去受犬羊的杀剐,你们听见么?”外边轰雷似的一声道:“待我们死完了,再由着夫人去。要有一个不死,便不放夫人去。”五儿道:“你们不放本代帅去,本帅只有个自尽哩。”五统领又齐声向外道:“你们不放夫人去,夫人说要自尽哩。”外边又轰雷似的一声道:“待我们一个个都自尽了,再让夫人自尽。要是有一个的绳子断了,刀口折了,便不放夫人自尽哩。”五儿叹道:“依你们的意思,便怎样呢?”众人道:“杀上京去,把一窝儿猪狗杀完了,去祭庄烈皇帝。除了这法,别的没有了。”
五儿沉吟了一回,忽然厉声道:“没法且听你这一遭,只开兵起义,要祭礼的,谁情愿搬下个头来,充个祭礼。”说完,早有个人挺身出来道:“请夫人便将我杀了罢。”五儿欢然道:“有了一个了。这里有五统领,每统领开兵,须次还有四个呢。”说没完,下边连声道:“有有。”竟走上十几个人来。五儿不觉心满意足道:“各位下去罢。本代帅要传令哩。”因令左军统领改充先锋队,便今夜起程,扬言说受八王密令,拱卫京师,令右军统领分守京东各要口;令前军统领充后队,兼办运饷转粟的事务;再令后军统领为第二队,到明日出发。自己便留着中军并护兵随着自己同第二队一齐鼓行而西。杨春华便深拱高据,在中军帐里,指挥一切。京东一带,听说受八王密令,去拱卫京师的虽也有些疑惑,便这疑惑里,不敢冒昧阻挡,由他浩浩荡荡的过去了。不上两日,早已到了离京五十里的梦神庙地方。那时京里早已乱糟糟的,西安将军报称省城盗发,正在巷战,火乞派兵。江宁将军报说松江民团,勾通海外群盗,已抢进江口,苏常危在旦夕。应天都统又报说,红石山馀寇猝发,已抄攻锦州。
正是:河山一夕传烽火,风起云从指顾间。
第四十二回 恒王旧人黄冠野服 云门仙诀玉版新诗
却说齐姬瑞自送杨春华到宁古塔后,一个人云游四海,在泰山上茅观住了几月。老道邱玉符,原是恒王殿前的指挥使,自从流寇东走,宫殿丘墟,攀龙无灵,麻衣如雪,将恒王葬了,见南都烽火未平,笙歌鼎盛,叹息道:“不意大明江山,付此奄竖。东南半壁,直令宋高宗笑人哩。”便向恒王墓前痛哭一场,黄冠野服上泰山上茅观做道士了。
他与齐姬瑞原是旧友,忽然这天遇了,便留在观里住着。姬瑞原来怀抱着一腔义忿,想龙战数年,光复汉宇,见了玉符,一交谈起来,觉得他忧患中间,陶冶出来的玄妙见解,入耳痛心,再无死灰复燃的希望,便也心胸间冷了下来,终日同他采药行歌,作世外人生活。
一住数月,微闻说辽东关中各地兵起,心中不免动了一动,呆呆地回去。邱玉符请他吃饭,他也懒懒的说不吃了。玉符明知他别有缘故,便拉他出来坐着,自己却开出一瓶松子酒来道:“今天是春分日,古圣王贤相,寅宾日出的时候,我们这观后一峰,俯视东海,有如池沼;仰窥星斗,不异垂珠。世外人原不预山下事,只今夜是经纬天地,觇视治乱的良机,某要与君破例一走哩。”姬瑞听了,心中一动,面色便活动了几分。玉符又道:“只峰顶天风,吹人欲战,暮春天气,到那里便重裘不温。不靠着酒力,恐才到峰头,噤寒欲僵呢。”说着,向姬瑞面前斟了一杯。姬瑞不知不觉举杯干了,接着又是几杯,心事便渐渐吐露出来,慨然道:“我们自在这儿饮酒,正不知新战场中,又添几许血泊。某有几个好友,在那儿龙拿虎掷中,哪知道齐姬瑞却在这儿坐地呢。”玉符笑道:“早知你是有这一句哩。我们且打叠雄心,趁今天卜个天心向背罢。”说着,把峰头迎日的奇景,铺张了一回。直亏他一张嘴,说得奇采毕呈,豪情飙发,把个齐姬瑞听得心动了,急着要去。玉符翻随随便便的又斟了几杯酒,直等到月筛松影,风动竹枝,才立直身来道:“我们慢慢地走罢。”
出了三茅观,向观后石磴一级级上去。玉符遥指一峰道:“这便是望东海日出处,从脚底起,共三十六梯,二千八百级,也有几处寺观,却都是各立门户的。我们还该留着些气力,不要中途乏了。”姬瑞笑道:“这算得甚么!我们芒鞋竹杖,走遍天涯,二三千级石磴算得甚么!”玉符微笑不语,由着他健步上去,自己总离着十馀步的跟着。到第五梯上,觉得姬瑞渐渐走得慢慢,远望着梯尽处,有个道院在那里,便道:“我脚力乏了,上去觅个方便歇息罢。”姬瑞微叹道:“到那里再说罢。”
待到了院前,见满地松阴,四围山色,院门虚掩着。两人推门进去,见风来竹动,似做殿内三清,中宵伴侣。庭前一条甬道,直通到殿阶,却似有人洒扫过的一般。殿前悬个匾额,写着“澄虚道院”四字,两边一副对联,就中天月色中看去,上联是“天风松子吹清语”,下联是“地角波光起暮潮”。再进去,便是正殿,中间供着三清。前面一只供桌蜡泪未销,绣帐微动,桌上端端正正的供着一个签筒,朱底碧纹,刻着“灵签诗诀”四字。
玉符便拜了几拜,笑道:“这院是仙人常降坛的,诀上诗句,皆仙人降坛之作,是上泰山的没一个不在这儿求兆,你有甚么心事,好通了神,试一回,看灵也不灵。”姬瑞那时早已坐在石磴上,看月作吴牛之喘了,便真个通神了几句,由玉符求签去。眼看着玉符见神捣鬼的在拜杌前走了几步,呵一口气向供桌上,将双手捧下签筒来,也呵了口气,便和身跪下,高举签筒,一上一下的摇了几下,早跌下一枝签来。姬瑞暗笑道:“这不是闷人的顽意儿?依我便抓他一把出来,向月亮里拣一枝有口彩的,不是无往不利么?”
正想着,玉符已捡起签来,向月光下照了照,喃喃道:“第十三签上上。”便抽开供桌屉子,照签码检出一张玉版笺来,上写着一首七绝道:
王气金陵旦暮收,一时已尽汉诸侯。
便羁天讨成朝礼,惠帝何尝是姓刘!
玉符见了,冷然递给姬瑞道:“天道如此,我们何苦多此一举呢。”
姬瑞接来一看,却猜不出甚么意思来,道:“这不是全没灵验么?”玉符道:“灵也罢,不灵也罢,我们走我们的路罢。”
姬瑞立起身来,看玉符将诗诀放好了,正待出院,忽听得远远地有人高唱过来,两人便停住了脚,在山门下听着,觉得歌声在院后,一步步走近前来。
那歌道:青雀峰头百级高,一肩月色两头挑。斧柯呀,你诛茅锄草,也算出一把人间汗,出山一步是尘嚣。垓下歌声走项王,早教作孽在咸阳。天底下那里有现成茶饭,便算得千秋业,到头总是一团糟。一个鞍垂两个镫,一朝天子两朝臣。看他们忙忙的称功颂德,自算是新豪俊,良弓藏来走狗烹。天有星辰地有疆,天朝不许坐胡王。不须你拚死去斩头沥血,才算是忠臣。
玉符听了,问姬瑞道:“你听见这歌么?他竟同签诀上一样的口吻哩。”姬瑞道:“不是这样说,我听他虽则气近山野,却雄心未已。我倒要见见他这人呢。”玉符便指山坳处道:“你要见他么?你看他一肩月色从树阴下来也。”姬瑞向他指着的方向望去,果有一个老道,挑着一担枯枝,踏着半山月色,缓缓归来。到临近时,早见玉符招手笑道:“瞿道兄好幽兴呵。”那道人向院前卸下担子,笑道:“几天没放过晴,把烧火凳都劈做柴了。今天谢老天放出一轮月色来,才胡乱采些回来。”一面说,一面指着姬瑞道:“这位是谁?看神情气宇,不像是山中人呀。”姬瑞不觉暗暗纳罕。玉符抚掌大笑道:“好眼力!这位齐先生,是簇新的新朝翰院,奉敕来祭告泰山的呢。”老道摇头道:“不像不像。你看他斯文,肚子里杀心,像笆斗般大哩。”姬瑞知道是个有道长者,不敢怠慢,作了个揖道:“江南齐姬瑞,不敢请问瞿上人法号。”老道忙让过了道:“甚么法号不法号的,我们在这三茅观前相识,便唤我做三茅道士就完了。”说着,三人各向树下石磴上坐了。三茅道士忽然向姬瑞道:“想是许久不见杨春华了。”
真是:一鹤云峰来道侣,九天珠玉落人间。
第四十三回 秦亡汉禅历历眼前 鹤驭鸾吟翩翩世外
却说齐姬瑞等三人坐在三茅观前闲话着,三茅道士忽然问起杨春华来。姬瑞知道他是个有心人,叹道:“原正苦念着他呢。”三茅道士道:“他么,原不愧一世之雄,只十天以内,必有件天大祸事,压到他头上去。他要是能战胜这一关时,以后便坦途渐多了。”姬瑞忙问:“是甚么大祸?”玉符含笑起立道:“上山去要紧,这些闲话说他甚么?”说着,拉了姬瑞便走。姬瑞没奈何,只得跟他走了。三茅道士笑向玉符道:“你仔细着,带他上山去,还该带他下来呵。”说着,自挑着枯枝,头也不回的推门进去了。
姬瑞却满腹狐疑着,想:春华有甚么祸事?我既听得了这句话,于公于私,不应该不先去知会他。只那三茅道士既说了,他定能知道这件事。我当着面不问个明白,去知会身受其祸的人,还算得个人么?生平读书明义,自许些甚么来,却装作没事人一般,在这儿登山游目。想罢,便毅然道:“天道远,人道迩,我们不必上山去了。”玉符微笑道:“便牺牲这一夕,碍了些甚么?难道你今天还能下山么?”说着,携了姬瑞的手向前道:“快些走罢。瞿道士正防你上了山去,不肯下来哩。”
姬瑞没奈何,只得跟着他上去。到第十梯上,喘嘘嘘的似有些难走了。忽觉得天风下来,冷然浃骨,神气但清了许多。那些峭壁上的藤萝,丹实绿苞,垂珠累累,像锦障一般夹护着自己。左顾右盼,不觉脚步健了许多,把困倦忘了。到十四五梯上,云根冉冉,从脚根上起。仰视天星,咫尺可摘,有几只玄鹤在头上翱翔清唳。一时间,天乐琅琅,祥云霭霭。姬瑞肃然问玉符道:“这是甚么地方?”玉符抚掌笑道:“大明朝洪福齐天,圣天子百灵呵护,这还有甚么说的!你看,那上边露出宫殿来了。”姬瑞向上看着,真个见明霞宝雾中,有无数巍峨宫阙,那些宫殿渐渐迎近前来。见都敝开着窗户,里边有一阵阵的云紫瑟,肃然知是迥非凡境,不住的自顾形秽起来,那脚步便像有千钧般重,难移动半毫,向玉符道:“我们且在这里坐一回罢。”玉符微笑道:“也好。”便见路旁列着几个石磴,却光致整齐,玉一般的莹洁。坐将上去,煞是奇怪,觉得又软又温,比人间芙蓉绣褥,称体了许多。
玉符举头远眺了一回,笑向姬瑞道:“心胸间还觉有人间烟火么?”姬瑞默然不语。忽听得一阵仙乐,从琼窗珠户中,翩然飞出一只五采辉煌的仙鸟来。玉符肃然起立道:“栖桐娘子出来了。他是碧霞宫司书近侍,平日不易出来的,今天应有玉诏下落人间哩。”姬瑞见玉符这样,不由自主的也立了起来。那仙鸟可煞作怪,不差一步的飞到两人头上,笙簧杂奏的鸣了一声,便随风飞下一张玉牒来。玉符慌忙跪下,捡了起来,且不看上面写着甚么,先整衿稽首,送仙鸟还去了。直待他被彩云隔断了,才立起身来,双手展开玉牒,读着道:“今夕碧霞宫宴思陵旧主,旧主欲见一二旧人闲话,汝可引江南书生齐姬瑞入见。”
姬瑞听了,不觉猛忆故君,泪如雨下,道:“先帝还念及不忠不孝的小臣齐姬瑞么?”说着,竟号哭起来。玉符忙止住他道:“这不是谢皋羽的西台,且忍着哀声,打点入觐罢。”姬瑞没奈何,只得止住了哭道:“方寸已乱,你扶持着我罢。”玉符点了点头,两人便一步步的走上梯去。才到半梯,便见一碑当路。玉符道:“这是秦封禅碑,陵谷变迁,何止千载,他却还兀立在这儿呢。就月光下摩挲着,馀文多霉蚀了,只留‘假威鬼神,天下和平’八个大字。”玉符叹道:“皇帝多强盗出身,世系无名贤,只好造作神语,以欺天下。自史官失职,牵强附会而后,要求一司马迁《高帝本记》文章,明誉暗刺,已不可得,何况直笔大书,说起家强盗呢。便如今日,不是说圣祖有神鸦之征,其实宫庭暗埋没,正不止诗人所‘畏行多露’呢。”姬瑞道:“不要发议论罢。君命召不俟驾,你还在这儿充金石家呢。”玉符一笑,扶着他上去。渐渐入了云际,百二河山,被云气隔断了,翻是上边那些宫阙,渐渐露出全体来。只见玉作丹甍,珠为碧槛,若远若近,恍惚已入了宝阙。但见几个仙女走将上来,传着仙君玉旨道:“传邱道人领江南齐秀才到洞霄宫参见。”便有几个人引两人进了更衣室。两人进了更衣室,邱玉符自有条不紊的将身上衣服卸了,向一个锦缘绣缎的门帘里进行,指着斜边一个门道:“请你进这边去罢。
可怜齐姬瑞在人间,诸侯倒屣,分司作赋,正不知经历了多少石崇金谷之华,平泉花木之盛,从没眼中见过一物来。如今一进这门,便觉得目定口呆。只见云彩四围,青峦一角,月光还亮晶晶的,翻似出琼宫宝阙一般。身上因学着玉符,只留一套单裤褂儿,被山风吹来,冷飕飕地骨节里都感觉着。要更衣时,那里还有一件衣服,止不住叩壁唤着玉符。偏是那壁又石斫成的,只得罢了。想:这明明是有意作弄着自己,烈皇有灵,决不至虚传丹诏。我只明心见性,来领略这月光山色,便不见烈皇自有心应神会呢。主意已定,便安然倚着碧峦,仰首看月。奔波了半夜,心神一定,不觉倚在山角嘴上睡着了,梦见自己已冠带整齐,随着个内侍,向丹墀上去。到第二级上,便不敢上去,将身伏了,依着汉家仪注,才说得一声“万岁圣安”,眼泪已止不住涌而出,放声大哭起来。殿上殿下的人,见他这样,一齐变了面色,却不料圣天子非但不怒,翻龙颜微蹙,长叹一声道:“扶齐某上殿来罢。”便有两位锦衣花帽的太监,雁翅般走下殿来,扶起姬瑞道:“齐老先生,万岁爷请你上殿去哩。”姬瑞含泪上殿,觉得香抱云浮,天威咫尺,那眼泪不知不觉咽着不敢出来了。敛神垂目,跪在烈皇脚下道:“微臣齐姬瑞,罪该万死。到今日才来叩对天颜。”烈皇唤太监扶了他起来,问:“我那可怜的子民怎样了?没被人家蹂躏么?”姬瑞道:“赖列祖列宗垂庇,陛下默佑,倒还没甚么伤害。”又问:“我那一班旧人呢?”姬瑞不觉默然不语。
烈皇叹道:“朕早知他们不能始终相顾呢。今天召卿到来,有一二语相嘱。朕承凋敝之后,知祖宗德泽,及我已尽,所以郑重举错,力求培德以贻子孙。那知廷臣以朕含融,益肆倾轧。数年之间,阁臣屡易。天下后世,孰不谓朕以优柔寡断亡其国者。洪承畴之生降,温体仁之入阁,朕以赤心待人,而人之报朕者如此,尚何言哉!但朕虽不德,尚不欲以临死一言,堕海内志士忠臣之气。‘臣乃亡国之臣’一语,乃虏酋造作,以间吾君臣者。卿下去时,好为朕辨之。”说着,龙目中潸潸滴下泪来。姬瑞含泪道:“陛下勿悲,胡无久运,入关不及十年,已淫荒无度,众心解体。现在关内京东之众,太湖海上之师,已云起响集。凭列祖神威,诸臣汗血,河山还我之日,也应不远呢。”烈皇叹道:“能如此便好了,只恐天命已绝,虞渊日落,也不过是聊尽人事罢了。”正要说下去,忽听得外面有人道:“天机难泄,齐先生可下殿去哩!”
真是:故宫乔木河山梦,不是明光奏对时。
第四十四回 出梦入梦迷离神境 欲去未去迢递心盟
却说烈皇正召对着齐姬瑞,款款悃悃,如家人父子劫后相逢,不知不觉要将天机漏泄出来,却给人来提醒了,才黯然道:“卿下去罢。此心耿耿,横竖在这儿照临你们呢。”说时,长吁一声,将龙袱一拂,便有先前扶上他来的那两个太监扶着自己下殿去。
一时宫殿前头,月色渐渐沉了下去。一回头,见两个太监已不知去向,自己却在万峰叠翠中。只听得四壁猿啼,九天鹤唳,松风谡谡中,正不知置身在那里,想这不是精神所结,形为梦寐么?只是从哪里入梦的呢?便不论别的,只这地方是生平从没到过的。既没到过,可见不是入梦的地方了。又想:我不是同邱玉符一起被召后来分入更衣室的么?他如何没到殿上,这便是最迷离恍惚的事了。莫不是进更衣室时入梦的么?既是在进更衣室时入梦,怎此刻出梦时又另在一个地方呢?不觉心里越想越糊涂起来。心里自想着,脚步慢慢地山腰间转了过去。见一个人影,兀自在月光下一晃一晃的行近前来,认得是玉符,忙唤道:“你好呀,怎一进了更衣室,便不见了。”玉符听了,茫然不解。姬瑞道:“你真糊涂了,不记得仙鸟衔书,烈皇召觐,你还跪在石上接过诏来的么?”玉符道:“呸!谁经过这些事来的?我同你摩挲碑文后,见你合着眼,在石磴上一坐便睡熟了,我才向峰后散步了一回,想回来唤醒你,同上山去,那知你已迎将上来。你看那秦皇勒石,不是兀然在前么?”姬瑞模模糊糊的从头一想,才知道从见琼宫玉宇以后,都是梦境,不觉长叹道:“烈皇之灵不远,是梦也罢,不是梦也罢,我总是受委托之重,定死生之计的哩。”因把梦境细细向玉符述了一回。
玉符也不住嗟叹道:“我们上去罢,看太阳快出来哩。”姬瑞道:“星行日躔,言之徒乱人意。我志已决,何必再卜诸天,下山去罢。”玉符道:“我不引你上去,如何得这一梦?我看上山一步,入梦一层,还是上去罢。”姬瑞听得他语中有骨,心里想:莫不是他弄的玄虚?且随他上去,看他引自己到那里,便随着转过山角,早是月抱云扶,露出极峰一阁来。
玉符遥指道:“这便是观东海日出处。我们再鼓一鼓勇气便到了。”姬瑞嘴里应着,身上觉得有些寒上来。玉符像知道的一般道:“我们放紧一步,借筋骨的运动,便不怕风高寒重了。待到了那里,自有天地正阳,令我如挟重纩呢。”真个二人鼓勇上去,把寒气退了许多。到后来居然汗津津的只嫌热了。到了阁子里,凭栏一望,豁然别有天地。不要说齐烟九点,便是秦塞汉津,历历在目。只那阁子太高了,四面脱了空,便觉得天风过处,有摇摇欲落光景。两人扶着危栏,那身体竟像浮在空中的一般,脚跟上有些立不稳起来。玉符拉着姬瑞一臂,指着西天一角道:“站稳了。你看这月要落下去了。”姬瑞见月还离地甚远,却不料玉符的话还没完,如弹丸脱弩,一刹时已直跌下地底去。登时眼前墨黑,四山猿鹤不住乱啼起来。姬瑞不觉懔懔欲坠。玉符道:“你站稳些,正有后文看哩。”
说没有完,姬瑞觉得身上登时热烘烘地,看玉符时,已像办例行公事一般,把外衣卸了,搁在栏上,看着姬瑞道:“你不怕热么?”姬瑞道:“原有些热。”玉符笑道:“正有热的在后头。你快些脱罢,迟了汗出来哩。”说着,自己像来不及的一般,把身上才装上的去许多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姬瑞初想热也有一定度数的,那里会还没到春天,便行起夏令来,便不信这句话。那知这热来得比急风骤雨还快,一刹时,早热得连气息都转不过去,忙脱衣时,汗已夺肤而出。玉符在黑暗中听得他的喘息,又觉得他悉悉索索的在那里把衣服向身外乱扯,忙道:“莫脱了,睁开眼看罢。”姬瑞喘吁吁的道:“看甚么呵?”那“甚么”二字还没有出口,忽然眼前光明灿烂,耀得人眼都花了。突然见一个神采娴雅、素袷临风的邱玉符立在面前,眼前一亮,热便退了许多。心里想:玉符天地正阳的话不差,那阳气是随着日光上下朝散夕敛的,所以朝暖夕寒,到中夜寒气更甚。待太阳将出未出时,把全份热气向上一逼,所以太阳还没有出来,那热便出来了。但这热气奔腾而出时,尚整块的在天空盘旋,到后来才渐渐分散开来,到得地上时,自觉得不至十二分酷热了。峰顶上是最高不过的,当那热气奔腾而出,在半空盘旋还没下地时,先受着了。所以山下每天朝上,并不觉得热。他们原不知正午时候的热气,还是寅卯时从山顶上分散下来的呢。不经一地,不长一智,我齐姬瑞今天才知天地妙蕴哩。玉符见他呆呆地沉思着,怕他失了机会,拉着他的手道:“你痴想些甚么?你看这天地,还是平日眼前的天地么?”姬瑞举目看时,不觉骇然,只见那抟抟大地,忽起绉纹。那目力所不到地方,像六曲屏风般四缘垂天的摺了起来。河山万里,收入眼中,直要将《长江万里图》压倒在三万六千卷以下。最足令姬瑞惊心动魄的,还不在水山间。那些城郭楼橹,小如蜂窝;车马人物,攒如蝼蚁。明知是百千里外的景色,却历历如在眼前。
玉符指点着长山北走、严城西峙的地方道:“你看见那城头四围,蚁附而登,赤帜一竿,临风飘么?这山便是小马山,这水便是洛水,这城不是少阳,便是汴京。怕陇上雄师,已出关东下,与胡虏争天下中枢哩。”姬瑞看得明白,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却一回头,见正北方面,蓬蓬勃勃起了一缕红光。就红光望去,见漫山遍野的兵士,在那里鏖战。地上尘沙卷起来,有桌子般周围把两军掩住了,依稀是起了一朵黄云。姬瑞度着地势,正在北京,不觉额首称庆道:“列祖有灵,义师四起,不图我齐姬瑞今夜在这里凭栏看杨春华犁庭扫穴哩。”
正说着,黄云中一缕红光,融融直上,将尘沙逼开,露出底下人物来。见横尸遍野,有许多骑马的,四面向树深谷螟中搜索着。那些残败的清兵,躲在林谷里的,一个个被骑兵抓出来砍了。远远望去,竟似松鼠在床上搜捕蚤虱一般,好不活泼威武!玉符叹道:“虏军既败,何不乘虏廷新得败耗、魂魄欲落之际,长驱直入,一鼓破京,却去搜索这些残寇。”姬瑞道:“春华不是不解事的,或者尚有所待呢。”玉符沉吟不语。姬瑞忽然指着一处高声道:“你看你看,这不足征我说的话不差么?”玉符看时,见永定河中,楼橹万艘,西走如飞。中间一只大船,似撑着桅杆一般。只可惜那船只有豆壳般大小,那桅杆旗上的字认不清了。玉符因问:“你怎知道这些船是来会杨春华的呢?”姬瑞道:“这是很容易知道的事。那些船的样式,都是常在运河上下的。南起维扬,北至南旺,运河中间的粮船,最多也不过二千艘。如今望到永定河上去,何止千艘,可知这决非一埠所有,必是沿运河一路封来的。京畿一带,清兵尚多,一败之后,何至求援于千里之外。且江南之众,当此海内多故,亦何敢千里援人。此不问可知为汾湖一旅也。”
玉符听了,不觉抚掌道:“名论定论,如今我也看明白了。你看那大船傍岸上,不是有许多人攒聚在那里么?要是清兵过时,早已逃避一空哩。”说着,那些船已被连山遮断,才在京畿附近搜捕馀敌的,早已像蚁阵一般,鱼贯而进。
真是:千秋汗血功名在,不值临崖一顾来。
第四十五回 看日出诠释旧闻 下峰腰惊睹异物
却说邱玉符、齐姬瑞在山顶看日出的时光,将京畿附近的战事,一一收入眼底。正看到会师进攻时,想再看那末了一局,忽闻天震地动的一声响,那躲在地底的太阳,一跃而上,已到了中天,登时那一切幻象,不知去向。
姬瑞正看得出神,忽然不见了,恨道:“这太阳为什么不再迟一刻上来?生生把千秋第一快事斩断了下半截!”说着,猛记得有一种小说上,曾记着东海观日出一段,说太阳上来了,还要下去的。起初几次升上来的,不过是幻形,直到后来,才有太阳真体上来,心里便有些欢喜,正想等这幻形下去时,好再见义师成功。
那知等了许久,太阳再也不下去了,便把这事去问玉符。玉符笑道:“你信他们乱嚼呢。他们耳食旧闻,说太阳一出,他便很高的,苦着自己又住在平地,不要说泰山,便是屋顶上也没爬过一次,以为每日总见太阳从地平上慢慢来的,便杜撰着这篇鬼话,诩然自信为替古人斡旋佳构,却忘了自己的地位哩。”姬瑞问:“是甚么缘故?”玉符笑道:“这道理很容易明白的。我们现在立着的地方,比平地总在五千尺以上。置身愈高,眼界愈宽。便如这极东那一抹绛霞,原在地平线底下,平地上的人是看不见的,我们却看着似高高的在地平线以上了。那太阳可不是同绛霞一般么?我们看得很高,在平地上人,那里不说是才从谷极东,浴波渐上呢?那做书的,既听得高处看过日出来的说一出便高,又亲见平地上的太阳是一步步上来的,没想到眼光高低有别,便牵强附会说出这种全无根据的议论来。难为你也去相信他呢。”姬瑞见玉符说得有情有理,便也自笑了一笑。玉符接着向姬瑞道:“总算不虚此一行哩。终夜攀援,哪得不有些疲倦,我们下山去罢。”
姬瑞明明白白一级级的走了下去,眼见得光天化日,晴杲四山,迥不似轻云淡月奏对琳宫的梦境,便笑向玉符道:“才我还疑心在梦里,如今可放心了。”玉符听了,也不打回话,只是摇头微笑,半晌才冷然说道:“一卷奇书,正有许多下文读哩。”说没有完,蓦听得姬瑞叫道:“怪哉!”说时举趾一歪,连跌下了几级。玉符慌忙扶着说道:“你别慌罢。高峰神物,原是难得看见的,不可不凭赏一回,舒舒心目。”说着,拣了一方洁净的石磴,强拉姬瑞一同坐下。只见西边林薄里,睡着一只猛虎相似的怪物,羽毛纯碧,双角崭然,两只茶盏大的眸子,半掩半露,似乎满天杀意,一全收在那里。更有一股冷气,直逼两人座边来。姬瑞慌的又要走。玉符扯住说道:“不要慌,不要慌,你看他已经醒咧。”说时,斗的寒飙一起,恶云四压,那怪物早已掀天般扑上前来。姬瑞止不住立起身来。却见那怪物蹿到面前,却像被甚么摄去了魂似的,碧毛也瘪了,双角已折了,茶盏大眼的凶光也减了,只伏在面前,动也不动。姬瑞奇怪起来。
玉符一手遥指道:“你看来的便知道哩。”姬瑞举眼依着玉符所指的地方看时,恍惚见才下来的峰头,据着一非牛有角,非马有鬣,锦毛灿烂的东西,若不经意的看那朝阳初上。姬瑞肃然道:“这不是麟么?如今正是蛮夷猾夏,春秋绝笔的时候,他怎地会出来了?”玉符微笑道:“他并不是无归不应的呢。你看那才蹿上来的猛兽,还像甚么?”姬瑞见那猛兽,早已不知去向,伏着的地方,变了块青石,却也有首有尾。那麟便一步步的踱将下来,到了山脊,像见了件甚么一般,眼看他将前爪向地下爬了几爬,伸首下去,从山石确荦中,衔出一块东西来,振一振髦,便觉有祥云和风,从他脚跟下拂拂上升。登时天地间有无数宝光瑞气,把他身躯缓缓地送入杳冥青空中去了。
姬瑞不觉额手称庆道:“祥麟威风,圣德之符。义师奋起以后,天地正气,竟感应出这神物来。我齐姬瑞还忧些甚么呢?”玉符却默然不语了一回道:“你在这儿等着,待我上去看来。他爬着的地方,还有些甚么。眼见是那重要的东西,已被他衔去了。姬瑞道:“我便陪你上去。”两人依着原路,一步步上去。到那里时,见正在秦碑底下,掏了个窟窿,四面泥松松的,中间满堆着铁沙。要不是有神通,哪里爬得起这铁沙来。玉符便凝神静气,蹲下身去,将铁沙一掇掇捧了出来。到三五寸底下,唤姬瑞道:“你看呀!这是甚么东西?”姬瑞看时,见铁沙底下,一块石板已被麒麟抓了个窟窿,却好在正中。那个螭纽上,四边绕着几条螭龙。螭龙脚下,各围着一团云头。云头中间,嵌着几行小篆,文曰:“守天宝地之藏”。玉符忙用手伸入窟窿,用力想把石板扳开,却哪里动得分毫。姬瑞试了一试,也不中用,道:“可惜杨春华不在这儿,他敢扳得起来呢。”玉符向四边看了一回,教姬瑞帮着把铁沙爬干净了,想总找得到石板四沿了,哪知兀是缝也没见一条,不觉回过了一口气道:“怕是不望了。”姬瑞道:“找把铁锄来,撬将下去,怕不成个粉碎!”玉符沉吟道:“也只有这一着了。你在这儿坐着,我到附近庵观中去借来。”姬瑞点头道:“好,你去罢。”玉符便急急往下走了。姬瑞忽然想起一件事,俯身招手道:“好歹带些包子面食来,一夜没东西下肚,有些饿上来哩。”玉符笑了笑,自匆匆去了。
姬瑞一个人没事,将那石板慢慢的摩挲着,从四沿又发现出几个字来,却似璇玑图般,首尾连续着,一时分不出句读来,便一个个依着次序,用树枝在地上临了出来,倚在石上细细寻绎了一回,恍然大悟道:“这不是八句韵语么?”读着道:“胡运十,兽王一。蛇马交,地变血。血南流,遇赤日。有猴化为狗,万世并千秋。”读了再读,却一句解说不出来。想玉符是个道士,读惯符箓的,且待他来了再说。
哪知正想间,脚根下吼了一声,见那才变石像的怪物,摇摇摆摆走了上来,一见那个窟窿,眼中出火,耳后风生,平地起了个旋风,直扑向自己来,不觉“阿呀”一声,从石上直滚下来。那怪物扑了个空,一回头,见姬瑞在他背后,又是个旋风扑将上来。姬瑞这可没处躲了,看那钢铁铸成般的前爪,离自己不到两尺了,便紧闭了双目,长叹一声道:“不图我齐姬瑞竟死在这儿!”那知忽听得石板上“轰”的一声响,举眼看时,那怪物已不知去向,翻身起来,那石板已碎成个大窟窿,里边隐隐漏出一种喑喑呜呜的声息来,知道是那怪物蹿个不中,身子掼在石板上,将石板掼碎了,漏下窟窿去哩。心里兀是骇然,想:这石板差不多有二寸厚,不是他身子铁打成的,哪里掼得碎他?可见事有前定,要不是他拼命搏我,这石板便待玉符来,也未必打得开。那几句韵语,要不先画下来时,再也摩挲不出来。并且那麒麟原被他激出来的,他却又葬身在这麒麟发现的石板下,不是特地为他埋着的陷阱么?一壁想,一壁听窟窿中声息渐微了。更放着胆走上前去探头向窟窿中望时,见下面阴沉沉黑的,正不知有多少深。因捡起一块石子,向下一掷,停了好半晌,才“铛”的一响,有回声上来,知道深得很呢。待要退回来时,玉符已拉了个犁耙上来了。姬瑞道:“不需这个哩。”
玉符问:“怎的?”姬瑞把上呈说了一遍。玉符啧啧称奇,问:“那韵语呢?”姬瑞指着地上书下来的给他看。读了一遍,道:“这几句中,包括着不止百年呢。我们还没解释他的学问,须去问瞿道士去。但是这窟窿是千秋万岁后的无双古迹,我们须得树个标帜在这儿,免将来迷了山径,寻访不到。”说着,便举起犁耙,先向一棵树上劈下一片树皮来,然后让姬瑞先走,自己跟在后头道:“我们下去了,下次再来罢。面食没有要着,翻提起了我的饿意来哩。”姬瑞原也想下去了。玉符便在后边有一耙没一耙的向两边树木随便劈着。走了一程,已到了两三家茅屋下。玉符把犁耙还了。
姬瑞想:昨晚上来时,怎没见有这几家?想是月下看不清楚呢。那知一眼便见瞿道士迎将上来,道:“姬先生好俊游呵。”姬瑞仔细看时,才知那几间茅屋,便是三茅观,忙笑道:“惭愧惭愧!天应人合,真个被我见了不少东西。”说着,相将走了进去。见三清座下排着个火盆,盆里炭正烧得火力十足,上边放着个瓦罐子,罐口有许多水泡钻出来,把罐盖涌得一上一落的。瞿道人指着笑道:“这是专为你们煨着的,一夜没吃东西,敢怕也饿了。”玉符笑着,自循檐负手踱着。姬瑞却觉得一缕缕清香,从鼻子中进去,把肠胃挑拨得骨碌碌的响,想:罐里煨着的,究竟是甚么东西,却香得这样?或者是饿极了,格外觉得香些,也说不定。一壁想,一壁见瞿道士提了把葵扇,一来一往向火盆煽着。玉符道:“火力太足了,怕罐子要禁不起呢。”瞿道士将头摇了一摇,兀自煽着。那还知不上十煽,火盆上忽然“嘭”的一声响,登时全屋子冒着火光。
真是:水火势迫难为济,又见清凉落劫身。
第四十六回 出梦境火攻第一关 遇道人金箴参万世
却说瞿道士正煽着火盆,忽的嘭然一声。火力过大,把罐子打散了,一屋子冒满了火。姬瑞不觉大吃一惊,身子直跳起来,喊道:“不得了!”说还没有完,觉得有人在自己肩上拍着笑道:“好梦呀!露重风寒,我等得你好苦哩。”姬瑞张开眼来一看,见山高月小,自己却颤危危的坐在块石磴上,旁边立着说话的,正是邱玉符,不觉愕然道:“是梦么?好大梦啊!我几时入梦的,怎已像阅尽沧桑了。”
玉符笑道:“你离了三茅观,不上几步便坐在这儿打盹了。”姬瑞模模糊糊的记着道:“摩挲秦碑是梦么?”玉符道:“是的。”姬瑞道:“仙鸟降诏是梦么?”玉符道:“是的。”姬瑞道:“入觐烈皇呢?”玉符道:“梦呀!”玉符道:“涕泣下殿呢?”玉符道:“梦呀!”姬瑞恍然像记起一件来的一般道:“不差呀!那时峰回路转,突然见你,不是恍惚从梦中来的么?”玉符道:“梦人说梦,我实不知道你是从梦中出梦没有。”姬瑞沉吟道:“如此可不是原在梦中了。我却以为从峰回路转以后,便已出了梦境,以后的事,都是脚踏实地的了呢。如今却要问你了,那小阁看日呢?”玉符摇了摇头。姬瑞又道:“那怪物好可怕啊,那麒麟好有气力啊,那几句韵语好难解啊,那怪物这一掼好巧啊。”
玉符听了这一篇无踪无迹的话,理也不理他,对月长啸了一声,道:“月自千年,人原一梦。我邱玉符独清醒白醒的在这儿呢。”说着,携了姬瑞的手道:“下去罢。天高风冷,我有些禁不起呢。”姬瑞道:“你不是说上山去看星么?怎便想去了?”玉符笑道:“你自睡足了,我却眼睁睁地守了你半夜哩。”玉符说着,将眼拭了又拭,像是倦极的样子。姬瑞见他这样,只得随着他一级级下山去。好几时,才到三茅观前,见朱户当风,素幡弄月,原是个真君之府,并不是甚么茅屋,这才自己笑着道:“真是一入梦,把聪明都息灭了。怎便肯认梦中茅屋作三茅观来?”玉符向观门弹指叩了一下,只听得有人在殿前长吟道:“山中方一觉,世上已千年。外边叩门的是邱玉符、齐姬瑞么?”说着,已将观门开了,延两人进去。姬瑞猛见三清座下,俨然也有个火盆,火正烧得刮刮地响。盆上一个瓦罐,沸得将罐盖一上一落的,不觉愕然。连瞿道士问他的话也没有听清楚。三人相将上了殿。姬瑞自然将梦境说了一遍。瞿道士听了,似心领神会的一般。看他向供桌上取了个瓦盒,向盒中抓出三分茶叶来,点在三个粗茶盏里,提起盆上瓦罐来,却安安稳稳的没爆半星儿火,地泡了三盏茶,放在各人面前,然后澄心定气,向姬瑞道:“齐先生,你说这梦是真的还是假的?”姬瑞吃他这一问,几乎答不上来,忽然悟会过来道:“既是梦了,由他真的也好,假的也好。”玉符在旁点了点头。
瞿道士又问道:“梦是假的,不知比现在实境如何?”姬瑞坦然道:“那自然现在是真,梦境是假哩。”瞿道人听了不觉冷然一笑。姬瑞道:“可是我说差了么?”瞿道士道:“人事无真假,只有过去现在。既知过去是假,则现在即未来之过去,未必便真。既知现在是真,则过去即过去之现在,未必便假。譬如我此刻同你长篇大论的说着话,上一句是过去了,手不得而扪,目不得而见,不是像梦一样的么?不是假的么?现在说的话,不要片刻,又变了过去了。水流花落,去者如斯。凭是甚么大智大慧,去教他如何分出真假来呢?所以要问真真真假,须先打破假真假假。你说是不是呢?”
姬瑞道:“理自如此,事犹未必。世界既不能无人,人既不能无事,事至而真假分。羲皇以下,以至于今,圣贤不少,却总没打破过此关。可见是可以存此理,不可无此事的哩。”瞿道士饮了口茶,举着柄角尘,一挥一洒的道:“这是很容易明白的事啊,如何说他是理来。如今已去的圣贤豪杰在哪里?未来的圣贤豪杰又在哪里?眼见得只有眼前的我们三人是真的。便算我们三人是真的,也不过是一时的真罢了。过了眼前,不要说人家未必以我们为真,怕我们也觉得前尘如梦哩。愿君且取眼前,勿问尘世,便是消灾延寿的第一法门哩。”
姬瑞听了,止不住点了点头。却又问道:“有些我明白了。只是一息尚存,忠爱之心犹在,敢问山下各路义师,毕竟如何了?”瞿道士抚掌大笑道:“那是你早梦见的哩,还来问我甚么?”姬瑞不觉愕然道:“你知道梦见些甚么呢?”瞿道人叹道:“左右不过如此这般罢了。你在梦中看是怎样,下山去看怕不还是怎样?下山去看是怎样,到梦里时怕不还是怎样?你还要问他呢。”姬瑞到此,不觉满肚不高兴,想不如离开这儿罢,再同他讲了去时,怕不把平生志气都灭尽了。
那时玉符正在檐下负手踱着,听两人没言语了,回头一看,见姬瑞呆呆的坐着,瞿道士闲闲的坐着,一样坐法,两样态度,不觉直笑进来道:“一个是心热如沸的豪人,一个是眼冷于冰的道士,自然有些冰炭不合了。来来来,国梦沉酣的齐姬瑞,我同你下山去罢。”说着,也不问姬瑞的答应不答应,硬拉出了观门。瞿道士送也不送,自喝了一杯茶,笑吟着道:
“河山迢递此征魂,历尽沧桑有泪痕。收拾繁华归一局,独留清磬语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