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龙传

作者:卷端下有“醉梦草庐主人梦梅叟志”印,版心下有“莳心堂”印。疑为储仁逊。储仁逊,字拙庵,号卧月子,又号醉梦草庐主人梦梅叟,祖籍章武,世居天津带河门外,生于清同治甲戌(1874)年二月初四,卒于民国戊辰(1928)年十二月。持身狷介,毕生布衣布履。精医卜堪舆之术,设馆沽上,课毕,尝卖卜于金华桥畔,所得卦金,悉以周恤亲故,不使有余。

第一回 上参本嘉庆私访 天顺当宝庆施威

第二回 闹宝局二王施勇 增盛馆嘉庆欠帐

第三回 刘万山霸当不赎 嘉庆爷店内认子

第四回 张家店嘉庆收儿 无账本连登遇难

第五回 救连登刘墉闯府 抄和府大报冤仇

第一回上参本嘉庆私访 天顺当宝庆施威

  大清江山归一统,嘉庆圣驾坐北京。

  石庵上殿捧本奏,天顺当内访恶凶。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且言大清国自太祖高皇帝开基定鼎以来,一统江山,君正臣良,诸邦外国附庸纳进朝觐。真是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传至仁宗睿皇帝,登基驾坐九五,年号嘉庆,王公大臣辅佐,临朝听政。

  这一日临朝,静鞭三响,嘉庆皇帝已登九五。只见左班走出一位臣宰,手捧本章,在品级山行了三跪九叩朝王礼,跪在丹墀,高举本章。嘉庆皇爷见是吏部天官铁脖刘墉上本,龙心暗想:“这又不知参劾哪家官员?”遂命司礼监接上本来。卷帘散朝,袖本回宫,驾坐御书房,展开本章,闪龙目阅看。见本章乃参劾九门提督和珅。本内所言:“和珅家金砖墁地,家中有铸就的金山银山,有敌国之富。皆因在通州开设一座‘天顺当’,当内私安十三盘铸钱炉,竟铸沙板剪边鱼眼。人若去当当,一半制钱,一半私米,取息六分。若有说闲话或搅扰天顺当,门前撮着油漆棍,无论举监生员,打死勿论。势恶霸道,人人不敢侧目。”嘉庆皇爷览毕暗想:“世上竟有这样的恶霸!有心不信,刘墉从来无虚奏之本。不如朕前去访察一番。”想罢,在更衣殿更换一件蓝布袍,青缎帽衬,腰系一条河南带子,足登薄底旧缎靴,腰挂槟榔荷包。又打点一个小包袱,内包一件传国宝衣,飞龙小马褂上坠着十三个虎头扣,上安猫儿眼大的十三颗避尘珠。有避火缎沿着领子,若穿在身,冬暖夏凉。

  复又包上《百中经》、《玉匣记》,袖吞两块毛竹板,打扮像一位算命先生模样。暗暗出了东华门,信步走至大街,无心观看街上热闹,径奔齐化门。出了齐化门,两足酸痛,暗说:“不好!此离通州四十里,怎样走去?”

  正然踌躇犯想,见有一人推着一辆小车。皇爷一点手,推车之人走近前,放下小车,口尊:“先生,你老莫非雇我小车吗?”皇爷说:“正是。我要雇脚,不知你要多少钱的脚价?”

  车夫口尊:“大太爷,你老是要往何处去?”皇爷说:“我上通州坝。”车夫说:“通州离京四十里,来回八十里路,总得一天的工夫,你老给我一吊钱吧。”皇爷闻言说:“好,我就与你一吊钱。可得走快些,早到通州方好。”车夫口尊:“大太爷上车罢。”皇爷闻言,赐上车一坐,小车往怀里一翻,将皇爷压倒在地。车夫说:“不好!”急忙把车扶起,拉起皇爷。皇爷说:“好奴才!我未坐稳,车就翻了,这车我如何坐得?”车夫说:“你老是不明白,你老想,小车儿是一个独轮,你老坐在一边,岂有不翻之理?”皇爷说:“我一个人该坐两边不成?”车夫说:“你老人家只坐一边,先等我搬些砖头、石块趁着,方可坐。”皇爷摆手说:“我不要砖头、石块趁车。”车夫说:“不然再等候一位客官,一边一位,可就趁匀。”皇爷摆手说:“两人坐车,我不花钱。”车夫说:“要不将你包袱放在这边趁着罢。”

  皇爷这才归座。暗中有保驾的都城隍、土地并小鬼,把车推的推,拉的拉,车夫两手掐着车把,带上襻,弯腰撅腚,往前推行,自觉不费多大的气力,遂口内吆吆喝喝唱起来:“杨六郎大战两狼山,杀得鞑子无处颠。”皇爷不爱听杀鞑子,皆因皇爷是满洲人。皇爷说:“你住了声吧,不可唱它。你再拣新鲜的唱。”车夫说:“什么新鲜呢?大清国的故事新鲜。”皇爷说:“你就唱大清国罢。”车夫说:“你老听。”信口就唱:“大清嘉庆皇爷坐宝殿,天分不过二三年。”皇爷说:“你住了吧,你怎么又咒骂朝廷?”车夫说:“这是背地之言,骂之无妨。”皇爷说:“背地也不许咒骂。你拣好的唱。”车夫说:“我唱《玉杯记》,你老听。”遂唱道:“王二姐在绣房,想起二哥张家男。

  自从那年去赶考,整整六年未回还。你在南京贪欢乐,撇下奴家受孤单。白日说笑还好受,到了夜晚对谁言?象牙床上无伴侣,红绫被里少半边。伸伸腿来无倚靠,蜷蜷腿来攒金莲。那天做梦你回转,夫妻见面两合欢,颠鸾倒凤多一会,架上金鸡两翅扇。老天不遂人心愿,二哥呀!狗咬尿泡白喜欢。正月想到二月里,盼到清明三月天,四月五月望穿眼,盼到六月整半年。七月盼到七夕会,盼到八月月儿圆,九月想到重阳节,十月想你换上棉。十一月整想一个月,想到腊月二十三”皇爷说:“你的脑袋不济,嗓子洪亮。”车夫说:“脑袋虽然不济,我在家里打过子弟班。”皇爷说:“你在家打过子弟班?我也未曾问你家住哪里,姓什名谁?”车夫说:“我住在北京顺天府鼓楼大街,坐北朝南的门。我姓张,名宝庆,属大龙的,今年二十三岁了。”皇爷闻言,心中暗想:“朕回京后,将他选去,命他编曲与朕听。”

  正然思想,忽听宝庆说:“到了通州了。”皇爷说:“你再往前多送几步。”宝庆说:“天不早了,我还赶回京,若送你老到通州坝上,还得多给我加钱,我好住店。”皇爷无奈,下了小车,迈步就走。张宝庆走上前,拉住皇爷衣衫,口呼:“先生且慢走,快给我一吊钱。好赶回京去。”皇爷说:“你送我四十里路,我就于心不忍,你还给我一吊钱。”张宝庆说:“大太爷,你老休打哈哈,快给我钱,我好赶路。”皇爷说:“我要有一吊钱,我不会盘用呢?何用你送我呢?”张宝庆闻言,笑嘻嘻作一揖,口呼:“大太爷莫要打哈哈,快给我一吊钱,我好赶回家去,孝养我那年残的老母去。感大太爷之大恩了。”皇爷闻言,回手向囊中一摸,并未带出钱来,心下为了难。忽然看见包袱,暗说:“有了。”遂打开包袱,取出飞龙马褂,叫声:“张宝庆,你将这马褂去天顺当当银子,不要你当钱,当一千两是你的,当一万两也是你的。拿回家去,与你母制做寿衣寿木,不枉她养你一场。余剩下三五百两,你做一个买卖,强如推车赚脚力。看你的造化吧。”张宝庆接过马褂仔细一看,暗想:“这马褂太旧,为何值这些银?”暗中交代:此飞龙马褂自顺治老佛爷传到嘉庆皇爷之手,已是五帝一百五十三年,如何不旧?

  闲言少叙,张宝庆口呼:“大太爷,你老若是周济我,你老将那一件青夹衫给我拿了去当才是。”皇爷说:“夹衫虽新,不如马褂值银。你自管当去,就知道了。”张宝庆说:“我去当马褂,你老与我看着小车,可别拐了我的小车去。”皇爷说:“焉有此理?”

  张宝庆手执马褂,进了通州城,不一时来到天顺当,走近柜外,把马褂递上柜头。那柜上的朝奉接过一看。说:“这马褂太旧,给你写二百铜钱吧。”张宝太说:“你拿过来吧,你没眼力,本主教我多当银子哩。”

  二人正然讲话,惊动柜里监事的刘万山。这刘万山是和珅的打顶马的,见过主子穿的飞龙马褂。今日忽听柜台争辩,遂上柜台问道:“你二人因何争辩?”张宝庆见上来一人,头戴一顶红缨帽,身穿蓝缎袍子,反穿火狐狸马褂,青洋绉腰带,腰中挂槟榔荷包,足蹬薄底青缎靴,手擎乌木杆长烟袋。看罢,口呼:“大掌柜,我当马褂,他无眼力,给当二百钱。”刘万山闻言,拿过马褂一看,大吃一惊,暗想:“这是皇爷家传国至宝,因何倒在贫人之手?大约大清福尽,该着我家相爷为皇上了,不然不能得此马褂,我必得戴亮红顶、双眼花翎。”想罢,问道:“你当多少钱?”张宝庆见问,暗想:“适才给我当二百钱,是矬子也长不高。咳!横财不富命穷的人。”乃说:“我当一吊钱罢。”刘万山闻言,急忙命人写了当票,拿过一吊钱往下递。张宝庆连钱带票接过来,转身出了天顺当。

  不一时来到皇爷面前说:“我当来了。”皇爷问:“你当了多少银子?”张宝庆闻言,将舌头一伸,脖子一缩,口呼:“大太爷别说当银子,朝奉只当给二百钱。我使了大大的劲,要了一吊钱,那小子瞎了眼,他就给我写了一吊钱。”皇爷说:“我只当你有多大命运,原来你是一吊钱之命。今日你遇见了我,你若不发财,你这一辈子再发财可就难了。你数一数,这一吊钱短数否?”张宝庆闻言,把钱挑数,挑出四百五小钱,以外短五成钱。皇爷问:“当的钱怎么还短数?若是赎去,也照此数赎回去吗?”张宝庆说:“若是回赎,小钱不要,短数须添足。”皇爷说:“你将钱拿了去换,所短之钱令他补上。”

  张宝庆说:“我不敢去,要惹大祸。”皇爷说:“我承当。”暗中土地神说:“不好,若抗旨,我怎当土地神?”遂入了张宝庆的窍。立刻张宝庆将眼瞪直说:“我去教他换钱补短数。”转身跑进城。

  奔到天顺当,大喊道:“当铺中小子们,快给爷爷补短数,换了私钱,万事皆休,牙崩半个不字,我是你们八辈老祖宗!”

  刘万山闻言大怒,吩咐:“大家一齐动手,打这小子!”众伙友各抄兵刃,跳出柜台来动手。刘万山把辫子盘起,撇却外衣,抄起两把顺刀,跳出柜外,举刀就剁。张宝庆倚仗会把式,二则身有膂力,三则土地神相助,近前抄了一根门闩,迎将上去,指东打西,只听乒乓一阵响亮,打倒了七八个人,越打越有精神,众人害怕倒退。刘万山见来得凶猛,暗说:“不好!一人舍命,万夫难当。”遂吩咐:“不用打了,给他拿一吊好钱吧。”

  张宝庆闻言,暗想:“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小子既服了软,就算完。”遂接钱在手,出了天顺当,奔出城来见了皇爷,述说一遍。皇爷说:“你回京,我进通州城。”遂将当票揣起,二人分手。这且不表。

  且言嘉庆皇爷出京通州私访,未曾出宫,即在上书房留下一道谕旨,是令十七王爷、勉三王爷赴通州接驾之旨,要改扮行装,须要严。二位王爷得了谕旨,立刻改换行装,暗暗出京,径奔通州大路而行。

  未知赴通州接着圣驾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闹宝局二王施勇 增盛馆嘉庆欠帐

  喜见春光到眼前,风景且是杏花天。

  囊空不必愁沽酒,榆树枝头落古钱。

  话表二位王爷更换衣服,十七王爷头戴青缎帽盔,上安甩头红缨,身穿茧绸袍,外套猩猩红毡马褂,后飘大撒手辫子,腰系河南带子,挂着对子荷包,足登薄底缎靴,暗带短刀一把。

  勉三王爷更换的是头戴一顶便帽,身穿天蓝绸袍,外套哈呢马褂,腰系洋绉带子,足登粉底皂靴,身藏短刀一把。出了北京,一直大道,不多时,叔侄二人来到通州坝。正然行走,寻找嘉庆皇爷,猛听那旁三间瓦房内吆喝:“免三免三哪!”勉三王爷闻此言,心中不悦,停步口呼:“七叔,你老听见否,是谁敢在此提名道姓叫我勉三?”十七王爷说:“你且莫着急,你进去看一看,是谁叫你名字。若是当今圣主,咱叔侄进去接驾;若不是主子,再不依他也不迟。”勉三王爷闻听有理,迈步走进瓦房。

  暗中交待:此三间瓦房名叫剥皮亭,内有四家光棍:一名拦路鬼蓝四,一名汉子尖张德,一名追命鬼柳七,一名白花蛇张三。这四家光棍终朝每日在这瓦房内立宝局,用转心宝盒讹人,指此为生。若有人输下他们的帐,不管你典房卖人口,也得给钱。今日这宝官做了一个三,宝吏在一旁给众人打着钱码。

  三上钱码太多,宝吏说:“还有上钱的没有?我要揭宝盒里。”

  遂高声招呼:“掐一去二免三,免三哪免三!”

  勉三王爷心中不悦,闯进瓦房一看,原是一座宝局,这勉三王爷方把气压下去。这位自幼好宝,今日见了宝局,如同蝇子见了腥物的一般。旁边有一条春凳,遂坐在上边,鸭子腿一盘,看着宝吏一分一分将钱赔完,那宝官又出了盒哩。勉三王爷说:“我也高上一合宝。”这王爷自幼儿是硬脾气,他若押宝,也押硬盒,上一盒揭了一个三,遂从囊中取出两个元宝,向宝吏说:“接着。”宝吏问:“你老要记柜吗?”勉三王爷说:“不记柜,与我押上罢。”宝吏问:“不知押在哪一门?”

  勉三王爷说:“都押在三上的孤顶吧。”宝吏闻言,把两个元宝放在三上。众押宝的见三上押了两个元宝,齐大呼的把钱都移到三上。宝官一看,三上两个元宝,又押了二百多吊,偏偏盒内是一个三,不由心中把攒揉肠,暗说:“不好若揭宝盒,卖了老婆孩子也不够打发这一盒的。”遂向众伙友一使眼色。

  众伙友皆都明白了,遂假装拌嘴打仗,你扯我打,我揪你踢,一阵大乱,趁势抢银子的抢银子,抢钱的抢钱。

  勉三王爷一看此光景,不由得大怒,把脸一翻,大喝一声:“好小子们!尔等快赔银子,牙崩半个不字,送你小子们当官说理,还得赔银!”宝官说:“放你娘的狗屁!他众人哄闹打仗,拆了我的宝局,我还未说,你倒要我们赔银,反言当官说理。别不告诉你,你在这通州城里关外询听询听我的名姓,若打官司咱就走,要动拳脚当面玩!”勉三王爷一闻此言,气炸了肺管,哪能容得?对准那人眼眶就是一拳。众光棍一齐动手来打勉三王爷,将勉三王爷围在中间,打在一处。

  十七王爷在瓦房外边等侯多时,不见勉三皇侄出来,心中正然纳闷急躁,忽闻瓦房内大声喊道:“小子们,上!哪怕你们人多恃众,竟敢作下圈套抢银子,反了!反了!”听语音乃是皇侄勉三的声音。探头望里一瞅,真是皇侄与众匪棍厮打。

  不由得心中大怒,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飞空,遂将辫子盘起,把大衣甩了,抽出短刀,一个箭步蹿进瓦房,喊叫:“好一群狐群狗党,倚众欺人!猴儿崽子睁开狗眼看一看,大太爷是谁!”举刀就剁。

  众光棍正然打不了这个人,忽然看见从外边又闯进一个人,手擎短刀,如同猛虎下山一般,心中胆怯。常言说:“光棍不吃眼前亏。”一使眼色,众光棍闯出房门,一溜烟似的转眼不见了。叔侄二人停步,不去追赶。十七王爷问:“你吃了亏否?”勉三王爷道:“并未吃亏。”十七王爷低声说:“咱叔侄快寻主子去,好保主子平平安安回京。”十七王爷穿好大衣,在大街小巷去寻主子。这话言讲不着。

  且说嘉庆皇爷腹中饥饿,看看天色已是午错,暗想:“须寻一座酒饭店,打一打尖方好。”正往前行,迎面有一座大饭店,甚是威严,门上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增茂财源宾上座”;下联是“盛似生意客满堂”。上横四个字是“胜友如云”;上又悬着赤金大匾,上有三个字,是“增盛馆”。

  皇爷正看这饭馆威然热闹,忽见从饭馆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头戴一顶缎毡帽,盘着辫子,身穿标布夹袄,肩上搭一条花布手巾,腰系蓝围裙,足登鱼鳞靸鞋,乃是堂官打扮。口呼:“老先生,你老是要打尖吗?请到里面坐,又宽敞又干净,又无跳蚤又无臭虫。客官要吃饭,皆都现成,南北碗菜、小卖俱全。”皇爷闻言,龙心大悦,说道:“我吃饭,哪里不是花钱?常言说得好:‘死店活人开,一个去百个来。’你们掌柜的用你这样的好伙计,必然买卖兴旺。你头前引路。”

  皇爷进增盛馆,坐在正面桌上,抬头四下观看,见当中悬着一座佛龛,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志在春秋心在汉”;下联是“久存刚强义存先”;横批是四个字:“亘古一人”。见龛内神像,左立白脸的捧着印,右立黑脸的执着刀,上坐一位赤红脸、卧蚕眉、单凤眼、五绺长髯,就知是关圣。又见墙壁上悬着一张横批,是“酒醉八仙”。那旁悬着一张挑山,画的是“刘海戏金蟾”,两旁配着一副对,上联是“生意兴隆通四海”;下联配“财源茂盛达三江”。这边亦挂一张挑山,上画合和二仙,蓬头赤足,大仙哈哈大笑。两旁亦配着一副对联,上联是“近者悦远者来一团和气”;下联是“交以道接以礼四海春风”。

  正然观看,只见堂官捧着一杯茶来,皇爷接过饮下。堂官又送过一袋香烟,皇爷接过,吸了几口。堂官遂在槟榔荷包内抽开口,拿出几个砂仁,口呼:“先生,这是我孝敬你老的。”

  皇爷接来含在口内,见堂官甚是殷勤,问道:“你是何姓名?

  将酒菜报一报我听。”堂官含笑说:“我名李凤。若说增盛馆内一百多样,要报亦得半天工夫,我拣报几样。若喝茶,有龙井、芥眉、老君眉、碧罗春、雀舌、竹叶青、大叶、小叶、雨前、毛尖、香片、双薰;酒是玫瑰露、状元红、史国公、茵陈酒、佛手露、绍兴女贞酒、老白干;面是一窝丝,拔条面;饼是荷叶饼、油酥饼、荤油饼、家常饼、花卷包子、蒸食饺子;饭是大米蒸饭;菜是燕窝、鱼翅、海参,山珍海错,煎炒烹炸,无不全备。”皇爷说:“你拣上等酒席与我摆三桌。”李凤问:“你老是请客吗?”皇爷说:“我是自己用。”李凤闻言,不敢怠慢,立刻喊下去了。

  只闻刀勺一阵乱响,不多时三桌酒席齐备,端上来,摆在三张桌子上。皇爷自斟自饮,闷闷不乐。这堂倌李凤心灵,遂笑嘻嘻口尊:“大太爷,你老自饮,有些不乐吧,不如咱爷俩猜上几拳,如何?”皇爷闻言,暗说:“好奴才,我在北京,那五府六部也不敢与朕猜拳啊!是了,他是叫朕开心取乐的意思。”遂说道:“来!来!来!我就与你猜几拳。”遂猜了三拳,李凤输了三拳,饮了三杯酒。

  皇爷用完了午膳,遂擦脸洗手漱口,命李凤算一算饭帐。

  李凤遂算了算,共该白银十两零三钱。皇爷说:“好,不多,先令你掌柜的写上吧。”李凤闻言,口呼:“先生,别打哈哈,老先生今日初次照顾我们,一来不认识,二来又不知先生名姓住居,如何写帐?你老既说写帐,我向我们掌柜的说去。”言罢,向柜上喊道:“大太爷这里用了三桌上席,该银十两零三钱,言说写帐,过日清还。”掌柜的白士禄闻言不悦,怒说道:“你这小子不端,无眼色,他无银钱,你敢给他摆三桌上席?又未在此常吃饭,竟言写帐?他若无银,剥他的衣服。”皇爷闻言大怒说:“谁敢剥我的衣服?”白士禄说:“不光剥衣服,还得打一顿!”遂招呼:“小子们,给我去打呀!”只见窜出七八个愣小子,奔去找皇爷。

  堂官李凤摆手拦阻说:“不可,既然先生无带饭钱来,掌柜的从权些,下我李凤的帐吧。若打出人命来,也是铺中之祸。”白士禄说:“李凤,这是你自己情愿,日后莫要后悔。”

  李凤说:“是我情愿,并无后悔。”众打手退去。

  皇爷问:“李凤,你我素不认识,为何代我还饭帐?”李凤含笑,口呼:“先生,俗言:‘五湖四海皆朋友。’何况今日小东道?你老请吧。”皇爷说:“像你这样人儿,天下少有,你每日有多少工钱,竟能替我还帐?”李凤说:“我虽然每日三百文工钱,有两三个月的工钱就还清了。”皇爷说:“赚这点钱,不如随我进北京。”李凤问:“你老做何事?我去有何勾当?”皇爷说:“你给我装烟点火斟茶。”李凤说:“我还做堂官,不去为奴才。”皇帝说:“我家是大财主,有财有势,金银堆成山。我家的大小管事不记其数,就是那戴亮红、亮蓝顶子的,皆都奉承我。我说的俱是实话,非是虚言,你自己再斟酌斟酌再说。你为我认下饭帐,你还得借给我一吊钱,因出京慌忙,未带出钱来,将马褂当在天顺当,烦你给我赎来。”

  李凤闻言,暗想:“看此人非是骗子手,我已经将他饭帐还了,既然再借一吊钱,我亦给他。”想罢,转身至柜上又支了一吊钱,说:“这是一吊钱,你拿了去吧。”皇爷说:“这是当票一纸,烦你赎了来吧,一客不烦二主了。”李凤只得接当票,径奔天顺当。

  不一时来到天顺当,站柜头的众朝奉口呼:“李掌柜,为何有闲工夫?里面坐,吃茶。”这些朝奉因何与李凤熟识?因当铺公事已完时,常往增盛馆内闲坐。

  闲言少叙。李凤说:“我代人赎一票。”当众朝奉接票一看,说:“这是午前老监事的手内所当的马褂,还请监事的在他手内赎。”

  不知怎样赎给,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刘万山霸当不赎 嘉庆爷店内认子

  小桥流水竹疏稀,月移花影夜读书。

  姓字不知何必问,料定不足俗人居。

  话说有一朝奉将刘万山请至柜台。万山接票一看,将三楞眼一瞪说:“从今月,我这当铺改了章程了,前月还是认票不认人,如今认人不认票。谁当的谁来赎。”李凤闻言不悦,心中说:“这厮明明是欺负人。”遂问道:“若是当当的人病故,别人再赎就不赎给了?”刘万山怒道:“李凤,你说好的,不然你要挨一顿拳!”

  李凤闻言,忍气吞声,拿起当票回至增盛馆,见了皇爷,从头至尾学说一遍。皇爷闻言怒道:“当当不赎给,真乃势恶霸道!这是州官教训的好子民。李凤,你去骂州官去。”李凤闻言作难。土地在暗中说:“不好,若抗旨,我怎担当?”遂照着李凤吹了一口法气,只见李凤二目一瞪,说:“我就去骂州官,看他把我怎么样!”转身往外跑,白士禄近前一拦,被李凤一拳捣了个趴虎。

  李凤跑出增盛馆,一直跑到州衙,见州官正然升堂,遂跑至堂口,用手一指,开口大骂,“好州官,狗狼养的!你做官教训的好子民,赎当不赎给。必是你贪了他的贿赂,他方敢势恶霸道了!”州官闻言大怒,吩咐左右:“给我锁起他来!”掷下四根刑签,左右皂班按倒李凤重打了四十大板。李凤不觉疼,皮肉亦未去。州官怒道:“好大胆的王玉珂,你图了这疯人的多少钱财,并未重打?”遂命青衣李定平重打王玉珂。李头不敢怠慢,打了王玉珂二十板,打得鲜血迸流。

  皂役遂将李凤按倒动刑,暗中的土地神退了法,去保皇爷去了,李定平才打李凤一板,李凤喊嚷:“太爷恩典,饶命!不是小人骂太爷,是在增盛馆吃饭的先生教我来骂,我就糊里糊涂前来骂太爷。”州官王贵省听罢,吩咐快头张遂善、李玉堂:“领我签,速锁算命的先生来见我!”二位快头哪敢怠慢?下堂径奔增盛馆而来。

  且言当今皇爷在饭馆,腹内暗想:“我命堂官李凤去骂州官,难免挨打,不如朕前去州衙观看一番。”想罢站起身形,出了增盛馆往前走。只见迎面来了二人,走近前口呼:“先生,你老是在增盛馆吃饭吗?”皇爷说:“不错,是我在增盛馆吃的饭。”二差役一闻言,一抖铁链要锁皇爷。嘉庆爷大怒,一伸手揪住了快头李玉堂,使了个顺手牵羊,把李快头摔了个狗啃地。张遂善刚上前,皇爷用了个窝里发炮,一拳捣去,捣得张快头一溜歪斜。二役见事不好,急奔回州衙禀知太爷去了。

  皇爷停步,见日落归宫,心中暗想:“天晚,不便到州衙,且寻个安身之处再作道理。”忽听有一个小孩子招呼:“众位客官,住下罢,天色太晚了,哪不是住呀?宿下吧。我这店内又宽大,又干净,又无狗蚤臭虫。房钱五个,每顿饭二百钱。”

  当今皇爷闪龙目瞧见这孩童,头戴帽,上安甩头缨子,大长的一条辫子,身穿茧绸袍子,外套青马褂,白标袜子,鱼鳞靸鞋,天庭满,地额圆,上身长,下身短,唇如涂朱,鼻如悬胆,眉清目秀,天生的贵相。只见孩童走近前扫地一躬,口尊:“先生,天已晚了,宿了吧。”皇爷说:“使得,头前引路。”

  皇爷进了店,上房落了座,见炕上席是破的,房顶露着星斗,墙上有血道道。暗说:“这店必有臭虫。”只见孩童斟了一杯茶,口呼:“先生,喝茶吧,我到店外再招呼几位客来,与你老作伴。”皇爷说:“你休去招呼,我住在这里,可就无人来住。”孩童说:“老先生,你老连一句吉利话也不会说。我去招呼几位客官,我多挣几个钱,你老看着也替我喜欢。”皇爷说:“你不信我的话,你就去揽客人去。”孩童忙忙跑至店门外,又招呼了多时,并无住客。无奈进来,口呼:“先生,你老用什么酒饭?我去给你预备。”皇爷说:“酒饭不用,与我一壶茶、一盏灯。”孩童闻言,心中不悦,径奔店后住宅。

  只见他母亲站在后院中说:“今日宿了几位客官?”孩童口尊:“娘亲,今晚丧气,只有一位丧门星的算命先生,也不用酒饭,只要一壶茶、一盏灯。”他母问道:“客人既然要茶要灯,为何不去料理去?”孩童说:“母亲哪,你老想一想,烧一壶茶得半斤劈柴,一盏灯得八个官板的油。你老想一想,亏本不亏本?”他娘说:“好孩子,你不晓得世情,俗语说的好:‘死店活人开,一个去百个来。’你还不送茶去!”孩童说:“我还未烧哩。”他娘说:“不用烧了,适才为娘觉着渴,烧了一壶茶,刻下不觉渴,你先与先生快送了去。”小孩童闻言,不敢怠慢,一手提着茶壶,拿着茶碗,一手端着灯,径奔前店。

  进上房放下灯并茶壶、茶碗,皇爷问:“小店东,你店中共合几个人?为何不见老掌柜的?”孩童说:“我这无有老掌柜的,这店里店外掌柜的就是我一人。”皇爷说:“我问的是你的生身父未见。这店中竟是你一个人里外照应?”孩童说:“你老别的不问,单单问我的父亲。若提起我的父亲,我就得痛哭一场。杀父的冤仇不能报,我就死了。无奈上有老母,无人奉养。”不由得落泪。

  皇爷问:“你父被何人所杀?”孩童说:“被和珅那个王八蛋杀的我父!”皇爷问:“和珅与你家有何仇恨?”孩童摇手说:“我不敢说,若说出被和珅知晓,我的全家该斩,祸灭九族。”皇爷说:“你是在屋中说,店中又无别的客人,又不是在大街上嚷着说去,就是我一人知,我又不向他人言,你向我说一说,料无妨碍。”孩童闻言说:“你老等我再添些灯油,咱俩再谈。”遂添完了灯油,立在一旁。皇爷说:“你坐下,你将和珅杀你父的缘由对我从头细说一遍。我可给你出一主意,也可报得了仇。”

  孩童说:“你老既问,实对你老说,我的祖居在关东沈阳,是随龙搬进北京。”皇爷问:“你是何名姓?”孩童说:“我名张连登,皆因流贼李自成造反,夺了大明的天下,吴三桂搬请清兵老罕王率兵追赶,闯王李自成自尽。顺治皇帝登基,改明为清。我头辈曾祖越武举,二辈先祖赵绪宗,三辈是我父赵元会,在京是总兵之职,管带京营马步队。”

  嘉庆皇爷不由得哈哈大笑。张连登问:“你老为何发笑?”

  皇爷说:“你所言的话皆是撒谎。你自己想,你祖先皆姓赵,你因何姓张呢?”张连登说:“你老听的是话头,并未听至话尾。乾隆皇爷登极坐殿之后,湖南邪大妇作乱,湖北反了吴半城,八百里加急折子进京,乾隆皇爷阅本大怒。和珅保奏傅司大人为统帅,保我父为先锋,前去征讨。五万人马来到湖南交界,两军交战,我先父杀了三天三夜,杀败反贼,获住三个贼匪头目,将三个匪目打入木笼囚车,解到北京。”

  张连登停了停接着又说:“反王这里情愿投顺大清,写下降书顺表,年年纳贡,岁岁称臣,只求放回三个匪头。傅司大人立刻写了折文进京,保放三个贼目。未见谕旨下降,傅司大人一连上了十二道折文进京。哪晓狗贼和珅蒙君作弊,将十二道折本皆都压下,他将贼匪三个杀了两个,放了一个,奔到南京,向反王将此两个被杀之事一说,怒恼七个大寡妇,定下调虎离山计,设下酒宴,请傅司大人赴宴,在酒席宴前拿了傅司大人,把傅老帅点了天灯。我父见事不好,上马杀贼,连闯反贼十三座连营,连夜返京。和珅谀言哄骗,将我父用酒灌醉,用法绳绑讫。奸贼和珅金殿参劾我父一本,言说我父临阵脱逃,私自回家隐匿。无道的昏君不查虚实,准了本,旨下,将我父推在法场斩首正法。昏君复降谕旨,命吏部天官刘圣公抄拿我满门家口,抄了家口三十八口;却暗中私放我母子二人,又赠我母子一匹马、一百两白银。恩人刘吏部因何放我母子?皆因怜惜我父忠良,负屈含冤,留下赵氏后代,不绝香烟。我母子逃至这通州,举目无亲,偶遇张公,他膝下无子,认我为螟蛉义子。故此随了张姓,起名连登。这是以往从前之事。至到如今,曲直皂白未分,大仇未报。”

  皇爷问:“你的本名呢?”张连登说:“本名是赵长清。”

  皇爷闻言,点了点头,暗骂:“和珅龙蒙君作弊,暗害忠良。”

  遂说道:“你家赵门屈死的苦情,此仇我与你报得了,可惜我与你非亲非故”张连登说:“这有何难?咱二人拜盟兄弟,如何?”皇爷摆手说:“不中,你我年纪不相配。我有心令你认我为干爹,你心中如何?”张连登闻言,心中不悦,恼怒在心,暗想:“你明知俺娘守寡,出口占我的便宜。”

  张连登一语不发,出了上房,气恨恨的奔至后宅,口呼:“母亲,可气杀我了!”石秀英问:“我儿因何生气?对为娘学说遍。”张连登说:“那个住店的先生,问我父亲怎么不在店中,我就哭哩。他追问我,我就将家中之事实说了一遍。他说能报咱家仇恨,可惜非亲非故,若要替咱报仇,非认他为干爹,方可报仇雪恨。你老想,母亲守寡,他教我认他为干爹,占咱母子的便宜,可气不可气!”

  大贤人石秀英听儿说了一遍,口叫:“我儿,你是傻孩子,化不过魂来。那位先生令你认他为干爹,犹如张恩公认你为螟蛉义子的一般,你为何生这样大气呢?”张连登闻母所言,“扑哧”笑了,说道:“敢情是这么回事。他既肯替我报父冤仇,我去认干爹去。”石秀英说:“且慢,你去认干爹,为娘跟你去,站在窗外。你问他的家乡住处、姓名来历,为娘在窗外,你听有跺脚之声,你就磕头认干爹。若听不见为娘的声响,千万莫要磕头认干爹。”张连登答应,在前头走,石秀英在后相随。

  来到上房门外,石秀英立在窗棂以外,静听房内讲话。张连登进上房,笑问道:“先生,你老令我认干爹,你老家住哪州府县?是何名姓?日后我好给干娘磕头请安去。”皇爷见问,说:“我祖居关东奉天府老城界内,自闯王造反,吴三桂赴关东搬取救兵,老罕王率大队人马进关灭闯王,我是随龙来的。”

  不知认干爹成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张家店嘉庆收儿 无帐本连登遇难

  月色偏秋露,竹声兼夜泉。

  宿馆无宾客,幽店乏欣然。

  话表前言,张连登问:“你老既住北京城内,是哪一门?哪条胡同?”皇爷说:“我住内罗城里。”张连登说:“内罗城里,皆是嘉庆皇爷的本家才可住哩,你莫非是与嘉庆皇爷是当家子吗?”皇爷说:“不光是当家子,还是未出五服呢。”张连登问:“你姓什名谁?”皇爷说:“我姓赵名飞龙。我家本是大财主,金银如山,我家管事的皆戴亮红亮蓝的顶珠。”连登问:“你老的管家皆带亮红亮蓝顶子,你老必是位大大的官长,戴绿顶子了。”皇爷说:“咳!我这一辈子是老白丁。”连登问:“你老既是大财主,想必种着一百顷田地,有百十处买卖。”

  皇爷说:“各省各州府县皆都有我的买卖,皆都是众管家照料我的田地。只有一亩三分地,每年皆是我亲手耕种。”张连登说:“你老拉倒吧,一亩三分地,不算财主。我家有二亩半地,今年才打了一石二斗一升粮食。”皇爷说:“一亩三分地是我的悌惜地,还有十八个总督庄头,各管各段田地。”连登问:“皆在北京城里关外住吗?”皇爷说:“头一个住在直隶保定府,还有住在山东、山西、陕西、甘肃、湖南、湖北、江南、江北、河南、汴京、浙江、四川、湖广、金陵、广东、广西、苏杭二州。口外关东打的粮食,皆载到这通州坝卸载,再运到北京城。

  你信不信,京中十八科道、八大朝臣向我借粮,有些拉拢。口外四十八家王子,是亲戚,就是那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皆不避我;就是昭阳正院,由我出入,无人敢拦挡。”张连登说:“你瞧瞧,刚说好话,一会的工夫,就说疯话。你瞧瞧脚底下,踩了刺猬了吧!”皇爷说:“你不信,那是我的当家子。”

  且言石秀英在窗外听了个清楚,从破窗眼望里一看,见先生五官端正,不是王爷,必是贝子、贝勒,遂将足一跺,张连登忽闻母亲足响,遂向皇爷面前跪倒叩头,口内说:“我给干爹叩头了。”皇爷忙将张连登拉起,问道:“开这小店有多少本钱?”连登闻言,“咳”了一声:“休提起本钱,共是八串钱,赚上稀的吃稀的,赚了稠的吃稠的,若不赚钱,只可半饥半饱。”皇爷说:“我有一笔帐,你去讨去,将帐要来,就不受穷了。”连登说:“我不去讨。”皇爷问:“为何不去?”连登说:“你老的帐,我得东一趟、西一趟,去讨算卦的钱。跑一天亦讨不了许多的钱,不如我开店哩。”皇爷说:“不是算卦的帐,是北京和珅,他该我白银三千两。”连登摆手说:“我不去,分明教我飞蛾投火,自送其死。”皇爷说:“无妨,你见了和珅,休提本姓,自言张连登,他焉能认得你?”张连登暗想:“此话有理。”口呼:“干爹,给我帐本,我去讨银子走一趟如何。”

  皇爷说:“我未有帐本,我现写。”连登口尊:“干爹,你老写,我研墨。”皇爷又恐连登识字,露出形迹,说:“我这写着,你禀你娘知道去。”连登闻言,往后宅去了。

  皇爷连忙打开小包袱,取出笔墨砚、半尺黄绫,提笔写:上谕:九门提督和珅:朕躬出朝,私访贤良,晚宿通州张家店,收张连登为义子。今差御儿张连登进京入提督府,速发白银三千两,送至通州张家店。钦此。

  写毕安寝,一宿无话。

  次日清晨,张连登走进上房请安,口呼:“干爹,你老一夜安宁?”皇爷说:“好。”遂将“帐”,递过去,说:“一路途中须要小心,早去早回,我好放心。你这一去,进齐化门,奔王府大街,若看见两杆旗杆,下有两个狮子,房上是滚龙脊琉璃瓦,那就是提督门,你就喊:‘讨帐的在此,速速放三声炮。’要他大闪仪门,鼓乐接迎。他必将你接上大堂。你正面而立,你方现出帐来,他必给你叩头。千万大大的样,莫称他大人相爷,径叫他名字,方不丢祖上的名气。”连登说:“我知道了。我走后,你老照应前店房,得挑一缸水,扫除马棚,莫要闲着,得靠此店好吃饭呀!”皇爷闻言,哈哈大笑说:“你快去讨帐,从此不受穷了。千万这帐篇一路多要留神。”张连登说:“无容嘱咐。”接过帐篇来出了店,把帐篇放在帽檐内,一直径奔北京大路而行。

  走至半路途中,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将帽檐内圣旨刮得无踪无影。张连登并不知觉,一气往前行走。不几时已至北京,逢人就问和珅府,问来问去,问至提督衙抬头举目一看,真是两根旗杆分为左右,一对狮子列在东西。把门的门军两旁站立四名,出来入去皆戴蓝顶、白顶,脑后飘着蓝翎,也有棒棰翎的,皆都腰挎绿鞘腰刀。门前立着一头红、一头黑的军棍,下放着四方的木枷。

  看罢,走近前问道:“这里是和珅府吗?”门军闻言,把眼一瞪,大喝道:“好一个无知的孩童!谁敢叫相爷的官讳?真乃大胆!这里就是提督府。”张连登怒道:“你们竟撒臭狗屁!你等快通报和珅他知道,就说我张连登在通州住,认了一位干爹,他该我干爹三千银子,命我前来讨要;还要他鼓手吹打,放三声大炮,大闪仪门迎接我,方是正理。若是迟延,他的这小官作不成!”门军闻言,把眼都气红了,上前打张连登。

  从旁转过管家戴成说:“你们不要动怒,打不得!你等想,他说的话口气太大,倘若打出祸来,是你们担,还是我担?不如禀相爷知晓。若相爷吩咐下来,或是请,或是怎样发落,若有乱子,其罪在相爷身上,不与你我相干。”众门军闻言,退在一旁。

  管家戴成转身往府内而走,过了大厅,走进书房,打了一个千,说:“禀相爷知,府门外来了一个孩童,名唤张连登,家住通州坝。言说相爷该他干爹三千银子,前来向相爷讨要这笔帐。”和珅闻言纳闷,暗想:“我未曾该过人家的银子。”有心将孩童捆打一顿,又恐这孩童有来历。遂吩咐:“将那孩童唤进府来,问一明白。”戴成复打一千,口呼:“相爷,那孩童言说,命相爷令鼓手吹打,放三声炮,大闪仪门,还得相爷迎接他,他才进府哩。”和珅闻言,更摸不清这是谁,又不敢违拗,只得出迎。一见张连登腰系一条硬扣二龙戏珠的宝带,不由一愣,暗想:“这宝带是当初主子赏赐赵元会的,为何落在这孩手里?大约他必是赵门之后。”

  正然思索,忽听孩童说:“那不是和珅么?”中军说:“这是相爷。”连登说:“是你们的相爷,我不能称他相爷,叫他一声和珅就是给他一个脸面。”和珅闻言,往后倒退,暗想:“这孩子莫非中了疯病?”只得近前施礼,口尊:年兄请堂上坐。张连登遂坐在堂上。和珅问道:“年兄既来讨银,可有文约帐簿?”连登说:“有帐簿。”遂将帽子摘下一看,欲找帐本,不由大惊失色,说:“我来慌张,将帐本忘在通州,我回去取来,咱俩再算帐。”言罢,站起身向外就走。

  和珅闻言大怒,不由无名火起:“好小辈!看你年纪不过十二三,你竟会成精作怪!你今既进我府,再想出府,除非再认母投胎!”吩咐左右:“与我拿下,绑在后花园问斩!”左右人等哪敢怠慢?上前把张连登揪下,按倒在地,用绳五花大绑绑起,推推拥拥,径奔后花园而去。四个刽子手把张连登推进花园,绑在亭柱之上,下花亭取刀,一眼望见花架下放光,说:“刀口花架下有物放光?”这个说:“这提督府内宝贝出现,咱们近前看看去。”四个刽子手奔到花架下一看,乃是一坛绍兴酒,旁边放着四个茶盅。

  暗中交代:这坛酒并茶盅乃是都土地神见上方东斗星有难,无法拯救,看见和珅大堂旁有一坛绍兴酒,又摄了四个茶盅,放在花园花架下,静等这四个刽子手来,在暗中用法引他们喝,好于中取事。

  闲言少叙。且言四个刽子手看见绍兴酒并茶盅,那一个说:“看此光景,想必是那些个奴才们偷出来的,还未喝,被咱哥四个冲散。是咱哥四人的造化,喝几盅壮一壮胆气,再杀那孩子也不迟。”遂将泥头打去,用茶盅舀着,你一盅,我一盅,越喝越爱喝,不移时,将一坛酒喝干,被风一吹,四个人自觉头眩脚轻,皆躺在地而睡。土地神欢喜,又撒出一把瞌睡虫,把在四人眼皮上,再亦不能醒了。

  土地神连忙寻着了谕旨,双手捧定,径奔驴市胡同吏部天官刘墉府门,将谕旨放在府门之外。正遇刘天官得用的长随潘俭从院内走出,看见府门外地下放着仿佛谕旨一般,慌忙拾起,转身入府,走进房,口呼:“大人,适才小人在府门外拾来的封函,不敢自专,请大人过目。”

  吏部刘墉接过,扯去封皮留神看,见上写“上谕”二字,遂吩咐:“速摆香案伺候。”遂将谕旨供上,刘吏部向上行了三拜九叩首之礼,参毕,方开看。

  上谕:九门提督和珅:朕躬出朝,私访贤良,晚宿通州张家店,收张连登为义子。今差御儿张连登进京入提督府,速发白银三千两,送至通州张家店。钦此。

  看罢谕旨,不由心内着惊:“这是本部上参本,圣上出京私访,差小殿下持谕旨投提督府要银。此必然将谕旨失落。和珅若见不着谕旨,必然动怒,张连登准有性命之忧。倘有一差二错,哪个担得住?”遂唤书童刘安近前吩咐:“同本部打轿赴提督府,到那里后,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看我眼色行事。”

  刘安遵命,来至外边,吩咐:“顺轿,大人上提督府拜会。”轿夫闻言,不敢怠慢,将轿顺过。刘吏部上了轿,轿前是张成、潘俭、吉庆、吉敬、马启、王全六人开路,后随书童刘安。不移时来至提督府,门军一见,不敢怠慢连忙报进府去。

  和珅闻报,心中狐疑,暗想:“我今杀张连登,他今偏偏又来拜会,必有事情;他又是我老师,只好迎接。”遂立起身形,往外迎接。见了刘吏部,躬身施礼。吏部还礼,谦谦让让进了大厅,分宾主落座。戴成捧上茶来。茶罢,搁盏。和珅口尊:“老师驾临敝府,不知有何事论?”不知刘墉以何言答对,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救连登刘墉闯府 抄和府大报冤仇

  海天东望夕茫茫,山川形势阔复长。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话表吏部天官刘墉见和珅相问,遂说道:“今日闲暇无事,我那府是一穷府,今日来在贵府,令我的书童过府看景致,开开眼。”回头向刘安说:“你言咱府无景致,何不在这里前后瞻瞻仰仰?”和珅说:“前后皆可游历,独有花园不可去,那是乾隆老佛爷赏赐十公主我儿媳游玩之地,若触了十公主,担待不起。”刘墉说:“无妨,我父刘统勋是三朝元老,圣上赐下三口铜铡、两口宝剑,先斩后奏。作官傲上,生我兄弟三人,我长兄、次兄皆在铡下废命,又要铡我刘墉。老太后闻知,宣召我入养皇宫,收我为御儿干殿下,我与乾隆皇帝是皇兄、御弟相称。一日,我与乾隆皇兄下棋,正下得难分难解之际,忽然两名宫女引领十公主上了偏殿。乾隆皇兄最爱十公主,抱在怀中,十公主把棋子拨落了一个,皇兄将棋输了。皇兄一怒,把十公主放于地,十公主啼哭不已。我就将公主抱在怀是,哭乃止。故而公主焉能避我?”和珅闻言,低头不语。

  刘安趁此时溜出去,前前后后瞧了一遍。忽闻花园内啼哭不止。顺着声音望里一看,花亭柱上绑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便急忙跑回大厅,打了一个千,口尊:“大人,适才奴才花园逛景,见花亭绑一孩童。”刘墉闻言,吃惊不小,遂向和珅说道:“你做事太鲁莽,他是主子的螟蛉子,若不信,现有谕旨。”和珅接过看了一遍,只吓得面目失色,忙打躬,口尊:“老师救我,是我一时不明。”刘墉说:“你既做错,须得你去解绑赔罪才是。”和珅只得相从。

  师生二人一同到了花园,和珅亲解其绳,口呼:“千岁,未有谕旨为凭,是臣不明。”遂陪着张连登来至前边大厅,张连登上面归座。师生在下面行了礼,亦落了座。

  和珅向家丁一使眼色,吩咐:“看酒筵伺候。”家丁心中已明白,将转心壶拿来。这壶乃是外国进来之物,他就扣留存府。何谓转心壶呢?壶中有一隔断,一边盛净酒,一边盛毒药酒。将壶机关正转三转,是状元红酒;奉千岁一杯,又奉与刘墉一杯。张连登一慌神,衣袖将酒杯带落在地,只见酒见木板,一片火光。和珅吩咐从人:“将斟酒家丁拿下!”从人跪禀:“已逃出府去了。”

  刘墉一旁闻言,微微冷笑说:“请千岁入朝。”和珅知机关已泄,口尊:“千岁是坐轿,是乘马?”连登说:“乘马。”和珅脚命从人备了一匹烈性生马,居心要跌死张连登。刘墉见此马“咴咴”乱叫,鬃尾乱扎,遂令潘俭、张成勒着马嚼环,慢慢随行。刘墉乘轿。

  不移时,已至午门离马下轿。朝中早已知晓,百官接迎进了朝房。刘墉命传宫太监去奏明国母知晓。不移时,传宫太监出官,宣:“国母有懿旨,宣召小千岁入宫朝见。”立刻传宫太监引领张连登入了昭阳正院,见了国母,行了三拜九叩首之礼,然后又行家礼。国母一见,心中喜悦,曰:“好一个俊俏伶俐有福的阿哥!”遂命内监领去沐浴更衣。内监遵命,将张连登领沐浴宫,沐完了浴,在更亭更换衣服,重进昭阳正宫。

  连登重新给国母请了安。国母喜曰:“圣主在通州未回,哀家暂且赐你龙泉宝剑随身。”张连登叩头谢恩,退出宫。

  进了朝房,刘墉站起施礼,归座。见张连登身挎传国之宝,一惊:“这十二三岁的孩子,为何赐他龙泉宝剑呢?”

  刘墉正然纳闷,猛见十七王爷、勉三王爷走进朝房,瞧见张连登,遂问道:“此子是何人?”刘墉站起施礼,口呼:“二位贤王请坐讲话。”叔侄二人落了座。刘吏部遂问道:“二位王爷出京赴通州,前去暗中保护爷驾,怎么还不知晓此事呢?”

  十七王爷并勉三王爷见问,一齐说:“我叔侄在通州一带,并未见着圣上。我叔侄疑圣上转回京都,故而回朝相问。圣上回朝来否?若未回朝,我叔侄二人再出京赴通州走一趟,非寻着圣上,我叔侄二人是不回朝的。”

  刘吏部闻言一笑,口呼:“二位王爷,大约不认识这小千岁。他原是圣上通州认来的御儿干殿下,他名唤张连登,在通州坝开店。圣主投宿在他店内,因此认为御儿干殿下,刷了一道上谕,命他进京向和珅讨银三千两。不料失脱上谕,他被和珅绑在花园,要置他于死地。这上谕被我所得,急赶至提督府,救了小千岁不死。和珅用毒药酒,险些连我的命也不保。我将小千岁领进朝,入宫朝见国母。国母大喜,赐剑出宫。现在圣主还在张家店内。王爷速调神机营、虎神营一同出京,通州迎接圣驾才是。”二位王爷闻言,遂下札谕,调两营上通州迎接圣驾。立刻,文武百官、王公大臣、贝子、贝勒闻知此音信,都同二位王爷并小千岁及刘吏部,带领兵马,赴通州接驾。

  出了京城,天色已晚,不分昼夜,径奔通州。及至通州,东方发白,天光大亮。张连登在前导引,来至店外,口尊:“皇叔、皇兄并众位大人停步,人马驻扎街外。我先进店见主子,众位听宣。”众人应允。

  张连登参了圣驾,嘉庆皇爷问道:“吾儿去之速,来何迟呢?”张连登将被害遇救之事奏了一遍,说:“现有王公大臣在店外候旨。”皇爷宣王公大臣进见。连登忙领旨,出店曰:“圣上宣召王公大臣进见。”众王公大臣闻宣进店,朝参已毕,侍立左右。皇爷闪龙目一观,见来者乃是十七王、勉三王,文是刘墉,武是石英,遂刷了一道上谕:朕出京私访天顺当,刘万山势恶霸道,苦害黎民百姓;增盛馆白士禄凶恶;李凤替还饭帐。善以恩报,恶以重惩。

  着石英查抄天顺当,捕获锁拿刘万山并白士禄速判。皇儿张连登归宗赵长清,搬母入京。钦此。

  石英领旨,带兵围了天顺当,抄了典当,捉住刘万山,又将增盛馆白士禄、李凤带至张家店,命刘墉讯判发落。

  刘墉领旨,在月台下设立公案,在州衙要来刑具并三班人役。刘吏部吩咐:“带白士禄、李凤。”二人跪在公案前。刘墉说:“好一个大胆白士禄!你知惊驾之罪吗?”白士禄叩头如鸡啄米一般,口呼:“大人超生小人蚁命。”刘墉微然冷笑说:“该死的奴才,既愿超生判罚,你将增盛馆让李凤开三年。”

  白士禄说:“情愿让他三年。”“下去。你二人具结完案。”二人叩头退下,具了结。

  又吩咐:“带刘万山!”下面答应一声:“是。”从外边以锁链拉进,把刘万山一摔,跌倒在地。刘墉一见,冲冲大怒,喝道:“好一个万恶的奴才!倚仗和珅,在此通州苦害黎民,私立钱炉,该当何罪?与我拉下去重打八十大板!”立刻,衙役们将刘万山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遂判道:“刘万山依势苦害黎民,发往云贵边烟瘴之地充军,不赦。”判毕退堂复旨。

  皇爷降旨回京。赵长清携母一同还京。人马护拥圣驾,径奔北京。所有在朝文武满汉大臣,迎接圣驾于十里之外。皇爷进京,走端门入朝,升偏殿,加封赵长清平郡王。因刘墉乃是干国忠良,功绩甚多,加升五级,赏俸一年。

  只见传宫太监跪奏:“乾隆老佛爷驾崩乾清官。”皇爷闻奏,入乾清官举哀,已毕,降旨:“宣吏部尚书刘墉入宫见朕。”刘吏部随旨入宫,参灵已毕,复参圣主。皇爷降旨;命刘墉拘拿和珅,抄查家产,家眷官卖。”

  刘墉领旨出宫,带领銮仪卫军,径赴提督府,直入大庭宣旨。和珅跪听读诏。宣读已毕,将家产抄没,带领和珅见驾。

  皇爷降旨曰:高宗皇帝驾崩乾清官,和珅曾言随驾殉葬,今赏恩赐帛。恩赏十公主及驸马免罪。

  和珅谢恩回府,遂将白绫拴讫,自缢而亡。至此已完《双龙全传》。有四句俚语云:劝君莫做逆天事,天理循环天不容。

  做好事的终须好,行恶之人难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