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 陈端生
序言
陈端生 (1751—约1796)其祖父陈兆仑(字星斋,号勾山),雍正进士,“桐城派”古文家方苞的入室弟,曾任顺天府尹、太仆寺卿等,《续文献通考》纂修官及总裁,著有《紫竹山房文集》。父陈玉敦,乾隆时举人,曾任山东登州府同知、云南临安府同知。母亲汪氏是汪上堉之女。
其夫范秋塘以科场案(一说继母控忤逆)谪戍。端生在家奉侍,撰《再生缘》弹。后范遇赦归,未至家而陈卒。《再生缘》共20卷,陈写至17卷,未竟而卒,余3卷由另一女作家梁德绳续稿。最后由女作家侯芝整理为80回本。有道光二年(1822)宝仁堂刊本,其后又有多种刊本、石印本和铅印本。此作经改编为苏州弹词书目,有一定影响 。
梁德绳1771—1847 字楚生,钱塘人。与其夫许宗彦续成之。谓因“年近将花甲,二十年来未抱孙”,“藉此解头图吉兆,虚文纸上亦欢欣”,故团圆且生子结局。
侯芝 约1768~1830 字香叶,号香叶阁主人、修月阁主人,上元人。晚年以十年之力,将仅有抄本流传的《玉钏缘》、《再生缘》、《再造天》(《再生缘》续集)和《锦上花》四种弹词改编、加序、刻印,其中以《再生缘》最著名。后又编写了《再生缘》的洁本,共十六本三十二回,题名为《金闺杰》。
原 序
诗以言情,史以记事。至野史弹词,或代前人补恨,或恐往事无传。虽俚俗之微词,付枣梨而并寿。余幼弄柔翰,敢夸柳絮迎风;近抱采薪,不欲笔花逞艳。是以十年来,抛置章句,专改鼓词。花样新翻,只恐词难达意;机丝巧织,未免手不从心。近改四种,《锦上花》业已梓行。若《再生缘》,传抄数十载,尚无镌本。因惜作者苦思,删繁撮要。觉此书大旨专为皇甫少华及孟丽君两人而作。若不与以忠孝节义之名,政事文章之品,不足以高其身价,令阅者刮目相看。盖流离颠沛,权改男装;富贵显荣,应修妇职。乃功既贵乎一品,位已驾乎百僚。金石盟心,松筠守介。荷九重之恩宠,不易清操;任两姓之怀思,终持亮节。机关既破,面目难遮。以此始以此终,成今生之美眷。可以真可以假,了前世之良缘。叙事言情,俱归礼德;诌书杂戏,不尽荒唐。虽闺阁名媛,俱堪寓目。市廛贾客,亦可留情。昔人有以《玉钏缘》致予作序,曾缀数言于简末。至兹编又非其笔可比,故改而付梓,不没作者之意。未识闺中人以为然否?
道光元年季秋上浣日书香叶阁主人稿
陈寅恪评:
再生缘之文,质言之,乃一叙事言情七言排律之长篇巨制也。弹词之作品颇多,鄙意再生缘之文最佳,微之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属对律切”,实足当之无愧,而文词累数十百万言,则较“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者,更不可同年而语矣。世人往往震矜于天竺希腊及西洋史诗之名,而不知吾国亦有此体。外国史诗中宗教哲学之思想,甚精深博大,虽远胜于吾国弹词之所言,然止就文体立论,实未有差异。弹词之书,其文词之卑劣者固不足论。若其佳者,如再生缘之文,则在吾国自是长篇七言排律之佳诗。在外国亦与诸长篇史诗,至少同一文体。寅恪四十年前常读希腊梵文诸史诗原文,颇怪其文体与弹词不异。然当时尚不免拘于俗见,复未能取再生缘之书,以供参证,故禁不敢发。荏苒数十年,迟至暮齿,始为之一吐,亦不顾当世及后来通人之讪笑也。(《论再生缘》)
郭沫若评:
这的确是一部值得重视的文学遗产,而却长久地被人遗忘了。不仅《再生缘》被人看成废纸,作为蠹鱼和老鼠的殖民地,连陈端生的存在也好像石沉大海一样,迹近湮灭者已经一百多年。无怪乎陈寅恪先生要那样地感伤而至于流泪:“彤管声名终寂寂,……怅望千秋泪湿巾”。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序〈再生缘〉前十七卷校订本》)
郭沫若评:陈端生的确是一位天才作家,她的《再生缘》比《天雨花》好。如果要和《红楼梦》相比,与其说《南花北梦》,倒不如说《南缘北梦》。(《〈再生缘〉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陈端生》)
郭沫若评:就这样,从去年十二月以来,到最后核校完毕为止,我算把《再生缘》返覆读了四遍。我每读一遍都感觉到津津有味,证明了陈寅恪的评价是正确的。他把它比之于印度、希腊的古史诗,那是从诗的形式来说的。如果从叙事的生动严密、波浪层出,从人物的性格塑造、心理描写上来说,我觉得陈端生的本领比之十八九世纪英法的大作家们,如英国的司考特(Scott,公元一七七一年———一八三二年)、法国的斯汤达(Stendhal,公元一七八三年———一八四二年)和巴尔塞克(Balzac,公元一七九九年———一八五O年),实际上也未遑多让。他们三位都比她要稍晚一些,都是在成熟的年龄以散文的形式来从事创作的,而陈端生则不然,她用的是诗歌形式,而开始创作时只有十八九岁。这应该说是更加难能可贵的。(《序〈再生缘〉前十七卷校订本》)
目录
第一回 东斗君云霄被谪
第二回 皇甫敬麟凤双生
第三回 为求婚挟嫌构祸
第四回 因践梦救难许身
第五回 恃国丈诬害良臣
第六回 被妖僧擒拿主将
第七回 皇甫子法网逃生
第八回 尹夫人囚车被劫
第九回 韦寨主裙钗结义
第十回 孟丽君花烛潜逃
第十一回 华堂客佩紫衣朱
第十二回 坠楼人珠沉玉碎
第十三回 官船内情收义女
第十四回 旅店中爱继佳儿
第十五回 闺阁人男装夺解
第十六回 貔虎师阵败遭擒
第十七回 郦状元假偕伉俪
第十八回 崔公子巧订姻缘
第十九回 依舅家雪贞迨吉
第二十回 避尼庵燕玉全贞
第二十一回 继父母封诰邀荣
第二十二回 义昆季英雄应募
第二十三回 挂将印为中金钱
第二十四回 受真传能飞宝剑
第二十五回 伪军师知废知兴
第二十六回 真义女全忠全孝
第二十七回 细柳营庆赏团圆
第二十九回 征东将奏凯回朝
第三十回 刘国丈全家下狱
第三十一回 奖功臣并赐良姻
第三十二回 娶皇妃更联美眷
第三十三回 救爹娘燕玉登程
第三十四回 念糟糠熊君感旧
第三十五回 孟夫人京都见婿
第三十六回 苏乳母王府安身
第三十七回 寄花笺为明往迹
第三十八回 呈画扇得践前缘
第三十九回 求赦诏入梦贤妃
第四十回 报捷音关前总制
第四十一回 新夫人归宁父母
第四十二回 老命妇病在膏肓
第四十三回 医亲疾尽吐真情
第四十四回 奉君言又生巧计
第四十五回 图富贵弄假为真
第四十六回 考文才怀疑莫释
第四十七回 访丽君圣旨颁行
第四十八回 听风声奏章早上
第四十九回 向门生权词搪涂
第五十回 求师母软语温存
第五十一回 说怀胎遂成话柄
第五十二回 召同寝竟设玄机
第五十三回 假小娘句句如真
第五十四回 真女儿时时装假
第五十五回 赐婚期早偕秦晋
第五十六回 呈妙计巧合师生
第五十七回 忠孝王延师诊脉
第五十八回 苏奶奶抱主悲啼
第五十九回 保和殿丞相辞宾
第六十回 昭阳宫元妃候驾
第六十一回 求圣母暂缓婚期
第六十二回 却封翁只缘病体
第六十三回 奉诏书画成大士
第六十四回 乘醉后看出闺媛
第六十五回 紫罗帕辇前献出
第六十六回 红锦鞋袖里携来
第六十七回 元天子巧设机关
第六十八回 郦相国暗添懊恼
第六十九回 三杯酒病倒婵娟
第七十回 一盏参救回夫主
第七十一回 上封事触怒朝廷
第七十二回 邀赦书恩施闺阃
第七十三回 见小姐父母身安
第七十四回 娶新人翁姑心乐
第七十五回 销金帐琴瑟调和
第七十六回 舞彩宫芝兰毓秀
第七十七回 历风波黄粱梦醒
第七十八回 庆升平彩笔题成
第七十九回 无量佛付与神仙
第八十回 有情人都成眷属
第一回 东斗君云霄被谪
诗曰:静坐芸窗忆旧时,每寻闲绪写新词。纵横彩笔挥浓墨,点缀幽情出巧思。
论事可关忠孝事,评诗原是拙愚诗。知音未尽观书兴,再续前文共玩之。
闺帏无事小窗前,秋夜初寒转未眠。灯影斜摇书案侧,雨声频滴曲栏边。闲拈新诗难成句,略检微词可作篇。今夜安闲权自适,聊将彩笔写良缘。自古云,婚姻五百年前定。我观来,成败之由总在天。骏马常驮村汉走,巧妻每伴拙夫眠。这些多是循环理,须信其间非偶然。有一等,才子佳人成伉俪,多应前世有盟缘。若非两意相关切,便是同心契爱全。或为参差难遂愿,故而今世又牵连。如其美恶无嫌忌,安得还偕再世缘。因甚书中谈及此?这情由,却同此集事相关。说一番,悲欢离合新奇语。《再生缘》,三字为名不等闲。
却说《玉钏缘》书内,只有谢玉辉一人为首,他于大宋朝中,占尽荣华富贵。真个是:
少年早挂紫罗衣,美貌佳人作众妻。画戟横挑胡虏惧,绣旗远布姓名奇。人间富贵荣华尽,膝下芝兰玉树齐。美满良缘留妙迹,过百年,又归正果上清虚。虽然说,风流一世无惆怅,尚有余情未尽题。郑氏如昭商客女,于归谢府作偏妻。德性温柔无妒忌,仁心慷慨少嫌疑。敬公姑,晨昏不缺饥寒礼。和姊妹,闺阁无争大小仪。如此为人真可羡,正应该,同胶似漆作夫妻。偏怀身孕临盆晚,谢玉辉,暗信谗言致见疑。便令贤人怀抱恨,冤情虽白怨犹遗。若非生子如亲父,一旦清明化作虚。长斋一世修真性,得作仙宫执拂姬。虽则上天成正果,前生景况尚依依。更兼美妇陈芳素,也得修行上太虚。玉皇封作焚香女,一点痴心未肯离。这时候,早巳大元登九五。英明世祖定华夷。江山传至元朝帝,新主龙飞国礼齐。异域来朝真大治,边疆不扰果咸宜。九重有德天心顺,要选英才佐衮衣。
话说一日王母娘娘千秋寿诞。玉皇遣十洲三岛神仙,三十三天星主,同向瑶池庆祝良辰。
王母娘娘设寿筵,蟠桃大会待群仙。千层瑞气漫三界,五色明霞照九天。齐叫一声称万寿,乐声满座祝千秋。方献蟠桃呈上座,东斗星,凝眸良久忽思凡。但见诸妻均在席,人人端肃正云冠。前生恩爱为夫妇,今日相逢无一言。思及如昭贤淑女,半生未尽好姻缘。曾云后世成连理,不道仍然在此间。想到其间心惨淡,回眸低语叫婵娟。君家可记前生语,一段幽情尚未完。今日蟠桃来祝寿,不知芳意若何般。神姬低首常吁气,惊动娘娘问事端。出席言称无此理,互相私语论姻缘。一尘不染归仙界,怎又生心出此言。太白星君须上奏,任凭天帝降皇宣。娘娘旨下皆惊骇,太白登时拜九天。玉皇九霄闻所奏,传宣神女共星官。须臾召入仙阶下,天帝生嗔拍案言。想汝前生为谢姓,少年富贵列朝班。珠帘深处人如玉,紫阁高耸品若山。寿近百年归上界,有何不足忽思凡。既然私语姻缘事,谪向人间走一番。再及焚香芳素女,原因悲怨故修仙。今朝并谪人间去,满却前生夙世缘。吩咐金星查善恶,人间谁姓最为贤。长庚奉旨忙详察,俯仰仙阶顿首言。
启陛下得知:大元世祖朝内,有一位都督皇甫敬,三代忠良,广多善行。十五年之后,当有危困之灾。如以东斗星送他为子,方保得难满团圆。再及尚书孟士元,世代祖先积德,该谪执拂神姬为女,以与皇甫姓联姻。如陈芳素一女,可以悉凭托生,不必更查善恶。天帝曰:依卿所奏,传旨东斗星降与皇甫敬为儿,执拂女降与孟士元为女,以配百年夫妇。陈芳素降与苏姓为女,以作东斗星之妾。再及捧圭仙女曹燕娘,只为生前嫉妒,现在泉下悲哀,尚未超升仙界。今日令其托生于皇甫敬之仇家刘氏为女,日后仍令作东斗星之妄,以便于中解释冤仇。此世托生之后,若肯洗心改过修善,再归本位未迟。钦哉谢恩。天帝旨下,太白星君复奏道:人间第二朝,玉帝已遣金童转世,当谪玉女托生为后,望陛下一并发放为要。
天帝言称不可停,速差玉女去投生。母仪天下为君后,也谪忠良皇甫门。一旨下时齐谢圣,东斗星,复临元世作功臣。幢幡宝盖前边引,御乐仙音后面行。
这正是,不为上界神仙客,愿作凡间富贵人。分路投生且慢表,且将出处叙分明。
话说大元世祖朝中,有一位少年豪杰复姓皇甫名敬,表字亭山。娶妻尹氏良贞。十五完姻,十六应试。中过武状元,拜大将军出征,三年血战。后来太平无事,天子加封统辖十三省京营都督之职,方才迎接夫人入京同住。
年少威风挂战袍,三年血战立功劳。同妻尹氏衙中住,富贵时光容易消。廿一之年还乏子,因思后代甚心焦。单传一脉无昆仲,全望生儿袭锦袍。如若绝嗣无一子,祖宗香火便萧条。夫人每劝收姬妾,都督无心娶阿娇。说道是,命里有来终是有,命中无子也徒劳。闱帏不用多姬妾,皇甫敬,但求天意赐儿曹。夫人遂许三年素,净室焚香不惮劳。惟愿上天怜此念,降生一子继宗祧。果然神佛多灵应,渐渐怀妊粗了腰。面上桃花消一半,樽前玉食减分毫。重身不比寻常体,腹大腰粗立不牢。都督亭山心喜悦,这正是,上天不肯绝英豪。请医调治夫人体,早晚殷勤问几遭。不觉光阴容易过,又早是,仲秋天气草萧萧。
却说皇甫夫人身怀六甲,已过十二个月尚未生养。夫妇们又添了一番忧虑。其时却值八月十五将近黄昏时候。在明间里摆下一桌小宴,都督与夫人对饮玩月。但见那:
满院微风露气团,桂花送香到疏帘。西墙初照娟娟月,万里无云净碧天。尹氏夫人方饮酒,忽然不快变花颜。手中放下黄金盏,出席言称暂去眠。都督见言忙问讯,方知玉体欠平安。亲身送入香房内,唤婢相陪侍榻前。自己仍归堂内饮,卷帘对月尽余欢。举杯长叹双眉皱,何事华堂得子难。十二月来还未养,好教我,英雄难止泪潸潸。不言都督心悲感,且表夫人在里边。方始朦胧垂二目,悠悠一梦出房间。梦中身立庭前看,只见祥云下碧天。隐隐仙音分妙曲,飘飘宝盖荡轻烟。前边一位娘娘至,五色云中金凤冠。满面春风云内立,低头指点口开言。
第二回 皇甫敬麟凤双生
陈寅恪评:
……端生长生之文学,与其母有关,自不待论。即再生缘中孟丽君、苏映雪、刘燕玉、皇甫少华等主要人物,皆曾活动于云南省之首府,当亦因作者之外祖曾任云南省首府知府,其母或侍父宦游,得将其地概况告之端生姊妹,否则再生缘中所述他处地理,错误甚多,而云南不尔者,岂复由于“慈母训”所致耶?(《论再生缘》)
诗曰:孪生麟凤瑞气祥,积善之家后必昌。纬武经文忠孝备,幽闲清静庆椒房。
嗯!尹良贞听者:俺送子娘娘是也。特奉玉皇敕旨之命,相送星官并玉女与汝为儿女,好生看视,保尔一生的富贵。
言完闪路不消停,露出居中两个人。一个是,金盔绣甲风流客。一个是,翠袖花冠美貌君。落下庭前齐抱住,催生后面叫良贞。休惧怕,莫心惊,玉女相同东斗星。送与汝家为子女,一生富贵不非轻。夫人惊骇南柯梦,香汗浸衣腹内痛。
话说尹氏夫人梦中惊醒,只觉腹内酸疼不了。看了看都督爷正欲宽衣就寝,慌忙坐起身来道:老爷,且慢宽衣,妾身想是要临盆。
遂将始末细言知,都督欣然叫莫迟。玉女星官同下降,必然腹内是双儿。就叫丫鬟和仆妇,好生伏侍莫挨迟。霎时唤到收生妇,及早吞参岂可迟。房内夫人方坐草,忽然间,异香满室动烟丝。
话说尹氏夫人方才坐草,忽然异香满室,内外人喧报月华。皇甫敬又惊又喜,慌忙步出庭来一看,但见那:
碧落高空彻底清,彩云千片映光明。香风飘渺人心爽,桂影披离夜景新。五色明霞笼皓月,千条飘霭卷疏星。远闻仙乐盈盈起,近看祥云处处生。都督一观心大悦,今朝吉兆果非轻。异香满室方临草,产下孩儿必贵人。心内暗思先喜悦,正衣冠,当天点烛谢神明。深深四叩抬身起,只听香房笑语声。仆妇稳婆呼报喜,夫人产下一千金。老爷听说心烦恼,呆立神前不动身。长叹一声吾命薄,今朝偏产女钗裙。心惨惨,意沉沉,又见丫鬟报喜音。
启老爷:稳婆说夫人阵痛不止,定然是怀双生。少刻必生一位公子,先与老爷报喜。
都督闻言喜非常,果然吉祥应黄粱。亥时生下裙钗女,少刻还当产一郎。忙点烛,急焚香,拜谢神明赐吉祥。未到房中观爱女,子时又产一儿郎。锦衣罗带俱收拾,赏过收生进内房。开绣帐,近牙床,低问夫人身可康。今日双生男共女,祖宗香火可宽肠。星官玉女同胞产,皇甫门上靠上苍。尹氏夫人心喜悦,就呼乳母抱儿郎。双双送到夫君手,都督欣然看细详。但见他,一双孩儿貌端严,锦被遮身宝带拴。面似桃花初带雨,眉如柳叶乍含烟。双垂两耳天然美,一点朱唇分外鲜。目若横波真不俗,鼻若悬胆果非凡。绣衣斜掩遮香颊,翠袖轻笼露玉拳。两个娇娃相仿佛,粉妆玉琢一般妍。老爷看罢男和女,恰犹如,两粒明珠掌上悬。嘱咐奶娘加仔细,叮咛产妇保平安。诸方拜谢神明德,施舍千金塑圣颜。车马填门来庆贺,三朝满月广开筵。又雇乳母同抚抱,只因为,不知双产女和男。官衙吉庆诸般足,帅府荣华百样全。周岁这时齐长大,一年方去一年连。才交五岁多聪俊,上学从师诵圣贤。
却说这一男一女,天生的伶俐聪明。只为生时有兆,女名长华为姊,子名少华为弟。真个是,
虎女麟儿在将门。都督夫妻心欢悦,今朝了却百年心。眼前子女如双璧,可托香烟大事情。一日朝廷传下旨,立着都督出京城。加封提督都元帅,总督云南一省城。只为远方来搅乱,江山初定用能人。纶音一降难留缓,总督趋朝谢了恩。择日起身携宝眷,迢迢万里作长行。逢州过县官迎接,凛凛封疆总督臣。绣旗到处人心悦,金钺临时帝命尊。一到云南传晓示,大排职事坐官厅。诸官参谒休提表,过了三天拜客行。处事公明分曲直,为官清正有才能。,稽查私弊如明见,参罚赃官治万民。真是吏从冰上立,果然人向镜中行。一双儿女堪堪长,十二之年件件能。手挥珠玉随心发,口吐龙蛇任意生。学富五车真不假,才高八斗果非轻。奉亲有礼能全孝,待下无骄可立名。姊弟同心思学武,退堂时,便求严父教兵文。老爷深喜儿和女,用意相教二俊英。小姐学刀势猛勇,郎君习戟弄精神。夫人爱惜常相劝,虎女麟儿不肯听。一到青春十五岁,天生的,英奇潇洒令人敬。这小姐,芳年十五容颜美,龙凤之姿不等闲。眉似远山青浅浅,眼如秋水冷涓涓。行时恐害蝼蚁命,坐处惟观忠孝言。兰襟蕙质超尘俗,足智多谋果不凡。总督若逢难办事,便教长华决疑难。从其件件行将去,四野人声动地欢。不但文才堪绝世,更兼武艺可推先。一骑战马冲千阵,两柄钢刀敌万员。静处拈针兰阁下,闲时跑马草坡前。将门此女人难比,果有乘鸾跨凤缘。那公子,怎生的模样?生时正值月光华,一母同胞产二娃。两道秀眉分柳叶,双痕粉颊映桃花。胸怀壮志承亲训,腹有奇才报国家。坐下征驹如虎豹,手中战戟似龙蛇。将门之子真非俗,第一英雄是少华。如此一男和一女,何愁不得古今夸。夫妻爱惜如珍宝,百般依随相顺他。撇下能臣皇甫敬,书中另表一人家。
话说云南府昆明县内,有一位丁忧未满的尚书。姓孟,双名士元,字称兰谷,年方三十九岁。娶妻韩氏素心,所生一男一女。公子嘉龄,年方一十九岁。娶妻章氏飞凤,身出将门,却有一身武艺。自己少年高拔,早点了翰院词林。现在告假回乡祭祖,俟半年钦限满时,方始入都供职。小夫妻已生了一个两岁的孩子,名唤魁郎。这也不须细表。却说这位小姐。夫人怀孕之时,梦见一位仙女入帐,自称执拂神姬来与尔家为女。醒后就知腹中是个女儿。将及临盆,雇了一个乳母来家,以候抚抱。这个乳娘姓窦,他的丈夫苏小溪却是一名饱学的秀才。这窦氏有孕之时,曾梦两个青衣相送一女入房。向她道:难得尔夫小溪,尝映雪而读书,不忘儒业。奈他命中不该爵禄,今特送一女儿与尔,以享半世富贵。言讫撇下女子而去。不期生下来,果是个美貌佳人。吃亏了未曾满月,父亲一病而亡了。
窦氏因悲夫早亡,半生辛苦坐寒窗。女名映雪为名字,以见穷儒志可伤。不意生儿方满月,苏门叔父逞刚强。道她无子难长守,相逼重婚到他方。窦氏自思儒士妇,片心不肯负夫郎。托谋相觅存身处,愿与人家作奶娘。适值孟家寻乳母,夫人看中甚相当。因怜是个书生妇,另眼相看这奶娘。许彼娘儿同一处,不叫轻舍小红妆。家中都叫苏娘子,以便临盆在内房。未几夫人生小姐,红光照室有兰香。就叫窦氏相抚抱,照看千金甚善良。这小姐,芳讳称为孟丽君,红光照室始临盆。生成玉骨冰肌态,长就兰襟蕙质心。七岁吟诗如锦绣,九年开笔作诗文。篇篇珠玉高兄长,字字琳琅似父亲。对答如流心颖悟,语言清正性聪明。朝云夜月添词兴,玉版霜毫解淑情。绣户深沉人莫识,春闺明媚迹堪寻。青年十五藏闺阁,未有冰人系赤绳。再及佳人苏映雪,虽多月分却同庚。明眸皓齿容非俗,玉貌珠唇品出群。常伴绿窗同刺绣,恒随芳径共闲吟。相亲相爱居香阁,同意同心在内庭。孟府千金今表过,刘家之事再言明。
话说朝廷还有一位元戎侯爵,姓刘名捷,表字捷才。娶妻顾氏,广置几房姬妾,所生二男二女。长子奎光,现任雁门关总镇。次子奎壁,尚未出仕,年方一十六岁,一身武艺熟娴。都是正夫人所出。长女燕珠,现嫁王孙帖木儿为妃。次女燕玉年方十五岁,未许婚姻。燕珠也出于顾氏夫人,燕玉是亡过的姨娘吴氏所出。这如今,刘公带着几房美妾在京居住。顾氏夫人与次子奎壁、幼女燕玉,却在云南闲居。
顾氏夫人共次男,在家安住果然闲。这家公子豪华性,打猎抛球任意玩。武艺高强欺俊杰,仪容美丽负英贤。良缘要配才容女,不肯轻轻结凤鸾。知得尚书兵部府,闺中有女美容颜。文章满案皆新笔,诗句盈窗有旧笺。落雁沉鱼真绝世,羞花闭月果非凡。奇男理合婚奇女,爱慕芳名心若煎。密告母亲求说合,今生必要此良缘。夫人爱子皆依允,急欲央媒孟宅言。燕玉虽为侯爵女,幼年失母少人怜。全亏乳母江三嫂,早晚相依问暖寒。同住绣房如母女,夫人不管这红颜。芳容秀丽原非俗,情性温柔也不凡。诗句也还知一二,女工偏是在人先。每伤薄命劳心苦,常惜青春血泪涟。寂寞孤帏留片影,凄凉晚院望看山。但祈不负平生志,得适风流一少年。不表佳人刘燕玉,且谈顾氏欲成全。相烦胞弟名宏业,去见尚书孟士元。要恳香闺贤小姐,两相情愿结良缘。同乡之分休见弃,况复皆在美少年。如若大人心见允,即时行聘不迟延。顾君授职鸿胪寺,告病归家已数年。受托而行来孟府,要求小姐结良缘。不谈侯府烦媒妁,要表亭山总督言。本与孟公为好友,时常帅府会华筵。因闻有女才容备,要与孩儿结美缘。写札相烦秦布政,尚书府内致良言。要求闺秀偕连理,万望垂青结夙缘。秦公奉命忙登轿,摆道前来孟府前。总督大人传下命,如何还敢再迟延。鱼轩(轿)直抵尚书府,两下行人不敢前。喝道之声临切近,早望见,府前先歇一鱼轩。
话说秦公轿到府前,只见已歇下一顶轿子,不识何人先到这里。就命家人传报说:有布政秦老爷求见。
家人飞入正厅门,来报尚书孟大人。却值顾公先已到,正然让坐未开声。一闻报说藩台至,一同尚书共出迎。布政秦爷忙下轿,入厅见礼坐分宾。香茶一道方才过,孟司马,座上含欢问一声。方伯先生何见教,今朝枉驾到寒门。秦公未等仪堂语,先说求亲一段情。大人呀!卑职今朝谒座前,为求小姐结良缘。督台特有亲书下,相嘱为媒致一言。久慕千金才共貌,云南一府尽相传。大人膝下贤公子,正在青春十五年。武艺精通真盖世,文才博学自非凡。英雄仪表谁堪比,志愿纵横独占先。虽未今朝悬玉带,定能后日步金銮。大人宴会时常见,卑职之言非妄言。淑女才郎同匹配,冰清玉润两周全。如蒙青盼垂金诺,转复佳音也有颜。布政言完重欠体,殷勤竭力说良缘。大人呀!少华不是寻常客,三忖三思请自专。司马孟公犹未答,顾爷大笑口开言:
啊呀奇哉!秦大人,我与你不约而同了。
今朝亦为作冰人,拜恳千金结好姻。不意大人先道达,今日岂敢再言云。尚书见说微微笑,深谢藩台善玉成。小女丽君年十五,老夫原欲早联姻。少华公子亦看见,自是英雄出将门。况与督台为好友,有何疑忌不联姻。惟因两地家乡远,日后于归要远行。我自云南他湖广,迢遥何只数千程。故而缓缓再商酌,亦有高攀一片心。既是光临来说合,定当容日复佳音。孟公言毕藩台悦,作礼连称谢大人。荷感一言留薄面,拜辞好复督台情。秦公犹恐重推托,立起身来就要行。顾仪堂,乘兴而来言未发,不由烦恼面含嗔。尚书会意齐留住,坐下开言问一声。不意做媒同此日,先生为说哪家亲?仪堂见问忙开口,欠欠身子叫大人。荷蒙宽洪相恕罪,提亲一事谨陈明。愚甥即是刘奎璧,今岁方交十六龄。严父为侯居帝省,慈亲乐业在家庭。才容足备非虚语,志愿豪雄果实情。赤胆已思酬帝主,孝心先足奉慈亲。年方二八青春日,未配门当户对姻。久慕潭衙(亦作潭府。对别人府第的尊称)闺范重,故来说合贵千金。寒门家姊频相嘱,务要联成此段亲。敢把甥儿夸玉润,自将岳父喻冰清。大人如若垂青盼,奎璧刘郎即定婚。方伯先生同说合,天才斟酌怎生行。顾爷言明其中故,兵部尚书暗细论。啊呀!怎生区处?侯门声势岂寻常,督抚威严亦有方。两位郎君都见过,少华自是更无双。今日同日央媒妁,使我艰难怎主张。如若依从秦布政,怎生回绝顾仪堂。丽君爱女真闺秀,合称当婚皇甫郎。难以直言向顾姓,况兼侯府有威光。今朝遇此疑难事,须将我,司马高才展一场。
话说孟尚书沉吟良久,忽然计上心来。
含欢坐上就开言,弟有愚情告一番。小女而今年十五,仪容原觉不同凡。故而教习诗书礼,叨沐时人赞大贤。今感二公同作伐,难将私意作姻缘。况兼二位贤公子,都是文修武备全。今日聊如前代事,婚姻一事但凭天。小园旷阔堪跑马,广种垂杨映绿烟。将一领,御赐宫袍悬树上;请他们,扳弓赌射看谁先。但能身挂宫袍者,就定风流百岁缘。未识二公言好否,这一来,免叫相责我心偏。尚书一语言未尽,布政仪堂满面欢。
啊唷妙呀,老大人高见如神。
今朝同作执柯人,正虑良婚两不成。深羡大人才智广,却叫一语决分明。恭求约定何时会,好去通知候命临。司马孟公含笑道,准于初四试郎君。今值季春初二日,一天过后候光临。二公立起称尊命,拜别尚书下大厅。兰谷殷勤相送出,一齐登轿去如云。孟公回入中堂内,细告夫人韩素心。司马衙中忙整备,临期好待射袍人。不谈孟府匆忙事,且表秦公转致情。大轿人抬来得快,竟进皇甫大衙门。就从东角门中进,望见前边总督迎。一入公堂行大礼,庭参不敢就抬身。督台垂手相扶挽,秦布政,三拱完时始起身。总督大人归正位,秦爷侧立侍香茗。欠身款款开言道,卑职前来复大人。奉读手书知上意,适才已去说姻亲。亭山大悦忙回问,兰谷先生可允婚?布政恭身言一遍,皇甫敬,心中大悦面含春。既然已定临期约,多谢藩台走这巡。赌射宫袍真美事,少华未必可同行。秦爷出位称言道,公子英雄岂让人。哪怕刘家多武艺,夺宫袍,管叫婚配孟千金。秦公言毕抬身起,拜别封疆一大臣。正正衣冠三打拱,送临暖阁后边行。布政秦公重作礼,候其总督入围屏。复行三拱方才出,上轿回衙且莫云。再表老爷皇甫敬,退堂竟进内厅门。夫人起接同归坐,总督言明说合情。适值少华从外入,闻言低首暗沉吟。老爷座上开言问,儿可明朝走一巡。大丈夫,身主九州和四海,全凭才学可传名。夺袍一事非难事,何况孩儿在将门。第一枝,要射挂袍枝上叶;第二枝,须当稳射中钱心;第三枝,如其射断红绳索,取下袍来挂在身。三箭之中须仔细,切休出丑败名声。如其输与刘奎璧,笑倒英雄天下人。皇甫少华闻此语,躬身含笑叫严亲。既然已请刘奎璧,何用孩儿再共争。我合他,本是通家兄与弟,岂堪反目为婚姻。如其一个能全胜,彼此羞惭两不宁。伏乞大人详此礼,孩儿不肯为微名。纵然就到尚书府,只好低头让别人。公子言完才欲退,旁边怒恼尹良贞。,无知的幼子,顾甚么通家!父为总督镇云南,凛凛封疆柱石员。生汝一双男共女,谁人不赞是英贤。今朝为夺宫袍事,怎让刘家占了先。真可笑,实堪怜,枉作堂堂一少年。尹氏夫人心不悦,长华小姐吐芳言。梨花粉面微含笑,柳叶蛾眉半带欢。款吐莺声娇滴滴,轻开樱口绎鲜鲜。贤弟呀,初四之期不可忘,夺袍须向孟家行。知道的,方夸有义全朋友;不知的,定笑无才伯上场。父在云南为总督,人前不可失威光。临期若到尚书府,先逊刘家射绿杨。他若竟能三箭中,我无赌射也无妨。如其奎璧不全胜,贤弟施威独擅场。先逊他时无所怨,各人武艺各人扬。长华小姐言方毕,总督叹称此语良。公子见言称领命,良谋措教弟应当。于时只候临期去,赌射宫袍走一场。且说顾君离孟府,述知族姊共刘郎。侯门公子心高傲,准备临期射绿杨。跑马拉弓先演习,要归孟府做东床。不言奎璧刘家子,且表英才皇甫郎。
话说皇甫少华,一到临期初四日,全身披挂。戴一顶风翅紫金冠,披一件绿罗云锦服。带领四名家将,竟向孟府而来。
扬鞭催动马蹄旋,金翅云袍美少年。四个家丁随左右,手持羽箭共冰弦。銮铃响处滔滔去,遥望刘郎早在前。公子一观忙举手,刘兄何往怎忙然?前边惊动刘奎璧,回首观瞧便转鞍。彼此殷勤相见毕,并骑而走叙寒喧。刘家公子忙欢问,少刻扳弓谁在先。大抵姻缘前世定,失袍人,不须惆怅与羞惭。看来今日吾难中,准拟君家必万全。皇甫少华称不敢,自然当逊长兄前。况吾武艺非人上,一定君家独占先。奎璧闻听心暗喜,愿皇天,威灵相助得姻缘。助吾百步穿杨法,管取宫袍披在肩。但不知,孟宅千金何等女,可能相称我心田。倘蒙月老垂怜念,恰把嫦娥配少年。奎璧暗思心内悦,玉鞭挥动马蹄旋。一双豪杰齐齐至,且表尚书事一番。
话说孟尚书,这日早命厨司摆宴,着人收拾花园,就在双鹤亭中款待。把这一件御赐的蜀锦大红宫袍,挂在一株顶大的垂杨树上,下边又挂着个碗大的金钱,这是反手射的。整备停当,尚书父子正然用过早膳。饮茶毕,只见门公孟宁入报:启老爷得知,刘荫袭与皇甫公子到了。
回唤夫人快快行,速到春明楼上去。隔湘帘,暗中好看两儿郎。韩素心,春风满面连声应,立起身来正正裳。吩咐丫鬟快去请,少夫人,可来楼上看端详。丫鬟答应称知道,手拔鞋根走得忙。跑进苍松堂一座,喘吁吁,揭帘入内道端详。
少奶奶,夫人相请,可去看射箭么?
飞凤听言忙移步,妆台掠鬓正罗衣。就呼侍女看房户,我到花园不许离。仆妇丫鬟心着急,尔言我语乱纷纷。今朝射箭真佳事,却命看房不许观。不若锁门随了去,也教我等展双眉。众人私语纷纷论,飞凤回呼锁上门。侍婢婆娘心内喜,相随主母走如风。堪堪行近千金室,章氏掀帘把话提。姑娘吓,外厢已到两英雄,少刻花园就射袍。奴与姑娘同去看,瞧瞧两位定低高。丽君小姐方闲坐,听见相呼转柳腰。含笑答言奴不往,请君自去莫相邀。飞凤又呼苏映姐,何妨你也去。佳人答应忙移步,低唤千金听根苗。奶奶相招奴暂别,少停半刻返闺寮。娇娥低首无言语,映雪抬身正整衣,款步相随飞凤走。苏娘子,一同出看乐滔滔。夫人已在高楼上,坐对花园向外瞧。当下一齐楼上坐,启纱窗,低垂帘幕映花梢。乳娘映雪凭栏立,一众丫鬟倚栏瞧。只等一声相请进,大家争看射宫袍。住谈里面夫人事,且表尚书接两豪。
话说孟尚书接进两家荫袭,就大厅上见礼,略坐谈一会。孟尚书先到园亭,然后嘉龄相陪入内。
翰苑相陪入后园,两家荫袭各当先。未曾步进花园内,早觉幽香到面前。奎璧少华抬首看,园林风景果非凡。悠悠小径生芳草,曲曲长栏砌玉砖。叠叠假山遮锦树,层层古木霭苍烟。丝丝柳树随风舞,片片桃花落水翻。淡淡横波飘荇带,盈盈斜壁点苔斑。翩翩粉蝶穿花去,怯怯流莺聒耳喧。隐隐幽轩摇竹影,沉沉静院挂珠帘。霏霏春露含娇蕊,剪剪春风漾碧澜。好景无边观不尽,真个是,千红万紫艳阳天。两家荫袭齐相玩,赞赏名园淑景鲜。不表二人同入内,且谈韩氏在楼观。夫人坐在珠帘内,听见声音往下看。美貌佳人苏映雪,倚栏杆,星眸婉转细观瞻。只见远远嘉龄进,后面相随二少年。先看左边刘氏子,果然仪表也非凡。但见他,凛凛威风十六春,全身披挂貌超群。鱼鳞细甲迎红日,蟒油长袍织锦云。面白唇红真俊杰,眉清目秀有丰神。端严品格非凡相,一面高谈一面行。再看右边人一位,果然又觉胜三分。只见他,紫凤金冠翠翅摇,明珠映额吐光豪。黄金交抹龙初现,白玉双拖渐摇。腰系丝銮长宝带,身穿锦片绿罗袍。匣中暗隐青锋剑,鞘下明悬雁尾刀。面映梨花含夜雨,眉分柳叶带烟绡。秋水冷冷生眼媚,春风淡淡上窗娇。朱唇一点胭脂染,玉耳双垂白粉描。虎背龙腰奇相貌,珠庭广额美丰标。行如瑶树临风媚,住若山峰捧日高。举止安详真俊杰,笑谈慷慨果英豪。胸怀壮志安边戍,腹隐奇才报圣朝。凛凛英贤堪绝世,堂堂侠气可冲霄。能于他日悬金印,何况今朝夺锦袍。韩夫人,看罢少华贤荫袭,万重喜色上眉梢。啊呀,妙呀!好两位将门公子!刘姓男儿亦可夸,姿容美丽同称绝,举止轻佻略觉差。右首少华皇甫客,果然一半胜于他。你看他,年方十五貌非常,绣甲宫袍俊俏郎。龙凤之姿天上表,算来千古也无双。但祈天意垂怜念,三箭连开中绿杨。若此英雄婚爱女,真称一位美东床。夫人观看心欢喜,飞凤旁边大赞扬。婆婆啊,两家公子尽青年,还让英雄督抚男。凤表龙姿应拜相,珠庭广额必登坛。今朝同把宫袍夺,一定穿杨不费难。皇甫少华如作婿,俺姑娘,凤冠霞披必周全。夫人见说心中喜,满面春风再细观。不表夫人楼上事,露台前,看呆映雪女婵娟。两痕红晕生香颊,一点春情上翠山(眼眉)。天呀,须怜才子与佳人,保佑英才皇甫门。天下风流惟此子,老爷何必请刘君。堂堂品格真堪敬,凛凛丰姿实可钦。如若是袍刘府得,算来不是凤凰群。愿天暗助英豪力,莫误多娇孟丽君。我千金,沉鱼落雁容非俗,闭月羞花貌出群。莫道丰姿堪绝世,犹觉情性亦清真。良缘若配风流客,正是天生一对人。叹息微身年十五,寒儒门第未联姻。母亲携入尚书府,托赖夫人念善门。到今朝,遇此年少风流子,令人怎不感幽情。可惜千金犹未见,定然观面亦生情。不知映雪苏家女,日后终身似怎生。倘若妆台随小姐,也叫不负我深心。苏娘暗暗心中想,一众丫鬟喜又惊。乱乱哄哄呼映姐,快些观看莫留停。我家公子相陪进,两个风流小俊英。乳母在旁忙摆手,轻轻进道莫高声。胡言乱语休多说,知道姑爷是甚人。露台之上丫鬟叫,惊动园中两俊英。错听上边呼小姐,一齐偷眼看分明。但观一座高楼上,身靠栏杆多少人。后有一家年少女,斜扶老妇态轻盈。青丝巧挽盘龙髻,翠鬓双分薄似云。斜插宫花添俏丽,早笼罗袖弄娉婷。香囊中挂银红袄,宝带低拖元色裙。面带微红曾傅粉,腮含深晕似生情。翠眉淡淡如山远,星眼盈盈若水清。小小珠环垂玉耳,纤纤春笋正罗襟。娇身半隔垂杨树,掩映娇容百媚生。二位郎君观看毕,刘奎璧,意荡神迷乱了心。偷赞叹,暗沉吟,可是千金孟丽君?隐约方才呼小姐,莫非果是女千金?羞花闭月真堪爱,落雁沉鱼实可惊。虽则倾城人尚有,并无见过此婢婷。娶妻如若能如此,也称风流一片心。斜倚栏杆朝下看,莫非她,不知射箭为婚姻。皇天呀,奎璧堂堂一丈夫,娶妻必要此娇娥。总然力量今朝尽,不夺宫袍不另图。如此佳人难到手,后来怎样掌兵符。不惟众目相轻我,就使春光也笑吾。恨煞少华皇甫姓,一身武艺有雄图。今朝既到尚书府,定逞威风不让吾。奎璧若然难得胜,从今与彼两情疏。一般立世称英杰,全在花园作此图。他若得袍颜面在,我如失箭姓名无。真个是,既生周瑜何生亮,使我彷徨主见疏。奎璧沉吟心暗虑,少华公子也狐疑。啊呀,奇哉!既为宦室贵千金,岂在高楼看外人。大料娇娃非小姐,适才误听女鬟称。堪奇此女芳容美,百样娇娆动我心。但是如何楼上立,看来必定是千金。多应他是兰闺伴,故敢凭栏看我们。若此佳人真堪爱,娶妻似彼亦如心。两家公子同偷视,翰苑连称请进亭。一到花园抬首看,孟公移步起身迎。英雄二位深深拱,让入亭台坐定身。一道香茶人送到,廿四盘,干鲜果品排均匀。尚书父子殷勤让,点过重新饮细茗。只见园公亭下禀,一人上启大人闻。
启老爷得知:今有左右邻家男妇,闻得尚书府射袍招婿,都要求老爷的恩典,放进园中看看,不知老爷意下何如?
司马闻听笑满腮,说声放入内园来。厢厅一座多宽大,令彼诸人在内排。不许喧哗和吵闹,好生观看二英才。园丁答应如飞去,男妇纷纷走过来。抱女携男含着笑,一齐都入内庭阶。苏娘见有邻人进,退入珠帘不出来。尚书当下抬身看,就唤家丁把椅排。俱在庭前廊下坐,呼人备马莫迟挨。家人答应忙备马,司马含欢把口开:两家公子哪一位先射垂杨?好待老夫敬酒。少华公子欠身云,先请刘兄上马行。弟愧无才难妄僭,射袍当逊你为尊。刘郎此际虚推让,道是贤兄请早行。司马孟公称勿逊,刘公子,提弓上马莫迟停。此时奎璧称遵命,深揖连云恕罪名。一按绣鞍忙上马,孟尚书,助威亲迭酒三巡。家丁捧上弓和箭,奎璧刘郎乱了心。尚书坐在庭前看,两下英才共翰林。本宅家丁齐踊跃,邻居男女乱纷纭。喧不住,叫连声,快看刘郎莫暂停。奎璧鞍中抬首看,又悲又喜又担惊。但见那,万树垂杨遮半天,千丝翠叶映浓烟。一株高树冲空立,斜挂宫袍在上边。映日半如飘锦幔,随风浑似动云帆。今朝既到花园内,怎可藏才不占先。只见他,白龙马上逞威风,看定垂杨不放松。急拔金批三尺箭,忙开铁靶一张弓。喝声快中冰弦响,直透垂杨几十重。正中挂袍枝上响,一丝柳线两丝崩。邻居男女齐观看,众人欢呼震碧空。
啊唷,妙呀!好一个刘家公子,箭中垂杨了!
一齐喝叫震天关,喜坏尚书孟士元。立起身来呼好箭,小将军,果然神法不同凡。翰林喝彩真飞将,皇甫才郎出位言。啊唷,刘兄恭喜了!请再射金钱。画楼之上见分明,大悦夫人韩素心。夸俊杰,赞奇英,只恐良缘属此人。飞凤在旁含笑道,方交一箭未为能。如能射断红绳索,才算他,侯府儿郎武艺精。韩氏夫人言称是,且观天意定婚姻。不谈女眷楼中事,且表英才马上人。看见称扬心大悦,放双眉,又拔雕翎箭一根。窥仔细,验分明,背射中红去似星。当啷啷,箭中金钱穿过眼,喊声摇动锦乾坤。尚书大悦连催促,快射红绳莫暂停。到底是,侯府儿郎多武艺,何愁不做挂袍人。一般奴仆园中看,暗把姑爷隐隐称。刘府家人齐踊跃,乱呼公子莫留停。孟大人,亲身坐在庭前看,你快把,百步神威逞逞能。三箭若然射得中,挂宫袍,巍巍赫赫返家门。刘门奴仆齐声叫,督府家人各带嗔。暗骂刘门夸大口,难道说,我家公子不如人?算来未射三枝箭,看伊家,夺得成时夺不成。不表众人多护主,且谈奎璧小将军。一观射中金钱眼,满面春风喜又惊。生兴致,长精神,自觉昂然是俊英。忙在鞍鞒连拱手,言称得罪两三声。此时要射三枝箭,皇甫贤兄恕罪名。公子欠身称不敢,无才当逊有才人。今朝虽到尚书府,我无非,叨领三怀喜酒吞。奎璧鞍中心大悦,开弓拔箭逞才能。金钱柳枝都能中,不把宫袍放在心。随手开来随手发,冰弦未满箭先腾。好奇怪啊,一枝羽箭出弓梢,随着风儿慢慢飘。未近垂杨先落地,却原来,不能射中大红袍。邻居男妇齐声喊,刘公子,今朝不得结鸾交。可惜弓弦开不满,空教输却这宫袍。童男幼女哈哈笑,唤母呼爷叫得高。啊呀,射不着了!这个人儿武艺低,空披战甲跨征骑。一枝箭杆随风去,今日威光一旦虚。原要在家先演习,如何胡言逞威仪。此日难中三枝箭,笑煞堂堂身七尺。男女众人齐阻挡,打儿骂女哭啼啼。夫人楼上分明见,叹息东床不是伊(彼,他)。飞凤旁边心暗笑,果然奴,一双眼力不为虚。刘君难中三枝箭,定然英雄挂锦衣。不表高楼婆媳语,尚书父子更惊疑。孟公座上长吁气,说道是,天定姻缘不可移。皇甫少华心暗骇,这刘兄,傲心反倒失威仪。当场不中红绳系,男妇喧呼尽笑伊。此等羞惭何可忍,大丈夫,英雄名声一朝虚。既然奎璧难成事,少不得,待我消停夺锦衣。公子暗思心辗转,刘郎马上似痴迷。一闻男妇齐齐笑,怒气冲空搅战衣。连叫两声吾好丑,险些晕倒白龙驹。红云两片生双颊,怒气千重上二眉。嘿嘿无言心自想,今朝羞愧怎回去。啊唷,上天呀!我本侯门富贵郎,风流时节正刚强。抛球场上吾为首,走马坡前我擅场。不合今朝来孟府,要凭武艺逞刚强。两枝箭中应全胜,不料偏偏坠在场。难就婚姻犹自可,被人谈笑怎生当。啊唷,我好恨呀!众目争观夺锦袍,其间方始见英豪。当场不中三枝箭,侯府威名一旦消。如若少华同一样,残身还可立人曹。倘若夺了宫袍去,吾命如何保得牢?只道可称双俊杰,谁知惟有一英豪。怪不得,愚夫贱妇齐声笑,原是我,少智无才艺不高。我欲今朝提剑刎,反叫人,笑吾惭愧赴阴曹。万般留此残身在,好把千秋大恨消。奎璧羞容成了怒,掷雕弓,飞身跳下锦鞍鞒。上亭一拱辞兵部,含怒羞言道事苗。大人呀,不才原是一无能,辜负垂青刘姓门。天败英雄真可恨,刘奎璧,羞惭一世不能伸。平生习武从家父,弓箭之事也算精。射雁穿杨常戏耍,谁知道,今朝出丑在园林。弓弦虽说没开满,也是狂风调弄人。所谓婚姻难勉强,暗中成败有神明。台前就此相辞别,年幼无知负大人。奎璧言完忙告退,一腔愤怒不能平。尚书急挽刘公子,含笑殷勤启口云。此事不干贤荫袭,算来成败在天心。婚姻原有三生约,武艺之精君本能。这阵东风来得猛,雕羽发处不能停。事由前定谁敢笑,宽坐片时再转门。翰苑在旁同拱手,回移交椅让连声。刘郎难却诸人意,勉强消停坐定身。司马回头呼取酒,家丁立刻献金杯。老爷亲斟芙蓉露,满面春风叫一声:
皇甫郎君,请酒,老夫为小将军助威。
少华公子起身来,立饮三杯把口开。荷感大人垂顾盼,春园赌射念微才。今朝只得呈粗艺,但恐荒疏事不谐。司马笑言何出此,请君速射莫迟挨。少华公子深施礼,方唤家人牵马来。这公子,手按金盔正战袍,虎身一纵上鞍鞒。眉边杀气重重起,面上英风凛凛高。立马居中抬首看,星眸看住绿杨条。雕弓一扯圆如月,箭去犹疑出海蛟。但见那,三尺雕翎出了弦,流星一点透人寒。分开红杏林边路,劈破青云影外山。好似波涛摇蟒尾,犹疑风雨动龙鳞。一声射中垂杨叶,两下诸人动地欢。
啊呀好了,正中挂袍的枝上了!
邻居男女助神威,合口欢呼震地雷。司马亭前心大悦,翰林座上展双眉。随来家将齐欢喜,吐气扬眉若有威。韩氏夫人心内悦,隔帘喝彩小英才。旁边喜坏章飞凤,如此英才更有谁。力量神奇无不中,今朝一定挂袍归。栏前惊动苏家女,粉面含春笑晕堆。暗想才郎如此勇,何愁不得振门楣。愿求天地神明佑,免使千金事有亏。不表佳人心内喜,且谈皇甫小英魁。一观射中垂杨叶,带转龙驹不久迟。背射朱红呼快中,冰弦一响逞风威。又见他,风流体态坐雕鞍,反手开弓月影圆。百鸟惊飞云外坠,干花乱舞水边翻。英风凛真非俗,壮志堂堂果不凡。只见雕翎离百步,当啷啷,一声响亮中金钱。邻人喧闹都休表,喜坏尚书孟士元。啊唷妙啊!天生如此小将军,何虑江山不太平。背射金钱如正射,当年李广逊三分。翰林踊跃连称好,奎璧沉吟乱了心。可恨少年如此勇,当场故意弄精神。两支箭中多容易,哪怕宫袍夺不成。但愿上天留薄面,莫叫皇甫得全赢。不言奎璧刘公子,且说经天纬地人。一见中钱心大悦,万重喜气上眉飞。此时要射三支箭,不免其间加小心。公子欣然重带马,摸弓就射挂红绳。但见他,旋回宝马不迟疑,开满弓弦箭似飞。三尺青龙归大海,一条白马上清虚。穿花只听风声响,过树惟看日影移。万线绿杨飘绮绮,千枝红杏映霏霏。雕翎过处红绳断,一片春风落锦衣。左右诸人齐喊叫,同声喝彩震清虚。
啊呀好了,这就是孟大人的姑爷了!我等快些道喜。
纷纷跑出侧厅中,要向花亭贺孟公。楼上夫人亲看见,春风满映玉芙蓉。欢不尽,乐无穷,合掌当先向碧空。多谢上天怜念我,今朝赐此好乘龙。娇儿嫁此风流婿,何虑他年不显荣。可见婚姻前世定,应该招赘这英雄。夫人大悦言道好,飞风欣然带笑容。喜坏佳人苏映雪,娇声连赞好英雄。三枝羽箭无虚发,不枉千金绝世容。娘子在旁连赞叹,今朝喜得不成空。香闺小姐多洪福,神助姑爷胆略雄。如此才容真绝世,他年龙风自和同。一班侍女皆喧笑,齐下高楼去似风。三五成群谈射箭,尔称我赞乱哄哄。夫人婆媳同回后,治办诸般莫细穷。按下内堂欢悦事,且谈皇甫小英雄。疑眸一看红绳断,傅粉腮边长笑容。
话说皇甫少华一见红绳射断,心中大悦,催坐骑接住宫袍。
将军催马上前行,接任宫袍面带春。弓箭俱交家将手,虎身跳下战鞍心。眉带喜,面含欢,一壁披袍一壁行。金蟒缠身鳞片片,彩云绕袖锦层层。桃花映面春风起,柳叶横眉喜气生。倍显风流奇品格,更加潇洒美丰神。上亭亲手移交椅,欠体含欢叫大人。
请大人台座,待小婿少华拜见。
英雄言毕整衣冠,八拜深深叫泰山。多谢赐袍联伉俪,从今二姓结姻缘。婿当归禀家君晓,择吉行盘大礼完。年少英雄参岳父,孟尚书,心中大悦急相搀。春风满面呼佳婿,可喜朱门出后贤。三箭不空都射中,名传四海果非凡。老夫弱女三生幸,得配风流年少人。今日结成鸾凤侣,与尊翁,姻眷亲家意更欢。就请前媒秦布政,执柯已定百年缘。老夫深愧冰清语,佳婿应称玉润言。荷感天公成巧合,一朝佳话万年传。老爷言论心中悦,挽起英雄把揖还。郎舅二人重见礼,词林深敬小英贤。旁边气倒刘公子,坐不宁来立不安。眉头怒气重重起,面上红云隐隐添。暗暗叫声吾好恨,恨不能,双靴一跺刎龙泉。上前无奈称恭喜,施礼连连告别还。司马因知留不住,殷勤相送出花园。少华执手同相送,刘奎璧,怒目而观上了鞍。翁婿相携齐转步,翰林微笑口开言。刘兄不怪无神艺,反倒生嗔带怒颜。姊夫先前曾让你,谁叫无力扯冰弦。婚姻也是前生定,此刻何须意不甘。相别忙忙骑上马,世兄见识惹人嫌。尚书见说微微笑,少年人,出语伤人莫乱谈。只为邻人齐发笑,故而含怒不能安。谅来凡事皆前定,勿笑刘家艺不全。言毕入亭齐坐下,尚书回首叫排筵。家丁答应忙传谕,顷刻厨司治办完。下席相邀家将饮,上筵铺设在花园。居中首位尊娇客,主席相陪是泰山。翰苑嘉龄下面坐,花亭之内大开筵。但见那,锦屏开处见烟霞,双袅芸香宝鼎斜。绮席初回金雀影,琼觞已泛玉莲华。绿烟绕座飘杨柳,红雨飞帘拂杏花。细细风来怜粉蝶,融融日转见归鸦。名园春暖真无价,尽兴方休意更佳。亭内方欣同饮酒,早见那,西楼窗外夕阳斜。
话说园亭内欣然欢饮,已至黄昏。皇甫少华即刻起身辞谢。孟尚书命二名本府家人执绛纱灯相送姑爷回转。
少华公子出园亭,进退安详告别行。司马词林同送去,上鞍而往返家庭。仆人左右提灯照,已到堂堂总督门。一众家人先报入,老爷大悦在书林。只观两盏红灯进,步入风流小俊英。一揖深深开口道,孩儿全胜现成亲。荷蒙指点兵家法,今日全名赖大人。总督坐中心大悦,连称难得不输名。就呼孟府家丁入,嘱托回家谢大人。媒妁即烦秦布政,择期初八把聘行。家丁叩首高声应,手执纱灯就转身。总督方才同入内,少华告母不须云。住谈总督衙中事,且表尚书宅内情。一日酒筵人俱散,尚书父子返堂门。夫人接见皆欢喜,共说芝田一段情。得此女婿真堪喜,分明天定凤凰群。翰林夫妇齐称贺,合家欣然叩首频。住表外边欢悦事,且谈映雪女佳人。日间看过争袍事,归到香闺绣户门。含笑上前呼小姐,恕奴失伴冷清清。今朝赌射雕翎箭,小姐姻联皇甫门。此位姑爷真堪羡,年方三五正青春。仪容足备堪称绝,文武全才更出群。平素深称贤小姐,如今合配美郎君。三枝箭中披袍去,四海应传猛烈名。果是潭衙洪福大,天教玉润对冰清。奴心正忌刘公子,巧使他家事不成。小姐他年偕配偶,不愁鸾凤不和鸣。佳人言毕桃腮笑,暗喜千金孟丽君。正举霜毫书妙籍,闻言搁笔自沉吟。今朝射箭凭天定,深幸神明不误人。皇甫少华才貌好,奴家无虑后来情。但其气走刘奎璧,令彼宾朋有异心。他父现当侯爵贵,岂甘忍辱不伸明。夺袍一事虽然好,惟恐中途有改更。小姐聪明知善恶,翠眉含喜更含颦。低呼映雪何须喜,知道他年是怎生。气走侯门刘公子,必然发怒绝朋情。王亲门第威权重,有甚胡为不可行。他若纵儿行不法,后来之事正难分。多娇言毕长吁叹,映雪含欢道放心。小姐聪明才貌备,自然洪福亦非轻。丽君见说微微笑,最是才人命不争。好事多磨从古说,苏娘未识世人情。言完坐倒纱窗下,不觉黄昏已戌辰。鸟影参差栖晚树,花香馥郁绕幽庭。侍儿和笑垂帘幕,绣户通明秉上灯。用膳过时还定省,方归罗帐欲安身。苏娘伏侍千金睡,回到香房对面门。使女荣兰随小姐,佳人却共母同衾。当时走进西房内,见母拈针尚对灯。回叫亲娘茶正热,可饮两盏再栖身。佳人答应随傍坐,斜靠妆台饮细茗。娘子挑灯长叹息,一边穿线一边云。今朝小姐终身定,尔的婚姻是怎生。伯叔虽多皆不善,父亲早故更伶仃。还亏主母素怜爱,看待娘儿若上宾。靠我孤身无主见,后来只好恳夫人。只须富足人才好,哪得乡绅官宦门。一夫一妇偕配偶,同心同意过光阴。亲娘无念贪富贵,不肯将儿作小星。咳,姑娘呀,世间男子万千员,谁似姑爷貌十全。你若后来寻匹配,焉能宋玉与潘安。日间那位刘公子,也算风流一少年。还道人才非绝世,巴不得,姑爷取胜占他先。尔夫如像刘郎貌,就算姑娘福分全。还要这般情性执,嫌堪道好出呆言。劝儿不可心高傲,靠我这,孤苦亲娘待怎般。娘子言完心惨切,两行珠泪到腮边。佳人见说低香颈,暗道高堂主见偏。女儿之心全不晓,自家打算也徒然。谁人要嫁豪华子,哪个该婚愚俗男。偏房一事难同论,岂有头婚尽不贤?既是香闺贤小姐,莫非她,后来不欲伴花前?在家如此温存性,出嫁焉能不似先。奴若他年为次室,铺衾叠被意陶然。那时节,花荫小宴夫妻乐,月夜清风送少年。无奈母亲思不到,空抛双泪在灯前。佳人暗暗心烦恼,减损纤纤两翠山。已听樵楼交二鼓,半夜三更上床眠。灯台移到床前案,放下双钩入帐檐。娘子须臾先熟睡,娇娃辗转不成眠。虽然不向萱堂语,一念恒牵美少年。如此丰姿真盖世,今朝全胜惹人怜。风流妙态披金甲,俊雅仪容坐锦鞍。初入花园频仰望,莫非曾见倚栏杆。奴家虽说非倾国,若是偏房也尽堪。既隔绿荫相见面,檀郎之意可垂怜。怪来今夜何惆怅,髻倒钗偏尚未眠。映雪愁怀难就梦,翻身勉强整云鬟。三更已尽方才睡,香魄悠悠入后园。小步花荫成巧遇,偏将十字表情缘。苏映雪,忆才郎,香魂入梦。拽轻裙,移小步,缓立花荫。露微微,风细细,双栖仙蝶。花馥馥,柳绵绵,百啭流莺。声不语,独徘徊,忽闻咳嗽。响靴声,摇佩韵,见一郎君。凤盔斜,金甲卸,微含醉意。袍举袖,笑颜开,低唤芳卿。今日里,望高楼,已观玉貌。早知卿,非小姐,女伴闺门。这时间,因带酒,如归家内。歇花园,犹未寝,特地相寻。真有幸,遇芳颜,花林巧会。望兰襟,怜薄意,一片幽情。我深知,孟小姐,宽洪不妒。到他年,应使我,双伴娉婷。这时候,四无人,书斋寂静。祈下顾,转宝廊,就此同行。美少年,携翠袖,殷勤相请。俏佳人,抬头看,正是知音。遮粉面,起羞红,惊惊喜喜。启朱唇,开芳语,款款轻轻。感郎君,怜弱质,春宵相会。苏映雪,本良人,敢效文君。既蒙厚,来见约,难成苟且。星月下,可从容,一订终身。言已毕,在花前,齐齐下拜。望上天,同照鉴,今夜盟心。到后来,偕伉俪,永无翻悔。负初心,生别念,天报亡身。方祷告,跪尘埃,双双立誓。忽回观,灯引道,司马前行。唤书童,前去问,何人对拜。知细底,发雷霆,怒骂钗裙。伊母女,在吾家,百般宽待。却因何,偷引诱,败坏闺门。孟尚书,心内怒,一声大喝。苏氏女,意担惊,转步忙行。木成望,假山边,罗裙一绊。惊醒来,方知是,梦境非真。苏娘梦醒似痴迷,香汗微微湿绣衣。慢闪秋波窥帐外,残灯一盏尚依依。沉吟暗想南柯梦,花下相逢是也非。可意郎君含半醉,殷勤执手笑相携。一言已托终身事,偏遇尚书惊别离。皇天呀,莫负相怜一片肠,故叫梦寐见仙郎。分明今夕苏家女,又似当年杜丽娘。梦内既然两立誓,此身永不另成双。多应已有姻缘分,故使南柯见玉郎。奴自今宵先立誓,片心相守不相忘。如因富贵移私愿,不满三旬一命亡。映雪枕边留此语,到后来,果然誓死抱冰霜。一宵无事天明亮,日照幽窗晓镜妆。不表香闺苏女事,且谈行聘结鸾凰。吉期初八行聘礼,布政为媒往返忙。彩缎黄金何用说,明珠白璧不须详。销金庚帖归皇甫,这一对,患难夫妻配了双。按下尚书和总督,且谈奎璧一刘郎。
第三回 为求婚挟嫌构祸
诗曰:堪笑求婚妄觊觎,小人行险害无辜。吉人天佑终须吉,历尽崎岖履坦途。
话说刘世子未取宫袍,一怒回府。过了初八日,闻得两家已经行过聘礼,心中多加恼恨。这日却值顾公到来,相候刘家夫人,拉着公子问道:贤甥呀,不知你终日里甚么气恼?相貌儿不丑陋,现做着侯门的世子,怕没有王亲国戚相配,希罕那孟家的女儿!今日舅舅来了,快些来求求,另说一家罢。
公子闻言紧皱眉,含羞连道莫为媒。纵然生得苏张舌,难把良缘一力为。顾公闻得微微笑,贤甥不必锁双眉。尔言母舅无能事,不肯相求再做媒。我为至亲关切重,故而想到一香闺。谁知不中贤甥意,我今朝,空向潭衙走一回。奎璧闻言惊又喜,慌忙作揖笑容堆。望求舅舅分明说,到底谁家可作媒。果有南威西子貌,愚甥陪罪在庭帏。顾爷见说呵呵笑,刘府夫人竭力催。兄弟呀,有何亲事,快些提,莫使甥儿意似迷。才貌双全为媳妇,姊身晚境亦欢娱。顾公笑道非凡辈,倒只怕,更胜尚书孟氏姬。就是少华亲长姊,年才十五正芳期。不但文武皆全会,而且仪容独占伊。合府云南谁不晓,真个是,世上无双一美妻。若还说合成佳偶,姊姊何愁意不宜。他父现今为总督,高华门第亦非虚。少华夺了宫袍去,抱歉之心必有的。我若今朝相说合,定然成就少猜疑。贤甥如若心情愿,登时前去见伊提。侯府儿郎谁不爱,亭山必允断无疑。夫人见说心欢喜,奎璧相催早早去。顾公起辞登大步,穿街过巷走如飞。须臾已到衙门外,传报穿堂不迟疑。
话说皇甫敬一闻顾公求见,遂请入客堂见礼。茶毕,方始道达求亲之事。
总督闻言心自焦,疑难之事在今朝。刘门公子虽非俗,伊父为人太自骄。多少义儿皆国戚,奉承门客尽官僚。良田万顷堆陈粟,大屋千间贮阿娇。势焰弥天谁不晓,真个是,曹瞒王莽减分毫。长华本是非凡女,岂肯轻将八字标。既是顾公来说合,怎生回复始为高?不如假说当初日,有意同乡一俊豪。专待他年完此愿,故而迟滞到今朝。如他见说心留意,岂肯行强再计较。总督暗想心已定,殷勤启口道根苗。
话说皇甫敬因嫌刘府奢华,不肯应承亲事。便以假言推托,只说意中已有一家。顾宏业明知不允,扫兴而回。
无颜竟不到刘门,次日方才去复闻。姊恨弟来甥恨舅,一场无趣辱门庭。夫人拍案高声骂,皇甫门楣何等尊。头一次,夺去宫袍我甚恼。这一番,不成亲事更加嗔。吾夫现拜公侯职,难道娇儿不及人。这也是,苦命裙钗无福分,不能富贵过光阴。孩儿今后休烦恼,还有爹爹与母亲。希罕尚书和总督,只须一表奏朝廷。定他个,夺人姻事横逆罪,哪怕全家不受刑。奎璧闻言微微笑,回归书院发雷霆。一声叹息床中卧,碎银牙暗动心。啊唷,我好恨呀!前在花园赌射袍,使吾一怒返鞍鞒。虽然夺去尚书女,恶气还能渐渐消。不意求亲重又却,令人难忍怒冲霄。
少华啊,少华,我刘奎璧与尔誓不两立了!
侯门督府两儿郎,怎肯甘心让尔先。二虎相争须一损,与君断不共人间。倘然天意垂怜念,使我心中大愿完。治死少华无后患,刘奎璧,良缘好娶孟婵娟。
咳,罢了!这也是前世的冤家,不免要害他一害。
此后佯为作好人,与他相爱共相亲。其间寻个良机会,害尽伊家一满门。奎璧从今存此念,或行或坐熟沉吟。眉尖不展思良计,心绪难熬想绝情。常与少华酒席共,装成一片假殷勤。见时不说姻亲事,谈处惟称朋友情。皇甫少华为俊杰,竟将假意认成真。十分钦敬刘奎璧,相待如同一母生。已过季春初夏至,清和天气半阴晴。少华正坐书房内,只见家丁报一声。
启公子得知:城外元城侯的世子相请到昆明池一游,不知去与不去,来人立等回音。
英雄推椅整衣冠,传语家丁备锦鞍。闷坐书房无兴趣,巧逢相约去游观。昆明池上多风景,不免今朝走一番。公子沉吟心已定,相辞严父共慈萱。夫人叮嘱亲生子,要进城门须早还。公子应声忙出外,二名家将迭丝鞭。放开千里追风马,竟出高城不怠延。转瞬昆明池已到,刘公子,岸边摇出一舟船。闻声接到佳公子,迎出船来满面欢。连叫世兄来得好,请君就此下舟间。少华公子忙登跳,竟进兰舟见礼完。交椅摆开安了座,刘郎笑对后舱言:
美人们,出来见了总督公子。
一声唤动后舱开,步出双双美女来。翠髻高盘垂小凤,云鬟低掩压长钗。春风淡淡生螺黛,笑晕微微动粉腮。这一个,浅绿罗衫青挽袖。那一个,淡红纱裤绣花鞋。汗巾五色腰间系,翠带双分裙下排。年纪轻轻皆窈窕,倒身下拜在尘埃:贱妾李如花、萧赛玉拜见。少华公子急抬身,回问刘兄是何人。今日明池游胜景,缘何带此二娉婷。刘家公子微微笑,只为优觞少戏文。胡遣家人前去请,相邀二女动欢心。她们虽在勾栏院,一府云南有美名。这个称为如西子,那人唤作赛昭君。今朝大醉无佳兴,故此邀求二美人。公子听言心暗骇,刘兄行品太微轻。昆明池上闲游玩,怎令娇娆劝酒樽。只得含欢称失敬,今朝幸会二娉婷。少年不惯风流事,未知花街柳巷情。两个佳人称万福,假含羞愧启朱唇。妾身流落烟花院,自愧蒲姿遇贵人。不怨今朝相见晚,惟祈常得降深恩。若蒙不弃微贱女,请到青楼走几巡。年少英雄含笑道,多蒙见约谢芳卿。两名娇女齐欢笑,卖弄风流本性情。奎璧回呼排酒筵,家丁来往不留停。霎时排好佳筵席,坐定英雄两个人。大叫船人开画桨,咿呀摇出绿杨林。但见那,一橹撑开水面舡,薰风十里送云帆。碧波万顷清无底,锦树玉林远映天。叠叠远山红日近,迢迢长岸蓼花鲜。歌声乱绕琉璃涨,舞袖齐翻玳瑁筵。娇色隔林花影动,美人临水翠裙寒。清歌妙舞人心悦,醉看归云返远山。一日泛舟天色暮,夕阳倒影入林边。
话说昆明池一日泛舟,已到酉末时候。皇甫少华慌忙起辞,道:今日深蒙厚情,又被美人们相劝,直到此时,改日答谢罢,只恐进城不及了。
奎璧听言暗较量,今朝可要放他行。不如留到吾家去,寻个良谋将他伤。连日与他如好友,暗中气恼实难当。乘机治倒英雄子,免却心中一祸郎。奎璧心中生恶意,眉边不免起凶光。含欢拉住开言道,何故贤兄这等忙。尔看这,青山绿水开图画,红袖花容劝酒觞。君本英雄何不爱,未曾尽醉便辞行。贤兄总是城难进,尚可相留在草堂。奎璧之言方始毕,美人扯住道端详。公子呀,妾们本是出青楼,焉敢轻将台驾留。可看滇池山水面,筵前再进一金瓯。言完两下牵袍袖,半带嗔来半带羞。公子无奈重入席,美人相劝不停留。笑谈又饮三杯酒,红日归山要歇舟。公子起身称怎好,今朝此会太荒游。家慈预喝城难进,虽玩滇池莫久留。此刻戊初天已晚,母亲家内必然愁。刘郎微笑称无碍,就此收篷转了舟。请到寒居权一宿,明朝相送进城楼。说得公子心无奈,只得相依返旧游。两个美人齐拜别,依依留恋转星眸。
话说刘公子收船抵岸,两妓女拜别欲行,奎璧取白银二锭相赠而去。皇甫少华只得与刘公子一同回府,那二名家将只得也便同行。
不多几步到门庭,只见侯门气象新。隐隐门灯摇烛影,盏盏人语隔槐林。后楼紧靠滇池水,要看浮舟自可临。故里安居真快乐,天然幽静出凡尘。殷勤请入花园内,绕径穿廊向里行。走到里边幽僻处,当头匾写小春庭。假山堆叠如屏列,开个中间月洞门。松树斜遮风细细,苔痕乱点草青青。三间书屋多清雅,早见家僮秉上灯。便请少华堂内坐,自称有事出庭行。忙忙行到中堂内,见过娘亲就遣人。分付厨司排酒筵,快些送入小春庭。督台公子同游玩,只为黄昏难进城。今晚相留权一宿,必须早备莫留停。家丁答应忙传命,顾氏夫人含笑云。真正银钱无处用,将来费在少华身。今朝为看滇池面,又用花银二锭金。前者求亲全不允,论他还是一仇人。因何此刻恩情重,更比同胞胜几分。奎璧听言称正是,无非随意取欢心。日常无事时来往,怎为求亲断了情。故此暂时相聚会,免叫笑我有私心。言完回首巡檐步,暗暗思量要害人。今日少华留我府,正该早早善调停。若然错过良机会,再等三年也不能。欲动刀时须见血,如沉水处岂无身。要其父母除疑忌,方保平安祸不侵。据引想来何法好,倒不如,火焚一座小春庭。纵然皇甫门中闹,失火焚尸怎作凭。主意自然如此妙,却将大事托何人。哪能遂我心中愿,竟把冤家一命倾。啊唷,有了!就派他一去,必能马到成功。乳母江妈有一男,名称进喜甚周全。聪明伶俐多强壮,是我平生心腹员。今岁才交年二八,从来做事胆如天。今朝若放无情火,不遣他时不万全。想定好谋忙出外,连呼进喜可来前。江妈应道门房里,公子相寻为甚因。奎璧登时呼进喜,内书房内去相谈。从头至尾言详细,进喜登时变了颜。
话说这个人本是刘公子一名心腹,平日间银钱饮食都是他第一照管,内外下人俱各十分趋奉。当下一闻公子之言,不觉面带惊疑之色。暗想道:好生奇怪,真真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昨宵夜梦白头翁,用杖敲床带怒容。口内分明呼进喜,尔须及早悔行凶。如其真欲伤天理,祸在临头一命空。言讫连呼须紧记,霎时不见化清风。醒来自想无差失,白发老翁怎说凶。谁料此时公子唤,令吾放火害英雄。啊唷上天呀!多蒙预报此情由,使我存心不另求。自古案破必偿命,岂堪拚死便忘忧。高堂现有生身母,怎敢将,养育深恩一旦丢。害理伤天终报应,今宵怎样作良谋。受人之托忠人事,若不依行德怎酬。公子待吾如此厚,难得一语竟回休。不如暂且应承了,再问母亲道事由。如使母亲言不可,其间只得另图谋。
话说进喜沉吟良久,刘公子扯住道:你莫非害怕么?这有何难处,依着我而行,包管少华立死。
尔母当时做奶娘,相爷故许带儿郎。自从怀抱来刘宅,养到如今这等长。况我十分抬举你,也当竭力报恩光。今宵若肯依吾命,赐汝娇妻配作双。尊敬江妈称奶奶,半生快乐我承当。他家纵欲查根底,一句虚言免祸殃。只说少华自失火,刘门岂有歹心肠。尔如泄漏真消息,免不得,拔剑追魂送尔亡。公子登时颜色变,怒气冲,回身壁上取纯钢。霎时进喜心慌乱,跪下连呼我愿当。公子几年恩待我,今朝岂敢便相忘。园中定放无情火,为主辛勤做一场。奎璧听言心大悦,慌忙扶起道端详。既然尔肯行其事,莫把口声向外扬。如若事成真个死,我替你,娶他一位美妻房。言完挂上纯钢剑,进喜抬身问细详。定在何时方动手,送他一命赴冥乡。回言且等人安静,竟踏松枝过短墙。廊下窗前多放火,四边齐起始为良。硫磺焰硝难寻觅,竟泼灯油助火光。进喜应声知道了,一双主仆出书房。小春庭内席筵备,奎璧相陪皇甫郎。把盏殷勤连逊让,弟兄情义十分长。少华公子无疑忌,谈笑相斟玉露浆。绛烛高烧摇绮席,金杯并举坐书堂。正然饮酒心欢处,只听家人报细详。
启公子得知:不好了,顾太夫人忽然中痰去世,舅老爷差人来报,夫人特命相请同去。
奎璧闻言吃一惊,悠悠顶上走真魂。推开交椅抽身起,连叫贤兄请自斟。好好今朝同叙会。偏偏忽地报凶音。要同家母参灵位,只得相辞就此行。言讫殷勤重执手,少华步出小春庭。刘郎忙出花园内,恰好相逢受语人。忙嘱咐,急叮咛,托汝之言须小心。漫说外人休漏泄,还须瞒隐尔娘亲。若是明日能成事,我必倾心感大恩。进喜连声称晓得,不须叮咛挂在心。言完方始分头走,奎璧忙忙向里行。只听夫人房内哭,胸跌脚放悲声。奎璧从外掀帘入,欠体含悲问母亲。不意舅家遭重祸,外婆一命竟归阴。母亲如若同儿去,只恐家中无主人。顾氏夫人垂痛泪,闻言连说急调停。外婆一旦归阴路,岂有儿孙不共行。燕玉在家堪料理,我们就此快些行。娇娆郡主低声应,儿在家中可放心。刘府夫人忙打点,登时收拾要起程。两乘轿子俱齐备,母子忙忙就起身。太太开言呼燕玉,尔和乳母守家庭。外婆今晚归泉下,明日方回要小心。一夜之间须照拂,平安无事算儿能。佳人答应称知道,兄长娘亲放意行。郡主殷勤相送出,方才回入内堂门。香闺就叫晚云轩,通共三间尽向南。左右厢房无别室,深深一院挂湘帘。身边用个年轻婢,名唤飞烟尚十三。乳母虽然陪小姐,日中无事在厢间。当时郡主归香户,屏退飞烟一小鬟。玉手相携江乳母,一同坐在小灯前。开绛口,皱春山,低唤妈妈听我言。昨日三更奴始睡,姨娘托梦有根缘。言道尔已年三五,未与人家结凤鸾。明晚贵人来此地,哥哥留宿在花园。初更时分该遭难,儿可寻机相救还。他原是。东斗星君临下界,封王拜相贵非凡。女儿与彼姻缘分,不可将为陌路看。如若泄机相纵放,终身可托此英贤。尔如当作虚幻梦,倒只怕,良眷举家难保全。言讫回头连嘱咐,叫奴留意莫迟延。后来惊醒南柯梦,不识真言与假言。如若妈妈无甚事,外边一探这根源。若然果有其人在,须要妈妈善周全。郡主言完红粉面,江妈听说动欢言。既然有此希奇梦,待我前行探一番。如有客人留在此,再来向尔说情缘。言完即刻抬身起,燕玉低呼要悄然。江嫂应声朝外走,忙忙出了晓云轩。方才走到回廊下,正遇孩儿在里边。连叫母亲何处去,黄昏晚膳可曾餐。江妈答应方才吃,尔亦前来有甚言。进喜忙道商一事,与娘同到耳房边。江妈听说忙回步,同进厢房悄悄谈。进喜先言神托梦,又云公子密差缘。孩儿只为难区处,故此前来向母言。伤天害理行不得,杀人放火罪难担。夫人公子今宵出,要救他时却也堪。如若母亲言不可,孩儿拼命也周全。江妈听罢其中故,惊喜相交启口言:
啊呀,果然如此么?真正是姨奶奶的威灵了!
就将郡主梦魂中,一一从头诉曲衷。真正姨娘来显圣,先叫小姐救英雄。若依如此多灵验,今夜须当把信通。待我复闻贤郡主,尔须等候且从容。他既然,差吾打听真消息,定有芳心在此中。尔且悄言休泄漏,为娘亲去说情由。江妈言讫忙忙走,竟进兰房绣户中。燕玉挑灯方独坐,一观入内笑溶溶。开言便问如何了,可有人留事正同。乳母细言儿子语,刘燕玉,一番喜色上眉峰。
话说刘燕玉一闻此语,不觉又惊又喜。慌忙扯住乳娘叫道:啊呀妈妈!
奴家年幼母归西,虽有萱堂却见欺。多感乳娘生侧隐,数年在此共相依。昨宵梦应今宵事,要尔帮奴救救伊。虽说不该私出外,这也是,天公造定岂能移。少华既有封王命,辞不得,要到花园救此躯。可叫进喜先往外,稳军之计弄玄虚。黄汤灌醉家人等,好待吾们出内居。不是闺娃无节操,实怜豪杰遇流离。母亲既托南柯梦,孤苦裙钗敢不依。今夜若然相错过,靠爹娘,焉能使我得安宜。妈妈如肯成人美,就此相商弗再疑。郡主言完心惨切,纷纷珠泪湿罗衣。江妈见说心欢喜,连叫千金主意奇。既有梦中生母话,算不得,私逃淫奔丑名提。侯爷太太虽同在,却把千金另眼觑。总是忧愁为寡女,知道他,哪年哪月配夫妻。终朝独坐香闺内,岂不怕,镜里花容渐改移。我听外边人赞美,少华公子美威仪。不惟容貌无人比,文武全才第一奇。兵部府中曾射箭,我家世子不如伊。虽然已有头婚妇,小姐何妨作次妻。况复姻缘天造定,姨奶奶,故而托梦到幽居。孟家小姐如贤德,姊妹称来不见欺。果若后来到极品,夫人有分彼为妃。千金今晚须斟酌,立定芳心不可移。我即厢房回进喜,叫他在外用心机。小春庭内无闲杂,好与千金去见伊。郡主低言须仔细,休教走漏这消息。奴家全靠妈妈助,切勿污名累我躯。三嫂应命忙出外,厢房回复语低低。
话说江三嫂回到厢房,说与孩儿知道。进喜点头道:既然如此,待我往外边打点打点,如若可行,再到里边来知会便了。江乳母连忙转身入内。进喜忙忙地走到小春庭里,只见皇甫少华无聊独酌,旁边站着两个督府家丁,还有几个本宅的奴仆。只见少华出位道:撤去酒肴罢,我己醉了。大家一齐上前收拾。进喜笑道:大叔们都外边去坐,这里公子有我伏侍。少华道:是,尔们去罢,不必在此了。
一般奴仆应连声,个个回身向外行。进喜上前含笑道,今朝世子又离门。从来闷酒难多饮,有屈尊前独自行。台驾宽留庭内坐,小人即去取茶临。言完收拾杯盘出,又到门房劝众人。今日夫人都出外,不如畅饮到更深。东家就让吾来做,吃个酩酊散散心。大家众人齐立起,连称当扰小财神。吾家只有伊为首,今日须当一贯文。进喜听言称在我,取钱五百送诸人。登时切肉和煎笋,顷刻提壶共举杯。行令猜拳多热闹,呼么喝六笑声高。不言外面门房事,且表危危救难人。打发众人安了席,自家托故就回身。送茶已毕忙通信,守定花园两扇门。乳母如飞来绣户,耳边隐隐告千金。佳人更改芙蓉面,战战兢兢伯动身。三嫂此时心内急,就将绛烛照红灯。呼声小姐前边去,看看夫人堂内门。知道他们关好否,既然受托要当心。多娇见说无其奈,脉脉芳心跳不停。只得抬身朝外走,回呼小婢莫随行。飞烟答应房中坐,乳母回身含笑云。尔这丫头贪热闹,少停必定要偷行。待吾带上房门去,我看你,逃得成来逃不成。带假带真告小婢,铜环扣好内房门。轻轻转过回廊下,燕玉含愁道怎生。深闺弱质青春女,黑夜如何见外人。少刻花园相见后,妈妈传语定婚姻。乳娘见说忙催促,走漏风声救不成。事已这般难停手,纵然害怕也须行。佳人见说移莲步,只得低头过拱门。将近花园抬头看,门边隐隐有人行。多娇一见心惊骇,渺渺香魂不在身。闪在奶娘身背后,轻轻吹灭手中灯。看门进喜心慌乱,悄步当先叫母亲。休害怕,毋担惊,快共千金去说明。我在园前相看守,有人来此暗通闻。江妈听说心方定,燕玉闻言意始宁。红灯已消难取火,挨身竟进内园门。心恼恼,风吹树叶疑人至。意迟迟,袖拂花枝恐鸟惊。步轻轻,小石兜鞋行不稳。声悄悄,长裙拖地声鸣。频望望,犹防前面门儿放。战兢兢,更惧后边草儿深。奶母江妈扶郡主,悠悠共入小春庭。不谈燕玉刘家女,且表英雄皇甫君。独在书房无意绪,遍观粉壁尽诗文。移灯各处凝眸看,一面高吟一面评。回身复近沉香架,检取兵书看一巡。拍案长吁称可敬,古人留此赠奇英。少华熟习兵家法,未与皇家定太平。言讫徘徊重剪烛,小春庭内自沉吟。
第四回 因践梦救难许身
诗曰:侯门孽女梦萱堂,救难行仁理正当。更得江家贤母于,此身方许属才郎。
忽闻堂外帘钩响,红格窗前闪一人。将近五旬年半老,苍苍面貌甚真诚。乌丝发挽空心髻,玄色镶边香色裙。走到堂中回首唤,千金快入小春庭。一言未了帘钩动,又进如花似玉人。但见她怎生的模样?乌云宝髻贯金钿,翠凤含珠压鬓边。粉面如花娇又嫩,香腮似玉润还鲜。一双凤眼澄秋水,两道蛾眉映远山。小小樱桃无细语,纤纤杨柳称轻衫。罗袖轻盈初见笋,仙裙摇拽未窥莲。娇娆体态非凡女,窈窕丰姿是玉仙。乍入湘帘犹退步,初迎宝炬倍羞惭。亭亭斜傍门窗立,一种风情出自然。公子一观心骇异,慌忙出外整衣冠。问声宝眷何来此,请把衷情表一番。荷感刘兄恩义重,今宵留我在花园。若谈正事当遵教,予怎敢,月下星前干不端。公子欠身灯下问,俏佳人,羞红微透两腮边。偷将俊眼窥容貌,好一位,潇洒风流美少年。紫袍挂体垂双袖,玉带悬腰扣两环。面带红霞因有酒,眉凝翠色半生烟。堂堂捧日擎天貌,凛凛封王拜相颜。身立画堂垂问讯,今生一见便生怜。多娇一见心惊喜,暗喜皇天定好缘。玉手轻推江乳母,这妈妈,上前含笑就开言。
啊呀,这就是皇甫公子么?我家郡主来了,可就此见个常礼。
燕玉低头走过来,深深万福见英才。少华公子忙回揖,惊喜相交把口开。既是通家真失敬,愿祈明示为何来。乳娘见说称容禀,走近忙将交椅排。公子千金俱请坐,待吾好剖这情怀。淑女才郎方就椅,江妈随手掩书斋。转身走近英雄体,正色轻轻把口开。公子呀,自从那日夺宫袍,世子归来恨不消。又缘求亲回绝后,至此心中气不消。虽与尊驾常相叙,尽是虚情暗放刀。今日相留庭内歇,谁知他,又使巧计害英豪。差吾进喜亲生子,竟到三更放火烧。儿为梦中逢老者,白须人,出言警戒甚蹊跷。他言切勿伤天理,尔若亏心断不饶。醒后自思无罪过,到其时,方知得梦为今宵。孩儿自幼知天性,凡事俱遵父母教。不肯私行先背母,假为应诺暗心焦。适闻小姐私相告,始信循环天理昭。公子啊,我家郡主出偏房,堂上夫人是嫡娘。今岁方交年十五,芳名燕玉在深房。良缘未有鸾凤偶,只因为,生母归阴失主张。也是千金洪福大,姨娘来托梦黄粱。说道是,贵人今晚吾家住,他在初更有祸殃。尔与此人当配偶,休教错过此佳郎。后来他必封王位,文武全才志岂常。尔若相看如陌路,倒只怕,合家男妇尽遭殃。千金得梦心疑惑,正在灯前诉曲肠。却值我儿来泄漏,老身知得喜非常。通知郡主商量就,托进喜,稳住众人在外厢。幸喜主人俱不在,与千金,今宵特地到书房。咳,公子呀,天定姻缘岂可移,故来书室托身躯。不因私意为淫奔,实是遵依母命移。今夜一言无改悔,愿祈公子莫狐疑。小春庭内初相会,后日当成夫与妻。但愿尔,富贵莫忘吾郡主,免教人,孤眠罗帐惨凄凄。乳娘言讫其中故,公子闻言惊更疑。
啊呀,果然如此么!多谢恩人了。
抬身不觉变容颜,冷笑连声称异端。赌射宫袍曾逊让,求亲也要两相欢。今因私恨伤天理,难道刘兄似这般?公子半疑还半信,正衣冠,深深三揖谢婵娟。荷蒙郡主生怜念,使我愚蒙仰玉颜。救命之恩铭肺腑,少华宗祖亦欣然。若非义主通消息,我微身,准在初更一火燃。多感深宵临玉趾,并承厚意许良缘。奈何已聘尚书女,敢屈千金反作偏。再造之恩图一报,今朝不敢允良缘。英雄言讫殷勤谢,刘燕玉,只得含羞启口言:
公子呀,请听奴家一言相告,万勿视奴为淫女。
生母先亡独剩奴,敢将礼法便荒疏。今朝实为亲言出,不避羞惭奈若何。既已出言难改悔,愿君万勿再疑狐。孟家小姐当为正,次室何妨派了奴。如是十分真不可,刘燕玉,空房老守愿无夫。佳人言讫心伤感,半掩香腮泪似梭。奶母在旁言正是,郎君怎却女娇娥?休怠慢,弗迟俄,早允姻亲免奈何。如若郎君真不允,教吾们,空来报信起风波。少华公子闻其语,低首沉吟待若何。啊呀,怎生区处?今宵之事可疑心,难道刘兄意不真。几度相逢皆喜悦,连朝叙会尽温存。如今好意留园内,岂有歹意起此心?莫是闺娃无道理,假称报信弄风情?看佳人,芳心似有千般恨,不像星前月下人。既已出言相许我,算来只好允婚姻。孟丽君,既然是个多才女,断不他年起妒心。况复放火她搭救,理当还要感深思。今宵聘下娇娃罢,孟氏料应不动嗔。我看青春刘燕玉,可相同,孟家楼上那钗裙。风流态度般般胜,瘦弱腰肢样样精。也是天公留巧遇,不妨定下此娉婷。少华公子思量定,欠体殷勤启口云。荷感一言为实据,令吾安敢再辞婚。夺袍已聘尚书女,次室无何屈爱卿。慌促之间无别物,权将画扇赠闺门。英雄言讫微含笑,举手轻轻递玉人。燕玉含羞抬翠袖,接来开看验分明,秋兰泼墨一枝新。多娇看罢心欢悦,樱口低低谢一声。今日蒙君留此扇,妾当一世守冰心。乳娘在侧连称是,小姐还当赠一珍。燕玉低头寻一物,日常妆束少连城。便将袖内香罗帕,递与风流小俊英。公子接来忙展看,果然是,美人相赠尽奇珍。红莲并蒂摇风盖,碧浪低翻宿小禽。针法光明堪夺目,果然出自内闺门。少华公子忙收好,欠体连称谢爱卿。正在堂中留信物,轻轻脚步揭帘声。外边步入江妈子,催促千金快转身。待等此时公子去,吾当举火就烧庭。少华一见忙行礼,急欲趋前跪在尘。进喜心慌忙顿首,小的何敢做恩人。愿祈公子垂怜念,慎勿传扬家主闻。如若得知皆我说,必然剑下即亡身。江妈含笑开言道,公子须怜通信人。如若他年君富贵,赏儿一个小前程。少华一见言称是,何必妈妈再嘱云。救命深思无可报,自当竭力谢恩人。言完进步忙辞别,事不宜迟就此行。伏望贤卿休忆念,自家保重自家身。虽然今夕同留物,愁只愁,这段姻缘不易成。只为家君曾不允,令兄故欲火焚庭。此后我若央人说,尊府焉能肯许亲。就是梦中生母语,虚浮之事怎为凭?必然不听芳卿意,另对豪华富贵门。那其间,我劝千金休执性,父母之言要依听。纵然守节香闺内,反被人言有异心。况复堂堂候爵女,岂归我处做如君。虽然今夜曾私聘,若到疑难可改更。万一遵依堂上命,吾必断不恨于心。恐其日后难区处,故此今朝先说明。此外并无他嘱咐,但祈天意早完成。英雄言讫长吁气,小姐含悲亦起身。低呼公子休如此,怎把奴家当俗人。虽出偏房知礼义,岂堪失节又重婚。既然已受君家扇,难道还归别姓门?就此君前盟一誓,免教疑我有私心。如若日后重翻悔,生母阴灵取我魂。公子前途加保重,如今且勿别求亲。果然成就功名日,或者家兄肯转心。燕玉闺中惟静守,休忘夜会小春庭。佳人说到伤心处,凤目纷纷珠泪倾。公子闻言心惨切,惟称珍重两三声。回看进喜开言道,就此相烦引道行。随到家丁还在此,怎生相唤出园门。江妈母子攒眉道,难带随来大叔行。公子见言称不错,相辞竟出小春庭。多娇自送穿廊下,方共江妈向里行。喜得最无人晓得,轻轻悄悄已联婚。香闺藏好沉香扇,惟待他年作证明。且说少华和进喜,轻轻绕径过花荫。后门开处无人觉,公子慌忙向外行。回叫一声关上罢,他年当报此时恩。里边进喜称知道,恐被人知不用灯。言讫关门加了扣,回身复入小春庭。不言进喜行私放,且表英雄脱难身。
话说皇甫少华出了花园的两扇后门,忽然自思道:啊呀,此时将及更初,却往何方投宿?
英雄不觉皱眉头,一壁行时一壁愁。想到近边玄妙寺,住持和尚唤清修。青年诚实知诗礼,伏虎降龙法力周。与我平时常会面,谈禅论道两心投。能知前后千年事,曾说我,挂印封侯志可求。今晚避灾无处去,不如且向此方游。少华主意安排定,撇却心中万斛愁。咳,怪哉!果然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昆明池上泛舟回,只为关城不得归。早知刘家怀恶念,我怎肯,轻留此地负慈帏。从今不敢重相会,险在花园一命危。公子暗思忙取路,幸亏星子有光辉。柴门犬吠初更起,野景人行夜未归。正走已临玄妙寺,有一个,僧人出外四边窥。提灯照见英雄至,不觉春风上两眉。
啊唷,奇呀!我家师父竟是神仙了!
一壁欢呼一壁来,上前含笑把言开。今朝公子孤身至,就里多应避火灾。皇甫少华心大骇,悄呼师父怎知来?寺中徒弟微微笑,可晓吾师有妙才。今晚忽然呼秉烛,叫贫僧,出来等候在当街。道言公子须臾至,只为深更避火灾。不意禅师吩咐过,恰逢尊驾踏苍苔。请爷就此归禅寺,师父恭迎早降阶。公子欣然同入内,果然是,山门清净绝纤埃。
话说皇甫少华随着僧人入内,早见请修长老跳下禅床迎接。打个问讯道:小徒伺候来迟,使居士黑夜独行,万勿见罪。少华慌忙答礼道:余因慌促之间,苦无投奔,深敬禅师知未来之事,必开方便之门。
英雄言讫谢殷勤,多感禅师预遣迎。长老含欢忙逊坐,唤徒扇火煮香茗。少华细述园中事,瞒却佳人私会情。长老闻言频点首,笑称居士哄贫僧。我猜来,前生夫妇今宵会。难道是,泄漏机关只一人。居士休来瞒隐我,论贫僧,也知过去未来情。看君家,悲欢离合须三载,岂独今宵这一巡。未到之机难泄漏,我无非,略加点化内中情。少华公子心惊骇,面带羞惭启口云。原有红颜来报信,已将画扇定婚姻。擅言闺阃非仁义,故此方才不告闻。哪晓禅师知法术,顿教凡眼睹光明。今宵已过园中难,他日如何又陷身?家父云南为总督,君贤臣乐太平春。既然家国皆安乐,哪有悲欢离合情。伏乞禅师明白示,也教人,避凶趋吉免灾星。清修长老微微笑,居士休谈后日情。言讫回呼诸弟子,闲书院里设铺陈。相邀居士归幽净,饥饿当排几点心。公子相辞言已饱,深宵惊动坐禅人。言完便入闲书院,只等天明好起身。且说刘家江进喜,事成急到小春庭。难怠慢,不消停,点着煤头遍处行。跳上窗台忙动手,这边着去那边腾。登时四下青烟起,满院连漫星斗昏。进喜复回方出外,假称公子已安身。大家坐下团团饮,我一杯来你一杯,已到初更将尽处,呼呼呼,火光直上小春庭。门公李福方才出,一见红光大吃惊。
啊唷,不好了!我家后花园起火了!众兄弟,快来观看。
一声大叫就当先,合席家人变了颜。乱乱哄哄朝外走。齐呼火起后花园。搬桌椅,掷杯盘,喊叫如雷跳上前。督府家人心大骇,魂灵直上九重天。喊声快救吾公子,挽袖撩衣跳入园。大众家人齐入内,抬头一望更茫然。好利害呀,小春庭内起红光,阵阵风声响四方。砖片乱飞烟滚滚,雕梁齐裂土茫茫。千层赤浪从空起,万丈金蛇到地扬。墙外青树俱着火,崩房折柱响叮当。刘家奴仆齐齐叫,督府家丁着了忙。扳大树,跳低墙,魄散魂飞叫上苍。
啊呀上天呀,坑杀我们了!
好好昆明去泛舟,偏逢天晚又相留。小春庭内红光起,公子之身一旦休。大叫众人休怠慢,报官兵,快些救火免忧愁。言完帮助刘家仆,井内惟将吊桶收。进喜明知逃出去,人前不敢讲情由。地方官役纷纷至,督府家人喊声稠。
咳!马上官儿听者:俺总督皇甫大人的公子现在庭中,尔等快救要紧!
一声喊叫震天庭,马上官儿冒了魂。顷刻八方走快马,登时四面响銮铃。呼衙役,叫兵丁,快快当先莫久停。总督大人公子在,一些伤损就加刑。言完催动人和马,官长亲身跳上庭。齐泼水,共寻绳。烈火之威渐渐平。两个家丁心大乱,冲烟直上叫连声。啊呀公子呀!官兵共救在花园,须快当先莫久延。如有一差和一错,小人们,两条性命怎能全。高声喊叫无人应,早料多应赴九泉。官役纷纷齐救火,三更时候始能安。堂堂烈焰虽然灭,滚滚飞烟尚满天。
话说大家救灭火光,看看天已三更时候。两个家人心慌意乱,翻寻公子。不惟活口无存,而且死尸难觅。急得暴跳如雷,乱喊乱叫道:公子呀,你到底哪里去了,死活也须留下明白,怎弄得无影无形!救火的官长说:如今事不宜迟,一面报与世子,一面报与督台,且待两边会合,再作计较便了。
商量停当便分排,督府家丁怎敢挨。就与刘门人一个,如飞赶路叫城开。且谈又报刘公子,进喜当先自领差。骑马飞行临顾府,呼人通报不迟挨。小春庭内遭回禄,已有飞骑报督台。火灭烟消齐觅取,幸亏得,少华公子没尸骸。快邀世子回家去,只恐得,总督亲临礼不谐。一句言词传进内,刘夫人,大惊失色动疑猜。为何一夜家无主,就使花园起火灾。只恐督台亲察看,须差儿子早回来。夫人立命刘奎璧,速速回家候督台。只说少华自失火,免教其父犯疑猜。且言世子刘奎璧,虽则离家暗挂怀。只恐不能伤致命,一朝妙计又空裁。但祈回禄施神力,早把冤家一命埋。公子暗思心内急,无情无绪自疑猜。忽闻进喜前来报,不觉惊疑暗自裁。
啊唷奇哉!既然火光甚烈,为何倒没有了尸骸?
莫非火内已逃生,故此无尸不见真。如若果然逃出去,这番又是枉劳神。半惊半喜忙辞母,上马忙同进喜行。行至途中查细底,轻轻盘问夜间倩。进喜细言相托事,初更火起小春庭。大家同向花园看,不见何人出后门。烧到三更方救灭,拨开灰土找尸身。也不知,火光未起他先走;也不知,回禄之灭已化尘。公子半疑还半信,催骑已到自家门。
话说刘公子回到家中已是五更时候了,一直到花园观看。只见小春庭内尽是些烂木飞灰,还剩下砖墙半堵。
奎璧观瞧暗可怜,书庭一座化为烟。不因要致冤家死,怎肯轻将一火燃。假意嚷呼袍掩面,双靴乱跺故悲言。啊唷,皇甫贤兄呀!与君立世作英雄,论武谈兵两意同。只为泛舟天色晚,故而留你到家中。何期一旦遭奇祸,火内亡身没影踪。因我相留方起衅,咳,刘奎璧,无颜怎好见尊翁。言完不觉嚎陶哭,假意装成有泪容。一众家人齐劝住,刘公子,生嗔叱骂怒重重。为何只顾贪欢乐,不向花园去察风。皇甫少华公子死,叫他家,反疑我等暗行凶。一班僮仆无言语,奎璧抬身论曲衷。且勿搬移灰共土,等督台,亲临之后再从容。不言世子刘奎璧,且把家人穷一穷。
话说总督府的家人,一名曹胜,一名吴祥。二人当下同了刘宅的家丁俞二一齐叫开城门,一直竟投督府内。看衙前已是寅时牌候,只得敲开东角门而进。
守门人役问其缘,两个家丁告一番。非小可,急忙忙,立刻传梆报里边。见说事情多紧急,故而黑夜启台前。不言外面家人事,且把他,总督夫妻表一番。等至黄昏儿不至,就知留宿晚难还。方才上枕归罗帐,半夜惊闻传报言。总督心慌忙坐起,夫人急煞速披衫。下床唤婢开门户,竟出中堂问事端。
啊唷奇哉!夜半有何事故,如此着急!速唤曹胜、吴祥问语。
一声传唤更慌忙,二仆心惊入内堂。战战兢兢齐跪倒,总督爷,高呼曹胜与吴祥。有何大事传梆报,快快当前禀细详。两个家人心内怕,吁吁气喘泪痕斑。小春庭,初更失火从头说,叩首求饶跪在堂。总督夫妻闻此语,就犹如,雷惊天地倒山崩。夫人尹氏心将裂,两手如冰玉体凉。顷刻脸上变了色,登时眉锁远山长。啊唷,儿呀!因何不听亲娘话,去玩滇池未及还。要叫城门容易事,为甚么,宿于刘宅后花院。小春庭,既然失火该逃走,多应尔,醉后痴迷在梦间。啊唷,我的亲儿呀!尔必是中了人家的奸计了。夺袍时节尚含嗔,况复求亲又未成。奎璧日常多是假,冤家何故认为真。今朝留在花园内,奎璧乘间起此心。若不是,刘氏门中行毒计,却缘何,—宵就陷小春庭。虽然火内无尸首,多半娇儿不得生。啊唷,上天呀!蒙恩赐我产双胎,似玉如花两个孩。淑女多才真遂愿,佳儿有志可开怀。缘何不肯成人美,把一粒,掌上明珠土里埋。姊弟恩情全拆散,爹娘关切竟分开。真可痛,实堪哀,何故该当丧火灾。尹氏夫人言到此,忽然间,—声悲唤倒尘埃。老爷一见心如刺,泪洒衣袍下座来。仆妇丫鬟齐抱住,连呼苏醒不迟挨。内堂顷刻人声乱,惊动了,长华小姐女英才。
话说长华小姐一闻中堂有啼哭之声,急命侍女出来打听。自己下得床来,早报了一声公子在刘府花园内烧死。
长华小姐听人言,缈缈香魂上九天。翠鬓含愁青浅浅,红腮映泪嫩鲜鲜。轻轻一跺金莲足,说道是,吾弟今朝落套圈。急取乌绫包翠髻,呼鬟秉烛到堂前。含悲一路穿芳径,剪剪风来玉体寒。早见那,清露微凝芳树外,曙光浅照绿窗前。行来已到中堂下,只听得,夫人痛哭叫儿男。长华一进珠帘内,掩面悲啼先请安。尹氏良贞心惨切,放悲声,上前抱住女婵娟。可怜生尔男和女,爱若明珠掌上悬。想当初,八月中秋曾得梦,送来玉女与星官。异香满室方见降,仙乐盈天月正圆。只道两人同得福,谁知一个已归泉。或因得病还犹可,无非是,天命该当不必言。今夜里,无影无形亡火内,令人怎不更凄然。如花爱女还在此,我的那,似玉娇儿到哪边?尹氏夫人心欲裂,泪珠点点落胸前。连催总督休迟慢,快往刘家走一番。见个分明生与死,也教人,或忧或喜免相牵。少华如在庭中死,我与刘门断不休。长华小姐知根底,略把蛾眉宽一宽。先劝母亲停了哭,方才拭泪启芳言。爹爹呀,吾家世代作忠良,贤弟何当火内亡?不见尸骸堪指望,多应是,神明预报避灾殃。我观世子刘奎璧,必用奸计暗主张。因甚忽然情义切,朝朝相约饮琼浆。乘间留到花园内,定托奸奴放火光。若不是,奎璧欺心行恶计,少华贤弟怎遭殃?爹爹速到刘家去,察看情形早裁量。如是果无尸骸在,遣人遍访问端详。若然且见真形迹,说不得,儿向刘家走一场。穷究一班奴仆等,看他们,放火供招怎起殃。若非暗有人施计,为甚事,诳骗家丁到外厢。火起定非天降祸,必然奎璧暗相伤。女儿未尽连枝义,胞弟之仇岂肯忘。奴只得,血本陈情呈御览,乞君王,立除奸贼正纲常。长华不报同胞恨,何得才名世上扬。小姐言完心惨切,泪垂粉面痛悲伤。老爷见说言称是,立刻衣冠慌更忙。梳洗完时重嘱咐,夫人且勿过悲伤。孩儿年少非常貌,未必能于火内亡。待我刘家查一遍,就知曲直与端详。夫人点首犹悲泣,小姐殷勤复劝娘。总督登时忙出外,红灯引动至前堂。咿呀几响中门放,伺候人员站两旁。总督大人登了轿,一声吆喝到街坊。纷纷人马排前导,浩浩罗旗列后行。一片晓云飘羽盖,几重曙色映金枪。威凛凛,军官拥护分街路;将沉沉,黎庶彷徨站两旁。朱棍拖来人急避,黑鞭扬处马奔忙。一乘金顶纱围轿,坐下了,总督疆臣一栋梁。出了衙门人皆骇,属官塞道问端详。大人今日何方去,示下遵依好共行。总督轿内心惨切,惟呼免礼速回堂。今固有件疑难事,要出城中看细详。未见真情难乱语,不须随往出城墙。一班官长齐声诺,催马公同送起行。总督一声呼起轿,悠悠喝道走慌忙。街前一霎诸官散,只等相迎听细详。再表督台皇甫敬,身登大轿八人扛。不知爱子如何了,可得逃生在别方。如是果然亡火内,吾家绝嗣又堪伤。老爷轿内长吁气,不觉英雄两泪行。早出高城行得快,报称刘府已将临。
说话皇甫公一路而行,早见奎璧出来迎接,打躬道:不知老伯大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总督抬头心暗嗔,一声长叹泪沾衣。迟迟下轿呼贤侄,不幸吾儿命早倾。昨者不归心已虑,果然半夜报凶音。可怜他,生于皇甫家中室,死在刘侯府上门。意外之灾真诧异,令人心下不分明。请君引道前边走,待我花园看一巡。奎璧闻言心暗骇,假装哽咽就开声。侄因朋友恩情大,恨不朝朝得共亲。只为昆明风景好,故而邀去泛舟行。黄昏时候城难进,留宿花园又叙情。不意三生缘分浅,外家祖母忽归阴。凶音一到难留缓,只得相同家母行。舍妹女流无主意,不能料理外边情。小春庭内惟兄在,就里情由见不明。未识何人无检点,竟教一火到三更。官兵救灭方寻取,不见形骸未必真。请求大人亲察看,料来指望有三分。早知昨夜当如此,安敢留居不放行。奎璧言完前引导,扯袍掩面做悲声。督台冷笑相随走,一众家丁在后跟。到了小春庭一座,刘奎璧,相陪入内看分明。飞灰漠漠迷人目,烂木纷纷隔树荫。乱石丛中烟尚起,坍墀深处水犹存。老爷一见凄凉景,不觉悲呼两泪倾。
啊唷孩儿呀,你死得好苦!
少年何必逞英雄,尔为英雄丧火中。一体成空何所见,三魂入地竟无踪。爷儿尽在今宵别,母子都成梦里逢。皇甫门中真不幸,少华无复见音容。老爷说罢嚎啕哭,大放悲声泪满胸。奎璧在旁假痛哭,捶胸跌足叫贤兄。啊唷贤兄呀,君家因甚早升天,形迹全无火内燃。我本留居非歹意,天何见害降灾殃。少华被难悲千古,奎璧含冤恨万年。不得全交同世上,更何面目立人前。阴灵若有三分晓,为我申明不白冤。说到伤心全不假,刘公子,果然双泪落人前。督台止日长吁气,回唤家丁快上前。与我一齐搬土木,看明踪迹即时旋。督府人员齐答应,当先搬土不迟延。亭山坐在门前等,又遣亲随快快还。报上夫人和小姐,你言尚未见真缘。倘蒙天地神明佑,公子还能转回还。家丁应声忙出外,老爷含怒问情端。曹胜吴祥今何在,二人答应跪尘埃。总督含嗔启口云,尔等既然同伺候,是谁唤尔出门庭?身随公子该留意,怎得庭中有火焚?少刻回衙当重责,打尔伺候不留心。家人着急容颜变,只得分明禀上情。
话说二家人一齐禀道:小人们原在庭中伏侍,只因此间一个姓江的相邀出外,故而不在左右。言讫指着就道:是进喜这人。皇甫公见说又叫一声:江管家何在?
进喜闻呼心胆摇,慌忙跪下应声高。督台变色开言问,尔必从中知事苗。曹胜吴祥同出外,庭中惟有尔观瞧。吾家公子何时睡,回禄之灾哪刻烧?莫不是,非但火中亡性命,还于水内任漂摇?故而假作遭回禄,只说尸骸火下消?莫怪此时查问你,其问委实有蹊跷。府台言讫眉头皱,进喜其问魂魄消。战战兢兢忙叩首,大人在上听根苗。小的邀同他们去,即刻烹茶伴寂寥。伺候完时公子睡,初更忽见火光烧。虽然此事真奇异,小人们,岂敢欺心犯法条。自古人心非铁石,如何见死即操刀。进喜果然亲眼见,岂有个,不行—救避凶枭。大人万里犹明见,此事如何难处调。义士言中加指点,老爷无语皱眉梢。若听此仆言中意,竟是他,暗救吾儿去脱逃。细细思来真不错,抬头复又暗观瞧。果然相貌非凶恶,目朗眉稀品格高。凛凛身材真不俗,堂堂体态果无骄。少华必是他相救,绝代之忧可暂抛。总督沉吟犹未答,刘公子,上前欠体道根苗。
啊唷大人呀,何出此言?
小侄虽非大丈夫,交情岂肯更生疏。与他一世无仇恨,难道欺心起别图。况我晚间全不在,令谁放火作凶徒。大人言语分明责,此段冤情怎奈何。总督见言微冷笑,抬身立刻就传呼。
话说皇甫敬立起身来,传谕外边备轿。心下暗思道:不如把江进喜带到衙中,以便问个的实。
总督抬身启口云,今朝此事有深情。待吾带往衙中去,好问其间假与真。言讫呼人同进喜,一齐随轿返衙门。霎时总督前边走,上轿如飞出府门。奎璧慌忙相送出,容颜失色暗担惊。难处治,怎调停,进喜同行必受刑。他若招成吾遣彼,这样羞愧怎生禁。霎时奎璧心慌乱,坐不安来立不宁。只得派人齐打扫,小春庭内已成灰。乳娘暗暗心惊骇,带去孩儿是怎生。总督不知他搭救,必然反要动严刑。少华公子何方去,因甚犹无转府门。这次火灾非进喜,安能逃出小春庭?他如带累儿遭打,使我心中恨不平。乳母暗思心懊恼,多娇郡主也担惊。督台带去江妈子,一定行刑问实情。知我花园相会事,必然耻笑自联姻。还防兄长冤仇重,皇甫郎君不认亲。他若无情忘此约,空留画扇也非真。佳人暗暗心烦恼,一段芳怀不得申。住表闺中刘燕玉,慢谈总督返衙门。表一表,少华公子居禅院,安歇书房睡未成。却共禅师窗下奕,一盘未结听人声。乱呼快到刘侯府,火势滔天定不轻。队队马蹄随地滚,嘈嘈人语震天闻。少华公子心方信,不觉惊疑叫一声。
啊唷奇呀!不意刘奎璧为人如此。
慌忙立起叫禅师,刘府花园正近之。只恐火光燃到此,纵然走避亦为迟。清修长老微微笑,摇首连称君未知。此火并非天所降,安能有害佛宫时。且来还着这棋局,莫听街头人马驰。公子见言心始定,三更时候又闻知。喧呼火灭人无影,不识因何难觅尸。公子敲棋深赞叹,禅师何故预先知。刘家从此心灰矣,哪有奸谋再用之。清修长老抬身起,收拾棋盘就告辞。公子方才归帐睡,一宵安寝却无词。醒来不觉天明亮,晓日当窗映竹枝。
话说皇甫少华一见晓日当窗,不觉大惊道:不好了,必然父母得知凶信了。立刻起身梳洗,拜别了禅师,雇了一辆轻车,直向城中而来。
不言公子坐轻车,且表亭山总督回。一到衙中升了坐,传呼进喜入庭中。叱退旗牌官役等,好言讯问不施威。当时进喜难隐瞒,只得从头禀一回。因梦泄机存善念,入庭订约救英才。从头至尾分明说,皇甫亭山喜上眉。
啊唷,果然如此么?我家公子哪方去了?
若非强语假遮瞒,已把我儿丧九泉。侯府千金身价重,岂能深夜到花园?督台座上心难信,进喜阶前叩前言。如若大人疑假语,少停公子自然还。从头问问过来事,还是虚言是实言?总督传呼权押下,候其公子返衙门。若然无事回家内,重赏金银放尔还。进喜叩头忙退下,亭山始入后堂中。夫人正在心烦恼,绕走中堂凤履穿。小姐一观严父进,慌忙立起问根端。老爷坐下长吁气,说道是,不出孩儿所料言。就把刘家园内事,从头至尾细相谈。夫人小姐闻其事,不觉心中惊更欢。尹氏良贞犹未答,忽听得,传梆飞报到堂前。
启老爷夫人得知:喜从天降,俺公子回来了!
总督夫妻喜又惊,一齐椅上就抬身。长华小姐忙观看,仆妇丫鬟乱出迎。只见外边人影动,绣帘开处进堂中。观仔细,看分明,正是风流小俊英。衣冠齐楚还如旧,颜色凄凉转觉新。一进堂中忙下拜,泪沾襟袖叫双亲。孩儿不觉遭人害,一夜难归自己门。多感上天怜念我,却教义士暗通音。今朝深晓爹娘念,故此乘车即刻临。公子言完心惨切,喜坏了,云南总督与夫人。良贞抱住亲生子,珠泪双垂叫一声。啊唷孩儿呀,为何处世欠才华,万恶之奴怎信他。骗到花园行巧计,致教一夜不回家。千般亏了江家子,放出庭中得转衙。昨宵之事非进喜,我的儿,早将性命染黄沙。可怜为母知凶信,哭到天明泪如麻。只得速催严父去,刘家之事细稽查。幸亏不见真形迹,进喜随时带到衙。他已禀明详细事,半疑半信更惊讶。此时果见孩儿返,深幸恩人话不差。啊唷亲儿呀,可怜母子又重逢,对面还疑是梦中。使我又悲还又喜,一家聚首靠苍穹。夫人说到伤心处,泪似珍珠下玉胸。总督含悲犹下泪,慌忙随手挽英雄。叫声爱子归何晚,我已将,绝代之忧挂腹中。年少无知该揣度,怎将枭猿当英雄。儿如疏远刘奎璧,安被奸人用火攻。今日得归真万幸,须知进喜是恩公。督台夫妇非常悦,公子抬身拭泪容。拜过爹娘重作揖,回身又见女英雄。贤姊呀,素承训诫避歹人,愚弟无知不肯听。只说相逢无顾忌,谁知交契有更移。昨宵不是恩人救,性命必于火内倾。姊弟今朝重睹面,真称死里又逃生。长华小姐芳心喜,粉颊含珠起绛唇。半夜惊闻凶信至,爹娘悲哭我伤心。后闻进喜招承语,略把愁肠放几分。何幸得此重见面,死生姊弟可伤情。少华公子心惨切,只见人来报一声。合府家丁男妇等,公同叩贺在堂门。督台见说传俱免,喝一声,拿下曹胜与吴祥。着令脱衣先伏地,少停候我即升堂。老爷言讫容含怒,吓倒吴祥曹胜人。公子欠身忙解劝,爹爹且自息雷霆。孩儿尚且遭诓骗,何况低微手下人。乞念无知僮仆等,父亲今日可开恩。亭山见说微微笑,立刻传言恕二人。今日暂听公子劝,下回随侍要留心。吴祥曹胜神方定,顿首哀呼谢了恩。总督就将金二锭,特酬进喜放他行。后来如有良机会,再报恩人义士情。公子又加私嘱咐,归家密告汝娘闻。寄言郡主休惆怅,候我成名定结婚。救命之思深似海,少华不是负心人。若能有个身荣日,好请金花紫诰迎。进喜拜还称领命,竟回刘府不须云。少华回进中堂内,席上团圆饮一杯。总督夫妻同细问,英雄密告夜来情。正当患难无良计,只得应承此段亲。若说佳人刘燕玉,并非奸狡不良人。言词激烈真堪敬,态度风流甚可亲。大料后来无妒忌,这原因,裙钗自愿托终身。督台夫妇心欢悦,难得佳人恻隐心。但是婚姻难配合,患他父母不应承。堂堂侯府千金女,岂作吾家次室人。汝可当心图上进,休教闺阁怨青春。丈夫立世全忠孝,忠孝之中便有名。拜相封侯非妄想,只须一念报朝廷。儿能直上青云路,争一封,紫诰金章赠细君。公子筵前称领命,孩儿敢不望成名。夫人切齿声声恨,奎璧奴才小畜生。不想纲常和礼义,偏为虎豹逞雄心。吾儿不是恩人救,安得重归皇甫门。放火之仇深似海,老爷何不奏明君。朝廷有道存公法,治死刘侯一满门。总督听言微微笑,夫人何必记仇深。当年为子行仁德,今日因儿怎害人。放火固然他不是,幸天保佑得安宁。少华既是全无恙,何必为仇恨恨声。就是叩阍申了表,倒只怕,云南总督反遭刑。刘家权势倾中外,难道夫人你不知。父拜郡侯随圣主,妹为妃子侍皇孙。皇甫敬,并非惧怕刘公子,不过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小姐欣然言正是,夫人点首也停嗔。一堂饮宴多欢乐,玉露杯杯次第斟。准于次日摆斋供,来谢神明共祖灵。不谈衙中喜庆事,且说孟府得凶音。
话说孟尚书府内早旦起来,先有挑水的人夫打听了这个消息,传到门房之中。门公孟宁犹恐知而不言,主人必有见责,只得慌慌张张跑到里边来通知。孟尚书早在内堂用点心,韩氏夫人还于窗下梳洗。
忽听门公走得忙,口称有事禀端详。尚书帘内开言问,有甚情由这等忙。门上孟宁称不好,只因昨夜起灾殃。姑爷为看昆明景,夜宿刘侯府内房。不料花园惊失火,少华公子竟身亡。寅牌时分天微亮,凶信通知总督台。皇甫大人亲去看,已归府内甚悲伤。街前百姓皆喧说,火内无尸实可伤。故此报知奇异事,也该问候这端详。门公说到姑爷事,兵部尚书着了忙。跳起身来颜色变,问一声,何方火起阿谁亡。夫人正在临妆镜,不顾梳头走出房。偏又罗裙拗住足,幸亏扶住左门框。心骇异,意彷徨,右手推帘问细详。急得门公言不出,口呆目定更心慌。尚书喝问如何了,真正是,老迈奴才没主张。门上重新言一遍,尚书命妇大惊慌。啊呀,果然如此么?跌足连呼是怎般。难道少华坦腹贤,丧于刘府后花园。虽然火内无尸首,总督亲临岂等闲。如有一差和二错,教吾家,青春娇女怎生安。正然着急悲伤处,只见那,姑嫂双携到院前。翠袖飘飘微露笋,湘裙摇拽慢移莲。后随映雪苏家女,慢转回廊入请安。一见尚书夫妇状,惊问今日为甚缘。孟公见女悲难诉,韩氏观儿痛莫言。半晌方才知细底,堂前惊倒众红颜。丽君小姐知其事,顷刻容光不似先。但见她,此时的光景如何?雨洗梨花染泪痕,风摧柳叶动愁心。轻提罗袖斜遮面,浅蹙蛾眉半带颦。低叹一声呼父母,孩儿所料果然真。夺袍赌射三枝箭,就晓刘家怀恨深。今果相留园内住,深更举火就胡行。虽然火内无尸骨,只恐传言不是真。早遣家人前去探,使孩儿,好将主见定三分。丽君小姐言方讫,低首微微拭泪痕。映雪在旁闻此语,登时脉脉失三魂。两腮红晕微微减,一点芳心怯怯惊。暗叫一声奴好苦,这其间,分明难合梦中盟。少华公子貌如此,岂是青春早丧人?况我千金才貌美,论来不合守孤灯。莫非得罪冰人处,暗里分开鸾凤群。虽说未曾知实信,恐防端的是凶音。多应薄命苏家女,贻累多才皇甫君。不是姻缘难勉强,自然天意警愚人。诚知映雪无洪福,何必还思梦里盟。虽是这般奴不悔,枕边立誓有神明。若然有个长和短,愿在香闺过一生。小姐必然持节操,奴家亦愿守清真。梦中一语如山重,岂肯微身另说人。但愿天意垂怜念,以便英才得复生。映雪苏娘思到此,秋波不觉泪珠倾。心慌犹恐人观见,偷背纱窗掩泪痕。飞凤一闻如此事,惊疑先就骂刘门。真异事,果奇闻,明见其中有隐情。赌射宫袍如记恨,自然有意款园亭。姑夫岂是寻常客,就使他家恶意成。火内既无尸骨在,必然特地避灾星。公姑且勿心忧虑,早遣家丁探一巡。皇甫姑夫如有失,章飞凤,定当打上姓刘门。孟家好好招佳婿,因甚中途有变更。明见刘家怀仇恨,深夜放火陷园亭。姑夫有此非常貌,遇害之忧可放心。倘蒙天佑能无事,必定重闻报喜音。兵部夫妻言道是,慌忙立遣孟嘉龄。快临督府查根底,得个佳音也放心。韩氏夫人重嘱咐,吉凶须要问分明。可怜弱妹娇娆体,怎受狂风骤雨惊。倘若传报言语假,也教合宅免愁心。翰林着急忙冠带,立刻乘骑出府门。兵部夫妻同盼望,愁容满面意沉沉。丽君小姐心伤感,和泪相辞返后庭。映雪跟随归绣户,幽芳阁在绿阴深。乳娘已向前边去,小婢荣兰出外迎。小姐掀帘移步进,低头含泪语轻轻。苏娘速向前边去,不用随奴进阁门。公子归来知实信,或凶或吉探分明。恐防父母相瞒我,托尔前行听回音。映雪见言快转步,丽君入阁自沉吟。金莲慢绕罗帏走,玉手轻将宝钏抡。良久长吁犹泪下,忽然独语更眉颦。不言小姐心惆怅,且表青年孟翰林。走马问明真实信,欣然回府见双亲。
说话尚书夫妇一见翰林颜色欣然,且有几分欢喜,慌忙问道:打听得如何?孟翰林笑道:放心,我已见过妹夫了。果是刘家的奸计。
奎璧相邀去泛舟,黄昏只得暂迟留。谁知忽地生奸计,托一个,乳母之儿下毒谋。刘府仆人名进喜,夜间得梦见情由。戒其慎勿伤天理,如不存心一命休。老者言完频嘱咐,清风一阵去难留。当时暗地生疑惑,适遇刘家他事出。故此暗中通信息,天从人愿可追求。偏偏顾宅逢丧事,夜报凶音要应酬。母子一同出去了,江进喜,密行私放不迟留。妹夫即刻逃灾难,玄妙禅林暂去投。进喜立时忙举火,小春庭,红光一起竟难收。家丁不晓人逃避,夜报凶音转府楼。皇甫督台亲察看,带回江仆细追求。方知已出花园内,等至回家始不忧。厚赠黄金酬进喜,放归刘府事俱休。少华妹夫全无恙,报上爹娘可免愁。翰院言完其内事,合堂中,又惊又喜放眉头。
话说孟公夫妇一听此言,真正是喜出望外,一齐以手加额,感谢天恩,个个尽称恭喜。韩氏夫人笑着说道:都是门上那个奴才不好,险些儿被他惊死!咳,映雪,只你怎么也吓得这般模样?如今放心了,可报与小姐知道。
映雪其时意加安,应声知道款金莲。行当僻静无人处,双合春尖谢上天。不是神明暗保佑,怎能遇救得平安。慌忙步入幽芳阁,见面殷勤劝玉颜。小姐抬头呼映雪,不知公子可曾还?苏娘笑说回来了,特到妆前报一番。言讫说明前后事,丽君小姐面含欢。长吁说是天垂念,不期果能得万全。奎璧这番行此事,倒只怕,后来还要用机关。明枪易躲从来说,暗箭难防自古言。但愿时时回避紧,免教复又遇凶顽。旁边喜坏苏娘子,合掌当胸叫上天。保得姑爷无大事,真该设醮在神前。我言如此非常貌,哪得花园一火燃。果遇恩人相报信,今朝无恙又回旋。多才小姐心方定,安处香阁不用言。住表孟家知实信,慢谈刘府后回传。书中虽是清和月,世上须知岁暮天。临窗爱趁朝阳暖,握管愁当夜气寒。不知后叙将何续,且看下卷接前篇。
第二卷/第五回 恃国丈诬害良臣
郭沫若评:《再生缘》的写法,凡在每一卷的开始和煞尾,作者都写出了自己的身边情况和时令物候,因而明确地保留下了作者写作的年月。(《〈再生缘〉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陈端生》)
诗曰:龙飞初御五云端,天下人心未即安。奸佞荐贤当玉陛,英雄得志拜金坛。
中营旗影连云卷,半夜笳声应水寒。笔底纵横穷胜事,顿教踊跃惬闲观。
仲冬天气已严寒,猎猎西风万木残。一片夕阳笼暮树,满阶残叶绕疏帘。砚池薄薄冰初结,庭院深深雪未翻。夜拨炉灰还静坐,晓怜日影趁闲篇。短昼不堪勤绣作,仍为相续《再生缘》。前篇曾说尚书府,此际须提刘室言。奎璧在家心懊闷,愁容满面不欣然。恐防进喜遭刑拷,吐出真情一切言。如若得知吾放火,他家一定奏金銮。朝廷法令分明在,就是皇帝却也难。暗暗心惊如有失,团团绕走内堂间。江妈心侧其中意,掀着帘栊看看天。紧皱眉头称不好,已将午错日光偏。莫非进喜身遭难,拷问情曲故不还。公子适才该直讲,因何胆小怕开言。又非真个伤天理,是我孩儿把火燃。内外家丁殊不少,独推进喜为何缘。皇甫大人真贵显,竟教侯府惧威严。公然带到衙门去,一定是,细问来由不放宽。也是进喜该倒运,今朝平白受奇冤。孩儿若有长和短,破着我,老命残身拚一番。乳母江妈埋怨主,旁边郡主也开言。果然进喜遭推问,只恐心慌出乱言。皇甫督台如作对,必然一定奏金銮。爹爹纵是为侯爵,只恐君王国法严。不识因何逢此事,花园火起实奇然。其时奎璧心烦恼,面带愁容又带惭。只见丫鬟齐喊叫,乱呼三嫂进哥还。江妈见说心欢喜,奎璧慌忙向外观。进喜入帘呼世子,装成形状实堪怜。帽沿斜扣容颜淡,袍袖低拖气力单。扯下手巾佯擦目,说道是,小的该死被牵连。随他带到衙门内,立刻升堂问此端。我说不知其内事,督台发怒就传言。此时夹棍丢前面,顷刻长鞭摆半边。吓得小人心胆碎,已不能,飞回家内免伤残。正然着急无良计,巧遇他家公子还。不识怎生公子去,但闻轻向督台言。当时脱放回家内,得此残生也算难。进喜言完重拭泪,刘奎璧,一重怒气上眉尖。登时更改寻常貌,面白唇青体又寒。暗暗一思心大怒,靴根乱顿咬牙关。
啊唷皇天呀,我刘奎璧好生恼恨!
只固有意报冤仇,故此虚为情意投。终日相邀寻翠径,昨朝又请泛兰舟。乍欣得了良机会,何意仍为枉费谋。白送小春庭一座,那冤家,依然性命未曾休。
啊唷,少华呀,尔竟能逃出花园,使我一朝失计!
多应尚未入床帏,烟起之时他已走,故而无恙得回归。多应猜到吾行计,因此飘然独自回。如若他家知细底,必须早早再施为。
咳,这叫做画虎不成反类犬。
如今大事不留停,须要其间加小心。若不我家先下手,恐防皇甫奏天庭。既然事已难私罢,只得要,破着侯门拚一拚。奎璧暗思心内恨,江妈故意就开声。他家公子逃回去,看那形容可受惊?进喜答言真可叹,衣焦帽破带灰尘。亏他逃出花园去,真是重生再世人。奎璧见言聊解怒,说声累尔受虚惊。幸亏留得残生在,此事无干刘氏门。进喜相辞忙退下,江妈随后转房门。重新盘问亲生子,方晓堂前未受刑。赏得黄金真可喜,况言他日报深思。救人一命功千倍,不怕他年少后成。进喜细言公子语,乳娘私告女千金。娇娥见语芳心悦,感念多情皇甫君。他日成名应不负,此番深幸订良姻。从今静对菱花镜,这双眉,何日郎回画翠痕。不表佳人刘燕玉,且谈奎璧暗沉吟。夜间安歇夫人室,独坐窗前睡未成。烛影摇来纱隐隐,更声起处夜沉沉。片心只向邪边走,百计都从恶内生。良久起身忙剪蜡,磨浓香墨写书音。孤身独立无良计,竟写飞书报父亲。如若爹爹能作主,何愁皇甫奏朝廷。登时主意安排定,举笔连书草带真。不肖孩儿三顿首,禀知严父大人闻。自随慈母归乡土,未敢嬉游误此身。痴长今年交二八,母亲烦舅为提婚。同乡孟姓为兵部,有女多才唤丽君。因慕芳名求配合,巧逢又到一媒人。云南总督皇甫敬,他是通家交契深。有子少华年十五,与男原属往来频。督台亦请秦方伯,说合良缘到孟门。两处求亲难独许,孟公无奈善调停。后园广植垂杨树,竟将宫袍挂在林。柳叶金钩多射中,红袍一断披袍行。两家赌射三枝箭,得者联婚孟丽君。奎璧自思承父训,临期岂不要驰名。季春初四亲临去,约会同临司马门。不肖当场三箭中,少华忿忿反相争。彼此未展平生意,难让君家独逞能。他亦果然知妙技,接连三箭断红绳。昂然就做披袍客,上到花亭拜丈人。兰谷孟公称作婿,竟将不肖当旁人。孩儿一怒归家内,数日闻传聘已行。孟宅但尊皇甫敬,不知更有父亲存。侯门之婿遭人占,四野相传作异闻。不肖枉为侯爵子,闲居故里被欺凌。今生不娶尚书女,千古流传落丑名。就便他年还续配,吾家已是失清声。孩儿立愿先言定,永守空房不再婚。如得丽君与我配,方能聊为洗羞形。不惟上事驰家报,尚有奇情禀父亲。男无怨言更慷慨,不因私意绝朋情。故而常去邀皇甫,暂解深仇共论心。偶为泛舟天色晚,留宿园内小春庭。外家祖母遭终世,随母同归顾舅门。家下无人惟一妹,内堂难管外堂情。庭中忽地遭回禄,童仆传齐救火兵。并力救时方始灭,拨开灰土少尸灵。伊家人役俱亲见,即向衙门报信音。总督亲临查看过,反疑放火故烧庭。出言刁滑人难受,行事威严意可惊。独问家丁江进喜,道其必晓内中情。立刻带到衙门去,严审情由动大刑。适值少华回宅内,家僮得命甚伶仃。放归进喜虽无事,即日他家要叩阍。竟说孩儿怀旧恨,火焚庭院乱胡行。男思独力难成就,故此飞书报大人。虽属虚言何足惧,恐防皇上又为真。父亲京内须留意,莫待伊家先奏闻。如是叩阍人已到,纵然有势也难行。因男一气将成病,可惜侯门不及人。一切事情俱禀白,愿祈父意早调停。此书呈阅宜机密,拜请金安细禀明。写完重新观一遍,皱眉自觉也亏心。回身放在床头畔,明日加封就发行。事毕解衣归寝室,一宵无话又天明。
话说次日,刘奎璧封好书信,即着家人俞二赶路入京。付盘川二十四两起身寄信。然后复归顾宅,送过外祖母入殓,与夫人同回。自此亦常皇甫衙中探望,少华推故不见,也就渐渐生疏。
按下刘家寄信言,且谈世祖坐金銮。自从起手安天下,一统华夷属大元。纳谏如流真圣主,用贤去佞正朝端。不期此岁龙归海,在位悠悠廿五年。哀诏一传天下晓,悲声四起动山川。合朝孝服趋金阙,金驾灵幡送寝回。赐立王孙帖木耳,成宗庙号坐江山。黄金阙下参新主,白玉阶前封旧官。刘氏燕珠为国后,昭阳内院侍龙颜。加封国丈名刘捷,执掌朝中有大权。御赐蟒袍和玉带,恩颁彩缎共金冠。刘侯拜谢皇恩后,合殿朝臣到府门。宝马纷纷来庆贺,朱轮队队到相参。皇亲国戚人人敬,大势高权个个攀。义婿干儿齐送礼,侯门日日大开筵。这番富贵非前比,真是人间第一仙。正在衙中欢悦处,云南人到献书函。
话说刘国丈正在欢喜之时,忽报云南信到,吩咐唤入内堂来问话。这刘公共有四房姬妾,内中有一位周淑娘,新近又生一个公子,小名贵哥,方才满月。又恃宠当家,上下皆叫姨太太,果然过于众妄。当下刘侯正抱着小孩儿顽耍,早见家人入内叩头。
刘侯抱子便开言,且起身来不用参。世子夫人安乐否,有何大事出云南。家丁呈上书和信,禀说家中近况安。国丈便唤俞二退,回身递过小儿男。诸姨忙扯金交椅,坐近珠帘拆信观。字字行行观一遍,登时大怒变容颜。
啊唷,气死我也,岂有此理!
刘家现在作君侯,岂比寻常似下流。世子求婚还不允,推三阻四也堪羞。射袍既中三枝箭,老匹夫,竟敢狂为作另求。一女重婚真可笑,尔将刘姓当凡流。既然不愿联婚眷,何用赌射一事由。三箭中时仍懊悔,尔分明,有心轻厌我刘侯。如今是,爱女称尊居御苑,东床为帝坐龙床。论来也有三分势,何惧尚书不中谋。
啊唷,匹夫呀匹夫,尔好生大胆!
既然今日我知闻,尔在云南静候之。如有良机当报恨,少不得,倾家败产在其时。丽君不嫁刘奎璧,只算我,年老无才主见迟。啊唷,皇甫敬呀!尔仗狂威爵位高,夺人姻眷配儿曹。朝廷国法今何在,同殿之情一旦消。聘定丽君犹自可,怎因回禄放奸刁。你家既欲为仇敌,我处何当作善交。自此须当为准备,看谁力量见分晓。刘门做到椒房戚,反被他们看不高。如此胡行真罕见,怪不得,孩儿心下气难消。既然有父为侯爵,哪怕冤仇未得报。不是我,刘捷今朝夸大口,管教个个尽餐刀。刘侯言讫重观信,倒卷长须怒气高。众妾心慌齐远立,周姨进步问根苗。
侯爷呀,为甚事来?请息雷霆之怒。
刘捷闻言怒满腮,将书递与女裙钗。周姨接过书来看,立傍珠帘把眼抬。三位娇娃齐走近,香肩斜靠共徘徊。周姨看过忙封好,走近刘侯把口开。呀,主公呀,既云机密怎高呼,若被人知怎奈何。不但刘门无体面,更如倚势起风波。如今郡主初为后,须要当心在帝都。若有一差和二错,朝廷怎生论亲疏。侯爷要把仇冤报,也合留神缓缓图。走漏风声非小可,倒只怕,被人传言起灾魔。据奴愚见非明做,暗用工夫得利多。国丈闻言心内喜,点头称赞女娇娥。
啊唷,妙呀!此言甚善,就依尔行事便了。
刘侯即刻到书房,写下回书寄次郎。歇息两天仍赶路,家人持信就回乡。不言俞二归家事,且把朝纲表细详。只为成宗初御极,朝鲜国内动刀枪。国王会合偏邦主,百万雄师似虎狼。差遣元戎乌必凯,大兴兵马出东洋。其人武艺多骁勇,两柄金锤不可当。十二飞砖藏两袖,若交锋,能千百步击人亡。异人传授真灵验,番帅随身上战场。还有军师同扶助,却是个,云游道士有妖方。国王封作军师职,神武真人法号扬。暗备隐身符一道,往回无影妙非常。偏邦小国人人惧,因此添兵与助粮。战船大小三千号,跨海相侵元帝邦。外阃将军难阻挡,如飞告急奏君王。成宗天子龙颜骇,会集朝官作善商。国丈刘候心得计,乘间假意荐忠良。朝鲜国来侵边界,应遣能员定远方。总督云南皇甫敬,壮年骁勇却非常。此番若遣征东去,可保平安不致伤。天子欣然依奏语,立传圣旨出朝中。钦差皇甫亭山去,十万雄兵选力强。诏拜征东都元帅,小心前往勿彷徨。如能杀退朝鲜国,另作恩封返帝邦。一旨下时谁敢慢,钦差奉诏出朝堂。不谈天使云南去,且表刘侯作主张。
话说刘国丈一见天子准奏,已差皇甫敬东征,心内喜之不胜。立刻修书一封寄与山东巡抚彭如泽。这是他的侄婿,以嘱其密密留神,暗观动静。今皇甫敬奉旨东征,该必有败而无胜。如有告急本章,竟诬其私通外国,隐没王师,庶可为我报仇雪恨。事成之日,必当保荐高升。发书之后,即刻通知儿子不提。且说钦差赍诏,日夜赶程,不消个月之期,已到云南府内。
提督如飞启正门,登时冠带接纶音。钦差开读君王诏,香案之前谢圣恩。皇甫元戎行过礼,就将圣旨供龙亭。已知国丈刘侯荐,暗有相伤见害心。定是他儿思报恨,通知其父荐东征。这番已拜都元帅,须要留神加小心。立刻穿堂排酒宴,款留天使饮杯巡。一班家将知消息,顷刻传扬内外闻。公子少华心内骇,却原来,朝廷拜父去东征。刘侯与父非良友,已荐君前必有因。只恐朝鲜人马重,一时难破外邦兵。少华公子双眉皱,忙入堂中见母亲。只见夫人和小姐,俱皆对坐眉带颦。娘娘启口抬身问,帝命东征可是真?公子答言非假事,钦差现在大堂门。刘侯已荐为元帅,只恐其间别有因。尹氏夫人心不悦,皱眉连道怎调停。父亲如若征东去,母子何方置此身。知道此行凶与吉,朝鲜人马可能平。长华小姐蛾眉皱,定是刘家暗用心。正在内堂烦恼处,亭山宴散里边行。夫人小姐同迎接,皇甫贤臣坐定身。一皱双眉长叹气,说声天子命东征。下官身受皇恩重,惭愧无由报圣恩。今既钦差征外国,自当竭力尽忠心。所忧不为征东事,汝等娘儿挂我心。咳,夫人呀,小春庭内那根缘,奸计无定实不安。奎璧通知其父晓,因而荐我下朝鲜。此番已换新天子,权柄都归刘府间。我奉纶音为战将,存亡两字未能全。刘家必有图谋计,调虎离山假荐贤。你等娘儿难在此,云南府,自然还要换新官。如今之计须归去,我未行时尔就旋。今值中秋时候好,新凉无暑路非难。回归湖广荆州府,暂住江陵候我还。如得凯旋朝圣主,夫妻儿女又团圆。亭山言语心伤感,尹氏夫人泪已涟。公子欠身开言道,爹爹在上听儿言。既蒙教习兵家法,岂可贪安误少年。万里迢迢儿挂念,不如随父下朝鲜。倘然立得微功绩,也见微臣报主颜。
!无知的幼子,少得多言,谁要你随吾出战!
刘家既荐我东征,定有奸谋在内存。留你同归吾尚虑,岂堪随父立军功。母亲胞姊非男子,难道能行客路中?言不三思陡出口,我劝你,好生归去莫称雄。少华公子称遵教,退步无言面带红。总督使唤诸女婢,速将历日到堂中。丫鬟答应忙寻取,献上忠良皇甫公。
话说皇甫敬奉旨征东,就在灯前择定八月初八日先送家眷归乡,准于十二日自己起马。主意已定,府中忙忙地打点行装。
官衙即日办行装,内外人丁慌更忙。有几个,跟随总督东征去。有几个,护送夫人返故乡。合府忙忙齐打点,已临初八甚悲伤。亭山亲命排筵席,饯别妇人转旧乡。至晚堂中开绮席,珍馐百味献琼浆。长华妹妹同安坐,总督抬身举一觞。
夫人请酒,听我一言相告。
今因皇命挂征衣,故送夫人返旧居。途路风霜宜保重,心怀宽放莫牵衣。好生照看儿和女,勿令伊们感别离。我去征东因国事,今朝难以定归期。少华已定尚书女,闺阁娇儿亲漫提。只恐轻凭媒妁言,致教爱女误身躯。万般且待愚夫返,免得诸般不相宜。回到故乡须善守,训儿教女闭双扉。单传一脉无兄弟,全仗夫人正礼仪。保得平安吾奏凯,治家之德感贤妻。老爷言讫长吁气,难止英雄泪满衣。尹氏夫人忙接酒,泪如泉涌玉容低。
啊唷老爷呀,妾身谨当从命,也请一杯。
妾身一自到君门,便与吾夫去远征。血战三年方得返,由来受尽别离情。到如今,皇恩浩荡官名重,子女扬名心绪宁。自想更无离别事,谁知又做战征人。此番兵下朝鲜国,知道何时返帝京。妾与孩儿归故里,老爷此去要当心。须怜战将交锋苦,莫杀降兵造罪深。但愿上天垂保佑,一家骨肉又相亲。夫人说到伤心处,哽咽悲啼泪溅襟。皇甫亭山容惨淡,饮干别酒泪淋淋。夫妻方始同归座,姊弟呼人把酒斟。但见那,如花如玉两英材,手捧金杯步上来。惨惨凄凄同跪倒,泪垂粉面把言开。爹爹请饮杯中酒,早灭烟尘奏凯来。儿等不能随战去,自当保母踏尘埃。边关重重祈留意,旅次长行勿挂怀。惟愿神明相助力,免教两地久分开。无知儿女从今别,父去征东早早来。姊弟言来齐痛哭,征东元帅更伤怀。接杯扶起男和女,半晌方才把口开。啊唷孩儿呀,为父今朝挂战袍,归期未卜正遥遥。你们姊弟都年长,养育之恩不可抛。护送母亲归故里,好生尽孝报劬劳。娇儿闭户勤文武,爱女随亲伴寂寥。守待父亲归帝阙,合家依旧不相抛。言完饮尽杯中酒,姊弟含悲谢训言。立起身来同入席,侍儿斟酒不辞劳。夫人哽咽悲声吐,公子攒眉泪欲抛。小姐筵前心欲碎,一心悲叹启樱桃。咳,好生惭愧!空长痴痴十五年,可怜忠孝未能全。父亲出战难随去,不及当年一木兰。小姐言完遮粉面,悲声哽咽泪如泉。少华公子心悲切,壮志冲天按按冠。贤姊妇人何足愧,可嗟愚弟尚贪安。亭山座上长吁气,点首相呼女共男。岂不欲,儿们同干功名事。愁只愁,汝母孤身苦守难。且待父亲征战返,百凡事件可周全。归家静守田园乐,莫为微名弃膝前。时世已非前者比,刘门羽翼尽当权。儿如出仕图名利,定落奸人圈套间。嘱汝之言须紧记,愿则愿,一家骨肉再团圆。长华姊弟齐言语,合席含悲惨惨然。少华饯行筵席散,黎明方起暂安眠。行囊箱笼俱先发,只等天明人下船。偏是别时容易过,早听得,鸡声三唱正风寒。夫人小姐齐齐起,梳洗临窗正翠环。尹氏良贞冠带毕,长华早已换裙衫。丫鬟仆妇皆收拾,绛烛高烧五鼓残。顷刻内堂排早膳,夫妻儿女各相谈。悲悲切切皆心裂,惨惨凄凄泪尽涟。用过膳时天已晓,朦胧树色映珠帘。孟公亲到官衙送,属下官员候府前。
话说皇甫敬先送家眷回乡,少华数日前已去辞过岳父岳母。当下孟尚书父子,具礼相送下船。外边轿马已备,夫人与公子小姐便作别而行。
夫人痛泣别亲夫,何日闻君奏凯歌。前往朝鲜须保重,妾和儿女望回都。亭山叮嘱惟安守,自有归期勿念吾。患难夫妻同苦乐,归家教子莫荒疏。夫人应诺流珠泪,姊弟齐齐伏地呼。就此相辞随母去,愿爹爹,自家保重在前途。老爷执手频叮嘱,顷刻分离无奈何。
话说尹氏夫人,带一男一女相别而行,数十人拥护。孟尚书先归本宅,翰林以属官,直到下船,方始郎舅作别。
风送旌旗下碧流,夜住晓行非一日,合家宝眷返荆州。且言皇甫征东帅,打发归乡万事休。退入后堂孤独坐,英雄怀抱动离愁。五更时候排兵马,要下朝鲜不敢留。
话说皇甫公打发宝眷起身之后,便将该管之事交代别官,即日下教场排兵。孟尚书荐到一位总兵,姓卫名焕,字振宗,年方四十二岁。生得面白长须,浓眉朗目。他是韩夫人嫡亲表弟,故托孟公荐到麾前,皇甫敬遂收为部将。共选四员副将,一员参谋,十二指挥,三万兵马。一到十二黎明,就从云南起马。
尚书送别出云南,属下官员队队连。好友分离心切切,良民留恋泪潸潸。十年在任行仁政,一旦提兵下远边。知道初来新总督,可能复似此清官?脱靴进酒齐悲泣,总兵凄然训一番。祭过旗时开兵马,三声大炮出滇南。不言元帅征东去,且表夫人归里缘。一路大船行得快,顺风飘荡送归帆。不多两月临湖广,回到江陵旧宅间。亲友踵门来探望,应酬数日始能闲。夫人执掌家庭事,训教双双女共男。公子闭门家内坐,芸窗朝夕看书篇。一枝绛烛燃长夜,满案香笺写妙联。壮志堂堂人不识,蛟龙暂困未升天。长华小姐居闺阁,朝夕殷勤伴膝前。坐卧饥寒频问候,清帏寂寞每承欢。深藏绣户随慈母,不出兰堂露玉颜。静夜思亲悲皓月,窗间觅句写经年。但祈天地垂怜念,保佑严亲奏凯旋。尹氏夫人情性好,存心守礼治家园。派开童仆看前户,不许丫鬟到外边。早晚焚香默祷祝,惟求夫主早些还。一家安乐无余事,住表江陵县里缘。再说元戎皇甫敬,提兵一直下朝鲜。统师竟入山东界,浩浩长行晓夜间。一道彩旗迎晓日,九重银戟绕寒烟。八方尽挂安民榜,宝帐齐传赶路宣。六处粮官催食用,五营战将跨行鞍。四围旷阔山林远,三径迢遥蔓草寒。两匹探骑频走报,一家元帅下边关。雄兵直到登州地,镇守官员跪马前。
第六回 被妖僧擒拿主将
诗曰:妖僧隐定术高深,勇猛英雄竟被擒。蠖屈暂时羁异域,忠良原不改初心。
话说皇甫敬,一到山东,早闻得朝鲜人马攻打登州甚急。飞提三户之师,到登州救护。早有守将殷耀先迎于道左。皇甫敬走马到衙,分付城头上把守立一杆帅字旗,以示我军之勇。
一声令下不迟疑,五百儿郎就转移。会合登州人共马,高悬一面大红旗。元戎立刻升堂坐,酒席排开美味齐。守将殷公忙进酒,低头不敢视严威。移时席散呈香茗,元帅抬身抖战衣。
嗯!众将军听者:速随本帅上敌楼观风,以察朝鲜虚实。
齐称得令下庭阶,早见亲随带马来。元帅乘驹朝外看,众多将士两边排。飘飘黄盖当空舞,队队红旗卷地来。马到土城离不远,敌楼中,登时坐下大英才。总兵卫焕忙观看,不觉惊疑把口开。
啊唷元帅呀,请看朝鲜的人马!
皇甫元戎看细详,手扶楼柱近城墙。此时已是黄昏候,一望沉沉万里长。只见战船铺水面,高高下下几千行。红灯万盏沉星彩,白刃千层映水光。赤锦旗摇轻荡荡,黄金锣起响。阴云四合蛟龙泣,黑暗重翻虎豹忙。牧马悲鸣声惨惨,飞船远渡路茫茫。番兵坐帐喧传令,战将冲寒勇挟枪。铁甲分披风凛烈,金戈丛集路迷茫。纷纷占住沙门岛,势大威强不可降。元帅一观心大怒,挺盔含怒道端详。
众将军可惧朝鲜的兵马么?
诸将齐言不足惊,他兵虽众却能平。元戎大帅施威武,哪怕朝鲜百万兵。卫焕欠身呼帅主,观其兵势要当心。骄兵必败从来说,小视朝鲜恐损军。末将试观宜智取,且于明日决输赢。元戎点首言称是,只见将军报更深。吩咐一声回帅府,千人簇拥下高城。一朝歇息休多表,且说来朝天色明。
话说皇甫敬九月二十四兵到登州,次日五更即升厅聚将。守将殷耀先早备下百号战船以防交战。当下皇甫敬即座,众将官戎服廷参。
皇甫元戎坐大堂,纷纷甲士列成行。盔缨滚滚飘红焰,甲叶重重映日光。个个英雄和俊杰,人人勇猛与刚强。行大礼,列深堂,恭立听差似雁行。皇甫元戎居正位,金盔宝甲貌堂堂,战士高擎白刃枪。一见行参呼免礼,彪躯微欠道端详。
嗯!众将军听者:今日哪一个去立头功,以示我军之勇?
一声相问闪英雄,帅府厅前身打躬。凛凛英风真是将,堂堂壮气可成功。元戎座上凝眸看,认得将军卫振宗。生喜气,长欢容,令箭亲交去立功。头阵交锋须取胜,尔休战败返城中。本帅敌楼亲掠阵,与将军,花腔大击助威风。总兵欠体称遵命,接下金批箭一锋。立刻顶盔和贯甲,飞身上马逞威风。手提丈八蛇矛戟,带领儿郎五百雄。大炮三声离帅府,出城齐下战船中。征东元帅抬身起,分付牵驹去察风。大小将军齐上马,纷纷拥护大元戎。就从马道将城上,黄罗下,坐定忠心直胆公。
话说皇甫敬上得谯楼,与卫总兵掠阵,留下殷耀先守城。再表卫焕带领五百儿郎,统一百号战船,直抵沙门岛索战。好利害呀!
一阵笳声起战船,初开铁锁走波澜。征旗乱卷摇云汉,战马齐腾响彻天。卫焕提枪骑战骥,威风凛凛力无边。驾船速到沙门岛,唤取番人到阵前。军士应声称得令,驾飞舟,轻摇一叶去如烟。霎时相近朝鲜界,一把腰刀咤叱言。
嗯!番兵听真:俺家大元天子特遣大元帅皇甫敬兵伐朝鲜,今日特来讨战,就叫你兵主出来受死。
一声喊叫震云霄,守汛番兵已目瞧。见有元朝人马至,令旗一展就飞跑。中军报上邬元帅,吩咐出兵把战交。一位将军朝上走,高呼愿往立功劳。身披铁甲龙鳞铠,顶现金盔火焰飘。卫焕推开身下马,钢枪一把点心苗。番官动怒忙招架,两手分开大砍刀。海内交锋齐拼命,一来一去比低高。番人大叫吾难恕,元将高呼我不饶。滚滚刀光飞似电,条条枪影舞如蛟。才离头上还近背,不点心前便刺腰。马荡銮铃齐踊跃,人摇甲叶共雄骁。旗幡招展云光暗,兵器叮当海水摇。大战交锋三十合,只听得,花腔鼓点似雷敲。总兵马上精神壮,一面交锋一面瞧。只见元戎亲掠阵,军中羯鼓助英豪。城头战将齐观敌,个个呼唤胆气高。到此须当施武艺,早伤番将免人嘲。总兵主意安排定,一阵花枪瑞雪飘。啊唷,番奴快死!喝声快死刺咽喉,番将悲呼我命休。一语未完头已落,尸骸早付浪中流。总兵一见催开马,跳过先锋那个舟。乱杀朝鲜人共马,长枪飞舞不停留。纷纷盔甲船中满,遍地尸骸水内浮。立夺战舟三十号,横枪讨战不迟留。败兵飞报邬元帅,又见番官驾海舟。滚滚旌旗云惨惨,纷纷战舰水悠悠。当先显露双员将,并马冲风出海舟。马大人高真虎将,通名已毕不容留。?94谯(qiáo)楼:城门上的望楼,俗称鼓楼。
抡枪动斧齐交战,大喝呼儿你命休。卫焕一观心内喜,多伤几个立功筹。摇枪策马双眉皱,独战番官力未休。
话说卫振宗独战双员,力犹未尽。只听得城楼鼓发如雷,有一名军士执旗喊道:卫总兵快取番官首级,元帅亲自助威了!
振宗回首看城墙,只见元戎羯鼓忙。兵主助威非小可,总兵立刻增刚强。催战马,摆长枪,直取番官血满腔。左顾尸骸沉海底,右边战将赴冥乡。飞驹乱杀诸兵卒,海水流红万里长。正欲收驹重讨战,早听得,鸣金三次响。总兵带转追风马,立刻回船意自扬。慢表总兵来缴令,且言元帅喜非常。
话说皇甫敬,见卫振宗大得全胜,不觉心中大悦,立刻走马升堂。早见门军飞报,启帅爷得知:卫总兵立斩三员番将,夺取数十号战船,现在辕门缴令,请军令定夺。
皇甫元戎心内欢,飞传将令不迟延。总兵直到丹墀下,打躬连称得胜还。元帅欣然呼免礼,将军不愧大英贤。头功独立军中利,伐朝鲜,一定全能奏凯还。卫焕躬身称不敢,帅爷福庇故能安。言完早见排筵宴,庆贺军功喜不凡。暂住登州城内事,且谈番帅在中坚。动兵交战俱皆败,怒发冲冠不肯甘。
啊唷唷,气死我也!好一个卫总兵,竟敢杀三员将士。
明朝本帅就交锋,见个强弱与输赢。若不生擒元国将,有何颜面掌军戎。休怠慢,莫从容,早早长驱好报功。神武真人微冷笑,元戎何必怒重重。明朝两下如交战,只须将,袖内飞砖祭在空。定使人人都丧命,管教个个尽流红。邬帅欣然言正是,军师况且有神通。隐身符,暗藏鱼尾金冠内,哪怕铜墙铁壁中。番将番官齐踊跃,一个个,抬拳舞袖逞威风。一宵夜景都休表,又见寅牌晓色红。一班番将方披挂,只听得,中军船上鼓咚咚。忙摇橹,急开篷,齐入中舱谒总戎。
话说寅牌时候,邬元帅立刻升坐中军。吩咐大小将官,速速上马,随本帅向贼前讨战。
一声令下不留停,众将齐齐掠战裙。元帅登时披挂毕,三声大炮起船行。飞舟千号都摇动,海水滔滔起万层。刀戟森森明似雪,旌旗拂拂布如云。风帆一扯呼呼响,直扑登州城下行。骂战番兵先喊叫,城间军卒乱纷纷。就从马上将城下,报上元戎帅府听。
启帅爷得知:了不得了,朝鲜的主帅邬必凯,统领合部将官在城下讨战,要请帅爷答话,乞军令定夺。
元帅闻言变怒容,登时出座显英雄。喝声左右忙披挂,待我今朝立一功。本帅杀身难报国,自当协力以东征。三年血战曾经敌,何惧朝鲜一国中。诸位将军须整备,快随本帅去交锋。一班战将齐声应,乱乱纷纷候总戎。皇甫元戎忙披挂,立时上马出城中。
话说皇甫元戎,带领合部将官一万人马,驾战船迎敌。殷耀先在登州城上掠阵。且说朝鲜的元帅在船上讨战,忽听得扑通通一声大炮,两扇城门已开,一枝人马落船而走。
城门一启战船开,整整齐齐跨海来。五色绣旗分片锦,千重白刃绝纤埃。清笳一曲人声静,数百飞舟雁翅排。中有大船飘坐纛,黄罗伞下罩英才。但见他,四凤头盔翠翅招,黄金抹额赤缨飘。外披柳叶唐银铠,内挂葵花蜀锦袍。玉带横腰威凛凛,乌靴登足貌骁骁。匣中宝剑横秋水,鞍下银锤压扣绦。走兽壶中横箭袋,飞鱼袋内露弓梢。生成报国忠君性,长就封侯拜相标。白面红腮年尚少,微须方口品应高。长眉两道如山色,秀眼双湾映水绡。耿耿丰姿真俊杰,翩翩态度是英豪。金枪斜掣如神将,白马高乘似海蛟。端立黄罗麾盖下,真疑天将降云霄。朝鲜元帅观瞧罢,不觉惊奇魂魄消。久晓中华皇甫敬,三年血战有功劳。今朝本帅提人马,他亦后先挂战袍。既是相逢须仔细,莫教失手在元朝。番人想罢眉头皱,马上纵横问事苗。
嗯!元朝的兵主,尔可是血战三年的皇甫敬么?
元戎马上听招呼,带住丝缰看若何。只见番邦人马动,战船千号走如梭。幡旗浩浩冲霄汉,剑戟森森映海波。甲亮盔明诸战将,头扬尾摆众征驼。居中拥定番邦帅,状若天神盖世少。但见他,莲瓣金盔摇雉羽,明珠映额吐光鲜。身披柳叶连环甲,腰束杨枝九股绳。一方金印胸前挂,八面红旗背后擎。宝剑银枪随暗佩,强弓利箭紧随身。面如紫玉生光采,目若明珠有异神。浓眉两道横侵鬓,五绺长须自盖唇。凛凛身材长八尺,金锤双举貌狰狰。元戎看罢番邦帅,按定钢枪应一声。
朝鲜的将士听者:本帅正是皇甫亭山。今奉天朝的圣旨,特来征伐朝鲜。尔可是领兵的主将么?请我当先,有何话说?
邬帅闻言应道然,元朝兵主听根缘。近闻世祖归天后,新主登基不用贤。故此国王兴兵马,拜吾为将出朝鲜。久闻元帅功劳重,血战三年定远边。今既相逢须动手,试试尔,英雄武艺可周全。休怠慢,勿迟延,见过输赢好占先。尔若今朝输与我,永无名姓世间传。朝鲜元帅言方毕,皇甫亭山变怒颜。
啊唷匹夫,好生大胆!放过马来,与我见过输赢。
元戎一摆紫金枪,数百楼船走得忙。马荡銮铃齐踊跃,人摇甲叶尽叮当。总兵卫焕当先杀,踹入朝鲜队内行。凛凛威风催战马,腾腾杀气舞钢枪。番兵过处皆流血,战将逢时尽带伤。合部将官齐奋勇,提刀跃马走东洋。番官慌乱忙迎敌,剑戟齐扬共抵挡。皇甫元戎心大怒,提枪飞马动寒光。
啊唷,番奴休走,吃我一枪!
红缨戟杆刺当胸,急似流星起似龙。邬帅举锤忙架过,当啷啷,震开虎口血流红。夸俊杰,赞英雄,不枉名传皇甫公。两柄金锤朝下打,一来一往大交锋。枪如怪蟒周身绕,锤似流星扑面冲。滚滚寒光生杀气,纷纷冷露动边风。只在左肩和右臂,不离后背与前胸。战马奔腾皆踊跃,征人奋勇逞英雄。咚咚鼓点翻长浪,阵阵笳声响远空。皇甫元戎施旧艺,紫金枪法弄神通。红缨一晃更门户,直刺番邦邬总戎。但见他,催开宝马施威武,一片红缨风里旋。滚滚寒光飞雪影,森森冷气涌泉源。乌龙盘住周身绕,白蟒翻波满颈缠。枪法丝毫无破绽,只杀得,番人无法取飞砖。忙中一刺呼声着,穿透征驹顾盼间。
话说皇甫敬一枪刺中征驹,那匹马悲嚎了一声,驮着邬元帅一纵,落下东洋大海去了。番将乱喊道:啊唷,不好了!不好了!俺家的元帅跌下海中,快救要紧!
一声呐喊尽彷徨,将士兵丁手脚忙。乱乱哄哄齐搭救,高呼帅主抱船帮。滔滔海水翻波浪,大众儿郎着了忙。皇甫元戎心大悦,催骑摇动紫金枪。喝声诸将休迟慢,大踹飞舟勇莫当。
啊唷妙啊,仗着帅爷的虎威,快夺战船要紧!
诸将欢声一口齐,提戎乱砍不迟疑。钢刀落处人头落,长戟挑时血水流。元戎一见心欢喜,抖抖精神显虎仪。手内金枪挥得紧,如飞磕马发征蹄。平空跳过中军内,立斩船头坐纛旗。
话说皇甫敬,摆金枪,骑白马,跳过朝鲜的船上,砍倒帅字牌,挑去中军帐,犹如啸风的猛虎,跳浪的蛟龙。
白马金枪不暂延,盘旋踊跃显威严。人如猛虎风中滚,马似蛟龙浪里翻。片片红旗随水泛,纷纷铁甲满舟填。横枪跨马如飞走,杀一船来夺一船。好一个,无敌英雄皇甫敬,只杀得,尸漂万里血漫漫。元朝人马齐施勇,外国儿郎死万千。皇甫元戎心激烈,抬头举目望遥天。风吹暮云绕远树,一轮残日落层岩。喝声部下收兵罢,,三棒金锣得胜还。将士纷纷归部下,舟船荡荡返城前。元戎全胜回疆界,喜坏将军殷耀先。拜贺帅爷忙跪接,恭迎入府大开筵。庆功尽献三杯酒,皇甫元戎心内欢。两日交锋俱得胜,看来容易定朝鲜。出征已是时光久,未知道,尹氏娘儿身可安。为国忘家我不怨,但愁当世有权奸。元戎略起思乡念,便觉眉头放不宽。住表登州城内事,且言邬帅在波间。身随战马频临海,抱住船帮始得全。军士争先齐救起,浑身盔甲水中寒。驾舟竟返沙门岛,神武真人接入船。惊得半生还半死,不能助战到军前。方才道士提人马,皇甫元戎早已还。因此迟延难救拔,邬元帅,出兵不利大羞惭。阵前身落东洋海,袖里惟留大块砖。宝贝失遗深可惜,军威挫损更堪惭。心中不觉重重怒,暴跳如雷气贯天。神武真人微冷笑,叫声元帅免愁烦。养军几日何妨碍,选个良辰到阵前。元帅仍然和彼战,待山人,亲身随你也偷观。若能趁个良机会,管把元人一力拴。大料登州容易破,元帅何用皱眉端。朝鲜兵主心欢喜,传令停戈三四天。养得军中无损折,再提人马破城垣。一声令下人心悦,歇息三天再放船。自古时光容易过,早临九月尽期边。
话说邬必凯停戈三日,已到九月尽期。便带领雄兵一万,战船千号,从沙门岛一直杀将过来。早有守城军如飞入报,启帅爷得知:城外有朝鲜的元帅率领兵马讨战,乞军令定夺。皇甫敬喝声退下,遂率领卫焕等一班战将,下海交锋。一见邬元帅,不觉哈哈大笑一声:邬公,尔受惊了。那一天跌下海中可保得尊躯无恙?
番帅闻言怒满胸,登时羞得面通红。金锤按下忙回手,就把飞砖祭在空。大唤一声观宝贝,元帅抬头望云中。但见袖间飞一物,光分五色起寒风。方方一块如端砚,照顶飞来势派凶。皇甫元戎心大骇,原来番帅有神通。袖飞彩石相伤我,只恐今朝一命空。住说军师神力大,暗中观看怒重重。仙人前日曾言过,悄地相擒皇甫公。竟敢无端欺负我,自将彩石祭空中。痴心妄想成何用,今日还须我立功。莫怪仙人来破法,只因尔,军前太觉逞英雄。真人想罢忙施展,念咒三回剑暗空。只见飞砖朝里打,慌忙按住变颜容。
啊唷奇怪,这飞砖为何无验了?竟被匹夫逃过!
番帅收砖袖里藏,双锤齐举响叮当。喝声元帅来交战,试试谁强谁不强。皇甫元戎心大悦,分明天帝保安康。催白马,摆金枪,直取番人勇莫当。笑唤匹夫休妄想,小砖焉能把人伤。今朝须要当心战,再落东洋命也亡。番帅羞惭心大怒,一来一往显鹰扬。征骑乱转如风势,战器交加似电光。城上鼓声敲得急,船头旗影展来忙。来往盘旋三四合,军师暗地喜非常。
啊唷妙啊,此时正好下手,待贫道来擒他便了。
神武真人心内欢,登时暗地弄才能。轻轻跳过船头板,抖抖精神向上行。心内叫声吾得也,拦腰一把抱将军。平空拖下追风马,立获忠心赤胆人。卫焕总兵心大骇,一声高呼督三军。休怠慢,莫留停,元帅遭伤活不成。顷刻八方摇铁甲,登时四面荡金铃。战船方近分明过,元帅犹如身被擒。宝带斜拖无力气,征袍半掩少精神。横枪回首睁睛看,大唤何人敢将擒?卫焕总兵心骇异,提戈跃马上船行。未曾相近元戎体,早见那,神武真人现了形。卫焕总兵忙立住,枪遮颈项看分明。但见他,鱼尾金冠是道家,长袍拖地起云霞。腰间宝带双条束,手内青锋一柄拿。貌若仙翁真可敬,胸藏道法果堪夸。力擒皇甫督元帅,一磕雕鞍把马加。喊声谁敢来相救,认认军师一道家。言讫喃喃忙念咒,卫将军,登时不动步难加。
话说卫总兵方欲向前救护,已被神武真人用定身法定住。早见邬元帅挥动人马,绑下皇甫敬与卫焕,然后大杀一阵。可怜元朝一万雄兵,个个亡于海内。
诸兵无主尽遭残,血水长流万里翻。将出入城逃性命,战船大半属朝鲜。元戎被获军心乱,吓倒登州殷耀先。告急文书申抚院,巡抚守汛保平安。不言求救登州事,且表番邦得胜还。神武真人施法力,生擒将帅喜非凡。金鼓敲时军踊跃,凯歌唱处将欣然。纷纷复近沙门岛,邬帅军师坐大船。列班左右刀斧手,飞传皇甫出中间。
却说皇甫敬忽遭擒获,不觉又惊又怒,自分不能展手,叫一声世祖皇爷呀,微臣辜负天恩了!
江陵县里产微才,荷感垂恩取上才。位到封疆真自愧,略无寸功报涓埃。今因我主纶音下,故统雄兵出外来。指望扫平诸远寇,何期不得遂胸怀。前朝得胜今朝败,自信无才不足哀。事到其间何必论,皇甫敬,惟将一命赴泉台。元戎言到伤心处,长叹三声泪满怀。回思妻子难明说,肠断无言叫痛哉。
啊唷!尹氏夫人啊,你好生命苦!
年少新婚就别离,三年血战挂征衣。自来出镇云南地,好女佳儿膝下依。自想齐全堪指望,偏逢新主又登基。一封王诏为元帅,乡里流连别发妻。还道相逢应有日,谁知见面竟无期。今朝我在边庭死,远方魂,不见贤妻着孝衣。
啊唷夫人呀,但愿尔训成子女,以了天年。
多亏天意赐育英,不绝孤单皇甫门。儿有大才堪报国,女多善德可酬亲。惟祈宗祖阴相佑,不使娘儿祸及身。若得圣君怜战士,我贤妻,可为清白正家声。如其不识夫君志,定使征亲泪满襟。咳,皇天啊!皇甫亭山不惮劳,忘家报国挂征袍。夜行敢冒霜威重,强战宁辞水浪高。这无非,图报先皇元世祖,以为不负我天朝。谁知今日身遭获,无复提戈走外邦。一旦飞灾真可叹,千秋大恨不能消。亭山不日难施展,只不过,自刎青锋剑一条。元帅言完心甚怒,仰天长叹皱眉梢。总兵卫焕同遭绑,壮志冲空怒不消。
啊唷,伤哉!俺本丈夫生于世问,实指望全忠全孝,到今朝反落在妖道之手,好惨呀!
相抛孤女千军功,只为家贫望显荣。一则希图酬圣主,武人报效在交锋。谁知不幸逢妖道,长侍君王一旦空。卫振宗,视死如归何足惧;苦只苦,深闺孤女失三从。幼女失母惟随婶,我只为,续娶还防情性凶。故今女儿依叔母,也亏她,学成武艺与针工。今年十七犹无偶,专盼亲回故里中。今日不期遭此祸,叫我那,勇娥爱女怎生终。总兵说到伤心处,不觉惨然泪满容。回唤帅爷休叹息,吾当同志死刀锋。英雄结果终如此,你我惟存一点忠。元帅欣然言正是,好将名姓表清风。正然相对凄凉处,番将传呼见总戎。勇士一班忙动手,霎时推入大船中。
话说众番兵把元朝的元帅推到中军船内。只见邬必凯与神武真人端然正坐,两边排列得刀枪密密,剑戟森森。邬元帅一见,不觉重重大怒,喝一声:皇甫敬,你也有就擒之日!还不低头跪下,更待如何?
皇甫元戎听一言,双眉一皱怒冲天。喝声逆贼休无礼,认认将军岂等闲。今日被擒惟一死,岂能屈膝在军前。休乱语,莫胡言,快取青锋剑一函。王事不成无所恨,征魂断欲返幽燕。元戎言说冲冲怒,卫焕高呼不可延。我等只求三尺剑,元臣安得跪番官。尔今朝,自夸得有威风大;倒只怕,将死兵亡在眼前。吾与元帅同死后,少不得,天兵再到破朝鲜。总兵言讫微微笑,仰面长吁呼上天。今日我亡刀剑下,愿教元室免烽烟。中军大恼邬元帅,喝令兵丁快上前。速绑元人同斩首,好将他,一腔鲜血付吾餐。百余勇士齐声应,乱乱哄哄赶上前。神武军师心内急,慌忙出位口开言。
啊唷,诸军住手!元帅爷刀下留人。
一声叫住众兵丁,神武军师暗暗论。我看元朝皇甫敬,天星一转是贤人。虽然今日遭擒获,擅杀忠良我罪深。不若解回凭国主,若生若死好调停。军师想罢忙开口,元帅须听贫道云。若论中华皇甫敬,他本是,南征北讨一能人。今朝喜得生擒返,也算朝鲜福不轻,理合留生解京去,为什么,轻轻杀死不邀恩。总然报捷难凭信,国主应疑不是真。平素常夸皇甫敬,世间无敌一将军。出兵时节曾相嘱,若遇其人要小心。今幸擒来该押解,也见我,元帅军师不让人。如若军前来斩首,国王不信反相轻。山人谏阻求垂准,莫斩亭山卫焕们。神武真人言已毕,邬元帅,回嗔作喜叫消停。霎时押下忠良将,打点囚车要解行。护送番兵三百个,脚镣手拷二忠臣。羽书一道差官报,下落长船跨海行。皇甫元戎遭患难,可怜无处展才情。生于异域心惭愧,死入阴司力不能。面面番人堪下泪,声声牧马更伤心。封疆大任非常客,遇难无如一庶民。一点忠心惟欲死,满腔壮志不求生。手无寸铁难捐命,绝食捐身立定心。一夜有风行不得,抛锚系缆暂消停。元戎坐在囚车内,转觉凄凉两泪倾。海上风波真可骇,人间忠孝未能成。愿天赐我青锋剑,以作微躯报国忠。皇甫亭山心惨切,壮怀激烈泪沾襟。悠悠夜入南柯梦,独立船头望海门。忽见云中仙女现,轻轻落下两红灯。青衣侍女分排立,拥定空中三个人。彩服宫裙容美丽,珠冠霞帔貌精神。端然而立行云内,手点他头问一声。
嗯!元朝的皇甫敬,尔可听真:俺本天妃娘娘是也,今夜特来指点于汝,万勿迷而不悟。尔可竟到朝鲜国内,耐等三年,自有你儿女提兵相救。将军若听我言,可保得灾消难满,骨肉团圆。
言讫登时散异香,红灯去远路茫茫。数声牧马惊残梦,魂返囚车意转伤。半信半疑犹欲死,只闻船外喊声忙。众兵喧说天妃到,两盏红灯放远光。定是海中风浪起,娘娘到此救灾殃。元戎见说心惊骇,略放双眉暗忖量。本帅征东遭此辱,故思绝食早身亡。天纪托梦真奇怪,莫非吾,还得消灾返帝邦。儿女果然都会武,他年一定救椿堂。荷蒙圣母来相告,且寄余生在外邦。若得两儿征异域,皇甫敬,再图报效我君王。亭山想罢心稍定,暗向知音诉曲肠。卫焕总兵同一志,若遭凌辱再身亡。当时元帅勉餐饭,忍气吞声到外邦。一路风霜休细表,朝鲜已到暗神伤。
话说差官一到朝鲜,先把军师的保本呈明,又将夜战输赢细奏。国王展开一观,大悦道:啊唷,妙呀!一个无敌英雄竟被俺军师拿住也,算得万千之喜了。真人就无本保,孤家也要他投降。
分付差官且下朝,传言召入两英豪。亭山卫焕齐齐进,只见番邦气色高。宝殿开时宫扇动,珠帘垂处御香飘。国王端坐盘龙椅,番将分班挂锦袍。文武官员皆侍立,巍巍不让大元朝。一观二位英雄进,勇士高呼跪殿僚。皇甫元戎心大怒,总兵卫焕皱眉梢。国王一见忠良将,出位含欢道事苗。
啊呀,皇甫亭山来了?孤家三生有幸。
三年血战有英名,孤在朝鲜爱慕深。今得相逢真可幸,愿将军,投降我国作朝臣。孤家与你称兄弟,列土封侯掌万兵。如若贤卿真降顺,寡人断不起疑心。朝鲜不似元天子,件件从宽治罪轻。汝若真心降顺我,后来有犯不生嗔。投明弃暗从来语,惟愿将军勿逆人。国王言完呼去绑,快将冠带赐贤臣。亭山顷刻松绳索,上下浑身顿觉轻。一见国王如此说,虎威聊得减三分。倒身盘坐丹墀下,向上长呼叫一声。
朝鲜的国王,听我道来:
已在元朝授一官,岂能抛主抱羞惭。今朝我若贪王位,岂不怕,千载污名作笑谈。君言投降行不得,暂祈早早赐成全。国王如是英明主,倒不如,两地从和保远年。胜败从来天意定,岂宜肆志起烽烟。况兼我国英才广,自有忠良保大元。国王若是真明主,缘情赦返莫迟延。执迷不悟天兵到,惟只怕,玉石俱焚难保全。皇甫亭山唯一死,国王休用劝降言。元戎说罢长吁气,怒煞番邦合殿官。武将伦奎睁怒目,文臣举祖整高冠。齐呼国主何须问,绑出朝门快斩完。速取心肝来下酒,急将首级把竿悬。国王座上微微笑,变色开言就指挥。善讲不听须恶语,速拿二将下南牢。三餐自有粗粮食,每日须将铁缧连。五十兵丁相看守,轮流坐夜更加严。如其失察他寻死,罪坐诸兵定不宽。一旨下来人准备,立时推出二英贤。纷纷推入南牢内,真个是,闭户无光不见天。惨惨阴风生暗壁,沉沉怨气起身边。遭刑人众同悲泣,一片伤心实可怜。坚固铁环门两扇,方方一屋地多偏。并无床帐安身处,四壁萧萧蛛网连。元帅总戎随地坐,囚粮分食不周全。兵丁看守多严紧,器用全无没一般。身在囹圄惟对泣,这般患难几时完。天朝骨肉离难会,异域风霜又一天。半夜思量悲切切,终宵寂寞泪沾沾。忠心不改宁常苦,义气长存对上天。纵使长囚逃不去,心间烦恼总不言。眼看天色明仍暗,已觉时光晓色鲜。受尽凄凉心不怨,时将长叹向苍天。愿能早应天纪梦,免使英雄感壮年。皇甫元戎和卫焕,从今受苦在牢边。若还要出朝鲜国,除非是,姊弟提兵到阵前。按下忠臣皇甫敬,且言告急上幽燕。
第七回 皇甫子法网逃生
诗曰:渭阳恻隐远相通,法场逃生叹命穷。茅店月明鸡唱早,萍踪何幸遇英雄。
却说山东彭巡抚,接了登州告急文书。内有皇甫敬对敌之时,忽然落马被擒等语。明知不是投降,无奈受了刘侯之托,只得要相机行事。遂差心腹官员,持了一表一书,日夜兼程,上京前去。这封书是密报刘侯的。内云:皇甫敬果遭擒获,表章上已奏其投降外国,京中之事,只须国丈调停了。当下这个差官奉了彭如泽之命,赍表上京。不消六七天,已到皇都城内。其时已是十月下旬。差官先把私书投递,刘国丈心中大悦。次日五鼓,就带此表章入朝面圣。但见那:
鸡鸣三唱曙光明,几点疏星映紫宸。五色晓霞生苑树,两行仙乐动宫门。纷纷宫女飘红袖,队队官员执宝灯。掌扇分开香袅袅,君王早已坐朝廷。众官舞蹈朝参毕,拜倒当权极品人。俯首免冠连顿首,口称万死乞开恩。少年天子凝眸看,座上惊奇问一声。
啊唷老先生,有何大罪?平身。
国丈低头启圣颜,老臣错举一亭山。谁知难克朝鲜国,三万王师不得旋。庸愚刘捷无知识,有误皇家罪莫宽。愿与叛逆同治法,免教后者蹈前愆。刘侯言讫忙顿首,座上君王变圣颜。拍案叫声皇甫敬,怎生无力定朝鲜。大元一统为天子,反被番邦占了先。传旨快拿巡抚本,黄门捧表献龙颜。成宗皇帝从头看,大发雷霆在殿前。
啊唷,怪哉!世代功臣,竟肯投降外国,可见得我朝不辨贤愚了。
无耻狂夫大败伦,只贪活命不图名。堂堂一品封疆任,竟做偏邦小国臣。但愿此身消急难,全不怕,举家良眷受严刑。国家有甚相亏尔,今日投降异域人。半世君臣为怨敌,千秋名望化埃尘。大元风化从今败,尽是奴才少赤心。天子骂完皇甫敬,改容息怒叫刘卿。此虽国丈曾相荐,他本英雄一大臣。朕亦有心怜战将,待其得胜再加恩。谁知叛贼忘忠义,竟作降臣负故君。朕且从宽饶恕尔,三年罚俸在朝廷。刘侯再四将恩谢,御驾归宫散众臣。国丈依然归府第,义儿络绎问安宁。不言刘捷心欢喜,且表君王入掖庭。恨杀叛臣皇甫敬,登时提笔降纶音。
话说成宗天子立刻降旨一道:着大将军杨秉义带领五万人马救应登州。又命兵部衙门差遣人员,一面到江南擒拿卫焕家口,一面到湖广提解皇甫敬全家。这一道圣旨下来,岂容少缓。大将军即日兴兵,部内官登时上路。在京的御史尹上卿,却是皇甫夫人同胞弟兄。闻此信吓得魂不附体。暗想姊夫只生一子,若然拿到来都,全家定遭处斩。难道我为骨肉至亲,见死不行一救?事到其间,也脱不得干系了。且差心腹之人持书密报,以使外甥预先逃避,存留皇甫一脉之后。
尹爷立刻写书文,半幅花笺已表明。蜡丸封好多机密,只说相差别处行。唤入家人名尹贵,付银三十作盘程。外边人问休明说,速往荆州皇甫门。投到此书归旅店,探知消息再来京。家人受命忙收拾,不敢迟延便起身。独马单人无侣伴,披星戴月赶途程。钦差未出皇都地,尹宅家丁早已行。按下京中来报信,且谈宝眷在江陵。夫人归到家乡住,却也逍遥少事情。公子千金无别故,但将文武用工深。许多官府知闺秀,央请媒人去说亲。只为亭山曾有语,夫人回绝不应承。长华小姐藏闺阁,三五芳年未室人。姊弟思亲常洒泪,频差奴仆探真情。县中百姓虚传信,有说输来有说赢。姊弟忧愁防不测,三餐清减少精神。时眼跳,忽心惊,异说听来更不宁。左边旧存玄女庙,道姑亦众共修行。时闻风送钟声响,细问方知有庙门。尹氏夫人同子女,就携香烛拜圣明。若能保佑征人返,修庙装金谢大恩。许下愿时方转府,烦烦闷闷度朝昏。慢言公子夫人事,且表深闺女俊英。小姐却于楼上住,兰房清静断纤尘。明窗正对娘娘庙,早晚焚香秉至诚。惟愿父亲班胜凯,免教家内日悬心。一宵魂入南柯梦,只见楼窗响一声。两个女童朝里走,欢容悦色启朱唇。
啊富贵人快来!我家娘娘有请。
长华小姐意茫然,细问相邀到哪边?二女答言休怠慢,贵人到庙自知缘。霎时同出香闺内,恍若腾云在半天。转眼之间站实地,原来已到庙门前。青痕美影侵衣翠,古柏横烟绕径寒。又有二童门外等,一同行到面含欢。九天圣母方相请,皇甫娘娘速进参。小姐闻言心暗喜,莫非玄女特垂怜。慌忙整顿香罗袖,步进重门到殿前。侍者卷帘呼请进,长华小姐急行参。偷睁凤眼抬头看,果见那,玄女娘娘坐殿间。珠络低垂冠掩映,宫衣轻拂貌端严。香烟缭绕炉中起,瑞气盘旋殿外漫。看罢低低开绣口,娘娘相召为何因?长华今日三生幸,得到莲台仰圣颜。惟愿慈心怜弟子,早教严父灭朝鲜。九天玄女微微笑,吩咐旁边侍者搀。小姐抬身旁侧坐,女童献茗到尊前。娘娘座上开言道,难得你,一片诚心感动天。早晚焚香楼上拜,我这里,经旬不断有清烟。既然如此真贤性,岂有相亏不善全。今日遣童来请尔,特将后事向君言。亭山汝父该遭难,颠倒流离在眼前。尔欲救亲全大孝,须当耐性等三年。今朝授尔仙家法,以备他时定远边。玄女娘娘言已毕,取书一本赐婵娟。长华小姐心悲喜,顿首连称谢圣颜。弟子如过三载后,可能骨肉再团圆?娘娘笑说无妨碍,保得重逢洵未残。须要待时方可动,逆天行事不能全。长华再拜抬身起,玄女娘娘唤小鬟。
侍儿们过来,就此相送娘娘出庙。
一声法旨下莲台,两个神童闪上来。齐唤贵人移玉趾,速归绣户莫迟挨。长华小姐深深拜,辞别金颜下了阶。非雾非云行得快,须臾已到画楼台。神童送至飘然去,小姐芳魂转梦来。猫过雕檐抛下瓦,牙床惊醒女裙钗。云鬓乱,凤眸开,脉脉芳心叫怪哉。回视枕边存一物,黄绫小袱压金牌。天色已曙多明白,玄女天书四字排。皇甫长华惊又喜,忙披绣袄起身来。轻轻挂起红罗帐,就把神书小袱开。
却说长华小姐坐起身来,打开黄袱一看,只见小书一本,约略五寸长五寸阔,朱砂大字写着《玄女神书》。长华又惊又喜,悄悄地叫一声:玄女娘娘何得威灵如此!就掀开一页观看,上写着破隐身符之咒。又有一段是破定身法之真言。以下俱皆各样奇异阵图,并及诸般战策。
长华小姐喜非常,玉手当符谢上苍。荷感皇天怜念我,梦游圣庙拜娘娘。分明警戒疑难事,严父该当有祸殃。要待悠悠三载后,方能骨肉聚于堂。若依玄女娘娘语,一定要,大变风云苦一场。幸得一宵游圣庙,神书一卷在身旁。他年果有悲伤事,也好当心尽孝肠。不识女童何所故,声声唤我作娘娘?想如今,中宫现有刘门女,难道奴家也属帝?富贵之中休妄想,我只愿,一门骨肉保安康。从今习学仙家法,防备他时有祸殃。小姐暗思愁又喜,翻书连次看端详。忙将小袱重包好,放在当央绣枕旁。早起侍儿开绣户,菱花镜下整容妆。
话说长华小姐起来梳洗,两个丫鬟一齐伏侍。小姐看着侍女锦筝,心中想道:不若待奴试试仙法如何,以验神书的真假。
长华小姐面含欢,目视丫鬟念偈言。暗诵三回方已毕,只见那,丫鬟呆立在妆前。手中正把牙梳弄,顷刻之间动展难。目定口呆心恍惚,擎梳端立不移迁。乱呼小姐真何事,不知奴,遍体酸麻为甚缘。手脚俱皆难动展,今朝只好立房前。长华小姐微微笑,故意含嗔说乱言。放下牙梳往外去,取茶到此莫迟延。锦筝侍女心中急,眼泪盈盈移步难。小姐已知仙法验,真言倒念放丫鬟。侍儿忽觉身轻便,喜喜欢欢走上前。不敢辨明忙献茗,长华小姐暗欣然。梳妆已毕更衣服,净手焚香对庙边。拜倒楼前心祷祝,谢娘娘,赐书之德重如山。他年保得全无事,修庙装金不食言。拜别起身挥痛泪,下楼见母请金安。娘儿聚首聊宽解,暗习神书不必言。且表家人名尹贵,仲冬初十已临门。飞走寻到官衙内,说明来历暗相传。家爷遣我星飞至,须得要,面见夫人好请安。门上家丁忙入报,尹良贞,方同子女共言谈。一闻京内差人至,面带惊慌变了颜。
啊呀,奇哉!有何大事遣他星夜前来?既如此,唤入内厅问话。
夫人立起整衣襟,公子随行至内厅。小姐心惊同等候,早观步入尹家人。行衣济楚真非俗,举动轩昂果不同。一到内厅抬首看,直趋庭内跪埃尘。
姑太太在上,小的尹贵叩头。
夫人堂内转嗟呀,认得才能旧管家。忙叫起来休叩首,因何辛苦出京华。老爷太太平安否?难得你,独自奔波到我衙。尹贵抬身称太太,小人奉命故离家。主人近况俱安乐,只因为,机密情由报贵衙。言讫又参双姊弟,忙从腰下细寻查。
话说尹贵叩见已毕,即从腰间取出一个蓝绢小包,递将上来。叫一声姑太太拆看便知,这是老爷亲手加封的。皇甫夫人就晓得多凶少吉,早已扑簌两眼中滚下泪来。忙把绢包拆开一看,但见那:
蜡丸一个在其中,没有书笺与字封。尹氏夫人方欲问,长华小姐变花容。说声不好垂珠泪,叫萱堂,必有机关在内中。如此传书应紧急,快些拆开见细情。少华公子双眉皱,催促娘亲快启封。尹氏良贞心着急,蜡丸擘碎露微红。朗然半幅花笺在,折得些些在绢中。急展书时窥仔细,夫人吓得魄飞空。千金背后容颜变,公子旁边肺腑崩。尹氏良贞心惨痛,一声悲唤掩花容。
啊唷如此,老爷啊,你竟被擒了。
可怜妻子日忧疑,犹恐交锋陷了身。玄女庙中曾许愿,实指望,平安无事返京中。谁知事到今朝晓,三万儿郎已化尘。怪不得,百姓相传无实信,连宵做梦也蹊跷。果然今日凶音至,君被朝鲜一旦拘。啊唷夫呀!十年在任少风浪,一旦东征事不敷。王事徒为也苟活,臣心不屈定呜呼。定教骨肉生分散,要想重逢大料无。尹氏良贞何薄命,我只好,夫妻相会到酆都。
啊唷山东的巡抚,我家与你何仇,竟在君前谎奏!
莫大功业重前朝,血战三年不惮劳。赤胆忠心谁不晓,因此上,先皇相待圣恩高。今因奉旨征东去,岂肯投降负圣朝。皇甫门中何不幸,被奸人,这般相害暗操刀。莫非你是刘侯党,受贿生心助恶枭。诬陷忠臣为反叛,倒只怕,恢恢天网罪难逃。今朝断送刘侯手,害得我,人死家亡保不牢。
啊唷,皇天呀,皇天!我家好苦,自古道,吉人天相,为什么善门反倒遭殃!
夫人一痛泪如泉,哭倒尘埃气不还。姊弟相扶齐痛哭,悲声大放内厅前。泪流似雨心凄切,声断如猿意惨然。公子千金齐痛哭,子扶慈母叫椿年。啊唷爹爹啊,为国忘家作远行,儿们只望再相亲。不惟难逃归乡国,且置身子陷异城。大料爹爹冤屈在,莫非严父已倾身?若然果已身遭害,恨儿们,不得相随一处行。忠孝未成真大罪,家庭难保受奇刑。山东巡抚因何故,相陷忠臣作叛臣。害吾家,清白声名今日败,团圆骨肉即时分。祸连几族悲何恨,刑及全家苦可忘?啊唷,皇天呀!既分善恶有昭彰,何事忠臣反受殃。沉冤不白真堪叹,大恨难消实可伤。空产无知双姊弟,不能够,伸冤救父返家邦。今朝若是钦差到,解往京中一处亡。言讫悲呼齐大哭,尹夫人,几番死去又还阳。长华想到南柯梦,不觉惊奇暗忖量。
咳,这也见天公造定,无可如何。
玄女娘娘话不虚,果然凶信到家居。听天由命随时去,且看他年怎样机。如若团圆还有日,也不枉,这番失散与分离。长华小姐思量罢,欲吐声时又带悲。哽咽几回难出口,女英雄,香罗掩面惨凄凄。悲哀良久方才语,玉手微舒扯母衣。啊唷母亲呀,且休伤感且休悲,听命由天再任为。前夕孩儿曾得梦,九天玄女说与儿。言道我父该遭难,须待三年方始归。前语已于今日验,自然后事不虚非。鬼神之事须当记,伏乞娘亲管放眉。母为门庭关切重,快教贤弟避灾危。果然逃得余生出,这也是,皇甫门中一脉垂。儿本女流何必论,全靠他,申冤雪恨立门楣。迟延待得钦差到,岂不把,母舅书音化作灰。惟愿思量详此理,若遭擒,个个都于刀下亏。小姐言完心惨切,香喉哽咽泪双垂。夫人见说悲方止,坐下轻将珠泪挥。
话说尹氏夫人拭泪道:深蒙母舅通知,少不得着他逃走。如今事已如此,也说不得了。只好密报族中,以便他们各为整备。尹贵在旁道:姑太太且慢通知族中,只恐沸沸扬扬,传闻不美。且等公子起身之后,再报不迟。
夫人见说便消停,公子含悲叫母亲。我愿相随同起解,或生或死不离分。虽存母舅差人报,儿岂肯,目见娘亡我独存。愿待饮差临此地,不为逃死出江陵。生身之德无思报,岂可存留不孝名。虽说少华年尚幼,难道我,纲常两字未曾明。今朝只有随娘去,母舅金言恕不遵。公子言完心惨切,三声长叹泪如倾。夫人见说心中怒,倒皱蛾眉骂畜生。
啊唷,无知的逆子,讲甚纲常!
父亲遭难在朝鲜,母子生逢不白冤。一脉之传全在你,如何反要丧黄泉。冤家空长年三五,你竟将,血海冤仇当等闲。既生不肖何须说,就待娘亲赴九泉。尹氏夫人言到此,花容一变皱眉尖。撩翠鬓,卸金细,要撞庭阶一命捐。小姐惊慌忙抱住,泪流如雨叫慈萱。
啊唷母亲,请息雷霆之怒,待孩儿劝他便了,何苦自尽而亡。
长华言讫劝同胞,玉手尖尖扯住袍。一阵伤心攒柳叶,双垂痛泪启樱桃。叫声贤弟休如此,想一想,父母之恩怎样高。怀孕一年方产下,移干就湿受勤劳。养成十五知天性,且将那,绝代之忧早早抛。不幸如今逢此事,被人诬害要餐刀。祖宗香火全凭你,父母冤仇也要消。大丈夫,生于世上因忠孝。你若还,逼死娘亲罪怎逃。贤弟须听愚姊语,早些逃遁免心焦。英雄四海为家业,莫学愚人志不高。报恨雪仇全赖汝,休违亲命快些逃。长华说到伤心处,哽咽悲啼掩翠绡。公子闻言心欲裂,连称承教报劬劳。母亲震怒同胞劝,我怎敢,不保残生待受刀。愿得皇天垂佑我,好图机会把仇消。如其不遂英雄志,我只好,杀死仇家坐了牢。公子言完垂痛泪,咬牙切齿怒冲霄。夫人小姐齐悲泣,事不宜迟急处调。
话说大家主意已定,尹贵叩辞欲归旅店。夫人封了二十两银子谢他。嘱咐道:尹贵呀,尔是我家得用之人,故此老爷倾心相托,难得你驰驱到此,不误传书。这是纹银二十两,权为饭店日用,我亦不及再写回信,尔须等侯个实信,上京回复老爷便了。
多蒙密报念情长,遣尔前来作主张。留得少华传一脉,我应当,法场顿首谢恩光。良贞言讫心如刺,尹贵家人也痛伤。悄语又呼姑太太,今宵须要整行装。若然京内钦差至,就有兵丁紧紧防。公子速逃为上策,莫教无计避灾殃。夫人点首言称是,累尔孤身住店房。尹贵相辞忙出外,少华亲送下回廊。只见院中人拥塞,尽皆是,家丁仆妇探端详。齐骇异,各惊慌,个个传扬要束装。尹氏夫人心内急,齐传男妇到厅堂。从头至尾言端的,尔要逃时各自行。
咳,合家男妇,尔等不须耽搁,要逃的快逃,只要你们念主人衣食之恩,不泄漏机关便了。
一班奴仆尽悲呼,事到临头没奈何。有几个,已想私逃离本地。有几个,愿同主母入京都。夫人一一查名字,百两花银散众奴。这是我家连累你,各人顾命早奔波。家人仆妇齐垂泪,退出堂前走似梭。打点衣包藏细软,携男抱女雇车去。只言误事遭驱逐,前后开门上道途。还有几名粗用婢,随群逐队去奔波。锦筝侍女和瑶瑟,眷恋千金恩德多。不肯相抛逃性命,啼啼哭哭伴娇娥。其时天近黄昏候,暝色升时日影无。尹氏夫人忙打点,要差公子走穷途。
话说尹氏夫人在内房打点,想到少华独自难行,复又踌躇无计。长华道:母亲不必踌躇,现有老家人吕忠在此,他是祖父手中之人,小心诚实。他既然愿随押解,岂不肯保弟同行?夫人点头称善。密唤吕忠入堂,吩咐保着少华逃难。
家人满口便应承,老仆当随小主行。衣食之恩无可报,奴才焉敢惮辛勤。定当有个鸣冤日,以见忠心为主人。禀上夫人须早备,多藏珠宝少金银。行囊重大人心惑,道路崎岖不易行。尹氏夫人言正是,吕忠尔且暂消停。回身忙进香房内,拣出奇珍穿套成。小姐灯前缝口袋,纷纷珠宝内中盛。分为两处多轻软,恰好长行带在身。就到中堂呼老仆,快来听嘱莫消停。吕忠答应慌忙进,尹氏夫人痛泪倾。扯住少华公子手,叫一声,才能忠义老家人。我将公子亲交你,相保同行要小心。不论尊卑为主仆,须称伯侄认乡邻。谋生权作经商客,言语须称假姓名。珠宝各人分一袋,怕只怕,穷途失散欠调停。晓行夜宿宜由僻,对语同言要在心。公子年轻全靠你,不妨谏阻要他听。倘蒙天地垂怜念,皇甫门中一脉存。我若法场请了命,阴魂当望你升腾。少华若得为官职,当报你,赤胆忠心保主恩。不幸善门遭此祸,孤儿全靠老家人。良贞言讫心中苦,哽咽悲啼泪似倾。仪仆吕忠双膝跪,泪流衣袖叫夫人。老奴生死随公子,纵有风波不变心。道路调停容易过,不知投奔哪家门。良贞含泪称知道,少不得,打点人家安你们。义仆叩头方立起,夫人回手抱亲生。啊呀孩儿呀,不是娘亲不见怜,顿教一夜两分离。实因父亲单生你,怎忍同于刀下捐。儿若解将京内去,何人日后报沉冤。今朝托与忠心仆,尔须当,凡事三思听彼言。我想如今何处去?必须无碍始为安。云南孟府虽然好,却有仇家在那边。若遣娇儿妇岳父,刘奎璧,自然又用巧机关。岳家断断难逃奔,田宅住了又不安。现在帝京为御史,时常来往尽官员。有人认得亲儿面,钦犯如何肯放宽。况且现有刘国丈,真个是,飞蛾投火命难全。为今之计无其奈,且到襄阳府内潜。祖母曾留亲内侄,名称范佑号仁庵。当初贫苦无家业,婚娶俱由父周全。又借本钱银几百,劝他为客出家园。已闻发迹襄阳府,积玉堆金日用全。原要本钱加倍送,父亲不受又相还。算来不是忘恩客,儿且相投表叔前。隐姓埋名温旧业,若能上进再伸冤。诸凡作事须机密,要听忠心老仆言。自顾一身休想我,儿只当,娘亲早已丧黄泉。夫人说到伤心处,泪落如珠气不还。小姐旁边声欲绝,少华公子泪如泉。双顿乌靴称可恨,权臣当道故遭冤。今朝骨肉生生拆,何日重能到膝前。欠体连称遵母命,孩儿敢不望明冤。吕忠既愿同生死,岂可将他当等闲。主仆莫提称伯侄,自然途路保平安。小心到得襄阳府,一定埋名读古篇。有个功成名遂日,少华先去灭朝鲜。倘蒙天地神明佑,儿好把,千日冤仇一日捐。公子言完心忿怒,一声长叹泪涓涓。便将珠宝随身带,打点完时要用筵。尹氏夫人居正坐,东西儿女二英贤。一壶别酒旁边摆,相对悲啼痛泪涟。
话说皇甫夫人收拾已毕,就在堂中用膳。可怜她哽咽悲啼,哪里吃得下去。少华公子顷刻肺腑如焚,亲斟了一杯酒,走到夫人面前,双膝跪下,叫一声母亲啊,孩儿敬酒请饮啊,
孩儿本欲伴萱堂,只为微身故避殃。无奈相辞投表叔,今宵骨肉便分离。若然即日钦差至,一定要,押解亲娘上帝都。途路风霜祈保重,眼前境界莫悲伤。明知此去无佳兆,恨孩儿,不得相随姊与娘。走脱我时应少缓,自然要,追拿全斩在云阳。只须逃得无踪影,元天子,一定停刑不斩娘。故此暂依慈母命,相同老仆走襄阳。那其间,愿祈耐等天牢内,待等升腾救祸殃。如若一朝瞻玉陛,好将血本奏君王。倘然必欲开刀斩,儿知得,一听传言劫法场。皇甫少华虽不孝,岂能令母死京邦。母亲此去如无子,莫把孩儿挂在肠。就此一杯离别酒,迢迢车马走他乡。英雄说到伤心处,哭倒尘埃不举觞。尹氏夫人心惨切,含悲接酒泪千行。方才倾入樱桃口,哽咽难吞吐在裳。抱住少华称爱子,从今切莫念亲娘。诸凡须要三思定,说甚知风劫法场。惟愿你,功名成就冤仇报,莫顾为娘生与亡。母子相依惟半夜,令人怎不断离肠。良贞言讫伤心尽,泪滴儿肩是血行。公子悲呼昏晕去,霎时倒在母亲旁。长华小姐忙扶住,一气悠悠又转阳。整整衣冠方立起,执壶注酒转凄凉。含悲把盏忙移步,又到同胞姊姊旁。啊唷贤姊呀,因遵母命就分离,远遁襄阳顾自身。我把萱堂交与你,须当宽慰母心机。程途迢遥祈相伴,监禁森严要惜身。姊姊虽然为女子,一身武艺却精奇。倘逢可用机谋处,君不妨,挺身救母出京中。今朝愚弟他乡去,未识何时诉别离。但愿皇天怜念我,青云飞步上天梯。得将父母冤仇报,不枉堂堂六尺躯。贤姊且饮杯内酒,莫忘相托此心机。少华公子言方毕,拜倒尘埃泪满衣。小姐接杯回敬酒,慌忙扶起惨凄凄。
话说长华小姐饮干别酒,又回敬了一杯,取一柄青锋宝剑递与少华,说:贤弟呵,
奴将宝剑赠君家,多少奇才果足夸。尔将它,防身保命冲凶险;尔将它,报恨申冤杀敌家。尔将它,走马立功为大将;尔将它,提兵救父路流沙。平生事业全凭此,贤弟英雄志可嘉。愚姊别无离别话,惟愿你,平安无事在天涯。母亲自有同胞在,金玉之身托长华。小姐言完心惨切,泪如秋雨湿残花。英雄接剑称多谢,挂在腰间宝带斜。
话说堂中别过,酒饭也不能用完,便着妇人们搬去。公子忽然想着,忙叫母亲,快把京中的书信焚烧,免得后来连累母舅。尹氏夫人慌忙寻取,于烛上化灰。不消片时,早听得鸡声报晓,天色平明。
吕忠入内叫夫人,天已将明好动身。雇下行车诸事毕,此时先要发铺陈。良贞就令搬行李,顷刻之间打点清。公子含悲辞母姊,大家携手又叮咛。伤心不敢高声哭,犹恐邻人暗窃听。侍女执灯前路引,夫人小姐后边行。齐齐送至仪门首,公子伤心别母亲。老仆吕忠忙伺候,少华顷刻上车行。回首母姊毕遮面,哽咽悲啼不出声。公子忽然心欲裂,只看见,一鞭打动马飞行。含悲重又回头看,只见门庭不见人。马足行时惊野犬,车轮展处起灰尘。少华公子心如刺,背着行囊两泪倾。老仆吕忠车后走,忙忙起路出江陵。逢人只说山东去,暗地悲伤且漫云。再表夫人和小姐,自观车去始回身。良贞日夜思公子,小姐殷勤劝母亲。天色黎明红日近,尹夫人,相邀族长到家庭。
话说尹夫人,请到族长叔公,名唤怀礼,表字虚齐,年方五十二岁,是一个饱学秀才。为人忠厚诚实,尹夫人益加敬重。当下请到家中,密告道:昨闻外面传言,丈夫出兵被获,山东彭巡抚奏说背国投降。皇上着兵部差官拿解吾家九族,故请叔公到来面禀,望乞通知各处,早作准备要紧。老秀才大惊失色,安慰了夫人几句,便立刻回家向各房报了信息。不管是真是假,且自逃命为上。谁知有几家不信,人也不动,物也不移,这些人少不得是要拿解的了。这且慢表。
日月如梭不暂停,两天之后就传闻。京中兵部差人至,走马将身就进城。传令合府厅和县,飞提勇士共营兵。纷纷职事前边走,队队军骑后面行。花帽将军查汛地,白靴校尉抖麻绳。团团围住功臣府,亮甲明盔列几层。前后府门齐守住,众官下轿入高厅。军丁动手如狼虎,见一人来绑一人。尹氏良贞和小姐,悠悠顶上走芳魂。不容牵拽亲移步,直到高厅见众官。诸位官员齐欠体,皆称命妇与千金。夫人哭到丹墀下,悲唤冤哉三两声。众位官员心惨淡,俱皆熟视女千金。长华小姐羞加怒,掩泣无言痛泪倾。幸喜神书藏在袖,不然亦被众军寻。荆州太守慌忙问,公子如何不见形?钦犯一名如走脱,朝廷罪生府厅门。夫人答到山东去,为子思亲早已行。府县官员心大骇,叫声不好就差人。两员千总为头领,五十营兵随后行。日夜兼程休误事,山东道上去搜寻。二名千总提人马,出了江陵去似星。府县登呼忙立起,亲观抄灭一家门。金银细软翻腾尽,桌椅几台记点明。绣户衣裙毕搅扰,妆楼诗稿不留存。夫人小姐俱拿下,打入囚车两处分。仆妇丫鬟齐受缚,嚎天动地吐悲声。霎时抄灭俱已毕,铁锁批封了门。族分之中拿一半,其余早已去逃生。可怜血战功臣府,雪满空阶不见人。家产入官归了库,田园颗粒不能存。黄堂未得擒公子,先解夫人上帝京。兵部差官忙起马,四员千总共随行。添兵护送离湖北,一路滔滔直上京。按下含冤双母女,且谈太守暗耽惊。大张告示诸城贴,晓谕经商士庶人。皇甫少华逃出去,当今钦犯却非轻。知风报信当分赏,十只牛蹄五十银。拿送府厅加几倍,赏银二百不虚云。若然大胆藏钦犯,提到当堂受极刑。告示旁边图小像,平常打扮貌超群。长眉秀目依稀似,广额朱唇仿佛真。五色线绳垂玉佩,紫罗袍服织明云。遥观犹若神仙界,近看方知不是真。荆州府,处处皆图皇甫影,张张尽写少华名。黄堂差下人传说,哄动诸城士庶人。乱乱纷纷观告示,轻轻悄悄暗留神。贫寒秀士无羞耻,也想当堂得赏银。个个熟看皇甫姓,人人偷记少华名。住谈画影图形事,且表逃灾避难人。出了江陵忙赶路,同行幸有老家人。晓行夜宿多辛苦,冒雪冲风不顾身。这几时,只因未有差官到,故此平安一路行。
话说皇甫少华一路平安。行到第五天,忽然彤云密布,冷气轻吹,白生生落下一天大雪。
万里彤云一色漫,西风吹到透衣寒。梨花片片空中洒,柳絮纷纷岭外旋。远望苍茫迷野径,孤城寂寞锁寒烟。粮田万里登时满,素景千般触目前。两个骡夫齐叫冷,满头雪片不扬鞭。少华车内心凄切,仰望长天叹几声。英雄今日遭危困,更待何时报父冤。这本是,丰年良瑞人人喜,我在穷途独惨然。想到伤心无限意,口吟一绝记离端:
诗曰:迢递行车去路遥,断肠时节又今朝。江陵旧宅无人扫,雪到春回始得消。
少华吟罢泪双垂,遥望前头不放眉。因甚尚然无客店,十分乏倦力难为。骡夫接口开言道,不过须臾有所归。大料店家离不远,请爷暂耐莫愁眉。言完不住将鞭打,马踏琼瑶道路危。早望前头离不远,一家客店隔林隈。
却说骡夫赶到树林深处,只有一家客店。呀的一声开了前门半扇,跳出个小二来。笑嘻嘻说道:好大雪啊,客官们叫门就是了,为什么呆呆地等着?不是俺出来,险些儿怠慢了客人。
言讫推开两扇门,招呼贵客往里行。吕忠跳下开言道,小二哥,尔且先行报主人。小二回身朝里走,乱呼外面客人临。东家却是双兄弟,饭店同开在此林。名唤赵兴和赵盛,弟兄内外作营生。早晨曾听人传说,走脱钦差犯一名。就向省城观告示,抚台亲笔写分明。弟兄紧记图中影,要在招商暗用心。府县衙门吩咐过,着他们,盘查来往客商们。弟兄贪利专心访,不见人来闷转增。正在心烦闻此信,慌忙迎接不留停。赵兴赵盛抬头看,对面行来两个人。前走之人年半百,周身衣帽也鲜明。行来不脱亲随状,言语还如外出人。后面相随年小客,堂堂品貌独超群。面如傅粉红还白,唇若涂色更新。龙凤之姿人一表,观来定是不凡人。弟兄看罢英雄貌,面面相觑会了心。妆来虽非图上状,丰姿却是画中人。莫非假扮经商客,天使今朝到店门。想罢慌忙迎接上,笑容可掬叫连声。
啊唷,贵客贵客。愚弟兄失迎了,望乞恕罪,请到小堂中饮茶。
吕忠含笑叫东翁,遇雪相投到店中。多感主人招接下,寒天冻地望开洪。赵兴赵盛搬行李,小二慌忙把话通。跑入角门呼伙计,相帮动手闹哄哄。主人请入堂中坐,打发车钱不留停。兄弟两人心暗喜,细将乡贯问情踪。
话说赵兴兄弟当下一齐动问:不知贵客尊姓大名?吕忠应道:在下姓吕名忠表字逢明,今年五十有八,积祖贩兑珠宝。这是在下的堂侄春林,年才十五,在家无事,带他出来走走。赵盛道:正是,大官人。你倒要见识见识的,外路的人情世务,须得明白,才好随着令叔出来,也可惯惯。少华欠身道:不才初到客途,还望贤东指教。
寒温叙过甚情长,店主传言摆酒浆。叔侄二人同立起,归房先去点行囊。弟兄寝室齐商议,悄语低声在小堂。赵兴说,容貌全然如画像。赵盛说,行藏却也似经商。不如留在吾家住,报与城中捉吕郎。五十花银还是小,拿住了,必然更有一财香。赵兴说道如何做,倒不如,拿住他们赴府堂。正在言时闻脚步,店小二,蹦蹦跳跳进内厢。
啊唷,大爷二爷,快些去报罢。
赵兴赵盛忽心惊,摇手低声叫悄声。如若我们拿得住,赏银发下亦能分。店中小二微微笑,低唤东翁听隐情。我到客房偷眼看,见他正在理铺陈。少年要换羊皮袄,宝剑悬腰响一声。我想他,既挂青锋多武备,况且是,将门之子有奇能。看来今日难拿住,不若登时报信音。兄弟闻言心甚怕,莫因贪利就忘身。且将酒饭忙留住,好作知风报信人。聚议完时方始散,吕忠同了少华临。安排筵席中堂设,店家旁立让连声。托故出堂寻小二,低言悄语细叮咛。赵兴回首呼兄弟,尔在家中待我行。犹恐他们逃遁去,这番辛苦枉劳心。赵盛见说微微笑,老哥不可弄聪明。叫吾相守防钦犯,分明是,尔要当堂领实银。要去除非同报信,莫将兄弟作旁人。赵兴听说心中恼,扯了同胞向外行。既说这般奇巧语,任他在店去逃生。言完出外忙忙去,冒雪冲风要进城。兄弟争功难顾冷,飞跑乱赶脚无停。不言店主通消息,且表那,小二关门向里行。听得客人呼取饭,慌忙答应下厨门。
话说店小二厨下取饭,笑着说道:好了好了,俺们的主儿要发财了。若是小二有分,先买一双鞋袜换换。那赵兴是个孤身,赵盛是有妻子。当下小二所言,已被东家娘子听见。忙问道:为什么发财,敢是接了官长了?
小二低声诉一番,店家娘子变容颜。心焦急,泪将涟,低首沉吟暗叫天。妾本出于皇甫宅,尹夫人,房内之婢鲍芸仙。娘家相赎方婚嫁,主母曾经赠薄奁。后又遭逢多少事,姑老爷,十年总督在云南。征东打发夫人转,妾亦曾经探一番。公子长成高品格,千金生就美容颜。只因此地营生好,相随夫家到这边。主母深恩犹未报,不能常去问金安。昨闻传说抄家事,使我心内好痛酸。赵盛进城观告示,可怜我,伤心一夜未曾眠。偏偏公子相投至,势利奴才要报官。待我出厨瞧一遍,看他面貌却知缘。若然果是真公子,说不得,要我今朝救主人。鲍氏想完偷下泪,走堂人,如飞端饭到前边。东家娘子忙移步,不解围裙就出观。悄悄行来屏后立,果然小主不虚传。分明一位真公子,竭力须当相救还。事不宜迟该早做,只愁官役困英贤。正然屏后偷观看,已见堂中用过餐。小二忙忙搬剩物,移灯相送入房门。回身走到围屏后,惊问何人在此观?娘子低声称是我,你们搬出快些餐。店中小二连声应,竟向厨房不必言。娘子转身忙出外,战兢兢,轻轻款动小金莲。东张西望心着急,偏遇着,黄犬嗷嗷吠上前。鲍氏心慌低首看,骂声孽畜小凶顽。犬知主母方才退,娘子穿厨到左边。只见两间空屋在,亮堂堂,月明窗影有人言。门帘偷揭凝眸看,果见英雄在里边。整整衣襟忙入内,叫一声,山家小住可曾安?少华正剪灯前烛,前听人言举目观。一个妇人朝里走,家常打扮甚安然。乌丝手帕兜头罩,半露银花寿字环。青布披风皮背搭,围裙一幅半腰缠。容颜不白还非黑,举止虽慌却自然。一进房中呼小主,泪汪汪,上前带泣问平安。少华公子心惊骇,人虽面善转茫然。吕忠从内忙忙出,一见裙钗变了颜。
啊呀,你是鲍姑娘呀,为何在此?
吕忠惊讶鲍姑娘。公子方才叩端详。面带惊慌忙启问,大娘子,这般相唤我难当。不才随叔初为客,从未前来歇店房。不识因何来错认,反劳贵步到前堂。假意回头呼叔叔,老人家,莫非误唤鲍姑娘。吕忠见说犹无答,娘子凄然泪两行。步近英雄忙扯住,叫声公子莫慌张。岂不知,芸仙本是夫人婢,今到房中诉曲肠。只为一桩机密事,因此特地走前堂。言完细说其中故,主仆闻听着了忙。
啊呀,原来如此!外边这般紧急,怎生逃到襄阳?
公子悲伤泪下来,深深一揖谢裙钗。荷蒙恩德通音信,还把吾家挂在怀。不是贤人相解救,少华怎脱这场灾。一言未毕帘栊响,小二匆匆走进来。看见当家娘子在,顿然立定似痴呆。英雄忙把房门闭,扯住衣裳把口开。
啊呀,走堂的,你既撞见,少不得对你说明。我本是当今的钦犯皇甫少华,尔三人贪财失义,既去报官,少顷定有人来拿我。蒙你主母暗通消息,存一点侧隐之心,我想逃走,必贻累于你们主仆。为今之计,你若肯改过从善,少华一定重重相酬。如其不肯回心,可晓得我防身有剑。
英雄言讫就除袍,三尺青锋出了腰。小二魂飞双膝跪,爷爷大叫可相饶。东家娘子连声问,尔肯同心好计较。纵是报官分了赏,焉能得个大银包。如其转念同相救,公子相酬恩德高。如不遵依须受死,空将性命一时消。回呼吕伯详其理,害理丧天枉自劳。老仆吕忠心骇异,连称小二快求饶。如其放出吾公子,珠宝多将送一包。小二叩头忙答应,东翁派我看守牢。如若少时查细底,怎生回复已先逃。少华公子忙扶起,又把青锋挂在腰。尔既同心无别事,若难回复我相教。只言我已知消息,搬下行囊出店逃。尔等上前拦不住,被他打倒跌伤腰。因而逃得无踪影,孤掌难鸣留不牢。如此曲言他必信,只须你,伶牙俐齿语言刁。少华言讫寻珠宝,随手拿来也不包。五粒明珠三粒宝,还有些,金银小锭价钱高。店中小二嘻嘻笑,复去翻来灯下瞧。啧啧连称真宝贝,如何公子忍相抛。今朝手内拿他看,要算生平头一遭。皇甫少华重检点,相酬鲍氏此恩高。明珠八粒圆如豆,赤宝三双亮若烧。小物些须聊以敬,贤人等我上云霄。有朝重到尊夫店,再报深恩断不抛。名利之心人尽有,谁能相告作贤豪。店东一饭是堪报,我到他年必谢劳。就此相辞娘子去,不须为我反心焦。少华言讫回头唤,就此登程冒雪逃。此刻无车须快走,行囊撇下免于挑。芸仙鲍氏忙相谢,藏了奇珍两泪抛。老仆吕忠心不舍,眼观行李皱眉梢。少华公子相催促,莫非是,还想拿它一路逃。什物重时行得慢,倒只怕,铺陈未保命难逃。吕忠见说心方定,又向衣包里面瞧。有一件,新缝皮袍忙取出,披于身上又轻腰。少华公子心中恼,乱跌双脚叫快逃。小二在旁言正是,老人家,快些出去莫唠叨。吕忠答应方才走,公子慌忙掖了袍。小二轻轻跑出外,开门相候不辞劳。少华主仆开门去,娘子含悲痛泪交。看见掩扉方转后,真个是,忠心不昧动天曹。不言鲍氏芸仙女,且表英雄在外郊。一出店门风扑面,雪花片片滚凝袍。琼瑶满地埋双足,一望关心去路遥。年少英雄心惨淡,少华何事把凶遭。穷途避雪方投店,未隔多时又受劳。雪满荒郊风惨惨,未知何处过今宵。英雄只得朝西走,老仆相随踏雪郊。野道无人声悄悄,穷途有限路迢迢。逃灾不顾西风冷,避难宁辞瑞雪飘。行过多时回首看,只见那,前村灯火影相遥。紧行数步方才到,果是人烟风俗高。天有雪来如有月,十分明白不妨瞧。但见那,一家庄院朝南向,翠柏青松分两边。车马纷纷旁歇立,门灯影影里边悬。正思进步方投宿,只听人声向外传。
嗯!外面人照看车马,奶奶起身了。
里边送客乱纷纷,几对灯笼照得明。也有低声留贵客,或闻人话悦尊亲。乘车上轿登时散,童仆相传要闭门。
却说吕忠一见那家闭门,心上着急,就慌忙上前叫道:且慢且慢,在下叔侄二人,无方投宿,欲求相留一夜,明日五鼓即行。
门公闻说就抬头,探出身来看事由。口气听时非本地,应声我处不相留。今朝是,当家奶奶生辰日,忙乱多时方始休。内外人丁皆欲睡,有谁照应把爷留。况兼门户多严紧,老客须从别处投。少华见说心中怒,强作欢容再软求。
啊唷老人家,今夜乞行方便。
我们本是远方来,要去投亲故走街。不意穷途遭大雪,深林跳出一人来。手中斜执齐眉棍,夺去行囊实可哀。今后无依因借宿,愿祈留下感深恩。不需铺盖和衣睡,只要厢房挨一挨。公子言完全不允,吕忠苦告更悲哀。门公变色称饶舌,谁有闲房借你挨。外路之人真可厌,我们不纳快行开。说完竟欲将门闭,公子生嗔怒满怀。身处穷途难任性,强放欢色笑颜开。叫声大叔你休推,乞念离乡纳不才。虽是行囊遭贼手,零碎银子尚在怀。若得今宵留一宿,明晨重重谢资财。家丁未及回言答,里面东人步出来。
话说这家主人,姓熊名浩,字称友鹤。岳州府平江人氏,前科曾中武举,今当二十一岁。家有千顷良田,两个典当,为人扶危济困,仗义疏财,颇有小孟尝的名誉。妻徐氏贤娘,这日正是她二旬寿旦,故有宾客相贺。熊友鹤昨夜三更,曾梦故父云:明晚当有贵客降临,汝可好生接待。人有善念,天必从之。若肯相留,日后同取富贵。醒后便欲留心查访,一日忙忙至晚。正然欲睡,想起梦中之事,只说照看火房,后又步出仪门。听得远方口气,忙唤管门人问话。
门上张勤禀主公,从头至尾说情宗。熊浩说声何所碍,奴才不纳大行凶。快些请入西书院,怎使他人踏雪行。便唤家童擎烛照,下阶相接礼谦恭。皇甫吕忠闻叫请,愁容散去展眉峰。吕忠欢喜同移步,先看夫人怎样容。软翅唐巾头上带,皮裘拥体蔽西风。面如美玉年方少,唇若胭脂色更红。秀目微含清涧水,长眉远映晚晴峰。身长八尺真英杰,气壮千寻果俊雄。迎上前来深问信,笑呼老丈与尊兄。少华公子心钦敬,这是明珠在土中。他若遇时能展手,一定是,封侯拜相大英雄。想罢趋前称岂敢,不才何幸见尊兄。穷奔遇劫无投奔,感荷相留在府中。友鹤殷勤相让入,书亭聚礼甚从容。少华仍说虚浮姓,熊浩猜疑有急衷。近说督台皇甫敬,投降外国丧家风。然而朝内奸臣广,未必亭山真不忠。奉旨已经拿眷属,却走了,少华公子小英雄。画影图形严且紧,必然无处把身容。今朝踏雪相从者,莫不是,总督之儿作假充。豪杰沉吟呼献茗,登时遣退二书僮。
话说熊友鹤遣退书僮,就把交椅移近少华。欠身说道:尊兄一路而来,可晓得皇甫督台之事么?不知兄以为投降实否?少华道:正是,但闻传说,未晓虚实。
口虽答应意悲伤,泪欲垂时恨满腔。豪杰一观心暗喜,欠身重又道端详。吾为武举知兵法,会试无名在故乡。素性从来无诈伪,结交良友最欢肠。平江县内人人晓,故得名称小孟尝。听得外边传说事,督台之子避灾殃。少华若肯相投我,熊友鹤,敢把英雄敬小堂。彼若得能怀大志,也将他,父亲冤仇早申扬。如其不得留生命,叹只叹,清白家声一旦亡。豪杰说完长叹气,双眸偷视吕家郎。见他言语容颜变,急急低头泪两行。熊浩一观忙立起,整衣冠,深深打拱在书房。
啊唷妙啊,俺熊友鹤三生有幸,今日得见金颜。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自叹无由见大贤,何期对面有深缘。今朝果得逢公子,我还该,净扫庭除尽此虔。皇甫少华心大骇,叫一声,恩东何故这般言。双垂袍袖忙回礼,惨惨凄凄变了颜。老仆吕忠瞒不住,上前拭泪道其缘。啊呀小主呀,我看熊爷品貌高,扶危济困是英豪。今朝不用相瞒隐,就此分明诉一遭。只要熊爷休泄漏,保全了,孤哀主仆感恩高。吕忠言讫心伤切,跪在尘埃痛泪抛。老仆适才真胆大,擅称宾主乞宽饶。英雄微笑忙扶起,又见那,公子旁边道事苗。
啊唷恩兄呀,少华有礼。
跪倒书房意惨伤,少华何幸到华堂。家庭不幸遭奇祸,母命难违故避灾。数日驰驱临旅店,又遭逼迫实堪伤。何期借宿逢金面,慷慨言词动我肠。一霎感怀垂下泪,难逃洞鉴诉端详。愿祈留宿西书院,明日之情先作商。荷感英雄怜念我,少不得,他年得以报恩忙。少华公子深施礼,说到其间泪两行。熊浩一观忙答拜,连称不敢我难当。因观公于非常貌,故把言词诉曲肠。既是督台真荫袭,熊友鹤,理当留住在书堂。吾如不肯全交契,何必名称小孟尝。从此即于书院住,不须远遁冒风霜。若然有日朝天子,忠孝双全姓字香。豪杰言完施礼毕,少华称谢大恩长。吕忠复又参公子,叩首连称罪莫当。多蒙熊爷留住下,仍为主仆免相忘。少华扶起称何罪,难得你,一片忠心同受殃。叔侄权称何所碍,他年理合谢恩光。吕忠方始抬身起,只见那,僮仆烹茶走入房。
话说僮仆献茶之后,熊友鹤忙问道:不知可曾用饭?少华道:在店中吃过,不必费心了。熊浩说:既如此,饮几杯热酒罢,也冲一冲雪地风寒。言讫,便告辞入内,向娘子说知。徐氏十分欢喜,巴不得丈夫依从梦中之言,以便日后同取富贵。遂收拾下几盘小菜,一壶好酒,送到西书院来。熊友鹤就与少华对酌谈心。
西书院内饮杯巡,知己相逢两意欢。自古英雄怜俊杰,一边饮酒一边谈。熊君问及婚姻事,公子方将旧话言。说到夺袍怀恨事,又谈放火脱灾星。英雄不觉哈哈笑,何故为人惩不堪。姻眷原由天意定,怎因私恨结深冤。小春庭,夜间放火真堪笑,愧杀昂然一少年。如此相求何必论,刘侯之荐不无缘。这番莫怪彭巡抚,一定刘家暗用奸。尊兄呀,他日报仇先杀彼,休将正犯当寻常。少华公子连称是,多谢恩兄示短长。说到投机频饮酒,夜深方始要归房。里边搬出新铺盖,又把青纱帷幔张。安顿完时惟待睡,熊君告别出书房。少华主仆方才寝,悲喜相交念故乡。只道此宵归旅店,谁知今夜歇书堂。三生有幸逢豪杰,可免中途再受殃。住表熊家留远客,且谈赵姓报官堂。
第八回 尹夫人囚车被劫
诗曰:诰命遭谗学楚囚,艰难险阻备尝休。谁知转祸因为福,难洗今朝满面羞。
话说赵兴弟兄两个,争先落后,赶到城门,已是天晚难进。遂称有机密事报知。城上人问明来历,放进来,就向衙门通信。抚院立差守备带领二名百总,五十营兵,同赵兴兄弟到店中擒拿钦犯。
守备如飞出了衙,身骑快马把鞭加。营兵五十齐随后,引道的,就是贪财两店家。雪地飞行前面走,全不怕,朔风吹得湿梨花。须臾已到招商店,兵卒纷纷乱似麻。围住店门齐叫捉,里边小二暗惊讶。霎时间,人声嘈杂灯球亮,战兢兢,出看方知捉少华。
话说店小二开门一见,就知拿捉少华。慌忙弯腰曲背赶将出来。哭喊道:爷们早来才好,这时候他已走了,还捉些甚么?赵兴赵盛乱叫道:怎么说少华走了呀?
小二悲呼实可怜,果然钦犯勇非凡。东翁一出招商店,他就知风不肯安。刚要开门朝外走,我听响动就相拦。谁知独自难支架,背上腰间着了拳。眼看他们逃出去,着伤昏晕不能言。迟延方始呼同伴,无影无踪捉也难。只有行囊还在此,分明投向正东边。赵兴赵盛闻其语,魄散魂飞变了颜。乱乱哄哄称不好,这番报信枉徒然。众兵暴跳如雷吼,为什么,诓骗人家冒雪天。尔等就该先捉住,何须报信入城间。人财两失空劳碌,教爷们,冒冲雪风遍体寒。百总叫拿行李看,赵兴赵盛急忙搬。果然两付行囊在,始信其言不错传。吩咐追向东路走,快拿钦犯莫迟延。一声令下回人马,火把灯球照满天。竟把虚言为实语,从东追赶不迟延。直走到,灯消火把天将晓。还不见,避难逃灾主仆颜。只得回城相复命,一场追捉又徒然。抚台大怒心中急,钦犯如何当等闲。密遣兵丁和武士,挨家逐户问情端。不谈紧急迫拿事,且表贪财兄弟缘。一见少华逃去了,心慌意乱面无颜。闻知兵马回城去,就晓无功捉不还。便把行囊分一半,各人拿入卧房中。东家鲍氏心嗟叹,如此家人自得安。不是奴家私纵放,少华公子命难全。愿他一路无灾异,且到襄阳府里边。若得留传皇甫姓,也不枉,这番相救用心田。住谈赵姓招商店,且说熊家次日缘。友鹤早晨梳洗毕,更衣便到外厅前。传呼门上来阶下,假作生嗔启口言。
嗯!张勤,你好大胆。昨夜借宿的就是我在京交契的好友,那老者却是吕爷的家人。只为与彼同宗,故此暂称叔侄。既是远来客人,又被劫去行李,少不得相留在此。如若尔等再加简慢,我当重责不饶。
张勤见说应连声,恩主宽宏恕小人。委实不知爷好友,少时请罪到书林。英雄见说心中喜,传请书房借宿人。公子吕忠同出外,小孟尝,含欢把手下阶迎。入厅见礼深深揖,熊浩欣然启口云。兄在皇都同会面,年来相别到如今。幸亏良友逢金面,免使相疏不得亲。劫去行囊非大事,不须报县去追寻。从今就在我家住,床帐铺陈皆现成。四季衣衫堪与共,三餐茶饭可调停。兄如不弃吾轻慢,可住三年及五春。未识君家同愿否,似这样,朝风暮雪也难行。倘然果肯成交契,今日厅前结拜盟。公子闻言心大喜,慌忙接口谢隆情。感兄犹记京中事,雪地当留在府门。原欲今朝相告别,荷蒙垂念客途人。恩兄如此殷勤意,弟更何须作远行。淡饭粗茶心足矣,敢当朝夕费清心。英雄见爱愿从命,惭愧庸愚不足亲。熊浩欣然称岂敢,登时香烛供当厅。绒毡铺地成全礼,纸马飞来立大盟。此日此时同结拜,他年他月永难更。熊君廿一称兄长,皇甫方才十五春。年月日时俱写毕,染血为盟两意真。如有一人忘患难,死于刀剑阵亡身。英雄礼罢抬身起,熊浩呼童请内人。既已拜盟为叔嫂,不须回避快登厅。家丁答应忙相请,徐氏贤娘出锦屏。家丁女鬟随在后,端庄容貌淡轻盈。妆来雅素无妖态,步处从容少声。罗缎袄裘金线滚,紫毡裙子凤跬行。面无脂粉微微瘦,目少精神款款睁。腰觉宽时因带孕,性如静处不生情。端然步出高厅上,万福低将叔叔称。公子一观心暗想,熊家嫂嫂欠娉婷。万分不及熊兄貌,犹是良人胜细君。君子重贤无爱色,因而家道得长兴。少华行礼呼贤嫂,打扰尊府心不宁。惟愿视如亲手足,恩兄恩嫂善看承。远乡流落蒙怜悯,深感熊门莫大恩。娘子低头称不敢,妾身何德更何能。寒家简慢休相弃,宽住平江且待春。愚嫂不才防失礼,诸祈见谅感深情。贤娘礼罢方回后,分派厨司设酒樽。结义弟兄齐登席,清谈雅酌到更深。夜来安歇西书院,老仆相陪不冷清。自此朝朝无惧怯,从今日日得安宁。好衣美食都完备,这都是,娘子贤良夫有名。藏住少华全不露,竟将陌路当亲人。熊君移在书房住,朋友投机撇细君。剪烛谈兵横宝剑,围炉赏雪举金杯。时常不入兰房户,每日相陪书院人。娘子只因身有孕,清闲安静正如心。不惟自己循规矩,陪敬夫君是俊英。熊浩夫妻无简慢,少华公子得栖身。虽然良友情如此,转忆慈亲痛不胜。月照书窗心耿耿,花开晚院夜沉沉。恨不飞身随母姊,愧无大力救严亲。邯郸伤梦朝鲜国,魂魄相随燕北京。凄凄惨惨神气短,悲悲切切泪痕深。几番狼狈将成病,一阵伤心便发昏。幸得熊君常作伴,百般安慰劝开心。少华只得权依劝,读了兵书又读文。可惜奇才无处用,只落得,埋名隐姓过光阴。住谈公子留熊府,且表夫人上帝京。兵部差官亲解送,四员干总共随行。囚车荡荡登途路,犯妇凄凄受苦辛。淡饭粗肴随意用,缟衣素服顺时行。千行血泪从无断,满腹沉冤不得明。啊唷皇天呀,善门何事受奇冤,今日囚车上北燕。解到京中无别事,只不过,一刀一个丧黄泉。可怜母女心伤感,受这风霜更不安。这日驰驱行得快,来到了,温州地面近高山。眼前一片崎岖路,怪石苍松不记年。月色已斜明惨惨,烟云初起黑漫漫。层层盘道狐狸走,叠叠疏林鸟鹊喧。却是吹台山脚下,囚车要过十分难。正然打点扒山过,一棒锣声响应声。但见那,铜锣一响马蹄开,滚滚銮铃动地来。头目一名前面走,喽罗数十后边排。刀枪密密威风重,人马纷纷杀气来。走出吹台山脚下,一声大叫震悬岩。
嗯!前面的慢走,留下买路钱来!
放开劣马就扬刀,拦住前边不放饶。押解官员心大骇,说声不好纵鞍鞒。喝声强贼休无法,我是钦差近圣朝。尔等若然无道理,天兵征剿罪难逃。那员头目心中怒,勒马睁睛仔细瞧。一见囚中双母女,重重喜色上眉悄。
啊唷妙呀,这倒有些意思,夺下囚车便了。
中年妇女也端庄,翠鬓如裁俏面颜。可爱多娇年少女,真是个,天姿国色世无双。某家得个中年妇,愿以佳人献大王。今日巡风来得好,做一个,洞房花烛好风光。一边喊叫哈哈笑,分付喽罗快逞强。几座囚车都劫下,回山讨赏吃黄汤。一般响马齐声应,抢劫囚车慌更忙。头目提刀朝下砍,钦差只得把鞭扬。手无利刃难招架,血染刀锋一命亡。护送官兵齐喊呐,随行千总共彷徨。腰刀乱砍明如水,战马齐催猛似狼。大喝强人休动手,钦差擅杀罪难当。吹台草寇施英勇,千总诸员带了伤。血溅层巅真可叹,尸横曲径实堪伤。败兵几个无投奔,撇下囚车走得忙。头目一观称不好,如飞撇马下山冈。这番放走残兵卒,惹动天兵没主张。且说且行忙拔步,弓弦响亮走飞蝗。数名兵卒俱皆死,头目回骑看细详。只见那,喽罗踊跃称神武,下马挥刀喊似雷。几辆囚车都打破,内中现出二蛾眉。尹氏夫人魂魄散,长华小姐泪珠垂。浑身铁锁纷纷落,手脚放松好作为。大众强人朝上走,一个个,牵衣扯袖笑容堆。夫人一见重重怒,含泪悲呼皱柳眉。
!山林的草寇,少得狂为,俺本一品夫人,岂被你玷辱!
言完不觉放悲啼,扯着多娇要跳溪。仆妇丫头齐喊叫,上前拖住后边衣。夫人小姐休如此,保重身躯莫跳溪。解到京中都是死,不如就会大王爷。若蒙留在山中住,也免刀头丧此身。头目一观呼不好,今日功劳化作虚。大众强人齐并力,上前拦住笑微微。
话说吹台山头目单洪,当下把夫人小姐推在一处。喝令喽罗杀死一班男仆,将那些丫鬟仆妇各自领去为妻。众人乱喊道:将爷,尔好生不公,把这残花败柳分下我们,留下国色天姿的自家受用。单洪喝道:大众的喽罗,这个女娘要献上大王爷的,怎说某家独占?还不快些领他们下去。
一般喽罗不多言,乱乱纷纷赶上前。才见一人拖仆妇,又观几个抱丫鬟。各人自去寻花柳,不管夫人小姐缘。头目欣然忙上马,亲推小姐转山巅。长华想要施武艺,寸铁全然不在前。意欲暗施玄女法,谁知失却那真言。只因一路心悲切,忘却神书念不全。无可奈何寻别计,泪如雨下暗心惨。
啊唷皇天呀,使我怎生区处?
梦游圣庙拜金容,玄女娘娘恩德隆。传授神书和妙法,令奴习学在胸中。谁知今日逢强寇,忘却真言气力穷。如若娘儿同尽命,辜负了,少华临别托重重。不如且到高山里,看个机关展展胸。奴若不,手刺大王行此事,从今何必作英雄。愿能占任温州地,他日招兵好立功。小姐心中存主意,登时杀气锁眉峰。单洪大悦忙催马,得意洋洋要请功。转过分金亭子外,已临聚义正厅中。叩头禀上巡风事,特献佳人伴主公。留下囚中双母女,其余分散不须穷。中年之妇由恩赐,美貌裙钗请敕封。愿大王,翡翠衾中偕凤侣;愿大王,芙蓉帐里醉春风。今朝一纳夫人后,积玉堆金不脱空。头目言完连打拱,少年寨主笑溶溶。
啊唷妙呀,多谢将军的美意了。如此说来,尔娶她之母,我娶她之女,孤家倒要叫尔为泰山了。且令进来看看,她做得起押寨夫人么?
叫声传入女婢娟,拥进高山大寨间。但见外边人接应,推进了,中年少艾两红颜。这一个,云鬓花容年正少;那一个,缟衣素服貌偏妍。入厅不跪齐端立,怒气冲空不肯宣。寨主看完心暗赞,好一个,龙姿凤表女红颜。细观此女非凡相,真正是,有福之人贵自然。想罢欠身微出座,春风满面口开言。
嗯!尔们母女因何犯罪,经过此山?既见孤家,从直说明缘故。
被擒母女见追求,不觉伤心痛泪流。未答言时先举目,看一看,山中寨主怎来由。但见他,黄金铠甲身中挂,扎额平分龙两条。金线细盘红箭袖,征衣轻罩锦云袍。粉底乌靴斜踹足,琼田宝带半垂腰。左边暗佩青锋剑,有首明悬金背刀。结束鲜明奇打扮,生成英伟美丰标。桃花娇面生红晕,柳叶长眉露翠微。眼映秋波横俊俏,鼻悬玉胆倚琼瑶。朱唇一点樱桃小,粉颊双含颜色娇。端坐虎皮交椅上,分明是,待时而动一英豪。夫人看罢山中客,不觉惊疑三两遭。
啊唷奇哉!如何当时英雄,竟伏于草莽?
看他如此美丰神,岂是根基在绿林。不但生成豪杰貌,更兼还有帝王形。莫非元运应该绝,正出兴亡定霸人。我想适才头目语,要将吾女献成婚。今观这位山中主,配得我,亲生娇女膝前人。想当初,长华落草多佳兆,满室香风仙乐鸣。况复生成如后貌,参差犹是未联婚。今朝山寨逢英杰,莫是姻缘在此人。他若果然成好事,妾身只得就应承。招兵买马君山寨,有一日,围困燕京讨佞臣。若得报仇和雪恨,那时解甲顺明君。仗着我,女儿女婿双英俊,做个经天纬地人。尹氏夫人思此事,心中死念退三分。秋波不觉泪纷纷,向上含悲叫寨尊。妾本尹家门内女,云南总督一夫人。丈夫征伐朝鲜国,困陷番兵不转京。只为奸臣行毒计,陷人为叛奏朝廷。当今幼主无分晓,拿解全家问典刑。路过吹台山一座,便遭相劫入深林。若蒙好汉留仁义,母女深沾活命恩。年少寨尊闻此言,一声嗟叹泪淋淋。
咳,伤哉!我亦被人陷害,故此潜入山中,不意夫人同遭此祸。
久闻总督是忠良,血战三年定远邦。不意征东遭陷害,奸臣作弊谮君王。既然今日来山寨,皇甫夫人可免伤。既在绿林为好汉,少不得,替天行道正纲常。孤家欲得行相放,怕只怕,部下喽罗要逞强。我看千金容貌美,真正是,后妃之相贵非常。孤家须作山中主,未有婚姻在正房。如若夫人心肯允,今朝一语结鸾凰。洞房花烛成亲后,我就终身奉岳娘。若论此山非别日,孤家算得一君王。山珍海味三餐饭,蜀锦杭续四季裳。如若夫人常在此,必然朝夕得安康。寨尊言讫微微笑,尹氏良贞暗忖量。半晌沉吟方启口,英雄在上听端详。妾身只此裙钗女,要配风流俊俏郎。今见寨主佳品格,愿将吾女结鸾凰。长华愿作君家室,莫使狂夫辱彼娘。如是相欺清白者,尹良贞,愿甘一死到冥乡。夫人说罢心悲切,喜动英雄山内王。立起身来忙拱手,叫声岳母请登堂。夫人上座容相拜,小婿恭参礼正当。尹氏良贞方款步,旁边气坏女红妆。柳眉放皱花容变,洒泪无言暗叫娘。啊唷母亲呀,纵然寨主貌英奇,岂可将儿就许伊。父在番邦无信息,弟逃异地少家居。况无亲命和媒证,怎把婚姻两字提。不但女身伤节操,更兼草莽失闺仪。今朝此事难成就,奴只好,事到临期丧了身,我看寨主真俊杰,料然不把母相欺。若然果到实难处,只得将娘托与伊。然后在山寻一死,清名留与世人题。长华小姐沉吟毕,壮志冲空泪满衣。尹氏夫人偷眼看,暗嗔娇女太痴迷。若然嫁了山中主,倒只怕,还要昭阳执母仪。尹氏良贞心暗想,英雄寨主笑微微。上前就正金交椅,举袖连称请正居。足踏花毡行大礼,手拈锦袖动龙衣。夫人不觉心悲喜,手挽英才立起身。整整衣襟开口问,英雄请把姓名题。年少寨主长吁气,坐下方才细告明。孤本姓韦名勇达,今年十七愧微身。父亲因被奸臣害,死活无凭音耗虚。逃到山中为寨主,意思要,替天行道立根基。夫人见说沉无答,只听厅前草寇齐。约略十余头目等,呼声寨主莫迟疑。今朝就此成花烛,免使参差误吉期。后寨不须铺设过,现成酒席可摆齐。寨主故意凝眸看,偷把千金仔细窥。含笑连声言肯否,孤家是,任凭吩咐总遵依。长华小姐蛾眉皱,红泛桃腮把首低。轻喝一声奴不愿,寨尊休问是和非。英雄见说微微笑,满面春风立起身。吩咐合山头目等,你们打点莫迟疑。洞房铺设先周备,花烛华筵又摆齐。今日孤家婚正室,必须要,各人尽醉烂如泥。单洪巡哨功劳大,赏你黄金共战鞋。他日若逢良女子,那时当配你为妻。将军慎勿生嗔怒,她本是,诰命夫人不可欺。头目帐前称得令,下厅整备不须提。虽然未得成私愿,金帛相酬不算虚。当时寨主传退下,亲随簇拥显威仪。几声金鼓成新套,一片香风展大旗。小姐夫人同入内,寨门开处影离离。众人整备成花烛,宰得猪来又杀鸡。寨外大门红锦幔,厅前双扯绿罗旗。隐隐纱灯摇灯影,纷纷宝烛照通衢。忙忙只等完婚礼,好似银河七夕期。闹热丛中休用笔,要观详细下卷提。
第三卷
第九回 韦寨主裙钗结义
陈寅恪评:今人所以不喜读此书之原因颇多,其最主要者,则以此书思想陈腐,如女扮男装、中状元、作宰相等俗滥可厌之情事。然此类情事之描写,固为昔日小说弹词之通病,其可厌自不待言,寅恪往日所以不喜读此等书者,亦由此故也。年来读史,于知人论事之旨稍有所得,遂取再生缘之书,与陈端生个人身世之可考见者相参会,钩索乾隆朝史事之沉隐,玩味再生缘文词之优美,然后恍然知再生缘实弹词体中空前之作,而陈端生亦当日无数女性中思想最超越之人也。夫当日一般人所能取得之政治上最高地位为宰相,社会上最高地位为状元,此两事通常皆由科举之途径得之。而科举则为男性所专占之权利。当日女子无论其才学如何卓越,均无与男性竞争之机会,即应试中第,作官当国之可能。此固为具有才学之女子心中所最不平者,而在端生个人,尤别有更不平之理由也。(编者按:以下省略)然则陈氏一门之内,句山以下,女之不劣于男,情事昭然,端生处此两两相形之环境中,其不平之感,有非他人所能共喻者。职此之故,端生有意无意之中造成一骄傲自尊之观念。此观念为他人所不能堪,在端生亦未尝不自觉,然固不屑顾及者也。如再生缘第三卷第九回云:“已废女工徒岁月,因随母性学痴愚。芸窗纸笔知多贵,秘室词章得久遗。不愿付刊经俗眼,惟怜(寅恪案,坊间铅印本“怜”作“将”,似更佳。)存稿见闺仪。(此节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下册第七章第四节已论及。)”可见端生当戏写再生缘时,他人已有不安女子本分之议论。故端生著此一节,以示其不屑顾及之意。“因随母性学痴愚”之语,殆亦暗示不满其母汪氏未能脱除流俗之见也。(《论再生缘》)
诗曰:春园射柳续前媒,鸾凤分行孰可哀。玉诏催婚偕国戚,冰心守节弃妆台。
已伤弱质难逃世,犹幸奇才可夺魁。今日天公翻变化,龙门好趁一声雷。
季冬时节雪花飞,砚墨凝冰火不离。每怯西风穿户牖,常看晓日照庭扉。梅花破腊年光近,书卷娱情景物移。已废女工徒岁月,因随母性学痴愚。芸窗纸笔知多贵,秘室词章得久遗。不愿付刊经俗眼,惟将存稿见闺仪。《再生缘》,编来不觉交三集,且续前文尽兴余。上集曾云逢草寇,吹台山下劫囚车。少年寨主成花烛,头目纷纷内外驱。酒席备齐专等候,书中且把寨尊提。
话说韦寨主退归后寨,早有兵丁献茶。大王爷便呼退下,亲把两杯递与夫人小姐。
言笑擎杯递手间,俊眼偷观将对面,低声相问欲抚肩。叫声小姐休如此,撇去愁烦住本山。既是相逢缘分重,况且岳母许金言。孤家与你皆娴武,何惧他年事不全。若得招成人共马,遇时而起下朝鲜。救回岳父明冤枉,骨肉团圆万事完。小姐聪明详就里,你何须,春山不举羞花颜。英雄言讫微含笑,小姐生嗔默默然。柳叶眉边羞晕起,桃花脸上怒容添。香茶不接低头坐,一片雄心未肯甘。寨主见时心暗敬,停杯回步就开言。
嗯!外边的兵军,传谕众家头目:聚义厅慢排花烛,侯我旨下再作主意未迟。尔等赤各人取便,少刻再来伺候便了。
众军应诺就传闻,头目纷纷议论声。花厅酒筵俱已备,如何传谕又消停。莫不是,厅前未及成花烛,寨主先携入绣衾。只分明,年少风流贪美色,不曾交拜就成亲。休言群寇猜疑事,且表英雄韦寨主。四顾无人忙进步,上前呢呢语低声。夫人小姐休疑虑,莫将吾,当将强梁草寇们。适恐众人相触犯,因而假作娶千金。明知宦室名门女,岂嫁山中草莽人。故意这般相试探,谁知道,千金果是抱冰心。今朝只得分明说,免使芳怀欲丧身。咳,夫人呀,家君职授总兵封,吾父称名号振宗。吾本是,假姓韦来真姓卫,松江府,华亭县内是家中。勇娥两字闺中讳,不是男身是女容。从幼母亡随叔婶,熟娴武艺与针工。父亲只为云南远,留我存于故里中。皇甫督台因奉旨,表姑夫,荐奴家父共征东。父亲只为家资薄,意中要,干立功名再显荣。不道中途遭惨祸,家君与,督台同陷外邦中。山东巡抚为仇怨,竟把虚言奏九重。天子虽然明圣主,怎当得,满朝奸党暗天蒙。竟将良将为谋反,两路差官不放松。未到江东先有信,那其间,奴家闺阁早知风。婶娘叔父虽然好,事到疑难不肯容。俺本是,生长将门奇女子,岂甘束手等钢锋。便同老仆名尤慎,女扮男装去避凶。马不停蹄行昼夜,投亲要向浙江中。深闺十七裙钗女,岂有旁人识我容。大胆直行无畏惧,巴得个,成名跨海去征东。谁知路过温州地,一伙强人在此冲。为首一人名蹇虎,带领着,喽罗数十要行凶。韦勇娥,随身暗佩双金锏,到此如何肯放松。先杀吹台为首贼,回骑复又击群凶。喽罗无主齐降服,迎我为王在此中。年老家人遭此故,全仗我,有才女子自调停。恐防诸寇生他意,女扮男装不透风。道寡称孤如帝王,礼贤下士做英雄。部前将士心俱服,都说道,定要真龙夺假龙。因此在山多安乐,广招豪杰制刀锋。立心要破朝鲜国,好报亲仇畅此胸。不意巡山逢押解,喽罗得罪望宽宏。洞房花烛何曾实,凤友鸾交尽是空。已负夫人心见爱,又遭小姐怒填胸。勇娥身到疑难处,只得从头诉曲衷。啊唷夫人呀,只道山林一莽夫,可怜同道受风波。眼前不是奇男子,我本华亭卫勇娥。说到其间容惨淡,女大王,英雄双泪落如梭。夫人小姐心惊喜,立起身来问若何。仔细观瞧窥凤履,周围察看动秋波。良贞扯住连声问,贤寨主,还是真来还是讹。看尔这般奇品格,怎生反说女娇娥。英雄女子微微笑,暗启樱桃悄悄呼。小姐夫人如不信,待奴脱下这乌靴。一看便知男与女,言讫将身坐榻旁。玉手纤纤举起足,乌靴脱下映灯光。白绫扯去知多少,方露红鞋脚一双。绣履犹存三寸小,红莲两瓣踏潇湘。夫人小姐心方信,实在是,悲喜交加意更忙。尹氏良贞携玉手,泪盈盈,回身同坐象牙床。叫声卫府千金女,不意英雄是改妆。皇甫门中遭惨祸,囚车押解上京邦。吹台山下逢强寇,幸得厅前见大王。因睹芳容心敬爱,故将此女许才郎。谁知内有希奇事,却是千金改扮妆。如此周全我母女,相逢今日感非常。羡煞尊翁洪福大,何愁冤枉不能扬。妾身皇甫门中事,倒只怕,还要高才小姐帮。尹氏夫人言及此,泪如雨下染千行。长华小姐悲加喜,顷刻花容复照常。翠眉喜色微微动,粉颊春风淡淡香。玉手执灯低首看,赞一声,尖尖凤履可人肠。春纤扯住宫袍袖,挥泪长吁道细详。
啊唷女中的豪杰,你何不早说情由,也免得我许多转折。
可怜一旦遇凶灾,父陷朝鲜不转来。骨肉分离真可叹,死生未报实堪哀。一样被冤逢此事,羡君竟得踞吹台。长华也是忠良后,不能够,避害全身展展才。今日入山逢俊杰,欲将微命赶泉台。何期不是真强寇,女扮男装到此来。可敬可悲还可叹,长华服煞女英才。勇娥小姐微微笑,只无非,仗着平生武艺来。奴本孤身容易走,千金有母怎分开。今朝既到山中住,少不得,买马招兵尽壮怀。他日征东同救父,做一个,女中豪杰有奇才。奴不幸,先母早亡无训教。到如今,凄凉独处每伤怀。幸逢小姐尊堂至,奴也可,诉诉冤来叙叙哀。愿拜夫人为继母,荣叨小姐比同胎。倘然不弃孤寡女,愿此传言把筵排。尹氏夫人心大悦,长华小姐笑盈腮。良贞含笑称多谢,妄自称尊却不该。奇女说声何妨碍,登时传语坐厅台。咚咚画鼓声初起,荡荡红旗影乍开。十二近丁传进见,聚义厅,居中坐下女英才。纷纷头目挨班进,参见完时两下排。惧怕尽皆垂手立,端严不敢把头抬。大王坐上开言道,花烛华筵今已排。头目跪称齐备了,英雄女子把言开。
话说卫勇娥传齐头目,分付道:皇甫夫人的小姐,因无父命,决意不从。孤家深敬其节烈,不便勉强她成婚。故此拜认夫人为母,与长华小姐结为兄妹。今日花烛之筵,就当认亲之酒。
众家头目尽心惊,寨主如何恁老诚。花烛酒筵俱已备,却缘何,轻轻放过女佳人。真正是,开基皇帝行仁政,女色从来不在心。我等深欣逢圣主,好生准备作功臣。一齐伏地呼千岁,寨主神明合众心。就此排筵相伺候,好相邀,夫人小姐出高厅。言完即刻排香案,先认亲来后奉杯。请出夫人和小姐,女大王,足登红毯礼殷勤。龙袍低拂金环动,宝带斜拖玉鸣。香烛之前行大礼,躬身八拜叫慈亲。孩儿不幸娘先丧,孤苦无人训此身。今日厅前参继母,愚男深喜得亲人。眼前照拂无烦恼,日后调停要事亲。其女言完心惨切,英雄有志忍啼痕。夫人一见心欢悦,半礼相扶抬起身。低唤孩儿休过分,妾身尚感救残生。今朝既认我为母,自合顺心若嫡亲。挤扰高山深抱歉,就中还是义看承。勇娥拜过夫人后,复让旁边女俊英。已认母亲须认妹,孤家叨作长兄称。从今同处无疑忌,兄妹须当要一心。皇甫千金微启口,说一声,穷途母女感高情。移凤步,动仙裙,同立红毡拜大盟。一个是,凤表龙姿奇女子。一个是,金貂玉带美将军。香花灯下同行礼,罗绮丛中共拜神。配合正如兄与妹,威严浑似后和君。姓名年月从头诉,拜罢抬身兄妹称。寨主传与头目等,齐参小姐与夫人。一班强寇同参拜,尹氏良贞叫起身。谒见完时排酒席,摆开桌子献汤羹。夫人独自居中坐,兄妹双双左右分。二席东西诸寇坐,登时上下饮杯巡。绿罗旗下香烟绕,红锦簇中绮席陈。绛烛高烧花烂漫,玉颜半掩醉酩酊。酒阑席散方才起,众喽罗,扣鼓鸣锣敲二更。寨主出厅骑宝马,盘查山口及深林。众多头目齐随后,簇拥英雄到处行。一见官兵尸首满,女大王,立传士卒掩亡灵。石子灰瓶加准备,地雷火炮急调停。从今日日操兵马,防备官兵到此征。头目喽罗称得令,巡山已毕始归厅。登时后寨铺床帐,小姐夫人共一衾。卫氏勇娥仍独睡,名称兄妹不能亲。一宵无事天光晓,红日高升照寨门。先唤丫鬟和仆妇,进来伺候不留停。锦瑟瑶琴俱流泪,恨杀喽罗近了身。既在山中无可奈,少不得,轮班出入尽心勤。夫人就此居山寨,眼下风波可免惊。朝夕思夫虽痛泪,幸亏得,膝前两女尽欢心。长华小姐心方定,权把浮踪寄绿林。幸遇勇娥为义姊,百般厚待胜如亲。同将神咒殷勤读,准备他年救父行。月夜舞刀悲壮志,山前比武逞英雄。勇娥小姐真豪杰,皇甫千金亦俊英。彼此不分亲与疏,同心合意在山林。女大王,扯旗大把招兵马,要纳诸州有勇人。豪杰纷纷来聚会,英雄队队纳花名。刀枪密布如罗网,旗帜高标立阵门。打听得,现任知州贪势利,不申冤枉害黎民。替天行道从来说,要学梁山宋公明。夜领英雄三四十,跳城杀进大鸣金。知州杀死何须说,府库赃银倒个清。百姓人家俱不犯,依然暗遁入山林。从今声势传千里,尽说吹台出霸君。污吏赃官皆害怕,人人防备赛公明。佑民保国申冤枉,改恶为良做好人。好一个,智勇双全奇女子,轰轰烈烈独扬名。只待招尽英雄将,便向朝鲜救父亲。住表吹台山内事,且谈押解败残兵。
再说那些护送的军士,早已逃脱了几个,如飞回报。荆州府的太守,立刻申详上司。湖广巡抚大惊失色,一面飞报进京,一面差官兵征剿。女大王义旗已扯,索性大开杀戒,逢人便砍,得计便施,只杀得官兵个个亡魂丧胆。这且按下不表。再说刘奎璧住在云南,十二月将尽,接着了父亲家信,已知皇甫敬投降外国,钦差湖广拿解等事,不觉心中大悦:啊唷妙呀,好一个父亲,竟然干成大事。
出言一荐就征东,断送亭山皇甫公。再把亲书通个信,便教拿解入京中。虽云严父多智足,还仗同胞掌正宫。若不是,姐姐燕珠为国后,刘门何得有威风。今朝有此滔天势,不怕那,孟氏千金上了天。奎璧暗思心喜悦,且谈进喜已知风。惊慌暗叫如何好,皇甫门中一旦休。叛逆重情害九族,少华公子祸无穷。只今拿解王都去,止不住,引颈餐刀染血红。误煞我家贤郡主,也只好,另配婚姻苦在胸。进喜愁烦私告母,江妈吓得似雪轰。连连跌足心中急,道是如今一旦空。此事非轻难隐昧,还宜入内诉情衷。江妈思想偷弹泪,忙进香房绣户中。只见多娇刘燕玉,半开箱盖立从容。春尖斜执相思扇,前后观瞧别恨浓。长叹一声情切切,低头半晌泪纷纷。奶娘一见心中苦,喜得无人在房中。走进前来忙扯住,轻轻启口说情由。啊呀,我的千金啊!报尔一个凶事信,言去从头说一回。兰房吓到女娇娥,盈盈翠黛登时没,簌簌珍珠顷刻垂。悲唤一声奴苦命,柳腰招展倒罗帏。奶娘着急忙相叫,郡主悠悠气复回。手掩香腮斜靠枕,芳心如裂更伤悲。
啊唷皇天呀,我刘氏燕玉好生命苦啊!
因思夜梦母亲言,故此倾心做此番。不意复遭如此祸,东征有失陷朝鲜。朝廷偏听旁人语,竟把忠臣当了奸。拿解全家都问斩,叫他怎脱这其间。哥哥如此行奸计,倒只怕,下有神来上有天。低声痛泣难明说,暗叫郎君实可怜。一自花园得信物,音容阻隔日如年。自伤薄命原同纸,敢倚严亲势若山。私放郎君因母命,蒙君画扇定良缘。阴灵托梦非虚语,大胆轻身到后园。不意善门该破败,奸人得志好人蹇。君家如若先逃走,还可相会后团圆。倘被钦差拿住了,法场废命更何言。啊呀郎君啊,你如一命死归阴,燕玉终身怎主张。孟小姐,父母许婚行过聘,若还守节可声扬。奴家为尔私相订,执证无非一奶娘。父母不知仇又重,怎能心事诉高堂。丽君守节真容易,燕玉全身怎主张。去世的母亲啊,女儿如此受艰辛,嫡母偏承两样心。陪伴惟存江奶母,终身之事费调停。感蒙来托南柯梦,故向花园去会君。画扇香罗留信物,此身已属少华门。谁知好事多磨折,皇甫全家要受刑。既是不能偕伉俪,阴灵何故哄亲生。到如今,少华公子将拿解,眼见良缘不得成。左右为难难杀我,叫孩儿,无能女子怎调停。若还留此残生在,少不得,父母他年要定亲。奴也是,王后妹来侯爵女,断不肯,无羞无耻又重婚。如其一命归阴府,反被人谈为甚因。生母纵然辞了世,还该保佑我终身。如今一旦风波起,燕玉微躯待怎生。啊唷,奎璧畜生呀!你本侯门富贵家。因何做事这般差。夺袍不遂风流愿,几次生心害少华。诬陷忠臣为反叛,害得他,一门都要丧黄沙。王亲势大人人伯,倒只怕,天理昭彰把罪加。一报还须回一报,我家定要像他家。愿祈神佛垂怜念,救救英雄免我嗟。郡主芳心思到此,香喉哽咽泪如麻。乳娘江妈忙相劝,罗帏安慰女姣娥。郡主啊,你是聪明伶俐人,切休伤感损芳神。想其进喜南柯梦,还望于中有救星。况观少华公子貌,宛然仪表出人群。必然有个升腾日,难满灾消遂此心。他若非,上界天星来下降,为什么,神人托梦预先闻。千金莫作为他伤,画扇良缘指日成。郡主闻言愁略解,绮帏无语动幽情。桃花腮上全消晕,柳叶眉边愁带频。回忆才郎情切切,转伤薄命泪淋淋。但愿应得南柯梦,免使香闺怨一生。住表姣娥刘燕玉,且谈顾氏老夫人。闻知皇甫门中事,也觉心中怒气平。夜膳过时房内坐,拥炉隐几静沉沉。忽见奎璧掀帘进,母子闲谈坐片辰。顾氏夫人含笑道,如今残腊过新春。今年我宅多兴旺,人口平安福又增。姊姊正宫为国后,爹爹朝内作王亲。若然到了三元后,搭座花楼放放灯。闹热几天聊尽兴,也教不负好光阴。夫人言讫添欢喜,公子微微笑两声。虽说我家时运旺,孩儿尚且受欺凌。侯门媳妇遭人夺,有甚容颜再放灯。顾氏道然真不错,皇甫敬,全家已欲解都京。丽君十五青春女,父母应当另许亲。如是我儿心里愿,消停说合待明春。此时大悦刘奎璧,手扯娘衣叫母亲。孟宅千金才貌美,岂不闻,云南府内有芳名。孩儿不娶尚书儿,老守孤帏过此生。如若母亲怜念我,这桩大事快调停。必须暗诉宫中姊,转奏君王请旨行。圣旨一来非小可,孟家父女必应承。娘亲若肯从儿意,早写亲书寄掖庭。顾氏夫人言道是,明朝立刻遣家丁。着他竟递严亲处,托父将传姊姊闻。奎璧见言心大喜。欢呼踊跃顾夫人。今宵写下亲书札,就遣家丁星夜行。铺好花笺磨了墨,剪来烛焰照窗明。便邀顾氏居中坐,彩笔高擎献母亲。骗得夫人心内喜,登时举笔写书成。上呈书奉中宫后,恭候金安近况宁。深仗提携荣九族,衰年父母受皇恩。名虽母女关情切,分有君臣阻隔深。只为春间奎璧弟,青年十六未联姻。闻知兵部尚书府,有女名称孟丽君。三五青春才貌好,便央煤妁去求亲。谁知已有冰人在,总督之儿也恳婚。司马孟公生一计,春园射柳比输赢。三箭射中披袍去,即日行盘便定亲。谁道两家俱中式,孟尚书,趋承现任慢刘门。竟将闺女婚皇甫,臣弟羞惭不肯争。怒气难消将作病,母亲观此欠安宁。今闻皇甫图谋反,拿却全家问罪名。皇甫少华如正法,孟家之女必重婚。丽君理合归臣弟,伏乞娘娘作主分。转奏君王龙座下,恳求圣旨赐谐婚。如蒙皇后垂怜念,母子衔思铭刻心。老母敬书求御览,灯前亲笔奉宫庭。夫人写罢从头看,几字相遗言不明。复点两只明绛烛,低头复又细誊清。暮年眼目难如旧,气骂孩儿累死入。写完即与奎璧看,婆娑两眼转昏沉。刘世子,接来就在灯前视,念过连称谢母亲。向上躬身忙作揖,多蒙亲笔写书文。这封书上中宫后,一定良缘可玉成。慈母之恩无可报,娶一个,贤良媳妇孝双亲。夫人见说微微笑,连叫痴儿可放心。姐姐驾前言几句,冤家就去做新人。如今还谢生身母,倒只怕,做了亲时变了心。不想父母恩德重,枕边言语必然听。任教媳妇欺尊长,你护妻儿不敬亲。奎璧笑称何出此?孩儿是,知书达礼孝心人。言讫忙忙封了信,娘儿谈笑到更深。天明即唤家人去,赏给盘缠数十银。锦帕封书多紧密,休教遗失在行程。外书一纸同携带,报到皇都国丈门。日夜起程须趱路,限期月半到京城。家人奉命忙收拾,万里云南昼夜行。不表刘侯门内事,且谈司马府中因。
话说孟尚书夫妇,一自皇甫总督起身之后,心中亦着实牵挂。不料腊月尽期得了京报,已晓得皇甫敬投降外国,到江陵县拿解合家等事。只吓得魂飞魄散,心惊胆裂。
尚书夫妇意彷徨,背地伤心泪两行。箭射宫袍行过聘,只说是,平安无事结鸾凰。少华生此非常貌,为怎么,命运流连恁不良。火内方才逃得命,刀头又要入冥乡。此番大料难相保,要救除非劫法场。皇甫空为媳妇婚,孟家枉自选东床。一场好事成虚梦,爱女终身怎主张。谋反重情非小可,如今瞒住女红妆。少不得,另选风流坦腹人。夫妇暗思心惨切,叮咛儿媳莫声扬。恐防小姐知消息,又要闺中自痛伤。复嘱中年苏氏母,瞒住了,丽君小姐映姑娘。恐其映雪通风信,传到千金反费商。合家因此全不说,绝无消息到兰房。且谈闺阁多才女,常忆东征事一桩。闻说朝鲜多利害,未知边外怎样忙。常差女婢求京报,司马相瞒反见藏。但说报中无别事,不须小姐看端详。忧怀无限悲伤事,自怨红颜薄命多。恨只恨,命乖张,难向堂前问父娘。俯首沉吟凭静案,凝眸展转倚深床。红笺裁罢聊执管,白雪飞时暂举觞。愁入素心风动絮,梦回罗帐月当窗。春消楚雨花容瘦,恨锁巫山翠黛长。自结姻亲添远虑,倒不如,消停慢慢选才郎。今增多少疑难事,反觉终朝意绪忙。小姐时时心暗虑,苏娘也觉动愁肠。自从梦订三生约,一片心归皇甫郎。三炷天香朝夕拜,愿祈保佑得安康。虽然闺阁同相伴,难向千金诉曲肠。无非是,对蹙娥眉长叹气,各人心事各人藏。住谈孟宅香闺事,且表平江避难郎。
话说皇甫少华,自到熊家已有两月。他本是英雄之性,哪经得拘束之苦?
终朝闷坐思无了,愤气冲空不得消。一盏孤灯陪夜榻,满庭残雪映轻绡。伤心已感年华改,弹泪偏逢梓里遥。这日对窗方独坐,思前想后皱眉梢。啊唷,母亲贤姐呀,江陵一别我逃灾,谅必钦差已到来。谋反重情应正法,一定是,全家押解上京台。少华枉作奇男子,难救萱堂姐姐灾。今日安然熊宅住,未知道,母亲怎样受悲哀。咳,燕玉芳卿呀,小春庭内见芳容,放我逃生反背兄。画扇遗卿情不薄,香巾赠我意情浓。婚姻私订全无证,义有深仇要论公。处世并非愚贱女,出身偏在恶人中。谅来兄长行奸计,妹亦应知就里中。尔母早亡无力量,自然难以劝亲兄。我家虽被伊家害,少华亦,不怪芳卿礼欠通。但是他年能得第,少不得,报仇要杀父和兄。姻缘大抵成虚梦,画扇香罗尽是空。可惜此情无可诉,不能鸾凤两和同。
咳,我皇甫少华何故这般颠沛?已是十六之躯,一事未能成就。
夺袍方始定良缘,聘下多才孟丽君。宿在花园逢燕玉,又将画扇订前姻。谁知不得成佳偶,到如今,已作逃灾避难人。倒只怕,待得功名成就日,二妻早在别家门。英雄虽不图欢乐,羞辱之心转未平。可怜我,父在朝鲜难救援,母归牢狱不随行。俺本是,生于世代功臣后。反叫人,竟作奸邪反叛门。想少华,久抱忠心思报国。到如今,空怀赤胆也无名。虽然兄嫂多关切,我却心中反不宁。啊唷皇天呀,恨我空生十六年,人间大事未能全。忠贞孝意休提起,伦理情常不必言。四季衣衫怎生受,三餐茶饭意何安。冤沉似海无能报,恨只恨,我与仇家共戴天。皇甫少华思到此,一腔悲愤拔龙泉。青锋三尺方离鞘,来了英雄美少年。惊唤一声休短见,上前抱住问情端。啊唷贤弟呀,为甚事情寻短见?少华一见泪沾衣,掷下青锋把首低。熊浩相携同入座,低呼贤弟怎痴迷。此身要干无穷事,何故轻伤七尺躯。请把衷情从直说,愚兄与你话心机。少华公子长吁气,半晌无言细告伊。恩兄呀,弟已今当二八年,闲居尊府怎生安。叨蒙兄长相关切,两月留居照拂全。叨扰原来心倍歉,深怀父母不能安。为今之计难藏隐,意欲山东走一番。打听父亲生共死,得知实信始安然。如今闷坐书房内,想到恩仇心痛酸。不识恩兄垂允否,弟思冒险过边关。若然救得家君返,也不枉,皇甫门中有一男。公子言完心惨切,泪如雨下湿红颜。英雄听罢长吁气,双皱眉头意不欢。半晌沉吟方启口,请君今日听吾言。此时你若山东去,岂不知,画影图形躲避难。欲待留居三两载,深知尊意不能安。功名富贵犹还可,似这等,父母冤仇怎戴天。不但君家心恼闷,熊友鹤,时常也要怒冲冠。试观东海朝鲜国,左道旁门不等闲。我等后来如用武,建功立业料应难。要思征灭朝鲜国,除是能得异术传。熊浩既然为武举,自应效力走江东。虽无纬地经天手,已立封侯拜相言。趁此正宜全国事,我岂肯。平江闲住待流年。今朝尊意甘当苦,不若同君去访仙。闻说武昌城内事,近来百姓尽传名。打从黄鹤山前过,见着神仙住山边。或听传杯相饮酒,或闻对语共论谈。人走近时全无影,不识楼中是甚仙。我想昔日曾寄迹,费文,身登黄鹤上升天。莫非有意传仙法,故在楼中变化观。况且省城离不远,与君同去做神仙。诚心何用跟奴仆,步履同游黄鹤山。倘遇一朝真会意,拜求指示扫烽烟。未知尊意相同否,只要心虔事必全。熊浩说完此一事,少华惊喜谢高天。感兄不吝千金教,如此分明是好言。既是仙源惟咫尺,弟当独走去寻仙。贤兄家务烦心绪,岂可相抛到外边。嫂嫂独居难料理,还当兄长共盘桓。少华跋涉该辛苦,兄欲同行弟不安。熊浩见言惟冷笑,登时变色便开言。我因贤弟真知己,视作同胞两不嫌。何意相依经两月,仍然当作莽夫看?英雄志愿堪成就,儿女恩情岂挂牵?若是君家如此说,小孟尝,县中绰号是虚言。明朝与你同行走,我就是,败产亡家亦等闲。劝你从今休顾忌,弟兄情义实相关。英雄言讫双抛泪,公子抬身跪足前。伏乞恩兄须恕罪,无知愚弟出愚言。蒙君相待无嫌忌,我岂多心更乱谈。实为尊家惟嫂在,怎因朋友弃田园。既承关切情如此,岂有孤行走访仙。熊浩正容忙答礼,连称不敢逆尊颜。当下两人斟酌就,准备同游黄鹤山。豪杰起身忙入内,告知娘子这情由。求仙不论迟和早,只在今朝走一番。徐氏沉吟开口道,妾身怎敢擅相拦。但愁家内无人管,内事权时外事难。熊浩回言无所碍,待我分派不愁烦。内边自有贤妻子,只要你,谨慎公明就万安。再托岳翁常到此,相帮料理可从宽。吕忠不去随盟弟,也可留他在此间。观彼老诚能办事,亦堪指使管家园。寻山访道功夫大,难把归期向你言。或者有缘能会面,倘然无份就回旋。贤妻本是温良女,岂不望,夫主成名你显然。但愿此番能遂意,一堂欢庆又团圆。贤良娘子心中悦,夫主功名理正然。但虑妾身怀着孕,临盆不识女和男。此中凶吉无分晓,未知道,可得平安候你还。熊浩皱眉惟点首,答言凡事总由天。贤妻自己加珍重,生死何须预出言。家业有余还富足,广行善事济贫寒。倘能产后身无恙,休论临盆不是男。娘子低头称正是,春尖偷把泪珠弹。一宵无事天明亮,打点同行去访仙。改换布衣和小帽,一条鸾带拴腰间。干粮各自身边带,钱钞皆于袋内藏。徐氏娘家居左近,闻知女婿出田园。徐公步履亲来送,细问方知是访仙。友鹤别妻称保重,少华辞嫂谢周全。英雄不恋夫妻意,惟是殷勤托泰山。又唤吕忠亲嘱咐,老人家,连声应诺一身担。人心谁不图安乐,也就相居熊宅中。二位英雄同出外,平常打扮也翩翩。未行访道心如铁,不怕人间上路难。回避赵家兄弟言,竟从别路入城关。
话说熊浩与少华一路进城,只因过客众多,也没有兵军查问。进得城来,已是午牌时候。走近一个守备衙门,只见许多人围着观看。左边壁上贴一张告示,挂一幅小像,原来就是晓谕四方,捉拿钦犯的。皇甫少华心中惊惧,悄地把盟兄一扯,熊友鹤方才回身,已被众人看见。一个个面面相觑,称奇道怪。
几个齐齐走转身,叫声朋友哪方人?少华未及回言答,熊浩含欢进步云。在下祖居于本地,姓秦名字唤逢真。我家表弟云南客,久走江湖名范昆。只为闻听传告示,故来察听验分明。今观钦犯画得像,竟似吾家表弟形。怪不得,诸位乡亲齐验看,莫教吓坏少年人。英雄言讫呵呵笑,观看之人不出声。皇甫少华闻此话,忙改了,云南口气对诸人。啊呀列位呀,不才本是客商家,休要当疑是少华。今与表兄观告示,尽怀妄想要擒他。不期形像俱如我,险些儿,认作当今钦犯拿。真正是,未得赏银充口腹,先将性命赴黄沙。少华言讫也还笑,大众军民见信他。拍手狂呼称得罪,登时四散不喧哗。少华公子心方定,转路惟寻幽僻家。
话说熊浩与少华行到幽僻之处,坐在松树下一块石板上,歇息片时。少华低叫道:多谢大兄帮助。适才若非这般回复,此时已在监中了。友鹤摇手道:贤弟悄声,古语道:隔墙须有耳,这时便是林外岂无人。
弟兄歇息在松林,取出干粮慢慢吞。友鹤说声天欲暮,快些赶路访仙真。少华公子抬身起,一路虔心步下行。足痛腰酸全不顾,神虚气短尚无停。眼观红日归沧海,飒飒寒风起暮云。树影披离村店少,天光黯淡夜寒深。谁知日落阴云合,不见东方玉兔升。正在忧愁无处去,前村隐隐有红灯。慌忙赶步来行到,轻叩双环唤主人。里面东翁闻借宿,呼童秉烛就开门。原来是位儒门士,礼貌谦恭待若宾。让到草堂方入座,复携铺盖请安身。弟兄感谢同安歇,秀士攻读到五更。次日殷勤留早膳,求仙诚切不餐荤。问明黄鹤山中路,囊中银钱谢主人。辞别起身重访道,驰驱一念秉丹忱。行行又是黄昏候,远听茅庵钟磬声。寻到寺前称借宿,僧家良善又留宾。素斋两顿多佳味,次日相酬复再行。到处为家多散荡,逢人便问几何程。急行难避西风紧,赶步何辞夜雪深。行到六天将近晚,遥观前面有山林。奇峰远映青如黛,峻岭高看气抱云。二位英雄心暗喜,莫非前面有仙真。正在沉吟思赶路,只闻咳嗽出深林。白发瘦面形容老,手内斜扶杖一根。含笑上前呼贵客,不知意欲哪方行。少华细告求仙事,老翁惊呼请暂停。黄鹤山虽离不远,毒蛇猛虎每成群。二君妄想成何用,只恐游山一命倾。公子见言微冷笑,不须老丈为担惊。求仙岂惧蛇盘足,有剑何妨虎害人。友鹤欣然言正是,飘然携手复前行。回头再望深林处,寂寂荒郊不见人。暗暗心惊称可怪,分明试我可虔诚。今朝必得逢仙驾,不遇何妨走到明。穿过几层盘石道,抬头忽见一佳人。乌纱帕子兜头罩,缟素衣裳缟素裙。云鬓轻披容似玉,星眸微转美含神。金莲窄窄行来稳,玉笋尖尖动处轻。含笑上前呼贵客,前途可见我家君?奴因贪看双飞鹤,迷失山前不见亲。如若君家怜贱妾,乞为指引到柴门。少华友鹤心疑惑,山野如何有美人?莫是仙翁来试探,故而复变一钗裙。弟兄想到仙家术,顷刻端然不动心。女子牵衣垂下泪,叫声贵客太无情。奴因失路难归去,就此相随二位行。言讫依依跟在后,莺声燕语甚温存。少华疑是山妖变,手拔龙泉喝一声。
!无知的女子,俺本一念求仙,岂肯迷于女色?哪里的山精野怪,还不快走!
青锋拔出逼人衣,女子彷徨闪动身。随地滚来三四转,登时化作白狐狸。穿大树,跳长溪,急急忙忙去似飞。公子方才收了剑,叫声兄长可曾窥。英雄不觉心惊骇,赞叹诚心幸不移。方遇老翁相阻挡,又逢美女用迷离。多亏尔我心如铁,一念求仙不比虚。言讫欣然仍走路,踏草须扣帽沿低。忙忙行到平场地,遥望见,黄鹤仙山不远离。正走上前行下礼,阴风一阵石沙飞。几声虎啸穿林树,满谷蛇盘出地皮。白蟒跳空将绕顶,斑烂扑到欲衔衣。少华一见心惊骇,仰面长吁意不适。
啊唷神仙呀,我皇甫少华欲救父亲,岂惜一条微命!今日里纵被猛虎毒蛇来害,断不离此山。
一声悲唤泪双流,款步登山不暂留。顷刻毒蛇潜入地,登时猛虎去归丘。英雄大胆抬头望,看见居中黄鹤楼。高耸碧空辉气象,平空云影似沉浮。朱栏曲绕环芳树,画栋高撑映紫州。正欲倒身朝上拜,只听得,一声鹤映在山头。楼中窗格咿呀响,一位仙家道事由。
只听说:熊友鹤、皇甫少华听者!贫道即黄鹤散仙是也,早知你二人有缘,我故在此山现形一月。差遣土地化人,白狐变为美女,又摆一座蛇虎阵相吓。可喜尔来意虔诚,邪心不涉。既然睹面,少不得上楼相见。
二位英雄骇又欢,抬头望见一神仙。云冠道服双垂袖,白面长眉五绺髯。出世丰姿真不俗,超尘品格果非凡。三花聚顶神功大,五气朝元法力全。端立堂中遮半体,旁边一鹤自飞旋。少华友鹤心惊喜,顿首齐称谢上仙。弟子诚心来学艺,蹈汤赴火也当然。二番相试心无改,荷感仙师露圣颜。愿乞收留为弟子,拜求法术灭朝鲜。弟兄拜毕登山顶,直上高楼第一间。只见其中多洁净,石床石凳石栏杆。仙师早在居中坐,一表飘然貌不凡。二位英雄忙跪叩,恭听仙长座中言。你等不惮离乡井,来意如何已了然。我欲偕人成大道,费文,乘云经过此楼前。十洲三岛无闲事,查得你,皇甫门中有大冤。与我仙缘该有分,因此上,现形一月候英贤。二番试探真无悔,少不得,要把神功细细传。就在此山停鹤驾,年余教习未为难。我观汝等前程远,拜相封侯指顾问。学习年余时运至,倒只怕,掌上明珠初见面,房中锦瑟另调弦。天机予泄吾该罪,今日难于仔细言。汝等安心同学艺,自然有日步金銮。仙师言讫其中故,二位英雄悲更难。皇甫少华连顿首,谢恩师,收留学法在仙山。他年父母团圆日,弟子是,弃职寻师学坐禅。大料姻缘难得就,何须留恋在尘凡。仙师点首微微笑,连道君家未必然。日后夫荣妻贵日,自然有,真僧向尔说因缘。前生只为多疑惑,又续前缘在大元。今世恩情方美满,那其间,尔心怎肯进仙山。少华半信难重问,友鹤心惊恐断弦。既到仙山难复去,功名成遂再为言。当时二位真豪杰,同志从师黄鹤楼。朝夕渴时吞碧露,寻常饥饿食金丹。神书满榻随心诵,妙诀千般凭意参。武艺学成无敌手,神功炼就可登仙。安心只等时来后,就便要,大报恩仇做一番。自此少华山内住,无惊无虑却安然。仙师施展神通术,不许游人到此观。虎豹成群终日出,来往之人多害怕,称奇道怪遍相传。尽言出了神仙客,云雾遮漫不见天。黄鹤山前人不走,二英雄,安身住下待其间。住谈黄鹤楼中事,且表传书寄信员。尹贵家丁居旅店,暗中探听已知缘。夫人解出江陵县,他也星飞上路间。行到半途无几日,军民百姓乱纷传。吹台山下逢强寇,劫去囚车杀了官。犯妇众人俱被抢,不知生死怎生缘。闻听说,山中草寇行仁义,仿学梁山泊上贤。专杀贪官和污吏,宋公明,一声绰号四方传。囚车劫去应饶命,反免残身刀下捐。尹贵一闻惊又喜,如飞赶路不迟延。单人独马忙忙走,已到皇都帝省中。密入官衙回主命,细将始末禀情端。尹爷闻报惊还喜,或者吹台草寇贤。只要外甥传一脉,其余眷属不须言。但求天意转怜念,保佑那,皇甫门中报仇冤。不表尹家闻实信,且谈天子在金銮。接到了,湖北本章知被劫,龙心大怒派能员。提兵征剿吹台寇,务必全灭方可还。一定是,皇甫门中通草寇,故而打劫在山弯。少华贼子难逃罪,速向山东去捉还。族分人家监候审,拿同钦犯一齐斩。住谈旨下兴兵事,且把刘侯表一番。
话说国丈于二月初六接了夫人的书信,便着二夫人周氏带了锦帕书入宫见后。且说刘燕珠在家为女之时,最与刘奎璧情投意合。如今贵为国母,满心要提拔胞弟做官,尚未奏知天子。这日却逢周氏入宫请安,呈上家书一封。刘皇后拆开一看,心内重重大怒。啊呀,岂有此理!好一个大胆的孟尚书,竟敢羞辱皇亲门第。二夫人与我禀知国丈,待本宫启奏朝廷,请旨赐婚便了。
周氏慌忙谢了恩,赐茶一道出宫门。娘娘身坐昭阳殿,又把家书仔细评。忽皱娥眉垂凤目,芳心辗转自沉吟。父亲极品封侯爵,胞弟威严世子尊。岂有当场三箭中,孟家反许别家人。尚书纵有包天胆,也不该,欺我椒房面上人。莫不是,奎璧未能三中射,因而孟女属他人?今观母信虽如此,只恐其中有别情。幸喜他家为叛逆,丽君闺秀好重婚。少停御驾来宫内,待我从容奏圣君。久欲提携奎璧弟,今朝假便乞天恩。令他富贵偕花烛,也是同胞一点情。刘后心中存主意,忽闻宫女报连声。皇爷朝散回宫院,特请娘娘快出迎。刘后起身忙俯伏,君王携手入宫门。御茶一道同观座,天子龙颜半带嗔。细说吹台山内事,囚车经过遇强人。钦差杀死轻王法,叛妇全生废大刑。因甚朕躬为帝主,许多怪事不升平。刘后见说微微笑,欠欠身来叫圣明。边外刀兵齐发动,朝中又遣甚将军。妾观多是先朝将。半是萧萧白发人。不若武场挑勇士,选些年少有才能。果然挑得英雄将,也好分兵两处征。帝主欣然连道是,御妻高见果然明。外边国丈专朝政,内里中宫佐寡人。父女并贤非易得,何愁天下不升平。皇爷言讫天颜喜,刘后持书献圣君。臣母写来臣父寄,请垂龙目念微情。若蒙陛下开恩典,敕赐婚姻娶丽君。奎璧今当年十七,素知武艺可提军。若蒙御赐成婚后,便令他来尽赤心。烽火之时当用武,也教臣弟报皇恩。朝廷看罢夫人札,含笑连称易处分。此事御妻如早奏,寡人是,已将奎璧召来京。夫人书到方才说,可见得,骨肉之情不在心。赐配丽君容易事,朕当立刻降纶音。洞房花烛完姻后,再将他,召入宫中拜上卿。刘后闻言心大喜,花枝招展跪埃尘。三呼万岁莺声细,九叩君王玉体轻。天子欣然来扶起,纶音一道出宫门。
第十回 孟丽君花烛潜逃
陈寅恪评:端生再生缘之文如此,则平日之诗文亦非凡俗,可以推见。惜其所著绘影阁集,无一字遗传。(编者按:以下省略)至于绘影阁之取名,自与“绘影绘声”之成语有关,而长生之集名绘声阁,即从其姊之集名而来,固不待论。然“绘影”一词,或与其撰著弹词小说,描写人物,“惟妙惟肖”之意有关。又或端生自身亦工绘画,观其于再生缘第三卷第十回中,描写孟丽君自画其像一节,生动详尽,乃所以反映己身者耶?(可参再生缘第一六卷第六三回太后命孟丽君画送子观音一节。)(《论再生缘》)
诗曰:洁身去乱且潜逃,跋涉艰难抱节高。定要雄飞岂雌伏,长风万里快游翱。
话说成宗天子传下圣旨,着右丞相祁成德赍两道圣旨,速到云南。一面向刘后宅中开读,一面向孟司马府中开读,代天子为媒,以成两家姻眷。
丞相祁公奉旨宣,择期即日出幽燕。逢州过县官迎接,谁不趋承一品员。在路行程非一日,季春什二到云南。府中督抚俱迎接,属下官员跪道参。走马就临刘府内,车骑陆续还迟延。金瓜月斧排前道,宝盖龙旗列后班。未到门前人已报,刘奎璧,又惊又喜急慌然。顶冠束带排香案,大启中门分两边。顾氏夫人忙换服,凤冠霞帔貌端严。离内院,到前边,恭候钦差读圣宣。鼓乐齐吹天使到,飘飘宝盖半空悬。中门到处毡铺地,祁相国,走进高厅香案前。传候一声君命至,夫人世子跪听宣。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刘门外戚言。一女入宫荣九族,皇恩厚薄未齐颜。中宫自荐同胞弟,十七青年武艺强。欲乞赐婚偕孟女,朕躬一概准其言。特差盛德祁丞相,代朕为媒结好缘。钦赐成婚三日后,速携家眷到都中。敕封镇国将军职,限满来京授此官。钦此钦遵无负联,刘奎璧,早来供职勿迟延。钦差读罢皇宣诏,喜煞刘门母共男。顾氏夫人呼万岁,少年国舅谢天恩。纶音供奉龙亭上,便与钦差见礼完。一道香茶留客坐,排开交椅叙寒喧。其间喜煞刘奎璧,眼笑眉开满面欢。陪着钦差心暗想,叫一声,谢天谢地谢龙颜。
啊唷妙呀,我刘奎璧好生侥幸也。
同胞姐姐侍君王,带挈全家贵异常。言听计从天子宠,登时玉诏下家乡。今朝遂却平生志,好娶多娇入画堂。圣旨赐婚违不得,孟千金,自然就算我妻房。休怠慢,快铺张,择下良辰配了双。那时节,锦帐春浓偕伉俪,绣衾香暖宿鸳鸯。合姣妻,同行同坐恩情重,难舍难分义气长。如此方称鸾凤侣,郎才女貌好风光。做一对,思深义切娇夫妇,也不枉,用尽心机费尽肠。国舅暗思心喜悦,祁丞相,起身便向孟家行。深深施礼殷勤送,伺候人员慌更忙。相送登轩呼起轿,滔滔一直走街坊。纶音将到尚书府,孟氏家丁着了忙。探听方知天使到,弯腰迈步绕围廊。穿曲径,进书房,老爷清闲在内堂。忙入后庭称报事,夫人就问为何慌?家丁连道钦差到,请老爷,速速相迎出外厢。韩氏夫人心内急,为什么,钦差忽地到吾乡?老爷却在千金处,这分明,叛逆干连有祸殃。便着丫鬟前去请,只因为,家人不入后兰房。尚书正在香闺内,批点新诗坐对窗。小姐斜傍书案立,看严亲,手提笔细评章。忽听侍儿帘外报,孟尚书,推开交椅意彷徨。回唤荣兰收笔砚,得闲时,再来闺阁细评量。言完立刻掀帘起,面色微微半带慌。小姐心惊颜色变,钦差何事下家乡。莫非新主知贤士,要召爹爹上帝邦?便使荣兰去探听,有何事故报兰房。不言女婢观消息,且表尚书到外厢。
话说孟司马,立时顶冠束带出了内堂。吩咐家人们排香案,启中门,迎接钦差要紧。韩氏夫人与儿媳孙子等,都在屏风后偷看。忽报一声,祁国相轿子已到。孟尚书慌忙整冠举袖,俯伏于香案之前。钦差开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兵部司马孟士元,朕思家庭礼先于孝悌,军国罪重于叛逆。今旧任云南督臣皇甫敬,朕念彼三年血战之功,故托以重任。彼竟忘两代荣恩之宠,敢投顺朝鲜。罪在不赦,拿解全家。念卿女丽君有咏絮之才,难配不忠之婿。故特命左丞相祁盛德代朕为媒,以结两家姻眷。将卿女丽君赐婚于刘侯次子,新封镇国将军为室。如此,庶不致美玉轻抛,明珠误弃。刘侯得苹蘩有主,孟氏得坦腹称贤,此亦元朝之佳话也。旨到之日,毋违朕意,钦此。
纶音读罢谢皇恩,孟尚书,俯伏尘埃喜又惊。面上微微生喜气,胸中叠叠起愁痕。叫声月老原何意,似这等,颠倒婚姻怎样成?既是少华非我婿,又何须,令他三次中雕翎?到今朝,伊家不幸遭拿解,圣旨为媒要赐婚。天子之言违不得,丽君只好许刘郎。侯门世子原非俗,况是金枝玉叶亲。配合算来无不合,惟恐她,娇儿性执不应承。倘然爱女心情愿,说不得,我负亭山皇甫君。思尽想完偷下泪,低头半晌始抬身。谢恩已毕连顿首,香案当厅供玉音。祁相上前方见礼,连称恭喜两三声。既然奉旨为媒妁,喜酒须叨一百杯。侯爵儿郎司马女,真正是,门当户对好姻亲。吾当恭候观花烛,见一见,闺秀千金孟丽君。司马欠身称不敢,荷蒙圣旨赐成婚。有劳相国劳车驾,蓬荜生辉恕失迎。虽感朝廷恩德重,老夫门第失清声。自惭不辨贤愚理,故使姝闺另字人。圣旨下来安敢逆,自当为女早完姻。祁公见说连称是,处世原该顺世行。言讫一齐归了坐,家丁恭献细香茗。茶完一道抬身起,丞相祁公就别行。司马殷勤忙送出,竟归公馆不须云。尚书转步方归后,只见那,韩氏夫人已出厅。同着孩儿和媳妇,争观圣旨乱纷纷。尚书长叹你知否,天子为媒赐女婚。今后料来瞒不过,须当说与丽君闻。夫人暗下惊还喜,又把眉头颦两颦。连叫老爷为何意,难道说,竟将我女嫁刘门。妾身已喜刘奎璧,相貌英奇体又尊。国戚王亲何须讲,又承新诏拜将军。若将爱女相为配,胜似他年另许亲。但恐娇儿违圣旨,一家难保不遭刑。翰林垂首周厅走,这件情由费处分。吾妹之心安肯改,女身节操也非轻。今朝赐配刘奎璧,只恐闺中有变更。飞凤闻言无别语,但云只好顺纶音。一定是,姻缘该配刘奎璧,故此偏离皇甫婚。快请姑娘来计议,切休瞒隐这桩情。尚书夫妇齐称是,乱乱哄哄往内行。一进内堂同坐定,就呼乳母请千金。苏娘子,喜喜惊惊忙款步,掀帘走进内房门。叫声小姐夫人请,专候千金就此行。孟氏丽君心骇异,问一声,妈妈可晓降纶音?总然钦召皇都去,何必夫人唤我行。乳母含糊来答应,相催小姐出房门。丽君立起移莲步,一点芳心跳不停。映雪相随同出外,荣兰守户不跟行。移时已到中堂内,但只见,面面相觑多少人。兄嫂爷娘都在座,大家默默怕开言。丽君小姐心疑惑,步近夫人启绛唇。不识旨来因甚事,未知唤女为何因?夫人只看尚书面,司马难观尽素心。小姐芳心知有事,登时玉面退红痕。低呼父母求吩咐,有甚因情不肯云。司马孟公心着急,欠身扯住女千金。孩儿归坐休疑惑,为父从头向你云。小姐皱眉称有坐,双垂罗袖侧立身。尚书良久方开口。满面愁容叫一声。
咳,娇儿呀,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待为父的细言就里罢。
秋间圣旨下云南,皇甫亭山调了官。宝眷仍回湖北去,自家率兵伐朝鲜。不期失败遭擒获,闻说投降在远边。巡抚本章皇圣览,朝庭一怒有干连。投降外国非小可,拿解全家问罪端。司马方才言到此。孟千金,香魂直上九重天。登时粉面无颜色,顷刻娥眉少黛烟。默默低头心欲裂,呆呆不语意如煎。忽将罗袖遮香颊,珠泪双抛吐一言。
啊呀爹爹啊,果然如此么?为何今日才知?
孩儿早料有灾殃,故此爹爹把报藏。今日钦差来此地,莫非要,将奴押解上京邦?儿既然,客岁曾受皇甫聘,说不得,同甘共苦要从常。伊家不幸遭逢此,奴愿相随死法场。未识唤儿何教训,愿爹爹。莫因私爱败纲常。丽君小姐言如此,哽咽香喉欲断肠。韩氏夫人先痛泣,尚书不敢诉端详。可怜映雪苏家女,魄散魂飞少主张。凤眼盈盈垂痛泪,罗衣薄薄背明窗。万千心事难分说,恨不得,大放悲声哭一场。小姐含悲重启口,叫严亲,为何不道内中详?纶音到此为何事?也使孩儿作主张。司马闻言心惨切。止不住,泪湿衿袖一行行。又携玉手呼娇女,尔且宽怀勿过伤。圣旨下来非为别,要将儿,赐婚刘子结鸾凰。九重天子怜才女,不肯把,美玉明珠一旦抛。特遣大人祁盛德,代为媒妁下吾乡。亲观花烛完婚后,方始回朝覆圣王。事已这般无改悔,劝娇儿,温存情性顺爹娘。姻缘大抵该如此,莫为他情反自伤。为父原思瞒过你,到今朝,君王旨意要商量,故而与你分明说,忠孝之间不可忘。司马言完前后事,孟丽君,登时含怒变容光。柳眉紧皱花容淡,翠袖斜遮情已伤。立起身来开口说,叫一声,父亲此语太荒唐。咳,爹爹呀,自古交情不肯抛,从来管鲍把名标。督台曾与严亲厚,在云南,车骑相逢好几遭。两处央媒难见却,方才会意夺宫袍。既然儿女连姻眷,也算得,交契之情分外高。不幸伊家遭此事,想爹爹,还该容女守空房。今反为,朝廷圣旨王亲势,要把清名一旦消。不念朋情犹自可,使孩儿,此生无复把名标。啊呀爹娘呀,儿亦今当十六春,闺帏大体也分明。纵然圣旨难回覆,我完一命保全名。孟氏丽君虽不孝。岂堪叫,爷娘门第失清声。今朝明示其中故,也是双亲爱女恩。奉告一言无别意,孩儿是,待时守节重身名。丽君言讫花容淡,掩袖含悲告起身。映雪苏娘忙伴走,惘然竟欲出堂门。乳母回身方欲扯,误踏了,女儿风履脚伶仃。苏娘暗有关心事,踹着金莲泪欲倾。点点珍珠如断线,低低痛泣有悲声。香罗掩面扶门立,手按弓鞋怨母亲。窦氏娘娘称好笑,如何一踏这般疼。自家有甚愁烦事,借此情由就泪淋?快伴千金房内去,好生用语劝开襟。佳人答应低头走,泪洒千行恨略平。相共丽君移凤步,绕廊竟自转房门。尚书座上心烦恼,跌足连称是怎生。她不应承违了旨,孟家合宅命皆倾。翰林冷笑声声恨,只说刘家太狠心。姊在中宫为皇后,自然容易感朝廷。谁家养女无贞节,以势相欺就二婚。妹妹果然心决烈,孟嘉龄,与他做个对头人。一封血本朝中去,不怕君王护了亲。飞凤言道休若此,你应该,良言相劝嫁刘门。抗违圣旨非同小,只怕全家要受刑。如若姑娘闻此语,愈加决烈要轻生。夫人见说连称是,只好消停劝几声。就叫姑娘回后去,口中婉转劝千金。不言外面商量事,且表多才孟丽君。相共苏娘回绣户,数声长叹步还停。芳心如碎无分晓,款金莲,竟进厨房小角门。映雪说声行错了,千金含泪复回身。迟迟一径归香户,小婢荣兰就出迎。掀起帘儿窥玉面,好一似,梨花带雨出芳神。不知小姐因何故,分外逢迎加小心。接入香闺忙献茗,回从映雪问低声。苏娘珠泪纷纷落,几度含糊说不清。小姐无语床前坐,香罗掩面吐悲声。不言不语酸侵肺,低泣低呼痛入心。云鬓散来披玉耳,粉腮啼处落啼痕。苦心一点惟求死,妙计千条不欲生。忽唤荣兰休在此,又呼映雪请离门。苏娘不敢移莲步,小婢相随总近身。孟氏千金心寸裂,掩花容,一声长叹倒鸳衾。
啊唷皇天呀,奴家好苦也!
惨口悲呼转柳腰,背人偷拔凤钩梢。正当欲刺香喉下,想到爹娘忽又抛。推枕起来重坐榻,倚罗帏,沉吟无语泪珠交。千思万想难相顾,后算前推总费调。忽地凝眸良久处,一条妙计上眉梢。心展转,意推敲,双合秋波暗计较。
咳,我孟丽君何事这般薄命!
读书数载不无知,闺秀之名久自持。射柳夺袍曾受聘,实指望,良缘直到百年时。何期好事多磨折,一旦风波不可支。皇甫督台身被陷,眼见得,全家性命丧京师。不能解救夫家难,奴就是,守节损身也算迟。何况今朝逢此事,正应该,全身尽节赴阴司。
咳,虽然如此,岂不连累爹爹了?
皇恩赐配也非轻,奴亦无心怨圣明。但恨刘门冤不浅,更伤节操志须伸。此时若配刘奎璧,倒只怕,万古千秋骂丽君。欲待在家寻一死,朝廷必罪我双亲。若然且到刘家去,惟恐冤沉说不明。左右为难行不得,这分明,才高福薄命该应。想当初,宋朝正值宁宗帝。有二位,女扮男装盖世人。一个是,落蕊奇才谢氏女;一个是,广南闺秀柳卿云。俱因事急施良计,接木移花上帝京。金榜标名都及第,到后来,团圆骨肉有芳名。丽君生在元朝内,万卷诗书也尽闻。七步成章奴可许,三场应试我堪行。日常间,父亲三人分题目,每比哥哥胜几分。奴若改妆逃出去,学一个,谢湘娥与柳卿云。倘然天地垂怜念,保佑得,皇甫全家不受刑。那其间,蟾宫折桂朝天子;方显得,绣户香闺出俊英。倘若夫家俱被害,孟丽君,何妨做了报仇人。奴若不,轰轰烈烈为奇女,要此才华待怎生。主意自然如此好,愁只愁,刘家要娶费调停。那时计定全身去,恐累堂前二大人。试看佳人苏映雪,颇多姿色性温存。日常与我恩情重,因此上,看待犹如一母生。今日奴家逃出去,倒不如,将她代嫁到刘门。伊本是,绿窗素服寒儒女,焉不肯,做个金章紫诰人?况且是,奉旨成婚荣耀甚,到门就得受皇恩。刘家世子容非俗,射袍时,她在楼中也看明。替嫁料来无不允,苏娘子,必然称愿与如心。奴家亦得全贞节,映雪翻能作贵人。此计万全无别论,孟丽君,但凭才学干功名。路途若少人同半,女婢荣兰甚可行。我观她,少壮年华虽十四,生成长大不轻盈。肩挑行李非难事,身历艰辛必肯承。扮作书童随出外,也教相伴与谈心。少停慢慢和她说,料必丫鬟肯共行。奴便意中如此做,但不知,皇天可肯遂痴心。丽君小姐思量定,含忍多时止泪痕。抬首回观苏映雪,惟见她,悲伤佯作正罗裙。秋波带泪盈盈动,翠黛含愁转转颦。小姐倚床低语问,苏娘何事转伤心?多情映雪羞红脸,半晌方才启绛唇。小姐苦时奴亦苦,难道说,多年主仆不同心。丽君点首连称是,这所谓,才学难知命运乖。昔日我曾言到此,果然件件不差分。言完小姐悲声咽,袖卷芙蓉泪又倾。苏女在旁陪痛泣,少停天色已黄昏。丫鬟仆妇齐喧语,晚膳纷纷送入门。小姐低言搬了去,今宵未饿不须吞。众皆回覆夫人命,又送诸般细点心。小姐悲伤餐不下,饮茶一盏卧香衾。苏娘与母同吞膳,几度低头暗泪淋。娘子见时忙把问,痴儿端的为何因?日间足痛方才哭,莫不是,此刻依然脚又疼?映雪含羞难答应,一心惟念梦中盟。少停膳过更初起,韩夫人,传语千金免省昏。小姐就呼兰婢女,今宵无事早关门。乳娘映雪同回室,女婢依言照样行。灯盏搬于窗下桌,另移红烛近床边。荣兰访问知消息,暗暗心中担怕惊。惟恐玉人寻短见,殷勤体察看虚真。藏开桌上裁笺刃,窃取腰间绣汗巾。小姐侧身床上卧,回看婢女乱搜寻。明知其意防寻死,玉手招来问一声。
荣兰过来,我要商量一件事情。
丫鬟闻唤近床前,扶起千金靠枕边。小姐低声呼婢女,今朝不幸遇牵缠。重婚岂是心中愿,奴待要,女扮男装走一番。途次无人相作伴,惟因此事我为难。今观你,心地温良年力壮,尽堪随侍在途间。若然果愿同甘苦,莫把风声向外传。一到婚期纷乱日,后槽盗马出家园。如今没有男妆服,裁做无非四五天。这一逃灾全了节,受恩时好转家园。文章诗赋奴家晓,更何妨,金榜题名中状元。若得天公从吾愿,后来断不负荣兰。尔如泄漏真消息,我就是,自尽而亡不放宽。小姐说完心惨切,荣兰女婢也凄然。连呼小姐真高见,婢子何妨就扮男。贱妾胞兄都在府,成衣裁剪吃工夫。哥哥赵寿衣和袜,偷得来时正好穿。小姐之衣无所取,快些裁剪莫迟延。丫鬟也可相帮做,免到临期百事难。就是机关焉敢泄,愿千金,早为准备好同行。丽君小姐心悲喜,再四叮咛要悄然。今夜身躯多乏倦,不须忙乱且安眠。荣兰答应移妆盒,伏侍千金卸凤钗。小姐和衣遮锦被,长吁短叹不能眠。低低痛泣莺声断,惨惨悲啼玉泪连。灯影一窗将欲曙,更声五鼓已敲残。可怜一夜全无睡,荣兰相伴亦无眠。日光初照纱窗上,就起开门到外边。取进脸汤忙服侍,双悬锦帐请婵娟。姣娥原是和衣睡,不用穿衣就起来。钗钏俱皆收拾过,不容脂粉在妆台。乌云白面如金凤,妆束飘然似玉仙。梳洗完时旁首坐,荣兰随即掩妆奁。掀帘走进苏娘子,笑问千金身可安。昨晚黄昏无吃饭,今朝可用点心来。不知映雪因何故,一夜嗟呼也未眠。小姐闻言心暗想,苏娘何事亦其然?莫非她,有心他日为偏室,情义相关故这般。如若佳人心为此,倒只怕,移花接木有些难。丽君正在心思想,映雪苏娘到面前。小姐便叫前边去,代奴堂上问平安。佳人应诺方才去,侍女荣兰把话传。
话说荣兰报道:太太与少夫人来了。孟小姐方欲相迎,已见揭帘入内,便上前一一相见。韩氏夫人道:女儿,你怎么一些饮食不进?虽有愁烦之事,还该放宽些好。小姐但低头不语,早见她泪下香腮。
飞凤忙将玉手携,同归交椅欠番身。姑娘今日听奴劝,凡事从常莫惨凄。前在园林同射箭,刘世子,一身武艺也非虚。金钱柳叶多能中,大抵良缘亦在伊。月老冰人真弄巧,故意的,先难后易配鸾凰。督台被陷拿家属,这也是,天意该当不用提。圣上赐婚恩不浅,侯门结配亦非低。可晓得,父母恩同天地齐。如若今朝违圣旨,一家大小命归阴。贤姑素晓纲常理,愚嫂之言谅必依。倘若一心寻短见,令爹娘,怎生区处得安宜?章飞凤,说到其间挥痛泪,孟夫人,闻听此语动悲凄。携素手,扯罗衣,便唤娇儿莫执迷。天子赐婚违不得,况且是,皇亲门第未为低。娇儿平素知忠义,今日还该一口依。想一想,父母死生都在你,难道说,忍教轻易丧身躯。别人家,生男养女图依靠,闺阁贤良母有仪。不但双亲无耻辱,还能合族赖携提。眼前现有刘门女,位在中宫富贵齐。眼见得,父在当朝为国丈,母居故里显威仪。若不是,刘后君前亲保奏,为什么,一封玉诏定婚期。为人养女能如此,真正是,前世修行有福基。这些呆望何须说,只要你,免使爷娘丧老身。韩氏夫人言及此,不由的,珍珠乱落素罗衣。丽君听到伤心处,也不觉,翠袖斜遮玉颈低。韩氏夫人连忙问,为娘此语可遵依?娇儿不允吾先死,免得遭刑在帝京。小姐闻听如此语,将机就计转莺啼。
啊唷母亲嫂嫂,如何出此重言。
生长深闺十六春,多蒙训教略微闻。今因御赐成婚事,便说我为不孝人。如此重言当不起,丽君且是便应承。我闻说,守节全名门第好,却谁知,不从正礼父娘欣。今朝我且依慈命,到得伊家再处分。才女言完低了首,喜煞了,太夫人共少夫人。这一个连夸爱女知诗礼;那一个,大赞贤姑有孝心。映雪面含惊骇色,荣兰心晓内中情。更兼窦氏苏娘子,笑拍香肩赞几声。真正是,全孝全忠贤小姐,有才有貌贵千金。丽君小姐长吁气,因视荣兰不做声。婆媳少时都出去,已将午膳送来吞。娇娥暗有男妆事,已把珍略上唇。但以幽情藏肺腑,不将芳恨露眉间。兰房寂静无人在,便唤荣兰闭了门。倚榻片时心辗转,凝眸良久意沉吟。虚言哄过娘和嫂,若到临期就便行。奴亦平时常习画,山水人物最如真。行期在即将分别,倒不如,留幅真容伴二亲。画具诸般俱整备,自描一幅看虚真。丽君小姐沉吟罢,款款抬身后面行。
却说孟小姐欲写真容,遂到书厨内取出诸般画碟,放在靠后窗的案上。又寻出一张二足长的素纸铺下,用玉石界方押住。又将宝镜搁在旁边。然后坐在一张沉香椅上,叫荣兰取进清泉,慢慢地调脂配色。
后边小院种芭蕉,夕照当窗翠影摇。幽僻房中人不到,声声百舌闹林梢。玉人对镜调颜色,素手尖尖执彩毫。频转侧,细观瞧,镜里芳容别样娇。云鬓金钗添婉转,娥眉凤眼更丰标。香肩斜倚罗衫动,玉手微笼翠袖招。半截姣容生百媚,看不见,小蛮杨柳瘦尖腰。丽君小姐长吁气,薄命红颜古语昭。才貌算来奴足备,因此上,风波几次受煎熬。可怜留得真容在,也使双亲伴寂寥。小姐吁嗟提彩笔,一边对镜一边描。纷纷珠泪难成画,切切悲啼不举毫。良久调脂开粉面,片时染黛到眉梢。双分秋水真雅秀,并点春红玉颊娇。点过绰唇描了鬓,呼婢高擎细观瞧。春尖斜执菱花镜,比并无非像几毫。双颊红霞微觉淡,两眉翠黛未为高。虽然不及花容丽,正所谓,绝世丰姿难画描。小姐一观心不悦,纷纷珠泪遍鲛绡。含悲复取银花纸,撇下了,半截芳容不去描。仔细再观明镜内,真正是,无双绝世一多姣。芳心不觉如刀绞,欲写真容怎样描。如若画来都不像,这番纸笔枉徒劳。日光已退天将晚,不若开窗再试毫。便唤侍儿推扇,明窗启处见芭蕉。草花满院香风起,苔碧周墙粉蝶招。晚景清幽堪觅句,愁人相对暂无聊。重提彩笔调颜色,画出芳容觉已娇。看一眼来描一笔,果然不错半分毫。细观粉面浑如己,止不住,一阵伤心痛泪抛。
咳,孟丽君呀孟丽君!我看如此容貌,何故这般薄命!
低低痛泣转悲伤,泪湿真容纸一张。半面新妆俱湿透,模糊难以细端详。肠回九转增悲戚,微顿金莲叫上苍。何事真容描不就,莫非此去有灾殃?倘如不遂平生愿,奴竟在,花轿之中自缢亡。小姐凄然抛下笔,泪盈盈,不言不语对明窗。荣兰侍女忙相劝,小姐宽怀勿痛伤。要画真容须忍耐,描写得,风流意况好如常。若像你,啼啼哭哭愁模样,全不见,一笑倾城俏面庞。此际描来才仿佛,又教泪湿不成妆。今朝天晚明朝画,何必悲哀泪万行。侍女劝完收纸笔,废图两幅亦将藏。苏娘在外敲门进,看见千金倚后窗。暗叹丽君大小姐,竟忘节操与冰霜。一番劝解轻轻允,全不想,有负多才皇甫郎。现在夫家遭患难,有何心绪玩残芳。倚窗反倒观花草,全没些,悲愤情怀哀苦肠。富贵动人真可骇,似这等,聪明才女也荒唐。苏娘暗暗心嗟叹,屈杀了,有志多才一女郎。含笑近前呼小姐,此时何暇玩春光?如今花烛佳期近,所用还该及早忙。绣袄花裙俱已备,膝衣鞋履也须装。千金独自难分派,奴既清闲亦可帮。映雪用言相试探,丽君不肯露行藏。开绛口,叫苏娘,莫把他言恼我肠。颠倒婚姻人不测,到今朝,也因无奈顺爷娘。奴家主意虽如此,依你还该怎主张。映雪见言心暗想,为什么,千金顿变旧行藏?多应天意该如此,由不得,小姐心中自主张。既是这般无别论,佳期立刻就成双。奴虽与彼恩情重,断不肯,随往刘家在洞房。奎璧若然生歹意,令奴何计脱灾殃?立心断不刘家去,好教我,狭路相逢气满腔。可笑千金无操守,心中意欲嫁刘郎。奴家若得成心愿,一世孤帏计更长。梦里姻缘休当假,枕边盟誓岂能忘。可怜天若从人愿,敢守英雄皇甫郎。映雪苏娘思到此,吞悲无语断衷肠。沉吟半晌方开口,说这是,小姐高才志自长。话不投机难久语,苏映雪,略谈几句就离房。丽君点首长吁气,荣兰闭下湘帘。晚膳过时离绣户,黄昏定省见爷娘。姣娥不作含悲态,微笑低言尽假装。司马夫妻心内喜,只道是,女儿真个转心肠。丽君归到香房内,随即开门坐在床。侍女低低呼小姐,不如裁剪做衣裳。风流才女言称是,匙钥拿来就启箱。
话说孟小姐开了衣箱,拣出许多纱绢。只为春光欲去,夏日将来,用不着秋冬的衣服。裁了些外罩袍衬衣小袄,主仆二人缝到五更才睡。次日起来,梳洗已毕,孟小姐依旧靠着后窗案上,描写真容。一描一泪,对菱花,几度沉吟几度嗟。
玉手轻挥湘竹管,银笺薄染浣溪纱。花容画出非常貌,素态描来分外难。装束鲜明风度美,徘徊独立出云霞。画完仔细凝眸看,处处皆如镜内娃。忙用绣针挑粉璧,孟千金,抬身出座看如花。
却说孟千金画出真容,用四个绣花针钉在粉墙之上。仔细把纸上描人一看,果然与自己半点无差。
乌云宝髻一层盘,金凤斜挑翠鬓边。面映芙蓉含玉露,眉分柳叶带春烟。梅妆粉额添姣艳,樱颗朱唇未语言。凤眼微凝秋水动,雪腮轻抹嫩红鲜。水红裙子凌波步,皂色云肩月白衫。翠袖轻垂笼玉笋,湘裙半舞见金莲。飘然出世神仙态,绝代无双独占先。小姐看完图上女,自相悲叹自相怜。想奴家,曾观多少红颜女,要比那,纸上真容万万难。莫不是,奴貌未能如此美,图中画得太鲜妍。若然果得丰姿像,奴竟可,独占花魁在大元。回问荣兰相像否,莫非纸上更妍然。侍儿踊跃通称好,此幅方能算十全。眉目风流无不像,身材窈窕总其然。若然纸上同相比,自然是,小姐精神更在先。才女闻言心始信,取图铺案细重观。满怀不忍辞亲念,题首新诗在后边。换笔低头书小楷,七言八句立时完。
诗曰:风波一旦复何嗟,品节宁堪玉染瑕。避世不能依膝下,全身聊作寄天涯。纸鸢线断飘无际,金饰盈囊去有家。今日壁间留片影,愿教螺髻换乌纱。
题罢新诗两泪垂,可怜不久出香闺。天公若肯从人愿,好向金台去夺魁。如若命中无此福,穷途飘泊永难归。画图一幅留孤影,也免双亲日夕悲。小姐凄然随手卷,画厨深锁免沾灰。真容已画余无事,裁做衣裳又几回。
却说孟丽君写过真容,就与荣兰打点男装儒服,以备临期逃避。叫侍儿取出几块散碎银子,着他哥哥赵寿买双靴来,只说是少老爷所用。赵寿得知,不敢耽搁,忙忙地买了回来,依旧交与妹子。这荣兰十分伶俐,人不知鬼不晓,拿进小姐房中,小姐看见,
喜动千金孟丽君,改妆之事好调停。新靴已有无难处,只等衣袍早做成。主仆辛勤朝夕做,迟眠早起备长行。丽君小姐聪明性,不用推求件件能。时样罗袍长宝带,风流玉结软唐巾。剪刀声响人皆晓,只道是,小姐心欢备做亲。侍女荣兰偷出外,胞兄房内去搜寻。翻腾衣服兼鞋袜,暗地偷藏向里行。纵有别人来撞见,只说是,与哥洗浆旧衣衿。香闺打点乔妆事,一近婚期就要行。司马夫人忙更乱,调停赔嫁女千金。牙床宝帐纷纷制,绣褥花毡迭迭陈。缎匹纱罗多发下,大裁小剪做衣裙。又唤成衣人几个,相帮赵寿不留停。侧厅之内裁缝做,日夜兼工未少停。乱哄哄,分送饭茶来不及;明亮亮,高烧红烛到更深。预先准备诸般品,免到临期事未成。住表尚书家内事,且谈镇国大将军。蒙恩赐配非常喜,稳稳新婚娶丽君。廿八良辰行了聘,悬红结彩大张行。异宝奇珍排几盒,凤冠霞帔叠双层。花裙绣袄重重丽,翠钿金钗件件新。礼品纷纷言不尽,钦差祁相是媒人。尚书府上开筵席,鼓乐喧天一派声。内外张灯都结彩,衣冠送客与迎宾。高厅款待祁丞相,媒礼丰盈五百金。羊酒送于公馆内,殷勤酬谢御媒人。回盘礼物多丰盛,又到刘侯府内行。镇国将军亲料理,赏银从厚不从轻。大堂设席延宾客,首位应尊一品臣。至晚酒阑人散尽,婚期择定已将临。只因为,钦差要等观花烛,初二日辰就做亲。刘府夫人心喜悦,忙忙收拾洞房门。
话说刘夫人分派人员,收拾洞房,以备孟小姐作室。铺设了一座望明楼,前后六间,十分幽雅。若把后窗一启,正靠洪池的大水,那些绿树青山,实是观之不尽。
风流国舅好心欢,此地为房妙莫言。孟府千金才学广,一定是,逢时遇节作诗篇。他见这,青山绿水昆明景,锦绣胸中心喜欢。准备夫妻同唱和,安排伉俪两留连。若到了,洞房花烛良宵夜,吾好把,锦袱轻挑见玉颜。多谢中宫贤姐姐,轻轻成就好姻缘。其时喜煞刘奎璧,倒觉得,坐不宁来立不安。住表少年刘国舅,且谈孟宅女婵娟。绣房深阁清闲坐,自有荣兰探事端。打听得,一切妆奁俱已备;又闻知,婚期初二眼前间。如今事紧难尽缓,只得要,冒险担惊走一番。
却说孟丽君,事到临期,只得商量要走。至廿九晚间,写下一封书札,以便留别爹娘。这小姐拿着一枝笔,只哭得哽咽无声,泪如雨下。
勉强移笺拭泪痕,手挥彩笔草连真。上云书奉椿萱座,辱女无知冒渎深。姻眷旧偕皇甫姓,岂堪失节入刘门。虽承母嫂频开导,儿且权为忍辱人。今日既留行聘物,丽君只得禀衷情。难违圣旨与亲命,要作逃灾避祸人。此去惟投幽僻处,修仙访道绝红尘。风波逼迫难回顾,深负爹娘养育恩。刘宅完婚因奉旨,必然强要娶归门。女儿已去无人在,权把苏娘作替身。映雪今年方二八,丰姿不薄性温存。出身也是儒生女,不比寻常以下人。父母可将为继女,妆奁陪嫁到刘门。公侯门第皇亲贵,映雪成婚不算轻。一则可称遵圣旨,二来足慰爷娘心。女儿不孝辞家去,承继之人可算亲。料必苏娘能替我,归宁侍奉可殷勤。彼如诸事循规矩,看待须当若已生。满月归家宜善事,平时探望要亲情。爷娘有女还增女,映雪无亲却有亲。事得两全惟此计,大人酌量要依行。丽君心迹难明语,就此离情纸上陈。不敢面辞惟此诉,丽君和泪禀双亲。真容一幅儿亲笔,留与爹娘只当存。此去不知凶共吉,暂将小影伴晨昏。望祈珍重休悲感,见影如同见丽君。不尽欲言心碎裂,临行百拜特陈明。书完手札芳心苦,彩笔敲台叹一声。
啊呀爹娘呀,明日黄昏,就不能见了!
痴长今年十六春,不能侍奉要分离。今朝留此遗书在,水远山遥不复依。小姐含悲收拾好,合真容,一同安放不须提。更深偷共荣兰语,明日长行已定期。只是却从何处去,后花园,有人招管锁双扉。荣兰含笑称容易,不用忧来不用疑。待等明朝为盗贼,偷将匙钥启园扉。丽君小姐心悲喜,打点行囊要脱身。尽取簪环和首饰,包包裹裹不迟疑。穷途飘泊无归止,珠玉多藏好寄居。半夜忙忙方始睡,春宵容易晓鸡啼。丽君小姐抽身起,临镜梳妆整绣衣。面对菱花常叹气,暗思量,仪容不久要更衣。再不得,绿窗春晓花簪鬓。再不得,红兽香浓麝染衣。从今后,苦雨凄风投客旅。从今后,弧身匹马走崎岖。奴好比,失巢乳燕遭弓箭。奴好比,辞树残花在野飞。这一改妆逃出外,茫茫何日是归期。玉人对镜增悲感,强掠轻云泪染衣。梳洗完时离绣户,请安父母暂相依。回身复入幽芳阁,低唤荣兰要备齐。侍女应声称晓得,眉头一皱就生机。
话说赵荣兰心生一计,竟走到管园的家人潘发的房内,与他妻子谈笑多时,趁空儿偷了钥匙。心中不胜欣喜,竟到闺中来报知小姐。
主仆欣欣暗自藏,心神不定带惊惶。眼看红日沉西去,新燕穿来绕画梁。小姐心慌微变色,深闺绕走转悲伤。须臾天晚纱窗暗,侍女携灯入绣房。夜膳排齐请小姐,丽君愈觉断柔肠。手擎碗著难吞下,口结如麻泪万行。侍女低云须吃饱,程途遥远费商量。丽君无奈抬尖手,干饭难吞只泡汤。一碗吃完收拾去,赵荣兰,饱餐夜膳不悲伤。满心准备驮行李,腹不饥时力也强。小姐芳心如剑刺,依依不舍别爹娘。移凤履,绕回廊,定省双亲到画堂。行入内房称父母,殷勤膝下请安康。尚书夫妇方商议,打点明朝发嫁妆。怎样安排才富贵,如何摆设始应当。抬头一见千金至,含笑齐呼坐在旁。忽听帘钩声响处,进来一个俏梅香。披发之年生得好,唇红齿白柳眉长。元青背褡桃红袄,红汗巾,斜束腰肢拂两旁。仆妇指挥参小姐,那丫鬟,倒身跪下叫姑娘。丽君未识陪房婢,韩氏夫人道细详。
韩氏夫人忙向丽君说道:我为荣兰服事辛勤,又买一个女子,取名秀蕙,一同陪嫁你去。到临期,再托苏娘子一同过去。专进一房好仆妇与你。这个是新买的丫鬟秀蕙了。
丽君粉面带娇羞,默默无言低了头。韩氏代呼言起去,女环立起暗凝眸。私夸小姐无双貌,真是神仙第一姬。才女凄然心暗叹,叫爹娘,何须又买这丫头。孩儿此刻还相见,倒只怕,鼓打三更万里游。小姐沉吟心欲碎,忽提罗袖泪珠流。夫人连说休如此,从未有,母女相依到白头。满月归宁仍聚首,不须烦恼不须焦。丽君愈觉心悲楚,泪似珍珠往下抛。只见翰林移步进,皱眉头,眼观父母道情由。
却说孟嘉龄进来说道:小魁郎两天发热,还只道感冒风寒,款为大事。此刻从睡中跳跃,媳妇取灯照看,已现出五六点花儿。须得个老诚人相帮照应方好。这两天又是妹妹的事,母亲没有工夫,媳妇说要苏娘子陪伴几夜,不知可否?孟尚书夫妇一齐惊骇道:既然如此,就叫苏娘子过来便了。
翰林应话便回房,小姐抬身别爷娘。韩氏夫人留再坐,孟千金,答言要去看魁郎。荣兰秉烛前边照,秀蕙殷勤随后行。小姐此时观父母,恨不得,跪辞当面别爷娘。灯笼引导行来快,小姐轻轻进嫂房。飞风一观忙立起,手中抱子接姑娘。
啊呀,姑娘来了,又劳看视孩儿。
丽君揭幔入青纱,玉手携灯看小娃。腮上耳边都照过,低声连道像天花。少时即令苏娘子,到此相帮管领他。飞风殷勤忙让坐,轻移交椅唤烹茶。丽君缓缓床前走,饮过香茗动叹嗟。咳,贤嫂呀,奴家不孝撇椿萱,实为其情在两难。从此不能依父母,愿只愿,贤良兄嫂奉高年。闺帏情义何须说,内则良规不用言。奴已心灰无别事,但教目下可从权。如其堂上心悬念,嫂嫂还当进好言。恐到临期难嘱托,故先奉告乞垂怜。丽君说到伤心处,哽咽悲啼掩玉颜。飞凤只知因出嫁,慌忙应诺说心宽。新婚一月非为久,依旧归宁侍膝前。况且是,同在云南城内住,难得了,本乡本土好姻缘。姑娘不用心烦恼,侍奉之情我自担。小姐闻听来点首,暗思量,可怜嫂嫂未知情。此言到后方明白,隐约而言却万全。当下坐谈多半晌,孟千金,凄然告退泪偷弹。荣兰秀蕙提灯照,少夫人,送出青纱帐幔前。低说姑娘须好走,看仔细,鞋尖兜住路旁砖。娇娥低语称留步,竟转香房绣户间。窦氏乳娘辞小姐,照看门户托荣兰。其时映雪沾微恙,也只为,幽恨难消体欠安。当下奶娘离内室,孟千金,亲来探问女婵娟。但观半掩轻纱帐,小案停灯映玉颜。消瘦粉腮红晕少,凄凉芳意暗愁添。低呼小姐求宽罪,贱恙何劳问病端。孟氏丽君床上坐,轻移玉手叙寒喧。低呼映姐将分别,奴与你,自幼相依十六年。分有尊卑情最切,恩同姐妹却无嫌。今朝旦夕相分手,须要依从拜托言。情义既然如骨肉,爹娘即是你椿萱。奴家去后无人奉,映姐须当侍膝前。孝顺双亲休念我,今朝之托要周全。从今不复与亲近,一旦分抛实可怜。小姐言完长叹气,泪珠点滴湿罗衫。苏娘凄惨开檀口,小姐如何出此言?御赐成婚真喜事,况兼不远在云南。奴虽未便相随去,待千金,满月归宁又叙欢。太太老爷虽寂寞,现放着,佳儿佳妇在堂前。奴本是,乳娘所出非干女;焉敢把,家主将为父母看。既受千金如此托,少不得,晨昏服事尽心田。望小姐,开怀抱,不用忧愁见面难。映雪言完垂下泪,孟丽君,满腔心事不便谈。含悲但挽尖尖手,连说休忘此刻言。乳母今宵他处歇,可留秀蕙一房眠。闺门自有荣兰在,此婢相依尔这边。苏氏佳人称使得,丽君留下小丫鬟。丽君方到堂中立,与荣兰,半掩门窗假上拴。然后一齐归绣户,主仆们,心惊服战甚茫然。
话说孟小姐回到房中,听人声已静。立起身来,对荣兰说:已是这个时候了,待我望空拜别爹娘,就此改装便了。
小姐轻轻步上来,对窗拜别跪尘埃。轻笼罗袖深施礼,惨惨悲啼泪满怀。
啊唷三代宗先呀!孟丽君一言相告:
皇恩赐配嫁刘郎,切念重婚事岂嘉。今日改装逃出外,愿先人,阴中保佑免风沙。这一去,天涯飘泊身无主;这一去,海角渺茫路无家。若得时来逢际遇,奴好把,金花双插上乌纱。那时宗祖增光彩,方显我,一点真心为少华。望乞先人怜此志,姣娥白璧免沾瑕。
啊唷爷娘呀!孩儿在此拜别了。
可怜一旦起风涛,圣旨催婚逼我逃。今朝拜别无可奈,愿则愿,今生再报一劬劳。关山迢遥音容远,魂梦凋零怨恨高。再不得,绕膝承欢娱父母;再不得,分题问学共同胞。从今一出幽芳阁,也不知,何处飘流何处逃。有升腾,自合姓名魁虎榜;无际遇,定将性命赴阴曹。归乡之望休提起,我爹娘,从此恩情一旦抛。就此告辞逃出去,恨不能,重逢颜色在明朝。丽君哭倒尘埃地,哽咽悲啼痛泪抛。侍女荣兰忙相劝,相扶翠袖请多娇。啊呀小姐呀,切莫大悲过伤啼,欲逃须要狠心肠。高声若被人知道,枉自勤劳这一场。小姐含悲呼父母,孩儿无复奉高堂。一声悲唤昏将去,凤目双垂玉体凉。侍婢荣兰心着急,乱呼小姐与姑娘。耽惊害怕低声劝,孟氏姣娥又转阳。掩面拾身称万福,丫鬟催促换衣裳。丽君恐有人偷看,帐幔相垂对后窗。灯下慌忙开宝镜,轻轻拢发改男妆。移绛烛,启金箱,取出衣包放在床。戴上巾来悬了带,白绫绕足把靴装。霎时打扮多完毕,手执菱花细端详。全不知,云环玉貌何方去;但见那,一位风流俊俏郎。软翅唐巾衔美玉,素罗袍服佩诗囊。双垂玉带仪容丽,并踏宫靴步履装。面似桃花红又白,眉分柳叶翠还长。鼻悬玉柱樱桃口,腮泛红霞脂粉香。气宇不凡真绝世,丰姿出众貌非常。翩翩儒雅青春客,冉冉风流白面郎。堪使佳人动魂魄,可怜神女痛心肠。丽君看罢男装貌,自己芳心亦赞扬。
啊唷奇了:怎么一换男装,全不是日常的模样了。
儒巾雅服倍翩翩,谁道相逢不是仙。当日卿云和谢女,可能如此美容颜。想她们,身为女子多潇洒;一个个,跨凤登仙入洞天。柳卿云,江右成家偕配偶,萧姬高结好良缘。状元及第身荣贵,聘妾迎妻只当玩。到后来,婚嫁同房王氏府,风流佳话至今传。再兼谢氏湘娥女,相府招亲娶淑仙,一样红颜成配偶,倒觉得,相敬如宾两意怜。到后成为兄长妇,谢与柳,风流独占众婵娟。想奴家,丰标既美堪同化,到他年,得意何妨效古贤。娶了夫人成了配,画眉手段定称先。咳,皇甫郎君呀!奴家既效柳卿云,君可能如王景星。倘若团圆还有日,我何妨,为君挣个二夫人。丽君小姐心思想,止不住,珠泪双抛叹一声。侍女荣兰忙打点,双登鞋袜不穿裙。齐眉斜扣瓜楞帽,罩体翩披布直身。长带一条腰内束,好一个,清清白白小家丁。丽君看看悲还喜,似此谁疑是女人。当下荣兰忙动手,提绳抖索捆铺陈。小小竹箱拿一个,诗书着迭不留停。麻绳三道周回缚,行李诸般打点清。手札真容齐取出,放于书案奉双亲。荣兰悄语快逃罢,孟千金,一阵伤心珠泪倾。悲唤爹娘奴去了,此生无复奉晨昏。轻轻款步离房户,犹恐靴声惊众人。侍女荣兰真快爽,相随立刻出房门。手拖行李全非重,背负书箱尚觉轻。走到堂中齐立住,铜环双扣内闺门。丽君目视苏娘户,垂泪低声别你行。相处数年从此散,好生替我嫁刘君。悄言几句无人应,就晓苏娘睡正深。主仆轻轻朝外走,堂门半掩喜无声。暗中出了幽芳阁,害怕担惊不秉灯。眼看天来心念佛,悠悠绕走到园林。深沉夹道无门户,直到花园始住身。看了看,早已上门无上锁,轻轻开出二人行。其时正值鸡鸣候,一片春风散晓云。栖鸟出林初动影,落花埋径半含尘。纷纷玉兔穿山跳,对对仙禽逐树鸣。杨柳拂衣风细细,桃花低面露盈盈。一双主仆心惊战,退后当先怕动身。行到松林权歇息;荣兰曲背放铺陈。叫声小姐林间坐,待我槽中盗马行。言讫如飞跑了去,林中独剩孟千金。心害怕,意担惊,只恐人知走不成。坐下慌张还立起,几番不见小家丁。正然着急荣兰至,连叫千金快起身。马已盗来鞍已备,槽夫熟睡不知情。后门开放无人晓,就此前行事必成。言讫就将行李背,双眉一耸就飞行。扫眉才子心悲喜,随着荣兰就动身。走到后园抬首看,只见那,行驼跳跃不能行。丽君低问因何故,假扮书童笑启唇。
啊呀小姐呀,你不知盗马的行藏么?
先用绳绦勒住头,使它不得动咽喉。复将四只征蹄捆,拖出槽来任你偷。婢子若无真本事,如何敢保你长游。快些上马休迟慢,浙天明,尤恐人知起祸由。小姐闻言惊又喜,赞一声,聪明侍女好机谋。要上行鞍出路游,半跨龙驹惊颠倒,伸玉手,斜扶侍女在肩头。登时坐上长行马,展袖扬鞭喜更愁。假扮书童随在后,负行囊,放开脚步不迟留。扬眉吐气装男子,举止全然非女流。这时候,天色半明行客少。他主仆,行鞭一动去悠悠。且休谈,丽君小姐离闺阁;表一表,潘发园丁说事由。
第十一回 华堂客佩紫衣朱
诗曰:聘币星期六礼全,衣朱佩紫喜欢天。洞房花烛刘公子,准拟今宵会绛仙。
话说管园人潘发,他一到黎明就起来打扫园中的。这日早晨,一见后门大开,铁锁抛于地下。不觉大惊失色,说一声不好,昨夜必然有贼子。又听得后园中人声喧闹,都说道失了一匹黄马。潘发心慌意乱,一路寻踪觅迹。只见重重的门户,一直开到里边。忙问妻子道:你快往里边瞧看,一条夹道正通着小姐的卧房,只恐失了物件,责备我一人。潘大嫂十分着急,说声了不得,往里飞跑而去。
潘嫂如飞向内跑,走到那,幽芳阁里细观瞧。堂门半掩无人影,鸟语争枝闹树梢。悄悄叫声兰姐姐,可曾梳洗出房帏。连声叫唤无人应,大胆推门向里瞧。只见千金门倒扣,深堂寂静声息杳。忙叫荣兰何处去,为什么,铜环双扣这般牢。西房映雪方才起,秀蕙开门问事苗。潘嫂细言遭贼事,故而察看这蹊跷。不知小姐何方去,反扣房门好寂寥。映雪惊疑忙出外,乌纱罩鬓小钗挑。花容带痛微微瘦,凤履忙移步步娇。推进东房观仔细,只见那,罗帏寂寂篆烟消。挑开绣慢分明见,枕被俱无有事苗。映雪一观心大骇,花容失色皱眉梢。
啊呀奇哉!小姐为何不见?潘大嫂快到前堂探听,可在太太那边么?
潘发之妻走似飞,苏娘病起要添衣。回房找件家常服,斜束绫绡把步移。秀蕙初来并乍到,急忙忙,跟随映雪出香居。绕廊穿径方才到,只见那,潘嫂慌忙向外飞。乱叫张家和李嫂,太夫人,此时曾否起身躯?花园门放还犹可,失却槽中一匹驹。又不知,小姐荣兰何处去,幽芳阁,房中倒扣有跷蹊。家人仆妇高声喊,两厢房,仆妇丫鬟着了迷。忙穿裤,急披衣,一片喧哗启院扉。司马夫人都吓醒,忙呼仆妇问根基。苏娘忙到回廊下,隔着纱窗禀是非。
启太太老爷得知:今日早晨,花园后门大开,小姐的房门半掩,此刻追寻到此。小姐与荣兰不知哪里去了。
尚书夫妇听其详,魄散魂飞失主张。口口声声称不好,开门连叫映姑娘。碧松堂内曾经过,莫不是,去看魁郎未转房。映雪回称言正是,待奴前去看端详。心内急,意中慌,飞步金莲绕曲廊。这里尚书和太太,不梳不洗坐华堂。丫鬟仆妇齐传谕,唤上园丁问细详。潘发方才言细底,但听得,喧传不在碧松堂。迎头来了章飞凤,随后还同翰苑郎。映雪心惊先下泪,乱称奇事意彷徨。飞凤说,姑娘昨晚来观侄,谈了些,离别之言甚痛伤。不意真心非为嫁,到今朝,果然躲避到何方。翰林跌足双眉皱,我就猜疑这一椿。妹妹素来心性烈,她岂肯,依随圣旨失冰霜。到今朝,果遭逼迫私逃走。这时候,父母心中怎主张。韩氏夫人先痛泣,呼天唤地泪千行。尚书心内如刀绞,仰面长吁叫上苍。一顿双靴称不妙,凄然款步下华堂。夫人掩面号哭,飞凤低头涕泣行。翰苑长吁随后走,还有些,家人仆妇及梅香。纷纷多到幽芳阁,又到中堂请老娘。哽咽悲啼含着泪,问了声,千金端的在何方?齐齐步进香闺内,冷清清,不见人来只见床。回视窗前书案上,现排着,一封亲笔别爹娘。
话说孟尚书一见了女儿的亲笔,就知不是私逃,定然自尽。遂坐在窗前椅上,拆开一看。
一边长叹一边观,痛泪纷纷拭未干。韩氏夫人同子媳,齐齐围绕绿窗前。看到一同行走事,只哭得,韩氏昏迷痛碎肝。
啊唷亲儿呀,你怎么撇下爷娘去了!
长到今年十六春,只说你,聪明才女有收成。父亲不合婚皇甫,到今朝,只为他家害我们。似这等,天子赐婚恩不浅。似这等,王亲为配喜非轻。你何须,痴心不受君王命。你何须,誓死甘从反叛门。怎不想,养育深恩离不得。竟公然,黄昏暗遁出园林。青春女子如何走,娇弱身躯怎样行。未出闺门难识路,你焉知,崎岖世道难容身。纵然身带荣兰婢,年少丫鬟有甚能。不识高低逃了去,倒只怕,飘零要作异乡魂。啊唷娇儿呀,昨宵定省两相逢,今日翻成一梦中。半世娘儿分散去,丽君何故绝形踪。夫人哭倒尘埃地,云鬓蓬松粉面红。翰林夫妇齐痛泣,孟尚书,心如刀绞取真容。扯开一见如花面,不觉悲呼泪满胸。啊唷儿呀,据汝书中这等言,你竟是,改妆男子出花园。此番做事无良计,倒只怕,要保清名保不全。你又非,丑女村姑无美色;你况且,红颜绿鬓正芳年。普天下,风流浪子知多少,似这等,美丽裙钗躲避难。做事全然无见识,竟把那,千金之体走风烟。明媒正娶还违逆,当不得,俗子狂夫着眼看。你道此行为守节,我现来,后来之事不堪言。允和不允该明说,为什么,竟把高堂父母瞒。儿若果然心已决,我还当,飞书一本去回天。偏偏假意应承了,到如今,父母分抛一旦间。司马言完心惨切,悲声欲吐泪如泉。翰林跌足长吁气,说道是,此事原非妹妹愆。父若果容她守节,岂思避难出花园。既然如此无他说,只好依从字上言。说毕一齐观映雪,只见那,佳人正把手书看。星眸宛转从头视,顷刻间,两片红霞上玉颜。放下书时心惨切,翠眉含露吐芳言。
啊呀太太老爷呀,此事断难从命!
奴虽愚昧少才情,闺阃之仪也略明。皇甫督台虽说反,到底是,奸臣诬奏害忠良。刘国舅,花园放火奸谋露。这几番,平地风波是彼生。胞姐既然为帝后,岂不会,暗通书札请纶音。逼得我,千金守节私逃去。刘奎璧,就是奴家切齿人。不报冤仇还忿忿,岂肯反倒替成婚。若然贱妾贪荣贵,千古留传不白名。非但眼前伤礼义,还愁日后恐遭刑。自古说,奸臣势焰如冰雪,容易兴来容易倾。被害之家时运转,那其间,昭彰天理不饶人。奴如今日图富贵,岂不干连祸及身。太太老爷详此理,断难遵命入刘门。不如从直申哀表,上奏君王作处分。只说是,小姐守贞心不愿,刘家强逼要成婚。事由无奈私逃去,海角天涯没处寻。只要刘家赔小姐,方才解得这冤情。刘侯纵有滔天势,殿上君王难认亲。必欲临期奴代嫁,苏映雪,甘愿一命赴幽冥。佳人说到伤心处,掩面悲啼痛泪倾。司马夫妻犹未答,苏娘子,又悲又喜又生嗔。上前扯住罗衫袖,不肖女儿骂两声。你父早亡无依靠,做娘的,身充乳母领千金。若不是,老爷太太施恩典,你焉能,饱食丰衣活到今。大概之言休说起,想一想,千金待你若何情。同行同坐无骄傲,相爱相亲不慢轻。口口声声呼映姐,教诗教画费辛勤。若非小姐殷勤训,你不过,也像顽奴劣婢们。今日疑难须你解,为什么,推三阻四不应承。难道说,皇亲国戚公侯子,玷辱了,裙布荆钗贫贱人。好好今朝依了我,回身八拜认螟蛉。老爷太太如合意,就将你,嫁到荣华富贵门。你若此时还不允,真正是,恩将仇报没良心,快快上前参主人。言讫手牵苏映雪,相催就此认螟蛉。尚书夫妇齐挥泪,同问姑娘可肯行?映雪其时无主意,泪汪汪,不言不语自沉吟。啊呀千金呀,奴家只说你回肠,依允君亲已不伤。谁道言词都是假,到今朝,果然躲避走他乡。千金只顾全身去,怎知道,奴亦心归皇甫郎。留此一书贻累我,令人何计脱灾殃。罢罢罢,红颜薄命该如此。苏映雪,就向刘家走一遭。荣华不改冰霜志,奴只是,梦里姻缘岂肯忘。拼将一命寻了死,冤魂遍处觅才郎。生前不得时相见,死后应能长在旁。保佑得,皇甫郎君重发达,报仇雪恨快心肠。丽君小姐全名节,烈妇英才配了双。方显奴家苏映雪,始终如一有冰霜。今朝且勉成婚事,说不得,要把青春性命伤。映雪佳人心已决,登时转色道端详。老爷太太深思重,奴却如何就敢忘。替嫁之为原不愿,既然有说敢声扬。万般只为无其奈,妄认爹娘乞恕将。太太老爷俱请坐,容奴跪叩在中堂。尚书夫妇心悲喜,窦氏慌忙请出房。不必更排香烛案,就在那,幽芳阁内认爹娘。夫人勉强呼声女,依旧是,哭叫亲儿泪万行。司马十分怜映雪,殷勤安慰女红妆。苏娘拜认双亲后,孟夫人,要遣家丁走四方,大料私逃离不远,速行寻觅女还乡。嘉龄着急忙拦阻,说道是,父母如何没主张?这一差人寻小姐,弄得来,丑名到处尽传扬。不言守节清名重,只说家庭礼法亡。若使刘家知此信,怎生暗嫁映姑娘?我思妹妹才情广,决不调停欠主张。她既改妆逃出去,有谁认识女红妆?况伊满腹文章在,必定要,烈烈轰轰做一场。如若寻回仍遣嫁,无非是,挤将一命赴幽乡。为今之计从长议,莫遣家丁去播扬。设使刘门同察访,反教贤妹不能藏。且将映妹成婚后,慢慢相寻也不妨。司马夫妇齐点首,长吁短叹出香房。翰林传集男和妇,禁止喧哗到外厢。合府家丁齐领命,俱皆闭口不声张。其时吉日先开面,却原来,风俗相传各一方。嫁过门时方绞脸,无非是,珠冠玉助新妆。忙忙要发妆奁去,并及差人看洞房。韩氏夫人心不悦,把妆奁,平分一半送苏娘。妇人见识何须说,这日匆匆不必详。夜景休提谈次日,又早是,一轮赤镜出扶桑。
话说次日初二,良辰一到,黎明时候,刘府悬花结彩,发宝轿迎接成婚。大街拥塞不开,争羡侯门富贵。
锦簇花团宝轿开,将军执事两边排。宫灯百对高低映,白马千骑陆续来。仙乐悠扬吹凤管,彩旗招展列官街。前打着,朱红两柄沉金字;上边书,御赐成婚两面牌。一到堂堂司马府,摧妆诗赋请裙钗。这一天,尚书勉强穿公服,贺喜之人队队来。韩氏夫人心不悦,真容怀抱叫伤哉。平明尚未抬身起,云鬓蓬松泪满腮。司马孟公偷劝解,夫人何故这般然?快休冷落苏家女,显见得,一样孩儿两样怀。飞凤嘉龄齐跪请,孟夫人,方才慢慢坐妆台。梳妆已毕更衣罢,女眷纷纷已进来。韩氏夫人相接待,章飞凤,忙忙又要抱婴孩。喜娘都在幽芳阁,服事新人对镜台。映雪夜间同母睡,说了些,别离言语甚悲哀。快刀一柄随身带,正备要,暗刺刘郎报恨怀。临镜梳妆穿吉服,凤冠霞帔眼前排。轻匀粉面垂珠络,薄掠云环压宝钗。彩袖半笼双玉笋,湘裙低露小红鞋。珊珊环离春阁,浑似仙姬下月台。两个喜娘扶翠袖,只听得,催妆三次不容挨。
话说新人一出堂中,就要拜辞上轿,侍女铺下红毡,众喜娘搀扶行礼。
千金微步踏花毡,下拜双亲两座前。不出一言只痛泣,悲声哽咽半遮颜。尚书夫妇齐垂泪,教训言文莫细谈。亲眷一齐参谒过,孟公出座叫婢娟。女儿拜别苏娘子,她是你,乳哺之人母一般。此刻不妨行个礼,谢她提抱费心田。苏娘心感尚书德,教女儿,再再低头拜在毡。死别生离在片刻,这佳人,满腔悲恨不能言。纷纷珠泪添娇面,惨惨悲啼湿泪痕。窦氏娘娘称不敢,千金请起我难当。名为主婢原还礼,怎奈他,定是娘儿不共参。只得假为相跪势,慌忙立起正珠冠。后堂见礼方才罢,鼓乐喧天请再三。女眷纷纷齐送出,喜娘簇拥玉容仙。这时节,一方锦袱兜头罩,亲眷观瞧认时难。顷刻竟将苏映雪,团围送入锦鱼轩。三吹三打仙音亮,宝盖高撑罩半天。迎出孟家司马府,后边小轿两乘连。三房仆妇跟随去,秀蕙还留孟宅间。侯府迎亲花轿转,众家丁,扬威耀武笑声喧。
第十二回 坠楼人珠沉玉碎
诗曰:母命难违主托行,楼前拚坠水同情。今宵玉碎珠沉后,他日皇封诰命荣。
嗯!东邻西合,你们还敢狂言么?快些出来看看,迎娶孟小姐的花轿过了!
一边笑语一边行,左右邻居不作声。执事纷纷迎得快,霎时彩轿已临门。三声花炮新人到,直入侯门方始停。开轿完时扶小姐,喜娘扶出假千金。赋诗又请刘奎璧,国舅此时喜满襟。回眼偷看新妇貌,俨然是,凤冠霞帔一夫人。生喜气,动欢心,并立红毡已近身。刘国舅,满面春风都得意。孟千金,一腔怨气转伤心。这一个,蟒袍玉带风流客。那一个,凤袄湘裙美丽人。天地参完交拜毕,钦差祁相已登厅。居中端坐金交椅,他本是,奉旨为媒分外尊。八拜完时方拱手,赞一声,郎才女貌好婚姻。厅前退出祁丞相,屏后方邀顾太君。蟒服朝裙多福相,端居右首坐高厅。东边虚设刘侯位,儿媳登毡把礼行。顾氏夫人心喜悦,立还半礼叫平身。诸亲长辈都参过,郡主方才出画屏。轻衬衣衫偏雅丽,淡妆珠翠倍娉婷。江妈扶出高厅上,姑嫂齐肩见礼成。燕玉芳心微喜悦,不期孟氏果重婚。少华若有升腾日,正室还该让我尊。非是奴家生妄想,丽君已作我家人。不言郡主心中事,且说刘郎暗喜欢。一见新人行礼久,相怜凤足必然疼。欲呼左右端交椅,犹恐诸亲动笑声。正在踌躇无主意,笙歌送入洞房门。望明楼上交杯饮,国舅从中见玉人。月貌花容迷眼色,恨不得,登时携手唤卿卿。端详正是楼中女,微觉桃颜似带嗔。正在留连难割舍,外边相请去陪宾。乱哄哄,登时女眷相同至,要看新人笑语频。只见金钩悬绣幔,牙床端坐美佳人。珠冠掩映芙蓉面,凤履低藏水浪裙。佳丽身材添袅娜,妖娆体态更玲珑。低头垂袖牙床坐,浑似仙娥降彩云。女眷同声齐赞好,真正是,有才有貌一夫人。多姣郡主芳心想,未算倾城第一名。她比奴家无上下,自然还有再高人。然虽如此风流貌,也算风流迥出群。郡主暗思评美色,早闻传请饮杯巡。诸亲百眷齐齐出,相逊新人孟丽君。映雪此时羞更怒,银牙暗咬皱眉痕。恨不能,尖刀立斩刘奎璧,做个三贞九烈人。无奈喜娘催得紧,抬身又出洞房门。画堂逊席忙安座,首席应推孟丽君。玳瑁屏闪灯光乱,珍珠帘卷篆烟轻。梨园演戏纷纷闹,席散之时末点灯。新妇入房更便服,卸冠解带略消停。罗帏深处端然坐,百果香茶饮一巡。郡主相陪同叙话,低低含笑启朱唇。奴家久慕才名重,今日何缘幸识荆。贤嫂肯垂珠玉教,我当他日拜先生。闺帏常伴须同意,书案相亲要一心。诗集文章携到否,奴家可惜不知闻。家兄也算通文墨,闺阁吟哦久有名。夫唱妇随从古说,哥哥有福配才人。望明楼靠昆池水,春夏秋冬景致新。贤嫂几时如赏玩,要求佳作见胸衿。新人见说抬头看,细视多姣亦暗评。我看佳人刘燕玉,温存不像出奸门。彼云楼靠昆明水,定要留神记在心。如若少停难下手,竟将一命丧池中。既为玉洁冰清女,死入寒波也不浑。映雪心中存主意,轻轻回答吐莺声。姑娘羞唤称贤嫂,奴有何才敢擅名。得晤芳容真万幸,还祈照指在尊门。昆池风景从来好,此地何妨靠水滨。如若与楼离不远,欲求一玩解胸衿。多姣郡主容含笑,连说奴家引导行。就在后间楼上望,山光水色最分明。言完款步殷勤请,映雪相随缓缓行。一到后楼抬首看,明窗净几绝灭尘。推开朱春风拂,倚望滇池景致新。绿水滔滔围绕岸,青山叠叠出层云。晚霞微露纤纤月,浓树高遮隐隐禽。织女机丝留胜迹,石鲸鳞甲见奇形。流泉不断千条碧,野草无边两岸青。一望寒波清到底,今朝好作赴冥人。苏娘不觉心如裂,偷把香罗拭泪痕。暗叫一声奴好苦,原来此命丧池滨。抛下了,中年老母来寻死;真正是,薄命红颜第一人。皇甫郎君知道否,奴家不负梦中盟。佳人心内如刀绞,眼看滇池暗泪淋。就在窗前交椅坐,迟挨不进洞房门。只听外面靴声响,国舅掀帘向里行。便服方巾冠带换,风流潇洒一郎君。含情步近楼窗下,满面春风启口云。我说妹从何处去,原来在此玩昆明。晚风寒冷罗衣薄,可闭楼窗向外行。郡主笑言忙问嫂,此时可要掩窗棱。少年国舅微微笑,醉眼惟观美丽君。映雪登时红了面,低头无语动娇嗔。于时郡主抬身起,含笑相辞竟自行。楼上只存刘国舅,回观花貌动春心。忙进步,就开声,卖弄风流叫爱卿。昔日夺袍曾见面,隔花阴,秋波相盼最关情。天公不肯成人美,反使宫袍属别门。皇甫披衣参岳父,下官低首丧名声。那时候,芳卿还在楼中看,大抵贤妻也不平。一自楼窗相见后,可怜几度暗销魂。梦魂常共香肩并,恍惚浑疑玉步临。变幻成婚三四次,醒来依旧拥孤衾。冰人因念相思苦,与你从新系赤绳。盼得一封丹诏下,果然花烛见芳卿。天长地久为夫妇,何必含羞不做声。望乞窗前同一语,也教满我凤年心。言完欲扯香罗袖,映雪其间不敢停。暗想尖刀拿不得,刘奎璧,身长力大是将军。今朝只好投池死,辱骂冤家解解恨。映雪佳人思到此,沉香椅上便抽身。一皱蛾眉生恶计,双睁凤眼发严嗔。银牙乱连连响,婉转新莺喝一声。
!刘国舅,还不退开!谁是你的芳卿妻子?欺心的贼子,尔听我道来!
当年比武夺宫袍,你就该,量力而行免自招。既是不能三箭中,有何嫉妒气难消。身为世子伤天理,你想花园为甚烧。若不是,皇甫少华逃得快,就在那,小春庭内赴阴曹。一番不遂当追悔,可恨你,又把奸谋恶计调。也不知,怎样私通彭抚院;害得他,一门拿解要吞刀。这些余事休多说,为什么,请旨前来降祸苗。啊唷仇人呀!奴本官家品不低,重婚两字岂容提。只因难逆君王旨,忍气吞声挤一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怕你,前程不保要低微。夺人姻眷该何罪,举火行凶可是虚。孟丽君,今日到来拚一死,狂夫速退莫迟疑。佳人言讫花容变,看了看,两扇楼窗要跃身。骂得个,国舅登时红了面,双眉倒竖怒冲虚。
啊唷孟丽君泼妇!你竟敢这般恶骂,俺刘奎璧有何短处,反被你这贱人如此胡言!
司马门楣一女郎,有何尊贵就猖狂。像你这,无廉耻的妖娆女,该配那,背国忘家反叛郎。小小才名天子喜,方才赐配结鸾凰。俺本是,奉君圣旨成夫妇,说什么,作恶行凶罪怎当。好好从今休使性,夫妻依旧不相伤。荣华富贵须知足,难道说,倒想吞刀在法场。国舅之言犹未尽,气坏了,三贞九烈一苏娘。
啊唷匹夫呀!我孟丽君今日到来,愿拚一命,少不得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奴家舍命在楼中,与你冤仇不放松。人世不留轻薄命,冥君应念苦哀衷。灵魂不散朝朝绕,怨气难消日日攻。拚此一身全了节,闹得你,人亡家败眼前中。仇人如苦难凭信,看一看,暗佩临期行刺锋。烈女言完回玉腕,尖刀一拔起寒风。喝声尔看平空掷,打中刘家国舅容。奎璧说声来不得,遮拦不及面皮红。但只见,一声悲唤不迟延,跳出楼窗两扇中。翠袖飘扬遮粉面,湘裙招展动金莲。悲切切,红愁绿暗登时里,惨凄凄,玉碎珠沉顷刻间。一闪芳形拖不及,只听得,平空响亮落流泉。望看江上无人影,不见了,一位瑶台阆苑仙。奎璧一人心大骇,霎时间,魂灵直上九重天。
啊唷不好了!孟丽君坠楼死了!
高声喊叫望清流,只见那,绿水翻天起浪头。翠鬓红颜观不见,寒风凛凛一天秋。窗前吓倒刘奎璧,大叫狂呼赶下楼。仆妇喜娘齐乱走,战兢兢,都来扯袖问情由。刘国舅,双靴乱顿容颜变;喊一声,孟府千金坠了楼。妇女喜娘齐喊叫,纷纷喧嚷至前头。夫人正欲查根底,猛听得,奎璧悲呼道事由。休怠慢,勿迟留,人命关天祸不休。家将家人何处去,快些救命驾飞舟。夫人听说魂飞散,看了看,奎璧颜红两泪流。惊呼孩儿休着急,有何大事这般忧。成亲好好迎新妇,端的是,哪个投池要驾舟?国舅惊疑犹未定,喘吁吁,从头至尾诉情由。夫人见说容颜变,只吓得,两手如冰冷汗流。抖倒中堂难动转,刘奎璧,心慌只得自铺谋。
话说刘奎璧飞到前厅,传集家丁家将,速驾小舟下昆明池捞救丽君小姐。随后与太夫人等,同到楼上相看动静。这时节,刘燕玉也得知了,忙忙地与江妈同到外边来。
多姣着急款金莲,泪盈盈,叹息佳人一命捐。守节捐身存大义,坠楼舍命赴清泉。丽君今日能如此,倒只怕,燕玉他年也这般。果若终身重许字,奴怎肯,轻忘画扇旧姻缘。我如日后同遭此,好和你,魂魄相依在九泉。燕玉伤心垂痛泪,恨不得,放声大哭叫婵娟。忙忙来到高楼上,倚在窗前向外观。顾氏一观刘燕玉,含嗔连啐女红颜。哥哥好好成婚配,谁要你,忽引她来在此间。此刻坠楼投了水,孟家讨命你偿还。令人见了多添气,快快离开我面前。奎璧含嗔双跌脚,睁眉怒目骂婵娟。滇池风景常常见,有甚希奇约彼观。此刻丽君投了水,说不得,官司要你一身担。言完切齿重重怒,恨不能,按倒楼中打几拳。气坏佳人刘燕玉,通红粉面泪如泉。江妈私扯尖尖手,连劝千金耐了言。当下众人齐远看,只见那,飞舟数只扯轻帆。其时已是黄昏候,这一派,火把灯球照满天。乱点长桥行水面,齐登阔板布肛边。喊声遥动滇池水,只望清流仔细瞻。正在匆忙捞救处,忽然间,乱风大作黑漫漫。岸边绿树呼呼响,池内清波滚滚翻。百尺浪头冲碧落,千层云气锁寒山。天旋地转星辰暗,鬼哭神号宇宙颠。几只飞舟撑不住,忽斜忽正忽将翻。狂风吹得团团转,叫苦呼悲活命难。一个潮头来得猛,望明楼上水漫漫。夫人遍体淋漓湿,国舅浑身透了衫。燕玉佳人朝后退,说声不好花容变。清波激上芙蓉面,洗透桃腮分外鲜。顾氏夫人连叫苦,孟家小姐救应难。快些传谕休捞取,免得他们翻了船。一到黎明前去报,看她父母有何言。倘然要讨亲生女,我就将,燕玉赔还大礼完。郡主闻言心内急,泪汪汪,向前扯住叫慈萱。女儿愚昧无知识,怎晓她心似这般。若将奴欲赔孟府,使孩儿,有谁痛顾有谁怜。母亲且看爹爹面,宽恕无知在幼年。郡主言完先痛哭,就将拂袖下楼中。奎璧含嗔睁怒目,说道是,你来无事速归房!啼啼哭哭真堪厌,弄得人,主意全无心愈慌。郡主生嗔羞又气,就同乳母转回还。于时国舅慌忙出,独坐高厅把命传:速速回舟休怠慢,狂风卷浪恐翻船。家丁家将回船走,顷刻间,浪息风平不似前。奎璧凄凉厅上坐,思前想后怒冲冠。啊唷气死我也!用尽机谋用尽心,将成复败可伤情。今朝眼见成连理,又谁知,孟女投池丧了身。不得遂心谐凤侣,还当设计解冤情。这本是,洞房吉庆良宵夜,变做了,人命干连大事情。思想起来真可恨,刘奎璧,生而不遇枉为人。正然切齿磨牙处,家将前来复主人。都说水中捞不起,多应流向别方行。当时奎璧重回后,气恼交加面又疼。只见伴房双仆妇,佯呼假哭叫千金。夫人反作殷勤劝,再四相央始住声。此夜夫人全不睡,专专只等报凶音。移时已是黎明了,立遣家丁趋进城。更及陪房双仆妇,急忙忙,两乘小轿去如风。夫人国舅心神乱,怕只怕,孟府亲丁闹上门。慢表刘家担恐惧,且谈僮仆报凶音。纷纷赶到尚书府,天色平明日已升。内外之人俱已起,乱哄哄,梳头洗脸取茶吞。两房仆妇忙忙进,跪报尚书太太闻。气喘吁吁言一遍,登时吓倒合家人。孟公司马双靴顿,韩氏夫人两泪倾。堂内放声齐大哭,哭一声,痴儿何故便轻生。其间吓死苏娘子,又是悲来又是惊。
啊唷姑娘呀,你怎么投池死了!
御赐成婚不算低,侯门作配有威仪。何懵懂,怎痴迷,竟坠高楼丧身躯。乳哺三年空费力,依随数载便分离。我只说,姑娘已了终身事。到今朝,一旦风波好惨凄。何故痴心痴到此,轻将性命赴沟渠。乳娘哭得心如裂,泪似珍珠透了衣。口叫姑娘心骂女,小冤家,今朝死得好希奇。你非皇甫门中女,就何妨,做了刘家国舅妻。无是无非寻了死,穷人福薄少根基。想来命苦难消受,因此上,鬼使神差丧了身。我倒十分心喜悦,只说你,得归好处是便宜。谁知一旦知凶信,好教我,快活心肠变惨凄。死得不当谁惜你,自将性命伴冯夷。乳娘跌足连声恨,气苦交加哭又啼。翰院夫妻齐晓信,章飞凤,大惊失色叹苏姬。啊唷可怜呀!怎生主意一些无,坠下高楼跳下波。人命事情非小可,须当及早快铺排。待奴闹到刘侯府,也使刘家惧怕吾。然后公公申一表,要他偿命待如何。章飞凤,蛾眉倒竖先生气。孟嘉龄,冷笑连声主见疏。俺本是,司马门中非下等,比不得,世间农父与村夫。私情官断从公论,何必要,打到刘门索小姑?孩子出花须照管,我劝你,积些阴德与魁哥。片言阻住章飞凤,少夫人,不敢多言逆丈夫。
话说当下孟尚书夫妇打点同行,分付外边准备轿马。韩氏夫人叹口气道:苏娘子,我与你都是一般的苦命。小姐私逃也还说是守节不重婚,却也罢了。怎么映姑娘又要行此短见?就是小姐的仇人,你却与他无冤,何必得坠楼自尽?如此痴心,这也是我家害了她。苏娘子,你休悲伤,少不得在我这里养你的天年。
窦氏含悲泪似麻,连呼太太此言差。痴心薄福应该死,怎说夫人害了她。主母自宽休痛哭,愿只愿,千金有日转回家。若言映姐捐身事,我只当,我本无生这女娃。倒要主人刘府去,这番唇舌费喧哗。窦氏乳娘深恨女,尚书夫妇自嗟呀。报声轿马都齐备,顷刻间,乱乱哄哄出了衙。
话说孟司马高乘宝马,拥护的是八个家丁。韩夫人独坐鱼轩,跟随的是四名仆妇。滔滔不断,一直向刘府而来。
司马夫妻轿马来,前呼后拥不延挨。刘家僮仆心都乱,跑在跟前就绕街。大轿人抬犹未到,这家丁,忙忙通报不迟挨。乱敲云板丫鬟问,禀一声,司马夫人已到来。顾氏着忙朝外走,刘奎璧,心惊胆战出庭阶。夫人冷笑连呼婢,快去相传郡主来。孟宅之人都已到,少不得,还他一个女裙钗。丫鬟答应忙相请,刘郡主,紧闭房门不肯开。连叫妈妈休在此,出厅打探莫迟挨。夫人言内如推我,你须当,保护奴家免受灾。乳母应声忙出外,这佳人,向门而坐泪盈腮。不言郡主担惊事,且表夫人出外来。迎出高厅拾首看,已见那,尚书夫妇上庭阶。夫人着急难回避,只得从头见礼谐。睹面不知何等说,这些言语暂丢开。编书不过消闲闷,也须知,节义忠贞就里埋。映雪投池真烈性,丽君避难果奇才。原知此事终无益,也不过,暂博慈亲笑口开。时值仲春初五日,灯前成卷费推裁。玉漏催人慵欲睡,银灯照影半还挨。今朝且按书中事,要听奇文再续来。
第四卷
第十三回 官船内情收义女
郭沫若评:原作的体裁是很谨严的,它严格地遵守着七言排律的作法,字句平仄几乎一丝不苟。(《序〈再生缘〉前十七卷校订本》)
诗曰:捐生一坠望明楼,玉洁冰清死不羞。石氏绿珠应共志,周家络秀可同俦。欲全大节沉滇水,还趁神风入贵州。天道岂亏贞烈女,幸逢恩救在官舟。
仲春初七启新篇,时值融和二月天。芳草未生村外绿,和风已解户边寒。春深庭院拈诗句,日暮楼台放纸鸢。清净书窗无别事,闲吟逸韵续残篇。前云苏女投池死,后续刘家议论缘。司马夫妻同到府,刘国舅,慌忙迎接至厅前。夫人撞见难回避,只得从头施礼完。交接至厅方逊坐,韩素心,花容一变就高言。
啊唷,刘太夫人!我女儿怎么样了?
圣旨来时她已知,大家相劝便无词。临期好好成花烛,为什么,一夜工夫跳了池?似这等,生死不明因甚事。少不得,纵无活口也留尸。夫人快请分明说,官罢私休要主持。韩氏素心言末尽,孟尚书,双靴一顿论公私。
咳,国舅刘君呀!
君王圣旨下云南,立逼于归到此间。我亦并无推诿语,将儿送嫁未迟延。如何一日前来报,说是投池一命捐。既是坠楼寻了死,为什么,全无形迹在其间?跳池时节无多会,你就该,分遣人员救一番。活口难存尸首在,却如何,含糊言语乱遮瞒。今朝速速从公论,刘国舅,天理良心怎样安。司马言完心大怒,双眉直竖挺朝冠。厅前吓倒刘奎璧,顾氏夫人变了颜。
啊唷亲翁亲母,你说哪里话来!
朝廷赐配结鸾俦,不是吾家作强求。好好成亲为配偶,为什么,纵容你女起奸谋?身藏利刃行凶狠,掷尖刀,打着吾儿自跳楼。随即差人前去救,偏遇着,兴风作浪要翻舟。其时令爱无踪迹,哪处寻来哪处搜?看一看,血口伤痕今现在,是谁无理起奸谋?夫人言讫重重恼,连叫孩儿快仰头。司马夫妻斜眼看,刘国舅,双眉倒竖气冲喉。
啊唷,孟夫人言之差矣!
我与千金无怨嫌,怎疑暗害索尸骸?朝廷赐配非私娶,令爱何藏凶器来?这事不明须决断,我家也不肯丢开。要我明讲因何故,孟夫人,也说其中详细来。司马孟公微冷笑,回身入座把言开。你云我女藏凶器,凶器何存快取来?顾氏夫人连说有,侍儿们,快拿利刃莫迟挨。丫鬟答应慌忙去,取出尖刀摆案台。兵部孟公忙出位,夫人韩氏把身抬。看完利刃齐开口,说道是,血迹全无可怪哉。凶器不知真共假,须当还我女儿来。夫人言讫号啕哭,扶椅悲呼泪满腮。
啊唷娇儿呀!
好好于归到此间,如何一夕便亡身。尸骸不见应遭害,情理难明未必真。母女分离何日会,冤仇沉重甚时清。阴魂若有三分晓,何不今朝显显灵。韩氏夫人思爱女,言词虽假泪原真。刘家太太心中怒,拍案高声大动嗔。就把家人来呼唤:
快到公馆中请祁大人到来讲话。你说为昨日之事情,被孟尚书府中闹得不成体面了。
家丁答应慌忙走,早听得,喝道之声近府墙。报说一声祁相至,刘奎璧,整冠迎接下回廊。一乘大轿仪门歇,相国登厅把礼行。兵部孟公忙逊坐,从头至尾诉端详。大人奉旨为媒妁,须要从公决断良。昨日成婚今说死,又不知,尸骸藏匿在何方。看来不是私休事,要上皇都走一巡。相国大人明似镜,须得要,立决公私奏圣王。司马之言犹未尽,顾夫人,含嗔立起道端详。钦差大人呀,吾家并未强求亲,御赐成婚始结亲。下聘行盘多少礼,百般陈设要丰盈。金银使用如流水,为的是,儿女婚姻大事情。哪晓喜欢成祸害,于归媳妇是凶人。进门行刺投池死,这一番,办理完姻枉费心。我等不言赔媳妇,他们反倒索钗裙。彼既不依我不肯,望钦差,回朝复命要公平。朝廷明见分偏正,方信谁仁谁不仁。顾氏夫人言始讫,钦差祁相欠身云。
却说祁丞相听了两边的言语,欠身向司马大人与刘大夫人说道:不须争论,听下官讲来。这本是天子赐婚,最好的一桩极美的喜事。刘府中岂有不愿之理?孟小姐是闺阁中的才人,少不得要守贞节。君王之命,父母之言,当下自然只得应允。然而,再嫁之名,重婚之耻,临期自必捐生。这是可想而知的情理了,有什么别样猜疑?今朝事已如此,在下想来,也不必同行面圣,待我回朝复命,委婉陈明。请君王一面旌扬烈女,一面另赐婚姻,如此则免伤同殿之情。不识以为可否?
祁公言讫和解词,司马连称善主持。但是死生犹未见,含糊安可奏君知?坠楼投水无凭据,只要他还小女尸。奎璧在旁呼相国,大人何必论公私。尚书既要京中去,少不得,同在金銮开口词。曲直但凭天子断,此时难以解和议。祁公见说连称是,一定行期同会知。当下厅前商议事,大家都要上京师。尚书夫妇齐乘轿,祁相登时亦起辞。顾氏夫人方入内,安排行李不停迟。
话说顾氏夫人,立刻束装停当。派定八个家丁,送国舅入朝面圣。这边尚书父子,也就匆匆打点。只因孟翰林钦限已经满了,遂与父亲同走。一到行期,约于初六日,由陆路入京。祁丞相亦进京复命。
两家扭结去朝天,陆路长行面圣颜。孟府夫人勤料理,家庭照拂费心田。呼儿唤女终朝哭,昼夜无时不泪涟。幸喜魁郎花痘好,待其满月出房间。膝前绕走夫人喜,调弄孙儿暂解烦。韩氏灰心无指望,也不过,思前想后泪涟涟。不谈兵部衙中事,按下刘侯府内缘。表一表,节烈佳人苏映雪,她在那,望明楼上跳波澜。这时间,清修长者方安坐,忽然间,心血来潮意绪烦。袖内轻轻占一课,就知道,焚香仙女命将捐。忙出座,下参禅,净宇之中走一番。仗剑踏罡忙念咒,祭神风,轻轻掇去女婵娟。直送到,贵州地面沙滩上,论时光,还在成婚那夜间。烈女投池心愿死,谁知道,神风掇救在沙滩。非云非雾神犹乱,如醉如痴魄未安。吐出清泉三四碗,忽然间,心神一定动花颜。
啊唷阎君呀!可怜奴一片真心,放我去寻皇甫公子,再到阴间不迟。
一声悲泪坐沙滩,凤眼圆睁四面观。只见身存河岸上,周围绿树半遮天。水声急响滔滔沸,日影如盘闪闪圆。数号大船停水面,全不似,昆明池上曲堤边。这分明,不是阴间是世间。曾记得,怒骂奸人刘国舅,坠楼投水入黄泉。森罗殿上参冥主,那阎王,稽察何原一命捐。奴欲上前来直诉,忽然鬼卒乱喧传。说道是,神僧判笔亲符至,快放投池一女还。冥主匆忙催促我,奴还痛泣要求怜。不知不觉心神乱,此刻如何在这边?天日光辉非地府,关河明白岂阴间?森罗宝殿今何在,鬼卒阎君忽渺然。奴若果然重转世,好叫我,异乡孤女望谁怜。佳人自己难凭信,左右观瞧心痛酸。坐到贵州河岸上,未知道,何人来救女婵娟。慢言贞烈苏家女,且表河边那坐船。
却说有一位当世名臣,姓梁名鉴,表字尔明。夫人景氏所生一男一女,公子已为显职,小姐早遇才人。只因成宗天子同日下诏,拜梁公为文华殿大学士,其子梁振麟为礼部侍郎,父子同日高升,要迎宝眷入都,共享富贵。只因梁公有心告病回乡,要做那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的闲趣,故此把景氏夫人撇在故里。如今蒙恩拜相,父子同升,便不好上疏称疾。少夫人要迎接婆婆入京,以供妇道。侍郎就差亲随几个,到云南大理府太和县相迎老母。这景氏夫人行到贵州地面,近岸停船。偶然昼寝,忽梦人说道:夫人,你说膝前少女,相伴无人,如今有个女儿来了,快去领她要紧。言讫临行一敲桌案,说声勿迟勿误,我去回复禅师了。
夫人惊醒汗浸衣,细想连称此梦奇。莫信无来须信有,呼鬟快向外舱观。睡时可有人来否?问个分明细禀知。侍女忙忙称领命,回身跪禀这根由。
启夫人得知:方才船户说起了一阵狂风,方欲另泊别岸,已经住了。只见沙滩上坐着一个少年女子,也不知从何而来,却并未擅进船舱。
夫人惊喜叫开窗,待我观看那女娘。侍婢应声传了命,大开窗板亮堂堂。夫人正髻将床下,倚望沙滩远岸旁。青草萋萋生野卉,白沙叠叠映斜阳。山迎浅碧烟初暝,树展浓荫晚正凉。望到平林深处去,依稀看见一红妆。乌云髻乱披双耳,绣袄花裙带水浆。掩面悲啼盘膝坐,风流情况泪痕妆。夫人看罢心惊喜,传命家丁快快行。路见孤哀须救拔,速邀女子到船舱。家丁搭跳忙登岸,来意分明尽告将。烈女闻言睁凤眼,含悲启口道端详。长官上复夫人命,说我多蒙念异乡。遍体淋漓难举步,孤寒女子负恩光。佳人言讫依然哭,众仆纷云莫痛伤。衣服湿时还可换,我们扶你进中舱。娇娥含怒蛾眉皱,众位何须要用强!掩面复往河内跳,早闻远远叫姑娘。休短见,莫惊慌,太太相邀快进舱。映雪凝眸观妇女,方才立住绿荫旁。一双仆妇齐登岸,挽住佳人缓缓行。一进中舱抬首看,夫人高坐貌端庄。珠围翠绕真非俗,锦束绣妆果不常。案上堆书旁设砚,炉上煮茗右焚香。果然相貌规模重,侍女随肩立两行。映雪含悲忙下拜,香喉哽咽泪汪汪。夫人座上传扶起,慢慢凝眸看女娘。但见她,淋漓粉面,浑疑带露芙蓉。浅淡蛾眉,好似含烟杨柳。慢款金莲,轻笼玉笋。慢款金莲,缓缓倒身行跪叩。轻笼玉笋,低低启口叫夫人。若非洛浦神妃,定是清风烈女。夫人看罢女多姣,点首嗟吁道事苗。侍女过来安个凳,待她坐下诉悲嚎。裙钗这点金莲足,看你如何站得牢。映雪低头忙告罪,水流玉体冷难熬。悲声哽咽言差错,痛泪如珠往下抛。景氏夫人心爱惜,忙传侍女引多姣。内舱换套家常服,再到前来诉事苗。烈女欠身呼太太,荷蒙怜念感恩高。容奴先禀衷肠事,再换衣衫进内寮。
啊唷夫人呀!
贱妾寒门却姓苏,惟存寡母一亲哥。年方十六存闺阁,兄长贪荣卖了奴。嫁与云南刘公子,侯门作妾事何如?妾虽薄命孤贫女,岂肯甘心作小奴。故此愿为争口气,坠楼自尽跳清波。依稀已入阴司路,复到沙滩乱树柯。见有天光和日影,方知形影异酆都。适逢太太差人唤,感戴深思救拔奴。
啊唷夫人呀!
倘蒙搭救在官船,情愿跟随作女鬟。如若送回家内去,愿甘依旧跳清泉。娇娥不吐真名姓,诉罢冤情两泪涟。相国夫人惊又喜,赞声烈女志非凡。兄贪富贵方相卖,你抱清贞竟自捐。可敬可怜还可爱,吾岂肯,依然送你转云南。妾身有件衷肠事,未识姑娘可肯全?如若甘心随伴我,此时先去换衣衫。苏家烈女闻其语,俯首沉吟半晌言。妾为此情方自尽,再逢其事命难全。夫人本意非如此,苏女何妨侍座前。贞烈佳人疑作妾,梁太太,含欢执手笑开言。姑娘呀,吾家老少尽公卿,同日升官受圣恩。儿作侍郎夫作相,莫言无后已生孙。老爷从不收姬妾,岂屈姑娘作小星?我意欲思承继你,料来此事亦依听。妾身有女年居长,今岁才交十八春。她唤丹华你姐姐,你为次女素华名。云南至此程途远,可奇你,一夜随风便得临。不是神人相暗助,如何既死复全生。劝姑娘,从今在此安心住,我这里,不少吃来不少穿。大难不亡多后福,梁门无害你终身。他年诸事全完了,也是我,济困扶危一点心。映雪闻言悲又喜,慌忙下拜谢深恩。夫人即命更衣服,引入房舱里面行。仆妇丫鬟闻过继,俱皆趋奉献殷勤。香汤预备多停当,妇女方才退出门。节烈佳人方沐浴,轻红浅碧配衣裙。弓鞋却用夫人履,脚小多多缠白绫。行暖秀衣娇滑体,云笼翠鬓玉容新。方才浴罢更衣毕,侍女端来一盏参。太太命奴呈送上,为千金,受寒沉重补精神。送参侍女方才退,捧宝丫鬟早又临。手托朱红盘一个,内盛钗钏献奇珍。口称亦奉夫人命,小姐添汝点缀匀。映雪芳心深感佩,三生有幸遇恩人。坠楼已拚伤微命,落岸还能救此生。梁府夫人相过继,可无忧虑可无惊。但思老母知凶信,岂晓投池未丧身。定说孩儿轻薄命,故而无福做夫人。
咳,母亲呀!
岂知儿亦抱冰霜,梦里盟言不肯忘。拼得望明楼上死,已将苦节报才郎。谁知得被神明救,留得余生尚未亡。母在云南难见面,天涯海角路茫茫。不知可有重逢日,两世娘儿痛断肠。映雪暗思心痛切,粉腮含泪强梳妆。湿云初敛簪花重,纤手轻梳掠鬓长。翠绕珠围官宦女,花团锦簇富家娘。梳妆已毕移莲步,侍女跟随出外舱。铺下红毡安下座,殷勤举袖逊干娘。夫人欢悦端然坐,烈女登毡把礼行。翠袖低垂微露玉,罗衣斜佛暗和香。亭亭拜倒红毡上,慢吐莺声就唤娘。孤女蒙恩留活命,敢叨承继在船舱。从今依伴慈颜下,惟愿垂怜教义方。烈女言完行四叩,夫人出位挽红妆。孩儿且起休多礼,伴我同行莫念乡。倘有良机吾作主,少不得,相迎你母过时光。从今闺阁安心住,凡事还当我主张。映雪低头称领命,依依就坐母身旁。夫人熟视芙蓉面,执手含欢笑赞扬。
却说梁夫人看看干女儿,喜欢得眉开眼笑地说道:映姑娘,你竟有些像你丹华姐姐,不过比你魁伟些儿,模样儿倒有几分相像。说着又向仆妇丫鬟说道:怎么你们呆呆地立着。也不知向二小姐磕头?众人笑嘻嘻一齐跪倒,苏映雪俱各挽起来。
夫人承继二千金,内外家丁叩贺频。少刻姑娘同夜膳,十分体贴胜亲生。房舱之内同安寝,对榻言谈到几更。次日开船重走路,滔滔遥向帝都行。素华小姐心悲喜,南望家乡泪满襟。从此依随京内去,不知何日得相亲。感承继母加珍惜,不敢悲啼暗泪淋。日日相陪依膝下,时时对语两谈心。诸般体贴如亲女,骗得个,景氏夫人倍欢欣。在路行程非一日,权为按下慢提明。看官欲识谈何处,表的是,女扮男妆孟丽君。
话说孟小姐女扮男妆,一出自家门第,就改名哪君玉,表字明堂。只说上京赴考,捐监进场。荣兰亦改名荣发。主仆们同心并力,一直上路,竟向正衢大道而行。
郦生跨马坐征鞍,远道风烟实可怜。日落西山投旅店,鸡鸣邻壁打行鞭。书童荣发挑行李,脚不停留受尽艰。日晒风吹颜色改,神虚气弱路途难。行来不住吁吁喘,走处惟思歇歇肩。一日晚间投客店,小书童,发烧半夜不能眠。起来依旧挑行李,负病登途没怨言。走到贵州天近晚,忽然头晕倒路边。郦生下马忙扶住,连唤家僮为怎般?荣发起来垂下泪,答言昏晕偶然间。郦生不觉双眉皱,说道是,有病缠身走路难。不若早些投客店,调和安息二三天。回头拱手开言问,来往行人走上前。君玉欠身求指引,不知此地是何边?行人答道思南府,相公是,初走途程想未谙。君玉殷勤称谢教,回呼荣发你乘鞍。衣囊驮在行驹上,且待我,步走相投客店间。荣发十分行不得,跃身只得上征鞍。明堂款步相同走,转眼之间到店前。
却说郦君玉走到店中,就有小二出店同来搬运行李,安放在一间干净室中。然后与主人见过,说了乡贯姓名。饮茶之后,店家就吩咐安排酒饭。郦生回到房中,亲与荣发打开铺盖,叫她睡下歇息片时,饮些汤水。
荣发书童倒在床,呼疼叫痛泪汪汪。腰酸背重难移动,面赤唇青少主张。不住呻吟推枕被,口干时刻索茶汤。郦生见此凄凉景,转觉芳心自怅惶。叹自离家将半月,晓行夜宿日忙忙。今当十二时光久,映姐多应已嫁郎。替嫁刘门原是可,惟恐我,报仇之日害苏娘。愿她早早生儿子,也好终身作靠防。惜我一身离故土,浮萍落叶少家乡。荣兰壮健还犹可,她又偏偏病在床。行李书箱谁照管,程途遥远费商量。想她光景非轻病,要好还须服药方。本草医书曾看过,算来略略识岐黄。今朝试试荣兰婢,且看医方良不良。如若果然除了病,这也是,天公保佑郦明堂。心中主意安排定,就在灯前启竹箱。取出纸笺和笔砚,轻磨香墨就开方。连真带草分轻重,一笔挥毫已写将。走出外边央小二,撮回两剂晚煎汤。店宫答应如飞去,郦君玉,用饭充饥在小堂。少刻撮回双剂药,亲身配合与煎汤。书童荣发心焦躁,恨不得,踊跃身儿跳下床。一见主人亲服侍,叩头连说罪难当。郦生只得殷勤劝,安慰千般叫放肠。是晚不提谈次日,又煎汤药与她尝。书童渐渐身轻可,寒热缠身尚卧床。腰痛脚酸难走路,尚须调理用良方。偏逢日夕蒙蒙雨,初夏时光转觉长。如雾如烟迷远岫,带风带叶洒纱窗。落花满院埋泥湿,新燕穿帘敛翅藏。旅店凄凉心懊闷,口占绝句解愁肠。
第十四回 旅店中爱继佳儿
诗曰:凄凉旅馆正黄昏,苦雨偏惊远客魂。听得更深无一事,方知都为写悲恨。
吟罢长吁泪满衣,隔窗犹是雨霏霏。无聊且读箱中卷,窗下书声悲复凄。朗朗清音吞欲吐,堂堂雅韵响还低。茶烟细袅夜孤坐,烛影斜摇静掩扉。正在书斋幽僻处,惊动了,一家长者暗偷觑。
却说这位老客,姓康名信仁,号唤若山。湖广省城武昌府咸宁县人氏。年登五十有四,积祖贩卖珠宝,家有十万之富。同乡中尽称为员外。其妻孙氏却长一春,只生一女名唤赛金,年方三八。赘婿滑全,现在纳监,算是个有职分的生员,就在康家管理一切事务。康公因为乏嗣,娶了二妾,一名柔娘,一名德姐。喜得柔娘产下一子,乳名元郎,交跨三岁。员外自得子之后,更加高兴,还要挣些家私与他,遂又出来贩卖珠宝。只因路逢阴雨,也歇在店中。这晚正然闷坐,忽闻风送书声,惊讶道:这一定是赴考的书生了,想亦被雨所阻,故在店中。遂缓步而来,隔窗偷看。
隔窗偷向里边观。一只白蜡旁边照,端坐风流美少年。长眉秀目神心远,玉面朱唇品格妍。款剪灯烛将书读,频移茗碗略消闲。忽然咳嗽抬身起,罩件单衣想为寒。员外一观惊又喜,这书生,缘何如此美容颜。风流潇洒言难尽,美丽丰姿画不全。莫说衣冠人未及,就连女子亦休谈。我听他,书声清朗方寻觅,却原来,果是风流一少年。既到此间须面见,恹恹苦雨可长谈。康公想罢忙移步,伸手轻轻叩两环。君玉开门抬头看,外边步入一衰年。家常便服多仁厚,丰采精神半白髯。惯走江河真老客,通明世路有高谈。进房先就深深揖,说道是,雨夜无聊访大贤。君玉回礼忙让坐,失迎台驾望容宽。深宵寂静聊攻读,不意尊年到这边。晚辈不知多有罪,请茶盏献助开谈。康公喜悦窗前坐,两下通名细细言。君玉郦生长叹气,今因小介反为难。行囊沉重人多病,旅店羁留监未捐。阴雨不知何日止,病童未晓甚时痊。功名耽误如何了,为此襟怀日怅然。员外闻言连点首,亏他辛苦十余天。随身要个中年仆,似这等,幼小童儿上路难。倒不如,老汉与君相作伴,也堪帮助也堪谈。欲思结个相知友,怎奈何,我是衰年你少年。老汉近年初得子,儿方三岁尚愚顽。待其长大成人日,我已呜呼不及观。如此根基门户内,焉能显耀出高官。再兼小婿虽捐监,看他的,文理才情亦等闲。我亦心中想指望,算来不过眼前欢。今观足下才和貌,实在心开敬又欢。要拜弟兄我已老,欲为父子太高攀。相公独自无帮助,有个亲人也万全。萍水相逢缘分重,今朝得罪要包涵。欲思过继君为子,随我同行返故园。父子相关无顾忌,家奴并力不艰难。若然回到咸宁县,你要攻书有本钱。及早调停捐了监,就能赴考上长安。相公若得为官职,老汉的,门面光辉也喜欢。如若屈尊心不愿,康门愚顽敢相攀。若山老者言方讫,大悦乔装美少年。立起身来忙答应,异乡孤客谢周全。小生正在艰难处,得遇高人实有缘。过继螟蛉恩不浅,相随长者意能安。真称仁厚垂怜悯,怎说愚顽是仰攀。就此房前行一礼,干爹照拂莫相嫌。郦生言讫忙参拜,喜坏咸宁康若山。出座慌忙行半礼,连称请起莫迟延。既然应允休多礼,与你如同父子般。只待晓晴天气好,同回湖广莫迟延。明堂再拜连称谢,留坐窗前又细谈。将到二更方别去,郦生相送出房间。雨声点滴犹无住,几处星光早映天。员外欣然连说好,明朝雨住可归旋。曲廊之下相分手,君玉仍回卧室间。荣发在床心喜悦,从今可免受艰难。一宵无事天明亮,晓日朦胧破暝烟。员外康公来约会,明堂打点不迟延。书童病起身犹弱,结束行囊只觉难。幸得康家人手广,相帮料理霎时完。店东送到银钱帐,君玉亲身打算盘。该减该增分贵贱,房钱饭帐已清完。从今有伴同行路,就坐车来不坐鞍。荣发书童骑了马,这番轻健胜如先。红尘滚滚驰星月,绿树迢迢看水山。驰驱一月方才到,已是端阳后九天。时近门庭人出接,长工力仆跪车前。康公齐唤抬身起,问你们,今岁田禾是怎般。一众人丁齐道喜,青苗黄穗满良田。真亏几日连阴雨,必定收成胜往年。员外点头连称善,难得个,你们同力在良田。言完跳下行车内,君玉随行整整冠。荣发书童随在后,一齐步进大门前。
话说康员外同着郦君玉走进大门之后,一个少年走出来迎接。道:啊呀岳父回来了,此行得利么?小婿失迎得罪了。
员外欣然问细详,家中大小可安康。滑全答道俱安好,回首惊疑视郦郎。员外从头言一遍,监生变色暗思量。我为赘婿居康宅,日后家私定得将。偏又岳翁生一子,家资早属小儿郎。有儿有婿非清冷,又何须,承继螟蛉转故乡。老迈糊涂真可笑,一定要,家私多付郦明堂。滑全不悦双眉皱,勉强相随进内堂。孙氏赛金同出接,柔娘德姐共迎将。更兼员外同胞妹,一个个,喜色盈盈接进堂。
话说这位员外的胞妹,只为夫家贫窘,入赘岳家。她的丈夫吴道庵,却是个饱学秀才,素知脉理,广识歧黄,只为家贫住居舅处。这日员外回家,吴道庵与人看病去了,故不提及。当下康公进堂,郦君玉只得立住,候大家见毕,方始款步进来。
外边步入美郎君,堂内诸人尽吃惊。德姐腮边生笑晕,柔娘眼角动春情。院君一见心疑惑,忙问康公是甚人?员外细言承继事,回头指点俏书生。郦郎进步从头见,袍袖双垂把礼行。堂内众人多见过,元郎幼弟也殷勤。柔娘笑挽孩儿手,兄长如何不叫声?君玉低言初见面,多应幼弟怕生人,说完堂上齐归坐,仆妇丫鬟摆点心。孙氏院君心不悦,夫妻见面少寒温。腹中暗说康员外,年老无知少正经。出外应该图利息。如何反倒取欢心。我观君玉凤流态,定是班中旦与生。可恨老年行不正,优童假捏作螟蛉。待其慢慢行机会,赶出他时放了心。孙氏院君心内恼,呼奴唤婢面含嗔。赛金做作虚贞节,躲躲藏藏假撇清。德姐柔娘频注目,依依不舍出堂门。只听外面安童报,说是吴爷已转门。员外欣然忙立起,就同君玉出前厅。寒温叙过多欣悦,唤书生,下拜姑夫一长亲。君玉上前深作揖,吴秀才,惊奇大赞好郎君。精神清远真非俗,风度温柔果出群。若非阀阅名门出,定是公侯府第生。数语赞扬忙逊坐,细将学问考书生。明堂真是逢知己,对答如流不暂停。口吐珠玑惊满座,心怀锦绣饱诸经。高谈阔论无思索,巧对清吟独占新。回问老儒吴秀士,一言一答欠聪明。道庵出座连声赞,好一位,博学奇才小俊英。今日老夫心佩服,从今不敢擅谈文。舅兄早与他捐监,好夺高魁第一名。员外闻言心大喜,春风满面把须拈。既然学问俱通透,要姑爹,相伴攻书讲讲明。捐监自然吾早办,使他年少干功名。滑全在侧容颜怒,先就心疼百十银。员外派人忙打扫,书房铺设甚幽静。箱笼行李多搬进,床帐安排色色新。君五十分心感戴,此身得所免飘零。干爷如此来关切,惟愿身荣报大恩。是晚康公来内室,坐谈片刻向妻云:路途辛苦今朝乏,且在书房去歇身。久历风沙须沐浴,更兼还要理铺陈。待其诸事调停毕,老伴从容再叙情。孙氏院君微冷笑,沉吟似觉起疑心。康公就歇西书院,写札如飞托友人。百十花银封裹好,立时唤进一家丁。盘川另付银多少,次日黎明就动身。赶到京中交好友,讨回监照莫迟停。家丁领了银和信,打点行囊好动身。员外四更方得睡,真心一片在螟蛉。滑全管铺非常住,此晚权居伴赛金。夫妇枕边各诉说,惟防义子夺金银。母虽不悦爷欢喜,须要商量去此人。不表妒心夫妇事,且谈假扮郦书生。回归书室开箱子,首饰之中细细寻。自己幼时簪帽器,配成四色是奇珍。一方玉结花纹细,两个珠球绣络新。嵌玉盘龙双手镯,真金铸锁系红绳。竹丝方盒端然放,要送元郎幼小人。次日起来梳洗毕,点心一碗肉混饨。康公曾嘱厨房晓,早晚须当送点心。故此周全还不缺,皆非托赖老安人。少时员外亲来看,问说宵来睡可宁。我已差人京内去,早为纳监干功名。省城赴考多容易,不用奔驰赶到京。君玉闻言心大悦,连呼继父太关情。孩儿未得供甘旨,先费干爷百十金。愿得一官和半职,以图光耀显门庭。不知上书谁家姓,赴考之时免又更。员外答言还写郦,吾岂敢,轻轻埋没你真名。郦生见说心欢喜,相谢连连不负恩。遂入后堂参继母,殷勤作揖请安宁。又观德姐柔娘至,悦色和容叫院君。手挽元郎朝里走,回眸又唤大官人。郦生回叫姨娘后,纤手轻移对弟云。微物几般相送你,随心顽耍莫嫌轻。揭开小盒殷勤递,俏姨娘,帮着孩儿伸手擎。笑说又承兄长赐,元郎快快谢深情。安人接过睁眼看,回问如何有此珍?君玉答言年幼物,欲思纳监卖金银。既蒙继父承当去,此物将来送弟身。孙氏院君收拾起,元郎啼哭索奇珍。柔娘骗住亲生子,抱着孩子向外行。德姐在房仍服侍,秋波频转盼郎君。微舒柳叶愁痕起,半绽樱桃笑晕生。君玉偷窥知有意,从容告退出房门。赛金撞见忙回避,拖着裙边急忙行。走进角门称要死,偏偏睹面好羞人。香罗掩口连声笑,又要偷张又不行。君玉暗思称好笑,轻狂女子太虚情。既为姐弟该亲近,躲躲藏藏为甚因?心下沉吟移步出,芸窗请教老儒生。文章不用加批点,经史何须再理论。别件事情多不讲,反因医道拜先生。依随熟习岐黄理,脉道精明治病能。君玉心灵容易学,卢医扁鹊可传名。年少风流才貌好,又添一技在平生。居住康宅还方便,继父哀怜就不轻。两个姨娘俱少艾,因怜才貌更多情。缝衣补孔时时做,送点烹茶每每亲。一日康公郎舅出,家中清静少闲人。柔娘德姐偷闲坐,领着元郎向外行。游玩书房闲戏耍,低低笑语步香尘。柔娘解手回房去,德姐思量会郦生。步进幽斋东院内,秋波慢闪看分明。石榴花映千枝火,碧水萍浮几点金。湘竹帘垂闻燕语,芭蕉窗闭有书声。隔纱自见莲花动,乌帽红腮百媚生。德姐含情忙走近,对窗低唤大官人。解元自是君家得,何苦攻书这等勤。年少身儿须保重,莫教夙夜损精神。郦生闻语抬头看,影隔纱窗见美人。翠鬓花容增俏丽,莺声燕语更温存。斜扶窗槛低低说,一段风流更动情。君玉笑言称岂敢,微才难夺解元名。读书何论精神损,须信文章不负身。德姐隔窗微笑道,相公不中待何人。既言才学犹非好,难道容颜不出群。说着话时移步进,元郎同进内书林。佳人坐在窗前椅,粉面含春问一声。住在此间多日了,不知曾否定姻亲。安人员外俱无问,忘你婚姻大事情。妾看相公如此说,细君欲得若何人?郦生见问微微笑,点首长吁叹一声。
咳,姨娘呀,
痴长今年十六春,功名不就日恹恹。婚姻之事非为大,且待身荣慢慢言。只取德来无取色,细君何用美容颜。梁鸿若是贪花客,焉能够,举案齐眉赞古贤。德姐闻言连道是,相公诚实果非凡。若是李靖逢红拂,你可私通你可怜?君玉笑称焉不纳,她本是,风流才女识英贤。此间果有真红拂,我就和她一处潜。德姐含羞红了脸,低头微笑吐芳言。
咳,郎君呀,
贱妾痴心慕相公,可怜思念梦魂中。原知路柳残花女,难入琼枝玉树丛。长恨绵绵难自解,想思偏要忆春容。自思薄命非红拂,家主宽仁比越公。倘若郎君心不弃,可图良会一宵中。虽然不敢私奔想,片刻相亲也遂胸。如若相嫌推拒我,愿甘一死洗羞容。满腔忧恨今朝诉,生死凭君掌握中。德姐言完心惨切,斜提翠袖掩花容。正然私语纱窗下,当啷啷,一动帘钩进屋中。咳嗽问声谁在此?你竟敢,不分内外说私衷。佳人听说心惊骇,魄散魂飞变玉容。
啊唷不好了,员外来了!
立起身来看细详,郦生心内也慌忙。抬头只见帘钩响,却是柔娘走进房。粉颊含春呼妹妹,原来在此诉衷肠。失惊二位须宽罪,我领孩儿转内堂。德姐此时心始定,笑舒玉手扯柔娘。叫声姐姐休惊我,你心亦爱郦家郎。柳氏柔娘红了脸,低头假作引元郎。郦生背手巡房走,暗暗沉吟有主张。咳,可见得: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柔娘德姐两佳人,如此多情有我心。几度留连真爱慕,十分关切果相亲。奴家若是真男子,未必其间不动心。见我几时情已乱,风流阵里欲消魂。可怜辜负佳人意,好叫我,要作情时难作情。君玉想完忙出位,正言令色劝佳人。今朝此事难成就,二位姨娘听我云。自古为人非草木,论来岂有不知情。世间暗约私通事,也有个,可以行与不可行。李靖相逢红拂女,越公不是五伦亲。如今我是螟蛉子,怎敢欺天败大伦。员外既然称继父,岂堪庶母两通情。今朝若就巫山梦,大负干爷一片心。况复安人多顾忌,平时见我少欢欣。倘然再做无知事,此地如何住得成。不但前程难保吉,定教累及二姨身。芳心见谅祈宽恕,切莫悲伤怨薄情。缘分也须前世定,谅来你我不该应。两姨从此收心罢,善侍干爷老主人。但愿闺房多得子,天年有靠福频增。我如得第身荣贵,不负姨娘照拂恩。今日一言回绝后,望祈转念自修心。明堂言讫长吁气,低首无言背手行。两位姨娘闻此语,登时五面起红痕。柔娘垂首连称是,德姐含羞启绛唇。妾等贱姿难望幸,无非一念慕才人。感承君子开茅塞,佩服良言劝化恩。从此修身除别念,愿图私意在来生。佳人言讫心凄切,靠椅低头两泪倾。君玉长吁连解劝,二姨珍重转房门。此情惟有我知晓,断不传扬外面闻。柳氏柔娘和德姐,一齐款步出书林。郦生随后来相送,珍重连称一二声。二妾回头频顾盼,依依勉强下阶行。明堂独坐幽窗下,点首长吁暗暗云。美色迷人真可叹,幸亏我亦是钗裙。方才若遇真男子,未必还思继父恩。无可为情才决绝。倒做了,坐怀不乱古贤人。郦生感叹重开卷,昼夜攻书用苦心。但愿一朝趋殿陛,好将夫主大仇伸。柔娘德姐心追悔,谨佩良言敬郦生。百件关心加体贴,十分用意更温存。多亏一番良言语,劝醒痴情二美人。从此郦生康宅住,一心只待步青云。慢谈湖广康家事,且表京师梁相门。父子同朝威望重,为官处事甚刚明。朝廷屡屡加思泽,办事能员梁振麟。礼部推升为抚院。江南省内管黎民。梁君转觉心烦闷,不得聊酬人子情。接到营堂谨奉侍,恩宜留下少夫人。相衙忙乱齐收拾,择定行期就动身。七月初三将起马,忽闻迎到太夫人。
话说梁巡抚正欲起身,忽报太夫人到了,还有一位小姐同来衙中。又惊又喜,乱纷纷迎入大堂。景氏夫人先下鱼轩来,然后素华小姐才落大轿。梁太师多年不见,只道是亲女丹华。忙叫道:女儿,你怎么也随着母亲来,不在家中侍奉翁姑?景氏夫人笑道:相公你认一认,可是丹华女儿么?将在船承继之事,一一说知。
素华小姐叫干爹,万福深深彩袖提。大悦当朝梁阁老,欣然随手就相携。目观花貌连称好,异姓如亲却算奇。同到此间真凑巧,好教媳妇出京师。待他夫妇同临任,京邸盘桓有了依。景氏夫人心内喜,梁抚院,放心无虑带娇妻。合堂见礼俱完毕,姑嫂相亲玉手携。骨肉团圆同夜宴,谈谈笑笑在官居。亲丁睹面心情乐,相府荣华福寿齐。即日抚台辞了驾,同妻上任出京中。官衙冷静无人奉,幸亏得,小姐依随步不离。晓起日常趋左右,晚来风急请添衣。和容悦色时时伴,梁相夫妻喜倍深。爱若掌珠真罕见,更比那,丹华长女胜毫分。深藏绣户人难识,紧守香闺不出厅。罗绮丛中真富贵,只落得,花容月貌更奇新。不谈映雪归梁府,且表尚书上帝京。
却说孟尚书父子与刘奎璧,同着祁丞相上京。七月初五日始抵都下,一齐歇于公馆之中。刘国舅早已写札,道知其父。只等五鼓鸡鸣,同入朝中见驾。
鸡声三唱曙光摇,年少君王坐早朝。文武诸官齐会集,祁公率众列班僚。御香缥渺开金殿,宫乐悠扬动紫宸。两下初分龙凤扇,九重已现赭黄袍。百官舞蹈朝参毕,早有黄门奏事因。
启万岁爷得知:左丞相祁盛德,协同孟尚书士元、国舅刘奎璧在午门候旨,请王定夺。
天子闻言意自猜,何须都要上京来。传宣召入金銮殿,已见诸臣拜在阶。舞蹈扬尘呼万岁,钦差祁相把言开。从头细奏成婚事,复命回朝拜玉阶。兵部尚书连顿首,口呼陛下听情怀。蒙恩赐配怜臣女,花烛成婚忽变灾。投水坠楼无实据,微臣惟愿见尸骸。吾王明断冤情事,使丽君,就在黄泉无怨怀。司马奏完垂痛泪,刘奎璧,叩头再拜在金阶。
啊唷唷,陛下呀!伏祈龙腹详情,以断臣家冤枉。
自沐恩叨赐丽君,故行六礼始成婚。于归之日藏凶器,恶骂微臣自丧身。适遇大风难搭救,池中不及救尸骸。孟家索命言遭害,善讲难明故叩阍。伏乞君王详细底,岂有了,承恩赐配害新人。驾前不敢虚诬奏,拜恳龙心断个明。行刺坠楼非假语,刀伤虽好尚留痕。朝廷听罢其中故,拍案惊奇叹一声。
啊唷,伤哉!这是寡人失于检点,有害才人了。
因怜误适叛臣家,故赐成婚国舅家。谁知芳心甘守节,轻轻一命赴黄沙。不违圣主才堪敬,善保全家志可夸。如此裙钗真盖世,朕躬抱歉害她身。君王座上悲才女,金口忙开谕孟家。司马贤卿呀,不须争论与悲伤,人死难生且放肠。浪急风狂救不得,自然飘荡到他方。朕思落水无尸首,或者神明暗救将。就算不能重活命,寡人旌奖赐牌坊。即传钦命云南去,督抚同临为表扬。烈女虽亡名目在,千秋万古姓名芳。先生既到皇都下,不放卿家返故乡。父子在京同候缺,原官供职在朝堂。寡人年少为天子,全赖诸卿一力劝。如若贤臣俱退位,朕躬无复览规章。君王邀买诸臣意,兵部尚书谢圣恩。臣女得留清白誉,九泉之下感恩光。蒙君复职随銮驾,敢以衰年便退将。理合在朝图报效,以谢我,两朝雨露圣恩长。尚书退步归班立,元天子,又唤刘卿听细详。国舅呀,成亲好好两和同,谁道新人这等凶。未待成亲先打骂,累卿家,千山万水到京中。多因烈女心如铁,不愿重归罗绮丛。朕心再为卿作主,选一个,风流淑女赠英雄。从今竭力勤王事,镇国将军职善供。可入昭阳参国后,好待你,同胞姊弟庆重逢。君王言讫天颜笑,国舅三呼谢圣容。两个内官前引路,正宫一直进中宫。朝廷复叫祁丞相,远道深劳宰辅公。特赐黄金和彩缎,权为喜酒与花红。祁爷再拜将恩谢,退下金銮殿九重。传旨散朝归内院,百官刘出午门中。且谈国舅刘公子,拜倒珠帘见正宫。王后一见亲弟至,桃花两颊动春风。问明家内安和好,宽慰同胞且放胸。日后婚姻多在我,少不得,另寻佳偶两和同。在京寂寞无人伴,赐你宫娥数艳容。皇后言完呼设座,回传内侍卷帘栊。点名唤出双宫女,国舅心欢动笑容。但见那,一双宫女貌如仙,绣袄花裙带翠翻。厚抹胭脂浓傅粉,红颜绿鬓正芳年。齐齐拜倒昭阳殿,皇后欣然启口言。你等二人随国舅,好生伏侍在房中。千依百顺休骄傲,悦色和容要自谦。如若闺房先得子,本宫当赐洗儿钱。娘娘言讫呼内监,快把香车送出宫。内侍应声忙整备,二姬再拜出珠帘。各人携带随身物,竟出昭阳正院间。国舅谢恩辞了后,回归府第拜椿年。刘侯父子同相聚,家宴谈心也尽欢。是晚酒阑归寝室,爷儿各自拥红颜。二名宫女皆随侍,国舅灯前仔细观。虽出皇宫容未美,怎如孟氏女婵娟。既无凤友鸾交侣,且尽闲花野草欢。两手同携双美女,鸳鸯枕上一齐眠。虽然已遂风流愿,到底私心犹未捐。欲得倾城才貌女,方才一世免冤牵。不谈奎璧刘侯府,且表尚书父子因。帝主解和无所怨,安居京内补原官。暗中欲向监门探,访得吹台被劫缘。皇甫少华逃出去,夫人母女却归山。尚书暗暗心惊喜,或者伊家得复全。倘若少华重睹面,我只得,坠楼一事向他言。多亏映雪苏家女,为我遮羞洗洗惭。不表尚书心暗想,且谈天子已传宣。就教该部行文出,奉旨旌扬烈女贤。建立牌坊须富盛,芳名好向四方传。朝廷旨下非小可,部里行文不敢延。梁相得闻如此事,归家偶尔便闲谈。夫人惊唤螟蛉女,莫不是,你即云南孟氏女?为甚事情愁对景,快些实说莫迟延。娇儿呀,坠楼投水一般情,定是云南孟丽君。你若果然司马女,少不得,送归尊府见严亲。夫人丞相齐盘问,节烈佳人暗吃惊。面色登时形惨淡,芳心顷刻暗酸辛。自思此事难明说,只好还瞒继母亲。这一送归无别论,只不过,又将此命丧刘门。佳人想罢抬身起,敛袖含悲叫母亲,奴是儒家贫女子,她为宦室贵千金。两个相去天渊别,怎说孩儿是丽君?奴为贞身称侍女,故而不顾自轻生。若然御赐成婚配,难道无贪诰命尊?此刻送归司马府,刘家一定不容情。彼虽强逼孩儿死,辜负了,舟次相逢救命恩。仗乞爷娘休错认,留奴陪伴二三春。佳人说罢遮罗袖,哽咽悲啼跪在尘。一片伤心哀苦语,说得个,夫人两眼泪纷纷。慌忙挽起螟蛉女,连唤娇儿莫认真。不过为娘相问你,何妨回说未知情。娇儿这等伤心哭,却使为娘怎安生。梁相挽扶连劝慰,素华小姐始抬身。含悲拭净腮边泪,方始低头不做声。景氏夫人陪不是,呼鬟打扫内楼门。明宵初七良宵夕,牛女相逢穿巧针。一碗清泉曾晒否,七盘佳果可排成?檐前寻个蜘蛛大,粉盒拿来快快盛。小姐明朝须乞巧,你们怎不快调停?一边吩咐丫鬟去,一面忙开箱子寻。取出两色红绿线,连呼爱女备穿针。素华小姐心难过,只得承欢伴母亲。暗道夫人真善母,片言相哄不疑心。奴家已是归梁府,贞节牌坊定挂名。不若当初真个死,也教不负圣君恩。住谈相府猜疑事,要表钦差主试行。各省考官多不讲、单言湖广一公卿。翰林学士名表允,钦点天差主试臣。只为其年逢闰月,故而放考略迟停。住谈主考登程事。且表咸宁县里情。君玉读书将赴考,康公员外更辛勤。纱罗衣服匆忙做,美味珍馐自制吞。百样调和加保养,好待他,三场文字用精神。不惟意内怜君玉,还在人前赞郦生。孙氏院君心倍惑,时时发恼与生嗔。老年姑嫂闲谈处,只说康公没正经。婿亦有来儿亦有,兴风作浪继螟蛉。必为暗有私房事,故此相看若宝珍。待等查明情与弊,立时驱逐出家中。赛金在侧嘻嘻笑,附耳含欢叫母亲。女婿说:一日书斋来探望,撞见他,打开拜匣细搜寻。内中多少钗环物,金碧交辉照眼明。女婿猜疑何处得。莫非岳父与他身?赛金之说犹未尽,孙氏安人跳起身。口口声声称不好,一定是,偷我首饰出房门。院君急急开橱柜,查点钗环骂畜生。件件桩桩都看过,并无遗失尽皆存。安人方始无言语,康氏微微笑两声。嫂嫂呀,今后休疑大相公,他本是,宦家公子岂常同。姑夫敬爱常称赞,说他的。品格高来腹又通。今岁秋闱如赴考,一定是,鹿鸣宴上大英雄。倘然果得功名就,康氏门中也显荣。嫂嫂从今宜厚待,好待他,知恩报德在心中。你如终日无欢悦,显见得,看待螟蛉意不浓。嫂嫂须从兄长愿,惜孤怜寡有仁风。院君闻说连称是,撇去狐疑略改容。慢表里边姑嫂语,且谈仁善老康公。
话说闰七月初头,学院已考遗才。京内监照未到,只急得康公员外坐立不安,饮食俱废。
员外康公意不安,走门出户日茫然。双眉紧锁难舒展,一面深愁不喜欢。身欲倦时还绕走,肠中饥馁也忘餐。清晨等到黄昏后,只恐怕,错过场期误少年。才上香时重点烛,方行问卜又求签。可怜急坏康员外,坐不宁来立不安。德姐柔娘多着急,花容消瘦暗牵缠。求圣封,卜金钱,又把牙牌过五关。但愿郦生能过考,解元高中步青天。明堂自己添忧虑,饮食难餐心绪烦。独坐沉吟垂凤目,长吁短叹望苍天。双靴顿足将垂泪,暗道如今事怎安。监照不来难赴考,丽君何苦领衣冠。康公一见他忧虑,越发彷徨意不安。等到午牌愁闷处,报一声,京中僮仆已归旋。
话说康员外正在盼望,忽见家人进来,跑得气吼如雷,汗流浃背。叫一声:员外爷,监照来了,请观详细。康公大喜道:啊唷妙呀,果然来了么?好待大相公去考大收。当下郦君玉也十分欢喜,接过监照看了,遂忙忙地收拾起来。只因吴道庵已有科举,郦君玉独考大收。
光阴似箭不停留,廿六之期考大收。君玉欣然施本事,高标案首占头筹。生喜悦,撇忧愁,独步青云有望头。员外康公心大喜,比前相待更加优。院君也便回心转,笑脸相迎恼态收。员外立时寻下处,安排赴考不迟延。
话说郦君玉取了批首,未几便同姑夫吴道庵,到贡院前寓所住下。八月初八日,康员外忙来送考。
高才不惧进头场,躬身拜别康员外,便与姑夫一起行。其婿滑全图体面,故而纳监不临场。银钱出入烦心绪,哪有才华作锦章。当下二人同入试,分房列号用心肠。郦生抱负凌云志,彩笔挥毫意自扬。珠玉篇篇真妙句,龙蛇字字果佳章。三场都是他先出,乡试奇才让郦郎。考过出来专等榜,康公怜惜郦明堂。人参早晚煎汤吃,保养身体分外忙。君玉书斋无甚事,意前抄录几篇文。自观自读心欢悦,难道说,如此文章尚不良。咳,皇天呀,我为功名故远行,离乡背井撇双亲。感蒙继父加恩待,怎奈干娘有别心。尝听二姨和我说,竟疑奴是不端人。乡场不中还犹可,名落孙山怎处分。自古人心皆势利,见我不第倍欺凌。果然榜上无名姓,康氏门中住不成。如此文章原不俗,但愁命运两难争。若然果得身荣贵。能做伸冤报恨人。今在此间时日久,打听得,少华逃避未遭擒。倘能两地风云会,做一对,患难夫妻也称心。君玉暗思长叹气,心神不定笑还频。书童荣发非常喜,念佛求神佑主人。廿六晚间齐等榜,康员外,安排小酌在书林。一杯一盏消停饮,只等人来报喜音。吃到夜深多半醉,蟋蟀绕庭声切切,星浓隔树影沉沉。才点鼓,又敲更,报晓寒鸡叫几声。秀士吴公频叹气,少年俯首亦沉吟。郦君玉,手攀桂树当阶立。吴道庵,眼望云宵绕院行。忽听外边人吵闹,响,锣声几棒近墙门。康公不等人通报,先就飞身向外行。未出书房三四步,外边跑进众家人。
啊唷好了!姑老爷恭喜恭喜,中了第三十二名举人了!
喜煞儒生吴道庵,扬眉吐气面堆欢。且行且说称侥幸,中举原来在此年。员外闻知心亦喜,慌忙打发报人钱。一时内外齐相贺,闷倒了,女扮男装美少年。仰面呼天何不幸,难道我,文章未足夺魁元。呼童速买题名录,看一看,郦姓明堂在那边?荣发书童心内忿,怒冲冲,飞身跑出大门前。正然要买题名录,只听得,震地锣声人语喧。乱乱哄哄齐叫喊,慌慌促促细观瞻。呼兄唤弟如何好,看起来,你我难寻这解元。荣发书童忙赴上,一声高叫问情由。
呸!你们是报什么,这般着急?
众人齐说解元郎,你是何人问细详?荣发闻言惊又喜,跳钻钻,问声可是郦明堂?众人踊跃同称是,你可知他住哪方?荣发听了心大喜,飞身急走甚慌忙。
啊唷谢天谢地,相公高中了!
放开大步走如梭,后面之人喜气多。随着书童忙赶上,围在那,康家门外大鸣锣。郦生早听书童报,喜孜孜,一段春风上翠蛾。
啊唷妙呀,果是头名么?
正然款步下庭阶,员外康公迎面来。高叫明堂真大喜,解元高中实奇哉。喜单现贴前厅上,快去观瞧莫慢挨。言讫如飞朝里走,忙忙取出报钱来。解元立刻登厅上,只见诸人闹不开。头报方回传二报,一班去了一班来。纷纷闹到天明?431翠蛾:美人之眉。蛾,蛾眉。
亮,晓日当空万户开。姑侄同行参主考,又到那,鹿鸣宴上会英才。风流举子人争羡,少小英雄品貌佳。赴过宴时回本宅,郦明堂,红缨白马大开怀。
话说郦明堂,从鹿鸣宴上回来,竟入内堂。吩咐荣发端下两张交椅,铺了一条红毡,请员外安人上坐,然后拜谢承继之恩。
按按冠来正正衣,双拖袍袖踏红毡。蒙恩过继螟蛉子,待若亲生另眼观。饮食衣裳承照拂,功名富贵赖提携。今朝得中三生幸,拜谢爷娘恩德齐。君玉登堂行太礼,喜煞了,康家员外老夫妻。
啊唷大官人,不须多礼。
一边一个两相搀,此际安人也喜欢。连叫干儿真可喜,竟能平地步青云。说完又看莲花面,含笑说,好个风流小解元。君玉殷勤重进礼,叫一声,姑夫姑母我相参。自来此地承垂训,百事多蒙照拂全。今日乡场侥幸了,登堂一叩谢尊前。道庵夫妇齐回礼,君玉躬身退下毡。又向二姨深作揖,相酬照拂与周全。柔娘德姐齐齐福,唤元郎,恭喜哥哥中解元。君玉呼人邀姐姐,赛金出外强为欢。大家见罢齐归坐,郦明堂,复又开言问事端。不识祖坟何处葬,待孩儿,消停一祭尽心田。康公大悦言详细,说道是,却在江陵县里边。十二年前风水说,葬了此地甚为安。若然三代俱安厝,一定要,白屋之中出大官。我想必然相应你,到今朝,解元高中有机关。祖坟离此非为远,也得程途八九天。君玉欠身连应诺,拜完亲友扫坟堂。当时闹热多休表,两日工夫拜客完。随即上坟并祭祖,雇车出路不迟延。姑夫继父同陪往,不几日,已到江陵县里边。君玉车中心暗想,闻得说,夫家籍贯在其间。今朝既到江陵县,何不留心观一观。想罢抬头观远近,行车将过一衙前。走马楼头安稳兽,坐狮门下砌花砖。重重铁锁门双掩,片片封皮色未残。荒草一丛添惨淡,孤鸿几阵动悲酸。眼前正是夫家宅,痛倒了,女扮男装郦解元。长叹一声双泪下,口吟几句断肠篇。
第十五回 闺阁人男装夺解
诗曰:秋风寂寂掩重关,道是将军旧宅前。血战已虚除画戟,朱批初赐镇铜环。征衣战马人何在,夜月空梁燕不还。争似当初王谢府,英雄徒忆贺兰山。
郦生吟罢泪珠抛,相顾门庭转寂寥。车马飞行留不住,回看踪迹已迢遥。上坟祭祖诸般毕,各处闲游走一遭。步进九天玄女庙,拈香已毕细观瞧。金殿朱门辉锦幔,绣幡宝盖拂宫袍。两边彩画飞龙柱,对句双分写得高。左边是,圣界迢遥清碧远。右边是,禅心寂静妙香高。行书落款多明白,皇甫芝田姓氏标。笔走龙蛇言不俗,真个是,当今抱负一英豪。解元忙问庵中主,老道姑,一边吁气诉根苗。方晓得,正是少华亲笔迹,芝田表字故高标。明堂不觉心悲感,一口长吁泪欲抛。暗叫芝田君好苦,家门不幸起风涛。如今逃向何方去,好叫我,海底捞针枉费劳。何幸今朝逢笔迹,可羡你,能文能武是英豪。
啊唷郎君呀!
孤身独自走山东,海角天涯少定踪。你若得能时运转,好将仇恨一朝松。君家不识奴家意,必猜疑,孟氏门中少始终。怎晓丽君心似铁,岂贪富贵抱羞容。日来历尽艰难事,可知奴,一片冰心不负兄。今日偶来玄女庙,得瞻亲笔喜无穷。愿天莫负奴夫妇,使我他年会会容。君玉暗思心惨切,霎时间,桃花两颊少春风。女解元,几番顾盼转花容。留连不舍偷垂泪,无奈嗟吁出庙中。回到坟堂房屋内,次朝赶路乱哄哄。几天回到咸宁县,无事窗前用苦功。念及少华公子事,芳心几度暗分崩。诗书满架无心看,渐渐地,憔悴香腮两片红。一日临窗亲照镜,自觉容颜减几分。
咳,丽君呀孟丽君,你何苦悬思至此!
侥幸乡场夺了魁,也算得,高才女子胜须眉。眼前因此私怀事,抛却诗书理太亏。从此须当追悔过,好生用意在书斋。明堂自戒方勤读,凤夜窗前细细推,员外欣然在侧陪。自古时光容易过,又将收拾赴春闱。
却说中举之后,又要收拾上京,康员外十分忙乱。先就与院君商议,裁剪绸缎皮袍,套棉袄,一件件做将起来。
院君优待已非凡,便与姨娘翻絮棉。大小衣裳多做起,棉袍皮袄色鲜鲜。纷纷着叠箱笼内,方与明堂观一观。康公一应俱收拾,忙忙料理不迟延。初冬廿七行期定,就要同行帝省间。员外康公心绪乱,称银记数备盘缠。途中费用多充足,交付姑夫吴道庵。又向义儿君玉道,不知曾否定姻缘?年方二八当婚际,未定还该早早联。君玉答言犹未配,婚姻之事可迟延。康公点首连称是,密付黄金百两全。嘱咐说,你是解元年又少,到京中,定多媒妁说良缘。吾虽继你为儿子,婚姻之情你自专。若到皇都逢说合,不须问我竟成全。盘缠交在姑夫处,这黄金,留做行盘下聘钱。今日预先交付你,只恐怕,一时要用费艰难。明堂深感干爷德,收拾黄金不必云。员外康公心不放,千叮万嘱妹夫前。侄儿年幼无知晓,要姑夫,途路之中善照看。会试场规他未识,还祈指点细谈谈。吴公受托连称诺,不觉行期在眼前。
话说康员外料理停当,又拨了两个家人随往,一名魏能,一名冯顺。这个冯顺专会烹调,故此带到京中,以便当厨使用。分派已定,早到行期,一切行李书箱安顿已毕,就拜别起身。
君玉更衣进内堂,躬身百拜别爷娘。孩儿就此京中去,父母宽怀勿挂肠。但得成名为显职,少不得,相迎家眷到皇邦。感蒙过继螟蛉子,关切之恩岂敢忘。员外安人忙挽住,康公含泪嘱明堂。途路风霜宜珍重,春闱用意做文章。既然高中去会试,须要成名在帝邦。你若一朝身及第,也是我,一番承继有收成。康公言讫心凄惨,君玉听完意痛伤。洒泪躬身称领命,干爷珍重在家乡。孩儿若得功名就,以报双亲一片肠。言讫合堂俱拜别,纷纷相送出厅堂。姑夫内侄登程路,一径长行上帝邦。远道风霜身体苦,平生志业为名忙。只因大比当时举,天下英才上帝邦。待得一朝登虎榜,那其间,杏花十里马蹄忙。慢提君玉来京事,且把刘侯府内详。奎璧自从临阙下,蒙恩钦赐二红妆。虽然两妾容非丑,怎奈想思债未偿。孟女已经无指望,长华尚在可商量。闻听说,吹台草寇行猖獗,劫去囚车不放行。皇甫夫人俱被获,长华一定在山岗。如今山寇威名重,夺县攻州手下强。天子几番差战将,俱遭大败死沙场。近来又要相征剿,倒不如,待我当先请旨行。不但建功和立业,还可以,图谋皇甫女红妆。这番若再难成就,放下风流此段肠。如若长华归了我,鸾交凤友过风光。若到那,成亲之日加防备,吾也可,身带青锋入洞房。前此事情经识过,少不得,如今刻刻要提防。算来还可图侥幸,竟何妨,明日当朝上本章。国舅心中存主意,竟然修本在书房。请兵要战吹台寇,以报朝延雨露长。写就稿时誊了本,夜深不去伴红妆。顶冠束带书房坐,专待金鸡观圣王。更尽漏深寒月坠,红灯照道入朝堂。当阶拜献行兵表,元帝武宗喜气扬。喝采一声真俊杰,朕素知,刘家世代是忠良。寡人正欲来差你,不道贤卿自上章。当命天监择吉日,五千人马起刀兵。卿能大杀吹台寇,朕必加恩配庙廊。国舅三呼辞圣主,回衙细细告椿堂。刘侯一听征山寇,跌足惊呼唤吾郎。
啊呀孩儿呀!
这等痴来这等迷,暗瞒为父请征骑。吹台草寇凶如虎,你却焉能报捷期。自请出师非小可,若还一败怎全身。吾本是,久经大敌英雄将,尚不敢,万岁之前把本提。小小幼儿多作怪,公然请旨挂征衣。我看你,近来气色常昏暗,倒只怕,头次兴师要失机。真正庸才无主意,为什么,愿甘受苦不安居。刘侯埋怨亲生子,奎璧无言把首低。只得府中忙打点,诸姨料理做棉衣。钦天监内承君命,细按阴阳择吉期,腊月初三临演武,就于次日统长驱。真紧急,不迟延,镇国将军选士骑。事毕入宫辞帝后,刘娘娘,却逢身体欠安宁。一闻胞弟征强寇,扶病深宫戒失机。天子亲交元帅印,赐一领,四川蜀锦虎皮衣。将军再拜辞皇帝,挂印披袍出禁城。五鼓祭旗三放炮,五千人马出京畿。旌旗浩荡登途路,遥向吹台昼夜驱。按下痴心刘国舅,回文又把别家提。单言徐氏熊娘子,可怜她,五月重身夫便离。掌管银钱存账目,操持家计费心机。怀胎十月将分娩,接了爷娘家内居。其父徐公名仰善,母亲胡氏五旬余。家资不薄称员外,媳妇孩儿膝下齐。总是在家经事务,同来伴女候临盆。四月廿三生一子,其容如父甚清奇。可怜贤惠徐娘子,见子思夫泪满衣。
啊唷夫呀!
为友抛家去访仙,分离数月好心酸。不知曾否传神术,未识藏身在哪山。似这等,音信不闻真可叹。到今朝,临盆已产一儿男。小名就叫怀郎罢,也见我,别后想思这段缘。娘子生儿心惨切,就寻乳母在房中。谁知产后成痨病,气短神虚体不安。饮食少加容瘦弱,床前日日吐红痰。延医用药全无效,问卜求神总不安。初尚缓行和小坐,后来长睡与安眠。声声咳嗽喉咙哑,刻刻沉吟气力单。只见增来不见愈,恹恹一病欲归泉。徐公夫妇心忧虑,只恨东床去不还。为友撇妻真绝义,也不知,潜踪逃遁在何山。今朝怯症堪堪死,薄幸冤家竟不还。两老夫妻心痛苦,请医无效但凭天。季秋初二加沉重,熊娘子,汤水难沾命不全。勉强出声呼乳母,将儿抱到我床前。眼观半晌纷纷泪,叫一声,父母今朝听我言。自到熊家为媳妇,想来前后却无愆。长亲之下无侵犯,夫主之前不妄言。忆昔春问他欲出,奴只为,弟兄义重怎相拦。谁知去后无音信,屈指光阴大半年。不幸产中成怯症,恹恹一息要归泉。丈夫若有归来日,父母须当达我言。五载夫妻成永诀,惟留此子在生前。他年续娶休磨折,要把怀郎另眼看。只此一言无别语,病身难待丈夫还。说完倒在鸳鸯枕,痛泪交流不出言。仰善夫妻俱痛切,熊娘子,眼观爱子暗心酸。乳娘抱在床沿上,小孩子,笑扑酥胸要乳餐。娘子见儿方欲唤,悠悠一命竟归泉。喉中略略痰阻住,眼下盈盈泪未干。徐老夫妻俱大哭,乳娘抱起小儿男。青春少妇辞阳世,夫主再无到面前。员外夫妻忙料理,买棺成硷立时完。诸亲吊奠纷纷至,正屋停灵候婿还。胡氏掌家还不乱,熊门体面尚如前。吕忠不适安人意,从此孤哀少吃穿。胡氏每嗔他主仆,常云诱婿撇家园。也不知,何方来此狂徒辈,坑陷得,熊氏家门大不安。赶逐离门才息怒,也亏他,这般安享不羞颜。徐公仁厚频相劝,说道是,莫使他们道不贤。女在他家多厚待,我们何可不从宽。万般且等姑爷转,分外之情莫自专。胡氏安人听解劝,方才转意略周全。吕忠也觉心烦恼,恨不得,出外追寻黄鹤山。怎奈外边拿捉紧,心虚不敢出门阑。吞声忍气熊家住,惟愿芝田公子还。慢表熊家徐氏女,且言会试上长安。
却说郦解元同着吴道庵姑夫上京。腊月初,将及到都,忽闻朝内发兵,人马填街塞道。会试的举子,路阻良乡,不能前进,又耽搁了两天。初七日方才赶到,就歇在康员外的朋友绸缎行文兴号俞智文家内。
座间说起发兵情,俞姓东家细细云。二位远方难得晓,我们京内最分明。温州地面吹台岭,又像梁山泊上人。名字称为韦勇达,绿林好汉有奇能。当年奉旨拿钦犯,皇甫全家要解京。推着囚车经此路,被他打劫上山中。夫人小姐俱擒去,都在吹台山上存。却也未知真共假,闻听说,大家买马与招兵。官军官将难征剿,都惧怕,皇甫千金法术能。她在山中帮草寇,神通广大令人惊。定身法术真奇怪,她只用,口念妖言手捉人。兵将俱皆难动展,任凭砍死与生擒。只因屡次伤人马,皇上朝中又发兵。就是当今刘国舅,自家上本去长征。此番未识能平否,倒只怕,损将伤兵灭不成。君玉闻言惊又喜,暗思量,幸亏国舅已离京。若然撞见刘奎璧,只恐难全守节身。多谢皇天相保佑,免教都下见仇人。
咳,皇甫千金呀!
你本名门阀阅流,不该寄迹在山头。现遭反叛名声害,却如何,买马招兵作异谋。就算投降都是假,你今朝,这般做事也堪羞。不忠不孝伤伦理,叫你那,兄弟他年怎出头?纵使会场能及第,到后来,理亏难以报怨仇。长华小姐何如此,倒来得,假事成真名望休。君玉暗思心不悦,双眉一皱起忧愁。开言复问朝鲜国,这如今,又遣何人到外头。两处刀兵齐杀敌,正不知,烽烟士马几时休。俞公见说摇摇首,杯酒闲谈这事由。
咳,解元呀,不要说起!
朝鲜国内起枪刀,兵又多来将又骁。皇甫督台投顺后,已差几个出天朝。英雄战将多多少,只有低来没有高。也有投降和被捉,更兼杀害许多人。如今有位神僧去,这神师,撒豆成兵法术高。天子十分加礼敬,拜他为,神奇长老把兵交。外边妖道方称对,近来闻,不见输赢一样高。但愿神僧能制服,免教日日动枪刀。言完复又低声道,竟有些,元室江山坐不牢。君玉郦生微点首,忽然惊问一根苗。
啊呀老伯!我途中见报上说钦赐孟小姐与刘国舅完婚,怎么如今又出征去了!
俞公见问这言词,难道原来尚未知?说起话长真可惜,待我细细讲分明。解元呀!钦赐成婚不算差,谁知道,孟门小姐保全家。面前假作应承了,心内先将主意拿。一到临期将出嫁,她竟是,暗藏凶器入刘家。洞房辱骂刘公子,身坠高楼跳出涯。君玉心中听到此,芳心如裂泪将垂。双眉紧锁桃花冷,忍住伤悲只叹嗟。
咳,可惜了!孟小姐坠楼落水之时,可曾有人捞救?
智文见问把言开,说起其倩也怪哉。正要驾舟相救处,忽然风浪卷将来。尸骸飘泊无踪迹,一定是,已为鱼龙腹内埋。次日刘家通孟府,尚书要讨女尸骸。两家争论难分解,扭结都投京内来。天子之前明白奏,朝廷有道甚怜才。孟刘二姓俱无罪,建立云南贞节牌。国舅空思偕伉倔,仍然独宿好悲哀。如今请旨征山寇,懊闷难当散散怀。前后事情俱说过,郦明堂,一闻父到顿然呆。频开凤目看荣发,万种幽情说不来。勉强出声连叹息,孟千金,可称节烈一裙钗。吴公在侧频夸奖,可怜痛倒女英才。频俯首,花容惨惨心如裂;忽攒眉,凤眼盈盈泪欲来。委实悲伤难忍耐,推开交椅把身抬。口称辛苦精神乏,就此相辞勿介怀。俞姓东翁留不住,呼僮引导入书斋。
话说这三间书屋,一明两暗。吴道庵歇于东室,是魏能作伴。郦君玉住在西房,有荣发相陪。当下女解元一进卧室,看了一看,只有荣发相陪,她到床前和衣一倒,忍不住悲悲切切,痛哭起来。
啊唷映姐呀,你死得好苦!
刘家与你却无仇,何苦轻轻自坠楼。富贵不移心内志,形骸甘向水中流。早知你意非我意,奴岂要,女扮男装作此谋。若晓真心深不应,少不得,奴家自去赴清流。偏教吾已离乡后,你在刘家一命休。
阿唷映姐呀!
可怜投水已身亡,你丧身来我立名。撇下萱堂谁侍奉,独留寡母怎收成。最堪嗟,昆明池水埋苏女。深可愧,贞节牌坊写丽君。此德此恩何以报,奴只好,衔环结草待来生。
咳,爹爹呀!
却因此事受奔波,万里云南赶到都。虽与孩儿同一地,可怜奴,不宜亲近只宜疏。父亲不认还犹可,看出行藏待若何?非但奸人重起意,定遗死罪亦归奴。从今用意加防备,以免得,事未成时命已无。可叹苏娘亡得苦,此皆是我害她亡。郦生哭倒罗帏内,切切悲啼泪似泉。书童荣发心凄惨,一壁相搀一壁呼。
主人啊,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悄言莫使走风声,慢悲伤,人死焉能再复生。保重身儿为正理,只要你,后来照拂彼娘亲。主人会试如高中,少不得,官运亨通步步升。皇甫郎君身得地,那其间,夫妻同殿奏冤情。归家复姓非难事,此刻宽怀且放心。君玉正冠方坐起,忙将罗袖拭啼痕。一声长叹双靴顿,报恨伸冤不必云。皇甫千金行不正,她现在,吹台山上大招兵。督台纵使遭冤枉,这如今,不是真来也是真。奎璧料来难知道,更须防备露真情。老爷已在皇都里,犹恐相逢要认明。今后你须常躲避,莫教随行惹疑心。汝兄赵寿如跟随,一发机关容易明。倘与你哥相睹面,切休交口吐真情。自古说,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保得平安无大患,为官几载慢调停。书童荣发连声应,少不得,主仆同心担怕惊。言讫宽衣收拾睡,次朝各起见东君。俞公出外来相候,宾主殷勤把礼行。拿出呈仪三两色,些些聊作表微心。吴公取银三十两,送与东家作水金。俞姓再三推不去,收回内室且休云。姑夫内侄同乘马,出寓相参表翰林。套礼丰盈呈座主,门包重重送司阍。寒温极称师生意,款酒清谈至二更。回寓次朝重谢酒,会同年,匆忙数日始清宁。闭门从此攻书史,夙夜辛勤又作文。且待场期来到日,好将书笔夺功名。东家厚待多丰盛,到晚来,自制精奇细点心。主仆五人多感戴,安心居住在京中。写书寄与康员外,细述平安慰远心。按下道庵君玉事,回文再说一家门。
却说鸿胪寺顾公有一胞弟,现任江南粮道。闻大夫人病故,即欲丁忧回籍。奈因任内交盘,故迟至次年八月,方与眷属登舟归里。十一月中才到滇南。弟兄商议,择定腊月初二至初四与母治丧。同胞兄弟,外甥男女,都要接到家中。刘太郡只因奎璧上京,便带了女儿同往,留下江妈,在府管家。当下母女到了顾家,齐在门前下轿。这刘郡主落轿之时,却惊动了一个前生冤孽。刘夫人有个胞姐嫁在本地崔门,她丈夫崔树敏做过湖广两任布政,今已去世。所生二男一女,女儿已经出嫁,长子攀龙却是归班进士,早已生孙。次子攀凤现作黉门秀才,将近一年丧偶。只为乡场不利,故在家中。今因舅宅治丧,昆仲齐来顾府。
崔郎十九正芳年,丧偶之时未续弦。闻得母姨临舅宅,未曾谒见暗偷观。夫人缓步行前面,郡主轻移随后边。玄色披风垂绣带,白罗素衲露春尖。宫裙慢步金莲稳,圭钿斜横翠髻盘。面如雨后梨花白,眉似风飘柳叶尖。微转星眸非有意,略开绎口似将言。不长不短风流态,多丽多姣雅淡仙。缓缓跟随慈母走,那一派,轻盈意态可人怜。芳容引动崔攀凤,不觉神魂飞上天。目送升阶方转眼,暗思量,刘家表妹好芳容。千般袅娜迷人目,一种风流出自然。如此佳人从未见,可称绝世一婵娟。隔窗既睹如花貌,一定前生也有缘。想我断弦犹未续,倒不如,消停了却这冤牵。刘家姨母如应允,便合多姣结好姻。慢慢且停三两日,相求表妹女红颜。不谈秀士生心事,且说夫人入内堂。母女灵前参拜毕,方才都进内厅门。姑嫂姊妹都相见,刘郡主,万福姨娘舅母前。敛袖深深行了礼,众夫人,齐齐含笑急相迎。大家见毕皆归坐,一道香茶到面前。崔老夫人观郡主,十分喜爱面堆欢。笑携袖内尖尖手,目视花容启口言。
啊唷姑娘!我两年不见,如此长成了。
甥女今年十六春,长成好个美千金。幽闲贞静花枝样,竟有些,相像宫中大女甥。顾氏夫人微笑说,母姨过奖这般云。言还未尽堂帘响,步进崔家公子们。入内同参刘太郡,夫人答礼叫贤甥。顾家妯娌齐呼坐,昆仲齐齐略欠身。要见千金刘郡主,躬身相候立堂门。丫鬟奉命忙相请,刘郡主,躲在香房不肯行。太郡夫人心内恼,揭帘含怒叫钗裙。两姨兄妹何防碍,有甚羞惭怕见人。快快出来行个礼,这时间,又非哪个要相亲。多娇不敢违慈命,粉面通红向外行。低唤哥哥奴总礼,双提罗袖福深深。弟兄两个齐回答,见罢齐齐坐定身。攀凤凝眸看表妹,看了她,羞容无限欲消魂。暗思去世前妻貌,真正是,此位姣娥胜几分。玉容当面情无限,怎得时间就做亲。郡主微微抬凤眼,芳心暗想自沉吟。大表兄,二旬之外年犹少;二表兄,尚只轻轻十九春。闻彼断弦犹未娶,不知他,务求一见为何因?若然攀凤生他意,却使奴家怎守身。郡主低头心暗虑,羞惭告退入房门。崔郎不觉神魂荡,心视多姣暗动心。一见佳人归内室,转伤表妹太无情。当时外面开丧事,吊奠纷纷不用云。前后匆忙三四日,季春初五始清宁。崔生密告萱堂语,务欲相求表妹姻。这日大家都在座,崔家太太就开声。眼望顾爷宏业道,妾身欲代作冰人。攀凤次男年十九,他不幸,青春丧偶未联姻。今观刘府贤甥女,德貌双全可我心。妹妹若然心不弃,就烦九弟作冰人。两姨姊妹成婚配,真正是,亲上加亲分外亲。崔府夫人言讫笑,仪堂连说可调停。回呼二姐如何意,我观来,也算门当户对婚。攀凤外甥年十九,文章满腹也青春。今秋虽未标名姓,他日多应作贵卿。虽说续弦如正娶,郎才女貌好婚姻。若然姐姐应承了,时值标梅早就婚。太郡夫人闻此语,微微点首慢开言。贤姐姐呀,女儿婚配也应当,只是难为做主张。她父在京须写信,其心情愿好商量。回书一到行盘礼,决不推敲有别肠。崔府夫人还未答,顾仪堂,哈哈大笑道端详。
啊呀姐姐!
我久闻姐夫是听你的,这如今,女儿婚姻何妨做主。夫人见说微微笑,贤弟焉知就里机。此女并非我自育,一差二错有猜疑。父亲做主她无怨,免得说,嫡母心肠是与非。若要求亲须作礼,讨回书,允和不允再为提。崔家太太连称是,老妹之言也不虚。书札就烦兄弟写,快须讨复莫迟疑。从今只等回书至,别处姻亲不去提。宏业顾公连说是,两姨姻眷在吾身。崔家太太心欢喜,密向孩儿道是非。攀凤闻听心大悦,喜孜孜,安排表妹作娇妻。慢谈秀士崔攀凤,且把多姣郡主提。
却说刘燕玉郡主,其时却共表嫂弟妹们在舅母房中说笑。忽听崔夫人说次子断弦,便坐到相近房门的椅上,暗暗偷听。把那些求亲的说话,从头至尾听了一个分明,不觉芳心惊战。
杨柳双眉翠色消,桃花两颊绛痕娇。芳心似刺情无限,玉筋将垂怨自高。暗叫一声奴好苦,当时就叫有分晓。前人榜样分明在,少不得,也要和他做一遭。孟小姐,富贵不忘皇甫姓。到如今,天恩旌表把名扬。必然奴亦捐身死,要想那,清白之名没半毫。愿保一身无耻笑,偏教百世有清标。恨奴不合同来此,致使那,崔府提亲起祸苗。这一写书京内去,爹爹必允不推敲。红颜薄命终如此,奴只好,死在娘家万事消。郡主暗思心惨切,低头无语弄鲛绡。同班嫂妹齐喧笑,拍手敲肩口内嘈。燕玉无心听众说,千愁万恨压眉梢。专祈早早归家去,好与江妈善计较。次日早晨梳洗毕,各家轿马已来邀。顾家内外排筵席,女眷堂中饮酒肴。姑嫂谈心情义密,崔太太,满心只爱女多姣。携玉手,扯鸾绡,含笑殷勤逊酒肴。骨肉至亲休客套,莫非不会饮香醪。夫人举盏频相劝,郡主忧心皱翠梢。首不回来眉不举,春风笑语莫分毫。酒筵散后香茶过,齐起相辞出内寮。崔府娘儿乘轿去,刘家母女上轩遥。前呼后拥归侯府,江妈妈,迎出厅来笑语交。郡主一见愁满面,同归绣户诉根苗。
啊唷妈妈呀!
奴家将及受灾殃,须要妈妈作主张。当日花庭为见证,如今大事要商量。只因遇着崔姨母,她要求亲配二郎。母舅转求娘己允,只须写信问椿堂。爹爹如若应承了,就要行盘下聘将。祸事不轻须早议,我岂忘,小春庭内那情肠。妈妈要作全生计,奴只是,若守多才皇甫郎。郡主言完垂痛泪,江妈心内大慌张。
啊唷,果然如此么?这便如何区处?
商量须要慢从容,郡主且思就里衷。昔日订姻人不晓,无非是,老身执证两和同。如今不比当初事,偏遇着,姨母提亲配表兄。父母命来媒妁语,还该应允与相从。少华公子无踪影,知道他年吉共凶。况是仇家难配合,又不知,那人情淡与情浓。彼如怀恨冤仇重,抛弃香罗不在胸。郡主那时空守节,自将性命赴阴空。身虽自弃名无实,倒不如,亲上加亲配表兄。郡主聪明详此语,老身之意可相从。多姣一听江妈语,痛哭流涕变玉容。低唤乳娘何出此,为了奴,还该全始与全终。小春庭内盟言在,奴岂敢,失节重归崔府中。早晓妈妈无见识,我何须,真心向你诉情衷。佳人言讫敲箱盖,说道是,画扇今犹在此中。奴若重婚无节操,一定要,天神共鉴降灾凶。妈妈何故多翻覆,又劝奴家嫁表兄。郡主说完抓粉面,泪如雨下恨千重。江妈只得殷勤劝,附耳低低道曲衷。郡主呀,且休埋怨且休哀,我的言词也善裁。你既不忘当日事,等一等,侯爷京内发书来。若然果许崔公子,再把良谋妙计排。万勿生心寻短见,少不得,保全郡主不当灾。多姣见说悲方止,意乱心忙抱怨怀。念佛求神无不做,愿只愿,父亲书信不和谐。江妈暗暗心追悔,撺掇千金却不该。今日果然逢此事,怎寻良计早安排。偏偏郡主芳心执,不肯重婚太也呆。我本是,老迈妇人无见识。又并非,张良诸葛有奇才。真真难倒江三嫂,妙计良谋何处来。乳母从今心绪乱,朝思暮想费安排。日夜踌躇难就计,晨昏只等不成才。可怜急坏江三嫂,又被那,郡主相催不放开。慢表香闺忧虑事,刘夫人,亲书一纸报金台。差人交付同胞弟,寄发京都候主裁。宏业顾公忙写札,相托与,督台走摺一官差。到京附寄刘侯府,以免相遗与慢挨。不说音书求配合,要谈人马下吹台。
话说刘国舅请旨提兵,带领五千人马,晓行夜宿,已不止一日。恨不能飞到高山,好见长华小姐。且表吹台山上韦寨主大扯义旗,招兵买马,已有三四万之数,还有投降的元卒不在内中。这一座高山上,分门立寨,按部认旗。寨主法令严明,制度一毫不乱。这日头目来报:又有一个少年在山前报名,要求寨主收留。女大王拔令旗一面,喝令随旗进参。那员头目应一声得令,带领了报名的豪杰,过分金亭,到聚义厅丹墀下跪倒:启大王爷千岁,投军韦勇彪参见。
大王座上细观瞧,看见来人品格豪。毡帽布衣装束少,浓眉明白语言高。年轻大约当三五,也算堂堂一俊豪。仔细端详心忽悟,分明是,堂弟英雄韦勇彪。寨主就知称假姓,又悲又喜皱眉梢。抬虎体,欠龙腰,满面春风道事苗。
!来者英雄,可是江南人氏么?
阶前豪杰口称然,寨主闻听满面欢。分付一声邀上殿,难得我,堂房贤弟到高山。勇彪见说心疑惑,登殿凝眸仔细观。品格浑如堂姐姐,为什么,出言相认这般欢?正然暗暗心中想,只见那,寨主厅前退众官。甲叶叮当人尽退,大王密密诉情端。勇彪惊喜逢堂姐,细细申言避难缘。奉旨差官拿叛族,京中大小各纷然。两兄各保爷娘走,被迫拿,半路分开实可怜。孤苦无依将乞食,闻得说,义旗大扯故投山。只言草莽权留命,谁道亲人得复圆。改姓移名都一样,真称异事实奇然。何期堂姊神谋广,独占高山四海传。兵马已招三四万,待时就可下朝鲜。我虽年幼无知识,熟习双锏勇敢先。姐姐东征我共往,报一报,如山似海这仇冤。勇彪说罢逃灾事,女大王,悲喜相交痛泪涟。请出长华双母女,大家见礼在厅前。英雄寨主非常喜,令下方传部内员。大众将官齐入见,女大王,细言遇弟这根原。厅前速摆团圆宴,今日山中叙叙欢。合部英雄齐作贺,勇彪立刻换衣冠。银銮宝殿排佳宴,上下欢呼入绣筵。对对喽罗斟美酒,双双士卒捧羹盘。正然饮酒心欢处,轰隆隆,大炮三声响半山。宝殿应声俱震动,众英雄,停杯出席变容光。
啊唷奇哉!莫非又有官兵到了?
大王座上亦惊奇,一挺金冠拔令旗。立遣喽罗山外去,探明发炮是和非。近丁答应慌忙走,早见人来禀战机。
启王爷得知:了不得了,今有大元天子钦差镇国将军刘奎璧,统领五千人马,离山二十里安营,乞令定夺。
喽罗报罢跪厅廊,怒恼了,红锦幔中女大王。拍案叫声来得好,孤正欲,报仇雪恨在山前。回呼左右传头目,叫他们,紧守高山总寨房。明日战时今日备,恐官兵,偷营劫察逞刚强。喽罗应令忙传谕,聚义厅前又举觞。寨主英雄全不惧,谈兵论武坐高堂。酒阑席散黄昏后,合部英才侍大王。寨主从容传下令,各回本帐莫慌忙。官军既到须迎敌,明日黎明会战场。合部英雄称得令,巡山已毕复端详。大王即命归营寨,霎时间,画鼓三敲退了堂。
话说韦寨主退入后帐,皇甫夫人与长华小姐一齐起来迎着道:今日为何退堂甚晚,适才炮响,莫非又是官兵到来征剿么?寨主微微笑道:贤妹呀,你我的仇人到了,如今正备着大报冤仇,以雪千秋之恨。
长华小姐喜还惊,忙问仇家是甚人。寨主回身归了座,从头至尾说分明。长华听说刘奎璧,柳叶眉边怒气生。一咬朱唇磨玉齿,说声明日我临兵。奴若不,千刀万剐刘奎璧,无面重为世上人。皇甫夫人连道好,上天赐我报冤情。此番放过刘家子,倒只怕,再要擒他万不能。寨主欣然言正是,待明朝,大驱兵马杀官兵。说完俱各宽衣睡,只待天明便出征。按下吹台韦寨主,且谈镇国大将军。请兵要剿吹台寇,马不停蹄晓夜行。正月十三兵已到,细观方向扎辕营。贮兵已毕观山势,刘元帅,正备黎明便出兵。五鼓合营餐战饭,将军披挂坐中门。四员千总齐参见,刘国舅,往下开言叫一声:
千总连登何在?有呀,末将恭听号令。
一声答应上营来,凛凛威风是将才。国舅合欢传下令,必须全胜报营台。今朝本帅亲观敌,看一看,哪个强徒到阵陔。千总连登称得令,全身披挂不迟挨。中军拥出刘元帅,羽盖当空罩顶开。左右人员齐簇拥,营门掠敌不迟延。连登跃马临山下,刀指层岭讨战来。山上喽罗忙入报,蓝旗一展进吹台。寨主正值厅中坐,草莽英雄左右排。滚滚盔星形灿烂,锵锵甲叶满庭阶。威凛凛,尽皆打虎擒龙将;气腾腾,都是擎天架海才。殿上端居韦寨主,分明是,一朝皇帝会英才。忽闻阶下蓝旗报,韦大王,高卷蛾眉怒满怀。微欠龙身推坐位,坐在那,红罗幔内把言开。
嗯!伺候人何在?带马过来,待孤家亲临战阵。
寨主方才要下山,班中闪出一英贤。铜盔铁甲提双锏,说道是,臣愿当先取胜还。寨主座中朝下看,认得是,左军头目伍文安,呼着急,快当先,速斩元朝讨战宫。头目应声称得令。顶盔贯甲不迟延。飞身跳上青鬃马,大炮轰天冲下山。元将连登催战马,铜刀一举不交言。马蹄踏地尘沙起,兵器侵人手腕寒。来往交锋无胜败,刘元帅,营门掠敌怒冲冠。
啊唷,了不得了,光天化日之下,岂容你等贼寇胡行!
一声怒叫取雕弓,箭似流星扑阵中。正射绿营豪杰颈,翻鞍落马血流红。连登只道钢刀砍,喜孜孜,带马回来要报功。一见主兵还按箭,方知元帅弄神通。慌忙落马称恭贺,国舅欣然长笑容。按按金盔生杀气,飞骑直扑战场中。举刀一指吹台岭,竟是春雷响半空。
,喽罗们听者:快报与你家主帅得知,说本帅是天朝的大将,岂肯合无名的毛贼交锋。快叫皇甫长华下来打话。
喽罗飞报上厅寮,招展蓝旗报事苗。皇甫长华同在座,一闻此语皱眉梢。调箭袖,揽征袍,凛凛英风怒气高。转下座下开绎口,喝声带马与提刀。寨主未及开言道,闪出英雄韦勇彪。
启寨主与皇甫千金得知:杀鸡焉用牛刀,待末将走马擒来便了。
寨主座上笑微微,贤弟年轻恐失机。久晓宫中刘国舅,全身武艺甚精奇。开弓一箭伤头目,可见他,武艺精通不是虚。你若小观刘国舅,恐防临阵失军机。勇彪回答无防碍,愚弟当先必取伊。言罢顶盔忙整理,素袍银销跨征骑。寨尊分付加留意,小英雄,跨马如飞到阵前。战场惊动刘奎璧,仰面横刀向前行。刘奎璧,十骑奔腾行得快,三声炮响动刀枪。冲下山前呼杀贼,白袍小将到疆场。英风凛凛真非俗,杀气腾腾果不常。双举银锤骑骏马,遥观不是女红妆。阵前怒恼刘元帅,马上提刀叫慢行。
嗯!无知的强贼,快快退回,速叫长华下来对阵。
勇彪见喝抖神威,跃马如飞就举锤。国舅喝声来纳命,钢刀飞舞砍头盔。一来一往相交战,锤去刀迎动冷辉。大战交锋三十合,勇彪马上少神威。汗流浃背宽袍带,尘染征衣手力微。正在着忙当不住,只见那,红轮西坠要回归。山头金鼓当当响,韦勇彪,倒手拖锤勒马回。国舅提兵归宝帐,心中不悦皱双眉。
啊唷,我好恨呀!
一天交战好辛勤,要见佳人竟不能。吾若是,不为冤家皇甫女,怎么肯,冲锋破阵到山林。长华小姐何如此,躲在山中不出征。明日吾当还索战,必定要,见她一面始甘心。军中烦恼刘奎璧,辗转寻思恨恨。勉强安身归后帐,凄凉景况动春情。征帏寂静无双伴,宝炬空明照一人。长叹一声何薄命,半生筹算枉劳心。洞房花烛空欢喜,孟丽君,又是无情薄义人。御赐宫娥虽顺我,奈何容貌未倾城。今因皇甫裙钗女,冷清清,千里孤身任远征。看破这般藏躲紧,倒只怕,此番姻事又难成。天公误我刘奎璧,前后思量两泪倾。国舅一宵全不睡,黎明时候出前营。纠纠千总忙来见,刘元帅,大炮三声又出营。直抵吹台来讨战,指名只要长华临。喽罗报上吹台岭,寨主韦君大动嗔。
啊唷刘奎璧,好生大胆,竟敢如此狂言!
寨主抬身要备鞍,孤家今日下高山。阵前不斩刘奎璧,血海冤仇气怎甘。皇甫千金心大怒,柳眉倒竖变花容。虎皮椅上抽身起,叫贤兄,今日奴当到阵前。奎璧指名来索战,长华岂肯惧当先。乞分数百精能卒,待我生擒贼子还。寨主沉吟开口道,不须贤妹下高山。刘奎璧,指名讨战非无意,他一定,要在军前出乱言。妇女临阵非小可,怕的是,狂夫恶少戏红颜。刘家强要君临阵,必有图谋在意中。贤妹是,总督门风身价重。你何堪,轻狂贼子与交言。孤家若捉刘奎璧,少不得,万剐千刀同报仇。皇甫千金闻此语,只称谢谢转金莲。大王下座忙披挂,伺候人员不敢延。牵宝马,备金鞍,双锏高呈捧主前。合部英雄忙整备,银銮殿上各排班。盔滚滚,甲珊珊,杀气威风透九天。智勇寨主披挂了,回呼义妹守营盘。长华答应称知道,端坐红罗帐里边。头目四名留守寨,其余豪杰各随鞍。寨尊跨上桃花马,金锏斜提玉手间。队队绣旗前引路,飘飘黄盖上摩天。三声大炮冲霄汉,韦寨主,统率群英下了山。
却说刘国舅正在山前讨战,忽听三声大炮,山头上人马遮天盖地而来。
层层盘道接青云,滚滚征蹄往下跑。剑戟叮当人踊跃,弯铃摇荡马咆哮。千重战甲连环扣,五色征旗号带飘。两面战幡分左右,居中露出一英豪。黄金扎额双龙现,翠翅分环两雁高。凛凛英风垂宝带,堂堂福相挂征袍。面疑三月桃花瓣,眉带三春柳叶梢。乘马端居黄伞下,好一位,神威真武美英豪。阵前吓倒刘奎璧,马上沉吟心暗焦。
啊唷奇哉!山野中如何有此风流男子?
长华久在绿林中,定与其人两意通。不道吹台韦寨主,竟有如此美姿容。既然吾貌难相及,皇甫千金意气通。这次又遭成画饼,还愁性命也遭凶。吾只说,五千人马堪征剿;又谁知,一座吹台未可攻。不意绿林人马广,真个是,雄兵如虎将如龙。今朝既到温州地,只得忘生舍死攻。国舅想完忙勒马,钢刀遮顶问英雄。
呀,来者强徒!你可是吹台的首盗韦勇达么?怎不叫长华临阵,要你这草寇当先!
英雄寨主看端详,只见将军立战场。顶上红缨昭火焰,胸前宝镜吐青光。战袍巧绣花千朵,征带斜嵌玉一方。白面红腮年纪少,清眉秀目品端庄。提刀立马平坦上,也算风流俊俏郎。寨主一观心暗叹,刘奎璧,人材品格也堂堂。若然主意无奸险,少不得,亦是皇家一栋梁。可惜少年刘国舅,居心不正败纲常。今朝狭路逢仇敌,难顾慈悲痛惜肠。寨主想完微冷笑,应声孤是此山王。既知御讳休迟慢,吾合你,双锏单刀战一场。寨主言完容变怒,催开战马呈威光。樱桃口内流莺啭,杨柳身前坐骥忙。大喝欺心刘国舅,孤家与你决兴亡。黄金锏下无情面,我劝你,早早低头落马降。刘帅慌忙招利刃,一声大吼震天空。
啊唷,无名的草寇!你怎么说本帅欺心?
寒风透骨滚长霞,大王马上提金钢,来往交锋要活拿。只杀得,奎璧暗中磨玉齿。只杀得,寨主马上泛桃花。只杀得,元营画鼓声声急。只杀得,山寨金锤阵阵加。大战交锋无胜败,刘元帅,一边招架一边夸。
啊唷妙呀,我的娇儿,为父的看你如此姿容,竟有这全身武艺!
摇刀纵马笑呵呵,喝彩姿容盖世无。看你这般生得美,怎叫我,开刀杀你下征鞍。帅爷不觉神魂荡,爱煞风流美丈夫。若肯投降归了我,竟将你,同床共枕当姣娥。寨尊见说重重怒,玉面通红皱翠蛾。
!刘奎璧,休得狂言,与我快些站住!
寨主轻轻念咒言,定身法术果非凡。好一个,扬威耀武刘奎璧,霎时间,垂手呆呆立阵前。枉执钢刀难动手,空骑劣马不能前。喊声不好我该死,今日里,落在强人妖法间。喝令诸军来救我,元营将士应声连。催战马,磕征鞍,招展旌旗赶上前。片片刀光摇日影,重重甲叶扣连环。马蹄滚地尘沙起,雉尾冲天云雾旋。呐喊一声来救也,团团围裹战场前。寨主未待人临近,口念真言三四番。婉啭莺声呼站住,一班将士不能先。但见那,元营士马顿然呆,盔甲端严动不来。举剑提刀多立住,一个个,狂呼大叫震天台。前边奎璧难回首,急得彷徨乱了怀。
啊唷韦勇达,你怎么也会妖言了?
闻说官兵总不赢,都来惧怕长华能。如何你亦知妖法,敢在军前戏弄人。寨主韦君微冷笑,双提金锏逞精神。喝声元将刘奎璧,快快提刀向上迎。刘帅着忙称不好,钢刀难举马难行。早听得,一声响亮肩头中。就又如,割肉分皮断了筋。痛倒元朝刘国舅,眼花头晕吐红津。英雄寨主微微笑,饶你残生打得轻。不取死尸拿活口,山中还有报仇人。寨主将言遥念念,叫喽罗,速向前来绑得成。
嗯!捆绑手何在?快把元朝将士绑了!
一声令下不停留,大众喽罗喊不休。抖索提绳朝上走,齐齐捆绑在山丘。大王马上心中喜,遍问元兵可肯投?合部官兵齐说愿,寨主就把咒言收。纷纷士卒抛戈战,跪在驹前只叩头。千总连登忙拍马,一鞭远道出温州。寨主分付休追赶,顷刻间,得胜回山万事休。
第十六回 貔虎师阵败遭擒
诗曰:假公难以济私心,无勇无谋战绿林。貔虎桓桓威武阵,反甘雌伏竟遭擒。
却说韦寨主立擒刘奎璧,领降兵,打得胜鼓回山。皇甫长华心中大喜,下聚义厅相迎。道:恭贺贤兄出兵全胜。如今刘奎璧何在?韦大王分付先请皇甫夫人出来,以观报仇雪恨。然后命喽罗带进刘国舅,伺侯施行。
皇甫夫人出寨房,虎皮交椅坐中央。右边督府千金女,左首英雄韦大王。百位英雄分左右,一声令下叫拿人。喽罗带进刘奎璧,武士传呼跪大堂。国舅其时心已乱,进厅举目看端详。金龙双绕朱红柱,彩凤争飞紫画梁。百盏花灯垂宝络,两层刀斧映寒光。东西排列诸英杰,个个端严似雁行。殿上双挑红锦帐,中间妇女坐端庄。双笼素袖夫人貌,半压金钗自在妆。左首却居韦寨主,有边又坐一娇娘。高盘翠髻宫花艳,薄掠云环宝串长。眉分柳叶双钩细,面泛桃花两颊香。稳坐端严如帝后,正堪配,左边寨主似君王。痴心国舅惊呆立,意荡神迷失主张。目观花容心暗想,这佳人,定然皇甫女红妆。
啊唷怪哉!不意世间竟有这般女子。
昔日花园见丽君,已夸美色暗消魂。千方百计图欢合,事事行来总不成。谁道长华皇甫女,竟有如此美丰神。虽然各有风流处,这一派,稳重端庄胜丽君。今日被擒逢玉面,纵然一死也甘心。消停慢慢将她劝,看多姣,可肯投降弃绿林。如若其心听劝化,姻缘尚可再图成。正然暗暗心筹算,左右人员喝一声。
嗯!刘奎璧,还不跪下,更待何时?
国舅闻言意不甘,低头站立大厅前。两班勇士齐声喊,再不弯腰就举鞭。奎璧闻听心暗想,怎生屈膝在高山。龙潭虎穴孤身入,难顾厅前下跪惭。想罢抬头朝上看,叫一声,长华小姐听我言。下官奉旨为元帅,皇命当身不跪参。草莽之人我岂服,今朝只当跪尊前。言完顷刻将身跪,笑倒了,左右英才大众员。皇甫千金红了面,柳眉倒竖变容颜。
!刘奎璧,谁要你下礼?
国舅闻听启口云,叫声皇甫贵千金。下官与你非仇敌,何必相逢这等嗔。今有一言须见纳,断休执性不依听。想当初,督台老伯和家父,交契之情何等深。一自花园回禄后,芝田令弟动疑心。通家从此成疏失,不复重为来往情。虽则令尊疑惑我,下官并不记前嗔。谁知家父君前奏,举荐东征作远行。小姐必言我所害,故而睹面若仇人。可怜屈杀刘奎璧,满腹沉冤不得明。今日被擒来此地,欲求小姐作降臣。生于世代功勋府,要做皇家忠孝人。你在山中为叛逆,令尊的,投降情弊更加真。千金若肯投元室,少不得,我在君前委曲陈。当日舅来曾作伐,谁知老伯却微情。嗟我十八年华长,未就同心结好姻。万岁朝廷曾赐配,迎娶那,孟家小姐毕良姻。丽君守节投滇水,依旧孤帏未有亲。如肯投降归圣旨,倒不如,拜求赐配续前盟。夫妻同下朝鲜国,好做伸仇报恨人。再者吹台韦寨主,也不该,英雄埋没在烟尘。既生拜相封侯貌,要作精忠报国臣。若肯洗心归正道,可图富贵与功名。我家有妹招佳婿,陌路俱为至戚亲。如此一来诸事妥,未知道,寨尊小姐可应承?刘奎璧,说完偷看芙蓉面,韦寨主,座上微微笑两声。
啊唷妙呀!刘奎璧,你果有妹子么?
孤家独坐正凄凉,押寨夫人未得将。国舅果然成美意,倒不如,送来山上结鸾凰。与君就此称郎舅,专等春风入洞房。寨主说完回唤妹,据他所劝可投降。长华小姐容颜变,怒气冲空壮志长。
啊唷,花语的奴才!你竟敢这般大胆么?
想想奸谋怎样排,从头至尾实招来。花园放火因何故,举荐东征为甚怀?怎说丽君投了水,莫不是,吾家弟妇又招灾?可恨你,千奸万恶常施计;把那些,已往之情招上来!皇甫夫人听到此,好一似,钢刀万把刺心怀。
啊唷,孟府千金呀!
吾家不幸致分离,你怎投池丧了身。射柳夺袍图配合,到如今,亡家败产不安宜。千金守节捐身死,令我如何意不凄。尹氏夫人言到此,泪珠滴袖放悲啼。英雄寨主龙眉皱,座上含嗔立起身。
嗯!左右快来,不必等他招认,速速取心下酒!
两下人丁扑地欢,拔刀都要取心肝。长华小姐心惊骇,按捺雷霆款款言。今日既拿刘国舅,少不得,桩桩件件要招完。他若未曾留认状,家君难以洗沉冤。报仇还待君前报,断不可,私把奴才一命捐。望贤兄,刀下留人存活口,好待我,他年质证雪深冤。英雄寨主连称是,分付诸人退步还。又叫两边拿笔砚,待他供罪不迟延。霎时纸笔般般备,摆在痴心国舅前。两个喽罗分左右,若然不写就加鞭。长华小姐连催促,供状招来莫隐瞒。合座英雄齐笑视,刘奎璧,羞惭满面默无言。起来盘膝尘埃坐,暗暗沉思泪欲流。
啊唷,我刘奎璧好生不幸呀,怎么一事无成!
今因皇甫女多姣,千里长征挂战袍。只说剿除韦寨主,自然成就凤鸾交。谁知又不从心愿,一旦遭擒在此朝。原不该,自轻玉叶金枝体;原不该,擅入龙潭虎穴郊。今日里,斧钺当头难保命;看起来,所为之事要成招。细思督抚如闻信,一定飞章报圣朝。休说是,姐姐中宫心着急;定还教,父亲官舍也悲嚎。当今国舅遭擒获,岂有个,不发雄兵出圣朝。如若此来能灭寇,今朝性命枉吞刀。如其留得残身在,还好相图再转朝。事已这般无别计,不如纸上且成招。
咳,这许多都是羞人事件,叫我怎样招来!
国舅低头满面红,怕提直笔写私衷。长华小姐芳心怒,婉啭莺声叫快供。不若招成权保命,如其不认罪难容。死生两样由相取,不可迟廷血染锋。皇甫千金言未尽,喽罗们,提鞭乱打就行凶。呼呼打得连声响,国舅浑身痛若崩。无可奈何提起笔,笑坏了,吹台山内众英雄。
阿唷唷,好一个怕打的国舅!不消几鞭就痛得这般模样,你何不早早招来。
奎璧闻言满面羞,一腔恶怒塞咽喉。攸攸气死尘埃地,咬了牙关闭了眸。两个喽罗齐大笑,乱推乱叫急抓头。须臾唤醒刘奎璧,怒气填胸两泪流。悲唤一声亡了罢,跃身而起撞刀头。只因放了周身绑,手脚轻松可自由。一跃上前求自尽,喽罗拦住不迟留。长华默念真言咒,顷刻间,呆立厅前低着头。
话说长华小姐用定身法定住,又叫喽罗们绑了他下半截身子,方才收了法力,依旧立逼成招。
国舅其间坐定身,又悲又怒自沉吟。今朝且忍三分气,异日还图一刻生。立下此招无所碍,现放着,擎天势耀是皇亲。纵然日后为凭证,性命之忧可放心。奎璧想完提起笔,一思一写就还停。上书立供刘奎璧,特具从前已往情。只为夺袍心不忿,顿忘友义起亏心。相留皇甫芝田住,密遣家人举火焚。天佑少华逃了命,私书达父荐东征。督台出战遭擒获,复陷忠臣作叛臣。家属已拿诸事定,图谋又娶孟千金。丽君守节投池死,打退平生妄想心。因此长华皇甫女,吹台被劫在山林。当年曾遣媒人说,总督猜疑不许亲。意欲善图成伉俪,朝中请旨再提兵。谁知谋望难相就,一旦风波身被擒。只道长华还见悯,何期皇甫太无情。当厅立逼招成罪,刀斧加身要动刑。奎璧无何留供状,情真罪实此为凭。他年设有重翻覆,供状为真作证明。国舅写完长叹气,一推笔砚不开声。喽罗递入红罗帐,皇甫千金玉手擎。字字行行观一遍,含悲含愧又含嗔。
啊唷刘奎璧呀!你好用心呀,仗着你国舅王亲,害得我流连颠沛。
今朝被获在吹台,方把前情招出来。你竟用,如此奸谋如此计;使我家,这般祸乱这般哀。一张供状留凭据,细思量,前后图谋该不该。有日法场经万剐,方知天理总安排。长华言讫垂双泪,念及严亲暗痛怀。皇甫夫人忙接看,点头嗟叹骂奴才。寨尊细阅相招事,微笑连称实可哀。国舅呀,天理昭彰话不虚,何须忙乱用心机。历来多少图谋事,今日何曾一件齐。好好在京为国舅,又寻烦恼挂征衣。今朝既入天罗网,少不得,有屈金枝五叶身。寨主说完呼众卒,快些带下莫迟疑。后边养马房间广,令彼于中栖一栖。饮食付他休断绝,苟延活口免耽饥。休杀害,莫相欺,还要留他对是非。一众喽罗齐应令,推推挤挤出街衢。寨尊分付排筵席,大庆军功乐有余。
却说当下聚义厅前大排筵席,以庆得胜之功。酒阑时候,韦寨主与继母义妹同归后寨。
长华小姐翠眉颦,倚榻无言珠泪倾。寨主殷勤呼义妹。有何心事不欢欣。今朝已捉刘奎璧,父母冤仇报得成。贤妹未知何所恨,可将心事表分明。长华小姐长吁气,拭泪含悲启口云。贼子虽擒堪称意,严亲未救可伤情。烟尘久处非长计,兵马多招足远征。你我俱为官宦后,岂堪身负不忠名。奈因玄女娘娘命,说待三年事必成。父在外方奴在此,却教坐卧欠安宁。依奴愚见兴兵去,安处山中待怎生?小姐言完挥痛泪,英雄寨主也伤心。低低悄语呼贤妹,难道我无救父心?一则未成天子命,关津岂肯放长行?若然要到朝鲜国,除非是,杀出江南地面城。这等起兵非小可,难道说,如此还算是忠臣?两难之事常忧虑,苦只苦,兵马虽多未可征。玄女既然如此说,也只好,宁心耐性等三春。逆天行事难成就,还恐临征要损兵。不若安心山内住,待时而动下边庭。长华见说连称是,奴只怕,家君在外受艰辛。九天玄女金言在,且待灾消难满时。皇甫夫人恩爱子,愁眉泪眼转伤心。夫子南北难相见,何日能期得共亲。不表里边商议事,且谈奎璧受欺凌。
却说众喽罗把刘奎璧带到马槽边一间小屋之内,里面又无桌椅,又无床榻,只铺着一条芦席。刘国舅无可如何,也就其中居住。
小房之内好凄凉,只有门来没有窗。芦席一条随地卧,囚粮三次任他吞。诸军喝骂心安受,群马嘶鸣梦不长。透骨凄风思絮袄,穿房明月忆家乡。可怜受尽千般苦,赛过了,皇甫亭山在外邦。按下被擒刘国舅,表一表,本章飞急上京中。
话说千总连登,得出虎穴,就飞报了督抚。立刻差人上本,星夜入京告急,不消十几天早已赶到。兵部内飞本奏闻天子。成宗皇帝龙心大骇,立刻放下本章,就要再发人马征剿。刘皇后一闻此事,只吓得魄散魂飞。
皇后闻听心痛哀,泪如雨下湿香腮。悲呼只叫同胞弟,哭倒龙床不起来。妃子绕帏求止哭,君王执手劝开怀。娘娘勉强依君命,和泪含悲跪在埃。
啊唷陛下呀!
臣妾蒙恩侍御前,一门荣贵近天颜。今朝胞弟遭擒获,这也是,报国忘家不足怜。但是吹台声势急,还宜早早灭高山。望祈陛下开兵马,莫把烟尘当等闲。灭得温州诸草寇,也算为,臣家胞弟雪深冤。娘娘言讫垂珠泪,年少君王亦惨然。御手相扶长叹气,王亲被获朕何安。自当即日兴兵马,以报忠心国舅冤。皇后谢恩方始起,泪垂罗袖暗凄然。不谈帝后悲伤事,且表刘侯国丈因。
话说刘国丈当日得了奎璧被擒之信息,只吓得魂飞天外,体冷如冰,苦在心中,泪下如雨。啊唷我的娇儿呀,你不听亲言,致有今日之祸。
安居官舍好风光,何可朝前请旨行。早晓吹台妖法大,为什么,自寻烦恼走沙场。吹台未灭身先获,怎叫我,父子连心不痛伤。草寇行凶真万恶,你竟敢,轻拿国舅上山岗。有朝力灭温州盗,定将你,万剐千刀斩法场。明日当朝呈保本,荐一位,英雄良将统儿郎。不除响马横行贼,怎救孩儿返帝邦。要灭吹台容易事,怕只怕,救兵未到你先亡。果然儿被强人害,为父何堪不断肠。国丈号呼悲爱子,惊动了,中宫御赐二姣娘。
却说这两个御赐的宫娥,一名姜小媚,一名窦含香。自从国舅收纳之后,窦氏已有了身孕。刘奎璧请旨出征,二姬受尽了枕冷衾寒之苦。窦氏却也罢了,这姜小媚十分抱怨。不在灯前悲恨,就于月下嗟吁。这日闻得被擒的信息,也不过落下几点眼泪,心中早安下个改嫁的主意。窦含香却有一点守节之心,当下一闻凶信,不觉哽哽咽咽痛哭起来。啊唷主人呀!
何苦当朝请旨行,如今一去不回京。绿林强盗无慈念,难保遭擒不丧身。遗腹不知男共女,可能容妾守孤贞。若然有个长和短,窦含香,视死如归不再婚。美妾悲啼心痛楚,刘侯拭泪就开声。
啊唷,你们不须啼哭。纵然有甚差迟,少不得安顿你们一个去处。
小媚低头意可知,含香进步吐言词。侯爷在上容奴禀,贱妾是,愿守空房度岁时。今已怀妊将四月,腹中男女未能知。今朝国舅遭擒获,望侯爷,带挈连娠莫遣之。遗腹孩儿堪苦守,奴岂肯,失身改嫁这般痴。恳求赐碗家常饭,留下奴将节操持。窦氏言完双膝跪,放声大哭泪如丝。刘侯见说心悲切,安慰佳人几句词。
啊唷窦姬,你果然有孕在身,少不得留你在家,以全苦志。
佳人听毕起身去,款步含悲转绣房。国丈嗟呼心惨切,幸亏得,承欢还有小儿郎。黎明冠带朝天子,元帝殷勤抚慰将。刘国丈,举荐一人僧善保,他本是,出身蒙古最刚强。刘侯举荐征强盗,僧善保,择日兴师不用详。国丈回衙心闷闷,恨不得,飞拿草寇上京邦。正然烦恼伤悲处,忽地里,一纸音书到画堂。
话说刘国丈正在愁烦之际,接着顾宏业与夫人的手札,方知是为燕玉的婚姻。刘侯本意,原要在京留心选一个才貌的东床,不肯草草成事的。今因爱子被擒,忧心不过,哪里还理论到女儿身上?当下接了夫人的手札,跌脚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然看得中意,就定下罢了,写甚么书来问我?
孩儿现在受灾殃,有甚心情管女郎。既要定亲何必问,你只须,行盘受聘结丝罗。女儿姻事随心定,何必用,万里音书寄到京。别件事情强做主,却因此事假推磨。妇人见识真堪笑,反要我,书写回音遣仆奴。
却说刘国丈耽搁了几天,方才写回信。内中无非说奎璧出征被获,燕玉定婚事悉凭夫人作主等语。又一封书信寄与顾仪堂,告允崔家亲事。只为官差还有公干,就遣家人赴复。其时孟士元已补了刑部尚书,孟嘉龄仍在翰林院供职。当下刘国舅出兵被获,满京中传说新闻,郦君玉也就得知了消息。
不觉芳心喜又惊,何期奎璧已遭擒。长华既在吹台岭,定做伸冤报恨人。我作乔装将会试,从今出入可安心。山中既捉刘奎璧,看他家,势若冰山渐渐倾。但愿再兴皇甫氏,也显得,昭彰天理快人心。不言君玉心欢喜,且说钦差主试臣。盛世才华多秀拔,圣朝雅化重斯文。尽收英俊归丹阶,广取风流入翰林。正主考,钦点当朝梁阁老;副主考,就差礼部侍郎臣。其人官讳文明远,协共梁公考俊英。已近场期临贡院,郦明堂,姑夫内侄一齐行。安排珠玉挥毫手,要做风云际会文。十里杏花红似锦,千程云路少堪登。时逢初九头场进,列号分房各用心。彩笔挥毫心自喜,佳章敏捷志堪伸。明堂号内完篇早,一觉悠悠入梦魂。忽见月明如白昼,当空细细起卿云。仙音嘹亮吹箫管,桂影披离启广庭。一道长梯依碧汉,双鬟缓步请前行。梦中惊喜登梯立,丹桂下,慢闪蛾眉月殿人。云髻霓裳香袅袅,冰肌玉骨貌盈盈。广寒殿内飘然立,手抛丹佳落青云。慌忙接住凝眸看,香馥馥,翠叶金枝一簇新。正欲接时门已掩,长梯又向鹊桥横。笙箫管龠频频奏,一阵香风织女临。云鬓金钗容美丽,翠裙玉步轻盈。凝行灵鹊长桥上,说道是,今日何缘见故人。言讫霎时都不见,旁边催促快些行。醒后的是三更后,郦君玉,细细猜疑喜又惊。身在场中成此梦,看来指望有三分。蟾宫折桂应登第,鹊影填河喻做亲。难道见登龙虎榜,莫非又要配成婚。两般详梦非容易,但不知,织女何云遇故人?君玉号中成吉梦,三场用意不须云。仲春十五诸般毕,复到贤东俞姓门。廿七清晨龙虎日,要听喜报可题名。锣声双报俞家宅,众口喧哗讨赏银。郦君玉,独占会元真第一;吴道庵,高标进士廿三名。这番显拔非常喜,大悦乔妆新贵卿。冠带端严参试主,谦恭礼貌谒梁君。风流俊杰颜如玉,潇洒郎君志出尘。拜谢恩师提拔意,高谈雅论冠群英。少年魁首惊人目,惊坏了,紫阁名公梁尔明。谒罢群英齐退出,梁丞相,散堂入内见夫人。
却说梁丞相退堂入内,景氏夫人问道:今科的会元郦君玉生得相貌如何?梁丞相拈髯笑道:咳,好一个会元!休言男子不如,就是妇人也是莫及。
素华继女貌如华,还觉容颜不及他。广额珠庭真可异,长眉秀目实堪夸。闻伊未有鸾风偶,我心中,欲要相招配素华。尝有彩楼招亲事,何妨效古适娇娃。纵然他有推敲意,这本是,天定姻缘不可差。如若夫人同此愿,结楼抛彩却为花。纵然打中非君玉,新贵人,也有诸名貌足夸。似这等,才子佳人姻眷事,自然是,天公不肯误于他。游街之日儿抛彩,这如今,先结高楼近本衙。景氏夫人闻此语,千般欢喜面添花。
啊唷妙呀,这等一个会元么?相公不须问我,快搭彩楼就是了。
夫人言讫又沉吟,舍笑含愁启口云。君五年庚多少岁,谁言尚未有姻亲?恐防搭彩抛球后,又有原婚头配人。往往招亲常有此,不如周到免移更。果然已定婚姻事,难屈儿为侧室人。梁相答言未曾定,问他姑丈向我云。今春十七年犹小,志欲成名未结姻。殿试过时招女婿,真正是,两全其美善调停。夫人见说心欢悦,催促梁公唤匠丁。要搭彩楼招女婿,以将弱秀托才人。住谈相国夫妻议,四集之终略略停。春风融和云路阔,夜廊寂静竹窗深。朝朝敷衍兴亡事,日日追求幻化情。八十九页留后续,再将五卷接佳音。
第五卷
第十七回 郦状元假偕伉俪
诗曰:金殿承恩点状元,少年高拔占风流。未挥素翰临仙境,先赴春光接彩球。着意天工成偶配,无缘俗类漫相眸。银蟾试照惊相识,不说新情说旧愁。
仲春廿六近清明,眼下风光又换新。娇鸟乍闻声洽洽,柔条细动叶青青。晚风帘飞彩蝶,初日纱窗听晓莺。暖气侵衣天气好,云笺试笔意偏清。长情未断还重续,夙愿无成托再生。四集既终连五集,旧文又起接新文。前书曾说梁丞相,夫妇相商结女婚。传出命来呼匠作,府前高搭彩楼门。佳期早在初三日,要撞天婚配贵人。巧匠良工齐奉命,装花结彩乱纷纷。高楼搭在仪门外,一道长梯迥接云。小姐不须离府第,出厅就可上楼门。相衙热闹非常比,轰动丫鬟仆妇人。一等太史离了府,成群结伴出高厅。离小姐,撇夫人,嘻笑喧哗队队行。不表下房诸侍女,且谈内室一千金。香房却对夫人户。母女相亲情义深。这日却逢初二旦,娇娥窗下偶拈针。香闺闲下无他事。巧绣梅花竹叶裙。日映纱窗三日接,风摇绣幕鸟声轻。细分彩线丝丝软,绣刺银针朵朵新。偶为蝶来聊顾盼,忽因人静复沉吟。丁香舌燥思烹茗,回首低低唤侍人。叫过小莺呼静鹤,房栊寂寂少人声。消停只得抬身起,漫揭湘帘向外行。午绣拈针犹未罢,一丝残绿逗朱唇。出房步到中堂内,连叫丫鬟三四声。景氏夫人忙答应,姑娘可是要茶吞。痴奴劣婢贪玩耍,内室无人做事情。言讫亲自堂中唤,方才陆续应连声。夫人含怒开言骂,只晓贪玩向外行。小姐要茶亲自唤,全然不见你们应。丫鬟答应慌忙去,太太重呼仆妇们。你等外边观结彩,高楼造得可将成。众人见问齐声赞,真是良工太用心。百样新鲜花簇簇,千般艳丽锦层层。如今已扯红罗幔,下午之时就搭成。
彩楼对:金屋深藏,玉镜光悬才女鉴。彩楼高搭,绣球预待状元来。
景氏夫人心内喜,回观爱女笑盈盈。素华小姐慌忙问,结彩悬花为甚因。相国夫人携素手。笑言坐下向儿云。多姣只得随慈母,就在中堂坐定身。已觉翠眉愁脉脉,早看红颜色深深。夫人笑扯罗衫袖,说道是,为你终身大事情。今岁父亲为主考,门墙桃李得诸生。会元郦姓名君玉,第一风流新贵人。年方十七魁金榜,殿试多应入翰林。再者新科诸进士,内有多半少年人。你父心胸思赘婿,合孩儿,结楼抛彩撞天婚。外边唤集诸行匠,打点妆奁备做亲。被褥衣裙俱现便,裁缝齐集在西厅。绣球抛中蟾宫客,还要从容把聘行。花烛准于三月内,洞房铺在弄萧庭。姣儿虽则螟蛉女,孝顺从无两样心。故此爹娘权做主,决然不负你终身。愿儿招个乘龙婿,夫妇齐眉百岁春。景氏夫人言到此,吓坏了,三贞九烈女千金。春山深锁愁初起,秋水频添泪欲来。苦在芳心言不出,玉容惨淡吐娇声。
啊唷母亲啊!
孩儿遭难感收留,照拂之恩尚未酬。漫道于归今日里,奴正该,晨昏侍奉解闲愁。女儿愿在双亲侧、不必厅前搭彩楼。小姐言完心惨切,腮边早已泪珠流。夫人一见心惊骇,手执春尖道事由。
啊呀姑娘!这是一桩喜事,有什么不适意的情肠?
你言不肯别椿萱,入赘原居一宅间。儿有孝心堪侍奉,如何烦恼这般言。彩楼已搭难更改,明日由天结好缘。小姐闻言低玉颈,芳心无主意如煎。饮茶一盏回香室,斜靠妆台掩玉容。暗暗叫声奴好苦,为什么,天公留我受冤牵。已缘滇水援微命,又到沙滩遇座船。相府收留为继女,荷蒙爱惜与垂怜。何期又起招亲意,结彩抛球在府前。这本是,干父干娘关切重。怎知我,真意真心更改难。躲过一灾逢一祸,不如昔日死清泉。啊唷皇天呀!可怜奴为梦中郎,万折千磨不肯忘。花烛带刀辞老母,画楼投水抱冰霜。生身大德犹未报,订约深心已足偿。何事安居无几月,又多逼迫起灾殃。可知该在绳边死,故此无从水内亡。叹息红颜真薄命,再不能,此身安逸过时光。咳,干父干娘呀!一片真心厚待奴,结楼抛彩在皇都。可怜别有伤心事,不是孩儿情义疏。欲觅天缘成配偶。恐教弱体受风波。红愁绿暗多应我,玉碎珠沉定是奴。如若彩球抛中了,辞不得,要将性命到酆都。那时负杀爹娘德,也只得,犬马之劳再世图。
啊唷,我那养育的亲娘呀!孩儿再不能相见了!
可怜严父早归阴,寡母孤单被众凌。苦节甘当为乳母,孟家抚抱女千金。感承恩主垂怜悯,映雪依随得长成。不意遭逢多少事,千金遗托替成婚。母亲不识孩儿意,威逼应承嫁出门。梦里姻缘奴立定,坠楼一死负慈恩。何期遇救还难保,不久仍为怨女魂。从此不能重见面,奴只好,孤魂万里觅亲娘。堪嗟映雪苏家女,如此收场算有成。小姐芳心思到此,止不住,香腮呜咽吐悲声。呼鬟收拾窗前绣,款步和衣入绣衾。侍女殷勤垂下帐,金钩摇动响铮铮。素华小姐牙床睡,不敢悲啼惊母亲。香罗斜掩花容淡,绣枕轻凭翠鬓深。数回五指弹珠泪,一日悲呼动苦心。伤感多时身体倦,凤眸双合放眉痕。香魂早入邯郸梦,独倚栏杆望暮云。忽听何人空内语,高呼真姓与真名。
嗯!苏映雪,你可仔细听明:我等月老冰人是也。偶检婚姻,只因尔有三度姻缘之分。头一次。虽属仇域敌国,到底也是六礼成的姻眷。这是第二次的姻缘了,劝汝小心耐等,少不得自有第三番花烛的佳期。明日初三,尔这一登楼抛彩,有分教,你可听我道来。
诗曰:莫须惆怅误良辰,即日妆台共故人。夙世良缘终会合,三番花烛始为真。
言讫无声上碧宵,彩云初散暗香飘。侍儿失语惊香梦,锦帐佳人转柳腰。醒眼乍睁人尚倦,绣衫微湿汗初消。迷迷坐起牙床上。惊喜相交皱翠眉。暗暗沉吟思梦境,神明之话好蹊跷。奴因悲感方成梦,这分明,令我登楼把彩抛。四句偈言犹在耳,为何云,洞房花烛要三遭?奴本是,冰清玉洁多情女;岂可与,路柳墙花一例瞧?一次尚然投了水,此番岂可丧清标。冰人月老言词怪,怎么说,明日妆台见故交?细思量,继父曾言皇甫姓;说道是,少华幸得已先逃。莫非他在皇都内,故此神明说故交。咳,月老冰人呀,果然明朝是少华,撇开鼎甲竟抛他。彩楼招得风流客,奴也可,表表衷肠诉己嗟。如若不能从所愿,再图别计赴黄沙。咳,天呀!但祈怜我此真心,早使夫郎在帝京。明日抛球如应梦,苏映雪,一柱心香谢圣恩。素华小姐心惊喜,又带欢时又带烦。寻死之心权撇下,满心又念梦中盟。不谈小姐芳闺事,要表君王殿试臣。主考取文呈御览,朝廷亲试有才人。一班新贵趋金殿,各展才华献圣明。笔走龙蛇存妙法,文裁锦绣有丰神。群英对策丹墀下,郦明堂,大展经纶对圣君。口吐珠玑惊满座,心怀锦绣压群英。金銮大悦元天子,座上含欢说一声。
啊唷妙呀!这是上天所赐之功,主考使寡人得此一位风流学士了。郦明堂,朕令汝连中三元,以见今科之盛。
君王言讫御容欢,彩笔高提点状元。钦点翰林修撰职,随朝办事在都间。探花榜眼标提过,各任京中与外官。分派翰林和主事,内中却也有归班。吴氏道庵想进益,外放官儿有多钱。许久寒窗经清苦,也须得,现在风光过几年。故此吴公心亦喜,不愿做,翰林门第冷京官。霎时鼎甲更朝服,王殿之前谢圣恩。天子九重龙意悦。即开金口叫宫官。
嗯!宫官们速取两只内造金花,待寡人亲与状元插带。
绿衣内侍应声高,手执金花献赭袍。年少君王抬御手,风流翰院欠身腰。霎时乌纱双插帽,掩映得,面似桃花分外娇。天子簪冠隆甚重,探花榜眼睹英豪。此时要赴琼林宴,郦状元,统带群英出圣朝。伺候人员牵骏马,当朝官宰递鞭梢。朝衣一揽升鞍坐,去赴琼林会众豪。不表状元身及第,且谈梁府女多姣。
却说梁相府中,这一日十分热闹。外边的大小仆人都穿新服,里面的老少妇女尽插喜花。景氏夫人平明时候早就梳洗已毕,走到对面房中来看小姐。只见素华继女正欲临镜梳妆,夫人笑着说道:姑娘恭喜,今日是个吉期,要穿件大红衣服的。我叫钱家媳妇与你梳头,快取出首饰来打扮打扮。小姐听说,不觉粉面微红,却并无不快之色。夫人十分欢喜,忙叫钱家进来妆前伏侍。
钱家媳妇面添花,但见那,一朵红云鬓上斜。先进房中忙卷袖,妆前伏侍女娇娃。翠花先压双戏风,玉簪徐分两鬓鸦。珠串拖肩垂宝络,玉环坠耳映桃花。妆成又比寻常好,景氏夫人喜更加。亲自开箱寻色服,罗帏打扮女娇娃。大红百鹤销金服,越锦宫袍剪彩花。玉佩低拖鸾佩动,金莲缓步凤鞋斜。珠围翠绕梳妆毕,好一个,相府千金梁素华。仆妇丫鬟齐喝彩,夫人欢喜也相夸。多姣端坐纱窗下,侍儿们,送过浓香一盏茶。正在兰房装饰处,报了声,老爷朝罢已回衙。
却说梁丞相朝罢回来,迎着夫人说道:我说郦会元再没有不夺高魁的,今日果然点了第一名鼎甲。夫人快些催促女儿妆洗,这一班新贵人去琼林宴了。少刻就要游街,免得错过。
夫人见说笑盈腮,隔着湘帘叫女孩。小姐含羞移玉步,迟迟步出绣房来。深深万福中堂立,斜掩羞容不肯抬。梁相一观心大悦,含欢携手女裙钗。目视花容连说好,愿孩儿,结楼抛彩中多才。群英已赴琼林宴,只恐消停就过街。铺设彩楼诸事毕,女儿前去莫迟挨。多姣无奈低低应,见过夫人走出来。两个丫鬟扶小姐,轻拖玉下瑶阶。离院内,上楼台,只见笙箫玉笛排。先请拈香方坐待,女鬟扶上锦毡来。素华小姐登红毯,嫩纤纤,玉手擎香翠袖抬。双膝跪来三叩首,花枝招展拜尘埃。幽情不敢分明说,嘿嘿通诚在素怀。
咳,皇天后土,月老冰人呀!弟子一言祈祷。
梦里姻缘不是虚,分明花下订夫妻。奴心原欲捐身死,荷感神明又指迷。此刻登楼将抛彩,愿求垂念保微身。少华若在皇都内,乞使抛球中了伊。如若不逢皇甫面,真教薄命又悲凄。望天怜念苏家女,莫使姻缘又是虚。小姐祝完心惨切,亭亭立起整红衣。名香插在金炉内,就近珠帘坐定身。相国夫人同退下,旁边侍立四钗裙。千金不等蟾宫客,就在楼中向下观。但见那,人海人山簇府前,大家指望美姻缘。鲜衣华服抬头看,破帽贫民耸背观。闪灿如星千只眼,瘦肥不一万张颜。交头接耳嘈嘈说,似醉如狂碌碌然。塞道填衢无彼此,秋波宛转也难观。四方士庶多多少,寻不见,射柳披袍美少年。闷倒多姣梁小姐,玉容惨淡意如煎。啊唷郎君呀!今朝为你故登楼,不避灾来不避羞。人海人山填塞满,未知君在哪方游。可怜映雪心如裂,愿郎君,早早前来接彩球。慢表素华梁小姐,且谈鼎甲把街游。
话说三鼎甲,率领一班新贵人赴琼林宴之后,就跨马游行,一路上男妇争观,非常的威显。
状元垂袖坐鞍鞒,九曲黄罗顶上飘。前呼后拥人多少,满面春风意气高。玉鞭斜拂红袍袖,暗喜高魁立圣朝。昔年时,云髻金钗藏绣户;今日里,红袍衣帽作英豪。恩仇两件都堪报,深感朝廷雨露高。咳,皇甫郎君呀!女打男扮受折磨,春风红杏入皇都。今朝名节俱成就,可知道,如此妻儿不辱夫。马上状元心自喜,扬鞭策马展双眸。探花榜眼齐随走,一路堂堂开道锣。行近相衙人拥塞,高高下下乱传呼。啊唷闪开闪开,那边三鼎甲游街来了。让他们有福的去接球罢!狂笑狂呼尚不分,千层层塞密层层。士军左右将鞭打,方使东西闪闪身。几队护兵行过了,状元匹马向前行。观仔细,看分明,相府之前气象新。一座彩楼冲碧汉,能工巧匠用深心。春风乍起千花动,午日初临众彩明。两带青痕如梵宇,双分红柱若龙形。珍珠帘卷飘香篆,锦绣帏开见玉人。微觉新妆真艳丽,远观玉貌未分明。彩球隐隐楼前摆,侍婢端严左右分。相府家人排立定,威严肃静似招亲。状元马上心惊喜,带住缰绳住不行。暗自心云真可怪,场中之梦果然真。方才折桂功名就,这如今,鹊影填河配偶成。此是老师梁相府,莫非世妹要招亲。彩球如若相抛我,郦明堂,又做偎红倚翠人。可惜此身同是女,停鞭不敢过楼门。状元马上心惆怅,惊动了,左右同行新贵人。连叫年兄何住马,前头有女要招亲。一边言语先行走,恨不得,加上三鞭看玉人。年少状元眉略皱,玉鞭斜挽怕前行。欲行潇洒风流事,恐误梁家小姐身。正在迟疑无主意,忽然双鹊报佳音。飞旋乱绕黄罗盖,抖尾挠身不住鸣。君玉一观心大喜,这分明,天公有意配成婚。既然已到高楼下,竟何妨,做个乘鸾跨鹤人。想罢扬鞭催玉马,一骑先近彩楼门。上边早早珠帘卷,侍女相催急急行。小姐快些抛下彩,那边可见状元临?休怠慢,弗留停,错过他时中别人。小姐闻言愁凤目,看见了,金鞍白马俏郎君。春风淡淡桃花面,喜色微微柳叶痕。美艳风流多面善,细端详,又非射柳夺袍人。伤素意,乱芳心,翠袖双笼不动身。暗叹一声真薄命,今朝不就梦中盟。状元如此风流貌,苦则苦,与妾无缘难共亲。皇甫郎君何处去,令奴家,彩球抛下付谁人。郦郎为配非无愿,怎奈何,梦里盟言不可更。彩楼中,难倒素华梁小姐;急坏了,侍立丫鬟妇女们。呼小姐,叫千金,忙捧球来奉玉人。惟见多姣真烈女,芳心不定暗沉吟。冰人月老含糊语,到底是,梦里姻缘真不真?前次替嫁刘国舅,冤仇沉重故轻身。状元与我无嫌忌,难道是,好好招亲丧了身。烈女多情心不定,忽然决意自呼名。
啊唷,苏映雪呀苏映雪,既然首次捐身,此番也该守节。岂可为状元之貌,欲移魂梦之盟?
小姐时间正玉容,彩球在手望人丛。秋波不视蟾宫客,一展莺绡抛向空。士庶一观齐踊跃,东挨西撞乱哄哄。
啊唷唷,彩球下来了,快抢快抢!
一声呐喊就争先,两手高扬眼看天。抢夺彩球都不了,恨不得,彩球飞落在手中。状元马上心惊骇,梁世妹,抛球之方尚未全。看看就该朝下打,往上丢在半空天。彩球落下千人抢,倒只怕,有误鸾交凤友缘。君玉一思抬首看,只见那,彩球不坠尚盘旋。斜翻翠锦天花乱,半似经霞翠络缘。映日生辉光烂馒,披云弄影色尤鲜。天风一阵从空落,打中了,高跳龙门郦状元。
话说梁小姐一见打中了状元,不觉玉容失色。早有四名侍女,笑嘻嘻快下高楼。
珠帘垂下玉钩摇,侍女相扶动翠消。一到厅前参相国,梁公闻报喜心苗。开笑口,展眉梢,连道孩儿福分高。立起身来呼左右,快请那,状元下马进厅案。素华小姐移莲步,低首无言泪欲抛。景氏夫人知喜信,慌忙亲自接多姣。
啊唷我儿呵,恭喜了!
乐得抛球中状元,天公不误你姻缘。相门女配鳌头客,真正相当无别言。太太言完容带笑,梁小姐,羞容已现雪腮红。金莲缓步回兰户,立卸浓妆换素衣。斜坐旁边心已乱,如痴如醉默无言。今朝之事如何好,须得重为赴九泉。慢表内堂梁小姐,且谈外面事和缘。状元接住楼中彩,惊喜相交纳袖间。士庶众人难放抢,大家走散不来观。一班新贵齐称贺,早见那,相府家人拥上前。这一个,单膝行参收锦辔;那一个,低头双手接丝鞭。和颜悦色殷勤请,丞相家爷候状元。君玉正冠忙下马,回头一拱别同年。端然竟入仪门内,款步朝鞭踏玉砖。早见老师梁相国,降阶迎接入厅堂。状元垂袖深施礼,含笑躬身启口言。三楚微才惭应试,感恩师,一朝拔举步金銮。何期中彩为门婿,深愧难当坦腹贤。恩师就此升台座,子婿应该拜泰山。言讫上前安两座,欲请岳父礼相参。梁公相说行常礼,花烛之期再拜岳。今朝天缘抛中了,老夫深幸得英才。门墙桃李欣如愿,坦腹风流又两全。缓缓再须烦作伐,择期行聘结良缘。婚姻之事宜斟酌,六礼难于草草成。言讫厅前分宾坐,香茶一道献朱盘。状元即命家人进,师母之前禀禀安。然后举杯先拱手,乌纱蟒服貌端严。梁公座上殷勤问,啊唷!君可把,乡贯家庭谈一谈。君玉欠身称谨禀,门生是,荆襄祖籍未移迁。家君家母全俱在,且幸成名鬓未斑。只为寒门愁度日,读书资本费艰难。门生继与康家内,得赖提携另眼看。乡试之期侥幸中,会场又感老师恩。荆襄微士登金榜,时切惶恐意不安。倘若得沾皇雨露,当迎父母入都门。梁公点头长吁气,难得高魁中状元。今后不须寻寓所,择期入赘敝衙门。老夫小女排行次,与你同庚十七年。性亦柔来情亦顺,颇知内则礼仪篇。兄嫂赴任深闺静,甚亏她。早晚承欢在膝前。今日抛球招贵客,择其吉日就行盘。愿君夫妇成花烛,琴瑟和鸣永百年。丞相言完呼摆宴,家丁应诺就传言。状元欠体连声谢,半子之情应自谦。言讫同归书院坐,就有些,亲朋贺喜到门间。梁公一一俱留住,午日斜时坐绮筵。满座屏山临绣席,一庭花影入珠帘。朝南首位尊娇客,余者俱分次序班。梁丞相国居主位,金杯一举遍相传。画堂富贵韶光丽,绮席繁华曙色鲜。饮到黄昏天已晚,高烧宝炬影娟娟。状元半醉抬身起,斜扣乌纱正玉冠。施礼殷殷辞岳父,退行三步下厅间。梁公送出仪门外,分派了,四盏纱灯相照还。君玉将身上宝马,出了相府就扬鞭。梁公客散方进内,景氏夫人对坐谈。丞相明言相见事,郦生原说要同参。我云尚未成花烛,且到婚期见礼全。可喜姣儿洪福大,彩球一掷中英贤。即当择日行盘礼,了此终身百岁缘。景氏夫人心喜悦,连称此事靠苍天。若然球中庸愚子,耽误终身却怎般。未识素华何所意,抛球之后反凄然。此时又在床中卧,不住吁嗟两泪涟。得嫁状元诚万幸,痴儿未识为何因?梁公见说微微笑,这本是,儿女情形不必言。按下梁公夫妇语,且表明堂郦状元。宴罢乘鞍归寓所,纱灯一路送相还。书童荣发方相等,一见来时迎上前。
啊唷,老爷回来了,恭喜得中状元了!
明堂微笑下驹行,打发提灯相府人。一众长班齐伺候,说道是,老爷恭喜又招亲。状元竟向中间走,荣发前边秉烛行。俞姓吴公同出接,尽称恭喜两三声。殷勤接入书厅坐,嫩叶香茶献几钟。知县吴公含笑道,可喜高中又招婚。恐防就要成婚事,胡不相赘入相门。此刻状元曾转寓,如何今夜不完姻?状元含笑含欢说,正要相商亦此情。梁府老师先说定,尚须行聘拟媒人。我这里,男媒要托姑夫做;他那里,一任相邀亲友们。但虑忙中无聘物,还求老伯为调停。金银首饰虽然有,还得多添几色新。主仆远方初到此,不知物价重和轻。钗环要向银楼取,绸缎须从宝店寻。今日调停行聘礼,百凡要仗老京师。俞公听说多高兴,笑逐颜开跳起身。连连说道都在我,行盘礼物保丰盈。
却说俞智文,因郦君玉连中三元,少年高拔,心内十分恭敬,巴不得长久住在他家。况且状元口口声声只称老伯,越发欢喜得眉开眼笑。当下一闻备办礼物,慌忙招揽道:不瞒状元公说,我在此地住得久了,大凡人情世务也略知一二。这京内的买卖,比不得我们南方人容易说话。譬如打甚么首饰,不是相熟的再不肯轻易拿来拣择。这里有个盛华楼,打首饰极其精巧,我又与他相熟,凭你百金的东西,也肯拿来拣择的。
状元如欲备行盘,在下何妨一力担。手到拿来凭拣择,怎生色样要开单。恐防现打迟延久,兑取钗环倒万全。若说贱行绸与缎,自当奉送不言钱。装盘喜果多容易,贱内调停就办完。染色贴金和剪彩,做出来,虽非奇巧也堪观。日期一定俱齐备,状元公,不用操心不用烦。君玉闻言忙谢道,全凭老伯备行盘。吴公在侧愁眉道,盘费无多却怎般?过手应酬全要用,何妨去借二三千。状元含笑言称有,不必再去借盘川。起身时,继父曾交金百两,专为我,在京婚娶时行盘。今晚就交俞老伯,早为正备莫迟延。说完就进书房内,秉烛开箱到底翻。取出黄金称足数,灯前举笔就开单。盛妆头上工新巧,打一顶,嵌宝垂珠金凤冠。余者长钗和短串,纷纷开写尽皆全。和包交付东家手,兑换簪钗银共钱。绸缎价银折扣去,若然叨意意何安。俞公收去金和银,郦词林,历本忙呈吴道庵。忙里合公寻眼镜,套于耳上始翻篇。从头至尾忙观看,要择行盘花烛天。君玉近床更便服,软巾一扣倒朝冠。书童荣发痴呆了,暗暗沉吟三两番。何故主人如此喜,莫非忘却是红颜。行盘聘礼方才备,完配婚姻又要现。做事这般无检点,我看她,成婚怎样哄婵娟?真可怪,实难参,莫不是,天使真身变了男?荣发暗思心内急,挨身不住扯衣衫。状元拂袖临灯下,不睬书童心不安。三月之中何日吉,姑夫拣择仔细观。吴公良久方除镜,回首含欢启口云。
却说吴公,看过了历日,向状元说道:却是彩球抛中的婚姻,须得早些才好。就定了本月十七行盘,二十完姻罢。君玉躬身应诺。又说道:适才梁老师问及家庭之事,小侄只云父母家寒,将我过继与母舅康公为子,故得以成名上进。如老师再问姑夫,便如此回报,以免互相疑虑。就说我是异乡承继螟蛉。吴公点头称善。便展身回到自家房内安歇。
荣发慌忙叫主人,如何择日要成婚。此身本是裙钗女,难道相忘记不明?君玉见言呼悄语,此情不用你担惊。彩球抛中天缘定,到后来,纵有参差莫怨心。移花接木常常有,我何妨,做个新郎赘相门。荣发闻言愁又笑,主人此说欠聪明。休言眼下难成配,怎样替,梁氏门中生外孙。且请三思详此理,岂不怕,后来有误贵千金。郦郎见说他年事,又不觉,低首无言叫一声。暗叫芝田何处去,为君家,今朝又置一夫人。倘然日后君无福,奴只好,二女同心守此身。当下状元心不悦,几声长叹就安身。一宵无话天明亮,冠带完时又出门。幸众游街骑骏马,春风十里玩皇城。杏花红绕溪桥路,柳叶青迷苑水津。及第清游真得意,夕阳西下各回身。吴公专谒梁丞相,道达为媒作伐情。梁相也云媒已托,西台御史夏逢寅。通家世好为媒证,以执绸缪百岁春。两下吉期都说定,吴公方使告辞行。回归俞宅重相复,君玉闻言亦喜欣。几日应酬诸事华,吉期已近聘将行。俞公取出诸盘礼,摆在朱盘色色新。凤股鸾钗光掩映,花裙花袄色新鲜。凤冠霞非为贵,紫诰皇封却不轻。十二珠盘真富贵,冰人喝采众皆称。俞家厅上排筵席,鼓乐三吹起聘行。相府其时多热闹,悬灯结彩喜临门。回盘礼物多丰盛,异宝奇珍不必云。君玉欣然穿吉服,大厅备宴待冰人。一天酒席黄昏散,郦明堂,书院更衣坐定身。只见外边灯影亮,俞智文,呼人搬礼入书厅。状元立起忙分派,选出些,古玩奇珍送主人。喜果喜花俱满盒,送与那,东翁儿女一家门。又将封套盛银两,赏给俞家内外人。少刻众人齐叩谢,状元一一命平身。俞公交割金银帐,余者俱皆当面呈。绸缎曾云相奉送,故而不扣有余银。状元一概俱相谢,俞姓收存不必云。聘礼已行诸事毕,又将打点赘梁门。不谈君玉俞家事,且表梁公相府情。
却说梁府中已收了状元的聘礼,至晚内外客散,一盘都搬进小姐房中。这一天梁素华好生烦闷,正坐在牙床上看着拴腰的绿汗巾,暗想就在此宵结果,忽见丫鬟仆妇搬进许多盘盒走到面前,笑嘻嘻说道:二小姐,这是姑爷家下来的礼物,你过来看看,这一只双凤穿花的珠花好不齐整哩。小鸾静鹤乱叫道:啊唷好大珠子呀!怎么竟比黄豆还大一半哩?梁小姐听说,忽然暗想道:啊唷奇哉!我那孟家小姐却有这一枝珠花。
双凤穿花制得精,千金亲手捧珠珍。双分翠翅金丝扭,并扎明珠彩色新。这朵珠花无样式,如何却在郦家门。少停倒要观详细,却教奴,感物思人痛碎心。小姐床前情惨切,幽怀深思孟千金。候其仆妇丫鬟出,走近窗前剪亮灯。宛转秋波观聘礼,看了看,凤冠花髻暗伤心。长呼自道奴无福,御诰空题梁氏名。后又回眸观首饰,谁知一一丽君珍!不惟双凤珠花像,件件俱皆触目明。惊坏素华梁小姐,双眸呆视出芳神。回身坐在沉香椅,暗暗猜疑细细评。
啊唷奇哉!此事好难决断。
何事今科郦状元,行来聘礼我曾观。金花翠叶银丝扭,宝石明珠玉手穿。小姐逃时曾带去,如何今在卿门墙。想千金,平生才学全非女;况且是,临去行装又扮男。莫不是,被人收作螟蛉子?莫不是,会试曾为修撰官?那日彩楼遥望去,十分面善费详参。今朝思起千金貌,方觉仪容像玉颜。秀眼长眉真雅致,香腮杏口更鲜妍。人容状貌都相似,孟千金,莫是明堂郦状元?
啊唷正是!更有一件可奇之处。
细思细想状元名,玉字分明即郦君。正与千金芳讳合,堪奇堪喜又堪惊。莫非果是乔装客,因此上,梦里神言遇故人。
啊唷皇天呀!果若得能如此,我苏映雪岂肯枉自捐身?
但求果是女多娇,解我愁心免我焦。两个红颜偕伉俪,做一对,假夫假妇倒风标。那时尽诉心中事,也见我,守节持身这一遭。如若千金同此愿,两人一意守英豪。两全之美惟如此,愿只愿,故旧相逢在一朝。小姐当时惊又喜,止不住,见马思鞍珠泪抛。舍生之想权丢去,准备要,尽诉离情在一宵。正在芳心惊喜处,夫人入内看多姣。姑娘吓,可将聘礼尽收藏,还要调停作洞房。箱笥之中收拾好,就呼仆妇女环帮。姑娘检点休遗失,我这里,诸事匆匆手脚忙。小姐闻言低应诺,母亲稳便到中堂。夫人答应回身转,一路行时暗忖量。不识痴儿何所愿,忽然欣喜忽然伤。此时又觉微微悦,猜不出,是甚心来是甚肠。不表夫人心暗想,且言小姐就收藏。小鸾静鹤相帮做,着叠香房几只箱。只得安心奴忍耐,以图应梦诉离肠。梁小姐,只因要会千金面,巴不得,立刻成婚见郦郎。不表思量逢故旧,且言准备结鸾凰。弄萧亭内忙铺设,一切妆奁尽摆将。一带五间宽更大,东西每处两厢房。衙堂通着夫人院,相隔无非一堵墙。母女住居离不远,时时可以聚中堂。新房铺设如仙府,全付妆奁果异常。梁公当朝为宰相,有那些,门生亲友尽添妆。般般胜过丹华物,轰动了,官宦公卿满帝邦。一到婚期交二十,相衙内外好慌忙。千金昨日曾开面,剃得那,两道蛾眉细更长。里面喜娘妆小姐,外边宝轿接新郎。朝官队队齐来贺,孟尚书,恭喜登门也在堂。女眷纷纷俱入内,梁夫人,迎宾待客甚匆忙。丫鬟仆妇催茶急,内灶名厨上点心。丞相衙中多热闹,悬灯结彩候新人。慢谈梁府衙中事,且表词休寓所详。
话说郦状元,这日早晨即命荣发与新到的两名长班周升逢吉一同收拾行李,然后与主人话别。俞智文早备下一席绝盛的佳味,请状元公用膳。正在说话之间,忽报天子特差内监相召,说上林苑赐宴,相召状元入宫。
词林不敢逆纶音,冠带匆匆要起身。俞姓吴公齐顿足,偏偏相召入宫门。梁衙轿至如何好?只恐迟延误吉辰。年少状元言不碍,上林宴散未黄昏。朝廷宣召难违逆,且进宫中再处分。言讫出厅齐上马,扬鞭一直入朝门。内宫引进元天子,御宴安排在上林。拂柳穿花登御道,扬尘舞蹈拜明君。君王一见龙心喜,赐坐花亭叫爱卿。不见尔容如失玉,每怜才貌欲相亲。桃花烂漫春风暖,特召贤卿入翰林。今日御园同饮宴,做一个,少年天子少年臣。状元再拜将恩谢,内侍旁边跪奏云。修撰将婚梁相府,因遵圣旨就趋廷。君王见说龙心骇,座上开言问一声。
啊唷状元,你做了梁相国东床了么?可就是今日成亲么?
状元再拜奏明君,抛彩招亲结此缘。择定今朝成配偶,蒙恩赐宴拜天颜。朝廷见说金容笑,出位连声联失瞻。内侍也该来覆命,为什么,竟宣修撰入林园。无非是,花前一席君臣赏;朕岂肯,耽误风流伉俪缘。天子言完呼内侍,速将宝炬与华筵,并随修撰归梁府,就做了,御赐成亲合卺欢。内监应声称领旨,立抬宝炬与华筵。皇恩浩荡真非浅,顷刻间,送出风流郦状元。君玉三呼辞了圣,乘骑又出上林苑。内官命役抬宫宴,喜气重重更胜先。匆匆归到俞家宅,早见那,两班鼓乐歇鱼轩。
话说郦状元回到寓中,只见门前已歇下一乘大轿,两班鼓乐吹打得震地惊天。吴夏二公迎接出来道:好好,状元回来了么?恭候多时了,圣上如何命返?
状元细述内中因,下马登轩就起身。吴夏二公齐上马,两班顷刻动仙音。纷纷执事排街道,荡荡黄罗罩贵人。御赐酒筵前面走,二媒相并状元行。俞公目送鱼轩去,方始回身入内庭。内监自归休细表,单言大轿至梁门。滔滔直到梁公府,大炮三声宝轿停。相府家人飞入报,合堂官宰尽相迎。状元一下金镶轿,就见了,刑部衙门孟大人。立阵心酸将下泪,凄然暗暗叫严亲。啊唷爹爹呀!可怜今日两相逢,父女犹如陌路同。幸使精神不似旧,愿则愿,一朝相抱诉哀衷。状元心内犹针刺,惨凄凄,不敢抬头看父容。刑部孟公心亦骇,这郎君,分明与女一般容。郦君或有妆男女,莫非他,就是青春修撰公?咳,我好生痛心呀!此郎现在赘梁家,怎把英才当女娃?彼若果然真是女,为什么,今朝大胆配如花?痴心妄想成何用,断断娇儿不是他。刑部尚书心不信,只见那,状元进步整乌纱。深深施礼从头见,走到了,严父之前意似麻。三揖完时重叩首,含悲忍泪暗嗟呀。面前假作相疏态,孟尚书,倍觉心中不信他。见礼已完时刻到,玉阶前,三吹三打请姣娃。
话说当下吉时已到,众亲友俱皆退入书房。顷刻间,大厅上高排香案,请新人出堂参拜天地。
仙乐悠扬凤笛吹,两个喜娘扶翠袖,红毡并立骑罗堆。参天拜地俱完毕,女貌郎才并礼回。然后呼人邀月老,状元小姐拜双媒。二公答应方才退,喜娘们,相请夫人出锦帏。但见那,夫人缓步出华堂,梁相同登椅一双。年少夫妻同下拜,鸾绡摇曳锵锵。梁公夫妇凝眸视,看了那,淑女才郎喜气扬。如此一双夫与妇,自然和顺不相差。当时出座齐呼免,长辈诸亲已见将。凤笛鸾笙声细细,霎时相送入新房。状元进步挑巾帕,一揭红罗露面颜。珠络低垂难细看,半边粉面嫩含香。状元一见心惊骇,浑似我,何处曾观这女娘?媚眼姣好真面善,为什么,一时忘却那红妆。有眼不便频观看,只得回身就坐床。合卺交杯排御宴,梁小姐,微回凤眼盼新郎。分明竟是千金貌,最相合,一朵桃花粉颊旁。不觉芳心惊又喜,满腔只顾诉情怀。交杯已毕新郎出,女眷纷纷入洞房。谈笑多时方出外,内厅坐席饮琼浆。外边已演梨园戏,绮席层层摆大堂。不表前厅欢饮事,且谈小姐在香房。罗帏深处端然坐,双敛鸾绡翠袖长。四个丫鬟齐侍立,忽听那,碧纱窗外乱匆忙。叮当好似箱环响,掷地还如放被囊。内有一人声甚熟,连云搬进哪边房。我们新进无分晓,须问衙中众大娘。小姐一闻如此语,芳心惊动暗思量。
啊呀奇哉!这是荣兰的口气呀,莫非真正是她们了?
如若荣兰是此人,状元必定孟千金。芳心正想帘钩响,仆妇前来禀一声。
小姐呀!姑爷的长随周升逢吉并书童荣发都在檐前请安叩见,还问姑爷的行李搬在哪处房中,求小姐吩咐。
素华小姐听其言,心内惊疑又带欢。口气像来名又像,分明荣发是荣兰。今朝此事无疑惑,必定千金中状元。小姐其时心更喜,娇羞慢慢出芳言。改期再见今朝免,收拾权存对面房。仆妇应声传出命,纷纷搬进右边房。事完方始齐齐出,梁素华,专待相逢诉别言。不表洞房梁小姐,要谈外面饮华筵。推杯弄盏多欢悦,烦恼尚书孟士元。目视新郎情脉脉,心思爱女意恹恹。老夫不及梁丞相,你看他,得赘风流郦状元。可叹我,射柳夺袍曾许配,那郎君,何曾不是美英贤?谁知好事多魔障,一遭风波不复全。天子赐婚刘国舅,也算得,皇亲国戚好儿男。谁知娇女心坚执,易服私逃在外边。婿亦无来女亦失,孟士元,有何心绪拜都官。今朝却赴成亲酒,好教我,见景生情泪欲涟。刑部孟公心惨切,持杯不举少欢容。状元偷看严亲面,见尚书,惨淡之容意不安。不觉芳心如碎裂,宴前好似坐针毡。泪将垂下佯低面,情欲伤时强正冠。不敢露于颜色上,也只得,回头却向别人谈。少停换席齐闲步,孟尚书,先就相辞上轿还。梁相殷殷相送出,大家依旧坐华筵。黄昏时候方才散,女眷纷纷亦酒阑。翁婿一齐归内室,夫人迎入后中堂。状元移下金交椅,坐在明堂西半边。侍女上前呈香盏,垂言宽坐漫言谈。远闻环叮当响,烛影旋移透入帘。却是千金来定省,俨然冠请平安。梁公夫妇齐称免,小姐相辞冉冉还。景氏夫人呼秉烛,照姑爷,出厅安歇洞房中。侍儿笑秉金莲炬,君玉抬身正正冠。深深作揖相辞出,竟到香房洞户中。侍女到门齐退出,状元缓步入珠帘。外房原是梳妆室,竟到香房寝户中。但见那,洞房铺设似仙乡,宝炬高烧近绿窗。隐隐芙蓉遮锦幔,轻轻玉质依牙床。绣帏深处难观看,惟见那,侍婢垂肩立两行。君玉迟迟归椅坐,呼鬟剪烛取茶汤。侍儿进步呈香茗,郦明堂,玉手擎杯暗忖量。今日洞房花烛夜,怎生安置这红妆。她若是个贤良女,还可以,推故相托暂同床。梁氏若然情性别,真真难倒郦明堂。红颜一对难相合,怎么得,换却芝田皇甫郎。昔日卿云和谢女,不知她,怜香惜玉用何方?今朝令我无良策,怎样安排意彷徨。君玉暗思心内急,愁痕微皱翠眉长。香茶饮毕还安坐,只见那,叠叠灯花照洞房。侍女低头生倦态,二鼓更深打得长。状元只得抬身起,剪烛开言叫喜娘。夜已深来休伺候,你们各自去归房。丫鬟答应方才退。郦状元,闭上朱扉入洞房。
话说郦明堂闭好房门,就移了一枝窗前的红烛,步入绣幔中来。
只见千金梁素华,倚床低首貌如花。微微翠色横眉黛,淡淡红痕一脸霞。半带羞容娇不语,丝帏侧坐凤裙斜。芳容艳丽真堪爱,妙态风流实可夸。君玉一观心甚骇,执灯呆立暗惊嗟。
啊唷奇哉!我说十分面善,却原来竟像映雪苏娘。
可怪梁家小姐容,竟如映雪一般同。天地长久为夫妇,好叫我,思忆苏娘痛在胸。可叹佳人亡得苦,寒泉深深恨重重。今朝忽见芳容面,寸断柔肠顷刻中。
咳,我想梁老师也是云南人氏,莫非映雪投池,被他收留在此?
虽然如此不堪云,现是梁家相府人。他若果然苏映雪,投池岂可又重婚?我如此刻疑难释,反弄得,假扮之情也要明。君玉暗思惊喜定,停灯一照近新人。方抬袍袖携娇手,缓吐言词低唤卿。小姐侧身难答应,芳心不定意担惊。恐其果是真男子,不辱身时也玷名,满腹狐疑难忍耐,忙开绣口吐鸾声。
啊唷状元!奴看你不是湖广人氏,声音口气竟像云南。乞将肺腑之情,一一向奴直说。
云南口气未为奇,美艳丰姿世上稀。奴料你,不是男来还是女,因此上,行藏隐匿语言虚。快将肺腑衷肠事,一一从头向我提。如若状元还抵赖,告知父母决狐疑。素华言讫观神色,郦状元,意乱心慌怕是非。玉面通红眸惨淡,芳心已乱意迷离。自知容貌原娇美,瞒不过,聪敏裙钗俊眼觑。且是用言遮饰去,她如不信再求伊。状元暗暗担惊怕,按定容颜扯绣衣。
啊唷夫人啊,何出此言?
下官本是一微才,幸蒙岳父提拔来。连中三元身及第,现今供职立金阶。下官若是裙钗女,予怎敢,赘入堂堂相府来?何故夫人思到此,竟将新婿当裙钗。状元言讫微微笑,梁小姐,粉面微红又自呆。再举星眸观一遍,分明小姐断无猜。芳心一决抬身起,款启朱唇把口开。
状元啊,你不明言么?待我替你说了罢。咳,郦状元呀郦状元,听我道来。
只因御赐你成婚,守节逃灾作远行。遇见康公收义子,仗才华,三元连中入词林。待奴道你真名姓,你本是,闺秀云南孟丽君。小姐之言犹未尽,吓坏了,多才世学郦词林。桃花两颊登时淡,柳叶双眉顷刻颦。惊骇之中心忽忽,这佳人,定然映雪又重生。
啊唷是呀,快快将她语说破,怎叫她独逞威风?
若然不是一苏娘,彼却如何仔细详。况且改妆人不晓,岂有个,梁家反倒悉衷肠?新人必是苏家女,我就明言也不妨。君玉想完重细忆,按惊疑,手携翠袖道端详。
啊唷,梁小姐呀梁小姐,你道不知详细么?也要听我道来。
朝廷旨下赐刘门,孟氏私逃你替婚。要与千金留名节,竟报滇水赴幽冥。梁家收作螟蛉女,又得全身在帝京。此日洞房花烛夜,反来盘诘这些情。卿如映雪苏家女,我是云南孟丽君。梁氏素华闻此语,又惊又喜又伤心。春尖微扯红袍袖,惨惨凄凄叫一声。
啊唷状元呀!
如今不必用含糊,奴认君来君认奴,可知两意假相疏。上天怜念重逢面,诉诉离情看若何。自古隔墙须有耳,还当悄语勿高呼。状元一见佳人说,霎时间,悲亦多来喜亦多。一展翠眉忙进步,红袍招转抱姣娥。
啊唷我的苏娘啊,今日有缘得能重见。
我因射柳定姻缘,不肯贪荣顺圣宣。手执真容留别念,男装假扮出家园。因思奎璧还非俗,故将君,承继奴家父母前。何意苏娘心不愿,你竟是,弃其一命赴清泉。在外忽得闻音信,恨杀我,断送芳容一旦捐。只道今生从永诀,谁知此日诉离情。不知尊意因何故,撇却了,老母孤单赴九原。今日重逢真万幸,应将肺腑道真言。状元说到伤心处,止不住,痛泪如珠洒几层。小姐闻言心欲裂,悲声哽咽掩花颜。低呼小姐伤心处,好把哀肠细细谈。君玉含悲方并坐,梁素华,娇羞慢慢吐芳言。
啊唷千金呀,
今朝见面好伤心,尽吐衷心向尔云。一自夺袍观俊杰,痴情不断暗伤神。谁知是夜成奇梦,花下相同订了盟。既在南柯留一誓,愿甘守节不重婚。他年小姐完姻事,苏映雪,满望同归皇甫门。不料忽然遭惨祸,督台被陷合家倾。钦差祁相为媒妁,小姐全身嘱替婚。奴意立心原不肯,怎禁得,主人相劝母亲嗔。当时应允归刘氏,暗备尖刀进彼门。本欲刺杀刘国舅,怕只怕,灾殃累及主人身。因而辱骂投池死,也算我,不玷千金一世名。哪晓坠楼人不死,忽然间,神风摄向贵州城。非云非雾身飘荡,落在沙滩又转生。天幸官船逢继母,梁夫人,问明来历作螟蛉。荷蒙厚待如亲女,一路依随带到京。闻得说,鼎甲游街从此过;况且是,干爹亲见像才人。彩楼已搭奴方晓,思忖无非再丧身。是日昼眠成一梦,空中神语对奴明。
千金啊,奴若非梦受神言,怎肯留生于今日?神人说:
莫须惆怅误良辰,即日妆台共故人。夙夜姻缘终会合,三番花烛始为真。言完竟自腾云出,梦醒罗帏喜更惊。奴只道,得会少华公子面,因此上,暂将微命待成婚。后观聘礼钗环物,方认得,半是闺中小姐珍。想及彩楼曾睹面,仪容原属像千金。况思曾有乔妆语,拟定了,必是千金改扮人。故此暂停三寸气,今夜里,果然得诉万般情。可怜多少伤心事,隐忍于怀不得明。此夕重逢贤小姐,真正是,三生有幸万般欣。奴家来历分明说,小姐真情也请云。一出家中何处去?怎么得,康公承继作螟岭?状元听罢情由事,悲喜交加泪又零。玉手扯衣呼映姐,难得你,这般烈性这般贞。梦中偶订无凭据,竟是捐身守此盟。你若在家曾告我,予岂肯,遗书令你替成婚。不亏天地神明救,竟是奴,断送三贞九烈人。可叹可惊还可喜,世间烈女断数君。愿只愿,少华有个升腾日,报一报,映雪生平苦守恩。皇甫郎君如不遇,辜负了,梦魂相订这番盟。若然不死还存命,可想那,梦里良缘也得成。
咳,映雪姐呀!
问我私逃别后缘,从头至尾向君言。荣兰女仆同乔扮,将晓之时出了园。君玉为名更姓郦,书童荣发即荣兰。一双奴仆登途路,日夜奔驰不得安。荣发只因劳碌重,赶到了,贵州地面病魔缠。羁留旅店难行动,予只得,亲自开方与药飧。不但书童身染病,又逢着,恹恹苦雨是阴天。可怜闷倒招商店,遇见了,湖广咸宁康若山。名唤信仁珠宝客,亦因雨阻在途间。扣门相访间谈论,见我孤身意甚怜。欲继螟蛉为父子,同行不患路途艰。愁中得遇仁人爱,只得从权拜膝前。就在店房称继父,次日天晴便整鞭。相同一直回湖广,继父家中得以安。孙氏院君生一女,赛金名字尚青年。其夫入赘曾捐监,管铺司银唤滑全。员外康公家富足,还有那,柔娘德姐两偏房。元郎幼弟柔娘育,一家中,也算调和也算安。我在他家为义子,康公厚待似亲生。出银就替吾捐监,故得在,乡试场中夺解元。继母多疑虽不悦,幸亏得,若山继父甚垂怜。柔娘德姐深关切,补孔缝衣送美餐。身在异乡无照应,托赖那,两姨善待不孤寒。乡场中后干娘喜,难得她,也似亲生一样看。今与姑夫同会试,感恩师,一朝提拔上云端。彩楼抛中为亲婿,我还愁,花烛成亲要费难。不意洞房逢你面,真正是,天公撮合假姻缘。历来虽是经劳碌,孟丽君,得保孤贞也靠天。但愿得能逢皇甫,奏朝廷,归宗复族再团圆。爹娘继你为干女,就是同胞姐妹般。背后犹同亲手足,人前仍作假姻缘。做一对,举案齐眉佳夫妇;也教我,继父干娘心喜欢。到后来,皇甫郎君如得第,奴合你,同处同归不异端。慢道闺房分嫡庶,自当姐妹作齐肩。今朝诉尽衷肠事,永守香闺过几年。君玉说完心惨切,纷纷珠泪落花颜。素华小姐闻吁气,含泪连称不敢当。千金啊,今日奴虽在相门,昔年奴仆分当遵。后来有幸依妆次,敢是千金一体尊。小姐十分怜念我,称呼不可论年庚。千金为姐奴为妹,只因为,贱妾之辰长数旬。映雪自当依旧礼,断不敢,妄尊自大并千金。万千悲恨休提起,喜只喜,今日何缘见故人。小姐说完收了泪,郦明堂,一闻此语忽然惊。可奇场内南柯梦,这句言词织女云。此刻苏娘言正合,分明天意赐先闻。状元不觉心悲喜,并坐牙床诉别情。早见灯花留半壁,已闻点鼓过三更。双双方始抬身起,对面宽衣入绣衾。君玉含欢低语道,芳卿将假当为真。下官本是真男子,谁晓何人唤丽君。夜分已深灯欲暗,卿卿与我快成亲。素华小姐羞还笑,低说千金莫哄人。言讫相携同入寝,绣帏春暖麝兰温。两人同睡鸳鸯枕,好似莲花并蒂生。说到四更方始倦,梦中犹似诉离情。迟眠犹觉春宵短,起来时,晓日含枝映满庭。夫归临妆梳洗罢,一齐缓步出房门。
却说次早清晨梳洗毕,同到中堂来请安。梁丞相早已到书房去了,景氏夫人迎着笑道:啊唷娇儿贤婿,起得早呀!状元小姐不觉粉脸微红,只得低头行礼。
夫人含笑对新郎,且是闲谈坐在床。君玉相辞书院去,素华小姐伴干娘。消停方始归兰户,有那些,仆妇丫鬟笑满堂。侍女小鸾推静鹤,叫夫人,昨宵她在绿窗张。姑爷小姐多恩爱,锦帐之中并坐床。你一言来我一语,但闻应答不知详。后来渐渐灯将暗,睡下罗帏卸了裳。静鹤方才归房内,她竟是,一更时候始回廊。夫人欢喜佯嗔怒,禁戒丫鬟不可张。暗暗心中称可喜,真正是,少年淑女少年郎。住谈景氏夫人悦,且表明堂到外厢。步出高厅抬首看,只见那,书童立在玉阶旁。一见主人忙迎上,相近低低问细详。昨夜进房安歇否?不知怎样哄新房。状元见说微微笑,说道是,少刻书斋听细详。言讫下阶穿院落,请安岳父在芸窗。书房宽坐言谈处,早有门公报事因。
启姑爷得知:有同年诸位老爷到了,特来相贺,并向相爷前请安道喜。梁公说:多谢一声,你说免见罢。如今姑老爷在西边听槐轩相见便了。
门公应诺转身行,君玉从容就出迎。接入听槐轩内坐,深深见礼意殷勤。略谈套语抬身起,各自登轩取路行。复进书房呼幼仆,家童荣发应连声。忙忙走进书房内,郦状元,细诉从前已往情。荣发一闻惊又喜,欢呼踊跃说奇文。两全之美无如此,真正是,天赐重逢故旧人。内室空调今可免,外边疑忌实难听。长班逢吉同房住,弄得我,一夜提防睡不宁。日久年深难混过,怕只怕,一时露出怎区分。状元见说微微笑,低唤书童你放心。得便告知梁相国,自然别住得安身。说完就在书房坐,小书童,烹了香茗候主人。君玉清闲无所事,欲书手礼寄咸宁。窗前笔砚俱齐备,匣内书笺又现成。磨好墨时提起笔,一封书信写分明。内云殿试承恩事,又及抛球入赘情。问候合家安好否,周旋宛转致殷勤。写完封好标年月,就遣长班出府门。呈上姑夫同寄发,皇都得意报佳音。不言寄信传书事,且表风流郦翰林。入赘梁家三日过,门前轿马始清宁。闲中便向梁公道,意欲槐轩设枕衾。在内居时虽稳便,上朝之日要开门。人声嘈杂门扉响,岳父母,睡梦之中也不宁。若到此间书房歇,余时仍到拜角亭。书童荣发移铺盖,就着他,搬入槐轩看守门。梁相闻言心甚喜,点头连说善调停。于时荣发方安稳,也得常逢旧主人。前日已参梁小姐,二人合会内中情。明堂赘入梁公府,自此安居不敢云。知县吴公逢对月,领凭赴任要登程。状元打点诸般物,附寄咸宁继父身。御赐金花封一对,配双玉镯及绸绫。几般送与元郎弟,以见殷勤一片心。件件呈交吴县令,音书礼物甚标明。道庵拜别梁丞相,留饮黄昏始放行。次日状元亲远送,吴公赴任不须云。
第十八回 崔公子巧订姻缘
诗曰:一入侯门深似海,痴心原爱意中人。婵娟另有垂青者,巧遇黄堂转订姻。
住谈京内长和短,且表云南府里情。刘府千金刘郡主,芳心怅怅为姻缘。终朝逼住江三嫂,要恳良谋救一身。乳母如今心着急,十分烦恼不安宁。多姣愁得花容瘦,针线全抛不在心。坐也想来行也想,千忧万虑翠眉颦。其时孟夏交初二,刘郡主,正伴夫人闲话情。忽听门公飞报入,事干重大就高声。
启夫人得知:侯爷的书信到了,现有家人在外,请太夫人命下依行。
太郡夫人就传问,有何大事喊盈天。门公答应如飞走,刘郡主,闻说书来变玉颜。素手如冰魂魄散,芳心乱跳两眉攒。抬玉体,款金莲,随着夫人到外边。只见下书人入内,倒身三叩请金安。起来面带惊慌色,两手双呈书一函。侍女接来呈太郡,夫人坐下拆来观。多姣郡主挨身近,顾氏说,自己婚姻心就关。好好二兄娶嫂嫂,就要你,引她投水到黄泉。千金见说羞无地,只得离开不敢观。但见夫人瞧几眼,点头微笑就开言。
啊唷,侯爷应允了,这也难得。
郡主旁边正暗观,一闻此语早魂飞。翠眉惨淡花容变,香汗淋漓心意迷。暗叫一声奴好苦,今朝此事怎区分。实指望,父亲不允偕连理,却谁知,书信之中一口应。刘郡主,誓死不忘皇甫姓,只不过,闺中自尽丧身躯。恨杀了,兴风作浪崔姨母,害得我,性命将来一旦抛。薄命红颜真可叹,捐生未待到临期。多姣顷刻芳心乱,背花容,一阵悲酸泪满衣。正在慌忙无主意,忽听得,夫人椅上放悲啼。
啊唷亲儿呵,你怎么被人拿了!
一声悲唤动柔心,带椅连人都跌倒,郡主见了心乱动。丫鬟仆妇忙走进,多姣小姐叫亲娘。抱住夫人连连唤,乳母闻言急进来。吃惊连问因何事,未知细底甚端详。急叫丫鬟取参汤,燕玉含悲不出声。心中有事千行泪,汪汪与众共搀扶。太夫人,一气悠悠又转阳。哭叫亲儿何不幸,也是你,自己招惹受灾殃。轻轻被困吹台岭,何日得,娘见儿来儿见娘。太郡夫人言到此,嚎啕大哭放悲声。江妈郡主齐观信,刘燕玉,越发伤心泪万行。袖掩芙蓉声哽咽,嚎啕痛哭在中堂。夫人悲痛仍归坐,唤入家人问细详。已晓有人前去救,惟愁未到命先亡。先擎书札抬身起,郡主相扶同进房。太郡含悲来掩面,和衣一倒在牙床。呼儿唤子声凄惨,半日方才略止伤。燕玉坐床来相伴,香腮硬咽又呼娘。哥哥不幸遭擒获,母在家中怎主张。现在晨昏无侍奉,娘可肯,相离孤女独凄凉?待等那,大兄大嫂回来日,那其间,再遣孩儿也不妨。如若母亲言使得,女儿也免暗牵肠。多姣言讫低低哭,大郡闻言也感伤。翻转身来朝外睡,长吁含泪叫姑娘。崔家若不催亲事,留你于家且慢慌。郡主闻听心略喜,声声应诺谢萱堂。少停郡主相辞母,就共江妈转绣房。
却说刘郡主一进香房就遣出了丫鬟,把只尖尖玉手扯住江妈,垂泣道:啊唷妈妈呀!我叫你早些设计,总不在心头,如今已许崔门,你何忍看奴自尽?
风波一旦实堪嗟,主意还当快快拿。园内盟言人不在,难道奴,手携画扇走崔家?求乳母,恳妈妈,想个良谋免祸加。郡主言完心欲碎,金莲双跌泪如麻。其间急坏江三嫂,主意全无叹又嗟。连叫千金休着急,少不得,保全郡主免风波。多姣跌脚连催促,说道是,乳母言词忒也差。祸在临头将及死,还不肯,早些用计救奴家。妈妈果是丢开手,奴也就,自送残生报少华。燕玉说完先痛泣,江妈越觉意如麻。郡主啊,不用慌来不用忙,成亲之日再商量。夫人现在思公子,哪有心肠为女郎。管保再迟三两日,方才提起结鸾凰。良谋岂得登时就,也要一心慢慢商。郡主这般相逼我,必定要,两条性命一齐亡。江妈说着愁还笑,刘燕玉,掩面悲啼泪满腮。是晚又行陪嫡母,善言相劝解愁怀。殷勤服侍安身后,方始穿廊自转房。乳母再三安慰毕,自回房内不须详。多姣一夜何曾睡,抱扇而悲痛断肠。次日早晨梳洗毕,就来膝下问安康。欲思窥探真消息,以免临期手脚忙。早有门公来禀报,说声已到一仪堂。夫人只为思儿苦,拥枕而眠不起床。见报外边兄弟至,就呼请入里边房。
却说顾仪堂走进卧房,燕玉也迎着道了万福,然后退入里房。顾公坐下,先说了些奎璧被擒之事,方言及崔家亲事允了,万千欢喜,要求早早完姻。太郡手推绣枕,怒道:有甚么要紧!
人家为子正悲哀,怎样轻轻要合谐。一霎相看如宝贝,也不管,倒也亏他说出来。既已应承言说过,成亲之事要迟挨。夫人说罢无言语,拍床沿,哭叫孩儿泪满腮。当下顾公难再说,也只得,连声应诺把身抬。夫人命女堂前送,刘郡主,缓步相移出外来。宏业叫声甥女进,多姣方始转庭阶。仪堂一直回崔宅,相复之言且撇开。郡主窃听心暗喜,更加孝顺解慈怀。夫人也道千金好,早晚殷勤叫女孩。前后未停三两日,崔太太,一乘轿子上门来。
话说崔夫人来到刘家,向太郡说道:感妹夫一言应允,原不该催促完姻,但是大外甥要候选知县,携带家眷同行,不论路远路近,我岂肯千山万水跟着他上任?况且二外甥还要乡场考举,难道他独自在家?要贤妹应允了,就是本月十八日下聘,廿五日过门罢。大媳妇去了,全靠着二娘子作伴儿。要妹子下一个关切的心肠,早早行盘过礼。刘太郡欲顶撞几句,碍着姐妹的情面,就随口允了。崔夫人欢天喜地地回家,打点行盘。
崔郎听见喜非凡,深幸成婚竟不难。正备良辰临廿五,作一对,鸳鸯枕上并头莲。不谈秀士崔攀风,且表多姣郡主言。已晓日期俱定下,芳心撩乱不能安。倚床隐几惟啼哭,憔悴甚,粉废红消翠黛残。痛泣之时心付度,忽抬身,含悲扯住乳娘言。
啊唷妈妈呀,倒不如你带着我逃出家中去罢!
三嫂听言半晌呆,摇头连说不能来。两人都是裙钗女,闹热场中走不开。幼女私逃名不美,必定要,被人谈笑被人猜。况且是,公侯门第非凡比,似这等,背母私逃断不该。郡主闻言频顿足,妈妈还是这般呆。任凭外面人谈论,奴只是,死到临头顾不来。乳母托言身是女,难道你,孩儿进喜亦裙钗?休怠慢,勿迟挨,快去和他商议来。不若此时设一计,这条性命任安排。江妈见说低垂首,半晌方才把口开。
却说江妈良久道:郡主你不必着急,还有几日工夫哩。进喜是断断难行的,他若同着逃了,被夫人递一张呈子,追捕回来,岂不是性命难保?我想起来,我有个妹子,今年三十二岁,在本地万缘庵出家。当家师父法名善灵,我妹子是他的徒弟,就叫做梵如。师徒徒众在内虔修,却是冷落禅堂,倒也无人乱走。如若郡主决意私逃,还是这个去处为妙。
燕玉闻言喜又悲,妈妈何不早些云。庵中房屋多余否,只恐难容两个人。可命你儿前去问,如其不可另调停。低说须当差进喜,先着他,庵中密告母姨知。若然有处闲房住,就可私逃避俗尘。燕玉慌忙推乳母,江妈出外就相寻。
却说这江妈之子,只因去年染病,故不相随国舅进京。当闻得奎璧丧师被获,想到日常优待,也痛哭了一场。江妈出外相寻,适遇奉夫人差遣,不在府中,乳母只得复入内室。等至黄昏时候,方唤进晓云轩厢房商议。进喜着急道:母亲,你该相劝郡主出嫁罢了,又干这颠倒勾当。江妈苦得落下泪来,道:我的孩儿呀,何尝不劝她?郡主只是要生要死地啼哭,教我也无法。
进喜闻言叹数声,算来难怪女千金。茅庵暂避还容易,且到明朝走一巡。庵主善灵如说可,我当竭力亦其情。江妈答应来回话,郡主香闺略放心。进喜次朝将欲去,夫人唤进内堂门。叮咛伺候休他出,这如今,郡主成亲有事情。进喜应声方退下,自思难以到庵门。暗中密告江妈晓,只待行盘以后行。郡主芳心权忍耐,数日中,可怜坐卧不安宁。夫人略备行盘礼,十八之期早已临。崔家府内来行聘,刘家回礼也丰盈。夫人收拾崔家物,即呼燕玉女千金。
咳,女儿,你没福。若不是哥哥弄出事来,我少不得备一付嫁妆与你。这如今我自家还坐不安立不安的,哪有心情照应?只得把孟家妆奁分一半与你罢了。
燕玉闻言低了头,不言不语泪痕流。夫人也觉心怜悯,看待之情比昔优。郡主自思迟不得,密差进喜问情由。江妈之子连声诺,忙里偷闲出府门。
却说进喜秘密地走到万缘庵中,先见了母姨,备述一切来意。只说昔年刘侯太郡曾以郡主许配皇甫公子,因督台被陷,家属分离,遂欲赖婚另配崔府。故此郡主要到底中躲避几日,断不有累当家师太的。
梵如应允入禅堂,师父之前要细详。庵主善灵心暗想,此间却也少间房。但思郡主公侯女,若私逃,珠宝钗环必有藏。此刻不妨应允了,到后来,庵门清苦要她帮。老尼想罢欢容起,就叫贤徒去覆将。郡主要来容易事,我这里,自然搬出一间房。但愁庵内多清苦,淡饭粗茶不足尝。郡主若然图可口,多携盘费到庵堂。梵如应诺心欢喜,巴不得,姐妹同居叙叙肠。细将师言回覆后,江进喜,慌忙相谢转身行。老尼即唤香公去,搬运东西收拾房。就是幽闲轩后院,一间小室向南方。内中打扫多干净,铺一张,四脚藤心归板床。又唤小尼寻片纸,打浆已毕就糊窗。诸般整备都停当,专等千金到庙堂。按下万缘庵内事,且谈进喜覆其详。
话说进喜回到刘府,就暗暗通知了母亲。江妈十分欢喜,悄悄地嘱道:进喜儿,这衙堂门是我管的,你到一更时候就进来伺候。把后槽的马备一匹在花园门外,以待郡主到庵。只消你送至门前就回便了。
进喜回身向外行,暗嗟暗想暗担惊。少华公子曾吾救,燕玉如今我又承。两件事情俱做就,二人伉俪可能成。不谈进喜权出外,且表江妈向内行。燕玉耳边言几句,多姣郡主喜还惊。芙蓉惨淡芳心急,连叫妈妈打点行。三嫂低声言正是,快拿首饰与花银。待我在此先包好,你须当,太太尊前走一巡。郡主当时心惨切,开箱取匣不迟延。般般首饰俱交出,还有花银百十金。只为平时常省用,今朝留得作防身。手擎画扇心难舍,不肯离开袖内行。乳母叮咛须在意,休叫失落母房中。不如贮在衣包内,又好藏来又放心。郡主回言离不得,只惟此扇要随身。千金言讫忙移走,不见丫鬟自秉灯。到了夫人房内伴,娘儿同坐略谈心。虽然不是亲生母,也觉依依动别情。眼背银灯偷拭泪,恨不得,跪辞老母好私行。夫人良久饮香茗,短叹长吁不住声。手内清茶留半碗,回头递与女千金。娇容感佩分茶爱,暗已伤心叫母亲。幼女无知私订约,今朝以致负深恩。奴虽此去全贞节,母必相疑有外心。气恼交加谁解劝,定然身体欠平安。这番断绝娘儿意,何故分茶付女吞。郡主暗思心惨切,饮罢清茶眼泪淋。夫人少刻宽衣睡,倚枕思儿叫唤名。郡生床头忙劝解,言词婉啭亦殷勤。夫人稍觉神思倦,便叫姑娘你且行。燕玉时间心已乱,远帏数步别奴亲。含悲忍泪三回首,就唤丫鬟闭了门。已见飞烟擎绛烛,下阶一直就回身。
却说刘燕玉一进自家院内,就接了灯,着飞烟往厨下烹茶,遂自己走进房内。江妈悄悄道:不须取铺盖了,我已将一切首饰锁在匣中用衣包扎缚停当,只等进喜报个信来,大家就此走罢。郡主连声作谢:江妈用心。不如先叫飞烟睡了,也免得走漏风声。
江妈点首坐房中,就把衣包放枕边。只见侍儿掀帘入,香茶一盏送妆前。多姣就叫丫鬟睡,我共妈妈尚叙谈。依旧宿于床背后,打开铺盖脱衣衫。侍儿已入南柯梦。隔帐听来已打鼾。乳母回房先解手,千金堂内就铺毡。深深万福低低泣,拜过神明别祖先。
啊唷先人呀,
燕玉因尊母命行,姻缘夜订小春庭。何期一旦风波前,又对崔家这段亲。失节重婚奴不愿,今同乳母到庵门。但求祖宗垂怜念,以使奴,无难无灾好事成。叩罢先灵辞嫡母,樱桃口内吐悲声。
啊唷母亲呀!
今日孩儿往外逃,自知有罪负劬劳。亲娘福寿如山海,燕玉从今两下抛。拜罢起身声哽咽,袖遮粉面泪汪汪。江妈解手方完毕,她又把,自己钗环一总包。然后入房同等候,时光已是二更敲。乳娘欲待无人际,郡主旁边心内焦。房中灯火光灿灿,风吹树叶落萧萧。早闻脚步房间响,只听依依道事苗。
啊唷妈妈呀!准备得怎么样了?外边已敲二鼓,只怕街道难行,快快起身要紧。
江妈会意不迟疑,就把衣包一手提。悄语低声催郡主,多姣胆小暗魂飞。藏画扇,正罗衣,忙把裙儿提一提。然后轻轻移凤步,江妈回首到门前。霎时走出轩中院,进喜前行作指迷。夜气正寒风扑面,星辰初落露沾衣。行行已到花园内,刘燕玉,一阵酸心暗惨凄。昔日春庭来会面,亦从此路转身离。今朝重过花阴下,为的是,夜走茅庵守此身。事不同来情却对,可怜成日意迷离。
啊唷郎君呀!
奴家为你受灾殃,守清贞,不嫁崔家二表兄。未识君家归何处,可相怜,刘门燕玉抱清贞。如因愁你忘盟誓,去得个,白首孤栖在梵宫。郡主悲伤呼痛泪,金莲促步过芳丛。心急急,意匆匆,几度回头怕走风。乳母轻轻扶着手,一挨一凑踏行踪。穿曲径,绕花丛,裙傍苍苔夜露浓。乱草缠鞋将要绊,幸亏扶住一枝松。前边进喜忙催促,白纸灯笼照影红。郡主忍痛移凤履,小金莲,赶行几步出园门。
话说刘郡主走出园门,进喜忙把牲口备好拉到门前。江三嫂急将郡主扶上鞍轿,然后自己上马,把衣包递与燕玉手中,就将衣包紧紧抱住。叫声:进喜儿照应着,我们要走动了。进喜应声晓得,忙把园门扣上。复转身来,在马身上加了一鞭,直向万缘庵而走。
一鞭催动马蹄开,进喜相同走僻街。郡主暗中心胆裂,魂飞魄散似痴呆。秋波不住东西看,那衣包,几度惊慌落下来。进喜忽然身立住,手牵坐马把言开。衣包虽在难搜索,望千金,付我些微髻上钗。只恐前途人阻住,好将财物买情怀。多姣急拔金如意,进喜慌忙接过来。便扣丝缰重放马,行行已过半条街。只听远远人吆喝,巡夜兵丁撞上来。
嗯!你们是做什么的?快快说明来历。
进喜闻言看细详,从容答应不慌忙。鞍中是我娘和妹,可知俺,侯府家丁江大郎。只因梵如姨母病,闻得说,命垂旦夕要身亡。晚间庵内来知会,故便迟延此刻行。犯夜之愆祈掩饰,送此微物表心肠。言完进上金如意,这巡丁,接住观瞧喜气扬。
啊唷好东西呀!这是真金的么?既是侯府的江大官人,就请过去便了。此件簪儿断不敢领。
进喜闻言笑两声,既承放行领高情。扬鞭一手如飞去,不发回音便自行。巡夜兵丁得了宝,穿街又走别方门。鞍中惊倒江三嫂,刘郡主,半晌方才返了魂。前后直行三四里,马鞍颠得遍身疼。紧行已到庵门首,白纸灯笼早不明。进喜一观心内喜,慌忙举手就敲门。
却说万缘庵内老尼与众徒弟俱皆坐待,早听香公报道:当家师太快去迎接,刘郡主与江妈妈来了。善灵答应了一声,就与众尼出来。
善灵立刻率诸人,迎出禅堂喜气多。手执数珠朝外走,喃喃呐呐念弥陀。香公已把门开放,江乳母,搀着多姣慢慢扶。进喜入门呼且住,此时已是四更多。此马待我牵转去,免教惊动众槽夫。母亲在此安然住,相共千金将就居。我若同于庵内住,难保千金避世尘。我在衙中休记念,少不得,日常探望有工夫。江妈见说垂珠泪,扯住忙将进喜呼。庵内自然娘照管,怕只怕,夫人追问费调和。孩儿须要推干净,免得你,自己当差受折磨。冷暖饥寒加保重,做娘的,只随郡主避风波。多姣含泪低声语,感谢高才救拔心。日后倘能从我愿,重重报答大恩多。千金言讫垂双泪,进喜连称都在我。我在衙中为内应,断不教,万缘庵内起风波。说完走出山川外,跳上行鞍返旧途。不表才能江进喜,且谈贞烈女娇娥。
话说众尼把刘燕玉江妈护进后边禅堂。郡主道:当家师太,今日奴家到来,诸凡要求照拂。深夜惊动,望老师父谅情恕罪。
多姣言讫泪涟涟,万福深深翠袖边。庵主善灵称不敢,贫尼犹未请金安。尼姑闻说忙回答,众亦前来见礼完。乳母欣然同叙话,少沙弥,献上香茶两盏泉。庵主因观包袱小,心中不悦两眉攒。挨身走近提提看,复又拿来颠两颠。免强含欢开口笑,多应此内是盘川。千金不带铺陈至,愁则愁,我处单寒供应难。房屋一间存后面,无人乱走却清闲。板床虽有铺陈少,郡主是,金玉之身岂可安?清苦茅庵深不便,只求见谅勿相嫌。多姣听说尤未答,三嫂含欢启口万。
咳,老师父呀,这倒不须费心的。
此来本为避灾殃,郡主诸凡不较量。行李虽然俱未带,盘川尽有可相商。今宵将就何妨碍,只须借,妹子屋中被一床。在此频求惟照拂,我们主仆只依常。善灵应诺连称是,但只是,得罪千金罪莫当。郡主低头心暗想,当家师太未为良。出言只说银钱事,必有贪求势利心。不若将银交付彼,也免得,怀非出首受灾殃。千金想罢开包袱,就在灯前看细详。
却说刘郡主就在灯前开包检点,喜欢道:难为妈妈费心,竟把梳头的什物取得来了。江三嫂道:正是,我想这些东西是出家人没有,所以带来。只是油碟儿丢在那边了。梵如道:这有什么要紧,卖头油的一日在后门前叫唤,只须取钱买就是了。当下郡主取出盘资,自己留了十两,其余尽皆交付与当家师太。这些银两就做了日后的盘费。又在内中取出十两,分送各位师父,略表微情。庵主喜欢得眉开口笑。忙说道:刘郡主,你十两可是要买铺盖的?若果然如此,我有个侄儿常在庵中走动,着他去买倒是极便的。
郡主忙将十两银,俱皆交付老尼僧。重将拜匣包包好,递与江妈手内存。却值香公门外看,见了那,珍珠首饰暗留心。老尼便叫香公出,夜已更深要闭门。同唤梵如前引道,送归郡主去安身。多姣立起相辞谢,乳母相同一路行。走过小轩临后院,灯花照耀甚分明。一枝花树门边茂,满地青苔草畔生。村外条条长石凳,石山紧靠古槐根。洗衣打水多容易,院落方方也算深。半旧纸窗多贴好,大红帘幕映房门。推扉入内抬头看,四壁沉沉冷气清。小小灯台存桌上,一床两板半生尘。多姣郡主心凄惨,坐在床沿两泪淋。乳母江妈频叹气,也只得,慌忙打点要安身。
却说刘郡主一进房中,就问梵如借了一床花布夹被,一条半旧席子,铺在板床之上,主仆两人将就着一同睡下。
可怜郡主受凄凉,玉体娇娇卧板床。布被遮身真可悯,油灯照室实堪伤。风摇大树萧萧响,月透疏楹淡淡光。郡主悲伤睡不稳,一宵痛泣泪千行。江妈枕畔频相劝,唧唧哝哝在一床。燕玉在庵权按下。且言进喜这边详。
话说江进喜从庵内回身,赶到花园门首,喜得无人知觉。就把钥匙带在腰中,铁锁踹断于地,以免夫人追问,有所干连。然后牵马归槽,自己回房安歇。
不谈进喜表飞烟,一梦初回五鼓天。坐起身来思解手,谁知净桶未曾端。连连自呼称该死,忍耐多时睡不安。只得拖鞋行外出,看了看,银灯将灭油已于。慌忙走近挑挑亮,一回头,看见千金竟未眠。罗帐凄凉声寂寂,绣衾萧索夜娟娟。床前不见金莲履,架上何曾搭绣衫。侍女一观魂魄散,心惊胆战变容颜。忙喊叫,急开言,连问千金在哪边。唤了几声全不应,一时急坏小丫鬟。拖鞋要到江妈室,太慌忙,绊倒窗前桌脚边。扒得起来灯震灭,睁睛一看黑茫茫。飞烟急得心如火,带哭连啼喊震天。
啊唷千金,你到哪里去了?
一边喊叫又听听,不见人声摸进门。幸喜未拴忙走出,堂中倍觉黑沉沉。慌忙推进江妈室,细端详,又没人来又没灯。啊唷一声先痛哭,高呼三嫂与千金。拖鞋两只无寻处,她只得,扒近堂前开了门。
话说这丫鬟黑暗中失了鞋子,只得扒到堂前,把门摇了两摇,却是半掩的。不觉放声大哭道:我说为什么叫我先睡,原来竟与江妈逃去了。啊唷千金啊,撇得飞烟好苦!
呜呜咽咽好悲哀,扒出堂门滚下来。跌得腰疼和腿痛,号陶痛哭暗中挨。含悲忍痛心神乱,哭啼啼,裹脚横拖扒过来。开了院门忙喊叫,夫人惊醒说奇哉。
却说太郡夫人思儿痛苦,方始朦胧睡去,忽听有人哭到上房院内。从梦中惊醒,吓了一身冷汗。忙坐起来问道:啊唷,是何人哭?可是飞烟么?
侍女慌忙问一声,悲啼连叫太夫人。千金不晓何方去,连着江妈没处寻。婢子暗中扒出外,望求太太早差人。夫人一听丫鬟说,只急得,两手如冰出了魂。怒气冲冲心着急,不安绣枕发高声。
啊唷,好个侯门郡主、帝室王姨啊!
怎生好好在闺中,半夜工夫没影踪。不想千金身价重,竟和乳母两相从。忽然不见真奇怪,一定是,久与何人暗里通。闺女怎生夤夜走,莫非还在后园中?定做了,西厢待月莺莺女,因此上,不在闺中暗约同。如若贱人还在此,怎差男仆察情宗?果然干出无端事,却叫我,刘氏门中有甚荣?太郡夫人心大怒,靠牙床,半晌方才吐一声。
话说刘大夫人忍着哭声道:你去叫醒两厢房的人,扶了老身快到后花园去察看,不要惊动外面人家。
仆妇丫鬟应命齐,高烧蜡烛走如飞。前仰后退心惊恐,大胆同行四面寻。处处石头俱照看,重重亭阁近追踪。灯光照耀明如昼,早见了,后面花园半掩扉。铁锁已开抛在地,锁环不合已参差。丫鬟仆妇齐声喊,乱纷纷,回转身来走似飞。
却说这班人察看明白,一齐赶进上房,乱喊道:太夫人,了不得了!郡主与江妈找寻不见,后园门铁锁已开,两个人俱无寻处。
夫人闻说怒冲冲,冷汗淋身坐不宁。倒在床中昏迷去,丫鬟仆妇喊高声。悠悠一气还魂转,垂目悲呼恨不消。怒骂一声淫贱女,何堪背母竟私逃。只说你,相依乳母无妨碍,却谁知,月下星前早已交。少女怎能通外客,这分明,江婆引诱与勾挑。况兼进喜将园管,自是开关易处分。日往月来应已久,也不知,怎生怎样丧清标。今因受了崔家聘,恐露奸情自此逃。国戚皇亲名望重,谁知败坏在今朝。
啊唷,无耻的裙钗,你干得好事么!
崔家父母已行盘,聘礼收存改更难。半夜工夫逃了去,迎婚之日怎回言。他如要索亲儿妇,难道说,燕玉淫奔往外逃?这个丑名传出去,叫你那,父亲朝内怎为官?无羞无耻无知女,全不怕,败坏家风辱祖先。崔府迎亲来这日,只好把,就中委曲竟明言。天花乱坠难遮丑,定要兴词告到官。只好顺情从实诉,送回聘礼免牵连。冤家不是我亲育,倒把这,重担千斤要我挑。想到此间殊可恨,不如老命赴黄沙。夫人说到伤心处,气塞咽喉两泪涟。立刻叫传江进喜,侍儿仆妇应声连。夫人又叫飞烟进,喝骂妖精太放眠。两个同逃全不晓,你还要,啼啼哭哭泪盈盈。今宵就算无知觉,难道你,平日之间看不明?贱婢通同瞒昧我,此时假意故喧哗。终朝奉侍多详细,快把真心向我言。侍女听了心胆战,进呼太太望宽容。千金向日原安稳,自从在,崔宅回来就改容。只共江妈在一处,终日里,啼啼哭哭泪涟涟。晚间奴婢先安寝,尚共江妈两叙谈。不料夜中逃出去,重重门户未曾关。只此是真无别事,飞烟等,敢将太太暗遮瞒。夫人见说称奇事,为什么,姨表之姻反不欢。只闻仆妇如飞报,说道是,进喜酣呼尚在眠。叫了百声方始醒,这时间,哭娘呼母好悲酸。夫人正要开言骂,早听得,进喜悲呼到里边。
啊唷大夫人呀,我的母亲不见了哩!
昨宵好好在房中,今日如何没影踪?半夜工夫逃了去,叫小的,何方寻觅走西东?夫人听了怒重重,手拍床沿骂得凶。你母江妈真大胆,她竟敢,勾挑郡主丧家风。不端之事难追究,你快去,追赶回来罪尚轻。此刻五更天已亮,料她们,私逃不远好追寻,如其卖法私相放,小奴才,你的残生一旦空。进喜闻听佯痛哭,连声应诺下庭中。
啊唷,狠心的亲娘呀!叫我往哪里寻你?
一边啼哭一边行,唤母呼娘出院门。顾氏夫人心气恼,黎明即起着衣衿。少停进喜回来禀,带哭连声没处寻。郡主母亲多不见,这情由,又难相问路旁人。望求太太垂怜悯,此事无干进喜身。太郡闻言长叹气,贱人连骂两三声。堂堂侯府千金女,竟做花前月下人。低喝一声江进喜,暂宽你罪要当心。进喜僮仆心欢喜,叩首含悲假谢恩。退出房门称造化,这番大难又离身。不谈进喜房门事,且说夫人内室情。勉强梳妆更便服,来到那,晓云轩内看分明。箱笼一切都还在,首饰钗环却带行。就命飞烟搬出去,其余锁在内房门。夫人方始归房坐,只气得,如醉如痴合二睛。
第十九回 依舅家雪贞迨吉
诗曰:无端谪官去天涯,千里迢迢寄舅家。怜缔博陵佳秀士,夭夭灼灼咏桃花。
啊唷我好恨啊!这两年,不知何故,连遭了多少不如意的逆境。
儿子遭擒女又逃,自家性命难保牢。未知长女平安否,不知奎光运可高。伊等三长和两短。吾家瓦解与冰消。寻思至此真堪虑,莫非是,刘氏声名保不牢。太郡夫人心懊恼,一思一想怒冲霄。呼奴唤婢容颜变,拍案敲台言语高。正在无方消恶气,门公飞入报根苗。
却说刘夫人正在愁闷,忽有门公报道:启大夫人得知,今有福建延平府梅家姑太太到了,还有一位小姐同来的。乞太夫人定夺。刘太郡吃惊道:梅姑老爷现任黄堂,为什么姑太太反来这里?如此快请下车来,我就出来迎接。
正正衣襟掠掠怀,仆妇侍女忙簇拥,一齐迎到大厅前。梅家母女将车下,太郡临街举目观。前走姑娘面原熟,后边甥女却须瞻。约略芳年才十五,娇容嫩色貌如仙。却同燕玉无高下,若论那,端重之容更在先。当下殷勤迎入内,两夫人,一齐行礼在堂前。梅家太太才方见,敛袖回头对女言:
女儿雪贞过来见了舅母。
美貌佳人正绣衣,深深下拜在华堂。轻开桃口称甥女,慢吐莺声叫舅娘。太郡夫人忙答住,相观连赞好花容。次然还坐金交椅,侍女烹茶上内厅。太郡亲呼排果品,方才姑嫂叙离情。梅家太太垂珠泪,哽咽悲呼诉细详。咳贤姐呀,延平太守几多年,进益添时罪紧牵。清苦过来知本分,做官的,也还公道不贪钱。如今督抚行参奏,也只好,一念宽仁庇属宫。皇上已经提审过,说道是,受赃纵逸罪难当。部差起解离京邸,带罪充军配云南。若不是,兄长说情存体面,做官人,尚愁性命也难全。夫妻父母俱无见,竟自充军在外边。府内起身曾嘱咐,汝母女儿快早走,同逃舅宅保平安。故而依了叮咛语,借置盘川旱路还。家业已抄无别物,孤身母女望垂怜。夫人说罢心凄惨,梅小姐,痛泣无声掩玉容。太郡见言频叹息,姑娘且请放宽心。自家宅内何妨住,静待姑夫遇赦还。甥女长成如此貌,不知曾否定姻缘?夫人回道犹无偶,痴长今春二八年。大侄女,已在宫中为皇后。二侄女,如何不见出堂门?刘家太郡含糊答,暗暗踌躇三两声。燕玉私逃无下落,欲得要,遣人替嫁又为难。崔家面见方才定,岂可将,侍女为儿做套圈?况复家中无美色,就是那,外甥心内也何甘?今朝凑巧姑娘到,他现在,家业倾亡颠沛间。若把雪贞甥女嫁,门当户对好姻缘。一边是,藩台姐丈归泉下;一边是,太守妹夫配岭南。两处门楣都一样,一家儿女亦双全。雪贞燕玉如相见,倒还是,甥女端庄福相严。不若此时从直告,姑娘应允有何难。写书密达崔家姐,若愿私休事也完。太郡暗思心略放,回头含笑叫丫鬟。可同小姐园中去,散步观花走一回。芍药蔷薇俱已放,若能诗,何妨即景做佳联。梅家太太微微笑,论诗词,也会随心咏几篇。父在衙中闲教训,能诗已有二三年。夫人欣悦称闺秀,梅小姐,缓缓相同往后园。太郡抬身忙坐近,含羞忍怒诉情端。细言姨表联姻事,又说私奔出外逃。燕玉淫奔寻不及,丑名怎好四方传。老身正在愁烦处,凑巧姑娘到这边。我想贤甥年二八,青春正合结姻缘。姑夫未晓何时返,有了东床心也宽。如若姑娘心俯就,我将甥女嫁甥男。此时得作姻亲好,也免我家丑事传。崔府二甥容貌美,年华尚在二旬间。诗书多读文章好,下岁科场必点元。若配雪贞贤小姐,郎才女貌两无嫌。姑娘如肯周全我,就可通知家姐前。你看媳来我看婿,两家当面结姻缘。各人情愿联秦晋,甥女妆奁在我身。彼此至亲无假语,难道我,只因胞姐暗心偏。明朝请彼娘儿到,姑把那,攀凤甥儿观一观。小姐之前且慢说,免得她,含羞不肯到堂前。未知尊意如何样,可肯周全这一番?梅府夫人惊又喜,自思此事称心田。丈夫发配归难定,弱女终身岂得安?不若今朝应允了,免教错过这姻缘。夫人想罢欣然允,且到明朝当面观。太郡其时心欢悦,顿将烦恼己抛捐。厅前又听家人禀,姑太太,行李搬于哪室间?太郡凝眸心一想,就呼运入晓云轩。内中床帐俱安备,只用得,点检行囊放里边。随着丫鬟和仆妇,二人齐去看相搬。少时小姐由园转,同在中堂用午餐。膳罢娘儿同告别,回归轩内点诸般。雪贞小姐低低问,此是何人内室间?床帐现成诸色备,又有这,妆台镜盒与香奁。方才舅母谈何事,故意地,起发孩儿到后边?刘氏夫人闻女问,细言小姐夜行端。替嫁之语俱瞒过,梅小姐,惊疑连说是何原?侯门郡主非常比,岂有私奔到外边?莫非是,父母赖婚重许配?莫不是,冰霜有志故私潜?若然姐姐无操节,似这等,姨表联姻也就全。亲上加亲还不愿,分明是,私奔一节有沉冤。雪贞小姐频嗟叹,也不相招与笑谈。母女在房收拾毕,刘太郡,消停也到晓云轩。进门先就深深恨,骂一声,无耻裙钗竟自潜。复挽雪贞呼小姐,休笑我,闺中教法不森严。多姣听说凄然道,兔死狐悲总一般。表姐清名遭不白,奴心尚且为她酸。自家宅内焉相笑,舅母如何出此言。太郡闻听连说好,贤甥四德并兼全。言完房内同归坐,姑嫂心中细细谈。刘太郡,只诉两年遭遇事;梅夫人,极呈一片善良言。雪贞听道投池处,竟不觉,珠泪双抛湿绣衫。连称真是贞烈女,方不愧,尚书门第好红颜。全忠全孝深难得,青史流芳万古传。房内坐谈天欲暮,中堂已摆接风筵。刘家太郡殷勤逊,将及初更酒已酣。梅府娘儿回寝室,夫人灯下写书函。
话说刘太郡就于灯下,将燕玉私逃,梅夫人投靠,及自己的主意,一并写书一封,上云:呈送崔夫人密览,放在案上。次日早晨,遣家丁到崔家递上。值崔太太在家中,欢天喜地地打点洞房。接着了这封书信,只气得目瞪口呆。向攀凤说道:事已如此,随你的意思便了。
崔郎一看已魂飞,暗把刘家表妹呼。我却相思如此切,冤家何故这般疏。自思容貌还堪比,为什么,你的心中有别图?看你芳容多雅静,不像那,星前月下丑规模。既收聘礼将完配,半夜潜身却为何?如此情形猜不出,难道你,愿如卓氏去思奔?嗟吾妄想俱成梦,不若空房一世孤。既是母姨如此说,且看看,雪贞小姐貌如何。若然比得刘家妹,真正是,夙世良缘情分多。事已这般无别论,且临刘府看娇娥。崔郎不觉长吁气,说道是,权共娘行见若何。只见攀龙微带笑,正容连把母亲呼。咳,母亲呀,难论容颜是怎生,这番只好就完姻。若因美色伤门面,岂不怕,中外传扬出丑名。二弟亦须斟酌做,三思亦要顾家声。夫人见说称知道,立刻传言搭轿行。攀风亲将书撕毁,说道是,不堪留此被人闻。虽然未作崔家妇,到底娘姨府内人。言讫更衣同母走,攀龙扯住又叮咛。弟能毁字全人节,也要存心顾自名。只取德来莫取色,为人须要作真诚。秀才应诺称遵命,立刻登轿共母行。一到刘衙僮仆报,夫人姑嫂急相迎。雪贞小姐无知觉,随着娘亲也出厅。一见崔郎双母子,含羞欲退又还停。崔郎忙闪秋波眼,偷视女姣梅雪贞。
却说崔攀凤趁着夫人们相见之时,就把梅小姐一看。但见那雪白的玉面,乌黑的云环,碧翠的花翘,深黄的凤细,映得十分美丽。身材不如燕玉,脸色却比燕玉娇嫩,较量起来,不相上下。崔公子一见,只喜得心荡魂飞。暗叫道:芳卿呀,你原来有如此丰姿!少不得佳期在即,就要成亲了。当下小姐就过来行礼。梅夫人与崔太太一边看媳妇,一边看东床,端详了片时,俱各喜得眉开眼笑。刘太郡已知中意,就请入后堂。
雪贞小姐就回身,自悔厅前见外人。不识母亲何主意,方才必欲我同行。无端撞见崔公子,弄得奴,欲转身时难转身。只为家门遭不幸,致教轻易见他人。不言小姐芳心恼,且表刘家太郡人。动问姑娘和妹妹,一男一女可称心。崔梅太太俱称好,这段良缘怎不成。当下大家齐说定,一茶之后就抬身。雪贞勉强来相送,万福深深翠油轻。又遇崔郎逢一面,倍教秀士暗消魂。崔家太太心欢悦,头上金钗拔一根。却是根,黄金嵌宝双如意,送与了,淑德佳人梅雪贞。随手插于云鬓上,笑呼小姐表微情。闺秀低低回问母,夫人笑说谢尊亲。多姣敛袖深深拜,只喜得,崔府娘儿带笑容。当下大家齐送出,方才回入后堂门。梅家母女归轩后,刘氏将情示雪贞。小姐低头红了面,芳心嘿嘿自沉吟。想奴本是裙钗女,又不能,仿效缇萦免父刑。发配岭南千里远,定期何日遇皇恩。一家骨肉俱分散,知道姻缘是怎生。今日既然逢此事,不如早早了终身。适才曾见崔公子,奴看他,相貌原非下等人。彼若果然身显达,或能出力救严亲。深闺弱质原何用,好把衷肠托此君。小姐低头心暗想,含羞无语已应承。夫人一见心欢喜,顿减烦愁意得宁。自古时光容易过,吉期将近要完姻。
话说太郡,就将崔府的妆奁一概陪嫁了雪贞小姐。又买一房仆妇,两个丫鬟,以作甥女之伴。诸事己完,梅小姐就拜太郡为继母。廿四日发嫁妆开脸,顾仪堂的夫人上冠。次日崔家迎娶,就把雪贞嫁将过去。
洞房花烛好风流,年少崔生喜气多。素手相携持锦帐,香肩并坐入牙床。鸳鸯枕上盟言重,翡翠衾中恩义长。郎才女貌真佳偶,百岁良缘配了双。庙见过时情甚合,你怜我爱在闺房。吟书作赋同相伴,见月焚香并坐行。夫唱妇随真快乐,梅小姐,又能竭力敬姑嫜。于时已了崔家事,刘太太,遂得宽怀放了心。虽则膝前无一子,幸亏相伴有姑娘。谈谈笑笑随时过,女郎失去不凄凉。
第二十回 避尼庵燕玉全贞
诗曰:万缘庵里暂相投,乳母提携两地忧。堪叹寄人矮檐下,此身焉敢不低头。
且表才能江进喜,终朝假意哭萱堂。忙忙过了姻亲事,他就要,走出刘衙去探娘。
话说江进喜取一个空闲,偷出刘衙,袖了四两银子,二包茶食,走到万缘庵来。随着香公入内,见了母亲郡主。刘燕玉惨然泪下:进喜你如何今日才来?太夫人那一天得知此事,可罪及同谋么?进喜将这日之事一一言明。燕玉暗想道:这也罢了,梅表妹代嫁也不辜负崔家姨母攀凤表兄。
多饺悲喜谢神明,感赐姑娘伴母亲。如此一来真凑巧,奴家在庙也安宁。当时进喜交银物,就在槐阴坐片时。与母闲谈多半响,梵如亲自送茶临。日西天晚方才出,回转刘家不用云。且表多姣刘郡主,忍心定意坐禅林。一身缟素惟穿布,三顿持斋不吃荤。亦共尼徒参众佛,常于静室念诸经。冰清玉洁无他意,弧枕寒衾在此身。这日却逢初夏尽,开门独坐意沉沉。江妈与妹闲谈去,只剩多姣一个人。待静之时无别事,但将画扇自评论。忽闻户外帘钩动,一个沙弥走进门。笑说当家师父请,求郡主,剪裁夏布作衣衿。多姣只得抬身起,执扇而行锁了门。庵主善灵忙让坐,就将长短说分明。多姣郡主殷勤答,就在禅堂立定身。将尺量完弹粉线,剪刀裁过接银针。甘心受苦无悲怨,只为清贞守旧盟。少刻江妈来叙话,无心进去看房门。香公张七来提水,东望西瞻没一人。立起邪心殊不善,一观寂寞便欢欣。因思郡主裁衣服,大约迟延未转身。不若此刻来偷取,或能得利作财星。香公主意安排定,举步轻轻走近门。小小乱砖拿一块,树枝放进锁中门。一声响亮开了锁,张七时间喜又惊。贼胆心虚回首看,忽然来了小尼僧。法名妙应年还幼,抢步当先叫一声。
啊唷老张,你为何在郡主房里么?
张七慌忙把手摇,低叫师父莫声高。钗环偷得将银换,少不得,你一包来我一包。妙应闻言先就笑,连声催促快些捞。香公竟在房中看,放胆搜寻竟一包。
却说张七一进房门看见包袱,忙在板床上打开一看,只见拜匣上扣着一把半大的铜锁,还有一匙挂在上面。张七心内欢喜,急把拜匣一开,只见里面放着许多首饰。就把随身的手巾取来包好,只剩了些银器在内,仍将锁好放在原处,他方复身出来。小尼姑拦住问道:怎么不分与我?快拿几件来分,放你出去。张七笑道:小师父,你摸摸自己的头看,一根儿的头发没有,怎生插戴?少不得换了银子,两股平分。
小尼放手不相拦,张七将门照旧关。打起水来挑一担,飞跑竟自到厨间。
小尼只恐干连自己,也就忙忙到外边看郡主禅堂裁剪。
也随晚课念弥陀,诵经已罢同回后,三嫂临厨把饭端。主仆不能分上下,小房之内一同餐。江妈忽地去拿筷,立起身来摸枕边。连说幸亏还在此,方才将手放床间。白银四两孩儿付,若被人偷取讨难。言讫欲思藏拜匣,手提包袱到灯前。轻轻易易如无物,江乳母,连说稀奇必有缘。立刻打开观仔细,道声不好变容颜。
啊唷郡主,不好了,着了贼了!
燕玉闻言吃一惊,打开拜匣就抬身。窥仔细,看分明,只见银簪与镀金。珠宝东西多已失,后来用度费调停。千金一见花容变,乱跳宫鞋道怎生。拜匣不知谁看见,如此之人好狠心。此物原是防身宝,今被人偷何处寻。穿吃用度皆在此,空身岂可在庵中。况兼佛地多清苦,奴怎好,有累庵中师父们。这事如何来处治,妈妈何计追寻人。乳母已是惊呆了,半响方才叫出声。
啊唷,哪个狠心的强盗啊!偷得人家这般干净,只剩了些银钱东西。
不知什么弄机关,撬锁开包偷个完。此物并非无用处,后来还要作盘川。如今又被人偷去,主仆焉能久在庵。乳母其时心内急,高声喊叫到外边。金珠首饰多偷尽,怎样盘川度岁年。清静庵堂生盗贼,这也是,世间怪事与稀奇。江妈喊到禅堂外,郡主心慌不及拦。庵主善灵忙接问,叫声三嫂为何因?江妈诉说情由事,年老尼姑冷笑言。
咳,江三嫂,这就冤屈杀了。我这里从不遗失物件,怎么惊惊慌慌地不见了锁着的东西?
若疑家贼就奇哉,庵中物件从无失,怎便轻轻盗了钗?就算日间人下手,岂有个,不能撞见把门开?想来断断无人窃,还是忙中未带来。庵主言完容带恼,只有那,小尼妙印笑盈盈。梵如暗扯江妈袖,说道是,寻个分明再处分。三嫂一听如此说,面红耳赤怒生怀。含嗔跌脚呼师太,那一宵,拜匣曾于当面看。只恐大家俱眼见,明露着,金珠凤股与鸾钗。分明暗有人偷看,怎说临行不带来?约值价银五百两,白白地,送与强盗作横财。难道皇天无报应,少不得,有朝一日去当灾。江妈不住喃喃骂,老尼姑,一变容颜把口开。
话说老尼姑见江妈咒骂,变脸道:众尼徒,你们到庵哪一个偷了刘郡主的首饰,快快拿出来,免得我用戒足拷打。这是菩萨的地方,咒咒骂骂,好听么?众尼道:阿弥陀佛,冤屈杀人。世界上也有出家人做贼的么?梵如气不过,忙道:老姐姐,你到房里去罢,不要说了。江妈气得目瞪口呆。只见郡主过来叫道:进来认个晦气罢了。
燕玉言完向后行,江妈随着进房门。转身坐在床沿上,叹气连声两泪淋。埋怨千金差主意,不该夜逃到庵中。表兄表妹联姻事,有什么,好歹高低不肯成。富贵让与梅小姐,自家在此受欺凌。钗环首饰俱偷去,还说忙中未带临。从此孤寒无贴补,少不得,他们越发要相欺。天长地久如何过,难道说,反在尼庵混饭吞。真正是,龙逢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川被犬轻。郡主今朝心暗想,何如前日嫁崔门。江妈说着长吁气,悲恼交加忿不平。燕玉闻听心惨切,含悲忍气劝停嗔。妈妈且耐心中忿,是我无知累你身。失去钗环该晦气,纵然咒骂也无寻。他们一恼如何好,出首私逃祸就临。伏乞妈妈休动怒,第一个,出头之日我酬恩。多姣说着垂珠泪,哽咽香喉语不清。乳母方才消了气,嗟吁点首叫千金。但知守节甘清苦,未必他心是你心。惟要天天加保重,眼前且是忍艰辛。江妈一说无语坐,郡主闻听也泪淋。主仆二人难咽饭,收开碗筷就安身。次日起来梳洗毕,只见那,小尼同了梵如临。手中各自拿包裹,放在床间启口云。
哪,这是当家师太叫杨大爷质来的一顶帐子,一床棉被,两条褥子,一床夹被,两匹粗布,两匹细布,一床席子。余下一钱六分银子,拿去检收明白了。刘郡主喜道:这也买得周到,江妈你拿这余银送与杨大爷,与我多多谢劳。
三嫂持灯到外间,少停掀帘就回房。点明物件低声道,须要留心买个箱。再被人家偷去了,我们越发苦难当。多姣郡主言称是,你我轮流守此房。主仆相商安顿好,登时张帐与铺床。买箱存贮何须表,剪布裁衣不用详。一日被偷无本利,老尼渐渐不如常。黄菜淡饭粗相待,你们情愿到庵堂。她说未曾邀郡主,这也是,四语三言莫敢当。若嫌怠慢多容易,只可搬移到别方。乳母虽然性恶劣,幸亏郡主尚贤良。闻听此等言和语,便共江妈暗暗商。咳妈妈呀,如今既在万缘庵,只好低头过矮墙。今后相帮同做事,免她语四与言三。妈妈在外当粗使,奴也就,在她庵内做衣裳。如若今朝闲吃饭,庵中师父岂甘心。江妈见说连声诺,她只得,忍气吞悲做上前。淘米洗锅都着力,浆衣洗服不偷闲。香公之事推她做,张七终朝只去玩。庵主虽然无话说,将她就做佛婆看。呼来喝去当粗用,不放江妈半日闲。郡主芳心甘受苦,千针万线做衣衫。晚至槐阴迎暮色,夜临灯下不安眠。时时残线拖云髻,每每香罗掩泪斑。做一件来又一件,众尼姑,尚然嫌慢速催完。花容憔悴非先日,穿的是,黑布裙儿蓝布衫。手内举针心内佛,毫无懊悔旧姻缘。冰清玉洁成此性,枕冷衾寒又晚眠。受尽辛勤惟忍耐,但求天意早周全。可怜郡主遭磨折,更及江妈不得安。惟望好心能好报,把一个,荣华富贵锦团圆。住谈郡主尼庵事,按下刘侯宅内原。提起道庵吴县令,京中起马上途间。名登两榜非他比,一路威风甚赫然。五月尽边归故里,康员外,合家迎接庆团圆。
话说吴公一到康家,齐齐相见。吴娘子已是琴堂太太,见了心内好生欢喜。道庵就将状元寄的信物,一一交明。康员外夫妇已知状元及第招亲等事,真是喜出望外。柳柔娘王德姐见了寄来的金花玉钿等类,打动了一段旧日的相思。
二姬暗暗动幽情,一段相思忆郦君。借自去冬相送后,别来已是半年零。心牵意急无方诉,梦倒魂颠只自知。明晓相思非有益,不知何故总情深。自嗟呀,衡门薄命因缘浅;深羡慕,相府千金缘分深。你那里,郎才女貌成恩爱;俺这里,粉退胭消受冷清。何日能得重见面,其时方始又相亲。金花玉镯件件奇,足见你,爱弟之情为妾们。但愿一朝迎眷属,好将心迹表幽情。柔娘德姐心悲喜,小元郎,跳跳蹦蹦分外欣。急取金花忙套镯,自夸自诩好官人。接风摆酒不须云。吴公初到多忙乱,拜客完时就上坟。妻舅之前留别敬,再再相谢数年情。行装已束多停当,六月初头要起身。挈眷同行多显耀,崎岖蜀道赴衙门。康公夫妇齐欢喜,愿尔如兄做贵人。当下合家都喜悦,书中住表吴公事,再说军机胜败情。
话说刘侯所荐僧善保,一到吹台交战,不消几阵,已被寨主拿住。因他是无罪之人,就以上宾相待,不令受苦。败兵报于督抚,奏上朝廷。刘国丈二次荐人无益,只得入朝免冠谢罪。急遣心腹往吹台打听下落,探得俱未杀害,即遣勇士数名,用白金十万两赎取奎璧还朝。韦寨主不纳,却被手下头目们待差官转身时,追到半路,把十万两银打劫了一个干净。苦得差官等无方可处,只得连赶到京中,跪在国丈面前请死。
刘侯气得发昏迷,人不回时物又遗。不料孩儿难救拔,他倒也,自寻欢乐不思伊。朝朝绮席迷仙酒,夜夜罗帏拥美姬。因有长男和幼女,丢开奎璧少悲啼。对花酌酒淫姬妾,他反比,年少孩儿福分齐。官舍只同诸美女,云南撇下正房妻。住谈国丈刘侯事,且把宫中提一提。
话说刘皇后已有九个月身孕,只因思念胞弟,终日在宫啼哭,渐渐容颜清瘦,身子欠安。虽有御医调治,终不能除去病根。
刘氏娘娘病渐深,千般调治不能轻。锦衣玉食有何用,妙曲清歌久厌听。朝夕悲啼呼爱弟,坐眠不稳忆慈亲。君王太后频相劝,刘氏娘娘总不听。啼哭劳神兼有病,怀胎未满要临盆。腹中疼痛难相忍,只得分明奏圣君。天子慌忙禀太后,宫中立刻唤收生。少时太后乘辇到,妃子来迎入寝门。月分未临先要育,合宫人众尽担惊。君王回避抬身起,刘后悲啼叫一声。
啊唷,皇爷留驾!
少年天子甚相怜,只得回身步近前。刘后凄然伸玉手,扯袍含泪就开言。怀胎未满临盆早,臣妾的,性命应知保不全。今与君王先诀别,免教至死不能言。从来国法如山重,不论亲疏一体颁。臣妾父兄俱供职,怕只怕,一朝犯罪在君前。家门如若遭颠沛,刘燕珠,纵在黄泉也不安。伏乞垂怜臣妾语,保全了,奎光兄长老椿萱。皇恩浩荡难图报,惟愿宫中得后贤。刘后说完声哽咽。朝廷垂泪抚香肩。御妻且勿心忧虑,或者无妨得所安。若有一些差失处,寡人必记此时言。君王说罢频留恋,皇后托身要送銮。天子回头连命坐,方才注目盼龙颜。朝廷出宫收生进,太后端居正殿间。诸位嫔妃齐伏侍,忙坏了,外边彩女与宫监。娘娘坐草将生育,却为悲啼气不添。面白唇青流冷汗,神虚力弱怕喧传。悲声惨惨连呼痛,叫得那,外殿朝廷泪不干。刘后心中知要死,说了声,我因胞弟到黄泉。口内鲜红往上送,腹内孩儿向上钻。伺候稳婆难着力,刘皇后,登时一命已升天。宫妃抱到龙床上,大放悲声哭泪涟。太后君王惊欲绝,绕床悲痛好凄然。朝廷抱住刘皇后,痛倒销金帐里边。哭叫御妻何不应,朕与你,数年恩爱竟分浅。真可惜,实堪怜,何忍昭阳续后贤。天子悲伤频抚面,如痴如醉对花颜。上宫太后嚎陶哭,只为她,日常之中孝也全。太后娘娘频痛泣,元天子,亲扶慈母返宫还。纶音飞下刘家府,把一个,国丈皇亲吓软瘫。
却说六月初七日,刘皇后殡毕,时年二十三岁。天子遣内监谕知国丈。刘侯一闻此言,只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好似平空倒一座泰山,半晌不能言语。
悠悠气转好伤哉,命运如何这等乖。次子被擒难转救,宫中又丧好悲哀。泰山一倒吾家险,独木难支大厦来。可料重重无好处,快须上表奏金阶。休怠慢,勿迟挨,早早辞官免受灾。国丈刘侯悲欲绝,登时挂白赴宫来。谨行臣礼参灵位,痛哭悲呼倒玉阶。天子遂成皇后礼,梓宫就在寝陵埋。千官戴孝同相送,郦状元,保护灵车亦举哀。十数余天丧礼毕,刘国丈,凶音又报故乡来。中宫皇后殡殓葬,从此后,刘氏雄威渐渐衰。不表外边兴废事,且谈太后欠安宁。
话说太后因见刘国母惨亡,一惊致疾。自六月初七,至十八九天,尚不能痊愈。
御医用药竟无效,日日呻吟拥翠帏。饮食无餐容已瘦,梦魂不稳命将危。君王朝夕床前伴,汤药亲尝锁二眉。龙意踌躇愁甚切,圣躬辛苦泪偷垂。时逢二十黄昏晚,太后娘娘一命凶。落泪长吁呼帝王,可知老母也垂危。寿将花甲非为夭,不用忧愁不用悲。若有三长和两短,愿君王,礼贤下士守良规。言完倚枕凄然泣,元帝惊惶珠泪垂。
啊唷,母后娘娘呵!
圣寿无疆天地齐,浮灾小厄自然离。慈年训我当遵命,少不得,下旨颁行进妙医。伏乞圣心休过虑,母当保善万全身。君王坐在罗帏里,日夜相陪不解衣。天色微明传下旨,九卿六部要班齐。两仪殿内同参订,不许迟延立刻趋。圣旨下时人已晓,朝廷冠冕坐銮车。疏星淡月开宫禁,顷刻诸官会两仪。
话说大元天子升殿,六部九卿一齐朝见。成宗挥泪道:诸卿以为何事特地相宣?朕因皇太后久抱沉疴,不能痊愈,今将危急,太医院下药无功,故召诸卿议一个良医看治。
慈母太后岂寻常,抚就朕躬费尽心。周岁之时立太子,今登廿四作君王。正当奉养慈亲日,圣体无如反欠安。为子之心宁不痛,苦无良士治娘娘。诸卿今日同相议,可荐名医见联躬。不论官员和土庶,只须通达诸岐黄。官宰治痊加显爵,朕将他,待如国士降恩光。民人医好加衣禄,给一个,顶带前程在帝邦。诸位贤卿须保奏,寡人立刻配良方。朝廷座上传宣毕,卿相齐齐伏殿旁。只为荐医皇太后,俱皆不敢奏岩廊。当时拜倒梁丞相,顿首开言启圣王。
臣文华殿大学士梁鉴奏知陛下,当世医家虽说名称医士,实非真授青囊。纵然奏到君前,亦必有误大事。臣婿翰林修撰郦君玉,颇知医道。臣门一宅适遇不安,俱是哪君玉看视。再者,有彼同年何兴伯近染伤寒,医士尽皆回绝。臣婿不信,亲自去看,下了三四剂药,今已轻可如故。然虽如此,臣亦不敢擅荐,惟愿圣心裁度,冒渎上奏。
梁公奏罗叩金阶,座上君王满面欢。就问卿家言确否,词林难道是高贤?既然立愈同年疾,自然是,太后沉疴也得痊。悔恨朕躬该早议,如今且喜未迟延。诸卿就此归衙内,梁丞相,速去相宣郦状元。天子九重传下旨,登时殿外散诸官。朝廷顿觉心欢喜,立遣宫官随后宣。牵御马,备金鞍,迎接词林进里边。圣驾回宫陪太后,御医召集内廷间。候其君玉随宣至,同议良方治病根。住表朝廷来宣召,且谈相国出宫门。
话说梁丞相朝罢回来,就到听槐轩内。郦状元正为一个同年题扇,见梁公入内,从容出位相迎。太师就将举荐之事说知。
明堂微笑欠身云,荐举深蒙岳父情。小婿即当赴宫内,以观病体重和轻。纵然未熟岐黄术,断不致,岳父身当错荐名。梁相闻言心大喜,我原知,奇才不薄故陈情。状元立刻收书扇,竟出书房向内行。梁相一同归内室,夫人闻得甚担惊。含嗔埋怨梁丞相,为甚么,天子之前乱荐人?太后定然寿该尽,纵然妙药也无灵。三长两短如何好,此罪归于翁婿们。梁相答言无所碍,看一看,东床可是等闲人。状元含笑躬身道,岳父无忧事必成。言讫出堂穿夹道,飘然竟入弄箫庭。素华小姐抽身接,问一声,扇上新书可录成?君玉答言犹末毕,细将始末说分明。素华微扯宫袍袖,说道是,何事爹爹要荐君?太后之身非小可,用方无效怎调停?世间医士多多少,何故严亲荐你身。小姐言讫攒眉黛,状元婉转劝宽心。侍儿伏侍穿袍带,梁小姐,自执菱花照翰林。君玉正冠方始毕,相辞就要出房门。素华步出珠帘下,细语低声叫小心。君玉含欢连应诺,端严冠带出高厅。长班伺候廊前禀,说是钦差到府临。御马金鞍来接取,自然不必备轿行。状元见禀言称是,立刻乘骑至禁门。偏室之中先待旨,官内飞去奏明君。御医大众齐相见,一个个,冷笑高谈慢翰林。君玉从容无惧慊,早听得,朱丝门外降纶音。
嗯!郦状元何在?圣上有旨,宣状元进万寿宫看视太后。
状元应旨就趋庭,拜倒金门谢圣颜。袍袖高抬三叩首,退行十步始当先。穿宫越殿须臾到,已见深帏照画帘。两位昭容分左右,扬紫袖,鸾声一转便传宣。
嗯!郦状元,圣驾在上,速速叩参。
风流翰苑拜明君,万岁三呼跪殿廷。元帝欣然传免礼,立时即命赐花墩。病源一切从头谕,君玉恭听已分明。宫女卷帘邀诊脉,状元告罪步轻轻。已临寝室微微视,只见宫娥雁翅分。绣帐低垂声寂寂,金钩双挂影沉沉。锦书一部床沿摆,彩线三条侍女呈。太后娘娘伸御腕,郦状元,红毡侧跪诊分明。细详根底深加意,谨按岐黄倍用心。俯首沉吟垂凤目,心中自问可调停?诊完脉思观神色,宫女挑帏奏一声。只见娘娘皇太后,含晴仰卧在罗衾。面含红色唇含紫,凉药焉能去病根?看罢方才离寝室,翠华之下细陈明。臣观太后非寒疾,温补多加病更深。辛苦之中停了食,正该应,早加发散不宜参。如今补了难消下,自是娘娘体欠宁。且据微臣粗拙见,开方一剂谨当心。君王座上攒眉语,难道贤卿看得明?各姓医官多用补,状元怎说不需参?既然有此超群见,可与诸人酌量行。若不保全皇太后,罪归相国老先生。状元再拜辞天子,犹进西边殿里行。一众太医迎着问,不知尊意怎调停?状元即请煎方看,拱手从容问一声。
下官已诊过太后之脉,圣上命众位同商。就此恭候诸位老先生台教。
众皆出位道根苗,太后身虚故发烧。我等看来宜用补,但凭尊意怎生调。词林见说微微笑,细参详,温补何如发散高?太后娘娘辛苦疾,胸中有食不能消。热军一剂方能愈,似这等,补药多加怎退烧?圣旨命同诸位议,再求高见讲分明。御医听罢词林语,只吓得,尽吐鲜鲜舌半条。
啊唷,郦老爷,言之差矣!
太后娘娘当暮年,病源深浅最因寒。面红紫气皆虚火,凉药如何治得安?金玉之身非小可,郦老爷,莫将太后等闲看。朝廷既命同商议,因此寒方只得拦。伏乞状元详细底,还宜温补圣躬安。翰林君玉称无碍,看得分明不是寒。
咳,诸位先生吓!
食君之禄解君愁,尽力还当尽此谋。太后胸中有宿食,如何不散任存留?却因我等干连罪,反使君王日夕忧。诸位先生如不敢,今朝待我自相筹。御医见说连称好,立起身来道自由。
啊唷是啊,状元公既知深浅,我等不敢阻拦了。郦状元自己开方罢,我等就此告辞了。
俱皆冷笑出宫门。状元提笔从头写,开手先标即热军。开列煎方付内侍,恭听圣旨怎施行。宫官捧入禁门去,半响方才降玉音。钦命状元休回第,玉堂署内去安身。煎方留用观凶吉,危必加刑愈必升。君玉叩头称领旨,出宫竟向玉堂行。翰林厅内公然坐,打发亲随转相门。自料药无错失处,虽然禁地不担惊。但愁太后若该绝,却使良方也欠灵。默祷神明祈保佑,免教一旦祸临身。明堂直入专听信,却不知,太后身躯是怎生。八十页中权按下,再将六卷表分明。季冬十月黄昏早,又得新词一本成。倚案已当人寂寂,隔窗犹听雨声声。寒更数点频催睡,无奈何,且到明朝再续成。
第六卷
第二十一回 继父母封诰邀荣
诗曰:药石犹言百病除,早闻玉诏拜尚书。若非复出岐黄手,岂得重叨雨露殊。才入词林归州府,又称喉舌列皇储。一时清望人争羡,共说朝端热可知。
季春十二又开篇,时值风和日暖天。新雨过时花气好,晓风来处树阴偏。长昼静,小庭闲,双燕窥人暖卷帘。檐草春生青浅浅,瓶花吐艳媚娟娟。清幽情况深堪喜,再作新篇续旧篇。前本曾云皇太后,因惊致病不能安。状元奉诏来宫掖,凉药调和望病痊。天子留居听赏罚,长班归报相衙门。梁公也觉担忧虑,景氏夫人更不安。小姐焚香频祷祝,愿则愿,圣躬痊愈免牵连。不谈相府梁家事,且表皇宫内院中。天子亲观煎了药。踌躇不敢奉慈颜。娘娘床上开言问。为什么,药已煎成不付飧?皇帝攒眉呼母后,此方非出众医官。早间廷议寻良士,梁丞相,特荐其婿郦状元。只为此方非补药,踌躇不决故迟延。娘娘见说沉吟道,凉药调和或者安。胸膈不宽原饱塞,想应病食未除消。君王见说心方决,御手持杯奉母餐。太后娘娘吞几口,依然附枕就安眠。君王暂息旁边榻,展转寻思甚不安。
啊呀,寡人错了。郦明堂是一个小小书生,怎便依他?用药已然不符众议,岂足为凭?
太后偏偏自要吞。倘有一些差失处,说不得,严刑立斩郦词林。君皇龙意深追悔,垂目攒眉转不安。半晌和衣聊入梦,醒来已是五更深。东西两院俱相伴,进步殷勤就细茗。奏说娘娘还未醒,半宵睡卧甚安宁。成宗天子微微笑,便命诸妃去歇身。两院娘娘齐告退,只闻太后唤宫人。此时已是更深候,万岁皇爷睡未曾?天子应声忙下榻,挑帏请问可稍轻?就将御手摩亲面,欣悦道,炎热如何去几分?太后娘娘微点首,赞一声,医家不及郦词林。果然宿食将消化,胸膈宽舒渐渐平。若据众人惟用补,将为断送我残生。君王见说龙心喜,连道神仙护佑深。既是药灵当再视,就着他,小心医治圣躬宁。娘娘见说慈颜悦,睡醒唇千索细茗。一盏香茶吞下去,语言清楚倍精神。成宗天子心惊喜,不意名医是郦卿。虽说少年真大胆,难得他,选方下药甚精明。果然治得沉疴愈,少不得,雨露深加降敕恩。天子暗思心甚悦,床前款语待慈亲。须臾已见纱窗亮,元帝主,梳洗完时遣内臣。一切太医俱不见,只到那,玉堂署内敕词林。不谈内使来传命,且把高才翰院云。夜前玉堂清不寐,调停内务费辛勤。一枝绛烛明如昼,满架图书叠似云。香透珠帘花气好,雪迷碧树绿阴深。巡檐散步诗怀切,偶兴闲吟句句新。曾有宫官留簟枕,稍眠片刻己初明。忽闻内监来相召,暗暗担惊便出迎。
啊呀,公公来了。不知太后娘娘服药如何,下官的药方好否?
内官见问面堆欢,欠欠身子拱手言。太后娘娘曾服药,不知圣体可能安。既然今日来相召,老先生,一定其中造化全。君玉见言心始定,整冠一直出花砖。穿宫趱殿行将近,内监如飞启圣王。殿外昭容传进见,状元行礼对珠帘。成宗即赐平身起,立命词林到驾前。
话说元天子,即命郦明堂当面赐御茶一道。方说:昨朝发散之方,已与太后服下。朕见药方利害,甚是担心。却喜有益而无损,故特召卿再为看视。
状元再拜叩君皇,微臣是,冒死而行配此方。太后娘娘停宿食,断难用补阻余殃。因而不避天威责,凉药调和实未妨。今后自然多保养,无烦圣意再彷徨。朝廷即命宫人引,复跪红毡近御床。诊脉完时方退出,郦状元,扬尘舞蹈见君皇。
启圣上得知:太后娘娘内火已散,再服一剂,须用参汤应用,以候宿食下来。
朝廷座上动天容,这是贤卿莫大功。二次煎方须检点,精神培补暮年中。卿如大意难调治,必致前功一并空。君皇驾前连叩首,微臣安敢不当胸。平身告座花毡上,彩笔提来在手中。秋水微凝入妙药,春山半蹙运神功。良方挥写登时毕,进折端然献九重。宫女转呈青玉案,君皇一览动春风。
啊唷妙呀,好一个消食良方!
果然太后圣躬痊,必以贤卿加大官。须要小心加仔细,状元可使朕怀宽。明堂再拜辞天子,疏拙微臣意自专。言讫殿前重顿首,退行仍到玉堂中。君皇复又煎汤药,太后娘娘已渐安。二剂良方吞下去,参汤已备御床前。帏中太后重安睡,午影当窗梦始还。命卷罗帏思解手,诸妃服侍不迟延。
话说太后娘娘下床解手,宫中嫔妃彩女一个个乱乱纷纷。
罗帐扶下老娘娘,伺候之人慌更忙。翠袖宫奴垂锦帐,花冠妃子奉参汤。不多片刻须臾候,皇太后,宿食俱皆下了肠。一盏人参吞下去,宫妃扶入闹龙床。东西二院多欢悦,就向朝廷奏细详。元帝一闻心大喜,仰天加额谢苍穹。其时太后聊餐粥,笑语言谈竟似常。天子放心魂梦稳,次朝复召状元郎。风流翰院承天命,移步花砖出玉堂。见过君皇窥太后,开了个,调和温补复原方。九重天子龙心悦,足见卿,次第调停有主张。
话说成宗天子一见下了补方,十分喜悦。便道:太后既已用补,贤卿须自归家,每早入宫看视一回便了。
状元再拜就辞君,御马金鞭转相门。合府相迎多欢悦,圣躬痊愈免担惊。素华小姐同谈叙,恰像似,真正夫妻恩爱深。且说内宫皇太后,圣躬自此渐安宁。状元每早趋宫闱,诊脉开方倍小心。太后隔帏观翰院,圣心暗赞好丰神。闲中便向君王道,可喜衰年病复轻。如此沉疴能保命,真亏年小郦词林。官家须要加恩赏,有缺开时及早闻。我在隔帏曾一面,缘何容貌似倾城?世间男子焉能及,莫非他,不是须眉是女人?如若状元真是女,母仪天下正相应。君皇见说微微笑,母后如何这等云。修撰容颜虽美巧,他现在,抛球中彩赘梁门。若然彼是裙钗女,两个红颜怎做亲?难得治痊皇太后,自当恩赏给高升。君皇伴母时谈叙,太后娘娘已渐宁。七八日来餐了饭,状元不入内宫门。君王旨下查官缺,意中要,升赏明堂郦翰林。
话说元天子下旨查缺,适值兵部尚书朱奎病故。廷臣上表奏闻。天子道:也罢了,明堂治好了太后,也做得起一个尚书,就以此缺升他便了。
朝廷旨下不迟疑,召取词林入禁门。内监应声忙出外,丝鞭一掉马如飞。状元奉召趋金阙,天子依然幸两仪。舞蹈扬尘朝见毕,元天子,隔帘笑唤小庐医。可嘉卿本蟾宫客,又会岐黄与六微。治好上宫皇太后,正该升赏在朝仪。可将父母名和氏,一纸呈明受职齐。君玉闻宣连顿首,仰瞻金面奏根基。臣郦君玉启知陛下,臣本荆襄微士,三楚寒儒,在继父康信仁家抚养而大。叨得三元之幸,翰林之荣。
臣本生父母有嘱云:日后倘得上进,当以泥金图报康氏。今蒙圣恩垂念,加封继父康信成继母孙氏是幸。
状元奏罢谢天颜,座上君皇圣意欢。传旨卷帘当面见,今因功绩故加官。封卿兵部尚书职,父母俱加四品衔。忠宪大夫卿继父,恭人诰命汝娘身。翰林修撰升司马,要贤卿,竭尽忠谋办事端。君玉三呼忙进步,重重顿首谢天颜。荆襄微士蒙恩宠,职受词林已有惭。太后却承天护佑,微臣何得拜都官。荷蒙雨露皇恩重,臣敢不,衔结生生世世间。拜谢九重方欲退,忽听内侍又传宣。
嗯!郦状元听旨:奉太后懿旨,特赐金紫罗袍一件,雕花白玉带一条,明珠十粒,彩缎八端,以谢尔医治之功。
垂袖躬身退步行。座上君皇言且慢,朕几忘却荐贤人。
嗯!状元,加汝岳父梁鉴为太子太保,汝妻梁氏为一品夫人。如此则以取寡人之信。
明堂叩首谢君皇,已见当前绮席张。罗列珍羞多富贵,满案器皿吐辉煌。皇恩钦赐朝西坐,又召那,医院诸人跪奉觞。一众御医难违旨,齐齐递酒与明堂。少年司马心深悦,半礼相回接酒觞。医院驾前齐伏罪,口称万死亦应当。朝廷叱退诸人去,回视尚书郦明堂。乌纱紫袍人似玉,风流原像一娇娘。寡人立后能如此,方不愧,一统乾坤作帝王。天子传呼双彩女,帘前起舞唱新腔。要观醉后风流态,只叫宫人劝酒觞。年少尚书推不得,金杯迭举饮琼浆。芙蓉仙露樽樽满,琥珀精华口口香。宫内清歌频劝酒,君皇笑话命添觞。连吞几十余杯酒,郦尚书,醉倒华宴力不扬。天子座前忙俯伏,口称臣子谢君皇。朝廷大唤平身起,龙目故凝看细详。但见他,进步迟迟谢翠华,恍如玉树趁风斜。两钩浅碧横眉黛,双片深红上脸霞。款款纤腰垂玉带,溶溶粉额映乌纱。起来缓缓辞金殿,分明是,一朵天香国色花。年少君皇心家喜,坐在那,团龙椅上笑声夸。
啊唷妙呀,好一个风流司马!
太后娘娘甚见清,道卿容貌似裙钗。今观醉后风流样,莫不是,绝色佳人假扮来?君玉一闻如此语,心中大骇跪金阶。
啊呀,陛下何出此言?臣蒙圣恩特加高位,若以女子相疑,必使同僚戏谑,一至众心疑惑,则臣礼难行矣。
状元无奈正容言,座上君皇面带惭。改色含糊连说是,好一个,刚明有礼少年官。君臣小戏无妨事,今后当从规谏言。司马进前顿首毕,方才退出内宫门。君皇座上长吁气,暗暗赞扬暗暗怜。可惜状元非女子,不然继做正宫贤。人生如此风流态,难道明堂果是焉。可喜少年多礼法,正言令色正朝端。才高貌美人无及,真正是,天赐能臣中状元。不表君皇宫内事,且谈司马转家园。虽闻太后猜疑语,醉后无忧意甚宽。一出宫门重禁地,长班伺候上鱼轩。明堂轿内端然坐,吐气扬眉心自欢。我本深闺一弱女,竟能够,三元及第拜天颜。今朝复任尚书位,也算得,世上裙钗第一人。何须洞房花烛夜,安心且做几年官。九重丹陛皇恩重,做一个,赤胆忠心保国臣。一路行来天已晚,少年司马只微酣。衙前下轿家丁侍,正正衣冠进里边。二粒明珠酬内使,其余搬入内堂中。相爷夫妇同迎接,梁小姐,翠补轻笼亦上前。君玉细言升赏事,亲携双椅摆中间。转身走下垂袍袖,施礼深深启口云。二位大人俱上座,今朝小婿谢尊颜。倚蒙荐举当朝矣,故得飞升拜大官。少小便登高爵位,还祈指示决朝端。明堂言讫深施礼,丞相夫妻就共搀。
啊唷贤婿呀,恭喜今做了兵部尚书了。此乃状元成全举荐之人,如何反说提携之力?
羡君年少作朝官,飞步高升世未闻。弱女得叨贤婿福,金花紫诰赠夫人。一门荣庆非常喜,愚夫妇,有甚功来有甚能。言讫大家齐坐定,素华小姐亦欢欣。暗思本是寒儒女,今日里,竟得恩叨一品尊。不若终身依小姐,荣华富贵又安宁。当时堂内多欢悦,梁丞相,正备趋朝谢圣恩。谈至更深俱各寝,早听五鼓又鸡鸣。
却说五鼓鸡呜,梁丞相入朝面圣,郦君玉上表谢恩,平明时翁婿一齐归府。先是合家男女叩头,然后有许多官长登门作贺。正然送客出厅,早报一声刑部孟大人到了。
司马听闻暗暗嗟,何期与父作同衙。爹为刑部儿兵部,这也是,千古奇谈第一佳。想罢正冠忙出接,孟司寇,下轩一拱面添花。
啊唷梁阁下郦司马,恭喜了,今日特来庆贺。
深深行礼坐分宾。少年司马殷勤谢,叫一声,前辈先生老大人。晚辈未曾来拜谒,敢劳尊驾到门庭。朝中事务犹无识,还望高明指点行。司寇孟公称不敢,同依彼此共叨情。言完一道香茶至,举盏端详暗自评。今看明堂容貌美,分明竟是女亲生。不惟品格如娇女,就是声音亦丽君。果是孩儿原假扮,为什么,今朝父女俱当面,意淡情疏不甚亲?我又心疑难说破,这桩奇事怎分明?孟公暗思频观看,郦尚书,只是无何视别人。茶罢起身相送出,孟公上轿自回行。纷纷宾客俱来过,到任升堂理事情。几日应酬都已毕,书斋闲坐自沉吟。今朝际遇登高位,断不可,负却康家继父恩。俸禄既增官又大,也须当,相迎家眷到都京。明堂即刻修书信,婉转陈言接取情。诰命两封同寄上,就差的当二家人。盘川付银三十两,即日调停就起身。两个家人齐奉命,初秋十二便登程。诰封近娶真荣耀,一路风霜出帝京。八月下旬临廿五,家丁早已到康门。
话说两家人一到康家,就见了院君员外。打开包裹,把诰封两手高举,叫一声:老太爷老太太,这是老爷升了大司马请来的诰命,封赠老主人的。如今好不热闹哩,快请结束停当,上京去享用荣华。
员外安人跳起来,慌忙接捧笑颜开。康公立刻观书信,老院君,就把皇封抱在怀。因说慢些观书札,且将诰命念将来。康公难拂安人意,郎郎声音笑满腮。念到了,诰赠恭人孙氏母,老院君,花心大放口难开。
啊唷,我竟是四品恭人了。可喜可喜。你们走开些,我太太来了。
一声咳嗽耸双肩,捧诰而行踱上前。二位姨娘齐失笑,康员外,拆开书信忙观看。方知一切升官事,今日里,送诰迎亲意甚美。员外此时心大悦,忙分付,外边酒饭待长班。两封诰命齐收起,一家中,喜喜欢欢尽坐谈。孙氏安人忙下去,传呼厨子备华筵。休简慢,要周全,难得他们到此间。须把佳肴多整备,若无美酒再开坛。千山万水来迎接,怠慢人家也不安。厨下人丁齐答应,院君回入内堂前。
却说孙氏回进堂中,坐下来说道:咳,正是异姓有情非异姓,亲生无义枉亲生。我们一个庄户人家承继了干儿,现就带挈做了四品的官衔了,你说好不好?员外看了一眼,说道:花脸呀花脸,你竟是苏秦的母亲了,你想一想当初怎样待他的?
进门先就动疑心,还说我,老迈年残没正经。见彼升官封赠你,这般趋奉与趋承。安人喜笑连声说,说道是,与你商量大事情。难得他们来接取,定于何日上都京?家中事件交谁管?自然是,托与姑娘女婿们。到京中,看看梁家新媳妇,居相府,过他几载好光阴。真可喜,实欢欣,天送荣华到我门。孙氏安人言未尽,康赛金,汪汪眼泪叫娘亲。女儿久伴爹娘侧,世务人情何不明?况且怀娠将七月,临盆照拂有谁人?母亲且慢京中去,俺家中,有甚荣华不趁心?孙氏心中疼爱女,沉吟良久又开声。既然你要同娘住,我就消停慢慢行。待得轻身临月后,一年半载到都城。赛金见说方欢喜,员外道,你不行时我自行。当下大家商议定,择定了,季秋初二要登程。柔娘德姐心欢喜,著叠衣箱候起身。一到行期齐起驾,叮咛嘱咐总休云。安人又向康公道,你至京中说彼闻。我为姑娘难远出,不能随众到京城。待她生下男和女,你说我,随后登程就起身。再及若然新妇拜,诸般上贺要丰盈。也须摆个公公样,免得她,相府千金笑我们。员外回言我晓得,这些不用你担心。当时席散都安寝,五鼓鸡鸣又起身。行李衣箱收拾好,大家惨切要离分。康公作揖辞孙氏,管理家庭托院君。二位姨娘齐下拜,复携幼子别萱亲。恭人不舍元郎去,也觉凄惶痛泪倾。叮咛二妾须加意,途中照料勿粗心。柔娘德姐齐声应,复又回身别赛金。康氏与夫同拜父,康公亦托管家门。千言万语频叮嘱,催马随时即起身。随护僮奴三五个,更兼接眷二家丁。滔滔一直临船内,扯起风帆水路行。一路平安无间阻,仲冬初八抵京城。先差接眷家人报,舟歇篙停等候迎。按下家丁来报信,且谈君玉在梁门。
话说郡尚书遣仆迎亲,原欲另寻别宅。只为梁丞相已收拾下花园中燕贺堂,在备家眷到来居住。这园间常有亲友作寓,所以灶火亦皆周备。君玉见岳翁如此盛情,移居之意也就中止。这日早晨,闻报继父与二姨娘幼弟同临,心内十分欢喜。只因身当重任,不便去迎他。遂发鱼轩宝马,迎接入第。
纷纷轿马出城中,职事排开气象雄。相迎马头离不远,家人先入禀情衷。员外言,动欢容,发过船家坐轿中。二位美姬都上轿,柔娘着急抱孩童。家丁拥护滔滔进,行李衣箱后面从。仆婢登车同行走,皇城迢递踏行踪。穿街过巷行来快,已到梁家相府中。
却说家眷一到府前,郦君玉慌忙出接,照应着行李搬进花园,把干父接进听槐轩中拜见,然后梁丞相过来叙礼。早有景氏夫人接进了德姐柔娘,在厅相见。
两姨进步面相欢,万福深深翠袖偏。拜倒厅中呼太太,贱妾们,柳王二氏叩尊前。夫人含笑忙扶住,万福相同礼亦谦。两位佳人齐立起,就叫那,元郎作揖跪红毡。梁衙太太齐齐赞,携着娃娃带笑看。柳氏柔娘开绛口,她的那,花容含笑吐芳言。今随北上来参见,家主母,命妄尊前代请安。原欲起身同到此,只因为,姑娘有孕欠周全。故而主母难抛撇,故至轻身出故园。姊妹住居潭府内,不知规矩乞包涵。望祈太太差人领,少夫人,绣阁妆前去问安。景氏夫人称好说,两姨太太不须谦。寒家小女方冠带,少刻登堂一许参。小女尚未来见礼,敢劳二位到房中。言犹未了人传说,小姐登厅到外边。只听珊珊环佩响,拥出了,珠团翠绕一婵娟。凤冠霞披容颜丽,蟒袖朝裙步履端。二位姨娘趋步接,夫人避入后堂间。朝南设下双交椅,梁丞相,邀入康公坐在堂。
话说当下梁丞相请康公上坐,就叫女儿过来见了公公。小姐遂立于红毡之上,哪尚书也就下来同拜。
年少夫妻并立堂,齐齐行礼貌端庄。轻摇玉佩风流客,慢拂宫衣窈窕娘。员外康公称请起,在旁半礼就回将。夫妻复见姨娘等,王柳二姬并肩行。员外回身携幼子,含欢指点小儿郎。先参丞相梁公笑后,复拜姑姑嫂嫂双。礼罢新人方退入,二姨随步进中堂。梁公笑执元郎手,连赞官人品格强。年幼娃娃低了首,怕生躲向阿哥旁。明堂呼抱称贤弟,待哥哥,同你前行去看娘。说着合欢移步进,交与了,随来仆妇及梅香。接风筵席多丰美,翁婿一同劝酒觞。外面家人俱厚待,打发得,随来僮仆喜非常。不谈外面欢娱事,且说中堂款待详。
话说夫人陪着两位姨娘入内,就命厨司备宴,先款待点心。小姐御下官袍,也过来陪坐。
二姨举目看千金,美色惊人貌出尘。彩袖遮胸春笋隐,貂裘罩体柳腰轻。凤履裙边微微露,这一对,尖尖金莲爱杀人。王柳二姨心暗赞,梁家小姐好娇容。天生如此双夫妇,不知他,枕席恩情怎样深。梁府千金同在座,叫奴们,自惭容貌二三分。两姨自觉难相及,小姐心中亦赞称。远路风霜劳碌甚,娇颜能正尚精神。言谈举止多柔软,也是循规蹈矩人。当下中堂排了宴,夫人举袖送殷勤。二姨再回相推托,贱妾如何敢妄尊。景氏含欢称是客,梁小姐,娇音细语逊连声。柔娘含笑称安敢,太太容奴下首存。同席尚然非正礼,愚姊妹,岂堪伏僭少夫人?望祈照拂如儿女,万勿相看当上宾。同在一家宜稳便,妾们心内也安宁。柔娘言讫移交椅,梁夫人,只得回头启口云。
话说景氏夫人见姨娘不坐,便道:元郎也罢。官官亦是客,请到东边坐罢。二位与小相公对面,我合小姐对面便了。当下依次坐下,丫鬟斟上酒来。
绮筵富贵摆中堂,兽炭围炉暖气融。侍女执壶斟美酒,琼浆满泛玉杯浓。点灯时下华筵散,二位姨娘面已红。年幼元郎随嫂嫂,同行顽耍进房门。柔娘德姐回园内,着叠衣箱又乱哄。君玉酒阑先到后,二姨俱着笑溶溶。多承遣仆迎家眷,姊妹们,久别遥悬又得逢。恭喜老爷谐伉俪,郎才女貌两和同。适才已见夫人面,真是羞花闭月容。天配良缘真可羡,闺房琴瑟必情浓。明堂见说微微笑,从此团圆一宅中。远道迎来深记念,幸亏身体尽和同。干娘谅必身康健,曾否心欢接诰封?二位姨娘言甚喜,十分感激状元公。少年司马心中悦,至此方才动笑容。当时疑心真可笑,到如今,始知不是一场空。正然言语康公进,坐定齐齐诉曲衷。员外细言妻子语,明堂应话意从容。纷纷收拾俱完毕,侍儿们,领了元郎进室中。
却说天色已晚,收拾收拾,俱各安歇。次日康员外捡出上贺礼物,叫姨娘押送到弄箫庭内,梁小姐便向夫人说知,以请慈命。景氏道:长者赐不敢辞,自然领下,可向燕贺堂谢声。素华遂厚赏了送礼的仆婢,亲到国内谢了公公,然后回归绣户。康员外吃了早饭,便要出门拜客。状元派两个长班随去,坐着四人大轿,先拜往绅缙等处去了。郦明堂稍得片闲就到园中闲坐,看看幼弟元郎。
只见娃娃倚着门,笑吟吟,连声呼母看飞禽。望见兄来笑盈盈,忙叫娘亲兄长临。柳氏柔娘王德姐,正衣而起笑相迎。明堂便进房中坐,美妾呼鬟去煮茗。窗下闲谈情又密,尚书便向二姨云。姑父姑母衙门去,曾否传书报信音?柳氏柔娘言已到,书中备述甚安和。吴家太太多贤惠,到衙中,已买偏房一个人。二回信到言怀孕,姑老爷,无子之忧可放心。司马听闻口道好,姑娘真是大贤人。我为兵部尚书职,愧只愧,未报姑夫教学文。二位姨娘重启口,当年离别好伤心。人多目众难相近,一句言词说不明。不敢面前称保重,惟于背后祝安宁。千思万想无心绪,愁只愁,年少风霜未惯经。不意功名如此远,状元及第又高升。今朝同在官衙住,始得时常叙叙情。妾等既非关切意,自蒙开导绝私心。不知昔日情由事,可表梁家小姐闻?如此夫妻恩爱重,必然告与少夫人。少年司马微微笑,何事姨娘这等云?君玉年纪虽然小,算来也是读书人。吾若是,败人名节伤人意,怎么得,官拜堂堂司马臣。虽则完婚将数月,并无泄漏与她闻。况承关切情非浅,如何有,这等忘恩负义人。二位姨娘休见讶,此倩只有我知闻。柔娘德姐心钦敬,颜色凄然谢数声。正在谈心茶已到,碧纱窗下又消停。早观侍女来相请,小姐房中午饭呈。司马闻言方欲起,元郎扯住不教行。丫鬟静鹤先回转,小姐低言请未曾?侍女悄声含笑道,姑爷正在细谈心。两姨太太招扶坐,说得投机情又深。康元官官拉扯住,姑爷之饭慢些盛。千金见说微微笑,暗想千金身色香。倾国容颜生得美,心怀爱慕便多情。岂知纱帽红袍客,就是朱颜翠发人。小姐暗思移步出,早观司马入堂门。含欢连说劳相候,夫人何不请先飧?如此观来如此礼,齐眉举案不虚名。言完便在东首坐,拱手连称有僭卿。小姐见言微笑道,夫天妻地正该应。回身便坐金交椅,对面相观笑语频。侍女慌忙盛上饭,才郎淑女一同吞。佳肴美馔殷勤逊,使那些,侍候之人羡慕深。膳过茶来俱饮毕,消停同坐绣房门。少年司马携纤手,故意含欢叫爱卿。可喜彩球抛中我,成亲又是半年零。闺房琴瑟欣和顺,枕席恩情喜且深。不识芳心欣悦否,未知腹内可怀娠?愿天赐尔麒麟子,也教我,岳母堂前抱外孙。小姐闻言红颊晕,桃腮含笑语低声。闻君深与姨娘厚,莫不是,误认偷香窃玉人?司马闻言微笑道,两姨关切故情深。我在继父叨恩广,全仗他们照拂频。今日接来同府住,原本是,知恩感德诉长情。素华点首言称好,二位姨娘意似亲。也算君家洪福大,遭逢都是善良人。香房闲叙多恩爱,少刻康公已转门。司马到园重问候,黄昏陪膳细谈心。康公自此衙中住,安宁荣华甚称心。儿媳尊前常定省,宛然一位老封君。另开厨灶烹肴馔,件件如心不用云。兵部尚书勤国事,仲冬十五上辕门。到堂办理军机事,各省文书次第评。逐件归来分缓急,看见了,山东巡抚奏军情。朝鲜神武勇军师,隐身法,暗绑禅师一命倾。部下溃败伤一半,登州守将闭关门。只因海冻舟难渡,两下干戈暂且停。只待春和冰水动,那时依旧要攻城。因而飞本申兵部,要乞雄师早发行。如若此事稍延缓,酿成大患更难平。山东告急详观毕,吓坏了,兵部尚书郦大人。
啊唷,怎生区处?
山东告急又来都,圣上忧心待若何。终日边疆无捷报,只闻国外又干戈。朝鲜妖术人难避,何日方听奏凯歌?司马座中眉紧皱,兰襟展转自推磨。咳,皇甫郎君呀!你是当今豪俊杰,垂杨树外夺宫袍。三枝羽箭无虚发,岂不会,扫尽烽烟报圣朝?今日外邦如此乱,还应着力干功劳。如何躲得无踪影,全不知,海角天涯何处逃。愧我空登司马位,不能寻访这根苗。当今国内良将少,倒不如,拜请君王挂榜招。圣旨一传天下晓,芝田或者到皇朝。果然皇甫郎君至,也放他,建功立业把仇消。公私两尽惟如此,我何妨,就在君前奏一遭。招得少华来阙下,也是我,提携天主上云霄。愿夫随我心中志,免使英雄久避逃。司马观文存主意,锦心绣口计谋成。别方奏折同归一,出衙门,端坐鱼轩竟进朝。宝盖团团头上罩,行牌面面马前挑。东华门外鱼轩歇,郦尚书,起身跳下正红袍。朝靴蹈地金砖响,壮志冲天玉殿高。步进午门称奏事,该官迎接回根苗。
嗯!郦大人有何本章,恭呈御览?
尚书奏本说军机,面见君皇决是非。伏乞奏闻天子惊,边疆大事不疑迟。黄门应声回身入,脚踏金阶对衮衣。
启陛下得知:有兵部大堂入庭奏事,乞圣旨定夺。天子传言,宣入便殿中来。
丹墀拜倒郦明堂,玉佩声摇袍袖扬。执笏当胸呼陛下,微臣兵部奏边章。山东巡抚飞书至,伏启朝鲜人马强。外邑军师妖术大,神奇长老已身亡。特求再发能臣将,好待交春挡战场。今为海冰船冻住,暂停兵马与刀枪。登州首将权防守,一待春时事复扬。伏乞圣明译此本,以观缓急决朝纲。尚书奏罢呈边报,天子心惊览本章。看罢山东求救本,一敲御案变容颜。
啊唷,猖撅的朝鲜啊,你意欲占夺元朝么?
几番交战不成功,围困登州这等凶。一统江山遭压制,只因元国少英雄。刀兵不走烽烟乱,朕看那,文武官员怎享荣?天子殿中忧更怒,郦尚书,伏阶顿首奏天容。臣思天国繁华地,必有遗苗未遇雄。或是弹冠虚望举,颇多负志不能荣。当今若挂招贤榜,各省英才仰九重。有罪之人俱赦宥,倒多应,烟尘埋没有英雄。九流三教都休论,只要取,才智兼全拜总戎。天下奇才俱毕集,岂无良将去征东!止题名望张文远,变色旌旗郭令公。一统乾坤天授命,必收勇士干军功。伏祈陛下开皇榜,以便那,抱负英雄尽赤忠。不知圣上垂准否,这一来,贤门大进事何穷。尚书奏罢连稽首,元帝主,喜色微微动御容。
话说成宗天子一闻郦司马之言,欣喜道:依卿所奏,就此挂榜招贤便了。但是据卿所言,宽赦有罪之人,以取遗才备用。惟恐伊等不知开赦之恩,仍蹈负恩之罪,那时如之奈何?况且皇甫少华现为逃犯,他若擅得兵权,与父同投外国,岂不是放虎归山的大害?贤卿以为何如?
兵部尚书心自惊,凄然颜色奏明君。臣思皇甫门中事,反国投降未必真。伊本先皇朝内臣,又蒙陛下命东征。生为世代功臣将,岂作偏邦小国人。一定被擒遭陷害,决非反国做降臣。军中诈语难凭信,这是非,抚院多疑枉奏君。叛逆重情应正法,少华逃犯亦知恩。彼如依募为征将,岂不愿,洗白千秋丑恶名?或报父仇兼敌忾,他必会,忘生舍死定边尘。如其有件疏虞事,罪坐微臣保奏人。司马奏完心惨切,成宗微笑便依听。
话说元天子准奏,立时挂榜于正阳门外。上云:告示各省,如有破敌之策,冠军之能,不论九流三教及有罪革削之人,亦皆赦免。都赴兵部尚书郦君玉衙门验看。准于三月十五日取齐,看得智勇兼全之士,取名呈奏。再到教军场比演武艺,钦定状元榜眼探花,余者悉做随征将士,以敷国家之用。特此颁示天下。朝廷皇榜一出,郦司马立刻行文各省,招取天下的英才。
朝廷挂榜募英贤,兵部行文各省城。搜索奇才为国士,广招勇将定边关。部文一发星飞去,只等明春会大贤。司马相同梁小姐,惟祈皇甫到都中。若非招得英雄至,怎便升腾骨肉全?且说当朝刘国丈,闻听此举亦欣然。免教坐视兵刀乱,天子并无问罪端。既是招贤为战将,居官无事也心安。其时窦氏含香女,九月初三产一男。名唤归郎为小字,以图其父得重旋。姜姬早已重婚娠,只因她,水性杨花苦守难。国丈得孙聊作喜,修书一纸报云南。再云太郡家中住,姑嫂无聊但叙谈。或对装炉添宝篆,或凭卧榻看闲编。稍稍有点娱心处,京内凶音早又传。太郡拆书观仔细,无非是,宫中皇后又归天。夫人此吓非同小,止不住,唤女呼儿哭一番。继女雪贞闻此事,归宁府内劝慈颜。夫人只为凋零极,也把亲生一样看。愁苦交加真可叹,形容憔悴鬓将斑。因思前次书中说,窦氏怀娠志甚坚。月份算来该要产,不知到底女和男。家门命运遭如此,望个儿孙谅也难。太郡夫人心痛苦,忧愁得,数茎白发上双环。仲冬十七京书到,为报含香产一男。两个年头无笑脸,这时间,方才喜色上眉尖。
咳,如此看来,我刘氏门中还有运转时来的日子。
窦氏生子可无忧,奎璧孩儿骨血留。但愿上天加保佑,是吾家,灾消难满福临头。夫人便写回书信,谁知道,老眼昏花不自由。梅氏雪贞权代笔,香闺字迹甚风流。内中不说私逃事,只恐刘侯怒更羞。一纸回书京内去,自从国丈府中提。几方事件难细表,提一提,黄鹤山中黄鹤楼。
话说皇甫少华、熊友鹤二人,在山中随着黄鹤散仙学艺,已近两年。习得奇门遁甲,皆能化剑飞刀,武艺精通。习演的红缨画戟,今被仙师复加指点,竟可以勇战三日三夜,一毫门路不乱。这日是腊月十六早晨,只为仙家出去未回,小英雄提着长华临别赠他的宝剑,到后山磨洗。熊友鹤却在楼中坐待师回。
少华于内拔龙泉,绕路而行到后山。坐在松林岩石上,抬头一看转变颜。行云朵朵峰显远,落水潇潇影自寒。狐兔成群来复去,宾鸿作阵断犹连。荒凉景况堪悲楚,动感了,久抱凌云美少年。
啊唷天啊!俺皇甫少华已是十七之躯了,一事未能成就。
父在朝鲜信不通,母亲胞姊复何方?天涯骨肉何时会,异地娘儿甚日逢?孟丽君和刘燕玉,这时候,各应已在别家中。宫袍虽夺终何用,画扇相贻总是空。死活不知焉有节,岂能无辱我英雄。一生事业深堪叹,我只愿,剪灭朝鲜就遂胸。在此勾留将二载,何日里,灾消难满杀奸雄?少华说到伤心处,痛泪双抛愁万重。搅上清泉磨宝剑,翻来覆去起刚锋。一泓秋水英风壮,二尺寒光冷气冲。磨过几回插玉鞘,端详不觉怒冲空。骂声贼子刘奎璧,恨不得,取你头来试剑锋。切齿一声朝下斩,林间大石两分崩。石沙乱溅飞尘土,怨气难消怒气冲。正在对天长叹气,后山来了结盟兄。叫声贤弟仙师转,说道是,当面同言示曲衷。皇甫少华忙立起,相随熊浩出林中。
却说少华与熊浩同至楼中,仙师道:今日唤二人当面,为的是难满灾消,不必在山潜避。
二年学艺已皆高,俱足长征挂战袍。今值朝鲜难杀退,君皇挂榜募英豪。正当干立功名去,速去扬眉定圣朝。
皇甫贤徒啊,
尔若身荣作主兵,得宽仁处且宽仁。朝鲜若有求诚意,不可加兵造罪深。杀罚重时天震怒,功名富贵少安宁。必须见事留仁义,以体天公好善心。须尔不忘真面目,到后来,急流勇退好归神。朝鲜神武军师者,他却是,我友鸾山道士生。昨日奕棋相会面,他言拜托令徒们。后来如若擒拿住,万勿因仇问他刑。彼已题名仙册上,若还擅杀逆天心。锦囊一个亲书字,付彼观明悟性灵。他若执迷还不悔,那时处斩任施行。锦囊将付贤徒手,你须当,紧把此言记在心。这是三件无价宝,冲锋上阵取番人。飞锤一柄神通大,百步之中可打军。如遇番人飞采石,此锤一打破旁门。缠身锦索平空掷,任凭你,僧道妖仙总就擒。此即名为平火镜,大风大浪不能惊。三件宝物为相赠,少不得,兵下朝鲜件件轻。两年师徒缘分尽,从今不复再相亲。仙师言讫长吁气,少英雄,跪倒尘埃喜又惊。
啊唷,仙师的弟子难满灾消!
弟兄同志访仙山,感荷仙师法术传。今日拜辞难复见,此恩此德怎生全。虽然欲灭朝鲜国,愚弟子,焉敢加兵逆上天。既有锦囊为往事,定当交战不相残。感师传授诸般法,今日里,一旦分抛意怎安。但得功成名遂日,必然塑像供金装。少华言讫容惨淡,接剑含悲别上仙。当此又呼熊友鹤,难得你,心诚意实访仙山。两年学艺今俱晓,好去称雄定远边。付尔两桩奇异宝,斩蛟利剑化龙鞭。只须念动真言咒,杀将诛军不费难。然则苍生宜痛惜,切休任性负神天。功成名遂荣华日,保得你,世世簪缨出后贤。友鹤倒身忙下拜,英雄垂泪别神仙。弟兄结束诸般宝,绕座依依色惨然。黄鹤散仙微笑道,两贤徒,不须留恋快离山。道家没有挂牵意,从此后,四海之游乐自然。少华熊浩齐辞别,竟下高楼要出山。忽听一声仙鹤唳,白云飞上九重天。回头再望楼窗里,不见了,两载传真教法师。二位英雄齐洒泪,步行一直上高山。毒蛇猛虎无踪迹,乱树重云似往年。步履相同寻旧路,一朝学艺得真传。
话说皇甫少华与熊浩下山,一直竟寻旧路。依然是黄昏借宿,天晓起行,前后五六天,已到出城的近处。只见那风吹告示,朱笔糊涂,雨打图形,丹青惨淡。本料事情已冷,不甚追拿了。便放心出城,同来家内。
二位英豪取路行,放心竟出武昌城。平江豪杰心忧虑,只恐家中有变更。娘子怀孕应已产,婴儿男女未分明。愿天保佑家完叙,免得我,自失安邦定国心。熊浩暗思长叹气,少华心内亦担惊。眉将展处重展难,步欲行时却伯行。日色欲斜方下午,前边望见自家门。寥寥落落双门掩,冷冷清清一巷深。看到其间心惨切,小孟尝,双环轻叩叫开门。
嗯!张勤何在?速速开门,放我进来!
里面门公在睡中,消闲无事入南柯。家懂却值闲顽耍,闻听敲门外面呼。便与吕忠同出外,抽栓开放问如何。
却说这日却值徐员外暂时回去,只有胡氏安人在家。当下众人只道是徐仰善回来,及至开门看见了,一个个又惊又喜。
吕忠惊喜细观瞧,惨凄凄,看得分明抱住腰。悲唤一声吾小主,止不住,泪如雨下哭号陶。两年不见今朝会,仙家的,法术神通教可成?音信无闻人又远,老奴才,千金重担好难挑。何期今日逢公子,免了担惊免了焦。老仆吕忠言到此,少华痛泪也双垂。
阿唷吕忠呀!两年重逢,不须悲恸了。
我已逢仙在武昌,学成妙术转平江。离而复会应欢喜,况且是,吉庆门中不可伤。老仆复参熊友鹤,贤豪悲喜就扶将。一班僮仆迎家主,扑地欢天喜气扬。睡里张勤跑出外,乱呼道,失迎家主罪难当。英雄洒泪慌忙问,二年来,奶奶家中身可康?童仆闻言颜色变,哭啼啼,从头至尾诉端详。言完死了熊娘子,霎时间,哭倒平江小孟尝。
啊唷,果然如此么?主母的棺木何存?
一班僮仆泪涟涟,围绕尊前启口云。只为待爷观一面,尚然停在二层间。英雄听罢无言语,放步如飞进里边。颜色凄然心大乱,掖袍急步泪如泉。少华公子心惊骇,长叹相同到后边。什物俱皆交老仆,齐齐来至二层间。魂已失,意如煎,小孟尝,脚踢堂门进里观。但见那,一启门扉冷气冲,灵帏寂寂动寒风。按头白蜡双枝烛,棺后银灯一点红。看见之时心惨痛,熊友鹤,倒身双膝跪居中。少华随后忙行礼,拜罢抬身脚似崩。熊浩起身掀孝幔,扶棺大哭恨千声。
啊唷贤妻呀!
痛尔生前是大贤,勤家立业敬夫男。端容无饰惟安分,守把持身不乱言。只为拙夫全友义,顿教贤妇隔重泉。归家只望还相会,今日里,不见人来只见棺。
啊唷贤妻呀,你的丈夫熊友鹤到了!
不能在家送归西,数载夫妻永别离。灵桌一方虚供物,孝帏两幅枉遮伊。今朝隔绝难逢面,恨不得,立劈灵棺见我妻。熊浩拍棺垂下泪,号陶痛哭放悲啼。少华公子心如裂,拍案悲呼泪满衣。
啊唷贤嫂呀!
荷承看待礼无轻,衣食周全有大恩。只道还能重见面,岂期不复诉离情。何缘淑援灾偏至,底事贤人寿不增。一旦身亡长逝去,少华愚叔怎酬恩。盟兄伉俪成悲叹,这是我,分拆夫妻抱歉深。堂内正然悲哭处,早来胡氏老安人。
却说熊诰回家,痛哭妻子。早有家僮报将进去,胡氏安人又惊又喜,忙令乳母抱着周岁半的怀郎,自己掩了一方手帕,哭到孝堂内来。高叫道:女婿啊,尔回来了么?可看看妻子的棺木。
熊浩含悲出幔行,泪如雨下揖深深。叫声岳母吾归也,熊友鹤,深晓无情负细君。但说死生天注定,谁知善恶世难凭。今朝惟见停棺木,就便是,铁石人观也泪淋。友鹤言完声哽咽,安人痛泣亦伤心。少华也在堂前见,礼罢重呼乳母临。抱过怀郎深作揖,老安人,含悲指点唤严亲。英雄一见悲加喜,问了问,两字怀郎是小名。暗叫贤妻何若此,我看你,产中得病为思君。拙夫不是多情子,又何须,一念相思性命倾。若然留得残身在,今日夫妻又共亲。可叹娇痴无远见,竟将幽恨作儿名。英雄想到伤心处,哽咽悲啼泪似倾。接过怀郎存膝上,大家同坐孝堂中。安人细说临盆日,这孩儿,却于四月甘三生。可怜小女临危语,贤婿还当莫负心。胡氏说明详细事,英雄痛泣对亡灵。少华称赞怀郎貌,真正是,虎豹佳儿出将门。熊浩长吁垂痛泪,得留骨肉靠神明。回呼厨下排看馔,以便消停备祭灵。胡氏安人忙料理,孝堂铺设乱纷纷。弟兄当下更衣服,白布斜裹作孝巾。宝物诸般收拾好,孝堂之内莫亡灵。一番哭祭俱完毕,看馔移来晚膳呈。员外已回闻喜信,大家相见诉衷情。三人同在堂中坐,美酒双壶只自斟。老仆吕忠门外立,掀帘相对说新闻。熊爷公子回家内,在途中,可晓朝廷出榜文?只为外邦难杀退,当今挂榜正阳门。九流三教皆容纳,就是那,有罪之人也赦轻。如有才能兼智勇,俱投兵部大堂门。准于明岁交三月,十五之期会集京。司马衙中亲验看,若还可取便功名。教军场内分高下,万岁亲身御驾临。钦定状元三鼎甲,其余将士即随征。朝廷挂榜招贤士,兵部行文各省城。近地之人俱要去,一个个,制盔贯甲备长行。熊爷公子皆知武,何不去,干取功名显显能?皇甫少华惊又喜,叫一声,仙师之语果然真。既然天子招贤士,倒不如,我与恩兄上帝京。取得一官和半职,也不辜负丈夫身。英雄见说长吁气,两泪双抛启口云。虽说圣朝兴武勇,无奈我,少年丧偶已灰心。妻灵未葬我先出,泉下幽魂怎得宁?贤弟英雄当际遇,如今速速赴京城。状元必是贤弟得,你的那,心事诸般又可成。从此平江为隐士,愚兄不去干功名。英雄言讫垂双泪,壮志已空不得伸。仰善徐公忙解劝,连呼贤婿莫灰心。尔因事业难成就,故此山中去访真。今为妻亡重改悔,算来不是丈夫行。尔如挣得官和职,她受阴封也喜欢。奉劝郎君休若此,可同盟弟一齐行。少华公子言称是,兄长须听长者云。取得金花封嫂嫂,岂非胜似守亡灵。徐公再四殷勤劝,熊浩方才应一声。晚膳过时茶献罢,身子劳乏要安神。少华仍在书房歇,老仆相陪诉旧情,说及吹台山下事,芝田公子大心惊。暗中顿足双眉皱,母姊如何在绿林?草寇行凶难守节,岂不把,吾家名望一齐倾?到京若得身荣显,我必要,直抵吹台救母亲。再者若然从路过,入山也可探虚真。青春胞姊堪忧虑,未必能,脱过山中草寇门。皇甫芝田心不悦,恨无飞翅到山林。一双主仆同房歇,诉尽长情与短情。熊浩一心思恩爱,却移床帐伴亡灵。对帏痛哭心如醉,乏倦和衣倒在衾。欲令幽魂来诉告,吹残绛烛黑沉沉。灵帏寂寞原无影,桌椅挪移似有声。不觉昏昏魂入梦,阴风送到女钗裙。揭帏哽咽悲声吐,扶榻凄凉泪痛淋。一句言词俱不讲,惟说道,吾夫速去干功名。英雄惊醒南柯梦,坐对灵帏叫一声。
啊唷妻呀!尔既然欲我成名,拙夫敢不立志。
皇都若得就为官,奏凯班师我即还。紫诰一封相赠尔,也不枉,贤妻早丧在黄泉。英雄言讫心方决,正备长行夺状元。一夜稍眠天已晓,熊君梳洗出门中。纷纷拜望亲和友,次日天明方得闲。
第二十二回 义昆季英雄应募
诗曰:学成妙术转平江,兄弟偕行应募双。公而忘家思报国,英雄智勇足安邦。
话说熊友鹤到家,择日就将徐氏出殡,停于祖坟的厢堂之内,以待荣归安葬。然后治好头盔战甲鞍马干戈,与少华共成两副。只待新春初四日,便要起身。吕忠私问主人道:公人啊,这一番上路,是老奴必要随去的了,免得在此,又受徐太太的憎嫌。公子道:这个自然,何须尔说。
吕忠欢喜备行囊,且表英雄小孟尝。制就一根长画戟,打成两杆紫金枪。只因要代妻儿孝,金甲银盔自己装。整备完时包裹好,新年己到颂椒觞。千门炮竹催残腊,万户桃符镇远乡。转眼已成初二日,行装备好送衣箱。上坟祭祖多完毕,徐员外,夫妇共同饯别觞。熊浩就将家事托,说些别绪与离肠。却临初四行期定,两弟兄,发马长行出故乡。
话说熊友鹤皇甫少华共带三个家人,吕忠也在其内,正月初四日黎明起身。熊浩看了怀郎幼子,免不得见儿牵情,落下数行眼泪。叮嘱了乳母小心看管,然后一起上马长行。
皇都挂榜纳英才,熊浩芝田上马来。壮志堂堂行色远,英风凛凛战谋谐。千重杀气英雄至,两骑红尘俊杰来。春雪花飞人面冷,早梅初放马踪开。迢迢一直趋京省,愿只愿,夺得黄金宝印来。熊浩原思穿别径,少华必要过吹台。大家各带防身宝,整各强人暗里埋。夜宿晓行非一日,新春十九进吹台。少华熊浩齐停马,袖拂丝鞭把首抬。但见那,吹台山势万层高,营寨重重耸碧霄。云树暗遮盘道远,寨门高启义旗飘。烽烟乱掩迷纱帐,晓日孤悬映宝刀。华岳雄端争几伴,泰山大势或分毫。果然好座吹台岭,怪不得,千里传名出俊豪。皇甫少华悲但久,慌忙欠体在鞍鞒。
啊唷贤兄啊!
母姊遭擒在此山,弟当前去斗龙潭。若然母姊皆无辱,万事干休我即还。如有一些差失处,少华立刻破高山。末呈武艺临京省,先立军功报圣贤。伏乞贤兄权驻马,探知实信即时还。少华言讫相辞别,熊浩应承不便拦。贤弟啊,即然你欲探军情,我保行车暂且停。如有一差和二误,愚兄助力破强人。少华公子忙声诺,一磕雕鞍放马行。但见他,堂堂头上赤盔缨,画朝斜提把马催。甲叶遥光迎晓日,征蹄踏地起飞灰。乱砖声响驹初过,寒气侵人云尚堆。纵雕鞍,柳叶高分凝碧水。抬玉面,樱桃半绽跳春蕾。
嗯!吹台山守讯的喽罗,快报尔家寨主得知:俺湖广岳州府平江县人,姓皇名甫表字少华,久慕名公的美名,今日特来求见。
喽罗一见把名通,答应如飞走寨中。却值寨尊韦勇达,这天并未会英雄。正在皇甫千金处,后帐围炉举玉钟。已晓圣朝开榜事,大家意欲返京中。奈因惧怕刘侯害,一则为,皇甫亲人尚未逢。小姐长华心不悦,千愁万虑压眉峰。纷纷洒泪呼贤弟,你如何,雁杳鱼沉少定踪。几处招兵全未至,又当挂榜募英雄。皇恩浩荡垂怜念,因此上,有罪之人亦恕容。如若这番还不出,再休想,报仇雪恨下山东。夫人亦是心烦恼,珠泪双垂恨满胸。懊悔当初差主意,原不该,着他主仆避灾凶。若然遇得同拿住,今日里,骨肉皆在山寨中。至此不知生与死,令人牵挂怎宽胸。正然举盏悲叹处,只见那,喜蛛垂丝挂半空。飘去飘来三四转,落在了,长华小姐酒杯中。千金玉甲忙挑起,粉腮边,不觉微微动笑容。
啊唷奇了,正然念及同胞,便见喜蛛垂挂。莫不是团圆有望,骨肉能逢?
正在言时动令旗,喽罗帐外报军机。细言求见通名事,皇甫千金便有疑。柳叶微舒聊来喜,樱桃半启口称奇。叫声寨主须盘问,详察来人是也非。皇甫少华名头露,似这等,分名拆姓好跷蹊。若还果是同胞弟,此一番,骨肉相逢乐有余。寨主开言连忙语,喜孜孜,升堂下令不迟疑。
却说韦寨主立刻升堂出令,诸将士不须参见,只招皇甫少华进来。
一声令出叫相邀,两下齐来答应高。步进英雄是少华,寨主座上细观瞧。佳品格,美丰标,龙凤音容第一豪。寨主端详心暗赞,此人容貌果然高。看来真是功勋后,今日里,特到山中探事苗。若是假称皇甫者,怎教我,长华贤妹认同胞。英雄寨主惊且喜,出外开言欠欠腰。
啊呀来者英雄,就是少华皇甫么?不知下顾敝山,有何见教?
豪士抬头向上观,深惊草莽出英贤。身存山里原非贵,藐视朝廷竟自全。如此丰姿韦寨主,自然名气四方传。入厅只得深深揖,独立红罗幔外言。在下平江皇甫姓,慕名一拜进高山。得瞻金面三生幸,更欲追求一事苗。昔日督台皇甫眷,曾闻被劫在寨中。夫人小姐如俱在,望大王,虎座开恩赐一参。皇甫少华言到此,英雄寨主面堆欢。离座上,出门前,拱手含欢启口言。
啊唷妙呀,万千之喜!如此说来,你就是少华贤弟了。
山内无非将士们,相逢何不道真名。我虽独霸为草寇,要做扶危济困人。劫取囚车非不善,现今奉养在山中。早和小姐盟兄妹,已拜夫人作母亲。正在忧愁君不至,谁知天赐果然临。休怠慢,勿停留,快快同行进寨门。母姊渴思劳梦寐,早逢一刻慰离情。少华公子心惊喜,施礼深深谢寨尊。
啊唷,果然如此么?谢大王救援之恩。既已拜认家慈,与大王即为兄弟了。
盟兄熊浩共登途,此时驻马山前待,伏气相邀感佩多。寨主慌忙传下令,快些相请上山坡。今朝耽搁明朝走,运下行装卸下鞍。说着便称贤弟请,至亲见面喜如何。少华公子心凄切,随着了,女扮男装韦勇娥。穿过锦幔临后院,韦寨主,一边引导一边呼。
啊唷母亲贤妹啊,万千之喜!少华贤弟来了,快快前来相见!
夫人小姐正嗟呀,恍惚闻言欢喜加。立起身来见一眼,抬头一看泪如麻。前边寨主韦君走,后面英雄正少华。尹氏呼儿朝外接,长华唤弟上前拉。千行痛泪真堪叹,一片悲声实可嗟。皇甫少华忙拂袖,泪垂如雨跪青纱。
啊唷母亲啊,今日相逢莫非是梦?
一旦风波忽惨凄,亲人骨肉各分离。穷途主仆还堪走,异地孩儿无所依。许久何曾知信息,近来方晓劫囚车。今朝得拜慈颜下,不肖孩儿喜欲狂。啊呀母亲贤姊呀,十五分离十八逢,悠悠三载意何穷。感承寨主韦君救,今日里,骨肉团圆山寨中。多少事端言不尽,亲人见面且宽胸。少华言讫嚎啕哭,尹氏夫人泪满容。家门不幸受飞灾,母子分抛实可哀。正虑娇儿何日至,果然爱子到山来。逃生之后如何样?今日里,骨肉相逢诉诉怀。皇甫夫人悲更喜,长华小姐泪盈腮。娘儿姊弟相扶痛,一片悲声入耳中。寨主韦君垂痛泪,暗伤心,不能遇父诉离情。在旁相劝方才住,小英雄,正正衣袍立起来。
话说皇甫少华拭泪而起,先拜了母亲。然后走到寨主面前,便欠身问道:不知恩兄何方人氏,如此一表丈夫,怎便置身于草莽中?尹良贞诉道:他非出身浮薄,乃云南卫振宗总兵的公子。因遭陷害,故而落在吹台,改名韦勇达,招兵买马,也要救父征东的。少华见是同遭颠危的,心内更加爱敬。遂拜谢了救母之恩,然后便与长华相见。这一番悲欢离合的情形,不能尽述。遂一齐坐下,各诉别后之情。尹氏夫人已知鲍芸仙忠心救主,熊友鹤仗义留宾,更及学艺下山,进京赴选等事。皇甫少华也晓得了钦差奉旨抄家,草寇出山劫车等项。各自吁嗟感叹,佩德知恩。
正然相叙别离情,报说熊爷请进厅。寨主韦君忙移步,少爷公子亦抬身。夫人小姐同随后,要谢疏财仗义君。熊浩上山初睹面,少华指点见诸人。良贞不等英雄拜,敛鸾袖,一转身躯跪在尘。
啊唷恩人呀!
荷蒙救拔少华儿,又结同盟义气长。异姓弟兄能患难,神仙法术故传扬。小儿性命皆君救,我只愿,世世衔环结草偿。熊浩一观双膝跪,连呼伯母我难当。常言四海皆兄弟,萍水相逢又日长。伯母今朝何出此,反教小侄意疏惶。况兼分有尊卑礼,熊友鹤,终身抱愧不能忘。英豪言讫容颜变,皇甫芝田急请娘。儿共恩兄无彼此,不须拜谢这情肠。夫人立起千金见,兄妹相称在一堂。寨主韦君都见过,立时摆酒度风光。大王请出堂兄弟,相会了,皇甫芝田小孟尝。自古英雄怜俊杰,讲兵论武各称强。霎时摆上华筵席,共贺团圆进一觞。皇甫亲丁同坐位,韦寨主,相陪堂弟与熊郎。席分两桌多丰盛,列鼎陈盘锦幔张。色色珍馐皆可口,般般异味尽充肠。鸡鱼鸭肉堆高献,金盏银台次第行。时值人员斟美酒,一厅灯烛亮堂堂。座中说起刘奎璧,皇甫芝田恨满胸。但愿救得严父转,冤仇必报志方扬。英雄寨主闻其语,不觉惊呼我竟忘。贤弟呀,奎璧如今现在山,年来囚禁马房间。若然要见刘侯子,即刻传来观一观。公子闻言惊又喜,慌忙连问为何缘?长华就说从前事,一纸为凭好报冤。小姐恐伤胞弟意,投池一节不明言。少华叫带刘奎璧,寨主如飞把令传。厅外喽罗称得令,齐齐吆喝下层巅。须臾铁链珊珊响,带到遭擒国舅来。乱发蓬松披满面,破衣零落双肩。战靴登足犹描彩,长带扎腰已失环。杀气英风无半点,悲容惨色甚堪怜。丹墀呆立羞抬首,疑是开刀命不全。皇甫少华筵上看,两痕惨色上眉边。
啊唷伤哉!这就是刘侯的世子么?何故弄得这般模样?
下边叩首听其声,猛地心中吃一惊。按定精神朝上看,悠悠顶上走真魂。殿中悲叹英雄客,正是芝田皇甫君。自愧从前多少事,今朝何面见仇人。看他尚有相怜意,故叫伤哉这一声。不若此时哀告他,或能死内再求生。这番出得吹台岭,刘奎璧,不做痴心妄想人。国舅想完心欠体,身摇铁链吐悲声。
啊唷,皇甫贤兄啊,你可见刘奎璧苦楚。
自从别自小春庭,君亦疑吾有异心。奎璧自思难强辨,吞声忍气不相争。督台老伯遭冤枉,我尚飞书达父亲。为托爹爹呈保本,以图相救免加刑。只因天子心偏执,下旨捉拿不放轻。我为征山身被获,又被令姊逼招成。可怜冤枉冤哉事,信笔书来只是真。囚禁马房残忍极,今日里,幸亏复遇旧知音。愿祈姑念通家好,释放回京感大恩。自古冤仇须要解,君家不可太疑心。吾若负屈含冤死,岂不是,世世深仇费解分。伏乞芝田兄自忖,通家世好莫忘情。少华听罢哀求语,不觉微微笑两声。
咳!刘君呀,尔也须想一想自己的行为。
尚书府内夺宫袍,有甚嗔痴不肯消。是日交情犹胜旧,少华肺腑敬贤豪。谁知相爱无多日,竟将吾,哄入花园放火烧。天幸早逃留性命,你如何,复为荐本在当朝?父亲世受皇恩重,这也是,分所应当没计较。但是不该相陷害,致得我,抄家拿解四方逃。从来万事由天定,何苦为仇气不消。用尽机谋无益处,?412
今日里,吾家骨肉又相交。咳,刘君呀,当年尔若念交情,哪得冤仇结到今。陷害父亲为反叛,少不得,吾家要做报仇人。父冤不雪非男子,这件事,要念情时难念情。君若用谋惟害我,少华得,依然厚待敬如宾。如今我父遭冤屈,若不伸冤是罪人。欲恳放归难允诺,暂时在此享安宁。英雄言讫长吁气,出位含欢叫寨尊。囚禁马房也太苦,可容一室置刘君。报仇自有终归日,似这等,碎折零磨不必行。我等无非循理人,这些小法是私心。望祈寨主垂怜念,做一个,慷慨英雄出美名。寨主欠身称领教,一声将令下高厅。从今不许加凌辱,干净房间好歇身。三顿莫分粗饮食,连宵须给旧铺陈。喽罗应令方才退,刘国舅,自愧当年害好人。皇甫少华呼带下,筵中见此转酸心。一般世代功勋后,今日里,他比吾家苦更深。言讫芝田心惨切,英雄双泪落衣衿。少华公子交情重,皇甫千金怒气生。暗道同胞无孝父,留情必在小春庭。若为燕玉牵连事,倒只怕,父母冤仇报不成。小姐含嗔微冷笑,金杯一放启朱唇。兄弟他比吾家苦,莫不是,国丈刘侯也被轻?父母仇深须得报,通家义薄有何云。他年若到报冤日,我将他,碎剐凌迟也是轻。小姐言完容带怒,少华公子应连声。多承指教当依命,少不得,报恨之时要绝倩。言讫厅前齐饮酒,喽罗带了被擒人。只因皇甫芝田说,饮食安眠从此宁。当下山中筵席散,尚交亥刻未敲更。
话说一堂宴散,熊友鹤便与韦勇彪对坐谈兵,皇甫少华就同夫人小姐同到后房叙话。韦寨主因思是女,不便共寝,遂退到外层寨闪。
半含酒意自思量,可羡芝田皇甫郎。山内英雄何止百,谁能相及貌无双。言谈慷慨真奇表,举止端严果出常。想我已登年二十,终身未托意堪伤。若和皇甫郎君配,才貌门风也算当。然则尚存刘郡主,多应她做正妻房。料奴缘薄难相配,且待亲回做主张。如若姻缘非我意,愿甘一世不更妆。寨主暗暗心悲叹,又合秋波卧玉床。一片苦心愁脉脉,百般正志恨茫茫。住谈寨主韦君事,且表娘儿诉曲肠。席散酒阑归后面,灯前同坐喜还伤。少华极赞韦君貌,如此丰姿也异常。况且出身非反叛,他尚欲,提兵救父到番邦。昔时何不应承了,与姊堪称鸾凤行!尹氏夫人闻此语,笑微微,挨身坐近诉端详。
咳,儿呀,尔只道真是男儿?
夫人细细说分明,皇甫芝田喜又惊。叹息连称奇女子,这般不愧将门生。千军独占真豪杰,大节无伤果俊英。若论深闺娇弱女,岂能违害与全身。试思射柳姻缘事,未必如今尚改更。总有才华难济急,近来景况不堪论。少华说到情苦处,忍不住,惨惨凄凄叹一声。尹氏夫人瞒不得,呼儿此事可知闻?英雄只道重婚配,急急忙忙问一声。儿在仙山将两载,外边之事不分明。孟家姻眷如何了?伏乞娘亲示一巡。尹氏未言心惨切,含悲缓缓细言明。少华公子闻其事,悲喜相交又带惊。
阿唷孟丽君,尔死得好苦!
夺袍佳偶本天缘,好事多磨起祸端。圣旨逼婚言暂允,仇家尽节命方捐。行为始信多才女,意气还成薄幸郎。我却死心怜孟氏,君能如此为芝田。千秋浩叹真堪哭,一片冰心实可怜。说得少华垂下泪,自相痛绝自相言。
啊唷芳卿呀!
与尔连婚竟未迟,巫山楚水隔千重。一朝守节投池死,不复还思见玉人。射柳姻缘都是假,夺袍佳偶总成空。卿能为我全名节,难道芝田志不同?吾效义夫君节妇,两人各自守清风。咳,孟氏千金啊!愧我当年志不坚,复信刘氏女红颜。若然燕玉难忘旧,此段姻亲只得全。就使不能成一世,少华也要守三年。今生未得为夫妇,后世还当结凤鸾。可恨奸雄刘国舅,蓄心竟为夺姻缘。有朝得胜回师转,吾好把,父恨妻仇一总捐。皇甫少华思到此,一腔悲忿不能言。泪沾襟袖斑斑湿,怒发雷霆凛凛严。切齿叫声刘贼子,欺人太甚好奸顽。若非你作图谋意,为什么,孟氏才名动圣颜。父恨妻仇深似海,少不得,法场正罪受刀刑。夫人座上忙相劝,这如今,人已身亡不用言。若据为娘心内想,倒有个,两全之美好姻缘。吹台寨主非男子,卫小姐,正与娇儿共少年。不若后来诸事定,现成佳偶可成全。况她曾救娘和子,尔还该,补报深思在后边。如若结为夫与妇,知思感德两事全。刘家燕玉仇人妹,知道他心是怎般。私订姻亲非正理,现为仇敌岂良缘?爹娘许配重婚嫁,岂能如,孟府千金做这番?儿不负她她负尔,莫将执性误青年。少华公子长吁气,慈母如何出此言?孟氏千金她守节,无非是,令儿闻此见心田。少华若是重婚娶,泉下幽魂怎肯甘?儿也知,不孝有三无后大,愿则愿,苦守贞性四五年。若说仇家刘郡主,已抛妄想不须言。后来我若将仇报,刘燕玉,一定心中也结冤。画扇香罗空赠答,无非戏耍一时间。卫家小姐当图报,论姻亲,且待班师慢慢言。皇甫少华言到此,英雄双泪落胸前。夫人点首连称是,守前妻,只用孤帏过半年。立个牌坊封诰命,这也就,算为报答孟婵娟。勇娥续娶须为正,燕玉私婚只当偏。卫府千金吾所爱,断不肯,令她许字别家间。长华小姐微微笑,此事从容且慢言。救得父亲归故里,贤弟的,姻亲不虑不成全。说完便取招成状,付与芝田公子看。皇甫少华连说好,一篇供状好伸冤。言完即刻相辞出,就共盟兄在外眠。
话说次日天明,韦寨主升堂相见,共少华等计议上京之策。少华沉吟道:据我愚见,万万不可同行。寨主的声势已远,军威已成,况且现拿刘国舅在山,四处访察必紧。察得寨主一出,定然暗取吹台矣。万一刘侯再作准备,诱得我们进京,将诸城一闭,旋拿起来,那时尔我又非真正的反叛,怎敢在天子的禁城撒野?止不得大家引领受刀,把谋反叛逆之罪,弄假成真。不但冤情难白,还要带累各省的应募英雄,当作了吹台的羽冀。这一来,玉石俱焚,委实进京不得。不若在山稍待,愚弟与友鹤兄入都,如得选中,竟是请旨招安,一直同下山东便了。不识可否?
寨主见说口称善,贤弟多应中状元。请旨招安真妙策,大家一并下朝鲜。山中豪杰俱称是,寨主重排饯别筵。亲拨二名精勇士,呼为李猛与丁宣。二人极有官家体,就着他,伏侍长行上路间。如若到京名已取,正宜奴仆助威严。诸般分派俱完毕,又送黄金百两全。皇甫少华深感谢,酒阑辞别下高山。夫人小姐齐相送,珍重声声别泪涟。拜托熊兄加照顾,叮咛公子用心田。少华友鹤同承命,泪洒征衣下了山。老仆吕忠辞主母,夫人相嘱不须云。韦君留恋双英杰,目送跨鞍始转山。扯倒义旗关了寨,吹台闲住候招安。不谈寨主韦君事,且表英雄同进京。出了吹台山下路,迢迢一直从征行。襟怀激烈原应壮,道路崎岖自不难。兄弟同心如手足,盟情契爱若金兰。只因挂榜招贤士,要到皇都夺状元。夜宿晓行非一日,仲春十二到都中。先差奴仆寻房屋,然后齐齐至寓前。检点行装诸事毕,忙忙用饭又安眠。次早兵部投名字,只等人齐始验观。寓所之中多大院,弟兄演武在其中。草坡跑马施金锏,花簇扳弓按玉弦。腹隐奇才犹未展,胸藏壮志已将翻。远方豪杰如俱至,就要同参兵部官。且说当朝司马位,奉君玉旨广招贤。部文发后多忙乱,日日衙门理事端。刚断分明真不俗,盛名远布果然强。诸方豪杰投名字,郦明堂,着意留神仔细观。看到了,湖广平江王少甫,喜孜孜,一番颜色上眉尖。
啊唷奇哉!这人的姓名,竟将皇甫少华四个字分拆而成的,却也有些缘故。
细思籍贯是荆襄,名字少华又姓王。可怪可奇还可喜,莫非真是那家郎。藏头露尾更名字,应募投文上帝邦。若果这般真万幸,愿则愿,小郎独立教军场。年轻司马心惊喜,只待临期细看详。前后又经三四日,纶音一道出朝中。
话说天子下旨,钦差通政司尚宜先、副都御史游载物,一同考试。此番挂榜招贤,不必照于常例,竟是郦兵部验看武艺完时,即日武场选取。策论考试已毕,再合同诸方士子在教军场比并高下,钦取智勇无敌者以为鼎甲。时著大司马作急办理。郦明堂接了圣旨,只等云南贵州等处人氏取齐,便要坐堂验看来历。已是三月上旬了,各省英雄俱皆齐集。郦明堂发下一道手谕:因恐鱼龙混杂,难辨高低,准于三月初五日先试本地人材,次后轮于各省。
尚书手谕下公堂,本地英雄知细详。初五之期同赴试,明盔亮甲比高低。三员官长当堂坐,挑选英雄作栋梁。虽有百名零四五,尽皆软弱欠刚强。手擎宝鼎难移步,箭射红心不中双。选就英雄三四十,其余散出转家乡。次朝就要传两广,只因为,司马心牵皇甫郎。少甫王君熊友鹤,一闻此信甚匆忙。收拾物件备军装,杀气腾腾贯上苍。上榻安眠无半晌,鸡声三叫动晨光。吕忠窗外来呼唤,二位英雄同下床。梳洗完时先用膳,顶盔亮甲扮成妆。诸般宝物随身带,各上龙驹要过堂。老仆吕忠留寓所,李猛丁宣随着行。已见大街人马动,英雄豪杰聚公堂。人人踊跃摇金甲,个个欢呼撤锦。也有熊君同榜客,停鞭举手叙离肠。亦多贫困英雄士,不得乘驹只步行。凛凛英风冲斗府,腾腾杀气贯天堂。一临兵部衙门内,脚踹花砖次第行。三位大人犹未至,齐齐分立玉墀旁。天光已晓红轿出,日影初升焕彩扬。远听悠悠吆喝近,一声传唤到公堂。
嗯!该员伺候着,通政司尚大人到了。
部员应话正衣冠,顿顿朝靴近上前。大轿一停出了轿,中门步进尚宜先。纱貂蟒服仪容正,清丽丰姿五绺须。一进正门观左右,说一声,荆襄胜地出英贤。两旁豪杰齐齐应,望大人,青目垂怜报圣恩。合部该员同接进,尚银台,手移交椅坐西边。又闻远远人吆喝,又到当朝一宰官。
嗯!左右闪开,副都御史游大人到了。
一声传语众齐应,察院游公下轿行。荡荡春风飞蟒袖,盈盈喜色动龙旌。乌须白面眉分彩,凛凛忠贞察院臣。座下官员皆拜揖,银台出位也相迎。御史入厅东首坐,公堂煞静四无声。消停又有人员报,大轿高抬入正门。
嗯!合部人员伺候,兵部大司马郦大人到了。
鱼轩歇处彩旗飘,执事分开宝盖招。步下尚书司马客,天生一表美丰标。乌纱帽上分金翅,红锦袍中束宝绦。粉底朝靴双踏足,羊肠玉带半垂腰。面如傅粉红还白,腮似含花嫩更娇。眉黛两湾分柳叶,朱唇一点现樱桃。鼻悬玉胆丰姿美,眼媚秋波品格高。年少风流超中表,才能敏捷冠群僚。论姿容,倾国倾城如女子。言志愿,治民治法是英豪。两墀豪杰偷观毕,意乱心惊魂也消。友鹤轻轻推少甫,低呼贤弟可看瞧。当朝兵部仪容美,男貌浑如女貌娇。我只说,贤弟丰姿应绝世,却谁知,尚书态度更为高。少华目视心惊骇,如此奇姿真少了。
啊唷怪哉!世上竟有这般美男子!
风流年少做高官,今到厅前考众贤。年纪与君相仿佛,便能显达在人先。他当少小居高位,我却低头过矮檐。可羡可夸还可敬,郦尚书,才能福禄并齐天。少华公子心称赞,只见那,年少尚书看两班。
啊唷妙呀,诸君就是湖广的英雄么?
一班豪杰应声同,特赴皇都帝省中。惟愿大人垂顾盼,一个个,尽心竭力去征东。少年司马连称好,拂袖升阶见二公。两位大人齐逊坐,钦差正考在居中。花名册上从头点,堂外官员按应同。
嗯!湖广黄州府黄冈县武举晏临战何在?有!
一声答应上阶来,凛凛英风赫赫材。盔甲鲜明人品好,深深三揖跪尘埃。堂上侍值人员唱,快献平生武艺来。武举晏君忙应诺,征袍一掖立当街。但见他,随身急取一条枪,舞动红续带日光。左转右旋风滚滚,上三下四舞茫茫。乌龙探爪光犹闪,白蟒翻身气更强。舞到紧时人不见,三家官长大称扬。啊唷妙呀,好一个,晏师韩再射箭来。豪杰住枪见了人,英风凛凛取雕弓。开弓乍满如圆月,放箭初飞似流星。百步穿杨犹未熟,当场二箭中红心。黄冈豪杰方将退,三大臣,朱笔勾圈取了名。武举师韩先退出,堂前人役又传呼。
嗯!岳州府平江县武举熊浩何在?有!
一声答应闪英贤,只见来人品格端。风翅头盔银抹额,龙鳞铠甲铁连环。素袍衬体花纹乱,宝带垂腰剑影寒。眉映春山长入鬓,目澄秋水秀如山。英风凛凛堪当选,壮气堂堂可定邦。促步上前三叩首,试官喝彩好英贤。一声免礼方才起,这英雄,手提双枪独逞先。但见他,掖衣卷袖转身躯,两杆金枪手内提。门路一开神力往,双枪起处玉龙飞。当今俊杰非虚假,盖世英雄果不虚。七十二门都舞到,三家官宰大称奇。
啊唷奇哉!若非挂榜招贤,怎见这般勇士?
平江豪杰动欢容,收住双枪又取弓。满扯弯弦生喜色,斜开羽箭起英风。红心两中一枝矢,熊友鹤,箭法原来尚未工。兵部尚书和二宰,亦加喝彩取英雄。手提朱笔题名字,熊浩躬身转立东。堂外指名重又点,一声呼唤应晴空。
嗯!同县王华何在?有!
花名册上点王华,郦尚书,更要留心细看他。只见英雄朝上走,全身披挂貌堪夸。金盔映日飘红焰,宝甲迎风映彩霞。两道翠痕分柳叶,双腮红处映桃花。眼如秋水生寒媚,口露朱樱隐碎牙。耿耿奇才称俊杰,堂堂美色占英华。手提画杆红缨戟,那一派,出世风流实可夸。司马看完王少甫,又惊又喜暗嗟讶。啊唷奇哉!可怪他,又是这般容貌了!当年射柳夺袍时,映姐曾经告我知。她道姑爷容貌美,因而为此系相思。今观湖广王华品,可算风流占一时。座上若然无我在,何人更有此郎姿?咳,不知他可是芝田否?若然果是风鸾眷,怎受儿夫三叩头?今日公堂难退避,旨来相见再温柔。尚书座上心疑惑,柳眉边,半带欢时半带愁。只见英才行大礼,躬身跪叩在阶头。尚书出位传呼免,小英雄,礼罢抬身不暂留。但见他,按按金盔凤翅摇。一横画戟逞英豪。银龙平起风声紧,白蟒初飞冷气临。枯树盘根来得猛,仙人唤影过时骁。始初时,寒霞滚滚迷征甲;次后来,瑞雪纷纷罩战袍。八十一门真妙法,两班俊杰喝声高。三家官长观呆了,只喜得,兵部尚书意更忻。
啊唷妙啊!这一定是钦点的状元了!
察院游公捋虎须,银台尚宰正朝衣。共夸勇士人间少,同赞贤才世上稀。如此英雄征外国,何愁天下不咸宁。王华收住红缨戟,拔箭抽弓更逞奇。豪杰半分金战甲,英雄斜踏彩征靴。冰弦一扯如明月,箭似流星顷刻飞。舌跳春雷连喝中,一弓三箭竟无虚。丹墀众杰齐称异,公位三君尽说奇。朱笔高抬标第一,郦尚书,芝眉双展笑微微。
啊唷妙吓,少甫王君,已将你取作第一名了。小心仔细,好在教场内夺一个钦赐的状元。
王华打躬应连声,施礼恭称谢大人。通政尚公游察院,一齐传谕再呼名。英雄退步归班立,笑倚长戈看众人。只为王华三中箭,余皆不敢呈精神。愁出面,怕出名,甲叶无声不动鳞。挨次唤来挨次看,标名只有廿三人。重重宝轿都抬起,回去了,挑选英才众大人。湖广群英齐散出,也多烦恼也多忻。王华友鹤同回马,喜孜孜,斜拂丝鞭转寓厅。老仆吕忠迎着问,已知公子点头名。弟兄更换衣装毕,只等临期献武功。且表尚书临相府,兰房密告女千金。素华小姐方心喜,细看王君貌怎生?司马便言何等品,梁小姐,又惊又喜又知真。当年楼上曾观见,正合尚书此刻云。容貌姓名都得像,王少甫,必然就是那郎君。明堂闻说心悲喜,将信将疑未必真。次日到衙重验看,广招豪杰作东征。前后几天考场毕,三主考,公同具本奏明君。
话说三主考,就以众英才的名姓策论一并恭呈御览。天子龙心大悦,传旨准于十九日驾往教军场中亲观比武。这一道旨下,京营元帅就打扫教场,以备迎接圣驾。转眼之间已是十九日了,元天子大摆銮仪,保驾的是文官梁相,武将刘侯及荐贤的郦司马,一直向教场中而来。
御驾离宫下教场,銮仪大摆出朝堂。金镇提炉香袅袅,彩云掌扇影行行。锦袍侍卫随天子,花帽将军保圣皇。五色明霞披宝盖,千层晓甲照金桥。军民户户双枝烛,百姓家家一股香。曲柄黄罗头上罩,肃骦御马坐君皇。双龙珠额中天翅;玉带黄袍两袖长。日表天容威凛凛,龙眉凤目貌堂堂。玉鞭一拂朝东指,说道是,朕愿英雄灭外方。梁相刘侯同接口,天威远布定殊方。朝廷驾过官街静,直至京营大教场。
话说元天子一到教场,立刻升帐,坐于演武厅中。左右刘侯、梁相及兵部尚书郦君玉等。在厅前,设一张宝案,放着一颗三军司命的黄金虎印。在厅下,竖一杆百尺高竿,挂着一个碗口大的金钱。正中间,又摆一个千斤重的古鼎,只等有一位盖世英雄举鼎。这一回,射钱中三箭无人敢敌者,就拜为武状元挂印征东。
整顿完时下旨来,辕门三面一齐开。诸方豪杰同声应,直进场中拜在埃。大众合声呼万岁,戎政司,红旗一闪叫分开。
嗯!各省的英雄听者,万岁爷有旨:分开四方而立,候锣声一住,即刻出马射钱举鼎,夺取状元。这个演武场中,只许各人赌胜,不可伤残。如违者,法场问斩。
戎政司官降圣旨,英雄个个各分班。四方立马旗门下,早听金锣响震天。元帝座中朝下看,诸方豪杰果威严。盔缨迭就千层浪,马上连成远近山。甲叶摇叶迷旧影,征蹄踏处起尘姻。有几个,遥观宝案思悬印;有几个,仰望长竿怕射钱。杀气腾腾迷宇宙,征云冉冉罩江山。果然天下英雄广,多亏了,兵部尚书善荐贤。元帝遍观龙意悦,忽听得,金锣已住发征鞍。
话说教场中金锣已住。早见正东方一朵红云就地飞来,但见那人怎生模样?
莲瓣铜盔凤翅招,连环甲锁大红袍。身骑杂色花边马,手挽云尖两刃刀。朗日浓眉威凛凛,圆腰厚背状雄骁。催驹直到高台下,带住丝缰道事苗。籍贯自称蒙古部,姓名初报董飞晓。报完立刻开弓箭,三射金钱竟枉劳。只见雕翎朝下坠,再擎古鼎也难摇。带回战马含羞走,又见西方一马跑。只见那,西方位上闪将军,一马冲来震地行。头上盔缨红映日,层层甲叶动鱼鳞。微须白面年还少,独骑双枪艺已精。跳下鞍来双膝跪,报一声,微臣福建马维城。台前戎政传呼起,这英雄,上马开弓就逞能。射中一枝虚面箭,手扳古鼎步难行。回马只得羞惭退,惊动了,改姓移名小俊英。少华一观双将退,壮怀激烈抖精神。手推友鹤呼兄长,何故藏才不动身?熊浩长呼回首道,愚兄无意取功名。手擎宝鼎吾还可,箭射金钱我不能。贤弟英雄神妙法,何不去,当台挂印作东征?王华欠体称焉敢,兄不行时弟怎行?熊浩再三推不过,道声有僭就抬身。但见他,双风银盔映日光,明珠迎额吐寒光。素袍衬体葵花现,细甲披肩柳叶长,宝剑纵横右肋下,神鞭倒挂在腰旁。面如美玉生光彩,眉似远峰入鬓长。耿耿英姿无敌将,堂堂壮志少年郎。身骑千里浮云马,手绰双条亚角铃。直赴高台通姓字,急抽羽箭逞刚强。弓开云外飞禽坠,箭发山中走兽亡。连射三枝仍两中,但听得,黄金钱上响叮当。英雄马上添春色,也多亏,演武厅前中了双。下马抛枪光勒袖,英雄举鼎下当场。只见他,分袍勒袖抖神威,古鼎高抬过了眉。如托婴儿差几许,款征靴,轻轻缓缓绕一回。四方豪杰惊呆了,戎政司,一展红旗喊似雷。
嗯!平江熊友鹤听者,万岁爷有旨:可惜射空一箭,不然就是状元了。快快上台候命,如无射中三枝的,尔不失鼎甲之位。
熊浩闻呼喜气高,放将宝鼎上鞍断。四蹄一纵登台立,顿首三呼拜赭袍。内侍传宣榜首立,锦旗之下立英豪。王华一见心中喜,可敬盟兄气力高。举鼎三回全不乏,真正是,平江县里一英豪。状元留下无人授,少不得,待我当先走一遭。
啊唷妙哉!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盖世英雄出绣旗,正西一片赤云飞。金盔叩顶擎双凤,一粒明珠映额低。细叶初披金战甲,团花巧绣锦正衣。腰中佩剑横秋水,鞍上飞锤走赤霓。风表龙姿真可敬,珠庭广额果堪奇。眉横远岫英风重,眼映寒波秀色明。白兔征驹身下坐,红缨战戟手中提。嵬嵬世代五侯体,凛凛封疆将帅躯。一拍雕鞍临切近,小英雄,台前顿首奏根基。
启吾皇陛下,臣湖广岳州平江县寒士王华表字少甫,蒙钦差大人取过第一名,今日台前演武。
英雄言讫跪台前,元帝成宗圣意欢。遂谓刘侯梁相国,三卿可见这英贤。此人可作征东帅,一定成功得凯旋。梁相刘侯齐起赞,元天子,立传少甫射金钱。明堂一见英雄出,喜孜孜,也愿王华夺状元。只见平江熊友鹤,倚枪端立面欢然。高呼少甫王贤弟,不可藏才让我先。神射从来君第一,快些展手在台前。尔如故意相推我,熊友鹤,断不今朝拔状元。台下王华称得罪,掖罗袍,彪身一纵上雕鞍。
话说王少甫跳上鞍鞒,暗思道:盟兄既有此言,俺皇甫少华少不得显一显平生的武艺。
这一当场夺了魁,九州四海美名垂。三军司命为元帅,吾也可,大破朝鲜救父回。得此方能完骨肉,为官始不愧须眉。盟兄既道休推逊,吾岂肯,反让诸方士子为。少甫王君心已决,勒征驹,教场独立逞神威。但见他,一荡红缨向后飘,将军马上逞英豪。飞鱼袋内提龙角,走兽壶中拔凤毛。满月开时弓已放,流星飞去箭初高。王华三中金钱眼,只喜得,戎政司官旗乱招。
啊唷唷,好英雄!公然三中金钱了!
少甫王君喜满胸,未曾举鼎伏称雄。红袍招展园征马,玉手双回拽宝弓。背立教场重射箭,只见那,弓如月影箭如龙。好英雄啊,红袍白马少年郎,反面开弓立教场。玉手推弦先着力,朱红投叩早称强。箭如日影嗖嗖过,弓似锯光满满张。凤羽起时风凛凛,金钱着处响当当。三枝利箭无虚发,小英雄,不等人言又逞强。但见他,飞身掷戟上前来,双踏征靴两手招。绣甲分披千片乱,征袍招展百花开。一旋古鼎呼声起,这英雄,力挽千斤绕将台。颜色端然全不怯,步行缓缓果奇哉。惟看喜气生眉上,不见红霞映面来。走遍三四仍放下,英雄进礼跪尘埃。
臣王华当场演武,正中三枝箭,反中三枝箭,举鼎绕台诸事已毕,时在阶前见驾。
成宗天子喜非凡,双展龙眉大赞扬。如此英雄谁可及,自然当拜状元郎。寡人不挂招贤榜,怎能得,无敌将军独擅场。可喜郦卿能荐举,真正是,治民治国一忠良。梁公惊喜深夸奖,国丈欣然亦赞扬。侍卫将军无不骇,喜坏了,少年司马郦明堂。夸更赞,喜还伤,手整乌纱自忖量。
嗯,好生奇怪!
皇甫芝田神射能。当年故此许良姻。世间豪杰原非少,反手开弓实未闻。只有芝田神妙法,昔时方做挂袍人。今观少甫施英勇,断断无疑是改名。可喜郎君来应募,当场独自逞精神。愿祈早做征东帅,好把那,千日沉冤一日明。司马心中多喜悦,戎政司,代传圣旨下高厅。
嗯!王华听者:尔再问一问四面的英雄,如若无人敢夺,就著尔挂印征东便了。
少甫王君喜气加,春色一段上桃花。彪躯伏在鞍鞒上,笑微微,拱手当胸问众人。
嗯!四海的英雄,九州的豪杰,俺王少甫射钱举鼎俱已中式,诸兄如有不服者,不妨过来一比武艺,夺取状元。
王华一语未曾完,震地銮铃闪将官。铜板头盔生杀气,鱼鳞甲叶染尘烟。征袍衬处花千朵,兵器摇时水一函。斜跨征驹临阵角,双提利刃到台前。圆眼明目威风壮,倒竖浓眉杀气严。年纪约来三十外,一声大吼震天庭。
嗯!王少甫住着。咱家广东平远县赫连汉到了,岂有不比武艺就做状元之理?吾心不服,特来与尔见个高低。
少甫王君随答应,状元未定可移更。既然要夺黄金印,请尊兄,就此开弓射射钱。平远英雄称使的,报名已毕扯弓弦。一连中了三枝箭,方托千斤要占先。举鼎绕台飞步走,三抛二接复三旋。台前戎政惊呆了,各省英雄喝彩连。少甫皇君心惊骇,击鞍大悦叫英贤。
啊唷,举得好鼎!放马过来,待我与你见个上下。
赫连豪杰喜非凡,上马提刀就逞强。高叫平江王少甫,休想再做状元郎。某家举鼎如顽耍,可知吾,绰号原称赛霸王。言讫推开身下马,双刀齐举响叮当。王华马上精神起,画戟高挑貌更扬。
啊唷妙呀,诸军士替俺助威,王华来也。
一横画戟逞英雄,滚滚寒光阵阵风。坐下征驹跑白兔,手中战戟起银龙。四围八面团团绕,赫连汉,招驾艰难渐渐松。高叫一声来不得,拖刀大败竟回东。皇甫勒马重相问,叫一声,四海之中诸弟兄。要夺状元须快夺,王少甫,不能久待在场中。一言未毕铃儿响,早见将军出阵东。
第二十三回 挂将印为中金钱
二十三、二十四原出处未分开,此处并入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四回 受真传能飞宝剑
诗曰:真传宝剑掷空飞,一道寒光去不违。阵上敌人惊破胆,果然神勇运元机。
话说王少甫杀退赫连汉,又战了十余位英雄。然后走出一个使飞刀的,也被王华用锦索缚住放去。再问三声,早己无人管应。台上元天子龙心大悦,忙问道:怎的王少甫也有神术么?竟会百步拿人。熊浩跪下奏道:臣与王华曾在黄鹤山两年学艺,至于奇门遁甲,也略知一二。此行征东深可剿灭朝鲜,以报陛下矣。元帝大悦。当下又选了一名赫英南,系蒙古部人氏。亦能中箭二枝,举鼎三转,遂排在鼎甲之内。其余众人也有能举不能射的,能射不能举的,这也不须细表。于是天子传命,召平江王少甫听封。
少年豪杰喜非常,独点高魁拜圣皇。口谢皇恩声款款,身摇剑佩响锵锵。九重天子龙心喜,叫一声,英勇无双年少郎。朕虑朝鲜难剿灭,多亏了,荐贤治国郦明堂。当朝挂榜招贤士,喜英雄,独占高标在教场。钦赐贤卿为任重,尔须当,尽心竭力保封光。
王华听者:朕封尔为钦赐第一甲第一名武状元,掌管兵马天下都招讨,即日点兵下朝鲜征战。如能奏凯还朝,自当再加陛赏。
少甫三呼谢圣恩,胸悬金印显精神。刘侯起执红袍袖,连赞英雄三两声。惭愧老夫年已迈,不能为国破边兵。愿祈早灭朝鲜国。老夫的,品职公侯让与君。招讨元戎称岂敢,不才晚辈怎叨尊。此行无望功名远,我但将,赤胆忠气报圣明。司马欣然连说是,愿年兄,但存一念感天恩。朝廷座上龙颜喜,又唤平江熊浩名。钦点英才为榜眼,先锋虎翼大将军。英雄再拜方才退,银印悬胸凛凛神。天子座中重降旨,赫英南,探花及弟共随征。外加龙跃将军职,鼎甲三名一体尊。余者悉皆同效力,班师之日再加恩。一声旨下人心悦,众英雄,齐拜高台谢圣恩。元帝成宗传起驾,绣銮一走众随行。王华率领诸英杰,跪送君皇入禁城。天子归宫官宰散,王元帅,弟兄并马一齐行。这一个,喜将宝带窥银印;那一个,笑挺金盔荡赤缨。壮志冲空威凛凛,英姿盖世貌精神。丁宣李猛同随后,耀武扬威一路行。到寓卸装同用膳,主人蔡姓贺殷勤。弟兄对酌三杯酒,王少甫,叹息连声抱歉深。兄有言词相让我,故而放胆逞微能。朝廷钦点都招讨,到后来,军礼端严要屈兄。何若适才君作先,弟兄听令正该应。王君言讫眉头皱,熊浩闻听笑两声。贤弟刚明何出此,我和你,世间客套不须云。军中大礼应该受,赏罚从来不论亲。何况其,贤弟身当多少事;尔若是,不为主帅令难行。皇甫既拜都招讨,正好方才救父亲。此事并非相让你,原是我,平生武艺不如君。从今谨慎随元帅,没有差迟莫怨轻。尔欲留情全友义,人云纵法欠公平。愿君千里传名望,以见英雄出将门。少甫欠身称受教,恩兄明训谨依听。此时膳罢余无事,王元帅,念及吹台山上情。若不招安同出战,耽误了,勇娥姐姐救严亲。不如今日先修本,好待明朝奏圣君。若得九重依允奏,大家并力破边兵。军功一立严亲转,忠孝双全也有名。少甫皇君心自想,正思写本又沉吟。啊呀且住,上本陈情未必全,朝中现在有权奸。不惟急切难批发,还怕刘侯暗进言。他若君前相拦阻,吹台岂可再招安?不如面奏当今主,务恳朝廷降旨宣。少甫王君存主意,立传老仆吕忠言。明朝五鼓黎明候,要向金门奏事缘。一觉醒时须早起,用完饭食去朝天。吕忠阶下连声应,主仆齐齐收拾眠。半夜时光容易过,早闻鸡唱在邻园。王华冠带趋金阙,舞蹈扬尘在圣前。天子一观心甚喜,问声今日奏何端?征东元帅三稽首,俯伏金銮殿上言。陛下啊,小臣初进愧无能,惟在东征尽此心。虑及吹台山下事,试筹一策达天廷。臣同熊浩来应募,路过温州遇贼兵。臣欲暗窥山内势,于中取事破强人。因而不展平生艺,束手低头佯被擒。却入山中详细底,却原来,为头草寇亦良人。总兵卫焕亲生子,改姓称韦勇达名。只为抄家无倚靠,出逃山野做强人。长华母女同居住,未有图王定霸心。兵马虽招三四万,意中本欲下边庭。他云破得朝鲜国,救父回来诉屈情。恐犯关津伤守将,故而不敢出兵行。天兵屡次加征剿,无奈交锋非本心。今遇招贤如此便,韦勇达,托臣转奏圣明君。皇恩若肯开勇达,情愿投降助大兵。得胜班师朝帝阙,一齐请罪谢明君。臣思此事非虚妄,伏望吾皇体下臣。现在朝鲜犹未定,岂堪草寇复纵横。天恩旨招安毕,内既调和外亦平。果真投降言不假,自然竭力尽辛勤。彼如伏起图谋意,军任施行尚有臣。不识龙心垂准否,恭听旨下即尊行。王华奏罢伏金銮,帝主闻言不肯宽。
啊呀王招讨,此事不能准奏!
吹台草寇势滔天,他把皇朝当等闲。连败吾兵难悉数,现擒国舅在山间。无名不聚还堪恕,却原来,竟是降臣卫焕男。根本全忘真可恨,爷儿同叛实堪惭。总然我国无良将,也不用,草寇相帮定远边。当若班师回朝日,两功并立出征山。招安一事休提起,朕不轻将国法宽。天子言完颜色变,王华再拜伏庭前。陛下啊,恕臣冒渎乞宽容,如若招安必立功。况复僧君和国舅,俱皆善待在山中。出于无奈方交战,岂有个,臣子忘恩惩不忠?皇甫长华神妙术,他却受,九天玄女得真功。彼如同下朝鲜国,管保升平旦夕中。用武之时言不得,还当招取共征东。君皇见奏沉吟久,一皱龙眉变圣容。
嗯!王华,尔莫非是吹台的细作,故此苦苦哀求,要在就中取事么?
招讨王华不敢云,连连稽首跪彤廷。微臣现任平江县,岂是吹台山上人?此策无非先治内,吾皇不肯亦当行。成宗天子微微笑,且待他们议此情。部内若然言可准,朕躬一概再依听。出师已定休迟缓,就在今春廿四辰。征伐事情干重大,招安小节莫多云。朝廷不准王华奏,招讨元戎退午门。上马扬鞭思转寓,沉吟欲谢老师恩。回骑一直沿街道,竟至梁公丞相门。二十黄金为贽见,白银八两赠司门。门公欢喜忙通报,恰遇熊君也在庭。司马一声来请见,王华随后即登厅。双招袍袖深施礼,下拜尚书郦大人。感荷取携垂顾盼,便承祈诏拜将军。此番得胜班师转,犬马当报莫大恩。年少尚书称不敢,这都是,圣朝有福出贤臣。下官年少居高位,惭愧无才办重情。一殿称臣无彼此,况且我,青年未可论师生。从今相见行常礼,君亦安来我亦宁。司马言完同下拜,王华深感老师恩。少年富贵无骄傲,真正尊贤重士人。欠体便烦僮卜进,内堂师母请安宁。家僮荣发相传禀,郦尚书,便叫门生坐定身。一道香茶方递过,少年司马就开声。
啊王华兄,闻得你进朝见驾,有什么要事奏闻?
征东招讨欠身躯,所奏情由细告禀。皇上欲批该部议,全凭要,回天之力此军机。老师若说非高策,明日从容解上疑。天子相情为细作,令门生,如何服束统干骑?恩师会议祈垂念,感佩深恩山海齐。司马闻言微点首,皱眉仰首大长吁。
啊年兄,此奏无差,何故朝廷不准?
既然如此也无妨,明日吾当谏圣皇。宣抚吹台诸草寇,正可以,同心共力下番邦。调和内外真奇策,这分明,又出陈平张子房。我说九州多俊杰,果然英士出平江。此番兵下朝鲜国,一定是,马到成功灭外邦。司马言完容甚悦,王华连说感恩光。老师青目门生幸,惟有捐骸报圣王。熊浩欠身言正是,门生辈,有何才德受称扬。高厅正在谈军政,却值那,梁府千金屏后张。
话说王少甫相烦入内请安。梁素华已知王华在外,便同着柳柔娘出来偷看。
一边说笑一边行,曲绕回廊到外厅。缓缓惟窥衫袖掩,轻轻不觉佩环鸣。锦屏半掩凝秋水,画槛微开当翠裙。认得分明观得切,素华小姐喜还惊。微微一笑缨桃绽,脉脉春情柳叶颦。口不明言心自想,果然正是那郎君。风流如是原无改,光彩添新更出群。忆昔当年曾一面,深嗟此日隔三春。今朝复见郎君貌,好教我,这段相思拨不平。啊唷郎君呀,两地幽情尚未通,无非是,花前订约梦魂中。奴为你,夜寒鸳枕愁千缕;奴为你,春晓鸾衾怅万重。奴为你,一念沉沉忘饮食;奴为你,终朝脉脉瘦形容。奴为你,片心日托邯郸梦;奴为你,贞节无亏诰命荣。奴为你,身坠绮楼惟一死;奴为你,路逢官眷又追踪。可怜受尽千般苦,今日偷窥见面存。
咳皇甫芝田呀!
相思还恐是单思,今日无情我不知。况且千金为显职,归宗复姓费支持。若然小姐心偏向,这段良缘总废之。凤为鸾交于甚日?洞房花烛在何时?春光虚度心还可,怕只怕,镜里飞霜上鬓丝。咳天呀,愿祈早合好姻缘,免使匆匆误少年。今日相逢情更切,令奴无计解魔缠。素华小姐心中乱,不忍回身又细观。柳氏柔娘连喝道,状元榜眼是青年。老爷何故回全礼,现做师尊有甚谦。小姐低言该如此,行无骄傲免人谈。正然私语偷窥处,忽见相辞到外边。司马抬身亲送出,移时回转到厅前。姨娘小姐同回步,笑语低低绕曲栏。同到里边廷内坐,绿窗花影伴闲谈。少时司马掀帘入,竟欲看书满架翻。小姐问声寻甚物?尚书说,不知《史记》在何边?原非紧要消闲览,多应是,还在书箱里面存。言讫便于旁榻坐,侍儿茶送到尊前。尚书饮罢开言道,可晓门生说请安?未识方才谁窃探,微微槛下露裙边。夫人笑说非奴婢,我等同行屏后看。两个门生尽少年,此番选拔得英贤。柔娘因见夫妻语,只得相辞转后边。梁氏素华留不住,缓行数步送婵娟。回身走近沉香榻,手按香肩附耳言:我已偷窥王少甫,果然相像十分全。他如得胜班师转,但不知,小姐心中是怎般?司马开言低说好,难得他,奋身应募上长安。咳贤妹呀,你有真心不可更,自然宿愿要完成。至于射柳姻缘事,且待他时慢慢论。况且为官干系重,假妆之罪是欺君。若言我意如何样?却有些,不欲于归皇甫门。慢道仁明天子怒,况兼是,老师怎样嫁门生?尚书言讫微微笑,梁氏千金不便云。心愿未完情脉脉,十分调帐意沉沉。次朝司马趋金殿,会合廷臣议事情。国丈刘侯俱在座,大家同议奏明君。诸官尚在含糊际,郦明堂,独保王华计可行。如若吹台非实意,臣门合眷尽遭刑。刘侯也在朝前奏,伏乞君皇准此情。招安一事非不可,里边定则外边宁。臣儿奎璧遭擒获,这一来,已死之人可复生。倘若吹台萌歹意,班师回国就施行。强人纵有滔天胆,那其间,要脱身时难脱身。目下招安无大碍,后来杀剐在龙心。伏祈陛下详其理,这件事,只可施为不可停。国丈奏完连顿首,元天子,登时应允降纶音。?722形容:容貌,神色。
话说元帝准奏,立刻发下一道招安的圣谕,敕封韦寨主为右先锋,与熊浩协同办事。皇甫长华为靖国将军。标下许扯孝女兵的旗号。余下俱待班师之后,免罪升赏。即差部员赍诏宣抚吹台。郦尚书退朝回府,立刻相请王少甫进衙,面道其故。王华感激不尽,忙差李猛丁宣二人随着钦差同往。又写了一封书札,令胞姊预先准备小心迎接圣旨,不必到京会合,一直竟往山东便了。两家人奉命收拾上路不提。再说王少甫廿一日黎明时候,即在太和殿拜将。代驾行礼的是国丈刘侯。
招讨王君进殿来,刘侯起接立当阶。元戎退步垂袍袖,九叩三参望御台。先拜朝廷方入座,盘龙交椅逞英才。蟒袍金印原非俗,玉面珠庭品绝偕。端座太和金殿内,这一些,英风壮气果奇哉。居中坐下五招讨,国丈刘侯承敕来。但见他,挂胸象简紫罗袍,白面长须品格高。救命端严双拱手,环摇曳半垂腰。朝靴踏地花砖响,蟒袖临风瑞彩飘。一近玉阶行六礼,四双八拜贺英豪。愿将军,旗开得胜平外国;愿将军,马到成功转圣朝。愿将军,丹凤楼前功德重;愿将军,麒麟阁上姓名标。愿将军,扫清世界门排戟;愿将军,安绥山河手伏刀。此去王师惟大胜,好待那,君王永坐太平朝。刘侯拜罢抽身起,手内军符举得高。元帅端然承救命,下阶双跪一撩袍。
愿吾主万岁万万岁!臣王华既授兵符敕印,重任高恩,敢不竭力尽心,取一个班师奏凯!
拜罢抽身喜气扬,手擎御敕貌堂堂。端然施礼参刘捷,说道是,有屈君侯罪莫当。国丈笑言天子命,老夫理合代君王。小儿被获元音信,还要元戌作主张。如见吹台强寇面,可将奎璧放回乡。倘蒙见爱凭留用,若道无才竟遣回。本爵得逢奎璧面,生生世世佩恩光。刘侯言讫容凄惨,招讨听完亦感伤。欠体声声称晓得,君侯不说也应当。王君言讫离金殿,捧敕人员先放将。队队旌旗挂马进,纷纷执事过街坊。黄罗伞罩都元帅,八面威风分外强。一直乘骑临寓所,熊君跪道启端详。
元帅在上,末将左先锋熊浩迎接招讨爷的大驾,在马前叩头。
王帅凝眸又见兄,登时马上变形容。慌忙欲下龙驹马,勉强合欢把体躬。敕命在身难答礼,今朝真正屈恩兄。先锋伏地称元帅,末将应当拜总戎。执事三军须服你,望祈不必念盟兄。言完上马相随走,全没些微不忍容。少甫王君同转寓,纷纷打点出京中。次朝廿二拨兵马,选就儿郎十万雄。旗号鲜明盔甲亮,真个是,兵精粮足好征东。什三早日忙冠带,要别尚书郦少公。一到相衙人入报,郦司马,降阶迎接小元戎。
话说郦司马降阶迎接,一见了王元帅,心中甚喜,慌忙拱手道:年兄恭喜了,此行大吉,一定班师。王招讨到地一参道:谢老师的金口。
言完相让入高厅,礼罢分宾坐定身。年少尚书心惨切,强含喜笑就开声。下官奏请招贤士,愿则愿,有志英雄定太平。可喜年兄来应募,教场独占状元名。天恩御赐兵符敕,执掌三军要小心。赏罚分明随大体,恩威并用得人情。骄兵必败从来说,王者之师自古云。如若朝鲜人既服,年兄呀,不须剿灭许求成。苍生惨杀天公怒,似这等,才谓安邦定国人。愿乞年兄存此念,惜民爱士作贤臣。再兼若辈吹台主,尔须当,善化其人尽赤心。我把合家相保奏,休教千涉各遭刑。朝廷既赦弥天罪,臣子须当尽报恩。如若再生山野性,当不得,下官合眷要捐身。再须开导亭山女,叫他把,伦理纲常想一巡。父在番邦须急救,家为反叛岂安宁?纵然怀抱沉冤屈,也须来,天子之前辨个明。皇上天恩原不浅,这无非,朝纲不静有奸臣。如今既受招安命,须要随营竭力征。此语年兄须转致,须知我,合家性命保他们。尚书言讫长吁气,招讨王君欠欠身。
是,谢恩师明训,门生敢不当心。
老师当位秉忠贤,天下之人尽仰瞻。皇甫长华韦勇达,自然感戴顺招安。门生谨领恩师训,惟愿成功得凯旋。司马相留呼摆宴,今朝预作庆功筵。王君亦有延留意,遂在槐轩共坐谈。招讨敬师如敬父,殷勤谈笑叙心田。少年司马观情况,不觉心中也动怜。几度凝眸窥少甫,数番俯首想姻缘。情义相关心不舍,音容对面意何安?只因为,女身节操师生礼,郦尚书,隐忍幽情不忍言。少刻外厅筵席备,一同入座列杯盘。珍馐似锦般般盛,美酒如浆盏盏鲜。司马殷勤频逊上,元戎沉醉要辞还。躬身八拜尘埃地,难舍难分泪欲涟。恩师啊,门生就此即辞行,惟愿班师再谢恩。教训良言当谨记,老师珍重在都门。王君言讫容凄惨,司马闻言更痛心。回礼完时微举手,连称恭喜二三声。年兄呀,下官今日送车骑,愿尔班师转帝京。马到成功平外国,旗开得胜脱征衣。凯歌一起朝天阙,那其间,我与年兄又共言。言讫长吁容惨淡,竟不觉,秋波将欲泪沾衣。元戌亦是频留恋,惟共恩师诉别离。勉强躬身相告退,明堂送出更依依。王华再四称回步,郦司马,相送元戎上了驹。回到听槐轩内坐,止不住,偷弹珠泪暗嗟呀。
咳,怎生是好?
虽然令彼已身荣,知道长征可立功?如若有些差失处,倒是我,将他送入火坑中。愿天保佑班师转,不枉吾心用苦功。按下明堂心暗想,且言元帅与先锋。行时已备诸般毕,五鼓方敲忙即起。王元帅,全身披挂显英雄。顶盔贯甲神威烈,掉戟乘驹壮气洪。部下将官来伺候,王元帅,滔滔直到教场中。
话说王招讨一到教场,立刻祭旗起兵。前走的是虎翼大将军先锋熊浩,后走的是龙跃大将军探花郝英南,居中一位掌兵符悬宝印统辖五营防哨的就是天下都招讨王华。这一队人马晓行夜住,直下山东。
招讨王君统大兵,滔滔一直向东行。军容整肃真名将,法令严明果俊英。处斩无私存大体,秋毫不犯惜黎民。三千纯孝图新志,一片精忠报国心。招讨提兵来救父,壮怀激烈摄精神。此番兵下朝鲜国,吾好把,叛逆之名洗洗清。
啊唷,爹爹啊!
三年被获在番邦,死活无闻好痛伤。今日孩儿提兵马,愿则愿,有朝睹面诉离肠。倘然父有差池处,我王华,大破朝鲜一外邦。元帅行营心愤恨,驱兵趱路下东方。不言招讨与兵马,且表钦差出帝乡。一到温州飞遣报,丁宣李猛上山冈。
话说丁宣李猛,先奉着王招讨的书礼,飞马上山知会。皇甫长华拆开看了手札,就知胞弟夺印征东,请旨招安同去。不觉心中大喜,与母亲说知,到聚义厅商量迎接。
寨主韦君见报言,悲欢交集坐银銮。纷纷豪杰齐参见,韦大王,秉手当胸叫众贤。我等俱皆元朝士,只不过,英雄未遇处高山。况兼一脉吹台地,根本全无取事难。今日钦差来降诏,倒不如,大家并意顺招安。洗清几载尘埃念,干立今朝忠孝言。破得番邦归帝下,自然是,蟒袍玉带伴龙颜。如其不受朝廷命,似这等,强盗名儿万古传。未识诸君同志否,钦差已到不迟延。一班豪杰齐声应,情愿相从顺大元。头目单洪心不服,一声高叫震银銮。
啊唷,寨主韦君呀!尔是怎生主意?
好好居山数载多,招兵买马已称孤。若然杀进长安去,伯甚么,锦绣江山不让吾。事已将成重改悔,众人指望一些无。还愁宣抚非真意,劝大王,不可轻身入网罗。整顿精神图霸业,安排人马破皇都。果然一统江山定,方显男儿大丈夫。伏乞主公详此理,单洪所见是如何。韦君一听重重怒,手扶御案往下呼。
嗯!单洪头目,尔道的是什么言辞!
皇恩浩荡恕前愆,正可忠心报圣颜。若是将军如此说,莫不是,大家依旧在高山?大王言罢微微笑,叫一声,诸位英雄快上前。天使一临须跪接,韦勇达,从今不在绿林中。单洪着急心思想,怎可招安顺了元?虽则在山多是盗。奈何我罪更难宽。方擒犯眷还犹可,刀劈钦差却怎般?如若今朝随众去,必然一命丧黄泉。消停且待钦差进,仗着我,匹马单刀闹一番。再把差官挥两段,自然寨主不离山。单洪想罢心欢喜,假意低头忍了言。寨主一观无不服,登时当殿改衣冠。兰田宝带俱除下,金翅龙盔撇半边。一体衣巾无艳服,大排香案候开宣。长华小姐心悲喜,素服常衣也一般。义妹义兄同等候,半闻传报接差官。长华勇达前边跪,山寨群英后面参。五色绣旗分左右,一层香烛供中间。站班头目端严立,伺候喽罗次第传。接进钦差饶主事,跪厅宣读已皆完。三呼万岁将恩谢,皇甫千金望北参。
啊唷君皇啊!
皇恩自是比天恩,只为朝纲有佞臣。圣旨到山宽罪恶,臣们接诏拜将军。今当共剿朝鲜国,也不枉,御赐旗标孝女名。皇甫长华言到此,止不住,纷纷珠泪吐悲声。便邀尹氏夫人出,九叩三参同谢恩。圣旨供于香案上,右先锋,大排筵席待饶君。
话说韦勇达大排筵席,款待钦差。杯盘已集,便请饶主事坐了首席,自己侧席相陪。皇甫长华依旧退归后寨。余皆列坐群众。单洪道:今日钦差下降,待某家献一大满杯。
单洪言讫笑盈盈,手执金壶抱酒樽。捧送居中红锦帐,轻轻屈膝跪尘埃。呼贵客,叫钦差,满饮琼浆有几杯。主事饶公忙搀起,单洪举盏手高抬。一观即便擎杯饮,当啷啷,提出青锋宝剑来。
啊唷,钦差看剑!
一声咤咤刺当胸,人似凶神剑似霜。主事饶公颜色变,推开绮席急忙藏。叫声啊呀吾难保,手掖红袍绕殿行。头目单洪提宝剑,紧迫紧赶在当堂。这一个,变颜失色心神乱;那一个,竖目横眉气力刚。这一个,乱翻战靴跨绮席;那一个,飞扬袍袖碎琼觞。团团绕走银銮殿,上下英才着了忙。
啊唷单头目,尔怎么样了!
一声宣呼喊得高,先锋勇达怒冲霄。睁凤眼,皱眉稍,大喝狂呼莫逞豪。天子招安真万幸,如何提剑与提刀。强徒要害钦差驾,待我来,送尔残生一命消。勇达言完飞步走,拦腰一把扯丝绦。平空按倒尘埃地,五彩征靴踏得牢。
啊唷狂夫!如若你害钦差,令我如何降顺?
一声怒骂不迟留,抖擞英风把剑抽。大喝狂夫亡了罢,血淋淋,登时斩下单洪头。钦差主事惊呆了,半晌方才魂魄收。
啊唷右先锋,今朝如此施为,不识是何主意?
勇达慌忙跪在埃,口称天使勿心惊。此人曾把囚车劫,刀劈钦差押解臣。为恐朝廷重治罪,因而此刻肆胡行。匹夫已杀无余事,再与天差压压惊。言罢起来重整席,饶公勉强饮杯巡。酒阑即刻相辞别,不肯安身在绿林。右部先锋忙送出,回山打点不留停。时当十二初交夏,望日良辰好动身。皇甫夫人同行走,刘家国舅也随行。商量定当忙收拾,多帛俱皆散众人。已到临期十五日,韦先锋,吹台大起绿林兵。
话说韦勇达十五日起兵,立刻改了大元旗号。就派堂弟勇彪在前开路,义妹长华保着皇甫夫人押后。自己统领着五十位英雄,四五万人马,带了刘奎璧囚车,做了中队。一声令下,立时放火烧山,好厉害啊!
吹台山上走红光,大逞威风分外狂。赤焰冲天崩画栋,金光卷地断雕梁。气蒸涧水泉如沸,光照山云色变黄。迭迭营门烟雾黑,重重木寨栅栏光。真厉害,果非常,万丈炎威不可当。顷刻只留山一座,望中就是黑茫茫。钦差目见烧山寨,方始登程入帝邦。勇达一声传起马,滔滔浩浩下东方。但见那,十面旌旗荡赤云,九重剑戟点寒光。八方张挂安民榜,十里传扬大将名。六路军风威凛凛,五营壮气势腾腾。四声笳角初开帐,三次金锣乍合兵。两坐探旗来往报,一群人马下边庭。住谈勇达兴师事,且表征东大队兵。
话说王招讨带领十万人马直下山东。因思昔人军口名号,有黑云、雁子都之称,就令合部士卒,俱以红袍罩甲,名曰赤云都。
红袍兵起赤云都,万万英风盖世无。自古救兵如救火,催兵大进不迟俄。旌旗招展迷天地,人马奔腾满道过。过处地方无搅害,军民百姓感恩波。行来已至登州地,探马如飞报若何。
启招讨大元帅得知:孟夏初四日辰牌时候,兵至登州,有守将殷耀先出来候接。
招讨王君喜气高,立传守将问根苗。朝鲜近日攻城否?防范森严必受劳。守将殷公单膝跪,战兢兢,低头不敢视英豪。元帅呀,海中冰解战船开,大众番兵又杀来。晓曙攻城多紧急,军兵劳苦费分排。今朝元帅雄师至,百姓军民可免灾。招讨一闻如此语,仰天长叹叫伤哉。
啊唷,皇天啊皇天,可怜军士勤劳,生灵涂炭!
今朝本帅下边关,不破番邦誓不还。海外风烟吾愿走,人间忠孝我当全。朝鲜虽有滔天势,王少甫,视死如归报圣皇。元帅鞍上心激切,金盔一挺自开言。
啊殷将军,尔看我赤云都气象何如?
守将欢呼常胜兵,此番不虑事难成。朝廷洪福元戎勇,定使朝鲜一日平。敬请车骑关内去,虎威远镇保长城。元戎马上微微笑,一拂行尘调众军。顷刻就往城内进,帅厅结彩待将军。五营四将分排毕,登席擎杯为洗尘。招讨王君方饮酒,兰旗飞入报军情。不知所启因何事,且到明朝七卷云。只为日来常病目,此书荒废到如今。季春十二临初夏,方得弹词一本成。窗外飞禽留巧语,庭前树影展浓荫。熏风入户湘帘动,乳燕巡檐旭日临。八十页终成一集,且将下卷表分明。情长不断还当续,事杂难收且暂停。欲识后来征战事,《再生缘》,词登七卷又重论。
第七卷
第二十五回 伪军师知废知兴
诗曰:拜叩登坛在少年,貔貅踊跃下朝鲜。满怀忠效安边戌,千里辛勤跨海船。翠凤黄龙旗影动,白虹紫电剑光穿。定期一战成功业,好将新歌唱凯旋。
清和时过十三天,碧草红榴各放妍。满院绿阴风细细,半窗残照日娟娟。清幽庭院飞春燕,寂静廊房挂绣帘。事在半边犹未了,再将后集续前缘。曾云兵到登州地,守将相迎到玉关。伫指大兵公派毕,帅厅列坐接风筵。忽观守汛军丁进,急忙忙,手展蓝旗报事由。
启大元帅得知:了不得了!有朝鲜的将官绰号山头虎,现在领着百十支飞舟,攻城紧急。乞帅爷令下定夺。
守将殷公主意无,汗流浃背叫如何。元戎坐上微微笑,手按金杯往下呼。
啊!守城军速归汛地,本帅知道了。
一声令下守军行,招讨筵前忙起身。按按金盔调袍袖,收收宝带紧征裙。容带笑,面含欣,解下青锋剑一根。暗念真言三四遍,劈空一掷吐高声。
啊宝剑,快快取山头虎的首级见我!
一声唤罢起寒光,斗大红光直上空。元帅含欢归了座,端然不动举金杯。两班将士惊呆了,虎翼将军笑满容。喝彩元戎施法术,少停一刻定成功。登州守将慌忙问,宝剑飞腾上半空。左部先锋称妙术,将军少刻就知风。耀先不敢重相问,静候兵丁来报功。一盏琼浆犹未饮,蓝旗飞入帅厅中。乱卷盔缨威凛凛,急摇令字笑融融。如飞跑到丹墀下,活跳春雷报总戎。
启禀元帅得知:万千之喜!山头虎正在攻城,不知为什么缘故,忽然半空中飞下口剑来,把番官劈于马下。自古说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这大众番兵亦皆散了。特报大元帅知道。
蓝旗飞报跪当阶,忽见红光飞进来。招讨坐中忙接住,化成宝剑白光开。合堂将士称奇绝,守职殷公叫怪哉。元帅细言飞剑法,合班踊跃赞神才。
啊唷妙呀,大元帅如此神通广大,何惧朝鲜不灭!
征东招讨笑微微,喝退城头令字旗。一按青锋窥仔细,挥剑犹是血淋漓。元戎含笑腰中挂,立刻筵前选吉期。元戎宴罢方传令,问一问,诸位将军齐不齐?合部英雄忙打拱,恭听令下谨遵依。元戎座上开言道,诸位英才听是非。头阵出兵宜吉利,准于十五发征骑。添兵把守登州地,海内交锋待吉期。一众军官称得令,各归营伍不须云。元戎退后更军服,细甲轻袍有虎仪。十数天中无甚事,书符写咒习元机。画就护身符一道,以防临敌受妖迷。此图一佩难擒获,刀剑加身也是虚。如遇隐身妖道法,这神符,亦能点破露全躯。因而预备交兵日,以便临阵报捷旗。慢表元戎王少甫,且谈番兵理军机。
话说朝鲜的神武军师及元帅邬必凯,交春发兵,依旧在沙门岛一带安营。这日正着山头虎攻打城池,忽有败军报说,被飞剑斩于马下。邬元帅大惊道:啊唷了不得了!适闻探军打听,说有元朝的兵马大元帅王少华,带领十万人马保护登州。故遣山头虎率众攻城,探一探来人的强弱,不期被飞剑所伤,把一员爱将劈于马下。军师呀,你道奇也不奇?
神武真人蹙了眉,叫声元帅怎生为?来人开手先飞剑,难保我军不吃亏。且待明朝观一遍,再将妙计去施为。朝鲜元帅心烦闷,次日黎明又指挥。差遣番官名富利,提兵再去把城推。朝鲜番将驱人马,乱哄哄,大放飞枪与地雷。元帅军师同掠阵,齐齐立马细相窥。正然攻打城池处,荡悠悠,一片红光往下垂。但见那,城中飘出一团云,三转三回往下沉。顷刻变成刀一口,当头飞过血淋淋。番官富利翻鞍死,带血飞刀起在云。番帅鞍头容失色,军师马上体无魂。飞刀飞剑难招架,只得鸣金收了兵。大众儿郎无战意,哄哄乱乱喊连声。
啊唷了不得了!城中出了剑仙了,今后如何交战?
一班军士喊声高,队伍难分旗乱招。邬帅心慌无主意,立时回马摆鞭梢。收兵竟进中军帐,闷闷无心把战交。神武真人称可怪,来人举动好蹊跷。闭门不出无踪迹,只是飞使剑与刀。慢说诸军难着力,就是我,隐身法术也徒劳。如今此事无良计,当不起,两扇城门闭得牢。神武真人邬必凯,闷沉沉,两相对坐皱眉梢。几番骂战无人出,他只得,紧守辕营不敢招。按下朝鲜心胆怯,且谈主帅一英豪。
话说王招讨等候良辰,停兵十余日。一到十五日黎明,立刻坐堂理事。
征东元帅扮军装,战鼓如雷坐大堂。合部将官齐谒见,同班勇士共相参。千重甲叶摇云影,万顶缨盔动日光。凛凛英风冲斗府,腾腾杀气贯穹苍。一齐打恭呼元帅,垂手端严立两旁。招讨王君归了座,手持令箭道端详。
啊诸位将军,今日是十五良辰,哪一个去临头阵?
一言未了闪英雄,虎步出班见主戎。披挂鲜明无艳服,行藏慷慨有奇容。深深打拱行军礼,款款开声叫主戎。头阵出兵吾愿往,定将敌首献军功。征东大帅凝眉看,叫一声,前部先锋我义兄。
啊唷恩兄呀,你愿临征么?须要小心仔细。
虎翼将军应一声,全身披挂下高厅。独骑战马雄如虎,双挺钢枪貌若神。带领随身兵五百,人人都是勇骁军。三声大炮掠天响,一队貔貅出了城。下落战船军掌号,飞舟百号起如云。儿郎叫战沙门岛,番卒如飞报进营。
话说番兵报进营中,邬元帅就与军师出船头掠阵。有骁勇大将军蒲剑带领一千人马,驾船迎敌。向对面一观,早看见了先锋熊浩。喝彩一声好丈夫,果然是个豪杰。两下通名一遍,两军挥杀起来。
先锋熊浩抖威仪,大放楼船水上飞。亚角金枪双手舞,浮云宝马一身骑。喝声来将来交战,杀过将军算得奇。蒲剑挥刀忙架住,一来一往比高低。飞舟混杂翻波浪,百士喧呼荡铁衣。金鼓盈天人踊跃,旗幡招展马奔驱。着刀军卒红光冒,带箭儿郎血似飞。两将交锋三十合,左先锋,摇枪跃马不迟疑。但见他,素袍一展起双枪,大喝番快快亡。语未完时红已冒,番官尸首落东洋。先锋催动人和马,大踹楼船勇莫当。部下儿郎如恶虎,鞍头主将似豺狼。长戈短斧纷纷举,只杀得,外国兵丁不剩双。虎翼将军心惨淡,叫一声,赤云都里众儿郎。休恃勇,莫逞强,穷寇何须这等伤。可记帅爷曾出令,败残人马准投降。一班军士方才住,熊浩重呼上战场。
呀,朝鲜的将帅!知我的利害,速速投降;不怕亡身,再来交战。
朝鲜元帅怒冲冠,立刻重差两将官。名唤敖雄与寇万,二人力大却非凡。单刀匹马齐临阵,后面兵丁随二千。通罢名儿齐合战,先锋力敌两番官。双枪独马无坚对,素甲银盔勇敢先。大战交锋将百合,祭起了,斩蛟宝剑起龙鞭。这壁厢,祥云荡荡从空坠;那壁厢,彩影团团往下旋。寇万亡身遭宝剑,敖雄废命着神鞭。霎时两个番官死,吓倒随身兵二千。也不交锋和对敌,发声喊,旌旗倒卷叫降元。
啊唷,元朝的先锋爷呀!小番儿们都情愿投降了,望将军爷怜狗命。
虎翼将军喜气多,喝声并入赤云都。一班番将齐应声,乱驾飞舟过海波。邬帅军师失了色,收兵令下起金锣。纷纷退到沙门岛,好战之心半点无。虎翼将军心大悦,船头马上看如何。只见那,红日如盘入半山,金光远透海门天。暗云暗树明如锦,浩水翻空景似帘。两带丛林烟漠漠,万重碧水浪涓涓。天光已暮收人马,左先锋,立刻回舟竟进关。
话说虎冀将军出兵全胜,带了投降的人马入城报功。王招讨心中大悦,一面与先锋摆酒庆功,一面令降兵改换了赤云都的服色,又发战书到番营之内,约于次日交锋。
住表登州得胜兵,且谈外国败残人。战船尽往沙门岛,元帅军师议事情。神武真人颜色变,连称不妙两三声。赤云都内雄兵至,只恐军功不得成。我看元朝熊友鹤,根基非是等闲人。吾师号唤鸾山道,仙友相交有几名。黄鹤散仙常到洞,与师对奕甚知心。鸾仙师父因交厚,曾送他,宝剑神鞭两件珍。不识从何入彼手,今来阵上显奇能。如今果得真传秘,我亦难和友鹤争。咳兵士呀,若言黄鹤一神仙,宝贝一身有数般。平水镜能平水患,飞锤又会破飞砖。更兼一套缠身索,专一擒妖与捉仙。如若元人得此宝,与君都在网罗间。军师言讫心神乱,止不住,短叹长呼两泪涟。邬帅彷徨无主意,征靴乱跌叫苍天。今朝头阵遭奇败,莫不是,无复回兵唱凯旋?啊唷军师呀!如今你我事难图,倒不如,去请鸾仙道士来。或者仙家施妙法,相帮一一破金台。真人见说长吁叹,元帅焉知就里因,昔日相投来本国,贫道是,背师逃遁下山来。如今难见吾师面,总有灾殃解不开。兵主不须心着急,为今之计且迟挨。飞刀飞剑还容易,烧炼之方在我怀。只用停兵旬日许,贫道把,神功运动就安排。飞刀一得无妨碍,就和他,赌个兴来赌个衰。神武军师言到此,朝鲜元帅笑盈腮。
啊唷妙呀!军师既会飞刀,何不早些烧炼?
真人见说笑融融,火炼飞刀要用功。因恐生灵遭大劫,道门犯戒恼天公。既然自己将危急,说不得,惜此残生冲一冲。邬帅欢呼连叫妙,军师不必戒行凶。三军在劫应该绝,快炼飞刀好立功。果然能,血染东洋流万里,方显尔,道中徒弟有神通。真人点头称知道,杀戒开时就逞凶。运动神功须数日,怕只怕,偷营劫寨中牢笼。待我施展平生术,竟把楼船用雾。一则敌人难察看,二来也好运神功。军师言讫忙披发,仗剑烧符立正中。三击令牌垂了目,登时情了一丰隆。亭亭端立云头上,往下开言问事踪。
请问法官,召吾神哪方使用?
神武真人合二睛,口称上圣听容倩。大元帅来征伐,贫道今为不忍心。欲情云师相助力,降一阵,漫天大雾隐吾兵。若然违令难相护,我按神书定罪名。领法旨,一声应诺上云霄,神武军师就换袍。脱下法衣更便服,安炉削铁炼飞刀。朝鲜元帅同坚守,铁索连船把系牢。神在空中忙用力,就把那,云旗雾伞一起摇。初时还是霏霏坠,次后旋看阵阵飘。云雾布漫真厉害,朝鲜的,战船不见半分毫。住谈用术藏军事,且把登州表一遭。
话说王招讨次日升堂,大会诸将。忽见蓝旗飞报道:启大元帅招讨爷得知,万千之喜,朝鲜尽退了,只待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声。
元帅听言惊又欢,当厅忙问为何缘?蓝旗踊跃朝前跪,报启元戎听实缘。军士守城无懈怠,时时常向敌营观。今朝遥望沙门岛,不见朝鲜一只船。元帅虎威人惧怕,多应昨晚已遁逃。真可喜,实堪欢,就此安排唱凯旋。元帅闻听难以信,速传令下要亲观。合班将士称奇异,伺候元戎上战鞍。
话说王元帅带领征东将士上敌楼观兵。坐于麾盖之下,向城外一看:啊唷好厉害呀!
但见那,大海无边一望遥,天低水阔浪滔滔。苍茫鸟雁排空过,隐约蛇龙逼岸豪。万片征旗浮绿影,干重战血泛江潮。风随浪势愈加急,浪起风威分外高。并合众流如鼎沸,横吞三岛似天摇。果然边外风涛息,元帅观情心也焦。
咳,爹爹呀!想当年奉旨征东,定受了许多颠险。
海中蛟龙海中行,不识如何受苦辛。一旦遭擒归异域,可怜未卜死和生。孩儿复把朝鲜伐,但不知,是个输来是个赢。拚得一身亡海内,定当竭力破边兵。元戎念及生身父,短叹长吁泪欲倾。合部英雄齐怯胆,先锋熊浩失声称。
啊唷,大元帅呀!顺着沙门岛一带观哨,一天弥漫的大雾。
元戎伞下就相观,云雾迷茫果不虚。岛屿难观天暗淡,楼船不见日稀微。全无守汛观风将,哪有中军坐纛旗。一片白光遮几里,就中无计辨真虚。征东大帅惊呆了,皱皱双眉说甚奇。旭日当空犹照耀,半天云雾岂能迷?朝鲜定有妖人在,隐住军中暗练兵。终日这般非了结,何人一往探军机?
有呀,末将赫连汉愿往!
元戎举目看端详,含笑呼声赛霸王。既欲观风须仔细,如知实信返城墙。连汉豪杰称遵令,结束完时立刻行。腰挂短刀防不测,飞舟独驾走东洋。冲波逐浪风帆急,行近沙门看细详。上下不分云漠漠,东西难辨雾茫茫。眼花头晕还犹可,气塞心迷更莫当。顷刻倒于船板上,昏沉半晌始还阳。军情未探难回转,只得偷从雾里张。船只一些窥不见,忽听得,嘈嘈人语在中央。里边高叫称听令,外面喧呼说领粮。如此自然兵未逃,赫连汉,飞舟返掉不匆忙。
话说赫连汉回到敌楼,禀知始末。王招讨吃惊道:这也奇了,总然云雾弥漫,也是天阴欲雨,怎么只遮着了朝鲜的人马,这半边依然红日当空?
元戎言罢皱眉梢,众将齐称必有妖。今日不能观静动,消停且是待明朝。征东招讨归城下,帅府沉思心自焦。次日复来亲察看,依然日出雾难消。征东元戎心如火,合部将军意若烧。一日三来三日九,番营不露半分毫。元戎只得权停止,先把头功报圣朝。雾气迷人难进取,操兵练将候同胞。但求孝女救兵至,并力争先战一遭。按下元戎坚守事,且谈神武炼飞刀。只因云雾相遮蔽,十数天来保得牢。率性迟延成百日,准于月尽把兵交。表明神武军师事,再讲元戎在帅寮。
话说王元帅终日操练人马,以候长华合兵破敌。至五日出头,往城外观望,云雾仍是末消。只为神武军师炼到五月,这口飞刀意欲烧过端阳午刻,得了五毒的元气,斩人越发有灵,故此尚未解法。当时王元帅闷闷不乐。一到初一日,立刻升堂,忍不过要冒雾踹营,以拼死战。正欲起身之际,忽有远探报道:启帅爷得知,万千之喜,右先锋韦勇达、靖国将军皇甫长华一路大兵已到。乞帅爷定夺。
征东大帅喜非凡,不便相迎遣将官。虎翼将军情愿往,飞提人马出东辕。慢言前部先锋接,且说长华兵到关。孝女旌旗门外立,将军营帐府边安。屯兵已毕方才出,右先锋,上马挥鞭派众员。护送夫人车辅走,滔滔直至总衙前。先锋熊浩忙迎上,又见良员请下安。靖国将军随母走,都在那,西辕门外候相传。须灾只见中军出,令字旗摇朗朗言。
嗯!帅爷有令,请皇甫夫人与女将军先锋俱从正辕门进见。
夫人正袖下车行,孝女相同入正门。虎翼将军韦勇达,一齐随进帅衙厅。直趋甫道临阶下,仰面遥观座上人。嵌玉金盔飘赤焰,拖云凤翅映奇珍。大红袍照连环甲,宝镜护胸貌出群。凛凛威风堪裂胆,堂堂壮气可惊人。一观入内抬身起,面色凄然又带春。皇甫夫人观仔细,分明认得是亲生。心惨淡,意欢欣,悲喜交加泪欲淋。靖国将军心大悦,暗夸胞弟有才能。两班战将尊元帅,一似严亲压众人。军礼无差名望重,英雄不愧将门生。长华当下随相入,整宫袍,就要厅前把礼行。
话说长华等正欲行参,王招讨慌忙举手道:皇甫夫人与女将军同来,举止深为不便。本帅欲拜夫人为母,以便不涉嫌疑,就在帅府右堂居住。
夫人见说喜还伤,只得相推不敢当。请旨招安恩不浅,妾身何可复称娘。元戎分付排香案,母子称呼有甚妨。这一认亲无顾忌,夫人可就住中堂。二来靖国将军等,也免嫌疑在帐房。元帅言完连请坐,夫人只得立中央。烧大烛,点高香,招讨厅前把礼行。军法森严无八拜,深深三躬在中央。起来看看夫人面,笑把亲娘唤继娘。皇甫夫人相谢过,长华小姐喜非常。行参已毕方同拜,姊弟称呼在大堂。右部先锋俱见过,齐齐列坐叙情肠。长华小姐端然坐,颜色威严果出常。目不斜窥言不乱,双垂袍袖锵锵。香茶一道相传过,女将军,欠欠纤腰问细详。元帅呀,近日开兵事若何?多应大胜斩番奴。朝鲜元帅强和弱,外国军师有也无?招讨闻言微点首,就将始末诉娇娥。漫天云雾终朝结,女将军,可有神方解解魔?皇甫千金低了首,凝眉良久皱双蛾。元帅呀,末将虽然学法来,不能解雾愧微才。想当初,耿火拜井泉能出,今日里,将帅求神雾必开。予本是火而收火,若然坐待事难谐。今朝颠倒城头上,我必要,拜得沙门现出来。元帅闻言愁带笑,微微摇首叫难哉。咳,女将军呀,朝鲜国内有妖人,岂可轻轻问道行。如若不能消大雾,岂非此事枉劳神。合班将士齐声道,或者天公慰孝心。如是拜将云雾散,大家托赖福缘深。长华小姐辞元帅,传带征骑要上城。元帅便言明日拜,远来辛苦且消停。立时传令排军宴,又着新兵并下营。一众招安豪杰士,齐齐参谒在辕门。征东招讨俱传免,大概英才各转营。少刻酒阑筵席散,元戎立刻退堂行。相同靖国将军入,促膝言谈伴母亲。说到三更方始出,元戎安歇二层厅。日长夜短无多刻,又早是,鸡报三声天色明。
话说次日黎明,王招讨升堂,会齐诸将,先差四名军卒,到城头上预备下香案。然后再派左右先锋,送了女将军上城,招香拜雾。长华小姐到城头上向对面望了一望,就不慌不忙踏到红毡上。
英雄孝女整宫衣,款踏红毡望碧天。古兽炉呈青案上,玉莲花捧妙香高。深深一叩矢虔诚,款款三参倒纤腰。上过香时身俯伏,低低祝告向天曹。
啊唷,皇天后土,上界神明呀!
长华有父号亭山,身在番邦不得还。异城风光应痛苦,家乡骨肉未团圆。今朝信女提人马,云雾藏兵取进难。伏乞神明加保佑,收云散雾大开天。若然父命应该绝,也不敢,思想皇天后土怜。孝女祝完连顿首,悲声微吐泪如泉。东西军士俱嗟叹,左右先锋尽惨然。个个凝眸观海岛,人人抬首望天边。长华跪待消云雾,俯伏城楼香案前。漫表长华皇甫女,且提神武在楼船。正然定性当炉坐,猛地里,心血来潮意不安。变色叫声吾不妙,莫非眼下有魔缠。军师正在疑虑处,耳内依稀叫法官。啊唷,法官呀,二十余天隐你军,本该再过几时辰。谁知来了当今后,跪拜拈香祷众神。我本云师非上圣,怎当帝后跪埃尘。今朝既受娘娘命,吾要把,云雾全收现尔兵。言讫不闻留一语,丰隆竟自上天庭。军师当下容颜变,骇骇惊惊喊一声。
啊唷,不好了!吾军难保!
神武军师主意休,飞身踏步立船头。睁睛一看惊呆了,云雾依稀渐渐收。长叹数声回入内,就同邬帅诉情由。不知谁是当今后,竟把吾功一旦休。既现军兵须备战,恐防元将踏临舟。朝鲜元戎心慌了,点将排兵不暂留。住表番家先整备,回文再表立敌楼。
第二十六回 真义女全忠全孝
诗曰:忠孝兼全女丈夫,征东救父绾兵符。云师退避丹诚意,奏凯齐歌返帝都。
话说女将军亲身拜雾,正然俯伏红毡,约略焚香了一寸,只闻右先锋叫道:友鹤兄,你快些细看呀,有些意思了。左先锋也叫道:啊唷妙呀,贤妹恭喜了,渐渐有船头的旗影了。长华小姐一言不答,直待报了云雾全消,才整衣而起。
孝女抬身说谢天,长华应得入朝鲜。果然拜叩消云雾,皇甫门中可报冤。言讫倚楼朝外看,果然对面散云姻。旗幡影影遮军士,金鼓堂堂会战船。军士层层排得稳,这一派,凶光杀气透天关。长华看罢娥眉展,按按金盔启口言。二位贤兄呀,就此回厅报总戎,奴提本部去交锋。今朝初次当留意,夺了沙门再报功。靖国将军言已毕,登时相别二先锋。两家豪杰惊还喜,遣军丁,飞报登州帅府中。孝女立时提本部,双刀匹马逞英雄。三声大炮惊天响,扯动云帆越海风。
话说女将军一下城头,这边王招讨已经得知了消息。不觉心中大悦,以手加额,谢天怜念之恩。然后飞提众将,上敌楼掠阵,以备接应人马。再说皇甫长华带领的半千本部,一个个都佩神符,不怕枪刀的厉害。当下发号炮出城,扯风帆,落海船,打着一队孝女兵的旗号,直向沙门岛而来。
孝女旗标下了城,滔滔一直走沙门。楼船起处风帆急,军帅当时马足登。靖国将军为首领,船头独立貌娉婷。彩云战马纤腰坐,金雀钢刀素手擎。非似楚宫虞烈女,犹如汉室美昭君。全身披挂旗门立,指点儿郎海面行。初历风波毫不怕,乍经战阵不慌惊。横刀遥望威风壮,勒马平看水势深。帝后临征非小可,惊动了,东洋水府众精灵。龙王传集鱼虾将,作浪兴波要出迎。会合水精和水怪,呼齐龙子与龙孙。虾兵蟹将纷纷起,鱼相蛟臣急急行。万里千程如咫尺,齐齐朝见女中尊。但见那,东洋大海浪头高,水势翻空天地摇。鲸鬣掀时风凛烈,龙头观处目光豪。白珠乱溅跃金鲤,银练斜飞走赤蛟。万里波涛来荡荡,千层白浪望迢迢。海中一簇精灵出,只吓的,孝女标中魂魄消。
啊唷,不好了!天妃娘娘救命呀!
一班军士喊连声,乱卷旌旗要退还。皇甫千金睁凤眼,横刀立马细观瞻。果然水府鱼龙出,怪状奇形看不完。踊跃围船如顿首,三俯三仰似朝参。滔滔白浪冲空起,阵阵鱼龙进海船。靖国将军心暗骇,分明水族向奴参。
咳,这也是一桩奇事!
当初梦入庭堂门,曾见仙童呼贵人。今日跪求云雾散,又遇着,鱼龙点首共相迎。不知奴有何能德,以至诸凡这等迎。皇甫长华思到此,拖刀含笑吐莺声。
嗯!东洋的水族,尔等免礼归源,不可拦我的进路。
低低一语散鱼虾,顷刻平波息浪花。百只战船方始进,一班军士已无哗。长华小姐微微笑,摆动双刀把马加。
嗯!孝女兵不得迟误,快随本将军冲踹番军便是。
一声令下率儿郎,百只战船走得忙。高扯锦帆风浩浩,大操金鼓响。雄兵一到沙门岛,皇甫千金叫快行。
啊唷众儿郎,快快踹入番营了!
诸兵闻令快开船,靖国将军马更先。金雀刀抬双影藐,彩云马走四蹄圆。莺声宛转呼开路,玉体摇抬撒战鞍。统率一班狼虎士,当头踏入首层船。番兵番将齐喧喊,乱纷纷,报与军师元帅前。
啊唷军师元帅,了不得!有登州的一员女将踹进中军来了!
神武真人着了忙,喊声不待过端阳。飞刀未就元军至,只好今朝战一场。言讫推炉提宝剑,如飞上马出营房。朝鲜元帅心中乱,急举双锤跨马行。带领随身诸将士,飞舟一驾出中央。纷纷围住元朝将,看见英雄一女郎。但见她,风盔扣顶赤缨飘,抹额双分押鬓梢。万叶龙鳞金锁甲,十团云影彩罗袍。桃花脸上红光现,柳叶眉头杀气高。窈窕纤腰骑宝马,飞扬皓腕舞金刀。堂堂玉叶金枝体,赫赫王宫内院标。指点儿郎冲帐幄,分排船只列枪刀。果然一位红颜将,更比男儿分外骁。神武真人双顿足,叫声不妙皱眉梢。中华来了当今后,倒只怕,元室江山难动摇。神武真人无战意,催驹勉强挡多姣。朝鲜元帅重重怒,举动双锤照顶摇。
啊唷踏营女将,报你的名来,好待本帅生拿死砍!
长华小姐喝番人,要我通名仔细听。父是亭山皇甫姓,当初曾被尔邦擒。赤云都下我为将,孝女标中我立营。皇甫长华名姓重,俺本是,征东靖国女将军。擒吾严父冤仇大,今日里,见个输来见个赢。孝女言完催宝马,喝声番将也通名。军师邬帅俱言罢,顷刻间,金鼓喧天会战征!好厉害呀!朝鲜元帅展红旗,部下儿郎合得齐。扯启风帆船似涌,放开铁镫马如飞。重重军士重重将,叠叠刀枪叠叠旗。四面征云遮旭日,八方杀气贯清虚。朝鲜兵主扬锤打,神武真人把剑提。片片金霞迷眼目,纷纷白雪落身中。长华小姐忙招架,力敌番兵数万余。
啊唷孝女兵的儿郎,快些着力!
一声呼唤众当先,乱按腰刀踏战船。大杀番军头滚滚,齐挥利刃血涓涓。长华小姐为头领,乱踏营门斩将官。玉手提刀开血路,纤腰蹬马跳楼船。逢人便砍无人躲,遇将来迎只伤残。冲踏诸军如猛虎,只杀得,血流铠甲染斑斑。朝鲜元帅心惊怕,神武真人胆战寒。这一个,气吼如雷红满面。那一个,腰酸似折汗流肩。重围只显英雄女,四野人声实可怜。神武真人施法力,隐身符咒暗中宣。
话说神武真人杀到力怯之时,竟把隐身符塞在金袋之内,暗地里走到长华马前,意欲乘间下手。谁知女将军闹中回首,不见了神武真人,吃惊道:奇哉!这妖道哪里去了?
长华小姐叫奇哉,凤眼连观暗暗猜。笑呼一声知道了,忙把那,真言咒语念将来。一回已见生靴脚,二次再看露令牌。念到三番收了句,登时现出道人来。只见那,神武真人满面羞,飞声一跃过船来。重提宝剑来交战,大喝元朝一女流。有甚旁门和左道,你竟敢,破吾法术破吾谋。长华一见微微笑,手举双刀过了头。啊唷妖道呀,当年我父遇妖人,想为其谋故被擒。我有九天玄女法,藏身避隐枉劳心。此番暗计难擒我,老军师,何不重新再隐身。神武军师心大怒,飞刀乱祭骂元兵。
嗯!元朝将士躲着些,我的飞刀来也!
一声吆喝起飞刀,百口齐飞上九霄。映日增辉光闪闪,迎风散影起飘飘。忽高忽下方才转,斜舞斜飞势欲抛。百口飞刀来得猛,孝女兵,喊声大振欲偷逃。
啊唷不好了,女将军快些躲避!
皇甫千金一皱眉,喝声谁敢擅逃归。随身现有神符在,哪怕飞刀往下挥。一众军丁齐应令,合同依旧踏重围。军师忽念催刀咒,空中钢锋竟不垂。神武真人心大骇,朝鲜元帅喝如雷。
啊唷军师呀!你既然法术无灵,何苦停兵数日?
若然早早就攻城,焉得遭逢孝女兵。百口飞刀难取事,看军师,如何拒敌在沙门。真人气得将昏绝,只见飞刀落海中。孝女兵丁犹未损,钢锋百口已无形。军师马上惊呆了,仗剑催驹喝一声。
啊唷小贱人!你竟敢破吾的道法,看本军师来取你。
真人双剑一齐扬,大喝裙衩你快亡。冷气侵衣风凛凛,寒光照日亮堂堂。长华小姐娥眉皱,跃马摇刀更逞强。刀劈左肩番帅中,血流虎口道家伤。千军喊呐重围散,万马奔腾四足忙。邬帅带伤难抵敌,令旗一展叫儿郎。
啊唷众儿郎,不须交战,退过沙门岛便了。
数万儿郎应声高,吵吵发喊就飞逃。战船乱走难分队,将士嚎呼不举刀。风卷征帆开荡荡,浪随战马走迢迢。悲切切,人声海涌依稀哭,惨凄凄,血水涓流仿佛潮。靖国将军心大悦,娇音咤叱绽樱桃。
嗯!登州军士,速请大元帅派一支人马,占住沙门岛要紧,俺去追赶番军了!
长华下令速相追,孝女兵丁喊似雷。铁锁放开船似箭,云帆扯送结成帏。刀枪密密千层列,金鼓堂堂几阵催。翠鬓将军传号令,红颜豪杰抖神威。莺声宛转呼军士,不杀番人不许归。一队战船追下去,城头元帅大开眉。
啊唷妙呀!女将军夺得沙门岛,朝鲜易破矣。
元帅登时把令传,就差左部守神山。恐防孝女身遭困,复又安排接应员。右部先锋承将令,就提本帐众英贤。吹台豪杰同随后,一万儿郎共上前。城外下船来接应,安排一战破朝鲜。元戎立刻回厅坐,等候回报捷音传。不表招讨征东事,且谈靖国女婵娟。
却说靖国女将军提兵追赶,离沙门岛三十余里,又会着了右先锋的人马。把邬元帅的大队困在核心,又杀了个十停去九。因天色已晚,战饭未备,只得收兵而返。赶到登州已是初更时分。王招讨令进帅厅,一一慰劳庆贺。女将军献上十一颗番官首级及邬元帅的金印,备述一切交战之事。右先锋追杀七千余朝鲜人马,亦都报功已毕。帅府厅大排筵宴,庆贺军功。
征东元帅喜非常,起坐殷勤递一觞。今日破军功不小,即时捷报奏君王。明朝就起全营将,兵不留行伐外邦。仗赖诸君同竭力,必然一战跨东洋。合厅将士齐声喏,元帅神威定远方。当下庆功筵席散,三声画鼓退前堂。元戎入见生身母,靖国将军也共商。尹氏夫人悲又喜,低呼爱女与贤郎。今日败走邬元帅,未知他,还是交锋还是降?父在番邦无信息,何时骨肉诉离肠。曾闻招得投降卒,拷问应该见细详。或死或生知细底,也叫放下这心肠。夫人言讫腮含泪,止不住,袖掩笑蓉玉面旁。元帅陪母垂下泪,长华悲叹叫亲娘。咳,母亲呀,父在朝鲜过几春,儿们心内岂安宁。降兵问过难明白,他只说,拿到之时就解行。国主劝降终不允,如今囚禁在监门。再将生死查根底,番卒俱言尽不闻。故此交锋惟竭力,但求早到外邦城。今朝夺了沙门岛,兵不留行就起身。海外风波常受险,母亲只好住高城。殷公家眷今在此,甚可同居帅内厅。待等儿们同父转,那时骨肉又相亲。元戎姊弟言方毕,尹氏夫人点首应。
呀,你们就要起身了么?
儿为元帅理应当,女是裙钗未可行。不若登州城内住,也堪早晚伴为娘。况兼军帐英雄广,何在娇儿一女郎?皇甫千金忙跪下,泪流玉面叫萱堂。咳,母亲呀,本当在此伴母亲,不敢贪恋负圣恩。渴欲一逢严父面,就思直抵外邦城。长华若不朝鲜去,辜负了,御赐旗标孝女兵。小姐言完称有罪,夫人扶住叫抬身。娇儿既要随征去,海外风波要小心。保得班师归帝阙,好将冤枉一朝明。元戎兄弟言称是,当下安眠到次晨。半夜工夫容易过,早闻鸡唱五更临。
话说五更时候,左先锋熊友鹤右先锋韦勇达,早已齐备战船几千号,以候元戎的大队。这日王招讨全身披挂好,辞了尹氏夫人。然后会集随营将官,分派前进。殷跃先摆酒饯行,相送元戎起马。自此尹氏夫人就与殷家内眷同居,老仆吕忠亦在登州住下。只等王招讨班师,一同定夺。
当时元帅出城中,众将跟随下战船。守职殷公忙跪送,手牵锦辔叩头言。元戎此去神威大,惟愿班师再到关。四海生灵真大幸,八方豪杰共投前。元戎一至登州稳,殷跃先,结草衔环报答难。招讨王君微欠体,玉鞭一拂正容言。
啊殷将军!不劳远送,本帅如能奏凯,到登州再伸奉谢。
惟愿将军秉赤心,忠君爱士惜黎民。若然本帅班师转,定奏君王加重恩。守将叩头言领训,元戎一马出城行。旌旗招展邀红日,剑戟光辉映白云。万马整齐蹄滚滚,千军肃静甲层层。元戎一出登州地,左右先锋又跪迎。招讨下船登宝账,三敲画鼓会群英。但见那,千号楼船水面摇,齐登跳板入中寮。元戎端坐莲花帐,金甲红袍品格高。大众将军齐打躬,王招讨,一声令下叫群豪。
啊诸位将军听令,今于海内长行,须要小心仔细。如有贼兵冲击,俱听连珠炮响,会合勿迟。
一班豪杰应声齐,打拱得令就回身。靖国将国离帅主,亦归汛地不须提。征南招讨中军坐,分付船头竖画旗。外面侍从忙接应,一声吆喝震云梯。
嗯!外面听着,招讨爷吩咐开船!
舟户兵丁不敢挨,黄金锣打战船开。千稿点水滔滔起,万橹摇开荡荡来。日映刀光如电转,风飘帆影似云裁。军丁踊跃齐齐守,剑戟森严叠叠排。十万雄师从北出,三千勇士下东来。赤云都内威名重,整备了,跨海东征一战排。
却说王招讨跨海东征,行一百二十里抛锚收缆。前面已望见了朝鲜的败残船只,因恐军兵劳乏,且待次日交锋。再说神武军师与邬元帅,弃沙门岛败走。可怜他晓夜而奔,只怕元兵追赶。行到次日晚间,方始停船歇力。次早又见赤云都大队而来。
败走儿郎惨惨呼,齐言来了赤云都。不如就此投降罢,免得人人性命无。邬帅惊慌神武惧,不能禁止众征夫。遥观元将停船支,方敢迟迟作缓图。神武军师权守帐,邬元帅,伤痕疼痛只悲呼。啊唷皇天啊,当年挂印率貔貅,兵出朝鲜我不愁。每日出兵夺众岛,终朝发炮打登州。暗擒皇甫功臣将。刺死僧人战渐休。何意平生难遂愿,顿叫敌国广铺谋。赤云都至风光变,孝女兵来事业休。三十万兵留数万,好叫我,无颜立世逞戈矛。
啊唷长华恶妇,你怎么如此的英雄?
独踹军围勇莫当,肉身全不避刀枪。夺吾金印还犹可,劈我肩头痛更伤。似此微微兵数万,多应是,明朝一战又皆亡。啊唷我好恨呀,怎能倒海发洪潮,淹死元兵气始消。如此军容难济事,残生不若赴阴曹。朝鲜元帅心悲切,捶胸顿足泪珠抛。神武真人长叹气,忽然一计上眉梢。啊唷兵主呀,且休悲恸动伤痕,待我亲身探一巡。可下手时吾下手,且看我,隐身神法闹元营。赤云都内施施法,孝女兵中逞逞能。混乱敌营无队伍,那其间,元戎尽可出奇兵。若将多寡为凭证,自然是,我见输来他自赢。未识元戎何主意。若言可去我当行。朝鲜元帅遵称妙,嘱咐军师要小心。今日诸兵惟望你,真人一去众皆倾。军师当下辞元帅,冠扣神符隐了身。行过自家船数只,就从水遁到元营。心不定,意担惊,只恐遭逢孝女兵。先在小军船上立,东张西望好惊人。但见那,一片楼船住海中,连帮不乱有军容。飘飘坐纛居中立,隐隐明灯四下红。旗影密遮军士守,刀光斜射斗牛宫。征人踊跃心强壮,战马嘶鸣夜气雄。凛凛军威能跨海,腾腾杀气可冲空。赤云都内威仪正,神武真人乱了胸。暗暗担惊忙款步,竟来元帅大船中。只见那,坐令儿郎立两行,腰刀斜挂白如霜。手擎利箭人人勇,背跨单弓个个强。神武真人无意看,轻轻缓步出船仓。四员健将分班列,灯烛高烧一片光。再进中舱抬首看,军师心内也慌张。但见那,虎帐英风外高,左边斧钺右边刀。明珠宝炬明如昼,一部兵书备六韬。中位案前排刺印,上方剑下束绒绦。莲花帐内金交椅,端坐风流美丰标。两朵桃花红颊艳,双弯柳叶翠眉高。身居绣幔天然态,面映红灯分外娇。半衬连环金锁甲,斜披一领大红袍。英风耿耿惊群目,壮气堂堂贯九霄。默默无声观战策,沉沉有意保皇朝。分明一位擎天柱,真叫人,魂也消来魄也消。神武真人心大骇,暗中顿足皱眉梢。此是必定征东帅,我看他,顶现红光福分高。元主用人如此好,自然是,吾邦瓦解与冰消。此君福大难行刺,罢罢,且向偏营走一遭。神武军师方欲退,守兵飞入报根苗。
启帅爷得知,坐纛旗无风自动,恐有敌将偷营,奸人窥探,特禀元戎座下,早作施行。
红袍大将一攒眉,低喝蓝旗且退回。军士应声方出外,王招讨,丁香一动发春雷。
中军官何在?有啊!
一声答应进舱门,扑地分袍跪在尘。元帅座中传下令,今宵准备贼偷营。起身之日曾传谕,如有人来照样行。奸细愉窥无足惧,中坚就此闭辕门。元戎令下中军出,只听高呼叫一声。
嗯!守门军听者,元帅爷有令,就此掩门。
外边答应闭中坚,神武真人变了颜。暗叫一声吾死也,慌忙飞步就当先。挨身出得中军帐,又见头舱也要关。一步走迟门已掩,军师急得乱盘旋。啊唷不好了!今朝好似入笼禽,要脱身时难脱身。贫道若然遭绝地,可怜邬帅是孤军。真人着急生机变,一口气,吹灭头舱几盏灯。健将四员心大骇,胡床之上乱抬身。
啊唷唷是何缘故?为什么四支烛一齐灭了?
外边将士乱哄哄,惊动征东大总戎。按一按上方宝剑,问声谁敢乱军规。四员健将齐齐跪,启禀喧哗事一宗。
元帅爷在上,只因外舱中四盏明灯无风自灭,故此有惊座位。望帅爷格外开恩。
元帅喝令止喧哗,再点明灯细细查。如有番营奸细在,立时审察与追拿。外边健将齐声应,大启门头唤众人。
嗯!军士们,快秉烛来。
守军取火不迟延,神武真人已出来。及至秉灯查内外,并无奸细费疑猜。军师逃出天罗网,喜喜惊惊把首抬。只见又临船一号,梆声齐击守军排。头舱隐隐明灯现,内座沉沉绣幔开。孝女大旗门外立,就知船里是裙衩。军师悄地忙移步,转背挨身进内来。但见那,中仓灯烛四边明,宝案之前坐美人。翠风头盔低粉面,金花抹额衬乌云。红袍绣甲香肩俏,俊眼长眉玉貌新。端坐虎皮交椅上,戎妆不亚汉昭君。座前没有人随侍,隐隐红光罩满身。神武军师心内乱,又怜又惧又担惊。啊唷妙呀,好个风流俏女娘,夜船寂寞坐中舱。凝眉无语沉吟处,岂不殊思风月肠。贫道背师逃下界,终日里,清清冷冷坐禅床。今朝既到佳人侧,我何妨,做个偷香窍玉郎。
咳!事到其间,不能中止。
修得多年道行休,今朝必要伴姣羞。先成风友鸾交事,再结神仙伉俪俦。皇甫长华如入寝,吾当立刻用良谋。佳人倘欲伤吾命,我将他,拿转家船万事休。总在牡丹花下死,黄泉做鬼也风流。啊唷乐哉,且待佳人睡思浓,待吾入帐伴芳容。今宵莫做探营事,竟上巫山第一峰。神武军师心暗喜,案旁偷看美姣容。只见女将端然坐,剪烛翻书不觉慵。半晌呼人关了帐,胡床盘坐举茶钟。啊唷好茶呀!低低自语坐胡床,长叹爹爹陷外邦。此际孩儿居战帐,不知我父在何方。南牢受苦言多实,东海停传事末详。言完不觉容凄惨,红粉腮边泪数行。盘坐移时垂罗帐,红袍斜掩卧牙床。初时凤眼窥灯影,次后香魂入梦中。寂寂无声人已睡,军师又喜又慌紧。
啊唷妙呀!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佳人熟睡碧纱间,贫道何妨就上前。好似刘郎迷紫府,犹如神女会巫山。绣衾做对双栖凤,鸳枕横成并蒂莲。这一与她为配偶,夫妻同去遁深山。不争世上红尘福,恩爱绸缪过几年。神武真人心喜悦,轻轻移步到床前。未曾揭起青纱帐,忽然问,两位神人向上拦。但见那,金光一闪现真形,却是双双护卫神。这一个,黄带垂腰容貌壮。那一个,蓝袍挂体貌狰狞。这一个,大刀起处当头砍。那一个,长剑提时照面挥。两位神灵齐阻住,军师吓得汗淋淋。叫声啊唷慌忙躲,手拔青锋向上迎。护卫二神齐震怒,摇刀仗剑抖精神。喝声妖道休无礼,你怎敢,有犯昭阳帝后身!神武军师逃不脱,他只道:碧纱帐外赌输赢。刀来剑往叮当响,剑去刀迎冒火星,船内忽然兵器动,惊醒了,洪福齐天女将军。
话说长华小姐一忽醒来,耳内只闻兵器之声叮当不住,说声何故?
慌忙揭帐看端详,只见船舱烛尚红,并无人影与人踪。刀环响处森森冷,剑气侵时惨惨风。四面战船齐会合,喊声大震叫拿妖。
话说王招讨传齐诸将,把孝女兵的船只围在居中。然后众将军一齐当先厮杀。皇甫长华见众兵已到,遂放下心来。这位神武军师不得展手,前进不能,后退不得。只杀得眼花头晕,血透重袍。正在危急之际,幸有邬元帅救应的人马来了。
朝鲜元帅发楼船,数万儿郎威振天。金鼓大敲来接应,邬必凯,单手双锤战甚难。偏遇征东招讨出,两船相对各开言。通名已毕齐交手,王招讨,洒戟如龙更胜先。一合未战邬帅败,忙中只得祭飞砖。
嗯!王少甫,看我的宝贝到了!
征东元帅把头抬,只见飞砖祭起来。初上碧霄风乱卷,后临黄盖势将开。元戎急取仙家宝,念动真言掷上来。但见那,一柄流星起在空,盘旋几转滚寒风。飞锤如有神人举,东击西敲彩光明。两块飞砖俱打碎,纷纷玉屑洒空中。这一边,朝鲜元帅生惊色;那一边,招讨王君长笑容。必凯叫声吾命绝,征驹乱发走西东。
啊唷军师呀,你在何方船上?本帅不能相救你了。
神武真人气力亏,千军万马四面围。法力不敌难全命,倒不如,挤此残生火遁归。神武军师心自决,手提宝剑又施威。东冲西撞雄如虎,大喊狂呼响若雷。闹里一路从火遁,都是那,灯球亮子送他归。军师已到家船上,乱叫邬公快快回。啊唷邬公呀!快放楼船就此逃,料来不得夺元朝。出兵几载遭奇败,与你辛勤空白劳。邬帅一观惊又喜,如飞传令转旗标。战船百只齐摇动,一众败兵速速逃。
话说邬元帅率众逃回,这里不见了神武军师,十分惊异,女将军就把所见之事,一一启知元帅,王招讨忍不住叫了一声:恭喜!
英雄女将发娇嗔,咬啐银牙恨恨声。回到舟中呼近侍,胡床下,轻轻拉出二裙衩。长华小姐重重怒,一变花容骂女兵。贱人呀贱人!夜内停船该守船,如何好睡与防疏。妖人入内全无晓,险些儿,我被朝鲜野道伤。两个女兵齐叩首,俱称不晓这端详。因闻交战方才躲,并非是,知觉妖人反自藏。皇甫千金消了怒,喝声今后小心防。住谈孝女船中事,慢表元戎海内情。按一按,边外英才王少甫;提一提,京中司马郦明堂。自从荐举征东后,日日悬心总不忘。愁只愁,妖法迷人难取胜;盼只盼,羽书报捷不言亡。总因一点良缘分,朝夕牵连皇甫郎。孙氏院君家内住,守生专候生儿郎。赛金满月临盆早,生个娃娃是女郎。孙氏安心忙打点,家私一切托东床。春明二月离湖广,水路滔滔上帝邦。康氏赛金虽满月,钱财到手不思娘。安人五月到京邸,喜得身子却甚康。郦尚书,极尽孝思遵继母;梁小姐,善全妇道奉高堂。安人不想咸宁县,同享荣华在帝乡。刑部孟公能办事,朝廷欢悦又升将。拜为丞相龙图阁,一品当朝贵莫当。亦遣家丁迎主眷,孟夫人,合门收拾上皇邦。云南万里迢遥路,时夜登程且慢详。国丈刘侯居阁下,也不过,朝朝勉强佐君王。自从少甫征东去,义子门生暗共商。俱说征东王元帅,必然是,亭山膝下一儿郎。姓名表字俱相像,还有堪疑事一桩。他若果非皇甫姓,为什么,求恩宣抚长华降?数言点破刘侯意,国丈心中着了慌。异想朝鲜多异术,亭山或者不回乡?故而主意迟迟定,且看如何再作商。不料羽书连报捷,说道是,朝鲜不灭也投降。刘侯着急难区处,只得要,私发亲人通敌邦。
却说刘国丈因闻连报捷音,心内更加着急。竟修了一封手札,差一个走洋的赛宝儿,致书于朝鲜邬元帅。内云:如到危急之际,竟将皇甫敬、卫焕绑出城门斩首。王少甫、韦勇达等欲救父亲之命,就是不降,亦必自退矣。写毕手札,又将白银一百两,并付走洋的细作。这赛宝儿好不欢喜,就把一半银子买了货物,这一半分些与家中,剩下的带着盘缠,辞了国丈,出京师上路。
前事提明讲近缘,且谈海上战征言。军师夜探难成事,仍与邬公住海边。主帅复追三十里,多因风雨不扬帆。朝鲜人马心稍定,望影而逃实可怜。一见元兵收了缆,趱行几里也停船。大元招讨中军坐,海内停舟用晚餐。点点明灯随浪动,纷纷剑戟透人寒。元戎因恐番兵远,就遣那,右部先锋探事端。勇达依行披挂毕,随身壮卒带几员。驾舟一直游东海,要往朝鲜探一番。盘坐船头旗影下,冲破逐浪挂轻帆。先锋探事权休表,细作传书且暂言。乐得黄金作本钱,乘风独驾小洋船。受人之托终人事,须把私书暗里传。
在下走洋人赛宝儿是也。奉刘侯密谕,投递亲书来此,已是东洋了,好一片大水!那对面的什么坐船,待俺看它一看。
细作催船向上迎,明灯之下看虚真。飞舟一只行来稳,短甲兵丁立几人。五色绣旗头上罩,船中端坐美将军。凤盔扣顶飘红焰,麟甲披肩结琐文。白面红腮姣又艳,长眉俊眼秀还清。行藏慷慨原男子,品格风流似妇人。手横宝剑船头坐,左脚盘回有脚登。一见小船行得快,抬头启口问高声。
嗯!前面的是何人船只?快快报来!
将军喝令报端详,赛宝闻声着了忙。掉转身子双膝跪,禀一声,小人贩货走东洋。只因今夜风头顺,故未停船赶路行。自幼乳名呼赛宝,家居原是大元人。先锋一见眉头皱,跳起身来问细详。
嗯!赛宝儿据实招来!
自从两国动刀兵,来往经商久不行。尔既飘洋行得惯,如何不晓这根由?必然暗有图谋意,本将军,剑下无情快快招。言讫青锋手内执,赛宝儿,船头直跪只求饶。啊唷将军呀!小人未晓近来情,做此飘洋贩货人。委实并无他件事,望爷爷,青锋剑下且开恩。先锋见说微微笑,一纵彪躯跳近身。
啊唷,巧舌的奴才,随吾去罢!
将军当下抖威风,扯转其人踏住胸。宛转姣声呼野贩,飞扬玉手举钢锋。双眉倒竖容颜变,大喝招来就里因。赛宝闻听魂魄散,泪垂满面告英雄。啊唷将军呀!我奉刘侯密谕来,有书投递要安排。只因不见邬元帅,故驾洋船傍暮开。伏乞将军饶了我,可怜狗命要哀哉。先锋见说刘侯使,吩咐亲随快过来。
嗯!儿郎们过来,与我把赛宝儿搜一个干净。
两名勇士过船来,剥去衣衫细细搜。验过上时重验下,先锋低首不凝眉。军兵搜出刘侯札,勇达忙呼绑过舟。顷刻之间擒赛宝,递书人,啼啼哭哭泪珠流。
啊唷刘侯呀,俺不能成事了!
将军见说微微笑,喝令回舟快似风。探过番军情事毕,顿时扯动顷风旗。先锋径进中军帐,守汛儿郎禀是非。
嗯!先锋少待,且候传禀中军,再请帅爷的军令。
蓝旗飞入报中军,取次相传到主兵。招讨一声军令下,先锋立刻进营门。忙打恭,急躬身,缓缓从头禀一巡。元帅大惊连叫好,今宵不枉遣将军。元戎当下开书信,红烛之前看得明。只见上书刘捷拜,特呈邬帅大将军。我朝兵主王华帅,却是更名改姓人。皇甫亭山身被获,朝廷正法治降臣。少华伊子为逃犯,就是征东招讨人。闻听上邦连次败,特传一计与将军。伊家合我冤仇大,欲借君威息此嗔。如若中军难抵敌,竟将那,亭山卫焕绑临城。王华勇达如关切,不肯投降也退兵。伏乞元戎依此计,全忠全义又全名。将军若不行其事,盖世英名怎立身?难释君忧忠末尽,不消友恨义何成?若然败于王元帅,连及英雄也丧名。专此一书呈虎坐,望尔出令早施行。看完书札重观看,花押图书姓氏真。招讨一观容失色,龙泉拍案发雷霆。
啊唷,好一个千奸万恶的刘侯!他意欲致我家于死地!
尔竟狂为害我家,犹疑非汝纵容他。谁知行此奸谋计,暗发私书罪更加。若无先锋拿赛宝,我严亲,必然被害丧黄沙。
啊唷,快哉!快哉!而今凭据俱存,哪怕冤情不白。
元戎当下怒还欣,举手相酬前部人。不是先锋捉细作,定叫异域杀家君。今朝且上功劳薄,本帅班师跪谢恩。元帅言完连拱手,先锋欠体尽殷勤。春风满面心思想,难得元戎这等云。他年若肯借佳配,何必班师跪谢恩。当下元戎传赛宝,两边带进下书人。中坚兵主呼宽绑,座上开言叫一声。
嗯!赛宝儿,你就是投书的细作么?
本帅宽恩一概饶,我给你,好衣好食度昏朝。班师奏凯回都下,你须当,质证刘侯这事苗。如有言差和语错,忠奸两字不能标。你如感念宽饶德,到后来,须要公言在法曹。元帅座中言到此,赛宝儿,连连叩首泪滔滔。
啊唷天呀,我赛宝儿有了狗命了。谢元帅爷不斩之恩。
小人愚蠢本无知,故与刘侯把书持。若晓此书投不得,为什么,千山万水受奔驰?后来若要明冤枉,少不得,直语公言质证之。元帅大恩饶狗命,小人情愿执丝鞭。征东招讨传留用,赛宝儿,放意安心度日时。
话说王招讨藏下私书,留赛宝儿随船听用。整备次日再追赶番兵。
可叹刘侯枉用心,奸谋毒计不能成。未曾断送仇家命,反使仇家得了凭。王帅十分心喜悦,准于一日即开兵。且谈外国邬元帅,无计交锋闷更增。肩又伤来兵又败,几番欲死又偷生。这宵夜晚停船歇,懊闷之中瞌睡生。相托军师勤守看,自家和甲暂安宁。谁知怨气冲天怒,睡梦中,一点真灵出了神。
话说邬元帅的真灵就是东海中的一条赤蛟。当时怨气冲空之际,他就在梦寐中现了本来面目,兴风作浪起来。
赤蛟形现起波澜,直剪元朝跨海舡。招讨王君方独坐,忽然船户喊连声。休解缆,莫扬帆,西北云生浪必翻。言未讫时风已响,水声如沸拍舟来。外边军士齐喧嚷,高叫太爷见可怜。早有军丁飞入报,倒身一跪说根缘。
啊唷元帅呀,祸从天降,风浪翻起来了!
中军元帅皱双眉,大喝蓝旗速退归。风浪卷来何足惧,说什么,祸从天降要倾危。纵然船只沉东海,这也是,听命由天挽不回。再有一人言不吉,立时斩首立军规。元戎座上容含怒,军士低头惧严威。垂手起身忙出外,心惊胆战守军帏。霆时海水滔滔响,眼见楼船就要危。
好厉害呀!
白浪翻天数丈高,流声不断响滔滔。琼珠乱溅旗湿,铁骑齐奔士卒逃。元帅楼船颠倒转,将军帐幅动还摇。诸营兵士心神乱,合部英雄魂魄消。左右先锋和孝女,更兼余外众英豪。都来保护王元帅,大帐之前曲曲腰。
大元帅爷爷,末将叩问金安。
招讨王君笑两声,言称惊动众将军。今朝个个离营帐,殊属尤为不小心。当此风波惶惑际,岂不怕,敌人乘乱出奇兵。失机事大翻船小,就此回舟去守营。大众英雄齐应诺,又闻飞报一桩情。
啊唷帅爷呀!了不得了!
波浪如前分外高,忽然出现一条蛟。张牙舞爪来相扑,小军们,紧守严命不敢逃。如若帅爷心不信,亲临船口去观瞧。征东招讨呼牵马,就向船头看一遭。言讫抬身离了座,扯一扯,披肩罩身大红袍。合班战将齐随后,宝盖堂堂荡荡招。元帅出舱抬首看,将军随马举目瞧。果然一片汪洋水,隐隐波中现赤蛟。浪大风狂观不细,先锋熊浩喊声高。
啊唷大元帅,忘了前事么?
仙师临别赠奇珍,元帅如何不显能?此刻当抛平水镜,必然浪息见蛟形。元戎见说心方悟,急取仙师所赐珍。暗诵真言催法宝,平水镜,青光一闪就飞腾。但见那,宝镜流光上半天,疾如闪电转如盘。一升一落连三次,浪息风平不似先。数丈惊涛归海眼,一条大蟒扑楼船。身长丈二周围赤,腹见金鳞上下斑。四爪如钩牙更利,两眼似电亮还圆。平空一跳沧波乱,俯水三旋船只摇。斜扑横冲全不退,张牙舞爪只当先。圆睁怪眼窥王帅,如见仇人一样般。招讨忙中收了镜,赤蛟扑向吐流涎。元戎大骇忙回马,只见那,一位将军跳上前。
话说王招讨正欲回骑,只见左先锋把素袍一掖,跳到一只飞舟之内。高叫道:元帅爷楼船速退,末将有斩蛟剑在此,就与它比一个高低,一试赤蛟的本事。
元戎诸将喜还惧,只得鸣锣暂退舟。兵主关心防有失,慌忙马上叫迟留。
啊唷,左先锋小心仔细,且自迟延。
白袍熊浩不回言,跳入飞舟弃了鞍。一挺银盔生杀气,双分素甲极严威。战靴斜踏船头板,手内青锋照顶砍,海内神蛟身乱窜,低头一躲又高窜。先锋将剑来乱砍,赤蛟伸腰上下拦。一将一蛟齐战斗,王招讨,忙叫左右助威严。只听得,金锣画鼓一齐敲,点点堂堂两韵高。海水流时蛟斗力,舟船泛处去迎蛟。这一个,乱张巨口喷红舌;那一个,斜转彪身动素袍。这一个,四爪盘旋抓箭袖;那一个,孤锋飞舞斩蛇腰。这一个,圆睁二目神光注;那一个,倒竖双眉杀气高。这一个,丹凤朝阳来得猛;那一个,乌龙入洞逞雄骁。这一个,押回长尾挺身绕;那一个,抬起钢锋照顶摇。赤蛟有心拼死敌,先锋不肯善开交。元戎着实催战鼓,只敲得,邬帅真灵只想逃。
话说王招讨大催金鼓,与左先锋助威。正在热闹之中,忽见那条蛟往水内一沉,头尾俱没。小孟尝忙欲回舟,已被那蛟用四爪一抓,把战船翻将转来。
赤蛟纵体把船翻,左部先锋入海间。招讨王君看不好,飞催战马跳楼船。容失色,意如煎,高叫恩兄你命捐。右部先锋皇甫女,一齐跌足叫苍天。正思挤力同心救,小孟尝,手扛船板向上攀。一纵虎身人已起,脚登船底复当先。叫声元帅休惊讶,熊友鹤,不斩妖蛇总不还。言讫抖开身上水,战靴飞步举龙泉。
啊唷,妖蛇看剑!
一声怒叫舞青锋,响亮之时已冒红。赤蛟这边头一落,邬元帅,身体彷徨帐幄中。军师正在前舱坐,听见声音变了容。
啊唷,为什么中舱乱响,待我看来。
军师着急进中舱,只见邬公滚下床。手脚不停随地卷,正容失色泪汪汪。真人—见魂飞散,抱住身躯问细详。
啊唷元帅呀!你怎么样了!
邬帅闻言心自明,咽喉暗断不能云。呆睁二目双垂泪,两足登登丧了身。神武真人心大骇,放声哀哭抱亡灵。唤齐将士同相验,惟见那,颈顶之中一道痕。没有伤来无见血,也不知,邬公到底怎捐生?军师至此心追悔,仰面呼天泪满襟。
啊唷皇天呀!事已至此,我怎生区处?
背师逃走到偏邦,实指望,烈烈轰轰做一场。谁道红尘无好处,今朝大事已全亡。邬公一死无人助,令我孤身怎主张?几号战船难抵敌,数千士卒必投降。无颜再去投师父,不敢重回见国王。进退两难愁杀我。倒不如,青锋一剑赴幽乡。军师后悔从前错,免不得,收殓亡魂哭几场。慢慢相商这性命,整备要,追拿不及自回乡。住谈已死邬元帅,且表英雄小孟尝。
话说左先锋斩神蛟,立枭首级。这边王元帅与众位将军,莫不击鞍称快。遂派了一只飞舟接过了熊友鹤,大摆酒宴,为虎翼将军庆功。
合座英雄志已舒,人人共说不能如。元戎亲递三杯酒,年少英才壮气高。取过蛟头收异宝,喉中果有一明珠。大如鸡子圆如月,照彻华筵品自殊。元帅便交前部手,
先锋呀!
此珠一定值连城,以备他年聘细君。海内斩蛟功不小,吾当奏圣表英君。先锋见说微微笑,手接明珠不做声。元帅酒阑诸将散,小孟尝,从今留下斩蛟名。一宵无事天明亮,王元帅,战饭完时就起兵。
第二十七回 细柳营庆赏团圆
诗曰:斩蛟名将诛番帅,拜雾贤妃退妖人。父女重逢欣庆幸,血书同上把冤伸。
话说次日黎明时候,王招讨大起追兵,一直踹着朝鲜的大路赶将下来。那边神武军师方把邬元帅亡灵收殓,已有远探报来说:元朝的熊先锋斩了一条赤蛇,那杀蛟的时候正是邬元帅呜呼之际。神武真人就有几分明白,方欲收拾逃生,已被元兵围住。
征东元帅坐龙驹,摆动红缨抖虎仪。喝叫番军传报入,快叫那,云游道士显身躯。朝鲜军士心慌乱,战兢兢,向里飞跑展令旗。神武真人闻此报,少不得,泪沾襟袖一声呼。
阿唷罢了罢了,要这残生何用?
军师言讫怒冲霄,拔剑乘龙胆气豪。带领一班残败士,开船响炮把兵交。当头撞见王元帅,神武真人魂就消。勉强催驹摇宝剑,一来一往比低高。元戎急欲踏番国,就把缠身锦索抛。真言咒语三回毕,大喝妖人哪处逃。神武真人抬首看,面如土色放声高。
啊唷不好了,我的性命无常到了!
一言未了已缠身,锦索飞来不放人。捆做一堆难动手,军师被获入元营。征东招讨依传令,大踹番营不肯停。一众番兵无了主,船头罗拜作降人。军中不见邬元帅,审查方知就里情。招讨其时心大悦,鞭敲金鼓叫诸君。今朝杀尽番邦将,眼见得,就要班师转帝京。伏赖诸君同竭力,保一个,鹰扬宴宴会升平。合班战将齐称贺,全赖元戎福庇深。招讨登时传下令,速行赶路不须停。舟户叩头齐答应,赛宝儿,蹦蹦跳跳启军情。
元帅呀!
小人久惯走东洋,愿引雄师到外邦。若有军情机密事,小人亦,可领入内探端详。元戎见说心中喜,连叫贤才说得良。今日暂停明日走,还有些,内中机密要相商。能人赛宝称知道,王元帅,就坐中军不起行。
话说王元帅坐在中军,众将列于左右。传下一声军令,早把神武真人带将进来。
真人低首立于前,也不睁睛也不言。元帅座中眉一皱,先锋熊浩急开谈。兵主呀!可记仙师付锦襄,今朝拿到勿相伤。元戎且用良言语,劝不回心再作商。招讨点头称晓得,仙师之命岂能忘。先锋退下旁边立,元帅开言问细详。黄冠呀,尔本鸾山道士徒,不该作幕起风波。扶持小国堪嘲笑,抗逆天兵为若何?既入法门当静守,还来尘世逞凶图。如今被获来吾处,你欲归心哪一途?神武真人闻此语,竟不觉,一声长叹作悲呼。
咳,我好恨呀!
已归道教少嗔痴,悔杀生心在一时。昔日若能除别念,今朝安得丧全师?你们要斩无妨斩,已做了,船到江心补漏迟。神武真人言到此,王招讨,回嗔作喜叫军师。
话说王招讨见说,就知神武军师有了悔意。遂把弯山道士之言,一一明告。又将锦囊书付他观看,内中无非是劝他回转仙山等事情。神武真人不觉喜出望外。
怀抱仙师一锦囊,倒身两膝跪中舱。叩头相谢王元帅,点破痴愚恩不忘。只为背师难转洞,既然相唤即归乡。从今洗涤红尘念,永抱清音不转肠。言讫叩头求释放,元戎下座诉情肠。真人呀,你既回心要转山,自然名姓列仙班。若逢黄鹤吾师面,转致愚言请请安。我若功成名遂日,必定要,急流勇退听师言。真人从此归山去,断不可,复动尘心下世间。我国君王天授命,岂能摇动锦江山。你如再去投他国,下次相逢不放还。神武真人称领命,起身相别出舱中。平空一纵沉东海,水遁中,竟转仙乡下必云。元帅当时心大悦,三番捷报又差官。出兵连胜无伤败,一个军丁也未残。就此长驱临异城,羽书捷报奏龙颜。元戎独坐中军帐,就把能人赛宝传。屏退随身诸护卫,叮咛用意探朝鲜。
话说王招讨一见赛宝儿,不知是哪里的欢喜。就把他叫到面前,轻轻嘱咐。
元戎座上细叮咛,我未行时你就行。本帅若然兵一到,朝鲜岂肯擅开城。飘洋货物今俱在,你便乘船作诈谋。进得城中须打探,访出那,督台卫焕死和生。若然果在南牢坐,须到牢中看一巡。见得两公俱现在,探一探,朝鲜国主是何心?他如不肯求和好,本帅兵临即破城。彼若有心体圣化,免得我,过于杀害外邦人。今朝遣你番邦去,办得回来断不轻。元帅说完呼速去,赛宝儿,叩头应诺就抬身。洋船一驾如飞去,先入朝鲜探事情。元帅大兵随后走,滔滔一直向东行。云帆浩浩风头顺,铁锁沉沉水路平。跨海征东人马广,晓行夜宿不留停。战船未到洋船到,赛宝儿,报号先临外国城。
话说这赛宝儿贩货临城,早先到守城的总兵衙门中报号。那官儿好不欢喜,就拿出些金银钱钞,拣上等的买了几般,都要进献国主的。知赛宝儿是旧时主顾,又待了酒饭,方始放他出来闲耍。
赛宝相辞出总衙,行囊放在店商家。一车余货街前卖,随发随收生意佳。番国衣冠相问买,偏那黎庶尽喧哗。呼主顾,叫行家,乱掷银钱把价加。卖这一处又一处,十分热闹与繁华。推车押货穿街道,不觉行行到一家。但见那,清清小院半关扉,黄黄墙头有树榆。门外傍街开小井,细观景况甚依依。正然猜拟何人住,右扇门开见一姬。鬓发蓬松高挽髻,身材瘦小短穿衣。低头不语临方井,手绕麻绳把水提。赛宝正猜多面善,忽见她,倒身一坐哭啼啼。
啊唷天爷呀!
值家好好度朝昏,不幸男儿坐了牢。用尽银钱难买命,可怜不久要吞刀。俺们几口如何过?终日里,煮饭烧柴受尽劳。衣食不周犹是可,苦只苦,无钱使用探监牢。妇人说罢又遮面,哽咽悲啼痛泪抛。赛宝住车心暗想,忽然记起一根苗。
啊呀是了!
曾记当年贩货临,异乡结识这家门。此妇是吾盟嫂嫂,她夫姓字唤高清。前番耽搁朝鲜国,曾与高兄拜一盟。昔日伊家还富足,如何到此这清贫?不知犯下何条罪,待我当先问一声。赛宝想完忙下马,牵车停住绿杨阴。上前拱手叫高嫂,何故悲啼泪满襟?我贩洋货重到此,到底是,老哥怎样下监中?妇人一听把头抬,只喜得,乱叫公公叔叔临。高老闻呼忙出外,手扶竹杖问连声。
啊唷媳妇儿,可是你赛二叔来了么?
呼亲人,一边走着一边言,拾首观瞧喜万千。扯着衣襟流下泪,开声先就诉沉冤。备言误打邻人子,故被他家告了官。本属误伤非有意,邻人坐实诈银钱。国王旨下难回挽,一命还当一命捐。用尽家私无措手,连朝不去探南监。老翁诉罢悲声吐,少妇旁听血泪涟。赛宝闻言连顿足,心中一想计双全。
啊唷妙呀!
元戎嘱咐察其风,正虑无由进内中。趁此机关休错过,何妨只说探盟兄。若然进得南牢去,看一看,皇甫亭山卫振宗。赛宝心中存主意,就将货物托高公。
话说赛宝儿就将车货物件存在高家。拣了几件上等东西,整备去送禁子,打点停当,遂与高大嫂同探南牢。
虎头门外见番军,赛宝从容就用银。贿既多时人自诺,纷纷放进里边行。盟兄探过无他事,少妇相辞先起身。赛宝迟延还不出,故意的,东牵西扯说开情。一班禁子无催逼,反倒留茶待点心。赛宝含欢忙启口,哥们不弃感高情。既然厚待留茶点,此地稽查谅必经。我国督台皇甫敬,更兼卫焕总兵臣。二人被获拿尊国,闻说内监此地存。到底本邦惟我在,欲求见面尽我心。若蒙哥弟同依允,一见他们我就行。禁子诈钱言不许,摇头只是笑盈盈。能人赛宝多加贿,贪利番军一回应。悄悄前行为引导,重重开销不迟停。临房二鼓寒风冒,赛宝慌忙向里行。只见那,黑暗监房昼似宵,阴风惨惨冷萧萧。被擒将帅无床帐,盘坐尘埃席一条。这一个,闭口不言伤异域;那一个,低头微叹忆皇朝。这一个,战靴登地悲千古;那一个,征袖遮容泪点抛。闻得开监门户响,惨凄凄,说声可是送钢刀?亭山卫焕惟求死,断不肯,惧死低头顺番邦。说到此言低了首,一腔壮气怒冲霄。元人赛宝心悲愤,扑上前来抱了腰。
啊呀二位老爷呀!
我是元人贩货船,今朝特地探南监。家邦情分心关切,故到尊前候候安。望乞老爷休痛苦,少不得,灾消难满有时还。能人赛宝言如此,惊动了,赤胆忠心二位贤。皇甫元戎睁虎目,一观服色就知缘。战靴踏地抽身起,揽住来人痛泪涟。
啊唷,我皇甫敬好生有幸,今日里复见元人!
你自家邦本国来,可知道,朝廷曾否派英才?海中交战如何了?到底是,哪个兴来那个衰?社稷未安吾痛恨,边疆尚乱我悲哀。如言卫焕亭山等,只不过,竭尽忠心与壮怀。总督说完松了手,依然无言坐尘埃。总兵卫焕心凄切,虎口之中泪下来。赛宝慌忙称悄语,岂不怕,国王发怒降奇灾?小人就此相辞去,望爷爷,忍心耐性等时来。说完立刻离监禁,二位忠臣亦疑猜。一见番人加了锁,暗监对坐诉幽怀。督台长叹低低道,莫是吾邦细作来?他若果然真贩货,为什么,丢开生意费钱财?如无使用监难进,两扇牢门哪肯开?明是家邦差细作,故而相探进监来。
咳,将军呀!
与君被陷已三年,不识何时得转旋?但愿来人真细作,我和你,重瞻化日与光天。总兵见说双眉皱,愿得如期就玉全。当下二公心愈切,万忧一喜转为宽。不言二位忠臣事,且把能人赛宝言。
话说赛宝探监,得了实信。本欲向二公通个消息,奈因人多目众,不便显言。遂出监到他处,打听国王主意如何,兼候王招讨大队人马。这朝鲜国王近日已接了邬元帅告急文书,内云:新到了元兵,不比前番易破。出战的将士,能用飞剑飞刀。部下的兵士,俱会着刀斧而无损伤。以为难破,欲求再选能人。朝鲜国王大加惊惧,就有些不欲用兵。
向倚军师作泰山,心中不肯就降元。召集番国诸臣宰,共议军机事一端。又为后宫迷酒色,国王无计念江山。终朝商议无良计,索性把,告急文书放半边。赛宝时时常窃探,但闻黎庶乱喧传。这个说,国王近日贪美色;那个说,家邦未必不归元。敌兵再过东洋海,倒只怕,玉石俱焚一旦间。赛宝听来兵已近,总衙报号要回旋。
话说赛宝儿出了朝鲜,下船落海,至五月二十二日已接着了王招讨的船只,就把上项事细言一遍。元帅又悲又喜,吩咐赛宝儿随营候赏。只等班师之日,请旨封官。
元戎下令起行营,铁锁连舟拔大兵。万马千军风卷帜,旌旗招展耀云辰。光闪闪,彩缨映日红成片;色辉辉,甲叶迎风叠作层。大炮三声天地振,王招讨,红旗一展叫诸军。
啊五营将士,众哨官,即速把城门围了。
一言令下众儿郎,顷刻雄兵困四方。前部军营排左右,元戎宝帐坐中央。风飘坐纛书金字,日照旌旗列万行。遍地雄兵连不断,连城号炮猛难当。埋锅造饭炊烟起,点将围城铁马忙。招讨营中餐过饭,他就要,直临城下叫投降。
话说赤云都人马围城,守汛总兵官大惊失色,一面防御入城,一面差报国王。这时城中百姓一闻此信,只吓得遍野奔逃,绕城恸哭。
朝鲜百姓乱如麻,抱子携孙要离家。惨惨悲声齐痛哭,嘈嘈乱语共喧哗。东西南北无方去,围住朝廷拜国家。
啊唷王爷呀!
可怜百姓不能逃,赤云都,人马围城要动刀。望乞王爷怜众命,快把那,降书一纸献元朝。若然我主还征战,倒只怕,一国山河保不牢。百姓悲呼齐伏地,又来了,番邦文武众官员。纷纷入殿排纱帽,队队登阶集蟒袍。击鼓撞钟齐请驾,叫一声,吾王千岁快临朝。里边内监心慌乱,齐出宫门问事苗。
啊唷,官儿们,怎么样了?
武将文官惨惨呼,俱称来了赤云都。千军万马周围困,元帅军师影也无。快请国王商大事,内城一破更何如。合班文武齐声说,内侍惶魂魄无。
啊呀不好了,元兵来了!
内官着急起如飞,直入宫中报是非。国主贪欢方饮酒,锦帏罗幌拥摈妃。香飘宝殿敲歌板,日射竹帘暗舞衣。正换大杯斟美酒,内官飞入报军机。
啊唷王爷呀,祸从天降!
俺家元帅已亡身,神武军师不见形。此刻赤云都已至,元朝的,红袍将帅困环城。合班文武齐齐到,一个个,扣鼓敲钟请圣君。伏乞王爷临主殿,议一议,或降或战怎调停。国王一听宫官语,只吓得,金杯手内坠在尘。啊唷一声朝后仰,酒迷肺腑发昏沉。番妃番后惊呆了,围着胡床叫主君。
啊唷,主公呀!
朝鲜国主醒回来,倒在龙床叫痛哉。又醉又惊还又惧,昏沉难以把身抬。番妃番后齐悲泣,宫女宫嫔尽痛哀。不按歌声开绛帐,就提舞袖拭香腮。国王尚未抬身起,又见宫官报进来。
启王爷得知:大元的主帅王华统领合部将官抵城讨战,要王爷上敌楼答话。朝中文武立请商议军情,乞圣旨定夺。
妃后齐齐劝国王,且临外殿再相商。朝前三百文和武,难道说,没个忠来没个良。国王见说长叹气,整冠勉强下龙床。宫官彩女齐随后,一驾鸾车就起行。番国后妃齐等信,一个个,不求征战只要降。朝鲜国王升前殿,众官员,舞蹈扬尘叫圣王。
啊唷主公呀,事情急了,如何此刻临朝?
红袍将士困连城,难道王爷尚未知?如若再迟三两刻,倒只怕,朝鲜大地属元人。臣们不敢先专主,请问龙心怎样行?国主座中言不出,听了听,但闻炮石打高城。心更惧,意加惊,半晌开言问众卿。兵已临城难走避,公同商议怎调停。安邦定国凭文武,何必还来问寡人?悔杀相从邬帅语,只落得,红袍兵到要求成。如今彼等无踪影,也不知,元将何能跨海行?事到其间难坐待,说不得,江山要托众贤卿。国王言讫容凄惨,俯伏金枝玉叶人。但见他,扑头象简百花袍,玉带玲珑束半腰。面似桃花眉似柳,翩翩年少一英才。上前俯伏金銮殿,叩首三呼奏事苗。
臣东宫驸马燕山丹有事奏闻圣主。
当初世祖乍登基,我国年年进贡仪。只见忽来神武道,吾王遂欲把兵提。军师法术犹难胜,再有何人敢敌伊?若据微臣愚拙见,朝鲜城上插降旗。
咳,国王呀!
事到其间莫避惭,降书一献最为安。万般留得江山在,也好把,龙子龙孙代代传。如若吾王心肯允,微臣先向敌楼观。从容知会王元帅,道达投降一片心。如若他们还讨战,微臣拼死敢当先。总然一命遭飞剑,也只是,报国捐躯不汗颜。驸马言完文武跪,战兢兢,求王恩准燕山丹。朝鲜国主心无奈,明晓诸臣怕上前。意欲投降容又愧,他只得,一敲御案叫苍天。
啊唷,苍天呀苍天!罢了!此是寡人无福,文武无能,就此投降便了。
驸马王爷尔就行,孤家整备做降人。可嗟可笑诸文武,枉是衣冠立满庭。少刻寡人城外跪,看你们,狠心狗肺可安宁?国王言讫修降表,写一行来叹一声。文武番官俱俯伏,叩头待罪不抬身。朝鲜驸马忙辞驾,飞马扬鞭出午门。带领随身人一众,竟由马道上高城。慢言驸马来知会,且把红袍将帅云。
话说征东招讨一到朝鲜,就将改姓移名事情对诸将说了,将官们也没有一人不服的。王元帅遂带领一班将士,整整齐齐立马于朝鲜城下。望见一位穿百花袍的少年打马道上城,就把白兔骑一催,红缨乾一指,高声说道:那敌楼上的官儿,报与尔家国王知道:三载之前,本帅父亲皇甫亭山,右先锋卫焕俱被你家擒获在此,囚禁南牢内。今日本帅奉当今万岁爷的圣恩,征讨于尔。赖大元的国运,诸将的军威,已报尔家军师赶走,元帅斩除,番将番兵招降了大半。此刻兵临城下,杀将来,少不得玉石俱焚。尔国主若知时务,立刻差送出卫焕与本帅的父亲,再献降表归顺元朝,本帅也保全尔一国家基业。如若不听善言,尔就试一试赤云都的厉害如何!
朝鲜驸马见招降,接口慌忙道端详。上国元戎停宝马,吾家亦有此言商。当年大胆兴人马,也只为,神武军师怂国王。若不听从邬帅等,怎么敢,平空起衅犯天邦。如今国主自追悔,特欲求成就拜降。皇甫公们俱在狱,只因为,劝降不纳在监房。如今投顺天朝主,少不得,要送忠臣还故乡。既是元戎如此语,下官就去见君王。从今断不重生念,永佩王恩在外方。驸马说完朝下转,飞骑而往话投降。征东招讨心中悦,回首传言转帐房。
诸位将军呀,
朝鲜既悔可调和,杀伐多时罪孽多。皇上好生恩德大,料来不责尔同吾。此时都自回营去,待他们,拜献投降就返都。合部将军齐踊跃,全营士卒尽欢呼。元戎立刻回人马,专等投降两国和。右部先锋皇甫女,悲悲喜喜泪痕多。初心只待逢亲面,保一个,孝女归国返帝都。按下征东元帅处,且提外国要求和。
话说朝鲜的驸马燕山丹飞马回朝,报知此信。国王就传下圣旨,一面差官去请皇甫敬、卫焕出监,一面又到府中挑选贡物。打点停当,就要拜献降书。且说下监的差官,一到南牢,高叫道:王爷有旨,速请皇甫元戎与卫总兵出牢。
一声旨下狱官忙,直入南牢到后房。铁锁敲开门一放,里边惊动二忠良。心惨切,意彷徨,又听传呼见国王。一位朝官朝里走,匆匆来意甚慌忙。开言先叫除枷锁,然后重呼换了裳。皇甫元戎和卫焕,一齐不解问其详。差官呀,国主相呼我与伊,不知来意有何机?口吞饮食心犹愧,不必重更尔国衣。言讫二人齐洒泪,差官见说笑微微。今朝相请非凶兆,往日情由不用提。国主在朝相等候,二公速去莫迟疑。亭山卫焕惊还喜,枷锁虽脱不换衣。顷刻身子甚踊跃,登时手足不枷移。差官催促离监禁,就叫随人快备车。二位忠臣抬首看,竟不觉,大声悲呼泪沾衣。
啊唷伤哉!我二人囚禁三年,今日复见天日。
亭山卫焕泪淋淋,就在当天跪在尘。长叹一声天阙远,今朝只当见吾君。忠臣思主心如渴,国主差官催促行。二位忠良方出外,发车直至午朝门。一班文武齐相接,驸马丹山拱手云:
啊唷,二公请了。
三年囚驾在南牢,国主无非惜俊豪。只为忠臣心不顺,因而枷锁受煎熬。今朝两位公郎至,兵马围城把恨消。要请二公回去会,并招国主顺天朝。我君已恨从前错,故遣差官入禁邀。恭喜两君患难满,车骑就此返天朝。亭山卫焕惊还喜,急扯朝鲜驸马衣。
啊唷,何人来了?
驸马忙将少甫言,从头至尾告亭山。督台一听惊和悦,顿想天妃梦更然。可喜吾儿能自立,提兵救父下朝鲜。不知怎样方临此,未识如何已定边?身在南牢三载远,又能骨肉再团圆。
呀,且住!堂堂世代功勋,何故更名改姓?
莫非乡国有风波,故此孩儿这等呼。定是朝廷疑我叛,要拿眷属上京师。少华故隐真名姓,得以飞身到仕途。渺渺三年云树隔,也不知,长华母女近如何。督台当下添悲喜,卫焕时间理会无。
啊唷奇哉!此事从何而起?
平生只有一裙钗,怎教孩儿救父亲?莫是哪房堂侄等,把得了,一官半职共东征。可怜三载南牢坐,今日重能返帝京。不枉数年甘受苦,皇天无负我忠心。亭山卫焕心悲喜,便共朝鲜驸马行。直入朝堂三四步,早观国主降阶迎。和容悦色殷勤接,回首又呼下旨人。
咳!宣奴的官儿,怎不与二位更衣进见?
差官跪地禀其言,国主传宣呼大贤。一拱相迎朝外走,亭山等,亦行常礼问金安。国主命坐金銮殿,下旨传宣饯别筵。顷刻宫官陈绮席,登时宝殿下珠帘。歌姬慢慢敲檀板,舞罢轻轻踏锦毡。驸马山丹亲敬酒,朝鲜国主请前愆。自从被获来吾国,也只为,爱重之心要用贤。二位果然忘北阙,孤家岂屈坐南监?今朝上国雄师至,我只得,整备车骑相送还。千乞美言王帅主,屈尊之罪善包容。嗟吾不得留英杰,妄想前心一旦捐。国主言完徉掩面,亭山卫焕也凄然。一齐出席称焉敢,这本是,国主深恩禁两贤。只为元帝恩典重,因而情愿坐南监。今朝将转家邦去,我与贤王来说冤。言讫连吞三盏酒,告辞便欲出朝鲜。国主吩咐排銮驾,就献降书顺大元。驸马丹山充贡使,以为请罪在君前。一声旨下俱齐备,番国亲就请銮舆。国王其时乘了马,随身只带八官员。国王手内擎降表,含怒回头叫众官。尔等肯思惭愧否,看一看,寡人此去跪降元。一班文武俱低首,自恨无颜不敢言。当下国王前面走,后随驸马燕山丹。四车贡物多丰盛,相押同行到外边。
话说朝鲜国王手捧降书,驸马山丹押着贡物,后边是两位难满的忠臣,坐两辆朱略明车,随着国王出外。
朝鲜国内罢交兵,走马立城要拜降。仪仗不排无士马,几员侍御拥番王。滔滔一到城门启,望见元朝百帐房。迭迭层层排宝戟,飘飘荡荡列旗枪。军威严整英风重,地脉调和旺气长。隐隐连营生喜色,高高大帐起祥光。细观如此军规重,自然是,不可交锋只可降。国主就呼人走报,番官飞马撒丝缰。
咳!大元守营的蓝旗,快报元戎知道:有俺朝鲜的国王特献降书在此,并送皇甫元戎与卫总兵到了,请军令定夺。
番官传话顺元朝,门外蓝旗喜气高。人喝一声相候者,飞身就向里边跑。摇战牌,掖征袍,令字旗儿招两招。一曲腰时双膝跪,叩头向上启根苗。
报启大元帅得知,万千之喜!
朝鲜国主自家来,送到了,卫焕总兵老督台。献到降书专候见,帅家下令就分排。蓝旗报罢军前事,座上元戎笑口开。
啊唷妙呀!朝鲜国主亲到吾营么?你说帅爷出来,恭叩大驾。
蓝旗立刻就传呼,元帅营中喜气多。分付一声牵战马,人员立去带征骢。长华小姐心悲喜,右部先锋扬翠眉。随护元戎齐出外,三声大炮震金锣。远远一望看若何,但见那,莲花宝帐几重开,左右先锋已出来。白面红颜尽年少,威风凛凛两边排。绣旗招展香风动,银戟光辉晓日开。二位先行方出外,又观诸将踏尘埃。只听得,开道金锣一阵催,营门三炮响如雷。云铺素练千乘马,日照红缨白顶盔。队队彩旗迎日照,行行宝剑照光辉。出来俱是红袍将,雁翅分明八面威。诸将排班方始住,两边金鼓又齐催。忽见那,重重传语应声高,坐上外空宝盖招。飞虎大旗分左右,居中闪出一英豪。四边金凤朝前映,一朵红缨向后飘。马上轻提红缨朝,肩头齐罩大红袍。当胸宝镜孤轮照,插背飞旗八面幡。盖世英姿堪落胆,出群雄表可魂消。嵬然独立旗门下,凛凛威风第一标。国主见时心惧怕,慌忙跳下锦鞍鞒。抬御袖,整龙袍,忍气吞声曲了腰。无奈进前三四步,降书一举过眉高。
大元朝主帅在上,小王朝鲜国主跪献降书了。
悔听军师元帅言,不通王化又侵边。天恩浩荡留情义,拜献降书在马前。贡物四车今俱到,差官特遣燕山丹。从今后,年年进贡归皇统;从今后,步步来朝服大元。再有一些背国化,总凭征伐灭朝鲜。国王说到将完语,轻轻的,跪在元戎马首前。招讨一见心大悦,喝声好,跳下描金飞虎鞍。
啊唷,贵王请起。
从今好好守殊方,不可生心夺上邦。我主为君天授命,岂能一旦失封疆。你如实意归王化,俺岂肯,不惜苍生伐尔邦。元帅言完连抚慰,朝鲜国主喜还伤。
是。谢元帅教训的良言。
国王答应就还驹,驸马山丹同上前。整整花袍三打恭,口称押贡上京畿。征东招讨忙扶住,手执降书欠欠身。
啊,朝鲜国主既投降,你自回城便了。
国王交付已皆完,统奉群雄竟自还。幸得元戎加抚慰,投降之后却心安。于中元帅慌忙问,二座明车在哪边?只见后边人拥到,朝鲜驸马就开言。
咳,差官们就送二位大人到营中下车便了。
外国差官应一声,明车推动响朱轮。元戎统领诸官将,先入中军等候迎。心喜悦,意凄清,已见双车入正门。卫焕亭山齐跪下,各人睁看认严亲。
但见皇甫敬怎生模样?
八面威风半点无,可怜三载受消磨。衣袍碎似鱼鳞甲,颜色全非美玉肤。步似蛟龙无勇猛,身如病虎少规模。下车一见亲人面,喜亦多来怨亦多。
卫总兵如何的光景?
容颜不比旧时强,发半白来须半黄。满面凄凉愁困状,心情犹带别离肠。明车一下忙观看,要见亲人诉别肠。
话说二位忠臣一下明车,早见征东元帅,靖国女将军,先锋韦勇达,忙忙地一齐迎上前来。
征东元帅泪如倾,靖国将军意似焚。这一个,飞跃金莲朝外接;那一个,忙移虎步向前迎。这一个,凤眼将含泪下倾;那一个,芝眉欲展又交颦。这一个,惊惊喜喜呼严父;那一个,惨惨凄凄呼大人。东首拜将王帅主,西边跪倒女将军。拦腰抱住生身父,哽咽悲啼大放声。
啊唷爹爹呀!悠悠三载相离,匆匆一朝见面。
可怜骨肉久分开,东边迢迢顾不来。父处何知家被祸,家乡哪晓父当灾。千辛万苦言难尽,永夜长呼丢不开。今日一朝重见面,可怜无限是离怀。
啊唷爹爹呀!
保得团圆靠上天,高堂犹幸得双全。今朝相见无他事,挣了个,忠孝声名到父前。言讫一齐相抱住,娇声悲哭泪如泉。督台看见儿和女,由不得,一阵愁来一阵酸。
啊唷娇儿呀!怎么姐弟一齐都来了?这也是神明加佑,宗祖阴灵。
嗟吾不得定朝鲜,一旦遭擒坐了牢。万死不期今富贵,留生情愿受煎熬。一朝忽见亲儿女,三载犹披旧战袍。可叹可嗟还可喜,何期相见在今朝。儿呀,为父擒于异域城,乡间何故祸临门?今朝姐弟俱皆在,怎不见,苦命夫人你母亲?骨肉相残离一处,叫儿们,将娘丢去哪方存?悠悠三载分离事,何不消停细细云?总督言完垂下泪,双扶子女吐悲声。这边姐弟谈离别,那处先锋认父亲。勇达勇彪齐跪下,惨凄凄,呼爹唤叔吐哀音。
啊唷爹爹叔父呀!
可怜出战被擒拿,君听谗言抄了家。骨肉流离难见面,门庭冷落实堪嗟。东奔西散无基业,寄迹高山只当家。若非是,征东元帅君前奏,侄男们,安能平地便荣华。今朝复见高堂面,真正是,悲亦加来喜亦加。勇达勇彪齐痛哭,总兵卫焕意如麻。端详左部呼爹者,容貌分明是女娃。且视先锋沉下泪,心中又喜又嗟呀。
啊唷这是勇彪贤侄,怎么你亦来了?
左部先锋把首低,答言救父挂征衣。三载不见心亦渴,敢惜孩儿此身躯。卫焕听完难说破,亲人相抱复悲啼。合班将士都相劝,方始抬身整整衣。
先说皇甫敬骨肉相逢,一齐痛哭。众将官上前劝解,方始停悲。王元帅请父亲与卫焕更换了常衣,然后合营从头相见。长华等就将征东之后,朝廷拿解全家,一切遭擒的事情,从头细表,直说到兵到朝鲜,方才住口。皇甫敬听了这些言语,真个是喜怒哀乐,无不交加。
皇甫亭山叹两声,个中遭遇许多情。豺狼当道奸臣广,天子明时也不明。我等若然投外国,安能复聚一家门。天公不绝忠良后,致使儿们得战赢。可恨奸雄刘父子,阴谋如此用奸心。陷人反叛无情甚,夺友婚姻罪孽深。堪笑健才刘国丈,纵儿不法又欺君。我无屈膝降番国,他已私书通外人。如此为人真险甚,倒亏他,身应侯爵在朝门。
咳!奸臣势恶滔天,难怪人人惧怕。
堂堂正正夺宫袍,只说良缘白首好。平地风波来得恶,君王圣旨又亲标。生生断送多才女,叹只叹,兰谷先生也绝交。
啊呀,孟丽君呀孟丽君,难道你这般节烈?
夺袍射柳定良姻,只说他年好事成。不幸却遭刘氏害,致教圣旨逼重婚。坠楼投水全身节,愿死轻生有大伦。忠孝双全真可敬,行为不愧我家人。刘门害我仍完聚,失却了,孟府千金女俊英。
啊唷多才的烈女!你竟自捐躯了,我皇甫敬亦当感恩于肺腑。
总督言完顿足呼,放声大恸哭娇姝。周全皇甫家声正,可惜青年性命无。闺阁才人真可效,女家豪杰情义多。吾家如若孩儿广,就令芝田一身孤。做对义夫和节妇,也不枉,多才烈女跳清波。如今唯有双儿女,再联姻,辜负冰霜女丈夫。总督悲伤成一恸,只哭得,征东元帅泪如梭。
啊唷爹爹呀,且休悲感。
丽君尽节正非差,只要孩儿不负她。父母如闻该喜悦,何须悲痛与嗟呀。督台长叹抬身起,正正冠袍出帐衙。
啊,左右二先锋,皇甫敬有礼。
我妻我女我儿郎,不是英雄命尽捐。今日帐前行一礼,来生结草与衔环。亭山言讫撩袍跪,吓坏了,左右先锋二位贤。
啊唷老伯大人,小侄们禁当不起。
两位英雄跪下来,连连顿首不迟挨。总兵卫焕忙扶住,元帅重来请督台。皇甫亭山立起来,元戎伏挽二英才。帐中相谢俱完毕,王招讨,叫摆团圆喜宴来。
第二十八回 金銮殿伸明冤抑
诗曰:险阻艰难已尽尝,伸明冤枉为红妆。金銮殿上从头奏,咫尺天颜惧恐惶。
话说王元帅分付摆宴,庆贺团圆。顷刻之间,杯盘罗列。饮酒中,赛宝儿过来叩首。皇甫总督十分欢喜,赏了三杯美酒,半只猪蹄。回对元帅道:这个人大该重用,不是没有大才。王招讨诺诺连声,遂于席上商议班师。
招讨王君动笑容,叫一声,长华姐姐韦贤兄。今朝救得严亲转,好把冤情奏九重。墨本未成须血本,大家咬指滴鲜红。班师治倒刘奸贼,方算得,骨肉团圆大快胸。贤姊贤兄同志否?此番全孝又全忠。长华小姐心欣喜,右部先锋壮气雄。放下酒杯齐欠体,口称谨顺大元戎。亭山座上含欢道:何苦咬指染血红。取得私书凭据在,只须墨本奏天容。元戎摇首称非也,还得丹诚达九重。爹爹呀,刘后虽亡情分存,君王非不护他们。若然墨本呈天阙,显见儿心未谓诚。写得血书从直诉,上京须用心腹人。若然一落刘侯手,总有沉冤不得明。卫焕闻听连说是,倒不如,我们染血奏冤倩。元戎座上微微笑,回唤人员取一樽。
呀,侍值官取杯过来。
中军侍值应连声,献上杯来放席问。元戎方才含玉指,先锋早已咬春尖。长华小姐忙离座,一锉银牙血似泉。立起身来倾盏内,三人全不变容颜。合班将士齐称孝,二位忠臣共赞贤。当下齐齐书血本,极陈痛语及哀言。长华姐弟连名具,勇达堂昆共一篇。只为勇彪同咬指,他也为,堂房叔父辨沉冤。写成两个连名本,已往之情件件全。国丈私书原笔迹,一齐封入血章间。打点完时诸事毕,商量要遣腹心员。
话说王招讨要遣心腹上书,左右端详,躇踌不定。只见先锋熊浩到地一拱道:大元帅在上,末将左先锋愿往。
元戎一见喜非常,血本忙交小孟尝。可喜将军情愿往,血书相托放宽肠。今朝不走明朝走,捷报同携见圣王。一路登程加仔细,九重上本莫疏防。必须亲叩金门下,免使奸人暗有商。天子若然观了本,听候御旨在皇邦。这边随后班师至,共仰金銮较短长。六月暑天宜保重,好生跋涉面君王。先锋应令忙收拾,宴罢回营就束装。当下军中筵席散,各个辞别赴营房。
话说中军席散,诸将俱各回营。王元帅与女将军,便与父亲在中军闲话,将所有未尽的事情,又告诉一遍。皇甫敬大赞道:有其父必生其女,好一个卫勇娥!不知他可曾许字不曾?皇甫长华应道:尚未联姻。
皇甫亭山赞可奇,女中豪杰世间稀。熊君丧偶无佳配,说合成婚到甚宜。俊杰偕同成伉俪,先锋一对是夫妻。孩儿也算酬恩德,竟做良媒说与伊。元帅闻听连说是,长华小姐笑微微。
咳,爹爹呀!
母亲已有意非常,要与同胞作正房。父说该婚熊友鹤,恐防此意恼萱堂。亭山见说微微笑,郡主犹存怎悔将?你母性情终若此,事情未定莫声张。虽然奎璧儿家妹,岂可因仇派二房?他负我家无消说,吾家负彼就非良。元戎姐弟齐称是,莲花帐,父子团圆诉衷肠。勇达勇彪辞了帅,亦同卫焕转营房。
话说勇达、勇彪同振宗归帐,立刻屏退左右军丁。右先锋又将已往之事告诉了个明白。
喜坏忠良卫总兵,揽腰一抱叫亲生。老夫出此英贤女,不枉堂堂七尺身。为父不能相报尔,也只好,与儿选个美郎君。先锋微笑红双颊,父女言谈情意长。少刻总兵和侄寝,一宵无事又天明。征东元帅大营坐,合部将军共点名。甲士锵锵趋宝帐,盔缨滚滚进营门。齐行打躬参元帅,列队分班叫主兵。个个威风真俊杰,人人壮气果奇英。俱皆打虎敲牙将,尽是擒龙锯角人。皇甫亭山回避过,总兵卫焕跪中军。只因帐幄威仪重,相见须将大礼行。故此亭山先躲避,免于为父跪亲生。元戎一坐莲花帐,众将低头听令行。左部先锋来谒见,全身结束要辞行。帐前施礼呼元帅,末将相辞就起身。一切军情须发放,俱皆委与右先锋。披星戴月去都下,专候元戎奏凯兵。招讨闻言心大喜,复将禀启付同盟。到京先至尚书府,拜候恩师郦大人。细禀历来征战事,羽书三报即回京。提携之德如山重,奏凯归来跪谢恩。禀贴报明参谒过,求师引见去朝君。务祈天子当朝览,免使迟延有变更。熊君欠身连答应,登时先驾海船行。元戎座上重传令,右部先锋应一声。
有呀!末将韦勇达听令。
英雄队里闪英豪,金甲叮当曲曲腰。座上元戎心内喜,就呼右部不辞劳。从今双挂先锋印,执掌前营到圣朝。帐幄须当加整治,黎民不可犯秋毫。太平无事班师转,好向那,丹凤城前挂锦袍。右部先锋双掌印,威风凛凛上鞍鞒。先提本部诸英杰,等候雄师转圣朝。
话说韦先锋先提本部下舟,调拨楼船,伺侯元戎的大队。这边王元帅分派停当,立刻传令起营。
三声大炮震天关,立刻起营落海船。前部先锋开道路,征东元帅坐中坚。朝鲜驸马相随走,押着番官进贡船。浪又平来风又顺,滔滔一去扯征帆。三年骨肉方逢面,一战功劳奏凯旋。怎见赤云军气勇,赞成十字换新篇。王少甫,下仙山,皇都夺印。中状元,为将帅,奏旨东征。救登州,飞宝剑,立诛敌将。驱虎将,杀沙门,复破番人。皇甫女,拜云前,福能解祸。韦先锋,追邬帅,兵不留行。斩神蛟,邬帅死,先锋名重。抛锦索,道人拿,元将功成。兴兵马,下朝鲜,番王降表。救严亲,回故国,血本陈情。论军威,真个是,旌旗变色。谈品节,尤应当,忠孝传名。班胜凯,跨东洋,三军浩浩。盼得是,转皇都,天下升平。征东招讨定偏邦,方至登州这地方。守将殷公惊又喜,开城跪接好匆忙。大兵复入登州地,元帅飞书先接娘。尹氏夫人心大悦,登时接回在华堂。夫妻相抱号陶恸,三载重逢诉别肠。歇马一天重上路,夫人母女共营房。囚车复载刘奎璧,浩浩王军上帝邦。国舅自知难免祸,沿途痛苦泪千行。
啊唷皇天呀!
奎璧情知不免刀,可怜怕累两劬劳。近闻姊姊宫中死,难倚椒房势力高。三载之前他受苦,三年之后我吞刀。早知报应有天理,何必用,千主百计赚阿娇。
啊唷爹娘呀!
不肖孩儿理合亡,无端带累两爹娘。此番死入阴司路,多应是,堕轮回受惨伤。奎璧囚车心自乱,无奈相共到皇邦。大兵一路滔滔进,得胜回朝喜气扬。按下征东王总帅,且谈熊浩上京邦。
话说虎翼将军入京上表,事情紧急,说不得连夜奔驰,六月二十一日已到彰仪门外。熊浩就带着随身家将,依旧歇在前次的主人寓中。用过饭,冠带已毕,竟到郦司马府中而来。
先锋走马到梁衙,不住加鞭践石沙。催动龙驹行得快,抬头望见师家。心内喜,面添花,跳下雕鞍至相衙。先叫门公投手本,客厅相待与留茶。司阍飞和书房报,郦明堂,惊喜相交说请他。
话说郦明堂司马,一闻熊浩来京,不觉又惊又喜。一面分付请入书房,一面自家更换冠带。正然下阶迎接,早已见熊友鹤直进院来了。
左部先锋入院门,抬头一看急躬身。殷勤进步深深揖,敬请恩师近况宁。司马合欢忙逊让,赞一声,年来气色好光明。先锋一入书厅内,整整衣冠把礼行。
老师在上,门生谢大人提拔之恩。
熊浩言完跪下来,深深八拜在尘埃。明堂答礼连声让,左部先锋始抬。先说元戎相问候,又言连声返金台。征东之事公明诉,司马闻听喜满怀。
啊唷妙哉!怎么说就要班师了?
少甫王君武业高,年兄又会斩神蛟。朝鲜如此难征讨,竟被他,一到成功夺锦标。难得长华和勇达,赤忠全孝尽勤劳。亭山卫焕真非叛,不枉我,保奏招讨这一遭。
啊,熊年兄,可有报捷羽书么?
熊浩含糊应两声,微微回视众家丁。明堂会意忙开口,屏退回廊伺候人。移近沉香金交椅,低低相问有何情?先锋熊浩称容禀,随即忙忙立起身。双手先呈安禀帖,又将血本手中擎。躬身连说求明鉴,惟望恩师悯下情。司马就知机密事,看了看,内有皇甫少华名。心已悦,意迷离,回首慌忙问一声。
呀,熊兄,这王少甫就是皇甫少华么?
先锋停立应连声,司马心中喜又惊。一转悲酸将下泪,千般喜悦复开颜。微含细语从头念,半转明眸上下观。帖内具明前后事,并言奏凯定朝鲜。特将血本明冤枉,要求师,带领先锋面圣颜。提拔大恩如再造,班师回朝请金安。尚书看着元戎笔,顷刻间,一寸芳心事万端。
啊唷妙呀!好一个才能足备的英雄,忠孝双全的贤士!
我因欲得你伸冤,故奏当今五凤楼。难得此君如我愿,果然一战定边疆。朝鲜拜服无更变,指日班师返帝州。
啊唷可喜可幸!
公然少甫是芝田,救父回朝要报冤。血本陈情真大孝,算得起,云南孟女一夫男。
咳,芝田呀芝田!
你惟切念老师恩,哪晓明堂是丽君?提拔升腾惟让我,扫除世乱独推君。今朝血本来都下,少不得,带领先锋去面君。为你表明冤枉事,也是我,全终全始一番心。少年司马心悲喜,真正是,一刻时中万种情。当下看完生喜色,朝靴一顿赞连声。
啊唷奇哉!有这等忠孝的后代!
血本联名奏九重,丹诚必定动天容。私书供状今俱在,哪怕君王断不公。今日年兄留舍下,五更引见也从容。原来皇甫门中后,他竟会,改姓移名做总戎。可见刘家空陷害,今朝难脱网罗中。君王一览私书后,方见得,奸是奸来忠是忠。
咳,年兄你也辛苦了,今日可歇于舍下,明日同入午门便了。
熊浩慌忙谢盛情,收藏血本在书厅。明堂下令摆筵席,便服相邀友鹤君。高卷珠帘开盛宴,大陈美味敞花屏。师生相酌频谈论,荣发来回把酒斟。外面家丁俱待饭,酒阑席散已黄昏。听槐轩内铺床帐,安顿先锋上表文。然后呼人持绛烛,自家归入内房门。梁公问起边庭事,司马从头细告知。丞相府中先赞叹,可嘉孝义出名门。楼船大战成功速,赤诚血本表陈情。明日朝廷行国法,刘门势焰一时倾。四人共上连名本,一定君王悯孝心。到底忠臣良将后,行为殊觉出人群。尚书告别方才出,又到花园去省昏。适值素华先在彼,安人陪坐甚殷勤。尚书入内称安置,小姐旁边也起身。孙氏安人忙送出,连呼侍女挽千金。花园路远难行走,何必天天到此临。小姐低低称请转,奴为幼辈正该应。住房犹隔心犹歉,岂有朝昏不省亲。言讫扶环引曲径,相同司马转房门。一临卧宅香闺内,郦明堂,屏退房中使唤人。禀帖递将梁小姐,低叫贤妹又呼卿。请观此是何人札?看到关心莫泪淋。梁氏素华惊又喜,慌忙伸手剔银灯。秋波宛转从头看,不觉芳心痛哭声。
啊唷好呀!果然是他么?
司马含欢应道然,夫人你说可奇焉?这番不枉吾相荐,果然他,忠亦全来孝亦全。如今大事将停当,倒还须,成就卿家梦里缘。好待你,罗帏春暖双栖凤;好待你,绣枕情深并蒂莲。君玉自思无此福,好将佳丽侍芝田。素华听说通红脸,低唤千金莫戏言。小姐不婚奴不嫁,大家独守了余年。可惊果是真皇甫,一战成功奏凯旋。此事多亏贤小姐,不然哪得辨沉冤。君王阅本知详细,倒只怕,刘家国丈要下监。
咳!这叫做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三年前后变一场,皇甫兴隆刘宅亡。可叹可惊还可喜,一边将败一边昌。素华小姐心悲喜,暗想芝田皇甫郎。君已升腾将富贵,可知道,奴家为你抱冰霜。千金不嫁奴难嫁,看起来,梦里姻缘不成双。小姐还愁还可喜,迟疑不敢唤明堂。尚书亦是难区处,抱膝长吟坐榻床。
咳!这也是一桩难事。
我欲相瞒不说明,苏娘好事岂能成。若将映雪婚皇甫,我亦须当同做亲。如是仍瞒妆扮事,谁家师母嫁门生?细思此事难区处,且看芝田是怎生。他若果然能守义,丽君不免善调停。彼若无念思原聘,说不得,我守空帏过此生。司马暗思心惨痛,容颜不肯露愁容。素华小姐难明劝,惟愿千金转了心。当下尚书归了寝,只因五鼓要朝君。素华就枕难成梦,悲喜相交万种情。复去翻来情脉脉,玉簪斜处乱香云。朦胧一觉方才醒,已听谯楼转五更。急整绣衣推枕起,尚书耳畔唤低声。少年司马惊残梦,立刻披衣坐绣衾。小姐揭帏先下榻,呼环取水入房中。夫妻相对齐梳洗,传谕厨房备饭吞。小姐命环前去说,再将一桌送书厅。熊爷远到休轻慢,小菜多加几味精。进膳之时须伺候,再呼荣发献佳茗。丫鬟奉命忙传谕,少刻回来复主人。司马夫妻同用膳,茶来饭罢换衣食。多娇亲自呈冠带,年少尚书笑两声。如此辛勤劳玉体,须得要,娶房侍妾替夫人。素华小姐微含笑,催促夫君快起身。司马方才呼秉烛。纱灯引出弄箫厅。先锋茶饭俱用过,正在巡檐散步行。相候老师还未出,回看天色渐黎明。庭前绿树摇栖鸟,户外红霞映晓星。熊浩巡檐心暗想,到底是,老师年纪在青春。天光已曙星将落,恐误当朝上表情。友鹤跨阶抬首看,早观灯影出庭门。一声咳嗽朝靴响,步出尚书郦大人。熊浩上前忙作礼,少年司马面含春。下官曼起劳相候,就请年兄上马行。熊浩躬身连逊让,门生怎敢僭师尊。尚书只得先登轿,前部扬鞭随后行。少年司马威仪重,后拥前呼一路闻。行近禁门才落轿,先锋熊浩后随跟。尚书执笏先传奏,就有黄门启圣君。元帝立时升宝殿,特宣司马与先行。尚书回首叫前部,熊浩慌忙应一声。随着老师同进步,遥观宝扇已双分。忙进礼,急称臣,舞蹈扬尘拜圣君。朝见罢时齐俯伏,成宗天子就开声。
啊郦司马,可又是边庭的捷报来了?
深喜先生荐众贤,果然有法破朝鲜。寡人近日才高枕,捷报来京已两番。司马阶前三顿首,特因引见面龙颜。征东元帅差官至,书本奏呈圣目观。天子立呼熊浩上,先锋叩首近金銮。羽书先献盘龙案,然后方呈血本观。元帝座中闻报捷,龙心一喜动天颜。
阿唷,妙呀!羽书来了么?
朝廷急展看分明,书内俱言征战情。跨海东征诸事定,朝鲜纳贡已称臣。亭山卫焕俱相救,即日班师面圣君。捷报之中言大概,尚然未具少华名。君王看罢非凡喜,拍案惊奇叫一声。
啊唷奇哉!好一个王招讨,指日就要班师了。
寡人何福得奇才,就要班师奏凯来。但是振宗皇甫敬,何须相救返金台?已降外国无忠孝,朕岂肯,再把他们立赤阶。天子方才言到此,左先锋,手擎血本叫冤哉。
啊唷,冤哉!请陛下洞鉴血书,以分曲直。今征东元帅即皇甫少华是也,此奸臣陷害,改姓移名,得圣主垂怜,建功立业。今救得皇甫敬、卫焕还朝,特与胞姊长华并卫焕的子侄各具联名血本,上达天闻。愿吾主立判忠奸,以彰国法。
先锋奏罢跪朝纲,血本高抬奉圣王。司马阶前呼万岁,求恩宽宥恕疏防。微臣误举亭山子,幸喜他,不是奸来却是良。今日血书呈御览,吾皇明鉴在朝纲。尚书言讫同稽首,宝座中,天子闻听着了忙。
呀!怎么说王华就是少华么?
山东巡抚奏军机,难道言辞多是虚。他与亭山无宿愤,如何上表要诬伊?少华救父全忠孝,就将他,血本呈来与朕观。看得分明真有屈,少不得,寡人立断是和非。先锋叩首忙呈本,天子开观也惨凄。却是长华亲手笔,猩猩血迹带淋漓。朝廷座上先怜悯,急闪龙眸观仔细。休表卫家兄弟本,先题皇甫军中机。
话说元天子一开血本,见了满纸淋漓,就有几分怜悯。再把血书一看,只见上写道:
征东元帅臣皇甫少华,靖国将军臣长华稽首顿首,冒死上言。谨奏为与父辩冤事。臣父受国恩于两世,惟报效而忘生。岂叛逆于一时,遂含惭以不死?窃思陛下御极之初,臣父现任云南总督,臣等亦随任在滇。其时,有告假兵部尚书孟士元之女,貌美而才高。托布政使秦为媒往说,时值元城侯世子刘奎璧,托其舅鸿胪寺顾宏业求亲,两家不约而同。兵部孟士元设得一智,以锦袍悬于柳枝,复以金钱相压,如能一箭穿柳叶,二箭中钱眼,三枝射断红绳者,即披袍而归,择吉行礼。臣少华遂与刘奎璧同往于孟园比射。臣思姻缘前定,何妨先人而后己,遂让奎璧先试。彼中二箭而退。臣素能反射,三矢不虚。即披袍而返,以聘孟女。不意奎璧素有阴谋,白比射之后,与自臣交契愈深,臣亦无疑而益敬。于清和夏日,约臣泛舟于昆明池。至晚不及入城,遂留臣宿于刘侯住宅花园中小春庭内。密托仆人江进喜,乘夜放火,以报私仇。不期,此晚其顾门外祖母忽中风病故,刘奎璧未及视其仆人举事,遂与母同往。其时,臣方独坐之际,有奎璧之妹燕玉,偕其乳妪江进喜之母同出。臣问其来意,彼乳母诉云:其子性孝,有事必请母命而行。已将奎璧所托之谋,密地泄漏。并言夜梦白发老者警其改恶从善,故不敢擅便举火。再兼,言燕玉郡主亦梦已故生母吴氏嘱云:明晚当有贵人至舍,尔如解其急难,托以终身,日后还可救父母的性命。若不依言,一家难保。故至小春庭报信,兼订婚姻。臣再辞不脱,即为暂允。走避云南玄妙寺中,移时即闻有回禄之灾。官兵惶惑往救,至三更将尽时,火光乃灭。臣不归之先,有随去家人并刘奎璧所差僮仆,走报臣父。臣父即自往验看,因无骸骨,追究不明,遂带江进喜回署勘问,得悉一切纵放等语。适臣归家,明白诉于臣父臣母。其时不即奏闻陛下者,盖为通家情分,隐恶扬善故也。岂意刘奎璧阴谋败露,恐臣家立时叩阍,竟以私书转达其父。元城侯刘捷举荐臣父东征。臣长华、臣少华等,遂与母归乡,住于湖广江陵县,未几即遭拿解全家。有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少华本不当违旨私逃,因思此非出于圣意,实被奸人暗害耳。岂可以一身就缚,致使两代功勋遂陷于千秋叛逆?故欲奋雪父冤,以图今日。臣长华母女同解,来路由吹台经过,即遭韦勇达手下所劫。本欲自死,因其是总兵卫焕之子,同逢患难,亦欲救父伸冤者,故暂居山野,以待天时。虽然买马招兵,也无非是全忠尽孝。数逢天兵招伐,但擒而不害。此臣女未敢负恩也。因获得世子刘奎璧到山,细以前情勘问,奎璧亲笔招成,已立供状。内云:因仇举火,托父荐贤,并陷忠为叛,夺逼婚姻,孟氏投池,复图谋于臣女等项。臣遂存其供状,以为日后之凭。今蒙圣恩,挂榜招贤,拔臣弟少华为武状元征东元帅。复降旨宣抚投降,敢不沥血披肝,以图报效。臣少华跨海东征,夜遣右先锋韦勇达密探朝鲜人马,察其远近,以备进取。勇达观风之际,忽有一人名赛宝儿,驾小洋船,诈称贩货。右先锋问明情节,方知是奉刘侯密使,到朝鲜投递私书。臣遂开缄视之。内云:今元帅王华、先锋韦勇达,皆卫焕、亭山二人之子,若到紧急难敌之时,竟将其父绑出城门处斩。王华等父子关心,欲救亭山、卫焕之命,就便不降,亦必有退矣。此元城侯刘捷亲书。阴谋如此,臣既大幸得获私书,即着赛宝儿随征,以作见证。后破番城时,朝鲜国王跪献降书,并送臣父与卫焕同归。可怜三载牢狱之灾,形状不堪,难以尽述。臣父等既非投降外域,臣长华臣少华俱共呈血本,以诉三载沉冤。我皇上如未信实,现有国舅供状,刘捷私书,并外国使臣燕山丹,亦可究明详细。倘蒙圣主英明,去偏私而断曲直,以使臣们父子得复忠孝之名,则感皇上天恩,衔结万世矣!特此跪奏。
话说元天子看完皇甫长华姊弟的血本,不觉且怒且惊,龙颜失色。再看勇达弟兄的奏章也不过想为父伸冤,要求圣恩明断等语。
成宗览本已皆完,未识如何断佞贤。八十页中该结句,要将下卷续前篇。编书愈觉时光速,连前续后句万千。艾叶飘香簪鬓绿,梨花带雨映阶鲜。明朝正是天中节,成得亲书且暂闲。
第八卷
第二十九回 征东将奏凯回朝
诗曰:
金台挂印定山东,胡虏彷徨拜服同。血本陈情先尽孝,皇恩宠渥始旌忠。
传家礼义千秋壮,镇府旗枪万古风。离合悲欢俱历过,一堂佳庆喜无穷。
转眼端阳是昨朝,时光迅速去迢迢。榴花照日红似火,衅叶翻阶绿未凋。旭日当天棚已蔽,薰风入座扇初摇。小窗幽静重开卷,长画情闲再举毫。说到团圆文似锦,理分屈直笔如刀。高人不厌犹青目,敢借余工未即调。前本曾云王少甫,征东一战立功劳。救回严父冤情白,血本连名奏赭袍。天子九重亲目览,要将忠佞断分毫。
话说元天子览罢奏章,又把供状私书对了个明白,方知刘侯父子的恶款般般不假,件件俱真。
成宗天子变龙颜,眼看私书嘿嘿然。半晌低头生怒色,移时愁目皱眉门。连看血本龙心惨,忽见私书闷气添。长叹一声还俯首,沉吟暗想不明言。
咳!这是寡人不明,以至忠奸莫辨。
何知奎璧是奸人,如此行为如此心。白日无能难中箭,竟思举火小春庭。若非进喜通消息,已被他,害死安邦定国人。朕在都中难得晓,竟将那,夫人手札当为真。一封圣旨云南去,生生地,逼死多才孟丽君。
啊呀匹夫呀,匹夫!你倒为蓄心不善,致有今日之灾。
国丈刘侯负朕躬,私通外国害忠良。空居国戚王亲位,没有忠君报主肠。犯到这般如此罪,寡人也,难留情分为昭阳。
啊呀,刘捷这奸臣呀,你去尽了女儿的颜面!
中宫在世性情和,齐体拱宸听政多。此临死地曾猜到,果然件件不差讹。你们父子违王法,却令那,去世中宫体面无。
咳,刘后娘娘呀!
九泉莫怨朕无情,此是你父罪太深。卖国私通饶不得,论起来,千刀万剐也还轻。今朝且自加威严,等一等,文武班中保奏人。果有朝臣来保奏,寡人格外再开恩。成宗天子沉吟罢,顷刻之间变怒形。座上挺冠敲御案,一声高叫发雷霆。
啊唷愧哉!这是寡人无道,有屈忠臣了。
刘侯作弊把君蒙,定与山东巡抚通。借剑杀人真大胆,纵儿不法好奸雄。若非血本明冤枉,屈杀了,卫焕亭山二位忠。
啊呀呀权臣,尔好生欺朕!
寡人年少坐朝中,全仗文臣武将功。你做公侯和国丈,反行作弊昧君王。欺君阁上该何罪,纵子为非太逞强。大胆敢通邬必凯,精忠不举郦明堂。既然没有皇亲情,朕岂肯,留你居朝种祸殃。
啊呀奇哉!不意殿上竟有如此奸臣。
不求久享国安宁,反愿王家少太平。两次边关来报捷,他就用,一封手札去通音。这般动作真堪骇,竟不像,去世中宫本性情。今日两桩凭据在,朕躬岂敢有私心。可喜卫焕亭山等,三载忠心不负君。待等班师来阙下,寡人一一再加恩。
咳!好两个忠臣的儿女,他竟用血本陈情。
忠臣良将出名家,太平待诏来都下。朕好把,两个相邀到京华。
嗯!郦司马,尔就领下供状私书,候刘奎璧解到,父子一同审问。再,先锋熊浩亦在京中候旨,一体加封便了。
司马闻言心内欢,先锋见语喜非常。金銮殿上同稽首,拜谢皇恩剖佞贤。元帝座中长叹气,一声旨下又差官。
嗯!锦衣尉何在?速带羽林军二百名,围住国丈府抄查全家,拿下监狱,并将刘侯一同监禁听审。再着兵部差官到云南取他眷属,候审施行。领旨!
一声旨下不留停,两路差官各起身。天子散朝司马出,先锋复谢老师恩。回归寓所无他事,只候班师奏凯人。元主退朝归正寝,昭阳独坐起幽情。叫声结发刘皇后,朕负贤卿一片心。国丈为儿身犯法,卿妻难怪朕无情。今朝驾歇昭阳院,伴一伴,贤德东宫国后魂。天子沉思长叹息,声声惟怨后皇亲。思情独念刘皇后,不肯开言骂佞臣。不表成宗元帝主,且谈天使要拿人。遵圣旨,奉纶音,立刻飞身上马行。带领羽林军二百,滔滔一直赴刘门。白靴校尉提绳走,花帽将军带剑行。人语嘈嘈填大道,马蹄滚滚起征尘。分飞直奔刘侯府,唬倒军民百姓们。
啊唷唷,怎么了?这白靴校尉出来定要抄官宅了!
如何一径向刘门,莫是将抄国丈家。皇上之亲敢摇动,谁人大胆竟奏他?算来到底中宫死,万岁爷爷情分差。一路军民齐拥塞,锦衣尉,指挥左右免喧哗。来将国丈侯门府,先把街坊巷口查。甲士重重齐拥塞,钦差马上把鞭加。一到府前忙下令,羽林军,团团四面困刘衙。锦衣尉内高声喊,严守森严莫放他。一片人声来得猛,只唬得,刘门僮仆乱如麻。
话说刘府中那些僮仆,一见这般光景,也等不及再排雁翅见了,一个人向里飞跑通报。
刘侯正在赏园亭,坐对荷池饮数巡。几个美人同服侍,得宽心处且宽心。周姨却在前厅上,指点丫鬟做事情。窦氏含香傍首坐,怀中抱子唤娘亲。正然家内欢娱处,僮仆纷纷进院门。乱喊乱呼称不好,侯爷今在哪方存?羽林人马齐围府,校尉将军共抖绳。只说主人身犯法,奉君王旨要施行。侯爷今在何方去,或是私逃或就擒。言未讫时齐呐喊,白靴校尉入中庭。跃身飞步呼抄物,抖索提绳喊捉人。一众家人皆四散,跳墙上屋要逃生。周姨唬得全无魄,窦氏含香哪有魂。手抱孩儿忙欲躲,香罗掩面吐悲声。一班校尉来堂内,二位钦差也进厅。喝令一声齐绑下,今朝至此奉纶音。众人对应齐齐上,周淑娘,按住惊慌问一声。
啊呀,你们果恁么,众人来到内堂撒野!
一班校尉就行强,先绑裙钗周淑娘。回转身来拉窦氏,锦衣尉,上前飞手夺归郎。孩儿惊得低头哭,窦氏魂飞着了忙。高叫钦差休动手,娘儿同绑不分行。众人立刻提绳索,绑了个,娘抱儿来儿抱娘。上下人丁俱已捉,纷纷入内便抄房。满堂什物真堪叹,一室悲声实可伤。呼喊齐声拿国丈,钦差飞步下回廊。忙忙竟向花园走,带领诸人勇莫当。国丈花亭方饮酒,一杯一盏注琼浆。偎红依翠深佳兴,布席归苍入醉乡。幼子贵哥陪着坐,诸姬挥扇立于旁。眼前花木消愁虑,身体娉婷动乐肠。正在欢娱来饮酒,园门跪进小梅香。心内急,意中忙,连叫侯爷快入藏。不晓哪方强盗至,绑下了,周姨太太窦姑娘。上房什物俱遭劫,伏乞侯爷做主张。三位佳人俱唬倒,刘侯座上大惊忙。
啊呀怎么说?当今万岁爷的王都哪有强人打劫!
丫鬟未及再云回,已听轰轰发喊声。国丈掷杯呼不好,果然宅内有强人。忙出座,急抬身,壁上飞提剑一根。摇动玉环离了鞘,一边勒袖一边行。未曾出得花亭外,校尉纷纷已进门。三美妾,嚎哭推翻罗绮席。贵哥儿,一跤跌下赏花门。一班校尉齐声喝,锦衣尉,看见侯爷大吃惊。
啊呀老侯爷,还不伏罪么?
奉旨抄家非等闲,如何拔剑要当先。快些就缚休如此,岂不知,逆了君王是逆天。国丈闻言容失色,退行几步掷龙泉。前堂后室俱搜尽,账目登抄概点明。抄到书斋经史内,内中搜出一书文。称呼叔岳多亲密,下具山东巡抚名。只为此书干系重,名书一并奏明君。慢谈封锁刘侯府,且表钦差押犯人。办理事情来复命,九重天子降纶音。
话说锦衣尉入朝复命,元天子暗思道:刘捷的长子奎光,现在雁门关镇守。近日单于国又兴人马,却也亏他不请雄师,情愿自家拒敌。但是刘侯犯到这般恶款,也须得拿解来京。
其实今当用武时,怎生下诏去擒之?不如且待消停罢,坐听输赢再主持。天子沉吟心已决,即时传谕部中知。
却说元天子立时传旨:着锦衣尉将刘侯眷属同下监牢,不必再上金銮当面。刘奎光慢行拿问,他若退得单于,将功折罪。若然失守片地,一同父弟正法。这一道圣旨下来,刘国丈与小孙幼子,妻妾娇姬,一窝儿同归牢内。
一家老幼下牢门,酸苦之言不可闻。国丈嚎呼姬女恸,一双孩子吐悲声。刘侯心绪如麻乱,愁恐奎光亦被擒。只为自家无远虑,致令合宅要捐生。今日都在京中死,刘氏门楣没一人。国丈悲思心痛苦,叹一声,刀头做鬼是收成。当时拿下监牢内,外戚威风一日倾。魂飞海外悠悠去,气塞喉中慢慢还。片晌昏迷方启口,叫一声,钦差拿我为何因?
啊唷钦差大人,我有什么恶款,今日奉旨抄家?
锦衣侍卫说根基,国丈刘侯发晕迷。暗叫一声吾死也,今朝无计脱身躯。万般起事多因此,一旦遭殃久为伊。早知射袍原不中,为什么,伤天害理弄玄机?竟非皇甫争人配,反是痴儿夺友妻。我在皇都难细晓,怎知言语尽皆虚,千方百计依随你,到今朝,报应临头要丧身。
啊唷冤家呀!
既然两家结仇家,供伏如何递与他?亲笔招成移不得,私书现在罪重加。若非因你成仇恨,我如何,平地风波害少华?事已这般追悔晚,也只好,爷儿挽手入黄沙。刘侯想到伤心处,面色土状手足麻。只见钦差亲动手,连称得罪你休嗔。刘侯被绑难回手,向北含悲叫翠华。
啊唷君王呀!
刘侯合族受皇恩,俱沐朝廷雨露深。此事情知臣有罪,万千无奈负明君。千刀万剐应该受,犬马相酬再转生。国丈言完无一语,推出佳园已离亭。贵哥旁立诸姨泣,随着刘侯向外行。当下押封财共宝,钦差带犯去回君。义子不来亲继父,门生哪去拜师尊?奸雄势焰如冰雪,真个是,容易消来容易倾。慢表已拿刘国丈,且谈回马转衙门。
话说郦司马见皇甫少华血本辨冤,治倒了刘家父子,心中十分欢喜。又向本衙门走了一回,见发下来的血本,有小春庭一节,不觉心中顿叹一声:奇哉!此事从无知晓。
不期皇甫少华君,倒与刘家结了亲。我尚愁其思正聘,谁知私定贵千金。既然已有刘门女,郦明堂,且把尚书做几春。司马暗思乘轿转,家僮伺候进仪门。书房见过梁丞相,园内重参继父亲。早晚省亲从不少,坐中谈及报冤情。人人嗟叹刘侯府,个个称扬皇甫门。年少尚书归内室,素华小姐起身迎。未曾伏侍除冠带,先到香房诉密情。司马细言其内事,叹坏了,皇封一品国夫人。
咳!这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当年我若嫁奸人,今日相同下狱中。报说午时三刻了,一个个,法场斩首血流红。幸亏立意投池死,免得清名一旦空。难得朝廷怜孝义,公私立断佞和忠。三年两变真奇怪,一处亡时一处隆。梁氏夫人嗟报应,少年司马笑融融。翠眉微蹙朱唇绽,斜靠香肩诉曲衷。
呀,贤妹啊。
刘侯庶出一红颜,耿直为人性却贤。昔日为兄曾放火,他因报信到花园。终身已托芝田体,只待荣华结好缘。虽然二姓冤仇大,刘郡主,与他有德却无冤。休言皇甫郎君喜,就是公婆也必欢。你我不如休说破,安心且过二三年。彼如只要刘家女,依旧是,你做夫人我做官。梁氏夫人闻此语,痴心打退变花颜。含嗔含笑称奇怪,怎与仇人结了缘?皇甫郎君忘旧念,我们何必再多言。相随姐姐安心住,有甚愁来有甚烦。奴也并无生妄想,不妨相守到天年。尚书见说心中喜,对坐谈心两意欢。慢表少年司马事,且言御史一清官。
却说皇甫夫人的胞兄弟御史尹上卿,年才三十四岁。夫人祝氏所生一男一女。小姐芳年二八,小字兰台。生成玉貌,长就兰心蕙质,颇有个谢道蕴的才名。这公子方交十二,也生得伶俐聪明。家中不请二师,倒是尹小姐殷勤课弟,只不过尹上卿看看文章,讲讲书礼。这小公子肯发奋埋头,渐渐得了神童之誉,近远俱已传闻了。
一门和气有祯祥,儿又聪明女又良。小姐香闺无许字,乌台用意选东床。合家吉庆真堪羡,御史为官胆又强。正色立朝人惧怕,刘侯一见也彷徨。成宗天子心欢悦,不肯升迁转别堂。令彼在朝为御史,痛恨奸佞进忠良。上卿因有亲情在,不敢轻题皇甫郎。三载未知真实信,悬悬一念挂心中。从闻宣抚吹台寇,更兼一,少甫东征事一桩。虽只心疑皇甫后,匆匆未及认端详。王华也为更名姓,怕到西台柏府行。两避嫌疑犹末会,因而御中不知详。今闻血本陈情事,惊喜相交谢上天。报应无差分善恶,天公真不负忠良。如今骨肉重完聚,这一番,离合悲欢实可伤。祝氏夫人心亦喜,兰台小姐已欢肠。乌台便往先锋寓,细细从头问短长。熊浩告知前后事,尹爷又喜又悲伤。回归柏府忙收拾,整备与,皇甫全家作住房。又遣家人名尹贵,行途候接到京邦。不谈尹府差人接,聊表钦差出帝乡。一往山东拿抚院,一往滇国路途长。可怜锦绣刘侯府,顷刻时,瓦解冰消要散场。按下去拿钦犯事,且谈奏凯返京邦。
话说皇甫少华一战成功,班师回国。赤云都将至京口,接着了家人尹贵并御史的亲书,已知天子有本拿下刘侯,及差官去拿彭抚院刘太郡等事。不觉心中大喜,便写了一封回字,派十名勇悍排军,先与尹贵送夫人到京,乌台府中居住。自己押着大队人马,随后缓缓而行。不题。
尹贵家人喜气高,孤鞍匹马四蹄跑。当先保护夫人去,先接香车入圣朝。
好走呀!
夫人端坐一香车,转动朱轮去似飞。勇悍排军随后道,家丁尹贵作前骑。滔滔已到都门内,却值新秋初二期。御史又差人候接,登时马车入京畿。一临相府先通报,尹上卿,夫妇相迎诉别离。
话说尹氏夫人先到乌台府内,尹上卿夫妇一同接入内堂。这几十年不见面的亲人忽然相会,倒不觉痛哭起来。
姑嫂同胞会一堂,未曾携手放悲伤。离怀不尽言千句,见面曾垂泪数行。小姐在旁忙劝住,方同幼弟拜姑娘。一家喜悦排筵宴,久别重逢诉别肠。至晚夫人西院住,香房便在集云堂。斯时只等班师至,再接元戎王甫郎。慢表夫人先已至,且谈奏凯面君王。
话说皇甫元帅复了真姓名,带了大队人马,至初三日午刻直抵都城,遂在彰义门外屯兵待诏。
征东元帅定朝鲜,上马回朝唱凯旋。彰义门前安中帐,先差快马报龙颜。层层剑戟迎红日,片片旌旗破碧烟。战马咆哮摇锦响,将军踊跃撤雕鞍。一个个,都门待诏英风远。人人是,宝帐屯兵壮气添。只等一声王令下,同赴金殿拜天颜。两骑快马如飞报,元天子,大快龙心降圣宣。
话说元天子一闻奏凯回朝在都门待诏,不觉龙心大悦。先差亲王等代驾慰劳,又下诏:次日五更,着皇甫元戎同亭山、卫焕一切随征将官等同入朝门面圣。再命文华殿梁鉴龙图阁孟士元,五鼓黎明代驾相迎元帅。
亲王奉旨出天朝,圣驾临军去慰劳。梁相安排迎将帅,孟公整备接英贤。龙图父子心悲喜,已晓其中这事苗。想至逼婚情一节,孟士元,不由切齿怒冲霄。
啊唷,刘国舅冤家呀!
用尽奸谋用尽心,千方百计害良人。请将圣旨难违逆,逼走我儿孟丽君。今日少华重出世,可怜爱女已无形。明朝代驾迎元帅,怎见东床坦腹人?孟相龙图心绪乱,悲欢羞恨满胸襟。次朝五更连忙起,冠带完时上马行。后面相随诸仆从,前边引道二纱灯。天街约会梁丞相,两轿相接一起行。喝道之声惊宿鸟,齐齐歇在内边门。天光半白方穿树,日影微红已破云。正在城来相候处,忽闻远远马蹄声。但见那,十二旗牌过大街,轰天炮响锦旗开。一蹄踏地腾腾过,幡影摇空荡荡来。一队官军方排道,两旁士庶已分开。齐边立侯各相挨,又听金锣几下筛。
好齐整呀!
五色云旗五队飘,百员将士挂鸣刀。红缨荡处威风壮,铁甲摇时气力高。一匹征驹来得近,雕鞍端坐美英豪。金盔玉面仪容美,秀目长身品格高。来者先锋呼勇达,进城一跃下鞍鞒。只见他,彪躯下骑正朱缨,飞步撩袍往上行。倒身三拜尘埃跪,礼貌端严叫大人。孟相梁公齐下轿,双双捉手叫将军。老夫奉旨亲迎接,皇甫元戎可就临?右部先行言便到,复行三拱就抬身。扶鞍跳上能征马,催动龙驹浩浩行。勇达先行方始过,人听火炮响三声。又见那,金锣三声响堂堂,早来了,千匹征驹摆道行。人影还随旗密密,马蹄却趁马鞭忙。层层队伍明如锦,叠叠枪刀白似霜。摆到无差遵将令,行为有法出军房。随征战将方才过,现出红袍皇甫郎。只见他,飞虎旗分升宝盖,居中显出美将军。胸垂宝镜黄金字,体挂红袍白玉。气象翻新加凛烈,仪容此时更精神。垂鞭端坐龙驹上,好一位,神武天威美俊英。梁相见时惟喝彩,孟公见了更伤心。未曾进步迎元帅,先把朝衣拭泪痕。
咳,我那丽君姣儿呀!
你夫今日好光辉,一战成功奏凯回。他既已无元配妇,自成另去取蛾眉。福深女子应婚嫁,命薄姣儿不转眉。才貌东床无我分,叫我此际好生悲。龙图学士心凄切,只得当先把礼为。
啊征东大元帅,恭喜了!皇上命老夫等代相迎。
元戎马上急相观,认得西边是泰山。一阵伤心流痛泪,飞身跳下锦征鞍。呼岳父,问台安,代驾相迎不敢耽。言乞端然向北拜,转身又见二朝官。梁公孟相齐行礼,见罢方才复上鞍。元帅执鞭三叹息,战靴踏镫骂奸权。若非奎璧生谋意,怎么得,玉碎珠沉一旦间。孟相闻言心更惨,仰天长叹上鱼轩。元戎马过人声远,彩色旗标又上前。靖国将军骑宝马,双笼彩袖坐雕鞍。漫天大帐当中撒,不使军民看玉人。东征人马屯城外,还等君王下圣宣。当下元戎趋宝殿,都在那,午朝门外候朝参。亭山卫焕齐相等,二忠臣,复叩龙楼更惨然。顷刻君主升宝殿,凤凰楼下会千官。但见那,九重官阙九层高,凤鼓龙钟两面敲。玉女乍离金扇动,金童初拜御炉香。祥云散彩笼丹阙,旭日生辉照赭袍。殿头渺渺笙簧奏,阶下锵锵剑摇。武将排班参圣主,文官执笏拜天朝。三呼万岁东西立,二相趋庭奏事苗。
臣启奏陛下,奉旨相迎元帅,已在午门候宣。特来复命。
九重天子喜非凡,下谕黄门降旨宣。二相垂头东首立,朝门步入众英贤。成宗座上龙心喜,吐气扬眉向下观。只见那,金銮殿上响靴声,一众英才向内行。个个腰中悬宝剑,人人顶上映盔光。千层绣甲迎初日,一片红袍映晓云。天武神威皇甫帅,英姿异品一先行。随班靖国将军进,却是风流美丽君。卫焕亭山登御道,随征将士亦趋庭。一个个,扬尘舞蹈参天子;一个个,九叩三呼叫帝君。元主座中观不细,遥看品格足超群。天颜大悦忙离座,说一声,多谢将军定太平。一众英雄呼万岁,小臣们,因叨君福得全赢。今朝得胜朝天阙,重拜天颜喜不胜。天子传宣皆免礼,众英雄,谢恩退步两边分。亭山卫焕心悲感,俯伏金阶奏圣君。
臣云南旧任总督皇甫敬,臣总兵官卫焕,被陷三年,今日重归面圣。
二臣奏罢跪朝中,皇甫亭山转痛伤。稽首含悲呼陛下,何期奸佞惑君王。老臣世受天恩重,岂有个,不顾声顺外邦?总有仇家来诬奏,我皇上,还该疑是假投降。如何竟信微臣反,把一个,叛逆之名与敬当。臣子之心惟报效,断不至,轻忘陛下与先王。可怜被陷朝鲜内,枷锁缠身日月长。三载惟餐番国饭,数年犹着本朝裳。今能复拜丹墀下,敬谢王恩剖佞良。言讫伏阶三叩首,英雄双泪落行行。长华姊弟齐齐跪,说一声,立断忠奸谢我王。天子闻言心凄惨,一声浩叹叫忠良。
咳!二位忠臣呀!朕今知道,这是寡人昏愦,奸贼当权。
二卿今日得回朝,朕替忠良把恨消。元帅将军同报国,寡人一一奖功劳。言完赐坐金銮殿,二位忠臣近赭袍。元帝座中传圣旨,金言亲口宣英豪。
东征大元帅何在?有!臣皇甫少华见驾。
一声答应好英雄,凛凛英标跪殿中。金甲曾沾征士血,罗袍乍染御香风。眉如新月尖尖秀,面似桃花灼灼红。一战班师归帝阙,已生成,封王拜相美姿容。朝廷一见征东帅,急赐花墩坐殿中。御面含欢心内悦,龙身微欠叫元戎。
啊皇甫元帅,卿等所立功劳于一捷本中已悉。朕乃细阅,十分可敬。但不知这几场大战还剩下多少兵丁?
皇甫芝田跪下来,闻听相问笑颜开。微臣奉旨征东去,只有兴来没有衰。一个兵丁俱不少,还把那,降兵七万带将来。如今现在王城外,只等纶音就派开。天子闻言惊又喜,由不得,一敲玉案叫奇哉!
啊唷唷,寡人的这个元帅,竟是今古无双的了!
朝廷座上喜非凡,御笔高提就授官。写罢职名朝下递,鸿胪寺,高声唱读在金銮。
咨尔征东大元帅皇甫少华听谕:朕念将军莫大之功,全忠全孝,封尔为东平忠孝王之职,掌管天下武官,提调诸方人马。除二品以下的官员,悉凭参罢。尔妻孟氏尽节投池,荫封贞烈王妃之职,着云南府春秋二祭,以表芳名。如卿续配,再当奏知寡人,以便加恩,另行敕赐封赠。
鸿胪唱罢立旁边,忠孝王爷谢圣颜。臣子拜官当尽命,故叨厚恩拜高官。身沾圣上千层德,只尽臣家一点心。惟愿我王千万福,圣朝常坐太平年。英雄拜罢归班立,圣上重呼女将军。
征东孝女行的靖国将军何在?有!臣女皇甫长华见驾。
班中忽听啭流莺,闪出风流女俊英。凤翅头盔齐扮额,黄金抹额伏乌云。披身细甲风流态,体挂红袍窈窕新。眉似春山青浅浅,目如秋水秀盈盈。玉容绛口桃花态,好一位,福大丰奇女贵人。天子看完心暗赞,果然好个女将军。仪容秀色真堪爱,先锋勇达无佳偶,未必轻轻放此人。她若冰清和玉洁,何妨齐体在风宸?
咳!也罢,寡人就做了一个知己的君王罢。
竟将孝女配先锋,堪称他们久渴心。未立中宫专宠事,况兼还有众妃嫔。君王想罢龙颜笑,座上含欢叫坐墩。皇甫长华忙谢圣,双垂袖袍近朝廷。成宗天子微微笑,面对花容启口云。可喜将门生虎女,三年埋没在山林。官兵征剿卿临敌,为甚么,帮了先锋欺寡人?皇甫长华微变色,驾前一跪不抬身。女臣被劫归山寨,也不过,整备招兵救父亲。所捉将官俱未害,僧善保,如今也在大军营。未加宣召难趋拜,我皇上,若见其人可问明。已赠旌旗称孝女,怎么敢,复当大罪作欺君。寄居山野原非礼,今在王前请罪名。孝女言完连叩首,泪垂粉面默无声。九重天子龙心骇,忙叫将军快起身。此是朕躬相戏语,如何轻易认为真?贤卿若此循忠孝,岂有个,不赐恩荣加罪名。天子言完提御笔,高封官职下纶音。含毫判到婚姻事,不觉微微笑两声。孝女不知何所意,早见那,鸿胪恭立唱分明。
咨尔靖国女将军皇甫长华,封你为江陵女侯,钦赐先锋卫勇达为妻,外加楚郡夫人之位。
长华闻听玉颜红,不敢低头谢九重。天子惊疑犹未语,班中唬倒卫先锋。心内急,脸微红,微顿征靴看父容。卫焕回言须直讲,快些随我出班中。总兵言讫先移步,勇达忙忙扯父衣。
啊唷爹爹呀!
且休面奏九重知,圣意生嗔怎主持?花烛成亲儿有处,乔妆之事且迟迟。总兵见说低声喝,好歹今朝要奏之。此刻不言何日表,莫非还等吃刀时。总兵卫焕连催促,右先行,只得随亲上玉墀。
啊唷陛下,咳,臣等罪该万死!
君王大骇问何因,御赐成婚两不欢。卫焕叩头称死罪,臣儿却是女红额。因遭拿解逃灾难,扮男妆,寄迹吹台一座山。今日赐婚皇甫女,微臣不敢再瞒天。阴阳混乱应该斩,还望吾王圣意怜。卫焕诉完身俯伏,先锋叩首奏天额。
啊唷万岁爷呀!微臣死罪!
拿解原应袖手擒,因思冤屈不分明。况兼又是裙钗女,正法之时必辱身。故自男妆逃出外,先知有罪逆纶音。吹台原有强人住,臣到其山夺了林。只为男妆遮眼目,故在那,虎狼穴内得全身。那年打却囚车进,救下了,皇甫千金母女们。臣亦虚为求配偶,夫人慷慨已应承。长华小姐无心愿,颜色含嗔欲守身。臣女恐其先自杀,寨中密诉改妆情。于时与彼同盟义,拜认夫人作母亲。二女同居无所碍,外边一概不知因。今蒙天子加恩降,不得今朝不说明。万死本应臣女受,望施圣念另开恩。先锋奏罢担惊惧,伏在金銮不起身。天子听明如此语,惊惊喜喜暗沉吟。
啊唷,奇哉!怎说卫勇达不是男人?
孤身避难据吹台,如此红颜真壮哉。朕道长华行苟且,何期勇达是裙钗。世间奇女应推彼,岂料她,身绕千军节不衰。
咳,这也罢了。
既然勇达是娇娃,不得从容纳长华。彼有大功兼逊慎,尽堪为后压宫花。妃嫔三院难拘束,这如今,正治宫帏须待他。皇甫女侯知礼法,必然要,消停宣召入官家。君王殿上心惊喜,拍手高声说可嘉。
啊唷,可嘉!可嘉!卫总兵你的孩儿竟是个女子,这也是一桩奇事。
女身独走竟无伤,据住吹台勇莫当。几次官兵难制服,招兵助战下番邦。全忠尽孝原无过,朕岂肯,无故加罪不悬赏。
啊右先锋,你可有闺内的芳名?
奇女阶前奏圣主,勇娥二字幼时称。蒙恩开释千重罪,犬马当图报圣君。天子闻言连说好,果然人亦称其名。朕躬喜得红颜将,快往宫中换衣衿。智勇英姿俱出世,看起来,大元长久享升平。君王说罢天颜喜,回首从容唤一声。
宫娥们,可引卫勇娥到妆楼更衣。
彩女低称领圣宣,款移莲步引婵娟。勇娥父女将恩谢,天子欣然启口言。更了衣衿参太后,再来前殿听封官。勇娥再拜声声谢,随了宫娥进内边。元主宽恩嘉卫女,振宗泣谢退金阶。总兵方始归班列,元帝主,又向亭山虎女言。
靖国将军呀!
朕想贤卿出将门,如何山寨便安身?原来她是裙钗女,故此权居在绿林。可喜可奇还可幸,若非如此怎全身?闻卿跪拜能消雾,定是天生大贵人。暂授女侯为显爵,改期一日另加恩。长华再拜方才退,自想江陵旧梦真。暂授一言猜得透,分明天子有深心。当时元主心中乐,又命宫娥引导行。并命宫中朝太后,一同卫女出来廷。长华再拜辞天子,竟向飞龙门内间。元主座中重降旨,纶音又点一将军。
征东左先锋何在?有!微臣熊浩见驾。
英雄举步出班来,剑锵锵上玉阶。真个英雄多虎种,果然福将是天差。一临殿下端然跪,元主成宗笑口开。
啊唷妙呀!你就是东海当日斩蛟的神将么?
可奇天地产英豪,竟会冲波斩大蛟。朕若不依司马本,哪能奇士满中朝?太平本是将军定,今日封官谢谢劳。天子言完提御笔,官磨浓墨润香毫。帝王写毕封臣诏,鸿胪端捧唱声高。
咨尔左先锋熊浩,封为平江侯之职。已故父先人荫封一品,已故母某氏荫赠一品夫人。尔妻亦封荣显夫人之位。生子则荫袭侯之职,以报尔为国勤劳。
平江侯爵谢君王,垂泪陈言结发亡。天子即封徐氏女,续弦之归另加彰。熊君三拜将恩谢,元主重呼一位郎。
呀!朕记得卫总兵有个堂侄勇彪,如今何在?
卫焕先存过继心,忙忙伏地奏明君。勇彪虽是臣堂侄,已认螟蛉膝下人。天子见言说得好,老卿无后正该应。勇彪趋拜金銮殿,天子抬头看一巡。只见其人年少壮,堂堂仪表亦超群。眉长寸半浓如墨,眼有重瞳亮似星。虽说容颜非美丽,天生是个勇将军。君王看罢提龙笔,写下鸿胪又唱名。
咨尔随斑效力卫勇彪,封尔为京营都总兵,掌管诸标兵马。所存父母手足等一并赦回。妻某氏与夫同品。小心供职,无负朕意。
勇彪听罢称心苗,万岁三呼谢赭袍。天子挨名封赏毕,随征诸将乐滔滔。亭山卫焕方才上,元帝主,赏过新功谢旧劳。
话说元天子封了诸侯,又召上皇甫敬封为武宪亲王,妻尹氏诰赐元顺王妃。卫振宗封为华亭伯,妻某氏亦赠韩国夫人。当下众功臣谢恩已毕,早见卫勇娥改妆参过太后,与皇甫长华一同官娥内监出来。
二位宫娥出锦帏,双携玉手声随。君王有意睁龙目,先把姑苏卫女窥。只见勇娥更了服,果然玉貌好丰姿。乌云挽髻金簪坠,白玉钗拖珠串垂。楚楚宫衣笼窄袖,尖尖凤履出彤帏。明如秋水双弯目,碧似春山两道眉。美色颇多如后态,神情哪有虎狼威。若同皇甫千金比,真是花中出两魁。天子再观皇甫女,天颜愈觉笑成堆。但见她,宝髻堆云翠鬓披,宫袍罩体彩霞飞。柳腰半束长垂带,凤足还登小战靴。粉面含花红淡淡,黛眉摇柳翠微微。果然不是寻常格,这分明,紫府瑶台降玉姬。天子看完龙意悦,神魂不定两迷离。方夸皇甫千金美,又赞华亭卫女奇。朕若要如心下愿,倒不如,长华皇后勇娥妃。
咳!若然如此,岂不是好色的昏君了?
两个如花一总收,岂非年少太风流。长华纳作昭阳后,卫勇娥,配与功臣结风俦。忠孝亲王原有配,都是朕,害她坠下望明楼。今朝赔下多娇女,好把前愆一笔勾。况且勇娥颜色美,少华心下必相投。此时赐与芝田去,可惜了,不选佳人入凤楼。天子暗思忙赐座,未曾封赏更凝眸。只见少华和卫女,天生一对风鸾俦。郎生拜相封侯貌,女列为妃作后流。这等一双夫与妇,其间何可再图谋?九重天子心中决,看看花容点点头。
咳!这是天定的夫妻了。东平王何在?快来上殿。
忠孝王爷应一声,忧疑不定已心惊。无奈出班参圣主,红袍招展跪彤庭。成宗帝主天颜笑,传谕平身听朕云。昔日因遭奸佞计,寡人忽略下纶音。谁知孟氏已池死,有害卿家一细君。今日朕躬赔了你,她是个,倾城倾国美佳人。勇娥卫氏真奇女,况且她,曾救卿家一姊门。年貌正当应作配,朕躬今日赐成婚。朕观奇女姿容贵,做得个,忠孝亲王正室君。如在卿家心所愿,寡人立判好良姻。东平千岁心惊谕,叩首陈情不谢恩。
陛下呀!
微臣恳切感恩波,不愿成婚卫勇娥。孟女因臣方守节,少华何敢复他图?未能一世为孤客,也望三年做义夫。
皇上呀,臣也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情知不可守终身,父母高堂盼子孙。臣也无心思永守,只求尽义过三春。他年就欲重婚娶,也只是,官诰虚悬付丽君。既无礼义称正室,如何有屈卫千金?况她曾拜微臣母,许久俱为姊弟称。今日遽为成配偶,外边名分不该应。伏祈主上宽臣罪,卫勇娥,另配文修武备人。
陛下呀!
先行熊浩正青年,徐氏新亡乍断弦。若把勇娥盟姐配,真称侠女与奇男。臣子不能依圣旨,愿皇王,龙心裁夺定良缘。王爷奏罢连顿首,卫勇娥,粉面微红暗有言。
啊唷,奇哉!好一个无情的男子!
御赐成亲不肯应,声声只说守前人。岂因孟宅千金义,还为刘家郡主情?可惜奴家空眷恋,何期他意未殷勤。今朝金殿辞婚配,方晓他无念我心。
咳!罢了。这也是他守义的行为,不必怨其薄幸。
平江侯爵也非常,慷慨英明性情良。熊友鹤,品行端方真似我。卫勇娥,衿怀凛烈正如郎。奇男侠女非虚话,一任朝廷怎主张。卫氏勇娥微不悦,班中感动郦明堂。眉尖惨淡深知己,心内欢欣暗喜郎。
啊东平王,这也难为你了。
少年显达一英贤,反不贪欢弃旧缘。孤客未能守一世,义夫竟要做三年。金銮赐配甘辞命,花烛成婚只算偏。如此直言非假意,君侯与我不无缘。
咳!忠孝王呀,
你只声声守丽君,岂知即是你师尊。夫妻当面难相认,有负君家守义心。司马班中悲更喜,静听天子下纶音。龙图孟相闻其语,也觉凄然泪欲临。暗叫东平贤坦腹,难得你,多情犹念旧时亲。丽君易服逃灾难,也不知,三载飘流死与生。主弱奴痴应不保,山遥水远又难寻。欲言兵部尚书事,他现在,入赘梁衙有细君。几度欲言言不得,怎么敢,轻轻泄漏我家情。如今爱女无踪影,辜负了,忠孝亲王一片心。孟相含悲频洒泪,凝眸熟视少年人。明堂偷向严亲看,阵阵伤心忍泪痕。假正乌纱情怅怅,佯低玉面意沉沉。惊惶暗道如何好,倒只怕,此刻爹爹要奏君。再若悲伤垂下泪,父亲一发动疑心。虽然此刻当明认,显见得,妻见夫荣要做亲。闻得爹爹迎眷属,万般且待母来临。萱堂若到皇都内,那其间,要说明时再说明。司马想还存主意,一时全不见愁形。龙图学士难相认,只不过,暗暗吞悲不出声。当下朝廷龙意敬,一声御旨准辞婚。
咳,奇哉!好一对义夫节妇,怎得孟氏重生,成就了卿家百年大事?
忠孝王爷谢九重,平身退步转班中。君王另判婚姻事,召见了,左部先行卫振宗。先向总兵言细底,卿可要,平江侯爵作乘龙?殿前大悦华亭伯,说道是,御赐成婚敢不从。天子闻言回首问,平江侯,全无违拗谢天容。因思俱做先行将,谅必情缘配合同。况且天生奇女子,正当御赐大英雄。前妻已受金花诰,续娶无争敕命荣。何况勇娥知礼法,不怕她,折磨幼于小孩童。当时熊浩将恩谢,元主成宗又敕封。殿上鸿胪重唱读,勇娥跪伏听恩荣。
咨尔右先锋卫勇娥,敕封尔为奇英女伯加燕国夫人之位,钦赐平江侯熊浩为妻。
皇封读罢舞朝衣,男在东来女在西。侯伯夫妻同谢恩,君王座上笑微微。殿前封过征东将,元天子,又向朝班说是非。
啊郦司马,你荐贤有功,不可草草加官。明日当今翰林院宣读,以拜贤卿为相。
司马当阶谢赭袍,忽然一现美丰标。朝廷座上观文武,到底是,兵部尚书第一高。当下人人封赏毕,忠孝王,出班俯伏奏根苗。
第三十回 刘国丈全家下狱
诗曰:人莫知其子之恶,害人党恶用奸谋。恢恢天网疏难漏,空戴南冠学楚囚。
话说金銮殿上封功已毕,忠孝王奏道:僧善保刘奎璧等尚在军营,要求裁夺。元天子即下一道圣旨,将刘奎璧囚一监中,与其父刘侯同狱。僧善保发往雁门关效力。随征的十万人马,各赏金银羊酒七万。投降士卒,派在京营都总标下操练藤牌。余皆分派各处汛地。
分派完时摆御筵,金銮殿上会群贤。锦衣内侍传金盏,翠袖宫娥捧玉盘。九派歌声回绮席,几重帘影透香烟。女侯男伯同筵坐,梁相还同子婿餐。合殿英才齐叙会,真个是,少年天子少年臣。须臾御赐华筵散,文武纷纷谢圣王。元帝归宫官宰出,齐齐皆出午门前。合班文武心输服,拱手同声赏众贤。又向尚书君玉道,郦大人,明朝拜相在金銮。翰林早望恩封厚,下官们,立刻偕行叩府前。司马谦恭称不敢,殷勤一拱别诸官。身乘大轿人随后,翁婿齐齐打道旋。文武朝臣俱拱手,东行西去片时间。但见那,午朝门外散诸臣,盛世衣冠代代新。队队蟒袍迎日耀,行行玉带凤鸣。金鞍白马挨班坐,宝轿红车取次登。百顶黄罗空内舞,千家职事道中行。金銮宴散封功罢,喜坏乌台尹上卿。执手亭山呼姐夫,多别分离又重亲。忠奸到底君王晓,今日里,都做封王拜相人。甥女甥男如此贵,真个是,古今第一大名门。下官备轿来迎接,恭请齐回敝寓行。皇甫亭山忙执手,二人并马泪沾衿。谈完久别初相会,又诉长情与短情。忠孝女侯同见舅,乌台悲喜叫贤甥。回呼左右抬官轿,女侯爷,既不临戎要避人。御史长班齐对应,鱼轩抬近请登临。女侯下马重乘轿,武宪王,回向华亭伯爵云。兄与侄儿和继女,不如共到尹君门。大家扰扰乌台府,造下高门再处分。御史拈须连叫妙,华亭伯,心中大悦就同行。乌台又令人抬轿,卫勇娥,也上鱼轩出禁城。
话说皇甫长华与卫勇娥同乘大轿,这边武宪王父子,华亭伯,一个个轻裘快马,都回尹府而来。平江侯因有寓所,遂与忠孝王分手,要回寓所而去。
东平千岁面含欢,姐丈贤兄听弟言。左右先行偕伉俪,此非人力实天缘。今朝御赐成佳偶,贤兄长,整备新婚续旧弦。熊浩闻言微太息,点头含笑谢周全。虽承贤弟王前奏,只是我,妻孝犹无满一年。他日成婚偕卫女,定使那,亡妻含怨在重渊。平江侯爵悲还喜,拱手相辞策马回。忠孝王爷随后走,纷纷齐到尹衙前。只见那,尹府家丁列两行,跪牵锦辔入门墙。王爷侯伯齐齐进,众家丁,云板齐敲入内堂。尹氏夫人姑嫂接,兰台小姐也迎将。一个个,裙拖玉离深院。一人人,袖款鸾绡入大堂。先见两乘官轿进,走下了,女侯女伯二红妆。纷纷外客犹无见,二位闺英走上廊。祝氏夫人难认识,慌忙回首问端详。
啊姑娘,这二位是哪家的小姐?怎么长华甥女不来?
良贞见问面含春,嫂嫂如何认不明?左首卫家贤小姐,新更女服一娉婷。右边即是愚甥女,数月随征又转家。祝氏夫人悲又喜,一边试泪一边云。十余载内分离久,今日相逢好长成。这个卫家奇女将,俏花容,如何也是这倾城。兰台小姐欣欣赞,袖掩香腮笑一声。
咳!真个是相隔多年了。不道母亲难认,奴也是一时莫辨。
二位夫人笑口开,厅门走进女英才。长华小姐心悲喜,走到了,舅母之前跪下来。万福声声提彩袖,悲哀一吐倒尘埃。夫人含泪忙回礼,尹千金,玉手轻舒扶起来。卫氏勇娥移凤步,上前移步拜尘埃。也呼舅母称甥女,因只为,过继良贞一样排。祝氏喜欢忙称拜,女侯伯,回身又见尹兰台。多娇见礼多亲密,燕语莺声叙远怀。二位闺英来见母,夫人又喜悲哀。忽闻剑锵锵响,厅门外,多少王侯步进来。
话说女眷们方才见过,早有皇甫敬父子同了尹御史一齐进来,满厅中次第相见。然后女侯与忠孝王先谢了一谢母舅报信之恩,又拜谢了父母的教训,方将主上封官的话一一告知父母并尹氏一门。
祝氏夫人喜气多,笑携甥女叫娘娘。朝廷有意封官职,恭喜贤甥福气长。相傍相依无几日,就要去,昭阳殿里做娘娘。女侯见说容含愧,尹良贞,喜怒交加变异常。喜只喜,爱女得婚元帝主;怒只怒,痴儿辞却卫红妆。人前难责亲生子,意内私嗔忠孝王。当下亭山来出外,祝夫人,殷勤款住外甥郎。兰台引道先移步,一众相随入后堂。交椅排开齐坐定,纷纷侍女进茶汤。良贞熟视奇英伯,越觉先怜俏女郎。恨杀痴儿无主见,轻轻断送好妻房。夫人暗气难消释,立起身来要出廊。回唤芝田随我去,如今是,住房已在集云堂。王爷答应抬身起,正正衣冠随着娘。回面一见呼母舅,此间可是另搬房?当年五岁辞行日,曾记得,没有西行那座堂。祝氏夫人闻得问,含欢接到近门窗。
啊唷,外甥好记性。我连甥女也不认得,你倒还记得我们住居屋宇。
还是姑夫你令尊,云南寄到一千银。将来典了新房屋,不在那,孝顺街衙旧寓存。忠孝王爷连应诺,良贞立等要同行。少华转步随慈母,不觉行行到集云。尹氏在前王在后,一齐进了内房门。夫人坐在明窗下,半响含嗔不做声。忠孝王爷心内惧,低头侍立近夫人。眼观尹氏犹含怒,只得低低问一声。
母亲呀!
孩儿不肖犯慈颜,还望娘亲据直言。教训若然儿不听,甘当杖责在尊前。夫人椅上花容变,一皱花容启口言。
好冤家,你怎敢不遵母命?
忠孝王爷展锦袍,慌忙跪下问根苗。孩儿不肖应该责,伏乞娘亲怒且消。未识如何违母命,望祈明示教儿曹。夫人见说稍消怒,扶起东平小俊豪。
呀痴儿!你为何这般懵懂?
可知这位卫千金,于我家门有大恩。昔日钦差拿眷属,多亏她,仁心救拔入山林。那其间,若遭贼手多应死;那其间,若到皇都岂得生。母女可怜逢急难,倒不见,你来出力救亲人。如今留得娘和姊,顿忘了,卫氏千金莫大恩。
呀啐!小冤家,你莫非还为丽君么?
刘门郡主出仇家,何必真心守着她。还要手提罗帕子,竟违御赐美娇娃。虽然你意思刘女,未必她心为少华。我在吹台曾说过,你因何,不遵母命娶如花?
啊芝田,我问你那卫千金有恁配你不过?
出身不薄父为官,貌又倾城品又端。如此佳人全不爱,倒是那,仇人之女你心欢。后来就娶刘门女,我只平平当等闲。尹氏夫人言到此,微微冷笑皱眉尖。王爷半晌难回答,两片红痕上颊边。良久低低方启口,母亲息怒恕儿愆。少华若为刘家女,怎么肯,血本陈情报父冤?回念丽君来得苦,孩儿意欲守三年。总然要使传宗代,也无非,纳个姬来娶作偏。盟姊勇娥非下等,如何相屈女婵娟?如其将彼排为正,竟把那?节烈亡妻放哪边?过继女儿虽可爱,捐躯媳妇也须怜。况兼友鹤初亡偶,这一来,也算酬恩事两全。生米已经成熟饭,悉凭杖责也心甘。王爷言讫长吁气,尹夫人,手托香腮默默然。
却说尹氏夫人责备不差,忠孝王爷回言有理,也就没甚言语,渐渐地息下怒来。那边卫勇娥因见尹氏兰台翩翩闺秀,意欲得她做个弟妇,更加相爱相亲。坐在两张并排的交椅上,拉着玉手,细细相谈。江陵女侯却猜到母亲唤弟回房,必为辞婚的事故。遂辞舅母表妹,来看同胞。
夫人恐有密商量,不便兰台送到堂。皇甫长华称请转,多娇移步过东墙。女侯堂下回书院,侍女开帘接入堂。一进房中抬首看,笑携母袖问端详。娘亲想为辞亲故,故此匆匆扯弟行。
咳,母亲呀!
此来只算报熊君,谢了从前已往恩。卫姊得归如此婿,料他心下必欢欣。弟方辛苦成功业,万事差池罪恕轻。尹氏夫人方息怒,娘儿谈笑坐房中。早问侍女前来请,午膳排齐只候爷。尹氏夫人移凤步,王侯姊弟一同行。
话说尹氏夫人已命厨司治办晚间的筵。时午晌时候,先用中膳。外边吃过了饭,皇甫敬就同忠孝王并华亭伯卫焕,同到梁相府中拜谢司马。
三骑宝马出衙街,伞盖团团罩顶来。后拥前呼人喝道,军民走避让官街。加鞭直至梁公府,却值尚书在内台。外面家丁忙入报,当当三下叩云牌。
话说家人扣牌速报,却值司马朝内归来,正对梁小姐细言忠孝王辞婚、卫勇娥男扮的这些缘故。把一个素华小姐喜欢得眉开眼笑,即叫一声小姐呀,
低唤千金可见怜,怎教他,孤孤零零守三年?奇英女伯王犹放,小姐如何不早言?况且荐夫功不小,朝廷岂有反加愆?既逢公公还瞒隐,但不知,小姐心中是怎般?司马闻言哈哈笑,应一声,自然不负你天年。素华小姐闻言语,忽听丫鬟报事端。
启上老爷得知:今有新授的武宪王、忠孝王、华亭伯皆在大堂候见,请老爷命下,以便遵行。
司马听言即正冠,起身就要出房间。因知武宪王爷至,微微地,柳叶长眉攒一攒。
啊唷怎处?这是我公公来了,少刻如何受礼?
尚书不觉笑还颦,回对夫人悄悄云。公亦至来夫亦至,如何偷看到前厅?素华小姐花容赤,含笑回言奴不行。司马低言无碍事,手拉翠袖出房门。夫人只得移莲步,小姐相随向外行。兵部尚书冠带毕,一齐咳嗽出围屏。抬头已见王侯进,拱手含欢叫失迎。
啊唷失迎了!君侯们枉驾下官,蓬荜生辉。
一班贵客应声同,参谒来迟望恕容。武宪王爷垂了袖,深深施礼在堂中。小儿埋没蒙提救,不是恩师怎显荣。今日功成冤又白,皇甫敬,登堂拜谢德干重。亭山言讫摄衣跪,郦明堂,急正乌纱叩拜回。
啊唷,岂敢岂敢!老君侯请起。
当下齐齐对拜完,华亭伯爵又相参。恭身施礼呼恩相,小女荷蒙这等怜。忠孝君侯求帝主,大人将,一门宝眷保招安。此恩此德难图报,愚父女,感佩惟求犬马还。司马连声称不敢,深深回礼又开言。
啊唷,华亭伯说哪里话来!
下官叨沐圣朝恩,怎敢不,进善除奸报主恩。今日未曾来作贺,反劳枉驾到寒门。可喜令爱奇英伯,女服男妆竟守贞。万人丛中能保节,果然是,英雄虎女将门生。下官深仰家声正,两忠臣,青史流芳万古闻。卫焕回言称不敢,俱皆枉赖大人恩。少华一见行完礼,垂褶躬身拜在厅。
阁下,恩师啊!
门生贵显赖提携,叩谢深恩天地齐。愧杀此生难补报,愿恩师,合门吉庆颂攀跻。王爷言及忙行礼,一片香风袭蟒衣。司马见时忙称礼,晕红上脸转身躯。亭山走近忙推住,连说恩师要受之。
啊唷,大人何须回礼,门生拜见、分之当然。
忠孝王爷跪在堂,深深八拜礼安详。明堂被扯难回答,只得连声不敢当。全礼受完才放手,尚书回叩暗思量。
啊唷奇哉!世上的裙钗谁能似我?
妇人反作丈夫恩,全礼公然又受之。如此闺娃天下少,我竟是,春风犹占上秋枝。少年司马心中想,当下时,入座传茶与玉。
话说当下传茶之时,又请出梁相国拜谒之后,方才就坐而谈。忽平江侯熊浩到了,司马即降阶迎接。熊友也谢了老师方才告坐。司马看了平江侯,向卫焕赞道:啊华亭伯,真正御赐攀了紧对的门楣,可喜可喜。卫振宗慌忙对道:这是主上的恩宠,大人的福庇,得此贤婿。司马即命厨司备酒。皇甫敬起身辞道:老夫尚欲率子到亲舍孟龙图处一走,心领大人高情了。司马见他必欲辞去,遂尔相送。
当时皇甫告辞行,卫焕侯爷亦起身。司马殷勤相送出,方才回步入围屏。夫人已自先归后,相见齐齐笑语频。且表亲王侯伯爵,一齐辞出上驹行。平江侯爵分头去,三位齐来孟相门。打动玉骢行得快,一临孟府就传闻。家丁卑礼行参过,方报龙图孟大人。
话说孟龙图朝回无兴,正卧在一张小榻上短叹长吁。忽闻表妻舅与皇甫敬父子同来,不免又悲又喜,遂率孟嘉龄一同迎出大厅来。
武宪王爷见孟公,深深施礼叫亲翁。可怜别后千般事,今日何缘又得逢。孟相龙图心惨切,慌忙回报礼谦恭。挥痛泪,叫亲翁,三载分离意莫穷。善恶果然终有报,到如今,尊衙完叙好光荣。说完又见华亭伯,启口含悲诉曲衷。忠孝王爷方进步,叫声岳父泪垂胸。
啊唷,岳翁呀!皇甫少华难得复为大人之婿!
王爷言讫跪尘埃,哽咽无声不敢咳。孟相闻言心欲裂,朝衣一裹抱英才。
啊唷,小君侯,老夫惭愧!
圣旨来时不敢违,强将小女送于归。她能尽节投池死,今日里,我见君侯算有辉。如若丽君身现在,孟士元,亦当惭愧避严威。
啊唷,君侯嗳,我亦难得复为贤王的岳父呀!
只因朝内有奸臣,志愿虽强不得伸。今日既能冤枉白,也就是,天公有意念忠心。言完翁婿行将礼,重又殷勤见至亲。至戚仍逢悲又喜,扯开交椅坐明厅。香茶一道家人献,武宪王,欠欠身躯启口云。
啊,亲翁,令千金的捐躯大节,我皇甫敬世世不忘。
君亲之命果尊依,又会全名自丧躯。如此成全皇甫节,愚父子,铭刻肺腑不忘伊。亭山言讫双垂泪,孟龙图,五内如焚一口呼。
咳,亲翁呀!小女既许尊府,论理原该尽节,怎说起感佩之言来?
忠孝王爷面对屏,忽听提起孟千金。心惨切,意凄凉,蟒袍连牵拭泪痕。半晌回头言尚咽,叫声岳父听衷情。深闺令爱投池死,这如今,棺木停于何处存?虽则未能成伉俪,少不得,后来也要上茔坟。清风烈女人间少,就便是,守义三年也是轻。趁个良机当告假,小婿去,云南滇水祭芳魂。并携灵枢归三楚,小婿他年好共坟。忠孝王爷言此语,泪如雨下有悲声。袍中取出香罗帕,手拿着,郡主贻珍哭丽君。孟相细听心痛切,就将前事表分明。皆因水内无尸首,没有棺木只设灵。忠孝王爷心大骇,连称此事却奇闻。水中有物还能泛,池内投人岂得沉?岳父其时遭这事,正应着实逼刘门。龙图学士连称是,我故与,国舅同来要叩阍。圣上立牌旌烈女,只言无涉孟家门。两家因有君王命,忍气吞声不敢争。忠孝王爷微点首,含悲半晌又开声。
咳,岳父呀!
令爱才名不等闲,风流闺秀冠云南。日常小像曾留否?如在衙中赐一观。孟相闻言心痛切,手揩珠泪又回言。丽君小女能书写,自写真容未嫁前。荆妇悲心时要看,如今不在我身边。已差衙役迎家眷,带到京中再送看。自照镜奁描得像,分明件件似生前。东平千岁心悲喜,暗暗相呼暗暗怜。
啊,芳卿呀!
你写真容必为郎,欲留一面表情肠。少华果得亲芳影,我必要,早上香来晚上香。忠孝王爷悲又喜,消停立起告辞行。龙图父子齐齐送,三贵乘骑出府墙。
话说武宪王父子与卫振宗归到尹衙,只见门公高高地捧上几十个名帖禀,说某大人、某老爷俱来贺喜过了。正言间,又听得朱车碾地,又看见黄盖摇天,有文武朝臣来贺。
武宪王爷下大堂,东平王子出回廊。都说是,恭贺迟迟多得罪,一班班,蟒服纱貂立满堂。众口齐声同作贺,奇哉十八就封王。官员庆贺黄昏散,内外华筵又进将。骨肉团圆情更切,至亲谈笑喜非常。酒阑席散更深后,内外人皆入寝房。女侯女伯随娘进,一齐齐,轻移莲步入云堂。且慢言,乌台衙内咨情事,再把那,倒运刘家表细详。
话说钦差奉旨把刘侯监下,又将国舅带到监中。只见刘门眷属,不分男女,总监在一处三间房内。那些狱官们还恐朝廷有放赦之心,管得不十分严紧,刘侯与姬妾儿孙们都是不上枷锁的。当下钦差一到,就将国舅交与狱官,自己飞骑复旨。当下这边狱官们还奉承刘侯的余势,也把刘奎璧去了刑具,放进监房,与他父子骨肉相会。
患难爷儿一旦逢,抱头大哭在监中。刘侯哭得肚皮疼,国舅悲号肺腑崩。子见父颜声欲绝,父观子面泪俱红。难分难解号陶哭,刘国丈,一顿悲哀泪满胸。
啊唷痴儿呀!你不该行这般事。
天理昭彰躲不来,痴几何故错安排。宫袍未中三枝箭,怎把虚言报我来?为父偏听方用计,到今朝,刀加头上要当灾。刘侯埋怨亲生子,国舅悲呼更痛怀。
啊呀爹爹呀,不孝儿应万死!
已往从前莫记他,情知件件是儿差。今朝带累爹娘死,少不得,永坠轮回罪业加。窦氏含香肠寸断,悲啼抱过小娃娃。攒柳叶,掩桃花,泪落如珠叫主家。
啊唷主公呀!这是你的亲生儿了。
自听凶音主被拿,可怜妾等苦伶仃。二姨无育重婚媾,贱妾存胎守此身。生得归郎心已决,实指望,救回恩主再相亲。何期今日重相会,连这点,小小孩儿保不全。
啊唷主公呀!
难得还能见这回,爷儿暂且苦相依。法司审过无情决,奴母子,犹幸和君死一堆。窦氏言完双膝跪,刘国舅,寸心如割抱娇妻。
啊唷爱姐呀!你是窦合香么?
怎生如此有冰霜,姜氏重婚你不行。保得此儿仍没用,俱是我,生生害杀窦含香。娃娃可是归郎子?为什么,品格非凡命不长?
啊唷儿呀!你好生得命苦,都是父亲贻害你了!
汝母巴巴望降生,生儿依旧没收成。既然出世难全命,小娃娃,何必投胎到我门?国舅说完昏过去,含香抱住放悲声。
啊唷,主公苏醒呀!这也是归儿命里该当。
奎璧悠悠复转阳,嚎呼不绝归儿郎。刘侯掩面心如割,窦氏含悲意更伤。三个一堆齐声哭,周姨跌脚放悲声。含嗔埋怨刘奎璧,都是你,害理伤天惹祸殃。
那二公子,你看,这是你的小兄弟,也要砍头的!
可怜合宅受灾殃,不久齐齐上法场。太郡夫人闻去捉,未知怎样受惊慌。高年父母因汝死,幼小孩童为你亡。看到这般伤惨处,想当初,何须死用歹心肠。
啊唷贵哥儿呀!
自幼生来多难磨,为什么,应该今岁见阎罗?十龄未满刀头死,想是你,前生前世作孽多。周氏姨娘心不忍,捶胸跌足只悲呼。刘侯带泪回头看,你如今,埋怨于他待若何?我与夫人还要死,岂但你,一双母子入酆都。刘侯尚护亲生子,奎璧心悔泪似梭。啊,周姨埋怨得不差,原是我干连幼弟。当初鬼使与神差,故把奸谋恶计排。今日合家临死地,也叫做,前生冤孽命当该。其时监内悲伤际,外面囚粮发进来。下贱东西难入口,刘侯一概叫搬开。正然相对凄然处,官宅家丁走进来。
话说刘侯父子正在悲伤,只见有一个家丁进监探望。单膝儿跪下禀道:刘侯爷得知,小的京兆阮老爷差来的。特送小猪、烧鸭、肉脯、鸡羹四样菜蔬,白米饭一锅。恐侯爷在监饮食不调,故着小的送来以备应用。还有五十两一封银子,与侯爷方便方便的,要乞检收。这是两付家常铺盖,也求收下。家爷说明,叫侯爷安心耐等,不要愁坏了身子,保重为妙。
国丈侯爷听此云,一声长叹泪沾衿。可怜几日监中坐,义子干儿没有人。表弟阮公情尚在,送银送物送铺陈。危中见顾真难得,不像那,走肉行尸众畜生。富贵场中来不断,危亡时节去无形。老夫只道皆如此,竟不道,还有留情玩大人。国丈当时悲又喜,就将银物尽收明。铺陈一概俱相纳,传与家丁谢主人。多感老爷关切重,到将来,大人就是我尸亲。敢能不定凌迟罪,收殓还求一力承。刘府虽然难补报,少不得,衔环结草在来生。家丁答应相辞去,使力之金不受分。当下大家齐用饭,合家和泪强吞唇。晚来禁子查监过,也不施威与用刑。新送铺陈分着用,大家各自要安身。刘侯无意图欢乐,满座睁睛泪满衿。四个娇娘同一处,含香别在小房门。此时奎璧重逢妾,又动风流旧性情。虽在监中方待死,却从苦里又寻春。小床布帐随时过,也难得,美女相依共一衾。奎璧已监在狱内,战兢兢,惟防提审问前情。
话说刘侯父子同下监牢,自此之后,有几家末绝情的亲眷,不能自己来看,也遣仆人送物。那一班日常拜的义子干儿,休说是不曾入牢看看继父,有几位已向武宪王处贺喜过了,改日就要认识来往。按下奸雄势焰,且言圣主恩深。元天子宫中发出上谕,赐忠孝王白金十万两,华亭伯、平江侯各人五万两,自己起造府第。再行文到湖南湖北,将一应所抄的房屋一并归还。逃散的亲族,以及被拿的人眷,一切尽行赦免。刘侯父子只等彭巡抚解到之时,再看大臣会审。走洋人赛宝儿,虽有探听军功,且待口供质对之后,无差,另加爵赏。又有一封王诏,是命翰林院宣麻以拜司马郦明堂为相。圣旨一下,各官奉旨分行。
却值嘉龄在玉堂,即时间,布麻宣诏出朝纲。淋漓御墨烟云染,浩荡皇恩雨露长。草罢纶音传出外,那其间,翰林缓步绕宫墙。疏星初落槐阴动,昼漏将残玉篆香。一出玉清仙境外,竟来相府贺明堂。
第三十一回 奖功臣并赐良姻
诗曰:凯歌旋唱奖功臣,侯伯王封并赐姻。可惜奇英婚友鹤,东平忠孝恼慈亲。
话说诏书下来,拜郦君玉为保和殿大学士之职。孟嘉龄草诏的,即时来梁衙贺喜。
司马宵来歇外轩,先书谢表在窗前。略耽半刻抬身起,梳洗方完报录宣。相府家丁飞入院,欢呼挤满听槐轩。
啊唷姑老爷,恭喜拜了保和殿大学士了。
郦相闻言喜气生,沉香椅上便抬身。回呼荣发敲云板,传禀夫人给赏银。年幼亲随心大喜,跳起来,云牌大叩响连声。里边侍女慌忙问,知得升官又不轻。个个欢呼朝内走,人人踊跃入堂行。言不断,笑连声,先报梁公夫妇闻。丞相夫妇原坐候,一闻报喜大欢欣。齐出座,笑连声,光叫那,总管称银赏众人。仆妇丫鬟齐踊跃,纷纷又进入内庭。
却说郦明堂拜相,天子又命官赍旨到来。二相谢恩已毕,送出钦差入内。梁相夫妇因前曾见天子面许,故此合家坐候。素华方共柔娘德姐打牌,闻报不觉又惊又喜。
素华小姐喜非凡,德姐柔娘着实欢。个个笑生红粉面,人人喜上碧黛山。王姬撇下三人七,柳氏丢开一对天。乱掷牙牌齐告退,弓鞋飞步报花园。夫人即起称银两,喜喜欢欢发赏银。然后登堂问父母,大家一众贺声连。柔娘德姐回园报,庆贺堂中喜万千。
话说柔娘回园之时,已有丫鬟们禀报过了老封君。老太太欢喜得谢天谢地,俱穿吉服出来。内外家人男女,就叩贺了郦家二老,梁相夫妻,并相国夫人梁氏,一衙中道喜过了。天色微明,早报翰林院孟嘉龄拜贺。
相国明堂喜气多,心中感戴圣恩高。年方十八登丞相,只比甘罗减半毫。
咳!我乃深闺女子,怎么奇奇巧巧忽有今日之荣。
连中三元入翰林。飞升兵部到槐厅。胞兄草诏余为相,会榜同年尚未升。况又我身还是女,这一番,惊人事业算奇闻。少年相国深心喜,送出钦命面君王。分付二人齐谢圣,大轿高抬出正门。圆顶黄罗飘宕宕,官御执事摆班班。彩旗蔽日天花乱,朱棍拖街百姓欢。前后围随真显耀,东西吆喝果光明。居中金顶青纱轿,端坐明堂郦大人。金翅纱貂容冶丽,紫袍蟒服貌精神。手斜牙笏龙袍袖,好一位,年少风流相国臣。当下入朝来面圣,直趋丹陛谢皇恩。君王面见风流相,笑欣欣,喜动天颜赞一声。
啊唷妙呀!郦卿为相,真不愧江左风流也。
如此才能如此容,正当十八到三公。愿卿家,设屏听事行新法,愿卿家,开国延宾仰古风。相国精明如朕鉴,你须当,进贤去佞在朝中。少年天子殷勤训,郦丞相,抱笏三呼下九朝。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谢圣君大训。
体沐恩叨念下才,策名飞步到三台。微臣身受皇恩宠,敢不精忠尽此怀。尸位素餐心自愧,臣只望,多延良士列金阶。明堂言罢三稽首,靴踏丹墀退出来。广袖香飘横象笏,朝衣日映出天阶。东华门外方登轿,唱道悠悠到往来。但见那,金顶鱼轩起得高,风飘宝盖走滔滔。一临内阁该员接,郦相升堂会百僚。大众京官齐进谒,人人打拱与弯腰。蟒袍作队威仪重,纱帽齐班礼法高。肃静俱皆垂手立,端严不敢展眉梢。少年相国东西看,一欠身子道事苗。
啊,各位年兄,下官叨蒙圣恩特授相职,今在阁中供职,全仗各位年兄协力,以办朝廷之事。
诸官一口应声同,敢不相随在阁中。钧旨下官齐听谕,年兄等,任劳推逸理方公。少年丞相夸声好,这叫做,身受皇恩要尽忠。言讫正冠离了座,诸官遂出小三公。明堂上轿回私宅,大小京官唤弟兄。
列位年兄,郦相到任,须要小心仔细。
言刚语直有才能,貌美心严服众人。今后必须常到阁,恐防参革奏明君。果能办事无差误,少不得,内阁还能保荐升。不表京官担恐惧,且言相国转家门。
话说明堂回府,只见府门外歇着一辆七宝朱轮,排着两行执事,门公捧了手本上来禀道:启相爷知道,武场的门生老爷们已来过一半,都说叩贺大人。武忠王、华亭伯、平江侯,亦各道喜而去。只有忠孝王迟到一刻,此时正与相爷在厅上坐谈,说务必要等相爷下朝首贺。
少年相国笑微微,下了鱼轩进门内。忠孝王爷忙出座,深深施礼正龙衣。
恭喜老师大人,门生叩贺。
风流相国急忙扶,说道是,有失恭迎失罪多。今日圣恩加宠眷,算来还伏赤云都。年兄若没安邦手,下官是,错荐庸才姓字无。托庇诸公加福庇,我方能,今朝拜相受恩波。东平千岁躬身对,这还是,天子提携奏凯歌。若没老师相保举,如今的,封王贵显却从何。言完告座移交椅,一道香茶来献过。忠孝王爷辞出府,少年相国略延俄。
却说丞相送出忠孝王,又有许多同年门下,接踵而来了。明堂应酬倦乏,片刻难闲,一到下午时即命门上致意,凡有道喜的登门,都不须通报,改日亲自回谢便了。分付已毕,方叫荣发摆下座位,将父母、岳父母一齐请到厅上,自称十八岁拜相,托赖岳家提拔之恩,父母教读之德,一一拜谢。
合家欢庆喜非凡,片时间,家宴排齐举玉觞。珠帘掩映遮烟树,宝炬光华照画堂。十八之年能拜相,果然爱杀好东床。康君夫妇无边喜,儿媳承欢大快肠。次日明堂冠带毕,纷纷贺客集门墙。文官武将俱来过,郦君玉,四面相回答拜将。武宪王爷请贵客,亦皆各上谢恩章。监中赦出亲和眷,都得相逢诉曲肠。领下库银等匠作,择期要,大兴土木在京邦。内城起造亲王府,坐北朝南是吉方。友鹤拜盟情义重,愿为邻舍造于旁。兴工动作非凡速,且表风流小帝王。
话说元天子发下上谕,看过了武宪王谢表。闲散无事,便到太后宫中请安。老娘娘执着君王的御手,叹口气道:皇儿呀,这是国家的洪福,又见天下升平了。
少年天子口应然,民若安时国亦安。伏赖赤心文共武,人人为我定江山。今朝得见慈颜喜,儿甚感,郦相明堂荐大贤。不但英雄齐奋力,且兼女子亦当先。长华卫女齐采见,母后当时可细看?马上杀人经大敌,看她们,容仪毫不带凶端。君主称赞双奇女,太后娘娘含笑言。
啊唷,正是,那女侯、女伯好两个绝色的佳人。
勇退番兵有大功,果然闺阁出奇英。仪容端庄如妃后,言语聪明是贵人。闻说她们犹未配,官家何不早调停。中宫已殁刘皇后,何妨在,两个之中立一人?况且征东诸将帅,结为羽翼已齐心。皇家稍有相轻处,必定忠臣变佞心。况复他们俱一室,少年天子易欺凌。立其爱女为皇后,骨肉相关不异心。再者健才刘国丈,欺心不法太伤伦。皇儿如若心偏护,皇甫门中有变更。一统江山难得掌,相机行事好为君。成宗天子连声诺,含笑开言欠欠身。母后呀,平江熊浩正青年,其妇初亡未续弦。儿赐勇娥为继室,从公判断好姻缘。女侯女伯惟侯在,未向亭山其父言。圣母若然观中意,儿当立刻谢亭山。但愁此女曾为将,只恐她,不服宫帏法度严。已故中宫情性顺,又遵妇道会承欢。虽多暗忌嫔妃等,却未尝,任意胡为动了蛮。杀将斩旗皇甫女,召来只恐不如前。如其有法从公治,伊父全家心又寒。若为此情容忍过,长华仗势更当权。因而忖度难成事,惟愿娘娘出训言。太后闻言微点首,重携御手道情端咳!
皇儿呀!正为长华厉害,所以要纳入宫中。
初入宫惊不可轻,广加敬礼广加思。频将忠孝殷勤谕,再把奸佞比并云。彼如听时名望重;自然蓄志做贤人。刘门父子严加治,这叫做,打草惊蛇计可行。皇甫一门观榜样,自应悚惧用忠心。明君治世宜如此,惟要皇儿早处分。天子闻言称领命,欣然就要下纶音。
话说元天子因听太后之言,龙心已决。遂下一封玉诏,钦差文华殿大学士梁鉴、龙图学士孟士元,往武宪王寓内议亲,即行复旨。
二相当朝奉圣宣,飞骑宝马不迟延。当空羽盖团团罩,摆道旌旗宕宕翩。一到尹府人急报,武宪王,正门大启接朝官。只见那,中门开处一重重,香案高排接宰公。皇甫亭山身俯伏,孟梁二相立当中。当堂开读君王诏,原来是,要召闺英立正宫。皇甫亭山无抗逆,三呼万岁谢天荣。
陛下呀!
臣女愚痴未足当,敢蒙齐体并君王。已加上位叨恩极,复受天家雨露长。今日一封丹诏下,定期当送入昭阳。亭山再拜三呼毕,二相趋前把礼行。
啊唷国丈大人,恭喜令千金就是皇后娘娘了。
忠孝门风独占场,女为皇后子封王。这般富贵人间少,方叫做,恶者冷时善者昌。皇甫亭山忙称礼,此时圣旨供高堂。传请夫人小姐出,更及东平忠孝王。玉诏下来加宠渥,合门望北谢恩光。云牌三叩方才罢,小姐夫人已出堂。香气袭人风细细,声随步韵锵锵。齐登红毯行臣礼,并正宫袍谢圣王。拜罢起身方退步,东平千岁已参将。随移香案居中供,尹王妃,笑挽千金转后廊。
话说尹王妃谢恩已罢,同女侯齐入后堂。只见尹御史夫妻,兰台姊,及女伯卫勇娥,一齐正衣恭候,两下里,还跪着仆妇丫鬟。
一见来时往外迎,合门宝眷口称臣。尹爷进跪袍铺地,祝氏行参袖拂尘。公子千金齐叩首,勇娥女伯急躬身。三呼皇后千千岁,惊动登舟拜雾人。
啊唷,舅父母,表姊弟,奇英贤姊,快快请平身。
至亲骨肉有何嫌,休论君王国礼严。舅父舅娘俱若此,令奴心内怎生安。女侯言讫言声请,已受王封礼不还。尹氏王妃忙请起,众皆随入画堂间。
话说女侯一进内堂,外边二钦差已去复命。武宪王父子随后进来,要行君臣的大礼。
长华侧立说休行,虽受王封是亲生。国礼不当家礼可,况奴犹未入宫门。今朝主上加恩宠,愧只愧,得罪爷娘与长亲。忠孝王爷和父母,俱是略跪便抬身。合堂作贺齐齐毕,皇甫千金西院行。归到集云堂内坐,深藏绣阁隐芳形。三餐俱在房中进,不至前堂二扇门。祝氏夫人和小姐,朝朝一次请安宁。若然皇甫千金出,合府之人总跪迎。因此长华难尽礼,惟差女伯致殷勤。玉诏已传迟不得,武宪王,夫妻料理女成婚。
话说武宪王夫妇竭力治办妆奁。有那些奉承显贵的官儿,也有送珠宝的,也有送金银的,也有定制了彩凤冠送来的,也有费重价买了绣龙袍送来的。就是刘侯门下干儿,也个个乘间奉趋。送的明珠彩缎,白璧黄金,都是用的东西,好不体心贴意。这一番治办妆奁,尽是满朝帮助,至于自己家中,不过略略加添而已。
乌台府内好匆忙,官宦家中陆续行。四盆八盘俱送嫁,珠冠玉带共添妆。争夸富贵人人善,赌赛丰盈个个强。礼物纷纷收不尽,自家毫不费心肠。慢谈备办妆奁事,且表成宗小帝王。
话说元天子闻二相复命,已知女侯亲自谢恩,不觉龙心大喜。准于七月十一日行聘,十六日迎婚。
太后欣欣喜不凡,亲临宝库选奇珍。至期大奏钧天乐,梁孟二公押聘行。百姓扫街填赤土,军民绕户挂红灯。内官二百抬宫聘,整整齐齐一路行。大炮三声临尹府,风飘彩幔启中门。至亲父子同迎接,排香案,望北三呼谢了恩。聘礼排开二十桌,金辉碧耀果奇珍。九宫八卦娘娘服,地里山河国母裙。龙凤珠冠明灿灿,双龙宝带冶晶晶。千端彩缎千端锦,万两黄金万两银。绣袍花袖层叠叠,金钗玉钟摆纷纷。果然富贵惟天子,聘礼真教值连城。款待钦差重复命,王亲国戚共趋庭。谢恩又拜元天子,年少君王大喜忻。口口只呼皇国丈,声声惟叫老王亲。亭山父子连名禀,谢过恩时退午门。天子散朝归正院,呼人铺设洞房门。雕窗画槛真幽静,绣幔珠帘尽换新。只为未更刘后榻,朝廷怒谴内官们。恐防不利新王后,另换龙床入寝门。铺设诸般亲御点,良期一到要成婚。时逢十五黄昏晚,元天子,端坐宫中下玉音。
啊掌官内监何在?今夜子牌时分,整备銮仪。丑牌时分,着宫娥二十四人,内监三十六人,羽林军二百名,护送金根玉辂车。尔捧中宫宝印,同往武宪王府内,迎娶正官娘娘入宫。
掌官内监好慌忙,圣旨飞传出苑墙。天子光辉先整备,要迎王后入昭阳。诸宫妃子同梳洗,各院宫娥另扮妆。个个珠冠垂络索,人人玉佩响锵锵。满宫绛烛摇罗幌,合殿春风透洞房。候驾嫔妃齐等接,迎亲彩女共梳妆。临宝镜,坐纱窗,笑语低低对烛光。抹粉涂脂匀玉面,插花点翠共宫妆。梳梳洗洗三更时,已听宫钟撞得忙。
啊唷,宫姐们,可曾梳洗完了?阳楼钟声已动,就要起身接娘娘去了。
一班宫女应声连,斜插花枝掠翠环。叩别君王和太后,齐齐出了正宫前。外厢銮驾皆齐备,随了钦差众内官。后宰门前乘御马,教坊乐起就行前。只见那,捧印宫官挂彩袍,肩披丈二大红绡。飞鞭乍挽人方至,锦辔斜牵马己跑。念四宫娥随凤辇,人人端坐在鞍鞒。金花交抹芳容冶,翠双披风髻高。这一个,玉手偏斜扶凤辇;那一个,丝鞭斜拂展奁绡。居中高盖漫天帐,一百军兵守护牢。千苑宫灯映宝扇,一轮夜月照花袍。銮仪方出天将晓,画鼓咚咚五下敲。早见那,九卿六部与三台,催动飞驹就地来。郦相单马扬鞭到,梁公按辔四蹄开。从西又至龙图阁,两位天媒左右排。一众大臣迎帝后,合班鼓乐奏康哉。漫天锦帐飘飘扯,遥向那,武宪王爷寓内来。
话说这一边武宪王寓内,搭十里彩棚,点通街灯火。贺喜诸人员,齐穿吉服。走差仆从,个个披红。三更时分,长华小姐临镜梳妆。十五日已将一切妆奁发入宫中,女侯亦开过脸了。这一夜,就要冠带相候内府迎婚。
长华小姐临纱窗,照镜梳头换内妆。九凤珠冠王后服,双龙宝带内家藏。光闪闪,花团锦簇端严貌;冶鲜鲜,玉裹金围富贵妆。香飘飘,九宫八卦龙衫罩;珊珊,山河地里风裙扬。更衣已毕行莲步,宫妪们,簇拥娘娘上画堂。
话说喜娘娘簇拥王后出来,拜见了舅父舅母,方别一别自己的爹娘。
娘娘凤履踏毡行,举步鸾绡欲跪尘。武宪王爷夫与妇,一齐挽住嘱亲生。亭山洒泪传良语,尹氏含悲启绛唇。今日娇儿承帝宠,百凡谨慎侍明君。承欢太后加忠孝,悦服摈妃用厚恩。不可严威刑内侍,必须善眼视宫人。君恩当比天恩厚,后量当知似海深。处公有理称名见,待下无骄出美名。齐体紫宫宜养俭,既同皇极要修身。宫规不比军规论,外助何如内助行。儿若果能称哲后,爹娘无愧做皇亲。曾闻刘氏能柔顺,太后生欢帝尽心。她出奸臣宜若此,你循忠孝更须能。若然仍使将军性,只说你,久住荒山似绿林。果得胜如刘国母,方算是,忠良门弟旧家声。娇儿即此宫中去,全仗你,自择良名与恶名。言讫一齐双手抱,泪如雨下放悲声。长华小姐心凄切,彩袖遮容叫二亲。
啊唷爹娘呀!
才得团圆又别离,愿亲珍重自身躯。女儿已是难全孝,敢把门风再正齐。天子皇恩深感戴,爹娘严命尽凭依。从今一入深宫去,我只愿,堂上椿萱白首齐。王后言完声哽咽,回身又与弟分离。
啊唷贤弟呀!
奴与你,月华良久共临盆,相守相依十五春。双习刀戈双走马,同观战策共谈兵。皆因故里皆遭难,齐下朝鲜救父亲。患难同胞人世少,团圆一月又相分。今朝愚姊宫中去,侍奉高堂要托君。不敢劝君婚继室,还当早纳小夫人。庭阶玉树芝兰盛,堂上慈颜笑启唇。稍有愁烦看令子,好于闲暇弄贤孙。尔如守义凄凉过,父母尊前怎放心?只此一言相嘱咐,家中大事尔调停。
咳!贤弟呀,
尔受荣封忠孝王,必当正色立朝纲。虽然有姊为君后,难把私心惑帝王。贤弟果能无一失,长华也,好为良佐掌朝纲。从今相别宫中去,但愿那,忠孝之名永不伤。王后言完扶弟泣,东平千岁跪娘娘。
微臣知道,谢娘娘教训之恩。
少华幼小共追随,得到朝鲜救父回。奏凯归来无几日,娘娘又要入宫闱。刘门榜样今犹在,臣岂敢,复踏前人一辙为。侍奉爹娘当竭力,调停家务仅依随。娘娘稳坐昭阳殿,臣定把,忠孝声名万古垂。千岁言完行礼毕,放声恸哭泪珠挥。长华又扯奇英伯,款吐莺声说一回。母女过山蒙搭救,至于今日得光辉。君恩召立昭阳后,一旦相辞入内帏。父母尊前无一女,倒凭贤姊每相随。他时婚嫁平江府,也须当,便路归宁转几回。眷属深思奴未报,螟蛉大孝尔堪为。果然堂上双欢悦,我就是,深锁王宫也放眉。皇甫娘娘言讫恸,奇英女伯好伤悲。倒身伏在尘埃地,玉手相扶痛泪淋。
是,臣敢不遵娘娘旨?
娘娘千岁坐中宫,干父干娘妾侍从。且有东平君在此,自然舞彩动春风。同盟姐妹今朝拆,明日当来贺正宫。言讫合堂齐痛哭,一声声,如飞传报乱哄哄。
启千岁王妃娘娘知道:已有二百羽林三十六名内监护送金根玉转车,并有二十四宫娥一同到府恭迎,要请王后娘娘速登宝辇。
一片声音喊得高,外边已进众多娇。这一个,宫妆内扮仪容美;那一个,玉貌朱唇体态饶。这一个,命妇尊前单膝跪;那一个,王侯驾下半弯腰。回身见了昭阳后,忙忙地,叩首三呼奏事苗。
启王后娘娘的御驾,奴婢们奉万岁爷圣旨,扶辇相接迎。请娘娘先拜印,后乘辇,即此回归宫内。
皇甫娘娘掩泪痕,新莺低转叫平身。片时一派笙箫起,催促新人早起身。廿四宫人齐簇拥,画堂扶下母仪人。王妃国丈同随后,合府齐齐跪送行。风荡荡,远远乍擎双宝扇;亮堂堂,沉沉初举大宫灯。声细细,御乐齐鸣天似响;影娟娟,宫花攒捧袖如云。后堂拥出中宫后,内侍随班跪在厅。
第三十二回 娶皇妃更联美眷
陈寅恪评:但外廊营旧宅实是再生缘发祥之所,故为最有价值之地,盖端生撰再生缘自第一卷至第八卷即自乾隆三十三年九月至三十四年五月皆在北京外廊营旧宅。(编者按;以下省略)端生于再生缘第一七卷第六五回首节云“追忆闺中幼稚年”及“隔墙红杏飞晴雪,映榻高槐覆晚烟”,虽似指登州同知官舍而言,然“红杏高槐”乃北方所常见,本非限于一地,若视作描绘外廊营旧宅之语,则于久客长安,习知城南坊宅情况之人,更觉端生此言,亲切有味,亦不必过泥至认为止可适用于牟子旧邦(再生缘第一四卷第五六回末节云:“锦绮妆成牟子国”)景物之描写也。(《论再生缘》)
郭沫若评:当然,《再生缘》前十七卷也并不是毫无缺点。如果要认真加以指摘,它的缺点很多。脱不了神道佛法、仙行妖术等的非现实的成份,可无用说。作者对于历史的真实性是完全置诸度外的。故事被拟订在元成宗时代,元成宗铁木耳生于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二年(公元一二六四年),是世祖的孙子,即位于至元三十一年(公元一二九四年),其时已经三十岁,而书中却说他是“少年天子”。元代汉人的地位很卑下。民分四等,蒙古人为第一等,色目人为第二等,黄河流域的居民是第三等,长江流域和以南的是第四等。在《再生缘》中,元帝竟接连以汉人为后,且在朝廷中担任王侯将相的都是汉人,而且都是南方的汉人,此外却看不见有什么显赫的蒙古人。这是完全违背史实的。(《(再生缘}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陈端生》)
诗曰:靖国功成拜列侯,江陵女爵德全优。天颜咫尺恩深眷,贞静幽闲配冕旒。
话说廿四名宫女拥出娘娘,早有堂官内都监统率一众宫官一齐跪倒,把龙盘绣袱中包着的金螭虎纽、中宫玉玺献将上来。两个迎亲的彩女跪了一跪,恭恭敬敬奉上娘娘。
王后端然接过来,退行七步跪尘埃。金莲软踏在红毡,玉印高擎翠袖抬。顿首三呼朝北阙,谢恩已毕起身来。仍将宝玺交宫女,相递钦差内监怀。拜印完时王后出,掌宫官,一声吆喝就分排。
呀:教坊奏乐,内监抬车,娘娘就此起驾。
一声传唤应齐齐,抬入金根玉辂车。顷刻大张红锦帐,闲人回避不能窥。宫娥忙乱扶王后,内侍来伺枕风舆。皇甫娘娘登了辇,教坊司,大吹音乐起香车。只见那,仙乐三吹放正门,金根宝辇在中行。宫宫脂粉明霞彩,曲曲黄罗阵阵云。六部九卿行国礼,宫娥内监叫平身。一声起驾街则静,十里花棚浩浩行。御乐飘音轻缥渺,宣灯照道影沉沉。娘娘端坐漫天帐,点首嗟吁三两声。
咳!这是祖宗的余德,天子的洪恩。
江陵归梦果无差,今日承恩侍翠华。俦侣岂于山寨内,姻缘却在帝王家。可奇可幸还可喜,奴定把,贤后之名万古夸。皇甫娘娘心暗想,春风映面泛桃花。寅牌时候銮车到,掌堂官,捧宝先行奉翠华。
启万岁皇爷得知:娘娘迎到,乞圣旨定夺。
风流帝主面含春,圣旨飞宣新贵人。皇甫娘娘随召入,宫妃簇拥谒金门。上阶先用君臣礼,红锦兜头跪在尘。天子心欢忙下座,亲提翠袖叫平身。中宫王后方才起,香案排齐奏一声。
启万岁爷,早参天地,卯刻良辰到了。
君王含笑正龙袍,相共娘娘立一毡。拜过天来参过地,王爷国母对相交。报声太后娘娘至,帝主欣然欠体邀。太后下车升玉殿,慈颜大悦赞声高。
啊唷妙呀!好一对夫妻!
君王与后一齐参,玉锵锵展拜前。太后娘娘心内喜,亲身下座就相搀。连称难得偕佳偶,愿官家,夫妇相和一百年。见了上宫王太后,又来各院众红颜。但见那,珍珠帘叮当响,似玉如花跪几行。宛转莺声呼万岁,飞扬凤袂拜娘娘。新婚帝后同传免,彩女宫官入唱将。合殿拜完音乐起,笙歌相送入昭阳。坐床撒帐挑红锦,合卺交杯捧玉觞。婚礼行完天子出,传呼赐宴孟和梁。二公谢圣方才转,已见那,宫树朦胧送夕阳。
却说其时天色已晚,元主在万寿宫陪侍太后。皇甫娘娘坐于红罗帐内,有那一班宫娥彩女侍立两旁。
一自娘娘依凤帏,人人举目暗偷窥。尽言胜似刘皇后,独占宫花第一魁。王后端然床上坐,想一想,省亲大礼却须为。
啊,众妃子,可为我在前引道,往万寿官省亲。
众妃应诺在前行,低唤宫人快秉灯。王后起来先正袂,丁丁环下宫门。两班彩女擎龙扇,各院宫娥款凤裙。一到上宫快入奏,诸妃扶后就升庭。娘娘进步忙行礼,垂袖低低说省昏。在侧君王心内喜,居中太后口含春。和容悦色忙扶起,连叫中宫快起身。皇甫娘娘方礼毕,中宫取椅设西横。宫娥回首一移去,面对王爷太妄尊。语罢殷勤先告罪,这娘娘,鸾绡一欠坐花墩。君王含笑深怜爱,太后含欢亦赞称。
啊,官家,这乃新王后的敬君大礼。
风流天子应声知,太后欣然出训辞。皇甫娘娘忙坐近,老太后,慈颜不喜备言之。中宫呀,尔本闺中一俊英,全忠全孝有声名。如今敕立昭阳后,须得般般据理行。外助何能如内佐,宫帏不比在军营。莫存私见偏亲族,须把良言劝主君。休恃朝廷宜守礼,母仪天下要修身。当年刘后多仁政,今日中宫须美名。阴德盛时无月蚀,乾坤感化见分明。尔如效得贞观后,皇甫门楣即长新。太后言完三太息,中宫听训说尊行。于时王后称安置,圣上轻车就转行。一众嫔妃齐送到,娘娘回首便开声,
啊,贵妃们,回宫去罢。
一众娇娥即下廊,各回宫院不须详。娘娘步入昭阳殿,宫女围随进洞房。忽报一声銮驾至,中宫含愧接君王。纱灯一闪开宫扇,天子离车竟进房。喜色相扶新国后,幽情转念旧昭阳。
咳!刘后呀!
可怜去岁尔亡身,过眼昭阳又一春。今日公然更气象,洞房花烛唤新人。风流天子心悲喜,扶起娘娘入寝门。宫女下帘呈细茗,君王未寝且消停。只见那,寝宫富贵好春光,烛影分红上绿窗。王后坐于龙榻上,果然美丽不寻常。君王细把中宫看,美貌真称世绝双。但见她,珠冠低叩花容冶,宝带斜悬玉体妆。凤眼如凝秋水碧,蛾眉似画远山青。妖娆态度凭龙榻,端重姿容有凤章。比并胜于刘国后,为俦只许卫红妆。少年天子凝眸视,不觉观弰在洞房。
啊唷妙呀!好一个新王后!
朕躬幸得此婵娟,不枉为君在少年。可惜勇娥归别姓,不然也在朕躬前。。深宫好梦连宵续,锦帐春风永夜欢。此夜先同王后卧,来朝再共后妃眠。惜她已属江侯府,未许双花供御前。
咳!此之谓人心不足。
已得倾城一女郎,何须再念那红妆。今宵立下新王后,朕必要,满月方离此洞房。元主暗思含笑问,御妻何不去浓妆?君臣此夕成夫妇,为甚么,冠带森严坐在床?王后闻言红粉面,玉躯微欠道端详。
陛下呀!
臣妾叨恩立正宫,今惟敕命是依从。未得主上传宣过,如何敢,擅卸冠袍慢圣容?太后训言臣妾受,事君惟尽一心忠。少年天子心欢悦,笑执香尖叫正宫。
啊唷,寡人有幸得此贤德中宫。
御妻就此卸珠冠,莫误良宵早早眠。明日寡人如晏起,朝中文武必多言。御妻速就巫山梦,免得朕,坐对良宵脉脉然。言讫含欢携玉手,娘娘立起就除冠。分开络索花容畔,卸下簪钗宝髻间。粉面映灯娇冶冶,春尖掠鬓影纤纤。浓妆一卸花冠现,元天子,笑视花容爱又怜。
妙呀,真不愧南威之貌,西子之容。
君王言讫笑融融,手挽娘娘入幔中。花烛已消窗影暗,洞房初掩瑞香浓。鸳鸯并枕恩情重,龙风罗帏欢爱同。万种幽情言不尽,一宵好梦乐无穷。于时帝后偕佳偶,早不觉,曙色当窗动晓风。
话说平明时候,皇后早起梳洗,已有宫女们齐齐伏侍。
娘娘临镜正宫妆,翠黛轻描两道长。风袄披来腰窈窕,龙裙系处步端详。更衣完毕催天子,帝主含欢下御床。少刻诸妃来进谒,娘娘命坐饮茶汤。问安太后俱完讫,圣驾离宫坐辇行。
话说天子驾临便殿,即有武宪王父子谢恩,并及诸大臣们上表恭贺。散朝之际,遂有皇甫夫人,带同卫勇娥、尹兰台一同进宫问候。只尹小姐牵挂着表姐,又要看看内院三宫,随了姑娘一同进来。
一进金门玉户前,渐齐齐,排班立着等玉宣。宫娥内侍皆趋奉,太郡王妃口口连。同入昭阳忙启奏,掌宫官,倒身一跪近珠帘。
启万岁娘娘得知,外面有皇甫太郡王妃,奇英伯卫勇娥,及娘娘的表妹尹兰台,皆在宫门外候安,乞旨定夺。
王后闻言未及云,少年天子面含春。既然太郡王姨至,召入昭阳正院门。内监应声忙下旨,尹良贞,当时引众进宫门。王妃进里前行礼,女伯低头后见君。尹氏千金初面圣,她一般,扬尘舞蹈不心惊。九重帝后齐传免,宫女开帘向外迎。太郡王姨齐进殿,娘娘侧坐便抬身。笼翠袖,款湘裙,相见娘娘姊妹们。粉面微红娇带愧,回呼彩女设花墩。太郡兰台和女伯,一齐告罪坐西边。风流天子微含笑,龙目频观二美人。看过勇娥观尹氏,天颜微笑就开声。
啊表皇姨,尔与中宫道喜么?
自家姐妹必情浓,今后何妨常入宫。后在内庭应气闷,此来骨肉可频逢。
王姨呀!
尔和女伯进昭阳,好与中宫叙曲肠。姨等清姿非虢国,朕虽年少岂明皇。至亲理合频相会,常去常来也不妨。元帝成宗言讫笑,二佳人,羞红齐上雪腮边。朝廷略坐抬身起,王后殷勤送驾行。太郡正衣忙立起,上宫又请老娘娘。赐茶留坐须更候,太后相同叙叙常。此处长华皇甫后,却同姊妹在昭阳。兰台小姐花墩坐,回视宫娥暗赞扬。四壁无尘龙影动,门檐有彩凤飞翅。珠帘不卷千纹乱,宝鼎高排一缕香。大殿深深秋色暗,高宫迥迥午生凉。锦衣内侍排前院,翠袖宫娥列两行。东首九龙金角椅,高高宝位坐娘娘。果然宫内威仪大,气象鲜明出异常。小姐观瞻心暗赞,四眸低问卫红妆。此间谅必昭阳殿,未识何方是寝房?女伯点头忙启口,花容含笑叫娘娘。寝宫未知存何处,可许臣们看看房?皇后闻言微带笑,起身先向寝宫行。兰台女伯同随后,步入珠帘看细详。真是豪华佳摆设,果然富贵好风光。麒麟绣幔飘飘影,翡翠罗衾细细香。宝鼎高陈青玉案,金帷深锁碧纱窗。奇珍异物般般有,海树瑶瓶件件张。看罢齐齐称好景,果然富贵重君王。娘娘便令俱宽坐,自己消停倚御床。太后移时来正院,深宫围坐说衷肠。王妃执着中宫手,附耳低低细问详。昨日进宫安逸否,诸妃可肯敬昭阳?君王应在中宫歇,情性评来良不良?王后听言红了面,莺声微吐告萱堂。细将昨日如何事,俏语低低诉与娘。又道君王情性好,量来容易掌昭阳。王妃点首连称是,母女谈心坐御床。少刻殿中筵席上,宫娥笑请饮羹汤。王妃宴罢辞君后,卫女兰台也起将。帝命中宫须异宝,赐与那,勇娥尹女二娇妆。于时太郡王妃出,从此后,天子风流恋洞房。
却说元天子自从纳了中宫,实十分欢悦,也顾不得有疏朝政了。
新婚十日不离宫,夜夜风流意更浓。常在宫怖寻雅趣,每题诗句赞花容。围棋对着倾珠酒,琴瑟相和倚玉龙。朝罢惟传临正院,夜阑全不宿偏宫。诸姬侧立微含怒,也只为,刘后当年一样同。天子少年惟恋恋,娘娘不悦失欢容。曾思虽受君王宠,论理还应谏圣躬。要学长孙贤后德,殷勤操守在深宫。娘娘主意安排定,专候乘机谏帝王。正在心中来暗想,内宫早报驾临宫。
却说娘娘正在踌躇,忽报万岁爷到,皇甫后忙把冶妆收下,换了一身素淡衣裙。
娘娘素服出宫门,跪挽銮车阻圣君。长髻高盘钗不带,罗衫淡罩无声。屈腰俯地飞长带,素手推车表隐情。缓缓说声欲待罪,花容惨淡不抬身。君王惊得呆呆了,跳下龙车叫一声。
啊唷御妻,你为何待罪?
新婚十日礼无偏,怎效周官又脱簪?朕况未尝疏国政,何须待罪在车前?王爷说罢忙忙挽,国后低头又进言。陛下呀,臣妾来宫已一旬,君王宠渥本殊深。一人得宠诸人怨,内助无功外助倾。况复朝廷非此比,连看奏本不经心。入宫旬日与仁政,臣妄已,中外传扬不美名。今日我王来相幸,长华不敢款明君。六宫佳丽诸妃少,岂可加恩在一人。伏乞我王依妾谏,从今凡事要英明。朝中政事宜须治,宫内恩荣也要匀。臣妾若,外少清名内有,就应该,昭阳虚位待贤人。如蒙陛下周全妄,还可修身己立名。惟愿君王心俯恤,长华肺腑感深思。中宫谏罢凄然泣,元帝成宗抱愧心。御手相扶皇甫后,连声叹息一边云。
咳!国家有幸,朕不能如太宗唐皇,倒有了个长华王后。
御妻如此有何愆?中宫应知尔独贤。既恐立身无大德,寡人岂敢不周全。朕躬就此凭卿奏,惟愿夫妻共百年。天子说完连执手,娘娘欣喜就开颜。君王只得登龙辇,又幸东西二院间。王后方才除素服,昭阳独处甚心欢。挽车一谏君王后,果然那,哲后名声顷刻传。
话说皇甫后一自进言之后,元天子国政不苛,宫帏大治。又且中宫恭敬太后,君王下恤妃嫔,宫监就把那挽车进谏的芳名,闻于中外。皇甫敬闻知,大喜道:壮哉!不愧吾家好女。如今可无他忧矣。
皇甫全家喜气多,一双父子拜亲王。家生好女为王后,外戚居朝外有光。车马填门真极显,官员集府果非常。此时立了新王后,气象光昌分外扬。暂住长华为后事,且谈攀凤一崔郎。
话说崔攀凤,继娶梅雪贞已怀身孕。其时值皇太后万寿,且又新平朝鲜外国,因欢喜之际下一道圣旨,要出恩科。崔攀凤闻知此信,就有个功名的指望。
自思籍贯在云南,身走科场已两回。文字虽佳珠暗掷,闱官俱是性狼贪。如今既值恩科出,须赶功名趁少年。不如早为捐了监,乡场难中上都间。岳翁现在为侯职,或有提携事可全。若得秋闱真中式,也堪光彩耀门阑。崔郎主意安排安,作急调停把监捐。择定良辰先打点,至期立刻别慈萱。叮吟娘子须珍重,又嘱慈亲好照看。留恋片时分了首,秋风匹马上长安。家奴伏侍多轻便,七月临都转眼间。指望岳翁相照应,谁知早已下牢监。崔郎至此茫无措,骨肉关心也泪涟。寻下寓时安顿毕,自家便服就探监。牢中用度般般有,入见刘侯认泰山。但说完姻婚郡主,不提梅氏女婵娟。只因太郡曾相嘱,故此崔生未敢言。国丈危中逢女婿,看他文雅也欣然。坐谈片刻方才别,国丈叮咛三两番。一女终身惟靠你,早登云路做高官。崔生受训连声诺,洒泪而行出了监。回到寓中勤苦读,十分用意看书篇。只因已没刘侯势,难说人情俱靠天。元主于时差主试,就点了,保和学士少年官。明堂郦相承君命,八月初头入了帘。一众才人齐入试,分题已毕见新文。崔郎进号心中喜,抖抖精神就写文。惟愿早登云路去,以图连接显门闾。漫言纳监崔公子,且把华亭伯爵言。
话说华亭伯住居尹府,虽然饮食丰盈,举动甚为不便。意欲速造府第,难得落成。正在踌躇间,适有一所空房出卖,卫焕就将御赐银两立券买成。
不造新房买了房,其间妆点也非常。高厅大厦皆雕槛,绣阁书斋亦画梁。侧有花园多美景,亭台楼馆好寻芳。一处处,红桥远接波光澈;几层层,画阁微遮树色苍。新宅风光言不尽,果然是,公侯气宇好门墙。华亭伯爵心欢悦,择定良期要起行。并共亭山诸宝眷,一齐俱到买来房。预先说定同收拾,若到临期好共行。当下勇娥心内想,不如早早议鸾凤。勇彪继弟年华少,尹府千金性谦良。若得娶她为弟妇,苹蘩有主可宽肠。何如趁此先求允,免得移居又费商。女伯心中存生意,就将此语告干娘。王妃点首连称好,待我乘机说合将。这日良贞留了意,闲同弟妇诉衷肠。兰台小姐奇英伯,坐听谈心也在堂。只见王妃移近椅,竟将那,提亲一事说端详。弟妇呀,侄女芳年正妙龄,标梅时候好成婚。卫郎年少犹无偶,难得他,已拜京营都总兵。若许兰台贤侄女,过门就可做夫人。勇娥继女心中愿,转达尊前托妾身。弟妇若然应允了,两家情愿就联姻。王妃之说方才华,女伯含欢立起身。进步殷勤求见允,舅爹舅母可垂青。奴家已继王妃下,堂弟排来也算甥。如若叨蒙垂顾盼,这就是,天公配定好婚姻。堂无继母惟家父,爱媳疼儿自必深。况复此人才貌美,一归有益我家门。原知舍弟高攀甚,求只求,且看干娘面上情。女伯含欢言到此,尹公夫妇就应承。
啊,原来如此。这也是一段极妙的好姻缘了。
且过移居得了闲,那时缓缓论姻缘。媒人就拟姑父做,这段良缘必要全。言讫一齐观爱女,兰台小姐带羞颜。王妃见允心中悦,女伯闻言心上欢。敛袖深深先致谢,准于改日就行盘。当时女伯通知父,卫焕闻知也喜欢。一切箱笼营运毕,尹公又摆饯行筵。勇娥相共兰台女,甚觉依依割舍难。一到次朝车早备,齐齐相谢要移搬。尹公夫妇殷勤送,皇甫王妃就上轩。后拥前呼离尹府,齐到了,华亭伯爵卫衙间。
却说华亭伯父女同了皇甫敬的家眷,齐到新居。这所吉房也是尹衙一般,分作东西二院,武宪王家眷住西边。
合门吉庆喜非凡,只见那,贺客纷纷又共临。三两日中铺设好,安排要定女千金。仲冬一日先行聘,十月初三就做亲。择下日期忙整备,亭山便是执柯人。至期卫焕行盘礼,各色丰盈不必云。武宪王爷为作伐,来回款待极殷勤。于是只等完婚配,这一个,尹氏千金属卫门。豪杰勇彪心暗喜,深欣配偶得才人。吉期十月初三日,好就鸾交凤友婚。慢表卫家行了聘,且谈主试取佳文。明堂奉旨挑贤士,只看文章不看情。随问随批加仔细,或圈或点重评论。心怀锦绣怜文墨,意秉忠贞绝世情。廿七清晨悬出榜,崔攀风,高高中了十三名。
话说中了崔攀凤,不觉心中大喜,一面差人密报刘侯,一面换了秀士衣衿恭参座主。那保和殿大学士郦明堂又收了一班门生,府前好热闹。一个个送贽礼的,递门包的,络绎不绝。
少年丞相贵当朝,今日又,大会门生喜色饶。头上乌纱金翅插,身披绣蟒紫罗袍。虎皮交椅旁边摆,郦明堂,斜对厅门坐得高。新中门生来不断,值班人役往回邀。呈手本,授门包,次弟登堂谒相寮。师问一言齐应答,茶来三道尽呵腰。果然大拜威仪重,收纳门生势更豪。
话说这一科举子俱来参谒老师,那些家人分赏的门包却也不少。
荣发亲随有数年,主人贵显自当权。手中出息殊非少,一个皮箱满满填。来往官员俱熟识,家庭男妇尽趋炎。相爷心腹人皆敬,赫赫威风七品官。荣发得时年又少,有那些,媒人来说择良缘。这个说,谁家女子还勤俭。那个说,何处姑娘美更贤。荣发只推年尚幼,婚姻一切且休谈。媒女见覆难重议,小亲随,放意安居相府中。不表下边僮仆事,且谈那,少年丞相阅文章。
话说郦明堂细览卷,已知崔攀凤继娶的妻房就是刘侯的次女。
步出秋闱暗叹嗟,何期刘女属崔家。于归别姓惭风化,背却盟言负少华。全不想,名望已同金石价。全不想,于归要主玉无瑕。如今又嫁崔攀凤,为什么,品行毫无这等差?
咳!且慢些笑她的失节,或者刘燕玉也是以桃代李的机关,亦末可定。
况兼体统是侯门,岂有轻轻便失身。或者也同吾事合,成亲自有替身人。我这里,苏娘投水名无损。她那里,假者成亲屈美名。凡事当须斟酌去,断不可,等闲视作失贞人。
咳!东平君得知此事,未必不吃一大惊。
我将卷放槐轩,无暇工夫理此情。郦相笑言休乱道,恐她也是抱冤人。伊那里,私房琐屑难全节;俺这里,正大光明好守贞。燕玉若其寻了死,外边传播更难听。设身处地皆如此,莫笑她,不做三贞九烈人。丞相言完移玉手,笑云可为尔调停。刘家既嫁崔攀凤,苏女当归皇甫门。梁氏千金红了面,花容正色吐娇声。
啊呀,千金说哪里话来!小姐不婚,奴家不嫁。
明堂点首口称然,且看芝田意怎般。他若真思三载守,少不得,从容再议旧姻缘。素华见说方心悦,惟愿千金早玉成。堂下香闺闲叙话,定省已毕就安眠。次朝郦相衣冠毕,先到花园走一番。又见梁公夫妇后,方才端坐听槐轩。焚香煮茗亲随侍,送客迎宾堂后传。午膳过时方独坐,忽闻廊下禀其端。
启相爷得知,东平君忠孝王请安。
少年丞相笑微微,一正纱貂向外趋。忠孝王爷忙进见,深深施礼欠身躯。相参已毕同归坐,东平君,悦色和颜问起居。
啊老师大人近安,自闱中出来甚是辛苦么?
桃李门墙得众贤,老师当位自无偏。今科文字应多美,门生等,只为移居冗未瞻。改日当求卷看,必然个个是佳篇。明堂含笑殷勤答,虽受辛勤托庇安。只是恩科为主试,下官们,只观文字不贪钱。故而门下诸生辈,尽是真才实学员。卷现存芸室内,年兄有暇就相观。王爷应诺抬身起,款步随师到左边。只见那,萧萧风味淡如仙,小小炉焚一缕烟。满架锦书排叠叠,半窗短竹映娟娟。沉香短榻旁边摆,巧绣香墩左右安。午影透窗融砚冰,秋风掠壁动丝弦。果然别有清幽景,不是尘凡是洞天。看罢芝田心赞叹,老师文座好消闲。明堂含笑称宽坐,卷俱存但请观。忠孝王爷齐应诺,方移文字坐旁边。先将初卷看详细,所作佳章是解元。上下看来连称好,一边诵读一边观。须臾看了头名卷,满口含欢启口云。
啊唷好文章!这一派宛转的情词,非老师不能解识。
明堂见说笑微微,此位文章原算奇。宛转流利清更丽,故将榜首解元题。十三名是崔攀凤,他的那,字态文情也类伊。只为佳文多得极,将他取中略低些。君侯请看崔生笔,论起来,一十三名委屈伊。郦相言完亲检出,东平千岁急忙趋。少年丞相佯佯起,偷把芝田冷眼窥。忠孝王爷全不觉,斜凭交椅坐身躯。开篇先看名和姓,一见年轻便赞奇。
却说忠孝王拿着攀凤卷细细端详,看到上面刻着继室元城侯次女刘氏,不觉大惊。
忠孝王爷吃一惊,霎时间,桃花面上失精神。惊惶颜色方才退,恼怒情态却又生。攀风文章犹未展,心中转折万千情。
啊唷,罢了,罢了!到底是奸臣之女,不忠不节。
昔日黑夜到花园,只说姻缘梦里言。我己再三辞谢过,殷勤偏要许姻缘。香罗尚在人先嫁,何故行为惩不堪。
啊唷,贱人呀,贱人呀!我未忘恩,你先负义。
孤为花园救命恩,时时想念在于心。情痴不负香罗约,义重还思画扇姻。不道吾心非你意,公然失节与重婚。一般都是芝田妇,为甚的,不学云南孟丽君?
咳!也罢,这一来倒免了多少牵连。
燕玉如其旧不忘,孤家怎好断情长。此来撇却移牵挂,好待我,杀尔亲兄与父娘。
孤家好恨!俺本是盖世英雄,反弄出此羞丑之事。
王爷当下变容光,手腕酸麻落了章。郦相偷看知有怒,起身连说我荒唐。此文不合呈君看,触犯年兄罪莫当。忠孝王爷言不敢,惶惶惑惑拾文章。
咳!有惊台座了。此生如此裙钗,可博老师一笑。
说完强笑取文篇,忍怒重将一页翻。心绪如麻观不细,假称假赞片时完。佯作愧,强含欢,连道人人是大贤。乞赐文章归去看,门生还要细详参。明堂含笑称依命,今日清闲可坐谈。忠孝王爷辞不得,躬身应诺就开言。眉头愁锁攒还放,脸上羞红淡又鲜。情到十分难忍去,一声长叹又无言。少年丞相知其怒,转觉心中反不安。坐近案前方启口,情词慷慨劝芝田。
咳!东平君,你错怪她了。
伊本花园私订盟,怎生守节逆双亲。爷娘许配崔攀凤,密事难于直告闻。就便捐躯寻了死,外边知道为何人。闺娃胆怯皆如此,莫恨其心不守君。今既已无刘郡主,倒不如,下官与你作媒人。少年十八封王位,怕什么,没有风流美细君。若然志愿重续娶,下官从此便留神。丞相之言犹未毕,忠孝王,忍怒含悲禀一声。
咳!恩师呀,门生不愿续弦的了,无烦恩师留意。
孟氏投池为少华,门生岂敢负于她。纵然刘氏今还在,也往偏房数内加。今既已归崔府去,门生是,惟收一妾作传家。王爷言讫挥珠泪,丞相听言也叹嗟。正在客窗闲话处,家僮荣发打茶来。但见他,托盘进步一呵腰,二盏香茶举得高。宰相家人真有貌,昂然气概好风标。王爷目视连声赞,手内擎茶问事苗。
啊,管家,你是大人的亲随么?好一副才能体段。
荣发趋前一膝恭,起来垂手口连称:小人本是无能仆,重用全叨家主恩。忠孝王爷连说好,老师手下定能人。于时茶罢方才起,只见家人禀事因。
启相爷:夫人分付说,忠孝王早来,就留书房便饭。
少年丞相说应当,留住东平忠孝王。片刻家人齐侍候,佳肴罗列在书房。老师主位门生客,座椅排开就进将。荣发家人呈上饭,师同生膳有情肠。风流丞相深怜爱,俊眼频皇甫郎。暗叫芝田知道否?眼前就是你妻房。师生大礼巍巍在,我和你,怎样还成鸾凤行?丞相时闻心惨淡,东平千岁也端详。私叹羡,暗称扬,如此奇容没有双。十八青春为宰相,风流儒雅郦明堂。于时膳罢香茶到,略略消停告别行。丞相降阶亲送出,回归书室暗思量。
呀,怎好!
我因戏你试其心,气坏芝田却怎生?改日必须亲探望,今朝悔杀失调停。慢谈丞相心牵挂,且表王爷转府门。一出梁衙登了辇,前呼后拥立时行。靴登车板声声恨,手挺金貂叠叠嗔。侍从长班皆害怕,驾车御者亦担惊。一临衙府高车歇,忠孝王爷向里行。不入书房穿夹道,竟来西院见双亲。容不悦,意生嗔,强把爹娘叫一声。尹氏王妃迎着说,痴儿午膳未曾吞?早晨出去申牌返,想是还从别处行;忠孝王爷言已吃,老师留饭故迟停。今朝有件新闻事,告禀爹爹与母亲。画扇订姻刘郡主,如今早已入崔门。名称攀凤新科举,续娶刘家次女婚。此事也还符我意,从今后,放心杀彼一家门。爹爹与母详详看,这段奇文新不新。千岁言完微冷笑,一腔愤怒不能平。亭山见说心惊骇,尹氏听言笑一声。
咳!痴儿呀,不听娘言,如今好否?
奸臣儿女有何贤,遇了新缘弃旧缘。你意尚然思燕玉,她心早已负芝田。如今嫁了崔家子,你何苦,御赐婚姻不成全。到得此时无指望,空生忿怒与羞惭。
咳!冤家不须生气了!
刘家郡主嫁崔门,我处还当另觅亲。孩儿失却难重得,媳妇无时可续婚。有此亲王门第在,何愁室内少夫人。从今丢起刘家事,好好提亲别处门。尹氏王妃嗔不问,亭山点首叹连声。
咳!罢了,刘郡主既已重婚,我儿亦当另娶了。
东平千岁气难降,背手无言步画堂。叙话片时辞出处,穿廊曲折入书房。家人伺侯更衣毕,倒坐闲眠小卧床。垂眼呆思心惨切,托冠悲叹意空伤。忽然怒掷香罗帕,一跌双靴壮气生。
咳,强颜贱人,谁要你的香罗?
不能为我守清贞,何用香罗挂在腰。今日一抛永不拾,少华燕玉了无交。王爷言讫长吁气,倚榻无言怒未消。却值家僮来俟候,急忙忙,上前飞手拾绞绡。
啊呀,罗帕儿遗失了,请王爷过目。
忠孝王爷夺过来,伏侍家丁齐退后,眼观罗帕暗疑心。啊呀,奇哉!平日相看似宝珍,一时遗失便搜寻。有人拾去归还来,就作欢欣赏给银。今日如何全不喜,反将罗帕掷埃尘。于时忠孝王爷起,转展多时叹一声。
啊,我本英雄男子,何须计较那世俗裙钗呀!
王爷言讫放眉头,也不嗔来也不羞。忽报平江侯爵到,忙忙接入不迟留。一进书房行礼毕,榻床对语坐谈留。东平千岁微含笑,靴踏香罗道事由。
咳!贤兄呀,你可知此事么?
贻帕之人已属崔,从今后,香罗与我不相亲。平江侯主惊疑问,忠孝王爷诉一回。友鹤大惊称可怪,到底是,女流志愿异须眉。香罗一弃无干涉,也莫嗔来也莫悲。忠孝王爷言正是,贤兄见教谨依从。友鹤兄呀,小弟从来秉性刚,姻缘之事当寻常。今虽十八豪华日,坐卧全无风月肠。刘氏重婚何足惜,无非是,三年之后纳偏房。此生欢乐皆丢去,惟指望,留个儿孙伴父娘。千岁言完长叹息,熊君听说也凄凉。咳!贤弟吓,你若如此过光阴,辜负风流富贵身。十八封王名颇重,三年守义念何深。这其间,黄金作屋方宜逞;这其间,白玉为人始配成。你何苦,萧斋独宿凄凉夜;你何苦,冷枕偏听寂寞更。贤弟此心毋太执,须知莫负这青春。王爷见说微微笑,兄长如何也劝人?要我不全三年义,劝君早就百年姻。奇英女伯君王赐,你何苦苦直到今?熊君闻言眉乍皱,答声此事慢调停。新居未就心无定,行聘完婚待落成。忠孝王爷言有理,新居正好住新人。于时兄弟谈心处,华亭伯,拜客回衙也叙情。即命厨房排小酌,相留娇客饮杯巡。奇英女伯多伶俐,端正华筵派众人。僮仆纷纷忙伺侯,至亲几个饮杯巡。
却说华亭伯留住东床,与武宪王父子及勇彪等,一同小饮。忠孝王饮到七分醉意,忽然金杯一侧,湿了身上红袍,那些家丁就把方才掷下的香罗递与忠孝王。
忠孝王爷醉意浓,顿忘抛下这情宗。拭干酒迹藏腰内,那时候,笑笑谈谈少怒容。宴罢茶完齐立起,王爷带醉送盟兄。回身定省双亲后,仍旧去,独宿凄凉书馆中。睡梦醒来衣才解,床前伺候有家僮。宽袍又见香罗帕,暗暗惊奇问就中。
啊,家人们,可是你等拾来的么?
家人害怕只推无,千岁私猜为若何?我已绝情刘氏女,怎生复有这香罗?莫非原有姻缘分,鬼使神差付与吾?
也不妨将此帕存留,以看后来的动静。
想她夜会小春庭,语烈言刚立过盟。难道等闲心一变,就从亲命嫁崔郎。云南万里无消息,或者重婚有替身?似这等,指鹿为驹皆世有;似这等,移花接木亦常情。况存进喜江三嫂,岂不念,合意同心作处分。已弃香罗重又得,看来破镜可完成。王爷当下微思念,复把香罗带在身。仔细一思真不妙,被人看见笑痴心。无如放在巾箱内,以待他时看怎生。当下王爷收拾好,宽袍安歇脱罗衾。谁知一转多情念,就觉牵连不放心。恨只恨,云南远隔无音信。愁只愁,燕玉全身受苦辛。反复不眠三四次,渐渐地,不呼贱婢呼芳卿。连宵不寐清晨起,日日沉思转欠宁。次日明堂亲探望,仍将珍重嘱门生。王爷因受恩师命,遂作宽怀侍二亲。按下那边提这处,要从下卷表分明。词登八卷功夫久,三月之中廿七成。书案得闲聊搁笔,花庭过雨趁披衿。蝉声乍歇消残暑,萤影初飞索短吟。剪断绿窗诸夏景,再将下卷续前文。
第九卷
陈寅恪评:再生缘第九卷至第一六卷,为端生自乾隆三十四年八月中秋起至三十五年三月春暮止,在登州同知官舍内所写。此八卷约经七月之久写成,虽端生自云“前几本,虽然笔墨功夫久,这一番,越发芸缃日月遥”(见再生缘第一六卷第六四回末节)。其实依端生撰写第八卷以前之平均速度计之,并非迟缓。此不过词人才女感慨谦之语,读者不宜拘执也。或者端生此时早已见及其母汪氏之病渐已增剧,又己身不久亦将于归,人事无常,俗累益重,所以日夜写作,犹恐迟缓,其于再生缘第一七卷首节所谓“由来蚤觉禅机悟”者,殆亦暗示此意耶?此一段时期为端生一生最愉快之岁月。再生缘第一七卷首节所言“地邻东海潮来近,人在蓬山快欲仙”(“蓬山”盖兼指登州府蓬莱县。古典今事合为一词,端生才华于此可见一斑也。)即端生于乾隆四十九年甲辰续写再生缘时,追忆此时期生活之语也。(《论再生缘》)
第三十三回 救爹娘燕玉登程
诗曰:平生雅操等松筠,遁迹云林似玉真。已托禅心归净界,还遭俗累涉嚣尘。千秋节孝全孤志,万里关山奋一身。救得椿萱俱释罪,香罗画扇缔前因。
五月之中一卷收。因多他事便迟留。停毫一月功夫废,又值随亲作远游。家父近将司马任,束装迢递下盈州。蝉鸣丛树关河岸,月挂轻帆旅客舟。晓日晴霞您远目,青山碧水淡高秋。行船人杂仍无续,起岸匆匆出德州。陆道艰难身转乏,官程跋涉笔何搜。连朝耽搁出东省,到任之时已仲秋。今日清闲官舍住。新词九集再重修。这正是,光阴如骏马加鞭,人事似落花流水。转眼中秋月已残,金风争似朔风寒。落花衰草埋山径,疏竹高槐映石栏。日照小窗融淡墨,泉添良砚润长篇。鸟声隔树晴初觉,蝶影飞阶昼必闲。欲着幽情无着处,从容还续《再生缘》。前书曾说东平处,此本须将别事谈。按下王都侯伯府,提一提,刘家太郡在云南。
却说刘太郡自经过这几番的惊苦,只弄得冷冷清清。
高堂大厦一孤身,寂寂凄凉感暮春。身畔依随无贴己,膝前侍奉少亲丁。雪贞小姐将临月,梅夫人,又到崔家去守生。太郡更加无意兴,终朝独坐泪淋淋。哭一回,燕珠长女殡天后;思一遍,奎璧娇儿被擒身。骂一句,背母私逃淫贱女;怨一声,光儿不救老夫君。惨凄凄,千行血染腮边泪;愁脉脉,两片霜飞鬓上云。忽忆雪贞梅小姐,算起来,季秋将尽合临盆。不如差个家人去,探一探,继女房中生未生。太郡于时传进喜,隔窗吩咐到崔门。你言太太心牵挂,一早差来探信音。问候房中贤小姐,请安堂上两夫人。千金如若临盆了,立刻回家报我闻。进喜应声称晓得,更衣奉命往崔门。当时太郡方临镜,仆妇丫鬟侍候勤。坐对菱花观鬓发,一瞧又叹二三声。正然落泪悲伤处,猛听得,云板当当响数声。太郡一闻颜色变,登时双手冷如冰。忙出座,急抬身,慌叫丫鬟仆妇们。厅上云板声紧急,莫非又是报凶音?年来我是伤弓鸟。但听得,云板三敲失了魂。这次若然仍报祸,分明是,皇天立逼我归阴。夫人说着心头颤,早有家丁报一声。
启太夫人得知:有云南府知府侯爷的门生龙跃水到了,说有密事禀闻,要入内堂求见。
太郡夫人着了忙,一声悲叹叫穹苍。今朝来了云南府,只不过,只报灾来不报祥。惟此一条残命在,吾且看,怎生结果怎生亡。夫人言讫先挥泪,正衣襟,立唤家丁请进堂。但见那,朝靴声响绣帘开,太守龙爷步进来。一见夫人忙行礼,深深三拱到尘埃。刘家太郡忙忙回礼,就叫丫鬟把座排。逊让一声齐入座,龙爷欠体把言开。师母呀,门生官事日无闲,不得常常拜座前。今见慈容身觉瘦,未知身体可平安?夫人见问垂珠泪,忍泣含悲启口言。多谢府尊相问讯,家门不幸有何欢。一自前春临此岁,飞灾横祸屡相缠。次儿奎璧擒将去,长女宫中殡了天。颠沛流离俱虚尽,怎能不改旧容颜。今来主意惟求死,朝夕三餐是强沾。未识有何机密事,太尊一早降门阑。这般家运难重旺,今日多应又祸端。太郡言完低了首,一腔悲怨泪如泉。云南知府容凄惨,长叹惟将左右观。刘太夫人心更乱,屏开侍婢急忙言。啊唷太尊呀,莫非真有祸临门,故欲云时又不云。侍婢已屏惟尔我,府尊细说内中情。龙爷此刻忙离座,未禀根由先泪淋。师母呀!只因外国动枪刀,屡次交锋不得消。兵部尚书亲奏圣,午朝门,大张皇榜募英豪。谁知皇甫亭山子,他竟是,改性移名应了招。演武厅前悬帅印,招安了,吹台草寇姊同胞。合兵齐下朝鲜国,何期他,一战成功时运高。姊弟联名申血本,因救其父把冤昭。当今皇上惟偏护,已把恩师下了牢。奎璧世兄无被害,如今随众亦回朝。老师父子同归狱,奉旨抄家势甚骁。只等拿齐家属后,法司定案在三曹。钦差将到云南地,故此前来禀一遭。啊唷,师母太夫人呀!奉旨抄家顷刻间,或逃或待早须言。老师罪款非同小,束手遭擒命恐难。师母若然权躲避,门生一力可承当。随身细软须收拾,天使来时大事捐。太守龙爷言到此,夫人魂散九重天。
啊唷太尊啊!怎么你老师下在监中了?
我说刘家气运危,果然件件事堪悲。中宫一死君无义,顿把吾家大罪归。
啊唷天啊,我刘门何故这般不幸!
女死儿离在数年,为官一旦又临监。今朝奉旨拿家口,如此飞灾也罕然。为什么,天佑叛臣皇甫敬?为什么,人家罪及我宗间?山东巡抚行诬奏,少华们,血本如何把我扳?不白之冤真可怪,太尊请说内中缘。
咳!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临。
三年之内降灾多,只有凶来没有祥。今日又遭如此事,合家都要一刀亡。世间人苦谁同我,也只好,坐待擒拿上帝邦。太郡夫人言到此,泪如雨下吐悲伤。龙爷见哭心如裂,欠身子,相劝夫人作速商。
话说龙太守虽知刘相的恶款,在师母面前不便细细说明,劝住了太郡的悲哭,相催收拾逃生。
太郡含悲叫府尊,妾身愿死不求生。家虽不幸遭连累,体统犹存岂自轻。叨沐皇封为命妇,如何逆旨暗潜身。今朝坐待钦差至,吾也好,面叩金门诉冤情。巡抚害人拿国丈,问一问,绝情绝义那昏君。纵然不得明冤枉,撞死金銮也称心。太君言完声哽咽,黄堂挥泪欲辞行。师母呀,即此相辞转署中,钦差将到不从容。官场干系非同小,宽恕门生礼不恭。起解之时当候送,多将盘费表微忠。龙爷拜别忙忙出,打道回衙去似风。太郡孤身堂内坐,放声大哭泪垂胸。啊唷皇天呀!皇甫如何德行高?刘门怎样犯天条?反教他,奸臣贼子全家旺,却使我,国戚皇亲大势消。奎璧爷儿今在狱,这一来,倒能母子共临牢。咳!亲儿呀,今若娘儿一处亡,胜如苟活在家乡。可怜凛凛刘侯府,弄得个,瓦解冰消恶散场。太郡正在悲哭处,扑通通,三声火炮震前堂。但听那,人声嘈杂马啼鸣,云板高敲在外厅。家将家僮齐喊叫,报一声,钦差围府要拿人。
啊唷夫人啊,不好了。
侯爷犯罪在京中,奉旨钦差把眷拿。无数官员厅上坐,许多兵马府前排。夫人忙往前堂去,好待官差进内衙。太郡一闻魂魄散,已见那,厅门大启要抄家。真可叹,实堪嗟,男女悲呼乱似麻。刘太夫人方出外,合班差役共喧哗。
嗯!刘太郡,快请登厅,说要抄家了。
一声喊叫众皆惊,先绑家人妇儿们。几个丫鬟扶太郡,悲声动地出前厅。只见那,红袍纱帽满堂官,喝役呼人势甚严。凄惨惨,一带锦屏斜倒壁;亮堂堂,三重雕栏大开帘。丹墀下,绳穿索绑家人哭;正门前,耀武扬威士役喧。太郡一观心惨切,止不住,伏除大哭拜苍天。夫人哭倒庭除下,惊动钦差与众官。
话说那些来查抄的官长,一见刘太夫人出来,齐齐出位。内有旧日做媒的秦布政,久恨权臣,这日到刘府来抄家,好不欣欣得意。一见刘大夫人哭倒在阶前,故意地哈哈大笑。
手扯乌须把口开,叫声太郡勿悲哀。亲人做事亲人晓,想一想,就里情由罪所该。国舅被擒还拷问,已将供伏递吹台。招的是,夺袍怀恨行奸计;招的是,乘夜差人放火灾。招的是,托父荐贤皇甫敬;招的是,谋婚复娶孟裙钗。如今供状为凭证,还有私书国丈裁。密札先通彭抚院,托他诳奏陷良才。这番血本参侯府,巡抚回书抄出来。公报私仇心已恶,欺君卖国实堪乖。暗通外国邬元帅,叫他们,害死亭山老督台。不意中途拿获住,下书之人带回来。桩桩凭据今俱在,三法司前赖不开。奉旨云南拿眷属,太夫人,真情不可叫冤哉。藩台言讫刘家事,众官员,个个当堂笑起来。
啊唷启大人,刘太郡知道的情由,何须细讲?
合堂谈笑一齐云,阶下夫人暗吃惊。父子若然真有此,再休想,金銮殿上诉冤情。啊唷奎璧痴儿呀,难道冤家品行低,背亲做事这般迷。尔如何,因仇夜放花园火?尔如何,与父同谋暗使机。莫不是,吹台难受严刑苦?莫不是,屈打成招供状虚?岂有堂堂侯伯子,这般作歹与为非?果然父子真如此,这一去,眷属全家死帝京。太郡夫人心惨切,猛听得,秦公一令下如飞。
嗯!抄家的人役,快与我细细抄来,留一缕布丝儿,看本司治罪。
一声令下叫抄家,四面官军乱如麻。仆妇家人先捆绑,金银细软后稽查。指挥守备团团绕,闹乱了,国戚皇亲一座衙。
话说顷刻间抄完什物,点过犯人。众官长把刘太郡安顿了一乘大大的囚车,结个青布的帏儿,遮遮体面。其余男妇人等,无非带锁披枷而已,不必细表。
当时抄罢就封门,告示批贴几层。侯府一朝人影绝,官衙十里马啼鸣。须臾抄过刘侯宅,人犯齐齐下狱门。只等次朝调拨后,五更起解太夫人。住谈太郡监中事,且表江家进喜情。
却说江进喜奉刘太夫人之命,行来到崔家问个喜信。却值梅小姐于夜间五更时分娩,生下一子,合府中好不欢天喜地,就给进喜一个喜封儿,又打点酒饭与他吃了。梅夫人方吩咐道:你回去上复太夫人,说小姐身体平安,不须记念。小官人三朝洗浴,还要接来吃喜酒哩。
进喜相辞就转身,出了崔府上街行。才举步,又消停,不若庵中走一巡。数日未曾前去探,不知郡主可安宁。今朝有此银封在,倒不如,带往尼庵与母亲。首饰被偷盘费尽,帮扶全仗我孤身。连朝未审如何了,也不知,怎样禅林受苦辛。咳!郡主呀,你在茅庵一载多,片心不改究如何?少华公子无消息,尔何苦,愿受辛勤不二夫?一念痴心逃出外,倒只怕,他年要唱白头歌。
咳!老天呀老天,我江进喜到底是怎生结果?
因梦神言救少华,暗瞒家主放他回。好心只说天知道,时运由来反不佳。皇甫门中逢患难,刘侯府内遇悲嗟。主人被获无音耗,太郡终朝泪如麻。我在衙中闲吃饭,闷沉沉,二旬将满没浑家。
啊唷,好生懊闷!
误了堂堂七尺身,不能愤志干前程。母亲送在尼庵去,又不能,侍奉萱堂尽尽心。待欲另投兴旺主,忠心难撇太夫人。少年虚度如何了,怎么得,小主重回家再兴。进喜日思长叹气,一边烦恼一边行。慢言进喜来庵内,且表三贞九烈人。郡主江妈同受苦,一年又及半年零。失遗首饰盘费尽,庵主群尼看得轻。厨灶饭羹差乳母,衣裳针线派千金。可怜郡主娇娆体,万折千磨受苦辛。起初时,拈线拈针还是可;到后来,洗衣洗裤更难禁。僧鞋大抵经常做,捺得她,一到冷天手臂皴。打水提汤终日走,走得她,凤头鞋子放三分。浆衣浣服俱皆做,做得她,尖指粗来紫带青。雨打风吹花貌瘦,瘦得她,香腮退尽两红云。梦回板榻三更月,恨悠悠,夜静空房一盏灯。最堪怜,颜色已非倾国女;深可敬,盟言犹记小春庭。多娇受尽千般苦,她今是,默诵心头一卷经。日日坐于槐树下,但替她,师徒几众洗衣拎。江妈又为香公病,管理厨房更苦辛。主仆二人同受难,都只为,被偷首饰少金银。谁知天理昭彰快,这香公,体附神明吐隐情。
话说香公张七,自从偷了刘郡主的珠宝首饰,换了银钱,任意受用。不料竟染了一场大病,乃是伤寒之症。韦驮神附体,口吐舌语,露出真情。说了怎么样盗的缘故,又把所剩银两摆在床边,呼人观看。
庵主闻知急出现,江妈惊喜也当先。香公在床滔滔说,又把尼姑妙印扳。讲到分赃情一节,小尼姑,自家打骂亦如颠。喊声只叫韦驮佛,下次不敢望可怜。庵主方知真有贼,理亏不觉带羞惭。立呼张七孩儿至,卷卷铺陈领父还。其子将银花费尽,香公大病始能痊。一家几口难过日,只落得,执棒提篮讨饭吞。后话表明谈眼下,回文且说万缘庵。
却说老尼姑打发了张七,又把妙印挥几戒尺,禁止下次,这这事也就搁在一边。江妈与刘郡主十分感激神灵,梵如也替她主仆念佛。这一日九月二十八日早晨,刘郡主又替尼姑们洗衣,顾不得外面的西风,依旧坐在槐树阴下。
多姣郡主坐槐阴,体弱衣单力不行。叶落翻阶堆似雪,西风扑面冷加冰。千行清泪衣皆湿,一片寒砧手不停。振罢衣裳聊歇力,凝眸一想暗伤心。
咳呀,皇甫郎君呀!
我为君家受折磨,可怜伏侍众尼姑。千辛万苦甘孤守,九烈三贞不二夫。破损衣衫安本分,风流颜色已全无。自知薄命难邀幸,未识苍天可念奴?倘若那君心已弃,刘燕玉,此生此世更如何?
啊唷郎君呀!
尔今流落在何方,可晓奴家几断肠?万里云南无消息,不知尔,如今死活与存亡。倘然没有升行日,挤得我,老死茅庵旧板床。
咳,苍天呀苍天!
若肯矜怜薄命人,只须那,少华公子一升行。孟家已死滇池水,奴是闺房正细君。如若上苍不见佑,也只好,一生寂寞守空门。多姣想到酸心处,止不住,泪如珍珠往下来。正在伤悲三嫂进,相招吃饭入房门。叫声郡主消停罢,菜饭俱好你须吞。燕玉含悲低首应,妈妈不用候奴临。衣裳洗得俱干净,带湿浆完我就吞。三嫂闻听长叹气,忙来相助女千金。正然郡主浆衣服,忽听得,进喜前来探母亲。
却说刘郡主正在浆衣,忽见进喜勿匆入院。
走上前来步履忙,叫声郡主叫声娘。睁睛一看惊相问,何故千金也洗浆?秋季将尽冬天到,怎受得,透骨西风这等凉?粗用还该娘去做,怎教郡主洗衣裳?江妈见说眉头皱,一变容颜叫儿郎。我又并非闲着手,如今是,新升美缺管厨房。刷锅洗碗般般做,打水添柴件件当。闲下功夫还扫地,洗浆一事哪能帮?可怜受尽千般苦,巴不得,老命残身早早亡。三嫂说完揩眼泪,多姣在侧忍悲伤。连呼进喜休埋怨,原是奴家累你娘。她在厨中忙得极,焉得此事再相帮。如今粗细俱皆惯,奴倒觉,气力加添比昔强。且说尔从何处至,夫人家内可安康?梅姑太太同居否,这几时,可把忧愁放下肠?一出家门难复返,想得奴,几回梦里见萱堂。佳人言讫弹珠泪,进喜从头说细详。表过崔家生子事,又言太郡算平安。方才取出红封袋,洒泪长呼递与娘。说是母亲留着用,买些棉絮做衣裳。江妈接了藏在袖,回唤千金你恃量。表妹如今生了子,荣华富贵好风光。当年你若听相劝,怎么得,还在槐阴洗衣浆?乐处不投投苦处,真教气断我肝肠。多姣见说通红面,无语低头站在旁。进喜闻听三嫂语,慌忙接口劝萱堂。母亲呀,事到其间耐上心,好生在此伴千金。天公断不亏良善,儿与母,全始全终莫悔心。苦尽甜来从古说,自然还有出头辰。少华公子如高发,那其间,第一功劳算母亲。郡主夫妻同看顾,带携得,孩儿还要项前程。泼天富贵休轻看,少不得,慢慢修行慢慢临。三嫂开言回笑脸。说了声,痴儿讲得倒中听。果然日后能如此,我就何妨耐着心。进喜含欢辞了母,忙忙要复太夫人。江妈送出孩儿后,方共千金把饭吞。慢表尼庵刘郡主,且谈进喜返家门。辞佛地,出禅林,趱步而行不暂停。走到府前离不远,抬头一看失真魂。但见那,侯府关门不透风,朱签新贴大门封。铜环紧扣人无影,铁锁高悬在正中。一概家丁都不见,惟有那,马蹄新印绕西东。
话说江进喜一见府前的气象,吓了个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呆呆地半晌不能言语。
冷汗淋身一气回,叫声不好面如灰。分明是个抄家样,我的那,太郡夫人何处安?进喜此时心胆碎,如飞趱走转身回。
话说江进喜飞步回身,要觅熟人相问。走到近边一个茶叶铺内,找寻盟兄。邓九通一见了进喜入店,跳起来忙把拉住道:谢天谢地,江兄弟你竟躲过飞灾横祸了!
进喜茫然不出声,如飞竟向铺中行。九通拉到无人处,江进喜,痛泪如珠问一声。
啊唷邓三哥,我刘太夫人府上如何了?
弟奉夫人主母差,早晨出去午回来。谁知侯府多封锁,兄弟今朝吓得呆。想必三哥知就里,为何忽地降飞灾?九通见问慌忙诉,始末根由说出来。
啊唷江贤弟呀,你可晓得我们云南的旧任总督皇甫敬么?
他在云南正十春,为官如水治黎民。清官当任人心悦,偏遇着,你处侯爷荐远征。一到朝鲜身被获,山东巡抚害忠臣。可怜奉旨拿家属,只走了,射柳披袍儿俊英。天保佑,这如今,少华公子又升行。更名改姓离湖广,挂榜招贤赴帝京。演武厅前悬帅印,吹台山上合雄兵。招安胞姊与人马,同下朝鲜救父亲。皇甫大人原待罪,三年监禁外邦城。恰逢儿女提兵至,骨肉重逢一战平。公子千金双姊弟,他竟用,联名血本诉冤情。奏称你主通巡抚,故害他家一满门。来往私书都有据,朝廷不便护皇亲。刘侯下在监牢内,又到云南提太郡。江贤弟呀,适才奉旨抄家,真是非常的利害。团团兵马践沙尘,呐喊如雷围了衙。上下人丁俱捆绑,悲声四野实堪嗟。囚车一辆夫人坐,哭啼啼,还有丫鬟并老妈。一直带进监中去,霎时封锁大官衙。急得愚兄流眼泪,只道是,已将贤弟一齐拿。谁知你今清晨出,躲过飞灾不在家。这次大难来逃脱,我看你,将来还有大荣华。九通言讫其中故,吓倒了,济困扶危江管家
啊唷三哥呀,怎么我太夫人已在监中了,如何是好?
一声悲唤变容颜,袍袖斜遮泪似泉。惨惨悲呼称太郡,再不料,倾家败产立时间。教小的,手无钱钞难通信;叫小的,罪有干连怎探监?太夫人,孤苦一身谁照料?太夫人,迢遥万里怎熬煎?堂堂锦片刘侯府,似这等,一旦倾亡实可怜。
啊唷太夫人啊!
横祸飞灾顷刻时,囚车就要解京中。空差进喜崔家去,可怜我,探得佳音只自知。进喜时闻心惨切,一边痛泣一边思。
咳!虽然如此,郡主的终身,倒有几分着落了。
少华公子已为官,血本陈情报父冤。既雪仇时应感德,丈夫做事断无偏。千金受尽般般苦,这一来,好就香罗画扇缘。
啊唷奇哉怪哉,好一个少华公子!
三年不出困龙飞,救父回朝挂紫衣。你便报仇和雪恨,可知我,铁心郡主受孤凄。咳!公子呀,愿你无忘救命恩,我们主仆就升行。千金若得完婚了,谅不相亏母子们。可怜略有三分望,就使那,主母全家一旦亡。
啊唷,罢了罢了,我且去通知了顾府、崔家再作道理。
进喜忙辞邓九通,心慌意乱走如风。穿僻路,避人丛,串过西头又串东。一到崔家飞入报,这番凶信似雷轰。崔家太太魂飞散,梅府夫人泪满胸。小姐雪贞闻此祸,也不觉,含悲痛倒绣帏中。
啊唷舅母干娘啊,何事遭此这等惨祸?
奴为怀胎累着身,木能侍奉告归宁。谁知一旦遭奇祸,你竟要,万里云南解进京。啊唷,干娘啊!穷途母子感同居,又使孩儿得所依。只说常能供孝敬,何期今日永分离。只愁你,迢迢万里如何走?只愁你,怯怯孤身怎得宜?只愁你,暮景残年多疾病;只愁你,抄家罪大少生机。这番解进京都去,多应是,有死无生性命虚。咳!崔郎呀,你赴秋闱在帝邦,但求天佑早登科。果能出力寻头路,也算你,报德酬恩代了奴。如若旁观愁带累,断送了,刘家姨母与姨夫。咳!大料他也不能相救刘家。舅父全家犯罪深,救时须得大人情。儿夫现是儒门士,多半难将头路寻。舅母厚恩无以报,奴只好,一年孝报尽微诚。雪贞小姐心凄惨,掩面悲啼坐绣衾。崔府夫人含泪劝,梅太太,伤心哭倒内堂门。
啊唷,皇天呀!置妾身于绝路了。
丈夫罢职去充军,母女同投舅氏门。贤良相留出格待,又替我,雪贞弱质了终身。至亲只道常依傍,横祸何期又降临。好运变迁成恶运,都是我,梅门颠沛带刘门。今朝贤嫂遭拿解,只怕你,有死无生在帝京。相处一场成永别,好教我,心如刀绞肺如煎。夫人哭到悲伤处,痛泪如珠哽咽声。含泪商于崔太太,贤亲母,如今此事怎调停?姑爷现在京都内,未卜知,可会通关说说情?崔府夫人摇着首,金莲一跌吐悲声。
咳,亲母呀!
你婿秋闱上帝都,原思照拂仗姨夫。如今弄出非常事,还不知他是若何。举目无亲年又少,未知今春可登科。如其令彼通关节,倒只怕,迎你东床入网罗。龙老夫人言到此,只听得,香闺娘子叫婆婆。
咳,婆婆呀!
不用忧心虑二郎,也为男子识兴亡。姨夫虽失无亲戚,只须要,奋志功名进北场。一中举时加体面,在京居住料无妨。至亲还得心关切,这如今,写封音书上帝邦。只要入监时探望,也见得,崔家患难亦扶帮。孤身莫去通关节,倒免干连也被殃。若不写书相嘱咐,恐他做事欠思量。料来要救难相救,做一个,济困扶危德也长。梅氏千金房内说,崔太太,方才点首道该当。
话说崔夫人听了媳妇之言,方始作急地修书寄发,叮嘱孩儿在京中照料刘氏亲丁。
梅府夫人意略宽,思兄念嫂泪犹涟。安心只得崔门住,陪伴夫人一处眠。进喜于时重转步,忙忙又报顾家门。凶音吓倒仪堂府,昆仲连忙去探监。姊弟见时齐痛哭,太夫人,心如针刺泪如泉。仪堂昆仲相辞别,单等候,五鼓黎明送出滇。且表家人江进喜,匆匆复又奔尼庵。好走啊,出了崔门又顾门,如飞重扑老禅林。忙忙不顾浑身汗,急急前行两脚颠。绕北旋南休歇息,穿街过巷哪消停。心惨切,泪沾襟,一见庵堂闯进门。只见梵如迎着问,进官何故又回身?数天不到庵门内,痴外甥,一日忙忙走两巡。进喜心慌连答应,如飞竟向后边行。梵如知有蹊跷事,紧紧相随急急跟。一进后边槐树院,江三嫂,又惊又笑问连声。
啊唷进宫儿,你莫不是疯了?
一日如何走两遭?跑得个,吁吁气喘汗珠抛。可曾回复夫人晓,这时候,重到庵中蹊又跷。进喜见言心一痛,目中珠泪滚滔滔。坐于树下先揩汗,问一声,郡主何存快快邀。燕玉闻听忙出外,战兢兢,颤心乱跳问根苗。
啊唷进喜!有什么要紧的事,何故重来,这般光景?
进喜心酸一阵悲,从头细告女姣娥。少华得地分明诉,太郡遭拿仔细言。说罢抄家前后事,刘燕玉,心中惊喜又伤悲。
话说刘郡主听了这一番信息,悲喜交集,闹乱了一片芳心。
多姣郡主一听完,初是欢来后惨然。半点春生青黛上,两行泪下玉腮边。含悲未在人前恸,忍泣先于腹内言。按定香魂消冷汗,沉沉一转暗牵缠。
啊唷皇甫郎君啊!你今公然一朝发达。
奴家为你受千辛,载半茅庵守昔盟。画扇香罗甘指望,亲言母命不相遵。皈依三宝如虔祷,服侍诸尼我独勤。闻得郎君身及第,竟将奴,一家良眷下监门。
咳!狠心的冤家呀,你却也无情无义,写血本陈奏。
血本陈情奏帝皇,冤家做事好刚强。京都一霎参奴父,滇国千程解我娘。如此心来如此意,多应你,小春庭内事全忘。
啊唷,冤家呀,如今竟要杀我双亲!
燕玉何颜再偷生,父母之仇天不共。奴岂肯,含羞挨上你家门?少华公子何如此?负杀我,庵内修行载半心。
啊唷苍天呀苍天,我刘燕玉好生命薄!
生母身亡早入泉,没人痛惜没有怜。忽然得个希奇梦,娘叫奴,夜托终身往后阑。画扇香罗留表记,只说是,阴灵保佑定良缘。何期弄出诸般事,遁迹尼庵载半间。一片苦心无可诉,万分磨折有谁怜。惟求画扇缘堪就,不意香罗义已捐。守节持斋无好报,奴不知,何为公道是苍天。
啊呀正是呀!
生母当年梦里边,曾云贵客降门阑。你如不救他灾难,到后来,眷属家门难保全。去日之言真应验,竟须我,单身相救二椿萱。
咳!罢罢罢,如今也说不得了,弃着我一条微命,去替了父母的严刑。
贞节心中撇在旁,不如竟去救爹娘。冤家若有三分义,还只望,骨肉团圆聚一堂。如若少华情已绝,奴家替死到云阳。果然代了双亲罪,少不得,孝女之名天下闻。到此若还仍不出,竟只好,无名老死古禅堂。
咳!不错呀,奴就这般便了。如今不出,更待何时?
郡主沉思千万遭,算来惟有救亲高。满怀孝意通三界,一点诚心达九霄。主意已成开绛口,泪流如雨道根苗。
啊唷妈妈进喜,二位恩人呀!
多承照应与帮扶,全始全终为着奴。逃遁一年零半载,实指望,出头之日报恩波。谁知今日逢奇祸,眼见得,父母遭刑性命无。
咳,妈妈呀!
为女之心岂忍观,奴家情愿出云南。孤身女子难行走,求你娘儿同出滇。跋涉程途奴意愿,风霜道路我心甘。只须一到皇都内,你等娘儿可自专。
进喜呀,想当初小春庭放火,原是你泄露的机关。
彼时你若直烧他,奴亦焉知救少华?订婚之情推个绝,泄机大德必然夸。到京奴代双亲死,你娘儿,还可相投皇甫家。彼若知恩和报德,自然是,吃穿不尽享荣华。恩人啊,如怜孤女救亲怀,万里长行肯同伴。今日奴家先拜谢,望恩人,应承同我上京都。多姣言到伤心处,泪淋淋,掩面悲啼跪下来。
话说刘燕玉跪倒槐阴尘埃,只吓得江进喜连连地叩首一遍。梵如三嫂忙忙扶住千金。
进喜方才立起身,泪沾襟袖叫千金。小的母子衔恩久,怎敢轻轻负主人。侯府今朝逢患难,巴不得,伸冤理枉尽忠心。既然君主甘相救,焉有娘儿不共行。休说上京为陪伴,就便是,赴汤蹈火也该应。思想从,云南万里崎岖路;好成就,郡主千金孝义名。但是便须收拾起,我们赶早到都中。迟迟落在夫人后,要救之时救不成。三嫂在旁连说是,千金既去合同行。少华公子将仇报,或者他,只道千金已再婚?郡主一临京内去,他家谅亦肯留情。总然务欲消仇恨,也不过,大罪归于世子身。画扇香罗情分在,一定要,洞房花烛便成婚。千金若到他家去,我娘儿,就是跟随偕嫁人。皇甫郎君思旧德,敬于郡主爱吾们。万般打算惟如此,辞不得,万水千山要上京。但虑盘缠无设措,怎生飞上帝皇城?多饺见说娥眉皱,半晌痴呆叫一声。进喜妈妈啊,带来首饰未全偷,银器东西有点留。如若此时拿去卖,千余银两可淘成。不知盘费须多少,奴就是,乞食而行难顾羞。进喜江妈犹未答,梵如开口道情由。
咳!阿弥陀佛,好一个有孝心的郡主。既言短少盘缠,待贫尼与你同行罢。
我的身价不算微,私房物件尚存些。如今身入空门内,诸事随常不用伊。还剩几般银首饰,尚留数件俗家衣。若然要我同为伴,也有盘缠几两余。我在此庵无好处,四方香火到来稀。况兼师父非良善,相待徒儿下眼观。一日不逢施主至,就来寻是又寻非。佛前香烛时时缺,她本是,勉强修行撞木钟。只恐我们无力量,不能募化走街坊。贫尼情愿相随去,万里云游上帝京。或者繁华天子地,有一座,清高神院就皈依。十方施主如相顾,我也好,主念真修了此躯。今在此间非所愿,就同郡主进京中。梵如言讫同行意,燕玉慌忙谢了尼。三嫂闻听心大喜,一边打手笑微微。
啊唷妙呀!老妹子,你的主意不差。
我家郡主孝心坚,天佐多应一路安。此去看来多好处,少华公子现为官。他如不做无情客,定与千金续旧缘。郡主若归皇甫宅,我们大众就登天。今朝你肯帮盘费,少不得,富贵之时加倍还。况且千金心好善,必然还要造家庵。那时你有栖身处,任意逍遥似散仙。三嫂言完先踊跃,说得个,梵如决意出云南。多姣郡主垂珠泪,连道妈妈且慢欢。奴到京中因替死,此行岂为续姻缘?妈妈只作荣华想,倒只怕,天地神明不见怜。郡主说完呼进喜,这些盘费可周全。早些变卖银环类,收拾完时快叫船。奴到此时心如火,恨不能,插上双翅上长安。其时进喜闻商议,顿足垂头启语云。郡主呀,小的姨母既同行,已有盘缠念几金。万里程途虽不够,小人尽可去调停。盟兄盟弟多多少,论他们,平素原曾受我恩。今日若还商此事,必然仗义肯帮银。盘缠却也无忧虑,愁只愁,水路难追旱路人。太郡夫人如早到,救迟一步枉劳心。如其郡主乘车出,决定还能先到京。三嫂摇头言不妙,万全惟有叫船行。千金难受风尘苦,有点差迟却怎生。如若孝心天保佑,自然早早到京城。梵如见说连称是,进喜方才决定心。
话说刘郡主、江妈妈、进喜、梵如四人商量了二日,方才停当。忽听得老尼姑唤:梵如走来,我对你说话。这边江进喜原欲通知她的,遂同了江妈妈、梵如、燕玉郡主一齐走将出来。善灵道:我适才一觉睡醒,听见妙印说江三嫂的儿子又来了,同着梵如师兄,二个一堆,五个一伙地,悄声商议。我恐防清净山门弄出些瞒人的事来,故此问他一问:为什么江大官人朝去夕来地乱走?老尼姑说罢,气得刘郡主众人闭口无言。江进喜忍着满怀怒气,陪上一脸欢容,把前后的事情告诉了明白。
梵如也告老尼前,徒弟今朝作伴行。山门冷落施主少,佛前往往断香烟。此间募化无门路,且到京中看怎生。大国繁华檀越广,徒弟去,化些施主转云南。当家师父安心等,我得千金方始还。说罢梵如陪着笑,善灵听罢暗欣然。
啊唷,希奇,刘郡主竟要上京了?
不必相留竟在伊,无人搅扰倒安宁。真懵懂,实痴迷,主仆全然不识机。躲避尚愁难躲避,反行送死上京中。飞蛾投火差多少,此去真教性命虚。
咳!这也由她,虽说出家人慈悲为本,我却不肯相留。
梵如也是任她行,少一人时好一人。募得千金回此地,我也好,庵堂享福十余春。善灵想罢心欢喜,故意攒眉半响云。郡主痴心拦不得,梵如诚念也该应。你们都要京中去,撇得我,冷冷清清却怎生?庵主说完佯叹息,江妈冷笑两三声。梵如见允心中悦,就进禅房打点行。
话说梵如见师父应允了,心内好不欢喜,就进房中打点,将要变卖的物件理了一理。这里江三嫂就走到厨房,炒了些冷饭,又把吃剩的残菜温一温,就取出来与孩儿吃饭。进喜等不得烹茶,吃了几口冷水,忙忙地带着郡主的首饰、姨母的东西出庵而走。
进喜忙离禅院中,心中急火如走风。寻得义弟我盟兄,又见同行邓九通。执手相携齐入铺,无人之处诉情衷。
却说江进喜复到茶叶铺内,把郡主的守节潜身,救亲替死那一派惊人之事,告诉了个明白,方说:三哥苦肯全交,聚一聚会中朋友。
诸家兄弟肯相帮,得地之时我必偿。二十余金如可措,盘缠余外可商量。九通听罢其中故,不觉惊奇大赞扬。郡主孝心如此切,我们竭力必然帮。明朝招聚兄和弟,我替你,抽分收金在小堂。自信交情如管鲍,敢夸义气比关张。几钱银两难帮你,算什么,一拜同盟兄弟行。江贤弟呀,明朝午后可收银,未识何时上帝京?今日歇于吾处罢,通宵一聚弟兄情。天将晚来休回去,邀几位,结拜良朋饮数杯。进喜闻听心内悦,连称多谢感深恩。弟兄义气原知重,故敢来,相恳三哥帮助银。我尚要从他处去,今朝无暇领高情。盟兄盟弟如招聚,转达吾言要送行。万拜托来千拜托,全仗你,一身凑合廿余金。九通极口称容易,进喜相辞就转身。出了邓家茶叶铺,一边思想一边行。
呀,且住。我想动身的盘费已有二十两现银,抵亲处若能再弄些来,也不须卖衣饰了。
族分多应抄灭完,只有外亲无被累。竟到那,顾家府内募盘缠。他皆太郡亲兄弟,骨肉之情必自关。报说上京观下落,舅爷昆仲定相怜。今朝竟到仪堂府,凑得银多手也宽。进喜心中来算定,放开大步走如烟。一临顾宅门房内,已是黄昏欲暮天。
话说江进喜一到顾家,求人禀见。
却说顾仪堂兄弟,晚膳已过,都在内堂坐谈。闻得进喜复来,吩咐传他进见。
进喜闻传绕后廊,匆匆入内看端详。湘帘未卷辉红烛,宝炬初明映绿窗。女眷纷纷多在座,晚食已过送茶汤。一声呼唤慌忙进,顾仪堂,昆仲齐齐问短长。
啊江管家,你从哪里到来,有什么事情禀告?
义士进前一膝参,舅爷在上听情由。主人不幸遭奇祸,世子侯爷都下监。太郡夫人身被获,如今也要上长安。小的身受恩主德,怎忍相抛患难间。意欲上京观下落,探一探,侯爷小主可身安。倘然被他来擒住,与主同亡心亦甘。决意进京多费用,舅老爷,天恩可肯赏盘川。求见悯,望垂怜,小的是,就要抽身赶出滇。进喜说完流下泪,又就双膝跪堂前。仪堂粮道齐欢喜,分付抬头站一边。
好,好,好!江管家,你且起来。有此忠心,少不得付你盘川。
我正愁无的当人,进京打听这桩情。既然你愿都中去,盘费应当帮数金。进喜一闻心更悦,急忙忙,上前双膝跪埃尘。
谢舅老爷的高厚天恩。
粮道仪堂出位扶,立称银两不迟俄。夫人妯娌齐离坐,灯下称银十两多。各赐五金为费用,相帮进喜上京中。于时义士心欢喜,叩谢深恩助仆奴。粮道仪堂重嘱咐,今番在我府中存。天昏夜黑休多走,只恐怕,倘被擒拿入网罗。我处共帮银十两,恐防不够落穷途。明朝一早崔家去,或者那,梅府夫人再肯扶。还有数金相赠你,一身尽可进皇都。果然探得真消息,你须当,作急将情报与吾。进喜叩头说晓得,欣然退下石阶坡。是宵歇在仪堂府,早不觉,三唱鸣鸡五下锣。
话说五鼓鸡鸣,江进喜忙忙梳洗,托门公代辞一声,自己带着随身的银物,向崔府而来。
晓行市井寂无喧,带露迎风步步前。走到崔家抬首看,人声嘈杂乱声喧。这一个,高呼报录来分赏;那一个,大叫厅门去贴单。密密人围称叩喜,堂堂锣响请添钱。原来中了崔公子,故此光辉一旦间。进喜于时停了步,等候着,那人散去始当先。霎时报对齐齐退,江管家,竟进崔门大府中。
话说江进喜一到崔家,先向崔夫人梅太太并小姐之前叩头道喜,然后方说起来赏盘川之事。崔太夫人因在欢喜之中,心内极肯帮助,付了三两盘川,一两喜封。梅夫人身边乏钞,却赏给了三两银子。雪贞小姐背地里又付了整整的五两,再四的嘱咐叮咛他看了下落,就报云南。
进喜其时谢了恩,叩辞已毕出崔门。心喜悦,意欢欣,一霎缠腰廿数金。趱步复往茶叶铺,九通尚在自家中。居中伙计齐声说,邓三爷,今在家中尚未临。进喜见言连答应,回身进路到庵门。铜环已响江妈出,看见孩儿愁变欢。
啊唷,靠天靠地,进宫,你来了么?
昨宵一夜不回来,郡主忧愁泪满腮。哭到天明全不睡,只道你,风声走漏又遭灾。叫娘早起听消息,不意孩儿今日来。进喜入庵同母走,梵如迎着也开怀。一齐竟进槐阴院,刘郡主,喜喜惊惊走出来。
却说刘燕玉郡主一见进喜回来,忙忙地走出房门外,叫:江管家,你就把上项的事情细言一遍。进喜先将顾崔二宅赏赐的盘川,交付母亲收好,又将要卖的衣饰归完了郡主娘姨,方说道:已有二十一两现银在此,我又拜托了茶叶铺的邓九通,叫他招聚二十余位盟兄盟弟帮助盘川。大约凑合起来也有四十金之数,省中再省,俭中再检,也可以到得京中了。这些衣服首饰留着,后来无所措置时,再为变卖未迟。
江妈姊姊女姣娥,一听其言喜气堆。喝来一声奇手段,空身而去满腰归。崔衙顾府真难得,二十余银肯发挥。有了盘川行计决,这一去,穷途落魄不须悲。才能进喜重辞别,又出庵门走一巡。直至九通家舍下,连环几扣有人应。
话说江进喜走到邓九通家,几叩连环,早有九通的儿子出来观看。忙叫道:爹,江叔叔来了。通报未完,哄地一声走出许多盟兄弟来了。
乱乱纷纷出院中,你拉我扯其情浓。中年好友齐呼弟,少小儿郎尽唤兄。扯着衣袍挽着手,团团拥入小堂中。寒温略叙同归坐,立起全交邓九通。
话说邓九通立起身来,把二十两银子就递与江进喜手中。欠身说道:这是众家兄弟相助的盘费一人一两,愚兄的一份也在其内。
进喜慌忙立起来,重重相谢跪尘埃。合班兄弟齐回礼,拜罢方于左有排。进喜就将银收好,九通唤子献茶来。小堂团住俱言别,个个凄然泪满怀。
话说众人话别后,江进喜就托了一位在道的盟兄,到船行内替他代雇一只清净之船只,但量力不能全雇,只好包他一舱,将就些罢了,总以赶路为主。议定船价若干,准于明日讨复。
其人应诺一身当,进喜心中感德长。时下大家齐洒泪,九通留住饮杯巡。邓三娘子排肴馔,亲手调烹味味香。一众弟兄齐把盏,饱食已毕饮茶汤。才能进喜匆匆别,称谢连声出小堂。在坐之人齐起送,大家举手各分行。于时进喜归庵内,又把花银付与娘。郡主江妈先打点,准期初二上京邦。无重物,少行装,扎缚惟存一只箱。郡主尚未完衣服,晚来于手对灯光。做完交付尼姑手,自家方才打点行。次日天明齐早起,江进喜,匆匆复又出庵堂。竟来鲍姓盟兄处,要问舟船内里详。不料般般多凑巧,正有只,大船顺路到皇都。外中二处人家住,要搭船时搭后舱。银子四两人四个,一天之费总包藏。舟金人食皆在内,这要算,进喜盟兄会主张。船己叫成诸事定,邓九通,公同又设饯行觞。弟兄道别俱悲痛,酒散方才各自行。进喜仍归庵院内,一交三十已匆忙。多姣郡主心凄切,初二行期已近将。水路要求神佛佑,亲身沐浴换衣裳。登宝殿,出云堂,点烛完时又上香。合堂白莲攒千瓣,泪沾红蓼染万行。深深顿首深深拜,上告神明诉细详。弟子云南刘燕玉,守贞年半在庵堂。荣华不嫁崔公子,孤苦甘从皇甫郎。今为双亲俱犯罪,寸心欲去救爹娘。因愁水路行得慢,设或迟延大事亡。如若神明怜弟子。赐一个,顺风大吉上京邦。千金祝罢方才起,掩面含悲立在旁。三嫂上前高合掌,声音响亮听端详。阿弥陀佛神怜念,保佑我,主仆娘儿此去康。路上逢凶都化吉,途中遇难总成祥。顺风顺水临京日,各庙之中我上香。乳母拜罢重叩首,头颅嘣石震云堂。梵如相劝轻些罢,立起来,一片香烟染额黄。进喜相逊姨母拜,自家然后礼端详。大家祈祷神明华,回进槐阴后院房。郡主开言唤乳母,如今奴与你相商。虽然庵主来轻待,到底是,在彼山门住一场。送个香金聊表意,妈妈意下若如何?江妈见说观儿子,进喜连称善主张。一两五钱凭郡主,打发个,人心欢喜也安康。我们出路图清净,莫惹她,背后怀嗔咒短长。三嫂点头称也罢,五钱尽足表心肠。于时称出香金送,庵主心欢喜色扬。月过尽时初一至,江进喜,雇车雇轿更忙忙。
话说一到季初初一日,江进喜先去雇下了车轿马匹。次日黎明时候,就要起身,老庵主也不饯行。这一晚的夜饭,却是众尼姑做的,不好再叫江妈。
膳过齐齐共坐谈,禅堂辞别二三言。老尼云,留居佛地深相慢。郡主说,搅扰山门却不安。梵如道,师父在庵休记念。善灵言,儿徒早去早回还。江妈不作温存语,冷笑连声带怒言。主仆在庵年半了,不周之处乞包涵。贪安躲懒俱求恕,扰饭乞茶万勿嫌。没有一桩好到处,来时白手去空拳。厨房什物今俱在,浆洗衣裳已缴完。师父此时须检点,免得个,我们去后起疑端。善灵见说通红面,连道如何出此言。在此十分辛苦你,怎云躲懒与偷安。香公张七无羞耻,难道说,你与千金也这般。三嫂闻听微冷笑,老师父,怎将张七一般看。我们若是也如此,必定要,发言发语肯干休?乳母越言心越气,重重恼怒上眉尖。梵如郡主私拉手,眼色频添劝莫言。三嫂只得来忍耐,起身作别就安眠。叮咛妹子黎明起,早动身时早下船。说罢执灯偕郡主,一齐都到后边眠。梵如也进房中睡,一夜无词到次天。进喜外厢权歇下,鸡声初动着衣衿。心急急,气煎煎,打水烧汤洗面庞。叫起梵如重叫母,大家梳洗不迟延。多姣郡主临窗下,洗过花容整翠环。无镜无奁无首饰,乌云一挽插银簪。系一条,元青半白长裙子;穿一件,月白还新细布衫。虽不华妆惊俗眼,颇多素态似神仙。江妈也就更衣毕,同在房中用早餐。红日升时车轿至,装完行李要离庵。善灵带领诸徒送,郡主相辞说请回。三嫂梵如齐别过,大家移步到前边。才能进喜来回走,照应千金先出庵。郡主山门登了轿,江妈姊妹坐车行。于是进喜骑驴走,一队行人要出滇。日射高城红正晓,风吹草乱彩初残。喜禾已割秋原阔,茂树全疏野色宽。马踏飞尘行得快,人登古道望漫漫。起身已到关河渡,乱哄哄,落轿离车下了船。三嫂梵如刘郡主,一齐都进后舱中。搬移行李无多少,打发人儿事也完。日已沉西天已暮,房舱下榻把门关。三人同伴船中寝,进喜孤身在外边。次日开行朝北走,滔滔一路上长安。多姣郡主芳心急,日夕求神又祝天。不怕大风又大浪,只求早到救椿萱。住谈孝女来京事,不表钦差解犯人,挽转霜毫翻玉措,提一提,京中国政与朝端。
第三十四回 念糟糠熊君感旧
诗曰:平江侯娶奇英伯,左右先锋旧著劳。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天子重贤豪。
话说其时,京中已将刘国丈父子二人审过几堂。本是罪实情真,一件件口供招认,不敢抵赖。派审的大臣得了口供,从直奏闻天子。元帝把忠孝王的血本一一对来,果与口供半点无差。不觉天颜大怒道:本欲碎剐凌迟,以正朝廷的国法,且看先皇后之面,定了一个合门斩罪。又思刘奎光现在统领兵权,如知父母受害,一定在雁门关造反。不若乘其未动之时,亦行拿解来京,庶几无误于国家。元天子遂召大臣等公同地酌议。丞相梁鉴启奏云:臣看雁门关总兵刘奎光,志量颇不同他父弟二人。素秉忠君报国之心,此时单于国犯界,地方效力之人,只宜仍用,不可下旨拿解,致失兵心,又伤勇将。况其父弟所犯之罪非虚,倒当正法。即知此信,谅亦无怨皇家。如蒙陛下开恩,赦其不死,刘奎光必尽命以立军功矣。梁相奏罢,天子即时准行下旨:刘侯一门处斩,刘奎光姑念军功暂行免究。如若失机,二罪俱罚。
九重圣旨出朝门,六部颁行个个闻。只等拿齐家属后,法场处斩老皇亲。于时旨下人皆晓,忠孝皇甫大快心。指日报仇刑恶党,英雄到此快胸怀。凶音传至崔攀凤,吓坏多才新举人。飞入监牢通岳父,刘侯国舅失三魂。问成斩罪无生路,只等那,太郡来时共受刑。不表朝廷传下旨,且谈王府造完成。东平千岁亲临看,果是新居气象兴。但见那,走马重楼耸碧霄,辕门三面彩球飘。重重画阁遮花影,叠叠珠帘映树梢。东有大园山水秀,西迎侯府角门高。只因熊浩盟情重,官舍为邻好叙交。王府落成多壮丽,东平千岁喜滔滔。择期即日称家眷,满府新居集紫袍。官宰登门齐燕贺,朱轮白马暮还朝。千盘水礼堂前满,百样隆仪府外交。元天子,楷字御毫题匾额;郦丞相,行书亲笔写单条。肃齐收拾韶光丽,广殿铺排淑景饶。忠孝王爷陪父母,一堂家宴坐深宵。丫鬟仆妇酌仙酒,玉碗金盘供美肴。年少王爷观内室,由不得,心中嗟叹两三声。
咳,好生怏闷!
今岁孤当十八春,良缘中折恨平生。重婚无义延刘女,殉节多情感丽君。怜只怜,玉碎珠沉亡一旦;愿只愿,鸾孤凤寡守三春。今朝空建东平府,金屋虽成少玉人。
阿唷,孟家的岳母,你何日方来?
泰山曾说有真容,使我时时记在心。盼得一翰图画玉,孤只当,洞房花烛醉春风。王爷想到情深处,脸背银缸拭泪容。父母笑谈齐欢喜,风流王子强寻欢。夜深归到书斋宿,展转难眠锦帐中。泪湿孤衾思烈女,愁看烛影忆真容。一宵无寐天光晓,冠带乘车出府中。回拜朝官诸贺客,又于侯府会盟兄。金兰义重聊宽解,忠孝王。又盼相逢画上容。慢表东平千岁事,且说那,华亭伯爵卫衙中。
话说华亭伯卫公府,已选定十月初三与继子勇彪完姻。一到吉期,遂发花轿迎娶。
伯府迎亲喜气扬,官员云集庆春光。金瓜钺斧层层摆,职事珠牌队队行。一到尹衙停彩轿,笙箫齐奏请新娘。兰台小姐辞爹母,环飘然下画堂。新妇登轩音乐奏,迎回伯府结良缘。生喜气,长韶光,花轿临门请拜堂。皇甫王妃帮料理,奇英女伯甚匆忙。少年总兵成花烛,一夕春风入洞房。筵席阑时宾客散,总兵入室伴红妆。此宵欢爱休多赘,次日天明整晓妆。遏见闲言都不表,卫爷从此免凄凉。兰台小姐贤良性,侍奉公公孝念长。夫妇相和琴瑟好,谈文论武在香房。高堂喜动华亭伯,佳妇佳儿乐莫当。有了媳来并想女,要打点,勇娥小姐嫁熊郎。
话说华亭伯有了媳妇侍奉,倒也不须女儿,欲就使勇娥完姻方好。却值忠孝王因见卫勇彪已成花烛,要劝熊友鹤也就良缘。这一日午后,便步过西角门来,欲待面谈其事。
平江侯爵喜添花,携入中堂就献茶。忠孝王爷含笑问,贤兄寂寞可生嗟?玉人未降神仙府,金星空余富贵门。卫宅总兵完了配,贤兄何不也宜家。勇娥女伯青春日,似此风光莫误她。娶后一家都有主,你亦可,勤心国政展才华。少年时候休虚度,我劝贤侯话不差。忠孝王爷言到此,平江侯,一声长叹自嗟呀。
咳!东平君,你怎知愚兄的心事?
岳州未葬故糟糠,不忍重婚入洞房。且待归家安了葬,那时婚娶再商量。东平千岁微微笑,不若先成鸾凤行。完却新婚同葬嫂,岂非安乐坐朝堂。平江侯主依相劝,要办成亲事一桩。
话说平江侯听了忠孝王之言,就择定仲冬初一日即行聘礼,初八日成婚,皇甫国舅就通知了华亭伯,以作整备。这边是皇甫夫人替平江侯料理,媒人就算了忠孝王爷。光阴似箭,日月如校,转眼间已临初一。
平江侯府喜非凡,结彩悬花敞绣筵。媒妁即烦新国舅,忠教王,全身冠带貌威严。龙袍军服云花乱,玉带垂腰剑影寒。凛凛奇姿官出品,堂堂壮气位居先。一乘彩幔朱轿辇,坐下了,十八封王美少年。但见那,聘礼执齐细乐鸣,王爷起驾响朱轮。历空羽盖飘飘举,蔽道罗旗浩浩行。护驾将军排几队,带刀将士列千层。行人望影俱停步,诸客观风急起身。一到华亭侯伯府,笙箫齐奏出相迎。当厅大拜侯门聘,宾客争观个个惊。黄金白璧飞天彩,霞幔朝裙散瑞云。仔细再观无价珠,乱纷纷,千人喝彩万人称。只见那,一粒明珠摆正中,光如皓月大如杯。清辉遍射千条雪,素彩平分一座风。海上得来曾斩蛟,云边悬处恐惊龙。连城重价轻难买,全仗将军血战功。诸客看完齐喝彩,真正是,侯门富贵出人丛。于时大敞华筵席,款待东平忠孝公。酒过三巡回聘礼,奇珍异宝不须论。平江侯府开佳宴,官戏登场扮演同。庭列三千朱履客,堂开十二锦屏风。一天酒席黄昏散,平江侯,次日忙来王府中。国舅相迎同入内,登堂拜谒礼谦恭。
却说平江侯次日角门过来,见了武宪王夫妻,从容施礼,笑问忠孝王道:请教东平君,今日认何亲戚?若论我与你拜盟,愚兄就是两大人的子侄。如云奇英伯在山过继,今日当称岳父岳母。不知尊意当以何如?
忠孝王爷未应声,夫人启口面含春。勇娥女伯吾承继,今日须称舅氏亲。他日娶来常得见,仍为母女倒情深。平江侯爵称领命,正正冠袍把礼行。叫过岳翁呼岳母,深明照料在西邻。奇英女伯曾相继,小婿今朝认外亲。武宪王爷夫妇说,一齐扶扶唤贤甥。平江侯爵躬身立,又谢王妃照料情。国舅合欢呼姑丈,熊君笑作舅兄呼。于是入座香茶罢,友鹤相辞就起身。自己在衙先整备,佳期已近要成亲。慢谈友鹤熊家府,且表华亭卫伯门。行聘日期今已过,又到了,上冠初七一良辰。
话说到了初七日,卫勇娥开面,就是干娘尹氏王妃上冠。这一天的闹热,也言之不尽。皇甫夫人回到府中,戴了冠带,便到熊浩这边来。
王妃御服到西邻,带了丫鬟仆妇们。铺设洞房如锦绣,安排新户似蓬瀛。重重彩幔香风绕,隐隐珠帘曙色新。料理完时聊歇息,熊君陪坐在堂中。少时忠孝王爷进,含笑闲游看一巡。走进洞房门两扇,湘帘一揭麝兰喷。果然收拾如仙府,金屋春深待玉人。千岁欣然连说好,贤兄指日就完姻。平江侯爵微微笑,多费高堂岳母心。贤弟未曾偕伉俪,如今反做执柯人。不知尊意如何了,怎生的,耽误风流富贵身。千岁笑言君莫怪,弟曾立意守三春。于时略坐抬身起,尹氏王妃出角门。一夜不提谈次日,黎明时候要迎亲。平江侯府多忙乱,皇甫夫人早已临。头戴凤冠穿吉服,巍然高坐画堂门。外边武宪王爷至,同共夫人办娶亲。熊浩应酬诸贺客,大开侯府款诸宾。消停晓日纱窗至,登轿迎亲出府门。但见那,一乘彩轿出官衙,晓日升堂照慢开。五色旌旗前后展,百名军士两边排。宫灯对对高挑起,仙乐声声细奏来。轿至卫衙三放炮,华亭伯府正门开。催妆诗句悠悠起,相请仙娥下玉阶。
话说平江侯府的花轿临门,卫小姐已戴完冠带。喜娘簇拥,扶出中堂。
拜辞严父泪涟涟,卫府殷勤训好言。女伯含悲称领命,拜托了,总兵夫妇奉椿年。兰台殊觉难分舍,掩泣无声送出前。新妇于时升了轿,笙箫齐奏不迟延。辰牌迎到平江府,花烛成亲大礼完。一个是,独霸吹台奇女子;一个是,斩蛟东海少年男。一个是,珠冠翠袖初婚归;一个是,拜印封侯当世贤。并立红毡交拜毕,同参尹氏共亭山。王妃夫妇齐扶住,又见东平千岁前。国舅笑称当不起,正冠回叩在厅前。新人夫妇行完礼,细乐仙音一派喧。送入洞房双合卺,坐床撤帐不须谈。霎时内外皆开戏,羯鼓催花敞绣筵。内室新人居首席,王妃二座也朝南。无心饮酒看官戏,不住凝眸盼玉颜。盼一眼来吁口气,低头暗惜暗相怜。
咳,可嗟可叹!
吾家不幸少春光,孟氏千金尽节亡。夫妇膝前多寂寞,孩儿房内守凄凉。天恩愿赐奇英伯,偏又芝田辞圣王。今日勇娥归友鹤,生生断送好红妆。
啊唷,不孝的痴儿呀!
为娘因你日留心,看中多才女俊英。原欲后来为媳妇,故而权且认螟蛉。谁知逆子违亲命,金殿辞婚不肯成。女伯已婚熊友鹤,可怜我,苹蘩无复托贤人。王妃席上心烦闷,娥眉凄然泪欲淋。手举金杯无意饮,移时入暮已悬灯。戏完内外华筵散,熊浩更衣入后行。皇甫王妃方欲转,侍儿秉烛不迟停。新娘回步堂前送,目视夫人出院门。尹氏王妃回自处,穿廊过院一层层。步临自己宫门首,早有诸多伺候人。喧报一声回府第,东平千岁起相迎。笑称慈母辛苦了,清早忙忙直到昏。尹氏王妃无喜色,问言不答入堂门。回身坐下沉香椅,四壁周观叹一声。处处洞房花烛夜,惟有我,东平王府冷如冰。女儿又入深宫去,逆子何曾肯娶亲。父母堂前无侍奉,千间房屋住三人。续弦原说奇英伯,你偏偏,要守花园私订盟。哪晓她心非你意,安然早巳嫁崔门。多应燕玉成婚后,养女生儿已扫庭。一段痴心何所益,送却了,倾城佳丽卫千金。今日熊宅成花烛,只落得,终日茫茫为别人。至此痴儿追悔否,心中可要续良姻?果然撇却三年守,少不得,从此留神在母亲。如见谁家贤小姐,我也好,遣媒说合定良婚。明年你父生辰到,必定有,宾客填门庆四旬。也要娶房新媳妇,调停家务助娘亲。如今料理皆须我,费尽心机用尽神。忠孝宫名空授你,何曾半点体吾心。年方十八封王位,哪有个,金屋空空没一人。别一家,十二金钗还要置;惟独你,正房妻子尚无成。从今为始由娘主,不许你,三载孤帏再守身。尹氏王妃言到此,又含珠泪又含嗔。少年国舅通红面,欠体躬身接口云。儿本真情因孟女,母亲只说为刘门。仇人之妹谁相守,屈杀孩儿一片心。乞念坠楼贞媳归,莫怜过继美钗裙。英奇女伯归熊氏,纵使心疼难改更。烈女投池亡得苦,孩儿必要守三年。娘只骂,千奸万恶刘奎璧;母休忘,九烈三贞孟丽君。就使续弦娘做主,儿只是,空房冷落那新人。王妃见说嗔还笑,连骂冤家三四声。皇甫亭山闻此语,笑言且是任儿行。光阴日月忙如箭,过了三年没话言。正在言时红烛影,来了那,平江侯府卫夫人。鸣玉佩,响金铃,一阵香风就地生。两下侍儿开绣幔,双枝宝炬引红灯。新人步进华堂内,万福深深说定省。翠髻如云颜似玉,婿然一笑更精神。王妃武宪齐扶起,燕国夫人坐定身。侍儿忙把茗来献,合堂宽坐举茶杯。王妃目视螟蛉女,止不住,可惜微称两三声。女伯芳心深解意,低下头来叫娘亲。母亲呀,久疏侍奉在堂前,为女之心甚不安。幸得于归今又近,娘儿如在一家中。伏祈堂上开怀抱,没有悲烦且放宽。却喜为邻惟隔壁,勇娥朝夕可承欢。王妃见说连称好,难得侯爷在近边。今得娘儿常见面,也教我,眼前热闹免心酸。东平千岁呼贤姊,全仗尊来慰膝前。愚弟缘铿悲丧偶,立心不改守三年。高堂父母无人奉,一半勤劳要姊担。就便后来收个妾,也无非,闺房服侍比丫鬟。至于解得双亲意,须得才能姊上前。乞念缘居无弟妇,爹娘堂上为承欢。王爷言讫深深揖,女伯慌忙把礼还。款上答言该侍奉,何劳贤弟这边谈。家门叨在西邻近,岂有晨昏不请安。日后就娶贤弟妇,少不得,女儿也要奉椿萱。东平千岁躬身谢,武宪王,夫妇闻听尽喜欢。燕国夫人同入座,话谈片刻拜辞还。侍儿秉烛前边照,女伯回归本室中。早见平江侯起接,相同来入洞房中。纱窗烛影明如昼,锦帐春风似永年。交椅分开相对坐,平江侯,消魂自觉胜前番。眉带喜,面含欢,执了春尖启口云。
咳,芳卿呀!
与你良缘配合同,一般左右做先锋。夫人嫁我深有屈,我娶夫人可谓荣。郎做侯来妻做伯,这一段,天成良偶乐无穷。熊君言讫容含笑,奇女微微粉面红。豪杰夫妻无俗态,奇英伯,就开樱口道情衷。君侯呀,帝主天恩赐续弦,于此府内毕姻缘。一身得所无忧虑,四德难成有嫌前。敢问当年徐氏姊,可遗娇女可遗男?青春仙逝因何病,这如今,谁在平江掌故园?熊浩闻言心内喜,从容并坐诉情端。贤卿呀,若是徐氏旧糠糟,说起情由亦可伤。父母早亡她管理,操持家计极贤良。当初忠孝君遭难,雪夜相投到草堂。结拜兄弟同访道,因随友义弃妻房。别时他已身怀孕,临月生儿染病殃。只为思夫情太切,娃娃小于唤怀郎。于时一意成痨病,吐血经旬命便亡。将及三年吾始返,惟看棺木供中堂。其时幼子周岁过,也会呼爷与唤娘。外祖外婆相照管,如今三载在家乡。泰山泰水权基业,我为招贤上帝邦。徐氏灵棺犹未葬,这如今,原思辞驾转平江。芝田劝我完姻事,今夜春风入洞房。明岁归家安了葬,那时携于进京中。孩儿得傍娘亲处,愚夫也,不虑家庭少主张。熊浩说完弹痛泪,风流女子也悲伤。
咳!原来如此,徐贤姊也死得可怜。
君侯一去见三年,姊姊如何不挂牵。产后身亡先远出,竟不能,在生亲看你为官。如今富贵封侯爵,也应该,上表辞皇早早还。明岁吾当偕你去,送灵入葬也为安。那时清理家庭事,带了孩儿在膝前。三岁娃娃离父母,恐防衣食失饥寒。外家祖母虽痛惜,到底粗心在老年。幼小孩儿宜照看,休把那,糟糠骨肉等闲看。奴虽续娶如亲母,断不肯,凌虐前妻女共男。惟愿君侯须早返,莫累那,徐家年老两椿萱。奇英女伯言于此,把一位,友鹤熊侯心大欢。
呵唷贤哉!我熊浩有何福分,得这一位夫人。
卿可敬来又可喜,贤哉是我卫夫人。明年春暮回家去,好带怀儿入帝京。如此仁心如此德,就是那,九泉徐氏亦衔恩。平江侯爵言完笑,挽手催眠入绣帏。女伯于时归锦帐,夫妻了却百年因。奇男侠女心相爱,海誓山盟义并深。次日晓窗临宝镜,侍儿服侍整乌云。红腮浅映桃花晕,翠黛长分桃叶痕。要换绣衣相对坐,梅香献茗入房门。夫妻同至东平府,定省高堂两大人。武宪王妃齐喜悦,少年国舅亦欢欣。于时熊浩偕连理,夫妇相和敬若宾。燕国夫人依继母,晨昏日日请安宁。常陪午膳过长昼,每伴清谈到几更。晚替王妃盖锦被,晓参武宪进人参。百凡尽孝心深切,诸事承欢意甚诚。虽则王妃无媳妇,全然不觉冷清清。东平千岁心欢悦,整顿三年守丽君。时来客官临孟府,打听那,夫人信息怎区分。慢言皇甫王爷府,且表龙图相国门。韩氏夫人家内住,一般女眷要临京。秋凉时候行期定,七月之中动了身。水陆兼程登道路,滔滔直入帝都城。乳母窦氏同随去,举目无亲靠主人。虽则怨儿无福分,心中到底念亲生。闲时偷掩思儿泣,病里嗟无伴母人。半世凄凉孤冷冷,一身愁寂冷清清。幸亏主母加怜悯,相待隆于昔日恩。依靠夫人同一处,惟于相府了余生。其时宝眷来都下,相国威风四野惊。处处官绅俱跪送,家家邑宰尽趋迎。坐船时,大红旗扯龙图阁;乘轿时,金字灯笼相府名。左护右随人影乱,前呼后拥马啼鸣。登水路,涉风尘,一径威风浩浩行。十一月中临廿七,夫人已到北京城。
第三十五回 孟夫人京都见婿
诗曰:夫人见婿惟惭愧,婿见丹青似醉痴。如此冰清和玉润,荣华富贵未交时。
话说孟府夫人,于十一月二十七日直抵金台,早有家人们等竟预先策马飞鞭,早报到了龙图阁相府内。孟太师一闻,心中大喜,立刻分派轿马相迎。翰林爷不曾入禁,也换了冠带,骑了一匹白马,自己迎来。
少年翰苑坐雕鞍,挥动丝鞭接上前。迎着夫人先问候,催驹随母入都中。黄伞动,绣旗翻,大轿抬临相府门。合宅家人齐跪接,正门开处进鱼轩。龙图学士高厅等,相接夫人已近前。骨肉相逢悲更喜,大家一一问平安。翰林料理搬行李,宝眷初临碌碌忙。孟宅夫人方始到,惊动了,东平王府一差官。
话说王府的差官打听了这个消息,如飞地起身报知。启上王爷:孟相国的夫人已到了,禀知千岁定夺。
忠孝王爷见报闻,又惊又喜又酸心。忙出座,急抬身,分付家丁伺候行。外面喝声忙备辇,东平千岁告知亲。孟家岳母今朝到,儿往龙图相府门。武宪王妃齐说是,可言父母请安宁。少年国舅称知道,冠带完时走出厅。一路传呼千岁出,两班伺候百余人。三声云板王登辇,宝盖巍巍罩顶行。一到龙图丞相府,公门飞报不迟延。王爷跳下朱轮辇,早见前边父子迎。接入大堂行礼毕,王爷道喜两三声。龙图翰苑齐称谢,千岁躬身启口云:旧日未曾参岳母,三年颠沛不能亲。今朝恭喜临都下,小婿要,面请金安尽婿心。并乞一邀贤舅嫂,此番相见至亲人。王爷言讫容凄惨,回请嘉龄引导行。孟相答言君请坐,里边行李乱纷纷。君侯必欲来相见,去叫那,婆媳同临外面厅。相国回头呼入请,早听得,云板击得响三声。但见那,老少夫人出大堂,一前一后锵锵。双仆妇,二梅香,步步相随立两旁。韩氏夫人先出外,东平千岁即登堂。步摇玉朝靴响,身展红袍蟒袖扬。凛凛威风新国舅,堂堂气概小亲王。叫声岳母趋前拜,孟夫人,敛袖相回喜更伤。
啊唷,小君侯呀!恭喜你重兴家业,复建功勋。
忠孝王爷立起身,含悲欠体问安宁。参完岳母重施礼,又见夫人舅嫂君。飞凤殷勤忙答礼,一堂见罢坐分宾。王爷欠体深深问,岳母身体谅必安。七月动身今日到,这一路,风霜之苦也难禁。尊年怎受崎岖险,又遇此,冬月严寒雪不晴。小婿时时心忆念,差人终日探佳音。今朝幸拜慈颜下,家母家严命请安。可喜阁潭俱吉庆,从今子婿得常亲。
啊唷岳母呀!这三年的变故,小婿是起死回生。今日幸得相逢,深叨岳父母大人福庇。
夫人又喜又悲伤,爱杀东平忠孝王。昔日暗观犹未细,如今当面更非常。乘龙佳婿还能见,竟不知,薄命娇儿到哪方。
啊唷丽君亲儿啊!你好生无福,怎么你的踪迹全无了!
如今夫婿复升腾,十八封王显姓名。你若早归偕伉俪,伯什么,不沾圣泽与皇恩。偏偏逃得无踪迹,要把这,富贵荣华让与人。今见东床如此貌,好叫我,一回一顾一酸心。夫人座上挥珠泪,忍泣含悲启口云。
贤婿君侯呀!
途路风尘托庇安,中年丧女实悲惨。丽君弱质投池死,心绪由来总枉然。可喜君侯身显达,一门富贵又重圆。消停归去申微意,恭贺亲翁亲母前。小女丽君无福分,不能够,侍姑奉舅尽心田。闺娃已死昆明水,我寒家,深愧虚攀坦腹贤。韩氏夫人言到此,东平千岁色凄惨。称不敢,道休谦,岳母如何这等言?非是千金无福分,此皆小婿少前缘。一门骨肉离复聚,惟有这,烈女投池竟不全。空定良缘无半面,虚悬花诰守三年。婿闻岳父曾谈及,留得真容伴膝前。如若此时容一仰,求岳母,可将图画示芳颜。王爷说罢挥珠泪,孟相国,立起身来就叫然。
啊唷正是,我倒忘怀了。夫人,你把图画取出来。
忠孝君侯欠欲看,只因不在我身旁。既然已带真容至,可取真容到外堂。韩氏夫人心惨切,回眸唤媳去拿来。须臾飞凤取图出,忠孝王爷喜又伤。立起身来容惨淡,问声可是令姑娘?夫人章氏齐称是,翰苑龙图两下张。玉轴半开明宝髻,丹青全展露红妆。东平千岁心神乱,曲背弯腰仔细详。但见那,一位姣娥画上描,就如神女接云霄。红腮淡映桃花艳,翠黛长分柳叶梢。目澄碧水如凝盼,口露朱樱似吐娇。罗带斜拖双凤立,绣裙微动五云飘。千般绰约花光绝,万种风流月影消。出世丰姿真第一,俗人脂粉没分毫。果然三尺新图影,夺尽群花队里标。忠孝五爷观看毕,如痴如醉暗魂消。
啊唷芳卿呀,原来你是元朝第一佳人,怪不得少华不能消受!
何故天生绝代姿,竟能如此占当时。含花嫩脸姣颜泛,却月鸾眉秀色滋。出世出尘真罕见,倾城倾国不虚词。平生未识消魂意,今日消魂我自知。
啊唷奇哉!一向末造,何故十分面善?细看其花容眉目,浑似何方见来。
亦可惊来亦可奇,风流谁似此仙姬?红腮粉额真耶假,秀眼长眉是也非?到底曾于何处见,这般面善好跷蹊。
啊唷芳卿呀!
可伤观面已无言,不在人间在画间。君有清贞遗苦节,我无厚福结良缘。从今携得真容去,好存那,斗室焚香伴玉仙。忠孝王爷思到此,竟不觉,悲声微吐泪如泉。忽然看见三行字,小楷精奇笔法端。饮泣看完诗八句,一番悲喜上眉尖。忙欠体,急开言,半带惊时半带欢。
啊呀岳翁岳母,今千金尚未身亡。
此时毫不说刘家,分明是,女扮男妆出了衙。末后一收真壮志,并且要,愿教螺髻换乌纱。内中不是投池语,岳父母,子婿之前话不差。孟相夫妻难应答,东平千岁更稽查。
啊唷两大人,为甚踌躇,到底千金怎样?
御赐成婚逼做亲,故云避世去潜身。千金本是高才女,所以说,要换乌纱显姓名。既有这般佳指望,为什么,夫人不示少华闻?我因令爱投池死,无日无时不泪淋。只道良缘成决绝,何期烈女尚还存。岳翁岳母休瞒隐,自己东床做外人。既已千金逃出去,又如何,有人殉节丧昆池?死生不白含糊语,两大人,今日须当说个清。忠孝王爷催得紧,急坏了,龙图学士大人身。
啊呀小君侯!不须着急,听我道来。
孟相时闻意惨伤,屏开左右叫东床。老夫深负欺君罪,故不敢,就里机关轻易扬。君既观图知隐事,少不得,今朝一一诉端详。
咳,东平君呀!
钦差祁相到云南,我叫闺娃当面言。小女一闻悲欲绝,说了声,轻时守节重归泉。看他光景真凄惨,回到房中饭不餐。次日大家无奈劝,丽君假意竟依言。谁知刘宅行盘后,小女闺中半夜潜。留下真容和手札,带去了,随身一婢唤荣兰。书中自述全身事,教我把,乳母裙钗继膝前。伊女名称苏映雪,替婚小姐嫁权奸。不想她竟投池死,倒把个,节烈之名为女传。我想郦君逃出外,不知死活在何方。既然苏母增光彩,就算了,殉节捐躯丧九泉。况复数年无消息,不知她,异乡流落果何如?纵然说出难寻觅,我所以,不向君侯道此言。今日得观图内影,老夫竟,忘怀上面有诗篇。要知一切其中细,去取那,小女亲书与你观。孟相说完挥痛泪,忠孝王,悲悲喜喜变容颜。莲花面上红唇淡,柳叶眉稍翠色残。半晌痴呆书已到,一边拭泪一边观。手持书札心如裂,叫了声,贞节芳卿你可怜。千岁此时忙展看,一观字迹即惊言。
啊唷奇哉!为什么竟是郦老师的手笔?
夙成分丽字端方,惟有恩师独擅场。何故千金亲手笔,竟如相国郦明堂?
啊呀正是,连这幅真容也像老师的面貌,好生奇怪!
方才一见已疑猜,提起恩师记起来。字迹仪容都一样,莫非真有隐中情?王爷言讫忙观札,看罢书时泪满怀。长叹一声吾薄命,当不起,风流闺秀女英才。咳,岳父母呀!千金原未死滇池,何不真情早示知。小婿既然今日晓,少不得,天涯海角要寻回。缘何映雪苏家女,这等呆来这等痴。既替婚时重觅死,其中到底为何因?舍身愿尽千金节,难道她,有此忠贞冠一时?
啊,岳翁岳母,苏映雪何故捐身?
孟相闻言叹两声,泪沾襟袖叫东平。若言映雪苏家女,伊父亦非下贱人。见彼母孤无所靠,我家容许带亲生。后来长大姿容美,人极聪明性又灵。朝夕妆台为女伴,竟做了,丽君闺内一知音。又兼小女频相训,诗赋歌词也尽能。后来叫她来替嫁,闻言决意不应承。反言权势如冰雪,容易消来容易倾。况且逼逃贤小姐,刘家国舅是仇人。若然相逼惟寻死,断不肯,贪慕荣华替了婚。其母怒时加恐吓,于时映雪假依听。临期代嫁刘家去,她竟是,一把尖刀佩了行。照面打伤刘国舅,望明楼上跳池滨。成全小女名和节,这如今,御赐牌坊奖丽君。可惜裙钗绝了命,她娘孤苦在吾门。害其爱女投池死,少不得,养彼茕茕半世身。忠孝王爷听此语,大惊大骇大酸心。
啊唷奇哉!好一个忠贞的女子。
王亲国戚贵当权,谁不趋迎谁不贪。竟有女中真俊杰,却能知,譬如冰雪这般言。至今果应当初语,皇甫门中报了冤。她若替婚贪富贵,这如今,臭名反被骂千年。
咳!想当初吾家被害,谁还料皇甫少华尚有出头之日?不意一个红颜女子,竟有先见之明。
预卜奸臣势易休,捐身竟坠望明楼。不随贼子清名丧,愿死寒泉美誉留。如此裙钗真可敬,我少华,衔恩感德愧难酬。
啊岳父母,苏映雪的母亲何在?小婿要见她一见。
夫人孟相说难当,她是我家一乳娘。礼貌不周规矩少,怎敢在,大厅之上见亲王。东平千岁称无碍,我还该,拜谢苏家恩德长。望乞相呼容一见,婿从来,不将贫贱当寻常。龙图夫妇难拦阻,回唤家人叫出堂。但见那,苏家娘子出高厅,并不彷徨并不惊。素素衣裙偏稳重,彬彬礼貌颇周旋。容颜半老难如玉,鬓发整齐尚似云。步出大厅忙转下,叫声千岁欲弯身。王爷一把来扶住,颜色凄然启口云。
啊唷苏乳母!多谢你家姣娘全小姐的名节,增少华的光彩。今日厅前一拜,以谢你母女之恩。
王爷言讫一撩袍,娘子惊慌魂欲消。悲喜相交先下跪,只称折死两三声。无知弱质投池死,聊报千金恩德高。忠孝王爷如此说,却令我,怎生消受怎生当。女儿映雪原奇怪,处处里,为顾王爷好几遭。昔日花园观比箭,女儿楼上也曾瞧。痴心先恨刘公子,巴不得,殿下当场夺锦袍。看见王爷三箭中,千欢万喜赞英豪。后来闻得钦差至,她也悲啼痛哭嚎。替嫁刘门原不愿,声声口口只推开。于时假意应承去,身跳滇池一命消。尸首俱无真可叹,不知她,孤魂断魄哪方飘。今朝相唤来参见,孤孀妇,礼貌无周乞恕饶。娘子说完心惨切,王爷谢罢问根苗。乳母呀,投池已丧映姑娘,你还有,几个裙钗几个郎?说与孤家好记取,好逢机会报恩光。其时窦氏闻相问,一阵心酸泪两行。按捺悲声呼殿下,妾身惟此一红妆。丈夫是个儒门士,死后家穷度日难。伯叔诸人逼改嫁,妾身不敢辱书香。愿甘出外来度日,投到了,兵部衙中作奶娘。多感夫人留弱女,孩儿相守在闺房。如今映雪投池死,全靠着,主人主母过时光。王爷见说长叹气,回转身来叫岳娘。家姊入宫家母独,如今宅内甚凄凉。百凡料理亲心费,诸事调停母意忙。小婿要全三载义,又无媳妇奉高堂。欲邀苏母同回去,一伴家慈二协帮。再者无非聊报德,苏母的,天年后事我承当。岳父岳母如云可,趁此初来未解装。韩氏夫人连点首,答言如此亦何妨。今朝乍到行装乱,检检诸般叠叠箱。明日待她收拾好,送来府上伴尊堂。东平且慢回王府,屈在寒家饮一觞。感你这般情义重,还称舅氏与东床。朝回无事常来此,也教我,眼下欢娱免悲伤。忠孝王爷连答应,苏娘子,闻言不觉喜非常。声声感德深深谢,辞别王爷要进堂。千岁就将图画付,叮咛嘱托好生藏。少停酒后孤回去,再把真容付我行。娘子应声忙接过,匆匆入内理衣箱。夫人婆媳同回后,东书院,便宴相留忠孝王。
话说孟夫人到京,那些送酒席的却也不少,还有叩喜的亲戚络绎而来,华亭伯也在其内。孟龙图遂一概留住,排了两桌现成的华筵。
东书院内设华筵,亲友谈心尽一欢。日暮点灯方始散,王爷拜别要回程。翰林陪进中堂内,韩氏夫人接上前。千岁躬身忙作揖,口称岳母婿辞归。真容一幅今携去,小婿是,只当千金在面前。日后若然寻不见,今朝就算毕姻缘。王爷说罢容含笑,半带微熏意甚欢。韩氏夫人心不舍,迟疑未决便开言。君侯呀,妾身此女爱如珍,去后无时不挂心。这幅真容新裱就,在家悬挂我房中。偶然想起忙观看,见画如同见丽君。贤婿要时迟几日,留容相伴两三旬。王爷见说微微笑,带醉重将岳母称。如若千金还在此,少不得,于归也要到寒门。今朝小婿携图去,岳母如何说再停?忠孝王爷言到此,夫人只得强应承。旁边走过苏娘子,手捧新图交付明。千岁接来重展看,恐防换了画非真。夫人笑说多疑惑,此是真容但放心。忠孝王爷重卷好,回呼苏母快调停。孤家明日差人接,早束箱笼就起身。娘子应声连道谢,东平千岁出堂门。夫人目送呼贤婿,问候亲翁亲母身。国舅于时辞出外,龙图父子送诸亲。王爷袖画先登辇,后拥前呼出相厅。纱灯开道如白昼,早到了,红墙碧瓦大衙门。
话说忠孝王这日得了孟小姐未亡的信息,又见了画上的真容,心内倒有几分欢喜。一到王府,就下辇向内而来。
王爷下辇正貂袍,面带微红醉未消。一轴真容藏在袖,纱灯照入内宫来。侍儿左右开帘幔,遥见华堂烛影摇。武宪王妃相对语,旁坐着,奇英女伯一多娇。闻听通报王爷进,燕国夫人向外迎。粉面含欢低唤弟,家中久候己深宵。孟衙宝眷年安否?奴只好,拜望姑娘在次朝。忠孝王爷言尽吉,入宫深揖二劬劳。
爹爹,母亲,孩儿回来了。
武宪王妃共答言,孟家岳母可平安?今朝谅必亲面见,你何因,展放愁眉一霎欢?千岁欣然微带笑,躬身含笑叫椿萱。爹娘呀,岳母来都一路宁,命儿致意候双亲。今朝欢悦非为别,得了个,媳妇还在大喜音。哪晓丽君犹未死,投池却是替婚人。真可爱,实堪惊,竟把情由细告闻。千岁说完从直诉,前前后后并言明。
话说忠孝王把前后事细言一遍,皇甫敬夫妻不觉又惊又喜,惊的是苏映雪替婚殉节,喜的是孟丽君易服全身。齐叫一声怪哉,世间竟有这般奇女子!
孟府千金竟未亡,乔妆半夜走他乡。随身只带荣兰婢,未识飘流在哪方。守节辞家真可叹,全身避世实堪伤。如何映雪苏家女,他竟是,这等贞节这等烈。不慕王亲真富贵,先知奸佞必倾亡。跳高墙,成全小姐千金誉;殉大节,撑得吾家一府光。可喜可嘉还可敬,不枉了,天恩准赐建牌坊。
啊唷苏家烈女,你竟是千古无的女子,我皇甫门中也感恩不浅,报德无由。
武宪夫妻喜又惊,奇英女伯也知情。一声长叹悲苏女,几点珍珠泣丽君。忠孝王爷呼父母,真容一幅现今存。此图是媳亲笔迹,儿已携回请细端。言讫展开双手献,王妃夫妇就抬身。一齐走近抬头看,女伯旁边自秉灯。仆妇丫鬟齐观画,合堂站得密层层。观仔细,看分明,三尺亲图一美人。翠鬓红颜花灼灼,云衣水佩玉亭亭。千般窈窕堪倾国,万种风流已绝尘。色映灯光生百媚,分明是,无双盖世一佳人。夫人看得痴呆了,武宪王爷呼一声。
啊呀,这是郦明堂啊!怎么说是孟千金的小像?
忠孝王爷听父言,心中益发动疑端。躬身连说原奇怪,儿亦难知就里缘。不但容颜无所别,更兼笔迹也奇然。书中说明因全节,诗内藏言愿做官。孟府千金才本捷,或者她,竟能纬地与经天。然而此事难开口,我怎敢,轻慢恩师夫子前?爹爹呀,恐防还有错疑心,岂有裙钗做大臣?相国有才非小可,妇人怎样掌权衡?老师若此明如镜,断不是,闺阁红颜料其人。儿若轻轻言此语,恩师一怒怎区分。故尔此事深费处,只好猜疑不便云。武宪王爷眉一皱,沉吟良久捋须云。
咳!芝田呀,据为父的看来,你老师竟是千真万真的孟家小姐。为什么容颜字迹俱同?名姓也有原故。他叫郦君玉,若然去了这玉字,分明是丽君了。你道错也不错?
况他奏圣要招贤,分明为,提拔夫家好报冤。又领熊君申血本,心肠处处总相关。孩儿你想其中理,郦相多应是丽君。武宪王爷言到此,少年国舅更称然。
啊呀不错呀!爹爹详解得无差。
算来此事总难成,怎把恩师认丽君?戏弄大臣非小可,孩儿犯触把官刑。不知到底情真否,免得我,又向他乡异地寻。国丈沉吟连说是,郦明堂,必然断断孟千金。王妃只顾观图画,父子之言无意听。看到出神销魂处,一声悲叹泪珠倾。
啊唷,我的媳妇姣儿啊!
原来如此美容光,才貌俱全绝世无。目似秋波清更爽,眉如远岫翠还长。沉鱼落雁真称美,闭月羞花足占香。此是吾儿无福分,不能消受好妻房。
啊唷刘奎璧!万剐的匹夫呀!你逼走了我的才貌双全媳妇。
当初如若不逃灾,凤友鸾交早合谐。非但蘩多有主,应看兰玉也生阶。今朝恨杀刘奎璧,竟被他,剑劈鸳鸯两下开。
啊唷媳妇呀,做婆婆的没福,消受你不起。
夫人言讫泪垂漓,唤媳呼儿看画中。女伯见图心自付,孟家表姊好姿容。平时疏失今朝见,卫勇娥,心服心输拜下风。当下大家观画毕,东平千岁卷真容。
话说忠孝王把真容一卷,又将接取苏娘子的言语告知父母。武宪王权口称赞,王妃十分欢喜。
于时归座又开谈,夜已深沉倦欲眠。尹氏王妃安了枕,奇英女伯始辞回。王爷带画辞亲出,回到西书院里边。伺候僮仆俱侍立,香茶托上小龙盘。王爷便换家常服,传话诸人各去眠。顷刻家僮齐走出,自将图画近窗悬。挂完供上黄金鼎,小小香几摆面前。然后烧些兰麝片,微风飘动一炉香。自身斜对真容坐,默默无声注目观。良久起来擎烛照,灯光之下又观瞻。但见她,亭亭如立彩云中,色映灯光淡淡红。秀眼流波生百媚,长眉带翠画来浓。天香国色无双貌,素艳清标绝代容。忠孝王爷观到此,神魂飘荡暗情浓。夸美色,赞芳容,如此佳人盖世空。
咳,奇哉!这分明是郦君玉,今我如何区处?
恩师委实太风标,安得男儿若此姣?面似桃花红面颊,眉如柳叶翠双梢。真美丽,实姣娆,每一相逢魂欲销。只为师生难戏谑,我只好,彬彬礼貌不轻佻。如今字貌俱相像,竟是我,孟氏芳卿鸾凤交。
呀,真是!还有一件可疑之处,为什么太老师姓康,老师姓郦?
既然异姓不同门,定是螟蛉过继人。孟氏芳卿逃出外,莫非她,穷途流落被收留?细思此事真奇怪,件件之中皆有凭。更有二桩疑惑处,想来越是孟千金。老师入赘梁衙内,年少风流做大臣。何故成亲偕伉俪,世兄世妹一无生?今朝细细详其理,夫子分明是丽君。
啊唷,若然如此,我孟芳卿竟是女中丈夫了!
盖世奇才实可夸,故云螺髻换乌纱。若然真是我原配,我芝田,竟是荣身靠了他。挂榜招贤非彼奏,安能够,建功立业复兴家?分明孟府多才女,他所以,处处深心为少华。
咳!怎生是好?这一段射柳的良缘,竟是万难成就。
他现为师我做生,如何启口论婚姻?虽然凡事堪奇惑,还只怕,错认明堂郦大人。且待相停相见处、再将言语探其心。果然万万无差失,少不得,我要当朝奏圣君。帝命下时难执逆,不怕他,还将夫主当门生。王爷执烛观图画,一寸心中万种情。看过了时重又看,忽呼夫子忽呼卿。迟迟坐下金交椅,面对真容欲断魂。冷清清,红烛生花书幌暗;风切切,碧窗琐影竹影深。人寂寂,宽斋独坐凄凉意;夜沉沉,宫漏三传辗转心。恨悠悠,对面含情言不得;愁默默,窥床欲眠梦无成。王爷情到难堪处,信口孤吟八韵新。取出花笺铺在案,一边举笔一边吟。连真带草挥毫罢,惨惨凄凄诵几巡。
冰心不羡十朱轮,避世留图自写真。寂静素怀传妙意,澄清秋水凝芳神。
凝眸翠黛愁中色,拂额湘梅睡后春。弯带临风虚韵,风鞋立月绝香尘。
双鬟掩映簪花鬓,半袂轻盈舞柳身。对影含愁仍独诉,背灯欲言岂相亲。
绿窗一夕和珠泪,金屋三年待玉人。他日欲寻仙路去,梦魂莫误武陵津。
王爷定毕泪涟涟,除下真容录半边。题罢新图微觉俗,手携灯烛近床前。心惨淡,意悲酸,一头宽袍一头言。大料婚姻难得就,今宵只当了良缘。虽然不算成花烛,也与真容一处眠。千岁说完长叹气,宽衣已毕又除冠。手携图画同归寝,低唤芳卿共你眠。忠孝王爷归了榻,嗟吁直至五更天。朦胧一觉纱窗晓,半敞貂袍下榻前。悬上真容开了户,亲随伺候不迟延。王爷冠带俱完毕,传唤阍人到面前。吩咐去迎苏乳母,速行快快发鱼轩。家人答应遵王旨,立刻喧呼到外边。慢表主迎苏乳母,且谈少华坐斋间。正然要来参爹母,来了平江一位人。走进书斋连拱手,问声弟妇在何边?昨宵令姊归来说,孟府千金命未捐。恭喜良缘还有望,不须贤弟守三年。王爷看见抬身接,笑把亲图说请观。友鹤熊君忙走近,凝眸一看变容颜。
啊呀东平君,这也奇了。为什么弟妇与郦老师一般面貌?
王爷见说笑微微,就把机关仔细言。友鹤熊君闻此语,沉吟良久道声奇。几桩事件俱相对,没甚猜来没甚奇。郦相必然真弟妇,我劝你,放心前去认为妻。世间有此高才女,他自然,动地惊天做事奇。女伯亦曾男扮过,吹台山上竖旌旗。一文一武无疑虑,孟府千金必是伊。贤弟若然逢郦相,好生用语探心机。果然看出真形迹,尔竟当朝奏衮衣。天子判成鸾凤侣,那其间,老师岂有不遵依?
大料此情是实,东平君,你也不用狐疑了。
忠孝王爷笑两声,贤兄说得胆包身。老师万一真男子,岂不要,归罪门生戏大臣?试探之言还是可,若云相认断难言。平江侯爵重阅画,赞叹连声果出尘。贤弟良缘如得就,正所谓,玉麟金凤好为群。于时言罢齐称步,同出书房向内行。谒见王妃和国丈,画堂同坐饮香茗。少时又至奇英伯,悦色和容候二亲。武宪王妃心内喜,相留早膳一同吞。方才饮过香茶毕,早有司阍禀一声。
第三十六回 苏乳母王府安身
诗曰:推恩念及存贞母,王府安身足养之。玉食锦衣娱晚景,恒思贫苦在家时。
启上王爷得知:苏奶奶迎接到了,已在东辕门进来。复爷的钧旨。
东平千岁笑颜开,女伯相同接出来。行过一层宫院外,已观苏母入庭阶。一身淡服多风雅,慢款金莲进内来。女伯上前相执手,春风映面把言开。
啊苏奶奶来了。
娘子开言应一声,未曾认识不回称。相同竟进宫门内,武宪王妃立起身。娘子上前忙敛袖,深深万福跪尘埃。王妃国丈齐回礼,并立旁边谢数声。
啊,苏娘娘,可敬你令爱的忠贞。
娘子慌忙敛袖言,寒门陋质有何贤。妾身今日蒙抬举,少王爷,遣轿相迎到府间。感戴大恩深似海,孀居有靠了天年。说完娘子重行礼,又见熊君女伯前。
话说苏娘子拜过了武宪王妃,又来见了熊君女伯。忠孝王一一在旁指点。平江侯夫妇也施礼相还。燕国夫人说道:苏奶奶请起,我是一家人呀,何必这般多礼。
姑娘表嫂可安宁?冬月行程道路寒。本欲今朝来探望,恐防初到在忙间。消停几日调停妥,我到潭门去请安。娘子含欢称皆吉,途路之中甚平安。夫人如若消停去,妾也相陪走一遭。女伯欣然连说好,于时见罢一堂欢。东平千岁传王旨,叫把箱笼往里搬。安顿王妃楼对面,其中床帐也周全。指使仆妇丫鬟等,顷刻之间摆设完。当下熊君回自处,代妻相望孟衙问。王妃相共苏娘子,笑笑谈谈两意欢。正在谈时云板响,司阍飞报到宫前。
启少王爷得知:保和殿大学士郦大人来了,已在中门进来了。
忠孝王爷闻听报,半含喜悦半含惊。慌慌急急忙冠带,一面披袍一面行。迎出银门登甫道,已观郦相入仪门。但见那,少年相国美丰标,跨进仪门蟒袖飘。踏地靴声方始动,临风韵已齐摇。双条翠翅分乌帽,一片金龙绕紫袍。咳嗽两声朝里走,威风全不像多姣。王爷看见忙迎上,半低头,不敢相窥惧几毫。垂首在旁连请进,殷勤还向殿中邀。明堂郦相容含笑,拱手同行上殿寮。忠孝王爷施礼罢,迎师上座问根苗。
话说忠孝王逊师上坐,自己告罪毕坐在下边,然后欠身问道:老师可是阁中出来么?郦相说:非也,昨日孟相国夫人到京,今日去道喜,顺路就到尊府一望。
几天未会故登门,国政稍闲叙叙情。千岁躬身称有罪,久疏问候怒门生。日来只为染微恙,反要恩师先降临。说话之间茶献上,王爷立起送师吞。正然手接金杯饮,一阵西风透殿门。乱卷暖帘飞上雾,香茶吹得冷清清。王爷搁盏抽身起,便请明堂书院行。
啊老师,殿中广阔,朔风寒冷难挡,不若书房坐罢。
郦相于时立起来,一齐款步下庭阶。少年国舅心筹算,今日何妨探彼怀。引进内房观了画,看他光景若如何。老师果是我原配,一定有,伤感之情露出来。千岁想完多得意,行行不觉进书斋。连称此处风还大,卧室融和可叙怀。言讫揭帘朝里逊,郦明堂,不知是计就同行。
话说忠孝王把郦相逊入书房,早有家人们添炭扇火,卧室内十分温暖,遂在窗前坐下。千岁便命传偷厨房,整备小酌,与相爷御寒,家僮应命而去。且说郦丞相看见满室芸烟,便叫声:啊唷好香,向四边一顾,早见了壁上的图画。
郦相焉知内里缘,起身步进就观瞻。凝眸一览知亲笔,不觉心中暗痛酸。珠泪欲来忙忍住,悲声将吐又将含。心暗想,意私言,不道真容在此间。忆昔当初亲手画,如今忽忽又三年。此图不识人犹在,我得身荣实靠天。
咳!真容呀真容!你竟先在此门,不料又能重见。
留你于家伴父娘,如何竟付少华郎。三年旧物今重遇,却教我,怎不悲来怎不伤。可奈东平君用计,分明诱我入书房。观动静,看行藏,他好乘间察端详。君亦诈来我亦诈,管教你,今朝难认郦明堂。少年相国踌蹰定,故意高声假赞扬。
啊唷,东平君,这一幅图画,我前次来未尝看见过呀。是何人的妙手,画写得如此清明?
不但丰姿迥出群,更兼态度竟如生。这般倾国倾城貌,竟是天姿下降神。忠孝王爷闻此语,看师全不露情形。心辗转,意沉沉,无奈开言要告明。说是门生原聘像,孟家岳母带来京。明堂故意称奇了,难道真容自写成?如此芳容如此画,好一位,才高美貌孟千金。说完又念标题句,诵到临收大吃惊。
啊呀君侯,孟小姐尚未投池么?
何故诗中没后言,分明竟是扮妆全。何人投下昆明水,这般情由也罕然。孟相龙图真大胆,他将何计哄权奸?今朝遇此蹊跷事,我倒要,恭请君侯说一番。忠孝王爷心暗骇,躬身只得诉情端。老师啊,门生亦道已亡身,近日方才得晓闻。孟氏丽君才本捷,云南合府颇闻名。钦差一到她知信,假意应承暗写真。留下画图与手札,自同女婢去潜身。门生原聘无投水,嫁到刘家另一人。却是乳娘苏母女,名唤映雪父儒生。依随小姐知书礼,她竟是,不慕荣华恨佞人。众等劝来其母逼,于归代嫁到刘门。因全小姐清名节,遂跳昆池丧了身。映雪之亡真可敬,门生感德接其亲。今朝苏母搬到此,也只好,养他老娘算报恩。郦相听完千岁语,心中喜悦说该应。
啊唷正该如此!这也不枉了苏映雪为你夫妇一场。
我看君侯福分高,多应能就风鸾交。孟家小姐全身去,我看良缘尚可招。映雪苏娘虽殉节,幸无尸首水中飘。一双烈女如能转,君侯是,金屋同藏二阿娇。忠孝王爷闻此语,一声长叹欠龙腰。
咳!谢老师的金口,恐门生福薄无缘。
初时立志守三年,愿满无非纳了偏。不意丽君犹未死,三分指望可凭天。门生明朝当辞圣,望恩师,帝主之前亦善言。倘得皇恩来准奏,海角天涯各处寻。风尘不惮程途远,跋涉无辞道路难。如若夺袍缘未断,那时还可度余年。如其无处寻原配,门生是,不欲为人在世间。几载之中将就过,三年以后纳偏房。也不为,偎红倚绿身心乐;也不为,赏月观花日夕间。只要养儿留个后,平生志愿已除捐。高堂有个孙儿靠,无用门生在膝前。那其间,洗涤尘心抛富贵;那其间,谢辞禄位访神仙。挂冠不立金銮殿,披氅当归黄鹤山。夫子大恩难补报,也只好,来生结草与衔环。王爷言讫容凄惨,泪湿龙袍冷眼看。郦相见云心暗痛,点头嗟叹皱眉间。回身坐在明窗下,两书僮,又献香茶到面前。相国明堂心脉脉,今朝何计哄芝田?看他已有三分晓,不住偷睛向我观。都是母亲相害我,何必把,真容小像付他瞻。画图一落芝田手,伊自然,盼色观情美巧言。此刻说些伤感语,分明激我泄机关。但吾已拜当朝相,现在是,燮理阴阳掌大权。如若奏明男扮事,这一件,欺君大罪怎生当?不惟自己身难保,必定要,还累椿萱二老年。这段姻缘休说起,竟只好,来生再续此生缘。东平王子心中意,彼竟欲,安却双亲便入山。我则自然寻不见,岂非是,害他一世守孤单?
咳!怎生是好?竟被他难倒了。
若现身时有罪名,欺君大款累双亲。总然天子开恩赦,似这等,师嫁门生羞杀人。如若不言仍隐昧,令芝田,千山万水枉劳心。此时教我如何好,左右为难费处分。或者少华心未实,且将好语劝东平。他如应允重婚娶,也见得,故意虚言探我心。果若芝田原是做,岂非我,老师失算与门生?
咳,是啊!我郦明堂聪明一世,不要懵懂一时。
此际吾如漏了风,中他巧计与牢笼。且将良语殷勤劝,试试东平忠孝心。郦相心中筹划定,饮干细茗搁茶钟。含喜色,带春风,半欠身子道曲衷。
啊,忠孝君侯,你欲奏知圣上,意欲为何?若说到海角天涯寻觅令正回来,倘若寻不见时,情愿留个后代,就挂冠千金銮殿上,披氅入黄鹤山中了。咳!东平君呀东平君,你若心怀此念,竟是个不忠不孝之人!
九重天子圣恩长,想想朝廷岂可忘。令姊入宫为帝后,你又是,双双乔梓拜亲王。刘侯合府俱拿下,不久的,为你消仇斩法场。如此恩来如此宠,无非把,江山一统托忠良。君侯若要辞官去,大负明君一片肠。再者此时尊父母,岂不欲,侍儿佳妇奉高堂?三年之守就非愿,怎么该,还要修行撇父娘?君侯若是心如此,有何伦理与纲常?双亲撇却因妻子,做甚东平忠孝王!
啊,君侯,你若肯听我的劝,也不须跋涉去追寻。
有正虽然命未捐,我看来,三分指望尚难全。先朝虽有乔妆事,近代谁家女做官?尊正诗中如此志,倒只怕,乌纱换髻万千难。彼如现在身无恙,少不得,也晓君侯得报冤。奸冤已拿无所畏,却如何,不来京内认椿萱?分明有甚长和短,她的是,绝影无踪不见还。料君侯,原聘夫人难以得;料君侯,夺袍良偶哪能全。切休坚执听我劝,就在这,三载之中纳下偏。先产麟儿安父母,三年以后续新弦。王妃一娶家庭立,也教那,堂上双亲意内安。不可一时差主意,金銮殿上去辞官。总然你在君前奏,我只是,不为君侯进美言。忠孝两般俱要尽,从今莫说访神仙。你如再作修行念,岂不把,君德亲恩当等闲。
咳!东平君,我郦明堂喜的是忠于国家,孝于父母。以这等事件,我就不肯相助君侯了。
不如竟替你留心,做个为媒作伐人。过了三年该一娶,劝君早早再联姻。明堂郦相言讫笑,闷坏了,十八封王小俊英。
话说忠孝王引诱得老师看见了真容,正要打动明堂,不住的在旁察看颜色。及至听了老师的说话,看了老师的形容,竟不是孟丽君了,心内好生懊闷。又闻劝解的这片言语,十分激烈,不觉羞了个两颊通红。
无奈低头欠体云,恩师明训少华闻。续弦一事难遵命,正坐室须当孟丽君。如若门生思再娶,为什么,皇恩赐配不应承?全忠尽孝当依训,断不敢,复恳恩师说甚亲。千岁言完挥痛泪,明堂相国也酸心。正在卧室相谈处,早有家人禀一声。小酌已排杯箸备,相爷千岁请杯巡。少年国舅忙相逊,郦相从容立起身。遂出卧房堂内坐,老师正侧门生。圆炉火势炎威重,暖幕垂时冷气清。献上菜来斟上酒,师生同桌一齐吞。少时饮罢香茶过,相国明堂谢起行。忠孝王爷忙送出,回身方至内宫中。
话说忠孝王回入内官,国丈夫妻一齐相问:啊孩儿,你老师因何到此?可说些什么言语?
国舅微微笑两声,老师哪是孟千金。孩儿引入书房内,要使他,看见真容吃一惊。不道老师颜色正,全无愁苦一些行。未观诗句先观像,还问说,此是天仙是洛神。儿道丽君留下影,又将始末对他云。谁知夫子真奇怪,反劝孩儿莫找寻。数载之中先纳妾,三年以后再联姻。老师如是真原配,岂不欲,儿在空房守旧人?听彼颜来观彼色,我们竟是错疑心。从今此事丢开去,倒须将,孟府千金作急寻。他本官家闺阁秀,潜身无奈改妆行。跟随只一荣兰婢,出外如何识路程?也不知,依傍谁人谁氏处;也不知,飘流哪府哪州城。儿心难过隆冬月,只得是,冒雪冲风走一巡。并不妄思成伉俪,访了个,存亡实信也甘心。难以待,岂堪行,此事须当早奏君。武宪王妃齐不语,沉吟良久叫亲生。既然夫子非原配,少不得,要向他乡异地寻。就欲访时何用急,似这般,狂风骤雪怎生行。且于明春和暖日,父子联名奏圣君。回转江陵先祭祖,那时再觅孟千金。王爷见话躬身应,父母金言敢不遵。当下退归书院内,访妻一事待明年。自从有了真容伴,反觉相思辗转深。满架诗书无意看,半墙图画有心亲。晨昏定省归书宅,只不过,行唤妻来坐唤卿。只愿残冬都过尽,好辞金殿去相寻。不言忠孝王爷事,再谈奇英女伯情。过了数天临孟府,苏家娘子也陪行。勇娥一到参姑母,韩氏夫人甚喜欢。绮席大排留至晚,情同母女十分亲。酒阑女伯方辞转,自此鱼轩往返频。若遇勇娥临孟宅,苏娘子,亦随女伯探夫人。于时王妃尹氏悦,有了房中作伴人。家事委于苏奶奶,自家安坐享清闲。或说或笑皆同坐,尹王妃,相待犹如姊妹情。窦氏其时居住稳,天年有靠不忧心。慢言忠孝亲王府,且表明堂郦大人。
话说郦明堂是日回归相府,就将一切始末述知梁氏夫人。素华闻得忠孝王把母亲接去奉养,心内又是感激又是喜欢。欲见小姐主意如何,只得开言解劝。
素华含笑劝明堂,小姐如今怎主张?忠孝王爷心守义,真是怜悯实堪伤。千金现在为丞相,却教他,怎样找寻到别乡?此事看来迟不得,依奴不若早商量。老爷太太今俱在,趁此良机奏帝王。欺哄朝廷虽有罪,少不得,大家哀恳降恩光。孟门皇甫齐求赦,不伯吾皇不恕将。如若千金还隐昧,害却了,东平千岁少收场。素华劝讫观颜色,郦相嗟吁道细详。
咳!教我亦难区处,这件事岂可轻易而行?
现在身为一品官,又接了,康家父母到京中。若将此事当朝奏,知道君王怒与欢?如若九重行国法,却令那,干爹干母怎生还?入京时,威威赫赫迎封诰;出京时,冷冷清清返故乡。收养螟蛉图依靠,若然到此反牵连。再兼你亦恩封过,似这等,一品之荣也赫然。你我如其同出嫁,笑倒了,合京士庶与官员。
咳!贤妹啊,自从盘古到如今,异事奇端也尽闻。若论婚姻相配合,再没有,老师作妇嫁门生。据吾之意还须隐,何必匆匆就说明。若虑芝田无结果,到底他,男儿不比妇人心。如其一霎听相劝,也必从权另娶亲。别件事情吾不惧,这如今,忧愁别为你终身。梦中订约天缘定,池内轻身女节贞。如今我来耽误你,辜负了,坠楼投水这番心。至于自己婚姻事,我倒也,不愿谐来不愿成。为什么,弃却金貂和玉带?为什么,换将翠髻与红裙?别人识破无可奈,自己如何反说明?且待芝田辞圣主,那时我再善调停。明堂言讫双眉皱,垂目沉吟不作声。梁氏夫人难再劝,芳心默默怨千金。住谈郦相夫妻事,且表时衰运蹇人。押解入都刘太郡,迢迢驿马快如星。道途受苦皆休说,腊月初三到了京。刑部堂前先点卯,该官职奏入朝中。成宗下旨同监禁,正法之期候令行。就将太郡来押下,重重推入虎头门。夫妻母子齐相见,哭得个,天地无光日月昏。
话说刘太郡一到监中,骨肉相逢,抱头大哭。周淑娘窦合香各领着孩儿拜见。刘侯指着一子一孙,向夫人说道:你看这一点幼孩,也害他砍头,岂不可怜。夫人又气又苦,跌脚捶胸,就埋怨父子二人起来。
万般多是你们差,父子道同害少华。婚配也由天意定,为什么,怀仇结恨为如花?后园放火还犹可,怎把个,叛逆之名又陷他?我害伊来伊害我,到今朝,罪连九族杀全家。养儿不教难言母,纵子为非是父差。国丈听言红了面,心中一怒咬银牙。
啊唷,了不得了!气死我也!老夫好好在京都,是你一封书寄进宫中,谋娶孟家姻事,逼勒得丽君投水,今日里难解冤仇。
此时若有丽君存,未必伊家下绝情。是你娘儿行不法,今朝害了一家门。夫人见说重重怒,带泪含悲复又争。既怨合门皆我害,难道说,私书也是妾身行?孟家女子虽然死,一命无非抵一命。只为密书通外国,因而合族要遭刑。未曾怨我先思己,想想何人犯罪深。国丈夫妻齐破口,你争我斗不停声。归郎看得心中怕,一片悲啼叫母亲。窦氏含香忙扶住,跪倒了,亡家败国旧王亲。
阿唷,爹娘呀!都是不肖孩儿之罪。
奎璧其时跪面前,悲声哽咽叫椿萱。休破口,莫分颜,造罪俱皆不肖男。但愿长兄能得胜,他来京内恳君前。将功折罪连亲赦,那其间,碎剐孩儿死亦安。望乞父娘权忍耐,或者那,朝廷还肯把恩宽。监中正在悲伤处,来了崔郎美少年。
却说崔公子已接了家内的书信,又闻得刘夫人下在监中,遂带着几件预备的棉衣,两个酒肴食盒,来探望母姨。
进牢相见惨凄凄,太郡逢甥掩面啼。攀凤献了衣共物,夫人泣谢费心机。多承患难还相顾,亲到南监送絮衣。我等眼前将及死,御寒之服可无须。刘门今观亲人绝,还望你,买棺收成死后尸。太郡言完心惨切,崔攀凤,泪沾襟袖慰娘姨。
咳!母姨呀,且休伤感,或者吉人天相,得一个转祸为福。
朝廷如若竟开恩,合府平安不用云。倘有一些差失处,诸般后事在愚甥。姨父姨母安心等,凶吉如知定报闻。言讫呼人排酒馔,殷勤逊坐自陪吞。少时饮罢方才别,珍重声声出狱门。太郡其时归了禁,一家引领待行刑。心飞肉颤消息急,意乱神迷望好音。父子夫妻皆等赦,真个是,风吹草动也心惊。不谈牢狱凄凉事,且表关河节孝人。燕玉救亲登了路,急如火势快如星。孝心一点通天地,水路如同走陆程。序属三冬河不冻,滔滔又是顺风行。好走啊!东南风起大开帆,冰不凝来送旅船。一日无风行得快,季冬初六到长安。忙上岸,急离船,赶动长车转眼间。一重重,近入高威车震石;一处处,远观绝径树遮山。心慌哪看途中景,直入皇都不打尖。一进帝都忙落店,择了个,清幽旅店卸征鞍。
话说刘郡主一进京中,歇一饭店之内,也就洗一个脸,梳了一个头。只见进喜走近房门口,悄悄声说道:郡主且在里边坐坐,见店家小二端正饭了。我已吃了几张薄饼,要去打听。若有信息,立刻回店通知。
燕玉慌忙走近身,低低嘱咐要当心。探知实信休迟误,早早回来报我闻。进喜应声方欲走,江妈叫住且消停。事犹未发当须密,你向何人间信音。进喜答言容易访,崔姑爷,入居京中必知闻。问他一问无妨碍,彼是夫人贴肉亲。言讫匆匆忙出店,穿街过巷不迟停。挨家寻到崔家寓,认出了,报录红单上写名。不道却逢攀凤出,入门只得问家人。
话说江进喜到了崔家寓所,适值崔公子出外,只得在门房中打听刘后一家的下落,又访了少华合府的情形。家人们说:朝廷已定了斩罪,今日午后圣旨已传出宫来,着于明日午时三刻处斩刘国舅全家。所以我主人已去端正棺木了,好整备明日收尸。你若问皇甫门中之事,这叫做:旧王亲连败,新王亲时来。提起他的势耀,却也惊天动地。
父是王来子亦王,女儿正院做娘娘。计从言听朝廷宠,所以把,旧日王亲斩法场。进喜一听如此语,只吓得,汗流挟背魄飞扬。容惨谈,意彷徨,一语难言痛断肠。别了家人忙出外,如飞趱步返招商。多姣郡主方相等,只见那,进喜回来跨入房。气又喘时容又变,一声悲叹诉端详。
啊唷,不好了!郡主呀,快快打点。
朝廷已是下无情,问定全家赴斩刑。午后早传催命旨,明日里,齐齐绑上法场门。须作急,不宜停,郡主还当早救亲。燕玉一闻如此语,悠悠顶上走芳魂。心惊胆战身无主,面白唇青貌似冰。乱发珍珠千点下,惨凄凄,一声悲恸叫双亲。
啊唷,爹娘呀!
不道明朝绑法场,合家都要一刀伤。谢天谢地垂怜念,先使奴家到京邦。误一日来迟一步,椿萱早已入冥乡。
啊唷,双亲呀!
燕玉今朝幸已临,愿将微命替严亲。少华如若无情义,儿只好,同死云阳了此生。郡主说完掩面哭,香喉哽咽吐悲声。梵如只念弥陀佛,三嫂慌忙问信音。
啊呀,进官儿,你只打听了这件事情,怎么少华公子也不访问访问?
到底他家事怎般,住居何处是何官?千金要救爹娘命,少不得,求了他时保万全。进喜应声俱晓得,已经打听内中缘。母亲啊,若提此事实奇哉,成败真正命里该。父子封王犹是小,还有那,女为帝后在宫台。一门三贵今非昔,真个是,他处兴隆我处衰。乳母江妈惊又喜,慌忙催促女裙钗。郡主啊,伊家父子已封王,要救之时快主张。明日杀来今夜绑,迟延一刻费商量。多姣郡主芳心乱,忍泪含悲道细详。进喜呀,奴今就此写书文,尔出相投皇甫门。他若肯宽吾父母,也不用,闺门女子出头行。彼如务要全家斩,刘燕玉,愿效缇萦代父刑。当日也因亡母说,我所以,终身夜托小春庭。今朝仍是家难保,奴岂肯,忍辱含羞入彼门?果若少华情义绝,今夜里,五更时候入朝门。父亲虽犯滔天罪,到底奴,也是皇姨见得君。哭奏午门求帝主,使得我,一条性命代双亲。多娇言讫心思乱,进喜连催莫久停。事不宜迟须早办,怕只怕,五更就要绑全门。于时郡主修书札,急急心忙要救亲。词登九集今朝毕,已是三秋初六辰。疏竹隔窗幽鸟语,小山当户夕阳明。花庭草净飞秋叶,翠幕风微透绿云。聊掷霜毫消野兴,再将十卷接前因。
第十卷
第三十七回 寄花笺为明往迹
诗曰:杨柳园林夺锦袍,争如瑜亮斗英豪。百年良偶原无分,三载阴谋亦枉劳。
碌碌风尘徒取辱,恢恢天网岂能逃。赚妻不是还陪妹,比似周郎计未高。
落叶萧萧响曲廊,恰逢明日是重阳。山边红树和秋影,篱畔黄花绽晚香。寒草无烟开曲径,小峰有色映深堂。停毫两日今相续,好趁晴辉照半方。前本曾云刘郡主,救亲跋涉上京邦。入都歇在招商店,闻得凶音痛更伤。左右熟思无别计,只得要,自修一札救爹娘。一时坐在明窗下,拭拭啼斑正正裳。三嫂铺张花笺纸,梵如研得墨浓香。方才提起尖毫笔,默默无言暗忖量。半晌沉吟犹未写,只急得,羞红飞上雪腮边。心自乱,意偏慌,泪似珍珠落数行。湿透花笺又重换,一声自啐道何妨。
呀啐!就便写得不好亦何妨?
奴家本是一红颜,又未攻书与读书。故乱挥挥何必想,也只要,言词恳切望周全。不通本料雅人笑,普天下,哪个都如班婵娟?燕玉说完先写稿,一边拟想一边观。少时书罢从头看,不住地,手握春尖说好酸。阅过一回铺在侧,重新誊写在花笺。羊毫举处虽非好,小楷书来倒也端。誊至二行忘一字,芳心着急顿金莲。恐防耽误天色晚,只是增添在旁边。用意留神朝下写,方能字字得周全。上云燕玉刘氏女,书奉君家在目前。一自敝园相晤后,时光弹指过三年。终身所属常怀想,望君三载目将穿。惟是待君荣显际,希求了结此生缘。何期一旦君家变,凶信传来体欲捐。因想君犹逃出外,或能异日又团圆。故留残喘于人世,但望君家得后全。不幸之中逢不幸,又逢另字母姨男。表兄名叫崔攀凤,丧偶无妻要续弦。姨男求亲烦舅父,家慈作札问家严。其时惟盼京中信,父命如何再作言。不道书回同允许,吉期已定就行盘。妾身原欲捐躯死,要感江妈母子贤。相共议云权避难,当时夜走万缘庵。善灵庵主相留住,乳母依在一室间。妾已得将贞节保,谁知凑巧更奇然。于归梅氏家姑母,携女投亲恰到滇。老母其时方失女,正无良计退姻缘。竟将表妹来承继,代嫁于归崔府门。此时外边俱不晓,君侯谅亦未知音。可怜燕玉潜身出,埋没深含不白冤。寄迹神庵虽洁净,偏遭偷窃失盘缠。宝珠尽被香公盗,自此孤寒度日难。庵主善灵情意薄,不时两语共三言。妾和乳母图清守,只得诸凡做上前。因守旧盟无所怨,在庵年半未曾闲。浆衣烧物时时做,补短缝长日日忙。但使尼姑心内喜,免教怀恨泄机关。江乳娘,连受苦,管理厨房更可怜。淘米劈柴俱自任,含嗔忍气不开言。片心也望君荣贵,图个收成在后边。谁料君家重合聚,一门三贵报前冤。父兄已下南牢内,复解残年母出滇。妾在其时悲欲绝,自知无望事难全。已将父母皆收狱,孤女偷生也汗颜。因此商于江进喜,仗伊之力措盘川。搭舟路上蒙天佑,一直南风送北船。今日已临京都下,旅中拜笔望垂怜。当年私许终身事,原为先亡生母言。只说救君家可保,今日之事竟不然。朝廷已定全家斩,父母吞刀在眼前。为女之心安忍见,双亲一死我何堪。君如倘得留情面,乞把衰年两老宽。奎璧家兄原罪重,任凭尊意雪深冤。诚祈念妾亲皆老,斩首之际免受难。如若当年情已绝,妾今自赴午门前。虽惭不及缇孝女,愿代椿萱市曹斩。画扇而今无福受,数年苦守已徒然。并同尺素呈台座,罗帕如存也掷还。薄命闺娃该若此,不能成就好姻缘。今冲斧钺求恩鉴,惟愿君侯大德怜。燕玉于中和泪具,血诚敬达虎威前。倘蒙赐覆江妈子,孤女衔恩谨拜瞻。书罢自家观一遍,芳心觉道也还堪。就将饭粒粘封好,贴个尖红短短签。又写东平王手启,一函一扇注旁边。写完含泪开箱子,取出贻珍复又观。翻去翻来难割舍,忍不住,心中一阵好辛酸。
啊唷扇儿呀扇儿,你要归还旧主了。
可怜相赠数年多,无日无时不伴奴。守你一场空妄想,今朝拿去换香罗。多娇想到伤心处,痛哭无声泪似梭。无奈俱交江进喜,叮咛嘱托勿迟延。进喜啊,你将书扇好收藏,去见东平忠孝王。依与不依须回复,奴家立等在招商。才能进喜连声应,纳入怀中出店房。郡主担惊心内跳,江妈着急意彷徨。梵如合掌求天佑,三个人,战战兢兢在一房。且说投书江进喜,匆匆出店绕街坊。真紧急,实堪忙,天已微昏野色黄。问到东平王府内,抬头一看暗称扬。但见那,亲王府第好威严,百步之宽砌玉砖。画戟两行排雁翅,明刀千口映秋泉。层层碧瓦祥云现,曲曲红墙瑞气旋。彩凤双飞朱漆柱,金狮对座石门阑。顶盔壮士居中守,挂甲旗牌左右瞻。凛凛威风真盖世,堂堂气象果非凡。于时进喜忙忙走,廿四军官向上拦。
啊什么人,敢走千岁爷中辕门?
一声大喝震天庭,进喜心慌退步行。忙绕红墙从侧走,低头竟入左辕门。旗牌一见齐拦住,耀武扬威问什人。
嗯!不知事的来人,好生大胆。这东辕门是付参游守进见王爷的道路,怎许你向里胡行?
旗牌言讫举钢鞭,进喜魂飞退后边。暗暗摇头称厉害,回身只得走西辕。门前又有旗牌阻,用手相推问事由。
啊你是谁人?到此有何事干?快些说来!这西辕门内原许官宦人家行走,你可是哪一府中的人?要说个明白!
进喜闻言欠欠身,慌忙陪笑说其情。休阻挡,乞通闻,伏望军官放我行。在下本是刘府仆,姓江进喜是吾名。拜求转达头门上,说俺是,要见王爷禀事因。守汛旗牌方始退,一人飞向里边行。不多片刻来呼唤,江管家,款步忙忙进大门。又见那,头门高耸一重重,画彩飞金气象雄。碧瓦辉光生两兽,红墙云影画双龙。两边石官兵坐,一座花屏正殿通。进喜见时忙款步,虞侯起立问情衷。
啊来人何干?你到底哪宅家?适才旗牌官通报糊涂,快快再言个明白!
进喜时间按定嗔,虚心下气又通名。方才提出刘侯府,门上之人变了形。睁怒目,咬牙根,如响春雷喊一声。
啊唷唷来得好!来得好!你就是陷害我太王爷小千岁明日砍头的刘国丈家人么?守门军士何在?快与我打他一顿,赶出辕门!
两下军兵应得高,一齐踊跃逞雄骁。吆吆喝喝朝前裹,乱乱哄哄向上跑。这一个,摆动盔缨收甲带;那一个,扯开箭袋掖征袍。这一个,将提鞭杆先敲背;那一个,飞起鞭尖就踢腰。合众军兵同喊打,江进喜那时不觉怒冲霄。素随小主知拳脚,恨发难平也逞骁。正在头门喧打处,却值那,掌家曹胜出来瞧。
话说家人曹胜,就是当年跟随着小主人,到刘府中去扰过进喜一顿酒饭的。当下闻得人声,出外来看情形。才问得一声何人喧闹,已见了重围中的进喜,忙叫道:啊呀了不得!众门军,闪开!闪开!这是小王爷的救命恩人呀,你们如何得罪他起来?
一面言时一面行,分开两下众军丁。上前执手殷勤问,连把江哥叫两声。你在何方来此地?少王爷,无时不念有恩人。前朝解到刘家眷,就去那,刑部衙门问信音。查点一番无有你,犯人册上少尊名。王爷好不心牵挂,终日惟思来报恩。可喜江哥今日至,我家千岁必欢欣。军丁得罪休生气,请入门房叙叙情。言讫欣然往里让,于时进喜气方平。正衣同进头门里,谦逊在中坐定身。曹胜细将来意问,江进喜,只称求见小王亲。
啊曹哥,我小弟自从云南本地至九月尽边,那钦差拿解主母太郡,幸喜小弟不在府中,未遭擒获。今日有件机密事,要亲见少王爷禀闻。
既蒙千岁每垂怜,望乞曹哥禀一声。实有一桩机密事,要求面见在银銮。掌家曹胜闻其语,立起身来便答言。
呀,江哥,今日我家千岁爷往郦相府中替老太师拜寿去了。只有老王爷在家,你要见时,待小弟替你通报。
进喜沉吟暗思索,即报王爷感恩多。于时曹胜走入内,半晌之间出外呼。进喜应声随着走,穿廊越户步如梭。须臾已到东书院,檐下人传上玉坡。进喜伏阶先叩首,方才入内不延俄。但见那,武宪王爷坐在堂,面前宝案叠书章。身披反背貂皮袄,座设围炉烈火光。东壁悬弓西壁剑,亲随侍立两分行。当时进喜趋前跪,三叩完时道细详。
愿太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小的江进喜,叩头请安。
座上皇亲首半抬,春风满面笑颜开。拈须欠体呼声好,分付旁边挽起来。进喜谢恩垂手立,问声何故在金台?
啊救吾儿的义士,你何日来京的?
当日亏你存心好,吾家故得又重兴。犯人册上全无汝,小王爷,夜夜朝朝念大恩。义士既来真可喜,有何密事告孤闻。才能进喜慌忙应,双膝前行禀一声。太王爷,小人今日进京邦,因有机密事一桩。郡主自从私订后,真心实意守闺房。侯爷复许崔公子,终日寻思欲自亡。便与小人娘共议,宵分遁迹到庵堂。两年苦守无人晓,清净空门也算康。闻得王爷今显达,千金亲自进京邦。此时歇在招商店,特遣投书见小王。一切细详俱在内,只等候,东平千岁拆封章。禀完不觉垂流泪,国丈惊奇又赞扬。
啊唷,奇哉!有这等事么?你郡主既然避迹,嫁崔公子的又是何人?
娶妻明证是刘门,怎言郡主未曾嫁?今日如何到帝城?进喜叩头从直诉,皇亲大悦索书文。休急促,勿迟停,快快拿来看一巡。郡主守贞真可敬,速将书札现交明。于时进喜心无主,低首沉吟不敢呈。国丈一看如此样,止不住,哈哈大笑两三声。
啊唷江义士,你不放心么?孤家是小王爷之父,何必狐疑。
进喜无奈取书函,并将画扇献堂前。王亲看过红签子,然后开封仔细观。两下亲随整绛烛,从头至尾逐行看。霎时看罢香闺笔,一纸花笺香满案。
啊唷好好好!难得难得!壮哉壮哉!不枉我皇甫门中之人,都干的是忠孝节义。
可嘉可喜你千金,苦守前缘不再婚。归去复明贤郡主,你说是,孤家拆看尽知闻。吾为忠孝王爷父,凡事还当我处分。这件事情俱已悉,传言郡主放宽心。皇亲说罢容颜悦,江进喜,叩首连忙谢了恩。
啊唷,谢太王爷的天恩。小的奉郡主之命,务求小王爷的回书一封带去方才放心。
武宪王爷道自然,要封回信却何难。外厢酒饭消停等,小王爷,回府多应一鼓天。进喜叩头方退出,王亲座上好欣然。分付一声人秉烛,袖书竟入内宫间。穿夹道,过重门,步到之时早启帘。尹氏王妃堂内坐,正共着,苏家娘子勇娥谈。一见入内齐齐起,女伯欢容接上前。皇甫亭山心甚切,一脚跨进就开言。
啊唷,女儿也在这边坐?我有一桩喜事,报知你们。
言讫方才走进门,王妃合众问连声。亭山取出开封字,一壁抽书一壁云。皇甫门中真不愧,原来那,刘家郡主未重婚。要知详细如何故,去把这,郡主亲书看个明。言讫欢颜相递看,王妃女伯喜还惊。忙剪烛,急移灯,并依香肩看一巡。看到数行生笑脸,看完全字放眉痕。奇英女伯方开口,皇甫夫人已出声。
啊唷妙呀!说什么有其父必生其子,如何刘家门内竟有这般节孝裙钗?
苦守前缘竟不忘,两年受难在庵堂。洗浆粗事俱皆做,万恶刁尼太不良。幸喜出头来阙下,她又有,一片孝心救爹娘。而今此事如何处?殿下心中怎主张?武宪王爷容带笑,拈髯归座道端详。
咳!贤妃,这有什么主张?不过且依她去办罢了。
刘门虽则害吾家,骨肉无伤可恕她。如若杀其爹与母,刘郡主,自然也要赴黄沙。况伊节孝坚如此,怎么肯,忍辱含惭嫁少华?待等儿来同计议,少不得,书中言语要依她。王妃点头连称是,女伯观书喜更夸。
啊唷妙呀,好一个燕玉郡主!
守节潜身不再婚,救亲舍命竟来京。这般烈孝人间少,正所谓,不愧清风皇甫门。燕国夫人言到此,深深作贺叫双亲。今朝恭喜干爹母,不久的,贤弟成婚郡主临。刘府千金知大体,于归必定是贤人。母亲从此开怀抱,苏家娘子转思亲。强含珠泪长吁叹,今日真称是喜音。郡主失时犹得在,惟有我,痴儿小姐两无形。浮沉世事真难测,到底是,富贵还归有福人。娘子说完将下泪,王妃含笑慰殷勤。休感叹,莫忧心,凡事俱皆有夙因。你看我家时与运,千更万变实奇闻。当年颠沛都分散,今日荣华聚一门。射柳姻缘如未绝,自然你,千金复转女复生。那般闹热吾家府,排起来,佳妇佳儿共四人。就便死而难复活,我们岂是不知恩。她因皇甫门中死,要算我家府内人。未在生前酬大德,少不得,日朝月夕祭亡魂。看来天意深难测,我合你,做个痴人候好音。尹氏王妃言笑讫,眼看武宪又开声。咳,殿下呀,既然郡主到京邦,怎使他们歇店房?今是我家儿媳妇,不易混杂在招商。就该另去寻公馆,着几个,洁净房间住也康。粗细家丁差两个,安排柴米与茶汤。别人倒也不必去,她已随身有乳娘。就是妾身心不放,要差人,瞧瞧郡主甚容光。虽云贤德强于色,到底是,美貌之人动爱肠。果若得能像继女,与儿方是凤鸾行。苏家娘子添高兴,说道是,我到明朝走一场。武宪王妃齐说好,于时喜气动华堂。大家膳过俱安坐,等候东平忠孝王。按下里边提外面,且谈进喜在门房。
话说江进喜在外厢,酒饭又是曹胜作东,款待得十分周到。约有初更时候,远闻喝道之声,朱轮辇抬入中辕门,早报说,小千岁回来了。
大小家人接上前,于时进喜也随班。纱灯一闪停朱辇,忠孝王爷已半酣。跨下辇来叫好醉,微睁醉眼四方观。管家曹胜趋前跪,禀上方才义士言。进喜连连忙叩首,忙叫千岁请金安。少年国舅门前看,一见之时喜不凡。带着醉来亲手挽,悲悲喜喜即开言。
啊呀恩人啊,想煞孤家了!
你自云南到帝京,有何机密快言明?从今就在吾家住,好待孤家报你恩。国舅连连还叫起,才能进喜始抬身。
话说江进喜叩罢立起身来,忠孝王就问道:江义士,你的母亲现在何处?进喜一膝跪下,从容禀道:母亲与郡主,两年避迹在于万缘尼庵内。闻得小千岁重整门庭,今日俱来都下。郡主现有手书并画扇呈在太王爷那边,千岁一看即知明白。忠孝王爷惊道:怎么说你那郡主已嫁崔门,何故又在庵中?进喜垂泪答道:于归崔府的是贤侯爷外甥女代嫁,我郡主怎肯失节重婚?王爷见说,喜得连声叫道:好,好,好!算得起冰清玉洁,九烈三贞。进喜又禀知讨复等言,忠孝王说:你且少待。直向内宫而行。
当下王爷喜又惊,朝靴飞步入宫门。提灯僮仆难追上,反在跟随后面行。一进华堂呼父母,椿萱立刻索书文。王妃含笑忙相递,千岁接来手内擎。看过红签观字札,一行一句一酸心。从前至后微微念,看罢之时万种情。面上醉痕红泛泛,眉边愁色翠盈盈。不言不语灯前立,悲喜交加泪欲淋。喜的是,刘府千金重有望;悲的是,孟家小姐竟无音。手捧书札呆呆想,暗里吁嗟叫一声。
啊唷芳卿刘燕玉呀!难道你这般节孝?
小春庭内订良缘,好事多磨几变迁。只道重婚归别氏,何期苦守在尼庵。不忘画扇嘉卿烈,怒掷香罗愧我颜。今日救亲来阙下,使孤家,公私二件两为难。若将父母冤仇报,辜负你,数载真心守节坚。如念夫妻私爱切,断送你,一生名望孝亲贤。此情做主须父母,堂上恩宽或可全。
咳!我那孟丽君原配啊!
你今埋没在何方?雁杳鱼沉信渺茫。燕玉倘知孤得地,入京遣仆递书章。芳卿亦在云南府,为什么,不晓儿夫封了王?总是这般无影响,看起来,夺袍良偶永分张。咳!郡主呀,虽然你已到京城,孟氏无踪却怎生?就便洞房花烛夜,还要你,孤衾独枕守三春。且当原聘重回转,也令我,金屋又偕三美人。忠孝王爷心暗想,低头无语只沉吟。王妃未及开言答,国丈回眸叫一声。
啊唷孩儿,你怎么毫无言语?
既然看过这封书,也要商量复一函。进喜初来天渐晚,此时已近二更天。刘家郡主来等复,使人家,越发忧愁意不安。快写回书交进喜,莫使她,夜深急坏店房间。东平千岁躬身应,此事孩儿不敢专。杀她爹娘原正理,不消仇恨我心酸。少华一世循忠孝,这一件,父母之仇必要捐。寻出帕来交付了,任她自赴午门前。纵然圣上开恩赦,儿却身无不孝愆。千岁说完窥父母,含情故意不开言。王亲国丈微微笑,点头嗟吁道不然。
咳!我的儿也不须这等性执,这件事岂有不依她之理?
虽则伊家太不仁,害吾骨肉陷吾门。今朝依旧亲丁聚,这一件,父母之仇就可轻。况且清贞刘郡主,她为你,二年受苦在庵门。此来求救爹和母,这也是,名教之中大孝人。如为亲仇来负彼,薄情罪过亦殊深。劝儿且自行仁义,积下阴功盈子孙。况我一门皆武将,为父的,三年血战亦非轻。枪提马走千军死,鼓震锣鸣百将倾。害尽生灵虽为国,造来罪孽却盈身。如今安享升平世,断不可,复逆天心任性行。得放手时且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快些写纸回书信,去复刘郡主孝心。你说已悉其中意,五更父子就朝君。九重天子如依奏,断不无情害你亲。这等复她方算妥,再有那,温存言语你知增。东平千岁躬身立,微笑还言不可行。尹氏王妃心内急,连声催促写书文。休假意,莫虚文,此是孩儿所愿婚。这处良缘再断送,何时何日再成亲?王爷见说无言答,拽开交椅坐其身。既命丫鬟呈笔砚,含毫展纸略沉吟。王妃苏母齐来看,字字行行写得明。接读瑶章知一切,使感肺腑救恩深。春园一别时怀想,异地三年几变更。画扇相携蒙守节,空门两载受艰辛。尊严许字敢辞命,乳母谐谋愿避身。如此清贞如此志,凡筠冰操不虚称。少华感佩惟衔结,容再相逢诉此心。卿意尊堂与尊父,家君堂上已应承。风霜万苦来为救,敢不成全大孝名。五漏下时当叩阙,不妨侍父请天恩。令兄须正朝廷法,尊父尊堂必可生。草草数行先奉复,贤卿自慰勿忧心。情长纸短言难尽,燕玉卿君雅照明。旁写少华灯下草,书完双手奉严亲。亭山阅过言称是,催促粘封快付行。忠孝王爷亲挽笔,红签封罢唤提灯。躬身含笑称安置,孩儿付字就安身。皆为寿宴多饮酒,十分醉意不能禁。交明画扇并回信,即刻相差进喜行。武宪王爷言道是,五更起早好朝君。少年国舅相辞出,竟到西书房内行。就取钥匙开宝盒,拿出五十白花银。传呼进喜来堂内,悦色和颜吩咐云。画扇依然携了去,回书一并达千金。所求之事都依得,说我黎明就面君。天子若应传赦诏,不须郡主再忧心。白银五十聊酬你,添做棉衣饮酒金。累你娘儿同受苦,孤家着实不安心。此时略表些微意,少不得,再与前程报你恩。进喜一闻忙叩首,接了书信与花银。谢恩已毕方辞出,千岁传言可有灯?进喜应声又未带,忠孝王,回头即便唤家丁。
嗯!家丁们,把官衔灯付他一盏,相照而行,
亲随奉命就提来,一盏纱灯烛影开。忠孝王亲书四字,威风壮丽果惊人。其时进喜方辞出,作别同班就绕街。慢表这边回店里,且谈千岁在书斋。回书发后消停坐,想起香罗手帕来。
呀,正是!这付香罗帕儿收在何处?
初时佩带在身中,因恨重婚撇了空。怒掷以来常不见,有时忽失有时逢。近来心在真容上,更把贻珍不挂胸。郡主如今犹未嫁,少不得,要将旧物细追踪。王爷想罢抬身起,唤进书房伺候童。问过一回俱不晓,掌灯点烛乱哄哄。翻腾直至书箱底,露出了,巧绣莲花一朵红。千岁一见忙取出,已弄得,千条绉摺少香风。王爷当下长吁气,凄惨之中带笑容。移过手烘亲自熨,一边揩抹一边烘。须臾熨罢连称好,忘却深藏书史中。罗帕犹存真有幸,也见得,孤家待彼一情浓。王爷仍旧依然佩,解带安眠上榻中。只等五更鸡报晓,既便要,金銮殿上拜贤君,略停待漏朝君事,且表那,君主身在旅店中。
第三十八回 呈画扇得践前缘
诗曰:睹物思人喜又惊,忽然画扇对侬呈。三生有幸今如愿,得践前缘证旧盟。
话说刘郡主在旅店内打发进喜去后,店小二遂端正夜饭送进来。刘燕玉长斋未曾开荤,陪着梵如吃素。江妈妈在万缘庵熬清苦淡了几时,忍不住已在船中早早开荤过了。菜内却有一盘炒蛋,江妈妈过了些饭,又卷些饼吃了。郡主有事在心,只吃了一碗小米饭,呆呆坐着等候。少停,店小二拿进一盏灯一壶茶,然后收去家伙。
看看等至一更天,犹是无闻进喜回。灯影昏沉摇壁暗,风声凛烈透门吹。梵如袖大难遮臂,郡主衣单只皱眉。身又凉时心又急,凄凄惨惨泪双垂。江妈冻得身皆战,走到厨房去要煤。房内炕炉生起火,一边向里拨残灰。冬天哪有随身扇,只得低头用口吹。半晌方才烧得旺,顷刻间,烘烘火焰逼人身。
话说江三嫂生旺了火,就同郡主等把堂门掩上,移着灯盏,同进房中。
当下齐齐进了房,三人同坐炕沿旁。倾侧耳,听敲梆,两下金锣隔短墙。落果有声疑脚步,几回错认更彷徨。梵如倒炕呼呼睡,三嫂神疲眼倦张。只有孝心刘郡主,向炉独坐好凄凉。两弯远黛重重锁,九曲回肠寸寸伤。叫几声,皇甫郎君和进喜;念几句,慈悲大士与金刚。啊唷神明呀!进喜如何竟不回,此时已是二更深。莫不是,未知王府居何所,错送音书把别人。莫不是,门上司阁欺幼仆,纳下字札不通闻。莫不是,少华已绝从前义,要杀吾家一满门。莫不是,忠孝王爷不在府,因而久候等回音。怎生去了多时节,还未归来复回音。但愿神明天地佑,令奴家,此番能得救双亲。果然留下爹娘命,三载长斋报大恩。
咳,我刘燕玉好苦呀!
存亡两字在芝田,性命在他掌上悬。被若不依书内语,惟奴半夜在人间。可怜苦守三年久,到今朝,结果收梢是这般。郡主芳心思到此,止不住,千愁万虑泪凝斑。看了看,炉前乳母惟垂目;听了听,炕上尼僧只打酣。隔墙狂风摇大树,侵窗落叶响重檐。忽闻已转三更鼓,倍觉彷徨意似煎。坐下起来还绕走,不由忍痛泪如泉。心惊胆战容无色,急了个,动不宁来静不安。正在万般愁苦处,忽然灯影过窗前。
话说刘郡主苦到一个活不得之时,忽一抬头,只见那纸窗之上移过一片灯光,还疑是眼光,看不明白。早听得扣门道:母亲!母亲!母亲睡了么?我回来了,快快开门!
郡主心中听得明,一身冷汗又加惊。惊变色,手如冰,乱叫妈妈进喜临。未识是凶还是吉,快些同我去开门。江妈忽地睁开眼,恍惚彷徨跳起身。睡里梵如惊醒梦,乱呼乱问为何因。贪眠落下尼僧帽,摸着光头随后跟。当下三人齐出外,抽身一扭就开门。外面进喜匆匆入,手挑着,忠孝王亲一盏灯。郡主见了心略放,江进喜,吁吁喘定始开声。
啊唷恭喜贤郡主,可以放心了,事情已妥。
大家闻言踊跃欢,齐齐相问内中缘。多娇郡主悲加悦,犹是心中跳不安。进喜就将灯放下,慌忙地,怀中取出物诸般。容带笑,面含欢,画扇先交郡主前。然后手擎银五十,回来就向母亲言。
咳,娘呀!真真是做好人的好处。
孩儿今日递书文,王府威严实可惊。三面辕门高更大,旗牌勇士密层层。中辕误走齐吆喝,东角行时又不能。三处报名耽撂久,西边壮士站头门。司阍传入从头问,他竟叫,采打奸臣门下人。西边守军来拥上,一个个,提鞭举棍就胡行。幸亏儿亦知拳脚,方敌诸兵不受惊。恰值管家曹胜出,此人相说晓吾名。在滇时节曾邀饮,一见孩儿甚喜欣。喝退行凶狼虎士,赖他引入递书文。太王爷,书斋独坐先参见。小千岁,相府回来跪接迎。见面不提名与姓,皆呼义士大恩人。此银忠孝王爷赐,说的是,有累娘儿略表心。日后大恩还要报,与儿代干一前程。当初若不行仁义,怎有今朝这一辰。可见为人须向善,循环天理甚分明。白银五十今交母,且是收藏在贴身。明日太平无事日,还须打点进监门。江妈见说非常喜,笑了个,满面添花不合唇。接过银包拿在手,扬眉吐气自夸能。回头就向尼姑道,忠孝王,性命原亏你外甥。放火一端他泄露,因此今日报前恩。如其进喜同相害,郡主焉能救得成?三嫂只夸儿子好,也不说,福星一半靠千金。多娇且是观书信,母子之言耳不闻。见扇送回只有望,急开回字见分明。从头至尾俱看毕,竟不觉,两载悠悠一刻生。暗叹数声亏了我,愿甘受苦守前盟。当年若嫁崔公子,今日双亲救不成。可喜郎君情未绝,送还画扇写回音。数言婉转宽奴意,一纸温存慰我心。容待相逢方细诉,分明说,成亲之后表衷情。
啊唷忠孝君侯呀!
你虽不忍杀奴身,知道君王依不依?天子若然仍定斩,这一段,婚姻之事也仍虚。当时郡主悲加喜,半带春风把话提。
啊唷进喜呀,倒难为你了。
万里云南跟到京,投书又为我辛勤。今朝去往东平府,你见那,老少王爷怎样云?因何此刻方回店,这是何人送你银?进喜欣然忙告禀,多娇欢悦复叮咛。为奴守节和全孝,反累你,两次三番受了惊。夜已更深安息罢,五更早早就抬身。竟投忠孝亲王府,等候他,父子回朝看怎生。或吉或凶来报我,也教奴,死生主意定三分。多娇郡主叮咛毕,进喜方才退出门。当下大家多欢悦,堂扇关后入房门。银书画扇都收好,齐脱衣裳就枕衾。郡主江妈同一榻,梵如侧睡另铺陈。炕炉未息留些火,要起黎明不灭灯。三嫂安心先熟睡,只惟郡主自烦心。喜则喜,少华父子都依允。怕则怕,金殿朝廷不降恩。复去翻来何曾睡,枕边默默念观音。漫谈郡主房中事,且表才能进喜情。
却说江进喜辞了郡主出来,有那些店东小二等见他提了忠孝王的宫灯,加了一番趋奉,迎着进喜道:江爷,你饭也不曾吃就出去了,叫我们替你预备下酒菜饭饼,再也不见回来。这时候已有三更了,我的爷,你饿也不俄?我们去端正来罢。进喜摇首道:不消了,我已在王府里吃过。倒是薄饼拿几张来,我黎明时吃了出去。店家笑道:你看么!这位爷倒好伺候。咳!江爷,大冷的天,暖一壶烧酒孝敬你老人家罢。要起早,吃的饼少不得我们再烘新鲜的。难道这一点儿也不伺候,叫江爷吃冷饼?进喜道:酒也不用,你只取壶茶来,倒使得。说罢,从腰间摸出了三十九个钱来,递与小二道:伙计,你拿去买儿杯酒吃,今夜里替我敲敲梆守守夜。店小二连声应道:晓得,就走出去取茶。
少刻提壶送入房,于时进喜脱衣裳。神疲力倦酣呼睡,一觉俄看有曙光。立刻起身开了户,店中小二就送汤。匆匆梳洗俱完毕,薄饼拿来一卷吞。事已完时腹已饱,入辞郡主与亲娘。江妈燕玉犹未起,切切叮咛在隔窗。进喜于时离了店,竟来王府探端详。漫提义士来相等,且表当朝父子王。一到鸡鸣齐起早,膳完冠带出华堂。中门同上朱轮辇,大摆銮仪次第行。父子齐齐趋宝殿,赭黄袍下拜君王。
却说武宪王父子带着刘郡主的手书,直入朝中奏闻圣上。忠孝王伏在金阶之下,不言不语。皇甫敬就将刘燕玉守节救亲等事,一一陈明圣上。然后叩首三叩进言:当今之时,新皇后幸叨天眷,若以先皇后外戚处斩,恐生中外人之议论。况有刘燕玉一片孝心,愿以自身代死。伏惟圣鉴,破格开恩宽宥。虽云反叛罪应九族全诛,然刘捷父子犯法而连众人,幸愿我皇体天地好生之心,以赦刘捷夫妻,下及家庭。如此,则皇上当垂万代之鸿慈矣。武宪王奏毕,呈上了刘燕玉的密书。
少年天子本相怜,无奈才将圣旨颁。因恐偏私难服众,又怕那,中宫不忿暗猜疑。故而传下全家斩,一夕龙心甚不安。当下忽闻国丈奏,且惊且喜中机关。展开郡主亲书看,暗叫王姨你好贤。情愿救亲身代死,竟可与,缇萦孝女并相传。虽然国法森森在,可知你,姊丈心中本欲宽?因怕中宫诸外戚,故而正法示朝纲。既然国丈皇亲奏,岂有个,救死之恩朕不宽?天子其时心内悦,故意地,龙眉微蹙口开言。
啊唷皇亲,刘燕玉的书上要救父母全生,怎么老国丈连她的族分也要朕躬宽他起来?
萧何制律未曾更,代代君王照样行。若言刘侯原该剐,朕躬定斩已从轻。若然合族皆宽宥,落得人人做叛臣。刘捷夫妻如免罪,倒只怕,千秋直笔骂昏君。成宗言讫龙颜变,故意微微笑两声。武宪王爷重叩首,伏惟皇上且开恩。若观刘捷私通意,非为君皇是害臣。假使别人在外国,他也不,私通邬帅写书文。皆因臣在为元帅,刘捷方才起此心。伏乞我皇详曲直,且念其,当初血战旧功勋。皇亲言讫金阶伏,只因为,爱媳之心救侯臣。天子闻言深得意,欣然又叫小皇亲。
啊唷小皇亲,你怎么一言不发?
国丈今朝如此求,你心难道不消仇?朕躬欲待开恩赦,王法无私怎可休?国舅今朝何主意?寡人也,并非偏护那刘侯。东平千岁连稽首,伏殿从容奏事由。陛下啊,父母之仇不共天,自甘血本奏沉冤。若然今日求恩赦,不是公来却是偏。此事岂堪臣出语,但凭君上圣心裁。朝廷见奏深知意,立刻金銮圣旨宣。
话说元天子立时传下赦旨,差官到法场宣示,赦回刘氏一门,依旧收监,侯旨定夺。
一声赦诏出朝门,父子三呼谢了恩。退出玉阶且不表,且说元帝进宫廷。将书纳入龙袍袖,坐辇归于正院门。皇甫娘娘忙接驾,昭阳殿里坐消停。君王细说求赦事,袖内抽书就看明。皇后接来睁凤目,从头至尾阅其情。看完不觉花容喜,立起身来叫圣君。刘氏王姨真可敬,又全大孝又全贞。两年潜避甘受苦,万里驰驱愿代刑。如此裙钗天下少,我皇上,就该恩诏赦其亲。少年天子微微笑,国法森严岂可轻?刘捷父子行陷害,朕躬是,大仇要代御妻伸。无如国丈重重奏,难却皇亲面上情。赦转法场仍下狱,朕心还要另调停。成宗言讫窥后意,皇甫娘娘暗自云。父母凄凉无媳妇,少华胞弟守前婚。我今又在昭阳院,每虑无人奉二亲。燕玉救亲来阙下,芝田今必又欢欣。故尔侍父同来救,刘燕玉,救得爹娘必定姻。不若本宫来相助,君前一语赦刘门。试看天子心中意,也无非,恐我怀仇忿不平。只用轻轻三两语,必然点首就应承。报仇一事且休讲,待本宫,体了君王父弟心。皇后想完主意定,盘龙榻上就抽身。笼翠袖,启朱唇,伏乞吾主听下情:若论刘家双父子,本当正法警奸臣。然而想到先皇后,臣妾也,时刻当怀不忍心。今日可嘉其女孝,云南万里上京都。愿将身代爹娘死,与古缇萦足并称。陛下圣明怜彼孝,森严国法且从轻。更兼臣妄芝田弟,他只为,孟女之亡不再婚。父母凄凉无侍奉,家庭冷落少调停。若将燕玉王姨配,未必东平不愿成。臣弟少华如有室,高堂也好乐晨昏。伏祈陛下垂怜悯,免却了,刘捷夫妻斩首刑。着彼送将伊女嫁,限其半月要成婚。王姨得救爹和母,谅肯于归没怨声。还有一人刘奎璧,斩其首级示群臣。不惟燕玉衔恩德,这一来,先后阴灵也得宁。望乞吾主依妾语,天恩浩荡赦刘门。娘娘言讫忙趋过,步上花毡跪在尘。天子一闻心大悦,连忙扶起在埃尘。御妻为的家庭事,朕却如何不降恩。今后有言须坐讲,朕与你,夫妻何必论君臣。寡人依奏宽刘捷,就着他,送女于归忠孝君。皇后欣然来喜悦,暗想落得做人情。于时元帝心中喜,顷刻间,一道纶音出禁门。
话说元天子成宗又降下了一道赦诏,内云:
刘捷父子犯罪殊深,本当全家枭首市曹,以正国法。今因伊女刘燕玉自滇到京,不惮驰驱之苦跋涉之劳,愿代父母受刑,其志甚为可嘉,而其情亦为可悯。并有武宪王父子求赦,皇甫后宫中保奏,朕今暂宽王法,赦刘捷与其妻顾氏俱免死罪。限半月内,送女燕玉归于皇甫少华完姻。事毕之后,充配岭南远地。再,其家宗族奴仆等,亦行格外宽恩,只斩刘奎璧一人示众。钦此。
这一道圣旨出来,先转阁而后行部,于时中外皆知。
慢谈二次下恩纶,且表刘家一众人。本来是,初六已知将正法,合门嚎哭夜无停。含香抱子滔滔泪,周氏扶儿惨惨声。刀绞肝肠刘国丈,箭攒腑脏顾夫人。可怜奎璧悲将绝,恍惚无言似出魂。是晚崔郎提酒盒,到监永诀要离分。杯盘罗列先邀坐,宛转含悲劝一巡。岳父岳母且自解,舅兄也请暂宽心。今日虽下行刑旨,或有于中保奏人。皇上亦因防众议,故而勉强下无情。若然有人当朝奏,天子如何不肯轻?且用些微羹与酒,盼一个,吉人天相好佳音。崔郎执酒重重劝,刘氏亲丁勉强吞。略吃些些收过去,含悲坐语到初更。于时攀凤方辞出,痛泪千行送外甥。此夜惊惶皆对泣,五更时候叫提人。合家上下号天哭,点一名时绑一名。国丈夫妻亡七魄,诸姨母子走三魂。可怜世子刘奎璧,只吓得,面色如灰不出声。巡抚彭公同一党,绳穿索绑也随行。真可叹,实堪惊,星斗无光动哭声。当下齐齐俱绑出,喧呼推出法场行。但见那,云阳市上静无喧,军士查街绝往还。监斩官儿棚内坐,提刀刽子立中间。几条芦席平铺地,几口棺材放半边。怨气行行迷宇宙,愁云惨惨锁江山。崔郎既在场前等,一见来时跨上先。泪下如珠容惨淡,悲声大放跪于前。
啊唷岳翁、岳母、奎璧舅兄啊!崔攀凤在此相送。
不意无人奏圣君,今朝一斩满家门。诸般后事俱端正,特送归西尽此心。国丈夫妻言不出,微微点首泪双淋。可怜绑在云阳市,只等传呼到午辰。一个个,魂飞魄散神无主。一人人,意乱神昏眼不睁。棚内官儿惟等旨,场中刽子要行刑。崔郎押着棺材等,不住地,仰首观天只怕明。已见曙光生远树,又看寒路落疏星。风吹土木迷人目,日起山烟寂少声。正在心愁天已晓,刘门合眷要归阴。忽闻远远鸾铃响,如飞奔马来一人。跑近芦棚牵住辔,一挥鞭,高呼监斩听纶音。
嗯!监斩官听着,万岁爷有旨,因刘捷之女燕玉愿代父母受刑,并有武宪王父子当朝保奏,特命原旧收监,听候定夺。
一声高叫震云霄,监斩官儿撤市曹。刘府合家魂复转,崔郎惊喜上眉梢。忙呼人役抬回榇,自己飞骑送进牢。当下犯人俱免斩,其间刽子又封刀。纷纷齐下南牢内,刘国丈,夫妇还魂胆已摇。
话说刘门合眷卸绑归牢,父子夫妻一个个如梦方醒。刘国丈且惊且喜,忙问夫人道:你方才可曾听见传赦官说,因刘捷之女燕玉愿代父母受刑,并有武宪王父子保奏,以此赦转法场,收监候旨定夺?我想女儿已经出阁,如何又在京中?更兼可奇也,皇甫敬父子怎么不报冤仇而反行保奏?
夫人心内更加惊,半晌呆呆不出声。国丈在旁追问紧,无奈只得诉前情。细将代嫁因由讲,连说今朝好不明。我解京时甥带孕,已经满足要临盆。纵然他却知凶信,产内如何上得京?来者莫非真燕玉,逃而复转救吾门!看他一个无能女,难道说,竟为当朝救二亲?更兼可奇皇甫敬,为什么,仇人反做救仇人?刘侯见说方心悟,却原来,嫁往崔家是雪贞。
啊唷奇哉!我竟被你瞒过了。怎么出嫁的是梅家的甥女,燕玉半夜私奔?
如何闺阁这般宽,长大裙钗不守严。半夜私奔逃出去,却将甥女续姻缘。今朝若不分明说,我竟糊涂在梦问。燕玉果然来替死,也算她,一腔孝念为椿萱。既知做此光明事,怎么在,月下星前干不端。据我看来非败坏,私逃必定有机关。
啊唷崔贤婿,难得你关切如亲。
连朝辛苦探南监,又为我家去买棺。刘氏一门蒙照拂,感煞你,挂名女婿肯周全。刘侯言讫重重谢,攀凤言称理正该。况是两姨情最切,今做个,舅翁甥婿两相关。监中探望应该事,如此言来不安宁。可喜朝廷传赦诏,今日里,吉人天相又回监。既然死罪俱皆赦,必定皇恩一概宽。就此相辞甥婿去,整备了,压惊酒饭再来监。崔郎说罢躬身退,国丈相携嘱再三。你在外边须打听,有何消息向我言。访一访,亭山父子因何救?探一探,燕玉裙钗怎得还?酒饭必须重整备,相屈你,晚间到此坐谈谈。崔郎应诺乘驹走,打听情形且再言。且说才能江进喜,五更起早不求安。匆匆赶到东平府,老少王爷已起銮。遂在头门同众坐,宁心耐性候朝还。看看红日从东出,忽听得,喝道之声渐渐来。执事一到人跪接,飘飘黄盖进中辕。朱轮辇歇头门内,二位王爷立正冠。进喜上前双膝跪,禀一声,小人在此候朝还。东平千岁忙扶住,武宪王爷启口言。
第三十九回 求赦诏入梦贤妃
陈寅恪评:再生缘一书之主角为孟丽君,故孟丽君之性格,即端生平日理想所寄托,遂于不自觉中极力描绘,遂成为己身之对镜写真也。观再生缘第十卷第三九回述皇甫少华迎娶刘燕玉一节云:“皇甫家忠孝王的府第造于外廊营内,阮京兆大人的私衙却在烂面胡同。这边迎亲的花轿转来,正从米市胡同孟家龙图相国的衙门前经过。”及同书第一一卷第四一回中,述刘燕玉至孟丽君之父母孟士元韩氏家,拜认为孟韩之继女时,士元送燕玉至厅院前,其言曰:“,人夫们,轿子抬稳啊!连日晴明雪水流,泥泞一路是车沟。小心仔细休轻忽,外廊营,进口艰难我却愁。”然则皇甫少华家在外廊营,即是孟丽君终身归宿之夫家在外廊营。据上引陈句山年谱乾隆三十五年条,知陈兆亦寓外廊营。端生乾隆三十三年秋间初写再生缘时,即在外廊营宅也。端生无意中漏出此点,其以孟丽君自比,更可确定证明矣。至端生所以不将孟丽君之家,而将皇甫少华之家置于外廊营者,非仅表示其终身归宿之微旨,亦故作狡狯,为此颠倒阴阳之戏笔耳。(《论再生缘》)
诗曰:前妃入梦后贤妃,之子无良使我悲。寄语君王矜赦宥,大开法网把仁施。
啊江义士,孤家与小千岁五更入朝,就把郡主救亲之意一一陈明,还替你刘爷着实地善言,求皇上连亲族亦皆宽恕。如今万岁爷准奏,已发赦书到法场去了,命将一切人犯依旧收监,等侯圣旨下来再为定夺。你去通知郡主罢,这件事可以放心的了。
进喜闻言着实欣,连连顿首跪当门。参武宪,叩东平,说谢王爷莫大恩。老少王爷齐挽起,方才款步进仪门。才能义士心欢喜,举手忙辞众伴行。出了东平王府内,就听得,三三两两说新闻。有的道,真亏武宪王爷好;有的道,也算刘家郡主能。既上法场仍赦转,这般造化实非轻。满街士庶齐谈论,进喜欣然赶步行。一到店中飞入报,连呼郡主与娘亲。真可喜,实堪欣,转祸为祥得好音。武宪王爷真大量,前仇不记反求恩。五更父子朝中去,就奏说,郡主来都愿代刑。着实美言皇上准,还赦了,无辜被累族中人。合家已到云阳市,这时
候,依旧收监下狱门。特令小的来报复,叫郡主,如今这事可宽心。多娇听了惊加喜,玉手高抬叫一声:
啊唷谢天谢地!谢菩萨的威灵保佑!
竟把双亲救下来,从今三载吃长斋。荷蒙如此垂怜念,保佑我,解了爹娘这次灾。郡主于时心大喜,梵如三嫂笑颜开。
啊唷好了,不枉了上京一场,这件事公然办妥。
到底千金有孝心,顺风一路早来京。果然赦了全家难,还及那,同族之中也得宁。不枉千金修两载,真正是,皇天不负好心人。梵如三嫂齐欢喜,郡主欣然叫一声。
啊唷进喜呀,难为你了,为奴之事带累你多少辛勤。
今朝大事已完成,恩德铭于肺腑间。既得合家多赦了,快些同我探牢间。才能进喜言称是,郡主还须用早餐。整备起来应到午,小的先去唤车来。黎明薄饼俱充饱,我倒也,不觉饥来不觉寒。娘去取些零碎钞,待吾代去好盘川。再称整银三十两,少停时,打点牢中也不难。就此大家俱餐饭,待车一到免迟停。多娇应诺江妈恼,问了声,使用何须要若干?半百之银容易尽,又非宝穴与金山。这般花费因何故?你只当,五十纹银用不完。进喜见言含笑道,就称廿两勿相耽。江妈方始房中去,先付零星约五钱。义士接来辞郡主,忙忙走出店房门。走过幽街穿闹市,看了看,京天大地果非凡。经营士庶丛丛集,百铺千行处处开。进喜换钱提着走,一边行路一边观。暗思小主曾生子,还有侯爷庶出男。今若买些糕与果,少停带去探南监。更兼郡主和姨母,旅店持斋可口难。若买些微干小菜,买来不费几多文。于是进喜心中想,东顾西瞻步步行。先吃饭,安乐馆中鱼肉美;又买些,佩兰斋里点心鲜。孙公园内多佳物,代取了,十块新鲜豆腐干。买罢东西重又走,叫车一直转旋身。来回之价都言定,忙忙地,赶到招商店面前。
话说进喜雇车回店,郡主与江妈早已吃饭,大家在堂内坐等着相侯。见车子已到,乱哄哄就要起身。江妈把二十两银子递与进喜。江义士就在包内取了五钱多一块,预备进牢使用的。另包整银,要带去与小主人盘川的。当下催促道:郡主上车罢,讲定来回二百文钱,不要叫他等得久了,又要加钱。江妈就叮咛梵如说:老妹子,你替我们看家。若然坐得倦了,可闩上房门再睡。梵如点首道:晓得晓得,放心放心。
郡主于时出外边,袖藏草稿备亲观。侯爷太郡如相问,好把其书献上瞻。故此带于衣袖内,上车已毕就垂帘。江妈盘膝坐车沿,进喜相随在后边。出了店门行得快,一鞭打动马蹄旋。真急速,不迟延,已到巍巍刑狱间。车近虎头门下歇,两旁禁子一齐拦。
嗯!了不得了,这刑部监门,怎许你们这班人走进走出!
俺们守汛有严威,不许闲人擅往回。你等是谁休乱闯,快些退去快些回。才能进喜慌忙上,走上来,挺着腰儿笑面堆。
啊老哥们,不须拦阻,望你通一点情儿。
这是一位女千金,国丈刘侯面上亲。有个礼儿祈笑纳,千求放入内监门。说完就把门包递,禁子拿来叫快行。进喜应声多谢了,回身指点把车停。江妈扶下千金女,郡主含羞带泪行。义士就烦人引入,一齐款步不曾停。风切切,冷清清,两带囚房有哭声。红日无光生怨气,白云失色起愁云。真可叹,实堪惊,好似酆都枉死城。燕玉佳人心胆战,一边痛泪一边行。手扶乳母从容走,不多时,禁子回头说已临。郡主抬头睁凤眼,看了看,三间大屋闭堂门。真惨淡,果凄凉,里面微闻嗟叹声。狱卒推门叫进去,才能义士急忙行。观仔细,看分明,早见了,太郡刘侯小主人。抢步上前双膝跪,一声悲唤泪如倾。
啊唷侯爷、太郡、世子恩东啊,小的江进喜同郡主来了。
一声哭叫跪于前,因丈夫妻尽骇然。正欲问时人影闪,霎时又见一红颜。乌绫包髻轻轻罩,元色披风薄薄棉。惨淡玉容刚至近,匆忙飞步已趋前。一捧双袖尘埃跪。只哭得,哽咽无声半晌言。
啊唷我的爹娘啊!不肖女儿拜见。
万分无奈背萱堂,不意家门一旦亡。父被擒拿收狱禁,母遭拿解上京邦。可怜燕玉闻凶信,万里云南赶路行。一纸哀书求代罪,难得个,天恩浩荡赦还阳。
啊唷双亲呀,今日相逢似梦中!
郡主言完哭倒地,香喉哽咽不抬身。刘侯见了悲又悦,太郡观时喜又惊。奎璧在旁心恍惚,诸姨围着密层层。侯爷夫妇忙扶女,洒泪含悲问一声。
啊唷你是女儿燕玉啊!难得你这般仁孝。
幸又潜身在那边,如今奋力救椿萱。此番正法非亏你,怎能够,绑到云阳又赦还。快快起来休痛哭,快把那,前情后事向吾言。刘爷夫妇方才问,又见江妈在后边。
啊唷侯爷太夫人在上,老妇人叩头。
国丈夫妻听未明,含糊答应就抬身。江妈再叩方才起,郡主含悲拭泪痕。敛袖起来重退步,又呼兄长礼殷勤。失时国舅心凄切,答拜之时也泪淋。燕玉复将诸妾见,众姨含泪谢千金。便携幼子同相拜,郡主殷勤答礼频。见毕就将字草送,脸带着,羞红两片递双亲。
话说刘郡主和一家骨肉见毕之后,就走到父母之前,把将生母托梦之言,是以订婚于小春庭内,因全贞节,是以隐名姓于万缘庵中,那些前事一一告诉明白,却不提出进喜泄机之故。言讫,就将密书草稿递与爹娘。
刘侯太郡一齐观,奎璧慌忙也共瞻。上下从头瞧一遍,刘国丈,回头惊问女婵娟。
呀,原来如此!竟是你救了少华,他所以今朝保奏。这等看来,我与皇甫敬是儿女亲家了,何苦怀仇结恨。
我报仇来他报冤,两年抵死不容宽。何期你有花园事,竟不知,儿女联姻已数年。今日临刑重赦转,原来是,亭山为你奏明君。咳!这也罢了。事由前定果然真,未许人谋一二分。我结仇来他报恨,两家虎斗与龙争。何期吴越成秦晋,反是个,儿女联姻一至亲。据此想来真可叹,当初何苦下无情。今朝幸喜亭山好,不念前仇倒奏君。仗彼目今新国戚,救吾运败旧皇亲。浮沉世事真难测,倒是你,一女留情保众人。国丈言完连叹息,夫人默默泪双倾。既尽孝来该尽义,为什么,哥哥你就不心疼?书中带笔求情话,少不得,兄长叨光也可生。今只救了爹共母,怎教我,亲观爱子去临刑?若能保得哥哥活,做娘的,顿首还当谢你恩。太郡说完容惨淡,多娇双膝跪埃尘。垂痛泪,吐悲声,掩袖花容叫母亲。非是女儿无爱意,实因其事不能行。祸根俱是哥哥起,罪首须归兄长身。如若合门都要赦,定连父母也难生。私通外国非轻犯,哪有个,合牢之人尽免刑?就便书中添一笔,朝廷岂肯遍开恩?女儿无力全兄命,兄长还须谅下情。太郡无言垂双泪,刘奎璧,一声冷笑自呼名。
啊刘奎璧呀刘奎璧!你这三年的用计真是空劳了。婚姻谋不到手,反把妹子送与别人。正所谓: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嗟吾枉作丈夫身,一事无成要命倾。三载以来徒碌碌,只惟逼死孟钗裙。此情到底心无怨,我和他,两个俱皆不得成。母亦何须求妹子,我岂肯,叨伊恩惠保残生。已宽父母吾心足,愿到云阳市上行。奎璧说完悲更愤,回观义士喝高声。
啊唷江进喜,你好生负我!
密室之中共你商,如何郡主晓端详?自然你去通消息,故此同谋搭救将。今日我亡皆是汝,刘奎璧,用人之错受灾殃。说完不觉重重怨,江进喜,叩首悲称诉细详。
啊呀,小主恩东呀,冤屈杀了小的了!
千金得梦故知闻,放走他时必早行。进喜也知其内事,但尊主命去焚庭。红光起处人先走,还道尸骸化作尘。今日主人来责问,真正是,覆盆之下有冤情。
啊唷世子啊!今日恩主坐南牢,进喜无能救主灾。往日之恩难补报,恨不得,死同地府活同牢。小的因有亲娘在,难舍残生命一条。今日凑些银两在,主人留用勿心焦。侯爷太郡王皆赦,或者那,皇上开恩一概饶。几两白银来尽意,望爷留着在监牢。才能进喜言完恸,递上纹银一个包。
话说江进喜把银子送上,递与刘奎璧,辩白了泄机的一桩大事。刘奎璧见他说得干干净净,心内竟不猜疑了,遂收过银子,说了一声道:要你着实破钞。进喜又将带进来的点心,分送与归郎、贵哥。这贵哥儿已经长大了,懂得人事。早间受那一绑之惊,已吓得半死半活。见了各色糕饼,只是眼泪汪汪地吃不下去。倒是小归郎不知苦乐,拿过点心来开包就吃。又取了几片百香糕,伸着小手儿递与父亲。
奎璧观儿更痛酸,泪沾襟袖默无言。归郎好不心欢喜,糕饼排来只顾餐。郡主于时方坐定,重来细与长兄谈。正言之际人声响,攀凤崔郎又进监。气喘吁吁行得急,面疑傅粉色增研。入门似有佳音报,郡主多娇不上前。待到了,太郡说知前后事,刘燕玉,含羞万福袖翩翩。表兄啊,多承关切念亲情,照应监中父母们。此德此恩铭肺腑,谢兄患难为寒门。多娇言讫忙忙跪,攀凤慌忙亦倒身。且拜且言呼表妹,愚兄何德又何能。已惭无有回天力,探望该当不足云。可敬孝心贤表妹,一封书札救双亲。如今满省皇都内,个个皆知节孝名。此刻反来相谢我,直叫惭愧不禁能。崔郎礼罢抽身起,一揖完时启口云。
啊姨母姨父呀,恭喜!恭喜!朝廷的第二道旨意又下了。
愚甥堂叔做司官,刑部郎中也数年。我到那边去打听,才知道,赦书又下九重天。命将姨父姨母赦,原照当堂保出监。送女于归王府去,限期半月不能宽。就只是,罪归表弟一人身,赦书上面说分明。完姻事毕差人解,免死充军配岭南。族分之中都不斩,却原来,皇后仍然保驾前。故此朝廷皆免死,又着我,姨夫姨母早离监。这番恩德真非小,就可今朝出狱门。甥处住房多有空,五间一带在西边。两厢齐整无塌损,黄其初居今已搬。如若出监为住所,算来不费贵租钱。未知尊意可堪去,愚甥是,一气飞骑直到监。攀凤说完犹气急,刘侯夫妇痛加欢。夫人不见宽奎璧,掩面悲啼泪似泉。国丈道言休不足,王恩已是重如山。我们出去无归所,意到贤甥客寓中。郡主在旁眉皱蹙,暗思如此却何堪。表兄又是孤身客,奴若同居甚不安。皇甫郎君如晓得,岂非反要动疑心。多娇正在心中想,忽听得,禁子高声把话传。
话说正在叙谈之际,忽有一禁子来隔门报说道:有京兆尹阮大人家来的上差一位,要进来求见刘侯。刘侯即命唤入堂中。那家人叩首毕起来禀道:小的奉家爷之命,闻得侯爷与太郡夫人赦放出监,特着小的押着二辆车轿到来,迎接往衙门居住。当下刘侯定了主意,要到阮家。便向郡主道:你也不须再回饭店,就同着我们到阮表叔处,再打发江妈去收拾行李便了。刘燕玉方才欢喜。江妈就叫进喜出外,打发了一半车钱,着车子回去,然后好跟随郡主同行。
于时大家要分开,奎璧含悲抓住娘。泪似涌泉流不住,说声不肖送高堂。多时代累监牢坐,今日里,幸得双亲免祸殃。今到阮衙须保重,莫将奎璧挂心肠。孩儿临斩休来送,以免亲观反痛伤。不肖此时惟待死,阴魂常在二亲旁。说完奎璧号陶哭,太郡夫人泪两行。悲唤一声双亲抱,只哭得,几回死去又还阳。含香抱过孩儿拜,哽咽悲啼哭断肠。
啊唷太郡夫人呀,小孩儿拜祖母。
夫人一见更伤心,脸贴儿腮只叫孙。数日依随今又别,倒不如,依然囚禁一监门。含香亦是低头拜,两泪如珠落在尘。太郡含悲忙扶起,回身又送女千金。含痛泪,忍悲声,手拍儿肩哽咽云。郡主呀,妾身当日侍昭阳,皇后加恩赐出将。服侍主人无几月,就遇着,被擒凶信到京邦。姜姬小妹重婚嫁,妾内怀胎守冷房。指望主人重得赦,谁知道,如今世子命将伤。含香不愿居人世,我只得,恩主亡时撞法场。此是千金兄长子,伶仃幼子托姑娘。拜求抚养儿郎大,贱妾也,随主捐身好放肠。言讫抱儿双膝跪,只哭得,乌云披散泪千行。多娇郡主忙回礼,执手殷勤劝窦娘。照看侄儿都在我,你休短见把身亡。归郎吃乳还须哺,怎教他,年纪轻轻没了娘。劝你收成他长大,或能半世享风光。姨娘如若抛伊死,却令我,兄长心中也痛伤。郡主说完频相慰,家人齐劝窦含香。佳人尚欲归阴路,奎璧含悲跪在旁。泣唤爱姬吾托你,好生为我看儿郎。若能守得孩儿大,刘奎璧,感戴恩深死不忘。窦氏见言无奈允,一堂中,人人叹息共称扬。
话说众人劝过了含香,就要上车出禁。周氏诸姨等,也一一拜送堂下。刘太郡与燕玉郡主坐了一辆车,江妈跨着车沿,国丈坐了一辆,进喜跟随后面。这边崔攀凤送出监门,乘马而去。刘侯夫妇就向阮府中来。
车马纷纷绕路行,行临京兆大衙门。家丁报入敲云板,走出为官阮大人。接了刘侯书院去,后堂女眷始相迎。夫人郡主齐齐进,见礼付茶坐后厅。即遣江妈回饭店,搬移行李到衙门。
却说刘侯太郡、燕玉郡主,一齐到了阮大人之家。各各相见礼毕,再遣江妈回店收拾行李。郡主就将梵如同来之事,告之表叔。阮京兆说:她是个出家人,衙门不便。京都草废胡同,有座天仙庵在那里,叫她暂且住着便了。说罢就向夫人道:你去拿几两银子,叫进喜带去付他姨母。这些尼姑们最可恶的,怎肯许人白住。进喜遂单膝跪下禀道:小的那边有,不消得大人费心。阮京兆说:罢了。于是进喜同着其母回店,把五两银子送与梵如,安顿她到天仙庵内。又取了行李,回至京兆府中。
刘侯夫妇住官衙,内外排筵款待殷。复离监门人尽喜,家生孝女众皆夸。阮公便向刘侯道,你还该,拜谢亭山与少华。免罪也亏他父子,已联姻眷作亲家。刘侯不觉赧颜起,主意要,次日亲临皇甫衙。按下阮公京兆府,且表那,中堂出阁返官衙。
话说郦丞相在阁中参决朝政,已接了赦书二道。头一次是就为武宪王父子保奏,刘燕玉上京救亲,故把刘氏一门人依旧收监,候旨定夺等语。第二次是赦刘捷夫妇出监,限半月中送女于归王府,然后发配云南等语。那举阁大臣尽说国法太宽了,有违旧例。郦丞相也不议论,只赞了几声武宪王父子宽仁,刘郡主救亲节孝,遂把圣旨抄录了数行,塞在朝靴之内,然后发下部中办理。政事已毕,即刻出阁回衙。
少年相阁即抬身,一拱相辞诸大人。走出禁门乘了轿,前呼后拥返衙门。心辗转,意沉吟,不觉微微笑两声。
啊唷东平,好一个做义夫的东平王了!
父母之仇竟是忘,随朝保奏恳君王。刘侯夫妇蒙恩赦,半月中,奉旨成婚入洞房。守义一端忘却了,可见得,男儿容易变心肠。幸亏前者吾多智,力劝芝田娶继房。如若其时无主意,今朝懊悔也徒然。
咳,罢了!我孟丽君就做了一世女官有何不平?
从今索性不言明,蟒玉威风过一生。父母之言悲失女,现有那,双双兄嫂奉晨昏。儿亦有来孙亦有,何须我,归宗复姓识家门。若言皇甫芝田处,他现在,半月之中要做亲。我若此时来说破,分明与,刘家郡主夺夫君。吾为当世奇才女,岂做无羞这等人。自此安然居相位,少不得,孝心未尽上忠心。调和鼎鼐君臣职,燮理阴阳佐圣君。何须嫁夫方为要,就做个,一朝贤相也传名。少年元宰心中想,早不觉,大轿八抬到府门。
话说郦丞相到衙落轿跨下鱼轩来,就向靴内取出那一张草稿,叫过一名家人说:你到国丈府中,向太王爷小王爷道喜。把这张抄录的圣旨,与忠孝王观看。看过了,依旧带回。
众人答应去如风,相国明堂进内室。先见大人方转步,竟来绣户脱朝衣。素华小姐忙迎入,丞相欣然把手携。未换蟒衣先坐定,屏开侍女语声低:
啊贤妹呀,你可知忠孝王的佳期么?
素华见说变容颜,忙问千金为甚因?郦相从头言一遍,梁小姐,痴呆半晌恨芝田。桃面淡,柳眉攒,暗自嗟吁暗自怜。可笑奴家苏映雪,一定是,错将乱梦当夫缘。痴心妄想还投水,今日方知是枉然。从此终身随小姐,再休思,鸾交凤友遂盟言。素华想到伤心处,暗发娇嗔意不欢。冷笑一声呼小姐,却原来,东平王子是虚言。如今有了刘家女,他就要,半月之中去续弦。若此为人真可笑,说什么,空房守义过三年。千金原配全相负,倒替她,刘氏裙钗奏圣前。
啊小姐,如今也不须为妾踌躇了。
奴家相依不另归,梦中之约已心灰。千金放意为丞相,不必因奴反皱眉。郦相见云微点首,止不住,苏氏裙钗把话回。
咳!贤妹呀,我不恨芝田负我,只恨芝田负你。
空投滇水抱冰霜,今日难成鸾凤行。他已续弦刘郡主,你只好,此生永伴郦明堂。少年元宰言完笑,梁氏夫人闷倚床。一片相思俱打退,从此后,安心伴着女才郎。住谈郦相夫妻话,且表东平忠孝王。
却说忠孝王侍父入朝,求恩赦回刘府之后,就将前后始末根苗一一述知尹氏王妃。夫人大喜道:妙阿!既是朝廷准奏,我们快些差人寻一个公馆,把刘郡主接过住居,再叫苏奶奶去看看她。武宪王说:不消得,今日赦了父母,一定入监探望,不在店中的。且到明日再处。
言毕堂前午饭排,侍儿忙把椅调开。珍罗列齐归座,骨肉团圆甚放怀。进膳之间人入报,司阍启禀跪庭阶。
启禀小千岁得知:有郦相爷差人在外面,向太王爷太王妃小千岁道喜,并有抄录的圣旨呈观。
武宪王爷喜气生,传言致谢相爷闻。东平千岁抬身起,亲自离宫出殿门。相府家人单膝跪,先称道喜后平身。从容呈上君王旨,说道是,阅过依然付小人。忠孝王爷忙接身,双眉一蹙顿开声:
呀!这是什么喜事?倒要相爷着你前来。有劳你管家了,且在外厢稍待,俟孤家看过了依然付你。
家人应诺下深廊,千岁回身入内堂。手执一张抄录稿,且行且看细端详。从头观到佳期处,微蹬靴底暗着忙。啊呀,怎生是好了?如今此事怎调和,左右为难作弄孤。若然不负刘郡主,岂非忘了孟姣娥。已是要,佳期半月偕花烛。更何能,冷枕三年作义夫。难杀我来愁杀我,这一道,成亲圣旨不如无。
啊唷朝廷呀,只须赦了刘捷夫妇之罪,何必又要着他送女于归?
紫阶姊姊奏君前,故此朝廷下诏纶。明晓三年孤守义,故意地,限期半月毕完姻。分明作弄同胞弟,好教我,有了纶音就是难。
咳!中宫的姊姊,你知逼弟成亲,哪晓得我有许多周折。
如若恩师是丽君,岂肯容我负前盟。既偕燕玉刘家女,越发形藏不露情。果是孤家三载守,她或者,寸心不忍肯言明。如今这一成花烛,我就是,内里分开外岂闻?非但孟家心怪婿,还恐怕,丽君在外晓风声。得知我已重婚娶,索性埋名躲了身。要彼自来休指望,还愁去觅也难寻。而今此事如何好,到底是,立定心肠不做亲。忠孝王爷筹画罢,方才一直进宫门。两层院内无多路,竟走了,两个时辰方始临。
话说忠孝王爷回进内宫,就将抄录的圣旨与父母看了。武宪王夫妻十分欢喜,遂把这张纶音的草稿交付来人,叫他回衙致谢郦丞相。然后忠孝王依旧坐下,侍儿们忙将冷饭倒出,挨了热饭上来。
千岁方才举箸尝,犹嫌肴馔已皆凉。王妃传下厨房去,再化冰鱼做笋汤。侍女重新移下饭,先烹细茗上华堂。王爷背靠金交椅,冷笑开言告父娘。
啊爹爹,母亲,这一道纶旨真不是孩儿之意。
只因郡主孝心高,故不伸仇恳赭袍。何必限期成伉俪,又非是,孩儿要结凤鸾交。这番圣旨无端甚,我不过,明日辞婚再进朝。守义三年今已决,儿岂肯,前言忽改愧英豪?王爷说罢佯低面,手拿着,牙箸双根把案敲。武宪王爷心内气,一声怒喝皱眉梢。
啊唷小冤家,你还有这许多言语!
刘家郡主守盟言,为儿之心实可怜。看彼手书堪下泪,真正是,千磨万折在尼庵。今蒙钦命成婚配,就应该,感戴皇恩荡荡深。何故反云非你意,还要去,当朝辞去这姻缘。此言亏你说得出,难道教,郡主随亲配岭南。依你再将三载守,莫不是,令其依然到尼庵?冤家快快休多说,自有爹娘做主张。武宪说完容带怒,王妃不悦变花容。
啊唷小冤家,你眼中竟没有父母的了!
诸事俱皆任你行,何须堂上要双亲。我们就此江陵去,做不起,忠孝王爷父母尊。且待爹娘回去后,你再往,朝廷驾下去辞婚。王妃言讫推开椅,立唤丫鬟妇女们。今日束装明日去,快些来相帮收拾,明日也好长行了!一班妇女齐齐笑,共向东平千岁云。
咳小王爷,依了夫人之话罢了,何苦使太王妃生气。娶了夫人来,也作成仆妇们得些喜钱。
仆妇诸人笑语喧,王爷勉强作欢颜。少停膳过归书院,尹王妃,密唤司阍进里边。分付今后须在意,小千岁,若然出府就来回。如其私放王爷出,府中家法不能宽。门上阍人连应诺,叩头而出记心间。慢言分付门上事,且表王爷室内情。一进芸窗归卧室,深深作揖画图前。
啊呀芳卿!孤家有失相陪了。反为些须没要紧的事情,半日里不伴了尊容。
王爷言罢一声呼,坐对真容仔细观。看几回来呼几遍,自言自语泪沾衣。消停不觉天光暮,窗外蒙蒙月影移。窗内女鬟邀晚膳,省昏已毕转芸窗。含愁独坐牙床上,闷闷沉沉想妙机。我看母亲如此说,无非威吓要遵依。日常痛爱亲生子,哪有个,为媳嗔儿一旦离。生米若然成熟饭,萱堂谅亦没言提。五更就进朝中去,拜恳君王改日期。拚着身遭父母责,到底我,三年要守孟家妻。王爷想罢宽袍服,屏退亲随掩了门。秉烛而眠专待曙,朦胧一觉晓鸣鸡。忙出帐,急披衣,唤起家人问是非。
啊呀,你们可知此刻是什么时候了?我要上朝见驾。
亲随见问说端详,此刻方敲五下梆。千岁若然朝内去,好传王旨到厨房。或餐或点须齐备,小的们,说声端汤取面盆。忠孝王爷心内想,道声不用你们忙。
啊家人们,不须忙乱,孤家今日有要紧事入朝,也不须分付厨房备饭,也不用取面汤洗脸,只等我冠带完,即刻上辇进朝便了。
亲随答应暗疑心,何故王爷这等云?早膳不餐犹是可,哪有个,未曾净面见朝廷?既然千岁空腹走,我等只好忍饥行。一众家人心暗想,上前伺候小王亲。顶冠束带俱完毕,忠孝王爷叫众人。
啊家人,你等听孤分付:少刻出殿时也不须三敲云板,一直到门上辇便了。
亲随不敢不依言,绛烛高擎照在前。出了画斋离外殿,王爷方始叫相传。家丁唤起司阍众,说道是,快备銮舆莫久延。千岁立于门内守,还不去,层层开锁早抽闩。一声喝令人俱晓,把那个,受嘱司阍变了颜。
话说司阍人自从尹氏王妃分付之后,敢不小心察听。今早见小王爷果然要进朝堂,自己在那里立等开门。心内十分着急,欲待报时,只恐小千岁动怒。欲待不报,又恐怕太王妃生嗔。没奈何挽出一个总管吕忠,叫他出头禀报。这吕忠自倚着先代的老家人,不怕你千岁爷难为他。一面叫司阍故意地耽搁开门,一面遂自己赶到银銮殿上,把云板当当当着实敲起来。
王爷一听吕忠敲,忙款朝靴走进来。四个亲随擎烛照,却是那,吕忠在内击云板。东平千岁心中急,正欲开言骂起来。只听后宫门已启,一名仆妇出前台。
啊击云板的听者:你若为小千岁进朝,就请王爷到内宫便了。
就说太妃分付过,因而吕仆报宫门。忠孝王爷骇更嗔,王妃是,一声传话出宫中。心中一怒容颜变,喝一声,大胆奴才放胆行。不看你为先代仆,打一顿,四十黄荆盖在身。说完叱退随身众,竟向深宫内院行。总管吕忠方退出,这一番,出头受辱怨司阍。且谈忠孝王爷进,仆妇擎灯照入庭。跨进娘房先见父,看了看,双垂锦帐静无声。上前只得挑帏立,欠欠身躯叫父亲。未知唤儿因何事,进朝定不为辞婚。数声连问全无答,惟听那,国丈床中叹几声。无可奈何重退步,回身又向套房行。消怒色,改欢容,床畔低低唤母亲。尹氏王妃呼女妇,起来闭上套房门。丫鬟答应忙忙掩,闩好朱门伏一声。床上太妃依旧睡,登时寂寂不闻声。王爷闭在香房内,进退无门立定身。性欲起时重忍住,怒将发处又留存。只得在房端然坐,气得个,默默无言面对灯。直至香消残烛尽,已见那,碧纱窗外曙光明。王妃帐内披衣起,陪伴丫鬟开了门。仆妇纷纷齐伺候,参汤二盏托盘呈。王爷勉强含欢笑,代捧银杯奉母亲。尹氏王妃心不忍,也将一盏唤儿吞。回嗔作喜携儿手,宛转良言劝一巡。忠孝王爷难逆母,也只得,声声诺诺强应承。于时国丈抬身起,梳洗俱完用点心。燕国夫人来定省,深深万福问安宁。回身又见王爷礼,问了声,可是衣冠进午门?千岁面红犹未答,王妃一一说知闻。奇英女伯花容笑,暗思量,倒是真心守丽君。武宪王爷传下令,唤进了,头门管理众家丁。亲嘱咐,自叮咛,今后须当要小心。如若要逢朝内去,先来禀报后开门。司阍家丁皆答应,齐齐叩首在阶前。忠孝王爷心暗忖,也只好,成亲以后不同衾。当时同在华堂坐,忽听得,云板三敲报一声。
启太王爷小千岁得知:有新放出监的元城侯刘捷到了,现在府门外求见,一则请罪,二则谢恩。启上王爷,怎生定夺?
王爷闻报微微笑,立起身来拉虎须。分付一声请入殿,司阍答应慌忙走,武宪王爷就换衣。回过头来观爱子,欣然含笑把言提。
啊芝田,你穿好了朝服,等候拜见泰山么?好好好,就此随我出来。
国丈言完正正袍,出堂回首又相招。东平千岁依然坐,不肯同临外殿寮。皇甫亭山亲自出,直到了,银銮殿上降阶迎。但见那,刘侯早已到仪门,气色精神退几分。不着蟒袍和玉带,一身便服是元青。虽然已是充军犯,他的那,举止还如极品人。武宪一观刘捷进,慌忙迎接旧皇亲。连拱手,略躬身,满面春风叫一声。
啊唷老亲翁,失迎了,恕罪恕罪。
刘捷见接带羞颜,一片红云两颊边。抢步上前忙拱手,连称不敢进银銮。登了殿,正正冠,欠欠身子启口言。恨只恨,奎璧逆儿行不法;感则感,君侯乔梓恕前愆。今朝请罪来门下,叩谢深恩赦犯官。刘捷说完双膝跪,殿门外,家人掩口笑相观。亭山只得同行礼,拜见抬身款款言。男女亲家无别事,今朝如此弟何安?孤家父子虽然保,这还是,一片丹诚动圣颜。道讫殷勤连逊坐,刘侯退步再三谦。
啊老皇亲,犯官还该谢一谢忠孝君侯。
亭山见说带欢容,连道原该谢岳翁。回叫一声相请出,家人答应走如风。移时已听靴声响,忠孝王爷出殿中。头戴朝冠金抹额,身披绣缎四龙袍。真壮丽,果威风,凛凛封王拜将容。一出锦屏忙转立,双垂袍袖礼从容。刘侯不等他参拜,就跪银銮宝殿中。
啊小君侯,犯官叩谢保奏之恩。
寒门叩谢保承宽,又奏朝廷救犯官。今日登门专叩谢,这深恩,吾当结草与衔环。王爷一见忙回跪,微笑含羞叫泰山。回礼罢时重下拜,端然低说婿恭参。刘侯急欲还相叩,武宪王,扯住连云莫太谦。公是岳来他是婿,理当受礼怎生还。于时刘捷方才住,见罢齐齐入座间。伺候家丁呈香茗,王爷举手笑开颜。
老亲翁,我想当初自从小春庭一番事后,寒家以为联了姻眷,将来就是至亲了,故此并无芥蒂。哪晓得令郎公反倒绝情绝义,处致我家门颠沛,骨肉分离,几乎不得重圆了。
今幸依然聚一门,荣叨全眷受皇恩。本该两家私和罢,因只为,叛逆之名洗不清。故此小儿申血本,屈亲翁,悠悠今月出监门。可嘉令爱全身孝,一纸亲书寄我闻。弟与少华奏圣上,难得个,朝廷恩赦赐成婚。如今彼此无嫌忌,儿女联姻是至亲。钦限成婚于半月,孤当明日请媒人。执柯就托华亭伯,择期后,再到亲翁府上闻。刘捷见言红了面,连称逆子实胡行。犯官身在京中住,哪晓家乡这事情。到此一家追恶报,真正是,千刀万剐也该应。又蒙乔梓施仁德,今日里,复睹光天化日期。半月钦限小逆女,恭听命下即遵行。刘侯言讫消停坐,二道茶来便起身。武宪王爷同子送,于时刘捷上车行。
话说刘侯上车之后,这边武宪王父子更衣已毕,同入内堂。皇甫敬就同皇太妃商议,要选择良辰。尹妃道:我只得这一个孩儿,他身上的事要斟酌才好。到底自己看的日子不十分妥当,须得托个知道的,妥当看一看聘娶良辰。武宪王点头道:容易容易,华亭公他却精于数理,就托他选个日期便了。当下武宪王用过了午膳,就到卫府中相托为媒,并求择日。华亭伯遂选定本月十三日行礼,十七日成婚。
王亲大喜就辞还,尹氏闻知也喜欢。连说日期今已定,好迎媳妇入门来。行盘一过佳期近,也须将,花烛新房定哪边。忠孝王爷闻此话,凄然欠体叫椿萱。爹爹母亲啊,今日孩儿禀一声,望祈父母且依听。孟家小姐潜身出,尚未知其实在音。也不晓,何处飘零逃异地。也不晓,怎生度日与栖身。倘然天地重怜念,还有个,寻取重回复转辰。今日成婚刘郡主,正房须待孟千金。纵然没有其身在,就是那,画上真容也可存。更及诰封俱问起,十三日,只将聘礼到刘门。成婚以后须分别,刘郡主,正室夫人不准称。难则难于连姓叫,相呼须要带宫名。如其日日无原配,就便是,孟氏还存也不宁。再者尚有苏家女,算来她死为吾门。坠楼殉节恩难报,儿欲在,西首宫中设个灵。父母若然依我派,孩儿就此告知闻。
啊爹爹、母亲,这后边有正中左右三处深宫,正中的是灵凤宫,一带九间,北面宽敞,此处以待孟家小姐。左边的是金雀宫,一带七间,就做了新房,安顿郡主。在右边的是碧鸾宫,据孩儿之意,就供了苏映雪之灵。
未知父母可依听,如此孩儿且做亲。武宪夫妻称使得,此言有理正该应。东边做了新人室,中挂真容西供灵。这件事情依得你,从今好好毕新婚。王爷一听心欢喜,苏母闻知分外欣。感激东平千岁好,也不枉,痴心姣女为捐生。王妃当下沉吟想,便对亭山启口云。若到十三行聘礼,须得要,摆封花诰好迎亲。那时两下都光彩,郡主心中也喜欣。我想久不宫中去,明朝欲要进宫中。一来探女可安否,二则将情诉帝闻。竟说丽君原未死,求恩赐诸遍三人。倘蒙三人俱封赠,也好光辉把聘行。武宪王爷连说是,竟于明日进宫中。当时天晚无须说,次日里,尹氏王妃便起身。仆妇丫鬟皆伺候,全身装束貌端严。凤冠扣顶垂珠络,霞帔披身绣彩云。宝带全围腰束束,朝裙八幅步盈盈。梳装已毕华堂坐,先进参汤后点心。外面禀声仪仗备,王妃坐上便抽身。奇英女伯来相送,乞候昭阳掌院人。燕国夫人回内室,太妃尹氏上朱轮。盘龙宝盖前边举,舞凤罗后面行。一到禁门齐歇下,八名女婢紧随身。守宫监使如飞报,跪到帘前奏一声。却值君王和国母,深宫对弈赌其能。朝廷输下三盘子,皇后赢了十锭金。正在昭阳言笑处,忽闻启奏太妃临。娘娘欣悦抽身起,尹氏随宣入殿门。正欲趋前行国礼,成宗就命坐花墩。王妃告罪吞香茗,请过安时又奏君。且说丽君犹未死,并言映雪代成婚。方才奏到刘家女,要恳恩封三个人。天子一闻如此事,大加赞叹大加称。
啊奇哉!怎苏映雪有此节义?
原来孟女未曾死,苏氏裙钗改了装。节义双全真可喜,寡人何惜一封章。不知孟女潜身后,可有风声到帝邦?难道闺媛能远避,竟无消息见存亡?王妃欠体从容奏,说到臣儿要密将。天子闻言微点首,龙眉一皱道端详。
啊太郡王妃,若然国舅要辞朝寻访,这是难得。不若寡人替他发一道上谕,颁行天下,如有人收留者,着即送来。如有人知风者,速行报信。岂不比国舅自己去寻,更周到些么?
王妃见说喜无穷,稽首三呼谢圣恩。国母在旁心大悦,桃花上颊动春风。嗟吁孟氏夸亲女,不住地,催促君王下诰封。天子即时提御笔,顷刻间,三封立敕墨香浓。
话说元天子立时亲提御笔在龙案上写了三封诰命:封原配孟丽君为忠孝王正妃,刘燕玉为节义夫人,苏映雪为义烈夫人。敕罢递与皇后,皇后递与尹氏太妃。当下尹良贞捧了诰命,三呼谢恩再拜。
却当太妃请成宗,天子乘车到上宫。皇甫娘娘留母坐,昭阳殿里话从容。太妃启问怀胎否,国母低头粉面红。慢慢答言犹未信,过期两月在怀中。皇妃笑说须珍重,专候麒麟降后宫。言讫娘娘呼摆饭,坐谈良久夕阳红。尹妃至晚方才出,上辇而行回府中。
话说尹氏王妃回到府第,就把那请诰封之事一一说与合家知道,武宪王父子十分感戴天恩。苏奶奶听见小姐封了正妃,女儿封了义烈夫人,心内喜出望外。遂拜谢了武宪王夫妻,又向东平千岁致谢,此话不提。再说元天子即时发下一道上谕,即着部中颁行天下,命各省文武官奉旨即查访孟丽君的消息。如有人收留者,送到官给赏缎二十端,黄金十二锭。如有人知风报信者,官给赏银一百两。若访出孟丽君来,即着该管地方官员,谨备车辆,差官护送来京。这一道旨意下来,孟龙图父子与武宪王父子感恩不浅,一齐赴阙叩头谢恩。那郦丞相见了这道上谕,不觉暗笑道:了不得了!怎么竟将我拿钦犯的样子捉起吾来?咳!圣上圣上,郦君玉去了玉字,不是丽君是什么?何必捕风捉影,反到天下去追寻?
不说郦相暗相嘲,且把王亲表一遭。尹氏太妃忙料理,苏家娘子也分劳。十三这日延宾客,款待媒人喜气高。结彩悬灯多热闹,开筵做戏甚奢豪。即行聘礼来刘处,似那些,异宝奇珍不用标。只有一封皇诰命,喜动了,香闺郡主女多娇。生笑晕,展眉梢,心中思量三两遭。
咳!好生侥幸。我刘燕玉也有今日之荣,不枉昔日潜身之苦。
受尽灾来受尽魔,两年服侍众尼姑。如今救了双亲命,苦尽甜来事事和。节孝夫人封诰命,此番光彩喜心窝。又承表叔深关切,帮贴爹娘患难间。一切回盘俱已备,近来又把嫁妆铺。幸有表叔承当去,免得那,世态炎凉人笑奴。慢表多娇刘郡主,且谈外面奏笙歌。
话说华亭伯迎转了刘宅的回盘的礼物,一直到了王府,看了一看甚是丰盈。遂将礼物一概收进后堂,然后银銮殿上排齐筵席,款待宾客。
鼎沸笙歌一日完,银銮殿上散诸官。已行聘礼佳期近,十七良辰转眼间。忠孝王爷无甚悦,背人犹是泪涟涟。一临望日亲分派,传谕厨房备祭筵。摆设三宫俱壮丽,铺陈各处尽新鲜。先将那,丽君小像悬灵凤,又挂这,映雪芳灵供碧鸾。惟有东边多喜气,一重重,祥云瑞日映芝帘。移时处处多安顿,早已西宫设祭筵。尹氏夫人亲到看,东平千岁自当先。后边随着苏娘子,她早已,阵阵伤心泪似泉。进了碧鸾宫一座,侍儿启幔入门间。上安义烈夫人位,字迹新书墨色鲜。灵桌素帏摆了祭,长烟烛影启全筵。于时武宪王爷进,步步前来正正冠。口叹一声三作揖,苏奶奶,含悲回礼在旁边。亭山揖过王妃拜,珠泪双垂启口言。
咳!碧鸾宫媳妇,你如今是我家人了,来享餐酒饭。
窦氏殷勤把礼回,忠孝王爷方走上,即将泉酒奠三杯。靴踏红毡行全礼,袖举金樽过两肩。拜到灵前容惨淡,心中默念女婵娟。
啊唷映雪芳卿呀,拙夫皇甫少华敬奠。
羡卿全节跳池中,光彩吾天万里风。今请圣恩加紫诰,特安灵位受皇封。生前未得联姻好,死后当为结愿同。玉骨已沉滇国水,香魂可降碧鸾宫。今朝帐灵筵下,乞受愚夫洒一盅。王爷祝罢行过礼,起来不觉泪垂胸。苏家奶奶忙相谢,忠孝王爷立在东。窦氏方才登毯立,深深四福在堂中。礼完不觉心如裂,扶案悲呼袖掩容。
啊唷映雪娇儿,可晓得皇甫门一家祭你?
叹嗟失怙苦伶仃,倚傍为娘到孟门。长大便随孟小姐,千金教读已能文。原思嫁一经商婿,以了终生一世情。不道千金逃出外,留书叫你替成婚。为娘立劝应承去,也无非,解虑分忧体主人。谁料娇儿怀死念,竟在那,昆明池内自捐生。感蒙忠孝王爷德,养我天年供你灵。今日死归皇甫氏,恩封义烈做夫人。阴魂若有三分晓,须领天高地厚情。两饭一餐儿可享,但愿你,灵光不昧报深恩。啊唷亲儿呀!你的阴魂可往还,快寻小姐在何方。显灵托个南柯梦,去叫千金连日旋。忠孝王爷不负旧,真心守志过三年。果能保佑千金转,也算你,报德酬恩在九泉。
咳!我的儿呀,你的阴灵在也不在?
娘子悲时泪不干,手扶灵桌反心酸。王妃劝住方收泪,就在阶前化纸钱。事毕宫中收了祭,碧鸾深锁掩重门。大家回至前堂内,忠孝王爷到外边。又把自家床与帐,搬于灵凤后宫中。晚来相伴真容睡,满室薰香挂暖帘。金屋虽空无玉女,铺陈也是洞房然。王爷颇觉心中喜,倒像是,已了当初射柳缘。此话不提谈前事,且云发轿娶婵娟。
话说忠孝王府中一到十七这天,各件事情俱皆整备。吉时已至,遂发轿迎亲。
重门大启彩球飘,起轿迎亲奏凤箫。对对宫灯红烛动,行行执事彩摇。冲天富贵非同小,盖世风光委实高。花轿起时人拥塞,来迎郡主女多娇。慢谈此处亲王府,且把那,京兆衙门表一回。
却说王府行到刘家的礼内,有白银一万两,黄金一千两。郡主叫留下一半与父母作为盘费,这一半交到阮京兆夫妻手内,端正治备妆奁。
阮公一力替调停,尽有那,五百黄金半万银。府下差官都出力,衙中奴仆尽差行。只因嫁到王亲府,谁不趋迎与奉承。又且家人多干办,妆奁得利甚丰盈。虽然减半为盘费,竟像是,价值千金与万银。赔嫁丫头俱买下,两名年长两名轻。并典一房男与妇,还有那,江妈母子自随行。新人十六先开面,绞得花容又出群。翠鬓如蛾眉更细,上冠便是阮夫人。一临吉日都忙乱,合府黎明就起身。郡主方才临宝镜,扑通通,三声花炮已临门。但听那,一派仙乐起华堂,乐人傧相早催妆。喜妪服侍临窗坐,梳洗完时早出房。头戴凤冠珠玉响,身穿蟒服绮罗香。巍巍郡主声名贵,赫赫夫人步履庄。一出画堂辞叔婶,深深八拜谢恩光。阮公夫妇回双礼,郡主重行别父娘。彩袖提时云掩映,宫裙拂处锵锵。亭亭拜倒红毡上,惨凄凄,低吐悲声欲断肠。
啊唷爹娘呀,女孩儿今朝拜别。
望祈珍重自家身,勿为孩儿挂在心。圣旨难回须发配,奴当拜送岭南行。此番皇甫门中去,少不得,与婿商量这段情。可赎罪时当赎罪,决不忍,尊年父母去充军。若然死力难相救,也只好,贿嘱官兵起解人。托彼长途来照应,免叫父母受艰辛。爹娘万勿心悲苦,就是那,兄长临行且看孙。幼侄归郎如赦出,即交表叔大人门。更兼贵弟诸姨等,若得宽时也共存。无子姨娘须遣嫁,有儿庶母可栖身。如其依傍官衙内,女孩儿,也好常来探一巡。若要婿家来相养,只觉得,我们事事靠他们。此言不过商量语,父母心中斟酌行。郡主说完悲倒地,刘侯夫妇挽千金。垂痛泪,按悲声,齐说孩儿你放心。诸事如今依你做,看来赎罪不能行。充军已是皇恩重,倒不须,再起空劳妄想心。儿到东平王府去,好生做个大贤人。料来妇道儿知晓,也无非,孝顺翁姑二长亲。只有一般须切记,万分耐性莫称尊。爹娘现是他家救,况且是,运败难和当道尊。儿若居然为郡主,岂不容,被人牵拨爹娘门?一言嘱咐须当记,诸事之中你自评。言出放声扶女哭,多娇应命始抬身。已闻三次催妆毕,要请新人上轿行。两下喜妪扶郡主,顷刻间,香风送出玉人来。但见那,两边音乐响云霞,宝轿高抬出阮家。京兆大人亲自送,刘侯不去调乌纱。陪房妇女乘青轿,好似那,群卉围住第一花。迎转新人多热闹,官街十里合声夸。路经米市胡同过,表一表,孟相龙图学士家。
话说皇甫家忠孝王的府第,造于外廊营内,阮京兆大人的私衙却在烂面胡同。这边迎亲的花轿转来,正从米市胡同孟家龙图相国的衙门前经过。那些家人们早晨看见空轿走过去,一个个传扬说忠孝王爷府中发轿迎娶刘郡主,好齐整职事啊!那几个有夫的仆妇是住在外厢的,有几个该班上去伺侯夫人的,这些是闲空着的了。闻得男子说新人尚未娶回,大家十分高兴。一面差遣自家儿女在外等着,听见吹打了就进来通知,一面自己忙忙急急洗面梳头。
大小房头媳妇们,大家等候看迎亲。搽白粉,挽乌云,忙里偷闲又点唇。手脚匆匆心着乱,一边梳洗一边听。正然侧耳留神听,远远道路花炮声。但听那,轰天大炮震云霄,一片金锣隐隐敲。齐喊两声花轿至,鸦飞雀乱大家跑。这一个,放开小小金莲脚;那一个,掉转纤纤杨柳腰。这一个,后复乱跟前面走;那一个,右边斜趁左边跑。这一个,高呼张姓姑娘看;那一个,笑唤钱家娘子瞧。又见纷纷儿女进,慌慌急急喊声高。
啊唷花轿来了!花轿来了!妈妈婶婶们,快些出去看看,走过了,抬过了衙门。
一片人声喊得忙,众多仆妇好生慌。大家拥出头门外,贴肚挨肩往外张。幸喜迎亲尚未过,远听那,黄金锣打响当当。好齐整呀!阵阵锣催职事来,披红人役举行牌。金瓜对对前头走,钺斧双双逞大街。云影乱遮宫扇动,日光斜射绣旗开。一层层,带刀军士挨排走。一队队,王府家丁按数排。顶马一员居中走,又听得,笙箫细乐彩轩来。但见那,一派仙音通汉霄,悠悠喝道接声高。清和流水吹鸾凤,响过行云奏凤箫。宝炬双枝中道掌,宫娥女子两边排。黄绫伞下临花轿,鼓乐喧天阵阵交。好热闹呀!羽盖擎拿一朵云,金镶大轿过衙门。千花映日团团捧,百彩翻风荡荡轻。八抬八棹真荣贵,绿纱隐隐坐夫人。后头几顶青围轿,又有那,京兆高轩侯送亲。凛凛威风来四野,一齐直往外厅喧。霎时看罢迎亲事,哄动了,相府家中仆妇们。
啊唷唷好威风啊!好贵显啊!咳!我们的小姐好没造化,把这抬天的贵显倒让了别人了!
可惜千金主意差,几年一去不回家。堂堂婚配将身躲,把这样,诰命夫人让了她。仆妇家人齐叹羡,家丁人等多嗟吁。其时看过都完后,他们就,沸沸扬扬进内衙。
话说这些看迎亲的仆妇们挨挤着进来,有几个走到上房内院,在回廊下对着那些该班的女人说:你们没造化轮着该班,似我们倒来看了一场热闹的花轿。众人问明白详细,一齐跳起来:好啊,你们只顾自己看,就不进来通个信儿,我们大家看看?那时候太夫人已用过点心了,我们也可以出来得的。众仆妇笑着道:说得好笑,那花轿是停在大门外叫人看的么?还等得追来呼唤起来,深远房子,进来通知,他好抬了去?
众多仆妇笑声频,房内夫人听得明。正恼东床婿无义,在那里,挨炉独坐泪淋淋。忽闻人语厢廊下,开口低言问一声。仆妇几名齐入内,合欢袖手立房门。夫人良久回眸问,可是嘈嘈说做亲?王府完婚刘氏女,谅来竟像正夫人。一班仆妇齐声应,乱乱哄哄告诉闻。
咳!太夫人呀,真正是绝盛的职事,好不威风!
发喊敲锣一路来,金瓜玉斧过长街。重重职事言难尽,又有那,黄伞高遮大轿来。拥护之人多体面,披红跨马两边排。刘家郡主真洪福,她的那,花轿巍巍八个抬。可惜我家贤小姐,荣华富贵别裙钗。众多仆妇纷纷下,只气得,韩氏夫人口不开。
话说孟夫人听了这些言语,只气得哑口无声。仆妇们见夫人有些怒色,一个个多退出房门外了。
韩氏夫人坐在房,又悲又气两难当。妆台一靠流珠泪,口叫亲儿在哪方。三两年来无信息,不知死活与存亡。今朝让于刘家女,赫赫威威做正房。
啊唷芝田呀:你太口是心非,把原配置于何地!
口口声声守丽君,立志必要过三春。花言巧语天花坠,离了真容变了心。别姓联姻还可恕,又娶那,仇家之女做夫人。今朝热闹成花烛,竟还敢,发铳鸣锣过我门。如此扬威和耀武,分明羞辱孟家人。冤家这等无仁义,我明朝,讨转真容断了亲。韩氏夫人心气苦,浑身发冷手如冰。和衣倒在牙床上,哭湿香罗帕几层。不表孟家丞相宅,且谈忠孝王府情。
话说迎亲的轿子向外廊营王府而来,这边忠孝王府中大开三面辕门,高搭丝绷十里。有那合朝的文武陆续登门,只有孟龙图在头门外道了个喜,借言有事,便打轿而回。武宪王先一日自请过保和殿大学士郦相并其夫人到来吃喜酒,明堂因恐夫妻同去,被那娘子认出女儿来,反为不便。遂回复了来人说:夫人身子欠安,不能拜贺,自己必来道喜。到了十七这天,暗思道:也罢,待我去受他夫妻一个礼儿,看一看门生媳妇有何不可?遂顶冠束带,向王府而来。
少年相国坐高轩,打道摇来王府前。轿过悬灯棚十里,滔滔直入正中门。司阍早接忙飞报,早听得,鸾号盈盈鼓乐天。武宪王爷头里走,东平千岁后边跟。勇彪熊浩同迎接,还有那,老少公卿文武官。郦相慌忙下了轿,蟒袍玉带列班班。一齐都在仪门内,欠体躬身面带欢。金幞乌纱排队队,上前来,欣然一拱就开言。
啊唷了不得:下官恭喜来迟了。老大人,众年兄们已都到了么?
文武官员应一声,皆称恭候大人到。明堂步下躬身逊,玉阶前,谦让多时进殿门。但见银銮生喜气,彩球滚滚挂三层。地铺织锦十条毯,梁挂垂条百盏灯。十扇屏开描孔雀,四重帘卷起香云。于时进了银銮殿,次第前来把礼行。一众大臣先走过,正冠深揖合声云。
啊唷郦大人,下官们有礼。
少年相国急忙忙,见了文官并武官。老辈功勋齐在上,深深打恭在银銮。
啊唷相国大人,卑职等恭参台驾。
元宰明堂正正袍,连称不敢略躬腰。深深一揖相回华,老辈功勋退右僚。又见衣冠排济济,上来了,门生大小众英豪。威风凛凛簪缨动,壮气堂堂剑佩摇。一字排开齐见礼,恭行已毕各呼腰。
啊老师大人,门生们拜见。
风流相爷叫年兄,冠带端严答礼同。武宪王爷方走过,欣然相见十二分。明堂一见忙回礼,欠躬开言带笑容。
啊唷老皇亲,恭喜恭喜,今日领了花烛华筵,明年还要相扰汤饼大会了。
国丈闻言喜气扬,谢声金口赐祯祥。明年如若开汤饼,少不得,蓬筚生辉要耀光。国舅在旁红了脸,上前相见郦明堂。少年元宰容含笑,一拱手,称贺东平忠孝王。
啊唷东平君大喜,今日是花烛良辰呀!下官要叨饮一杯喜洒。
千岁疑师是丽君,面前越发作愁形。莲花惨淡羞招首,柳叶凄清不展痕。假正衣冠连逊坐,千情万态总伤心。明堂只作不看见,回唤厅前伺候人。
啊管家,尔去恭喜太王妃一声,说我多多庆贺,今日娶了少王妃,明年要抱小世子了。
家丁答应就起行,宝殿诸官坐定身。郦相居然第一位,向那些,满朝文武叙寒温。言词敏捷京都客,态度风流冠众宾。合殿文官和武将,惟有他,一谈一笑可人听。于是献过香茗毕,武宪王爷欠体云。今日门生成喜事,理当要,同邀师母饮杯槽。如何客气来回复,相国夫人不肯临?喜酒几杯须请饮,我当遣轿再恭送。皇亲言讫回头看,叫过亲丁两个人。
啊家人们,快备轿马,去请郦夫人早早光临。
一声分付不迟挨,两个亲随要下阶。相国明堂呼且住,眉头微蹙暗思裁。天生狡猾聪明性,他的那,应变言辞随口来。
啊启谢武宪王费心,内子实因身子不健,难来领情。
近来时倦喜安宁,饮食思酸呕吐频。看脉医生云喜事,下官诊视也如真。故而不便来行动,这如今,少坐多眠日用参。谨谢盛情重见召,倒不须,再劳尊官往寒门。少年元宰言完笑,武宪王爷贺一声。
啊呀,原来为此!恭喜恭喜。既是夫人不宜行动,怎敢相强。
当下呼回仆一双,公卿合殿贺明堂。诸官不过齐恭喜,座上痴呆忠孝王。默默无言容惨淡,沉沉俯首意悲伤。正衣强忍心伤泪,暗自嗟吁暗思量。
咳!这还有什么疑心?师母已要生世兄了,哪里老师还是个女子!
今须谨慎莫多言,休把恩师当丽君。师母已经怀孕了,断非还是孟千金。王爷正在心中想,忽见门丁报一声。
启王爷得知:有司礼监孙公公到了,持赍御赐的贺礼而来,向王爷道喜。
老少皇亲立起身,大排香案跪相迎。中门接入孙司监,四个龙盘摆殿前。盒盖一开掀锦袱,口传圣旨贺皇亲。亭山父子忙稽首,望北三呼谢了恩。只见盘中排贺礼,金辉碧耀放光明。红绫包袱周围裹,红绿丝绒左右分。这两盒,玉带龙袍加国舅,那双盘,凤冠霞帔赐夫人。于时收进君王物,就与孙公把礼行。留在银銮吞喜酒,一齐入座饮香茗。少停到了华亭伯,喜色匆匆娶转亲。刚与众官相见毕,早闻远远起仙音。黄金锣响人声杂,扑通通,花炮轰天轿到门。宝盖围围飘进院,漫天帐下彩轩停。伴房仆妇齐齐立,赠嫁丫鬟对对排。鼓乐盈盈吹妙曲,笙歌细乐清新人。阮公先入银銮殿,然后那,尹府夫人开轿门。槟相端严齐贺礼,喜娘扶出女千金。响珊珊,风飘玉随莲步;光闪闪,日映宫衣结彩云。一上银銮人簇拥,顷刻间,高排花烛要成婚。诸官起立东西首,郦相欣然观玉人。但见那,殿庭灯烛照辉煌,一片仙音起两廊。凤笛声中邀淑女,香花影里立才郎。左边是,风流国舅英难客;右边是,节孝皇姨窈窕娘。并立红毡行大礼,分明一对凤鸾行。登时参起天和地,交拜完时见合堂。武宪王爷忙走过,手推郦相道端详。
啊老师大人,请到上边坐了,好待门生夫妇参拜。
少年元宰再三谦,欠体尊称不敢言。武宪王爷推上座,正颜说是理当然。门生若不亏夫子,怎有今朝这一天。叩头万千犹未足,何况道,四双八拜跪尊前。王爷道罢移交椅,扯住明堂转首言。
啊呀儿媳们过来,行礼拜见了老师大人。
喜嫔筵拥上前行,新妇新郎并立身。这一个,招展龙袍摇宝带;那一个,飞扬彩袖拂宫裙。双双拜倒银銮殿,上坐着,相国明堂老大人。国丈推坐难立起,竟受了,端然八拜始抬身。殷勤回揖称恭喜,早有那,相国家丁进殿门。手托银盘单膝跪,高堂贺礼送新人。明堂侧立含欢道,薄物些些表寸心。王府家丁收进去,这一边,新郎新妇谢媒人。诸官见过齐回避,请出王妃女眷们。
话说众官回避之后,遂请后宫女眷出来。这一天是尹御史夫人、奇英伯姑嫂并有几位亲眷都在府中,当下都请出至外殿。忠孝王夫妇先见了外客,方拜见自己的爹娘。
喜嫔逊坐不迟延,国丈王妃到上边。傧相在旁远赞礼,新人夫妇就登毡。女如花朵郎如玉,八拜深深殿座前。尹氏太妃欣唤挽,皇亲国丈笑呼搀。受完全礼齐齐起,左右分开启口言。
啊唷,好好好!孩儿媳妇起来,愿只如郦老师的金口,早日为我两老人家生个孙儿。
忠孝王爷面带羞,红飞双颊只低头。临时见礼俱完毕,一派笙歌透凤楼。送入洞房绣锦帐,坐床撒帐结鸾姻。交杯已毕新郎出,众女眷,笑语而来进洞房。
话说忠孝王退出洞房,尹氏王妃就陪着众女眷到金雀宫来观看新人。江妈便领着那仆妇四个丫鬟,走过来跪了一跪。太王妃一边瞧一边问道:哪一位是三嫂?江妈就堆下笑脸来,应道:太王妃,老妇人就是郡主乳娘。尹氏太妃欢喜道:好好,你就是江三嫂么?咳!真正难为你娘儿们的义气,救了我家小千岁,又跟着郡主受千辛万苦,可谓皇甫门中大大功臣了。我一家无不感戴。
江妈见说心中喜,满面春风志自骄。正欲开言来接口,偏偏的,王妃要去看多娇。抬玉手,举鸾绡,轻把销金绣幔挑。只见新人微款步,下床而立甚妖娆。凤冠映额垂珠络,鸾带低裙荡锦绦。翠黛细分双柳叶,朱唇小启一樱桃。眼流秋水凝还盼,腮际红霞起复消。立倚牙床无限态,好一个,风流窈窕女多娇。王妃看罢新人面,由不得,笑满花容喜气高。重将燕国夫人视,又把兰台侄女瞧。三个比来相仿佛,自然是,奇英女伯更丰标。评上下,比低高,心内吁嗟三两遭。
咳!新媳妇是苦过来的,她所以略消瘦些儿,若然调理起来,怕她不是个干女儿样。
可喜吾家福命齐,娶来新妇亦流离。花容虽瘦肌肤细,眉眼风流鬓脚齐。虽非绝世无双样,也算得,出类超群骨格齐。不长不短生得称,可爱她,轻轻伶俐俏身躯。
咳!要想如画上的真容是不够的,像这般妇也算得起一个当世佳人,可以在美貌丛中赌赛得过了。
王妃当下暗思量,女眷纷纷亦赞扬。称贺太妃真有福,娶这般,有容有德好新娘。于时遂在香闺坐,饮一杯,金盏银匙百果汤。早报华堂筵席备,黎园子弟要登场。王妃陪着诸宾客,又请新人出洞房。女伯手携刘郡主,香风送出两红妆。笙歌齐奏安筵席,太王妃,冠带端严送酒觞。女眷各依次第坐,朝南独案待新娘。多娇郡主食长素,况且是,新娘含羞本不尝。乳母江妈先预备,已有那,精奇素点在兰房。当时坐席俱完毕,打鼓鸣锣做戏文。
话说皇亲府的势耀,无人不奉承的。有宛平县送来的女戏一班,叫百花班,就在后殿中演戏。一班叫瑞云班,却在外殿前开场。
银銮殿上摆华筵,郦相高居首位专。余者官员分次序,传杯递盏一堂欢。重重喜气浮甘露,叠叠祥云散瑞烟。女子梨园呈目录,诸位席上遍相谦。众人逊与明堂点,郦相欣然搁盏观。
却说郦丞相看了看目录,就点了一本《吉祥兆》,也是女扮男装中状元的故事。当下瑞云班女戏子遂扮演起来。
金锣喜响一声齐,台上裙钗出扮娇。舞态风流多窈窕,歌声宛转韵低高。情形巧妙娱心境,意想天然出世标。演到中场重换席,上来了,优人劝酒二多娇。
话说演到中场换席,就有那瑞云班的两个生旦走入来劝酒。一名花映月,一名柳垂烟,都打扮得轻盈窃宪,翠袖珠围。
两个佳人入殿门,双双绕席劝金樽。执壶先到明堂座,酒眼微招乱了心。看看少年元宰貌,眉梢眼角动春情。提翠袖,捧金樽,招展花枝拜在尘。滴滴娇言称进酒,报上了,垂烟映月两花名。风流相国微含笑,饮罢大杯又见斟。两个多娇齐跪劝,他的那,粉腮含笑眼含情。东边接得西边到,闹乱了,年少风流郦大人。才饮花姬杯内酒,又见柳女手高呈。明堂不觉微微醉,脸上红霞两片生。就向二姬言醉了,你们去,持觞诸位老爷吞。柳姬叩首连连劝,燕语莺声叫得亲。
大人啊,花映月他敬了三杯酒,怎么贱妾只进得两杯?这一杯酒是要大人饮的,待垂烟唱个小曲儿,与大人下酒罢。
言讫佳人放了壶,轻敲檀板就低歌。唱成双调天仙子,却是那,美女思春想丈夫。曲罢上前重叩首,春尖捧酒笑相呼。
啊好大人,赏贱妾个脸儿。
明堂见说面含欢,接上金杯一口干。先把银鱼酬映月,复将玉佩赐垂烟。二姬再拜深深谢,退上红毡敬众官。诸位公卿俱劝过,又到了,东平千岁绣筵前。王爷不觉微含醉,眼看佳人悄悄言。
啊瑞云班的生旦,你们受了哄了。郦大人是不醉之量呀,如何只敬得六杯酒就罢了?孤不吃酒,你再去跪劝相爷。
两姬见说劝明堂,笑满花容喜气扬。辞了王爷忙转步,又来首席敬霞觞。连斟玉露春风暖,对捧金樽妙态狂。这一个,带笑微微牵蟒袖;那一个,含情暗暗弄诗囊。少年元宰凝眸看,故意相调二女郎。左手携着花氏女,右手扯扯柳家娘。两姬见此多情态,只引得,魂也飞来魄也扬。郦相酒深微觉热,推开交椅换衣裳。垂烟映月伴承奉,服侍宽衣立两旁。
却说郦丞相酒后宽衣,柳垂烟接了绣蟒貂裘过去,映月就捧了银鼠紫袍来。
服侍完时折蟒袍,交与了,相衙僮仆放衣箱。方才回到筵前立,俏眼流波只顾瞧。宾客相催完正本,殿前退出两多娇。东平千岁偷睛看,暗暗沉吟三两遭。
呀!郦老师竟是个风月才人,还不如孤家的老实。
却被花姬并柳姬,千情万态动心机。玉佩银鱼都赐赏,十分有意暗调伊。宛平送到双班戏,孤倒未,将手携来仔细观。不道恩师心反悦,还蒙怜惜此双姬。
咳,也罢!孤家又没有什么欢心,改日把瑞云班送与老师罢了。
不言千岁暗沉吟,且说重新演戏文。正本做完筵席散,台前锣鼓霎时停。赴宴官宰齐齐起,武宪王,父子相同送客宾。高掌号,远提灯,文武官员次第行。相国明堂先上轿,前呼后拥出仪门。今朝贵客纷纷去,上马乘车坐轿行。十里彩棚灯烛影,两条官道马蹄声。公卿散后夫人出,尹氏王妃送起程。顷刻之间中外静,王亲父子入宫门。更衣已毕齐归坐,忠孝王,靠椅长呼叫一声。
啊唷累杀了!今朝拜了这一天,弄得我好不劳倦也。
王妃含笑叫芝田,谁不成亲拜一天。倒是辛苦苏岳母,为我们,铺排料理未曾闲。今朝娶了新娘子,也没功夫观一观。不过要儿行一礼,有何劳倦就言烦。既然如此安眠罢,我叫丫鬟送你回。忠孝王爷闻此语,忙走进,苏家奶奶卧房前。其时窦氏方思女,默坐檀床雨泪连。看见王爷忙立起,手拿着,一方罗帕拭啼斑。东平千岁殷勤谢,又要我,岳母殷勤这一天。今日真真烦恼极,婿尚未,晨昏作揖往灵前。苏家娘子称当得,聊替王妃代代烦。花烛自然多热闹,何须劳驾到西边。王爷便在灯前坐,就与那,窦氏相谈片刻间。因见泪沾罗帕湿,殷勤劝慰二三言。忽闻定省新人到,窗外灯光一片明。苏氏忙从帘缝看,果然引道一双鬟。红灯闪过娇娥现,环叮当步上前。态度风流容绝丽,身材俊俏步端严。珍珠络索身披挂,看不分明似神仙。万福深深提彩袖,低呼姑舅在旁边。王妃夫妇容颜悦,说是殷勤该卸冠。便命侍儿移交椅;新人告罪坐端然。于时女婢呈香茗,那娇娥,两盏香茗姑舅前。然后自家归了坐,金杯双捧玉尖尖。略吞几口称安置,立起身来告退还。尹氏王妃忙忙送,新人竟转洞房门。苏家娘子连声赞,忠孝夫人貌果端。日内闻听人说话,妾身不空未曾瞻。这般风韵真称绝,一派幽闲出自然。忠孝王爷微带笑,起身款步出堂前。已观侍女擎红烛,武宪夫人叫早眠。千岁低头辞父母,王妃含笑甚欣然。目观爱子随他去,说了声,今日真称大事完。不表王妃心内喜,且谈千岁出堂门。绕廊不走深沉院,来至夹道入后边。先至居中灵凤所,王爷回首叫丫鬟。
啊侍儿们,你替我上个灯,再往金雀宫去。
丫鬟答应进宫门,便与王爷上了灯。千岁就将门带掩,竟来金雀洞房行。廊曲曲,院层层,到了宫前报一声。三嫂带从诸婢出,洞房帘外跪相迎。王爷便命诸鬟起,回看江妈大喜欣,
啊唷了不得了!你是义士的母亲呀,怎么也跪迎起来了?得罪得罪!
连说应该与婢回。千岁还言休如此,你身于我有奇功。其时三嫂欣欣喜,便让王爷入宫中。婢女诸人齐退出,江妈随进卧房中。东平千岁抬头看,洞户铺陈迥不同。古玩层层排宝案,新房处处起香风。春光锦帐深藏瑞,烛影纱窗浅映红。绣幔半垂还半挂,有一位,仙姬隐隐在巫峰。王爷不觉神思动,眉上腮边起笑容。步过窗前佯咳嗽,先于椅上坐居东。饮茶略共江妈语,然后才,立起移灯入帐中。但见那,新人早已卸珠冠,斜掩红衣坐帐边。云髻金钗增艳色,长绡广袖倍婵娟。娇羞不语偏生媚,雅态微颦颇动怜。一见入来抬玉体,真正是,黄金屋内贮神仙。王爷看罢心内喜,就把那,红烛放于小案间。移步上前携玉手,殷勤并坐在床沿。容带笑,面含欢,脸对多娇吐一言。
啊唷芳卿呀!
自从一别小春庭,我见香罗似见卿。颠沛流离俱历尽,到今不觉已二春。谢贤卿,不从亲命归催去;谢贤卿,愿守孤贞避法门。谢贤卿,一片真心怀大节;谢贤卿,三年受苦隐芳名。今朝花烛新房内,孤待欲,顿首尊前以尽诚。罗帕现在卿过目,可将画扇合前盟。王爷言讫挥珠泪,拉下香罗奉玉人。郡主含羞红粉面,一边接帕一边云。君侯呀,妇人守节是应当,何必相酬来赞扬。奴受大恩方是重,倒应该,尊前跪谢救爹娘。感君不弃香罗帕,可怜奴,画扇三年亦紧藏。今日重逢花烛下,盟言得遂靠穹苍。多娇言讫悲加喜,止不住,红粉腮边泪两行。伸手枕边携出扇,就同罗帕配成双。王爷一见心中悦,手拉着,郡主春尖喜又扬。
啊唷我的贤卿呀,难得个扇帕良缘一朝成就!
新人见说玉容低,回坐牙床扯绣衣。千岁复回姣体并,温言细语两情迷。容对着,手双携,魂不飞时魄也飞。正在绸缪恩爱处,只见那,江妈幔外转身躯。帐前绎烛移移好,走出香房要带门。千岁放开新妇手,呼回相问梵如尼。
啊江三嫂,孤家闻得你妹子也同着上京的,如今住居何处?
江妈见问忙回答,原共千金同出滇。一为当家相待薄,二因济困取盘川。三来顺便寻施主,要化些,点烛烧香供佛前。郡主归于京兆府,她是个,尼姑不便进衙门。那时进喜帮银两,送她到,京内天仙庵内存。前日千金行聘礼,阮大人,也分赏赐与银钱。真叨郡主王爷福,依靠之人尽得安。忠孝王爷闻此语,点头长叹应声言。
咳!倒也难为她远远地同到京中,又帮助沿途盘费,谅来郡主在庵内也是梵如照应的了。难得,难得。那天仙庵房屋原多,但须将几两银子与了当家老尼姑用长生也罢。我那边有银,明日叫你儿子拿一百两,与她自己调排便了。
郡主闻言心内悦,道了声,感君为妾报人恩。东平千岁微微笑,我不想酬谁代卿。言讫回呼江乳母,你于幔外且消停。江妈答应称知道,忠孝王,口欲言时又不云。看看新人心动念,思思原配转伤情。忽然长叹抬起身,猛地微颦背手行。眼看灯光双结盏,由不得,心神一动要成亲。咳!怎生区处?燕玉爱卿空守吾,两年庵内受灾魔。今宵盼得成花烛,怎么好,不与相亲反见疏?况复此时更漏下,也无妨,一宵权且伴娇姝。王爷想到情深处,猛地回呼自暗吁。
啊唷皇甫少华!尔是当今的豪杰,盖世的英雄呀,尔怎么一旦昏迷至此?
已是身当不义名,再共新人居一室,少华尔好太无情!休展转,勿沉吟,守义三年是正经。忠孝王爷思到此,正容进步揖新人。
啊节孝夫人呀,孤家有一言相告。
当年原配孟千金,她被尊兄逼迫行。替嫁之人苏映雪,孟小姐,改装逃出保全身。至今三载无音信,潜避何方竟不闻。孤欲寻时尤未便,现在是,朝廷为我降纶音。颁行天下官员晓,察访追寻送到京。我已立起三年守,原言不肯再重婚。因卿旧有香罗约,况为孤家又守贞。故此暂成花烛礼,我还要,三年之后伴芳卿。夫人尔是贤良妇,谅肯周全这片心。今日失陪祈恕罪,可叫那,江妈相伴在房门。若然了却平生愿,少不得,伉俪和谐百岁春。燕玉闻听千岁语,正衣而起吐莺声。
啊呀君侯,此事何须作揖。
原来投水是他人,孟府千金现尚生。休说三年当守义,今日里,完姻也是不该应。妾身非是无知女,此命当从敢不听。奴亦如君心有愿,曾许下,三年长素为双亲。正思清净方为妙,却谁知,两意相同如一心。君守义来奴吃素,事逢凑巧倒安宁。多娇言讫容含笑,隔幔呼鬟送起身。忠孝王爷心大悦,看了看,笑容面上果欢欣。躬身复又深深揖,说一声,已守三年谢爱卿。郡主低言休若此,殷勤答礼小王亲。东平千岁于时别,携手温存一二声。走出幔前叫乳母,尔须在室伴千金。孤家在此离宫去,江三嫂,可与丫鬟闭了门。乳母已明因守义,含糊答应说知闻。王爷执烛推帘出,竟往那,灵凤深宫独自行。郡主欲呼诸婢照,江妈早已掩宫门。回身走入香房内,低向千金问一声。
啊郡主,王爷已去了,可要我在此陪伴?
节孝夫人道自然,江妈即去把门关。先来服侍千金转,然后铺床自己眠。郡主解衣归锦帐,拥衾而卧尚微寒。隔帏无语窥红烛,倚枕而眠掠翠环。暗暗凝思吁口气,何期此夕尚孤眠。适才并坐情无限,去后凄凉转怅然。画扇香罗盟已合,洞房花烛夜何寒?不知他意如何样,莫非是,弃我犹怀兄长冤。皇甫郎君真若此,教奴这,无家孤女望谁怜。
咳!这也是奴家过虑了,那郎君岂是如此之人。
可敬多情做义夫,三年愿守孟姣娥。声声软款温存我,句句真诚抚慰奴。看见应承如此悦,留连良久不相疏。这般男子人间少,一处多情处处多。专待三年何所碍,奴也可,虔持长素报恩波。于时郡主身安睡,乳母相陪在侧边。不表洞房刘郡主,且谈那,王爷归去伴新图。
话说忠孝王爷,在洞房中与夫人说明三年之愿,自己执着手照回到灵凤宫来。那厢房中书僮们,因见王爷的上房还点着红烛,都不敢睡,在那里伺侯。闻得院中行走之声,忙出厢房迎接。忠孝王便推门入宫,问一声道:茶可有?书僮应道:预先备在此。遂把一盏龙井雨前茶送入房内,放在手炉上温着,将帕子盖好了,然后伺侯千岁宽衣。
王爷唤出书僮们,自掩宫扉向里行。红烛移于图画前,深深作揖叫芳卿。今朝告罪真容下,乞恕我,难逆君亲强此姻。虽则和偕刘燕玉,孤家是,仍来灵凤守三春。望夫保佑卿重转,也不枉,凝眸细视画中人。不觉长吁微点首,低言委实胜新人。刘家郡主虽美貌,受过催残太瘦生。两颊桃花俱减尽,不如初见小春庭。惟吾原配真称绝,倒只怕,今古无双第一名。自然人间非易见,多应天上也难寻。这般一位才容女,孤自然,没福当来没福承。
啊唷芳卿呀,不知尔是怎样一个奇才绝色的佳人!
才又全来貌又全,还能运笔画芳颜。花容如若非亲写,未必能于这等妍。皇甫少华真薄命,今朝空对画图看。卿好比,锦内姣花攀不来。此时魂魄俱消尽,方才寂寞上床眠。心切切,泪涟涟,早晨即起整衣冠。
话说忠孝王早上起来,书僮们伺候梳洗毕。遂命书僮开了箱子,去取出白银一百两整。到西边院中即唤进喜到来,吩咐道:尔拿去与你姨母,这是白银一百两,叫她自己调排,好在天仙庵内住居。
进喜于时领了银,去交姨母不须云。王爷回入深宫内,作揖堂前见母亲。国丈已往前殿去,王妃一见面含春。便问我儿何太早,夜来媳妇可安身?东平千岁微微笑,悄语低声告母亲。儿欲三年相守义,昨和儿媳已言明。他因父母持长素,也要三秋了愿心。两意相投伊颇悦,昨宵是,仍于灵凤歇安身。望娘莫对爹爹说,待孩儿,守过之时再理论。且看行文行去否,倘若是,丽君一到就成亲。如其各省回复后,原配存亡定了心。不肖那时由父母,任凭分付进房门。如今媳妇持长素,娘可依她这孝心。可令婢传厨房晓,备两般,新鲜素菜与她吞。不须争论多和少,也只要,精洁些儿上得唇。尹氏王妃闻此语,又嗔又笑看王亲。
好呀,尔夫妻小两口商量得好!吃素的吃素,守义的守义,都在一家了!
两事为娘都不从,哪有个,新人持斋洞房空。定叫媳妇开斋戒,必送孩儿进室中。忠孝王爷闻娘语,欠身无奈恳慈容。母亲呀,自幼见蒙父母疼,千依百顺爱如珍。近来为着婚姻事,两语三言就动嗔。父不睬来娘不睬,竟未有,欢容半刻对儿言。孩儿自想无差误,为什么,堂上爹娘冷了心。若说不该三载守,也还有,终身不肯续弦人。况兼只等存亡信,此计从容尽可听。何故母亲心复恼,还要那,房中媳妇即开辇。娘如尚有三分爱,依了孩儿这段情。尹氏王妃听此语,心中不忍气全平。唤过丫鬟来分付,传言厨下众人闻。新房肴馔须添素,两碗鸡鱼几色荤。节孝夫人虽不吃,伴房妇女却须吞。须着急,要当心,素菜烹调味要精。女婢应声忙去说,王爷欢喜谢娘亲。少刻新人梳洗毕,来参翁姑请安宁。王妃执手殷勤语,媳妇房帏保重身。执性芝田难拗转,他必要,奏章到后进房门。诸凡自有翁姑在,少不得,劝彼慢慢转回心。郡主含羞红了面,一笼翠袖启朱唇。婆婆吓,非他执性不同房,媳妇原思把愿偿。三载持斋须守净,丹诚方可答穹苍。如今喜得心相合,媳妇好,尽此微心报父娘。尹氏王妃闻此语,欣然口赞道贤良。其时女伯登堂上,见礼殷勤坐一行。尹氏太妃和媳道,称赞那,螟蛉义女孝干娘。新人起谢奇英伯,万福深深叩倒堂。燕玉夫人忙答礼,殷勤连说理应当。少时郡主回金雀,女伯随同入洞房。笑笑谈谈多合意,情如姐妹在雕窗。次天便是三朝到,刘郡主,庙见匆匆日日忙。
话说刘郡主三朝庙见,拜过祖先神佛。又往灵风宫中,谒见过真容,并复到碧鸾宫中,拜拜映雪的灵位,苏家娘子却在旁边回礼。转身出来,方见礼于王妃亲眷及苏奶奶。王府内外家人妇婢一一来叩见,郡主各各有赏。新房的丫鬟齐出来叩见,武宪王爷与太妃亦皆各给喜封。是日摆酒会亲,刘捷夫妻尽皆不至,依旧是阮京兆大人前来赴席。
此刻府内仍排宴,父子齐齐款众宾。一天热闹又黄昏,已过三朝没事情。忠孝王爷灵凤歇,日间常去伴新人。或携或笑相谈坐,燕玉香闺颇不清。精洁素肴尤可口,深宫富贵乐天真。晨昏奉侍无稍怠,数日新妇便有名。内外之人无不赞,都夸仁孝与贤能。王妃夫妇多欢悦,有媳承欢慰寸心。自此家庭多吉庆,春光华丽喜盈盈。慢提忠孝皇亲府,且表昭阳正院人。
话说中宫王后,一夕朦胧睡去,梦见一位戴九凤冠穿八卦服的后妃走入宫来。
步进昭阳正正衣,倒身一跪吐悲啼。叫声贤德新皇后,谢你恩同海洋深。暮景双亲能活命,多承保奏与提携。今朝特地来相恳,乞使我,胞弟奎璧全了身。他得完尸吾感念,保佑你,早生太子坐华夷。咳!祈皇后呀,我带儿胎产内损,自嗟无福得伴君。天星已降吾先死,不久的,就送他来付尔生。贤后可观愚薄面,君前一语再施仁。若能奎璧全尸首,刘燕珠,定送天仙报你恩。言讫凄然双泪下,含悲退步出宫门。娘娘惊醒南柯梦,便而从容告圣君。竭力恳求天子允,要将奎璧赐全身。君王正在狐疑处,忽有宫官奏一声。
第四十回 报捷音关前总制
诗曰:仁者必然兼有勇,雁门捷报羽书驰。天颜有喜嘉忠孝,总镇关前敕勿移。
话说元天子正在狐疑之际,忽有宫官奏道:启上皇爷,今有兵部大司马入朝见驾,有事奏闻,请御驾临殿。
天子龙心一点然,就知边报到朝前。忙坐辇,急登銮,立刻临轩问事端,兵部尚书阶下伏,手捧表章奏龙颜。
臣兵部尚书雍纶有事奏闻陛下:现任雁门关总兵刘奎光有报捷的羽书,待罪的折子,一并恭呈御览。
朝廷座上喜非常,大悦天颜看表章。先展羽书仔细观,果然其内报边详。雁门总兵称稽首,微臣日夕鞍马忙。几月交兵连得胜,单于夜遁就逃亡。追杀外邦兵千万,统率三千铁骑郎。为国忘家当死报,血流百里染沙场。臣遭番将相围住,乱箭攒身带重伤。立挑十二番都督,惟凭孤骑与双枪。敌国只存三十骑,君臣罗拜倒旗降。次朝即献求降本,自此年年贡上邦。羽报降书呈御览,烽烟永息奏君王。朝廷看罢奎光本,喜动天颜大赞扬。
啊,奇哉!那刘捷倒有如此虎豹佳儿。
不请雄师与救兵,雁门独破大单于。忠心赤胆勤王事,可谓朝纲柱石臣。待罪必然因父弟,且观折上若何云。成宗天子龙颜喜,复看奎兄待罪文。金狮四个来压住,从头至尾看分明。
话说元成宗天子阅过了刘奎光的羽书,又将刘奎光待罪的本章展开了细细地观看。内云:
雁门关总兵臣刘奎光,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跪奏,愿以身代父母受刑事。窃思罪臣叨蒙圣上天恩,委以边关重任。惟是当干戈平定之时,专心操兵练将,及烽火忽尖之际,敢不舍生忘死耶。今单于国起兵二十万之众,攻城犯界。罪臣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困卧战马之鞍,渴饮匈奴之血,朝夕之间,毫无宁晷。是以数月以来,单于望风而远遁。叩顿求成,军民安枕。罪臣何敢言劳,而报陛下之忱可无忝矣。不意罪臣之父与弟,受国家格外殊恩,不思报效,反藉公以雪私怨。罪恶之大,一至于此!虽王法当诛,罪在不赦,然臣为子之心,不忍闻父母暮年受此惨死。今恳垂恩,惟愿以臣身与妻陆氏代父母之刑。本欲即赴都中,以俟正法。因恐雁门关失守,被敌人乘虚而击,难保长安咽喉之地。臣惟跪待皇上另差武员到关,交明印绶戎政等事,即带同臣妻陆氏,绑赴阙廷,以受斧钺。伏惟鸿慈洞鉴。罪臣刘奎光,不胜待命之至。
成宗鉴罢,不觉天颜惨然。遂降书云:
今念刘捷之子女大孝,俱愿以身代罪。朕不忍伤其孝思,特赦刘捷夫妻合门男女家属族中之罪,未出监者免于发配。惟坐罪奎璧一身,以正国法。因念其为先后胞弟并新皇后保奏,赦令全尸,赐其自缢禁中。
元天子赦书下后,又发一道上谕,着雁门关差官赍回,以谕总兵刘奎光。内云:
卿奏本未到之时,已有尔妹燕玉亦愿身代父母受刑。朕已赦免卿父卿母死罪,唯配岭南充军。今接卿代罪本章,孝念可嘉,忠心可悯,并有新皇后与外戚皇甫敬父子,中外保奏,特赦卿家父母男女眷属人口族人等,一概豁免不配。再者,卿有保关破敌之功,依旧在任供职。尔亲仍给二品服色。此朕格外施仁之恩德。特谕,钦此。
这一道上谕一道赦书下来,刑部堂官当堂开读过了,就把那些亲房族分尽行释放出监。又把皇上圣旨录下,送到阮大人府中观看。
刘捷夫妻听信因,又惊又喜又伤心。一边自已临监禁,一回差人报女知。不表进牢相送事,且谈奎璧接纶音。听传圣旨颁行下,已吓得,魂魄飞扬手似冰。饮泣无声忙俯伏,钦差开读又宣文。纶音谕到刘奎璧,旧皇亲,望北三呼谢了恩。立起身来双泪下,一声悲叹仰天云:
啊唷罢了!我得全尸而死,是圣上的天恩了。
奎璧言死退入房,一见幼子放悲伤。泪如涌泉心如裂,手指孩儿托窦娘。
啊唷爱姬呀!
荷感君王浩荡恩,罪归一个赦全门。爹娘不作充军犯,幼子居然赦上人。今日收成真大幸,爱姬看好我亲生。卿能抚养幼郎大,刘奎璧,少刻捐生合眼睛。言讫放声相抱恸,哭倒了,含香窦氏一钗裙。
阿唷主人呀!
妾身愿做一同亡,以免亲视尔命伤。既把孩儿相托我,奴自然,苟延残喘看归郎。主人你自宽心去,断不把,金石之言一旦忘。窦氏说完声欲绝,只哭得,幼儿怀内也悲伤。正在凄惨呼泣际,来了那,为儿送终父与娘。
话说刘奎璧正在托子之时,刘捷夫妻一同进监,痛哭道:啊唷孩儿呀!尔命在今朝了,做父母的特来送尔。
奎璧嚎呼泪似泉,英豪扑地叫椿萱。皇恩浩荡儿心定,保全了,父母亲丁死也甘。今日临终何必送,爹娘目睹更伤惨。既然已到南牢内,儿也就,当面相辞赴九泉。不肖此亡无挂念,求只求,祖公祖母管孙男。如今难得贤兄长,救免全家命不捐。表叔阮家居不下,自然是,合家都往雁门关。乞将这小归郎子,托付哥哥去照看。只此并无他所虑,愿双亲,相陪长子永团圆。说完奎璧嚎啕哭,刘太郡,哽咽悲呼痛碎肝。啊呀亲儿吓!何期儿死在今朝,儿要悬梁一命消。儿自缢时娘自缢,攘得个,双双母子赴阴曹。夫人说到伤心处,哭把孩儿相抱牢。窦氏含香悲欲绝,合门相向痛嚎啕。外边来了崔攀凤,飞步当先进内牢。作揖姨夫并姨娘,又见了,临危奎璧泪珠抛。
啊唷表弟呀!如今也无可如何了,备得一杯水酒在此,望君纳了这点微情。
奎璧含悲哽咽云,谢君义气领君情。此时我亦难容咽,心领贤兄酒一樽。正在此时人语杂,只闻那,当先进喜入中门。哭淋痛泪将头叩,说了声,王府之中郡主临。语未完时帘已揭,江妈扶进女千金。长钗素髻无花朵,款动金莲向里行。见过表兄和父母,低低痛泣泪珠倾。回身万福亲兄长,止不住,骨肉关心哽咽声。奎璧含悲忙答礼,衣襟泪湿谢千金。叫声贤妹何到此,难得你,堂上翁姑肯放行。莫因思吾来狱内,芝田妹丈也生嗔。多娇见说挥珠泪,苦道曾求两大人。翁姑皆言该送送,妹丈惟道早些回。倒因奴家青衣服,看翁姑,无语之中有点嗔。奎璧见言连点首,只听得,钦差外面发高声。
啊呀,怎么样了?快些自缢起来,好待我回朝复命。
一声催促莫迟延,堂内号啕哭起来。奎璧魂飞忙立起,泪如泉涌落双腮。别了攀凤辞父母,揖未完时跪下来。
啊唷爹娘呀,就此永别了!
孩儿深沐圣恩高,爹娘且莫过号啕。悬梁之后将成鬼,望爹娘,送枢回乡一事消。保重身子休痛苦,同往那,雁门关上过时光。二亲只当无生我,奎璧是,不肖之子尽可抛。言完含悲连顿首,刘侯夫人放声嚎。于时奎璧重辞妹,一个个,次第轮来别一遭。
话说刘奎璧辞了父母,又辞别了周氏诸姨,以及燕玉郡主。向妹子泣涕道:贤妹,多谢你到监中送我。少停尔归去,妹夫前说我谢谢,诸事种种,都是我的不是。蒙他大量,不计前仇,保全我家老亲幼子。我死之后,惟是世世图报大恩而已。又向周氏诸姨们道:咳!为我一人,以至于合家坐监受苦。今日得一门免罪,我死亦可以瞑目了。言讫回向父母说:啊唷爹娘啊!贵哥幼弟只令他学文,不要令他学武,儿是被英雄所拘,故有今日之祸哉!
不为花园夺锦袍,焉至惨死赴阴曹。而今愧悔已迟了,再休使,幼弟他年习六韬。
啊唷父母呀!小孙儿如若成人时候,别对他说你父亲是缢死的,莫提起这些缘故。
恐他任性不由行,要做申仇报恨人。朝内已无刘氏党,这一来,飞蛾投火自烧身。爹娘可把孙儿训,也教他,莫学兵来只学文。奎璧之言犹未尽,乱哄哄,外边抢进一群人。只见那,勇士纷纷赶进堂,喊声只叫快悬梁。钦差立等回复旨,哪有个,多少时辰不出房。说罢齐齐催着走,乱推乱挨用钢刀。可怜痛杀刘奎璧,惨凄凄,回首悲呼窦氏娘。
啊唷窦氏含香,好看我的归郎幼子,刘奎璧就此去了!
含香大哭跪埃尘,手抱归郎拜父亲。哭叫大人儿送你,黄泉路上放宽心。祖公祖母今俱在,不怕归郎不长成。你往阴司休挂念,含香受托自当心。
啊唷归郎吓,尔父亲此去无回了,还不上前呼唤!
含香言罢把身抬,放悲声,手抱归郎跟上来。哭叫主人停一步,回头看看小婴孩。这儿不觉嚎啕哭,高喊爹爹快转来。奎璧闻时方寸乱,泪下如泉叫伤哉。
啊唷伤哉,我的亲儿呀!你跟着母亲去罢,为父的不能转家了!
奎璧悲呼爱子还,后边太郡又当先。胸顿足嚎啕哭,高叫亲儿你可怜。等一回来停一刻,为娘情愿丧黄泉。留吾老命终何用,尔入圈时我入圈。太郡三人随后走,且有那,刘侯众等立前拦。临危奎璧心如裂,双泪齐抛却似泉。
啊呀爹爹妹妹呀!快把母亲拦住。
一身作恶一身当,岂可娘亲也受慌。快快大家回转去,好放我,去领王命就悬梁。于时刘捷容颜惨,扯住夫人泪两行。
啊唷夫人呀!你去由他,莫使儿心悬念。
快些回去莫随看,好待他,瞑目而亡不挂心。郡主在旁肠寸断,凄惨惨,手扶老母入房中。含香哭倒尘埃地,散发蓬头绝了声。慌忙上前人扶住,窦姬痛死又还魂。这一边,亲丁嚎哭监房内;那一边,勇士催了奎璧行。奉旨官儿催得紧,霎时进了一房门。但见那,屋中冷落砌砖墙,阵阵阴风透体凉。板凳一张为接脚,白罗三尺挂横梁。真可叹,实堪伤,真是千人死此房。奎璧见时魂已失,一声悲叹泪双行。
啊唷罢了罢了!一世为人,收成如此!
钦差为我谢朝廷,得此全身感大恩。无可酬来无可报,只惟衔结在来生。差官不觉容惨淡,正皱眉时叫一声。
咳!刘国舅啊,俺替你谢皇上的恩。
早些踏凳莫迟停,赐帛而亡是圣恩。要报朝廷容易报,只须后世做忠臣。钦差言讫长吁气,一回头,便叫旁边伺候人。
啊呀怎么了?你们还不服侍刘国舅升天?俺是立等复命交旨的。
众人答应一齐忙,乱乱哄哄动手绑。奎璧霎时扶上凳,就把那,白罗打套披阴阳。叫声父母儿去了,套入圈中眼不张。伺候之人移去凳,此时奎璧已悬梁。但见那,体重罗轻不住旋,一身高吊转团团。双腮走色红还紫,两泪如珠断又连。口半开时舌微吐,气犹未绝不闻痰。可怜高挂横梁上,六魄三魂渐此捐。
话说刘奎璧监内赐帛,只有江进喜与几个老人家在那里跪着相送。一见小主这般惨死,哭了个昏绝重醒。
只哭得,咽喉哽咽声将绝;只哭得,肺腑分崩气不长。抱歉泄机相负托,今朝害主死监房。于时嚎哭齐齐送,奎璧其时命难亡。只见他,手足直时一刻间,痰声顿起赴阴司。悠悠断了英雄气,刘奎璧,二载阴谋悔已迟。可叹亡年终十九,未成一事竟身终。家人进喜齐悲哭,顷刻间,飞报亲丁看死尸。
话说刘奎璧于时已死,就报与刘氏亲丁。那时在府内的男男女女眷属等及崔攀凤,大家一闻此言,放声大哭,一齐拥进赐缢之房。那时节,众人已把尸首卸下,将他放在一扇板门之上。那些亲丁们见了这样光景,好似乱箭穿心万针刺腹。这一片惨惨的哭声,真正是青天无色,日月无光。
一齐围住放悲声,哭倒刘家一府人。太郡抱头呼爱子,和身扑在死尸灵。啼残眼泪惟流血,哭哑咽喉没有声。窦氏含香悲欲绝,怀中抱子滚埃尘。呼号抱住刘奎璧,一气难回发昏迷。幼小归郎扒在板,可怜他,父亲叫了万千声。刘侯跌足嚎啕哭,刀绞断肠针刺心。悲唤一声痛杀我,孩儿尔竟命归阴。放心可合双晴去,自有我,两老堂前看小孙。郡主见兄肠寸断,含香行礼托亡灵。袖遮粉面流珠泪,惨惨娇啼对板门。攀凤崔郎寸心乱,拜灵痛泣也心酸。江妈尚在旁边坐,进喜哀呼死复生。大众亲丁俱痛哭,崔公子,于中解劝再三云。
话说崔公子见了刘捷夫妻痛哭不已,即上前解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姨母姨父也不用过伤了。事已如此,倒是快快料理后事,也好使表弟魂魄得安。我已板木预备停当,人夫亦皆齐集。一面入殓,一面外甥到寓所间壁关帝庙中说声,就把表弟灵柩抬往米市胡同就是了,外甥也好在那里照应。我就此去了寓中料理,姨父姨母速速调排。刘捷夫妻合悲答应。崔公子复转身问道:啊呀正是,须得派一个守灵的方好。
进喜忙忙答一声,小的去守主人灵。生时大德难相报,就便是,送柩回乡我立行。刘捷夫妻齐说好,崔郎连口赞忠心。拜了奎璧忙走出,上骑如飞转回行。不表崔郎先去了,且谈刘氏众家丁。差官复旨离监去,殡殓亡尸不敢停。
话说崔攀凤出监之后,刘捷夫妻们当下盛殓收尸,自然是国舅之礼。入木钉钉诸事已完,遂扛抬出了狱门。刘门眷属登道送丧,进喜抱着孝子一路哀嚎。也不多赘。及到了关帝庙前,攀凤早已接着,众道士亦出相迎。引至殿西三间舍宇,安顿了奎璧之柩。于时设立灵位供果。崔攀风就叫了家人摆上祭礼,哭奠一番,方始分头出庙。
刘捷夫妻并外甥,伏为照应庙中灵。并留老仆名周义,主仆齐住阮衙门。于时郡主回王府,进喜仍随轿后行。
话说刘郡主到了王府,便下轿入内。见过公婆丈夫,禀明奎璧临终致谢言语,武宪王父子亦皆嗟叹。进喜遂在老少王爷面前跪求,欲去守灵以尽主仆情分,于时尽皆应允。江进喜连忙收拾铺盖,别了郡主及母亲,在关帝庙守灵去了。此言不表。且说刘氏亲丁一路上悲切,回到阮家,京兆夫妻迎入门内。各各相见已毕,阮公夫妇劝道:只罪一人,已是该恭喜的了。奎璧既死,不能复生,也不须过于伤感,亦正事宜然。今有雁门关差官,门口就要起身,在此等候半天,恐有回信,以便带去。刘捷闻言即至书房,就草草写了一封信,传差官进内,当面交付。然后写了谢恩折子,至次日,进朝谢圣。元主也抚慰了几句,方始退出午门。第三日,合家又至庙中祭奠,命道士等众,拜忏超度亡魂。恰值忠孝王到来祭奠,见了他父母,也劝慰了一回而去。有几家亲友也来作吊,都是进喜抱着孝子回拜,崔攀凤迎宾送客,忙了一日。晚间将奠仪并算,也有一二百金,遂留为扶柩之费。将晚,刘氏亲丁俱先同去,留着两个家丁在庙同崔公子料理焰口,放完各各归去。
于时奎璧已完成,三载之横一日捐。事事无成还惨死,英雄空误在少年。词登十卷今收句,再续十一接前编。
第十一卷
第四十一回 新夫人归宁父母
陈寅恪评:综观吾国之文学作品,一篇之文,一首之诗,其间结构组织,出于名家之手者,则甚精密,且有系统。然若为集合多篇之文多首之诗而成之巨制,即使出自名家之手,亦不过取多数无系统或各自独立之单篇诗文,汇为一书耳。(编者按:以下省略)至于吾国小说,则其结构远不如西洋小说之精密。在欧洲小说未经翻译为中文以前,凡吾国著名之小说,如水浒传、石头记与儒林外史等书,其结构皆甚可议。(编者按:以下省略)今观再生缘为续玉钏缘之书,而玉钏缘之文冗长支蔓殊无系统结构,与再生缘之结构精密,系统分明者,实有天渊之别。若非端生之天才卓越,何以得至此乎?总之,不支蔓有系统,在吾国作品中,如为短篇,其作者精力尚能顾及,文字剪裁,亦可整齐。若是长篇巨制,文字逾数十百万言,如弹词之体者,求一叙述有重点中心,结构无夹杂骈枝等病之作,以寅恪所知,要以再生缘为弹词中第一部书也。端生之书若是,端生之才可知,在吾国文学史中,亦不多见。但世人往往不甚注意,故特标出之如此。韩退之云“发潜德之幽光”。寅恪之草此文,犹退之之意也。(《论再生缘》)
诗曰:识治良才承相猷,王家钦点选名流。雄章健笔扛龙鼎,妙手言高造凤楼。
华榻青云攀桂上,香园红雪探花游。一时英杰全收尽,不复明珠惜暗投。
孟冬初一已秋残,海上风高万木寒。野菊迟开黄有色,疏林平尽绿无烟。竹窗微透融和日,山径循回寂寞岩。半枕潮声惊夜梦,一庭鸟语隔重关。今朝再续新词后,取次编来取次完。上本曾言奎璧死,南牢赐帛已收缘。此回且表亲王府,郡主思家暗惨然。因想兄亡娘必苦,不知身体可平安。自为新妇难多出,因命江妈探一番。三嫂更衣来奉命,一时竟往阮衙间。少停回府来金屋,禀上多娇郡主前。千金呀,一家无恙尽康宁,太郡悲伤住几分。但见望时多喜悦,传言郡主放宽心。膝前虽只凄凉色,幸喜得,亲戚同居又有孙。寄语千金休记念,一家大小尽安宁。问声太郡王妃处,可否何时进掖庭?如有日期宫内去,夫人也要一同行。因蒙保奏兼宽赦,去谢娘娘与帝君。郡主少停须问问,好将此语复夫人。多娇见说家无恙,放下愁肠四五分。至日省昏堂上去,就将母意告分明。亭山点首迟迟应,掐指从头算一巡。便道廿三冬已晚,将除残腊到新春。可将皇历拿来看,未知道,是否良辰廿六辰。侍女旁边忙递上,王亲接看果然真。含欢仍付丫鬟手,回对多娇郡主云:廿六新春今已近,竟到其日进宫门。一来庆贺良辰节,二来公同谢谢恩。媳妇也承君赐配,完婚犹未拜朝廷。明辰可令江妈去,亲母之前说一声。廿五接来吾处住,至时一早好同行。那时贤媳相偕去,谢了朝廷定了心。郡主闻,回房欢悦不须云。次朝即令江三嫂,回复夫人细禀明。太郡得知忙致谢,一临廿五早起身。窗前梳洗犹未毕,已报说,王府之中轿马迎。当下诸姨齐伏侍,梳头已讫换衣矜。锦鸡绣服天青补,银鼠朝裙绿色新。穿戴罢时辞表婶,阮家太太送临厅。一房仆妇双鬟婢,坐辆轻车在后跟。太郡于时登了轿,末拥着,阮爷衙内众家丁。顷时已到亲王府,云板两声报内闻。尹氏王妃冠带接,身穿着,飞龙舞凤绣衣裙。后边随着新娘子,环佩飘然共出迎。太郡下轿登宝殿,就在那,银銮见礼拜殷勤。尹王妃,笑谈会面寒温语,为太郡,深谢君前保奏恩。节孝夫人参见母,娘儿携手十分欣。齐齐逊进深宫里,侍女呈茶饮一巡。忠孝王爷冠带见,口称岳母真欢欣。夫人见了东床婿,深惜深嗟暗痛心。想到自生奎璧子,一般俱是小王亲。如今刘氏家门败,儿已亡来彼正尊。十八封王真贵显,倒亏燕玉识奇英。当初托了终身事,今日王封一品人。可叹孩儿生得苦,少年赐帛竟无成。若然不做亏心事,也如他,显达功名这样能。太郡暗思将下泪,心酸阵阵忍啼痕。王妃当下头暗点,叙话多时散步行。郡主亲娘离绣户,绕廊引导过堂门。夫人随后扬莲步,走到了,灵凤深宫院一层。太郡回头言是否?多娇说道未曾临。此间正室非奴住,内挂真容一幅形。顾氏问声谁的像?女儿住在哪方存?于是郡主低低道,悬的是,孟氏千金自写真。可晓婿之元配在,嫁兄人是替婚人。孟家小姐全身出,今现在,圣旨颁行各处寻。如若访得她复转,正妃方住正宫门。夫人见说惊相问,刘燕玉,一壁行时一壁云。细告替婚前后事,又夸小像怎娉婷。刘家太郡痴呆了,辛苦交加暗暗云。
咳,我那痴儿呀!尔何苦设心用意!
千方百计为如花,如此生心害少华。你说两边都不得,倒谁知,丽君尚未丧黄沙。明明夫妇还能合,可叹尔,白白悬梁为了她。太郡时闻心气苦,回头便叫女娇娃。
啊女儿,那真容既在此处,可引我进去看一看。
郡主忙移步步莲,进廊伸手解金环。宫门推转身先入,顾氏夫人往后边。小婢欲跟回喝住,只同郡主进门间。抬头果见新图挂,画桌香几设面前。铺设精奇尘已绝,装成雅淡景如仙。名香细绕黄金鼎,瑞桔高堆碧玉盘。国色真容描得美,约来尺半一婵娟。千姣百媚花容丽,绝色无双玉貌妍。太郡端详心内骇,回头又把女儿看。虽然解语能言笑,哪如她,倾国倾城不亚仙。看看玉容瞧爱女,连连摇首恐非然。此图竟是无双貌,难道人间有这般?想必自家描得好,真身未必此容颜。江妈在侧连称是,一定风流笔上添。便就妖精相丑怪,也只须,图中画个玉天仙。多娇郡主微微笑,或者姿容果这般。乳母低声休乱语,这本是,王爷原配正妃颜。燕玉当即同娘出,回叫江妈和丫鬟。然后同临金雀处,夫人四顾亦端严。四间厢舍多齐正,倒也是,簇簇新新贴对联。正面上房多壮丽,雕梁画栋挂朱帘。廊深四尺双分柱,阶砌三层半近栏。走入中堂生暖气,红烛兽炭冶鲜鲜。铺陈富贵真王府,一统三间眼觉宽。暖揭开临内室,套房坐下漫言谈。多娇郡主含欢道,今日娘亲共安眠。贺节谢恩宫内去,双随慈母亦朝天。夫人见说回眸道,我却如何住这边?女婿在房真不便,无妨就到对房眠。多娇郡主通红面,但向夫人款款言。婿为未偕元聘妇,立心举意守三年。如若圣旨追寻出,或者归房到此间。今是他于灵凤歇,母亲稳便可相安。孩儿亦为爹和母,三载长斋愿在先。故此两般多合意,大家守静甚清闲。夫人见说将头点,女婿原来另一边。尔却怎持三载素,反要汝,熬清受淡为椿萱。正言之际丫鬟请,垂手相邀赴酒筵。太郡于时同女出,王妃请酒在堂前。新亲自是居头位,这一日,女戏开场也显然。宴散送归金雀处,王妃亦至共相谈。夜深各自回房宿,刘郡主,母女同衾意颇欢。一到黎明齐早起,就差女婢看前边。须臾回入香闺报,老少王爷已起床。郡主太妃方洗面,大家完毕用晨餐。夫人郡主齐听得,片晌间,次第梳完戴凤冠。打扮完时离绣户,洞房交与乳娘看。侍女仆妇相随后,太王妇,悦色和容接上前。见了礼时同共坐,一齐用饭在堂前。西衙来了奇英伯,她也要,朝贺新春走一番。
话说回府的燕国夫人,也要入宫朝贺。当下走过来见了顾氏夫人,又万福王妃,相见郡主。大家叙礼罢了,叙寒温。就分付伺候轿马,入宫朝贺。
一声分付出宫门,顷刻之时便起行。尹氏王妃移凤步,刘家太郡款湘裙。奇英女伯虽回去,却在西衙上轿行。节孝夫人随后出,一个个,登轩坐辇出仪门。闪闪羽盖升霄汉,荡荡彩旗拂拂飞。前面腾腾跑顶马,后边密密拥家丁。朱轮宝盖王妃坐,绣幔鱼轩郡主登。太郡亦乘银顶轿,阮衙众仆共随行。平江侯府夫人出,执事排开亦几层。塞衢填径行不断,都到那,王宫内院贺新春。一临禁御齐停步,监使如飞报内闻。皇甫娘娘方在殿,嫔妃贺过已分行。正然静坐昭阳院,忽闻宫官报一声。
启娘娘圣驾得知:有新王府的太妃带同节孝夫人刘燕玉,奇英伯卫勇娥,并及刘门顾国太,有言禀白,在外候宣,乞娘娘懿旨。
娘娘见报动欢容,传旨俱教召入宫。内监一声称领命,如飞出外步匆匆。高呼国母传宣入,太王妃,率众齐行入殿中。正欲低身行国礼,娘娘扯住语匆匆。啊母亲,免行了。尹氏王妃立过旁,细陈贺节谢恩光。刘家太郡趋前拜,冠带端严把礼行。一跪下时连顿首,半含惭愧叫娘娘。
臣妾刘门顾氏恭贺娘娘新春大喜,千岁千岁。
荷蒙救拔方垂恩,保奏刘家一满门。臣妾夫妻籍活命,逆儿奎璧又全身。今朝叩谢王轩下,太岳崇恩比海深。太郡言完身俯伏,新王后,忙忙扶住道休行。
啊呀,请,请起。老太郡亦是母亲呀,怎么竟行国礼!
保奏应当不足言,反劳老母进宫间。长华何德何能处,说什么,犬马图报后世全。王后娘娘含笑挽,夫人立起在西边。奇英女伯相参过,节孝夫人始上前。初进宫中犹觉慎,低头端肃就行参。提彩袖,正珠冠,拜倒昭阳圣殿间。环佩叮当香袅袅,莺声燕语吐芳言。
王后娘娘呀,臣妾刘燕玉宫参圣驾,随姑拜贺新春,并谢天恩浩荡。
中宫国母笑相扶,贤妹连连含欢呼。可敬可嘉贞且孝,似这等,闺闱淑女世间无。吾家有幸双亲福,娶得位,媳妇贤能孝舅姑。言讫含欢携玉手,笑开粉面叫宫娥。
啊设座过来。
那娘娘,微微一唤众齐应,顷刻昭阳设绣墩。尹氏王妃言稍慢,还要拜,上宫太后与朝廷。叨蒙钦赐同婚配,今朝因来谢圣恩。王后娘娘呼侍者,快为引导莫迟停。皇爷也在慈闱处,先进宫门奏一声。理合本宫相共去,诚不敢,二亲步走我车行。彩衣侍者称领旨,引导当前出殿门。尹氏王妃遂率众,风飘环下层云。一临万寿宫门外,彩衣从容入奏闻。太后君王齐大悦,飞传圣旨召诸人。王妃与众同趋殿,只见那,宫门嵯峨气象新。飞凤帏中居太后,蟠龙榻上坐明君。彩衣内侍东西列,紫袖昭容左右分。看罢挨班齐进礼,一个个,扬尘舞蹈自通名。
话说尹氏王妃见了太后天子,一齐贺喜。太郡等亦皆行礼毕,俱皆赐坐。元帝遂道:节孝王姨是初次入宫呀,内侍们可传说宫中娘娘,即行赐宴。
内宫官,即时领旨去如风,当下传茶饮一盅。谢了恩时齐退步,彩衣引道返中宫。入筵已讫齐斟酒,金盏香浮玉液浓。顾氏夫人刘郡主,席间抬首看中宫。只见那,昭阳王后貌端庄,九凤珠冠络索长。云袖双笼香笋嫩,彩裙低拂翠绡扬。花容玉貌娉婷态,凤袄龙衣富贵妆。又值新春佳节日,双挑彩燕鬓云旁。多娇郡主心深赞,顾氏夫人暗自伤。当日燕珠为国后,今朝皇甫坐昭阳。可嗟刘氏凋零尽,竟还是,托赖提携谢帝王。太郡席间心暗叹,中宫座上也端详。细观节孝夫人貌,点首含欢亦赞扬。但见她,凤冠霞佩坐端然,云作双鬟玉作颜。态度风流身袅娜,是一位,幽娴贞静女婵娟。娘娘看罢心欢喜,唤过宫娥密密言。命取几般珍与宝,酒阑之后献当前。随身女侍称遵旨,退出宫门取来前。日色斜衔天欲暮,昭阳殿里散华筵。
话说昭阳宴散,王后命宫娥取几般礼物。赐了刘郡主一双玉蜕,一件锦貂裘,彩缎十端,明珠两颗。又念顾氏夫人入宫,也赐黄金百两,当下齐齐拜谢出宫。
上辇登车次第行,刘太郡,心中自忖觉欢欣。原来皇甫当今后,竟是贤良有德人。见我公然呼老母,临行又复赠黄金。算来如此多情女,看的是,燕玉联姻一段情。若没女儿焉认我,今朝对面是仇人。刘家太郡心中想,深感中宫厚待情。一径同归王府去,鱼轩宝辇又齐行。慢谈朝贺新春返,且表那,孟相龙图学士门。韩氏夫人思爱女,朝朝珠泪湿罗衾。自从燕玉成亲后,纷纷亲友登门贺,时值良辰不暂闲。只见翰林往内走,春风满面欠身言。
啊母亲,妹夫要进来贺节,可就在堂中相见么?
夫人见说变容光,道了声,你去相回不敢当。我在病中衣未正,今朝不请入中堂。嘉龄见说称依命,出厅来,回覆东平忠孝王。含笑躬身呼妹丈,家慈多谢贺辰祥。只因抱恙犹无愈,不正衣冠不出房。故此病中难见礼,特教致意妹夫将。东平千岁闻听说,颜色惊问细端详。
啊舅兄,岳母有何尊恙?既如此,该当面请安了。自家女婿,有何病中难见?就此进去。
言讫当先就进屏,一边问语一边行。嘉龄只得相陪伴,超步于前报母亲。禀说妹夫今已进,不好就此便衣衿。夫人在内犹无对,忠孝王爷早入门。咳嗽一声掀绣幔,朝靴促步不迟停。观仔细,看分明,只见夫人立起身。乌帕兜头挑彩燕,病容憔悴少精神。手扶桌案窗前立,说了声,又要相劳贤婿临。忠孝王爷观看罢,慌忙垂袖礼深深。
啊岳母大人,新春吉庆,小婿恭贺良辰了。
未识身躯怎不安?久违膝不下知缘。自家女婿如亲子,有什么,病内疏面相见难。韩氏夫人同万福,袖遮香颊强开言:
啊贤婿恭喜,妾身的病症,只不过思念小女而起。
夫人言讫皱眉痕,相逊东床坐定身。忠孝王爷微欠体,问声怎样欠安宁。今朝佳节宜春日,岳母还宜散散心。孟府夫人长叹息,妾身抱恙已经旬。忘飧废寝神思乱,乍暖还寒梦寐惊。此病不堪医药治,要痊除非丽君临。中年失女真无幸,也只好,听命由天决死生。可羡君家多喜气,君侯是,如今燕尔正新婚。
咳!就是那一日迎亲,从吾家经过,
仆妇俱皆在外窥,好生热闹轿迎回。未曾经过先闻铳,执事森严鼓乐吹。伊等争观来告我,妾身钦羡福巍巍。
咳,真正好得紧!这本是仇家敌国,做了姻眷亲家!
如今修好是朱陈,一府堂堂荣满门。惟有妾身孤苦命,生生断送女钗裙。夫人言讫弹珠泪,又带悲伤又带嗔。一片兼轻兼重语,说得个,东平千岁不开声。眉边愁翠颦还放,腮上羞红退又生。暗暗心中嗟口气,这本是,爷娘陷我做无情。烘然还娶仇家女,怎不教,岳母心中忿怒生。花轿况从门外过,就便是,圣贤处此也生嗔。迎亲人彼真狂妄,亦不该,耀武扬威过孟门。今日明明相数落,教孤何计可言心?王爷当下颜凄惨,欠身躯,泪湿龙袍答一声。
啊岳母呀,小婿亦未敢负于令爱。
只因君命与亲言,勉强应承此段缘。家母曾于宫内去,求恩赐告要封三。一封令爱王妃位,二赠苏家映雪衔。因彼投池成大节,恩加义烈已周全。三封燕玉刘家女,虽然是,节孝夫人也算偏。皇上又兼传下旨,颁行各省示诸官。若然访出千金信,就着他,送到王都帝阙前。上谕去时天下晓,自然令爱或能还。今虽近省皆无有,远处文书尚未旋。大料总于云贵地,那边的,本章一到便知缘。望祈岳母宽怀抱,愁坏身子反欠安。若说婿之相守义,真正是,众皆目睹不惟天。
岳母,若说小婿燕尔新婚这件事,真真有名无实。
立志三年早已云,英雄出语岂能更。婿将一切调停理,告禀尊前岳母闻。不但诰封分嫡庶,住房也是让千金。灵凤室,居中挂了真容像,碧鸾宫,左右安将映雪灵。只得东边金雀处,作为燕玉洞房门。自从花烛成亲后,小婿是,燕尔之言空挂名。首夜就和刘郡主,说明守义过三春。她因父母持长素,也要三年了愿心。闻得此言多喜悦,于时分处到如今。日来总在真容室,未敢轻忘元聘姻。岳母若然心不放,问一问,苏家奶奶便知闻。她今现在吾家住,目睹情形件件真。等待归时相稔语,必然可见婿之心。那天迎娶衙前过,这都是,大胆奴才随轿人。既到相门该止乐,竟还敢,当衙放铳逞威风。若然小婿知经过,一定教,吹打停而缓缓行。况且又非迎正室,何必得,惊天动地远传声。此皆手下无知晓,有惊潭衙相府门。小婿若还为岳母,必差人,当街不放彩轩行。真真岳母宽洪大,竟放他们过了程。千岁说完容作怒,正冠冷笑骂家丁。夫人听了东床语,顷刻间,换上欢来息下嗔。
啊唷贤婿,错会意了。这是妾身欣慕的言语呀,怎当了真心的话儿?
我女全身竟不归,续弦一事自当为。何须贤婿三年守,倒与那,节孝夫人不共帏。已把正房悬小像,怎么把她守空帏?我今劝婿归房去,似这等,冷落新人礼太违。
咳!原来苏映雪也受王封了,这是君侯的情分。
再封义烈做夫人,死者能容亦感情。难道尊家如此好,也不枉,投池尽节这番心。夫人言讫容含笑,重又殷勤说一声。婿自朝回应已饿,请些茶点且消停。王爷出位躬身谢,孟夫人,回叫丫鬟备点心。顷刻之时俱献上,嘉龄相陪妹夫吞。东平千岁临窗坐,看了看,盘内般般应节新。但见那,两盘热来两盘凉,摆设无多味味香。角黍包来时样小,年糕煎得色微黄。余皆细点佳酥类,都是那,上赐东西出禁墙。千岁于时方举箸,夫人侧坐伴东床。手擎一盏香茶饮,病厌珍羞总不尝。进点之时重启口,眼观坦腹道端详。贤婿啊,小女真容久付君,妾身相见不能亲。几番欲遣人来取,又只为,尊府忙忙毕正姻。不道君侯携去挂,一图难以两边分。不知贤婿听依否,尔可去,另觅能手画个形。如若画成新小像,旧图仍付吾随身。日来抱病心愈切,巴不得,见见真容也喜欣。韩氏夫人言至此,泪珠几点下胸襟。王爷见说微微笑,良久之时应一声。
啊岳母也要悬挂真容?这也容易。
婿当即日访神工,就照原图画一容。新者送来陪岳母,千金的,自描小像婿悬宫。若然必欲原图画,实是难将此命从。千岁说完将起别,夫人留住再从容。坐谈良久香茶过,忠孝王,出位相辞把体躬。作揖夫人称岳母,改期问候到衙中。尊躯保重须宽解,寒热还当避避风。如若画成新小像,婿一定,送来府上伴金容。夫人答礼深深福,送到帘前转室中。当下嘉龄相送出,又临画院入帘栊。孟公留下重宽坐,忠孝王,欠体开言叫岳翁。
啊岳父,我看岳母的脸色着实消瘦了好些,不知哪一位医生看视?
龙图学士皱眉梢,长叹凄然道事苗。前日病根初起日,请的是,太医院内马龙标。煎好下了交三剂,病症全无去半毫。现在同年潘少宰,荐一个,老年医士唤徐三。已经两日吞他药,看起来,手段平平未见高。终是天天临下午,手心额角热难消。虽然不是腾腾发,她的那,脸色红时腮似烧。忽地一时寒得紧,貂裘拥体被围腰。真真此事惶然极,又没个,通达医官看几遭。孟相说完容惨淡,王爷见说也心焦。沉吟背靠金交椅,迟迟地,半晌开言又曲腰。
啊岳父大人,这如今岳母抱恙难痊,倒不如冲冲喜看。
据婿思来竟这般,未知岳母可欣然。待其新正初头上,我叫那,燕玉登门来拜年。一则原应来贺节,二来冲喜认堂萱。千金如若无消息,这时候,闹热聊为眼下欢。岳母若然心少慰,病躯渐渐也平安。不知岳父言堪否,若可行时婿竟传。孟相听时连道谢,王爷告别便回旋。翰林送出仪门外,千岁于时上了銮。打道复来梁府外,朱轮停下在中辕。未曾下辇人先禀,郦相爷,拜客而行尚未旋。
说话郦丞相意中没甚喜欢,不欲与门生亲近。这日已分付过纪纲人等,若见忠孝王登门贺节,回他不在衙中就是。各位老爷们也一概谢绝。故此门官回复了这句话。忠孝王遂跳下辈来,叫门上进去恭喜太老师夫妇及师母相国夫人,然后回归本府。
王爷当下返家庭,即时间,先往西邻走一巡。拜过节妇归自处,看了看,萱堂新妇未回门。入宫作揖苏娘子,节日殷勤贺一声。窦氏相回忙万福,于时坐下共谈心。王爷说起龙图府,岳母夫人病染身。饮食不思颜色变,医官用药也无灵。只因思女忧成疾,这几时,寒热交加更不宁。亲娘还当相探望,于中以便劝夫人。王爷言讫其中故,娘子闻言意内惊。便说妾身明日去,却原来,夫人身子欠安宁。正言之际云牌响,早报王妃转府门。千岁抬身忙出迎,已观都向里边行。
话说尹氏王妃等回府,已有刘侯的家人在府前候接,说新年近了,要接太郡回去度岁。顾氏夫人遂取出银子来,赏了王府的大小妇女。众人叩头已毕,就作别亲家母女儿女婿。王妃等款留下住,送出殿外,登轩而去。
顾氏夫人返阮衙,合家相见乱如麻。于时太郡多欢喜,向刘侯,口口声声赞长华。又赐黄金堪作费,好了是,孩儿灵柩转家门。刘侯听说深为感,也把中宫王后夸。不表这边京兆府,冬残腊尽换年华。千门爆竹通宵响,万户桃符到处新。曲里春风传柏酒,岭头暖色动梅花。已除旧岁当元日,忠孝王,要领新人往孟衙。
话说忠孝王到了元旦,就取历日择了良日。记了个初四日大吉,要令刘郡主到孟家拜认父母。遂将自己的主意告知父母,又述知刘燕玉。武宪王夫妇极口说好,节孝夫人也没有什么不肯过去。
不得常亲二老年,开春就往雁门关。自身嫁在亲王府,骨肉全无绝往还。若认孟家为父母,也乐得,一门亲眷在都间。于时郡主心中愿,说定临期去拜年。忠孝王爷连道好,差人知会相衙间。家丁奉之来通信,孟龙图,闻报其情倒也欢。亲自进房相转致,只见那,夫人侧卧绣帏间。手中擎着红罗帕,无语沉沉拭泪斑。遂到床头言始末,夫人听了变容颜。翻身坐起鸳鸯被,冷笑连声色不欢。
啊呀刘郡主要来么?我不见,快快去回复他们。
客岁苏家娘子旋,已将一切向吾言。既然不做无情子,守我姣儿也就然。何必又教刘郡主,到来声声认椿萱?休应诺,快回言,说我寒门不敢攀。韩氏夫人言又恼,龙图学士跌靴尖。
啊呀夫人,这是女婿的一团好意,怎说复他?
况且郡主是女孩,既然拜认也当该。东床又说冲冲喜,这语如何复得来?你若嫌烦休管理,我同媳妇会铺排。夫人见说心中怒,两片红痕飞上腮。手点龙图微冷笑,一声叫唤怒还哀。
啊唷可笑,可笑!尔巴不得承继她么?这也难为尔欢喜,有郡主做女儿了,岂不荣耀光辉!
临期尔自认螟蛉,好做那,郡主王爷继父亲。我已病危无福分,倒只怕,被她折死命难存。夫人说罢依然卧,倒在罗帏不起身。气得龙图颜色变,又嗔又笑耐雷霆。有心争执将开口,不忍多言恼病人。只得回身行出外,传言说是已知闻。既承千岁殷勤意,我这里,备席恭迎初四辰。王府家丁随即返,孟龙图,便同媳妇慢调停。
话说孟相打发王府家丁去后,就来与媳妇商议。少夫人道:婆婆是病中,凡事易于生气。到初四的铺排,都有媳妇代劳,公公不须过虑。
上下无非两桌筵,外厢酒饭可周全。摆些糕果斋上佛,再备了,承继姑娘见面钱。初四事情容易办,公公高坐媳当担。龙图心下多欢悦,也不去,韩氏夫人耳畔烦。翁媳二人同料理,只等那,刘家郡主拜椿萱。慢将丞相衙中表,且把王亲府内言。一到新正初四日,移樽备礼好忙然。
话说一到初四日,王府中备了礼物酒席,送郡主去认亲。忠孝王又叫苏奶奶同往,以便在旁指点。于时节孝夫人穿了一品的服色,跟了两个侍女,一房仆妇,一个乳娘。那江妈要到孟府中光彩光彩,也带了满头首饰,全套衣裳,打扮得就似姥姥一般,随了郡主。
忠孝王爷喜气扬,再三地,叮咛燕玉女红妆。芳卿本是贤良者,诸事谦和达礼行。今去孟家为继女,必须要,亲亲热热叫爹娘。岳父岳母如欢悦,少不得,骨肉之情一样看。再者外边人若晓,芳卿的,大贤大德更传扬。多娇郡主连声应,慢款金莲步曲廊。仆妇丫鬟齐簇拥,王爷相共到中堂。太妃见了心欢悦,手把多娇道细详。媳妇呀,礼物俱皆我得成,杯炉等类算丰盈。到时呈上干爹母,尔说是,少尽些须继女心。还有现挑筵一席,以为献酒饮三樽。贤良媳妇应知晓,尔自去,做个谦和贤淑人。郡主低头称晓得,拜辞姑母要抬身。苏家奶奶相同走,环珊珊出殿门。一下银銮登宝轿,绣帘随处闭芳形。轿人着力抬朱杠,就在那,正面辕门路上行。苏母鱼轩在后出,江妈人等起朱轮。于时离了亲王府,顶马如飞往相门。国舅不叫排执事,只有那,前呼后拥众家丁。奇英女伯登轩出,也拜新年探表亲。一路威风行得快,齐来孟府不留停。轿临米市衙门内,相宅家人急报闻。
话说这一天孟相府中也是十分热闹,韩氏夫人虽然不悦,也没奈何,起来换了衣服。龙图到外边行礼,恐夫人的病体经风,就在中堂排列糕果斋佛。忽闻三响打云牌,深院重重闻报来。节孝夫人今已至,奇英女伯也同偕。更兼还有苏娘子,大门外,车马纷纷挤不开。韩氏便呼儿妇接,章飞凤,朝裙补服出厅台。笼翠袖,款红鞋,妇女围随下了阶。只听迎头环响,抬头观见女裙钗。花容美丽真形俏,妙态风流冉冉来。仆妇梅香齐拥簇,就知是,刘家郡主进庭阶。又观燕国大夫人,近前来,粉脸轻堆笑口开。
啊表嫂,恭喜来迟了。哪,这位就是节孝夫人。
飞凤含欢应一声,连抬翠袖逊登厅。多娇郡主轻移步,侍女相扶向里行。苏母欣然陪着走,香风飘动环声。穿廊绕院重重进,早见中堂正屋门。女婢两边挑绣,齐到了,朱门槛内入堂行。但见那,寿星王母供中央,糕果堆盘到满堂。红锦桌闱飞蝴蝶,织花拜垫舞鸳鸯。煌煌赤焰双枝烛,袅袅香烟一瓣香。左右排开金交椅,几层层,麒麟巧绣盖铺长。画堂铺设如仙殿,那一派,曙色高辉透碧窗。孟少夫人陪着笑,连连举手逊红妆。此时就请参神马,承继后,好叙亲情把礼行。郡主低声言道是,宫裙微步立华堂。提彩袖,动明,拜在神前翠带扬。礼貌端严身窈窕,仪容款款意安详。四双八拜抬身起,退几步,微转秋波向乳娘。
啊江妈,尔上去摆两张交椅,就请相爷与太夫人出堂,好待我拜认父母。
三嫂欣欣答应连,忙将双椅摆中间。春风满面开言叫,丞相夫人在哪边。飞凤即呼人去请,回身又揭暖门帘。
啊婆婆,请出房来,就在堂中见礼。
低低含笑隔门呼,房内夫人出绮罗。红玉已消新病后,乌云犹自少年初。龙裙鹤补衣冠正,倦目愁眉意态疏。缓缓出来微咳嗽,有一个,年轻披发丫鬟扶。才闻佩韵来兰室,又听靴声上玉坡。披起绣帘摇日影,外边步入孟龙图。只见他,纱貂绣蟒紫袍披,白面乌须骨格奇。赫赫威风穿古服,堂堂显位冠朝仪。欣然步进朱红槛,喜色盈盈上两颧。郡主一观笼彩袖,绛唇轻启吐莺啼。
啊爹娘请坐,待女儿恭参。
龙图夫妇立旁边,一壁谦和一壁观。只见多娇刘燕玉,姿容态度恍如仙。乌云宝髻层层挽,满头上,珠玉争辉照眼鲜。翠鬓双分长挂串,金翅纠压小钗钿。貂皮补服云霞乱,银鼠朝裙水浪翻。白粉微凝云艳艳,红脂淡点口鲜鲜。鸾绡敛处初提袖,凤屐移来已似莲。态度风流偏可爱,身材窈窕甚堪怜。虽然不及亲生女,一品夫人稳稳然。孟相夫人齐看毕,双双地,欠身侧立便开言。
啊不敢不敢,就是这般罢,不上坐了。
节孝夫人敛袖云:爹娘升坐正该应。从来继女同亲女,侧立如何把礼行。言讫回眸观女伯,贤姐姐,代奴请上二亲尊,勇娥含笑称姑母,说道是,承继原应受这巡。乳母江娘忙走过,春风满面请连声。
啊呀相爷夫人请上,这个万无不坐之礼。
今朝郡主到衙间,一拜亲来一拜年。丞相夫人如不坐,却叫小辈礼难全。龙图夫妇东西立,一口齐称就这般。燕玉于时登锦毯,深深行礼在堂前。高抬广袖微笼笋,慢拂长裙浅露莲。拜倒氍毹行大礼,低低地,莺声燕语叫椿萱。孟公作揖夫人福,回礼多娇在两边。八拜未完先挽起,刘燕玉,和颜悦色吐芳言。女儿今日来承继,望爹娘,须当亲生一样看。如有不知规矩处,二大人,还当宣训与宣言。螟蛉自是如亲养,女孩儿,日后全凭父母怜。郡主言完来退步,龙图接口应声连。
呀,了不得,愚夫妇竟妄尊了!
今日多承忠孝君,动劳郡主到寒门。深叨光彩来冲喜,病体多应即日宁。韩氏夫人无甚悦,含欢勉强谢殷勤。多娇又请兄和嫂,翰苑夫妇礼共行。见罢勇娘方走过,深深下拜在堂门。口称姑父与姑母,参贺新年福寿增。今日又当承继日,想姑娘,多应贵恙即康宁。龙图夫妇同回礼,也愿你,玉树芝兰早种成。女伯低头红粉面,又相见,表兄表嫂贺新春。礼完飞凤呼儿拜,手挽魁郎谒中亲。窦氏也都称贺过,江妈等,亦行叩首跪埃尘。夫人无力相扶挽,飞凤忙来扯起身。郡主称将盘内礼,齐齐地,暂时收入卧房门。龙图父子书斋坐,相辞堂中女眷们。卫氏勇娥携表嫂,含欢笑向少夫人。
啊唷唷,可是恭喜么?尔的身子,竟有些看得出来。
飞凤含羞说并无,谁将此话告贤姑。奇英女伯微微笑,嫂嫂今朝还哄奴。这件事情瞒不过,到后来,临盆坐月却如何。苏家娘子旁边立,笑伸着,三指尖尖示勇娥。女伯见时连点首,金莲微顿拍肩呼。
啊呀表嫂,你已是三月重身了,方才行礼时可不有累?
飞凤闻言笑一声,低头不答转娇形。正然戏语夫人说,诸位来房坐片辰。郡主含欢低头应,轻笼彩袖便随行。亲亲热热频呼母,扶了夫了进室门。女伯等人齐入户,孟家太太强支撑。从头逊坐俱完毕,自己方才定了身。燕玉殷勤移近椅,捻两捻,手心手背试寒温。眉蹙蹙,语轻轻,连道如何冷似冰?此刻母亲辛苦了,床中歇息半时辰。窗前到底风威紧,珍重还应坐在衾。韩氏夫人原勉强,禁不起,多娇郡主会温存。改容也便同言笑,答道恹恹实可憎。此际早间寒切切,消停午后热腾腾。燕玉闻言凭着椅,娇声长叹皱眉云:
咳,怎么好!也不知姐姐何日回来?
万勿伤心且自宽,久闻姐姐是贤能。才高志大能防祸,少不得,骨肉相逢有日还。韩氏夫人长太息,心中暗暗赞婵娟。
啊呀,好一个伶俐的裙钗,她倒会这般亲热。
口口声声叫母亲,言词款款世情明。虽然奸侯门中女,那一派,礼貌周全是好人。可羡她今真有福,皇封一品赫然尊。珠围翠绕夫人体,孝意贞凤郡主名。痛杀丽君何不幸,逃得个,无踪无影更无形。今朝让有刘家女,鹤补龙裙到我们。韩氏夫人心内想,含欢启口问年庚。
啊郡主,不知多少芳年了?
多娇见问欠身言,虚度痴痴十九年。正说之际茶已到,金杯献上细龙团。于时送过双神马,乱乱哄哄要摆筵。郡主出堂邀了母,孟公随后大厅间。勇娥飞凤旁边视,仆妇丫鬟下面观。只见多娇刘燕玉,俨然冠服立中间。安绮席,逊华筵,袖捧金樽四福完。孟相夫妇回了礼,一齐上位面朝南。西边走过章飞风,敛袖殷勤笑满颜。执盏逊与刘郡主,深深万福请登筵。多娇回罢先归席,女伯随时入席问,窦氏亦临堂内饮,魁郎也在母身边。珍羞罗列如铺锦,美酒倾杯似汪泉。郡主含欢三敬毕,龙图下坐出堂间。夫人便在堂中坐,强在人前点不沾。燕玉敬来杯内酒,俱皆回手递孙男。于时郡主难相劝,也只得,曲尽殷勤暗仰瞻。孟少夫人呼仆妇,邀去了,江妈众等与丫鬟。东厢房内留茶饭,倒也纷纷笑语喧。宴上传杯交下午,孟家太太病容添。一时发起微微热,两朵桃花透颊鲜。频皱眉来微气喘,口干已叫浸龙团。勇娥飞凤齐相问,真是身中又不安。郡主见时将出席,夫人推住坐华筵。酒酣献上香粳饭,孟太太,方始相陪把粥餐。宴散饮茶天己暮,江妈近语女婵娟。郡主啊,家中轿马已来迎,就此相辞好起身。天上无星云汉暗,总防下雪路难行。英奇女伯称堪怪,为什么,日内晴而一霎阴。郡主抬身将作别,夫人取礼出房门。朱红盒内重重摆,彩缎黄金耀眼明。一十二般皆厚礼,说了声,些须薄物表微情。这边就是尊家物,谨受隆仪四色珍。燕玉相推祈笑纳,如何见外自家人?母亲不肯留儿物,儿却如何领母情?孟太夫人称已受,这般已是费清心。正言之际龙图入,含笑连称简慢深。郡主便提双袖福,谢辞丞相与夫人。孟公夫妇回还礼,燕玉重呼请翰林。别过嘉龄兄与嫂,小魁郎,也来拜送礼深深。容带笑,面含春,低把姑娘叫一身。节孝夫人心内悦,桃唇半绽语殷勤。
啊小官人,我备了几件东西,又忘记带来了,明日送与尔补情罢。
飞凤含欢扯幼郎,说声还不答姑娘。魁郎笑笑低低应,刘郡主,又叫房头与养娘。
啊大娘姐姐们,辛苦了,买花之费明日一并送来。
众等齐声谢面前,俱皆欢笑暗夸贤。奇英女伯苏娘子,一一从头作别完。郡主又拉韩氏袖,香腮含笑再开言。母亲身体须珍重,切避风来切避寒。今日拜辞归去了,改期到府请金安。夫人见说殷勤意,送近堂门转步旋。飞凤相陪诸位出,红灯引道佩珊珊。龙图学士亲相送,直至高厅大院前。看了多娇登上轿,深廊端立就开言。
啊夫人们,轿子抬稳啊。
连日晴明雪水流,泥泞一路是车沟。小心仔细休轻忽,外廊营,进口艰难我却愁。
啊沈旺、唐兴何在?你们打灯笼扶轿杠,一直照应,等送归王府回话。
家丁对应掌红灯,手搭鱼轩左右行。节孝夫人离相府,江妈等众尽随跟。奇英女伯苏娘子,次第登轩出孟门。车马纷纷教散去,龙图飞凤也回身。帷中上下纷然语,都赞那,郡主贤能会做人。韩氏夫人凭椅坐,闻听众语也开声。若言齐整终难算,如论才能倒可称。口上声声呼父母,世情周至甚通明。这般女子诚佳贤,亦道得,出类超群不易寻。自己女儿虽则好,她却是,寡言端色不多云。丽君出阁为新妇,见人时,未必相如燕玉能。孟相欣然呼媳妇,尔也应,几时答拜到她门。明朝月忌休回望,后日良辰便可行。就是魁郎堪带去,新年内,叫孙散散亦欢心。于时飞凤称尊命,遂请夫人进室门。服侍上床方告退,一家大小各安身。不谈丞相衙中事,再表亲王府内情。郡主回归更未起,纷纷轿马进内庭。相衙二仆辞回去,王府诸人出外迎。引道纱灯摇两影,报官云板扣三声。江妈扶住金镶轿,侍奴围随向内行。女伯下轩同入内,苏家奶奶亦同行。太妃遣出丫鬟接,忠孝王爷也起迎。次第在宫相见毕,刘郡主,曲弯膝下问安宁。告知拜见长和短,献上诸般璧谢珍。又把孟家回送礼,看单检点阅分明。多娇不敢收何物,请问翁姑二大人。尹氏王妃微点首,道言回半正该应。虽然长者难辞却,如此收时也不轻。儿可明朝书个帖,谨登六色璧余珍。东平千岁恭身应,郡主消停坐定身。先令江妈回绣户,将端礼物进房门。奇英女伯归西府,刘燕玉,伏侍王妃睡下身。垂了帐时方告退,王爷同转左宫庭。一临金雀新房内,红烛高烧换服裙。千岁忙言休冷了,不如就此上床衾。于时郡主宽衣睡,半挂罗帏面对灯。国舅殷勤床畔坐,欣然相问认亲情。孟家岳母心应喜,见尔之时怎样云。节孝夫人含笑说,妾身一去就参神。寿星王母中堂供,拜过之时便认亲。奴只声声呼父母,自己也不算螟蛉。干娘虽是言和笑,嗟叹频看两泪淋。见我自然思姐姐,怪她不得要伤心。孟门嫂嫂多亲热,睹面亲情似海深。还有干爹真要好,归时直送至前厅。叮咛人役抬轩稳,呼唤家丁挽轿行。相待竟非承继女,难得个,今朝认下这门亲。王爷见说长吁气,又作欢容对玉人。抚腕面谈更漏永,方才相别出宫门。江妈即伴千金宿,一夜无词又早辰。
话说次日早辰,刘郡主梳洗已毕,遂取出几件东西,要送与魁郎的。点了一点,只有六色。就与忠孝王商量,配成八样。
千岁道声我取将,遂回灵凤觅珍藏。古传玉板笺双套,上赐红丝砚一方。就拿来,配合完成齐八色,读书有用是文房。于时郡主心欢悦,绣袄包完放在床。又取白银称几锭,要赏那,孟家仆妇与梅香。红封一套标名字,就放在,谢璧珍余盒内藏。然后相传陪媵仆,堂前分付叫潘良。
啊潘良,你将这盒中的六色礼物送往孟府,说我请安太太,谢谢相爷夫人。里边一个总封,与大娘姐姐们的。这是八色薄礼,可呈上少夫人跟前的小公子查收。
再须问问太夫人,今日的,病体如何好未曾。昨者发烧曾退否,可言我,放心不下请安宁。潘良垂手帘前应,端礼而行往相门。郡主方差人出府,却来孟宅一家丁。
第四十二回 老命妇病在膏肓
诗曰:改装潜出避爹娘,亿女情深黯自伤。辗转愁肠谁可诉?病源从此入膏肓。
话说孟相府也令家人到来问候郡主,昨日回来安否?并带了孟夫人赏赐江妈的一两银子,一匹青绸,交付王府门官送入宫内。节孝夫人就差江三嫂出外相问,孟太太病体如何。江妈进来禀道:还没有退热,夜来依旧发热。今日大清早就请徐郎中看视。郡主见说,也把眉儿皱了一皱,叫声:怎么好?消停了片时,潘良回来道:孟府少夫人叫谢谢郡主,送小公子的礼物,收了红丝砚,玉板笺,金玉带一条,织麟缎二端,回了四色转来。孟太太病体仍与昨日一样,叫郡主不要记念。节孝夫人道:忒也客气,尔该推推才是。潘良说:小的推了两三次,只不肯全收。
言讫潘良退下堂,刘郡主,于是也即便回房。这一天,更无别事休多说,次日临辰正晓妆。定省公姑俱已毕,进完早膳坐兰堂。忽闻孟少夫人到,太王妃,已是先迎出外厢。郡主闻言离绣户,华妆不用换衣裳。侍儿随出前宫院,走过重门款款行。早见太妃陪入内,佩环飘动响当当。魁郎公子相随至,打扮得,衣服鲜明似锦妆。但见他,少小之年六岁交,面如傅粉映仙桃。金冠抹额云龙翅,绣蟒披身银鼠袍。小样京靴双踏足,新雕玉带半垂腰。跟随孟少夫人进,真正是,公子公孙一俊豪。郡主见时心内喜,慌忙走近笑相邀。
啊呀嫂嫂,失迎。妙呀,小官人也来了,可喜可喜。
言讫含欢逊几声,殷勤请进少夫人。珍珠帘内齐相见,飞凤端然把礼行。拜过太妃恭喜毕,又和郡主礼深深。见完苏母魁郎拜,尹氏王妃大赞称。不叫拜完先扯住,夸声好个小官人。于是飞凤回呼婢,同着妈妈姐姐们。带领魁郎公子去,请安千岁到书厅。侍儿答应忙移步,相烦了,王府丫鬟引道行。宫内正然将逊坐,西衙女伯勇娥临。表姑表妹同行礼,谦让多时坐定身。献上茶来排上点,书房请进小官人。侍女启禀章飞凤,两王爷,回请金安恭喜声。孟少夫人含笑应,多娇郡主便抬身。轻轻抱上魁郎坐,点果拿来与彼吞。仔细笑看公子面,连夸长得好精神。又将小手凝眸看,低问如何带墨痕。侍女在旁和笑语,小公子,方才把笔写书文。因而沾上些须墨,学之将完就请临。郡主见言拿手帕,和茶抹去绝无痕。堂中诸位齐欢悦,彼此相同进点心。窦氏亦于旁首坐,谈谈笑笑叙寒温。上完三道香茶后,交椅移开立起身。
话说茶点过时,刘郡主便相陪孟少夫人携魁郎公子,往各宫散步闲行。这边尹氏王妃向苏娘子道:亲母,尔可料理料理,左边备筵席,右边备酒饭,再买些鲜果与小官人吃,晚间也可送他带回。
苏家娘子管银钱,出入俱皆在手间。日用殷殷亲写帐,早辰分发晚来盘。寸私不蓄多明白,上下之人尽赞贤。昨者过年逢大节,忠孝王,送银二十到她前。自家也得相添补,再不在,公帐之中暗积钱。当下王妃如此说,回房举笔就开单。写明上席如何菜,派定了,该用汤来该用盘。又及下边相待饭,无非是,鸡鹅鱼肉尽周全。两边帐目俱开毕,复又标明买菜单。各色点心家内有,只要那,新鲜果品备诸般。于是写罢从头看,唤过随身一女鬟。
话说苏娘子住居王府,尹氏太妃曾派一个十四岁的丫鬟在她房中伏侍。这丫鬟名唤瑞柳,倒也十分勤力。当下苏娘子唤过来,就叫她把三张帐目发下厨房,令厨司买办等照帐办理。
瑞柳传言不必云,内堂中,且谈郡主众人们。相同女伯章飞凤,笑语低声各处行。曲绕回廊鸣玉佩,轻扶彩柱款湘裙。行来灵凤深宫内,推入朱扉看一巡。只见华堂宽似殿,盘龙交椅两边分。云母榻中铺金玉,雕花梁上挂珠灯。古书万本高堆架,新句千章遍贴屏。案供金瓶摇翠尾,墙悬锦袋动瑶琴。居中两幅红绡帐,隐约间,内有新图画美人。飞凤见时连喝彩,铺排雅淡绝纤尘。不知红帐因何设,这深宫,可是深宫翰墨林?郡主回眸含笑答,此间灵凤作宫名。上悬姐姐真容像,早晚焚香自用心。因恐风吹颜色变,故将这,红绡帐幔挂堂门。自家就在房中睡,每每的,秉烛观书独一人。飞凤闻言心暗道,姑夫如此好多情。正房不同新娘住,仅伴真容耐冷清。这等男儿天下少,婆婆错怪彼重婚。于是遂入堂中看,仰视新图果挂屏。颜色鲜明仍似昔,又添诗句数行文。吟哦一遍连声叹,何事姑夫守又深。海角天涯无信息,总然跋涉也难寻。言完回视姑娘像,珠泪连弹玉甲轻。复又抬头朝上看,有一块,朱红搁板钉门屏。龙盘三尺描金柱,结下攒花挂彩亭。心下不知何所意,回眸重问内中情。多娇郡主含欢说,特命能工起造成。御笔敕封元配诰,因而高供小龙亭。但求姐姐返家国,也不枉,金屋三年待玉人。飞凤闻言心赞叹,披图良久始回身。魁郎公子多聪俊,认得真容也泪零。蟒袖斜遮傅粉面,不言不语暗吞声。多娇郡主偷窥见,说向奇英女伯闻。燕国夫人忙挽住,相逢出外不迟停。魁郎因自回头望,恋恋难分勉强行。飞凤见时长叹气,刘郡主,吃惊连道是奇闻。
却说节孝夫人见魁郎下泪,不觉吃惊起来。飞凤道:姑娘在家时,原本过于爱他,后来单身出走,魁郎正在花痘之中,大家惟恐悲伤,都相瞒不说。满月后得知此事,终日里陪着祖母悲啼。他头一次看见挂的真容,就认得出姑娘的面貌,今日在此又想念了。
郡主闻听极赞扬,挽住了,官人小手出华堂。相同飞凤从西走,看过了,映雪之灵到洞房。金雀宫中坐定齐,侍儿问候献茶汤。掀帘走入苏娘子,笑请官人把果尝。顷刻排齐盘几个,干果异品与魁郎。石榴花果红镶绿,端桔香橙红配黄。还有交梨和雪藕,纷纷乱乱不须详。魁郎公子欣然吃,顽耍安心在洞房。郡主十分心喜爱,倒与他,开榴剥桔手忙忙。香闺笑语多亲密,宽坐移时要出房。女伯相邀西府去,大家复又绕回廊。
话说在金雀宫中坐了半晌,奇英伯就向西府去一游。这平江侯的大宅,是内外相通的。从银銮殿仪门过去,就是熊友鹤的书院。从太妃舞彩宫过去,就是卫勇娥的上房。故此虽则分居,如同共宅。当下女伯邀了孟少夫人、刘郡主等都到西衙之内,章飞凤也遣仆妇们领了小公子往书房内拜见平江侯请安。
熊君算是表姑父,一见之时喜气多。忽然间,想起怀郎亡内子,自不得,归心打动要辞都。
哎,也罢,我就明日打点辞朝便了。
想起那,亡妻未葬好悲伤,就在新春出帝邦。归去看看年幼子,怀郎也必是魁郎。不言友鹤归心起,公子于时返上房。女伯相留重待果,姑娘们,笑谈良久日移窗。俄闻侍女来相请,太王妃,有请夫人饮酒浆。燕国夫人同接去,小筵设在百孙堂。当下诸位齐齐起,赴席传杯饮酒浆。
话说太王妃留在住孟少夫人,在百孙堂上饮酒。黄昏席散,章飞凤就将带来的赏封递与伏侍的妇女,然后一一拜辞。太妃送了小公子四盒干鲜果点,还有格外礼物八色。四府夫人等,也有荷包果品及赏随来妇女的银封,太妃亦分赏过了。一概喜封盘盒都是苏娘预先停当,不费一毫心思。当晚也遣家人送归,次日遣仆人问候。住表两家来往的亲情,且说一人出场的踪迹。那梁丞相的长女,东床姓裘,名仲义,字惠林。父亲官拜副都御史,已去世七载。母亲符氏在堂,颇有教子成名的令誉。家当亦不算富足,只有三百亩田,六七所租房,也可以过得岁月。乡试之期,已中过十九名举人。进京应试,就卸车住在梁相府中。翁婿相逢,不胜欢喜。梁夫人见了嫡亲的女婿,自然更加疼爱。这裘生虽则中举,文理尚是平常。
时逢三八作文章,每每的,呈上梁公看细详。阁老观来无妙处,不过是,风云月露枉盈箱。心中欲待加批改,竟须要,削去前篇十数行。便叫惠林当面道,我看尔,在家未必坐寒窗。此文做得虽堪中,笔法轻而不算强。若遇房官才捷者,决难荐尔这篇章。还当与尔高明讲,腹内通时好进场。我亦暮年无意绪,贤婿吓,问于襟丈郦明堂。
啊贤婿,那郦明堂乃当世奇才呀!
连中三元做翰林,登时兵部又飞升。年方十八为丞相,博学多才有大名。慢说老夫难以及,真真压倒满朝人。文章诗赋多多少,刊刻而成世尽闻。天子珍藏三四部,不时观览爱如珍。常常就在金銮殿,披读明堂郦相文。天下传称推第一,绰号是,荆襄龙虎大将军。你今请教于他去,一定还当学问增。可把此文呈与看,再问其,谈谈五典与三坟。裘郎受训心惭愧,他就云,请叫才高郦大人。相国明堂难见却,即行批改与评论。看完就付连襟览,服杀云南裘惠林。时刻坐于文座侧,敬如师傅问高明。少年元宰多潇洒,绝不藏言便语云。抱玉握珠真博学,经天纬地实奇英。常敲棋子深深语,或剪灯花娓娓论。一个是,玉带金貂秦相国;一个是,儒巾素服弱书生。裘郎深得明堂力,渐渐文章做得精。郦相居官名望重,哄动了,在京应试众门生。
话说郦丞相考中的那些门生齐集在京,一个个做了文章都呈上老师批看。还有那不是门生也来拜认的,大门前车马不绝,日日来回。那丞相好不廉洁,送老师的宝礼,一概不收。托关节银钱,半文不受。凡有求批文字者,总无不留下。堆积得千篇万轴,摆满了书榻芸窗。
日日朝中内阁还,更衣就坐听槐轩。推情欣喜观文字,看了那,雪案芸窗不觉烦。分付司阍人役等,亲朋如至只休传。只因有事无闲暇,待相爷,办理完将拜望还。一命下来齐百诺,府前车马就萧然。风流相国心中悦,终日里,朝罢归来得了闲。亲友门生俱谢绝,也不与,东平王子叙寒暄。端然坐在书房内,看一篇时批一篇。发得东时西又到,千堆万叠在窗前。明堂无不相留下,他就是,昼没工夫夜也观。梁氏素华陪了坐,梅香累得也迟眠。风流郦相看痴了,废寝忘食只是看。因恐夫人无耐坐,竟索性,搬移衾枕外边眠。
却说丞相郦明堂专心文字,索性搬到听槐轩安寝,也不用家人伺候,只叫荣发相随。
书斋春暖设围盆,兽炭腾腾早晚生。自己坐于围椅上,家僮立在案头横。英风凛凛披貂袂,雅态翩翩带软巾。红枝双烛窗下照,朱毫一管手中擎。忽然间,桃花笑处圈连句。忽然间,柳叶颦时嗟连声。忽然间,停毫沉吟观且读。忽然间,翻篇批改,草字真书,累犊盈箱,纷纷不绝。有时朗诵夸声妙,有时点首道声清。恼的是,侍女人等催用膳。喜的是,门生入府送佳文。静沉沉,芸窗深掩灯花落。寒寝寝,竹院重开日色生。坐久聊吞花一盏,倦将来,批完小饮酒三巡。真正是,高才敏捷风流相。真正是,年少英华贵显臣。日看文章无片暇,也不会,满京亲友与门生。且慢谈,风流相府衙中事,再表王亲府内情。
话说忠孝王府中,新年热闹,连日大摆华筵。初十那天,是武宪王请酒,会的是亲戚老辈公卿等。十三这日,是小王爷开宴,会的是亲友同年。熊友鹤、韦勇彪等一班少年豪杰,还有崔攀凤也在其中。
王府豪华敞绮筵,上灯良夜十三天。东平千岁穿冠带,大会同僚诸少年。三面辕门飘彩幔,一层宝殿卷珠帘。龙飞凤舞花灯满,露下云开皓月寒。府外旌旗摇碧落,阶头管笛绕朱栏。一阵阵,金锣乱击分双面。一声声,画鼓齐敲打十番。玉带蟒袍环绮席,银花火树立鳌山。迎灯讨赏人无数,闹乱了,忠孝王爷大府间。一众少年齐畅饮,小皇亲,金杯一按口开言。
啊诸君,不知郦老师因何缘故,我去道喜请安,一次俱皆是不见。
平江侯爵应声云,我亦曾经走一巡。门上官儿回有事,却不知,老师在府做何情。熊君之语方才毕,又有当筵一位云。
呀,正是。我也去过两回了,门官总回郦相爷有事。
未知到底有何缘,如此忙忙不得闲。两次三番俱谢绝,莫非是,谁人得罪老师前。这边谈论犹未毕,西首停杯又接言。
啊二位君侯,不须疑惑,我倒猜着了几分。
多应会试那诸君,祈望明堂郦大人。恐彼今科作主试,必须要,用银相托说人情。故而不会寅朋等,要做清廉正直人。忠孝王爷说道是,筵中立起一崔生。微微笑,半含春,举手当胸出位云。
非也,非也。若论老师的贵怀,小弟倒偏知其故。
只因众举赴科场,门下之生集帝邦。还有闻名投拜者,终朝车马塞门墙。老师为相清于水,中正无私内外扬。不受半分钱与钞,只留下,求批求改众文章。那天相府因闻道,堆满窗前与榻旁。只等看完方拜望,如今总是在书房。诸君所料皆非也,郦老师,绝谢亲朋为此忙。现有我文批发下,请诸君,筵前一览看其详。崔生言讫弯腰取,摸取靴中锦绣章。递与家人忙送上,哄动了,在筵众客小亲王。齐齐围立灯前看,一诵之时一赞扬。
话说忠孝王等接过崔攀凤的卷子,只见上边原文是蝇头小楷,改句是朱笔行书,果然批正精奇,胜似崔公子原稿。后面大批道:凤舞龙翔,极得韩文之势。云垂海立,颇多杜赋之风。松正凌云,可谓梁栋奇材。玉已出璞,可作朝廷大器。众少年看罢,大赞道:改得好,改得妙!这是比原文高阔了。
老师真正是奇才,果然的,绵绣珠玑满腹埋。连捷两科为翰院,飞升司马到三台。这般官运人间少,到底是,贵显还从博学来。众等合声称郦相,一人踊跃叫奇哉。
咳,奇哉!奇哉!不要说老师的才,就是老师的貌,也算天下无双的了。
为甚生成这样容,行藏淡雅有仁风。凝脂弘理颜争似,傅粉何郎面若同。眼际神光横两水,眉间秀色展双峰。言谈潇洒超群众,举止风流冠众容。如此才来如此貌,又且是,年方二九拜三公。真正诸事都全了,但不知,师母夫人怎样容。这位方才言到此,一人接口道情悰。
啊年兄,你说师母的容颜么?我倒看见过了,与老师却也可以相配。
我是梁家门内亲,因而曾见郦夫人。巍巍福相姿容美,冶冶妆华服色新。虽则如花和似玉,然而还不及师尊。内中一位闻听说,皱着眉头启口云:
咳!列位年兄,老师才貌福禄全则全矣,据我看来竟有些美中不足。
众人见说问连连,甚事因何怎样般?那位皱眉开口道,有桩事件动疑端。旧年北首良乡县,献上了,浙江名姬两玉颜。闻说姿容多美丽,又能歌舞与吹弹。外官趋奉当朝相,不惜千金买一欢。谁道老师都退去,良乡县,真正空用大银钱。少年岂不耽声色,这还是,师母夫人管得严。因惧内时方若此,不然何故退将回?平江侯等闻其语,一个人,摇手微吁启口言。
啊,这也是住在岳家不便之故。总然老师相容,梁太太亦必不允。
若然夫子居间房,未必双姬退下来。十九青春为国相,少不得,闺房也要置金钗。多应梁相夫人故,未必是,师母森严有妒猜。忠孝王爷闻相语,心中默默暗思裁。
呀,原来如此,良乡县送的美女尚且一概退还,我这瑞云倒也不须相送了。
当下齐齐又举觞,笑谈共叙郦明堂。酒阑席散初更后,忠孝王爷送客行。月色灯光犹掩映,剑声佩韵已铿锵。一天佳宴于时毕,真个是,王府豪华乐事长。慢表东平千岁处,且谈熊浩要归乡。因思未葬糟糠妇,并念亲生幼小郎。也不迟疑和缓决,他竟去,当朝一本奏君王。
话说平江侯欲奠亡妻,十四这日就上了一道辞朝表章,只说是乞假还乡祭祖。元主当时批准,熊浩谢恩出朝。
王恩批准喜非凡,朝罢回来转府间。亲友人家俱晓得,忠孝王,盟情恋恋转心酸。朝回只在平江府,帮助他,料理行装返故园。熊浩择期灯节后,即于十九出都门。一边家内忙收拾,一面张湾去订船。慢表平江侯府事,吾且说,奎光雄镇雁门关。
话说雁门关的差官回讯,刘总兵接着了朝廷上谕,父母家书,得悉京中一切情由,不觉喜出望外。过了新岁初三,就写下谢朝廷之表,复父母之书,还有申谢武宪王的副启,并忠孝王的副启,更兼与妹子的手札,一一交付差官,又着他星飞到京。并遣二名勇干家丁,迎取眷属到任奉养。这些人奉差六七天就到了京内。元主十二日接阅刘奎光谢恩表,倒想起还有奸党彭如泽助暴为虐,发配云南充军。赛宝儿无罪有功,恩赏官为千总,这件事也就结案。再说刘侯接了长子书信,并家将来迎,遂择于廿一日起身赴边。
十五差人报女闻,便说是,如今十六要离京。现有那,雁门关上来迎接,已定于,甘四之期便起身。故此特来传个信,十九日,相邀郡主早回门。王妃国丈都依允,节孝夫人整备行。灯节过时临十八,王亲府内荐征人。银銮殿上排筵席,忠孝王陪友鹤吞。按剑悲歌情自切,传杯话别意偏深。兄弟之情难割舍,忍不住,即席英雄泪满衿。后面宫中开绮筵,饯行燕国卫夫人。王妃不舍螟蛉女,女伯难离继母亲。惨惨凄凄惟对泣,酒阑方送转西邻。前边宴散王爷进,见过双亲往后行。箱内白银拿四百,入房来,殷勤来送与亲人。
却说忠孝王把四百银子交与郡主道:这一百卿可拿去回门零用,这三百只算尔送上父母,以为令兄扶柩之用,刘燕玉深感丈夫体贴,整备次日起早,一则送别,二则回门。到了十九这日,那卫华亭伯父子闻知熊浩辞朝,他们也上过了本章,蒙恩给假,至期相同起身。卫勇娥已向孟衙辞了行,龙图当日相送,翰林临期候行。只因孟夫人病体愈加,章飞凤不至。于时,平江侯夫妇一同拜辞了武宪王夫妇,并忠孝王夫妻,托付照看西府。
一番道别各心酸,乱纷纷,王府家丁送下船。国舅只因家有事,不能相送到张湾。并骑百步回身转,一拱而分惨惨然。友鹤忻忻离凤阙,大排执事出长安。烘烘夺利争名到,烈烈封侯挂印还。相共卫家男女等,喧喧轿马下官船。真显耀,固森严,两座长舟泊水边。画戟双分明彩动,金枪对立赤缨旋。左边卫伯标旗号,右首熊侯住坐船。翁婿锦归威凛凛,齐回湖广与江南。不言友鹤辞朝去,且表那,忠孝王爷府内言。
话说刘郡主相送燕国夫人起身之后,便与忠孝王拜辞舅姑,回归于阮府。
京兆衙前景色新,悬灯挂彩大张明。相迎郡主和娇客,内外排筵款待深。节孝夫人分重赏,合门男女尽欢心。又将带到银三百,算做了,扶柩之资送二亲。刘捷夫妇心喜悦,俱言郡主有亲情。黄昏席散东床去,是夜无词又到明。二十早晨先料理,要打发,灵棺回往故乡城。仍差周义扶归去,并有江妈儿子行。进喜于时忙打点,随身铺盖与衣衿。拜辞老少王爷毕,伺候临期要出城。又与母亲相道别,娘儿自是泪淋淋。当时廿一黎明候,忠孝王爷亦送临。攀凤都于关帝庙,惨凄凄,刘家素服放悲声。才能进喜和周义,叩别完时扶柩行。塞道人夫三四十,抬棺一直出城门。临河下落舟船内,江进喜,遂此长途送主行。李宅亲丁回阮府,东平千岁返家庭。起身期日看看近,刘捷夫妻要别行。王府之中多去过,又别了,寥寥落落几家亲。行装束结多停当,轿马纷纷又备成。京兆夫妻排筵席,相饯那,刘侯眷属一家门。杯杯美酒虽春色,个个离人尽泪痕。国丈就将贤郡主,托付与,阮京兆与阮夫人。无依孤女归王府,只有尔,表叔家中算至亲。我等雁门关上去,全凭照拂往来行。但将侄女为亲女,就当是,燕玉爷娘在帝京。京兆夫人齐应允,自然如此不须云。多娇郡主微听得,止不住,阵阵伤心痛泪淋。饯别一番相谢毕,已临廿四要登程。
话说行期已到,忠孝王亦来送行,也有与奎光的回书。刘郡主已写了答长兄手札,一并呈上刘侯夫妇,带往边关。于时,崔攀凤飞马到了,大概轿马已备,合门眷属长行起身。
差官保护不迟疑,京兆衙前轿马齐。亲眷纷纷皆拜别,可怜郡主动悲啼。牵父袖,哭拜长行实惨凄。直到厅前分了手,合门男女出阶衢。齐上轿,各登车,拥护人员不少离。顷刻已离京兆府,暖风残雪送征蹄。东平千岁亲相送,不坐朱轮上马飞。前后围随人队队,小王亲,玉鞭催动白龙驹。崔郎也跳雕鞍上,斜带丝缰送别去。十里长亭方始转,刘国丈,合家陆路出京畿。慢言一众登程事,且把都中大概提。
却说忠孝王等送至十里长亭而返,刘郡主候送父母起身之后,遂辞表叔婶,归正府中来。
虽则思亲意痛酸,王爷抚慰自周全。公姑慈爱夫君好,也把愁肠撇一边。且说江妈随郡主,自后王府显轩然。皮裘紫袄天天暖,烂肉肥鸡口口鲜。提起便言真受享,我娘儿,功劳敢说大如天。只因曾救王爷命,庵内还同郡主潜。受尽千辛和万苦,今日里,方才不虑吃和穿。这些言语常常有,她尚且,诸事之中要占先。
话说这个江妈,自倚着母子有功,诸事僭强占上。知得苏娘子也是个乳母出身,见她与太王妃同行同坐,心中着实不甘。在背后说道:她是个乳母,我也是个乳母,为什么无功的坐着,有功的立着?自此常时走到宫中见苏娘子,见苏娘子坐时,她也坐在旁边凳子上。
王妃苏娘或谈心,江三嫂,也在旁边凑几声。主仆之礼全不守,总要与,苏家娘子一般行。太妃因彼功劳大,海量含容也听凭。三嫂见无言共语,昂然一发自称尊。江妈不许同班叫,若唤之时就动嗔。说是我们非比别,王爷尚且敬三分。进喜儿子功劳大,千岁爷,义士恩人口口称。叫我江妈行不去,又非粗使女人们。厨房等众闻其语,惧势难言改了声。合口尽呼江奶奶,见她一至坐抬身。初时进喜居王府,颇有良言劝母亲。虽则曾将千岁救,功劳不可口头云。诸凡尽让人人敬,百事强梁个个憎。况且跟随贤郡主,丰衣足食也安心。较之庵内如何说,娘只要,拿着当初比目今。三嫂只因儿子劝,始初还不大胡行。其时进喜扶棺去,渐渐地,规矩全无任己行。情性生来偏又急,不贪安逸愿劳辛。房中伏侍人无有,况且这,郡主温存易奉承。她却在庵辛劳惯,清清地,闲来反觉睡魔生。诸般事体争先做,看不得,手脚伶仃妇女们。提水烹茶都自任,忙忙碌碌倒甘心。这天又下厨房内,提着朱红小桶行。要取脸汤呈郡主,绕廊竟到灶前门。
话说江三嫂走到灶前,那些内厨房的火夫厨子,一个个立起来道:江奶奶做什么?三嫂应一声道:来兜汤。就走到灶前开锅,却值服侍苏娘子的瑞柳也挨将上来打水,江妈把她着实一推道:慢着,郡主要面汤哩,倒是你们要紧!
瑞柳丫鬟被一推,险些跌倒气冲眉。含嗔放下提汤桶,忍不住,变色睁睛把话加。
啊呀江三嫂,不许兜就是了,为什么用强推我?
苏家奶奶要兜汤,这一铜锅也够将。怎便这般欺压我,险些跌倒在厨房。江妈听说心中恼,冷笑连声气满腔。
呀,了不得!什么苏奶奶是谁?难道郡主就兜不得么?
言讫含嗔倒个完,又将冷水满锅添。回身提了朱红捅,竟自昂昂离灶前。瑞柳丫鬟心忿恨,无何呆立在厨间。一锅冷水重烧起,她方始,恨恨之声转步还。
话说瑞柳丫鬟走到西边房内,只见苏奶奶等不及脸水,已先梳头了。就将江妈推她并那些所说的话,一一告诉。苏娘子叹口气道:罢了,瑞柳姐,尔从今不可相争。
尔是王妃手下人,只因为,派归于我受欺凌。江妈母子功劳大,威势滔天莫与争。轻了她时轻郡主,太妃也要发雷霆。从今诸事休提起,孀妇何能敢出声?娘子言完低了首,眼含珠泪暗伤心。若留小姐娇儿在,怎被人家这等轻。郡主看承犹不薄,倒是那,下边倚势太欺人。妾身虽与她同类,也是儒家一细君。孟府之中为乳母,尚然上下敬如宾。夫人亦叫苏娘子,仆扫丫鬟谁敢轻。荷感东平千岁接,住于王府了余生。太妃相待真正厚,重托金银与我身。不但合心和合意,更兼同坐与同行。江妈近日明相妒,也到宫中过几巡。今在厨房言此语,明欺我,出身亦是乳娘们。
咳,罢了!我且是吞声忍耐。
若得千金返帝邦,那时面上也争光。如今郡主威风际,何必相争短与长。娘子细思心惨淡,女鬟发忿祷穹苍。
咳,天呀!保佑义烈夫人活了,好与她们做对。
苏家娘子叫痴人,已死焉能再得生。但愿天神相保佑,寻回了,孟家小姐就安宁。丫鬟恨杀江三嫂,巴不得,正室王妃早到京。不表东平千岁府,且言丞相宅中情。
话说孟龙图府中孟嘉龄已升侍讲学士,那些道喜亲友皆集其门。孟夫人病中虽喜,到底辛苦了一番,身子愈加不健。一过新年,就不起床。
容颜憔悴瘦还黄,时时倚椅叹三声,刻刻凭帷泪两行。热亦甚来寒亦甚,不茶不饭不梳妆。有时候,通宵清醒开双眼;有时候,彻夜昏迷沉睡床。妇女几人相陪伴,龙图却在外边房。这宵秉烛凄然坐,听了听,切切悲呼在梦乡。
啊唷女儿呀,女儿呀,你回来了么?做娘的好生牵挂。
几载分离竟不归,如今寻尔尔方回。狠心儿女慈心母,看看我,想将残生早晚摧。
呀,刘奎璧这仇人呀,你害得吾家好苦!
切齿仇家解不开,快些赔我女儿来。别人离散多团聚,只有我,孟家门中实可哀。说罢呼呼似熟睡,梦魂颠倒甚伤哉。龙图听了心凄切,独坐拈须泪下怀。良久上床眠不稳,嗟吁一声起身来。次辰便与嘉龄议,要把良谋早早排。
话说孟龙图与嘉龄议道:咳,我看尔亲母已有八九分病症了,须得早医方好。
太医院内已曾观,别个岐黄请过三。用药无功全不效,这都是,因思爱女病难痊。生死虽则由天定,也须当,访过高明看一番。
啊我儿,我思保和殿大学士郦明堂,他自精于医理的。
太后娘娘病染身,是他医治得安宁。因而翰林升司马,十八之年做宰臣。闻说刘家伊亦去,某同年,伤寒待死又重生。看来深晓岐黄术,故此会,手到之时病就轻。汝母今番难得好,商量只好请他临。
啊,孩儿,为父的疑心了两年了,禁不得那郦明堂就是尔的胞妹。
我看他,如何相貌和声音,件件俱皆是丽君。不但容颜真正像,详其名姓更疑心。孩儿你去思思看,玉字去开像甚人?侍讲当时听父语,凝眸一想忽分明。眉带喜,面含惊,跳出身来叫父亲。
啊呀爹爹,他那郦君玉去了这玉字,竟是丽君了!怎么不是妹子?
龙图见说喜还伤,急叫孩儿且莫忙。午后自然他在府,你可去,亲身叩请看萱堂。彼如果是吾家女,岂有个,自视垂危不救娘?郦相若还颜色变,我们就,大家立逼问端详。那时谅亦难瞒隐,见个分明入下肠。天佑果然逢骨肉,尔娘亲,不须用药也安康。嘉龄见说连称是,当下先将早膳尝。饭过已看交下午,匆匆冠带出门墙。内心急,意中忙,不等鱼轩上马行。两个家丁在左右,如飞来请郦明堂。加鞭直至梁公府,急忙忙,跳下雕鞍问细详。
话说孟侍讲一到梁府,飞身下马,把丝鞭递与家丁。自己上前相问:啊长官们,郦相爷在府么?门内应道:在内,刚从阁内回来。孟爷欢喜说:好极了,相烦禀一声,说侍讲学士孟嘉龄求见。那门官应声入内。就在仪门外踱去,等候一同起行。
忽然走出小堂官,头戴乌纱正少年。猛抬头,见了翰林容色变,慌忙缩进二门边。孟爷惊骇趋前看,只见他犹在院门。回眼斜窥忙欲躲,如飞地,低头跑入一书轩。孟爷当下称奇绝,退入仪门倒恍然。伏眼又见真面善,想了想,分明相貌似荣兰。
啊呀,是丽君妹子原带荣兰走的,一定是丫头改扮了,眉目分毫不错。
仔细思来一样般,荣兰确是不须言。况抬头,一时见我飞跑去,那规模,明是心虚避下官。
唷!谢天谢地,看来妹子有个着落了。
鬼使神差见了他,一时间,令人悲喜两交加。若然妹子为丞相,自是荣兰做管家。这件事情明白矣,我同胞,果能螺髻换乌纱。
咳!狠心的妹子呀,你们也做得机密,竟不认父母夫家!
自己公然做大臣,至亲骨肉不关心。高堂为尔千般苦,日夜哀呼叫丽君。废寝忘食无起色,旧年卧病到新春。何期尔却多高兴,身做了,一品朝官不念亲。今日爹爹猜破了,我看你,少停见我怎为情。学士当时心内想,巴不得,请了明堂立刻行。绕着仪门来往踱,心内火急意如焚。不谈学士心中事,且表才高郦大人。
话说郦丞相阁内回来,正在弄萧亭用膳。忽报侍讲学士孟爷求见,心下踌躇道:我又并无什么事件委他办理,为何求见起来?也罢,且自回复他去,免得弄出破绽来。
明堂想罢就传云,回唤丫鬟谕一声。说道相爷今有事,改期亲到孟爷门。侍儿答应慌忙去,院外司阍领命行。走到仪门回复毕,急坏了,新升侍讲孟嘉龄。
啊呀长官,望乞再禀一声,我有要紧事特来叩见。
门官只得击云牌,复又重重报进来。丞相闻听称要事,心中一发动疑猜。
呀,且住。为甚他苦苦地缠绕?
莫非识破巧机关,故此登门必欲参。如若今朝真为此,却叫我,怎生抵头与遮瞒?
咳!一时认将出来,使我如何是好?
骨肉相逢倒也休,奈何要结凤鸾俦。老师怎把门生嫁,这件事由合抱羞。不若今朝回复去,免得那,同胞会面问因由。
呀,不妙!若再回他,倒觉得无私有弊了。
今朝只好见同胞,他若多言我放刁。厉色正言三两句,难道说,如今竟不惧当朝?明堂主意安排定,座上开声问事苗。
啊侍儿们传谕门官,请孟大人稍坐。
丫鬟答应出珠帘,宛转流莺一命传。门上官儿忙接口,如飞相请不迟延。嘉龄大喜随于后,顿顿朝靴正正冠。跨入听槐轩内院,迎头又撞小堂官。只见他,适才误撞正然慌,听得来时分外忙。满面通红低了首,悠悠溜溜院门旁。嘉龄看了将三次,越发分明认得详。冷笑一声心暗骂,这么个,刁钻滑贼小梅香。几次躲得无踪影,跟了千金也改妆。今日相逢却还避,慌得他,面红耳赤走忙忙。
哈哈,我看这丫头她也有福。
千金大拜掌朝纲,宰相家人七品官。脸色比前丰满了,戴着顶,乌纱帽子好威严。门包定得多多少,还比我,清苦词林高万千。侍讲孟爷心暗想,于时款步进门间。
话说孟嘉龄走入书房,见一个伺候的小童在侧,便问道:方才出去的那人可是郦相爷亲戚么?姓什么?小童儿笑嘻嘻地道:小的是相爷随买来的,府中人还不大认得。但听得相爷叫他作荣发,姓倒不知。嘉龄见说忍不住笑将起来:不错呀,荣兰自然改名荣发了。
当时心内喜非常,独自地,耐性安心等在堂。郦相传言邀请后,依然用饭不慌忙。停停牙箸私盘算,执执银杯暗忖量。一碗香粳食已毕,旋观婢女献茶汤。擎杯复又迟迟饮,也不管,翰院胞兄等得慌。梁氏夫人催快出,方才立起搁琼觞。正冠就是随身服,款朝靴,曲绕回廊到外厢。
第四十三回 医亲疾尽吐真情
诗曰:于温而厉居元宰,医到忘怀思悄然。一室张惶犹是假,试看仁孝女婵娟。
话说郦丞相走将出来,行到厅门背后,只见一人喘吁迎着,说道:相爷呀,吓杀小的了。少刻去见孟大人时,须要留心防备。丞相抬头一看,他是荣发。
丞相闻言大吃惊,花容惨淡问连声。堂官荣发从头说,今日真真唬杀人。侍讲孟爷来相府,小的不晓出仪门。劈头撞见慌忙躲,谁知道,竟入门来看小人。
啊唷相爷呀!那时小的急了,只得往书房低头飞跑。
谁想方才躲得牢,一声命下已呼邀。孟爷请入西书院,小的是,意急心忙复乱跑。禀上主人知此事,必须要,随机应变在今朝。明堂郦相闻听说,一顿乌靴皱翠梢。
啊呀了不得!把尔这邋遢的奴才,就该重责。
无端出去有何为,撞见之时退不归。既已这般应远躲,怎生复又进书帷。三番睹面何难认,一定把,袖里机关注眼窥。
呀,荣发,我若被人识破,管打你四十个大字号的黄荆。
郦相其间笑又嗔,说了声,这般无用又无能。未曾睹面先回避,既相逢,就要装成意不惊。似尔这般为了我,怎么与,父兄同殿作公卿。明堂言讫微微笑,手正金貂往外行。堂后官儿分雁翅,一声传唤相爷临。孟爷正在呆呆等,绕踱书房数十巡。望得眼穿人不见,只叫了,狠心妹子万千声。忽闻吆喝轰天响,踏地朝靴远远行。只见那,两个官儿启暖帘,风流丞相到门间。紫袍银鼠垂云袖,乌帽金貂映玉颜。闪入书堂威凛凛,立当绛帐正翩翩。分明认得同胞妹,看他那,容貌无疑竟一般。侍讲此时悲又喜,上前只得就行参。
啊相国大人,晚生有礼。
明堂相见面含春,答礼回呼孟大人。有事在家无片暇,反劳久候不安宁。言完举袖连连让,宾主分开坐定身。一道香茶方献过,少年元宰就先云。
啊孟兄,今日有何见教,乞道其详。
嘉龄见问应声音,出位殷勤说谨参。自为日来家母病,去年缠绕到今年。发寒发热难痊愈,用药无灵总不安。请过郎中三四位,太医院内也曾看。终朝气色仍如是,症候毫无去一端。也不知,今岁家门逢厄运;也不知,都中没有好医官。晚生父子忧心极,斗胆而来叩府前。
相国大人呀!
久闻妙手习岐黄,扁鹊卢医世少双。太后逢而能即愈,同僚便处遇重康。晚生特奉家严命,叩请尊前降一光。台驾临时凶变吉,福星到处祸成祥。大人若肯飞高手,家母的,病体和平德不忘。侍讲说完容惨淡,感动了,少年相国郦明堂。心痛切,意悚惶,外不形悲内自伤。
啊呀,这便如何是好?
原来老母病缠身,就是多应想丽君。去岁至今长久矣,多凶少吉怎调停。倘若是,萱堂一有差池处,我做了,名教之中大罪人。
咳!这便如何是好?倒难杀我了!
欲待今朝走一番,又恐怕,他们猜破巧机关。娘儿都在何难认,认了亲时怎放还?如是立心回绝了,哪有个,女儿意不念椿萱?这桩事体心焦灼,好叫我,进又难来退又难。
呀,莫非父亲见我怀疑,故将此言前来探试?
假称母病遣儿来,看我闻知哀不哀。如若一生凄惨色,他就要,认亲之事大安排。此番必有牢笼计,我今朝,不可疏防不主裁。
咳!爹爹呀,我虽然闺阁裙衩,现做着朝廷宰相。
这点机关猜不明,怎生决断佐朝廷。但凭用尽诓军计,我只是,还要迟迟不认亲。丞相迟迟思到此,片时全不露愁形。眉蹙蹙,意沉沉,半欠身躯应一声。
呀,原来太夫人欠安么?倒有失问候了。
我亦无非碰偶然,一时机会治人安。若还当作真医手,手段平常了等闲。今日反劳尊驾至,下官是,岐黄初学未为堪。明堂说罢微微笑,做一个,骄傲之人不带欢。侍讲嘉龄心诧异,倒只得,起身双膝跪书轩。
啊呀相国大人呀,晚生跪求台驾了!
家母全凭一救将,福星相照必安康。若能愈得淹煎病,再造之恩不敢忘。郦相见得忙答礼,躬身惟说我难当。既然必欲同行去,只得要,学做医生走一场。侍讲闻言心大喜,深深作礼谢明堂。少年元宰难推托,无奈传言出外厢。
分付家人们外厢备轿。
一声令下百人传,伺候亲随列两边。丞相于时方款步,嘉龄随出听槐轩。心内悦,意中欢,躬立殷勤逊上前。等候明堂上了轿,自家飞上锦雕鞍。催宝马,拂丝缰,让过鱼轩在后边。丞相轿中眉急皱,今朝只好去看看。胞兄来意原非假,慈母多应实不安。但愿此番医得好,再使我,辅君治国两三年。明堂当下心筹算,朱棍拖街转了弯。吆喝一声临孟府,嘉龄飞马叫门官。
呀,门官何在?快报相爷得知,郦大人请到了。
门公闻说应声高,扭转头来往内跑。侍讲飞身忙下马,家丁双手按鞭梢。上前扶轿行三步,说道是,屈驾光临罪莫逃。郦相闻言称不敢,下轿而入正金貂。方才步入仪门内,早看龙图出外邀。面色带黄悲与黄,殷勤一拱道根苗。
啊呀郦大人,有屈尊驾了!失迎失迎。
少年元宰急当先,不作愁容作笑颜。欠欠身儿回一拱,说了声,多承兄台恕迟延。于是逊入高厅内,宾主齐齐见礼全。孟相嘉龄安了坐,明堂故意皱眉端。
咳!老前辈呀,你又请了庸医。
下官是恁好医家,还要使,侍讲先生迎到衙。只好今朝观病症,断不敢,轻轻便把药方加。龙图见说微含笑,郦大人,尔是岐黄老作家。太后娘娘犹治好,外边哪个不争夸。寒荆染病淹煎极,也要求,妙手神方救救她。
咳!就是大人肯降寒门,也是我孟家之幸了。
家内原自病有根,为的是,一桩私愿不能成。早寒晚热拥疲体,要好除非称了心。
啊大人,从来说得好,心病还将心药医,不知大人可有心药治她么?
孟相言完冷眼瞧,明堂不敢皱眉梢。心内想,意中焦,这句言词道得刁。心病要将心药治,分明叫我认劬劳。而今此事如何了,投入牢笼难脱逃。丞相此时方寸乱,故意地,春风一笑便相嘲。
这又奇了,尊夫人有何心病?莫非是老前辈近纳如君么?
龙图见说暗疑猜,如此回言亦怪哉。看彼形容真相似,这光景,怎生当做女裙衩?听言不但无惊态,还说我,近纳如君取笑来。快把痴心丢丢罢,莫惹这,少年刁猾小英才。孟公当下拈须笑,说道是,内里原因想女孩。
咳,大人呀!
不幸当年遇佞臣,暗谋姻事请纶音。一封圣旨临滇道,逼得我,小女全身出了门。她本精于文翰墨,逃时却是改装行。数年凄落无消息,内里怀思种病根。废寝忘食犹自可,朝寒暮热怎生宁。因而斗胆来相请,求大人,赐剂灵药救我荆。郦相见言心内切,低头假意叹连声。
咳,原来如此。我闻得圣上降旨访寻,不知可有些消息否?
龙图见说气长吁,真真俱称不见伊。云贵等处还未奏,看来多半信音虚。明堂郦相双眉皱,故意沉吟把话提。
啊老前辈,令爱是女扮男装的,依我的愚见,倒要向男子访察。下官曾见令坦书室中挂的真容,就是贵千金的小像了。啊呀,真正好容貌呀!
倾城倾国实堪夸,不知她,怎样描成这样佳。上面所题诗一首,末句是,肯教螺髻换乌纱。
老前辈呀,令爱的诗意是要学黄崇嘏了。老前辈如点了主考,竟在那门生内细细访察,或者有些着落,也未可知。
有志从来事竟成,令千金,改装人定干功名。门生之内寻寻看,父女奇逢未见凭。郦相言完伴笑起,闷坏了,龙图学士孟嘉龄。正言之际香茶到,饮罢人来禀一声。
启相爷,内房整备了。
龙图当即请明堂,一直相邀入内房。飞凤躲于床背后,微睁星眼暗偷张。少年元宰耽愁思,登进朱门看细详。只见床前排小案,锦书半部摆中央。金钩不挂红罗帐,左设檀香椅一张。寂寂不闻人息响,看了那,房中景况颇凄凉。于是只得低头坐,早见春尖伸出床。皓腕瘦来冰骨现,香肌消瘦玉尖长。明堂目睹慈亲手,强忍伤心泪数行。无可奈何相诊脉,说了声,血虚神短肺家伤。若然有甚忧思事,太夫人,须要寻欢放放肠。侍讲嘉龄连应诺,不住地,察颜辨色看明堂。聪明相国心无主,只得般般作假装。左手诊完伸右手,暗地里,十分着急与惶。正然意乱心忙处,忽听门官报一声。
话说孟夫人有个堂嫂在京,其子现做刑部主事。郦相正在诊脉时,忽报韩老太太到来看望。那章飞凤急了,只得从后轩穿将出去迎接。这边郦明堂起身回避,龙图父子陪到书房而来。就请坐下开方,以治病症。郦相定了一个药方,递与龙图道:此方可服二剂,今日是初一,若见效时,初三再来接我。如不相投,老前辈另请名医便了。
言讫匆匆告别行,孟龙图,狐疑不敢吐衷情。看来不是亲生女,礼殷勤,只得当时送出门。郦相于时登了轿,悠悠喝道就抬身。心始定,意方宁,又自悲来又自欣。劈破玉笼飞翠凤,放开金锁走蛟龙。轿中暗暗愁还笑,今日多亏韩太君。不是她来冲散了,怎能得,此时逃出此重门。慢言郦相回衙事,且表龙图在府情。
话说孟龙图送出明堂回归翰院,嘉龄跌足道:爹爹好没主见,千难万难求得他来,怎生又放他回去?龙图说:他又不是你妹子,留着他作甚?嘉龄笑起来道:怎么不是妹子?孩儿连荣兰都看见了。便将所见之事细述一遍。孟相惊喜道:有这等事?难道他真是丽君么?他不但颜色无惊,反取笑道:尊夫人有什么心病?莫不是老前辈近纳如君?孩儿,你想他还像个做女儿的不像?所以为父之心冷了,难怪今朝不认亲。
细观他,何曾象个女裙衩?既然见过荣兰婢,待等伊,下次来时说个明。侍讲含欢忙点首,便说道:初三再去请他临。于时父子书房坐,共谈论,不觉堪堪天色昏。韩太夫人回去了,一时间,内堂夜膳已皆呈。孟公便共嘉龄进,只见桌上早上灯。
话说孟公父子走入房中,只见夫人枕上沉吟,飞风床前陪伴。便问道:尔们适才看见郦丞相么?章氏应道:看见的。龙图笑说:媳妇,尔道他像姑娘不像?飞凤忽然惊悟道:啊唷像呀!就他的声音也十分相似。孟公就把疑心之故一一言明,嘉龄也将撞见荣兰的话从头细说。
韩氏夫人卧在衾,一闻此事喜还惊。容惨惨,泪淋淋,绣枕推开坐起身。气又急来声又喘,一时间,含糊半晌不能云。龙图忙道消停着,孟太太,悲喜交加叫一声。
啊唷谢天谢地阿,我那丽君儿有着落了!
尔等如何不早言,方才我竟未曾观。既然她是亲生女,为甚轻轻又放还?休阻滞,莫迟延,快遣家丁追上前。
唷!快快请她转来,我这一夜忍不过了!
夫人言讫乱敲床,气喘吁吁力更伤。爱女亲儿呼不绝,目下痛泪落千行。龙图急得难区处,侍讲嘉龄也着忙。只得坐于罗帐畔,殷勤陪笑叫声娘。权忍耐,勿彷徨,既得佳音喜非常。且自服完双帖药,初三去请郦明堂。几年尚已随时过,似这等,两日工夫不算长。
啊母亲呀!到了初三那天,可依着孩儿主意行事。她若进了房门,母亲竟装一个病凶的模样,掀开帐子扯就衣袍,认起亲来。娘可叫她一声,尔是我的女儿呀!遂假作昏于床上,那郦明堂若真是妹子,岂无一点母女之情?
那时见母晕床间,就便是,铁石心肠也痛酸。一变色间难掩饰,那时间,自然或得认高年。望娘再等初三日,少不得,花再开来月再圆。韩氏夫人连应诺,又悲又喜意如煎。于是就服明堂药,未见高低且慢言。飞凤闻知多喜悦,一家切切望初三。住表孟府相商事,且说奇才相国还。
话说郦丞相回到府中,将一切始末述与梁氏素华知道,若非韩太太到门,险些被父兄认出。
夫人倒觉意惊忙,香汗微微透绣裳。连叫千金真造化,不然只好认爹娘。少年元宰犹还喜,加额而言谢上苍。但愿药灵亲病愈,免叫此事费商量。于时次日无须讲,且表初三正曙光。
却说初三日早,郦丞相要进衙门,心内想道:不妙呀,今日必然又来接我,趁此朝端未决,宿于阁中罢。且躲过了这遭,以后再作区处。
郦相心中主意成,平明打轿入衙门。前呼后拥滔滔去,荣发于中也带行。这壁明堂临内阁,那边孟相遣人迎。夫人服药还无效,略觉心宽一二分。到了初三多性急,相催速速命家丁。龙图即命唐兴往,梁府恭迎郦大人。韩氏在床悲又喜,宁心耐性等亲生。翻衾倒枕全无定,急得个,睡不多时又起身。打点临时相见际,怎生装晕与装昏。龙图父子愁还笑,也弄得,坐不安来立不宁。当下唐兴承主命,飞骑快马到梁门。真急紧,哪留停,加上三鞭早己行。未至相衙先下地,步行而到问司阍。口称特奉家爷命,趋府来邀郦大人。门上答言才进阁,老兄请坐且消停。如今政事多忙乱,天晚回来未可凭。孟宅管家无奈等,直坐到,西山日落又黄昏。梁衙人等相留点,又向那,茶馆之中走一巡。回转身来逢沈旺,飞骑而至亦相迎。
呀唐哥,你请的郦丞相怎么了?太夫人在家发怒了!
唐兴急得更彷徨,一一从头诉细详。郦相已经临内阁,自然呆等到黄昏。夫人怎样生嗔怒,莫非要,立等开方撮药吞。沈旺见言还正是,相爷气得也难当。既然进阁待归了,说不得,与你明朝挨一场。言讫各临茶馆坐,痴痴相等郦明堂。上灯时节还未转,来了梁衙一纪纲。
呀二位老哥,还在这里候么?我们姑老爷是不回来的了,这时已是戌牌,多应歇在阁中了。
沈旺唐兴听此言,匆匆告别急忙还。飞骑竟返龙图府,敲动云牌报一番。孟相嘉龄齐不悦,夫人气倒在床间。手心额角腾腾热,这夜沉吟更欠安。到了次朝初四日,又差二个探情端。饭钱发下俱交付,看他们,不用回家守一天。沈旺唐兴重奉命,又在那,梁衙左右等回旋。
话说这两个家人在梁府等候,谁知直到天晓,依旧不见郦相回来。
无可如何又转身,报知家内主人闻。龙图学士惊呆了,手挺乌纱气不平。暗叫一声奇绝了,莫不是,痴儿故意避双亲。阁中政事虽然冗,也何须,两日工夫宿内门。如若明朝还不返,我只好,自家入阁去相迎。夫人房内心烦闷,彻夜无眠到早辰。初五这天交巳刻,龙图又命纪纲行。
话说一到初五这日,孟相把荣兰的哥哥赵受叫到密室之中,对他说了那些缘故,着他去候接郦相。赵受听见自己的妹子也有了着落,真正万千之喜,就辞了主人到梁府而来。问了问,郦大人还没有出阁。遂向众司阍道:小弟有个堂弟在此里跟随郦相爷的,望乞知会一声,要与他讲话。众人道:可是赵二爷么?他跟随进阁去了。
赵受于时没主张,也只得,一同众等坐门房。不说孟府着人等,且讲那,郦相连朝阁内详。办法事情安社稷,陶融景化奉君王。一人人,该升该降存公道,一件件,当奏当陈动本章。委决英明真治世,调和定妥果安邦。九重天子龙心悦,每对朝官大赞扬。知道明堂居内阁,还要差,宫官走马送羹汤。王封御酒时时赐,内装佳肴色色鲜。自己一餐何所食,就想起,风流相国郦明堂。
却说元天子喜爱郦相国的才貌,每欲朝夕相亲。闻他宿于阁中,常遣绿衣们驰送饮食。
时当初四夜黄昏,宫漏悠悠下一声。元帝私行来内阁,身穿便服似书生。两名小监前边走,引道双挑宝绢灯。露冷紫微栖鸟静,花园青琐晚风轻。靴声慢道瑶阶响,烛影高摇贝阙明。步至阁门抬首看,珍珠帘内亮盈盈。双枝宝炬东西照,端坐风流相国臣。缓带轻裘生雅态,手提着,兔毫一管判朝情。君王款款掀帘入,内侍当先两下分。郦相坐中抬眼视,分明认得圣明君。推开交椅忙垂袖,无惧无惊伏地迎。元主欣然相挽起,叫声忠正郦先生。朕因清夜宫中坐,念及贤卿到阁门。此刻原来还未寝,为王家,安邦定国受辛勤。言完竟入明堂坐,看了看,决断之情赞几声。就叫内官排了椅,说道是,寡人共尔一谈心。年少元宰旁边坐,便与君王烛下云。高谈世俗真堪敬,雅论超群实可钦。句句尽皆安社稷,言言都是定乾坤。成宗天子龙心悦,拱手惟言谢爱卿。谈过一番重剪烛,设棋对奕赌输赢。君臣双摆金交椅,直下到,三响铜签朱雀门。元帝深怜年少相,十分留恋不抬身。宫官奏请回銮驾,方始飘然入禁门。引道红灯相照远,明堂送出转身行。归于阁内消停坐,暗暗沉吟暗暗评。不意翠华来此处,共谈直至二三更。君臣会合虽然好,怎奈我,玉洁冰清是女身。如若宵宵来叙话,郦明堂,岂宜亲近少年君。次朝当即还家去,况且是,初六金銮点试臣。主考若然钦命我,须将应用善调停。明堂出阁回衙罢,说不得,难避胞兄与父亲。郦相于时心忖度,一临初五就抽身。朝端料理多定当,分发才完过午辰。随即阁前登了轿,悠悠喝道出王城。这边赵受专心等,东望西观只候临。酒铺之中餐了饭,已见红日要西沉。才坐坐,又行行,左不安,右不宁。正在万分无奈处,忽然顶马一骑临。
话说那匹马跑来迎着的,就是郦相爷亲随荣发。
手中摇着一鞭梢,凛凛威风坐得高。头戴乌纱双展翘,脚登朱镫半分袍。真显耀,乘雄骁,斜带丝缰就地跑。荣发眼尖观得快,早知赵受是同胞。
话说荣发跑进府门,已看了亲兄赵受,暗叫一声:不好,我哥哥来了,且跑进衙中去罢,料相爷也不责备的。这荣发拿定主意,做一个会骑马的势子,把身子伏了一伏,加了一鞭,一声响早闯进了大门了。
赵受旁观反吃惊,方才一闪已无形。正然欲问人已进,已见鱼轩后面临。但见那,悠悠喝道近门墙,拥护家丁列几门。朱棍拖来声款款,京锣破道韵。显露出,回避行牌已将过,抬到一乘红杠轿,真正是,掌朝丞相郦明堂。鱼轩帘皆高卷,凛凛威风动八方。赵受见时心惧怯,又加欢喜又加慌。低头垂手西边立,直等那,大轿初停跪在旁。
话说赵受跪在轿前道:请大人安,小的龙图府家人叩头。奉家爷之命,特请大人过去。郦丞相一见,只得跨下轿来道:起来,起来,尊府太夫人好些了么?赵受打个单膝儿道:多谢大人。
自从服药甚相安,前日的,二剂煎方尽吃完。丞相家爷多感激,初三来请大人观。不期已进衙中去,至晚鱼轩尚未旋。昨者又差两仆候,一天相等没曾还。小的今日来恭请,求大人,政事完时看一番。郦相听时心不忍,踌躇假意跌靴尖。
咳!了不得了,倒要你们等候了这几天。
阁内偏偏有事情,连宵歇宿在衙门。你丞相,朝前告了三旬假,梁大人,感冒风寒又欠宁。委决百端多是我,因而无暇作闲身。今明既转当来看,且待我,吃了免饥一膳行。赵受应声称晓得,明堂郦相入仪门。
话说郦丞相走入内来,先见了岳父岳母,又到花园中,请安了康老夫妻,然后回入弄箫庭内。
夫人起接笑融融,问道因何宿阁中。郦相答言因有事,为官哪得不匆匆。快传厨下人知道,取膳前来充一充。梁氏素华忙下命,明堂随即坐房中。玉山斜靠金交椅,闷闷无言皱翠峰。只见元郎来作揖,双腮含笑叫声兄。
却说其时元郎已经上学,是郦相爷亲自选择了一位饱学先生。当下放了学,走进来作揖哥嫂。
胸前斜抱小书包,深揖哥哥弯着腰。郦相欣然忙扯住,问了些,诗经解语二三条。元郎颇是聪明性,对应如流讲得高。相国明堂心内喜,连声喝彩小儿曹。
啊唷好好!但愿你也似哥哥,做一个少年宰相。
言讫欣然面带春,回头含笑叫夫人。可将盒内携来物,付与元郎幼弟吞。梁氏素华忙取过,描金盘内摆纷纷。俱是御赐明堂物,果饼鲜干样样新。犹恐元郎拿不起,丫鬟帮送到园厅。于时厨子排齐膳,娘妇丫鬟向上呈。丞相于时方用饭,一边筹算一边吞。须臾用毕收开去,走入香闺绣阁门。对镜正冠窗下立,回身悄悄叫夫人。
啊夫人,适才龙图府又来请,我只得要去走一遭。但是看父的光景,已看破机关的了。我这一番去,必不肯脱放回来。夫人可见我转身之后,随即令家人来说:奉梁太老爷所差,请老爷早些回府,明日主上要点主考,一切应用等项,也须预先整备收拾。如若点着了,免得当下匆忙。一面差人到来,一面你自己整备便了,不可迟误。
梁氏夫人应一声,郦明堂,重重执手又叮咛。饮茶一盏离香阁,就在仪门上轿行。心内愁思如絮乱,眉头怨色似山颦。难决断,费调停,只是犹疑费认亲。赵受其时真喜悦,飞鞭打动马腾腾。须臾到了龙图府,门上官儿急报闻。云板三敲传入内,喜坏了,龙图学士与嘉龄。夫人正在愁烦处,一听其言坐起身。
啊唷好了,妾身有命了!
你们父子快些邀,就请明堂进内寮。从此再休相放处,可怜我,专专直等到今朝。嘉龄欠体连声应,娘须把,前日之言记个牢。郦相若来临榻畔,母亲须,掀开帐子扯她袍。夫人悲喜称知道,父子齐齐出外邀。
话说这一边孟夫人坐在床中,章飞凤闪于帐后,预先把些丫鬟仆妇俱皆屏退出房,整备着要认郦相。那一边孟龙图父子,喜孜孜迎出大厅。
明堂相国下鱼轩,跨进仪门正正冠。那其间,万虑俱捐床内卧,千愁怎敢上眉尖。抬头看见相迎出,免不得,一拱当先启口言。
啊呀!老前辈、侍讲先生,有劳久等了。
连日偏偏阁内忙,朝中委决费商量。今晨才得调停毕,傍晚回家走一番。不道数差人相请,下官是,十分抱歉罪难当。龙图父子齐谦逊,没奈何,又在厅前把礼行。
第四十四回 奉君言又生巧计
诗曰:锦衣玉食珥金貂,运际明良佐圣朝。更荷衡文悬藻鉴,职司鼎鼐阴阳调。
话说见礼已毕,少不得要献茶略坐。郦丞相是绝世聪明的人,看那侍讲学士不住地低头忍笑,心内就知此番是必不能脱身的了。
暗暗惊疑乱了怀,眉头欲皱又还开。心闷闷,意呆呆,此事如今怎取裁?前者多亏韩太太,顿然解脱一场灾。今朝复入牢笼内,怎么得,也有谁家宅眷来?郦相正思茶已过,龙图立起笑盈腮。
啊大人,请进里边去罢。
明堂只得便抬身,足踏朝靴入锦屏。父子齐齐前引道,片时已到内堂门。一名童仆开帘幕,孟嘉龄,含笑开言说一声:
郦大人进来了,房内可曾伺候?
廊边侍女接声言,桌椅排齐床面前。侍讲即呼童仆出,就陪丞相入房间。龙图举手忙相送,学士含欢亦共谦。当下明堂归椅坐,卷了卷,紫罗袍袖露春尖。正然要诊夫人脉,忽听那,罗帐之中叫得喧。
啊唷好气闷啊!挂起帐子来,挂起帐子来!
一边叫喊一边挑,床上红罗举得高。只见夫人衾内坐,病容憔悴喘相交。绫罩髻,被围腰,两颊通红似发烧。伸手揭帏全不避,圆圆地,呆睁二目四边瞧。嘉龄斜背明堂笑,唬得个,郦相其时魂魄消。
话说郦丞相一见孟夫人掀帏乱看,忙忙地立将起来。
又是惊来又是慌,退行几步近明窗。龙图一把忙扯住,说道是,病内之人也不妨。郦相无奈重进步,忍不住,容颜微变带凄惶。临榻畔,坐帏旁,玉指轻轻按脉方。韩氏夫人悬了帐,睁睛仔细认明堂。只见他,凛凛威风一品臣,金貂映额蟒披身。莲花面上微含惧,柳叶眉边半带颦。叠膝坐于交椅上,风流俊雅貌无伦。真可骇,实堪欣,正是亲生孟丽君。韩氏夫人看到此,又悲又喜又伤心。一言未出泪先倾,扑上前来不暂停。就把紫袍扯住了,一声悲唤叫亲生。
啊呀亲生呀!你是我的女儿呀!撇得为娘好苦吓!
一口哀呼扯住裳,时间唬倒郦乔装。魂恹恹,魄扬扬,大变容颜着了忙。立起身来朝后退,扯开袍袖避亲娘。夫人无力难扯住,惨凄凄,大放悲声泪万行。
啊唷,妾身好苦呀!
一声哭叫合双睛,扑到床沿发了昏。两脚撒开身不动,牙关咬紧命将倾。龙图学士明知假,故意地,大步如飞扑上衾。
啊呀,夫人呀苏醒,你要那不孝女儿做甚?
一去多年想不还,任亲思念与牵连。你将她,挂于心内为珍宝;她将你,撤在天边当等闲。何苦因伊如此痛,丽君哪肯顾椿萱?总然目睹亲娘病,不孝儿,也作旁人一样看。
啊呀夫人呀,快些苏醒。你不要为狠心女儿反坏了身躯。
龙图方始扑牙床,侍讲嘉龄也着忙。高叫母亲苏醒来,何苦为,狠心妹子自家伤。休痛绝,快还阳,因甚登时晕在床。
啊呀母亲呀,她纵然现在房中,也未必肯相认。
嘉龄言讫哭劬劳,又见牙床宝帐摇。凤履如飞行得快,红罗帐后闪多娇。桃面淡,柳眉凋,款动金莲往上跑。却是夫人章氏女,一临床畔放悲号。
啊呀婆婆,快些苏醒。
仆妇丫鬟在哪方?快来相助与相将。拿滚水,取姜汤,灌醒夫人再主张。飞凤方从床后出,又观妇女共奔忙。掀绣幕,串兰房,鹊乱鸦飞短问长。顷刻之中忙一处,顿时唬杀郦明堂。
话说明堂初时被夫人扯住,心内急了,只得闪过一边。又是初见夫人昏去,又听了父兄那片激将的言词,好似千条利剑刺肝肠,万把钢刀攒肺腑一般。
正冠旁坐顿然呆,无语无言没主裁。眉敛春山愁已起,眼含秋水泪将来。悲切切,犹如冷水浇全体;惨凄凄,顷刻微霞退两腮。俯首三思肠欲断,寸心千转痛难挨。又不好,走临床畔相呼醒;又不好,走出房门去避开。正在十分危急处,魁郎公子也前来。
话说小公子放了学,也走进来哭叫祖母。那孟夫人未见郦相过来,总不肯苏醒。龙图父子等索性放声大哭,围定了红罗帐前。
明堂一见大惊惶,一霎时,魂魄全无没主张。今日我若还不认,断送了,生身之母罪难当。
啊呀伤哉,我顾不得老师难嫁门生了!且认了母亲再作区处。
郦相其间失了机,含悲即刻款朝靴。心惨淡,意迷离,走上前来泪染衣。两手分开兄与嫂,紫袍一展抱娘躯。
啊呀母亲苏醒,有不孝女儿丽君在此,母亲苏醒。
一声悲唤众皆惊,孟府亲丁大喜忻。个个止哀观郦相,夫人长久亦还魂。开玉齿,动朱唇,啊呀连呼二目睁。相国明堂知唤醒,泪垂玉颊叫娘亲。
啊母亲呀!不要伤悲了,看一看不肖丽君。
韩氏夫人喜更哀,忙忙坐起病躯来。郦明堂,双卷紫袖扶慈母;孟太太,半拂红罗抱女孩。一阵酸心遮了面,两行痛泪落于腮。几年离别重相见,止不住,惨惨悲声恸起来。
啊呀狠心的娇儿呀,尔可是痴了!
如何留图竟私潜,一出家门隔几年。想得我,无日无时心不念;想得我,对茶对饭泪还涟。想得我,由冬病到今春里;想得我,前日巴于此日间。只道你,弱质怎当艰险境;只道你,闺门不识路途难。只道你,异乡漂泊同孤婢;只道你,故里迢遥苦万般。又谁知,堂堂竟作真男子;又谁知,赫赫还为太宰官。又谁知,父女早逢偕内阁;又谁知,娘儿才认在今天。为什么,大家访觅儿高隐?为什么,圣旨周寻女不言?为什么,见母病凶推有事?为什么,任人呆等说无闲?莫不是,贪图富贵三台位?莫不是,断决劬劳二老年?莫不是,先占头婚妒燕玉?莫不是,顿忘原配恼芝田?可将大概心中故,一一分明向我谈。韩氏夫人言到此,泪如雨下意悲酸。龙图见了明堂认,又是嗔来又是怜。微带怒容半含欢,喜恼之中更惨然。
啊呀不孝的痴儿呀,你忒也狠心之甚!
抛爹撇母改装逃,几个年头信息杳。只说埋名流异地,谁知与父立当朝。日常睹面心疑惑,平素相逢尔作乔。只为娇儿疏淡我,为父的,信乎不信万千遭。何期你竟真真是,藏得情形这等牢。非见母亲昏过去,一定把,生身两老永分抛。
咳!丽君啊丽君,你贪图名利之荣,竟不想劬劳之德!
今朝见母晕于床,方吐真情认父娘。自己心中评此理,可算得,闺门女子孝高堂?龙图言讫悲还恼,不觉纷纷泪两行。飞凤嘉龄齐大喜,笑盈盈,旁边扯过小魁郎。
啊孩儿,你终日思念姑娘,此不是姑娘来了?快些上前作揖。
魁郎走近象牙床,不住凝眸看细详。郦相一观爱又喜,欠身抱起坐身旁。呼幼侄,叫魁郎,可晓姑娘改了装?人小自然难认得,呆呆向我细端详。
啊呀迅速光阴呀,竟是几年不见了!
今日魁郎真长大,谢家兰玉不虚名。天生好个佳姿格,祖父的,衣钵应传到小孙。言罢携了公子手,从容回首叫双亲。
啊爹爹母亲,女儿的已往之事,今日也细谈不及了。总是可以再来的,下次尽堪备述。至于忍心而不认父母者,实有他事所制之耳。
肯为新婿赘梁门,那是孩儿初见亲。因认假装疏淡者,其时当道有仇人。若然一露真消息,岂不被,刘氏门中又奏君。再请纶音来逼我,那其间,除非自尽以全贞。因而不便分明说,隐忍其情直到今。
啊爹娘呀,为什么如今不说呢?却又有别件的缘故。
皇甫门中复得全,一家富贵大团圆。芝田虽则封王位,可知他,燕尔新婚又续弦。
啊爹娘!那刘奎璧害得他骨肉分离,家门抄灭,况且女儿逃避,算不得切齿仇人么?
可笑那芝田,父母之冤一概休,竟因私爱易公仇。爷儿已入朝中奏,要请王恩赦罪囚。圣上原因先后戚,立传敕令放刘侯。轻轻定个充军罪,就着他,送女于归结凤俦。
啊爹娘!请想哪有个谋反重罪只赐死了奎璧一人,余者俱不问。那时孩儿现作大臣,本要当朝谏阻,
只为真身是丽君,恐防人说我私心。故尔一任君王敕,论起来,此事原应陈圣明。当道官儿俱不讲,皆因是,芝田父子大人情。刘家好不多欢乐,一时间,骨肉依然住满门。忠孝王偕奎璧妹,仇家敌国做新亲。他们既已成花烛,为什么?到此孩儿还肯云?
咳!爹娘呀,儿虽不孝,却是不痴。
若然这一认爹娘,皇甫门中知细详。定要上闻君主听,惊天动地奏岩廊。孩儿已到三台位,怎么好,几载重新改女装?况且未知君喜怒,如何冒险便传扬?若还天子龙颜怒,我死还愁累爹娘。为此立心权不认,并非是,贪图名利负高堂。今朝在此分明说,万不可,信息通于忠孝王。郦相言完看侍女,又呼仆妇与梅香。
啊尔们这班人听者,既已目睹今日之情,概不许传出于外。若肯人人紧口,我日后也不亏负你们。
仆妇丫头个个欣,高高下下应连声。夫人听了明堂语,坐到身边启口云。
咳?娇儿呀,原来为此,所以不认爹娘。但是那忠孝王却未尝有负于原配。
映雪当初替嫁行,可怜尽节跳池心。云南贞烈牌坊建,她倒与,孟氏留下好芳名。这件事情儿谅晓,为娘也不细重论。初时女婿还无觉,只道你,自跳池中丧了身。在尔父前常道及,空房守义要三春。后来知得乔装事,索去真容要访寻。况且迎将苏乳母,报其女德养其亲。此皆厚待孩儿处,他所以,代汝殷勤答了恩。
啊娇儿呀!你乳母住居王府,哪一件事情瞒得她的眼目?就是要娶刘郡主的时节,已请了三封诰命,加孩儿为正室王妃,并将尔遗下的真容,一并供于中宫灵凤,也把苏映雪投池一节奏闻皇上,敕封了忠烈夫人。
将其灵位供西边,每日的,再奠阴灵意甚严。节孝夫人封燕玉,住了金雀在东边。虽然先就成花烛,女婿是,伴尔真容独自眠。只要孩儿今肯说,王妃之位便居然。他今并未忘前配,汝亦还该续旧缘。此话出于苏乳母,这是我,密加盘问无虚言。后来刻刻在王府,也见那,小像悬于正堂间。郦相闻言低了首,心中略略动些怜。佯正神,假推冠,面对双亲冷笑言。
咳!母亲,虽然如此,却不知孩儿的诸事为难。
一品当朝梁大人,是儿岳父又师尊。当年鼎甲游街日,相府千金要结婚。打下彩球刚中我,到今入赘在梁门。若然以此真情说,件件为难费处分。不但误于贤小姐,还兼欺了老师尊。梁公如发雷霆怒,岂不是,动本修章奏圣君?这一陈明天子晓,孩儿的,千金重罪命难存。
啊爹娘,请想孩儿的这些事,梁丞相若奏闻天子,说瞒蔽天子,戏弄大臣,搅乱阴阳,误人婚配,这四件一来,孩儿就是一个杀剐的罪名了。请问父母,还是说明的是呢,不说明的是?
就便梁相不奏君,如何处置彼千金?堂堂丞相门楣女,岂肯与,忠孝王爷做小星?现在嫁儿名显耀,公然一品正夫人。再叫她去为偏室,惭不惭来嗔不嗔?更及我于淹蹇际,曾继与,咸宁康氏作螟蛉。而今富贵荣华日,已接了,干父干娘同上京。如若显身遭死罪,难道说,令其没趣转家门?件件桩桩难区处,却使孩儿怎表明?
啊爹娘,女儿的主意,只好暗认而不明认的了。
父母虽然一女无,犹存嫂嫂与哥哥。晨昏侍奉堪为伴,骨肉团圆不算孤。就使要儿归膝下,也无非,嫁得出去孝公姑。论来没益双亲处,倒不如,且令孩儿作丈夫。况复同于京内住,车骑过往未相疏。爹爹与母如思及,就可差人来叫吾。常见常归皆使得,为什么,定要复姓配皇甫?
爹娘啊,世人说做了妇道家,随夫荣辱。想当初,孩儿不避风尘,全身远走,也算与皇甫门中同受患难了。今日伊家烘然而发,孩儿倒不在乎与他同享荣华。
丽君虽则是裙钗,现在而今立赤阶。浩荡深恩重万代,惟我爵位列三台。何须必要归夫婿,就是这,正室王妃岂我怀?况有那,宰臣官俸嵬嵬在,自身可养自身来。
啊爹娘,还有一件。其时孩儿官拜兵部尚书,念芝田踪迹无着,功名未就,遂奏闻了圣上,午朝门挂榜招贤。
芝田方始得鹰扬,改换王华到帝邦。钦命孩儿为主考,大收英杰定边疆。丽君便是他夫子,点取头名在武场。府下之人无不晓,一时鹰凤集门墙。
爹爹母亲,贤嫂贤兄,且请思自古至今,可有个,
老师相嫁与门生?算来此时无从见,我岂肯,贻笑千秋天下人?郦相说完多少语,倒引得,龙图大众笑难禁。齐言原是希奇事,妻反为师夫做生。
话说郦丞相一片能言快语,倒说得龙图夫妇埋怨她不来。当下魁郎坐在郦相身边,仔细地认她容颜,听她说话。停了半晌,方叫出一声来道:姑娘,你从哪里回来?为什么要像祖父这般打扮,也穿了仙鹤补子的紫袍?少夫人笑道:你姑娘做了宰相了,怎么不要与祖父一样?喜得郦明堂一把抱上膝道:好哥儿,你这才认出来了?你姑娘从丈夫家里来。引得大家一齐好笑。其时房内已点了灯烛。
明堂不忍便抬身,坐在牙床伴母亲。孟相等人围着说,娘儿暗认也欢欣。正然上烛谈心处,忽听前廊碌碌云。房内问声何所事?小鬟口快在旁云。道言梁府差人至,不晓前来为甚因。侍女方才言到此,有一个,老妈走进禀分明。
话说那一个老妈进来禀道:相爷,那边有人来说,明日要点主考,凡是在朝的大人们,都要预先打点的。故此家内也要收拾收拾,请老爷早些回去,看看应用的物件,好料理起来。奉梁大老爷命,立等归家的。韩氏夫人动怒道:知道了!你去,你去叫厨房款待那些长班轿上的酒饭,再排下膳来,留郦相爷吃了,然后回去未迟。
老妈答应去忙忙,郦相抬身叫父娘。明日朝廷差主试,必须要,预先收拾作行装。孩儿不及相陪膳,就此辞亲要起行。母病未痊还得治,可欲我,此时再拟一煎方?龙图见说连称好,亲自携灯近绿窗。笔砚诸般俱摆毕,于是请过郦明堂。少年元宰居中坐,举管飞笔又裁量。配合药材多间少,挥毫草字短连长。日期帖数临完写,竟是个,久惯医家合不忙。飞凤在旁观着笑,斜凭几案叫姑娘。
啊呀姑娘,你太也能干!
深闺女子扮为男,连捷高科中状元。兵部飞升为宰相,又知用药做医官。才佳貌美真奇绝,为什么,一生聪明是这般?孟相也窥年少相,不住地,春风满面手拈髯。明堂遂述吴公授,众等齐齐笑又欢。开过方来推椅出,正冠就然别椿萱。
话说丞相开方已毕,就要作别而行。早见妇女们送入夜膳,笑嘻嘻说:那些长班轿上都在那里用酒饭了。龙图就扯住明堂道:夜膳已来,你何妨吃了再去?
少年元宰本思归,父母之言不敢违。当下房中排坐位,仆妇们,忙抬桌案近罗帏。纷纷交椅俱端好,件件馐珍向上堆。孟相嘉龄同著坐,魁郎公子也相随。侍儿又请章飞凤,少夫人,玉手摇摇不肯陪。韩氏问声何事故?答言如此岂成规。姑娘还是男人扮,媳妇如何坐一堆?外面若然传出去,哪有个,当朝相国我同陪?龙图父子齐声笑,引得明堂也皱眉。孟太夫人床上坐,欢欢喜喜少伤悲。眼观郦相欢然笑,再不道,母女重逢在这回。儿竟公然为宰相,这般的,金貂紫蟒貌嵬嵬。真显耀,果光辉,女子之中可夺魁。原是怀胎先有兆,神机执拂降门楣。后来坐草临盆日,屋后红光似火威。家下多疑回禄降,一霎时,东呼西叫乱成堆。娇儿产下红光灭,一月香风不散帏。吉兆般般生得异,果然是一好娥眉。不惟七岁能诗句,十二岁,锦绣文章就会挥。合府云南都晓得,孟家之女美名垂。而今改扮郦丞相,竟还要,提拔夫君免了危。如此裙钗应少对,只觉得,奉亲之道有些亏。若非看见昏将去,必然要,看脉完时立刻归。韩氏夫人言讫笑,不住地,秋波流盼细相窥。心中欢喜精神长,倒吃了,送来新煮粥二碗。孟相坐中思想起,一停牙箸把头回。
啊夫人,初一那天接她来看病,我故意试探,但道:从来说心病还将心药医,内人是心病,大人可有心药治她么?这放肆的女儿倒回说:尊夫人有何心病?莫非老前辈近纳如君?
龙图言讫看明堂,只见那,韩氏夫人笑起来。骂句痴儿真大胆,如何出语戏爹娘?少年元宰通红面,好一似,两片花飞在脸旁。欠体说声儿得罪,也只为,爹爹相逼我心忙。不言此语难回答,岂非要,显露行藏是假装。侍讲夫妻齐齐笑,郦丞相,吃完一碗就辞将。
话说郦相吃了一碗饭,就要起身。立起来道:呀,我也昏了,今日认爹娘也不参拜参拜,请罪请罪。也罢,总是母亲还在床上,且待事情斟定后,再行礼罢。
言讫含欢叫母亲,从今已认勿愁心。药方须得吞三帖,身子还当保几分。总是儿来常探母,此时告别转梁门。这桩事体须机密,再不可,漏泄芝田父子闻。如若大家相逼我,使儿索性断亲情。夫人一把忙扯住,爱女娇儿叫几声。今后你当时到此,切休躲入内阁门。花言巧语虽然好,倒只怕,下次相邀又不临。韩氏夫人重掩面,明堂着实慰慈亲。回身复又呼兄嫂,多谢勤劳代费心。事有牵连难说破,还要仗,同胞手足奉萱椿。母亲病内宜调理,若遇愁烦劝几声。我则自然常探望,到底望,哥哥嫂嫂视晨昏。嘉龄夫妇齐齐说,此本吾门分内情。郦相说罢重见父,道言不肖拜辞行。金貂款正深深揖,紫蟒低拖缓缓云。今日孩儿既认了,频来频往总观亲。风声莫泄芝田晓,他若知时必奏君。动地惊天非可小,这一来,弃将性命不能存。龙图看了微微笑,书腐痴儿叫几声。
咳!你看学了这一派调儿,后来怎生行那些妇人之礼?
明堂见说带春风,喜孜孜,一拱回身别了兄。韩氏夫人观着笑,巴不得,相留片刻在房中。风流元宰称珍重,退步而行礼貌恭。孟相连声呼秉烛,片时外面打灯笼。忙碌碌,乱哄哄,引道家丁左右从。送出仪门深院外,长班伺候小三公。一声吆喝鱼轩起,金顶轿,出了龙图大府中。宰相从来灯百盏,郦明堂,前前后后照通红。只见那,百盏红灯似火城,轿前轿后密层层。光摇夜月重霄亮,影散红星满道明。拥护之人行不断,惟闻十里马鸣声。龙图父子回衙内,这一番,孟府欢欣尽放心。韩氏夫人真快乐,就犹如,病魔去了二三分。慢谈此处非常喜,且表明堂转府行。坐在轿中长叹气,思思想想反担惊。爹娘暗认虽然好,怕只怕,消息传于皇甫门。但愿主文差了我,也叫躲过几时辰。心中暗暗生愁思,两道蛾眉锁得深。一到梁衙停着轿,当当当,云牌三击进高厅。
话说郦丞相回到府内,忙见了岳父岳母。梁公道:那孟兰谷好生缠绕,明日要点主试,今日连晚还要请去看病。我正欲遣人来说,闻得女儿已差人促去了,故不复遣。明堂应道:正是,小婿原要早回的,偏偏孟太夫人发起昏来,人家都哭得哭,叫得叫,隔了半晌方才苏醒。小婿便开药方,又留吃了晚膳回来。梁相点头道:且去看看女儿,收拾收拾,省得临时忙乱。据我看来,龙图公告了一个月的假,那满朝的大人们也没有胜过肾婿的,今科主考无疑是你了。郦明堂躬身道:不敢,还有岳父在先。
言讫相辞出了堂,家僮们,红灯引道过门墙。夫人正在忙收拾,只见那,灯烛交辉透绿窗。分派家丁收被套,自同婢女整衣箱。王德姐,柳柔娘,员外差来也共帮。一见回家齐立起,少年元宰道端详。
啊呀好好,已为我在此收拾了,怎么的又劳动二位姨娘费力?
德姐柔娘笑说该,夫人独自怎铺排?明堂便在居中住,梁氏忙呼摆膳来。郦相笑言食过了,莫不是,夫人在此等同偕?素华笑道未曾吃,打点衣箱尚未开。明堂说道吾亲看,何必夫人自费怀?梁氏素华方欲道,座前的,丫鬟仆妇雁行排。呈饭到,捧菜来,趋奉殷勤不迟挨。郦相自是亲身视,堂前端坐展高才。呼奴唤婢多忙乱,一霎俱皆打点开。德姐柔娘皆别去,夫妻就,同归房内诉情怀。
话说郦丞相回到房中,就将一切认亲的始末,并忠孝王请诰封的情由,告诉了夫人知道。
素华见说喜还惊,道了声,小姐原来已认亲。若不声扬无所碍,到底也,稍加安慰太夫人。言讫就作凝眸想,兰蕙心中又动情。
啊唷东平王,你公然不负奴家。
请了王旨赐诰封,又将灵位供西宫。多情多义无亏缺,但只是,这对夫妻不得同。小姐偏偏如此执,一心只想做三公。襄王神女虚相望,正好比,楚山巫水隔万重。梁氏夫人虽感动,不敢在,明堂当面现愁容。于时同入销金帐,待漏朝天听晓钟。
话说初六是天子坐殿,一到黎明时候,郦相翁婿各用了早膳,各穿冠带,入朝候驾。
宰相临时果显哉,红灯百张大城开。春风淡宕飘金殿,晓雾迷湿玉阶。梁相戴貂乘轿至,明堂披蟒坐轩来。齐齐先到朝房内,有那些,文武公卿两下排。见了一双元宰至,无人不,逢迎恭候笑迎腮。欠身垂手齐相让,年少皇亲随后来。引道红灯摇帝殿,迎风环佩响天街。朝房大臣忙迎着,忠孝王,一见恩师叙阔怀。
啊老师大人,这些时贵忙,生久不面参了。
明堂举手拱端然,会试诸公日送篇。批改文章才得暇,调排国政未曾闲。多承亲友年兄等,都到寒门探下官。若有功夫当拜望,这些时,心中着实不能安。王爷未及回言答,风送的,凤鼓龙钟早又传。
话说天子圣驾临轩,合朝一齐趋拜。只见那:
君王驾坐太平朝,白玉阶前跪百僚。宝扇双分红烛动,金炉对捧绿烟飘。依稀宫树星初落,隐约彤廷露未消。礼拜罢时分左右,元天子,凝眸便向两边瞧。
话说元主向两班一看,早见了保和殿郦相国。大喜道:好,就提起御笔来写了数字,又把别位文官看了一眼,遂用笔一一点将下来派定。即命殿头官下阶晓示。那牌上写着:正主考保和殿大学士郦君玉,副主考礼部侍郎欧阳赞。其余房官等人不及细说,那孟嘉龄竟未点在其内。
郦相忙入谢圣恩,那时间,成宗天子大欢欣。正容独对明堂道,朕躬为,识治良才欲点卿。今进场中为主考,必须要,去私秉正取佳文。休受贿,莫听情,愿你思心向寡人。郦相应声称不敢,蒙主恩点尽丹诚。外边还有关和节,瞒不过,当道言官尹上卿。他在朝中称铁面,是一个,大忠大直好人臣。我王有彼居乌府,不怕朝纲不得清。郦相奏闻天子悦,霎时散出武和文。明堂退步乘轩出,归到梁衙相府门。
话说郦丞相点了正主考,亦自欣然得意。回到了梁府室中,已有报单贴在厅上了。梁太太与素华小姐,康老封君夫妇等,一个个欢喜。梁丞相道:幸得我不点主考,也好叫大女婿进场,不然倒要回避了。梁太太笑向明堂说:二姑爷,连襟是要你照看照看他的了。郦明堂应道:襟丈才学甚好,今科必然高中。
合堂笑语甚忻然,荣发亲随更喜欢。打点随行铺盖等,要跟家主入场间。装车先发行囊去,郦丞相,作别梁公夫妇前。又向花园辞一遍,更于绣户略迟延。方才三叩云牌响,坐上了,金顶鱼轩出外边。服侍家丁跟四个,会同副考与房官。大排执事鸣音乐,八面威风凛凛然。但见那,宝轿团团起得高,几重执事摆分行。彩旗浩荡飘云影,仙乐悠扬泛水光。一对对,开道金锣飞鸟怯;一双双,拖街朱棍庶民忙。一声声,震天之铳惊三界;一队队,滚地飞骑护两旁。副考房官俱会合,四边簇拥郦明堂。少年相爷真威显,高坐鱼轩一路行。好似众星攒月主,恍如诸母捧花王。滔滔竟入场中去,要选奇才治八方。休表明堂临贡院,且提梁府大东床。蕙林也整行装毕,辞别了,梁相夫妻往寓房。清静读书居下处,连襟收拾进科场。但能名挂黄金榜,好把那,紫诰荣封妻与娘。要知以后情和事,少不得,再续新词在晓窗。进场:指参加科举考试。
第十二卷
第四十五回 图富贵弄假为真
郭沫若评:她善于作心理描写,人物相当繁多而各有个性,因而,写得十分生动。有时候连她自己也在自鸣得意。例如第十二卷卷首说:“佳时莫赘升平象,妙笔仍翻巧幻文(编者按:“巧幻”亦作“幻化”)。七字包含多少事,一篇周折万千情。才如弄月吟香态,又转兴风作浪声。好似琵琶传曲调,真同琴瑟鼓和鸣。慢来薄雾飘银汉,急处飞流下翠岑(编者按:“翠岑”亦作“碧岭”)。闲绪闲心都写入,自观自得遂编成。”你看她自己说得多么如意。不过这样的话倒也不是虚夸,读起来真有这样的感觉。全书波浪层出,云烟缭绕,神龙游戏,夭矫不群。然而这条神龙真是见首不见尾,成为了一条无尾的神龙。(《〈再生缘〉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陈端生》)
诗曰:年少英雄美丈夫,良缘中折负欢娱。玉楼锁月虚弦管,金屋藏春想画图。
守义连城能返璧,神伤合浦未还珠。一朝忽慰云霓望,奏请君王降敕符。
海上风光异帝京,孟冬天气似初春。寒花尚着疏疏雨,落霞还遮淡淡阴。日暮隔窗闻鸟语,夜长欹枕听潮声。佳时莫赘升平象,妙笔仍翻幻化文。七字包含多少事,一篇周折万千情。才如笑自吟香态,又转兴风作浪声。好似琵琶传曲调,再同琴瑟鼓和鸣。慢来薄雾飘银汉,急处飞流下碧岭。闲绪闲心都写入,自观自得遂编成。词登十一曾收句,时值清明且续音。今日之期交廿六,又不知,此朝起手哪朝成。上回谈到明堂相,钦点名场作主文。这段慢言居贡院,要提孟府太夫人。
话说孟府中初六日早晨,就有了放主考的名单观看。孟夫人知得郦明堂进场去,心内又惊又喜。惊的是骨肉才逢,又遭隔绝。喜的是女儿贵显,复纳门生。
耐心只等出场期,母女相逢再叙离。自此宽怀无所虑,病魔渐渐脱身躯。谁知飞凤怀将孕,呕吐经朝食不宜。一则重身胎气动,二来妇职费心机。自从韩氏夫人病,熬药煎汤日不离。竭力侍姑辛苦尽,倒累得,精神恍惚损冰肌。孟家太太怜儿媳,就叫她,在室调和自己躯。早晚请安俱撇却,饥寒看视也无须。嘉龄喜不为房考,得有空闲半日余。飞凤病时他料理,或煎汤药或陪医。夫人少了贤良媳,只觉得,女婢趋承总欠宜。不是粗心倾碗碟,就行躲懒出房扉。龙图又没工夫管,家下纷纷欠整齐。大小丫鬟和仆妇,犹如那,出笼飞鸟脱钩鱼。偷饮食,窃东西,寻起来时就失遗。韩氏夫人难管理,一生嗔怒就忘饥。心思欲接苏娘子,暂把家庭托与伊。她若肯来权数日,官衙事务可调驱。正然要遣人相说,恰遇那,忠孝王爷问起居。
话说王府中得知孟夫人疾病难痊,是常遣家丁探望的。初九那天,刘郡主又差潘良走候,也回来说越发厉害了。门上人都道:初五这日太夫人发起晕来,合家已经恸哭,险些叫唤不醒。后来亏一碗煎姜汤下去,才救了性命。忠孝王才晓得这个信息,初十日早膳后,就到孟府中来。
遥临孟府问门官,太太如今是怎般?初五人来言发晕,这几时,叫谁方子请谁看?门公细禀昏迷事,前者曾邀郦相观。近日不言服官药,只在那,房中调理避风寒。王爷遂入仪门内,早见龙图接上前。略叙寒温三二句,相同便进内堂间。侍儿当下门帘卷,千岁殷勤就正冠。只见夫人床上坐,形容犹似未观见。眉头颇不深交锁,面色偏如半带欢。一盼来时先欠体,说了声,又劳贤婿我何安?王爷趋近床沿畔,垂袖慌忙致数言。
啊,岳母大人好些?小婿家人都叫问候。
久疏探望不安宁,昨日我闻发过昏。小婿凛凛惊欲绝,一宵无睡早晨临。未知到此如何样,郦老师,亲笔煎方灵不灵?韩氏夫人含着笑,笑言多谢你关情。明堂郦相来观看,药颇投时病颇轻。连次差人前去请,偏偏他已上衙门。两朝挨过欠调理,到午之期就发昏。孟相接言真吓死,合家早备举哀声。幸亏一盏姜汤下,方始悠悠又复生。近日尚吞他的药,十分得力病除身。王爷举手称恭喜,岳母的,贵体平安就可欣。言讫即于床畔坐,含欢又问孟夫人:闻知郦相来观脉,岳母当时见未曾?态度容颜和举止,看他可像贵千金?夫人笑言真奇绝,竟是相同画上形。为此妾身思起女,一时发晕在床衾。东平千岁慌忙问,郦老师,看见昏时怎样云?孟相接声回避了,请他坐在外间厅。王爷见说长呼气,提起相思展转情。皱皱眉头低了首,道言何日得佳音?夫人委实心难忍,巴不得,要把真情告婿闻。无奈女儿叮嘱下,含容勉强不言明。于旁遂向王爷道:我意欲,相接苏家娘子临。儿妇他们随侍病,去年辛苦到如今。又兼呕吐怀身孕,累得她,日不安来夜不宁。今亦在房调理体,医官看视未能轻。椿身虽则将痊可,怎奈那,一着风寒就复寝。我也病来他也病,家中没个主张人。因思欲接苏娘子,到此权权各件情。自己支持如可以,那时相送转尊门。王爷见说就依命,小婿回家同彼云。言讫便让房内妇,请安问候少夫人。须臾侍讲嘉龄出,见礼殷勤谢一声。千岁稍停茶后起,拜辞岳母岳翁行。龙图父子同相送,忠孝王,坐上朱轮返府门。
话说忠孝王回到府中,就将孟夫人病体稍好等言告与合家知道。又把相接之故,向苏娘子述知。
窦氏闻言意绪忙,匆匆就要备行装。多娇郡主含欢道,苏奶奶,明日奴家共你行。许久只差人走候,也该独自探干娘。苏家娘子殷勤应,喜动东平忠孝王。接口便称言得是,至亲同往正应当。于是窦氏忙收拾,棉夹衣裳叠个箱。独自单身多省便,又有那,丫鬟瑞柳侧边帮。一宵夜晚都休表,早是鸡鸣动曙光。
话说次日早晨苏娘子梳头己毕,就将一切所管之事,交代于王妃座前。又把银钱帐目件件写算明白。王妃叹口气道:咳!亲母在时,诸凡不劳我照料。亲母去时,犹如失了妾身一臂。
娘子闻言泪下来,太妃不舍也伤怀。相陪吃了清晨膳,方始传言把轿排。节孝夫人穿了服,珠围翠绕上堂来。只跟三嫂和双妹,拜别翁姑就下阶。窦氏后边随瑞柳,齐齐款步出宫台。苏家娘子乘双轴,郡主多娇坐八抬。乳母江妈诸婢等,四人分作两车开。滔滔直至龙图府,门上如飞报内阶。老少夫人难出接,孟丞相,自家迎入后堂来。
话说孟丞相接入内堂,刘郡主遂先见了继母,又到张氏房内,问候干娘。正欲遣人请安,飞凤少夫人已扶病出来相见。
玉无声淡淡妆,一枝钗压鬓云旁。眉黛不扫脂不点,上前礼就叫姑娘。多娇郡主忙回礼,问了声,嫂嫂今朝可略康?飞凤答言还未好,总是那,三餐粥饭不思尝。若然勉强吞下腹,半刻无消就吐将。郡主皱眉称怎好,还该珍重在兰房。于是大众齐齐坐,韩氏夫人喜气扬。便叫丫鬟和仆妇,快些收拾内间房。苏家娘子携来物,传谕相搬在那厢。一命下时人去办,座前女婢热茶汤。
话说献茶已毕,刘郡主因孟府夫人等都在病房,不便久坐,又要母嫂费心,遂立起来欲待告辞回府。孟太太就一把扯住道:呀,郡主,为什么要紧?再请吃了点心回府。
郡主闻听不敢违,依然坐下笑相陪。夫人病起无嗔怒,看了那,郡主温柔也展眉。说说谈谈排上点,侍儿复又递茶杯。匆匆日落天将暮,刘郡主,拜别干娘继父行。孟府夫人连致谢,连声劳重女娥眉。又辞飞风兼苏母,万福殷勤双袖垂。章氏便同娘子送,多娇坐轿出帘来。江妈等众相跟着,后拥前呼一径归。
话说刘燕玉去后,众人同入内房。夫人向飞凤道:媳妇,你到房中去罢,我总有苏娘子在此相陪。少夫人告退出去。这孟太太见了窦氏就像知己一般,心里的那件认亲事体,犹如塞在咽喉中,吞不下,咽不落,只要说出来方好。
忍耐多时不敢云,欲言又止几沉吟。回思爱女须叮嘱,消息休通皇甫门。如若述知苏奶奶,必然回去漏风声。丽君埋怨犹还可,倒只怕,带累娇儿得罪名。到底事情机密好,休教说破费调停。夫人想罢含糊说,就与那,娘子从容别叙情。家事般般交得了,唤齐内外众人们。如其不服她拘管,捆打黄荆决不轻。一命下时连应诺,苏奶奶,又为孟府掌家人。丫头仆妇听差遣,什物银钱任主分。前后调停三四日,竟如堂上有夫人。侍儿瑞柳相随在,同伴之中也合情。不请香烛和纸马,月光之下拜为盟。年长作姊轻为妹,笑笑谈谈聚一群。十五那天亭午后,夫人与,苏家娘子坐房门。讲些世间新闻事,说句年来久病情。窦氏凄然吁口气,千金也好转家门。虽然腹内文才广,普天下,女子为官有几人?太太听言心暗喜,那件事,收藏不住要开声。眼观瑞柳旁边立,假意殷勤启口云。
啊,瑞柳,你到外过去坐坐罢。
丫鬟答应暗疑猜,只得低头走避开。韩氏夫人言带笑,就呼娘子床边来。
咳,苏娘子呀!我们的小姐有了信息哩。你说怎么,她就是当朝保和殿大学士郦君玉呀!哪,待我诉你知道。
夫人言讫面含欢,唧唧哝哝耳畔谈。说到十分高兴处,声音渐渐响于前。时间喜杀苏娘子,合掌当胸叫谢天。
阿唷,谢天谢地,我小姐有了喜信了!
可奇可敬我千金,如此才华如此能。娇寡身躯还远避,裙钗弱质且能文。三元及第真稀见,一品当朝实异闻。只道尚然无喜信,谁知早已有佳音。夫人何故今朝说,教妾身,心内忧愁又几辰。
啊唷,夫人呵,恭喜,这真正是相府的洪福齐天。
为何暗认不言明,又放千金小姐还?忠孝王爷如此守,也该把,这桩喜信向他传。王封花诰王妃位,怎不去,受享荣华富贵天?韩氏夫人摇手笑,她竟要,一生一世做朝官。言完连述明堂语,娘子还称果是难。到底姻缘须了结,那时主意怎生安?
咳,太太呀!不是妾身见钱为心,竟把现成的富贵让与他们?
刘家郡主好威风,鹤补龙裙受诰封。手下之人多有势,就是那,姓江乳母愈加凶。妾身常被她欺压,也只好,忍气吞声不与争。若有我家贤小姐,江妈怎敢独称雄。夫人难任千金意,少不得,这段良缘要合同。韩氏点头言道是,说明一事且从容。
苏娘子呀,我今朝告诉于你,却不要走漏风声。忠孝王如若闻知,一定要当朝启奏。
君王岂肯便宽饶?你如走漏真消息,还只怕,带累千金性命抛。须紧口来休吐露,小姐是,叮咛嘱咐万千遭。于是娘子称知道,暗暗伤心痛泪交。
咳!映雪痴儿啊,你是不能复生的了!
千金逃去又相逢,女扮男装步玉阶。惟有痴儿真苦命,昆明池内丧泉台。无实据,少尸骸,又没回生信息来。荷感东平千岁好,碧鸾宫里立灵牌。娇儿如若还能活,这一个,义烈夫人也贵哉。娘子一悲兼又喜,悲伤映雪女裙钗。孟家太太言明了,才把那,心事般般放下怀。慢表夫人私泄露,且谈瑞柳暗疑猜。
话说瑞柳被孟夫人遣出,心内暗暗猜疑。靠在那廊下的朱漆柱旁,窃听里边说话。只闻得苏奶奶叫了一声谢天谢地,以下的声音就低了,听不出是何言语。少停将及上灯时候,夫人吩咐出来道:下人先吃了饭,再侍候上边便了。只见一个十五岁的丫鬟文杏走来,笑嘻嘻道:三妹子,我与缃梅大姊姊众家妹妹作东,斗几个钱儿公请你。凑巧得紧,太夫人又叫我们先吃饭,来罢,去喝一钟儿。
相随文杏一齐行。掀帘起人厢房内,众婢合欢尽起迎。说是做东相请你,三杯水酒表微心。缃梅满面春风道,待我来,学学夫人太太们。言讫执壶斟了酒,转身走到下边横。妆嫁婢,美娉婷,万福殷勤请一声。瑞柳连连呼大姐,端然回礼面含春。合班谦逊多完毕,一众相将坐定身。炒肉煎鱼双色摆,馒头扁食两般呈。更兼新样干鲜果,一大盘中叠几层。小小新杯乌木筋,半燃红烛照窗棂。缃梅抓果忙相逊,然后才来自举樽。卖俏半伸长指甲,妆咬低吐小声音。笑呼在席诸家妹,都要同心莫二心。背井离乡随主出,可怜举目少亲人。如今拜过盟之后,只当同胞共母亲。就是后来婚嫁了,相逢也有一门亲。众人立起齐齐应,大姊良言妹子听。道罢执壶重注酒,谈谈笑笑十分欣。丫鬟瑞柳思量起,掌着杯儿启口云:
姊姊妹妹呀,我有句话儿相问。
下午之时日影偏,奴于太太上房间。夫人似欲言何语,叫我消停坐外边。后在廊檐之下立,闻得那,苏家奶奶谢皇天。
啊,大姐姐,二姊姊,四妹子,那时候三位是在房的,不知太夫人说何言语?缃梅文杏与鸣琴,闻得其言不做声。瑞柳看来非小事,越加盘问要分明。连呼姐妹休瞒隐,与你们,月下曾经拜过盟。这句话儿还要昧,算什么,同胞共母比亲人。望祈告诉奴知道,也是相关一片情。缃梅鸣琴忙跳起,乱称不错两三声。
啊唷,不错呀,不错呀,既然拜了姊妹,就是自家人,有什么告诉不得?若然这样起疑,我们是猪狗畜生不如的了。
待我今朝告诉你,望祈姊姊莫传扬。你如走漏风声出,带累鸣琴受祸殃。瑞柳连称奴不说,快些明道总无妨。鸣琴又作沉吟状,弄得个,王府丫鬟着了忙。
啊唷,好妹妹,你告诉了我,我再不传扬的。如若带累你淘气,死去必在刀山上。
鸣琴见说更茫然,三姊如何出此言?我若今朝瞒了你,死时也去上刀山。鸣琴道罢从头诉,文杏缃梅亦添言。数载情由都表出,直讲到,认亲以后事多端。三人走漏真消息,喜坏了,王府之中一女鬟。
话说瑞柳听了这个信息,心内欢喜得不知怎么样方好。暗暗叫道:江三嫂啊江三嫂,你个对头来了。
孟家小姐竟为官,女扮男装掌相权。初五认亲俱已过,如今还未转家门。同盟姊妹分明说,好叫我,喜地欢天乐万千。
啊唷,好呀!我也顾不得死上刀山了。
只说亲身廊下听,孟家姊妹告知闻。这般谅亦无妨碍,累不着,文杏缃梅一众人。催促苏家娘子转,我就可,回归王府报新闻。
啊唷,江妈呀!你等着罢,我们的苏奶奶也有势头了!
孟府千金做正妃,苏家奶奶有威仪。谁人怕甚江三嫂,管叫你,金雀夫人也服低。真谢天来真谢地,保佑得,孟门小姐未流离。休怠慢,莫迟疑,快快回家报捷旗。瑞柳暗思心快活,一边饮酒笑微微。食炒肉,吃煎鱼,完毕方才立起躯。女婢纷纷都散了,于时瑞柳乱心机。满怀要报新闻事,恨不得,脚会腾云体会飞。时刻烦于苏奶奶,说道是,春三二月暖风吹。身穿夹服还嫌热,我要去,自己衙中取件衣。娘子言道何性急,就与那,众人相借暂披披。夫人身体将轻可,少不得,同我回家还了伊。瑞柳丫鬟无法设,耐心只得且安居。慢将女婢情由讲,且把夫人事件提。
话说孟夫人心内牵挂女儿,欲遣人到梁府问信。自制了二色精洁菜蔬,二色新鲜点心,叫了一名知规识矩的仆妇耿三娘道:你换了衣服,叫你男人同着到梁相爷府中去。到那边见了郦太太,问问郦大人场中安好。你说主母蒙大人看了病,真正感激不尽,心里也过意不去,特备了四样菜蔬点心孝敬郦大人的。务必要求收下。耿三娘奉了命,就打扮得俏俏丽丽,同了丈夫耿三,坐了一辆轿车,用几个猛力的人,竟向梁府而来。
门官报入弄箫庭,梁氏夫人正踏青。相同柔娘和德姐,春园散步绕花阴。听得待女前来报,拂翠穿红就转身。静鹤小鸾随在后,香风飘动碧罗裙。心转辗,意沉吟,犹恐相逢是熟人。一到兰堂传进见,三娘押礼进朱门。绣帘一揭抬头看,画栋雕梁富贵春。伺候女鬟推拥进,东半边,沉香榻上坐夫人。红衫上罩天青袄,碧色罗裙八幅轻。翠黛双蛾眉似柳,风流艳丽更轻盈。眼见入内微抬体,好一位,相国衙中命妇尊。耿姓三娘偷看罢,倒不觉,心中暗暗说奇闻。
啊呀,希奇呀!这位郦太太,怎么竟与苏姑娘一般面貌?
三娘心内暗思量,只得低头拜在堂。郦相夫人垂手挽,鸾绡微露玉尖长。孟家仆妇真和气,就把那,礼物排开道细详。禀上寒温多少语,问了声,大人贡院可安康?素华亦识三娘面,假意合欢下榻床。
咳!怎么又要太夫人费心?我这里还没有什么孝敬哩。
多感夫人一片心,今朝劳动大娘临。老爷场中平安者,昨日曾经问一巡。言讫呼人收了礼,殷勤款款问寒温。消停便叫丫鬟等,陪到厢房用点心。使力赏封多预备,佳看细点尽留存。三娘茶后相辞别,接了赏封谢了恩。梁氏素华边嘱咐,请安谢谢太夫人。于时仆妇登车走,回到龙图孟府门。
话说耿三娘送礼而回,便进房中复命。那些在家的丫鬟仆妇及瑞柳等,一齐跟进来,乱哄哄问道:耿三嫂耿三嫂,你看见郦太太怎么个模样儿?少夫人也在房内,遂道:呀,耿三娘,你到哪里去?这仆妇笑嘻嘻说:太夫人差往郦大人那边送礼来。少夫人不知么?言讫就将所赏的银封与主母过目,又转致了谢谢请安。
方才含笑道端详,还有蹊跷事一桩。丽相是吾贤小姐,那夫人,容颜竟像映姑娘。天青袄罩红衫子,水碧罗裙拂地长。眉目面庞无二样,只不过,新添福相更端庄。夫人见说惊还喜,立刻言来意气扬。
啊耿家,果然么?那郦夫人竟与苏姑娘一般的面貌,如此说来,莫非落水时已被梁家救去,所以寻不见踪迹尸骸?
据此观来必是她,因而我,痴儿安稳赘梁门。不然怎样能瞒住,用什么,巧语花言哄女娃?一定二人私认了,假装夫妇骗梁家。
啊唷,不错呀!苏娘子啊,梁小姐必是映姑娘了。
可笑痴儿要做官,只推说破万千难。映姑遇着俱瞒下,我倒要,场后邀来问一番。如是内中真若此,说什么,相门小姐不为偏。况存义烈夫人位,映雪也,得以做妇在碧鸾。这等事情真凑巧,岂是分拆不周全?夫人说得多高兴,猛地回头变了颜。只见丫鬟名瑞柳,也在那,缃梅文杏一班间。
话说孟夫人正言之际,忽看见瑞柳在众人间立着,笑嘻嘻地侧耳细听,一时面色改变,顿口无言。那苏奶奶听了这些说话,把千斛的愁化作三分的喜,又有些指望来了。
只等千金出了场,那时便可问端详。若能映雪重逢面,真正要,磕头烧香报上苍。娘子心中生指望,夫人意内带惊惶。只惟瑞柳心欢喜,又得新闻事一桩。满面添花堆着笑,洋洋得意自夸张。啊唷好呀,亏我虔诚一片心,告天告地告神明。保佑得,孟家小姐无流落。保佑得,义烈夫人又复生。回去报知双喜事,管叫三嫂失其魂。于是瑞柳心中乐,巴不得,回转东平王府门。住表龙图家内事,且说那,四方寻察孟千金。
话说朝廷的上谕颁发到各省察访丽君,那近地的官员已回奏没有。湖广省城于正月十一日接读圣旨,要查访一位千岁夫人。这还了得!自督抚布按道府州县以下,都是大张的告示,遍贴诸城。上云:收留送到,御赐宫缎二十端,黄金十二锭。知风报信,官给白银一百两。
上谕飞来不等闲,荆襄一省遍相传。各州各县哄哄说,诸市诸城碌碌喧。三五成群观告示,万千塞道论奇端。有几个,捕风捉影沿街觅;有几个,躅迹矩堂逐户瞻。妄想痴心逢造化,造言生事赚银钱。这番闹乱荆襄地,引出个,杂货行中堂店官。
话说武昌府江夏县中,有个开杂货店的庞福,娶妻王氏,夫妇两个在三十一二的年纪,已生了二男二女。家下用着个挑水劈柴的伙计。当初父母在时,收留下一个义妹叫做路飘云。这路飘云是通城县人氏。
父为秀士颇多才,常以诗书教女孩。这个飘云知翰墨,倒也会,吟香弄粉写幽怀。挑刺绣般般晓,容貌如花亦美哉。薄命红颜偏不幸,爹娘相继赴泉台。于归庞氏亲姑母,就把这,孤苦佳人过继来。两老夫妻亡故后,落在了,表兄手内更悲哀。
话说这路飘云十四岁归到庞家,今已十七,这姑娘自后就落在兄嫂手中受苦。那些毛氏的儿女,衣裳鞋袜都是她一人照管,还要替他看领幼小孩儿。
每对孤灯叹寂寥。父母双亡亲未定,表兄不是一同胞。芳心想到终身事,止不住,月下风前泪暗抛。虽则能诗无纸笔,也只好,自吟自咏不挥毫。于时告示诸城贴,庞福随人亦去瞧。看得分明和细底,忽然间,一条妙计上眉梢。欣叠叠,喜滔滔,口不言来意自摇。
啊唷!大造化,好机会,我庞福的运气来了。这告示上说有个云南孟小姐,曾许配与皇甫公子。这个皇甫公子,不消说就是几年前我们武昌府画影图形捉拿的钦犯了。只因皇甫门中遇难之后,皇上将他赐婚与国舅刘奎璧为妻,孟小姐不肯,带了一个丫头荣兰,女扮男装逃走出外。如今皇甫公子做了王爷,万岁传下圣旨来,要寻找千岁夫人。我想倒有个主意在此。
不如竟把妹飘云,充了真身孟丽君。大料本人无处觅,故而如此紧迫寻。若将妹子当堂献,我的这,富贵荣华顷刻临。就是官员查细底,也只要,照依告示上边云。飘云况且姿容美,怕什么,孟府千金充不成。
啊唷,妙呀妙!这一来我就是收留送到的了,万岁爷还要赏赐我二十端宫缎,十二锭黄金。如若妹子做了千岁夫人,那忠孝王怕没有大大的谢礼。
真正庞家时运来,吃穿不尽得宽怀。那时我要称员外,这一个,杂货行儿再不开。庞福心中筹划定,如飞趱步串长街。忙临自己家门首,推进柴扉就乱挨。喘得急时跑得快,绊倒了,寿郎四岁一婴孩。飘云正坐斜阳下,手做银姑侄女鞋。看见寿郎身跌倒,忙丢生活抱于怀。方才扶得娃娃住,毛氏房中跳起来。
啊唷跌着了!托人托了鬼,姑娘是竟不相干的。
连声诟啐出双扉,跌坏吾儿我不依。说得飘云红了脸,秋波含泪把头低。妇人夺过亲生子,口内喃喃怒目觑。庞福心中无主见,就疼妹子说其妻。是吾绊倒方才跌,不要多言埋怨伊。当下言完齐入舍,这庞福,将情就向路娘言。
话说庞福走进屋内,就把告示上的详细对妹子说了,又将自己的主意述与飘云。
你若今朝肯去充,真正好处有无穷。官员如问从前事,照着那,告示情形说一重。应答言辞要快便,行为礼貌要从容。当堂看过无更变,就把你,送上皇都帝省中。
啊唷,妹子!你若见官后无人说破,那各县的地方官,就要预备香车宝马护送你进京了。
那时我亦入都间,路上奔驰照应便。果冒丽君成美事,真称平地步青天。荣华富贵何须说,你就是,千岁夫人赫赫然。口吃山珍和海味,身穿霞帔与珠冠。高堂大厦随心住,仆妇丫鬟立面前。多少风光说不尽,你须要,自家得意念贫寒。如其做了夫人位,千岁之前进美言。念我庞门收养久,赏些银,经营资本与盘缠。哥哥若得成家业,也不枉,为妹同谋这一番。庞福讲完前后话,时间打动女婵娟。春风半起桃腮上,喜色微生柳叶边。暗暗沉吟三两次,算来是个好机缘。奴家薄命亡亲早,过继庞家及数年。不幸姑娘重去世,近来孤苦受熬煎。婚姻未定深堪虑,知道他时是怎般。靠着表兄和表嫂,也无非,卖力侍妾与丫鬟。奴虽不算官家秀,生长儒门一脉间。貌亦可观才可取,痴心望个好姻缘。如其草草完婚嫁,路飘云,情愿为尼入了庵。
咳!我想表兄的主意,却也打点得不差。
奴若称为孟丽君,随机应变可调停。到京得入亲王府,就是金章紫诰人。那其间,锦帐春光香阁暖;那其间,珠帘曙色画堂深。风流王子为夫主,千称心来万称心。在此料来无好处,不如去冒孟千金。
咳!我路飘云若是侥幸,这一来就是千岁夫人了。
佳人当下启樱桃,低唤哥哥主意高。恐妹命孤无福分,不能平地步青霄。如其侥幸身荣贵,兄长之恩岂敢抛。
咳!哥哥,奴只怕画虎不成反类其犬。
庞福闻言笑满腮,连呼妹子好痴呆。只消说得情由合,怕什么,孟府千金充不来。你既肯行我就去,快须整备莫迟挨。待吾去顾青围轿,好向官衙里面抬。发到公堂休害怕,冒言相答接回来。
啊,妹子,如若问你从何至此,你说当初逃出云南,行到贵州地面,遇见一个坐馆的秀士,收为义子。后来带到家中,被继母看出破绽,方才复了女装。因路秀才夫妇相继亡故,有嫁在庞家的姑娘好生看顾,又收做了螟蛉。若问带出来的那个丫头那里去了,你就向他说,因继父家中穷苦,住不上数月便私自逃走了,不知她归于何处。再问你皇甫门中的事件,不消说就是我们湖广本地的勾当,你已知道的了。只须口似悬河,滔滔不断直讲就是了。
庞福言完喜气扬,相催妹子快梳妆。飞身出了街间去,催轿来抬好意忙。毛氏霎时回过脸,嘻嘻痴笑叫姑娘。今为千岁夫人了,你就要,宝马香车出武昌。
啊唷,好啊!我说姑娘似有些福相的,果然要做千岁夫人了。
言讫含欢一把拉,姑娘叫得乱如麻。快将鬓发梳妆好,换件衣裳戴朵花。路女进房临小镜,眼观容貌亦私夸。
咳!不知我路飘云的容貌,与真正孟丽君何如?
心内沉思就整环,飘云挽髻贯银簪。一些花朵俱无戴,罩了件,玄色披风是薄棉。完毕消停房内坐,早闻雇到小鱼轩。贪荣庞福真高兴,大步飞来进客堂。喘喘吁吁呼妹子,快些就此去当官。飘云万福辞将嫂,款动盈盈三寸莲。白板扉前乘小轿,人夫抬起走如烟。后边跟着贪心汉,忧喜相交碌碌然。来往行人齐察问,低头只是不语言。一临知县衙门首,报上琴堂七品官。
话说庞福把妹子抬到知县衙前,自己大胆叫道:相烦通报老爷一声,说我杂货店庞福送孟小姐到了。那门上人喜得跳将起来,飞击云板传禀。
一声吆喝击云梆,知县廉爷坐了堂。报名先传庞福进,跪于阶下问端详。
啊,庞福,你送孟小姐到了么?正是,小人现送孟千金在此。既如此,你把收留的始末详细讲上来。是,老爷容禀:小人有个母舅路秀才,名唤子友,是通城县人氏。只因家贫到贵州地方坐馆,收留了一个干儿。后来被小人的舅母看出破绽,不料竟是个女扮男装的,遂充作继女。又因小人母舅夫妻亡故,爹娘把她收留到家。这三年间,也不知就是孟家小姐。今日小人看了告示,回家说起,她方吐露出来,叫小人跪堂投禀。这是前后的事情,老爷台前小人不敢说谎。
知县听完大喜欣,叫声站着候调停。三班衙役休轻慢,快接那,孟府千金入正门。一命下时齐应诺,外边迎接路飘云。淡装雅丽翩翩袖,纤步轻盈荡荡裙。脸映芜蓉眉映柳,眼含秋水口含樱。端然走到丹墀下,似玉如花一美人。知县廉爷心暗赞,无疑正是孟千金。忙出外,急抬身,整整乌纱向外迎。请入堂中先逊座,含欢欠体问衷情。下官奉旨担干系,要访那,千岁夫人送上京。但恐内中生诈冒,乞将来历说分明。飘云见问从前事,也不慌来也不惊。就把表兄相嘱语,从容应答县尊闻。廉爷听罢心欢喜,复又含春问一声。
啊唷,妙呀!小姐是真正孟千金了,但不知那个同行的侍女可曾带来么?啊县尊,奴家起身时,原带一个小婢荣兰同走,只因她嫌继父路秀才穷困,竟于一日晚间逃出路家去了。奴恐此事声张,也不敢四方追觅。啊呀原来如此,请问贵千金,为什么皇甫公子重兴家业,复立门楣,小姐竟还不出头,藏身于寒门之下?咳!县尊,奴家是忠孝王的原配,他既置之不问,我岂肯自己出头?是呀,千金的高见不差。
知县廉爷喜气高,深深欠体又弯腰。千金且请回庞处,明日当排车马临。待等上台知道了,那时护送进皇朝。于是庞福心惊喜,叩首连连道事苗。
老爷呀,小人是要送孟小姐进京的,望祈恩准。
廉爷堂上说该应,你是收留送到人。万岁朝中还有赏,黄金宫缎许多珍。可同孟府千金转,明日里,打点齐时就动身。知县说完呼备轿,飘云立起便辞行。心内悦,意中欢,换了乘,银顶鱼轩出正门。知县下阶亲自送,连连惟道屈千金。路娘轿里多欢悦,庞福跟随不暂停。一至柴扉人拥塞,七言八语乱纷纷。只因原是螟蛉女,邻居也,不敢扬言假丽君。当下飘云归屋内,表兄表嫂极趋承。姑娘妹子丢开了,口口声声叫贵人。庞福于时忙料理,自家结束备铺陈。相烦妻舅名毛大,代管家中与店门。叮嘱妇人休外出,照看儿女要当心。飘云也是亲收拾,着叠衣裳及布裙。慢表这边慌促事,且谈知县要详闻。
话说廉知县随即详闻上司,那督抚发下二十名护送排军,着该县速备轿马,就于次日相送入京。这江夏县奉承千岁夫人,因见她穿着旧衣,就在自己内衙中选了一套锦裙绣袄,几件金珠首饰,用朱漆盒盛了,呼衙役送到庞福家来。又备下香车宝轿,一切应用的东西,只等次日黎明,自己亲身候送。
廉爷整备甚风光,趋奉当朝忠孝王。一到次朝冠带毕,过家坐轿出公堂。带同二十排军等,都向庞门接路娘。执事排开威凛凛,锣声敲过响当当。前边抬着纱窗轿,要送夫人上帝邦。
话说廉知县一到庞家,便差衙役上前叫声:本县主老爷已备轿马在此,请千岁夫人起行。那庞福急得赶出赶进,催促着妹子快梳妆。
飘云窗下就更衣,锦簇花团五色飞。顷刻变成官宦女,姿容态度倍流离。行装已发辞其嫂,毛氏无悲假作啼。拉过一班儿女拜,华堂之下跪齐齐。飘云倒觉心酸痛,拔下了,首饰金珠分给些。别过方才移步出,有一个,老妈走进笑嘻嘻。
啊,千岁夫人,我是本县老爷差来服侍夫人,一路上京去的。
言罢相扶出屋中,眼观花貌笑融融。飘云低首移莲步,彩袖微抬粉面红。走出柴门登了轿,排军伺候立西东。旁边闪过廉知县,举手深深打一躬。
啊,千岁夫人,卑县预备不周,望乞海涵恕罪。
飘云在内半抬身,含笑欠身谢县尊。宝轿起时威凛凛,排军簇拥二三层。后边庞福骑飞马,押着行李动了身。湖广督宪和抚院,俱皆拜本上都京。差官荷表登途路,奏的是,送到云南孟丽君。按下这边行道客,提将别处出场人。
话说朝廷的上谕,二月十一日到了云南。那督抚等又是一番好忙,立刻张告示晓谕官宦百姓:如若收留送到者,御赐宫缎二十端,黄金十二锭。如有知风报信者,官给赏银一百两。这几处的告示贴将出去,真正是:
摇动云海瀛石中,军民仕宦乱哄哄。街头巷口人成队,传遍新闻内外通。富贵动心真不假,引出了,昆明县里一财翁。
话说云南府昆明县内,有一个富翁姓项名隆,字称宝叙。娶妻洪氏已故几年,还有几房姬妾,共生四男三女。长男项祝华是正妻所生,捐补山东泰安州通判,已带妻女赴任。长女次女亦皆正出,那长女已经出嫁,其次女尚在闺中。
芳名叫作项南金,正值娇娇十八春。生长绮罗豪富室,由来情性傲三分。已曾受过罗家聘,二八原思要毕姻。全副嫁妆多备下,寻得个,房头他是孟家人。
话说项南金将及出阁,寻了一房仆妇,男子名唤侯五,妇人就做侯五嫂,是从孟府出来的。只因同伴中不和,时刻在夫人面前挑唇弄舌。小姐在家时,倒替她分解分解,说句公道言语。后来出去了,夫人渐渐听信那班人的言语,十分不喜起来。
她一相辞出孟衙,双身投到富翁家。初时见了南金女,侯五嫂,趋奉之中又带夸。说像孟家贤小姐,一般齐整美丰华。
这个项南金原有几分相像孟丽君的面貌,侯五嫂要奉承于她,就说到十分起来。南金听了就把这句话放在心中。不期好事多磨折,缘为那罗氏郎君,原已有病,父母要与他冲喜,所以到项处催亲。
这边性急备妆奁,只等良辰结好缘。哪晓一时凶信到,只因病重已归泉。金龙冲散鸳鸯鸟,宝剑平分并蒂莲。人既亡时还了聘,少不得,消停再配美姻缘。南金小姐芳心痛,珠泪凝腮掩玉颜。脂粉不施花不戴,立志要,缟衣素服守三年。待其心志成全了,那时节,再了终身在父专。员外自来多爱女,依她说话自熬煎。娇娥为此还无配,姻眷迟于二八间。五嫂也贪她处富,安心服侍女婵娟。更其雅淡浑身素,只把天青月白穿。想那孟家孟小姐,就与那,南金在室每常谈。
却说侯五娘见南金淡装守节,就对她道:想当初孟小姐初闻皇甫公子家中之变,也像小姐一般的,再不肯穿颜色衣裳。项南金听了,就把孟丽君当了自家的知己,经日的盘问起孟家前后事情来。侯五嫂也颇识几个字,就将夺袍以后的事情,连孟小姐的真容和诗句,都对南金讲了。
项家娇女听其详,洒泪长吁亦感伤。爱慕孟家贤小姐,时时吟诵这诗章。念其髻换乌纱处,自愧才疏难改装。只待三年完愿后,由从亲命适才郎。项公还有诸男女,却是俱皆出庶房。根脚表明谈眼下,要提告示贴城厢。
话说云南府这一张告示贴出,就有人传到项翁耳内。这员外自家高兴,骑着一匹高大青驴子,带了四个清秀童子,出去游戏观瞧。
扬鞭入市喜滔滔,时值春天淑景饶。绕经桃花红雨露,临溪杨柳碧烟飘。闲游走到繁华处,就向新张告示瞧。看到细详心忽动,垂鞭无语皱眉梢。
呀且住,我想一个宦家的小姐,不出闺门,不知深浅,哪里走得来道路崎呕?
这位千金孟丽君,多应已做异乡魂。几年毫不通消息,圣旨传来亦在寻。此刻谁家生好女,要图富贵得其名。到京就得夫人做,嫁了王亲大府门。
啊唷,不错呀!我家南金次女倒是可以冒名的。况且侯家说小姐的面貌竟是相同孟千金一般。
如此言来亦可商,其家之事亦知详。冒名到得京都内,我女儿,就嫁东平忠孝王。只说丽君求借宿,曾为师傅教诸郎。后来说破裙钗女,遂继螟蛉在内房。上谕到滇难隐昧,故而进献帝王邦。这般几句言和语,正大光明有甚妨?忠孝王爷真显贵,就在我,项家门内作东床。那时祝华为通判,也可以,步步高升借彼光。细思起来充得去,回家快与女商量。项翁主意安排定,带转青驴急更忙。一到门前人接着,自家飞步绕厅廊。
话说项宝叙存了冒名的主意,一到家中,就走到小姐房内来。
只见面容脉脉然,托腮侧坐绿窗前。两名侍女东西立,献茗添香书正闲。一见父来忙起接,轻笼敛袖半移莲。项翁坐下殷勤说,与你商量密事端。我想娇儿年已长,消停不久要成全。两年过去何须守,也算心中大愿完。今有巧逢机会在,共儿一讲若是言。
啊,娇儿,有一位玉叶金枝贵人,你要嫁他不要?
南金见语动芳心,粉面微红问一声。父有所商须直讲,金枝玉叶是何人?项翁大喜慌忙述,始末根由细表明。连叫女儿如肯去,目今就得嫁王亲。
啊女儿,那孟家的事情,你已是知道的了,怎么问,怎么答。再有不知的,盘诘盘诘侯五的媳妇儿,就明白了。如问我,只说三年前有个少年带着一个书童,到我家来投宿。问他做什么的,回说家下苦寒,托人荐馆。我就留他教儿子念书。后来孩儿们看出形迹,每每七言八语。我去盘问起来,才吐出风声,承认了是孟家小姐,那时候就叫她改了女装,当作螟蛉继女。今闻上谕到来,所以收留送到。
这般话说更何疑,必送轿儿上帝京。千岁夫人非小可,一生富贵与天齐。南金见说芳心动,素袖双笼立起躯。
啊,爹爹,这等说来,送女儿去冒名也还容易。
侯家曾说我容形,与那位,孟府千金像一般。貌即同时充得去,只惟缺少婢荣兰。南金方始言于此,忽见那,五嫂飞跑进里边。
话说侯五嫂在窗外听得明白,如飞似地跑进房来道:小姐小姐,你若充了孟千金,真正像得权的了。项南金笑着道:侯家,我真个像么?五嫂说:像!像!员外皱眉道:怎么处?可惜了没有荣兰。侯五嫂看定一个女鬟,乱叫道:哪哪哪,老太爷,这里秋素姐充不得么?正有些像荣兰的。项员外连声道好,又嘱咐秋素许多说话。
回身扯住女儿言,快快梳妆去见官。我去叫人相备轿,为父的,送儿就入县衙间。南金见说微微笑,手搭香几叫父亲。
呀,爹爹说得好笑,即叫女儿冒了孟家小姐,岂肯轻易到公堂?
父亲你自到官衙,禀报了,孟府千金在我家。知县必然亲至此,那时候,孩儿厅上见于他。官门体统须当要,哪有个,抬到昆明县里衙?小姐言完笑微微,项翁鼓掌大声夸。
啊唷,不错呀!这就是个大家小姐的行为了。我就去禀报,你快些打扮起来。
员外如飞出绣房,南金坐下自思量。奴家虽欲守三年,少不得,总要他处另适郎。再若重婚愚俗子,何如此日嫁亲王。荣华富贵多休表,这一个千岁夫人就异常。
咳!我们这等人家,也不过嫁个豪富罢了,哪里还想到这些好处呀?
今日充将孟丽君,真称平地步青云。到都如若更无变,就共皇亲结好姻。员外女儿通判妹,竟为千岁一夫人。那时可谓光辉矣,比嫁罗家强万分。
咳!只是冒孟千金的芳名,又僭了孟千金的大位,心内倒有些过意不去。
南金小姐为嗟吁,即便抬身换件衣。月白布衫玄色罩,紫罗裙子带双飞。一边重照菱花镜,看了芳容也自奇。
咳!真正怪事,奴怎么像起孟小姐来?
难道真容竟一般,她可无福我多缘。冒名夺却夫人位,辗转思来实不安。小姐于时房内坐,相同五嫂共言谈。
话说项南金坐在房内面,向侯五嫂问明了孟家多少人口,并一个个的面貌。侯五嫂初时尚不肯说,南金拔下一枝嵌宝珠钗与她,方才一一实讲。正言间,那些姨娘们也知风来问,乱哄哄闹成一处。
不说南金说项翁,飞骑亲到县衙中。忙似箭,急如风,见了琴堂诉始终。知县安爷心大悦,一声命下不从容。
啊,外厢看轿,待本县亲自去请见孟家小姐。
阶前答应喊声高,知县抬身就着袍。坐上一乘银顶轿,大排执事走滔滔。青伞罩,彩旗飘,两面铜锣开道敲。来往之人各骇异,交头接耳语还瞧。项翁员外多高兴,打三鞭,随着琴堂放马跑。
话说安知县一到项家厅前下轿,项宝叙忙请安爷坐下,自己入内来见女儿。
半晌忙忙出外云,孟家小姐已临厅。昆明知县躬身立,只见屏门闪玉人。金线压边玄色袄,翠绮垂带紫罗裙。娇滴滴,两腮红泛桃花色;细弯弯,二眉青分柳叶痕。雅丽端庄兼缓款,看来正是大家人。后随一个青衣婢,目秀眉青已长成。约略年华将二九,身材雄壮不轻盈。琴堂观罢忙施礼,那小姐,双袖微笼答礼深。见毕齐齐归了座,安爷启口孟千金。如何许久无音信?怎样多时在项门?女扮男装携一婢,荣兰她在哪方存?安爷恐有其中假,故此的,拔树搜根要问明。哪晓南金知得细,了无慌促了无惊。花容佯作凄凉色,燕语虚为惨切声。问一句时回十句,说得来,咬钉嚼铁万分真。又将玉手拉秋素,道是荣兰婢一名。知县安爷心大悦,深深欠体叫千金。
啊唷,好极了,小县立刻详闻上宪,备轿马送贵千金明日起身便了。南金道:多谢县尊。安爷道:小姐说哪里话来?昆明县当得伺候。
安爷道罢整乌纱,相别千金要回衙。员外项翁真快活,又惊又喜面添花。慌忙垂手当先道,望老爷,多叫妇人多叫车。有点装奁陪小姐,要行携带进京华。昆明县令称知道,上轿鸣锣出项家。员外送将离了舍,回身来看女娇娃。
话说项宝叙转身入内,只见众姨娘都来看南金问话。侯五嫂乱叫道:老太爷,我夫妻是跟着小姐去的。员外道:这个自然,我还要跟送哩。于是项家十分忙乱,把前时预备的妆奁,一件件收拾起来。那些桌椅之类是携带不得的,只把金银器皿,首饰衣裳,装载了廿四个箱子。这项南金也曾读过书史,无非能诗而不精。当下因恐到京时要考验方学起来,便于应对。就收拾了一包袱的古诗书史,整备在途中轿内记览记览。
是晚诸姨设酒筵,饯行员外女婵娟。纷纷打点多停当,只等来朝要出滇。按下南金家内事,且提县主署中缘。难缓款,不迟延,立刻详闻督抚前。
话说昆明县详闻了上司,那云南的总督抚院立刻点了二十名精壮排军,并着该县整备轿马,护送千岁夫人入京。
昆明知县好匆忙,一到黎明便坐堂。先发五车临项宅,又带了,排军二十送红装。自家坐轿门前候,整备着,千岁夫人上帝邦。项氏南金梳洗毕,浑身打扮作新妆。锦装绣裹离香阁,翠绕珠围到内堂。别了诸姨和弟妹,登轩立刻出门墙。昆明知县垂袍袖,抢步当先把礼行。
啊,千岁夫人!小县安朝爵侯送。呀,有劳台驾,请县尊回衙。
知县躬身退步行,排军二十护夫人。霎时抬起纱围轿,凛凛威风动了身。员外项翁贪富贵,不辞万里赴帝京。将带侯五双夫妇,还有那,假冒荣兰婢一名。行李五车跟在后,滔滔直上帝皇城。南金小姐多欢悦,轿内观书记览勤。看几篇来翻几页,自家分解自家评。沿途山水为题目,也做了,数首新诗觉道精。一路风光言不尽,逢州过县有官迎。朝朝公馆皆完备,处处人夫总现成。千岁夫人非小可,打得是,皇亲府上大宫灯。南金真是心中喜,坐在那,宝轿之间只学文。弄月吟花多得意,题山咏水大开襟。云南万里途程远,日落鸡鸣晓夜
行。漫题这边虚小姐,且题那处假千金。飘云正月去京都,立意天天赶旱程。只见那,时值初春动物华。各到处,丽阁佳人醉杏花。见几处,绕屋小溪春小涨;见几处,依山香径夕阳斜。飘云一路虽风显,忧思相交意似麻。愁的是,真正丽君重出世。怕的是,冒名女子退回家。沿途好景无心看,万虑千忧亦叹嗟。时值孟春交廿二,一行轿马到京华。
第四十六回 考文才怀疑莫释
诗曰:谓他人父莫我顾,巧语能诗路女装。鱼目混珠虽暂饰,乱玉岂能藏碔砆。
话说孟春廿二日,假丽君进了京师。那督抚的本章,先已奏闻了天子。元帝一观此本,立刻驾临午朝。一面急召孟龙图父子,一面飞宣武宪王爷儿。又着随朝太监去迎到都的孟丽君,并带庞福侍候,以便究问。
几处差官出了朝,分头各自去滔滔。孟相龙图书房坐,忽见家丁往里跑。一揭湘帘单膝跪,喘吁吁,面含惊喜禀根苗。
启禀相爷得知:喜从天降。今有湖广督抚差官上本,并遣二十名排军护送我家小姐进京了。万岁爷特着太监到衙相召。请同少老爷作速入朝。
龙图闻报笑微微,心中思想更又奇。我女已经相认了,又来一个好狐疑。莫非儿有分身法?变出个,另外真形上帝都。富贵自来人所慕,大约是,冒名而至不须提。龙图时下佯为悦,立刻呼僮取蟒衣。侍讲嘉龄心也笑,朝廷相召莫迟疑。顶冠束带多完毕,坐轿离家快似飞。不表孟家乔梓去,且将国舅府中提。爷儿同在东书院,盘坐胡床笑语齐。不讲别言和别事,正讲那,平江侯爵到家期。忽看门外官儿进,屈膝行参向上趋。
启千岁爷得知,万千之喜。今有湖广督抚拜本上京,并遣二十名排军护送孟小姐到了。朝廷旨下,特召老王爷小千岁速入午门。
忠孝王爷听此话,又惊又喜又悲伤。欢生柳叶双眉上,笑起桃花两颊旁。招展龙袍摇玉,飞身一跃下庭堂。
啊唷,果然么?湖广的督抚护送孟千金到了,你不要误报军情呀。呀,小人怎敢?现有钦召王爷众内官在外,小千岁作速临朝罢。
多情王子喜还悲,一阵伤心痛泪垂。方寸乱来无主意,腹中暗叫女蛾眉。
啊唷,孟丽君这芳卿呀!想杀孤家了。尔必须出寻夫主,所以流落在湖广地方。
君王旨下你方来,不知道,受尽飘零多少灾。今日一朝传喜信,与芳卿,夺袍良偶好和偕。
咳,不要这般欢喜!倘然是冒名来的,岂非大失所望?
王爷此时乱心苗,催促门官出外寮。不坐朱轮与骏马,孤家就此进皇朝。东平千岁言完走,也忘了,更换龙袍与蟒袍。国丈亭山惊又喜,慌忙唤住小英豪。
呀,芝田儿,朝服未更,你怎么思量就走?
忠孝王爷急唤僮,快拿冠带出宫中。于时父子齐更服,云板三敲速动踪。国丈当先骑白马,王爷在后跨银。忙似箭,急如风,会合嘉龄与孟公。兰谷一见贤坦腹,十分暗暗惜乘龙。
啊呀,丽君这痴儿呀,你作弄杀夫婿了!
自家只是不言明,又害儿夫空喜欢。他未薄情忘正室,你偏无念想芝田。本朝弄出希奇事,又有了,孟女前来应圣宣。
咳,娇儿呀娇儿,你再不说明,这一个王妃之位就保不住了。
龙图暗想只颦眉,已到金门落轿帏。武宪王爷双父子,也抛金辔去相随。春色丽,日光辉,剑佩锵锵仰圣规。当值黄门飞召进,九重天子笑容堆。
啊龙图阁先生,忠孝王国舅,恭喜恭喜。那湖广督抚已有本章到了,特送闺秀丽君临都。
朕躬也觉喜滔滔,特召请卿同到朝。如是孟门真淑女,贤国舅,眼前便可结鸾交。龙图翁婿齐稽首,举笏三呼拜赭袍。
谢皇上天恩,臣等刻铭肺腑。
成宗天子面含春,回首相呼内侍们。顷刻平铺龙绣毡,赐坐了,孟家父子与王亲。御茶一碗方才过,随驾宫官复圣君。
启万岁爷得知:闺秀孟丽君已召到朝门了。
内官方始跪当阶,又见黄门奏进来。孟氏千金钦差至,请皇旨下就调排。九重天子龙心悦,一名飞传出殿端。
啊唷,速召孟丽君当面。
黄门领旨一声传,假冒千金胆战寒。万叠愁生青黛上,面痕羞到粉腮边。垂彩袖,款红莲,步入金阶宝殿前。元帝君臣齐下望,丹墀来了女婵娟。但见那,乌云宝髻挽层层,金凤珠钗左右分。浅罩一重弹墨袄,长拖八幅织花裙。柳叶淡扫无螺黛,桃面微匀有粉痕。态度风流行款款,身材窈窕立亭亭。飘然拜倒金鸾殿,娇滴滴,吐出莺啼燕语声。
蒙圣恩钦召,臣女丽君应命来京,恭参阙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阶前拜倒假千金,宝殿君臣看得明。孟相嘉龄心暗喜,闷坏了,风流年少小王亲。眉头喜色登时退,面上嗔容顷刻生。脉脉不言将下泪,沉沉含泪转伤心。趋前俯伏金銮殿,抱歉低头奏一声。
啊唷君王呀,这是个假冒的丽君!
微臣原聘有真容,不与阶前此女同。伏乞吾主宣一问,然后把,冒名少女细追穷。蒙恩钦访臣铭感,断不肯,将就完姻要假充。忠孝王爷言就跪,成宗忽挽小英雄。
呀,国舅平身。那女子不是丽君么?只怕看不仔细,待寡人把她召上殿来。
龙图学士未开声,已听传呼上殿间。彩袖飞扬参御驾,花裙招展跪金銮。飘云拜来彤庭下,年少君王降玉言。
啊俯伏的女子,你是孟丽君么?臣女正是。然既如此,抬起头来。龙图阁先生可行一认。
孟相方才立起躯,飘云心内就知闻。乍掩面,假哭啼,彩袖斜遮向上趋。一把龙袍拉住了,香喉哽咽惨凄凄。
啊唷,爹爹呀!不意今朝父女又能重见。
丽君不孝别爹娘,也只为,圣旨催婚没主张。携带荣兰同出外,扮的个,儒巾儒服读书郎。可怜儿是闺房女,一路上,历尽艰难实惨伤。到得贵州交界口,染成疾病在招商。
咳,爹爹呀!丽君是未出闺内的弱女,哪里受得起途路之苦。可怜孤儿落在那贵州的店家。
发寒发热痛难挨,病到床中起不来。虽有荣兰当日伴,她又是,无能无用一裙钗。正当愁苦悲伤处,遇着个,湖广通城路秀才。
咳!爹爹呀,天无绝人之路。
这个却是一名流,坐馆教书在贵州,只为思乡辞了主,也怜旅次共相投。五旬已过无儿子,他颇深担绝代忧。看见孩儿孤苦际,心生侧隐便收留。
爹爹呀,千幸万幸,亏了这路秀才留着。
用药调和病就轻,见儿孤苦认螟蛉。于时同到通城县,丽君是,暗访夫家信与音。过耳之言无实据,又难走探到江陵。因而依傍干娘处,图个安宁便寄身。那个路家承继母,道儿形状象钗裙。若然不是闺门女,为什么,两边穿针在耳根?说得丽君难对答,没奈何,从头至尾吐真情。干娘就叫更衣服,仍就裙钗做女人。儿倒耐心将就过,谁知道,荣兰顽婢竟私奔。自从受了程途累,她便时时出怨声。一到路门寒素甚,丫鬟起念遂偷行。皆因自己埋名姓,不敢声张与我尊。
爹爹呀,不期路门父母相继而亡。
于归庞氏一姑娘,复继孩儿到武昌。疼爱颇如亲父母,偏偏不久又身亡。表兄庞福撑门户,开的是,小本营生杂货行。住在伊家深不便,只惟立志守冰霜。孟春上谕临湖广,儿方始,吐露真情上帝邦。荷感九重恩德重,今日里,一朝父女诉衷肠。飘云言讫低头泪,弄得个,孟相痴呆没主张。
话说路飘云手拉着孟相,爷爷长爹爹短,叫得嫡嫡亲亲。又把一双腕袖遮着花容,诉苦做作得千态万状,竟是一位真正丽君。孟相也痴呆了,一言不发。武宪王爷动了疑,盘龙毡上起身躯。眉皱皱,笑微微,口叫亲翁捋嘴须。
啊老亲翁,你仔细认认,看来是令千金罢?
这般在外受煎熬,自是容颜改几毫。不要把,掌上明珠得复抛。忠孝王爷心也急,凝眸着意视灵蛟。窥面貌,看丰标,不觉心中恼更焦。
咳!这女子哪里还像纸上的真容,倒与金雀夫人眉目间有些仿佛。
但是听她诉苦情,分明又是孟千金。言言不错真堪怪,句句无差实可惊。难道本身原若此,图中画得本娉婷?裙钗如若孤原聘,竟是个,世俗闺娃孟丽君。
呀,芳卿呀芳卿!你难道就是这个女子?
司马门楣潇洒风,卿本是,千金身价岂卑躬。跟随继父还犹可,就不该,倚靠庞门小户中。狗党同群何所愿,茅檐草舍竟甘从。今朝圣旨追寻出,怎生把,庞福称呼叫表兄?全不及,刘女守贞居佛地;全不及,苏娘殉节骂奸雄。果然原配正如此,好教我,爱敬之心一旦空。
咳!大料我的丽君也不是小见之人。
可笑愚人枉冒名,孤家一二辨清浑。总然你有倾城色,少华也,非是贪花数内人。忠孝王爷心暗想,龙图时下笑还嗔。微进步,半回身,俯伏金銮奏圣君。
啊唷陛下呀,此女并不是丽君弱质,定是冒名而来的。
纵然父女隔多年,哪有形容认不全。富贵荣华人所慕,这无非,冒名顶替一红颜。丽君如若是真身,莫非说,骨肉之情臣不问?孟相奏完微冷笑,飘云急得意如煎。忙跪近,就趋前,汗透香肌急急言。
爹爹呀,怎么自己的女儿也不认得起来?
当时留养在官衙,罗绮丛中自是嘉。今受难辛三两载,自易得,容颜有异变韶华。父亲只说容颜改,难道说,为此情而避女娃?假冒丽君言到此,斜提彩袖掩桃花。君王座上心怜悯,一皱龙眉问孟家。
啊孟先生,父女之间那是天性,切不要为面貌有差而竟置之陌路。据朕看将起来,也像个大家的举止,为什么先生总说不是丽君?
她在蓬门这几时,况兼途路又奔驰。官家闺秀难禁受,哪得容颜不改之。骨肉关心情义重,先生你,看其形状听其辞。外官纵有包身胆,也不敢,欺哄朝廷暗弄私。孟相闻听重进礼,说声此女是虚词。
陛下呀,就是容颜会改,难道连口气俱改了?她是湖广声音,臣女是云南口气。
君王点首道声然,据此观来总两般。阁老先生权远坐,朕躬一试女红颜。龙图应命方才下,元天子,御体微抬降圣宣。
啊,湖广的女子,你说是丽君,孟相又不相认。尔据朕勘来,自然亦有假冒之嫌。待寡人今日考你一考。那个真正丽君是云南的闺秀,诗辞歌赋谅必全知。此刻朕赐你笔砚,可做一首咏怀的诗来,佳与不佳,就知虚实。
飘云闻命考文才,不觉心中喜气来。暗叫两声侥幸了,奴家诗句亦能裁。一篇皇上君王喜,何愁那,凤友鸾交不得偕。
咳!我看那龙凤毡上盘膝坐的一个风流王子,必定就是皇甫少华了。啊唷好生美丽,竟如此丰姿!
头带双龙姣采冠,何郎粉面笑颜开。端然走向金銮坐,好一位,天然丰姿美少年。却惟薄情心太冷,全无见爱与相怜。
咳!奴家若嫁得这位亲王,做妾也心中不怨。
且作新诗献帝皇,朝廷一喜就非常。果然试出文才好,少不得,天子当朝做主张。路女想完惊更喜,从容进礼应岩廊。
是,臣女孟丽君谨遵钦命。
元帝闻听动圣颜,回首吩咐二宫女。排御砚,赐花笺,令彼吟诗献一联。内侍应声称领旨,移张小桌设旁边。文房四宝俱齐备,又给花墩坐殿前。路氏飘云忙谢圣,提毫磨墨不迟延。只见她,整衣款款坐花墩,举笔将挥色不惊。春笋半舒长彩袖,秋波微盼小王亲。容肃静,意沉吟,御笔飘香落纸轻。日转玉阶花弄影,新诗一首立时成。捧笺再拜趋前跪,大悦当今年少君。
啊唷,好快呀,你做完了么?宫女们,取上来朕览。
少年天子赞高才,宫女慌忙取上来。压在金狮镶玉案,只见那,七言八语几行列。诗曰:
九重丹诏忽催婚,旧事凄凉勿细论。万里云山为旅客,三年荆布隐蓬门。
明珠辞浦差还却,杨木逢春喜受恩。今日可怜憔悴尽,性天亲爱亦难温。
君王看罢叫伤哉,八句诗中数载怀。闺秀芳名称得起,孟先生,看来是你女裙钗。休固执,莫疑猜,忍将那,掌上明珠土里埋?天子言完连叹息,取诗传下九重来。龙图学士忙相接,国丈爷儿亦共偕。观罢花笺诗八句,小皇亲,凄凉不觉泪垂怀。
啊,岳父大人呀,到底是令千金不是?
这首新诗立刻成,算来也是有才人。三年荆布堪埋泪,万里云山可痛心。情状像而容不像,今朝皂白好难分。王爷言讫眉头皱,国丈亭山接口云。
啊呀老亲翁,这是令千金了,还有什么疑忌?
龙图学士顿然呆,手执花笺口不开。意内沉吟心内想,有些要认女裙钗。
咳!我想这个女子,丽君虽不是丽君,但是看她的诗辞情状,委实觉得可怜。我若将机就计认了女儿,也是个成人之美。
虽则荆襄假丽君,感吾大量感吾恩。一来成就东床婿,也使芝田毕了姻。就使女儿知此事,必然不恼反欢欣。有人替她于归去,她正好,身做朝纲一品官。
咳!虽然如此,想想使不得的。我若认了这一个冒名女儿,哪里禁得夫人埋怨。
刘家郡主认椿萱,尚且生嗔不喜欢。我若今朝行此事,未知气得怎生般。老夫倒要成人美,怕只怕,太太言语见识偏。孟相沉吟将欲奏,嘉龄侍讲已当先。趋驾下,拜君前,含笑含嗔启圣颜。
臣侍讲嘉龄有言奏闻陛下:从来说父子天性,哪有臣妹归而臣父不认之理。今日如其含糊过去,臣父倒与冒名女子连共欺君了。望吾皇圣明详察,为臣子者岂敢搪塞朝廷。
嘉龄奏罢拜明君,圣主狐疑莫处分。看毕诗章观路女,又不忍,当朝变脸喝佳人。龙眉微皱天心决,只得开言叫一声。
啊小王亲过来听寡人明断:那真丽君呢,朕亦未尝见,卿亦未尝亲见。这女子呢,龙图阁先生又说着实不是。据朕看她的貌,试她的才,也算得起一个相府千金,也做得起一个亲王的原配。难道她竟是个冒名的么?朕倒有些狐疑不决。今朝欲待退她还,犹恐其中有不然。况且观伊容貌好,也是个,群花之内一神仙。朕今作了多情主,卿可休为薄幸人。就使佳人原假冒,罪名一概尽从宽。好生携转亲王府,为正为偏你任专。
咳,国舅呀!她的来意,是因贤卿为少年王子,谅必惜玉怜香。
纵然识破冒名来,也必相怜羡慕怀。不作妻房应作妾,断莫有,退回本地弃尘埃。因知卿是多情客,她所以,大胆临京冒险来。国舅若然心固执,岂不被,佳人笑你是书痴。
啊,东平君,虽然说你是盖世英雄,也不可过于老实。
就算裙钗是冒名,其心切切可怜情。若然发退荆襄地,你叫她,怎抱羞愧别嫁人?朕躬不忍伤其意,忠孝王,可带娉婷回转门。
啊,假丽君,你说朕躬判断得好么?快快平身起来,与忠孝王同坐着朱轮回去罢。
君王言讫带春风,假冒千金粉面红。感佩朝廷怜弱女,明知原配已难充。她不敢,上前争说虚和实;也不敢,复作悲声状与容。惟是伏千金殿下,芳心暗念圣恩隆。
啊唷,君王呀,多谢天恩怜悯。
不忍将奴退转乡,殷勤相劝小王亲。奴家只愿为姬妾,且看他,可有怜香惜玉心。路女飘云斜眼视,又忧又喜暗沉沉。只见那,少年王子美英才,听罢君王笑起来。招展龙袍重进礼,飞扬宝带又当台,奏请朝廷另处裁。
陛下呀!微臣不敢谢恩,还望吾皇另行裁夺。
恩叨圣春降纶音,天下颁行访丽君。真者到来当拜领,奈何此是冒名人。立为正室完婚配,岂非令,孟女真身冷了心。实者虚而虚老实,见新弃旧是微臣。竟称原配原非可,就做偏房也不应。伏乞我皇重判断,少华是,平生诚实不钟情。
陛下呀!微臣不欲领回,望天恩别加雨露。
叨封王位立丹阶,惟有忠君报国怀。座中凄凉无粉黛,房中寂寞少金钗。随身只有顽奴侍,就寝从无美色偕。不敢叫,真正丽君嗔薄幸;宁可使,冒名女子哭书呆。王爷奏罢低头伏,元主惊奇叫怪哉。
啊唷,怪哉!朕看卿态度风流,为什么心肠如此?
少年时节乐应当,怎没金钗十二行?这等随常和度日,岂非耽误好春光?
咳!总是朕躬不明,失于详察,逼走了孟家闺秀,以致国舅心灰。
成宗天子说完言,忠孝王爷谢了銮。路女闻听千岁语,又惊又苦又悲惨。低翠黛,变红颜,兰蕙芳心一阵酸。
啊唷奴家好苦命!只说才高貌更高,自然充得孟多姣。当堂见了廉知县,宝轿香车送到朝。
咳!我只道孟千金的父母还在云南,只须得复过了朝廷,便与忠孝王同偕花烛。
哪知现有孟龙图,不是亲生怎认奴?咬定牙关言假冒,叫人强辨亦如何。感承天子怜微命,赐与王亲雨露多。
咳!谁知道风流王子,竟是个铁石心肠。
不耽酒色负春风,只是心存一点忠。就寝竟无偕美女,随身只有用顽童。少年诚实真奇绝,也算得,男子之间盖世雄。
咳!我想忠孝王不肯携回,必然要发回本地去了。
上京时节好欢欣,知县临门候送行。一路威风真凛凛,谁不叫,东平千岁御夫人。如今发转荆襄去,可怜我,满面羞愧怎再生。
啊唷,好生苦命!我路飘云死在金銮殿也罢,叫忠孝王动一点怜惜之心。
佳人想罢好伤悲,五内如焚欲断肠。彩袖斜遮红粉面,跪上来,凄凄惨惨叫君王。
啊唷,万岁呀!
臣女多年在外边,可怜苦守旧姻缘。一朝望得君王召,再不道,钦取来京要退还。夫弃糟糠爹弃女,残躯何必立人间。此时死在金銮殿,表白了,此节清真这数年。路氏飘云言讫痛,退行几步撞金銮。只见她,泪如雨下落香腮,哽咽悲泣痛更哀。面上斜遮长彩袖,裙边倒退小红鞋。秋波看定盘龙柱,捐却残生撞过来。武宪王爷真大骇,东平千岁也浑呆。九重天子龙颜变,叫了声,左右宫娥快救来。早见那,两个宫人闪出庭,如飞抱住假千金。依然扶到君王下,元主开言叫一声。
呀,也罢!孟先生决言假冒,忠孝王不肯携回,此女子又道夫弃糟糠父弃女,不愿再生,要撞死在金銮殿。如此,朕倒被你们搅得昏了,辨不出准是谁非。今且将她收入万寿宫中,伺候太后,待等真丽君到来,一并于归忠孝王便了。
朝廷一旨下当朝,两个内官相引导。于时领进美多娇,路女含悲谢赭袍。成宗天子传庞福,吓得个,杂货经营魂魄消。
话说元天子一声旨下,那黄门官高叫道:万岁爷有旨,带刁民庞福进朝。这个做生意的人哪里惊吓得起?他听见万岁爷叫刁民,竟急得浑身打战,一步都走不动了。有一位值殿将军赶过来,提小孩子一般提到金阶跪下。元帝大怒道:把你这大胆刁民,就该重处。你将谁家的女子假充作孟小姐,擅行搪塞?庞福连连叩头道:万岁爷的天恩,这原是小民表妹,自道孟府千金,叫小民报官的。若说一切细底,委实不晓。小民就吃了熊心狗胆,也不敢搪塞皇爷。庞福言讫,头碰金阶,叩得血流满面。元主改容道:一介愚民寡人也不计较了,赏他二十两银子,回乡去罢。
庞福于时谢了恩,领银二十出朝门。抱头鼠窜忙忙去,不敢停留动了身。督抚排军都约伴,一个个,垂头丧气少精神。不谈众等归湖广,且说君王散殿廷。孟相嘉龄齐退步,亭山父子共抬身。乘马走,坐轿行,取次纷纷出午门。元主退朝无用表,暂提路氏一佳人。入参太后行宫礼,遂作随身众女们。服侍从无离左右,趋迎惟只献殷勤。容貌丽,性温存,太后娘娘甚喜欢。相爱过于众侍婢,锦衣玉食每加恩。飘云得了安身处,倒也可,心内欣然感圣恩。千岁夫人虽未做,后宫富贵亦非轻。只祈孟府千金出,那时节,就好同归皇甫门。慢表飘云随太后,且言当下散朝情。
第四十七回 访丽君圣旨颁行
诗曰:圣旨颁行访丽君,忽来湖广路飘云。云南项氏南金女,真赝难逃藻鉴分。
话说当下天子散朝,孟相等回家,也不过当个新闻说笑。那武宪王父子却像添了一桩心事,倒有些疑假疑真。走马回府,便向内宫而来。
忠孝王爷恼更疑,将冠一探气长吁。王妃看看东平面,笑动香腮叫句奇。
呀,奇哉!又有什么不遂意了?国丈攒眉启口云,细言朝内怎生情。王妃听说惊还讶,貌既美来诗亦好,试观多半孟千金。若言那幅新图上,大料也,世界之中没此人。不过自家描得美,故而画里任娉婷。今朝既有姣娥至,倒休将,无故真容作证明。
咳!你爷儿们不要疑忌,就是一个绝色佳人,受了千辛万苦少不得也要憔悴的。你看金雀宫媳妇初进门时,面庞儿又黄又瘦,这如今调理得真正似个如花。那湖广送来的孟小姐,如若娶到家中将养几时,自然也就分外齐整也。
国丈闻言把口开,孤家也在这边猜。图中委实无双貌,哪有姿容恁美哉?必定自身描得好,本人谅亦不能谐。若观送到裙钗女,也有容来也有才。虽则未如图画上,也可与,东宫媳妇一班排。亲翁总说非真女,孤却难于一处裁。尹氏王妃眉皱皱,沉吟良久笑颜开。
啊,王爷!去接苏奶奶来罢,我们细细地问她一问。
她是千金一乳娘,自然件件晓端详。只消去接伊来问,就知道,图上真容短与长。如若本身原不及,必然就是那红装。皇亲父子齐称好,立刻传言道纪纲。孟府请回苏奶奶,家中有事要商量。其人奉命如飞去,走到了,丞相衙前已夕阳。
话说家人至孟府述知来意,门上人遂入内堂报闻。孟夫人道:必为这件事了。苏娘子,明日去罢。窦氏就叫门公出去,说今日天晚了,孟太太相留,明日一早回来。那边王府家丁回去禀复。这孟太太设个小宴,与娘子饯行。
孟太夫人病已康,连朝家务亦铺张。于时饯别苏娘子,亲敬了,酬谢勋劳酒一觞。叮嘱那桩休泄漏,这时不可便声扬。苏家娘子称知道,膳后归房着叠箱。瑞柳已闻归去信,真正乐煞小梅香。心快活,意慌忙,在侧相帮也束装。只有那班诸姊妹,人也不舍与悲伤。
话说缃梅等那班侍女,闻得瑞柳要去了,都向着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泣。这瑞柳满心里要报喜信去,在相府中如坐针毡一般,还有什么舍不得?见她们啼哭之际,倒脱了一件旧绸衫,急急来还文杏。乱叫道:二姐姐,还了你这件衫子,我明朝要回去的。文杏又恼又笑地道:我们舍不得,你倒这般高兴!缃梅一边揩泪一边说道:三妹子,我等也不及饯行了,下次补情吧。
众人说罢尽伤心,瑞柳于时也泪淋。叙了许多言共语,方才各自进房门。一宵夜事且休表,次日清晨便起身。娘子临窗梳洗毕,低呼瑞柳便叮咛。今朝回转亲王府,不可多言孟宅情。瑞柳连声称晓得,心中暗暗笑难禁。于时娘子更衣毕,已报鱼轩在外迎。遂把箱笼铺盖发,拜辞了,太夫人与少夫人。丫鬟也共同盟别,缃梅等,两眼红红送出门。窦氏当时乘轿起,侍女随后坐车行。一临忠孝王爷府,当当当,云板三敲报内闻。尹氏太妃差婢接,东平千岁出堂迎。先看搬进行囊类,后见苏家奶奶临。恰值多姣刘燕玉,大家都在合宫门。从头礼罢齐归坐,略致寒温三两声。瑞柳丫鬟偏着急,巴不得,高高兴兴说新闻。立于忠孝王爷后,暗扯宫袍外幅襟。千岁不知其中故,回眸一看反吃惊。
呀,瑞柳,你怎么拉出我来?
王爷言罢把身抬,坐了沉香榻上来。整顿宫袍言好笑,连连扯我实奇哉。丫鬟羞得通红脸,无可如何就走开。一道香茶呈送了,王妃坐上笑盈腮。
啊,苏亲母,昨者遣人来接,一则家下没人料理,二来有件事情相商。只因为,
吾乡督抚奉皇宣,遍访千金护送还。昨日已经临殿下,朝廷召问在金銮。她言女扮男装出,相共荣兰出了滇。行到贵州身染病,遇见个,荆襄路姓继为男。带回湖广通城县,却被干娘察隐端。盘出真情知是女,复原依旧作红颜。后来路家夫妻死,归到庞门娘母前。照看俨如亲养者,偏偏不久又归泉。表兄表嫂支门户,在伊家,如是匆匆竟数年。知得天恩欲察访,遂将名字报当官。因而督抚差人送,今至都中拜圣颜。
啊,苏亲母!她是这样说,哪晓得孟相爷不认。
朝廷复又试其才,诗亦清新做得来。只为龙图言假冒,大家心内动疑猜。如今收进皇宫里,消停着,察出真情再主裁。
啊,苏亲母,我恐怕果是千金,岂不害她在皇宫里么?
因而接尔转家门,闻个分明放了心。孟府千金尔乳哺,自然细底尽知闻。容颜端的如何样,图上比来真不真?以实当虚冤屈了,岂非有害贵千金?王妃言讫其中故,苏娘子,满面春风应一声。
话说苏娘子应道:正是,妾身也闻得孟相爷回家说有这件勾当。但是我们小姐委实生得无双,休说画上有假,孟千金本身还要齐整多哩!那江妈公然也坐在下边椅上,听见这些说话,巴不得以真为假,埋没了孟小姐,好待她刘郡主。得时就挨上来道:哪里有千金小姐在低三下四的人家住了几年的道理,自然不是孟小姐了。节孝夫人只是笑,也不说长道短。这个瑞柳一闻江妈开口,就忍不住起来。
立在苏家奶奶边,斜转秋波观两观。忠孝王爷窥见了,忙忙开口叫丫鬟。
呀,瑞柳说什么?你叫苏奶奶快讲。
娘子登时面色更,连声不过是关情。丫鬟着意难瞒得,她索性,笑启朱唇叫一声。
啊,苏奶奶!你不要含糊了。孟小姐已经认了,还瞒些什么?
国丈王妃笑更欢,东平千岁急当先。含悲拉住苏娘子,又是欣然又惨然。
啊唷,苏岳母呀!你好狠心呀!孟小姐到底如何了?为什么当面瞒我?
今朝必要见分明,半句相瞒也不听。孟府千金何所在?快些实说快些云。王妃国丈齐围定,逼得个,娘子呆痴没处分。节孝夫人言带笑,也开金口吐娇声。
呀,苏奶奶,快说呀!也叫大家欢喜欢喜。
立起身来向众吁,苏家娘子言详细。
咳!太妃千岁呀,待妾身说就是了。请坐下,好讲话。
孟太夫人卧在床,请医调治不安康。龙图侍讲多忧愁,父子双双暗地商。别位用方俱没效,只好请,当朝丞相郦明堂。
小王爷呀,孟相爷说:郦大人的容貌像小姐,姓名又像小姐。去了这个玉字,不是千金的芳讳么?
不若相邀到府门,请他看看太夫人。果然正是千金女,见了这,母在垂危必认亲。娘子方才言到此,小王爷,一声惊唤痛加欣。
啊,苏岳母呀,郦丞相就是孟千金么?
娘子含欢说慢些,少不得,妾身细细数根基。龙图父子商量定,侍讲亲身去请伊。真正事情逢凑巧,撞见个,堂官荣发更希奇。
啊,小千岁,你道那堂官是谁?说也奇怪!
他竟像,小姐同行那女鬟,容颜甚善是荣兰。那时侍讲心疑惑,就请了,郦相明堂到府门。看病之中原要认,偏偏有客至门阑。韩氏太太夫人嫂,看望而来已入轩。郦相于时回避去,开了个,煎方二剂便叫还。
啊,小王爷!哪晓得郦丞相这一回去,竟不肯来看了。
宿于内阁办朝情,连次相邀自隐身。直到那天初五日,方才候着请临门。
啊小千岁,那孟少老爷预先叮嘱过夫人,叫孟太太见郦相在房时,竟掀开了帐子,扯住了认起亲来。
她如当下认椿萱,一笔勾消不必言。如若其时还未说,竟然昏迷在床前。夫人受计先筹算,到了那,初五临期便这般。忠孝王爷听至此,喜欢得,愁眉双展急开言。
啊唷,苏岳母,那郦丞相竟是孟千金么?初五日可曾就认?你不要相瞒一句,细细从直言明啊!
苏家娘子笑呼王,不要慌来不要忙。我既已经言到此,自然索性诉端详。于是郦相来房内,孟太夫人便假装。做个病重光景样,掀开帐子坐牙床。紫袍一把拉将住,竟说亲生你撇娘。
千岁呀,那郦大人看见夫人扯住,倒忙忙地走远床前。
太太其时就发昏,牙关咬紧合双眼。大家呼唤未苏醒,郦丞相,也上前来叫母亲。孟府夫人方始转,相认后,果然真是个女千金。苏家娘子言于此,喜坏了,王府门中一众人。
话说苏家娘子说到了孟夫人发晕,郦丞相认亲,那武宪王夫妻父子,真正是惊喜交加,非一言可足。
亭山国丈笑微微,满面春风捋虎须。背靠盘龙金交椅,手加额上叫声齐。
啊唷,奇哉!公然孟小姐就是当朝郦相。
一见真容我就疑,道她名字亦跷蹊。果然不出孤家料,孟亲翁,已在前番认了伊。
啊唷,怪哉,怪哉!既然郦丞相已经认过,怎么孟亲家府上瞒着我皇甫门中?
当年射柳定婚姻,孟氏千金属我门。虽则而今为宰相,这一段,夺袍良偶必须成。亲家如此瞒吾处,莫不是,二姓之姻悔了心?
啊,苏亲母,我这里空着灵凤宫,正搁起王妃花诰,也算不负千金了。为什么亲家那边这般见怪?苏亲母,你把不言的缘故细细地谈来。
国丈亭山道罢言,王妃时下骇兼欢。笑生两颊红霞上,春到双眉翠黛边。扯住东平千岁手,一声惊唤叫芝田。
啊唷,芝田儿啊,哪知你的原配,就是你的老师!
深闺弱质一裙钗,她竟有,如此能来如此才。凛凛威威居极品,堂堂爵位列三台。这般女子真奇绝,还倒把,患难儿女提拔来。
啊唷,真真奇事,从古至今哪有这样赛过男儿的女子!我皇甫门中倒托了一个媳妇,方能重整门庭,实在喜出意外。
苏家亲母快些言,孟府家人为甚缘。一品当朝儿媳妇,我们岂肯放松宽。朝前上个陈情表,少不得,成就鸾交凤友缘。尹氏太妃真喜悦,忠孝王,幽情万种口难言。
话说忠孝王听了这个喜信,那心中的悲喜也说不出口来。只问了一声:认亲后因何瞒隐?苏奶奶道:孟太夫人等,原埋怨小姐说:为什么父母在京仍然隐瞒?为什么夫家兴旺依旧不言?小姐倒说得好:当初不说呢,还有刘国丈在朝。倘然逼迫交加,岂不是自招其祸?如今不言呢,忠孝王娶了刘门郡主,王府中家道已成。况且我做着朝廷宰相,还有继父母都在京中,要靠着自己的,更兼又入赘梁门,这一说明了,难道干爹干娘冷落回家?相府千金另行婚配?如若梁丞相一恼,上个本章道:欺哄朝廷,戏弄大臣,搅乱阴阳,误入婚姻,这四条重款一来,我就是个大剐的大罪。请问父母,还是说的是呢不说的是?苏娘子话未言完,忠孝王双眉一皱,大恼道:啊唷唷!孟岳母好不明白,见她这样说,难道就不为我分辨两句!苏奶奶道:孟太太原向小姐说:女婿那边空着灵凤官,搁起王妃诺命,未尝有负于你。忠孝王回嗔作喜道:郦丞相怎么说呢?苏娘子道:小姐说,虽然如此,从古至今,哪有个老师嫁门生的道理。武宪王听了,不觉靠椅拈须,哈哈大笑。
于时说罢认亲情,娘子含欢整袖云。小姐临行曾有语,叮咛万嘱太夫人。若将消息通王府,一定要,惊天动地奏圣君。况且未知皇喜怒,天心不悦便遭刑。只因小姐言如此,孟太太,隐忍情形怕说明。为此妾身难泄露,也防贻祸到千金。王爷知道休轻忽,这事还当斟酌行。娘子言完前后故,闹乱了,风流年少小王亲。双眉柳叶攒还放,两颊莲花退复生。意沉沉,背手绕堂微露笑;情默默,低头弄袖半含嗔。忽然想到忧心处,立顿朝靴叹一声。
咳,总是爹娘害我!旧年若许上这一道辞婚表去,那郦丞相也肯出来。
都是爹爹与母亲,逼生逼死逼成婚。当初许上辞婚表,郦丞相,也动些些不忍心。她若说明成就了,岂非郡主亦成婚?偏偏性急难容缓,务必要,陷却儿为薄幸人。今日果然伊为此,这一件,疑难之事怎调停?王妃见说微微笑,连把痴儿叫两声。
咳,痴儿呀痴儿!埋怨什么?虽则娶了金雀宫媳妇,现在留着正房,放着花诰的,有何薄幸?于今既得知了喜信,只消得上本陈情便了。
恩求赐配一封章,自然是,天子当朝作主张。胞姊现今为帝后,难道不,驾前帮助奏君王?这样事件何难处,真正痴儿枉着忙。
芝田呀,只须当朝上表,就赐你花烛成亲了。有朝廷做主,难道怕孟府中赖了婚不成!
孟家亲母也痴呆,为甚相瞒口不开。我女现为天子后,怕什么,难将弟妇叫回来。只须一本朝中去,这段良缘就合偕。尹氏太妃言讫喜,王爷也觉放愁怀。
咳!母亲,便这般说,据孩儿看来,也不容易。
王爷道罢也含欢,国丈夫妻尽乐然。郡主倒还无甚恼,江妈听得气冲肝。面青唇白容颜变,只把那,怒目睁睁视女鬟。瑞柳一观心内恼,又嗔又笑自偷言。
啊唷,江三嫂,你睁着眼睛看,我难道怕了不成?再把那个喜信儿说出来,索性气她一气。
瑞柳于时喜气高,扬眉吐气乐滔滔。一观娘子明言毕,这丫鬟,又上前来道事苗。
话说瑞柳见说完了孟小姐的情节,她又笑嘻嘻地上前说道:太王爷,太王妃,小千岁,还有一个喜信哩,义烈夫人也有个着落了。那武宪王夫妻并东平千岁乱哄哄齐齐问道:啊唷奇哉!怎么义烈夫人也有了着落了?苏娘子又嗔又笑,把瑞柳看了一眼道:这样个瑞柳姐,真假不知,冒冒失失,又在此乱道。答应道:虽则有些意思,也不过望梅止渴。
孟家太太想千金,要到那,梁相衙中问信音。自办几般精洁果,差了个,耿三媳妇往梁门。请安郦相大人好,并问场中主考宁。去后回来相诉说,也是个,传闻说话未为真。
咳!妾身哪有这个造化。耿三娘回家说:那郦太太的面貌竟与苏姑娘一般。孟太太道:这个梁丞相原是云南人,想必映雪投池时,被他救去承继做了女儿,搭彩楼招着小姐。等他出场来待我相问,必定就是映雪。所以小姐安安稳稳地住在梁家。
这言不过试猜疑,未见真来未见虚。瑞柳姐于旁首听,就在此,胡言乱语把它提。苏家娘子陈明毕,喜坏了,国丈爷儿与太妃。
话说武宪王等听了这些缘故,一齐惊喜道:啊唷,奇哉!奇哉!可见得该是姻缘,再拆不开的。不枉了我们留着碧鸾宫,并请来的官诰,公然她尚在人间。
消停一本奏君王,她与千金共合谐。皇甫门中真大幸,三宫媳妇尽贤哉。定期就要完花烛,到了那,吉日真正闹不开。灵凤宫房才排设,碧鸾南院又铺排。孟家小姐交杯后,义烈夫人含香来。热闹繁华言不尽,那时候,孩儿可喜可开怀。
咳!真正谢天谢地,孟小姐有了佳音,苏姑娘也有了喜信。
实可嘉来实可嘉,双双喜事到吾衙。怪不得,树头灵鹊朝朝叫;怪不得,房内明灯夜夜花。今日果然知喜信,祥征吉兆早临家。王妃国丈言完笑,小千岁,弄得心中乱似麻。一片春风笼玉面,万重喜色印红霞。欣然坐在沉香榻,唤了个,瑞柳丫鬟着实夸。
啊唷,看你不出,倒有此为主忠心。是了,方才你拉我时节,原要告诉我这桩喜事。哪晓得这么个糊涂小千岁,反说起来了。
可喜可喜你忠心,探得佳音要报闻。今日若非亏了你,苏家奶奶岂言闻。娶得孟府千金后,我还要,重重相酬赏给银。待等他时生长大,配你个,齐齐整整好夫君。丫鬟见说羞含笑,吐气扬眉分外欣。恼得江妈真恨极,连翻白眼出堂门。大家正在欣然处,云板声传有客来。忠孝王爷随至外,早不觉,一天混过又黄昏。内宫然后消停坐,又叙了,多少长情与短情。国丈太妇归寝室,小王爷,方才自己要安身。步回灵凤深宫内,伺候书童就出迎。
话说忠孝王爷到灵凤宫中,那两厢房的书童,就来伺候。一个捧茶过来,笑嘻嘻道:小王爷,今日恭喜,有了两桩喜事了。王爷也笑了一笑说道:你们去罢,不要在此服侍。
书童答应出书堂,带转双扉自转厢。年少王亲多得意,宫门一闭锁灯光。移张金角盘龙椅,坐在真容供桌旁。含笑含情频顾盼,又嗔又怨细端详。凝眸良久神魂荡,叫了声,不远孤家入洞房。
啊唷,芳卿呀,芳卿,孤家一封表去,就与你花烛成亲了。啊呀妙呀,那其间好生欢喜。
笙歌送入洞房内,锦帐挑开见玉容。待得酒阑人散后,就好到,销金帐里逞春风。王爷说罢心欢悦,又不觉,想后思前动曲衷。
呀,孟府千金呀!
只道芳卿一女郎,不知流落在何方。我为尔,彩亭虚供王妇诰;我为尔,灵凤存留正室房。我为尔,寂寞寒衾甘忍耐;我为尔,风流乐事不思量。我为尔,久闻宫殿自孤宿;我为尔,三载光阴义未忘。孤本欲,辞圣访妻游天地;孤本欲,挂冠被氅入仙乡。平生富贵全抛去,原配恩情俱念将。不道今朝闻喜信,卿就是,保和学士郦明堂。
啊唷,奇哉!奇哉!世上竟有此钗裙。
女扮男装易服逃,孤贞独保智谋高。三元连捷登金榜,一品飞腾立圣朝。如此奇才如此貌,看起来,古今惟我孟多姣。
咳!好生惭愧,我皇甫少华倒靠的是妻子提携。
感卿当位奏明君,皇榜招贤挂午门。有罪之人俱报免,这就是,暗中预为丈夫心。少华赖有提携力,方能够,忠孝全而事业成。堪敬你来堪愧我,竟做了,丽君名下一门生。
啊唷好一个滑稽多智的能人,素日间竟不露一些情节。
我为芳卿似画中,因而引诱看真容。何期尔竟多机变,装一个,不觉之形乱我胸。
啊唷,刁滑的芳卿呀,尔骗得尔夫够了!
见孤说话恁伤悲,面上全无惨淡形。反劝我,数载之中先纳妾;反劝我,三年以后再联婚。自家现做当朝相,还要说,近代何人作女臣?如此言词回答我,孤自然,丢开妄想不疑心。
啊咳,丽君这狠心人呀,尔也忒聪明狡猾!前日和谐郡主辰,要迎师母郦夫人。聪明狡猾谁如尔,随口而言说有娠。哄得孤家心更信,就不敢,门生无礼犯师尊。谁知竟是真原配,老实尔夫太尽情。啊,芳卿呀,你也有朝吐露,公然已认过了爹娘了!
孟家岳母竟相瞒,见我毫无一句言。不是女鬟来报信,孤家还在梦魂中。如今此事迟延了,已入场中做试官。待到芳卿将出院,那时一本奏金銮。
啊唷妙呀,那时候也不怕老师不嫁门生了。
更兼映雪一姑娘,难道佳人果未亡?如是相门梁小姐,孤家竟,定期双娶二红装。
咳!映雪姑娘呀,可敬你投池的烈性。
小姐仇人你不从,昆明池上表清风。孤家感德无由报,也将卿,排作夫人受诰封。你若果然梁小姐,就可以,洞房花烛碧鸾宫。
咳!孟府千金,苏家烈女,若临花烛之期,就说不得我门生无礼了。那时节,先与老师和偕伉俪,再同师母成就夫妻。
这般配合古今无,大胆门生要算孤。师母师尊都嫁我,少华造化是如何。今朝得此真消息,等只等,一道飞章请敕符。忠孝王爷思到此,喜欢得,朝靴登地笑容多。坐视良久抬身起,自执红灯入绮罗。
话说忠孝王凝思良久,不觉坐到三更,方立起身来,自己携灯入户。但见那:
朱门推入外房间,寂寂无人思悄然。宝帐双垂春减色,金炉半冷夜生寒。残灯坐有摇屏影,良久难逢在洞仙。富贵深宫女锦绣,只少个,倾城倾国一婵娟。王爷不觉容凄怆,长叹连声掩了门。
咳!怎能得孟丽君在此!
年少王爷叹两声,含情独自展孤衾。除冠脱服俱完毕,就被去帏欹了身。自是闷来方磕眼,果然喜到更精神。王爷知得佳消息,倒觉清清梦不成。按下这边千岁事,且谈金雀一夫人。
话说刘郡主,这时方晓得了此番信息。虽则不甚生嗔,到底有何欢喜?
归到香房脉脉然,也无欢笑也无言。凝眸半晌凭几坐,到底何时俯枕边。晚膳吃完昏省过,呆呆孤坐绿窗前。一枝残烛摇红影,几缕余香透碧烟。良久未闻千岁至,只觉得,兰闺寂寞更伤惨。
啊唷,奇哉!此刻还不见他来。
每日黄昏就到房,谈谈笑笑对灯光。怜香惜玉恩情美,携手齐眉义气长。许久温存相伴惯,今朝不至好凄凉。有心唤婢关门罢,犹恐他来扫兴行。且是消停权等待,东平王子或临房。夫人想罢依然候,静坐深宫待粉郎。但听得,沉沉更鼓绕垣墙,一记敲终二记传。只等得,篆影绿窗金兽冷;只等得,烛光红动玉钗残。只等得,怨色微微生脸上;只等得,嗔霞淡淡起腮边。美人坐到三更后,就是靴声悄悄然。
却说刘燕玉坐到三更还不见王爷入室,那些侍儿们都在那里打瞌睡。
江妈立起来冷笑道:郡主呀,小王爷是不来的了,我们关上门儿罢。那郡主托着香腮,点头答应。江妈随即把灯携,关好堂门入内居。侍女等人都去了,又关寝室两朱扉。回身走到纱窗下,叹口气,扯扯多姣郡主衣。
呀,郡主啊,你如今不要这般软弱了,孟小姐与苏家的女儿都有信息哩。
老少王爷与太妃,你看看,这般欢喜与惊奇。她们如若于归了,自然是,一党同心把你欺。先进山门当算大,休得要,低头眠眼奉承伊。爹娘远在边关地,自己才情要放些。你若再行如此软,那时越发被人欺。休懵懂,莫痴迷,我的言辞是与非?
郡主呀,还有一件,你看那瑞柳的丫头,妖装作态的拉扯起小王爷来。
千岁虽然走避开,因她报信甚欢怀。丫头恃了些微爱,必定装妖与卖乖。郡主宽松如不管,小王爷,闲花野草一齐来。多姣听罢江妈语,点头沉吟半晌呆。皱皱眉头叹口气,立起来,就移妆匣卸金钗。回身坐在牙床上,解却湘裙换睡鞋。素足横担先款款,香勾半着又挨挨。容惨淡,意痴呆,暗自疑来暗自猜。
啊唷,薄幸的王子,奴为你受千辛万苦,方才嫁得你为夫。
依你愿终耽搁奴,只因为,难违父母强调和。今朝当面分明怨,却是爹娘误了我。
咳,偏心的夫主呀!你今朝得了孟小姐的喜信,就这般冷落奴家了。
每日清闲就步临,同行同坐慢温存。相催迅速迟迟去,不住地,叫句夫人叫句卿。今日得闻双喜信,公然竟自转中庭。也不走来观一遍,叫奴家,开门直等到三更。而今未娶犹如此,他日里,成了亲时倍绝情。
咳!那孟小姐做到了一品朝官,性情是不知怎么骄傲的了。
况我亡兄逼走他,多因结怨在奴家。天长地久同相处,岂没有,失礼忘规半点差。彼是正房奴侧室,也只好,吞声忍气暗嗟呀。更有映雪苏门女,今作螟蛉在相衙。伊亦哥哥凌逼过,相逢又是一仇人。若是倚势欺了我,孟小姐,必怪奴而必护她。忠孝君侯动了怒,那时候,泼天风雨打残花。
咳!可笑我江乳母的这些言语,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行为了。
孟府千金岂等闲,官居一品掌朝权。夫家尚且她提拔,自然是,堂上翁姑更喜欢。况复至亲俱在此,父兄当道做高官。自身又及为原配,她的这,势焰滔天岂比凡。
话说西宫苏映雪,现今承继大家门。虽于穷士门中出,已做了,相府千金赫赫然。再有正妃为护庇,真所谓,泰山之稳不须言。她都完备修来福,惟我孤寒实可怜。生母早亡依嫡母,在家已是受熬煎。后归庵内辛勤极,每日里,服侍姑娘那一班。
咳!我只道受了这此磨折,自然是苦尽甘来。
忆昔当初未毕姻,尚无原配孟千金。痴心还道她亡了,自然是,一进门来做正宫。哪晓替婚伊现在,又添映雪一钗裙。将奴安置东宫内,留着中间待丽君。忠孝亲王相守义,头一夜,洞房就是冷清清。况因亦有三年愿,我倒也,难怪儿夫太薄情。况复翁姑多爱惜,声名赤,巍然不啻正夫人。谁知孟府千金出,更添了,映雪投池也复生。欢喜未完愁又到,命中造定任该应。
咳!奴家若比她们,真正是万分不及。
家风已是喻权奸,瓦解冰消骨肉残。兄长惨亡刑部狱,爹娘远在雁门关。惟奴嫁入亲王府,孤苦伶仃谁可怜。可笑江妈言得好,说怎么,山门先进我为前。她都如此滔天势,奴怎敢,胆大包身出此言。手段才情施不得,刘燕玉,惟凭乖顺保清闲。夫人思罢长吁气,换上了,红睡鞋子入帐间。独拥罗衾情默默,孤凭绣枕意恹恹。只因心内生烦恼,直到将明梦始全。住表东宫刘燕玉,且说那,风流公子小王亲。
话说忠孝王心中有事,这一夜里打点怎么上本,怎么完婚,竟着忙得未能睡着。早晨起来,先吃了早点。冠带毕,暗暗想到:虽则苏奶奶泄漏消息,还要向岳父母问个明白。
若然轻忽上表章,倒休叫,刁滑芳卿抵赖将。岳母岳父为了主,那时不怕郦明堂。王爷想罢心欢喜,整顿衣冠出内堂。看看日光天尚早,暗思且自到东房。
呀,正是。孤家昨日竟没有到金雀宫一行,不要被她说有了孟小姐就冷落她了。
从来妇道最多心,必怨孤家太薄情。此刻出门天尚早,不如且去略温存。王爷想罢临金雀,只见江妈已起身。寂静内室刚着卷,深沉绣户早开门。夫人床上又安寝,默默无声拥锦衾。千岁见时忙步近,看了看,多姣睡态可怜生。容带笑,眼含情,用手推推叫一声:啊呀芳卿好睡!夫人惊醒凤眼开,低声相呼为甚来。忠孝王爷朝内坐,昨宵有失伴妆台。心忙意乱无闲暇,终日沉思甚挂怀。敢问夫人可睡好,莫不是,梦魂飞出楚阳台。
咳,好极了,孟小姐公然有信!
孤家一本奏明君,不久完成射柳婚。孟氏千金花烛后,那时就要伴夫人。三年长素由卿吃,百夜恩深在我亲。鱼水之恩真永远,莫贪片刻梦巫云。王爷言讫相观笑,刘燕玉,一番嗔痴化喜欣。整顿衣裳推枕起,也同千岁语殷勤。少年王子消停坐,饮了盏,嫩叶香茶立起身。郡主于是临宝镜,东平千岁出房行。
第四十八回 听风声奏章早上
诗曰:瑞柳苏娘互泄详,东平闻语意如狂。喜而不寐朝天阙,待漏枫宸早奏章。
话说忠孝王安罢了郡主数言,就到舞彩宫请了安。向父母道:孩儿已用早点,就此要到岳父母家中问个的实,回来吃午膳便了。国丈王妃一齐道是,小千岁便走出宫来。
云板三击出银銮,高坐朱轮走正辕。仪仗不排惟照伞,滔滔直到孟衙前。王爷下车司阍接,一个个,屈膝行参禀事端。
启王爷:相爷与少老爷都进衙门去了,不在家中。
千岁闻言应一声,孤家就见太夫人。司阍随即敲云板,忠孝王爷进二门。只见魁郎书院出,从容相告入高厅。行缓款,意殷勤,作揖含欢启口云:祖父家君皆早出,姑父光降失相迎。东平千岁忙回礼,把手携携面带春。
啊唷,小贤侄好早,这时候已进书房了。祖母可曾梳洗?
魁郎见问面含欢,欠欠身躯接口言。春日融和天气好,读书不敢懒贪眠。适才祖母抽身起,这时候,梳洗多应已早完。千岁正和公子语,内堂传进入明间。魁郎欠体殷勤逊,他把那,袍袂连抬拱手言。
姑父请了,小侄引道了。
王爷看看笑称奇,赞一声,贤侄聪明好礼仪。随即相同朝里走,已临内院几重扉。魁郎公子当先引,款动云根小皂靴。报说姑父来到了,孟太太,湘帘之内笑相趋。
呀,小君侯来了么?今日他爷儿都不在家里。
王爷答应就登堂,施礼殷殷叫岳娘。问过安时归了坐,旁边陪着小魁郎。须臾一道香茶过,年少王亲搁了觞。怨色微生眉晕上,春风微带脸霞傍。殷勤坐到夫人近,欠欠身躯道细详。
啊,岳母,廿二日那个事件,谅必悉知的了。
湖广差官送一人,道言说是贵千金。当朝应对多明白,她并且,八句清诗立刻成。岳父大人言假冒,荆襄女子说真情。两个质证难分辨,弄得个,天子心中也不明。命婿领回皇府去,说道是,作妻作妾任凭卿。
啊,岳母,请想这件事,可是小婿做得么?哪有个真假未分而就领回之理?
燕玉成亲已不甘,怎么肯,领回假冒一红颜。若然小婿真如此,令爱千金岂复还。当下跪于天子近,竟将本意奏龙颜。朝廷准了辞婚语,那女子,倒放奸刁出巧言。夫不认妻爹弃女,微躯何用立人间。说完就撞盘龙柱,看她的,情状如真也可怜。圣上急叫宫女救,暂时收进后宫间。待其实者寻来日,相共于归王府前。小婿见她身欲死,倒有些,心中怜动起疑端。
咳!岳母呀,岳父是暗认过的了,自然知道她是假冒。小婿是还在梦中的,岂没有一些狐疑?
归家告母共相猜,犹恐她,果是千金故有才。如若真来非假冒,岂不害,尊衙令爱陷宫台?因而要接苏娘子,问一个,详细情形好主裁。谁道家门还有幸,倒是个,小鬟瑞柳报忠怀。
啊,岳母,小婿那边接了苏奶奶去相问,倒是这瑞柳在旁说道:苏奶奶你不要含糊了,孟小姐已经相认过了,还瞒些什么。
其时小婿好心欢,一家门,逼住苏家奶奶言。她尚支吾推别故,万分无奈始明谈。认亲密事从头诉,我方知,令爱千金现做官。
咳!小婿的这一片为令爱之心,难道岳父母还不见谅?
可怜灰尽少年心,守义三春不改更。昔赐勇娥辞帝命,令偕燕玉宿孤衾。只待要,弃官天下寻踪迹;只待要,自踏关山访佳音。现放着,灵凤宫留贤令爱;现放着,王妃诰与贵千金。荷蒙圣上怜臣子,降谕诸方代我寻。
啊呀,岳母呀!可怜小婿,自从上谕颁发之后,哪一日不到部内稽查?
一本来时一喜欢,几为失望好悲酸。思量得个存亡信,真是千难与万难。廿二那天闻送到,小婿与,家君飞马到金銮。见其不像图中貌,竟叫我,心化如冰顷刻间。多半已是无指望,还只望,贵州消息与云南。谁知初五曾相认,岳父母,倒把痴愚小婿瞒。
啊,岳母大人,小婿如今就要上本奏闻了,特上告之一句。
千金所虑事多桩,据婿观来尽不妨。虽则回天无大力,可以把,血诚一点动君王。尊府令爱为丞相,况且是,如此忠来如此良。大料朝廷心不恼,尽堪放胆上书章。既然知得千金在,哪有个,这段姻缘失了双。忠孝王爷言到此,立起来,撩袍双膝跪华堂。
啊唷,岳母呀!如今是要求两大人做主的了。
一封本奏圣君前,大料朝廷必赦宽。令媛如其还执性,却须来,岳翁岳母劝成全。若然难挽千金意,小婿也,万事无心不做官。忠孝王爷言着跪,孟太太,惊惊骇骇急相搀。
啊唷,小君侯请起,这件事还不见真哩,你不要这般轻信。
夫人说着变容颜,又是相怜又是慌。欲要明言防害女,不住地,声声语语伯传扬。孟家太太含糊际,急坏东平忠孝王。
啊唷,岳母呀,这是怎么主意,难道不肯认小姐了?
王爷急得怒嗔怀,走个魁郎公子来。傅粉腮边含着笑,叫声祖母莫迟挨。姑父已经知风了,何必相瞒又见猜。待等情形安妥下,好叫我,姑娘回转家中来。魁郎言讫王爷喜,大赞聪明幼小孩。
啊唷,好贤侄!他也为顾着姑父。
孟家太太听孙云,只得开言说分明。拉住东平千岁袖,叫声贤婿且消停。原于初五曾相认,第二日,她就金銮点试臣。小女已经场内去,怎生造次报尊门。一来为此含糊着,二则还防害丽君。她道身躯多少罪,若然泄漏命难存。误人婚姻欺廷相,搅乱阴阳欺圣君。如此四桩沉重罪,真正杀剐也还轻。千叮万嘱方才去,叫我把,消息休通贤婿闻。既是君侯今已晓,必须斟酌再施行。
忠孝君侯呀,上本呢,由你去,只不要害了我女儿。
若然天子赦将伊,我自当,做主完全夫与妻。就是丽君还固执,爹娘之命怎更移。她若有点差错处,那其间,断送吾儿却不依。忠孝王爷闻此语,连连应答笑微微。
是,是,是!岳母放心放心,把令千金交与小婿便了。
只要相求做主张,千斤重担我承当。虽然没有回天力,令爱之心可救将。就此拜辞归去了,小婿是,立时写本更何商。王爷言讫匆匆别,孟太太,微皱眉头扯住裳。
啊,贤婿且慢,你丈人只怕将及回来了。再等大家商议商议,然后进本未迟。
东平千岁便消停,坐在堂中等候临。就与魁郎同说笑,讲了些,诗书道理甚精明。夫人知婿无飧饭,密谕厨房备点心。先用些微佳细点,香茶一盏共谈心。俄闻侍讲龙图转,云板三声进内厅。左右书僮开了,父子前后入堂门。王爷接着忙相见,孟大人,乔梓齐齐道失迎。
话说孟龙图与着侍讲父子,遂同忠孝王一齐见礼。魁小公子不等父亲开口,便向王爷深深作揖道:小侄告退了,姑父不送。
言完竟自转书房,也不闲行看哪方。千岁回眸看侍讲,赞了声,舅兄何福得贤郎。宁馨英物非常有,相府风流后再扬。侍讲含欢称过誉,姑父错爱侄难当。言完时下齐归坐,孟夫人,遂向龙图道细详。女婿已经知道了,归家就要上书章。此桩动地惊天事,必须要,大家公同商一商。孟相吃惊低了首,沉吟良久看东床。
咳!索性奏明了呢,也好。但恐朝廷发怒起来,那时叫她经当不起。
侍讲嘉龄笑起来,叫声父母请开怀。妹夫总有回天力,管保君王赦诏开。
啊,爹爹母亲,那刘国丈的十恶大罪都保全了性命,难道妹夫如此回天之力倒救不来妹子不成?
龙图学士应声然,回对东平千岁云。明日当朝君上本,竟将细底奏天颜。老夫也在班僚内,少不得,为你陈情决此端。须要求恩宽赦了,尔其别事可周全。王爷大喜躬身应,小婿是,做主惟凭我泰山。话说之间排上膳,龙图父子共陪餐。于是饭过香茶上,千岁抬身告别还。韩氏夫人回了礼,手拉袍袖嘱连连。
小君侯呀,我把女儿交与你了,不要害她性命。
王爷含笑应连声,岳母无忧但放心。管保明朝天子赦,还送一位好千金。东平千岁于时退,孟相爷儿送起身。跳上朱轮乘宝盖,回到了,红墙碧瓦自家门。禀知国丈王妃晓,就往书房里面行。左右亲随齐伺候,开窗拂案做雕楹。这一个,廊下扇火忙煮茗。那一个,几上移炉就贮芸。磨得浓墨呈过笔,王爷打稿不迟停。心得意,面含春,看数行来笑数声。始末情由俱写上,语清机密尽呈明。言谈激切感怜悯,义理流利甚惨情。奏的是,郦相本身原孟女;求的是,天恩浩荡赐成婚。恳的是,大彰君德宽诸罪;望的是,下恩臣私作主分。本稿打完观一遍,东斋呈阅老王亲。亭山国丈连称好,也不批来也不增。千岁欣转方欲写,报称有客候安宁。于是邀入书房坐,直到了,日暮黄昏始起身。
话说忠孝王等客去,天已晚了,遂入舞彩宫吃过夜膳,告辞了父母,带着了本稿回到灵凤宫而来。
窗前坐下遣书僮,知会东边金雀宫。此刻事忙无暇至,早关门户一重重。僮奴去后回来复,煮茗焚香左右从。千岁于时誊奏折,雪纱窗下烛摇红,篆烟轻飘宝鼎中。写罢表章将二鼓,王爷得意笑融融。起身屏退相随仆,自己层层关了宫。解带宽衣归锦帐,梦魂竟是到巫山。
话说这忠孝王宵来不曾睡着,此夜倒一上床就做了一场交亲大梦。
睡中走马见君王,上了陈情一本章。天子果然心不怒,赐婚正是郦明堂。银銮殿内成花烛,灵凤宫中入洞房。锦帐春风多得意,绣衾喜色正温香。做起半夜成亲梦,早听那,隔院疏钟动曙光。
却说忠孝王正在梦中成亲,忽听见晓钟已动。书僮到窗下叫道:小千岁起来罢,太王爷早已坐在堂中了。忠孝王睡中惊醒,忙得斜敞衣裳,乱登靴脚,就起来开宫门。
匆匆净面不迟延,束带披袍又整冠。带着本章朝外走,红灯引道至前边。亭山国丈同飨膳,饭罢齐齐出府间。不用夫轿骑白马,大排銮驾启中辕。老王爷,朝靴斜插葵花镫;小千岁,蟒袖高扬白玉鞭。父子相同登御道,早观一片火城连。龙图稳坐纱窗轿,侍讲端乘深锁轩。孟相爷儿都到了,大家会合玉墀前。九重天子登金殿,文武官,剑佩齐齐礼圣颜。
话说元主驾坐早期,众文武礼参己毕。这日却值梁丞相不在班中,殿值官高声道:万岁爷谕下,有事出班见奏,无事卷帘退班。一言未完,只见皇亲队里应声道:有呀,臣东平忠孝王皇甫少华奏闻陛下。
一声答应闪奇英,越众离班向上行。剑佩锵锵登宝殿,衣冠济济步彤廷。高呈奏折横斜笏,拜倒地,年少金枝玉叶人。
臣皇甫少华罪该万死,有本章冒渎天威,乞圣恩垂鉴定夺。
成宗帝主听端详,急唤东平忠孝王。卿有何情来奏朕,莫不是,要寻原配走他乡。荆襄女子虽非是,还有那,云贵迢遥两地方。待等抚臣俱复奏,其时国舅再商量。若然卿是辞朝意,寡人也,不在金銮看本章。千岁闻听天子语,手呈奏折拜君王。
陛下啊,微臣不是辞朝,请览本章便知详细。
元主方呼取上来,近臣接奉献当台。金狮压住睁龙目,字上行行往下瞧。自始至终观一遍,竟不觉,手敲御案叫奇哉。
啊唷,奇哉,奇哉!说什么保和殿大学士郦明堂就是孟丽君么?寡人不信,天地间哪有这样裙钗?
自从钦点状元名,就在朝纲做翰林。博学大才称第一,居官办事极称能。后来太后也医好,朕将他,升任尚书兵部臣。
咳!好一个郦明堂,他做尚书的时节就奏朕挂榜招贤。
招取英雄定远方,果然海外败而降。于时大拜三台位,替寡人,治得朝中这等康。如此一真贤宰相,难道说,竟非男子是红装?
啊唷,奇绝了!哪有此事?龙图阁先生何在?郦明堂果是你的女儿么?不要错认了,擅谈寡人的宰相。
朝廷阅本大惊奇,口口声声说是非。忠孝王爷心内急,早观孟相伏玉墀。斜横牙笏阶前跪,叩首当朝奏衮衣。
陛下呀,忠孝王本上真情,郦丞相实是臣女。
丽君亲笔有真容,貌与明堂相国同。臣久疑其应是女,故而请彼探其踪。陛下呀,初五之期认过亲,明堂实是改装人。臣妻韩氏昏将去,她看见,母病垂危始说明。只因为,一点忠心犹未尽;只因为,四桩罪款不能轻。头件是,女身易服欺天子;二件是,入赘梁门戏大臣;三件是,搅乱阴阳居相位;四件是,误人婚嫁犯严刑。丽君故此深瞒隐,无可如何只得云。不敢言明方暗认,叮嘱下,老臣夫妇莫传闻。有人漏泄东平府,今日里,忠孝亲王奏至尊。
啊唷,陛下呀,臣女孟丽君罪该万死,乞看亲王之面,我圣上格外准恩。
龙图言讫叩金阶,抱笏三呼首不抬。孟相方才趋殿下,嘉龄随后上庭来。袍袂举,佩环开,俯伏低头奏帝台。
臣侍讲学士孟嘉龄奏闻陛下,望吾王动鉴垂怜。
切念微臣母在堂,只生一女一儿郎。妹遭刘氏门中逼,易服而逃走别乡。几岁深沉无信息,臣母是,忧深成疾不能康。朝呼夜泣难忘念,骨瘦形消病重殃。九死一生真可叹,都亏了,认亲以后得宽肠。
啊唷,陛下呀!我皇上好生之德,乞念臣母一脉哀求而赦臣妹四般重罪。
倘蒙圣德恕同胞,孟家全室感赭袍。伏乞天恩垂洞鉴,念臣妹,忠贞素著在当朝。嘉龄奏罢忙稽首,武宪王爷也出班。只见他,朝袍飞动四条龙,明佩锵锵响应风。越众出班忙进礼,斜抱着,一条牙笏拜天容。
臣武宪王皇甫敬奏闻陛下:恳我皇上的浩荡天恩,臣媳丽君虽属身当四罪,但亦无奈而行。头一件女扮男装,只不过是全身之计,若不如此,怎保冰霜之节?第二件欺哄大臣,这是梁丞相自令爱女招亲,又非臣媳故意戏弄。第三件搅乱阴阳,丽君虽是妇人,却未尝有误朝廷政事。第四件误人婚嫁,微臣闻梁尔明次女,就是替嫁刘奎璧跳昆明池殉节的苏映雪,继作螟蛉而赘婿的。若然如此,前者已蒙圣恩诰赠义烈夫人,只须得与丽君同归臣儿便了,就不算误人婚嫁。
就求我,朝廷做主判姻缘。亭山国丈言完了,年少王亲也上前。
啊唷!万岁呀!郦保和实是丽君,望天恩从宽赦罪。
荷蒙圣上念微臣,降谕诸方代我寻。浩荡皇恩铭肺腑,涓埃国事报朝廷。如今此系真消息,不敢不,冒死陈情达圣明。伏乞重怜宽四罪,臣家与,孟门衔结在来生。
啊唷,陛下呀!倘蒙格外准恩,就恳吾王做主。
丽君之意要为官,她把婚姻放半边。念微臣,花诰虚悬存正室;念微臣,寸心不负守三年。如蒙垂悯宽其罪,皇命成全此段缘。忠孝君侯言讫叩,泪沾锦袖跪金銮。两家父子齐求赦,元帝主,龙目沉沉往下观。
啊唷,奇绝了,有这事!郦保和若是孟丽君,她有什么罪过?寡人不但不究,还要着实地旌奖旌奖。
古今谁有此裙钗,连中三元拜家宰。燮理明阳真大治,扶持社稷好奇才。这般女子何曾见,哪有个,朕倒糊涂归罪来。
啊,龙图阁先生,丽君的小像何在?取上来与朕躬一看。
君王殿上一声传,喜坏了,两姓爷儿四位人。俯伏金阶齐顿首,三呼万岁谢龙颜。荷蒙宽赦诸条罪,臣等是,衔结常图后世间。忠孝王爷心大悦,笑盈盈,叩头再拜启君前。
陛下呀,孟丽君的真容现在臣家悬于正室。如若吾皇要览,待微臣走取呈观。
九重天子笑相呼,卿等正身上殿坡。国舅不须亲自去,待寡人,差官走马取新图。
呀,随驾的宫官何在?速骑一匹快马到皇亲府里,把孟丽君的小像好生取进朝来。是,领旨。
内官应命出朝中,急如流星快似风。元帝于是俱赐坐,御茶一盏递金钟。正然等候观图画,已看宫官入九重。
启万岁爷得知:孟丽君真容取到了,恭呈御览。
成宗天子笑盈腮,分付宫娥快展开。彩女两名称领旨,新图一扯现裙钗。半舒已露桃花面,全展方窥凤口鞋。年少君王心内骇,慌忙立起九重来。观面貌,看身材,好似神仙降下来。只见那,画中显然美多姣,倒影风流别有标。月白衫轻底半露,粉红裙软带双飘。绣鸾彩衲胸内敛,金凤宫钗鬓上皫。万种奇姿言不尽,千般妙态语难描。真正是,沉鱼落雁非常色;真正是,闭月羞花出世姣。真正是,天上也应无此美;真正是,人间大料少其标。君王看到情深处,不觉龙心摇两摇。
啊唷,奇哉!这丽君竟是郦明堂了,果与他一般面庞。
实可奇来实可奇,这般女子古今稀。才华也是无双了,容貌如何又不低。真正羞花和闭月,果然落雁与沉鱼。未观图画还犹可,好叫朕,看了真容着了迷。
咳!当初皇太后原说他像个女子,寡人故此略略戏言一句,他便正色起来。
朕躬急得改容颜,不敢把,戏语相调司马公。每议朝端当御殿,常谈国事在皇宫。时时亲爱和亲近,也不过,惜貌怜才一片胸。
咳!哪晓得保和殿学士,原是个闺阁女子!
笑朕痴愚不识荆,彬彬礼法重君臣。怜才雅意难明说,爱貌幽情怕直云。前者私行临内阁,看了他,风流态度好摇心。乌纱粉面灯前美,缓带轻裘静裹新。言论高谈真博学,雅才无谑实少生。朕竟不觉消魂矣,剪烛依依到几更。只为未知真内故,放过了,多才多貌一佳人。
咳!好一个风流潇洒的有才有貌的佳人!一笑一言无不是天然之趣。
国舅缘何福分齐,得这么,才容双绝一王妃。寡人枉做山河主,宫内谁能及得伊。早晓明堂原是女,朕躬也,不该老实与呆痴。君王想到情深处,心荡神驰魂暗飞。呆立金銮深恋恋,难分玉貌细观观。凝眸只看图中影,也不说,像是真来像是虚。忠孝王爷偷眼看,正容而进问根基。
啊,皇上御览何如?可像保和不像?
少年帝主一听言,方始连声说道然。小像十分同郦相,看起来,明堂竟是女红颜。待他复命来朝内,朕替你,细细将情问一声。如若果无差误处,少不得,朕躬做主配良缘。成宗天子言完坐,皇亲等,踊跃三声谢圣恩。当下散朝銮驾起,丹墀剑佩退千官。
话说成宗天子散朝入宫,只因有些私心,竟不把忠孝王的本章与皇后观看,也不将孟丽君的这些情节,述与中宫得知。那孟相爷与皇亲父子当下退出朝门,一个个互相称贺恭喜,都感激皇爷格外的宽仁。哪晓得忠孝王上了这本,哄动满朝文武。
大家一出午门中,围上前来问始终。武将簪缨飘赤日,文官袍袖舞清风。慌促促,乱哄哄,果是王亲与孟公。
啊唷,老国丈,小皇亲,龙图相国,侍讲大人,怎么保和大学士郦丞相是个女子?这也古今无双的人了!哪有个闺阁裙钗做到当朝宰相?
合殿朝官一口夸,人人踊跃挺乌纱。龙图父子欢容动,国丈爷儿喜气加。各自登轩和上马,笑盈盈,欣然一拱便回衙。
话说各人当下都分路而回家,那孟夫人闻听得朝廷赦了女儿,又且大家赞叹,真正是万千欢喜。却又愁着,这怎么我们瞒着女儿,奏闻天子,着她出场来埋怨。
可嗔瑞柳一丫鬟,惯会得,贴壁挨窗听密言。我与苏家娘子说,要她回府乱胡传。如今虽系君王赦,生生地,断送吾儿一品官。
咳!为什么要急?真正女儿说得是:要我回家,也不过嫁与夫家。
如今一本奏朝廷,夫婿匆匆要做亲。嫁了丽君王府去,自家依旧冷清清。不如让彼为丞相,倒可以,常来常往叙衷情。懊悔妾身无主意,含容不住就言明。机关泄漏苏娘子,弄得了,皇甫门中奏了君。
咳,何苦!何苦!我女儿好好地做着朝廷宰相,要他家逼生逼死地断送了丽君一品前程。
待等芝田到我门,预先要得说分明。从来男子少真语,莫叫他,娶了人去变了心。况有东宫刘燕玉,比不得,一夫一妇易调停。芝田日后如反覆,必要他,还我姣儿极品官。韩氏夫人心久悔,倒弄得,在堂坐立不安宁。只可惜,大官断送多因婿;还恐怕,爱女回来定怨亲。愁闷交加生气恼,这天午膳竟无吞。慢谈孟府夫人事,且表王亲父子情。
话说武宪王父子上表回家,真是万千之喜。太妃向苏娘子道:你看不妨么!只须得我小王爷本章一去,把孟小姐保得无罪了。孟太太何苦隐瞒,白白地担忧。
娘子闻听喜气扬,惟祈爱女果还阳。千金映雪同归后,真正是,富贵荣华独擅场。窦氏心中多快乐,王妃意下忽匆忙。先料理,便铺张,要娶新人入洞房。东平王爷方寸乱,又欢又急又彷徨。有时候,凝眸不语依书案;有时候,背手生情踱玉堂。有时候,斜对春联频眷念;有时候,忽翻书什懒端详。心如絮乱神无定,立不宁来坐不常。只等明堂离贡院,那其间,洞房花烛好风光。于是惟候明堂出,我也要,顿顿冰弦慢慢扬。连日晴明融笔砚,一番清净毕词章。小园月白树栖鸟,深壁红灯鼎贮香。时值仲冬交十五,再生缘,又完一本在吟房。要知以后如何事,少不得,歇歇再来慢慢详。
第十三卷/第四十九回 向门生权词搪涂
诗曰:奇才迥出绮罗乡,放得韦中考试郎。榜上三元名姓重,朝中一品股肱良。
雷霆威望时同仰,冰雪聪明智独长。却使门墙桃李客,几回疑凤与疑凰。
仲冬节候已交寒,犹是风和日暖天。当户青山多掩映,覆阶黄菊乍凋残。鹊声悦耳双穿树,月影依人半透帘。无雪不成冬令月,看花好在冶阳天。久疏绣谱慵招线,长伴书窗静展篇。全本未终难半废,一回既毕要重编。翻云覆雨朝朝是,散锦飞霞日日然。前集已完登后集,少不得,彩毫须了再生缘。今当十八登词卷,又多应,腊月初旬始暂闲。撇去这些无益话,提一提,明堂相国在场间。
话说郦丞相虽然身在场中,心内却牵挂着认亲一事。每于阅罢文章之际,就脉脉想将起来。
风流元宰郦明堂,坐在场中暗忖量。秉烛未眠愁脉脉,按冠无语意忙忙。思前想后生烦闷,踌躇着,暗认爹娘事一桩。咳,可虑可忧!暗认萱堂慰母心,这倒也,不妨大事有些惊。但愁堂上难藏隐,泄漏机关与外人。虽则我曾叮嘱过,一言禁住合家门。虽然父母依将女,还有那,婢女梅香众等人。伊等焉知深与浅,只晓得,口头高兴说新闻。三三两两传开去,怕不到,忠孝君侯王府门。
咳,这也罢了!或者公然不说,如若苏娘子一晓风声,这个就了不得了。
受恩深处便为家,靠少华而护少华。彼若到来相望探,母亲必定告知她。机关如泄苏娘子,就传与,皇甫芝田一满衙。忠孝君侯闻得了,岂容我,安安稳稳戴乌纱。
啊唷不妙呀!只怕我一进场,外边风声已走漏了。
皇甫芝田进一本,必定要,惊天动地奏明君。那时中外皆知了,说道是,郦相明堂竟女人。遭众猜疑遭众议,就不算,绮笼雕户出奇英。既然要做聪明事,须做聪明绝顶人。若彼芝田陈了本,我只是,尽行节孝道椿情。
啊爹娘呀,我也不怕走漏风声了。他有两路夹皮之勇,我也有单逞独出之能。
天公生我不凡流,既有才而岂不谋。怕什么,父母机关通女婿;怕什么,芝田写本上龙楼。当朝质对皆休怕,对面分清也莫忧。仗此苏秦三寸舌,管教一语服诸侯。
啊呀是呀,我只须抵赖便了,何必这般多虑。
郦相沉吟主意高,登时展放两眉梢。安排巧计惟宜赖,整顿良谋不可招。心已决时无所虑,欣然看卷取英豪。分等第,论低高,挨次观来挨次瞧。处正无私真可敬,秉公办事果非骄。风云文字篇篇点,锦绣佳章卷卷标。副考难将情分尽,房官吓得胆魂消。惧拿浅学呈来看,惟把奇才送上瞧。郦相明堂清似水,真正是,思心不昧半分毫。
话说郦丞相主文取士,正直无私。副主考难以留情,房官们不敢弄鬼。一到廿六日间填榜,廿七日天色黎明出榜。第一名会元于璞,表字雅夫,年四十一岁,是一位浙江衢州府常山县老名士。家业颇寒,而文才甚足。少年时已经中了乡试,只因连科的主考都不识他的文章,遗落真才,久抱明珠暗投之叹。今远闻保和殿大学士郦君玉,是一位开诚心布公道识治良才,这次进场分外会精神而努心力,做了三场文字。郦丞相看了此卷,通达刚明,有造五凤楼手段,就高高地取了第一名会元。那于雅夫感激得意,是不消说得。以下之士,难以细述。只有崔攀凤中了第三名,裘蕙林中在三十八名。
榜文一放映晨光,一时间,中时欢来不中伤。有几家,门户不开人寂寂;有几家,喜单高贴事忙忙。扬眉吐气崔攀凤,得意开怀裘蕙林。梁府夫人多快乐,也感激,风流相国郦明堂。不言及第欢喜事,且表钦差复命详。主考大臣放榜后,齐齐打道进明堂。风飘黄盖居中罩,云卷罗旗两下行。郦相坐下金顶轿,前呼后拥有威风。携妙卷,带佳文,要把英才献帝王。脉脉不言烦且笑,倒只怕,芝田早己在朝堂。你们就上陈情表,试试我,舌剑唇枪强不强。慢道叫君难启口,管教父母也心忙。少年元宰不无惧,坐高轩,直向金门玉路行。按下试官来覆命,提一提,九重天子小君王。
话说元天子得知郦丞相回来覆命,这一日坐朝分外早些。这忠孝王爷廿六夜间竟不曾就枕,顶冠束带秉烛以待。一到天明五漏下时,便与老国丈走马入朝面圣。
少年帝主坐当朝,只见那,宝扇双分现赭袍。天乐盈盈云外奏,御香袅袅日边飘。黄金阙上旌旗动,白玉阶前剑摇。虎拜已完分左右,跪倒了,东平千岁美英豪。
陛下啊,臣皇甫少华叩求天恩做主。
今朝主考出场门,郦相飞来覆圣明。望乞君王加语问,天恩垂念为微臣。王爷言讫连稽首,元帝王,淡淡疏疏应了声。
啊,小王亲,你说的就是郦丞相一端么?且看他果是丽君,那时再为定夺。
忠孝亲王就谢恩,不觉的,心中着急不安宁。离殿下,退班行,暗暗愁来暗暗嗔。
啊,真奇绝了!郦丞相父母已经认了,还有什么且看?
朝廷龙意事如何,全不肯,着实公明会顾吾。且看一言奇绝了,倒不知,君王因甚反含糊?东平千岁心中急,早见黄门跪玉陂。
启万岁爷知道:正主考郦君玉,副主考欧阳赞,带引一切房官,备用京员等,在午门外候宣覆命。乞圣旨定夺。
黄门奏讫跪朝中,喜动成宗小帝皇。降旨一声都召入,当先就是郦明堂。金貂映额明朝彩,紫蟒披身带玉香。面似莲花红又白,眉分柳叶细还长。行藏都雅真奇了,态度风流竟少双。带领房官和副考,俯伏在,丹墀执笏拜君王。东平千岁班中见,又暗想来又暗伤。
啊唷我的芳卿呀!你今日出场来了,可知我已上本,就要与你花烛成亲了!
恨你从前不露情,狠心含忍到如今。孤家已上陈情本,我倒要,看你君前怎样云。忠孝王爷心暗想,只见那,风流相国奏朝廷:
臣正主考郦君玉会同副主考欧阳赞,选得二百数十名真才实学的文章,并十八名魁卷,恭呈御览。特此覆命,望吾王洞察公私。
郦相言完又拜君,高抬紫袖献文章。朝廷一见明堂面,只喜得,笑满天颜两颊旁。
啊呀妙呀!丞相你来覆命了么?好好。内侍们看坐,待朕观览文章。
内臣应旨展龙毡,郦明堂,谢了皇恩坐半边。正正衣冠盘了脚,也不管,东西武职与文官。九重天子容含笑,看看明堂爱又怜。不忍突然相说破,故意地,从头至尾阅文章。才半展,又重翻,看几行来赞数言。这一边,元主观文闲似水;那一边,王亲候问急如风。东平千岁专专等,年少君王慢慢看。十八卷文方始毕,一声喝彩动天颜。
啊呀好好!今科的韦文算取个真才实学了!
十八魁中个个佳,果然那,会元文字更堪夸。文铺锦绣惟推彼,字吐珠玑只有他。这个头名标得是,取得是,真称第一好才华。
咳!可见寡人用官不错,巧巧地差了一个郦相。
少年识治拜三台,秉正无私实壮哉。昔日武场求武士,今朝文试选文才。篇篇俱是云烟满,字字皆取锦绣裁。足见保和廉洁甚,真正是,分文不爱尽忠怀。朕躬有此贤能相,怕什么,光璧明珠暗里埋。
咳!贤相掌朝,国家有幸。宫官们,可将外邦入贡的凤井新茶,烹一盏与郦君相解渴。
君王言讫笑微微,郦明堂,虽坐三呼谢衮衣。拜罢起来茶已到,香馥馥,一杯碧露浸春旗。明堂接茗欣然吃,元帝主,龙目抬起带笑观。看著吃完茶半盏,就在那,黄袍袖内取东西。圣上拿出王亲本,御面堆欢递与伊。
啊,郦先生,尔看一看,这是忠孝王廿五上的密本。
风流元宰一闻言,暗暗心中叫果然。必定家中通了信,芝田飞本上金銮。真真不出明堂料,已认亲时隐便难。
啊唷,好生恼恨!我方才做得主考出场,就被他们在此乱道。咳!芝田呀!你也忒大胆了些!
我今与你是师生,怎便轻轻奏了君。就晓也该观个实,如何不等出场中。一封表奏元天子,你竟是,以势来欺孟丽君。
啊,忠孝王呀!我郦明堂岂是被你藐视的!今朝论个理儿,也该制服制服你的少年心性!
风流相国一安排,遂即欣然立起来。紫袖高抬忙接本,故意地,眉头蹙蹙假疑猜。
呀,忠孝王有什么密本?陛下何不裁定施行?
一边说着一边详,袖露春尖展本章。俊眼微凝观句句,香唇半动念行行。从头至尾俱瞧毕,假意地,冷笑连声放下章。皱一皱,柳叶双眉生怒色;变了变,莲花粉面发威光。上前跪倒金銮殿,无惧无惊奏帝王。
啊陛下呀:忠孝王上此本章,陛下信呢不信?
成宗天子欠龙躯,满面春风说半疑。孟女真容前已见,委实地,与卿容貌没高低。龙图又道曾相认,教朕的,难辨其中是共非。郦君闻言心暗喜,一声失笑伏朝衣。
陛下呀,臣呢,定非龙图之女,然而这件事原有周折情由。
前者龙图孟太君,只因她,病中思女日深沉。仲春初一其时候,孟侍讲,亲坐飞骑来请臣。备述诸医难以治,特来求,大人赐药求萱亲。臣言未熟岐黄理,无非是,碰着机缘算有灵。侍讲不依偏要请,只得去,望闻问切做医生。观观孟府夫人脉,凝结忧思已不轻。开下煎方吞二剂,说下了,若然见效再登门。后来只为多朝政,宿阁连宵竟未行。初五这天归转出,孟家的,家人候接甚殷勤。不时又往龙图府,诊脉方临寝室门。首次看时原隔帐,孟夫人,这次不避露身形。端详良久惊而起,她竟是,扭住袍衿叫丽君。臣走避时昏过去,龙图等,群呼合叫杳无声。见其如此垂危状,不觉地,忽动平时侧隐心。
啊陛下呀,常言道,医家有割股之心,既承龙图阁父子如此诚心相恳,少不得要医她病好,也了结这件事情。臣想,孟夫人之病原因思女而成,既是见臣误认,想是像她女儿的了。如若将错就错,倒也救了一人之命。那时臣偶然好戏,遂走到床边道:母亲不必。
臣一相呼竟醒还,那时间,双开两目启牙关。不分皂白公然认,拉住了,女短儿长叫得连。埋怨说:母病尔为何尚隐?埋怨说,夫家兴旺怎犹瞒。其时侍讲龙图等,都向微臣诉苦衷。一个个,喜喜惊惊围帐畔。一人人,拉拉扯扯绕床门。谈别语,述离言,又是悲伤又是欢。倒使微臣难认得,无奈只好认椿萱。
陛下啊,伊等恁般埋怨,臣只得说:一则忠孝王已偕刘氏,二则现在罪犯明条,若使皇甫门中得知,岂不要当朝上本?
这一陈明改扮情,森森国法怎容轻。不如且自为丞相,车骑来回可共亲。臣本戏中随口道,谁知弄假反成真。东平王子疏狂甚,也不等,察个分明就奏君。趁未出场先上本,竟将夫子当何人!真失礼,实伤伦,如此行为太不尊。陛下天聪应洞鉴,为什么,圣心之内亦疑臣?这般密本留何用,览完时,就合撕撕付丙丁。
咳!总是微臣少年为相众心不服之故。
忠孝王亲太也狂,戏师诳圣上书章。这般言语公然说,全不想,礼法行来罪莫当。如若人人皆似此,郦君玉,被猜何以立朝中?
啊唷岂有此理!郦君玉叨蒙圣恩草白麻而拜相。自供职以来,惟有一点忠心,报九重圣德。今日当了满朝文武,竟指臣是个女人,这怎么讲?倒要会集廷臣,论一论是谁人的不是!
郦相言完立起身,微微冷笑叫奇哉。那时间,怒生两道春山黛,嗔上双痕红粉腮。紫袖一扯拿起本,嗤嗤嗤,连声几响对撕开。巍然站在金銮殿,眼看着,忠孝王爷把手抬。
啊呀忠孝王,你怎么这样荒唐?我是你个老师,如何竟戏弄起来!
虽然此事有深情,你也应,察个虚来察个真。任着少年狂妄性,竟把这,糊涂奏折上明君。我居贡院无知觉,几天中,弄出奇谈与异闻。
啊呀真真奇绝!哪有个做门生的冒认老师为妻?
纲常安在礼何存,戏却师来又诳君。年少疏狂而若此,你分明,恃其势大是王亲。
啊,忠孝王,是老师可以戏弄的呢,还是王上可以诳奏的?难道说做了王亲国戚就不怕的了么?盖世功名自莫夸,轻行妄举就多差。刘门榜样今犹在,你休将,忠孝清名去学他。郦相言完容发怒,勒了勒,紫罗袍袖挺乌纱。正颜厉色金阶立,唬倒王亲一少华。
却说忠孝王一听郦相所言,又见他在金銮殿上撕了本章,正颜厉色地向着班中数落,不觉心中又惊又惑,又气又惭,只羞得满面通红,一言不能答应。
武宪王爷变了容,朝靴踏地在班中。更面色,皱眉峰,眼观文班叫孟公。
啊呀,孟亲翁,这叫怎么说?前者小儿曾到尊府见过岳母,还道:上本呢,由尔去上,只不要害了我的女儿。老亲翁也说:索性奏明了也好。
少华连日放心肠,问得真情上了章。今日保和仍不认,倒是我,小儿大胆诳君王。
啊唷,了不得!我皇甫门中哪里当得起诳奏朝廷、戏弄大臣的两般大罪!
亲翁何不上金銮,情实情虚出句言。岳父如其难为婿,这两桩,无端大罪到芝田。亭山国丈言完恼,孟龙图,弄得昏昏似梦间。
话说孟丞相听了郦君玉一番奏君的言语,也弄得半信半疑。及至闻得武宪王所云,没奈何出班质证。王亲父子等,亦随了上来。方才越众,当先又闪出一家官宰。
幞头象笏紫罗袍,按按冠来顿顿靴。怒色含眉嗔映面,出班来,一声冷笑口称奇。
啊呀,奇哉,奇哉!我梁尔明招了两三年的女婿,说甚么就是孟丽君!不知哪里来这些飞语?
梁相含嗔闪上来,朝靴飞步怒盈腮。胸横牙笏趋金殿,抢过了,孟老龙图跪在阶。
臣梁鉴有话奏闻陛下:保和殿郦明堂赘入臣家久矣,他若是个女子,岂不露一点闺仪?况他连中三元,升兵部而拜丞相。历来调停中外,燮理阴阳,所办的事非臣辈所能及,哪里是闺门之女!望吾王万勿生疑。忠孝此本无凭,望我王详察。
梁公奏罢拜朝廷,在金阶,力保明堂非女人。孟相时间无可奈,也只得,登阶抱笏叫明君。
臣龙图阁孟士元奏闻陛下:这郦保和呢,实与臣女一般容貌,一样声音,为此生疑,请他看病。况于初五日臣妻欲绝时,哪相已认过父母。若说医家有割股之心,所以将错就错,连老臣也昏惯了,不识其中端详委曲。
龙图学士奏完言,忠孝王爷也上前。但见他,柳叶凄清生怨恨,莲花惨淡动悲颜。低头拜在金阶下,没奈何,待罪彤廷叩首连。
臣皇甫少华,叨沐圣恩,居此藩王重位。臣原访知,才敢奏闻。就是此事臣亦请教过了岳父母,方敢奏闻。如知内有虚情,怎敢欺诳圣聪?
王爷言讫伏当朝,悲愤交加气不消。国丈亭山同进礼,望金銮,三呼再拜赭黄袍。臣儿问岳方才奏,怎敢把,捏造之言本上标。孟相现云初五认,不可听,保和学士巧推敲。王亲奏毕齐齐跪,元天子,暗里疑思喜气高。
话说元天子一闻郦丞相回奏的言词,并见他发作门生的颜色,心内半信半疑。又听了孟龙图梁丞相及王亲父子所言,坐在宝位上暗暗沉吟,默然不答。
少年帝主坐金銮,低首沉吟默默然。一点春心藏密意,九重喜气上天颜。心转展,意盘桓,暗自思来暗自言。
呀,可奇可奇!难道郦丞相果然不是丽君么?他说医家有割股之心,自睹垂危而将错就错,朕想这句言语,倒有几分清真的光景。
但是观其美丽容,分明相像画图中。为什么,尽情抵赖皆推假?为什么,咬定牙关不透风?莫非是,嗔怪少华婚燕玉?莫非是,流连爵位倚三公?既然不欲归皇甫,未知那,可有芳心在朕躬?
咳,且住!他既然不认此情,朕何妨帮他几句。
留得风流郦相存,朕也好,时时相近与相亲,总然难遂心中愿,做一对,知己的君臣亦可忻。如此明珠和美玉,怎么忍,轻轻易易付东平。
咳,寡人也长下私心了,且留下了郦相再处。
朝廷主意一安排,就把天颜变下来。双皱龙眉嗔色起,半抬御体怒容开。离御座,扣高台,大发雷霆叫怪哉。
啊唷,怪哉!怪哉!寡人的清静朝纲,被你们在此兴风作浪。好好的一个郦丞相,说怎么他是个女子!保和学士如何是那孟丽君。
哪有巾幅位三台?你看他,如此能来如此才。梁相尔明言得好,岂有个,这般忠臣是裙钗?你们着实相欺朕,乱语胡言进奏来。
啊,忠孝王,好生大胆!一个老师,一个皇帝,岂是被你作耍的么?若不念血战功劳,治你个欺君诳师的大罪才是。
从今好好在朝中,有事三思再上章。你若是,这等狂为仍复蹈,朕躬也,难留情分看昭阳。
啊,龙图阁孟相,你也着实糊涂,怎么连自己的女儿,也认不真切?
卿妻病内目昏沉,难道尔等也不明?一品大人贤相国,你们就,轻轻认误当钗裙。真异事,实奇闻,竟指明堂作丽君。自己糊涂还罢了,如何纵婿戏师尊。今朝上此蹊跷本,莫非要,断送王朝极品臣。
啊唷,岂有此理!寡人的一个心腹能员,都被你们胡言乱语起来!
他虽年少立朝纲,才貌无双第一奇。荐拔贤臣扶社稷,调停国政用心机。东文西武多多少,问你们,哪件之中及得他?内阁如非贤郦相,倒只怕,狂忝难决尽推愚。今朝胡乱来谈论,想必要,推倒忠良显自家。哪晓朕非偏听者,了无切忌了无疑。
嗯!满朝文武听者:你等今后再有一人擅谈郦相者,朕必从重治罪。
朝廷一旨下金銮,满朝中,文武齐声领圣宣。忠孝王爷心气忿,也只得,叩阶请罪谢龙颜。孟公也在丹墀跪,说了声,陛下天恩恕暮年。郦相明堂心得意,紫袍招展伏君前。
谢吾王明鉴之恩,臣当犬马图报。
风流帝主笑融融,御手相扶叫宰公。朕不疑卿卿勿恼,好生办事在朝中。外边倘有人谈论,立刻拿来见九重。无论官员和士庶,他若是,一声乱道候追究。寡人可与卿为主,郦先生,你莫存心但放胸。天子言完颜带笑,金銮大悦小三公。生喜色,动春风,执笏深深谢圣躬。当下散朝銮驾起,宝殿上,虾须帘卷帝回宫。
话说元天子著实爱护郦相一回,当下散朝退殿。那文武官员不敢多言,各自匆匆回去。这边龙图父子疑疑惑惑回家,武宪王爷也闷闷回府。
内中只有郦明堂,退出朝门喜气扬。离却禁城登了轿,悠悠喝道好威光。心转展,意思量,暗叫东平忠孝王。
咳!忠孝王呀!你何苦当朝上这本章,因受了这一番的羞辱气恼!
此事难言我薄情,谁家夫子嫁门生。方才如若分明认,笑倒了,合殿朝官文武臣。感荷九重相庇护,全不以,王亲情面偏于人。立传圣旨多严切,教那些,中外休言这段情。如此一来无疑虑,郦明堂,安安稳稳做公卿。
咳!只可叹母女的情分,又不能相亲了。既然已走风声,如何可来往。
明堂轿内自思量,想到劬劳又觉伤。一到府前人跪接,堂官们,齐齐叩首问安康。当时郦相传声免,跨下鱼轩往内行。走进厅门无几步,闪出个,新登金榜小儿郎。垂了袖,正其裳,喜色盈盈面有光。朝上端然深作揖,深深参见郦明堂。
老师大人台座,门生裘仲仪谨拜。
荷蒙训教授愚知,如坐春风这几时。今日又承提拔力,何当犬马报恩师。裘郎言讫厅前跪,郦相国,笑满莲花挽已迟。
啊呀,不敢不敢。老襟丈请起。
我你本是两连衿,莫论师生只论亲。提拔一言是太重,秉公取士岂私心。明堂道罢相回礼,裘仲仪,拜毕方才立起身。又向岳翁恭见了,梁公扶住面含春。回头笑对明堂拱,说是全亏指教深。言讫齐齐都进内,已见那,画梁雕槛卷帘迎。
话说郦丞相一进内堂,先见了岳母梁夫人。欢容悦色坐谈半晌,十分感激他提拔连襟。
于时郦相往花园,去问干爹干母安。阁老梁公思那事,怒容稍息挺朝冠。夫人笑问因何恼,今日里,长婿成名该喜欢。梁相就将详细说,那太太,眉尖一皱俏声言。
啊,相公!据妾身看来,莫非果是个裙钗?
为甚容颜这等佳,竟是那,倾城倾国占魁花。女儿也算非常色,彼尚奇姿胜素华。男子群中焉有此,莫非果是一娇娃?梁公见语呵呵笑,叫一声,懵懂夫人也信他。
咳!这也不过是新闻罢了,哪里可以相信。
裙钗哪有这样能,定国安邦辅圣君。委曲朝端真不错,调停王事实称能。老夫虽则同为相,内阁中,大半俱皆彼处分。就是貌娇疑似女,妇人家,哪能有此大才情。
夫人呀!郦明堂若是个女人,岂有个女儿不知之理?你看她终日欢欢喜喜,何曾有些愁苦之状?
若晓儿夫是女郎,必然虑后甚悲伤。观他终日欣欣色,准拟其身有靠傍。只就女儿欢喜状,便可以,不须疑惑你东床。夫人见说连称是,遂当新闻事一椿。按下梁公谈论事,且谈元宰郦明堂。穿石径,绕花墙,来见康家继父娘。作揖请候福体安,承欢转笑甚和详。封君喜得眉头放,相携着,连叫明堂快进房。场内辛勤须保重,不可把,万金身子当寻常。少年相国忙声请,遂出花园进己房。梁氏夫人忙入内,寒温几句不须详。于时相共香闺坐,梁素华,先把新闻报一椿。
话说郦丞相回到房中,梁夫人先就告诉说湖广女子冒名一节。郦明堂惊问道:这是哪一天的事情?素华道:未久的新闻,就是仲春廿二。
风流元宰笑微微,对夫人,点首连连道也奇。现在丽君为宰相,又有个,荆襄孟女上京邦。所云富贵人人慕,这也常情莫怪伊。
咳!父母亦忍心之甚,她既然如此哀求,便认了有何妨碍?
我又无贪一诰尊,何如成就此钗裙。芝田得了荆襄女,也不搜求到本身。都是爹爹无大量,何必要,君前质证辨虚真?成人之美全然不,害却她,埋没深宫过一生。
咳!我倒是过意不去,怎能够成就这假扮裙钗?
郦相明堂量甚宽,不惟不恼反生怜。就将朝内如何事,也向夫人说一番。梁氏素华闻此语,芳心着实欠安然。凝凤目,蹙春山,摇首低低说可怜。
咳,可怜!小姐如何这样心狠。
冰雪聪明铁石肠,竟无恩爱念于郎。金銮殿上撕他本,只恐怕,气坏东平忠孝王。梁氏夫人言到此,倒不觉,翠蛾惨淡色凄凉。风流元宰微微笑,手按金貂道不妨。
咳!夫人,你自放心,不用这般过虑。他上有父母在堂,下有娇妻在室,就是着了气恼,还有劝解之人在彼。
况兼原是彼狂为,这片言词怎发挥。就便着些羞悔气,也教他,后来不敢犯良规。明堂言讫容含笑,梁氏夫人暗皱眉。心内担忧难出口,亦只好,千金怎样自相随。住谈主考归家事,且表龙图父子回。
话说龙图回归家内,就与夫人告知详细。韩夫人道:怎么这样千真万真的事情,都会反复起来?
明明是我一亲生,面貌声音哪点更?况且认时还痛泪,岂有个,了无关爱合伤心?痴儿不过贪名利,说什么,好戏之间叫母亲。
啊唷,真真奇事!我只道天子能以开恩,小冤家出场来自然肯认了。
哪知安着怎心怀,巧语刁言会处裁。赖了此情还做作,竟将奏本对撕开。冤家既已推干净,倒只怕,父母衙中也不来。真可奇事真可怪,生你这,伶牙俐齿女裙钗。夫人说着容还笑,孟龙图,只是狐疑面色来。侍讲嘉龄旁言道,这无非,丽君妹子恋三台。如今又有朝廷护,再要相邀不易哉。韩氏夫人心着急,加嗔加恨更加哀。慢说孟相衙中事,且表那,老少王亲下赤阶。
话说老少王亲出朝上马,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把一位忠孝王气得哑口无言。
飞身一跃上雕鞍,坐未半边就著鞭。白马惊忙动四足,跳起来,追风赶日就飞前。冲大道,撞低檐,乱飞香尘就撒欢。忠孝王爷扯不住,一声响亮落金鞍。只见他,气恼交加力不强,官街堕马撒丝缰。龙袍招展斜遮面,王佩飞鸣已落裳。响亮一声横在地,哄动了,往来士庶与经商。
啊唷,列位呀,这不是一位王爷么?我们快些救驾。
众口招呼向前跑,不分士庶喊声高。这一个,扶将年少王亲起;那一个,扯得追风鞍马牢。这一个,就地扯扯垂佩带;那一个,弯腰抖抖绣龙袍。王爷幸得身无恙,便向诸人说有劳。正欲攀鞍齐上马,后边又见数骑跑。只见那,随护家丁赶上来,飞尘一片马蹄开。喊声一片慌忙到,跳下街心跪尘埃。
啊唷,小王爷受惊了!救驾来迟,奴才们罪该万死。
王爷喝起众家丁,国丈催骑随后临。惊问一声还好否,你不该,三鞭连打马飞腾。东平千岁称无碍,跳上雕鞍复又行。默默再鞭容惨淡,呆呆低首意凄清。惊且恼,动还停,丧尽精神灰尽心。回到府前去锦辔,爷儿同进内宫门。
话说武宪王父子同入宫内,那太妃同苏奶奶都在那里坐等佳音。一见这般不乐的光景,忙问道:事情怎么了?怎么了?忠孝王冷笑了一声道:这有什么指望?只不过受些气受些苦罢了!
言讫含嗔变了面,竟回灵凤后边宫。太妃惊得浑身冷,扯住亭山武宪公。连问孩儿因甚恼,莫不是,竹篮打水又成空?王亲坐下长吁气,便把朝端述始终。尹氏太妃闻此语,满心欢喜变愁容。
啊呀,原来如此!或者果是孟亲家一时糊涂,错认了郦丞相为己女。
世间女子便多才,哪有个,竟会官居宰相台。不料亲家皆误认,这番又是错疑猜。
啊呀,朝廷也偏心之甚,为什么怒责我孩儿?
太妃当下好愁烦,闷闷无聊不喜欢。窦氏惊疑心亦骇,大家面面对相观。丫鬟瑞柳威风减,乳母江妈壮气添。来报多娇刘郡主,笑哈哈,一边拍手一边言。
咳,何苦何苦!竹篮儿打水一场空。
我说如何有此情,女人竟会做公卿。果然今日成空了,都是那,瑞柳丫鬟瞎报闻。郡主听,忙细问,江妈鼓舞说分明。多娇见说微微笑,也不愁来也不忻。遂即出房临外面,劝了劝,舅姑宽慰勿生嗔。住谈舞彩宫中事,且表王爷向后行。
话说忠孝王万分高兴,秉烛待旦以进朝中,哪晓得受了天子与老师的一场责备。又着了这坠马一惊,心内好不怀闷。回到灵凤官来,也不除冠换服,只坐在榻椅上,呆呆地看着真容暗恼。
王爷气得变容光,不换朝衣坐在床。仰面靠了交椅上,一声清叹对红妆。
咳!我为你一片真心,你反视如陌路。
已于初五认萱堂,只道何愁事不全。实指望,御断婚姻偕伉俪。实指望,洞房合卺毕良缘。可怜孤,心神潦倒连宵内。可怜孤,举止匆忙数日间。谁料你,似铁如水情分淡。谁料你,舌剑唇枪语言顽。正容独立金銮殿,说得我,半句难回愧了惭。
啊呀孤家好恨!怎么连娶个妻子,也这般千难万难?
三四年前就定亲,参差一直到如今。奸臣贼子刘奎璧,害得我,美姻良缘几变更。盼至眼前问喜信,又是个,望梅止渴枉欢欣。
啊呀,刘奎璧呀,都是你这万恶的匹夫逼走了我丽君!
当初不是你图谋,为什么,她改男妆作远游?踪迹全无两三载,害孤家,参差难就凤鸾俦。今朝又是空欢喜,好教我,一念婚姻记旧仇。
咳!孟氏芳卿呀,你莫非还为这刘奎璧的匹夫旧恨,所以冷淡孤家?
亦是高堂主意差,陷儿薄幸娶刘家。芳卿见有仇人妹,你自然,冷了心肠怪少华。今日当朝还抵赖,分明要,此生一世顶乌纱。
啊唷,好生烦闷!只说我一本陈情,自然朝廷做主。
何期偏护郦明堂,不许人言是女郎。正色厉声威吓我,全没有,一些情分看昭阳。朝廷既已传将谕,以后如何再上章?花烛成亲休指望,洞房合卺莫思量。今生结果心非愿,我少华,做甚东平忠孝王!
呀,且住。郦丞相万一不是丽君,我岂非着实得罪了?
荷蒙夫子大提携,挂榜招贤上帝京。不是老师焉得贵;今日里,反行冒犯认为妻。真我错,实我非,难怪当朝动虎仪。
咳!我本是郦老师的一个得意门生,这一来倒有些不能亲近了。
丞相朝前这等嗔,正颜厉色发雷霆。孤家就去相陪礼,未必恩师肯谅情。从此一朝冲犯后,怎样得,朝堂夫子恕门生。不知到底真和假,好教我,事在疑难没处分。忠孝王爷思至此,坐在那,金交椅上闷沉沉。书僮皆捧衣冠立,伺候王爷换便衿。千岁于时更了服,掀帘竟进内房内。长叹气,短吁声,一展宫袍倒在衾。
话说忠孝王这一上床,竟直到点灯时候。也并非是睡着,不过自言自语,长吁短叹。那节孝夫人劝解了公婆一番,原要走来看看小王爷的。才上得白石玉阶,只听见在房内骂道:刘奎璧这奸贼,绝不应令尔完尸而死!刘郡主听了暗想道:他既在此骂我哥哥,我何必进去讨厌。遂轻轻转往东院去了。
王爷卧在牙床上,独身地,转展寻思只惨伤。骂几句,已死仇人刘国舅。怨几声,郦相偏诉小君王。自言自语全无住,气一场来痛一场。直至房中开了窗,走进个,十三四岁小梅香。叫声千岁起身罢,夜膳端整摆在堂。一席酒,年少王爷言不吃,丫鬟答应去忙忙。移时仆妇端盘入,笑嘻嘻,饭菜俱皆送进房。
啊,小千岁,请起来用些罢,不要着恼了。
王爷性起发雷霆,床上抬靴一脚蹬。仆妇人等拿不住,打翻了,鱼汤大碗与鸡羹。叫声可惜忙忙退,面面相觑立定身。千岁怒言吾不吃,难道要,你们劝劝就依听?快些拿往前宫去,休得多云惹我嗔。仆妇彷徨连答应,捧盘收盏出房门。归于舞彩从头告,国丈夫妻叹几声。
咳,怎么好!他是气坏了。
武宪王爷色惨凄,眼看尹氏叫贤妃。孩儿自是遭君责,难怪今朝气不低。况且出朝曾坠马,又惊又恼欠和宜。晚食不用休相强,停一时,可往宫中劝劝伊。尹氏太妃称晓得,眉头蹙上只长吁。于时膳罢抬身起,侍女提灯引道行。一至后边灵凤处,书僮是,开帘迎接报如飞。东平千岁闻娘至,没奈何,斜扣纱冠立起身。
啊呀,怎么又要母亲到此?
尹氏王妃坐下言,特来看看问情端。出朝坠马无惊否?至晚如何饭不食?父母一生惟养你,必须要,自己保重慰椿萱。王爷闻语躬身应,母勿担忧但放宽。儿是武臣经大敌,何在这,当街坠下马雕鞍。只因胸脯难舒展,既饱重加恐欠安。尹氏点头称也是,拉着了,东平千岁叫芝田。
啊,芝田儿啊,你不要恼了,或者郦相果不是丽君。
你做门生犯老师,这番威福也应施。总然受了羞和辱,只好低头忍耐心。如若明堂原孟女,论来不是你差池。
啊,孩儿吓!你既上了本章,她还不肯相认,这是她负你,不是你负她了。
丽君既已恁无情,枉托殷勤一片心。何苦独眠灵凤室,是这般,衾寒枕冷万千辛。我观燕玉东宫位,她倒是,贤德温柔数内人。况且姿容生得美,虽难如画一娉婷。劝儿撇下私心罢,想什么,薄义疏情孟丽君。彼既这般你守甚,倒不如,今宵送你进房间。太妃言着容含笑,忠孝王爷叹一声。
咳,母亲又来了!都只为娶了她,方生出这般疑难之事。
若然依我守三年,郦丞相,如是他时已早言。只为娶将刘郡主,故而弄得这般难。今朝再进东宫去,此段婚姻莫想全。千岁说完长叹气,王妃耐性又重言。既然不肯听娘劝,也由你,枕冷衾寒独自眠。须要消消心内恼,休把这,万金身子等闲看。明堂今已非原聘,且候那,云贵书章到关前。孟女改妆逃出来,妇人家,伶仃岂会远方潜。多因还在家乡近,别省追寻故此难。现可迟迟观动静,丽君或者隐云南。
咳!亲儿呀!你若气坏了身子,使父母如何了局。
必须上体父娘怀,自解愁恨自免哀。云贵表文犹未至,竟或者,一朝送了丽君来。东平千岁闻娘话,也只得,强把眉头放放开。
咳!云贵若无好信,孩儿也死了心罢了。
母亲放意勿心焦,儿怎敢,上负爹娘恩德高。此刻十分心不快,请萱堂,且归舞彩外宫寮。黄昏劳动真担罪,少华是,名教之中孝已抛。千岁说完垂下泪,太妃起立整鸾绡。
啊,孩儿保重,我向前宫去了。
于时千岁送娘行,尹氏王妃转了身。一众书僮来伺候,各皆吩咐不须存。转身关好宫门户,又携灯来观春容。叫几声来观几遍,风魔了,金枝玉叶小王亲。消停方始归床睡,闷闷和衣倒在衾。冠也不除袍不脱,嗟吁一直至天明。次朝仍是心烦絮,语少言单饭不吞。燕玉那边无兴去,只总在,真容左右叹和嗔。慢题忠孝王爷事,且表新科得意人。
话说那些新进士,一大半是郦丞相中的门生,并及求看文字,慕名拜认者,于时春闱得意,一个个红缨白马,参谒师座,络绎不绝而来。
郦相门前碌碌忙,新科进士共来参。红缨白马门边系,盛服华冠府外连。一起退回重一起,双班谒过又双班。门包叠叠如山积,手本纷纷向内传。元宰明堂真贵显,他在那,虎皮交椅坐端然。戴一顶,金貂翠翅三公帽。披一领,紫蟒团云宰相衣。围一条,细刻琼瑶宽宝带。扣一副,明雕琥珀小连环。挂一个,良玉绣袋红垂络。登一对,粉底宫靴绿撤边。娇滴滴,莲泛两腮红杏露;细纤纤,柳分双黛翠含烟。相爷高坐金交椅,排列着,纱帽堂官十二贤。凛凛威风居极品,翩翩雅态正青年。待参时,合班进士呵腰起;问话时,大众门生垂手言。讲经纶,真是奇才和博学;详礼仪,果称阔论与高谈。新科贵客多多少,看见了,这样师尊甚抱惭。十九三公人罕有,无双美貌惟推先。门生都比师年长,皆赞叹,郦相风流第一先。拜遏纷纷俱过了,又将到,季春殿试日初三。
话说新进士殿试,元天子又点了保和殿学士。郦丞相选取了一十名上等的文章,呈送朝廷御定。元天子看卷大悦道:主考无私,便取出这般良士。遂钦点取第一甲第一名状元于瓒,第二名榜眼河南秦景化,第三名探花崔攀凤,第四各传胪裘仲仪。于时除授于状元为修撰,秦榜眼、崔探花、裘传胪等俱点翰林学士。其余内外用也不能详述。
状元榜眼探花郎,三鼎甲,统帅全英喜气扬。白玉阶前行国礼,黄金阙下拜君王。于雅夫,学深材广容仪正;秦景化,目朗眉清品格方。崔攀凤,丰骨天然神俊雅;裘仲仪,礼矩自在步安祥。朝廷看了诸新贵,喜动天颜亦赞扬。各赐金花和宝带,众英才,三呼再拜出朝堂。好贵显啊!红缨白马出琼林,大会同年一榜人。宴罢各归家共寓,真正是,杏花香散满堂春。梁衙太太多欢喜,悄嘱东床裘蕙林:金榜题名为翰苑,好迎家眷入都中。传胪遂即修书信,去接娇妻老母临。攀凤探花深得意,亦封手札报泥金。身荣迎养高堂母,并接那,梅府夫人与细君。及第之家多喜悦,可怜那,落第士子丧精神。
话说那些下第士子,也有些是卿相的门生。这番不中,着实有怨望老师之心。这位郦明堂是何等聪明之人,岂不知外边有不第之人相怨?一到那班新贵参谒过了,竟下帖邀请那几个不中的门生。
席间宛转训诸人,为他们,讲解诗书与五经。穷苦之间贻路费,分散了,宰官俸禄数千银。在当时,言言指点开茅塞,句句调和慰众心。劝门生,须惜寸阴勤苦读;劝门生,莫辞长夜坐寒衿。一班举子皆罗拜,泣谢明堂郦大人。各领盘川忙参拜,齐听良训感高恩。少年元宰行仁义,外面的,贤相之名天下闻。
话说郦丞相行了一番礼义,不但登科的进士感激大人提拔之恩,连那不第之人,也荷老师周全之德。
少年相国贵当朝,才又广来文又高。受谦之人无不领,真个是,大元贤相点头标。休言郦相声名振,且说东平心自焦。受气回家连日后,思量着,师生思义岂堪抛。遂同国丈登梁府,请罪求宽拜相寮。
却说王亲父子同至梁府请罪,郦相令人回说不在家,只得闷闷而返。忠孝王自己又去了三次。头一次,回说相爷手下事忙。二次回说,相爷身子不快。忠孝王着急道:既是相爷欠安,门生正该问候了。门上又出来覆道:传命致谢,相爷避风,日内不便请见。
千岁连朝不得参,朱门如隔万重山。心似火,意如煎,要见师尊竟甚难。郦相在家原没事,故意地,叫他怕怕这威严。只因国丈曾来过,勉强去,尽尽人情走一番。到了说声相拜望,匆匆也去下鱼轩。王亲父子相迎接,他却是,喝道鸣锣坐轿还。忠孝王爷真闷气,终朝使性与生烦。偶逢武榜同年等,都说是,师对吾们颇有言。道及君侯真丧礼,竟将夫子等闲看。我虽十九还年幼,少不得,体有尊卑法有先。如此狂为深可恨,从今后,师生无用叙寒暄。这回原是君侯错,怎拿了,夫子为妻奏圣颜?恼了保和丞相性,今朝修好万千难。王爷听得同年话,抱歉之心更不安。
话说忠孝王听了老师对同年们的言语,心内更觉不安。这日国丈夫妻及刘郡主都在舞彩官坐着,小王爷反背了手踱来踱去,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来。
随即回身叫父娘,孩儿一事请商量。未知虚实先移本,原是前番欠主张。求配老师为正室,怪不得,明堂夫子说吾狂。连朝拜谒不相见,难道将他撇在旁。提拔之恩深似海,更难图报怎生忘。虽然决绝孩儿了,也须当,两下调和设个方。
啊,爹娘呀,据孩儿的主意。
师生到底是师生,断没有,他绝情而我绝情。况受荐贤恩德重,吾家怎做负心人。孩儿大料难求见,意欲令,金雀东宫走一行。一则请安相问候,二则来,登门请罪替儿身。老师如若留情面,自然是,不复生疏见一巡。
啊,爹爹母亲呀,媳妇若能求见得,那就容易调停了。
只须委曲就衷肠,夫子心中气也降。慢慢调和消释了,就免得,这椿事件挂胸中。不知父母言然否,若可行时就主张。国丈夫妻闻此语,一齐交口说该当。
第五十回 求师母软语温存
诗曰:昔年一自侯门别,今日深藏相府尊。人事因时随处改,转求善为我言因。
啊唷,是呀!就叫媳妇去求见便了。
东平千岁应连声,回向旁边郡主云:今日不须前去了,明朝十一是良辰。早时犹怕师临阁,进膳过时再起身。务必要求夫子见,谢愆已毕始回门。如其郦相未曾返,你竟是,坐到黄昏守候临。当了面时伸我意,卿须宛转致衷情。若能修好师生义,也见夫人才智深。忠孝王爷言着笑,刘郡主,口中答应意沉吟。
啊唷,好笑!这个朝更暮改的性儿,前几日受了别人的气,倒是奴害了他的一般模样。
日在房间骂我兄,声声贼子与奸雄。见奴越发生嗔怒,一步无临金雀宫。有事相求方转脸,今朝向我作欢容。若然办得成全了,又将那,燕玉抛于陌路中。
咳!左右是举目无亲,只好由他摆布。
节孝夫人暗暗嗟,于时应允往梁家。东平千岁心中悦,立刻春风动脸霞。是晚不提谈次日,又早见,曙光分影上窗纱。
话说刘郡主,次日起来梳洗。忠孝王一面分付明白,外边伺候轿马,一面自己进东宫来看刘燕玉梳妆。但见那刘郡主:
碧纱窗下坐夫人,傅粉完时点绛唇。小口涂来红冶冶,杏腮匀过白盈盈。高分手上鸾绡绸,斜束腰间绣汗巾。净面完时开五髻,牙梳一掠散乌云。潘良媳妇旁边候,相帮着,抿鬓梳头与插环。看见人来回玉颈,问了声,今朝宜着甚衣衿?王爷就在妆前坐,含笑微微启口云:
啊,夫人,今日去求见老师,必须要衣冠齐整。
可把朝裙补服穿,不须霞与珠冠。先参师母先行礼,拜后师尊再谢愆。初次登门须起敬,休忘了,随身要带一条毡。夫人应诺称知晓,梳洗更衣顷刻完。见谒舅姑餐早膳,王爷又,叮咛嘱咐万千言。于时轿马多齐备,郡主登堂拜膝前。
话说节孝夫人拜辞了舅姑,随着江三嫂与二名侍女,身登八抬大轿,前呼后拥飞向郦丞相这边而来。
夫人坐轿未出门,顶马如飞先就行。后拥前呼齐簇定,滔滔离了外廊营。鱼轩一到梁衙内,先有那,头报家丁去通闻。门上官儿飞入内,当当当,云板三扣启夫人。巧逢郦相无公出,正与这,梁氏千金坐在庭。忽见外面传禀进,家人单膝跪埃尘。
启相爷夫人得知:有忠孝夫人到了。
少年元宰笑微微,回叫夫人换件衣。今日忽临刘郡主,这又是,东平王子弄玄机。不能回绝邀她进,也教她,行个门生媳妇仪。我到院厅回避了,你还当,朝裙补服降阶趋。风流相国言完出,梁氏夫人立起身。
话说梁氏夫人见相国往园中去了,遂往内房更衣。
丫鬟仆妇好匆忙,展镜开奁又启箱。这一个,补服高呈朝上送;那一个,朝裙双挂立于旁。这一个,拉拉翠带金铃动;那一个,扯扯宫衣彩袖扬。鹊乱鸦飞齐伺候,又闻传报入华堂。
启夫人得知:王府的节孝夫人已在仪门下轿了。
梁氏夫人款绣鞋,风飘环下堂来。香随玉步云初绕,目映宫妆锦乍开。仆妇丫鬟齐簇拥,早不觉,转弯抹角出厅台。只见那,绿纱宝轿歇仪门,门旁丫鬟妇女们,掀起帘儿鸣玉,嵬然扶出一夫人。满头珠翠层层映,两鬓乌云薄薄分。上着大红仙鹤补,下穿浅色绣龙裙。鱼轩初下亭亭立,鸾袖旋抬缓缓行。看到十分多面善,郦太太,芳心不觉一凄清。
咳!我倒与刘郡主有一面之交。
当初替嫁到刘家,萍水相逢见过她。信赖引于投水处,方在那,望明楼上丧黄沙。昔年是,淡妆雅服闺中女;今日是,鹤补朝裙名妇家。想到片时姑嫂分,好教我,又羞又忿又嗟呀,
咳!托赖千金的洪福,今日带携我做了她的师母。
夫人想罢款金莲,环叮当走上前。郡主下轩观对面,香风送出玉天仙。鬓桃珠翠垂双,髻挽花翘衬一圈。白鹤冲云红补服,金龙鼓浪绣裙褴。娇滴滴,面如二月桃含雨;细弯弯,眉似三春柳带烟。下阶时,彩袖半抬扶小婢。对面时,绣鞋细步踏方砖。一临相近殷勤接,举了举,双袖鸾绡带笑言。
啊,年嫂光临,有失速迎了。
多娇郡主见明明,知是投河尽节人。映雪果然梁小姐,奴今日,倒须行礼论卑尊。难下气,欠甘心,只好低头屈此身。燕玉时间忙进步,上前来,从容迎住郦夫人。
呀,门生媳妇问候来迟,反劳师母降阶出接。
郦家太太面容欢,彩袖连抬逊入帘。节孝夫人称不敢,还应师母请当先。门生媳妇初登府,礼貌荒疏望海涵。梁氏素华言好说,道了声,妾身引道款金莲。香冉冉,珊珊,慢绕围屏进里边。燕玉正衣随在后,低低笑语共相谦。丫鬟仆妇齐跟定,转过了,花院雕栏几个弯。引至弄萧庭一座,早有那,二名女仆启珠帘。郦家人人殷勤请,手扯着,郡主春尖逊再三。
年嫂请,这是妾身的内房了。不敢,师母请。
于时让入内堂中,郡主微抬凤目瞧。画栋雕梁真高贵,名图绝对甚清高。一张张,行书六幅东边贴;一片片,楷字方笺左右标。青玉案头排古玩,朱红梁上累斯巢。穿帘乳燕声争闹,供几香风香暗飘。铺设精奇无俗气,安排雅静少尘嚣。真个是,神仙宫殿风流地;真正是,宰相人家富贵僚。郡主云声行一礼,就呼乳母取毡条。提彩袖,展鸾绡,袅袅娉娉拜倒腰。
啊,师母请上,门生媳妇恭参。
郡主言完彩袖抬,裙拖玉跪尘埃。郦家太太花容笑,看见她,拜倒红毡喜满怀。
啊,年嫂夫人请起。
一边回礼一边言,郡主公然八拜完。立起身来重万福,说了声,门生媳妇请金安。郦家太太殷勤逊,刘燕玉,交椅拉拉坐下边。随至众人都叩见,江三嫂,一观面善动疑端。心中知是苏家女,叩了头来甚不甘。相国夫人看未细,就伸玉手自相提。江妈退后香茶到,郦太太,欠欠身子便叙言。
啊,皇甫年嫂呀!妾久仰节孝大名,今日方得一见尊颜,真是三生有幸。
曾闻年嫂抱清真,万里无辞又救亲。昔日慕名今识面,真个是,一朝来临慰三生。多娇郡主抬身起,正正鸾绡接口云。
啊,师母,门生媳妇拜谒来迟,望乞海涵恕罪。
只为门生疏忽间,一朝冒犯老师前。日前数叩难相见,特命奴来代谢愆。万不是来千不是,祈则祈,老师大量且从宽。
啊,先在师母前请罪了,拜求代门生善言一二。
夫人之前冒犯深,叩求劝劝息雷霆。老师如在深衙内,奴还要,当面恭参请罪名。郡主说完重下跪,郦太太,含笑一把挽夫人。
呀,岂敢!年嫂多礼了,丫鬟们去请老爷,说有王府的夫人要请老爷面见。
侍儿答应去忙忙,郡主端然立在堂。片时间,便见丫鬟回入内,笑嘻嘻,上前举手禀其详。
啊,夫人,老爷说问上王府夫人好,只因外面事忙,不得进内边来了。
郡主闻听侍女言,叫声姐姐再相烦。今朝有事登潭府,必要恭求参一参。如若相爷无所暇,我在此,不妨等候到晚间。侍儿答应重新出,忙忙地,复又飞跑出了园。
话说郦明堂头一次回复了事忙不见,就坐在继父母处闲谈。见侍女又来相请,说王爷的夫人必要见面,如相爷不暇,不妨等到晚,务必要求见。郦相听说,不觉笑了一笑。心想道:这是自己不能谋面,叫燕玉出头了。也罢,就待我去见一见,看怎生一个刘郡主。
明堂当下笑含腮,向丫鬟,分付传言我就来。侍儿应声飞步去,少年元宰把身抬。调调金貂离将坐,顿顿乌靴下了阶。一到弄箫庭内去,早观廊外绣帘开。里边郡主先闻报,敛袖忙忙立起来。只见那,两旁侍女启珠帘,闪入风流一宰官。金翅幞头光闪闪,紫罗袍服蟒蟠蟠。靴声踏地初临砌,韵飘风已入帘。风韵红颜威出众,神清骨秀品非凡。面如傅粉溶溶白,唇若涂冶冶鲜。咳嗽一声庭内走,看他那,巍然颜色十分严。多娇郡主观瞧罢,倒不觉,暗惧当朝极品官。
啊唷,这哪里是个女子,你看他相貌威风气象!
金貂紫蟒好精神,容貌堪称第一人。虽与图中似相像,哪有个,这般威武是钗裙?梁小姐,可疑过继苏家女;郦丞相,不信多娇孟丽君。想必多娇逢搭救,招赘婿,老师为婿在梁门。
咳!可笑忠孝王还留着义烈夫人之位,她已是安心乐处嫁于老师了。
郡主时间暗忖量,倒有些,意中惧怕郦明堂。登时粉面微微赤,顷刻芳心默默忙。一见入来忙敛袖,立到了,大红毡上跪华堂。
啊!老师大人请上,门生媳妇恭参。
郡主言完拜在毡,风流相国侧边还。微带笑,半含欢,一壁回时一壁观。只见多娇刘燕玉,打扮得,珠围翠绕甚鲜妍。乌云掩映桃金凤,玉耳玲珑坠宝环。面傅粉来眉画黛,身如弱柳步移莲。上穿着,大红补服云霞乱。下系着,浅碧朝裙翠浪翻。虽则姿容非国色,也算得,如花似玉一婵娟。明堂看罢刘家女,锦绣心中暗暗言。
啊呀,这女子倒也生得罢了。
虽非国色与天香,也可似,配得东平忠孝王。未必芝田真老实,放着她,现花不采守空房。于时郦相忙回礼,叫了声,自己夫人快挽将。郡主拜完提彩袖,眼看着,少年元宰道端详。老师呀,前者门生听信人,一时失察错疑心。当朝上了陈情本,感恩师,明讨明言在午门。冒渎金颜真报歉,自那日,归家着实少安宁。知师未息雷霆怒,连次登门竟莫亲。一则彷徨方寸乱,二来触犯罪名深。芝田数请难求见,门生媳,特叩尊前代负荆。望夫子,海涵容恕千般错。望失子,贵手高开一点恩。种种不周知罪了,求老师,谅情鉴意悯门生。多娇郡主言完跪,郦明堂,听罢其言暗赞称。
啊呀,怪不得芝田叫她来做说客。这刘燕玉,竟是一个明巧的裙钗。
郦相于时急叫扶,夫人含笑扯娇娥。刘家郡主抬身起,小三公,端立华堂正色呼。
啊,节孝夫人,你是代芝田来请罪么?咳,我却也不知忠孝王这样荒唐。
未辨虚真就上章,把这样,胡言乱语奏君王。满朝文武俱当面,竟指师尊是女郎。从古至今真未见,哪有个,门生晚辈恁荒唐!
咳!你就说我是个女人倒也罢了,怎么还把老师竟当起真来了?
节孝夫人甚聪明,详详此理可该应?门生大胆调夫子,怎件事,难道王亲便可行?郡主闻言多说是,望老师,高抬贵手且开恩。多娇言着通红面,郦相微微笑两声。
啊,节孝夫人,我郦明堂居官以来已收了许多门生。头一次武场主考,就中了忠孝等一班。第二次秋间主试,又中了崔攀凤等一班。第三次会试主文,又选取于雅夫等大众英才。我虽年少为相,待这些年兄们是犹如同辈一般的,从来未自己居然是一位夫子。
如今倒悔自家宽,所以使,忠孝君侯当等闲。从今受行严法矣,免教那,门生个个效芝田。况吾所中年兄广,计将来,文武连连百至千。尔若夫家既这样,郦明堂,因而不便重相见。
啊唷,了不得!又要节孝夫人亲自到来,并且芝田认错。也罢,我从今也没有芥蒂了。
夫人归去语芝田,你告他,切莫狂为倚少年。轻举妄行千不可,做人者,谦和二字最宜先。若非是我为夫子,倒只怕,别位师尊未肯休。这件事情须一问,顾什么,王亲国戚势滔天。
啊呀,节孝夫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自居重位,就可以调戏师尊了么?前者,我所以不言者,伤不得武宪公同殿之情故也。
寄语东平忠孝王,自家切切勿疏狂。若然遇着无情者,倒只怕,重罪加身难抵挡。今日说明消释了,只须得,下回做事细思量。明堂言讫容方霁,梁素华,掩袖朱唇笑欲藏。
话说郦丞相正言厉色地向着刘郡主发作,那一位梁氏夫人不住掩口而笑。刘燕玉听了这言语,红了粉面,头也怕抬起来。只是连连声诺道:是老师的宽厚,待门生媳妇如命宣训便了。郦明堂方才放下笑脸来道:好极了。我闻得节孝夫人是有名的贤女呀,咳,真正可敬可敬!
贵家亲戚不在京,想夫人,独自于归必冷清。从此到来常叙叙,也好与,这般师母共谈心。明堂言讫容含笑,向旁边,笑对夫人梁氏云:
啊夫人,可命厨房备宴,留节孝夫人小饮回去。
少年元宰说完言,手按金貂往外边。梁氏素华含了笑,就拉郡主坐堂间。呼侍女,唤丫鬟,可谕厨房摆酒筵。一婢应声忙去了,多娇时下始心安。消畏色,退羞颜,暗惧明堂举止严。看见出庭容色定,烦人各处叙寒暄。
话说刘郡主见郦丞相安然出外,方向梁氏夫人道:师母命人致意,门生媳妇要到梁太师母康太师母处请安。郦夫人即令侍女往禀。少停,一边回来说:梁太太道谢谢,身体欠安,不便请见了。一边回来说:康太太就差二位姨娘过来面谢。
郡主于时坐在堂,忽然间,那边来了两姨娘。这一个,碧罗衫子盈盈态;那一个,红绣裙儿楚楚妆。这一个,鬓似刀裁鸡蛋脸;那一个,眉如月印粉脸圆。这一个,袖中玉笋微微舒;那一个,裙下金莲半露帮。这一个,举止端庄王德姐;那一个,身材窈窕柳柔娘。二人走入华堂内,郦太太,含笑抬身指短长。
啊二位姨娘,这就是王府的节孝夫人。
二位姨娘应一声,齐齐万福跪埃尘。碧罗袖举连双叩,红绣裙拖礼并行。郡主即忙相答应,二姨立起叫夫人。
啊,皇甫夫人,家主母命妾身致谢。
一来不及着衣裳,二则寒家岂敢当。三来未知官家体,恐防在,贵人座下欠安详。特差妾等来相谢,愚姊妹,礼貌荒疏乞恕涵。郡主连称何客气,太师母,堂前问候正应当。言完不便重求见,逊坐王姬与柳娘。二位娇娥辞欲退,梁夫人,笑伸玉手扯红妆。
呀,二位姨娘那里的贵忙,坐坐去使不得么?
我已呼人备酒筵,款留贵客共谈谈。二姨在此相陪坐,也代我,递个杯来逊个盘。德姐道,主母面前还未告;柔娘说,太爷座下未曾言。素华笑语何妨碍,一转星眸叫女鬟。
啊丫鬟们,去向园厅老太太禀声,说我留下二位姨娘陪客了。
侍女匆匆去似飞,素华含笑扯两姨。于时同在堂中坐,刘郡主,暗赞康家王柳姬。这一个,鸡蛋脸儿身窈窕;那一个,粉团面儿体风流。王家此位虽然俊,柳姓之人更好些。郡主芳心相暗忖,姨娘俏眼也偷观。评上下,论高低,彼此私夸两意齐。
啊唷,这位王府的夫人,也生得这般美丽!
龙裙雀补俏身材,看她那,杨柳为眉花作腮。自宅夫人生得美,这一位,王亲女眷可同排。两姨暗想齐偷看,已见堂前果点来。侍婢纷纷忙摆椅,二人款款也调台。于时安坐传茶事,梁素华,进点之中叙起来。
话说郦夫人先摆点心款待,逊刘夫人坐了客位,自己主坐,二个姨娘亦在下面相陪。进点间,故意笑着问道:啊,年嫂,闻得去岁完姻,到今几月了?不知年嫂恭喜了不曾?
郡主闻听这句话,玉容带赤带羞惭。低粉颈,掩芳颜,吞吐含糊半晌难。梁氏夫人重又问,多娇只得诉情端。
啊,师母,门生是不在房的。
因他原配孟千金,守义三年不改更。日在正房灵凤歇,相伴着,真容一幅未离身。门生媳妇因爹母,也有个,三载长斋许愿心。彼守义来奴吃素,两边分处各宫庭。素华见说深知实,故意地,皱皱眉头叹一声。
咳,这是什么要紧?我闻得忠孝王的先聘王妃,已经出门三四年,是无影无踪的事情。还去指望她作甚?
去冬年嫂毕良姻,已是悠悠数月天。忠孝君侯何出此,难道竟,一宵从未进房门?
咳!忠孝王也心中不足,娶了年嫂这般一位如花似玉的夫人,还要守着元聘。梁氏夫人假意嗟叹了一声。
多娇郡主泛桃花,开绛口,启银牙,也作欢容问素华。
啊,请问师母,门生媳妇闻得老师说,师母已恭喜了,不知应在哪一个月份降生?
待等临盆产世兄,奴好来,登堂拜贺相衙中。郦家太太闻其语,也羞得,雪染胭脂粉面红。
话说郦太太一闻此语,也羞得粉面通红,答应不来。那王柳二位姨娘一齐笑道:呀,我们一家的还未曾晓得,王府夫人倒先知道了。咳,我们老太太终日里左盼右望的,只指望生一个小孙孙抱弄抱弄。
哪晓房帏已育麟,老爷瞒着自家门。夫人该在何时养?奴等好,回转园厅报喜音。衲布毛衫须置办,抱裙襁褓要调停。若非王府夫人说,难道竟,直到临盆方办成?到底你胎多少日,望夫人,今朝明示妾们闻。柔娘德姐齐催促,逼得个,梁氏千金没处分。吐吐吞吞言未有,声声诺诺道何曾。含糊答应难明白,暗叫千金孟丽君。
啊呀小姐呀,你也忒会哄人!
奴家女子你裙钗,两个红颜怎合偕。说是夫妻还罢了,向人竟道我怀胎。做奴不著教男子,似这等,狡狯言词随口来。
咳,小姐,你只知一时高兴,说出这句话来。康家老父母若要孙儿,叫奴家生些什么来?
梁氏夫人笑又愁,玉颜红赤不抬头。多娇郡主难重问,只道是,师母言时尚怕羞。德姐含春看柳氏,那柔娘,且看且谈道情由。
啊妹子,你看夫人的身子倒看不出呢。老爷既说恭喜,自必千真万真了。少停,和你报好信儿去。
德姐应声笑语连,二姨时下甚欣然。素华又命摆菜点,赐郡主,随来江妈与丫鬟。笑笑谈谈天尚早,走了走,红桃绿柳大花园。穿曲径,绕雕栏,踏翠寻芳玩过番。游赏一回春日暮,遂回亭内坐华筵。开绮席,设华宴,桌椅排齐列果盘。谦逊罢时将入坐,素华便叫换衣衫。自家亦进香房内,脱下了,补服朝裙态更妍。郡主也更轻便服,告坐毕,画堂深处饮杯盘。柔娘德姐俱陪宴,二佳人,曲尽欢情劝酒筵。内外家人俱有赏,一齐领饭不须谈。花梢月上移残席,刘郡主,补服重披拜别还。
话说酒阑席残,刘郡主拜辞了师母,又差人要请老师进来面谢赐酒。郦丞相回覆了个书斋有事,并言怠慢节孝夫人。刘燕玉见不进来也就罢了,免得又发作几句。当下谢了师母,带江妈等上轿回府。
郡主相辞起了身,素华送出锦围屏。那一边,打灯照道归王府;这一边,绛烛摇堂转相厅。梁氏夫人临内室,独自个,坐饮香茗略少停。早观郦相掀帘进,问了声,今日筵前叙甚情?我竟忘怀刘郡主,她与你,曾逢一面在其门。如今既见无须说,料彼回家未必云。梁氏素华迎着坐,她就把,绣鞋跌跌叫千金。
话说梁氏夫人见郦丞相进来,就悄悄埋怨那诈言有孕一事。郦相失笑道:这有什么妨碍!我原说是件喜事,如今只要含糊着便了。当下正讲话间,只见一个侍女来禀道:园厅老太太请老爷讲句话。
明堂就晓为怀胎,不觉微微笑起来。便叫丫鬟前秉烛,明堂随后下庭阶。绕弯竟往园厅内,老封君,夫妇相迎喜满怀。
呀,明堂!你怎生有了喜信儿,瞒着我老人家两个?
媳妇年轻怕说将,如何你也不声张?临盆好事该何月?快快今朝道细详。康老夫妻齐追问,又闪过,风流王柳二姨娘。
呀,老爷!怎么夫人恭喜了相瞒着家内?王府的节孝夫人倒得知了。
妾们幸在弄箫庭,探得佳音报主闻。请问老爷何见外?因甚的,家中倒不说怀娠?少年元宰听埋怨,故意地,欠欠身儿笑一声。
啊,继父母,这是孩儿的一句戏言,并非媳妇果然有孕。
王府之中花烛期,务必要,相迎师母一同观。我思从未登门过,生生啊,赴甚华筵可不烦。随口就言身有孕,说了个,怀胎倦动不须伊。他们只当真情了,今日里,节孝夫人当面提。
啊,继父母,可笑那媳妇也在房内埋怨孩儿。
跌脚连声说怎生,姨娘已去报园厅。如今弄假成真了,怕只怕,堂上翁姑要索孙。我道有何妨碍处,就将此话告知闻。正言之际丫鬟请,继父母,果唤孩儿问这情。
咳,甚么要紧!这都是两个姨娘误报事情。
明堂言讫笑微微,俊眼流波盼二姨。两个佳人齐对看,老封君,夫妻欢喜顿成虚。齐口哂时齐口叹,我说如何竟不提。此语原来随口出,倒教你,今朝哄杀老夫妻。少年元宰容含笑,遂在堂中坐定身。孙氏太君真扫兴,看了看,风流相国叫声奇。
咳,真真奇事!我看你小夫妻做亲了二三年,怎么还不见有些响动?
十九身为一品官,娶妻又是美婵娟。功名富贵椿椿早,为什么,子媳偏迟不产男?康老太君言到此,明堂故意皱眉端。
咳!天地间也没有十全的人,往往有功名而无子息,有子息而无功名,这多不是一例论的。
我须早挂紫罗,未必般般好处全。一代官儿今颇广,看起来,子孙之脉倒艰难。
咳,况且媳妇性情好洁,爱的是佩带之香。
室内薰炉不绝香,随身又佩紫罗囊。从来兰麝妨胎孕,她的是,情性生成难改将。好洁耽幽应少子,且过了,三年之后再商量。若然媳妇无生长,也只好,侍妾诸姬纳两行。郦相说完长叹气,立起来,低头背手踱华堂。康公夫妇闻其语,多替他,担着心来挂着肠。顷刻片言搪塞过,算得个,滑稽多智郦明堂。
话说郦丞相搪塞过了继父母,仍归房内不提。且说刘郡主一直回到王府,那些看门人有的敲云板传报的,有的扶轿扛进内的,一个个争先伺候。江妈扶郡主上阶时,悄悄地扶着耳边说道:进去不要说郦夫人像谁呀,娶了来也是你苦呀
第五十一回 说怀胎遂成话柄
诗曰:二女同居佯说孕,权辞以对竟恢谐。遂成话柄传扬去,二老闻之喜慰加。
节孝夫人点首应,低低说是我知闻。于时转入屏风内,亮堂堂,引道双挑二盏灯。舞彩宫中方等候,闻敲云板就知临。苏家奶奶门旁接,忠孝王爷院内迎。未待入堂先便问,去时可得谒师尊?夫人答道曾相见,随即移莲向内行。参罢舅姑双长上,又和苏母略殷勤。方才坐在旁边椅,把那些,请罪缘由细说明。
话说刘郡主把请罪缘由细细说了一遍,又将郦丞相的教训言词对夫人细表,把一位忠孝王羞得满面通红。然而虽被老师发作,倒也自己悔错,受责甘心。那江妈忿忿不平地道:真真我们郡主悔气,今日去请罪,东一跪,西一跪,差不多儿要磕头了,还不讨好。啊呀,可怜呀!被郦相爷那场狼虎般地发作,脸皮儿一霎红一霎白,羞了个没地去钻。咳!我想想什么要紧?又不是郡主瞎报的信息,又不是郡主教上的本,受了这么一场冤枉的大气,没处去说。
江妈说着变容颜,又向那,瑞柳丫鬟把眼翻。窦氏在旁微冷笑,道了声,虚真未辨我原瞒。此皆瑞姐无知识,她就对,千岁王妃当面言。带累大家都受气,真真何苦乱胡传。太妃言说非亲母,这都是,多事丫鬟一句言。
啊,瑞柳,俱是你这丫头不好,带累了小王爷和节孝夫人受这些气。
瑞柳于时满面羞,也不敢,多言分辨道情由。东平千岁闻听说,一口长吁点点头。
咳!母亲,也不须埋怨瑞柳,孟家岳父母尚且拿着别人当自己的女儿,怎怪得这丫头信以为真?
她能关切报佳音,就算忠心为主人。假若怒而加责备,真情也怕不传闻。我虽受气遭师说,与这个,瑞柳无干莫见嗔。忠孝王爷言讫起,眼看看,东宫燕玉叫夫人。
啊,夫人有劳了,竟为我办成此事。
难得公然见老师,一篇软话合调词。顿教夫子雷霆息,贤卿的,才德兼全我就知。
啊呀,好极了,明日我就可以登门去求见了。
若得亲身见一番,这桩事件就成全。夫人堪算回天力,代却孤家谢了愆。千岁说完容甚喜,太妃接口问情端。
啊,正是。媳妇,你见师母,看她怎样的面庞光景?
映雪当年代结婚,自家媳妇已知闻。郦家师母相同否?你看她,可便投池殉节人?郡主皱眉摇玉颈,应声这倒未留心。当初代嫁成花烛,她还是,霞佩珠冠乍进门。虽则曾经逢一面,有那些,遮容络索欠分明。而今日久年深了,一发忘怀记不清。郦相夫人观颇细,但未知,貌同貌异假和真。多娇郡主含糊说,王妃等,点点头来叹一声。窦氏夫人无指望,凄然只得暗伤心。旁边欢喜江三嫂,催促着,郡主回归金雀宫。忠孝王爷心暗悦,这一晚,就和燕玉去温存。携玉手,傍娇身,口口夫人与爱卿。软语温言多半刻,方回灵凤正房门。归锦帐,入罗衾,夜景休提讲次晨。
话说次日早起,忠孝王忙忙地整冠束带。一吃了早膳,就坐了朱轮辇,向郦相这边来。
王爷亲自又来参,竟至梁公相府前。执事旗枪俱不用,轻车一直至门庭。微带笑,半含欢,跳下朱轮就开言,啊郦相爷在衙么?今日可曾进阁否?司阍垂手应齐齐,进阁无回有失趋。千岁言道孤等候,今朝必要冒威仪。王爷道罢身先入,门上人,不敢相拦面面觑。这一个,高揭珠帘忙逊让。那一个,急呈香茗勿迟延。东平千岁厅中坐,就向诸人道莫拘。
啊你们不须拘束,我自己坐在厅中便了。
堂官答应下厅阶,济济檐前雁翅排。忠孝吃完香茗后,宁心耐性等师来。沉沉无语师不至,脉脉无言身又抬。只等得,半院日光将欲转;只等得,一庭松影已斜开。只等得,早餐久食微微饿;只等得,喝道无闻闷闷呆。正觉有些饥饿处,内边送出点心来。
话说忠孝王爷等候老师回府,正觉得有些饥饿,早见后堂送出了四盘点心来。只因梁氏夫人闻得忠孝王坐在厅中等候,丞相又未曾出阁,就知他独自一个冷清清的,定然饥饿。就差人送出果点来,款待王爷稍坐。
千岁时间正欲吞,充饥已毕谢殷勤。重等候,又消闲,绕踱高厅四五巡。看看御书金匾额,瞧瞧彩画玉围屏。忽闻远远连吆喝,早到了,一品当朝郦大人。只见那,吆吆喝喝近门墙,几下金锣振上苍。传唤一声停下轿,仪门步入郦明堂。真显耀,好威光,金幞朝衣锦绣装。踏地宫靴声振振,临风玉响叮当。方才跨入朱红槛,有那些,纱帽堂官跪两旁。分雁翅,列鸿行,三叩头完禀细详。
启相爷:有忠孝王爷午前到此,现在大厅坐候相爷。
郦相呼声免跪了,王亲在此我知闻。言完纱帽堂官起,年少三公向内行。千岁一观夫子面,从天落下宝和珍。微喜悦,半凄清,趋出厅前对面迎。
啊呀,恩师大人,门生皇甫少华罪该万死,特谢老师宽宥之恩。
自恨无知在少年,一朝冒犯大人前。深得罪,实含羞,名教之中已不堪。数叩相门难进谒,今日里,拨云如得见青天。蒙德厚,感恩宽,就在当衙跪谢恩。忠孝王爷言到此,撩袍含泪伏厅前。连叩首,细陈言,只叫恩师恕罪愆。郦相一观忙止住,说一声,君侯请起入厅中。
呀,小君侯,何须如此,我已向节孝夫人说没有芥蒂,只要君侯自己谨慎,从今以后这件事也不必提它便了。
郦相言完作笑容,紫罗袖内伸春笋。拉将年少王亲手,同入高厅客位中。千岁一观夫子悦,只喜得,莲花面上动春风。未曾入厅先行礼,见罪方才告座中。真个是,辨色察颜加敬重。真个是,仰眉承欢更谦恭。风流元宰心方喜,回首呼声伺候僮。
呀,左右,忠孝王久等在此必然饥了,可到后堂传话,取些果品出来。
忠孝王爷止住人,欠身出位应连声。已蒙师母方才赐,门生是,饱腹无须再费心。郦相点头言罢了,背靠着,虎皮交椅暗沉吟。
啊呀,好一个关心的师母,不等我开口先款待门生过了!
可谓情真与意真,这才是,片心相记梦中盟。惟吾固执深非愿,看她是,假作痴呆懵懂人。今日预先排果点,知其饥饿备其吞。这般周礼良关切,还比我,相待芝田胜几分。郦相呆呆心内想,王亲只道老师嗔。忙出座,急抬身,垂袖因时告别行。
啊,谢老师的宽恩,复容门生面晤,就此告辞了。改日再来请安。
忠孝王爷道罢辞,明堂略略挽留之。于时送出重檐下,小千岁,倒退仪门请转师。年少三公回进内,从此后,虽非常见亦随时。孟家侍讲来求请,郦相装疏只是辞。就便邀尊和请弈,但将那,一张名帖去回之。龙图夫妇真无法,弄得来,终日心情乱似丝。相国明堂惟弈事,天天入门不挨迟。总然遇了龙图面,他也是,淡淡疏疏若不知。反把认亲情一节,向孟公,每常说笑当闲词。满朝文武全无惑,又服之而又敬之。慢表明堂威望重,且提那,风流天子乱情思。
话说元天子自从护保了郦明堂之后,满心要于中取事。连日密令内官打听,保和殿学士独自在阁时便要私行暗会。偏偏这几天都是孟龙图、梁丞相等轮流宿阁,郦相只是在昼间办理了,日斜时便回私第。十五这天,元主闷闷地坐在远明殿上,也不观阅本章,也不亲临国政,只牵挂着一个郦相。正无聊赖,只见小内侍上前奏道:启王爷得知,今日奴婢往阁又瞧瞧,有郦丞相带了被套进来,想必今夜要住在槐厅了。皇爷若要召时,等下午时梁相们去了,便可召入宫来。
年少君王顷刻欢,听了时,龙心暗想好欣然。只得待,阁中孟相梁君去,朕就好,召入风流郦宰官。如若他们都在阁,寡人怎好下言宣。消停伊等回私宅,敕令明堂玩御园。混到秉烛时候了,寡人竟,挽留就在内庭眠。果然肯宿王宫内,朕何妨,惜玉怜香片刻间。天子心中想到此,不觉了,万重喜气上眉尖。生笑晕,免愁烦,金口忙开叫内官。
啊,内监,你去等着罢,待梁相们去了,就把郦保和召入内宫来。
朕躬欲与彼游春,你只言称有事情。郦相忠心专国政,一闻此语必然临。若然诱得明堂到,朕也好,散散闷怀玩上林。内侍答应称领旨,片时间,穿宫入殿就飞行。
话说这个小内侍复入阁中,看孟相梁公尚然在内,就走到外边来,与荣发等坐在白玉石砌上,偷空说笑。正在顽耍之间,只见孟龙图、梁丞相二位大人,都靴声振振、韵锵锵地外边去了,他就跑进来跪入阁中。
明堂端坐正提毫,一壁执书一壁瞧。看见了,一个宫官跑入内,忙抬俊眼问根苗。
呀,小内家,你怎么不去伺候着王爷,尽着出来玩耍?
万岁宫中闲与忙,且问你,可观奏折与书章?今日里,因何放你离深禁?终日在,内阁门前探甚详?小监闻言含着笑,叫声郦相快些行。皇爷有旨来宣你,与大人,要议朝纲事一桩。元宰听知忙立起,正了冠,紫罗袍服就随将。穿御道,绕宫墙,直至远明殿下廊。转过了,内侍叩头先启奏,才又是,三公拜伏面君王。成宗见了风流相,喜欢得,笑也生来闷也忘。亲下闹龙金角椅,那时间,双垂袍袖挽明堂。
啊,郦先生平身。内官们,你快些看坐,先赐一盏龙凤香茶与先生解渴。
内侍慌忙应翠华,明堂再拜谢王家。分袍先坐麒麟毯,举盏重吞龙凤茶。两行内侍齐相望,一片天香散翠花。少年天子微微笑,心神不定意如麻。将言又恐嗔丞相,欲语惟忧变颜颊。明堂饮罢香茗后,俯伏在,君王座下启银牙。
啊,吾皇陛下,今日宣召微臣不知有何朝政?
成宗帝王面含欢,带笑相看带笑言。宣召贤卿非有事,寡人是,诱将相国共游园。上林春色方明媚,欲与先生共一观。犹恐说明卿不至,故而假道论朝端。少年元宰听完论,谢了谢,隆宠皇恩进谏言。
啊吾皇陛下,既欲微臣随驾宸游,何不明言相召?
朝廷之命出如纶,岂可虚张与伪称。今日因迟而作紧,他时以重亦为轻。愿皇谨慎休如此,把你这,九五之尊看得平。再者宏恩须遍及,还该并召各官臣。方才孟梁俱在阁,何不同宣观上林?彼等在先臣在后,郦君玉,少年岂敢独邀恩?望祈圣旨均传至,无以偏私慢老臣。郦相奏完连顿首,元天子,龙颜顿起细红云。微举手,慢抬身,说是忠言朕谨听。药石不忘当佩记,寡人肺腑感先生。
你保和公,朕非有慢老臣,实是体恤他们也。
从来年暮倦嬉游,朝罢回家一睡休。待漏之劳惟勉强,有何心力在勾留。若然召彼观花柳,倒还要,相对韶光动客愁。朕故特宣卿至此,只因为,先生年少正风流。春光明媚宜观赏,被他们,前辈同游兴便休。此是寡人心细处,实非朕,偏私恩典独遨游。君王言,明堂起,内侍旁边就叩头。
启万岁爷:就此下园消停赏玩。
少年天子笑微微,不必迟来不必疑。銮驾免排调金辇,朕躬与,保和学士共乘车。朝廷殿上方传旨,郦相端容奏衮衣。
啊呀陛下,此事如何使得?
君臣之礼重如山,同坐辇车这岂堪?班氏婕妤辞过辇,她为妃等尚其然。微臣现任三台位,怎敢知而复蹈愆。伏乞圣明详此理,郦君玉,若还并驾自欺天。成宗帝主闻听奏,蹙了蹙,两道龙眉大笑言。
啊呀,郦明堂,朕看你如此风流,怎么恁般诚实?
君臣相合就同车,何必彬彬重礼仪。既是先生如此执,寡人只得且随依。不用辇,不乘车,走马游园倒也奇。
嗯!宫官们,辇也不须备了,牵两匹御马来,朕与郦丞相骑着马前去。
内侍欢呼领圣宣,如飞备马到阶前。这一匹,宝马提金勒;那一匹,云绵龙驹配绣鞍。天子分袍先按辔,宰相踏蹬后扬鞭。穿御道,绕宫垣,内监相随入御园。舞凤黄罗遮相国,盘云彩扇蔽天颜。成宗帝主欣欣喜,笑带丝缰叫内官。
啊,内侍们,可带文房伺候,朕同郦相到处留诗。
宫官答应备文房,左右相围绕相旁。年少朝廷提锦辔,风流元宰带丝缰。君臣一进花园内,就望见,上苑三春好艳阳。叠叠楼台飞五彩,层层亭阁绕回廊。浓浓烟柳环幽径,霭霭云峰映小塘。片片繁花铺锦绣,声声姣鸟杂笙簧。丛丛绿草边街畔,滴滴清泉咽石旁。果是上林春色好,看了个,千红万紫美韶光。风流天子龙心喜,驻马回头索妙章。
啊,郦先生,赋一首即景诗来。
少年元宰应声知,带住龙驹就赋诗。内侍旁边呈玉砚,明堂马上写乌丝。无拟想,不沉思,立刻吟成锦绣诗。郦相正欲题楷字,君王已命草行书。
啊,郦保和,你行书最佳,何必要书楷字。
保和学士应皇宣,内侍东西扯着笺。笔走龙蛇斜反正,墨凝云露断还连。霎时一首新书讫,两宫官,跪捧君王御马前。
启皇爷:郦丞相上林院应制诗成,恭呈御览。
九重天子叫奇哉,郦相先生好腹才。朕还半响未成就,卿何一首已全裁。君王看说龙心喜,字字行行看下来。只见上题诗八句,草书妙迹七言排。
诗曰:扈跸荣叨入上林,纷纷芳气翠华青。云围似带山腰瘦,水挂如帘洞口深。
夹卫名花迎化日,环池细草润膏霖。回看红雪飘香处,沐然承恩又即吟。
天子看完大喜欣,身骑马上就高吟。好一个,云围似带山腰瘦;好一个,水挂如帘洞口深。今进上林添喜色,春光不枉对先生。君王赞罢就催马,郦相题完又侍君。拂翠穿红行得得,分桃约柳进深深。宸游复至神仙境,就有个,引导宫官跪在尘。
启皇爷:这是石桥春柳了,请住鞭观看。
少年帝主就停鞭,郦相明堂也驻鞍。带着丝缰徐徐看,石桥春柳好佳观。千株嫩柳环低岸,红艳艳,九曲长栏映冷泉。声细细,一树黄莺俱上住;影翩翩,穿花粉蝶舞还旋。果然上院多春色,一望之时一爽然。天子回头心大悦,玉鞭扬处又传宣。
啊,郦丞相,你看石桥春柳,小景堪观,再赋一章,以添朕兴。
年少三公应一声,平堤驻马好消停。手挥锦绣言言笑,口吐珠玑句句新。不想不思刚写起,遵其连草已题成。须臾草罢花笺纸,两内侍,跑捧佳章复上呈。
启皇爷:郦丞相石桥春柳诗恭呈御览。
成宗天子大称奇,相国如何又缴题。这等才华谁可及,真正是,龙蛇都在笔端飞。君王赞罢重观看,八句新诗纸上题。
诗曰:白石桥头纵马蹄,春风拂拂柳初齐。碧城倒影烟光暗,青幔遮阴日色低。
流水静中双燕浴,隔花深处一莺啼。上林几度留金辇,雨露恩浓舞席西。
成宗帝王一观瞧,大赞奇才咏得高。上苑年华春色好,不期知遇在今朝。君王言讫催骑过,郦丞相,紫袖扬鞭也越桥。
话说郦丞相见君王策马,自己也跳上石桥。那元天子故意把手中的玉鞭向柳梢枝上一拉,枝头的露水就像雨一般洒将下来。
明堂方始过垂条,玉露如珠脸上飘。天子回头含笑看,龙颜一睹暗魂消。只见那,露珠点点滴莲花,颜色鲜妍更堪夸。淡淡润沾眉上露,盈盈姣映脸边霞。真艳丽,实英华,一朵奇芳冠异花。元主成宗惊又爱,骑在马上失声夸。
啊呀,妙呀!满园的异卉奇花,怎及得一位保和学士。
柳枝夜露润腮下,如此鲜妍实可夸。傅粉阮郎无必道,风流惟我郦卿佳。内官快取文房宝,待朕躬,赋首新诗赠赠他。天子言完提御笔,一边书写一边夸。回身递与明堂相,小三公,羞晕微生接翠华。
话说郦丞相一见君王赐句,只得忙跳下马来。谢恩毕,展笺观看。
少年元宰接天章,映日从头看细详。只见金花笺纸上,行书着,七言绝句字三行。
诗曰:风流相国帽檐斜,柳露飞珠溅脸霞。今日上林春失色,只留解语一枝花。
明堂看罢面皮红,暗道君王意太浓。故拂柳枝相戏我,又做此,妍词丽句赞面容。莫非今日含深意,不但游园一事中?
咳!总是这容颜生得美丽,动人家多少猜疑。
今朝须要暗留神,莫教君王识女人。再过片时当告退,免得个,少年天子戏廷臣。明堂当下重乘马,倒把那,柳叶眉头放点嗔。元帝一观心甚惧,扬鞭脉脉又前行。石桥过后登高岸,引导官,跪到尘埃奏一声。
启皇爷:前面是泛月秋塘了。若要泛舟一玩,待奴婢等好预先候驾。
万岁鞍中一摆鞭,说声快去备花船。内臣答应如飞走,元主催骑又上前。金勒长嘶芳草地,玉珂远入绿杨天。君臣走马游春苑,早看见,泛月秋塘在面前。
话说元天子,同着郦丞相走马游春。一到泛月秋塘,只见绿水含光,青山丛影,一层层林花烂熳,一处处岸柳乱披。望到那树影深处,有那花船停泊。宫官们跪请道:请皇爷就此临堤下马,好在泛月塘荡舟。
天子于时下马来,明堂随后踏尘埃。君臣同下花舫内,两面雕窗尽大开。就在舟中相对弈,敲棋荡桨好佳哉。但见那,绿衣内侍唱新腔,一点轻舟直下塘。夕照斜晕红映颊,春风乱摆锦遮阳。青淡淡,远山秀似开屏影;碧消消,澄水明如启镜光。香馥馥,绕屏繁花迎画来得舫;色沉沉,回堤丛树影宫墙。君臣弈到三盘后,不觉朦胧冥色黄。
话说元天子与郦丞相在龙舟内对弈围棋,披览那些山光水色,心内原没有什么高兴,不过欲混过黄昏,相留那明堂在宫宿歇。当下看见天将酉末,就吩咐道:内侍们,泊舟备马,朕与郦丞相再到天香馆一赏牡丹。
宫官答应一声呼,顷刻龙舟泛碧波。水底橹樯行稳稳,花间帆动去徐徐。长堤十里将临近,已见那,明月如盘出岫初。
话说龙舟近岸,早已见明月东升。郦丞相再拜跪辞道:已经蒙陛下召侍宸游,得望花柳山川之胜。此刻日沉西,月又起,将近黄昏,微臣阁事未完,不能再随御驾矣。元天子一把扶住道:啊唷郦先生,你好生扫朕佳兴!今日未完政事,明朝办理何妨?卿看这明月团圆,正合君臣聚会。
如此良宵不易逢,与卿须快一朝胸。月明花放无多日,落得在,年少之时饮数钟。朕劝先生休固执,且向那,天香馆内纳春风。君王言说颜含笑,拉住明堂不放松。郦相时间难却命,没奈何,又随御驾出舟中。
话说元帝拉住了郦明堂,不放他回阁。舍舟就马,又向天香馆而来。
内侍环绕上了堤,骏骑马走玉龙飞。明堂只得随天子,手拂丝缰意自违。一到天香花馆外,只见那,锦袍太监跪上齐。朝上接,向前趋,叩首三呼奏衮衣。
启万岁爷:看守天香馆内臣恭迎御驾。此间牡丹大开,盛于往岁,请皇爷停銮一赏。已备下了一席酒宴在此。
君王下马笑颜开,回叫明堂进馆来。郦相应声随驾入,早不觉,天香一阵起花阶。只见那,满院奇花尽牡丹,千枝万朵开鲜妍。姚家异种黄金盛,魏氏仙根紫玉盘。一片片,嫩白乱堆如素锦;一重重,姣红平展似绡鸾。朝廷国色真称绝,夜染天香果不凡。四面芳菲无空地,只留得,一条街道在中间。风流相国观瞧罢,大赞皇宫淑景鲜。
啊呀,妙呀!这一座天香馆内,所植牡丹何止千万,怎么无一枝不全开?
可谓皇家雨露多,应时花木受恩波。天香实是凡间少,国色称珍绝世无。回首众芳俱莫及,果堪夸,花中第一美称呼。明堂相国言于此,元帝主,笑转龙颜伴保和。
第五十二回 召同寝竟设玄机
诗曰:一枝浓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常得君王看带笑,名花不及美人妆。
啊唷,郦保和,你是取笑它了!这牡丹花虽称国色,哪里及得你的容颜!
说甚堪称第一传,先生难道不风流?若将卿与花相比,真教它,惭愧无何低了头。天子说完容带笑,郦相登时面泛红。君臣齐进天香馆,内侍们,早已排筵设满瓯。
话说元帝与郦相君臣步入天香馆内,只见御宴已排,金博早设。上边是龙位,下面是郦相的座。见铺设得整整齐齐,点缀得幽幽雅雅。
于时登席举金钟,天子居中郦相东,御宴平分为二处,只因为,君臣难以一筵同。内官当下齐斟酒,琥珀光浮玉露浓。元主神驰魂荡荡,思量要,乘间灌醉小三公。抬御体,作欢容,龙袖殷勤把着钟。
阿,郦先生,朕敬你三杯润笔酒,可做一首白牡丹诗来。今日寡人要做,竟摹写它不出。先生才贯一世,谅必能曲尽其新。
可饮一杯赋一篇,朕躬佩带不时观。见诗如见先生面,须知道,相合君臣际会难。元主说完来递酒,明堂再拜谢龙颜。连吞三杯金茎露,立起来,把笔吟哦白牡丹。御墨淋漓诗已就,呈笺皇上圣君前。朝廷大悦称奇绝,映着他,红烛辉煌就细观。
诗曰:酒晕无痕不染尘,别传仙韵傲杨妃。轻笼夜露银蟾影,薄剪春风玉燕衣。
上苑韶华霞烂烂,中庭香气雪霏霏。珍珠帘外朦胧处,疑隔轻绡是也非。
元帝吟完大赞扬,古今应逊此佳章。就中两句真称绝,好一个,玉燕银蟾妙比方。天子看完唤内侍,就将此幅贴宫墙。侍臣答应持诗去,年少君王又举觞。
啊,郦先生,白牡丹既得,红牡丹也当留句。朕躬再敬你三杯,再赋一章以酌清赏。
郦相无何又谢恩,三杯连饮面生春。腮霞半现桃花色,眉黛微含柳叶长。笔走龙蛇重宛转,手挥珠玉不留停。霎时一首新诗就,俯伏筵前献圣君。天子吃惊称好速,灯光之下看佳章。
诗曰:东皇作意聚韶华,初出倾城第一花。金盏春酣浓带酒,玉栏风动乱流霞。
杨妃薄汗凝红雨,甘后轻绡换绛纱。今夜承恩陪御宴,天香馆外月将斜。
天子吟完笑满颜,赞一声,保和学士好佳篇。内官也贴宫墙上,朕要时观赞几番。帝主说完重赐酒,三杯玉露饮连连。明堂郦相沉沉醉,勉强在,元帝之旁侍御筵。年少君王观看笑,回头含欢吐心田。
啊,郦丞相,你可晓得朕躬爱护你的好意么?
前者东平上本章,大家指你是红妆。若非朕在朝前护,倒只怕,难免人谈是女郎。上谕一传方禁止,郦先生,此情此意可知详?
咳!这也怪不得忠孝戏于夫子,看卿的这副容貌,委实像个美人。
世间男子断然无,哪有姿容似保和。竟是个,闭月羞花奇男子;竟是个,沉鱼落雁美姣娥。休言别者消魂魄,朕亦犹如着了魔。巴不得,刻刻笑谈常聚首。巴不得,时时亲近免相疏。今朝半日同游苑,寡人是,更比宫中快乐多。朕意怜卿而若此,卿心待朕却如何?
啊,郦丞相,你今朝歇在宫中罢。
馆中床榻现周全,朕在常时每偃眠。今朝留卿同一宿,也便于,谈谈国政与朝端。寡人年少无长策,要把那,世治之谋问宰官。夜深不须回阁了,与贤卿,天香馆内尽余欢。
嗯!宫官们,朕留郦丞相在天香同榻。你等传谕三宫六院各处关门,内外禁门诸方上锁。再着行走内侍们,晓谕阁中知道了,不必等候郦丞相了。
朝廷一旨下筵来,大众宫官应命阶。这一个,乱乱哄哄忙出馆;那一个,慌慌忽忽就离阶。合班内监分头去,郦丞相,色变心惊呆一呆。
话说郦丞相一闻朝廷圣谕,并那一派怜才惜貌的言词,不觉柳叶生愁,莲花失色,暗叫一声:了不得!我郦明堂今日孤单深入重地了。
何期天子蓄私心,故此前番爱护深。我只道,圣意果非疑女子;我只道,皇恩委实重廷臣。却谁知,深含其爱相亲念;却谁知,暗有怜才惜貌情。今日假称商国事,竟是把,风流阵里陷孤军。
啊唷君王呀!我郦明堂现在的婚姻尚不肯就,怎么肯做此失身丧节的私情!
因惭夫子嫁门生,怎反臣妻侍帝君?虽则明堂原是女,哪有个,迎新弃旧丧清贞。今朝若宿天香馆,我还要,做甚官来做甚人!
啊唷,好生恼闷!这都是芝田不好,方弄出这等事来。他若不上本章,天子如何知道?我自从改妆之后,带着荣兰婢女,出云南而至贵州,自贵州而至湖广,
万水千山尽走过,孤贞一点未曾伤。继于康宅无人识,赘在梁家事不扬。只为芝田陈了本,弄得个,私情惑乱小君王。今朝诱到天香馆,知己君臣共御床。
啊唷,真真奇绝了!这一个风流阵,倒也摆得森严。
引入千花万柳中,竟得圣旨闭皇宫。就犹如,鱼遭网内难逃漏;就犹如,鸟落樊笼不脱空。再若如此威福大,自然是,孤军下马做降戎。
咳!若是别个呢,此刻是脱不过的了,无非玉洁冰清者执意寻死,杨花水性者侍御承恩。至于我郦明堂是还有个脱身之计,不致到这等无能。
才能相国一思裁,挺挺乌纱立起来。怒色生于双翠黛,嗔霞飞上两红腮。离将坐位当筵站,叫一声,领旨宫官快转来。
呀领旨的内侍们,慢传圣谕,我就要谢宴辞銮了。
一声叫住众宫官,拜到君王御驾前。两颊桃红含薄怒,双条柳叶带微惭。金幞叩,紫袍翻,正色端容奏圣颜。
臣郦君玉谨辞陛下,谢君上游园赐宴之恩。但是微臣自蒙开科以来,由三元及第,点赐翰林院修撰,又挑授兵部尚书,今拜保和殿大学士之位。
数受皇家起用恩,惟将赤胆报朝廷。调和鼎鼐叨天宠,燮理阴阳不世勋。再不道,怪事忽生陈表上;再不道,邪谣飞播说钗裙。感蒙陛下加明证,降谕诸臣勿乱云。臣只说,圣主已经分皂白。臣只说,明君谅必辨虚真。何期今日听天语,也像猜疑是女人!
啊唷,陛下呀!臣虽不才,已蒙圣恩拜相。
中外朝端尽主持,惟凭公道去偏私。若然疑作乔妆女,满朝的,文武官员怎服之。
啊,陛下!如若人心一惑,臣就不能为皇家出力了。
只好辞朝挂了冠,纳将蟒玉返林泉。涓埃来报今生里,衔结当图后世间。再者禁门非易入,外臣岂可内中眠?况兼陛下春秋富,而且微臣亦少年。若在天香花馆歇,这一来,造言起事更多端。无中尚复能生有,如此之时越不堪。同榻虽行谈国政,举廷哪晓为朝端?臣叨宠用为丞相,当不得,传播扬语媚圣颜。禁御断然难侍驾,望吾皇,敕回内阁免疑嫌。圣明如欲垂天问,就在此,灯烛之前可叙谈。郦相奏完连叩首,元帝主,又惊又惧又含惭。一怀春意登时尽,满面欢容顷刻残。出位慌忙伸御手,揪住风流相国卿,风流元帝假惊言。
啊呀,郦先生之言差矣!寡人的意思,不过怜卿之才,爱卿之貌,所以时时赞羡,每每称扬。何曾疑你是女子,故此留宿天香馆中?这倒是朕的短处了。岂有此理!
如若贤卿是女郎,少不得,东平王子正妻房。寡人虽则心钦慕,怎么敢,玷你清标大纲常。只为无疑才留宿,就便是,君臣同榻有何妨?先生如此相推拒,这倒分明像假装。
啊,郦先生,不必过执。朕与你今宵同榻,做一个彻夜长谈。可记得汉光武与严子陵也曾同寝?
你我君臣怕怎生,馆中一宿可谈心。外边就有人生事,朕将他,旨到拿来问典刑。天子言完扯紫袖,小三公,心头不觉也担惊。难拒却,费调停,只得争先又奏君。陛下呀,微臣十九拜三台,已是人心有妒猜。谨慎尚然难免谤,疏狂越发更遭埋。今宵禁御同床榻,一定说,贵显都从狐媚来。馆中留宿有所碍,这现在,君臣并少动人猜。伏乞陛下垂恩鉴,将此情形作主裁。郦相奏完重俯伏,元天子,龙颜惨淡暗痴呆。
呀,且住,看他的言辞面色,不是像个女人了。
彼真若是孟丽君,岂无形怯岂无惊。正容令色仍如此,大义公言总恁云。料想原非闺阁女,他所以,这般礼义敢扬声。休作意,快放心,莫惹当朝铁面臣。天子想完扶郦相,叫了声,保和学士好刚明。啊唷,郦保和
呀,你决意不肯么?也罢,宫官们,掌灯送郦丞相出宫回阁。
一声旨下送三公,郦相犹如放赦同。招展紫袍辞圣驾,飞扬玉佩谢天容。两名内侍前边引,一对宫灯照道红。真个是,劈破雕笼飞彩凤;真个是,顿断金锁走蛟龙。君王目视明堂去,又笑还嗔闷在胸。
啊唷,好生可笑,这么个郦明堂!
花月精神铁石心,全没些,从权就势好商量。言言激切无玩戏,事事刚明有主张。倒像了,立朝正直臣宋。可曾似,风流傅粉汉何郎?公然辞出天香馆,毫不念,君上相怜一片心。
咳,寡人好恨!空费了多少心机。
盼一朝来望一朝,满怀只望度春宵。朕为他,时时凝想心神乱,刻刻殊思魂魄消。朕为他,正院久疏皇甫后,诸宫不幸想姣娆。今才召得来园内,又被明堂巧脱逃。
咳!朕想他在石桥的时节,宁不心荡而神飞?
故拂垂条相戏他,果然玉露溅莲花。溶溶润色真堪爱,淡淡娇痕实可夸。白石桥头情已美,只说道,天香馆内趣还佳。何期一场空欢喜,弄得了,仍旧轻轻放了他。元帝于时心恼闷,也无何,身登凤辇出宫花。
话说这边元天子回宫,那边郦丞相转阁,引导内侍们复旨不提。
少年相国一出宫,如出铜墙铁壁中。回至阁间心脉脉,坐于灯下意匆匆。眉半蹙,面微红,暗里沉思暗里穷。
咳!再不道圣天子有此私心,假说召我议事。
幸亏逃出这番灾,辞出君家返阁来。今日不知冲险地,下回须要避疑怀。若还再摆牢笼计,倒只怕,就有才情展不开。
呀,正是,天子所赠的那一首绝句,不知哪里去了?
于时随手袖中藏,也不知,以后藏留在哪方?艳冶妍辞情暗露,深怜厚爱意明彰。此时失却多干净,倒免得,竟像明堂恋帝王。年少三公心忖度,于时次日出朝纲。
话说郦丞相辞朝出阁,直到府中。梁氏夫人迎至房中,问道:可有什么新闻么?何不向妾身说说。郦丞相忍不住失声一笑道:新闻倒没有,我却有个出笼的飞鸟,漏网的游鱼。
言毕将情说一番,夫人不觉笑生颜。连称小姐原容美,难怪朝廷圣意怜。如此推来如此拒,只觉得,千金情面太分残。既然辞出天香馆,怎么又,遗失君王御赐笺?这首新诗吟得好,带来也付妾观观。明堂笑说留何用,可见你,意软心慈动意怜。若我性情相像你,怎样在,金銮殿上服芝田?皆因做事多刚断,方能够,走漏风声尚做官。如是前番心一软,多应已要毕姻缘。少年丞相言完笑,梁氏夫人亦道然。郦相于时加谨慎,从此后,避君不在阁中眠。事忙带到私衙办,政少俱皆理毕旋。就便上书和请旨,也总是,正容令色对金銮。君王颇有三分惧,见了他,还要低头整整冠。不但立朝存礼法,更兼会客亦森严。东平千岁如相见,惟有寒温一二言。会面亦在厅上会,避嫌疑,孤身不在厅槐轩。孟家父子来潭府,左右的,伺侯人员摆若干。就便要通心里语,怎么好,叫他屏退众堂官?因而无可相缠绕,郦保和,执掌朝纲稳稳然。按下这边提别处,且表那,卫君翁婿返家园。
话说华亭伯、平江侯等告假回乡,那一路的迎送威风,自不消说得。一到江南华亭县内,卫振宗上坟祭祖,顷刻间重整门庭。那勇彪的父母手足等,也遇赦归乡了,喜得骨肉间并无损残。勇彪遂以重资奉养父母,自己就继在华亭伯这一房中。熊浩在江南耽搁了半月工夫,四月初头,带着继室夫人起身向湖广而来。熊浩辞别,就起身而去。
熊公别岳出华亭,女伯随夫也别亲。离却江南来故里,滔滔轿马又长行。官接送,吏逢迎,衣锦还乡谁不尊。一到平江湖广地,沿街官盖密层层。府厅州县东趋拜,副参游守西跪迎。文官们,乌纱红袍呈手本;武官们,明盔亮甲率营兵。排队队,列群群,旗伞连成五色云。先在马前参友鹤,又临轩下接夫人。两班接过分开路,方到家乡旧院门。
话说平江侯回到家中,这日却有徐员外来探望安人,也在熊宅。当闻得女婿归乡,一齐乱哄哄地相迎出外。
带着怀郎四岁童,忙忙接出大厅中。忙促促,乱哄哄,早见东床坦腹公。玉带垂腰真显耀,蟒袍挂体好威风。后边随即鱼轩至,扶进了,一位夫人美玉容。低系绣裙飞彩凤,轻披花补舞金龙。丫鬟婢仆多多少,簇拥着,命妇登厅见礼恭。
话说平江侯夫妇一进厅间,就拜见了安人员外。那奇英伯十分贤惠,见了徐老夫妻亲亲热热地就叫父母。
徐家夫妇不安详,看了这,女伯威风甚觉慌。称岂敢,道难当,四拜齐齐跪下堂。见毕礼时相问好,夫人拉过小怀郎。指挥拜见爹和母,教着他,作揖称呼把礼行。年幼娃娃观女伯,脸红只是怕生藏。熊侯心内悲还喜,笑唤痴儿这是娘。燕国夫人多喜爱,尖尖玉手挽怀郎。于时都入中堂内,此一天,初到匆匆卸了装。
话说平江侯到家之后,先去上了祖坟,立旗杆华表。摆石马石人,这一番耀祖光宗,非常贵显。到得祭祖已毕,就出门回拜官长,及自己亲房族分等人。直待诸事毕时,方把葬妻一件从从容容办将起来。
友鹤熊君安葬妻,立时料理勿迟疑。阴阳择日多停当,不觉忙忙到了期。徐氏亲人随柩去,熊门戚眷送丧齐。平江侯爵多悲切,奇英伯,也是浑身着素衣。安葬毕时方祭奠,新坟初造甚威仪。石碑高耸居中设,松树连围四面齐。吉地安灵生气象,真个是,白羊眠处鹧鸪啼。于时丧礼完全了,熊友鹤,葬罢头婚结发妻。
话说熊浩葬妻已毕,打点要七月初动身。遂写书通知岳母,约会孟秋初凉时候一同进京。遣人投递,此事按下慢提。
再言进喜抱忠心,不负刘家旧主恩。扶柩出都甘效力,滔滔离了帝皇京。担险意,受艰辛,水路行船走万程。奎壁在生无厚德,他的那,棺材过路亦多惊。逆风扰浪常常遇,怪石拦舟每每经。有时候,左侧右翻将若覆。有时候,逢头缆断快如流。幸亏进喜怀忠孝,一念丹忱保柩行。历尽艰难心不怨,他总是,逢危冒险叫神明。于时到了云南地,相同着,老仆调停大事情。择下良辰开吉穴,寻坟茔葬主人灵。碑书镇国将军墓,种得那,翠柏苍松也似林。落土毕时排祭礼,江进喜,嚎啕一哭也伤心。当时了结刘奎璧,尽却这,义士平生主仆情。
话说江进喜与老人家办理葬事已毕,闻得外边说崔攀凤中了探花,不知是真是假,遂走到崔府来探问信息。
入街已见竖旗杆,凛凛威风非旧年。遂进内堂相道喜,叩头庆贺请金安。崔梅太太多欢悦,便问家中怎样缘。进喜细陈前后事,大家惊叹更凄然。雪贞小姐芳心放,难得个,舅母夫妻保万全。
咳!原来有此缘故,所以燕玉小姐私逃。
舅母当初恁怪她,如今倒,仗伊一个保全家。两年守节真堪敬,万里救亲实可夸。吴越反成秦晋好,于归王府享荣华。舅家父母都全了,只苦那,奎璧亡兄结果差。两位夫人闻得说,止不住,点头长叹也嗟呀。
咳!这真正自己不好,何苦得算计多方。
幸亏妹子做人情,救了他时保了亲。切齿仇家成至戚,如今在,东平王府做夫人。你遭惨死真何苦,把这样,天大门楣化作尘。倒是长兄和妹子,孝名传播得清声。若非伊等双双好,两父母,性命难留也要倾。
咳!江管家,这倒难为你了。保着郡主进京,又送灵柩入土。你母亲,如今在王府中受享荣华了。咳!真正行得好心有好报,上天是不负善人的。
既然营葬事俱完,你想如今要出滇。腰内盘缠充足否?多应是,到今与母可同安。崔梅太太齐相问,进喜连称答应然。路费尽堪充用去,小的要,合同伙伴上都间。于时崔府夫人说,何不你,就共吾家走一番。巧巧探花迎眷属,正少着,才能的当二三员。你如同去真为妙,免得我,再觅新人也不便。进喜闻听心甚悦,上前来,口称情愿送官船。
话说江进喜见崔夫人委他同去,真正是凑巧得极了。就禀明:还有老家人同在云南。崔夫人说:好好好,都到我家便了。
进喜欣逢机会佳,便同老仆到崔衙。探花宝眷多欢乐,打点下,七月初头就起家。慢表云南崔府事,提一提,冒名女子到京华。
话说云南项宝叙,护送着假丽君出滇。离了本地云南,便向皇都进发。
滔滔轿马不迟疑,夜宿朝行进帝京。照道宫灯迎晓月,催人旅店叫晨鸡。山边树下匆匆过,市上城中浩浩行。看了些,芳草池塘新鸭浴;听了些,落花庭院暮莺啼。起身正值春天景,在路俄闻夏日期。五月廿辰六巳刻,南金一轿到京中。好热闹呀!彩云周捧帝城高,瑞气盈盈五色飘。日照敌楼红隐隐,风吹河水绿滔滔。一处处,溪边好马啼杨柳;一队队,陌上农夫插秧苗。宝轿入城人语乱,行车碾石马蹄跑。大道内,经商士庶齐攒路;两旁边,妇女儿童尽抢瞧。沸池喧哗声不绝,填街拥塞上俱摇。南金端坐鱼轩内,有那些,护送牌军喊得高。
嗯!走道儿的闪开啊,俺们护送千岁夫人进城了!
一声打号来喧传,来往行人分两边。只吓得,幼少孩儿藏树下;只吓得,经营买卖歇溪沿。排军打动皮鞭马,夫役抬高漆杠轩。大轿亭亭前面走,长车荡荡后边连。望着那,红墙隐隐环深庙;近临时,绿树森森透小山。胜地繁华真不俗,皇都富贵果非凡。于时进了京师内,有一个,壮帽青衣接上前。
启千岁夫人得知:督抚的差官老爷已进朝去上本了,那东半边就是寻下的公馆。千岁夫人若要消停消停时,就在这店中下轿,再入朝未迟。
南金小姐笑融融,分付抬轩到店中。壮帽青衣忙答应,一声传话急如风。
喂!千岁夫人说,往饭店内打个茶尖,可在东头下轿。
夫役齐齐应一声,穿街越市往东行。项翁先下招商店,喜孜孜,指点高呼将落停。秋素丫鬟侯五嫂,慌忙扶出女千金。移绣履,款罗裙,走进三间内店门。员外说声辛苦了,多娇答笑应安宁。于时坐在招商店,小姐含欢叫一声。
啊,侯家,你把妆匣打开,再将面盆取一盆水来与我。
五嫂慌忙叫走堂,一时取水进东房。南金小姐临窗下,净面梳妆对镜光。点点绛唇脂有色,匀匀粉面玉生香。髻心中,戴枝八宝珠蝴蝶;云鬓上,加对双花金凤凰。罩了件,白鹤穿云纱衫艳;换一条,文鸾舞锦绣裙长。真美丽,果端庄,自己心中亦赞扬。
咳!侯五嫂说我与孟千金一般模样,但不知毕竟哪个好些?
据奴自看颇娉婷,难道我,还未能如真丽君?今日已临都下了,不知道,可能冒得孟千金。于时小姐梳妆罢,项员外,走进房来催一声。
呀,小姐完了不曾?快快起身罢。督抚差官已去上本,好在午朝门外等侯相宣。
行李俱皆卸店房,自有那,排军看守在招商。侯家不用相随去,可带荣兰一起行。如若朝廷查细底,好将证见对君王。休误事,快离房,早早登轩免得忙。小姐应声移凤步,项员外,如飞传话下回廊。
嗯!轿夫们伺候呀,千岁夫人就要进朝去了。
一语飞传答应声,人夫雁翅列东西。南金小姐登入轿,秋素丫头坐了车。员外半忧还半喜,骑着匹,花斑快马作前驱。真紧急,不迟疑,直向朝门走似飞。慢表南金来阙下,且谈天子坐朝仪。
话说元天子这日驾坐午朝,文武官员毕集。正议事间,忽闻黄门官奏道:启万岁爷得知,有云南督抚差官上表,护送忠孝王原配孟丽君到了。
一声启奏入朝门,惊动丹墀多少人。武宪王爷观爱子,低低说,今番只怕有佳音。东平千岁微微笑,来者无非假丽君。儿已心灰灰尽矣,再不望,夺袍姻眷得完成。这一边,王亲父子班中语;那一边,孟相爷儿队内惊。侍讲嘉龄称怪事,龙图学士道奇闻。前回湖广曾查到,今日云南又献临。虚实不分真混闹,我未知,何年何月始能明?两家乔梓齐疑惑,暗地里,笑坏明堂郦大人。
啊唷,真正奇绝!湖广献出了一个孟丽君来,怎么云南又有一个来了?
不期我竟会分身,变出了,三个云南孟丽君。倒要观观何等女,她就敢,这般大胆冒吾名。
咳!但愿她果然像我,也免了多少嫌疑。
那时父母将她认,就可以,搪塞王亲一少华。有了冒名人替我,郦明堂,更能安稳顶乌纱。方真美丽始称佳,但愿来人貌不差。年少三公心暗想,笑观孟相启银牙。
呀咳!老前辈恭喜恭喜!令千金的好消息来了。
幸亏令坦上书章,我的这,冒认情由已破将。如若含糊临此日,倒要把,送来令爱当虚妆。保和学士言完笑,孟龙图,满腹狐疑没主张。正在班中私语处,天子是,一声御旨下朝纲。
嗯!黄门官速取云南督抚本章上来。
阶下黄门跪进呈,近官接本献朝廷。君王座上睁龙目,字字行行看一巡。方晓丽君逃出外,竟在那,项隆富室做螟蛉。知细底,识分明,随即传宣降玉音。
嗯!随驾的宫官何在?速往午门召取孟丽君入朝见驾,不得有误。领旨。
内侍飞身出了朝,一骑快马去滔滔。不知召见如何说,我也要,顿顿词情住住毫。半砚墨痕濡已尽,一窗烛影剪将消。阳生缇室春将至,漏下铜壶正值宵。今晚季冬初五日,又终一本已收梢。要知以后如何事,再将那,十四之中细细描。
第十四卷
第五十三回 假小娘句句如真
诗曰:几度香音几度空,心神潦倒病深宫。岐黄有药非真味,伉俪无缘是苦衷。
飞絮落花魂欲断,巫云楚雨梦难通。卢医便得将何益,直待银河七夕中。
岁暮时光正季冬,晴明天气日瞳。闲庭未扫留残雪,深院初开动暖风。姣鸟隔窗书幌静,晓晖临案砚池融。新毫试处含香润,旧墨研来落纸浓。做事未成难半废,编词已起要完工。情长不断滔滔接,语杂无收慢慢穷。尽放精神来笔上,全收意兴到书中。倒同那,天孙织绵千丝巧;就如同,孔雀开屏五色重。上本十三今十四,昨朝略住此期攻。前回是,南金顶替来都下;这回是,元主传宣入殿中。仗我尖尖三寸管,做成了,再生缘内事无穷。
话说元天子,立差随驾宫官召取孟丽君入朝见驾。不多时,那内臣飞来奏道:启万岁爷得知,忠孝王原配召到午门首。
成宗帝主动天颜,一旨如飞叫快传。殿上君王先举目,檐前文武一齐观。黄门官长呼声进,闪入姣娆似丽仙。但见那,冉冉风来细细香,朝前步入一红妆。乌云巧挽盘龙髻,玉体轻披绣鹤裳。娇滴滴,宫粉微凝桃面嫩;细弯弯,黛螺浅扫柳眉长。碧盈盈,雨痕秋水眸含秀;红艳艳,一点樱桃口露香。光闪闪,金凤钗头挑宝串;锦飘飘,彩鸾裙下隐鞋帮。论轻盈,未知赵后风前态;评美丽,欲认杨妃醉后妆。进朝时,颇有规模和举止;行礼处,也无怯惧与惊慌。果是个,大家小姐非同俗。果是个,官宦千金不比常。走近阶前朝上拜,莺声燕语叫君王。
臣女云南孟丽君,蒙君恩钦召来都,今在朝前见驾,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闺门弱质遇时危,无奈乔妆出不归。抗违纶音诚有罪,操持令节幸无亏。谢天恩,垂慈勿究从前过;谢天恩,降旨乃肯现在回。今日得瞻皇上面,臣女是,衔环结草报犹亏。南金言讫阶前跪,倒把那,朝内君臣喜动眉。
话说这一个项南金走进朝内,那两家的父子就不像上回见路飘云的光景了。人人面生惊色,一个个面带春风。
武宪王爷喜气高,乱拉年少小英豪。还不看,快些瞧,这次佳音必有苗。来者决非虚作冒,今番岂是枉徒劳。你观她,虽无图上倾城貌;你观她,也像图中四五毫。大料真容颜太美,孟千金,多应就是此多姣。
啊,芝田呀!你不要痴心太过了,将就些罢。
如若消停叫领将,再休推短与推长。前番是,一些不像疑虚冒;这回是,多半相同岂假装。务必要和图上样,倒劝你,从今歇下此心肠。亭山国丈言完笑,混乱东平忠孝王。喜色已生桃颊上,愁痕还在柳眉旁。心辗转,眼端详,看着姣娥暗忖量。
啊唷果然有些相像,难道竟真是孟丽君不成?
乍逢浑是画中人,细看犹同四五分。只不过,面上未如图上白。只不过,眉痕难及像丹青。只不过,妆浓态艳差原配。只不过,近俗无情欠丽君。如若较之前者女,自然是,她还充得孟千金。
咳!虽然如此,不可以假为真。
老师如此像真容,尚且前番落个空。来了裙钗虽则似,规模只得五分同。休动念,莫挂胸,不可糊涂娶假充。忠孝王爷疑更喜,凝眸只是看花容。这一边,亭山父子班前视;那一边,孟相爷儿意内穷。忽看玉颜更面色,细详眼目蹙眉峰。嘉龄看看龙图阁,丞相观观侍讲公。父对儿来儿对父,两下里,低声议论这情衷。
孟相道:啊嘉龄,你看她可有些相像么?呀,爹爹,这女子竟有四五分的一般,但是观她行走起来,觉得不甚稳便,似乎穿高底鞋儿的模样。
妹子行来稳稳然,争如玉树向风前。她虽端重非轻态,只觉得,脚下亭亭退复前。而且只惟相像半,又无非,冒名顶替一红颜。龙图点首微微应,复把眉头攒一攒。
啊唷,嘉龄,你听她的口气,可像妹子的声音?侍讲低言差不多,同乡口气自然符。孟家爷子私相议,朝班里,惊动风流郦保和。姣眼回波观女子,香腮喜笑看姣娥。心疑想,意猜摩,可怪佳人竟似吾。
啊唷,奇绝了!这女子可不相像真容?连我自家也不信自家了。
一进朝来竟是真,眉稍眼角像多分。此时临近犹同半,莫非她,委实云南孟丽君。为甚无干能合貌?缘何陌路会同形?真可怪,果堪惊,天赐明堂作替身。但愿大家都认了,这桩事件就完成。少年元宰心深喜,一回头,忙叫龙图孟夫人。
啊唷,老前辈!大喜大喜。这不是孟千金还是哪一个?你看她的面貌,难道再有什么猜疑?
分明与画一般容,眉目身材件件同。当面现存真令爱,老前辈,你休错误与朦胧。
啊唷,侍讲先生,你观她可是令妹?
此情还有甚猜疑,快快当先认了伊。骨肉团圆真大喜,从今后,满门喜庆得非奇。少年元宰言完笑,又向东平千岁提。
啊,忠孝君侯,你见了没有?可是令正王妃不是?
你看分明似画间,一般态度一般颜。如今更有何疑处,还不向,皇上之前奏说然。郦相言完连道像,弄得那,东平千岁也生欢。
啊,老师大人也看得像么?然而未堪深信。
若据门生看起来,十分只好五分谐。老师竟道真真像,且观她,说甚言来诉甚怀。忠孝王爷心半信,龙图学士意同呆。观女子,看裙钗,翁婿双双动了猜。郦相时间私得意,春风罩满粉香腮。不言左右朝班内,且说那,殿上君王怎处裁。
话说元天子坐在那金銮殿上,远远看见献上来的女子走入朝内。这一派态度容光,已拿定是孟丽君了。及至临近一观,才看出只有四五分的相像。
天子当时暗忖量,送来女子也非常。乍观竟有图中貌,细看才差画里妆。如若较之初献者,自然她,红颜翠鬓有彩光。丰姿绰约虽非绝,态度姣娆也堪扬。这等佳人今亦少,算得起,如花似玉一姣娘。
咳,且住。朕看这女子既有四五分的相像,多半是孟丽君了。
一幅真容难作凭,况兼亲手自描成。只须眉目添些媚,就画作,闭月羞花绝世人。大料本身无此貌,不过是,送来女子任娉婷。既然一半相同了,试试她,真丽君来假丽君。
呀,怎么一个法儿方试得出呢?有了,前番是朕命孟龙图上来认女儿,她所以得知就是父亲。
一把扯袍扭住带,声声爹短与爹长。撒姣痴,倒言严父抛亲女;装苦楚,反言夫君弃正房。弄得朕躬昏乱了,辨不出,是真是假内中详。此番莫像前番作,另自安排一个方。休叫龙图来上殿,竟命这,裙钗下去认椿堂。她如识认无差误,就可知,不是虚充与假装。天子时间龙意定,一声御旨降端详。
咳,云南女子,你就是孟丽君么?就此平身上殿,来听朕躬晓谕。是,臣女孟丽君谨遵,谢皇上的天恩赐免。
假冒千金立起来,飘飘兰麝上朝阶。鸣玉佩,动牙牌,举袖三呼伏殿台。元帝凝眸重看看,一声旨下谕钗裙。
啊唷,献来的女子,尔果是真正孟丽君了?呀陛下,臣女埋没数年,今日蒙恩召见,若非真正丽君怎敢假充而至?
君王颠首道声然,只是其间有别端。朕旨颁行天下后,荆襄献过一红颜。那女子,握珠抱璞才偏美;那女子,似玉如花貌亦研。只为龙图言不是,朕将她,暂时收入内宫间。伊虽未赐亲王府,情实情虚尚没专。今日云南查到你,朕躬也,难凭谁直与谁偏。
啊,云南的女子,你说是真正丽君,那湖广献来的也说是真正丽君,这两个孟丽君,朕如何辨得出谁真谁假?
尔既言称非冒名,必然认得自家人。两班文武今俱在,看一看,哪是兄来哪是亲。如若果无差误处,前番假冒你为真。朝廷谕罢呼声去,暗地里,喜杀虚充孟丽君。叠叠春风生碧柳,盈盈笑晕锁朱缨。重进礼,再趋身,婉转流莺诺一声。
是,臣女孟丽君谨遵钦命,就此出认臣父臣兄。
南金时下起身来,玉佩珊珊步赤阶。口不明言心暗想,十分得意细安排。
啊唷,妙呀!我已向侯五嫂问得分明,她说是孟大人白面乌髯,长眉明目,魁伟的体段,长大的身材。少老爷是瘦瘦脸儿,翩翩体态,细弯弯两道蛾眉,水泠冷一双凤限,身躯颇不魁梧,风度十分俊雅,年才二十三岁,还是个无须的白面郎君。
若据侯家这等言,认兄认父有何难。当朝献献惊人手,管教那,孟相爷儿也信然。假冒千金思想毕,不慌不乱款金莲。临下殿,至阶前,俏眼流波盼两班。先看文来又看武,她的那,芳心一转自家言。
呀,且住,禁不得孟丞相要作弄奴家,倒站在武官队内也未可知。待我观了一观西首,再去搜索东班。
聪明尖巧项南金,未看文臣看武臣。婉转秋波观仔细,斜回俏眼看分明。加检点,密搜寻,一一从头认个清。但见那,武班首领二亲王,一在中年一少郎。尽都是,交抹朝冠金灿烂。尽都是,四围龙服采飞霞。威凛凛,扶天捧日真豪杰。貌堂堂,定国安邦大栋梁。看过中年观少者,项南金,秋波熟视小亲王。但见他,交抹龙冠翠翅招,全身装束美丰标。足登粉底靴双只,腰系羊脂带一条。抱的是,隐隐花纹雕象简;穿的是,团团云影绣龙袍。面如傅粉红生晕,唇若涂朱艳带姣。秋水冷寒双眼秀,春山远映两眉高。姿容美丽心堪动,态度风光意可摇。好一个,定国安邦奇俊杰;好一个,超群出众小英豪。南金看罢王爷相,不由的,魂暗消来魄暗耗。
啊唷,好生爱人!这位少年的王爷,莫非他就是东平千岁?
怎生如此美容光,白面朱唇俏粉庞。态度风流真可爱,好一个,少年帝子小亲王。
呀,奇了!他怎么的仔细看着奴家,面带一番惊喜?
多应就是那东平,晓得了,原配重回心内欢。故此面含惊喜色,不住地,风流俏眼看频频。如有意,似生情,眉上含愁脸带春。只道奴家真正室,谁知我是假千金。今朝认出兄和父,便与你,花烛同谐百岁缘。
咳!嫁得这一位王爷,也是我项南金的侥幸了。
好生遂意好生欢,再不想,得适王亲美少年。但愿神明相保佑,轻轻成就此姻缘。如此想,称心田,不枉驰驱这一番。项氏南金私打算,含愁添喜又含怜。凝凤眼,转花颜,恋恋难舍只是观。郦相秋波偷看见,笑生双颊暗欣然。
啊唷,是了!这女子看见芝田了。
这般见爱这般欣,顾盼凝思万种情。未看文来先看武,她就知,两班内有二皇亲。真着意,实留心,算得聪明伶俐人。见了芝田如此喜,这一番,多情之态可怜生。
咳!冒名一女子,尔果是认得出父亲兄长,我就把忠孝王送与你何妨!
但是你是冒名来,怎识亲兄与父台。如若消停差指了,这一段,称心好事不能谐。
咳!我郦明堂倒恨不得指示与尔。
怎生使尔竟无差,认出了,亲父亲兄嫁少华。花烛成婚春正美,洞房合卺万般佳。好待吾,放心端立三公位;也教你,如愿于归皇甫衙。只恨不能通暗信,倒替你,担忧担虑与嗟呀。风流相国心中思,蹙蹙眉头又看她。只见那,姣娥看过武班中,说了声,没有爹来没有兄。款款凤鞋离脚步,回回玉面又朝东。加仔细,不朦胧,秋水流波认父兄。
话说项南金看得西边没有,随即走到东首来。但见那:
领班也有众皇亲,帝室宗枝驸马门。有几位,交抹朝冠分翠翅。有几位,团龙国服滚祥云。有几位,黄金幞头溶溶面。有几位,红锦袍披凛凛身。有几位,容颜似玉正青春。王公侯伯诸人下,就是堂堂一宰臣。但见那,幞头象简紫罗袍,五缕长须海下飘。目朗眉清真贵相,腰圆厚背有奇标。足间斜踏鞋双只,怀内高抬笏一条。年纪料来花甲外,精神壮健尚无消。南金看罢梁丞相,暗暗沉吟三两遭。
呀,且住,这位大人的品貌虽与侯家所言仿佛,但是年纪不对些。
五嫂曾云四十三,此官已在六旬间。料来不是龙图阁,奴且看,金幞朝袍第二员。项女南金思想罢,微微摇首又观瞻。只见那,次位廷臣亦宰公,年华却在五旬中。紫袍挂体龙翻水,绣补遮心雀舞空。白面乌髯清品格,长眉朗目好仪容。真个是,魁伟体段言言对;真个是,长大身材句句同。项氏南金观到此,就不觉,芳心欣喜动春风。
啊呀,不差了,这一位大人断断无疑是孟相了。
伟伟煌煌已合之,此时不认待何时。拉将严父参丹陛,寻了亲兄奏圣墀。诸事一完无虑矣,就好与,风流王子系红丝。
啊唷,妙呀!这还什么猜疑?只要认亲便了。
南金时下不迟延,移动红鞋抢上前。行未近,先把眉愁低柳黛;步将临,就提彩袖掩花颜。离西队,挨东班,又带愁来又带欢。别位官员多不扯,扯住了,龙图学士叫椿年。
啊呀,爹爹啊!不孝女儿丽君在此。
可怜逼嫁不能留,无奈全贞作远游。未得亲身依膝下,聊将小影慰心头。儿只说,才中青选非难事;儿只说,髻换乌纱亦可谋。不想一朝机密破,多亏了,项家继父喜收留。
啊呀,爹爹呀!数年不得相逢,今日又能重见。
自从昏夜出家门,女扮男装带婢行。避祸不能依父母,全身无奈涉艰辛。项家富室初逢面,西席为宾使训文。却被学生诸生辈,窥见了,妇人鞋履报其亲。
咳,爹爹呀!其时女儿不能隐瞒,没奈何告白东翁。
多感东人甚见怜,收为继女不扬言。重更坤道衣和服,又却男装靴共冠。思念爹娘惟有泪,操持节行原自甘。可怜一别椿萱后,似这等,隐姓埋名竟数年。
啊唷,爹爹呀!今日相逢莫非是梦?
谢天谢地谢君王,钦召来都得见将。万事千情言不尽,儿只好,回归家内诉衷肠。南金言讫斜遮面,跪在了,孟相龙图学士旁。
话说项南金这一相认,弄得个孟龙图父子恍惚痴呆,武宪王爷儿又惊又喜,倒把一位保和学士心内也怪异起来。
明堂一见大惊疑,色变心摇意更迷。柳叶眉边春浅浅,莲花面上笑微微。心道怪,暗称奇,此女如何辨是非?
啊唷,真正奇绝了!这个女子,怎么认得父亲?
多少文臣与武臣,单单扯着是严亲。她莫非,异传曾卜金钱卦?她莫非,妖术能驱木偶人?她莫非,同在云南曾见过?她莫非,神灵变化故知情?今朝此事真奇绝,好叫我,盖世聪明也不明。
呀,这也罢了,他或者偶然看着就认得不差,却怎么连我留真容的勾当也知起来?
这件奇情实怪哉,冒名女子怎知来?还要说,亲身不得依于膝;还要说,小影聊将慰亲怀。还要说,髻换乌纱应可望;还要说,才充青选不难哉。这般情节因何晓?莫非神仙降世来?郦相明堂心暗异,笑看着,冒名顶姓女裙钗。
话说郦丞相猜疑不出,只是笑看着南金。那孟龙图看了她的光景,听了她的言词,不觉将信将疑,竟有五六分认为真女。
呆呆观看女姣娥,疑假疑真理会无。眉色带惊心骇异,容颜含喜竟猜摩。看了她,拉将袍服原思退;见了她,跪倒身躯又要扶。慢慢迟迟难决绝,吞吞吐吐只含糊。低头欲认南金女,回眼还瞧郦保和。年少三公观孟相,故意地,一声失笑叫龙图。
啊唷,龙图公老前辈,还有疑我之心么?
眼前放着贵千金,还要观吾假冒人。何故疑心如此重?连一个,亲生令爱也难明。少年元宰言完笑,孟相当时假当真。竟不回观贤宰辅,公然要认项南金。微启口,半躬身,垂手相扶叫一声。
啊唷,你说是吾女丽君么?再认一认谁是尔的兄长。
南金闻说暗生欢,立起身来整整衫。答应一声先领命,故意地,袖遮粉面拭泪容。
咳,爹爹,女儿虽则出外几年,哪有个不认识父兄之理?
虽则出门数载长,何曾一日放心肠。爹娘面貌焉能漠,手足形容岂得忘。既是爹爹如此说,奴就去,拉将兄长见椿堂。南金言说犹悲泣,袖掩花容退步行。只见她,退行几步就抬头,丝袖遮腮举风眸。离了龙图朝下看,有一位,少年官宰好风流。
但见那孟龙图的肩下,又是一位大臣。观他的态度姿容,真个是无双第一。
黄金翠翅展乌纱,凛凛威风实可夸。穿一件,绣蟒紫袍飞碧浪;披一副,团云朝补映红霞。羊脂宝带腰间束,粉底乌靴足下登。翠青青,眉似含烟初放柳;姣艳艳,脸如带露半开花。风流态度全无比,美丽姿容只有他。真个是,掷果潘安都莫论;真个是,凝脂杜李总休夸。就犹如,清辉朗照连城玉;就犹如,国色天香出世花。项氏千金观到此,芳心不觉不惊讶。
啊呀,奇哉奇绝!那位小王爷已是无双,怎的又有这么一位风流宰相?
年纪轻轻二八然,竟是个,天姿国色美婵娟。面如傅粉双腮嫩,唇若涂一口鲜。漫说满朝人莫及,就是这,风流王子比犹难。佳品格,好容颜,女子之中也未观。如此青春如此貌,怎么又,堂堂做到这般官?
咳!想些什么!想些什么!他就是美姿容,也与奴无涉。
南金时下另端详,逐一观瞧意不慌。六部公卿俱看过,回眸又,秋波盼盼郦明堂。猛然望见龙图后,有一位,年少官员白面郎。只见他,端然蟒玉一朝臣,立在东班第二层。两道蚕眉青细细,双痕凤目水泠泠。态偏俊雅容颜瘦,体不魁梧品格清。年纪却当过二十,他的那,仪容默对像嘉龄。南金看见心知是,款动红鞋向上行。佯把鸾绡遮粉面,假舒玉手拂啼痕。含喜悦,带凄惨,惨惨和悲叫一声。
啊唷,兄呀!手足久离,深为可伤而可叹!
丽君不孝别椿萱,心欲还而未得还。多谢哥哥和嫂嫂,代奴侍奉在堂前。自从一出家门后,再不想,手足分离这几年。
啊,贤兄呀!愚妹一出家门,倒不要苦坏了高堂慈母。
也因无奈暗潜身,泣望当空拜别行。娘必闻风心恨苦,倚闾之切不消云。如今身体平安否?可怜奴,几载忧思日泪淋。
呀,正是,还有幼侄魁郎,他而今可好?
年幼娃娃最是乖,在家时节解人怀。可怜几载难相见,哪日不,意志情牵想这孩。日下长成心更慧,多应是,已延师傅在书斋。
咳!真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骨肉分离不觉已是数年之隔了。
南金言讫一声吁,侍讲嘉龄也惨凄。身欲近前重退下,意将相认又观观。难决断,只狐疑,竟有多分信了伊。郦相时间心内骇,皇亲当下亦惊奇。正于面面相观处,早听得,殿上传宣急似飞。
嗯!万岁爷有旨,召皇亲父子、孟相爷儿,一同忠孝王原配王妃,都上殿来听谕。
一声旨下不留停,大众齐齐向上行。孟相爷儿趋宝殿,皇亲父子拜朝廷。说免礼,赐平身,御案之前左右分。元主成宗还未语,南金一跪吐娇声。
启吾皇陛下:臣女已认父兄,特此金銮复命。
少年天子笑微微,说了声,尔是真来不是虚。兄长父亲多认了,只须得,东平府内去为妃。休跪地,且抬躯,就在金銮站在西。项氏南金忙谢圣,圣廷座上问根基。
啊,孟先生,这是尔的女儿了,还有什么狐疑不决?
前回湖广献来人,卿道容颜口气更。这次已同图上影,况兼人是本乡音。父兄已认分明了,难道还非千万真。不必疑来无用忌,先生尔,领回爱女莫迟停。
啊,小皇亲,恭喜恭喜,朕如今赔了尔的正室了。
从此卿休负少年,完结了,夺袍射柳好姻缘。洞房合卺家宜庆,花烛成婚室有贤。劝你不须为老实,做一个,风流王子也欣然。
呀,真是丽君。真的既然已出,假丽君也要于归了。啊忠孝王,你不但原聘重回,而且又添一妾。
前番献到那裙钗,亦有容而亦有才。今日既然真者出,朕赐她,同归王府正应该。
啊,孟丽君,朕命那女子与你同归,可肯容纳否?
天子言完带笑观,南金低首作羞惭。东平千岁犹无语,孟丞相,俯伏金銮殿上言。
陛下啊!蒙天恩敕命领回,待微臣且加酌之。
献来女子固非虚,面貌声音件件宜。但是形容惟像半,这一点,含糊之处有猜疑。待臣问问从前事,她若还,对答无差再领伊。孟相奏完连顿首,成宗天子说声伊。
啊,孟先生,尔要斟酌再领回么?依卿所奏。内侍们,看个座来,待他父女坐下好讲。领旨。
内待齐齐设锦墩,赐了坐,两家父子与南金。龙图学士方开口,对面多姣问一声。
啊,应召的女子,尔说是真正丽君,可记得两姓的婚姻,是怎生而定?
南金一听假含羞,红了面,半晌无言不举眸。孟相连称催快说,有些惭愧怕抬头。陈始末,诉情由,说得分明事就休。元主座中容带笑,道了声,先生耐性且迟留。
呀,孟先生,尔问到这件事情,怎么叫她立时开口?
待他慢慢说将来,不用相催逼女孩,闺阁裙钗都若此,提到这,婚姻二字口难开。成宗天子言完笑,项南金,微举花容对父台。
啊,爹爹容禀,想当初不为婚姻,怎么得怀仇而结怨?
忆昔孩儿在故乡,年登十五在闺房。恰逢两处媒人至,同日提亲拜恳将。一位是,现在云南秦布政;一位是,荣归梓里顾仪堂。二公不约而同至,那时候,严父全情善主张。
啊,爹爹,那其间是父亲的主意,恐伤两家情面,就请皇甫郎君与那刘侯世子,在花园内赌射官袍,谁能得第一枝箭射穿柳叶,第二枝箭反中金钱,第三枝箭射中宫袍者,即以女儿许字。
任凭天意判姻缘,以免人云有所偏。秦顾二公归去后,爹爹就,至期整备设华筵。于时皇甫刘奎璧,依约而来都到园。各带雕弓和羽箭,夺袍射柳订良缘。
爹爹啊,那时候女儿身处闺中,也不知外边的详细。
但闻仆妇口传宣,皇甫郎君夺了袍。便见爹娘相料理,一家中,忙忙碌碌在连朝。季春初入将行聘,从此日,种下灾根与祸苗。项女说完佯叹气,龙图不觉动眉梢。
呀,言言不错,句句无差,这倒是你记得这般明白。
定下亲来便怎生,有何祸事与灾根?夺袍射柳言言对,你再把,以后之情云一云。项女南金心内喜,她又将,柳腰欠欠启朱唇。
是,爹爹听禀,容女儿一一告来。
自从射柳夺宫袍,奎璧刘家气不消。满面春风甜如蜜,一腔恶意恨如刀。邀将皇甫郎君去,昆明池,水面维舟假相交。杯酒尽时留至府,差了个,家人放火要相烧。
啊爹爹,那放火的家人,可是乳娘儿子叫做什么江进喜?孩儿倒有些记不明白了。
他因上夜梦神人,警戒其,莫作伤人害理情。这日却逢家主托,良心不昧泄风声。那时皇甫郎君走,夜宿僧僚避过焚。刘宅仆人相放后,方才举火小春庭。随行家将传凶信,未了先逃只道倾。皇甫大人观察看,带回进喜密其情。俄而骨肉重完叙,厚赠了,奎壁之奴放转身。
咳!那时候我家也只道亡于火内。
幸亏长兄问分明,家下方才放了眉。这是清和初夏月,后来就,风波不息屡遭危。龙图一听南金话,手拂乌髯笑面堆。
啊唷,不错了,这是月中之事,后来便怎么样呢?
南金小姐假凄然,故意低头拭泪斑。彩袖遮遮红粉面,妆一个,悲声哽咽不能言。弄得个,亭山国丈长吁气。弄得那,忠孝王爷大痛酸。半晌迟迟方启口,翠眉浅淡叫椿年。
啊,爹爹呀,这后来,那就是郎君家的大人奉旨征东了。
八月之中出了滇,提兵奉旨下朝鲜。交锋未几身遭获,被奸人,诳奏君王说顺番。边上凶音瞒着我,可怜儿在梦魂间。
咳!直到次年三月下旬,赐婚的圣旨到滇,爹爹母亲方与孩儿明示。
其时女就要轻生,回首三思恐累亲。万打算来千打算,存了个,改妆主意在心中。
咳!也是女儿一时妄想,指望要改妆出去,做这个女官。
荷感爹爹训女孩,胸中有点小文才。前朝曾出黄崇嘏,或者我,复此诗书翻得来。妄想痴心成了计,孩儿就,假称遵旨肯和偕。
爹爹呀!女儿想:自己呢,改妆逃了,却怎么搪塞刘家?
左思右想必须全,累及爹娘自怎安?遂念苏家娘子女,她倒是,温柔美丽一红颜。若教代嫁刘奎璧,深可谓,公济私来事两全。主意决时方整备,终日里,忙忙同着婢荣兰。描小像,写书函,留别双亲暗欲潜。过几日来愁几日,一到了,季春三十好伤残。
咳!奴记得是季春月尽出门的呀!那一晚好生痛苦。
十几年来伴父娘,何曾一日别高堂。忽然平地风波起,逼得个,无可如何改了妆。当面难辞真好苦,背来易服实堪伤。离寝户,出园墙,带着荣兰走别方。南北东西都不晓,只得顺着大街行。
咳!可怜呀,那时候,孩儿呢,身骑匹马,荣兰呢,肩背行囊。
主仆双双不敢挨,乔妆假扮避飞灾。条条官道身难进,面面生人首怕抬。出家时,宿鸟未啼林尚静;登路后,晨鸡已唱户俱开。经商士庶纷纷闹,酒肆茶坊队队挨。儿与荣兰羞问路,没奈何,随群遂众串长街。
咳!爹爹呀,女儿生长十六岁不出闺门,自己家中尚有未曾走到的去处,那里认得外边的地方?
串来串去已黄昏,未出昆明一座城。处处店房多上火,家家门巷尽悬灯。心更急,意加惊,进退为难没路行。便与荣兰相计议,要寻一宿再登程。爹爹
呀,这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巧巧地投到一个人家。
明灯高照射街红,大大门楼耸碧空。三四家人都说笑,见我们,上前投宿报其东。俄闻里面传声请,孩儿就,整整衣冠见主翁。叙起来时言细底,方知姓项却名隆。长男捐职为通判,以下俱皆是幼童。结发早亡收数妾,孩儿出仕算封翁。语间亦问奴名姓,我只得,假捏虚名答项公。
啊唷,爹爹呀!他问女儿说:你是哪方人氏?为什么到云南来的?那时孩儿随口答应,小生与封君是同府不同县,姓金名丽,表字有声。
只为穷儒家业贫,携书访友到昆明。要求荐个何方馆,未就功名且舌耕。天暮迫于无客店,故来拜识见留存。项翁一听孩儿说,即便相留住在门。言有诸男无善教,意思要,欲请足下做先生。况吾本要寻书馆,你何不,暂屈寒门过几辰。儿遇良机心甚喜,于时权处项家庭。芸窗教训诸童等,自己亦,用用心来读读文。如是住居交半载,到了那,初冬时节走风声。爹爹
呀,孩儿住居在项家,整整半年光景。那一天孟冬十一日,却是东翁的寿辰,满宅中唱戏开筵,十分热闹。
孩儿坐席庆无疆,当不得,受训诸生嘱劝觞。饮到日西深有酒,回归书室卧于床。又兼痛念爹和母,悲感交加醉更伤。一上榻时昏睡去,哪晓得,黄汤误事失提防。
爹爹呀,女儿呢,醉中睡去。那一班学生,偏又进了书房。
只为随身一物遗,弟兄寻觅到芸居。见师床上和衣睡,他们竟,替我轻轻脱了鞋。露出妇人鞋两只,大家拍手笑嘻嘻。孩儿惊醒难遮掩,众学生,已欲传扬进内扉。
啊唷,爹爹呀,那时女儿急了,没奈何禁止诸生。
他们哪肯听先生,次日东翁就晓闻。立逼孩儿言细底,无可承认是钗裙。求隐匿,乞瞒人,拜恳东家谅苦情。项老封君多厚意,于时过继作螟蛉。更衣服,脱男巾,仍复原形反本身。埋没至今蒙帝召,面君重见我严亲。
咳,可伤可叹!别离父母竟是这等几年。
钗裙诉罢泪淋淋,袖掩花容玉颈低。孟相爷儿俱大信,皇亲父子各无疑。东平千岁惊加喜,他的那,一片心中已叫妻。
啊唷,奇哉!奇绝!哪晓得我丽君原配,还在那本地云南。
可笑孤家似梦中,几番欢喜几番空。怪不得,荆襄女子毫无中。怪不得,郦相明堂礼法凶。今日方像真者到,原是我,少年狂妄犯师容。
呀,且住!据孤家看起来,这个女子自然是真丽君无疑了。
现在亲了已认将,果然兄长与椿堂。言言不错云来合,句句无差对答当。射柳夺袍从件件,邀游放火逐椿椿。若非真正孤原配,怎么会,始未情由会细详?
啊唷,芳卿呀!这是我皇甫门中累你。
闺门不出贵千金,女扮男妆黑夜行。非是项家留教子,又未知,何方落魄与飘零。堪下泪,可伤心,珠玉沉埋这几春。孤作义夫卿节妇,今日里,夺袍良偶好完成。
啊唷,谢天谢地,使丽君今日重回。
忠孝王爷痛更欢,不住地,明眸斜转看婵娟。心转动,意生怜,眉上腮边喜气添。国丈亭山真大悦,龙图学士也欣然。无忌意,绝疑端,立起身来吐一言。
啊唷,女儿呀!你原来隐身于项姓,三四年竟不回家,弄得父亲疑假疑真,拿着别人当女儿。
真真父女久离分,面貌俱皆认不清。看你无非同一半,何期竟是我亲生。言语对,事分明,件件桩桩道得真。为父此时相认了,且待汝,母亲一看怎生云。龙图学士言于此,喜坏云南假丽君。
话说这个项南金天生的伶牙俐齿,把着无影无形的事情说得千真万真。看见孟龙图叫出一声女儿,她心里好不欢喜。爹爹长,爹爹短,越发叫得嫡嫡亲亲。孟丞相暗想到:女儿出外几年,倒比在家时能言会语了些,不像当初的姑娘家斯文模样。
龙图当下整朝冠,跪倒君王御驾前。叩首说声谨问了,果然件件不虚言。微臣已没狐疑处,但须得,伊母亲身观一观。
臣启奏陛下:女儿家,内受母仪。父女见面时,一日间无非三面两次,
丽君长大十余春,深处闺帏不乱行。除却请安和侍膳,余不轻易上堂门。女听内训依于母,每日中,见父之时三四巡。今又数年分别后,形容越发认难清。观其词色原非假,须得令,韩氏臣妻看个明。究竟女儿她所出,或虚或实晓儿情。微臣如若携回去,倘若是,假冒裙钗费处分。孟相言完身俯伏,元天子,哈哈大笑叫先生。
呀,朕倒不知孟先生是惧内的,未有夫人的命下,连一个女儿也不敢领回。
可谓先生大惧妻,一些不敢自专驱。眼前放着亲生女,还要等,内命来时再领伊。
呀,也罢,既是先生这般胆小,宫宦们何在?速往龙图府内,把孟太夫人召进朝来。朕就再陪你们坐片时,也免得教孟丞相归家受累。
朝廷旨下快如风,内侍慌忙落九重。孟相平身红了面,左丹墀,直教笑坏小三公。
话说郦丞相立在东丹墀内,听了假丽君的应对,看了孟龙图的行为,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手按乌纱整紫袍,又惊又喜又相嘲。春风悄上桃花面,悦色双分柳叶梢。暗叫一声奇怪甚,这女子,莫非仙者莫非妖?
啊唷,真真奇绝了!哪里来的这么个女子?
件件桩桩事尽详,咬钉嚼铁叫椿堂。也知道,芝田射柳联姻缘;也知道,奎璧烧庭起祸殃。也知道,留别写真描小像;也知道,替婚代嫁托苏娘。这些情节从何晓?莫不是,神鬼娇仙有异才?
啊唷,奇哉!绝哉!只就说我郦明堂能言会讲,再不想还有这个女子舌剑唇枪。
随口言来竟是真,咬钉嚼铁理森森。说什么,潜身黑夜离闺阁;说什么,借宿黄昏到项门。说什么,坐馆教书权寄迹;说什么,脱靴露足泄风声。丽君现在为丞相,哪有这,无影无形假事情?看着亏她能应对,弄得个,爹爹竟已认为真。呼爱女,叫亲人,只等娘来就领行。如若萱堂多认了,我明堂,千斤担落一身轻。
啊唷,妙啊!谢天谢地,这是天赐我做官了!
风流元宰大开怀,把按朝冠笑满腮。半晌已观宫监转,倒身一跪奏金阶。
启奏万岁爷得知,奴婢召到孟夫人,特驾前缴旨。
九重天子一声宣,早见夫人进里边。络索低头遮粉面,青丝巧挽戴珠冠。双腮红玉生春色,两鬓乌云似少年。丽日射明花补服,香风散彩锦裙。移风步,当阶九叩行臣礼;举绡鸾,顿首三呼拜圣颜。貌自在来容款款,俯伏于,金銮殿下吐声言。
臣妾孟门韩氏蒙召来朝,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丹墀拜倒孟夫人,殿上君王叫起身。韩氏谢恩方退步,昭容传旨下彤庭。
嗯!万岁爷有旨,召夫人上殿听宣。
孟太夫人升了阶,旁边闪过女裙钗。鸣玉佩,舞牙牌,招展花枝跪下来。
啊唷,母亲呀!你的不孝女儿在此。
可怜几载别萱堂,不孝孩儿想杀娘。今日始能重见面,好教奴,相逢犹认是黄梁。夫人一见心惊骇,又听朝廷道短长。
啊,孟太君,寡人召你前来非别事,这是云南献来的丽君,朕已命她认出父兄,果然半点不差。龙图阁先生又问她从前已往之事,对得一些不错。
朕躬原教领回旋,孟先生,惧怕夫人不敢专。想必太君家法重,龙图学士故其然。如今召你来朝内,可把裙钗观一观。
啊,孟太君,贵州的本章已经奏明没有?是与不是,也只得这一个女子。若再不肯相认,朕躬亦没有这些心情管你们闲帐。
天子言罢也皱眉,龙心烦絮怒容堆。夫人听罢朝廷谕,把就南金窥了窥。
话说孟夫人听了朝廷圣谕,就应了一声,往后退行几步。忠孝王正容叫道:孟岳母,你休要作弄小婿,将错就错地认了。是真说真,是假说假,这件事情含糊不得。孟太太应声知道,就向南金道:站起来,不须跪着,待我上下瞧瞧。假丽君见了孟夫人,心中倒有些害怕,遂即拭了拭眼泪,立将起来。
韩氏夫人对面瞧,双抬凤眼看周到。观观带露桃花脸,看看临云杨柳腰。验春葱,伸手就将鸾带扯;窥绣履,低头亲把彩裙挑。微带笑,半含糊,对着南金赞得高。
啊唷,这倒像个有钱儿人家的女子!
手腕丰肥指甲长,套着这,玉环金戒两三双。娇生惯养难熬痛,穿上对,高底鞋儿装一装。身又魁伟容又满,不知何处富家娘。南金听见夫人说,羞了个,粉面通红低惨伤。
咳!母亲,孩儿是改妆后,穿着两只大鞋子放坏的。
母女恩情怎样深,何须这点便疑心?今朝骨肉重相见,忍把亲生当冒名?项女言完佯掩面,孟夫人,微微冷笑叫裙钗。
啊,女子,你只道自己充得过了么?还有比你像的哩!只不过我要认她了,她不肯认我。
那人如若有情肠,早已娘儿叙一堂。只为她贪名利重,弄出你,这般假冒到京邦。既然自道非虚者,再把那,已往之情说细详。虽则适才言过了,我要亲听在朝纲。此时同立金銮殿,试试你,舌剑唇枪强不强。韩氏夫人言到此,把一个,南金小姐暗着慌。
啊唷,好利害!这位母亲就不似爹爹老实了。
事情已有八分成,须要留心加小心。若被母亲猜破了,我的这,一番跋涉枉艰辛。南金想罢微含惧,故意地,高卷娥眉假吃惊。
呀,母亲,怎么分别了几年连女儿都不认了?那比孩儿更像的人何在?我倒要见她。此人莫非就是湖广献来的么?如何说是母要认她,她不肯认母?
这桩事件倒蹊跷,怎么说,她比孩儿更像些?孟府夫人闻此语,柳眉一皱笑微微。
呀,这女子,好生无理!我问你,你倒问起吾来。
南金闻说假悲伤,没奈何,诉句言词叫句娘。惨惨凄凄陈往事,亲亲热热告衷肠。加仔细,耐徨,始末从头禀一场。锋舌尖尖如利剑,朱唇小小似纯纲。咬钉嚼铁无差错,扯住了,孟太夫人不放裳。
第五十四回 真女儿时时装假
郭沫若评:其实作者的反封建是有条件的。她是挟封建道德以反封建秩序,挟爵禄名位以反男尊女卑,挟君威而不认父母,挟师道而不认丈夫,挟贞操节烈而违抗朝廷,挟孝悌力行而犯上作乱。她的以封建而反封建,正如她自己所说“定要真龙夺假龙”。事实上她还是在那儿鼓吹忠孝节义。不然她的书便成为大逆不道,而被投进火里去了。然而就是这样,也已经遭受到“灭绝伦常”的批评。封建秩序在旧时代的确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陈端生以十八、九岁的女子公然敢于犯了它,她的性格和才能,在旧时代总应算得是出人一头地了。(《〈再生缘〉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陈端生》)
诗曰:一见护帏奏九重,便将相职竟辞供。言词激切天颜怒,忍而忘亲不改容。
话说项南金诉过了已往之情,就拉着衣裙不放。孟夫人听罢这些情节,心内也有几分吃惊。遂想一想回道:这些事情果然不错,但是这荣兰丫鬟哪里去了?
南金见问展眉稍,答道同来未进朝。女婢无知难擅入,少停时,带回家内母亲瞧。成宗天子微摇首,看了这,孟府夫人暗计较。
啊唷,果然厉害!怪不得孟龙图惧内,这个人着实难缠。
元主于时圣旨宣,索性把,侍儿带进午门间。休懈怠,勿迟延,认认完时免朕烦。殿上一声传出旨,早观领入婢荣兰。雄雄壮壮男儿样,脚大粗腰脸更圆。罩着件,半旧半新青背褡;穿着领,不镶不滚绿纱衫。伸前缩后恓惶甚,东顾西窥局促然。未进阶前先就跪,面红耳赤叩连连。夫人一眼观将去,竟只好,隐约分毫像女鬟。
话说孟夫人看得那个侍女,倒止不住立将起身。回对南金道:好乱道!这个算是荣兰了么?
相像无非一二分,如何敢就冒名来?她非随去荣兰婢,可知道,尔亦多应假丽君。一件错来千件错,倒劝你,早些实说莫痴心。夫人言讫微微笑,皱一皱,两道蛾眉向下云。
嗯!跪阶的女子,尔就是荣兰么?可记得尔是几岁上来跟随小姐的?身价银多少?一一与我讲上来!
秋素丫头着了忙,吞吞吐吐变容光。叩阶连说忘怀了,婢子年轻不识详。韩氏夫人称可笑,真正是,冒名顶替一梅香。旁边急坏南金女,没奈何,拭泪长吁又叫娘。
咳!母亲呀,不要问了,尽着追求做甚?那个侍女荣兰年已长成,两年前已被一个家人骗着逃了。
密约幽期不可论,孩儿此刻也难云。荣兰早做私奔事,跟着家僮黑夜行。不孝孩儿常痛恨,带了这,无知贱婢坏声名。如今奉召来都内,奴就虑,要讨荣兰是怎生?继父十分相待好,叫儿不必诉其情。女鬟淫奔非佳话,且把这,秋素丫头暂顶名。如若追求言有假,认亲之后再陈明。
咳!哪晓得母亲这般多疑,为了一个丫鬟不像,遂至于不认孩儿。
体面难存只好言,母亲不必索荣兰,丫鬟是件平常事,倒休把,骨肉之情撇半边。项女说完遮了面,龙图学士已茫然。
话说孟龙图初时已将项南金当作真女,及至看了这个侍女,实在只得一二分相像荣兰,不觉心内又有一点疑惑起来。才欲出声究问,已听她说了一味的支吾言语,又讲得如见如闻,可凭可信。
心中不觉又生疑,龙风楼前立起躯。犹恐夫人行执性,微愁君帝发威仪。眉皱皱,步移移,一壁捻须一壁提。
啊,夫人,这是我们的女儿了,你只管奈何她怎么?
感皇恩德念臣家,上谕飞传天下查。前次裙钗原是假,这般女子又非差。言言不错休疑彼,事事俱真可信伊。圣上这般垂大德,夫人你,如何执性负皇家。龙图学士言方讫,郦丞相,闪出班来见翠华。只见他,朝靴踏地出东僚,就若仙官降碧霄。翠翅招展金幞帽,香风吹动紫罗袍。春生两颊桃花上,喜展双眉柳叶梢。一到阶前先拜圣,眼看看,孟家太太道根苗。
啊,孟夫人,下官已将一切委曲就里,在金銮殿上对吏言明,怎么太夫人还未肯释疑?反以假者为真,真者为假。
下官一时好感心,要求夫人竟认亲。今日若将真当假,倒是我,离间骨肉冒千金。太君自己亲生女,虚实如何辨不明?令爱归而重见弃,使下官,此心此念怎安宁?
咳,了不得了!我郦明堂悔不该如此而行,倒造下一件离间骨肉的大罪。
孟太夫人莫这般,快些相认在金銮。下官一句虚诬语,怎么教,令爱千金抱大冤。假当真来真当假,郦明堂,离间骨肉意何安。少年元宰言完叹,倒把个,韩氏夫人怒气添。
话说孟夫人听了龙图的言语,已是生嗔。看见郦明堂言来,不觉又是好恼,又是好笑。
夫人一见郦明堂,又带嗔来又带伤。粉面红潮生怒气,蛾眉翠卷变容光。心忍耐,眼端详,暗咬银牙骂女郎。
啊唷,好生恼恨!这么个不孝的小冤家!
前者明明认了娘,呼爹唤母在深房。本章一上重翻复,竟把双亲撇路旁。父母丈夫都不认,贪图这,高官厚禄立朝纲!
啊唷,你看这冤家,好生威仪!
戴着乌纱挂着袍,靴声响响摇摇。哪里是,涂脂抹粉深闺女?分明是,捧日扶天干国豪。如此威风如此贵,自然不认二劬劳。
啊唷,丽君痴女可笑!不知她安着什么心肠?
别人冒了自己名,一点无嗔反主成。千岁王妃甘断送,还替她,分清辨白说真情。我如不在金銮殿,骂你个,闭口无言难则声。韩氏夫人嗔更笑,一回身,拂开项女见朝廷。
陛下呀,臣妾冒渎天颜,罪该万死。这女子虽有几分相像,委实不是丽君。她的身段比臣女肥些,她的脚儿比臣女大些,并且举止之间又比臣女少些风韵。
虽然应时有蹊跷,或者她,左道旁门法术奇。不是金钱能问卜,就应木偶有差驱。况兼假说荣兰婢,一件虚来件件虚。臣妾已今详问了,这是个,冒名女子到京畿。
陛下呀,蒙天恩降谕访寻,本该领回家内。但是臣妾真女现在,她为利名心重而骨肉情轻,置父母于不问。
臣妾原思出句言,因闻陛下已传宣。有人擅议廷臣者,拿问金銮法不宽。为此吞声惟忍耐,任她巧辩任她瞒。天恩如若容申奏,实在是,郦相明堂一品官。
万岁啊,臣妾今朝也顾不得圣谕在先了。只得要冒罪陈情,奏一奏吾皇陛下。
前者明明已认亲,娘儿对泣坐于床。今因圣上恩荣重,遂把人间孝义忘。韩氏此时拼死罪,臣妾的,女儿实是郦明堂。夫人言讫连稽首,把一位,年少三公着了忙。皱皱翠眉生怒气,推推纱帏变容光。横象简,跪朝纲,俯伏阶前奏帝王。
臣保和殿大学士郦君玉奏闻陛下:臣前者已将一切事件奏辨分明,又蒙吾皇上出谕在先,是谓可以禁得住邪谣的了。不意孟太君此刻竟指定臣是她的女儿,还说利名心重骨肉情轻,置父母于不问。
如此猜疑如此言,叫臣何以立朝班?邪谣怪语纷纷起,总无非,不服微臣是少年。吏等既然多这样,郦君玉,纳还官带要辞官。
啊唷,陛下呀,微臣事君以来,没有什么补报皇上。实指望尽心竭力,不负天恩,沥血披肝,勤于王事,不意被人毁谤至此,势不可为官矣。
今日微臣谢赭袍,荷蒙枉用在当朝。实指望,少年时节勤王事;实指望,老练精神尽壮劳。再不想,众口一时传怪语;再不想,风波四野起邪谣。念微臣,涓埃未报皇恩重;念微臣,犬马当酬圣泽高。今日挂冠辞驾后,请明君,援贤重袭紫罗袍。
陛下啊!臣不能再瞻金面了,望天恩准给还乡。
自恨无能掌相权,就把这,保和学士让高贤。朝前千百文和武,自然有,柱石之臣拜此官。君玉才疏难供识,辞王只好返林泉。
啊,陛下呀!臣呢,不能够报效皇家了。那一班考中的门生,却须求天恩任用。
伊等皆称治国臣,壮年少小并才能。于雅夫,明经博学真名士;秦景化,足智多谋大俊英。崔攀凤,办事小心堪托重;裘仲豪,居家廉谨可垂恩。除其鼎甲传胪外,也都是,赤胆忠肝一派人。臣则不能图报效,求皇善视两门生。
陛下呀,微臣就此辞朝了,愿君王做一位有道的太平天子。
明堂言讫变莲花,举袖三呼别翠华。烈烈轰轰宽玉带,威威赫赫挺乌纱。金翅转,紫袍斜,立脱朝衣要返家。年少三公正发怒,班中又闪一乌纱。只见他,朝靴踏地出群僚,玉佩珊珊风里摇。头戴乌纱双翅帽,身披绣补大红袍。眉长目朗精神足,骨格清奇品格高。颜色凄然容带怒,斜横牙笏奏当朝。
臣状元于瓒冒渎天听:
保和学士郦明堂,报国精忠大栋梁。真正是,陛下股肱非小可;真正是,朝中元宰不寻常。封疆社稷贤丞相,如何见,大胆猜疑作女郎?
啊唷,陛下呀!从古至今也未曾见过这般怪事。哪有个朝廷的宰相,都是这么轻易猜疑的?
先有师而后有臣,保和退位瓒难存。求圣德,恳皇恩,亦赐微臣出午门。识治良才犹若此,愚蒙后辈更何云。望祈陛下垂怜念,于瓒也,愿纳冠袍一起行。说罢状元朝后退,挺纱脱蟒不迟停。
只见他师生两个,一齐在金銮殿上脱起袍来。
郦相明堂于状元,师生再拜共辞銮。这一个,挺开头上黄金帽;那一个,微嗔上面就除冠。师生多要归林下,元帝主,大发雷霆变圣颜。
话说元天子初时听了孟夫人的奏语,已是着实厌烦。又见一位如珍似宝的郦丞相要挂冠归去,好一似火上添油,坐在宝位上重重大怒。
成宗皇帝发威光,大变天颜不可当。倒竖龙眉睁凤目,一声高叫郦明堂。
嗯!保和先生,尔理他们则甚!只当犬吠牛鸣罢了。
寡人社稷托先生,怎便轻轻舍朕行。怪言怪语休着恼,牛鸣犬吠当无闻。千秋世界全凭尔,一国山河尽仗卿。如若先生归故里,教寡人,托何良宰用何官?
啊,宫官们!速替郦丞相、于状元挂上朝冠,退位的言词朕躬断然不准。
一声旨下应齐齐,四个宫官走似飞。这二人,披好紫罗丞相服。那二人,挂将红锦状元衣。明堂于瓒方才退,元天子,一皱龙眉发虎仪。
嗯!内侍们,快着黄门官传旨,召云南富人项隆进见,听侯施行。领旨。
宫官应命急如风,飞着黄门召项隆。元帝成宗心大怒,一敲御案变天容。
啊唷反了,你们这班不知好歹的愚人,着实的大胆!从来说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朕当初把孟丽君赐配刘家,是一时失于检点。若论起理来,你们擅将苏映雪代嫁刘门,倒还有个欺君背旨的罪名。
朕躬只为太宽仁,一概勾消总不论。非但欺君多不究,还觉得,失于检点欠安宁。为你们,行文各省查消息;为你们,降谕诸官访丽君。此桩朝廷能怎样?公然竟,不知好歹不知恩。
啊唷,好生大胆愚人!倒说宽恩些罢了,尔们竟藐视朕身!
前番湖广一裙钗,道是真容两不谐。这次云南查到女,又有甚,疑疑惑惑暗相猜?咳呀不认还堪恕,怎么竟,指定明堂是女孩?
好个孟门韩氏!你既知寡人有谕在先,怎么还敢擅议郦相?这不但欺他,且并欺朕了!
寡人御极坐朝堂,也算得,执掌江河一帝王。四海八方谁不服,普天下,皆凭朕命决存亡。如何尔竟公然逆,指定明堂是女郎。擅议宰臣该重罪,目无君父乱朝纲。龙图惧内愁狮吼,难道说,朕亦低头怕尔强?
啊,孟先生!你做了一个朝廷宰相,既然治国也要齐家。为什么纵妻失规,在朝中乱道?
本当议处且从宽,尔的这,俸禄今秋罚半年。姑念廷臣和命妇,宽恩不究暂包涵。下回再说明堂相,朕就要,降级除官问罪名。
啊唷,罢了!罢了!惹你们这闲气。下回再有事情,不必前来奏闻。
成宗天子大生嗔,孟相殿上拜明君。惟顿首,不抬身,意乱心慌面带惊。元帝成宗观了眼,如飞地,一声旨出就施行。
嗯!云南的项隆听者:尔送来的女子说是真正丽君了,但是她的父母俱皆不认,一口咬定是假冒的丽君。朕坐在金銮殿上,哪里晓得尔们这些私家琐屑?如今也不用说了,啊,项隆,尔把此女带去。
朕躬也不断虚真,你且携回这丽君。究理难详虚和实,可奈她,糊涂父母误亲生。寡人唯判其中曲,少不得,要赐皇亲结此姻。
啊唷,国丈!小皇亲,尔父子同在朝中,耳闻目见的。这女子言言对答,事事相符,并且面貌无差,声音不异。
分明是实已无疑,孟相夫妻竟不依。阴盛阳衰男惧女,龙图软弱惧其妻。你们父子多明白,可怜尔,心内糊涂实当虚。
啊,忠孝王国舅!朕限尔一月完姻,即行择吉,不许抗违旨意。
若然背旨不依将,从此休来见朕讲。搅得寡人烦絮极,为尔们,早晨至午坐朝堂。
啊唷,罢了!好一个难缠的孟太君!左不是,右不是,只咬定了一个郦明堂。这如今判断已毕,孟士元治家不正,罚俸半年。项隆带女同回,听候迎娶。忠孝王但依旨意,一月中择吉完姻。去罢,去罢,寡人就此退朝了。
君王谕旨驾先抬,项氏南金跪下来。翠黛凄清攒柳色,红颜浅淡掩桃腮。含痛苦,带悲哀,俯伏金阶请圣裁。
啊唷,陛下啊!臣女的父母尚然末认,有什么颜面于归?
感承皇命赐完姻,臣女是,惭愧无颜再做人。埋没几年亲不认,哪有个,仍随继父返昆明?如今万事心恢矣,情愿去,削发为尼做女僧。伏乞天恩垂洞鉴,不消的,限期一月毕婚姻。南金奏罢斜遮面,元帝凄然叫丽君。
话说元天子见南金所奏,倒觉凄然。就抚慰说:寡人知道,这原是尔的父母糊涂,非干尔事。如今好好去做亲便了。他夫妻慢慢会懊悔,少不得认尔回家的。当下处分已毕,大家只得谢恩退朝。一边武宪王父子坐辇归家,一边项宝叙等人簇拥南金归馆。只可怜孟龙图落了个惧内的名声,又罚了半年的薪俸。
心中气恼不能言,无奈辞朝上了轩。脚踏乌靴蹬轿子,手抬紫袖挺朝冠。更面色,皱眉端,不住长吁惨惨然。孟相这边犹是可,把一位,夫人气得更无堪。
话说孟夫人好端端在家坐着,被天子召进朝中,受了一番气恼。又出了一个凶名,只气得闭口无言,唇青面白。
身登宝轿出官街,难诉难言怒满怀。柳叶凄清低翠黛,桃花浅淡冷红腮。一声浩叹悲将吐,几阵伤心泪欲来。正在万分焦闷处,又见那,保和大轿向前抬。好威显呀!金顶鱼轩起得高,八抬八绰去滔滔。黄罗宝盖团团举,绿带云飘荡荡旗。朱棍响拖人影避,黑鞭风扫马蹄跳。前呼后拥真威武,隐隐地,一角飞霞露紫袍。韩氏夫人心更恼,恨不得,拉回家内问根苗。重望望,再瞧瞧,已见鱼轩去路遥。气苦交加无可诉,骂了声,丽君不孝泪珠抛。
话说那孟夫人气苦交加,一路回归府第。那龙图原有几分惧怕夫人的,倒也不敢多加埋怨。这位韩氏太太受了朝廷的怒责,恨不得在金銮殿上就要发作起来。一到自己家中,哪里还忍耐得住!
飞凤相迎进了身,匆匆随即卸严妆。斜拖玉带嗔容发,乱掷珠冠怒气长。也不出言和吐语,更衣毕,倒身一卧在牙床。
啊,妾身好恨!怎么生出这样不孝女儿!
枉枉怀胎养下她,实是个,狠心狠意恶冤家。贪图爵位居黄阁,倚仗威权事翠华。全不念,父母劬劳何等苦;全不念,夫妻伉俪尚然差。她竟是,绝情绝义丢开去;她竟是,无父无娘咬定牙。如此女儿还要甚?妾身也,从今不语这冤家。
啊唷,丽君这不孝啊,就是茅檐陋合的裙钗,白屋蓬门的闺女,她少不得也知道依随父母,孝敬爹娘。
尔本官家官室生,又是个,聪明绝世女中英。甚般书史无观遍,哪件规章未达明。一旦变心如此狠,反不及,贫门小户俗钗裙。
啊唷,郦明堂呀郦明堂!你好生千刁万恶,生身父母倒像是尔的切齿仇人。一见我指定自家,就这般拿腔做调!
闪出班来见赭袍,轰轰烈烈要辞朝。宽玉带,脱锦袍,反说难当众口谣。耸得君王生了气,倒把我,这番怒责好凶骁。
啊唷,狠心的冤家呀!
你见朝廷骂了娘,真正是,洋洋得意长威光。大排执事滔滔去,高坐鱼轩浩浩行。也不回头和转顾,只图速避与深藏。这般逆女休提了,从此后,我亦灰心撇下肠。
咳,皇天呀皇天!何不令妾身早死?
夫人言着泪如梭,捶枕摇床惨惨呼。玉体发寒遮翠被,花容减色皱了眉。愁得个,嘉龄侍讲难安母。急得个,飞风夫人去对姑。面面相观长叹气,全家儿,欢容笑口一些无。住谈着恼龙图府,且说承恩郦保和。
话说郦丞相散朝之时,坐着金顶轿,打道回衙。想了想自己行为,着实地心中不忍。
少年元宰坐鱼轩,转展寻思大不安。桃叶凄清双翠敛,桃花浅淡两红残。低蟒袖,挺朝冠,一口长呼暗痛酸。
啊唷,郦明堂呀郦明堂!可嗔尔聪明盖世的才人,倒做了世间的逆女!
二八之年撇了亲,就不能,请安侍膳奉晨昏。堪堕泪,可酸心,一竟身居康氏门。过继爹娘今孝养,劬劳父母反离分。几番已认恩何绝,我是无知大罪人。
咳!这也出于无奈。
其实何妨认了亲,君王谅必不生嗔。芝田况且非无义,现把那,花诰虚设灵风庭。要认也可将就认,然而我,老师怎样嫁门生?别桩事件还犹可,这一段,颠倒姻缘笑杀人。
咳!我所以急中生变,在金銮殿下,生这么一个道儿。
那时朝廷大发威,骂得我,椿萱颜面少光辉。罪加慈母欺廷宰,嗔了严亲惧内帏。句句言词难忍耐,数落得,爹娘怀恨抱气归。
咳!这怎么过意得去?我郦明堂不能孝养爹娘,反害爹娘受这场气。
此心此念细思量,何以安来何以宁。不能如,燕玉奋身全骨肉。不能如,长华血战救椿萱。别人多报劬劳德,惟有我,未尽心来未尽肠。
啊唷,伤哉!痛哉!我只好图报于来生了。
保和郦相时伤怀,含痛切,阵阵心酸泪下来。半整乌纱低玉面,斜提紫袖拭红腮。含痛切,忍悲哀,一顿朝靴轿停歇。
那些人夫们就霎时站定了。当下只因心中有事,顿了双脚,一口气未曾叹完,轿役人等早把鱼轩歇住。
郦相重呼快上前,人夫复又起鱼轩。高喝道,远提班,到了潭潭相府前。翁婿整冠同入内,梁公回首即开言。
啊,保和公!你自好好地做官便了,理他们做甚。
天子方才道得真,犹如犬吠与牛鸣。休介意,勿存心,圣上贤明侮甚人?郦相欠身连答应,于时同入内堂门。少年元宰回房户,侍女慌忙急报知。恰值夫人园里去,画堂中,珠帘弄影静沉沉。一班奴婢两旁立,伺候着,更罢衣袍献上茗。郦相遂于窗下坐,皱眉无语意难平。消停梁氏夫人转,粉面含欢向里行。
呀,老爷朝回,失迎失迎!
年少三公点点头,翠眉交锁坐还愁。推冠不语容无喜,靠椅长呼意有忧。万叠千重多少恨,惟见她,几番忍泪合明眸。夫人坐近忙开口,手推着,画扇轻移问事由。
呀,奇了!为什么眉头不展,面带忧咎?可又是门生得罪了么?
明堂见问盈眉尖,遣退房中伺候鬟。良久沉吟咳口气,于时相对诉情怀。
话说郦明堂见问,就将一切朝中之事向素华述知。梁氏夫人初闻冒名的女子,应对着实有奇,迨至得悉钦赐完姻的勾当,又不觉有些不乐起来。
夫人听罢顿时呆,两朵桃花退了腮。秋水微凝佯弄扇,春山半蹙不舒怀。心转展,意安排,就向明堂怨起来。
咳!小姐,尔这却太狠心了,岂不要把夫人气坏?
几番拒绝已无情,不知道,家内愁烦是怎生?况且夫人才病好,哪经得,又遭一气在朝门。千金只顾推干净,有点差迟岂忍心。非是妾身埋怨你,似这等,绝情绝义孝何存?
咳,小姐呀小姐!你其实认了何妨?
当今又是好明皇,必不来,罪你欺天与改妆。若说东平能守义,也还是个有情郎。夫人况复心如渴,巴不得,骨肉团圆聚一堂。小姐纵然非所愿,到底要,从容安慰两爹娘。双亲若有差迟处,你就是,做着高官怎放肠?今日这般行决绝,后来此事费商量。几番瞒昧重承认,倒岂非,罪上加愆更莫当?不是妾身因为己,实在看,千金孝行有些伤。素华言讫愁带笑,郦丞相,仰面长吁忍泪行。
咳!我岂不知孝行有亏?但是万不可明言的了。
今日朝中苦认真,分明怕,冒名女子做王妃。虽然我是全忠孝,落了个,妇名儿分外低。况且师生难配合,今世里,看来只好隐原躯。
咳!如今也没有什么商量的了。
荷感朝廷雨露宽,千般护庇每周全。孝心不尽忠堪尽,主意要,且在朝中做着官。混过几年辞了主,也只好,脱袍卸蟒返林泉。劬劳恩德来生报,伉俪情缘后世言。惟是可伤耽误你,嫁这么,痴儿一个假夫君。明堂说罢容凄切,立起来,远到香房绣户间。梁氏夫人听到此,竟不觉,两痕泪下粉腮边。心惨惨,双攒翠眉佯低首;意沉沉,半咬朱唇假整衫。无限情怀无限恨,但将宫扇弄团团。风流相国忙安慰,袍袖轻抬耸玉肩。
咳!罢了,你且不要悲伤。
容我心中慢慢裁,或者有个好安排。眼前富贵风光在,你且把,日后之忧放放开。言讫并肩相坐了,梁素华,难违解劝强舒怀。明堂自己真惆怅,倒在罗帏不起来。短叹长吁情脉脉,前思后想意呆呆。牙床侧卧风流体,紫袖斜遮泪晕腮。真个是,万虑千愁难解释;真个是,左盘右算费调排。慢提郦相忧前事,且表南金归馆来。
话说项南金出朝登轿,仍回公所之中。那侯五嫂一听归来,跑跳着出房问信。
大爷小姐叫连声,曾认亲来未认亲?等得我,双眼盼穿无喜信。等得我,两鞋踏破没佳音。为什么,大爷久在朝堂内?为什么,小姐仍回店家中?万岁见时欢喜否?这一桩,认亲大事可无更?且呼且问相同入,项南金,忧乐交加应了声。
咳!侯家嫂嫂,认是还不曾认哩,倒喜得万岁周全。
南金说着半含欢,员外就,拉进房中问再三。喜喜惊惊呼小姐,你干爹,险些急坏午前门。
啊,小姐!我见尔进了朝中,担着一身干系。
又是惊来又是愁,只急得,淋淋冷汗夹肩流。里衣外服俱皆湿,那时候,惟愿平安出凤楼。不道已牌交午错,迟延还在玉阶头。心好乱,意深忧,忽听传宣不敢留。
啊唷,小姐啊!我听见黄门大人叫一声传项隆进见,只道有什么更变了。
吓得心中跳不停,原来是,叫爹领出午朝门。真有幸,实非轻,难得君王赐毕姻。小姐如何相应对?说来也与我听听。项隆言讫惊加喜,南金亦,一一从头告父亲。
话说项南金,就将始末情由也告诉了父亲。老员外且惊且喜地顿足道:咳!不用这个假荣兰倒也罢了,如今反弄得情虚。
还亏小姐会支吾,竟说她,密约幽私通了奴。这句言词回得好,倒像是,耳闻目见不虚诬。
啊唷唷,好一位厉害的孟夫人!竟是这般拔树搜根地查问!
若非舌剑与唇枪,被他们,如此追求怎抵挡。幸有朝廷为了主,伊家不认也无妨。吉期未晓何时定?还亏我,带来秋素共盘桓。只等良辰和吉日,小姐你,于归就嫁那亲王。项翁说着心欢喜,侯五嫂,踊跃喧呼分外扬。
啊唷大爷小姐,这件事亏了我呀!
小姐如今上了天,休将仆妇撇旁边。若然花烛成亲去,我夫妻,也要随临王府间。靠老养终都在主,望千金,不忘根本与根源。南金微笑称知道,员外低头说自然。当下大家房内语,有那些,差官问讯亦来言。
第五十五回 赐婚期早偕秦晋
诗曰:皇恩浩荡偕秦晋,臣子怀惭赐配双。假冒真时真冒假,此心耿耿未能降。
话说上本的差官,打听得朝廷钦赐忠孝王限一月内择期迎娶,这件事就没有什么干系了。他们也请了天子面谕,带着护送的排军等,即日要回转云南。
项翁附便寄书文,安排家中大小人。干系言词都不写,只说是,已经钦赐要成婚。南金也有亲芳翰,问候诸姨姊妹们。督抚差官收了信,员外是,谢劳一一送黄金。众人结束多停当,那日里,快马轻鞭要离京。小姐此时公馆住,芳心不定虑还欣。
咳!怎么是好!偏偏地撞着这样一位母亲。
咬定牙根不认奴,总说是,冒名顶替进京都。言言追究何曾住,句句盘查哪肯疏。羞得我,恶语难当容已变;亏得我,能言会语话还多。不知到底因何故,孟夫人,指定朝官说保和。
呀,正是。那一位少年丞相,她莫非就是孟千金么?
为甚容颜这等佳?脸儿竟是一枝花。威风凛凛原男子,妙态盈盈仙女娃。彼若果非乔扮者,为什么,指名而说恋乌纱?
咳,真真奇事!难道那孟小姐改妆前去,竟做了宰相不成?
女人如何有此才,竟能够,纱貂绣蟒到三台。若言己做朝廷相,自然是,不肯重新扮女孩。这也算来难怪彼,宽洪大量却奇哉。
呀,我想她既是丽君,为什么不怪俺冒名女子?
私心妒意一些无,反在她,慈母之前帮衬奴。如此宽洪奇绝了,真正是,相臣量若海同湖。而今御赐完花烛,未知道,这段姻缘竟何如。
咳!那忠孝王的模样儿,也是个有情有义郎君。
不识他心是怎生,衷肠可愿早成亲?朝廷钦命偕连理,又未知,择定婚期在何辰?项氏南金心暗想,于时静坐望佳音。不谈父女在公馆,且把那,忠孝王爷明一明。
话说皇亲父子朝议出来,又弄得忠孝王满腹狐疑,虚真难辨。
一言不出只长吁,跑上朱轮绣顶车。父子同回王府内,云牌三击进宫扉。太王郡主方谈笑,看见朝回尽起趋。窦氏整衣迎几步,江妈在,下边凳上也抬躯。于时同坐中宫内,尹王妃,不等开言先就提。
呀,今日朝回好晚,可又有什么事情么?怎的你们父子又是这般烦恼?
国丈闻听捋着须,瞧瞧爱子告王妃。言细底,表根基,说罢情由笑更吁。咳!其实据孤家看来,容颜又有几分谐。孟家亲母糊涂性,她总是,把定明堂作女孩。惹得朝廷翻下脸,这一顿,反声发作好难挨。如今钦赐成花烛,倒须得,吉日良辰择起来。武宪王爷相诉毕,太娘娘,惊惊喜喜笑盈腮。
呀,原来如此,我说孟小姐还在云南。
果然护送进京城,这还有,什么疑心孟丽君?话又相符容又是,孟亲母,如何虚实也难分?真怪事,好奇闻,哪有亲生认不真?休怪朝廷增恼怒,这样个,糊涂情性孟夫人。
咳!可怜呀,孟家小姐竟埋没在项氏门中了。
富翁倒算好心肠,几载收留当女郎。万里程途如此远,他竟能,亲身相送到京都。
咳!难得这样好人。孩儿呀,尔成亲之后,也要当岳父看待。
虽然陌路是无干,承继了,孟府千金即泰山。他亦到来因为此,认一个,皇亲女婿耀门阑。孩儿尔却休骄傲,须当个,嫡嫡亲亲岳父看。
啊,殿下呀!这如今作急要办理完婚了。
谅亦原非假丽君,况兼圣旨要钦遵。择吉日,选良辰,限内调停竟娶亲。尹氏王妃言到此,小千岁,难分难说只无声。
话说国丈夫妻,是只将圣旨为凭了,商量着择期迎娶。这忠孝王却明知有假,心中的苦处又说不出来。
当下闻听父母言,一腔悲忿不能言。更面色,皱眉端,背手呼吁只看天。节孝夫人闻此事,心中着实欠欣然。
呀,真正好笑,孟夫人既然不认,还有什么狐疑?
此女明明假冒人,竟怎么,朝廷钦限要完婚?果然奉旨成花烛,她倒是,正室王妃比我尊。
啊唷,好生不服!她是个真正的丽君,奴家有何话说?
如今假冒一红颜,她在奴前怎肯甘?虽则自家无势耀,也不去,奉承顶替丽君欢。权忍耐,且迟延,到了临期我再看。如若果非真正室,算一个,齐眉姊妹礼还偏。多娇郡主芳心想,三嫂江妈走上前。
咳!太王爷太王妃!孟夫人既然不认,谅来一定是假冒的孟千金无疑了,还该斟酌斟酌才好。前者小千岁说:都为娶了我们的郡主,孟小姐所以不肯出头。如今若再娶假冒的进门,难道无碍的么?
千岁王妃请主裁,论来也是不应该。并非无理多开口,小王爷,这句言词说过来。三嫂道完佯冷笑,太娘娘,喜在脸上愁在怀。
呀,江三嫂,尔又呆了。这已是孟千金,还有什么小姐?
江妈见说面通红,应了声,随即离开舞彩宫。忠孝王爷吁口气,回身也转正房中。太妃看见孩儿去,手拉着,郡主春尖附耳通。
啊媳妇,尔乳母好不知趣。为什么务要争说冒名来的?
她便虚充与假装,将机就计有何妨?芝田若当真原配,少不得,完了婚时都进房。三嫂情性刚直甚,反在他,面前争短与争长。
咳,做婆婆的,巴不得尔们小夫妻恩恩爱爱,早早地生几个孙女孙男。
执性冤家不顺娘,务必要,娶将原配再同房。如今既有云南女,管甚虚充共假妆。三嫂真真心性直,跳出来,反言此事不应当。
啊,媳妇!尔对她说,我是为顾郡主呀,下次不可七言八语。
王妃说着笑微微,刘郡主,粉面红时玉颈低。不表中宫婆媳语,且把那,东平千岁后边提。
话说忠孝王满心的愁烦悲忿,真个是难说难分。一回灵凤宫中,就走入红绡帐内。
王爷举手揭红绡,一进先从画上瞧。叫句芳卿肠已断,呼声原配魄将消。心荡荡,意摇摇,哀痛悲酸两泪抛。
啊唷,丽君妻呀!尔作弄杀我了!到底是郦明堂呢,到底是云南女子?到底是已归泉下呢,到底是还在人间?
生死还当有个迹,为什么,无言只在画图中?芳卿何不开开口,说一说,谁是真身谁是假?忠孝王爷言到此,止不住,纷纷泪湿绣团龙。观小像,看真容,如醉如痴问画中。正在相呼相唤处,旁边闪过小书僮。
啊,小千岁!换了朝衣罢。
王爷挥泪出红绡,随即更衣换了袍。茶也不吞临卧室,倒在那,象牙床上暗魂消。低攒淡淡双蛾晕,半露盈盈两凤梢。长叹一声心展转,这件事,如今越想越蹊跷。
啊唷,真真奇绝!那献来的女子,怎么竟认得岳父舅兄?
一听圣谕就临阶,好好把,侍讲龙图拉出来。不但亲丁能认得,更兼应对也相谐。若非岳母夫人至,泰山已,稳稳拿她当女孩。
咳!好个岳母,竟还比岳父刚明。
任伊俐齿与伶牙,总是个,斟斟酌酌不认她。当着九重天子面,指名说,保和学士恋乌纱。
呀,且住。据我看来,自然是孟岳母见得明。
女儿究竟是她生,岂有个,离别此时认不清?况且容颜惟像半,断然是,贪图富贵冒人名。孟家岳母深明白,所以敢,直指恩师作丽君。如若糊涂观不的,怎么在,金銮殿上发高声?
咳!如此说来,我丽君原配还是郦老师了。
苏母前番诉细详,原说她,已经明白认爹娘。为则为,先偕燕玉何须嫁。为则为,现负诸愆不敢言。待得孤家申了本,她却又,雷霆大发在朝纲。
啊唷,好利害呀!就是今日的这一番作为,也叫做尽情尽意的了。
一闻岳母指于她,闪出朝班见翠华。赫赫威威宽玉带,轰轰烈烈挺乌纱。辞帝阙,谢皇家,天子登时怒大家。痛责岳父和岳母,总说是,擅欺廷宰乱谈她。
咳!郦老师如是孟家小姐,难道竟是这等狠心?
孤家又不负前婚,守义三年人所闻。非但君前相奏过,就是在,老师面前也曾云。后来迎娶刘家女,却都是,父母高堂做主分。如若肯随孤本意,早已向,金銮殿上去辞婚。只因难逆君亲命,无奈何,允了完姻各一衾。就使隐情人未晓,岳母却,相认时节告分明。老师若果真原配,难道毫无见谅倩。想彼行为如此狠,那些像是孟千金。总然铁石心肠硬,岂有个,不顾丈夫不顾亲?细细三思详此理,又恐防,孟家岳母病中昏。
咳!如今也不用说了,郦老师纵是丽君,我也不敢往虎口拔须,龙头锯角。
前次皆因欠裁量,上了道,求恩赐配密书章。一封本奏当今帝,险些儿,惹出灾来惹出殃。郦相老师真厉害,就在那,金銮殿上发威光。嗔冒犯,说荒唐,大震雷霆撕本章。岳父其时都吓了,罪名尽付少华郎。老师说过朝廷责,白白地,忍恨吞声气一场。几次跪门还不见,没奈何,计穷力尽托妻房。多方燕玉能言语,挽得个,温好师生又似常。若再径行和妄动,直须要,挤将性命与明堂。
啊唷,那还了得!朝廷的圣旨已经晓谕诸官,若有造作流言者,拿问朝前治罪。
孤家虽则是皇亲,怎么敢,复蹈前愆违圣君?晓谕在先重犯法,这一条,欺天大罪更难禁。老师若是孤原配,此段姻缘莫想成。
咳!这也是少华薄命,无可如何的了。
拼得三年守义完,留一个,亲生骨血续香烟。其余雪月风花事,孤亦今生再不欢。皇上偏偏调弄我,又把这,冒名女子赐成全。
啊唷,怎生区处?这如何依得纶音?
限定成婚一月中,朝廷君恩岂常同?不依便是违天子,遵却如何娶假充?左右为难难杀我,爹娘又,商量择吉乱烘烘。
啊唷,君王呀君王!尔不肯做主就是,何必得勉强周全?
假冒裙钗谁要她,圣上也,知臣情性哪贪花。限期一月成婚礼,何苦把,不义之名陷少华。
啊唷,如何是好?又违不得圣旨,又逆不得亲言,毕竟除死方休的了。少华好苦!
忠孝王爷展转思,又嗔又恨意如痴。只急得,眉心紧皱难分解;只急得,脸晕消残没主持。直叫到,暝色半侵帘幕处;直卧到,灯光斜照帐帷时。此宵晚膳仍无用,短叹长吁乱了思。国丈王妃同解劝,他总是,不听说话与言词。心似醉,貌如痴,逐日三餐尽减之。武宪夫妻无法处,也只好,遵依君命恐挨迟。
话说武宪王心中思想,虽则孩儿不愿成婚,究竟钦限难违,遂遣家人具帖相请项员外饮酒。又送一席到公馆中,款待千金。那项公的儿子现做外官,所以他也带着纱帽,穿着宫袍,到亲王府来赴席。
武宪王爷接待优,现成的,名班新戏劝金瓯。开绮席,列珍馐,十二珠帘卷玉钩。国丈在厅陪着酒,小皇亲,只推有病卧床头。一天酒筵俱完毕,项员外,辞谢归来喜带愁。
却说项员外酒阑后归公馆,就向女儿道:今日去赴席,老皇亲相待甚优,但不知忠孝王缘何有病?说是抱恙于中宫,不能得出来相见。
南金听说动愁肠,莫非是,不愿成婚假做装?如若那人真有病,倒休叫,佳期耽误好春光。漫言项女心怀虑,且说亭山武宪王。
话说武宪王请过项隆之后,便与王纪商议道:如今只得择日央媒了,就是孟亲家处不肯认亲,此事如何区处?
限期已迫聘须行,婚娶难于草草成。孟相旁观全不管,却教下礼到谁门?真怪事,实新闻,如此完姻古未闻。竟若行盘公馆去,又使我,目中没有孟家亲。这桩疑案难分处,不识贤妃意怎生?尹氏闻听低了首,沉吟良久启朱唇。
啊,殿下,据妾身的主意,倒不如去问一问孟家。
他们如若肯周全,大众光辉各有颜。送却新人归父母,然后再,从容下聘毕姻缘。亲家决意丢开手,少不得,迎娶都于公馆间。吾尽吾心先问过,那时没有我们愆。妾身主意该如此,但不知,殿下调停是怎般?武宪王爷听所说,立起来,双眉一展大称然。
啊唷是呀,待孤家亲去走遭,问亲翁主见。
国丈登时放下怀,朱轮辇出正辕开。难以缓,不能挨,就向龙图府内来。
话说武宪王一到孟家,龙图遂出厅中相见。左右献茶已毕,国丈就坐上开言。
武宪王爷坐椅中,他就把,眉心一蹙叫亲翁。弟来特为前朝事,要请教,这段姻缘怎合同?
啊,老亲翁,前者云南献来的女子声容俱是,应对无差,亲翁自己竟认了。只因为亲母猜疑,又命项翁领去。
弟已准拟也非虚,亲母偏偏不认伊。皇上而今钦限定,晓谕我,就于一月限婚期。少华因为无曾认,弄得个,愁上愁来疑上疑。茶饭少加言语寡,终日里,在宫短叹更长吁。若然要任他心愿,不过是,守义三年勿娶妻。无奈朝廷君命重,弟思只好要遵依。
啊老亲翁,我亦不能洞察是真令爱,抑假令爱,如今朝廷的命下,不得不奉旨而行。
草草难完百岁姻,又恐防,果然屈了令千金。故而特地登潭府,要请教,亲母亲翁意怎生。如若认将来者女,自然行聘到尊门。目前犹在招商店,使寒家,下礼烦媒哪处行?虽则小儿名望薄,也不肯,轻轻胡乱就完婚。正房原配非他比,若在那,店内迎亲笑杀人。
啊亲翁呀,虽然亲母猜疑,你自己拿主意。
若然看得是尊闺,竟何不,做主差人接了回?弟处再行盘盒至,那时节,大家面上有光辉。如其尊言亦非也,只好到,公馆迎亲一笔挥。故此特来相叩问,未知得,这桩事件怎施为?亭山国丈言方讫,孟龙图,冷笑拈须双皱眉。
啊老君侯,我已出了惧内之名,哪里敢自家做主?
钦限完姻请上专,老夫只好当无干。府前可说君王说,这叫做,阴盛阳衰女压男。何必又劳临轩驾,竟到那,馆中下聘理当然。
啊老君侯,悉听主裁便了,何须得又问寒门?
龙图言讫泪含腮,武宪王爷立起来。欠体说声言重了,少不得,要登潭府领尊裁。既然问过亲翁意,我只好,公馆迎亲草草谐。国丈道完辞别走,孟丞相,殷勤送出石庭阶。于时上了朱轮辇,转向皇亲府第来。
话说国丈回归王府,就将孟士元的言语述与太妃。尹氏道:既然如此,我们自作主意便了,不必再问孟府。当下斟酌已定,遂择定六月初二日行聘,十三日成婚。就烦尹御史为媒,知会吉期于项姓。
只因钦限急如风,难避炎炎溽暑中。御史尹爷随即往,就把这,吉期道达老封翁。项翁得信非常喜,乌台又,回复亭山武宪公。员外于时忙整备,要寻房屋好从容。
却说项员外只因店居不便,又另寻了一所吉房,讲定多少租银,随即移居新寓。
南金进屋喜陶陶,看了看,新觅房儿倒也高。短墙边,一带春风红芍药;深院内,几株晓雨绿芭蕉。静沉沉,隔帘鸟语穿林闹;轻拂拂,当户花香绕袖飘。项女见时多称意,她就在,寓中稳坐待良宵。
话说项员外移居以后,又买一个十四岁的丫头,与素秋凑对,取名春娟。还要典一所好房屋住身,仆妇现在领看未成。复到银楼上替南金兑换首饰,一件件请她自选新奇。
纷纷料理好匆忙,只等迎亲下聘将。不表这边高兴事,且把国丈府中详。期日近,事愈忙,钦恨难违定主张。彩缎明珠都拣择,商量又欲请皇章。
话说皇甫府中料理行聘,诸般礼物已全,只少得一封花诰。太妃就自己走到灵凤宫来,要向龙亭上取去。那小王爷正睡在床内长吁短叹,听得仆妇们乱哄哄说道:太娘娘站上面桌就拿着了,待我们请诰罢。
千岁闻听这件情,登时床内发雷声。嗔从柳叶眉边起,怒向莲花面上生。侧扣帽沿朝外走,斜拖靴底出帏行。掀绣幕,进宫门,变色高呼叫一声。
啊唷不得了!怎么要拿花诰?
这是皇封孟丽君,如何要聘冒名人?朝廷御笔非同小,怎么竟,未见真身就请行?亏得此时无睡去,我若然,糊涂一觉不知闻。
啊唷,真真可笑!一个冒名女子,竟要把正妃的官诰聘她。
母亲忒也太痴呆,花诰是,断断孩儿不肯开。若要请将封敕下,除非真正丽君来。冒名女子何须得,只用把,小小鱼轩向里抬。忠孝王爷言讫怒,太娘娘,拍门一叫倒惊呆。
啊唷,冤家!你不肯就罢了,何必要这般烦恼?
王妃言讫就掀帘,没奈何,走出宫来往外边。千岁仍回罗帐内,真正是,靴根踏破恨冲天。袍带散,帽沿偏,如醉如痴坐又眠。尹氏太妃回到外,就将始末告亭山。皇亲只得重新写,另书了,一轴金花紫诰衔。聘礼于时俱准备,初二日,镶金轿到就行盘。好热闹呀!扎花结彩正门开,聘礼纷纷摆出街。一派笙歌从后起,几层执事向前排。尹爷高坐青纱轿,威凛凛,竟往新居项寓来。员外这边早有备,也是那,细吹细打接乌台。厅前一摆行盘物,倒把个,项老封翁笑满腮。
话说项员外一见飞龙盒内摆着王妃花诰,霞帔球冠,不觉一番喜欢,真正心花大放。
遂命家人向里搬,高厅演戏坐华筵。一班人众齐抬进,侯五嫂,跳跳钻钻打着帘。看几盒来夸几盒,见多番又赞多番。堂中摆满无闲处,珠玉成堆锦作团。小姐南金房内坐,听了那,外府势闹也欣然。
话说项南金坐在明窗之下,前后厅鼓乐喧天,人役们扛抬聘礼,虽则不说,心内却十分欢喜。
意欲堂前瞧一瞧,含羞又伯众人嘲。正然低首沉吟处,侯五嫂,赶进房来拉着跑。拖住袖儿朝外走,乱推乱叫笑声高。
啊唷我的小姐,你还不出去瞧瞧么?
珠玉绫罗摆满堂,黄金绣服好风光。还有那,凤冠霞帔双全幅;还有那,紫诰金花一轴章。小姐快些前去看,这番荣耀可非常。多娇听说芳心喜,就势儿,玉手挑帘走出房。五嫂指挥呼请看,南金随即细端详。从件件,逐桩桩,明带羞惭暗赞扬。观到皇封花诰盒,止不住,樱桃一点绽红香。
话说项南金见了诰封,不觉笑容可掬。侯五嫂踊跃道:小姐小姐,待我展开来你看,可念念封着什么夫人。说罢就把诰轴拉开,叫千金观看。
五嫂是,识字之人先就观,不等南金开口念。她早已,一声高叫是王妃。
啊唷,恭喜恭喜!小姐洪福齐天,这不是忠孝王正室王妃么?
项女闻言笑了声,自家看看果然真。舒翠黛,绽朱唇,粉面生欢着实欣。也不开言佯咳嗽,挑帘入户进房门。
啊唷,谢天谢地,保佑奴大事能成。
费尽心思费尽怀,不辞辛苦冒名来。虽然未认爹和母,现在已,眼见姻缘可合偕。
咳!真正梦想不到,我项南金一个富家女子竟要做千岁王妃的。
何期福分这般长,该嫁东平忠孝王。怪不得,别姓提亲都未就。怪不得,卢家欲娶又先亡。原来我是王妃命,所以竟,死无缘用聘郎。
咳!真真奇绝,人家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我竟是万里姻缘一线牵了。
卢氏郎君死得奇,分明让我做王妃。当年如若成婚了,哪里有,花诰迎亲这等仪。今日光耀真极矣,转眼间,十三良日即佳期。
咳!这等也奇了,难道那真丽君福分倒不及奴家?
皇甫门,命运危,是她愁苦是她悲。丹青写像留遗影,冠带更妆出内闺。待得夫家兴复了,王妃又让我来为。这般薄命伤心极,真正是,才貌双全福分亏。翻笑奴家何所德,现成封诰倒巍巍。
啊唷妙呀,如今也不怕更改了。
就使临期有变更,我已是,受封纳聘彼家人。况兼钦限完婚配,不伯他们不毕姻。项氏南金思到此,笑融融,心中欢喜面生春。慢言小姐香闺事,且表前厅饮宴情。酒过三巡媒欲起,项员外,回盘礼物早排成。多富贵,甚丰盈,也不惭于官宦门。御史登时重押转,笙箫齐起又随行。
话说尹御史押回项家之礼,王府内也演戏开筵。那忠孝王坐在灵凤宫中,到这一天更觉烦恼。
不陪众宾饮琼浆,只是沉吟坐在房。短叹长吁心更闷,才眠又起意加伤。万般愁绪千般恨,偏偏的,风送笙歌到耳旁。忠孝王爷添气恼,叫过了,那班僮仆发威光。
嗯!家僮们,快些传言出去,孤家病在房中,还有哪些儿快乐?敲什么!
诸人垂手应齐齐,只得将言告太妃。尹氏心中怜爱子,密传晓谕略低些。深宫大院重重隔,小王爷,还道笙歌已住其。
话说这一日王府虽逢喜事,只因忠孝王心内愁烦,毫无些春风喜气。太妃把一切礼物都交与郡主收藏,自己坐在宫中,也是愁眉不展。
苏家奶奶更凄然,勉强支持理事端。心挂丽君贤小姐,神伤映雪女婵娟。难出口,不扬言,痛泪惟于眼内含。尹氏太妃呆坐着,眉头紧蹙意煎煎。银銮殿,笙歌断续无腔调;舞彩宫,笑语稀疏没酒筵。冷清清,翠幕不开花院静;凄惨惨,红灯空挂画堂寒。眼前已是伤心色,又遇着,云气阴阴欲雨天。王府这番多冷落,只有个,江妈得意倒欣然。漫谈外面凄凉景,且表多娇郡主言。坐在香房无事后,想起了,东平千岁暗牵连。
呀,正是。那冤家不知怎么样了?
自从钦限毕姻缘,越要愁来越发烦。日逐少加三顿饭,堂前强问两回安。无喜色,没欢言,躲在宫中女子般。又说身躯今有病,不知到底怎生然。
呀,也罢。此刻在宫无事,不免去探望一回。
夫人想罢起身来,整了整,金凤垂珠压鬓钗。犹恐江妈多说话,只带着,一名小婢下庭阶。笼翠袖,款红鞋,就向居宫灵凤来。折叠扇儿拿在手,挑开帘幕进宫台。只见那,画堂寂寂少人踪,朱门半掩影朦胧。夫人才欲推扉入,千岁已,问上言声谁到宫?
是什么人掀帘?到宫做甚?
燕玉低低应了声,推开龙凤两宫门。移绣履,款罗裙,走进房中举凤晴。只见王爷床上卧,眉消翠晕脸消春。帽沿欹枕容俱瘦,靴脚拖床力不胜。冷清清,绣幔摇风钩半挂。凄惨惨,金炉断火篆无焚。堪落泪,可酸心,一派凄凉触目生。郡主那时忙进步,红罗帐下问皇亲。
啊,殿下,为什么十余天来愁烦闷坐,不出来散散心?可有甚愁烦?还该放开些才好。
未识身躯怎欠安,不迎宾客不陪筵。看君面貌都消瘦,还该把,愁闷丢开放放宽。千岁一观刘郡主,翻身坐起绣衾间。眉晕浅,脸霞残,斜戴乌纱软翅冠。拉着多娇床上坐,叹口气,凄凄惨惨语婵娟。
呀!又要金雀夫人到来看我。
孤家心病已深沉,只是思量负了卿。花烛以来长久矣,竟未尝,夫妻一夜共床寝。
咳!我只望娶了原配,再与你同房。
倒弄出,冒名顶姓一裙钗。进门反要称原配,孤怎忍,拿着贤卿往下排?
啊唷,好生恼恨!如今又逆不得君亲,只好娶她的了。
待等完姻那女娘,孤家也是不同房。芳卿犹未成恩爱,岂肯与,假冒裙钗反同床?依了限期遵了旨,我只有,空帏冷落一条肠。由她孤宿由她想,任彼延生任彼亡。虽则挂名为正室,情疏断不当妻房。
咳!金雀夫人呀,你叫孤家哪里委决得下?
孟家岳母在朝初,指定恩师郦保和。她若难分真共假,怎么有,这般胆量胜龙图?皆因见得分明了,所以敢,真说明堂恋紫罗。
咳!贤卿呀!那时候圣上若肯为顾孤家,只用把郦老师细加一番追究,怕她不吐露真情?朝廷先就一心偏依着她,
也说邪谣与乱谈。奏句话来听句话,那天的,当朝好个晓谕严。有人擅议明堂相,拿问金銮法不宽。皇上已经传此旨,教孤家,如何再敢蹈前愆。
咳!芳卿,你想朝廷又不肯周全,岳父母又不得做主,难道教我个门生,与老师做对不成?
百计千方亦枉劳,料来伉俪也难调。孤家明晓无成矣,但总是,郁结于心不得抛。几次自宽仍自恼,压根相共病根交。如今凡事休提了,看起来,还要去将命一条,
啊夫人,你试试我手中额上,看可是有些发热么?咳,孤家呀,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只不过上负父母,下负芳卿。
忠孝王爷诉罢情,两边不觉泪纷纷。有心还要多言句,只恐怕,良贞郡主要疑心。燕玉性情原最软,听了这,酸辛说话哪能禁。神暗淡,色凄凉,一阵伤怀泪已淋。半晌低头方抬起,略舒玉手试寒温。
话说这位刘郡主情性贤良,温柔而胆小,一听忠孝王这些言语,哪里还忍耐得来?一手试探寒温,一手挥弹珠泪。
夫人当下好恓徨,掉转纤腰倒坐床。款捻春尖眉皱皱,起摩粉额泪双双。心内急,意慌慌,竟像王爷就要亡。恨不得,顷刻以身相代病;恨不得,登时割股去煎汤。思妙计,想良方,蹙着春山告粉郎。
啊,殿下,你自己保重身躯,不要说这些言语。
堂上翁姑只有君,真真是,心头之肉掌中珠。单传孤脉无昆仲,怎把这,金玉身躯看得轻。既发热时须早说,公婆也好请医生。缘何闷闷宫帏睡,自己迟延误自身。
咳!君侯呀,你既自知自己的心病,就该撇去些愁烦。
就使难于放心怀,不思几次也丢开。终朝气恼终何用,君要想,留得身躯好处裁。啊殿下
呀,奴倒有个主意在此。
孟府娘亲谅不差,老师或者果闺娃。如今威逼难行了,竟借此,染病之由去请他。郦相精详知脉理,闻得说,岐黄已算大名家。公公如若来求看,夫子难推定到衙。
啊妙呀,郦老师若来看病,你就可以暗察情形了。
如他果是孟千金,岂有个,铁石之肠难动情。见你为伊成此病,少不得,另生凄楚一番形。
啊,殿下,郦老师若然动色,我们就可以商量了。
也休上本奏君王,竟请婆婆走一声。可去见见皇后面,求她做主毋他商。娘娘手足恩情重,还有个,不尽心来不尽肠?中外夹攻相办起,那时何惧郦明堂?
啊,殿下,说是这般说,行止即随你意。
若怕仍然犯老师,这条计策就休施。也不须,相求堂上公公请;也不须,入奏宫中国母知。免说奴家唆耸你,再遭一气费支持。夫人说罢衷肠语,忠孝王,眼笑眉开赞巧思。
啊唷,妙啊!真所谓有智妇人赛过男子。
孤家前次欠调停,竟未曾,想到昭阳院里人。一切举事都不应,自然难就与难成。若还早有芳卿计,倒只怕,此刻逍遥已做亲。可惜夫人相告晚,又教我,怅怅闷闷几朝昏。孤家算个周公瑾,卿竟堪称一孔明。足智多谋深拜服,送你个,新传绰号女陈平。
啊唷,芳卿好计,孤家依你施行便了。
今朝天暮且从容,明日里,当退朝中孟宰公。万一这番如我愿,夫人真是大奇功。王爷说到心欢处,手拉着,郡主春尖不放松。燕玉见言称过奖,也生喜气透春风。情密密,意浓浓,共坐牙床笑语同。直到上灯方始别,刘郡主,依依叮嘱两三声。
殿下呀,自家珍重,奴明日再来问安。
忠孝王爷跨下床,殷勤亲送女红妆。声声抚慰临门别,句句温存附耳旁。目视夫人归去了,一回身,眼前只觉越凄凉。心又想,意重伤,倒在红罗暗忖量。
咳!到底有个谈谈说说,觉得不甚冷清。
此时独处好愁烦,形又孤来影又单。空做东平王子位,竟未尝,偎红倚翠一朝欢。于时千岁心悲感,外面已,掌号盈盈散酒筵。此夜不谈谈次日,小皇亲,早晨强勉整衣冠。
第五十六回 呈妙计巧合师生
诗曰:自从消瘦减容光,楚雨巫山暗断肠。独宿空房泪如雨,谁怜情短与情长。
话说忠孝王已是十分有病,朝朝饮食少加,夜夜身子发热,面貌比前消瘦,精神着实损伤。只因这几日武宪王夫妇料理行聘,无暇顾及孩儿,他自己亦心中不念求生,末去告知父母。
因而展转十余天,竟未延医看病端。夜夜发烧无气力,朝朝减食损真元。精神恍惚多凶梦,步履伶仃只厌眠。怪凄凄,脸上退残红两岸;愁脉脉,眉头蹙损翠双弯。这天越发显沉重,没奈何,坐在罗帏强整冠。意欲告亲邀郦相,心中又,踌躇不决几多番。
呀,且住,这郦老师不是好惹的,待我斟酌斟酌,再行未迟。
前回苏母说其因,到底隐情未尽云。不若遣人邀侍讲,问一问,认亲时节怎情形。舅兄如若分明说,我就晓,郦相何言与甚心。免得忙中疏检点,又被他,无凭无证赖前情。王爷想罢踌躇定,隔帐低低叫一声。
啊,人来,传孤的晓谕:着一名家人,速即到相爷的府中,说我身子十分不好,自己难以登门,舅老爷如若有闲,请过舍来说句言语。
窗外诸仆应诺齐,一声命下急如飞。家丁忙往龙图府,不多时,回至宫前禀是非。
启复小千岁得知,已往龙图府相请过了。只因孟太夫人方是在床卧病,光景又像前番,舅老爷不得闲空,叫小人回来禀复。
王爷听罢色凄然,岳母原来也不安。想必那天重气坏,这番病又似前番。东平千岁长吁气,隔着罗帏把命传。啊家人再走遭,说小王爷着实病重,说一句要紧言词。舅老爷到一到儿,立时请转。家丁院内应声高,随即重行第二遭。忠孝王爷房里等,迟延不至越心焦。少停隐隐云牌响,伺候书僮禀事苗。
启千岁千知,奉命的家人已与孟少爷一齐来了。
王爷闻报两眉扬,立刻传言请进房。国丈于时陪着入,靴声震震进华堂。两边僮仆开帘幕,咳嗽齐同向里行。武宪王爷随后进,一见了,孩儿面貌大惊惶。
啊唷我的芝田儿,你怎么消瘦得这般模样?
为因连朝不空闲,竟无问问与观观。只道儿,厌陪宾客佯推病;只道儿,气塞胸怀偶废餐。此刻一瞻惊坏我,如何病得这般颜?
咳,了不得了!既然病倒,你却怎么不教人告诉我?
为父如知这信音,少不得,忙中也要请医生。缘何寂寂无言语,病例身躯若此深。自己隐瞒也罢了,怎么竟,那班僮仆亦装昏。
啊唷,好生可恨!把那些伺候的奴才就该处死。怎么小王爷有病毫不声扬?
国丈于时骇又怜,朝靴顿顿皱眉尖。少年侍讲抬头看,一拱手,促步临床亦惨然。
啊呀,贤妹丈!怎么清减了好些,有什么贵恙?
看君颜色大低微,还该请,明白岐黄着实医。为甚自家相搁久,这般轻视万金躯。嘉龄言毕连连推,忠孝王爷色惨凄。
啊咳,舅兄来了,请坐请坐。恕不远迎。咳!爹爹不须着忙,不肖儿死生有命。
王爷说着泪将来,背靠朱栏袖掩腮。国丈见言长叹息,嘉龄闻语也惊悲。齐齐坐在床前椅,小王亲,饮过茶时问起来。
啊,舅兄,怎的岳母也欠安么?可是哪一天着了气恼?
侍讲闻言一皱眉,应声病起自朝回。君王偏护明堂相,我们是,有口难分但吃亏。家母何曾经过此,受了这,一番重责又加悲。如今终日床中卧,又像前遭病势危。消瘦也同贤妹丈,总是那,朝寒夜势紧追随。
咳!总是心病须将心药医,教我也无法可处。
嘉龄说着蹙眉峰,忠孝王爷感慨同。短叹长吁将启口,心伤肠断又低容。愁脉脉,恨重重,半晌含悲叫舅兄。
啊,舅兄,我的病源与岳母一样,也不须细言了。但是婚姻虽则难成,虚实须知明白。
前番苏母口中云,明明说,郦相其时已认亲。事有凭来言有据,我方一本奏明廷。何期等得场间出,她却又,变下容颜不肯承。
啊,舅兄,那时候尊师发怒,皇上生嗔,责了个门生戏师的罪名,叫我若何质证?
无可如何退出朝,倒去了,跪门请罪两三遭。师生修好非容易,再不敢,复惹灾殃招祸苗。今看岳母朝内奏,我却又,疑疑惑惑动蹊跷。心大乱,意难抛,病到深沉日夜烧。实在万分情急了,专人来把舅兄邀。
啊,侍讲公,你是知道的,那一天郦相认亲,到底是怎样光景?
望乞今朝说一番,莫嫌琐屑莫嫌烦。从头至尾端详讲,自始至终仔细言。说说她,未认之前何等状;说说她,相亲以后怎生缘。般般直诉无妨碍,就便是,骂我言词也勿瞒。忠孝王爷言到此,忍不住,惨然双泪落胸前。嘉龄侍讲心伤感,他就把,交椅移移近帐边。
话说孟嘉龄见忠孝王这般相问,就坐近红罗帐前,细细地向他告诉。
侍讲嘉龄坐近床,从头至尾告端详。述于将认萱堂处,叹口气,一蹙眉尖意痛伤。
咳!其实有哪些不是舍妹?她无非留恋功名罢了。
其时家母晕在床,大众喧呼灌滚汤。他却立住未出去,看见了,萱堂昏绝好生慌。眉惨淡,面凄凉,光景情形苦莫当。听着合门呼不省,意只将,自身进步叫爹娘。
咳!她在那时候,捧抱住了家慈,叫得好生亲热。
两袖分得众等开,相呼相唤甚悲哀。纵然情景装成苦,难道说,眼泪都能假得来?
咳!这也罢了,并且见了小儿,十分欢爱。
抱起魁郎坐体旁,拉着手,左观右看极称扬。般般情景都非假,哪里是,要救人时冒认娘?若说有何相怪处,她说你,已经宜室娶妻房。既然郡主成婚了,我却何须再嫁将。兼恐误了梁小姐,更难抛撇继爹娘。因而种种无其奈,又犯着,剥剐还轻罪四桩。只为母亲埋怨彼,这是她,认娘以后告萱堂。
咳唷!本是千真万真的事,哪晓她会这般抵赖?
君前推得一些无,朝廷又,着实偏心护保和。晓谕满班文共武,不许人,乱谈郦相起风波。既蒙圣旨严如此,叫我们,怎亦真来怎亦讹?
啊唷,真真愁绝!偏偏的家母又痛起来,终日里废寝忘食,乍寒作热,虽则口口声声说:我也不要这个女儿了!却又时时刻刻地想她。
叫我真真没了法,心神潦倒意徨。请将别者医生到,家母反,不叫诊视毋下方。汤药煎成重泼去,总要我,亲身再往恳明堂。
啊贤妹丈,你想,她如何再肯来观?
前次疏防堕计中,她这番,如何再肯入牢笼。料然就去必难请,我只得,苦劝家慈暂放胸。
咳!真真无法,这总是皇上偏心,我们也不敢相认。
侍讲言完一挺冠,手敲着,泥金纸扇蹙眉尖。王爷听罢其中细,点点头,闭目沉思半晌言。
啊,舅兄,如此说来,郦保和是令妹无疑了。我如今有个主意:
贱恙深沉现在凶,真正是,也和岳母一般同。夜多恶梦心神乱,日减常食气力空。前几天,勉强也还临地下。这几日,伶仃只好卧床中。欲思借此身躯痛,心想要,亲去相邀郦宰公。她若果然真令妹,见了我,这般狼狈必更容。如其露出凄凉色,就可以,斟酌而行两夹攻。
啊,舅兄呀,郦保和若然有些感动,我们就可以酌量而行了。
家姊叨恩事帝皇,可为内助可相帮。如其看得分明了,我这里,要请中宫做主张。姐弟之情焉不念,自然竭力在昭阳。那时内外相通却,也何愁,天子偏心爱护将。此计未知行得否?请兄高见共商量。嘉龄听罢王爷语,立起身来喜气扬。
啊唷,好极了!这有何不可?依我的主意,再作弄作弄她。
苏家娘子在尊门,用计何妨着此人。请到明堂来看病,先叫她,套房隐躲暗窥形。见其有动凄然色,走出来,不用迟疑竟认真。郦相若然是舍妹,那时候,必加悲感必然惊。
啊,妹丈!你可嘱咐苏家娘子,到那执住她的时节,须要向她说,家慈怎生思想,怎生病凶,有药不肯尝,有医不肯看。
她闻母病见夫危,少不得,铁石心肠也伤悲。一感情动应露色,或者其,自家承认是蛾眉。总然当下伊不认,妹丈处,竟奏中宫国母帏。
啊小君侯,你有了皇后相助,还怕什么皇上心偏?再则郦明堂耳闻慈母垂危,目见丈夫卧病,她也情愿认亲了。
中宫皇后一帮扶,天子必,重又严加问保和。郦相那时情愿认,决然服罪不推托。这条妙策真奇算,太亲翁,竟去相邀看妹夫。侍讲言完心大喜,忠孝王,亦欲展笑靠床呼。
啊唷!啊唷!今得舅兄这番指示,越发可行了。
千岁其时略略欢,亭山国丈也称然。嘉龄于时忙辞别,武宪王,送出多才侍讲官。上轿匆匆归去了,他只因,慈亲有病意如煎。这边国丈回宫去,跌着脚,就向王妃尹氏言。
啊,贤妃,了不得了!这几天你我忙中无暇,竟不得看看孩儿。
哪晓芝田病在宫,大加消瘦减形容。神虚气弱声俱短,恨重愁多势已凶。我若早知他这样,少不得,请医看顾在忙中。皇亲相诉还无毕,太妃就,促步如飞往后宫。国丈亭山同着走,苏家娘子亦相从。曲穿小道花荫下,斜转回廊树影中。一到掀帘齐入内,都在那,床前问候乱哄哄。
话说尹氏王妃一到灵凤宫中,看见了忠孝王这般病重,又是吃惊,又是怜惜。
王妃时下好心疼,又是怜来又是惊。飞步金莲临卧帐,半弯玉体抱亲生。摩粉面,贴朱唇,惨惨凄凄叫一声。
啊唷,亲儿啊,你何若这般气恼。
父劝娘言总不听,如今病得这般危。消气色,减容辉,行动艰难坐在帏。既是身子狼狈了,为什么,不通父母请医窥?
啊唷了不得了,又是这么发烧!
有何病症快些言,教爹爹,立刻传医好就观。金玉之身如一失,你可有,三兄四弟奉椿萱?
啊呀,芝田呀,你母亲真疼杀了!
王妃抱着小亲生,我的娇儿叫得伤。玉手轻摩官额上,朱唇平贴粉腮旁。容惨淡,意凄惶,秋水将垂泪两行。苏母一观心亦骇,忙着向,红罗帐内问安康。
呀!小王爷怎么这般清减?觉得有什么欠安?
千岁还该早早云,这边也好请医生。缘何自己相耽误,把这样,金玉之身看得轻。面貌十分消瘦了,怎不教,太妃眼见不心疼?苏家娘子同相问,小王爷,短叹长吁叫母亲。
咳,罢了!母亲也不必着急。
孩儿早说亦徒劳,只好是,听命由天怎计较。心病须得心药治,太医哪晓我根苗。此时有个商量法,生死亦,但看今番这一遭。千岁言还长叹气,就把那,所图之事告劬劳。回眸又嘱苏娘子,这王爷,怯怯声音气不高。
啊苏岳母,你们孟少老爷说,待等郦相到来看病,叫你预先躲在套房。
看她情景像凄凉,自然是,真个千金无话云。不用迟疑尔竟认,拉住她,就叫小姐诉衷情。
啊,苏岳母,你可对她说:孟太夫人自从朝回之后,又气坏了。如今卧病在床,已像前番光景。有医不肯看,有药不肯尝。小姐若再绝情,就怕太夫人性命难保。
也替我,说句衷肠肺腑言。就是这,花诰虚设都可讲;就是这,正房独宿尽堪谈。表白孤,三年守义恩情切;表白孤,一旦忧煎疾病缠。劝得她心摇动了,或者能,乐昌破镜再重圆。
咳!苏岳母呀,你须要着实帮衬着,我才得好。
郦相如其一认亲,孤与那,孟家岳母两安宁。若然竟不成全了,我的这,性命难留只恐倾。此事特要苏母做,须当要,斟斟酌酌认千金。王爷言讫其中故。
啊小王爷,妾身知道了。这些话何须嘱咐?
待等临期躲套房,就在这,湘帘之内窥端详。这些言语无烦嘱,我自然,说转千金一片肠。忠孝王爷连道好,回头便叫太娘娘。
啊母亲,此刻就去相请老师罢。
王妃见说略宽轻,皱皱眉头道且挨。今日天阴雷已响,乌云四面不吹开。适才习习凉风起,据我看,必有倾盆大雨来。且待有些晴爽意,再去请,保和学士小三台。
啊,孩儿呀,我想你独自在宫,十分不便。
好时体健尚无妨,今又恹恹病在床。日内也还僮仆众,到夜来,有谁送水与煎汤?九间宫室难孤宿,可要个,知己亲人伴伴房?若像这般由着你,叫娘怎样放心肠?王爷见说容凄惨,叹口气,摇首连声道不妨。
啊,母亲,这个不妨,孩儿孤宿已惯。
虽然病重已连朝,至于这,送水泡汤倒不消。宫室九间孤宿惯,母亲放意莫心焦。
咳!娘说是可要个知己亲人陪伴,这知己亲人大约就是东官媳妇了,此事如何使得?
孩儿果若要她陪,倒不如,搬进宫中共了帏。分处尚然人未信,我还肯,病中顿变日常为。
咳!母亲呀,孩儿是英雄豪杰,难道还怕鬼不成?
当年救父战朝鲜,万里长风泊海船。若到夜深三二鼓,那些个,征魂痛泣聚成团。星愁月惨随波泛,鬼哭神号遍岸喧。见这秉烛观战策,也不用,帐前护卫一军官。如今安处家庭内,更何消,知己亲人相伴眠?千岁说完微展笑,太王妃,默然低头又开言。
啊孩儿,你不过为恐中外猜疑,所以甘心独处。
你虽情愿守空房,却叫我,爱子之心怎放肠?哪有病人无做伴,也不消,夜来送水与煎汤?
咳!痴儿呀,不要说你是一个皇亲的独子,帝后的同胞,就是贫民小户的儿男,也还要加许多的爱惜。
何况娇儿金玉躯,哪有个,病中狼狈没人观。既然不要东宫媳,拨几名,仆妇前来可肯依?尹氏太妃言未毕,小王爷,微微冷笑一声呼。
咳!母亲,又来了。孩儿不要女人服侍。
尹氏王妃啐了声,低头只得又沉吟,想出家中一个人。
咳!芝田呀,你这不要那不要,难道由你独自一个病在灵凤宫不成?
我想家人老吕忠,他到却,小心诚实性从容。不如去叫伊来伴,相呼相唤也可同。若说竟由儿独宿,这个是,实难放胆与宽胸。太妃言语犹未毕,小王爷,应诺连连道谨从。
啊母亲,叫吕忠来相伴孩儿么?好好好,谨遵慈命。
当年逃难出江陵,我合他,同睡同行叔侄称。今日叫他来作伴,真正是,多时疏阔又相亲。太妃见说桃腮笑,倒骂了,懵懂痴儿三两声。
咳,真正可笑!这么执性的冤家,倒不要青春妻子相陪,情愿叫年老家人相伴。
王妃说着笑还嗔,苏娘子,在侧听言倒不宁。暗叫几声贤小姐,真正是,狠心负了这皇亲。于时同在房间坐,忽然那,雷紧风狂电更明。
话说房内正言之际,忽然问催雨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太妃立起来道:我说要下雨了。孩儿,你可自家保重,我就去吩咐叫吕忠进来。
王妃言讫带妻凉,把手携携要出房。国丈临床重扶慰,孩儿你,放开愁闷勿悲伤。今日不请明朝请,这件事,依计行来容易商。忠孝王爷连声诺,支持着,微微抬体送爹娘。苏娘奶奶相同出,太妃就,吩咐传言到外厢。
话说尹氏太妃到舞彩宫中坐下,就把吕忠唤将进来,吩咐他小心服侍,着意相陪。快叫仆妇们送进鲜粥小菜,整备着应用充饥。
吕忠奉命应连声,搬进深宫灵凤门。枕席俱皆铺在内,正是那,炎炎天气好安身。于时收拾都已毕,立到床前候主人。相劝用些京米粥,又献上,浓煎头汤半杯参。王爷斜挂罗帏坐,眼看家丁叫一声。
啊吕忠,你自坐着便了,不必拘拘主仆。
当年可记共逃灾,叔侄称呼叫过来。今日不妨陪着坐,我病中,且将主仆礼丢开。家丁见说称不敢,奉命相陪站也该。千岁若提当日事,真正折死老奴才。吕忠正与王爷说,只听那,电闪雷雨已催来。好利害呀!白电如银射绿窗,雷声响处震华堂。催花劈树风头劲,王爷一听愁闷添。老家人,下闼关门着了忙。
呵唷好生大雨!小千岁下了板闼罢?
千岁床中应一声,吕忠下闼就关门。于时落到黄昏后,几阵雷催几阵倾。老仆自家食过饭,又温米粥奉皇亲。排小菜,秉高灯,双捧金杯奉主人。忠孝王爷心气闷,真个是,百忧如草雨中生。难举箸,厌沾唇,把粥推开不要吞。吩咐吕忠收过去,你们各自快安身。
话说忠孝王不餐晚粥,吩咐书僮各人去睡,叫吕忠关好房门。这老人家转身进来,又在床前陪伴。
王爷看着倒添烦,几次相催不肯眠。年纪老来偏又倦,朦胧着,一双睡眼靠床前。难伺候,强迟延,二目慵睁只是翻。千岁病中容易怒,突然高叫拍床沿。
呀!吕忠快去睡么!
叫你安身你不听,此时倦得这般形。无用伴,快些行,独坐床中我倒宁。老仆闻呼惊又跳,慌忙剪烛展铺陈。忙下帐,就停灯,垂手轻轻禀一声:
啊,小千岁,老奴去睡了。若要汤水,可呼唤一声。
吕忠言讫出帏房,竟自和衣去睡将。人静越闻风雨急,闷坏了,红罗帐里病亲王。
话说这位小王爷打发吕忠去睡了,自己却背靠床栏,坐在红罗帐内,听了那打窗的夜雨,看了这隔帐的疏灯,真个是恨满一怀,愁添万斛。
王爷独坐好无聊,隐隐遥闻二鼓敲。隔帐残灯寒寂寂,洒窗夜雨冷潇潇。愁心展转原宜静,病体支离又怕宵。背靠床栏吁口气,他的那,胸中疑虑万千遭。
啊唷,真真愁绝!方要请他看病,老天又下起雨来。
此刻潇潇尚未停,多应夜雨是连阴。明朝如真无晴意,却教我,怎样相邀郦大人?
咳!如此事不凑巧,看起来这番谋望又不能遂心的了。
九重天子有偏肠,哪里许,胞姐宫中做主张?如若朝廷拿定法,我就去,恳求皇后也难帮。
呀,正是,为什么当今圣主,似这等爱护明堂?
一个君来一个臣,有何义重与情深?见了他,春风满面无非笑;见了他,喜气盈眉再不嗔。口口声声呼相国,时时刻刻叫先生。君臣就使心投合,也没有,如此相怜如此亲。
啊唷且住!看那朝廷的光景,莫非与郦明堂有什么不妙的勾当么?
细细参详大可疑,皇宫内阁是通衢。只须夜宿在衙门,元天子,出入从容哪个疑。
啊呀,不错了!若趁郦明堂宿阁之时,也可以召他进宫,也可以自家出外,真正是极机密极稳便的事情了。就使还有守节的心肠,只用皇上威吓几句道:你若不肯顺从君命,朕就断送你的性命,削除尔的官衔,还是愿生还是愿死!
这般几句狠言词,不怕明堂不顺之。留恋功名贪性命,定然一旦失操持。初起时,强依强顺应非愿;次后来,相爱相亲竟可知。故此君臣同一路,反责我,诳于皇上戏于师。内中如若无其事,为什么,天子存心这等私?
啊唷,是呀!毕竟朝廷干碍着是我的原聘,虽有意而不敢收纳进宫。所以一闻质证明堂,竟这般偏听而大怒。
就里多应是恁般,因而天子一心偏。那人故亦惟推赖,绝亲情,恋着朝廷恋着官。如若丽君真至此,少华竟,片心空守旧姻缘。
咳!孟丽君呀孟丽君!难道你一个盖世的聪明女子,倒做出这些事来?
孤家为你是如何,一片真心做义夫。平日不亲红粉女,病中还用老家奴。你如果有亏心处,反倒是,孤未忘卿卿负孤。
咳!丽君个原聘呀,你若为娶了刘燕玉寒心,这倒孤家不怪。
原是高堂错主张,使儿做了薄情郎。既然已娶仇家女,难怪芳卿冷了肠。岳母虽曾相表白,你心中,如何肯信不同房?若言此事吾家过,惟恐你,一念痴迷为帝王。
咳!我不知朝廷何意,郦相何心。
愿天明日散阴云,也教我,谋遂心来事称心。再若几朝长脚雨,孤只好,一条性命闷中倾。王爷想到情深处,意乱神飞更不宁。直坐到,烛吐双花摇欲堕;直坐到,雨分千点滴难存。直坐到,夜深又发周身热;直坐到,虚火潜腾两颊红。冷清清,只影孤形嗟薄命;愁脉脉,长吁短叹盼天明。凄惨惨,巫山梦断鸳鸯枕;恨沉沉,楚水魂消不入衾。忠孝王爷多懊闷,这一宵,病躯潦倒更难禁。不知请得明堂否,且待那,十五卷中再细云。织锦天机聊按下,生花彩笔暂停停。才听那,连朝爆竹除残腊;又见这,遍野燃灯迎早春。真个是,锦绣妆成牟子国;真个是,笙歌摇动望仙门。今完一本元宵后,且等我,点笔裁剪取次成。要识后文何所事,再将十五表分明。
第十五卷
第五十七回 忠孝王延师诊脉
诗曰:天教绣阁出奇才,年少风流拜相台。琴瑟无心偕伉俪,衣冠有志报涓埃。
岂因富贵倾贞节,却仗聪明避俗猜。他日复还真面貌,箫声吹上凤凰台。
孟春二十动韶华,天气晴明景物佳。丽日融融冰解冻,和风拂拂柳抽芽。初闻隔户啼娇鸟,末见当窗放杏花。踏月行歌停绮陌,观灯游女散香车。画梁间,一双紫燕营春垒;书架上,几个新蝇点碧纱。淑景澄鲜临眼媚,诗情美满入怀佳。挥采笔,重编后话有清兴;展瑶笺,再续前文布绮霞。就犹如,仙女机丝织上锦;就犹如,江生五色梦中花。词终十四今朝接,提起王亲一少华。
话说忠孝王嗟吁了一夜,直至五鼓敲残,方始朦胧睡去。
王爷坐到五更天,侧卧鸳衾方始眠。一觉醒来鸡唱早,忙挑罗帐起身观。看了看,晴天有色临雕槛。听了听,雨过无声滴画檐。千岁时间心大悦,手加粉头谢皇天。
啊唷,谢天的保佑,今日晴了。
忠孝王爷意内忻,于时叫起老家丁。开卧宇,启堂门,放入书僮一众人。洒扫烹茶齐伺候,请好问安共趋迎。王爷勉强支持坐,净了面,扣顶乌纱软翅中。腹饱不食双碗粥,口干惟饮一杯茗。就差僮仆临前面,打听着,武宪王爷起未曾。自己在床呆等候,只管叫,吕忠出外看晴阴。不期辰末天已霁,亮堂堂,赤日如盆破晓云。却当十分心喜悦,早观国丈太妃临。呼爱子,唤亲生,共问宵来可略宁。这一边,捻手愁言烧未退;那一边,偎腮犹觉热将停。王爷他,强打精神应了声。
呀!又要爹爹母亲来看,孩儿是不过如此。
胸满难舒粥未吞,宵来发热更加增。今朝且喜天晴了,爹爹可,早饭完时走一场。武宪王爷称晓得,我自然,拖泥带水请明堂。休性急,莫心忙,雨过天晴事可商。千岁见言忙应诺,含欢复又问端详。
啊,爹爹,那郦老师若然不肯前来,爹爹便怎么呢?
国丈闻听笑两声,为父的,自然必要请他临。老师即便相推却,我说你,命在垂危病已深。一则恳求天子救,二要来,瞻回金面死甘心。如此凄凉酸楚语,不怕明堂不到门。忠孝王爷闻父说,喜孜孜,春风大展两眉痕。
啊呀,妙呀!爹爹所言极是,总要说得利害便了。
国丈连称你放怀,少不得,这回务必请他来。于时同了王妃出,舞彩宫,略略消停膳已排。
话说武宪王用过早膳,传令外厢伺侯随行人役,不许扬言看病一端。然后冠带整齐,乘了朱轮辇直来梁府。
国丈于时出府门,黄罗飘动彩亭中。人影众,马蹄鸣,后拥前呼一路行。出了外厢营外口,车沟竟有尺余深。泥乱溅,水俱存,似涧如溪路不平。辇下朱轮均陷住,只急得,驾车使,浑身大汗湿淋淋。王亲知道难行走,叫过跟随左右人。
啊,来人过来,既是坐辇难行,快与孤家换马。
亲随一听应声高,忙带龙驹向上跑。国丈抬身离了辇,脚踏上,葵花实登坐鞍鞒。玉鞭一摆朱轮退,走马要将郦相邀。也不顾,沟水半淹飞虎辔;也不顾,污泥乱溅绣龙袍。难说苦,不辞劳,竟自匆匆到相寮。
话说武宪王到得梁府,已自溅湿了两袍幅的街泥。一面递鞭下马,一面就问司阍:啊门上的官儿,郦相爷在府么?那门官打了单膝儿回道:不在家,相爷一早就向阁中去了。武宪王皱着眉说道:孤家有一句话要与相爷面言,不期尚未出阁。既如此,在厅上坐等回来罢。
国丈言完下马来,就叫那,门官引过进高阶。大厅坐在金交椅,饮了杯,嫩叶芽茶候转来。左盼右瞻交未刻,,锣声几响震官街。好显耀呀!悠悠喝道近阶前,职事分开在下轩。早听得,踏地朝靴声振振,迎风玉佩韵珊珊。仪门步入明堂相,跪倒了,纱帽官儿十二员。这一班,衣袖双垂忙进礼;那一班,低头三叩就行参。真肃静,果森严,顿首完时合口言。
启相爷得知:有武宪王爷午刻到此,在大厅上坐等相爷回来。说有一句言语,要对相爷面讲。
少年元宰一闻听,皱着眉尖应了声。蟒袖飞扬登甫道,朝靴促步上高厅。忙拱手,急躬身,面带春风启口云:
啊唷唷,真正了不得!怎么老王亲相待多时了?得罪得罪,失迎失迎。
家岳今朝在阁门,偏偏舍下竟无人。真得罪,失相迎,怠慢王亲武宪君。郦君言完先作礼,老国丈,忙忙接住应连声。
呀,正是,老夫在此专候。郦大人朝罢了么?
国丈于时即正冠,深深施礼问寒喧。明堂礼罢忙推坐,一拱手,不等开声先就言。
啊,老国丈,这几日可是贵忙么?
朝廷钦命毕姻缘,王亲府,喜事重重定不闲。国丈今朝因甚空,倒在我,寒家坐至未牌天。
啊,武宪公,不知小君侯的花烛佳期定于何日?
下官知道好登堂,贺贺喜,花烛筵中扰几觞。昨日偏偏天又雨,竟未曾,差人到府问端详。
咳!街道淋漓,怎么又要王亲屈驾。
此刻多应跨马来,袍服上,斑斑尽是湿尘埃。不知光降因何故,老王亲,见教之言请示来。郦相言完微欠体,武宪王,忙忙起立告三台。
啊郦大人,老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要冒渎大人的台座,未知保和公用午膳未曾?
明堂听说暗疑心,欠欠身子道已吞。武宪王爷忙出座,呵腰举手作殷勤。眉惨淡,色凄清,满面愁容叫一声。
呵,保和公,今日老夫特来拜求。
只因圣上限婚期,一月中,不许迟来不许疑。君命一严来得紧,小儿竟,急成大病在身躯。
咳!保和君,你门生只为岳家未曾相认,情知是假冒的元配了,所以他万分不欲完姻,惟思守义。
无奈圣旨不能违,一月之中命娶归。心内又愁兼又苦,十余天,忘食废饮在宫中。房不出,客难陪,日夜烧来病已危。昨日老夫来看看,他竟是,恹恹一息死将垂。
啊,大人,那时老夫着实埋怨他何不早言。小儿倒说:爹爹也不须着忙,不肖儿死生有命。
观他病情与容颜,要起床时多半难。相国大人知道我,老夫是,平生只此一儿男。他如有甚差池处,皇甫门中绝了传。
咳,大人哟!为今之计,老夫也只得着急医他。
心中想想没高明,太医院,虽习岐黄恐未精。如若请来观错了,倒岂非,轻轻断送你门生。因面斗胆来潭府,老夫是,情急无何恳大人。
咳!老夫久闻相国的大名,中外有扁鹊卢医之比。
朝中哪个不传言?大人是,医理精明手段高。妙药治痊王太后,神丹救好贵同僚。其余还有人无数,都仗着,相国临观命得逃。今日小儿半至死,特地来,亲身拜请去瞧瞧。
阿,大人呀,我也不敢竟说了拜求看病,只请相国去观一观小儿的气色,还是能愈呢不能的了。若有救时,这个要求大人看师生的情分,下一个起死回生的神方。若无救时,只得听天由命罢了。
国丈言完呵着腰,止不住,泪珠几点湿龙袍。明堂一听王亲话,暗地里,铁石心肝摇几摇。
呀,有这等事?难道那芝田果然一时这等病重?
算来不过十余天,怎么竟,一病身躯就要捐?这句言词难以信,莫非是,此来又有巧机关?休懵懂,勿愚顽,回复他们倒万全。一时间,元宰心中拿主意。就把那,眉头一皱起身言。
呀,原来如此。这是小君侯着实痴呆了
云南献到那裙钗,明放着,孟府千金岂冒来。既是限期相迫近,就该依旨好和谐。真懵懂,实痴呆,有甚疑心有甚猜。
咳!这是什么要紧?倒想坏了金玉之体。
国丈原来请下官,然而我,何曾熟习与深娴?医太后,治同年,那也无非碰偶然。若当卢医和扁鹊,真正有,空名浮誉大虚传。况兼独养王亲子,我岂敢,放胆而来治病端。
啊,武宪君侯呀,再者我受过了一番连累,如今不做医生的了。
前回去看孟夫人,被他们,无故无缘认起亲。好戏之中呼了母,谁知弄假反成真。令公郎,当朝上本称元配;孟太太,对驾扬言是丽君。你也疑来我与疑,竟弄得,这桩事件未分明。真可笑,又堪嗔,追悔都因看病成。从此下官抛弃了,再不去,开方诊脉做医生。
啊,老王亲,得罪了。下官已烧毁医书,再不去行医了。
明堂言讫半含嗔,按一按,头上乌纱笑几声。武宪王爷心烦闷,拱着手,深深欠体又陈情。
啊,大人,这原是屈驾,本不该相请临观。但是小儿说:我已垂危将绝,所恨者竟未曾补报恩师。
不亏夫子奏君王,怎能得,救父回朝大显扬。今日是,德重如山嗟未报,恩深似海竟何偿。今朝病到垂危际,我还要,见见尊师死也甘。故而老夫来拜恳,求夫人,相怜衰老苦衷肠。若然不肯轻劳驾,我只得,就在台前跪请行。国丈完言将屈膝,感动了,风流元宰郦明堂。心展转,意思量,如此看来非假装。
啊,且住,这是芝田真病了。
道得言词真可怜,竟说是,见师一面死心安。真痛切,实悲酸,就里多应病已难。到此万分无奈地,不得已,王亲府内去观观。
咳,芝田呀芝田!你何苦一心为我?
明堂时下暗凄然,故意地,一壁沉吟一壁搀。拉着王亲称不敢,既如此,下官只得且从权。
呀,也罢。既是老国丈亲来相请,小君侯身体不安,我也说不得,就此走一遭。
明堂言讫按乌纱,国丈闻言喜又加。欠体深深袍着地,含欢叠叠面添花。少年元宰难相却。一回头,就叫旁边众管家。
啊,家人们传话,就此同行。
一声命下应齐齐,次第传言快似飞。郦相爷,赫赫巍巍登大轿。武宪王,欣欣喜喜上飞骑。穿巷陌,过街坊,喝道齐齐左右挤。轿马并行无片刻,早见了,红墙碧瓦耸清虚。
话说武宪王请了郦相,喜孜孜轿马同行。走不多时,早望见自家府第。
国丈含欢暗忖量,必须要,先差人去报端详。突然一到无防备,苏娘子,忙乱之中怎样藏?武宪王爷思想罢,他就把,玉鞭一摆带丝缰。
啊,家人过来,你加一鞭先去道知。
亲随伏体就高声,一骑马,大撒飞蹄往内跑。闯进高辕忙跳下,当当当,云牌三扣震霄云。
话说这一名家人击云板传报,那太妃正与刘郡主一同去宫等侯。
闻听请到郦明堂,立起身来着了忙。乱叫乱呼苏奶奶,亲母你,快些准备快些忙。
啊苏亲母,郦丞相已经请到,你还不快快躲在套房。
太妃言着就当先,娘子匆匆随后边。性急偏偏裙绊凳,心慌巧巧袖兜帘。齐款步,共移莲,抱着愁来带着欢。节孝夫人随热闹,说声我也去观观。好忙呀!大众齐行凑更挨,曲身同到后边来。太娘娘,心忙不敛鸾绡袖;刘郡主,意乱飞行凤步开。娘子又悲还又喜;打点着,怎生怎样诉情怀。众人赶过头层院,乱哄哄,都进深宫灵凤来。
话说太妃听禀报郦相爷来了,倒把忠孝王吃了一唬。
欠体慌忙叫母亲,是怎的,这样忙乱一齐惊?因甚事,为何情,莫不明堂夫子临?尹氏应声已请到,苦坏了,孤帏守义小亲生。
啊呀,我那郦老师公然也来了,谢天谢地。
苏家岳母听孤言,你可藏于里套间。初见进来权且慢,我还有,衷肠要与老师谈。待其打动伤心色,苏母你,依计而行再上前。
呀,那些奴才们不知哪里去了?也须抬张小案近床,取部书来衬手。
王爷说着略舒怀,又带春风又带哀。娘子连声称晓得,转过了,如花似玉女裙钗。
啊,苏奶奶,这张小桌儿没甚重,奴与你抬抬罢。
郡主言完走至旁,苏家娘子就相帮。多姣含笑呼声起,轻轻地,移动沉香案一张。凤履缓行莲瓣稳,鸾绡微卷笋尖长。于时揭起红罗帐,转秋波,又问多情忠孝王。
啊,殿下说的是外房架上的兵书罢?
千岁含欢叫一声,顽奴不侍有劳卿。夫人遂取兵书进,放在了,小案之中立定身。娘子忙言抹着案,倒只怕,保和郦相这时临。太妃点头掀帘入,郡主抽身过槛行。更及后随苏奶奶,乱哄哄,大家都到里间门。
话说灵凤宫二间一统的中堂,左右三间的卧室。那忠孝王就安歇在东边第二间内,太妃等就躲在内间的套房。
这天却值雨初晴,板闼遮窗昼若昏。外面却皆除去了,只有那,里间房屋黑沉沉。暗中易见明中者,明处难看暗处人。故此偷窥多稳便,又挂着,湘帘一卷可遮身。于时整备俱完毕,专等明堂郦大人。慢表这边相候事,且说那,少年元宰与王亲。
话说武宪王望见家门,就令亲随通报。然后自己当先一步,随马直入中辕。
国丈飞骑先进辕,龙袍一展下雕鞍。抛锦辔,递丝缰,吩咐家人接上前。
喂!大小家人听者:今因小千岁病重,特请郦相爷看病,那边大人的官轿来了,快快上前跪接。
一声命下不迟挨,大小家人拥出街。乱乱哄哄多少个,齐齐整整两三排。垂手立,并肩排,望见鱼轩跪下来。前边是,门上虞侯并总管;后边是,汛军甲士与旗牌。合班叩倒通街外,一口同称叫相台。
啊,郦相爷在上,小的们奉大王爷之命,在辕门外跪接相爷。
保和学士早观瞧,笑展春风柳叶梢。抬起脚来靴一顿,住了轿,微微欠体道何消。
呀,快快起来!这个何消多礼。
一呼百喏众齐应,立起来,雁翅分开让路行。金顶鱼轩重又起,黄罗盖,团团飘进正辕行。亭山国丈忙迎住,抢步当先叫大人。
咳!有屈相台了,老夫与大人挽轿。
国丈言完闪在旁,手搭着,朱红轿扛进门墙。少年元宰忙抬体,把袖连声道怎当。
呀,岂敢岂敢。人夫们住轿,哪有个得罪王亲。
郦相忙忙就住轿,跳下来,欠身连道我何安。亭山国丈称当得,大人的,敕授洪恩报未完。今日屈尊台驾至,理应挽轿进中辕。
啊,郦大人,老夫引道了。
国丈言完先就行,明堂随后入仪门。腰边玉佩锵锵响,足下朝靴振振声。不上银銮从侧走,越过了,红榴翠竹几多层。抬头已见东书院,郦相国,回转头来问一声:
呀,这不是小君侯的书斋呀!莫非错走了?
武宪王爷曲曲腰,应声这是小书寮。芝田他在宫中病,还得要,相国恩师进去瞧。年少三公闻此语,停了步,心头大骇急推敲。
呀,这不便。下官又非至戚,如何进得宫中的?
何妨请出外边来,好待我,仔细观观病内详。若如竟从宫里进,使下官,有违理法罪难当。明堂言讫躬身退,武宪王,一口长吁道不妨。
咳!郦大人,你是小儿的夫子,这个何妨?
芝田如若可抽身,他倒亲来恳大人。委实万分难动转,所以才,老夫斗胆请光临。小儿况复孤身住,伊只为,三载空帏守丽君。无甚疑来无甚忌,他的那,卧房就是外书林。王亲说罢扯袍袖,郦明堂,不觉心中大骇惊。
啊呀,不妙呀!我莫非又遭巧计?
悔煞方才主意差,原该决绝复于他。仁心一动全情义,这番又,闯入龙潭虎穴家。
啊呀,如何是好?倘若忠孝王也是母亲一样,叫我怎生区处?
真真做事要刚明,一念差时害己身。我若方才回绝了,怎么得,孤军深入不能行?如今已到难归去,又只好,见景生情再处分。
咳,罢了!我决意不肯进宫,倒被他疑惑了。
此时无甚脱身方,只有这,进去观瞧忠孝王。万一落于圈套内,再装个,金銮殿上老师腔。须小心,莫惊忙,就入牢笼也不妨。郦相心中拿定意,拱拱手,道声遵命便随行。王亲暗喜前头走,引进了,院宅门儿夹道长。玉石端方铺正路,壁灯几个挂高墙。上面是,三停彩绸周遭栋;旁边是,一带朱红和合窗。茂树重遮看掩映,薰风微透觉清凉。于是夹道行将尽,穿入了,灵凤宫中房外廊。
话说武宪王同着郦相入内,由夹道穿入灵风宫中。廊下侧门,就是东首套房窗外了,早有僮仆们打着珠帘伺侯。郦相抬头一看,只见匾额上写着“灵凤宫”三字,上用泥彩画就,是天子的御笔书成。
明堂一见暗称然,委实的,年少芝田在此眠。前者母亲相告我,这倒算,苏家娘子有真言。孤帏守义真堪信,但未知,国典王封悬不悬?郦相且思还且走,朝靴一跨入门槛。但见那,深堂如殿画梁高,宝案云屏雀尾毛。东首堆书西首剑,隐隐地,红罗帐里隔多姣。明堂一见忙临近,故意挑帏瞧两瞧。
啊,老王亲,为什么要悬红幔?那上面的可是孟小姐的真容么?我倒要再看她一看的。
前在书斋见过番,记得与,献来那容一般颜。孟家太太言非也,我倒要,再进红绡复细观。郦相说完徐慢入,手扶着,焚香小案看婵娟。抬玉貌,蹙春山,回对王亲道宛然。
咳,像极了!这真容与献来的面貌一般,怎生疑心她假冒?
王亲你看可相同?据我观来竟一容。孟府太君真懵懂,她反把,下官指定在朝中。
咳,真真可笑!那一天我若同她一般,就闹下天子朝纲了。
只因碍着孟公情,将就些儿息了嗔。故此尊依天子命,仍然供职在朝门。从今再有风波起,下官要,更比前番凶几分。郦相言完微带怒,故意地,暗将巧言吓王亲。亭山一见明堂说,应诺连连着了惊。
啊,大人看得相像么?老夫也是这般说,但不知龙图的夫人为何不认。
至于再有甚风波,这个是,料也无人犯保和。况且朝廷曾出谕,谁还敢,熊心豹胆惹灾魔。明堂见说微微笑,一抬头,看看龙亭又骇呼。
呀,老王亲,这个龙亭结它做甚?
国丈躬身叫相台,这个是,小儿主意要安排。上存元配王妃诰,彩亭中,锦轴高悬不许开。他说天恩封孟女,要请时,除非真正丽君来。再兼设此红绢帐,也恐怕,尘染风吹画影衰。若论芝田心一片,实在是,时时刻刻不忘怀。王亲言着长吁气,郦丞相,故意闻听笑起来。
啊呀,奇哉!原是个供诰命的龙亭!小君侯也会得这般作耍得紧了。
明堂说着出红绡,心内却,深信东平守义高。武宪王爷朝里请,倒不觉,兢兢战战胆魂消。
啊呀,了不得了!这郦保和的言词好生厉害!
听他言语察他形,又非是,原是男儿非女人。少刻苏家娘子出,必然猛地认千金。明堂一怒如何好?看起来,父子双双去跪门。
啊呀,如何是好!怎么一个法儿,叫苏奶奶不出来相认倒也就罢了!
少停惹了郦明堂,他若是,大发雷霆我怎当?都是芝田无主意,又在此,自惹烦恼与灾殃。王亲暗暗担心怕,没奈何,带着欢容请入房。
话说忠孝王正在房中等候,听着窗外靴声已过,还不见老师进来。
心中着急又难呼,坐在床间没奈何。听见外房帘幕响,忙忙欠体拂红罗。但见那,金钩又动二重帘,闪入风流郦宰官。白面红颜真美冶,乌纱紫蟒好威严。如卫玠,似潘安,傅粉涂朱美少年。忠孝王爷观容貌,真正是,又惊又喜又悲酸。意忙忙,梨花瘦面难生笑;情脉脉,柳叶愁眉强带欢。呵着腰来垂着手,忙忙地,支持叩首在床前。
啊呀,老师大人,门生不是了,门生不是了。
委实微躯难起来,旬余卧病力俱衰。今朝反要亲来看,真个是,奉屈恩师大不该。
啊呀,老师呀!恕门生不能下榻,就在床上叩头了。
千岁言完顿首连,明堂看见急当先。临帐下,至床前,一壁相扶一壁言。
啊呀小君侯,你自睡着便了,何须多礼。
郦相看时一阵伤,忙来扶住了亲王。观仔细,问端详,不断肠时也断肠。但见他,欠体呵腰坐帐中,大加憔悴好形容。两眉边,淡如柳叶还含翠;双颊上,瘦似梨花已退红。声音上,竟像香闺姣女子;病恹恹,全非虎帐大英雄。情万种,恨千重,气色低微势已凶。郦相看完狼狈状,忍不住,一声长叹皱眉峰。
呀,小君侯,你怎么这般清减了?
容颜消瘦大非常,为什么,早不延医等下官?我又并无神手段,怎当得,扁鹊卢医一样看?
咳!似这般不做美的天公,佳期在即,倒教小君侯生起病来。
如今须要早医医,转瞬间,就是完烟花烛期。月老冰人都可恨,怎么教,新郎临喜病缠躯。明堂说着连声叹,故意地,含笑含愁轻顿靴。忠孝王爷闻此语,惨凄凄,满心忧闷一声吁。
咳,老师取笑了,这岂是门生的本意?
少华若愿早完姻,此时倒,没有淹煎恶病侵。只为朝廷相逼紧,才弄得,这般狼狈早亡身。老师听说虽关爱,那是门生一片心。
咳!老师请坐,看一看门生脉气如何。
王爷说着色凄然,伸出手,放在兵书那上边。国丈一边推郦相,明堂就,扯扯交椅坐床前。抬紫袖,露春尖,玉指尖尖按脉关。秋水微凝眸半合,春山低蹙熏双攒。声寂静,貌安闲,细细沉思细细看。肺腑脾肝俱想到,小三公,口中不说意中言。
咳!病是有病,却不造到一命垂危。
王亲说得这般凶,竟只道,性命真于旦夕中。此刻看来还可救,只不过,忧悲凝结在心胸。若然遂得他之愿,也无须,妙药神丹顷刻松。
咳!这教我怎生区处?
难道竟为他染病,便承认了孟丽君不成么?这是千难与万难,再没有,几回抵赖再扬言。然而不说如何好,我难道,看着芝田丧九泉。
咳,好生惆怅!如今又弄出这等事来。
日前略略得安康,偏又芝田病在床。一件事完重一件,总是个,逼生逼死逼明堂。
呀,也罢。且待我劝劝芝田看。
郦相沉思暗不宁,红腮惨淡色凄凄。眉皱皱,目凝凝,半晌抬头叫一声。
咳,小君侯,你要放开心事。再把右手伸来看看。
千岁闻言泪欲来,一声低叹手忙拍。少年元宰轻轻按,俯首沉思口不开。顷刻诊完双手脉,武宪王,欠身而起问三台。
啊,郦大人看得芝田如何?还有救么?
小儿心性竟情痴,抱病全然不告知。前后算来将半月,只恐怕,如今用药已为迟。亭山国丈言未已,小王亲,气短神虚叫老师。
啊,老师大人,门生脉气谅来多半难痊的了,蒙老师来看,还能起色否?
郦相闻言心付量,靠着椅,连连应道说无妨。身体弱,脉还强,国丈君侯都放肠。
啊,忠孝君,不妨不妨。你的贵恙又非时症流行,又非风寒感冒,不过忧思凝结,气血相亏了。
闻你佳期目下来,常言一喜免三灾。若然有甚忧思处,拿定意,烦恼忧思且放怀。撇得下时观得破,君侯呀,淹煎贵恙就康哉。你如自己生悲怅,下官也,有药难医治不来。年少三公言到此,小王亲,一声浩叹泪垂腮。
咳!老师看得不错,真正是门生的病原了。
病结忧思句句真,原非感冒与时症。万般愁绪千般恨,也不过,一点痴心为丽君。
呀,老师呀!门生要三年守义,难道为着不得妻,今忍不住寂寞,所以要元配归而早成花烛么?
这种情由也不然,门生是,虽当年少不贪欢。至于因是思元配,却念她,为我持贞替我潜。
呀,老师!门生末遇之前呢,她为我潜身而远避,门生既贵之后,难道竟负彼而重婚不成?
此生此际也难安,是以门生守义坚。不肯欢娱于一刻,愿甘寂寞过三年。初居书院原孤宿,今入孤帏也独眠。虽则娶将刘氏女,门生却,正房虚设画虚悬。
咳!门生本意,原欲自己出去访寻的,只为恩师曾加一番开导,圣上又命寻查,所以罢了。
何期圣旨此颁行,弄出了,多少虚花假冒人。前者老师临贡院,进京来,荆襄献到女钗裙。看她面貌何曾像?听彼言词倒似真。混沌后来难辨白,朝廷竟,将伊交付与门生。
啊呀,恩师!请想这件事哪是门生做的?
当时交付请天裁,说道是,这段婚姻勿愿谐。不敢使,真正丽君嗔薄幸;无心叫,冒名女子笑书呆。朝廷闻奏方才答,哪知道,一个推开一个来。
啊呀,真正可恨!那云南献来的女子,老师也是见的。
容颜却像画中些,应对无差有点奇。问到后来仍是假,门生的,孟家岳母竟言虚。朝廷大发雷霆怒,给下个,一月完姻紧限期。
啊唷,恩师大人明鉴,这个教门生怎不着急?
分明是个冒名人,怎样拿把当丽君?如若正房俱假者,却将何地置其身?此姻一就非同小,现在的,未了姻缘莫想成。
咳,可伤可叹!门生自五月二十回家,就卧病到今了。
圣旨难违没主张,又愁又急又悲伤。三餐饮食惧皆废,自结忧思总不忘。睡梦昏昏多恶境,心神乱倒没欢肠。前几天,支持可起还离枕;这几日,狼狈难行竟卧床。说亦惨然言亦痛,看起来,门生此病已非祥。
啊,老师呀!门生贱体旦夜发烧,请大人试试门生的手看,此刻尚微热无消。
王爷此刻喘相连,泪满梨花两颊边。含恨含情伸出手,就到那,紫罗袖内捏春尖。心荡荡,意绵绵,魂魄飞扬大动怜。郦相一见如此状,也不觉,暗悲暗叹暗心酸。无何试试王爷手,皱着眉头应道然。
呀,果然如此!这日夜发烧,倒须急急地退它才好。
此是君侯没主张,何必得,只得元配挂心肠。日烧夜烧非轻患,真个是,损力劳形大祸殃。尔若要思疗贵恙,但把那,孟家小姐撇于旁。
咳,忠孝君呀,不是我做老师的直言明讲,据我看来,那孟小姐竟非尔的百年佳偶,倒是你的命内魔星。
聘下她时就不安,刘门怀恨两伤残。如今富贵荣华了,却又因她病疾缠。我劝君心抛下罢,倒只怕,眼前反是好姻缘。
啊,小王亲,你不要错了主意。此刻与节孝夫人一人,夫妇唱和相随。倒休要千盼万想,等着娶进门来,竟是一个不贤惠的王妃,那时候岂不追悔么?
她如自道正妻房,必定诸凡要僭强。口舌是非相闻道,倒只怕,君侯你也不能当。从今奉劝丢开了,守过年余情亦长。
呀,王亲,你又并无昆玉,想到了高年父母,就该应保重身体了。
再不依从相劝言,尔就是,天丹妙药也无干。只因尔我师生谊,竟讲明云没甚瞒。
啊,东平君,你要看破些情节才好。
明堂言着暗相窥,忠孝王,一语无回只泪垂。国丈亭山忙立起,说了声,老师言语要依随。
啊,芝田,你要谨依良训呀,休负了相国师恩。
王亲言讫扯明堂,求大人,就此窗前开个方。相国肯施神手段,芝田不怕不安康。少年元宰临窗坐,应了声,如此称扬岂敢当。武宪王,欠体殷勤呈彩笔;保和相,低头转展拟良方。那些僮仆都随侍,出入匆匆侍候忙。这一个,案前捧茶高举袖;那一个,身旁挥扇远招凉。这一个,冰盘献上西瓜块;那一个,玉盏呈来绿豆汤。武宪王爷陪着饮,暗暗地,侧目偷看里间房。
话说武宪王爷见郦相不露什么情形,心内倒没有主意,打点要通知苏奶奶不必认了,免得又惹他发怒。正在踌躇,只见里套间的金钩一响,湘帘下露出一只小小青缎鞋儿。急得忙丢眼色,急皱眉头。又向挥扇书僮借端说道:呀,你们怎得性急起来,缓缓地扇一些。规矩全无,不怕相爷怒么?武宪王爷一边说,一边看,方见那只脚儿缩了进去。郦相也提防着,就对武宪王一揖,告辞起身。
亭山竟欲放明堂,即忙地,长揖相回在内房。忠孝王爷亲见别,只急得,奋身要下象牙床。
啊呀,老师,且停片刻,门生有一句要紧的话,尚未告达。
嘱望夫子且迟延,有一句,肺腑中情未禀完。若不弃嫌相亵渎,就在我,门生床上坐谈谈。王爷说着连连请,郦丞相,一壁迟疑一壁言。
啊,东平君,你还有什么言词,就此说来便了。
千岁连称请到床,门生是,病中气促语难长。老师若在窗前坐,话说轻而听不详。卧榻亵尊原有罪,求夫子,海涵容恕感恩光。明堂当时难推却,没奈何,坐下红罗帐内房。忠孝王爷心好喜,自己也,挨身凑近郦明堂。佯叹息,假低昂,眉目含情暗暗详。只见他,左靴踏地右靴盘,坐在床沿体度端。万种风流真可爱,千般美丽实堪怜。更加一点消魂处,他的那,紫袖飘香似麝兰。忠孝王爷心大动,恨不得,偎红倚翠片时间。心暗乱,意难捐,无奈师生礼法严。忍着春情含着恨,叫一声,恩师容禀勿嫌烦。
啊,相国恩师呀!门生呢,生而何欢,死而何恨,又没有什么快活,何苦留此微身?然因而父母在堂,只有门生一子哟!
若然病内竟身亡,苦了高堂父与娘。不但祖先香火绝,就是这,目前菽水有谁当?千思万想难抛撇,所以来,拜请恩师下个方。
咳!想老师医道高明,有起死回生之手,若能仰叨大力,竟保全了性命,那时求恩师帮衬,在天子前美言一句。
门生上本就辞婚,更须欲,亲自相寻孟丽君。虽则曾经传上谕,还恐怕,地方官宰未当心。自身弃职游天下,少不得,好歹存亡访个明。如其竟没真消息,少华也,灰尽肠来灰尽心。
啊,老师呀!门生若自己寻过一番,那就绝了指望了。
功名富贵概休言,雪月风花也莫谈。守过三年留个种,接续了,祖先门户与香烟。那时且在家庭住,侍奉双亲先学禅。子道尽将无挂碍,门生就,红尘看破要归山。
咳!这是门生的主意了。如若不能活命的时候,
也是生来命合当,少华无可怨穹苍。纵然死到重泉下,老师的,提拔深恩再不忘。
啊,恩师大人呀!做门生的今世不能补报,到后世里必要投在老师膝下为儿。
侍奉师尊师母前,百年孝养做儿郎。常倚膝,不分残,以报洪恩重似山。今世今生休说了,倒只怕,此时相见下回难。王爷说到伤心处,竟不觉,哽咽伤心泪若泉。
话说忠孝王说到后世报恩的言语,竟哽哽咽咽地泣将起来了。郦丞相初时还忍耐得住,
耳听言语眼观旁,只看那,壁上单条与画章。秋水盈盈将泪下,春山脉脉已心伤。容惨淡,意凄惶,感动情疏铁石肠。听到后来酸楚语,竟弄得,抽身难坐象牙床。
话说郦相越听越痛,一阵阵心酸起来,没奈何立起身子,反背了手,在床前慢慢地踱步。
明堂时下大心酸,阵阵悲伤渐露形。没奈何,绕踱牙床兼咳嗽;没奈何,反背紫袖假沉吟。含惨切,带凄凉,应诺连呼忠孝王。
咳!忠孝君休要如此。你还一个二旬未满的郎君,说那呆言则甚?
令尊此刻现在房,听你之言岂不伤?自古吉人天必佑,君侯的,身中贵恙谅无妨。休郁闷,勿悲伤,好好宽心服我方。保重自己痊愈了,少不得,诸凡事件可商量。明堂说着将辞别,如今要,提起王妃苏娘家。
第五十八回 苏奶奶抱主悲啼
诗曰:亿昔改妆离绣阁,于今不见已经年。果然换得乌纱贵,历诉艰难望悯怜。
话说太王妃等坐在里面房湘帘之内,看得分明。那刘郡主是见过的了,不消说得。那太娘娘却初次看见,只喜得个满面春风堆起来。
尹氏王妃一见他,又惊又喜两交加。容带笑,面添花,不敢高声暗暗夸。
啊呀,奇呀!怎么这郦丞相竟比芝田美丽多?
面白腮红雪映霞,那脸儿,犹如一朵海棠花。紫袍乌帽威风重,玉带朝靴态度加。美丽姿容真可爱,端严举止足堪夸。观其侧影风流处,真个与,画上之人点不差。
啊呀,妙呀!这还有什么疑心?那一半与献来的女子相同,这十分却与郦相相像。自然十分的真,一半的假了。啊呀,真正奇绝!世上竟有如此美丽裙钗。
女扮男妆折桂枝,做到了,保和学士我儿师。才高志大休提及,又有个,绝世无双美丽姿。可敬可怜真可恨,为什么,断情绝义一心痴?
咳!郦明堂呀郦明堂!你太也聪明狡狯了。
明明身是女多姣,做作得,光景情形不露毫。头一次,当殿怒撕门下本;第二回,挂冠要出帝王朝。断情绝义心何狠,夺礼扬威言太刁。用尽聪明施尽巧,倒只怕,今番妙计你难逃。
咳,丽君呀丽君!我这一奏上了中宫,怕你不做我的亲媳妇么?
此时由你怎生言,少不得,显露原形在目前。一脱紫袍和玉带,管叫你,就穿霞帔与珠冠。王妃想到心欢处,只喜得,笑绽樱桃合口难。
却说太王妃满心欢喜,已催过苏娘子几回,叫她出去相认。这苏奶扔也看得明白,拿定是小姐丽君了。
心中又喜又悲伤,未出房门先泪垂。苏家娘子心慌了,国丈已,借端发吓乱攒眉。一只脚儿才出槛,只得把,青缎尖鞋又缩回。战战兢兢难面认,遮遮掩掩复偷窥。后窥郦相伤心动,太王妃,不等她行先就催。
呀,苏亲母,你此时不走,等待何时?
你看相国郦明堂,已是凄然带痛伤。含着泪痕低着首,在那里,踱来踱去绕帏旁。休惧怕,勿徨,原是千金认不妨。再后迟迟他一去,我们的,这番算计枉商量。太妃言讫连催促,苏奶奶,进退为难把口张。
啊,太王妃且慢,看起来太王爷的主意是不要妾身出来认了,所以借端说道:你们不怕郦大人恼么?如何再出去得?
此言明向妾身云,怎么好,再去相缠郦大人。虽则有些凄惨意,他的是,能言快语会移更。若然变下无情面,太王爷,尚且担忧我怎禁?娘子说了摇着首,急得个,太妃恨不自家行。忙悄语,又低声,意乱心慌附耳云。
啊呀,苏奶奶,快些去罢,不得迟了。
纵然触怒郦明堂,少不得,我入宫中奏细详。有了昭阳王后主,难道还,伯他怎样发威光。太妃言讫推娘子,苏奶奶,只得掀帘出套房。
话说苏娘子心中惧怕不敢出房,被太妃一阵相催,没奈何慢慢竟走出房门。
娘子其时决了心,啷啷,帘钩一响出房门。容惨惨,泪淋淋,青缎鞋儿抢步行。撇过忧来撇过惧,她竟把,紫袍一扯叫千金。
啊呀,千金阿!想煞妾身了!
几年不得相逢,今日方能见面。苏家娘子一声呼,哭了个,哽咽难言泪似梭。郦相这惊非小可,只唬得,三魂七魄霎时无。
话说郦丞相正欲思量作别,猛地里从套房走出一个人来,扯住了竟呼小姐。只唬得面色顿呆,心中乱跳,顷刻神思恍惚,一时魂魄飞扬,立起身来。
年少姑娘着了忙,容颜惨淡大惊慌。心恍惚,眼端详,认得三年乳哺娘。一阵悲酸将下泪,故意地,一行几步问忙忙。
啊呀,老国丈,君侯,这是哪一个?怎么扯着我如此相呼啊?
武宪王爷暗顿靴,也急得,三魂飘渺意迷迷。更面色,欠身躯,答应连连向上趋。
啊,大人,这是孟小姐的乳母。她想必看见大人的尊容与画上的真容相像,所以就出房冒渎起来。
国丈言完假着惊,连连地,口称得罪两三声。东平千岁床中见,语异形容着急云:
啊唷,苏奶奶,你不要得罪我的老师。
这是当朝郦大人,你怎么,出来冒认叫千金?休得罪,莫多云,快快回归套房中。忠孝王爷佯做作,他自己,口中说话眼传情。明堂心晓通同计,故意地,按按乌纱笑两声。
呀,原来如此!你就是孟小姐的乳娘么?不要这般闹呀!我哪是孟小姐?世间相像的甚多。
世间相像貌应多,若说是,貌类真容岂独我?就便云南来者女,她也与,画中面目一规模。休错认,勿糊涂,真是真来讹是讹。我又并非真小姐,此刻把,下官扯住待如何?
啊唷,真正奇哉!我道什么人走将出来,不期就是小姐的乳母。说什么千金啊,想煞妾身了,几年不得相逢,今日方能见得一面。
我倒闻听吃一惊,想不到,何人呼唤作千金。此时方解其中意,她所以,扯着衣袍这等称。
咳,真真可笑!我是一个荆襄郦君玉,怎么像起云南孟丽君?弄的人人错想,个个疑猜。
郦相言完笑起来,扯紫袖,连呼放手莫疑猜。苏家娘子心如裂,她索性,拦住明堂不放开。
啊呀,小姐呀!你不须遮掩了,妾身知道你是真正孟千金。如今只望你救我一救。
自从小姐你私逃,留下了,书札真容出绮寮。映雪一闻相替嫁,她原是,立心不肯顺奢华。只因大众齐齐劝,没奈何,花烛成婚暗带刀。
啊唷,千金呀!她只为小姐仇人,不肯恋荣华而失节。
暗带尖刀去替婚,她竟在,昆明池内自轻生。可怜女为千金死,撇下了,孤苦无依一妾身。
咳,可怜!幸得这里小王爷仁德,接了我来养老在家。
还靠千金福分齐,依傍在,姑爷王府了残身。女儿得受夫人诰,自己又,饥有食来寒有衣。处此风光心本足,小千岁,偏偏一旦病沾躯。
咳,可怜呀!这小王爷为了小姐受万千烦恼,守多少凄凉。哪一件上不以元聘为尊?哪一处里不以千金为念?
正娶刘家郡主将,依旧是,三年守义未曾忘。彩亭悬挂王妃诰,灵凤存留在空房。日日何曾开笑脸,朝朝哪见动欢肠。真可叹,实堪伤,苦坏东平忠孝王。近者又因钦限下,急得了,旬余卧病不能康。
啊呀,千金呀!可怜妾身一个孤孀之妇。
女儿投水已身亡,全仗这,忠孝王爷作靠防。再有三长和两短,你教我,相依哪个过时光?
啊唷,千金呀,只为你不肯认亲,所以要娶冒名女子。
你如有肯改妆情,小千岁,伉俪和偕岂不欣。只为千金行决绝,方才卧病这般深。此时小姐亲观见,你难道,目睹垂危再忍心?
啊呀,小姐啊小姐!你不但害忠孝王染病,还气坏了家内老夫人。
那天召见在朝中,太夫人,指定千金是女郎。不肯认时还罢了,你如何,脱袍解带要辞王?数言激得朝廷怒,狠狠地,说得夫人这一场。
咳,可怜呀!太夫人哪里受得起这般气恼?
一出朝纲转府门,又弄得,忘餐废寝病缠身。甘待死,勿求生,医不观来药不吞。煎好汤时重泼去,少老爷,可怜急得没调停。
啊呀,千金啊!你是聪明绝世之人,难道不想想情理?
如今事已到临期,太夫人,不见千金不肯医。若有一些长短处,你难道,安心忍母丧身躯?
咳,小姐啊!就是忠孝王没有甚么差池,也难道忍得皇甫门中绝后?
一是夫来一是娘,却有三长和两短,小姐你,就为丞相怎安康?
咳!果是弄出事来,少不得这里太王爷太王妃,家内太老爷少老爷,都不肯干休的呀!
再兼王后一知闻,害了同胞岂不嗔?小姐绝情又绝义,少不得。终须逼你现原身。
咳,千金呀!至于日后明言,倒不如目下早说了罢。
千金一说大家安,孝亦全来义亦全。太夫人,骨肉团圆真个好;小王爷,婚姻了结岂非欢。你如依旧相瞒隐,眼见得,卧病之人起床难。
啊唷,小姐啊!我不忍你落那不孝的名儿,今日里出房相认呀!
一则言言肺腑情,二来恳切劝千金。妾身冒渎真该死,还望你,念我三年乳哺人。娘子说完声哽咽,抱住了,少年元宰跪埃尘。只哭得,悲声欲绝头抵地;只哭得,痛泪难收雨乱倾。郦相时闻心惨极,竟不忍,翻容变色发雷霆。
话说郦丞相,被苏娘子拦腰抱住哭诉。耳闻母病,目见夫危,又看乳哺的奶娘这番光景,不觉容色惨淡,心绪惊惶。又不忍再发雷霆,又不便此时承认。
弄得心中没了方,一闻母病更堪伤。惨凄凄,莲花面泛愁光露;情脉脉,柳叶眉低怒不扬。急到万分无计处,没奈何,放些正色与威光。
呀!苏乳母起来,你抱着我怎么?
快快抬身进里边,你向我,这般痛哭有何干?休错认,莫生缠,你把言词告下官。
啊呀,真真好笑!你们太夫人小千岁染病,死生有命的呀,何必这般着急?
说是无情与忍心,下官又,并非真正女千金。前因孟太夫人病,也本是,好戏之中认了亲。
咳!我原为自己是将错就错的,所以千回嘱咐万次叮咛,不叫传扬与忠孝王知道,哪知你们孟太太这等荒唐?
叮嘱之言尽撇开,会合了,东平千岁大安排。下官一进场中去,外面竟,惊天动地闹起来。
咳!你们孟太夫人若肯依我,就当个娘儿们来往何妨?
偏偏生事要传扬,引出了,忠孝王爷上本章。暗认娘儿犹自可,怎教我,师生配合乱纲常?
啊呀,真真说也可笑!二女成婚或者世间还有,两男配合可为今古奇闻的了!
你们如此乱相传,却教我,怎不生嗔绝往还?孟太夫人能谨慎,这时候,何妨病重再观观。
啊唷,这些事也不必提了。下官今日原说不来的,当不得武宪公来意殷勤,忠孝王言词急切,所以从命而至。怎么又弄出一个孟小姐的乳母在此歪缠?这还是老国丈的良谋呢,还是小君侯的妙计?
明堂言讫怒满腮,没奈何,变下无情面色来。唬得那,忠孝王爷多惧怕;唬得那,亭山国丈是痴呆。爷儿两个都慌乱,小千岁,床上相帮叫放开
啊呀,了不得了!苏奶奶敢是疯魔了么?
快些放手快抬身,还不松开郦大人!你犯恩师师怪我,倒像是,少华在此又胡行。
啊呀,苏奶奶,你得罪极了!还不快快地走开?
王爷急得没商量,他只好,推与苏家娘子当。假变容颜呼放手,暗丢眼色叫回房。东平千岁推干净,老国丈,一发旁观着了忙。
啊唷,了不得了!我奉屈郦相已是万分得罪,万分不安了,你怎么还要出来冒犯呀?
快些回避快些行,你知道,连累吾家父子们。着实糊涂真懵懂,反拿了,当朝宰相认钗裙。亭山国丈相帮叫,倒弄得,娘子心中没处分。
啊呀真真好笑!昨日里小王爷作欢容陪笑脸的,再三托我,叫我怎生在帘内偷窥,怎生在临时相认。
今日恼了郦明堂,到把这,重罪俱推我独当。既是这般无胆量,何必得,兴风作浪惹灾殃。
呀啐!他父子既推得干净,叫我也孤掌难鸣,放开她去便了。
娘子时间手一松,立起来,轻轻放了小三公。明堂得脱心中定,笑两声,强把愁容作怒容。
啊唷,真真好计!老国丈,小君侯,都是这般足智多谋的,今日下官拜服了!
就此相辞要转家,真正是,下回不敢到潭衙。明堂言讫匆匆别,武宪王,色变心惊一把拉。
啊唷,郦大人,万勿多疑。这个,愚父子怎敢设计。
相求看病已非该,怎么敢,再把机关就里埋。此事惧皆他忽略,望大人,高明详察勿疑猜。
啊唷,得罪相爷了,老夫在此打恭。
亭山言着礼洋洋,郦明堂,长揖相回强尽情。忠孝王爷心惧怯,也在那,床前顿首叫师尊。
啊唷,恩师大人息怒,门生在床上叩头陪罪。
少华怎敢蹈前愆,老师若,见责通同实抱冤。伏乞大人详察理,恕门生,病中昏愦不知缘。
咳!有屈了台驾,还要冒犯尊颜,真真罪上加罪了。这怎么过意得去。
伏望海量且宽容,大人你,且恕门生在病中。夫子若然生芥蒂,竟只好,今朝永别不能逢。王爷言讫弹珠泪,郦丞相,就势停嗔改了容。
呀,罢了!忠孝王是病人,苏奶奶是坤道,下官也一概不计较了。
郦相言完息下嗔,举了举,紫罗袍袖出房门。亭山国丈忙随后,趋步当先引道行。欠体深深陪笑脸,呵腰曲曲尽殷勤。穿夹道,越书亭,不住偷窥喜与嗔。送出仪门登了轿,忙忙地,拦轩一拱到埃尘。
啊,大人多多得罪了,老夫在此恭候登轩。
明堂一见意难安,欠体言称不敢当。国丈请回休若此,下官再,改期相见叙寒喧。王亲还恐他嗔怒,一直地,挽住两行至正辕。只叫大人休芥蒂,推呼相国可容宽。自家送出辕门外,又喝令,大小人丁跪上前。
啊,家人们,郦相爷起身了,家人们快快跪送。
一呼百诺应高声,大众齐齐跪两行。郦相轿中传免送,他那里,金锣开道去滔滔。王亲退进深宫内,急得个,双顿乌靴没计较。
话说武宪王送出郦丞相之后,就一直回至灵凤宫中。只见太妃等立的立坐的坐,都在床前乱乱哄哄说着话。
国丈当时怒满怀,双靴乱跌要敲台。无计策,没安排,怨起苏家娘子来。
啊呀,苏奶奶,你不曾见我皱眉头丢眼色么?
既是知风已缩回,如何又复出帘来?今朝惹了明堂相,不过我,皇甫门中再吃亏!
啊唷,了不得了!你看他今朝回去,五鼓时必定面君。
这一临朝奏翠华,君王大料护于他。明堂再道通同计,我父子,稳稳无疑又问拿。
咳!真是清闲不过了,寻些烦恼事情出来。
国丈言完怒更慌,苏奶奶,应声都是太娘娘。妾身原怕招灾祸,所以就,见色知风复又藏。性急太妃难忍耐,拿着我,生生推出外间房。苏家娘子言出毕,这国丈,嗔上加嗔气满腔。
啊唷,原来如此!我说苏奶奶是乖巧的呀,难道这般忽略?不期就是王妃你在那里性急,这个自然怪不得了。
妇道之家晓甚端,竟这般,擅行专主逆孤言。既然他已仍回室,你如何,复又生生推出帘?明日郦公如奏圣,莫怪我,君前攀扯你为先。
啊唷,真真可恨,原教奶奶一个偷窥,谁要你也来躲在这套房里面?
王妃见说好生嗔,只气得,粉面通红立起身。双竖蛾眉微冷笑,一声高叫似流莺。
啊啐!怕什么?怕什么?有这许多担忧害怕啊!
明明放着孟千金,他也是,颜色凄凄泪欲倾。故此妾身催快走,忙推着,苏家奶奶出房门。若依你意如何样?想必要,放出明堂才放心。
啊唷,好没胆量!想必要唬死了,就双脚乱跳起来。你怕郦明堂,我不怕郦明堂。他五鼓面圣,我四鼓进宫。
试试谁人本事强,你看我,明朝一本进昭阳。女儿做到中宫后,难道连,这点情儿没力帮?
啊唷,惭愧!惭愧!亏你做到当朝国丈,极品亲王,一个郦丞相就这般惧怕起来。
这般事件我承当,不要你,多说多言空着忙。试试妾身才智看,管娶那,为官媳妇进门墙。太妃言讫心犹怒,武宪王,冷笑连声假赞扬。
啊唷,好好好!有才情有胆量,你去承当便了。
孤家胆小怕招灾,让你去,作浪兴风怎处裁。惹了祸来休累我,老夫是,未曾得罪郦三台。
咳!说是这般说,到底与你是夫妇,不忍冷眼旁观。
来朝可勿进宫门,待我去,请罪当朝郦相身。一切推于苏奶奶,只说她,一时错认孟千金。保和丞相多明白,原讲道,坤道之家不理论。你若入宫言甚语,闹出来,岂非通共戏廷臣?
咳!那时候才是了不得了!朝廷放下脸来,哪里管是王亲国戚?重则问一个抗逆圣旨,戏弄大臣的大罪,轻则也像说孟亲家那般,痛责一番。你还是进宫的好呢,不进宫的好?
王妃见说一思量,冷笑连连道不妨。你自旁观休要管,我明朝,立心必要进昭阳。这桩事件何难处,只要与,长女宫中商一商。她在内廷为了主,是不是,也须试试郦明堂?纵然惹出滔天祸,难道怕,圣上将我上法场?依你都推苏奶奶,全不想,自家做事自家当。
呀。也罢!我此刻也不与相争了,且等大事办成之后,看你有话说没话说!
太妃言了不依尊,国丈也,急得心中没处分。忠孝王爷听着说,在床欠体叫严亲。
啊爹爹,也不须着急,等母亲进宫去商议商议,看是如何。
儿观夫子适才容,他已是,痛泪含于双目中。虽则来时厚了脸,行为不过十分凶。彼如果是真男子,哪里肯,耐着雷霆叫放松?伏乞爹爹由母去,见一见,同胞姊姊诉情衷。昭阳若肯相帮助,或者竟,试出明堂郦宰公。终日迟疑难了事,孩儿也,淹煎心痛几时松。王爷言讫吁声气,老国丈,良久沉吟点首从。
呀,也罢。你母亲决意要去,为父的也阻她不住,明日起早进宫便了。
但愿平安莫有灾,就算是,谢天谢地百凡谐。只愁你姊虽为后,制不住,宠相能臣郦相台。
咳!芝田呀。她若果然孟家小姐,也是个太厉害人。方才劝你说:小王亲,你不要差了主意。此刻与节孝夫人一夫一妇,唱和相随。倒休要千盼万望,等得娶进门来,竟是一个不贤惠的,岂不那时候悔之无及。
听他此语有深情,分明是,要你知凶惧几分。郦相果然真女子,入门未必是贤人。况兼做过当朝宰,他的那,情性由来已惯经。再若放些凶手段,只怕你,禁当不起悔初心。亭山言讫眉双皱,忠孝王,背椅床栏笑几声。
咳,果然如此,也是孟府的家风了。
岳母大人手段凶,自然她,所生之女亦相同。丽君若是同其母,少华也,只好低头做岳翁。惧内名儿逃不去,能得个,重偕伉俪靠天公。
咳!苏奶奶,今日倒难为你了。
轰轰烈烈谏千金,表白我,守义空门一片心。不但叮吁多少讲,还把那,许多好话又加增。承厚意,感高情,多谢周全皇甫门。
咳!真真过意不去,劳动了你一番,还埋怨你一顿。这教我陪罪才好。
王爷说着笑还颦,娘子闻言也不嗔。节孝夫人闻众话,倒有些,心中后悔不欢欣。
呀,正是。方才也在帘中听见,郦丞相果然说过这些言词。
若据公公此刻言,倒休要,进门之后果其然。娶房贤惠还犹可,元配严乖我怎安。懊悔自家无主意,大不该,设谋定计为芝田。丽君未娶他先惧,就说要,只好低头效泰山。若待后来奴受苦,再休想,丈夫帮衬与周全。
啊哟,如何是好?这分明自家弄自家了。
郡主心中暗惨然,立了立,相辞先自返东边。太妃众等消停坐,直至了,晚膳排齐始转前。武宪王爷心总怕,眉头不展跌靴尖。言几句,劝多番,只叫休招郦相官。搅得太妃烦絮了,她索性,一声传命出珠帘。
啊,仆妇们传出去,说我明日起早进宫,叫他们五鼓伺候,鸡鸣备辇。
太妃谕罢众传呼,武宪王爷没奈何。外面家丁齐打点,伺候着,五更看辇不迟俄。慢言国丈衙中事,提一提,年少三公脱网罗。
话说郦丞相一出王亲府内,坐着轿竟转梁衙,好一似彩凤腾空,金鳌脱网。虽免了这回颠险,却弄出无限愁闷。
少年元宰告辞还,坐在那,大轿之中好惨然。愁脉脉,面颊红霞消已尽;惨凄凄,双眉翠黛锁还宽。心懊闷,意忧煎,默默无声只挺冠。
啊唷,这分明是武宪王父子的奸计。他又来作浪兴风,弄此一番鬼戏。
说甚如今病已危,诓得我,心肠顿软去相窥。及观脉气犹还可,哪里是,一息恹恹命要垂!
啊唷,可怜可恨,这个巧舌的芝田!
再四挽留坐到衾,把那些,酸言痛语动人心。说什么,今生不得酬夫子;说什么,来世为儿奉大人。诉到此时遮了面,他竟是,低头哽咽吐悲声。
啊唷,真真可惨!那时候的做作,倒也亏他的。
我素无情铁石肠,竟被他,数言说得好悲伤。将下泪,已难当,只好抬身离了床。正欲思量相告别,哪知道,伏兵杀出里间房。
啊唷苏娘子,好生厉害!
手揭帘栊走出来,衣袍一扯诉悲哀。自然先受芝田托,她所以,句句言词述彼怀。说我无情何等狠,道他有义怎生哀。啼啼哭哭多时候,真个似,万恨千愁做一排。
啊唷,真真可笑!她是我的乳母,倒这般为顾他家。
想必芝田礼待深,苏娘子,因而出力做忠臣。表扬他是多情客,埋怨吾为不孝人。万语千言都说尽,总道我,狠心负了小王亲。
咳!这些话也不必提起,只是母亲又病,教我如何是好?
那天着恼出朝中,我就原想气坏娘。今日方知病又重,自从那,朝回之后就卧床。甘命绝,愿身亡,医不观来药不尝。如是母亲真若此,这倒却,万分难杀郦明堂。
啊唷,如何是好?看来其势不能了!
保和学士暗忧煎,竟弄得,主意全无默默然。一到府门停了轿,堂官候接下鱼轩。实肃静,实威严,云板三敲进里边。归到弄萧亭一座,却值那,夫人浴罢掠云鬟。
第五十九回 保和殿丞相辞宾
诗曰:虽然济世与施仁,到底劳劳役此身。忙里偷闲聊告假,一旬休暇暂辞宾。
话说郦丞相转府回房,天已点灯时候。那夫人兰汤初浴,正在明窗下梳挽云鬟之际。
一见归来喜色扬,正顿着,碧罗衫子接明堂。迎进室,坐纱窗,粉面含欢问细详。
呀,今日回来好晚,可又向别处去了?
明堂见问不抬头,一口长吁满面愁。梁氏夫人心骇异,她先就,屏开伺候众丫头。查细底,问情由,靠着肩儿说甚愁。郦相心中无好气,立起来,靴尖一顿怒加忧。
啊唷,罢了!问我怎么?都是你家的母亲不好。
明堂说着扯红妆,转入纱厨进后房。四顾无人多僻静,闷闷地,一声浩叹诉衷肠。
咳!我郦明堂聪明一世,懵懂一时,避过了多少猜疑,此刻倒事情弄坏。
方才我自阁中归,武宪王,他在厅前等我回。说是芝田身患病,要求夫子去观观。只因饮恨完婚配,着了急,愁苦交加命竟危。郦相方才言到此,梁素华,一声惊问皱蛾眉:
呀!小姐说事情弄坏,可就是忠孝王有甚差池么?
年少三公笑两声,不须你,这般着急与担惊。事情有变非因此,也等我,一一从头向尔云。
啊,对你说,那时武宪王说得这等利害,辞不得要瞧瞧去。
一到他家下了轩,老王亲,相拉竟入内宫门。芝田曾说三年守,今日里,果在宫中灵凤居。虚设正房非假语,看了看,空悬花诰也都然。于是走入东边室,忠孝君,床上呼师叩首连。
咳!看他那病容憔悴,也教我吃了一惊。
庞儿消瘦大非初,颊上红痕半点无。及至诊他双手脉,也不过,忧思凝结可调和。芝田自己多悲感,故意把,酸楚言词打动吾。我正欲思辞告退,哪知道,他们计策早安排。
啊呀,真真可恼!哪晓得你的母亲竟然躲在里间房内,看见我意思要走,跑出来认将起来。
不问因由一把扯,她竟是,靠于王府护伊家。表扬他,片心守义如何好;埋怨我,连次无情怎样差。且说且悲还且跪,竟要人,登时承认是闺娃。
啊唷,真真可恨!竟被你母亲歪缠。
素华一听大惊奇,忙问千金认也未?忠孝王君他说甚?小姐把,伤心言语再提提。
咳,不好呀!我母亲这般光景,怎样遮瞒呢?
明堂见问笑还伤,只得又,细细言知就里详。梁氏夫人听诉罢,忍不住,珍珠乱洒碧罗裳。容惨淡,意悲伤,痛惜东平忠孝王。
咳!说得这么可怜,亏小姐怎生忍耐。
妾身如若是千金,那时候,断断难瞒泪要倾。小姐怎生能忍耐?竟还会,轰轰烈烈发雷霆。
咳!母亲也望得急了,所以不顾惊惶,出来相认。
兼恐夫人有短长,奴的母,也非单为小亲王。今朝此事如何好,老人家,这一歪缠倒费商。
啊,小姐,据我看来,竟只得显露原身了。
夫人不病也还堪,我们就,蟒玉威风做做官。堂上而今重抱恙,到底是,娘儿天性要周全。若然天性丢开手,眼见得,太太垂危保命难。如有三长并两短,小姐你,寸心何忍竟何安?
咳!况且那忠孝王也算有情的了,似这等苦守甘心。
小姐今朝亲眼观,说道是,真容高挂诰虚悬。既然他未忘原配,你何不,认了亲时大众安。非是妾身帮衬彼,实在恐,夫人堂上有伤残。
咳!劝是这般劝,依与不依,也任凭小姐。
若疑妄思梦中盟,这个是,断然奴无此样心。现在仰叨洪福大,受过了,王封一品正夫人。荣华富贵何足论,岂不愿,小姐为官我亦尊。若论嫁将王府去,奴还是,刘家郡主下肩人。焉愿意,岂甘心,怎比嵬然在即今。况得朝昏陪小姐,我常常,闲中越想越欢欣。此时相劝言明者,不过恐,有害千金养育亲。家内夫人如没意,妾身也,今朝勿劝显原身。素华言讫长吁气,想起了,自己萱堂叹两声。
咳,可伤可叹!自从代嫁奸雄,母女分离了几载。
忆昔当年一坠楼,已拼性命付清流。却逢相府官船过,梁太太,恩继螟蛉到了舟。娘只道,不孝其时亡水内;母何知,女儿在此乐春秋?如今咫尺王都内,竟未能,骨肉相亲聚聚头。
咳!不知我母亲近日的景况如何,王府中看承好否?
夫人说着泪垂腮,掩面无声泣起来。郦相低头心懊闷,停了停,一声失笑劝裙钗。
呀,愁些什么?王府中自然礼待,所以你母亲会周全芝田。
这倒无消你挂心,我看她,方才好不有精神。讲道理,说精神,言谈滔滔未住声。面色润而神觉少,料然是,相依王府享安宁。至于劝我明言罢,这件事,还要消停慢慢行。郦相说完微冷笑,她先就,回身走出后房门。心内闷,意中嗔,一顿乌靴倒在衾。梁氏夫人难再语,也只得,窗前来坐皱眉痕。
话说郦相缓身出来,就在外间的碧纱厨内罗帐中和衣一倒,无限的懊恨愁烦,不住地长吁短叹,心中搅乱。
这回难倒郦明堂,恼得她,默默无言倒在床。紫袖半遮红颊上,乌纱斜扣翠眉旁。想良谋,一番按定聪明性。思妙计,百折搜寻锦绣肠。合着凤眼不着枕,心中展转意思量。
啊,且住!若果母亲病重,有医不看,有药不尝,却也说不得了,只好商量承认。
我虽无意在姻缘,倒底这,母女恩情绝断难。瞒昧一桩行不去,只好是,木归根本水归源。既而细细详其理,竟莫非,还是无情捏造言?
啊呀,不错呀!苏娘子还恐我不念芝田,所以捏造此言唬我的。
耳闻母病见夫危,料着我,必定言明是丽君。故此加些凶险语,说了个,还兼气坏太夫人。甘待死,不求生,医不观来药不吞。如若母亲真至此,自然那,家中大小乱纷纷。爹爹为甚多闲暇?倒反在,内阁连朝办事情。这件事情参得透,可知道,苏家娘子话非真。
啊唷,是呀!不要落人的圈套,苏乳母必虚言。
这件忧愁可放开,我且自,实心决意做三台。芝田虽则身狼狈,他的那,脉气还和愈得来。况复死生多有命,登时无救赴泉台。
啊唷,真真不错!这两件事都可无忧了。
但是如今怎处调,老国丈,必然下次又来邀。看他迎送多尊让,今日里,挽轿而行又两遭。如若王亲重这样,怎么好,绝情不肯去观瞧?
呀,也罢!他若再来相请,我也说有病便了,免得这许多缠绕。
明晨不用入朝中,就转托,岳父梁公奏圣颜。告假一章皇上去,君王也,必然准给十余天。那时安稳家庭坐,称有疾,受着伤风都可言。挨过芝田钦限满,他们已,娶将假冒那红颜。何不美,岂非欢,只此良谋是万全。
啊呀,妙呀!还有什么?千方百计,只得这一个法的了。
明堂想罢略宽肠,却又恐,委实前番气坏娘。短叹长吁眠绣帐,千思万想卧牙床。心懊闷,意凄凉,晚膳排来也不尝。园内省昏无力去,叫夫人,代称安置到高堂。于时已交更深后,郦丞相,方始宽袍睡下床。这夜悲烦多不悦,只觉得,神思潦倒梦难长。
话说郦丞相着了气恼,这一夜竟不安眠。次早初五日起来,原觉得有些不快,就写了一个恳恩给假的折子,差的当人持往内阁,转托梁丞相上达朝廷。那元天子一闻郦明堂有病告假,准告病十日,着梁孟二相兼理保和殿政事。
本章批下快如风,大悦明堂郦宰公。宾客登门都不见,他竟是,十天告假在家中。慢言年少风流相,要说那,尹氏王妃进正宫。
话说太王妃立意进宫,一进五鼓自己就起来梳洗。那班俟侯的妇女,出来进去,一个个乱乱烘烘。武宪王却醒在床中,听她也不言语。
太妃净面就梳妆,先带珠冠后换裳。坐在房间食早膳,点得那,金莲宝炬亮堂堂。饭完立刻更衣服,上穿着,凤眼龙帔泛彩光。但见纷纷趋仆妇,一齐来,问候姑娘站两旁。太妃打扮都齐备,正前行,欲上朱轮往外行。国丈时间忙进步,长吁一声道休忙。
呀,忙什么?天尚早些,你要去呆等开宫门么?
今日君主殿不排,宫门启锁必迟挨。你如此刻匆匆去,除非在,五凤楼前等候开。尹氏王妃才应诺,已见那,后边差出吕忠来。
启太娘娘得知:小千岁说,若要进宫时,再到后边去说句话儿。
太妃应道我知闻,你去先回小主人。老仆吕忠方始退,又来了,刘家郡主一佳人。灯影动,声鸣,长幼丫鬟跟二名。只为怕穿长夹道,却入那,后轩转出锦宫门。言款款,福深深,粉面含欢叫一声。
呀,婆婆好早,已冠带整齐了。
此刻方才曙色红,怎么竟,婆婆冠带已从容。望祈宽恕来迟了,媳妇儿,失侍梳妆礼不恭。尹氏太妃含笑挽,应声原可勿来宫。于时同向轩门走,要到深沉灵凤宫。郡主其时多勉强,她不过,恼于心上笑于容。江妈索性藏房内,任这般,外面喧哗乱哄哄。却有丫鬟小瑞柳,她倒是,蹦蹦跳跳长威风。擎蜡炬,揭帘笼,暗叫神明保佑同。正室王妃如娶到,我们好,称强赌胜大交锋。有朝治服江三嫂,也算俺,瑞柳丫鬟时运通。慢表侍儿欢跃事,且说太妃尹夫人。揭帘,出房门,苏家娘子启口云:未知昨日郦丞相,如何诊脉与开方?尹王妃,回声同去前边看,立起身,一同来到书房中。
话说太王妃一临卧室,早见忠孝王坐在床中,就上前问道:我儿,你昨日服了药,觉得怎样?
老师方子可还调?已退烧来未退烧?我已从容冠戴好,好为你,少停就要进宫寮。东平千岁忙顾问,陪着笑,手扯王妃欠欠腰。
啊不肖儿有累得紧了,倒要这般起早。
药汤服下算和平,发热稍减觉得轻。只是全然无睡意,翻来复去听敲更。王妃点首攒眉道:只是你,有事关心故不宁。
啊,芝田,你有什么言语商量么?可就此说与为娘知道。
忠孝王爷答应然,母亲宽坐听儿言。少停进了昭阳院,却须要,顾前防后婉转言。如若朝廷在那里,且慢向,宫中姊姊诉情缘。参过驾,请圣安,跪在君王金面前。奏说一声儿病重,实在是,病中难以毕姻缘。圣恩若肯宽钦限,再加个,一月之期三十天。容待少华痊愈了,那时候,亲身谢罪奉皇宣。九重就不依娘说,还有同胞在旁边。知弟病危求改限,定然竭力肯周全。俟其天子离宫去,母再把,就里情由对姊言。
啊,母亲呀!或者圣上不在宫中,那只消都向姊姊言明便了。
就恳同胞做主张,把这些,情形委宛达君王。须缓款,莫刚强,触忤龙颜更费商。先转恳,圣旨暂宽花烛限;再相求,天恩容试郦明堂。那时或者朝廷允,得一个,事就功成好落场。如若用言而冒渎,定还要,干连难免到昭阳。母亲可对中宫说,这句话,要紧之词不可忘。此外事情须叮嘱,只须姊姊善裁量。王爷道罢其中故,太娘娘,点首连声说正当。
话说太王妃应诺了忠孝王之言,又消停了片刻。那天已交辰刻了,就分付外厢看轿,自灵凤官一直出来。
忠孝王爷目送亲,心中又喜又担惊。连嘱咐,复叮咛,只叫同胞善奏君。尹氏太妃称晓得,风飘环出宫门。多娇郡主苏娘子,乱纷纷,送至银銮始转身。伺候人员排雁翅,王妃就,凤冠龙服坐朱轮。开执事,摆家丁,黄盖升空浩浩行。真个是,拖街棍子吓行人。于时离了王亲府,威凛凛,直入豪华紫禁城。
话说太王妃坐辇入宫,辰末巳初已到朝门之外。一边下朱轮步走,一边叫内侍通知。却值皇后娘娘梳妆才罢。
中宫只为有龙胎,故此迟迟始起来。天子宿于诸下院,娘娘是,孤身独处正宫台。调饮食,慎胞胎,不出昭阳不下阶。就便请安皇太后,也命那,贵妃代往问康哉。因而平日俱迟起,这一天,梳洗才完已巳牌。方在宫中吞早点,来了个,守门内侍跪尘埃。
启娘娘圣驾得知:有王府中太妃候见。
皇后闻言大喜欢,喝声好,就呼内侍快传宣。太妃随入昭阳殿,高举鸾绡就叩参。座上娘娘忙立起,走下来,一边拉住一边言。
呀,母亲来了,好好好。国礼休行,宫娥们看坐。
一声传出应忙忙,太王妃,谢罪完时坐在旁。国母娘娘笼翠袖,盘坐着,东边八宝闹龙床。含笑色,带春光,不待问言就叫娘。
啊,母亲,爹爹与胞弟平安么?怎不带节孝夫人来走走?
我在宫中正挂怀,不知道,家庭大小可康哉。欲思遣个宫官去,巧巧地,娘进昭阳院里来。
咳,好极了,今日又见见慈容。
母亲近况谅平安,但不知,胞弟婚姻是怎般?前次荆襄来者女,闻得说,龙图不认故迟延。如今收在宫中内,我观她,举止端庄貌亦研。姿色未差刘郡主,那一派,幽闲贞静更堪怜。至于细细加盘问,她总说,并不虚充实在然。据我看来多半是,还只怕,龙图忽略一时间。
啊,母亲,我闻得云贵地方尚未曾奏复,近来的信息如何?
我在深宫不得知,为怀胎,君妻分处已多时。日常见面无良久,朝廷亦,没有心情道此词。未识得些消息否,母亲在外可先知?娘娘问到家庭事,太王妃,应答含糊乱了思。看看宫娥未敢露,观观内侍又挨迟。中宫一见心疑惑,欠身躯,连问娘亲有甚私。
呀,母亲,你有什么密事,快快讲来。这些宫娥内侍们,就像我儿女一般,不消得回避。
太妃见说始宽心,坐近盘龙八宝床。不避宫官和彩女,就把那,始终情节告娘娘。
话说太王妃见问,就把那忠孝王立心守义,未与刘郡主同房;郦丞相中计行医,已认孟夫人为母;怎样上本陈情,君王偏护;怎样当朝撕本,郦相施威;更及云南女子复冒丽君名,孟府夫人直言保和相,天子发雷霆,不容质证,赐婚娶假冒。钦限完姻;请明堂看病,试探情形,使苏母出房相认小姐,一切前后的事情,细细告诉了一回。
方才立起吐衷肠,止不住,袖掩桃腮泪两行。扯着中宫皇甫后,惨凄凄,一声悲呼叫娘娘。
啊唷,娘娘呀,要你在内廷帮衬。
限期一月毕婚姻,那裙钗,又未知其假与真。天子圣宣违不得,你同胞,可怜愁苦病缠身。今朝我进昭阳殿,要娘娘,圣驾之前转达声。奏上少华多病重,求万岁,再宽个月是天恩。君王若责违钦限,须得中宫说说情。
啊,娘娘呀,朝廷若然准奏,还得你帮助同胞。
保和丞相郦明堂,他已是,看病之时认过娘。一上本章翻了脸,赖得个,干干净净好刚强。朝廷又且加隆宠,传晓谕,不许人言是女郎。天子已经宣此旨,教你弟,如何再敢犯君王。因而虽则疑原聘,干碍着,圣上偏听难以扬。今又感成忧郁病,终日里,夜烧不退瘦非常。若能娶得真原配,他自然,心内欣欣病亦康。只为朝廷先爱护,有谋难用计难商。如今拜恳中宫姊,要你念,手足之情做主张。
啊唷,中宫呀,你若念手足之情,可缓款地转达天听。
莫管明堂是与非,试他一试就知机。孟家小姐曾闻说,是一对,三寸金莲尚欠些。怎样竟将他灌醉,令一个,宫娥人等脱其靴。脚如大者应非实,足若纤时定不虚。郦相果然真女子,那就是,娘娘弟媳必无疑。
啊,中宫呀,郦相如果是个裙钗,那只求娘娘做主。
转恳君王赐毕姻,完成了,夺袍射柳这桩因。不惟尔弟心衔结,就是我,父母之中也感恩。目下少华无别法,只有这,事情有就与难成。娘娘如若丢开了,忍得叫,皇甫门中绝了孙?万拜托来千拜托,要中宫,回天大力早调停。
啊,娘娘呀,芝田说:若奏朝廷须要宛转,免得触怒了圣上,乃连累昭阳。
这句言词请忖量,千不可,扬声作色犯君王。若今恼了当今帝,此一件,要紧之情更费商。尹氏太妃相诉毕,气坏了,中宫掌印那娘娘。
第六十回 昭阳宫元妃候驾
诗曰:正位昭阳冠后妃,宫威更肃胜军威。连朝候驾深宫内,为有衷情奏衮衣。
话说皇甫后一闻前后的事情,竟气得哑口无言,呆坐在龙床之上。
娘娘时下倒痴呆,气了个,默默无言口不开。顷刻间,柳叶凄清横翠黛。登时里,桃花惨淡退香腮。嗔上面,怒填怀,一拍龙床叫起来。
啊呀,了不得!怎么万岁爷瞒了本宫做事?
我也曾经问几遭,倒说是,如今清净太平朝。外边没有新闻矣,只不过,升降官员本几条。哪晓事情多得个,并且竟,桩桩都为我同胞。
啊呀,真真好笑!那郦丞相呢,倒也怪他不得。一个深闺女子,做到极品大臣,自然不肯轻易说明的了。
至于天子却该查,怎么竟,如此偏心爱护他。不做主张也罢了,可应当,这般难为我娘家。
啊唷,奇哉,奇绝!朝廷也太不公明了,折挫我的胞弟,又瞒昧着本宫。
理上如何讲得开,也不知,朝廷安着甚心怀。罪归我弟椒房戚,爱护明堂郦相台。说亦奇来言亦怪,倒拿着,本宫当起外人来。
咳!我姐弟二人也算力安天下,共定乾坤,饮战血刀头,卧征鞍于马上。
舍死忘生涉尽危,才能够,羽书报捷奏凯归。而今安享升平世,倒不念,力退朝鲜亏了谁。
啊呀,罢了!我姊弟血战功劳,今日竟置之不问!
王后言完泪下来,一声浩叹忽然呆。朝廷未识如何样,暗暗沉吟怒满怀。
呀,且住!为什么朝廷那样行为呢?必然有个缘故。
就使君臣义气生,也没见,这般相爱与相亲。除非别有私心事,所以竟,如此怜来如此疼。
啊唷,不妙呀!莫非郦相未曾认母之前,已与朝廷有甚勾当了?
故为暗地认萱堂,不叫他,父母通知忠孝王。待得夫家上了本,讲一个,师生大礼发威光。自家已会推干净,又有那,恩爱朝廷在上帮。如此同心和并力,真个是,谁人大胆敢声扬。
啊唷,是呀!所以天子亦按住我胞弟表章,不与本宫知道。
君臣两个好情浓,你合通来我合通。震天惊地如此闹,只有个,长华还在梦魂中。
咳!也不可知,是上本后私通的?
想必知其是女人,君王存下不公心。因而密密瞒着我,要在从中取事情。郦相顿时变了脸,倒罪及,昭阳面上至亲人。那番做作消停久,多应已,窍玉偷香称过人。就使丽君还决裂,怎禁得,逆时捐命顺时生。图宠渥,恋功名,必定轻轻失了身。他若果然轻至此,我弟竟,孤帏空守旧婚姻。
啊唷,郦保和呀!你若果是本宫的弟妇,如此行为,我也不肯轻轻饶你。
娘娘想罢怒难当,大变花容怒气生。半晌呆想言不出,一回头,微微冷笑叫萱堂。
啊,母亲,这是芝田失算了。
既然要恳赐姻缘,为什么,自弄当朝奏圣王。若把本章交与我,少不得,中宫姊姊会周旋。缘何如此无良计,倒拿着,骨肉亲人放半边。
咳,这也罢了!或者说原要朝廷做主,不消与我相商,为什么吃了这场大亏,也不进来告诉?
我如早晓这桩情,少不得,就试明堂假与真。他若果然身是女,岂肯教,当朝天子不偏心。芝田太也无分晓,竟看得,胞姊中宫这样轻。
啊唷,真真可笑!你们若来告诉,难道我不肯尽心么?
吃了朝廷这等亏,直耐到,恹恹一息病垂危。万分无奈方求我,芝田弟,小视同胞当作谁!
啊呀,好没主见!怎么大事已行而半途又废?
求赐完姻那本章,倒分明,通知消息与君王。谁像你,存心老实无私爱?谁像你,守义真诚念正房?这一上书天子晓,可还肯,名花凑手不偷香?
咳,错了错了!芝田呀芝田!只怕你空自将心托明月,徒然明月照沟渠了!
故此其人咬定牙,不肯认,生身父母与夫家。朝廷要下偷花手,因而已,件件桩桩庇了他。上本以来三月过,倒休要,君王早采现成花。如今懊悔迟延了,只怕是,白壁连城已染瑕。
啊呀,好生恼恨!这芝田如此糊涂,今日方叫母亲告诉我!
要试明堂也不难,何妨就,脱靴一验女和男。但愁看出真形迹,他已是,落过君王手掌间。
啊,母亲,万一果然如此,还是竟娶他好,还是不娶他的好?这却可恨!
王后言完色变更,只气得,重重大怒发雷霆。太后听了娘娘话,也不觉,如醉如痴难出声。皇甫中宫心好恼,越思越想越生嗔。磨玉齿,咬朱唇,仇极难当手似冰。忽地起身将下榻,来了个,守门内侍跪埃尘。
启娘娘得知:有各宫各院的贵妃们,都在昭阳外请安,候旨定夺。
中宫门奏说声传,进来了,紫府瑶台一众仙。花簇簇,翠钿金钗分贴面。锦团团,龙裙凤袄白披肩。前边是,珠冠妃子排三队;后边是,彩袖昭仪列九班。整整齐齐同见礼,端端肃肃共行参。呼帝后,请金安,满跪昭阳宫里边。皇甫娘娘方忿怒,立起来,呼呼免礼强含欢。
啊,罢了!众妃子免礼,可代我往太后娘娘处问安。
众位姣娥退步行,见过了,旁边尹氏出宫门。娘娘叫转诸妃子,坐在龙床问一声:
啊,众贤妃,可知万岁近日在哪方临幸?
今来天气甚炎蒸,避暑多应宿御园。一切朝端勤理否,众贵妃,何人随侍上林间?东西二院闻相问,忙忙地,单膝行参接口言:
启娘娘得知:万岁爷目下改造凉亭,重修水阁,这几日不幸御园。
中宫王后见回言,点点首,分付诸姬即便还。大众娇娥皆退出,娘娘竟,将军性发不能安。纤手冷,玉躯寒,气满胸中变了颜。耐过又嗔嗔又耐,忍不住,蛾眉头皱叫宫官。
啊,内侍们过来,你们拨几个去伺侯王爷,把万岁的贴身四太监调来问话。领旨。
一声答应去忙忙,四个宫官出画廊。王后登时离了榻,又传意旨出昭阳。
啊,排班的内侍,看御棍伺候。领旨。
两处宫官走似飞,娘娘端正发威仪。抬翠袖,正红衣,一转秋波叫太妃。
啊,母亲,得罪了,女儿要升座行刑。
尹氏王妃着了忙,连声劝解叫娘娘。休发怒,莫行强,只用从容问细详。王后见言微冷笑,母亲你,自家稳坐不须忙。
啊呀,母亲,你慌些什么?做女儿的提刀斩将,纵马擒王,哪里受得起这等的暗气来呀!
今朝若不早消消,一定要,连吾身躯难保牢。御棍取来须备用,奴才们,不经刑法不能招。
啊,排班内侍,再把黑皮鞭取来听用。领旨。
一声令下又哄然,内侍如飞去取鞭。王后娘娘抬玉手,拉了拉,闹龙圈椅坐中间。威凛凛,高悬日月双轮扇;状巍巍,远对珍珠一卷帘。一层是,玉带宫官拖玉棍;二层是,牙牌内侍执皮鞭。皇甫后,犹如地府阎君样;昭阳院,好似森罗大殿然。当下铺排俱已毕,进来了,倒霉晦气四内官。抬首看,倒身参,战战兢兢跪面前。
奴婢们奉调前来,不知娘娘有何谕旨,求旨下施行。
中宫一见怒重重,变下无情着恼容。背靠闹龙金角椅,喝了句,平身一众立于东。
啊,众内侍,站到东边,待本宫一一点明问话。是,奴婢们谨遵旨下。
四个宫官骇一惊,只唬得,汗流脊背立于东。娘娘坐上双眉皱,回向旁边叫一声
啊,行走的内监,分付把昭阳宫闭了。除万岁爷驾到,不许擅开。领旨。
传宣内侍又飞跑,皇甫娘娘往下瞧。皱着眉头含着怒,看准了,流莺高叫一声娇。
啊内侍宫官听者:你们是万岁的贴身内侍,自然动作皆知。可晓得王爷召郦丞相进宫几次?自己到阁几次?若有半句隐瞒,打你个皮开肉绽!
内侍闻听着了忙,跪行几步意心慌。呼国母,叫娘娘,叩首完时奏细详。
启娘娘得知:万岁私行到内阁一回,又召郦丞相到花园中来一次。
就是本年二月天,万岁爷,私行夜出内宫门。不乘宝辇銮车去,打着纱灯就转弯。郦相其时方宿阁,在那里,高烧红烛判朝端。一观驾到忙忙接,王爷就,与彼灯前共叙谈。初是倾心论国政,后来有兴设棋盘。堪堪奕到三更尽,奴婢与,同伴权昌引道还。
啊,娘娘呀,这就是万岁爷出去的一回了。
至于宣召入王宫,又在今春三月中。万岁连朝眉不展,倒像是,有桩心事少欢容。尝差奴婢诸人去,内阁门前暗察风。若遇保和丞相歇,就把那,诈言召入掖廷中。王爷差遣非同小,奴婢们,敢不依来敢不从。四个轮流前去探,偏偏地,明堂郦相返家中。那天万岁方愁坐,权近侍,飞步而来报九重。
啊呀,娘娘,那一天权昌来说:保和学士今朝宿阁,万岁要去召时,正好宣来。
王爷一听喜非凡,就叫奴婢去召来。本为宣入游上苑、却言召见议朝纲。保和丞相无知觉,顷刻地,冠带端正见帝王。万岁那番真大悦,诓到了,方才说出玩春光。
呀,娘娘呀!那郦丞相好不厉害!一听王爷说明,立时就谏奏起来。
正容道是不该应,帝命如何好诈称。今日将迟而作紧,他时以重亦为轻。王爷见说难回答,倒只得,应诺连连拱手听。随即君臣同上马,奴婢们,俱携笔砚后随跟。保和丞相真通极,他竟是,到处留诗到处吟。万岁喜欢夸不住,也题了,一联诗句赠廷臣。石桥春柳于时过,泛月秋塘接着临。那日王爷多有兴,笑盈盈,长堤下马又舟行。摇开浆,绕花林,玩水观山共散心。直待黄昏明月上,郦丞相,方才顿首要辞行。内宫跪奏犹未了,皇甫后,粉面含嗔叫声。
啊呀,原来如此!万岁竟然假议事而召郦相游园,这也真真奇了!
后来之事便如何,万岁爷,可放明堂郦保和?细细详详从直奏,不许你,巧言遮饰与支吾。中宫说着双眉皱,童内监,叩首连连伏地呼。
啊,娘娘容奏,奴婢怎敢虚言?
万岁于时再回留,郦丞相,难违君命又离舟。穿曲径,绕重楼,复至天香馆内游。就在那边开酒席,对着了,牡丹明月酌金瓯。王爷饮到微微醉,提起朝前爱护由。
啊,娘娘呀,万岁爷对他说:郦爱卿啊,可知朕躬爱护你做的好处?那天忠孝王上本,大家多指定你是个裙钗,若非朕一力周旋,难免满朝人猜为女子。
万岁言完又叹声,也难怪,东平王子戏师尊。看卿这副容和貌,实在如同一美人。男子断然无有此,竟像个,羞花团月女娉婷。休言别者消魂魄,朕亦分明出了神。恨不得,刻刻笑谈常叙会;恨不得,时时亲近免相分。今日半日同游玩,寡人是,更比登仙快乐深。朕却与卿如此意,卿之与联怎生心?王爷说着相留宿,郦保和,他就当时动了嗔。
啊,娘娘呀,万岁爷一心留他在天香馆同榻。郦丞相乃挺一挺乌纱,端一端玉带,跪在驾前奏道:蒙陛下天恩明证,禁止诸臣,只道圣心已辨真虚,何期圣上亦疑女子。臣虽不才,今已蒙恩拜相,若猜疑以此事,怎服那文武官员?再者,禁门非易可出入之地,外臣岂宜云宿?况且又陛下年轻,微臣少小,如在天香馆同寝,造言生事的更多了。郦相说毕,竟要拜辞归阁。那时万岁一把扶住道:啊呀先生,你言之差矣。朕若疑你是个女子所以留宿天香馆中,这倒是朕的短处了,只为没猜忌方留卿共卧。可记得汉光武与严子陵也同卧?先生,你也不须过执,便君臣们一宿何妨?
郦相其时尚不从,依然地,正颜厉色对天容。王爷反是难区处,只得叫,奴婢诸人送出宫。一面保和归阁去,王爷也,一边起驾出园中。自从这次游春后,竟不能,再召年轻郦宰公。
啊,娘娘呀,那郦相自此之后,不肯再进宫来。万岁召过几回,他总说阁中政事未完,容日叩阶请罪。所以圣驾到阁一次,郦相进宫一回,以后并无了。
此后从无第二回,奴婢也,不能造事与生端。娘娘明鉴详虚实,叩天恩,御棍皮鞭宽一宽。内侍奏完连叩首,中宫后,雷霆稍息又传宣。
啊,权昌,众内侍,上来听本官勘问。
三个宫官失了魂,俯伏在,龙书案上战兢兢。娘娘坐上花容变,扫蛾眉。粉面含嗔喝二声:
好你们这班奴才,都在那里引诱王爷!
一切情由快快言,那童能,自然还有巧遮瞒。你们若是有藏隐,看仔细,棍举鞭扬四命捐。王后说完敲御案,三内侍,魂飞魂散叩连连。
啊呀,娘娘吓!实在是万岁爷到阁中一次,郦丞相入宫中一回,童能的话句句真实无虚。
娘娘就便动严刑,奴婢们,不过如他这般云。减去数言欺圣上,增加几句坏良心。童能已奏分明了,教奴婢,再没有,隐昧遮瞒别事情。三个内官言讫跪,皇甫后,凤眸一合自沉吟。
啊,且住,据内众侍奏来,这是朝廷有意,郦相无心了。
明堂必定是姣娃,他所以,正色相辞避翠华。如若内官非谎奏,本宫意,错疑弟妇恋王家。
呀,也罢!待我问过了天子,再发落这些宫官。
娘娘心意一安排,两朵嗔霞退了腮。展展娥眉舒凤眼,飞传晓谕下宫来。
啊,四内监,你们俱怕王爷来瞒昧本官么?也罢!待我问过了王爷,再处治你这班大胆奴才。
若有真情早些讲,到时后悔已然迟。本宫问过皇爷后,你们就,要改移时难改移。如若一声言错了,对你说,娘娘不是好相欺。
啊,四内监,尔们讲也不讲?可知我娘娘是个这等性儿!
刀头马上杀千军,哪在乎,尔等无知四内臣。问过朝廷言不对,管叫你,几条性命一齐倾。休后悔,可先言,休想临时刑得免。王后言完催快说,众宫官,满心冤屈泪涟涟。
啊呀,娘娘吓!奴婢何敢欺瞒?委实并无别事。
纵然国母问君王,也不过,到阁游园这两桩。若要再言言已尽,除非是,加添说话奏娘娘。
啊呀,娘娘呀,奴婢们愿听发落,实在捏造不来。
况兼郦相本男人,怎么说,他与王爷有甚情?这句话儿人捏造,只好是,听凭国母怎施行。内宫奏罢齐叩首,一个个,苦脸愁容泪乱倾。王后娘娘还加怒,立刻就,于时传旨急如星。
呀,也罢!掌宫老内监何在?你把这班人带去锁在闲房。
饮食铺陈可递进,就派你,小心看守那间房。休失误,勿疏防,走一人来罪你当。万岁纵然来叫唤,也当请问本昭阳。
啊,老内监,这就是本宫的钦犯,你须要紧紧关防,不可与人对面交言,不许人私窥暗探。若漏了本宫的旨,打你二十大棍,抽你四十皮鞭。领旨。
昭阳内侍应声高,带了诸人去锁牢。四个内官齐叩首,谢了恩,愁眉锁眼出宫寮。一时间,左右提开棍两条。王后娘娘抬玉手,眼看看,太妃尹氏扯鸾绡。
啊,母亲,可听见内侍们所言么?谅他也不敢瞒我。
这些说话料非虚,我不过,盘树搜根细问伊。可见明堂原女子,他所以,轰轰烈烈避嫌疑。
咳,好极了!这是皇甫门中的大幸,芝田胞弟的光辉。
我今方才耐下来,越思越想越疑猜。只道是,名花落在君王手。只道是,美玉投于帝王怀。恨一番来恼一阵,拿定意,传言竟叫内官来。
啊呀,娘呀,公然竟察出真情,错怪了丽君弟妇,我说皇甫门中难道竟有这般的丑事?
果然白璧未沾尘,不愧吾家皇甫门。此刻事情明白了,好叫我,大开胸意大欢欣。
啊,母亲,芝田弟在家卧病,我也不便相留。可早早地回家,宽慰他要紧。
叫他等着莫心焦,重担千斤我独挑。一脱双靴相认后,此月内,看来就好结鸾交。
啊,母亲,可同芝田说:你看姐姐无用么?所以不值得进宫来告我?
如今既要我周全,为什么,吃了亏时不早言?你只道,血战功劳天子重;你只道,椒房亲戚帝王怜。哪晓得,未能好事谐佳偶;哪晓得,险把娇妻送圣颜。此刻此时追悔否?却原来,仍须姐姐办姻缘。母亲可对芝田说,下次后,遇甚疑难休这般。再有事儿先隐昧,我便就,后来晓得不当担。
啊,母亲,还有句言语叮嘱胞弟。
虽然圣上有偏心,幸喜得,窃玉偷香事未成。日后君臣相对面,可休将,刁言恶语犯朝廷。此情原本皇家错,却到底,上是君来下是臣。非我在内而护帝,要知道,死生一字任当今。娘娘言讫容凄惨,太王妃,应诺连连喜万分。
话说太王妃初见审问内侍,心间跳个不住,只恐他说出不妙的事来。此刻晓得了那些情节,又见中宫的一力承当,喜欢得跟笑眉开。
太妃当下笑融融,慌忙地,立起从容别正宫。王后欠身相扯住,说了声,娘儿何必礼重重。
啊,母亲归家保重,可以常进来看看女儿。
同胞有病不留娘,今日的,怠慢慈亲罪莫当。归去问安爹与弟,更须要,调停手足早离床。加保重,莫悲伤,这段良姻谅必祥。医得自身痊愈了,跳起来,欣然就好做新郎。
啊,宫官们,可把顶好的人参拿一斤来,带去与忠孝王病后调理。再着太医院每日走遭。领旨。
内侍如飞去复还,人参高捧一龙盘。娘娘点首言称好,就叫那,缴旨宫官送母旋。自己立于帘内看,犹呼调养弟芝田。太妃就出昭阳外,离凤楼,高坐朱轮转府间。
话说太王妃出宫坐辇,一路上好不喜欢。到了自己府中,就有守门官击云板传报进内。
太妃即便下朱轮,打发了,内侍门官进殿门。节孝夫人苏奶奶,大家接出锦围屏。言悄悄,问轻轻,办得成来办不成。尹氏太妃含着笑,连声答应入宫门。于时进了重重院,妇女们,举步双双向内行。武宪王爷观仔细,真个是,又嗔又气又担惊。惟远看,不相迎,高立华堂问一声:
呀,回来了么?告诉告诉孤家,受了多少骂,叩了多少头?
王妃含笑不开言,竟自从容往后边。国丈见她灵凤去,倒只得,自家随了亦当先。穿夹道,过廊檐,进了东边卧室间。忠孝王爷方等候,一观母到大欣欢。心带虑,面含欢,欠欠身躯床上言:
呀,母亲回来了。事情怎么样?事情怎么样了?
太妃遂自坐于床,国丈等,围绕床前问细详。尹氏王妃容带笑,只对了,东平爱子诉情肠。
咳!芝田呀,哪晓得这些事情你姐姐都不知道的。
九重天子竟存私,外面的,诸事相瞒不说知。今日母亲前去告,险些儿,昭阳气坏你连枝。
咳!芝田儿呀,她埋怨你为什么不与姐姐相商议,看她这等没用。
既然吃了那场亏,直耐到,恹恹一息病垂危。你若早来宫内说,难道我,同胞不肯尽心机。
咳!芝田呀,母亲想来怪不得你姐姐动恼,原是你前番的主意差了。
太妃说话未曾完,忠孝王爷就骇然。顷刻嗔气飞上面,登时怒色起眉边。心乱跳,体俱寒,不等提明先就言。
呀,母亲!怎么母亲道朝廷却有偏心,姐姐未曾知道?
外边日日闹新闻,难道我,姐姐中宫倒不明。这件事情奇绝了,朝廷安着怎生心?母亲今日昭阳去,不知道,曾见君来未见君?忠孝王爷言到此,已急得,心如絮乱意如焚。容惨淡,色凄凉,犹恐其中有别情。尹氏太妃忙慰抚,就将那,始终缘故细谈明。
话说太王妃坐床上,就把那入宫中相求转奏,传内侍审问情形,并及元天子到阁奕棋,郦丞相游园辞榻,一切前后细详都向忠孝王说了,直说到王后叮咛,这话方始说完。
千岁闻听就里缘,真个是,又嗔又喜又忻然。惊心不定犹若是,冷汗初沾尚未干。听到其间红了面,忍不住,一声冷笑怒冲冠。
啊呀,真真绝代奇闻了!做了一个天子,有什么不称心?有什么不满意?还要搜求臣子之妇!
当今天子好糊涂,意要想,君占臣妻辱及孤。依礼法,现是官家和命妇。论亲谊,还兼舅兄与姐夫。真妄乱,太狂胡,天子如何有此图!
啊呀,君王呀君王!你知道我的原聘,还存这点私心,太也荒唐了!
少华为国怎勤劳,我也曾,舍死忘生报圣朝。今日太平无事了,倒不念,吾家血战旧功劳。
咳,罢了!这也是朝廷一念之差,我也不会怨于天子。
王爷说着恨难平,忍不住,眉上腮边叠叠嗔。国丈在旁听见怨,喝一声,你们大家莫疑心。
咳!芝田,你怨些什么?还不快快禁言才是。
世间谁不爱容才,况此是,如此风流一相台。圣上无非心羡慕,有什么,偷香窃玉瞎疑猜。
啊呀,真真可笑!你这孩子不知利害,轻轻易易地就讲个君占臣妻。这君占臣妻,可是当耍的言词么!
幸亏没有外人听,这句话,传到朝廷活不成。休相赐婚原聘在,只怕要,大家齐上法场门。真乱道,实胡云,事不分明就怨君。血战勤劳该报效,说什么,朝廷不念旧功勋。
咳,芝田啊痴儿!那圣上不过喜爱郦保和青年美貌,万事精明,所以处处周全,件件盖护。留在天香馆同榻,也无非亲近的意思。主上若有私心,哪怕正言厉色,如何出门?
当其不肯在园时,何妨竟,喝住宫官捉住之。郦相虽有能辨舌,那其间,肋生双翅也难驰。
咳!芝田呀,你可晓得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时候若然威逼起来,哪怕你上天入地!
死时殉节活时从,两件事,难脱君王掌握中。只为朝廷原没意,所以叫,郦相仍归内阁中。你去详详情理看,有什么,多疑多忌在心中。亭山国丈言于此,小王爷,一脸嗔容改笑容。
啊呀,是呀!爹爹所言不差,这是我出言不检点,误怨朝廷了。
如今可喜事将谐,一脱双靴就没猜。郦相果然身是女,称得过,妇人群内大奇才。
咳!可喜可敬,若不是她有才智,节烈的妇人也脱不过这圈套。
已在龙潭虎穴中,真个是,鱼投罗网鸟投笼。不惟不失冰霜操,她并且,逃出君王手掌中。如此裙钗难得矣,普天下,看来只有小三公。
咳!若是别一个女子遭逢如此,那是断断不能全身的了。
休言殉节抱冰霜,竟会得,就与朝廷共了床。况且君主年又少,又是那,怜才爱貌热心肠。失身一侍天颜后,岂不能,官上加官更显扬。堪奇堪敬又堪喜,像她的,才智兼全世少双。忠孝王爷夸郦相,触怒了,刘家郡主一红妆。
话说刘郡主听了忠孝王称扬郦相,竟赞到一个世上无双,不觉花容一变,忍不住恼起来。
多姣变了玉容来,耐不住,两片嗔红飞上腮。冷笑一声开口道,这个是,世间还有烈裙钗。虽然无智难逃脱,也不至,就与朝廷共榻谐。如若失身而望幸,倒与那,烟花妓女一同排。夫人说着微含怒,江三嫂,也在旁边凑上来。
咳!这个呢,世上贞节的原有一半,哪里就个个扬花水性,人人败俗伤风?
就像奴家郡主然,她的那,真心守节也非凡。一闻许了崔公子,急得个,坐不宁来立不安。刻刻时时追着我,倒情愿,全身暗避到尼庵。
咳,可怜那一个千金郡主,竟做了万缘庵的下人!
终朝伏侍众师姑,头一件,大小衣裳洗得多。可怜她,窄窄脚儿多已放;可怜她,尖尖玉手尽皆粗。并且是,千声大士观音念;并且是,一口长斋苦里过。受尽艰辛熬尽罪,我郡主,真真半句怨言无。
咳!看起来殉节的容易守节的难。尽节不过跳楼跳井,一时工夫,又没有什么苦楚的。这守节是耐凄凉忍寂寞,年来月去的打熬着。我们郡主是吃口长素,替人家缝补浆洗。这样守节的,岂不比尽节的更难了?
江妈说着叹连连,苏娘子,忍气吞声也不言。明说跳楼她的女,所以说,尽节容易守节难。有心开口争争气,想了想,多事无如省事安。娘子于时低下首,小王爷,一闻听说急周全。
咳!不是这等讲。那贞节的人呢,世上也有,然而不多。这是我皇甫门中有幸,所以人人玉洁,个个冰清,皆能持贞守节。比如我元配孟小姐全身远避,你刘郡主苦守尼庵,更有明封的义烈夫人堕楼投水。这多难得的,哪里天下竟有一半?
王爷说罢众皆欢,刘郡主,佯正罗孺换喜颜。千岁暗中摇手道:却原来,出言吐语这般难。方才赞得孤元聘,金雀夫人就忿然。若有三妻和四妾,倒须得。留神着意遍周全。王爷当下心稍放,一回头,便向慈亲尹氏言。
话说忠孝王见得事有些指望,心内也略略放宽,就向太娘娘道:母亲辛苦了,可往前宫去歇息。咳!起了这么早,只怕也饥了,不知可曾用点心出来?太妃果然未曾用,却也不要。武宪王哈哈笑道:不受骂不叩头也是太太造化,还要点心?小王爷忙对仆妇说:快取些点心来。与太娘娘用。
王妃叫住休要行,少停停,我归前宫自会吞。仆妇人等方站住,太娘娘,于时立起嘱亲生。
呀,芝田儿,如今媳妇已有着落了。脱靴相认后,姐姐就可做主赐婚。
你却而今病在床,倒须早早治安康。中宫姐姐多关切,临行之时尚嘱娘。叫你小心调理好,跳起来,欣然就可做新郎。并差内侍传懿旨,叫医官,每日前来看一场。难得同胞相挂念,儿须要,发心奋力用良方。寻快意,撇愁心,眠见佳期已迎将。尹氏太妃言讫走,老国丈,殷勤相问亦临床。
呀,正是。今日再服了郦保和的药方,明日再可叫御医看了么?
忠孝王爷笑着言,还当再请老师看。御医虽则称国手,哪及得,郦相神奇更熟娴。况且用方休用杂,倒不如,一人下药一人看。
啊,爹爹,据我的主意,再请老师来看看才好。
再看一回改个方,就可以,消停调理得安康。若然另着医官看,药不相投倒费商。主意自然如此好,但只怕,这回难请郦明堂。王爷说着眉头皱,老国丈点首连称容易商。今日迟迟明日去,且吃了,保和学士这药方。一声言罢相同出,只剩下,年少王亲独在床。
话说太妃等大家出去,忠孝王就默坐床中自忖。
又是欢来又是愁,也不觉,轻轻展放两眉头。心转展,意搜求,暗暗沉吟合凤眸。
啊呀,妙吓!这美人有些指望了。
郦相明堂若果非,为什么,这般急切避嫌疑?多因委实孤元聘,他所以,不肯承恩近亵衣。
咳!若然如此,孤家倒错怪丽君了。
只道他心在翠华,因而如此绝孤家。何期不失冰霜操,天香馆,正色辞君真可夸。喜一回来思一回,不觉的,深沉一眠报昏鸦。这日不谈提次日,又早是,拂拂薰风散朝霞。
话说次日早凉时候,武宪王就差当家人去跪请郦相。那家人回来说道:郦相爷自己有病,已告假十天,现在服药未痊,一步未曾出府。故此难来观看,叫小人回复王爷。
国丈闻听吃一惊,皱眉便向后边行。临卧室,近床沿,说与东平千岁听。郦相自己身有病,已告了,十天之假不离门。因而今日难来看,叫家人,以此言辞复我们。既是明堂身抱恙,只好是,开方另用太医人。王爷见说明堂病,色变心惊大不欣。
咳!爹爹,怎么老师自己有病?
莫是前番气坏他,因而疾病忽然加?也不知,真情告假辞朝政。也不知,故意推托怪我们。既然老师身有恙,须得要,父亲问候往梁衙。
咳!怎生是好?再欲求他看看,又弄出这些家事来。
既知夫子欠安康,看起来,还得爹爹去走场。一则登门相问候,二来拜恳改良方。老师若肯调神药,免得叫,医院糊涂去看将。未识父亲言是否,今日的,晴明正好出门墙。亭山国丈闻其语,点首连称亦理当。说罢便拿方子走,冠带毕,立呼备辇望明堂。
话说武宪王冠带出府,一直竟到梁衙。跳下辇来,遂忙忙问道:啊管家们,相爷有什么欠安么?此刻现在何处?孤家要相烦通报,有话要面见大人。
家下门上应齐齐,小堂官,一拽罗袍走似飞。国丈见他通报去,随即在,厅前候会不避疑。慢言外面王亲等,且把明堂提一提。
话说郦相自从在王亲府看病回家,虽说要挨过忠孝王婚期,却也原受了些暑气的了。
当胸饱塞欠舒宽,日日愁眠饭不食。心内有些烦欲呕,倒吃些,家园桃李树头鲜。呆默默,闷恹恹,乌帽斜欹绣枕边。梁氏夫人相取笑,倒像是,身怀六甲爱酸甜。于时假病成真病,哄动了,文武公卿合殿臣。
话说郦丞相上书称疾,满朝中无不知他是一位当道能臣,哪一个不来趋迎问候?
一闻告假在梁门,大小朝官尽吃惊。宗室君王俱乱乱,国公侯相亦纷纷。有几位,忙着世子宫官到;有几位,急遣王孙郡马临。六部尚书亲至府,十三科道自登门。还兼那,一班好友诸朝贵;还兼那,文武门生众俊英。一队一班忙不住,尽来相府问安和。才见那,高车大轿哄然去;又有那,快马飞鞭取次临。郦相明堂皆不会,只叫的,亲随荣发谢诸人。这几天,非惟外面争迎客;家内也,意乱心忙上下惊。老封君,几次隔帘呼保重;康太太,多回近榻试寒温。王德姐,愁容可掬红腮淡;柳柔娘,笑晕顿去翠黛频。梁阁老,朝政匆忙难看视;太夫人,经心调理极殷勤。保和有病非同小,倒像是,摇动惊天柱一根。这日王亲求见面,正值那,明堂闷闷坐床中。
话说当下武宪王到来求见,郦丞相正然闷卧在床。梁氏夫人也坐于纱厨内相伴,劝他放意宽怀。忽闻荣发报说:武宪王亲到府问安,有话要求面见。
心中不觉大惊烦,恼又加来怒又添。一皱双眉惆怅极,说了声,王亲府内好歪缠。
啊呀,真真厌极!这是我行医不好,弄出这些烦恼来。
国丈亭山太可嗔,三番两次混缠人。早回差个家丁接,我已是,覆道难来病在身。知得之时该已了,有什么,滔天大事又登门?
啊呀,好没分晓!我也告假十天,难道废了王爷的国政,倒来替你看病不成!
理上如何讲得来,王亲实实也痴呆。你家独子如金玉,难道说,我的身子如土埃?知有疾儿还要请,分明是,教人扶病就前来。
啊呀,岂有此理!荣发何在?小的在廊下伺候。既如此,你去向武宪王行个礼儿说:我受了些暑热,身子着实不安。故此告假十日,连阁中也不能进去。老千岁驾到,有失相迎。家爷现在卧病内房,不能相见。多谢王爷亲来探问,改日谢步登门。小的领命。
荣发当时应声高,转身飞步出厅寮。先屈膝,后呵腰,婉转而言禀一遭。武宪王爷闻此语,没奈何,手拿方子道根苗。
啊,管家,烦你再行一次,孤这番来本不是求看病,一是请安,二是要相爷改个方子。我家小王爷服了大人的灵药,已觉胸中宽舒,神思不甚恍惚。只是发烧未退,夜睡难成,饮食不思,再加四肢酸疼。故带前日原方在此,相爷不嫌烦絮,再求增减增减。
劳你辛勤再走番,可为我,美言一句相爷前。孤家就在厅中等,求大人,改过方子便掷还。国丈于时言罢递,小堂官,慌忙跪奉又飞传。
话说荣发持方入内又走到廊下,明白传言,把武宪王意思细述一遍。
明堂闻语一思量,便叫丫鬟取进房。侍女应声忙献上,小主公,乱催仆妇与梅香。
呀,你们这些奴才,呆看些甚?快取笔砚过来,改过方子,打发回去罢。
一班妇女应声高,乱取文房向上跑。捧过笔来磨了墨,郦丞相,翻身坐起就提毫。心内恹,意中焦,挥动龙蛇也不调。梁氏夫人旁首看,倒惹得,一声失笑绽樱桃。
呀老爷,你就带草连真也还可认,怎么都是看不出的淳化体?
郦相闻言笑起来,夫人你,不知此法最佳哉。如斜反正龙蛇势,后断还连云雾埋。更改药方宜草字,图一个,笔尖飞舞不迟挨。明堂言讫随挥写。赶得那,水墨淋漓带着来。梁氏夫人心内急,忍不住,开言又说小三台:
啊,老爷,这药方是治病的,怎么乱涂?
也要心中想一番,宜凉宜热始周全。虽然一剂岐黄药,人家的,性命存亡在内边。况复东平热未退,还该要,用些发散起风寒。明堂见说微微笑,也便挥笔一壁言:
咳!忠孝王也没有什么风寒,就发热也是虚火。
用些温补与他吞,好待伊,打起精神好做婚。无甚狐疑无甚碍,药不杀,东平王子你门生。明堂言讫眉头皱,掷尖毫,改了前方叫一声:
啊,丫鬟过来,把这张方子递与荣发,叫他对武宪王说:改是改了,一是家爷在病中用药,不甚精明。二是拟想成方,未诊小王爷的脉气。如若吃下去有效呢,再用一剂,我下回另开。如若吃下去无效,不必再服了,请太医看罢。
郦相言完就退将,一推笔砚倒牙床。侍儿答应忙传出,小堂官,依命而行往外厢。见了王爷单膝跪,便把那,主人言语禀端详。亭山国丈连声谢,我这就,回转家门带转方。
话说武宪王回到府中,就把那不能与明堂面见相恳改方的话细说了一遍。发下方子,叫家人持出购药去讫。
忠孝王爷听父言,又愁又急又生烦。情闷闷,意恹恹,满腹忧思不喜欢。
啊呀,如何是好?这又是难杀孤家了。
议得良谋要脱靴,他却又,偏偏一旦病沾身。不知是,果然那日侵将暑。不知是,委实前番恼坏伊。这倒叫孤难以处,郦丞相,莫非见怪来装虚?
咳!他若果然有病,但愿早早轻强。
好待中宫做主张,脱靴一看视端详。是男是女分明了,叫我也,放下心来放下肠。如若淹然难得愈,使孤家,呆呆痴等怎生当。
啊呀好生烦闷!怎生挨得这十天?
王爷不觉又心焦,急得个,五内如焚体又烧。短叹长吁多少遍,愁情苦绪万千条。忧不解,梦难消,盼一朝来又一朝。只等保和丞相愈,才可以,脱靴验看展眉梢。慢说忠孝王爷处,再把那,内院深宫表一遭。
话说元天子初五晚间,坐于便殿中观本。叫起权昌等来,一个人不见,只有昭阳行走的内侍应了一声跪下。
王爷一见吃惊言,为什么,近侍诸人不上前?尔等俱皆随国母,怎生倒,他们躲过尔当先?中宫内侍闻听得,只得就,跪近朝廷奏事端。
启万岁得知:那权昌等四个近侍,娘娘已日间调去问话,故着奴婢伺侯王爷旨意。
少年天子一倾听,不觉把,两道龙眉皱一皱。圣意沉沉呆半晌,天容淡淡变三分。心内骇,腹中惊,不好明言暗自吟。
呀是了!今日间听国母进宫,必定把朝内事情,及钦限完姻勾当对她女儿说了。
因而调去众宫官,要问从前以后缘。朕若此时临正院,那个人,叨叨必有许多烦。一定说,无情难为他胞弟;一定说,用意周旋郦宰官。再或保和留宿事,
妇人家,多心一发动疑端。不如休入宫中去,朕索性,远远避开四五天。等待事情耽搁了,昭阳君,虽然絮聒也迟延。
啊呀,是呀!寡人不能进了宫,便怎么处?
朝廷主意一调停,于时竟,不进昭阳正院门。白日里,便殿辛勤观表本。黄昏后,深宫快乐幸妃嫔。连朝疏远新王后,各院相亲旧美人。犹恐娘娘多絮聒,索性是,銮车无迹扇无形。慢言年少君王事,且表才能国母情。送了太妃归去后,初五日,专车就等圣明君。心抱恨,意含嗔,直至黄昏尚未临。只等得,新月半沉宫树暗;只等得,暮禽争宿上林深。左瞻右盼无消息,早已有,内侍前来奏一声:
启娘娘:万岁爷驾幸西宫,有旨叫关了正院。
中宫王后一听言,没奈何,忍了雷霆怒叫关。内监应声忙出外,娘娘也,自回龙凤帐中眠。香篆冷,漏声残,早见红霞射半帘。国母恐防君即到,辰里就,梳妆完备候龙颜。只等得,用完御膳天交午;只等得,进过参汤日已偏。只等得,半抹暮云横晚树;只等得,一勾新月挂重帘。只等得,神思困倦双眸合;只等得,气忿交加两黛攒。这日依然无见驾,又跪下,代传圣旨一宫官。
启娘娘得知,万岁有旨,因国政匆忙不能亲至。叫奴婢代传圣旨,请娘娘保重身子,就此闭宫。
王后闻言暗咬牙,一展袖,便呼内侍复官家。近臣退后昭阳闭,娘娘又,回入昭阳怨翠华。
却说皇甫后又等一天,不见朝廷驾到。那心内的愁烦,意中的气恼,又不便形于颜色,又不便发出雷霆。可怜她那将军的性儿,哪里忍耐得住这等的气?
一临寝室坐于床,不卸花钿不卸妆。半曲柳腰娇怯怯,微遮粉面恨茫茫。心惨切,意悲伤,一口长吁暗忖量。
啊呀,罢了!罢了!嫁什么天子!做什么娘娘!
一入宫中举动难,满门骨肉不团圆。人说是,椒房国母方为贵;我观来,凤阁龙楼倒像监。这如今,胞弟病危难看视;这如今,吾王薄义竟分残。昨日里,公然去与妃嫔乐;今日里,假意托言政事多。文武官儿千百个,难道就,桩桩都要自家专?想因惭愧情虚了,怕到昭阳正院间。
啊呀,君王啊,你竟与我一个不能见面的法儿!
这亦真真太绝情,算得个,当今无道一昏君。就不念,多时夫妇从前爱;也须怜,近日龙胎怀在身。说亦苦伤言亦痛,竟将我,连朝冷落当旁人。无见面,不闻声,去幸诸妃任意行。再若消停三四载,看来要,一朝关入冷宫中。
啊呀,真真罢了!做到王后尊,还到这等地位,那富贵荣华四字可以不羡了。娘娘想罢气长吁,止不住,泪湿飞龙舞凤衣。宫女两班忙进步,垂了手,俯眉承睫劝低低。
啊,娘娘,放开些愁烦,保重身体。夜深了,请安寝罢。
王后闻听始卸妆,宽衣睡下闹龙床。一班宫女方才退,这娘娘,彻夜无眠恨满腔。自叹自嗟真惨切,独言独语实凄凉。听着那,风吹玉漏声声远;听着那,夜掷铜签韵韵长。略略朦胧天已晓,景阳钟动早催妆。
话说皇甫后一宵不睡,听得景阳钟响,只得下榻梳妆。
娘娘临镜正乌云,脂不施来粉不匀。梳洗完时用过点,又坐在,昭阳殿上等朝廷。只等得,树阴半转回廊暗。只等得,帘影横斜画槛低。哪里有,锦袍内侍扶轮至。哪里有,紫袖昭容掌扇临。依旧是,踪迹沉沉花院静。依旧是,声闻寂寂玉阶平。中宫忿极难当了,忍不住,一咬银牙暗发嗔。
啊唷,本宫好恨,看这光景又是不来的了!
昏君太也没情肠,怎么竟,断绝夫妻恩爱长。呆等三天还不见,他想是,近来酒色两般忙。真正乱,太荒唐,叫我如今怎主张?
啊呀,罢了!左右是这般,就待我自己做主罢。
盼一朝来又一朝,料然难见赭王袍。本宫就便求王上,他也是,不肯周全做主调。再若迟延三四日,岂不要,家中急杀我同胞。
啊啊是吓!我也痴了,等什么天子?望什么君王?就见了朝廷,也是无益。
不若无须见帝王,就传我,中宫懿旨召明堂。保和学士如随至,本宫竟,灌醉他时赏几觞。郦相虽然天子爱,也不敢,发威抗逆我昭阳。待中酒后无防备,好叫那,芝田胞弟放心肠。终朝呆等难成事,只好这,自己施行与主张。啊且住!这昭阳宫到底内地,那郦相现在是外臣,如若召他进来脱靴验看,又不曾请问朝廷,这倒是本宫有失体统,不避嫌疑了。
万岁如若论是非,说起来,般般倒是我情虚。他自然,刁言会讲人之错。他自然,巧语能遮己的非。不想到,留宿花园无内外。必定云,擅宣廷宰有嫌疑。那时我倒难分辨,反只好,闭口无言伏了低。
咳,这个不妙,还须另作主张。
做事须当占上风,若然如此没神通。同胞手足俱难过,我长华,怎在昭阳掌正宫。
呀,且慢!我想要试探明堂,免不得要奏知圣上。
但是如今帝躲开,本宫也,不甘不值去求来。若然自己差人召,论大体,擅见廷臣也不该。左右为难难杀我,这一桩,愁烦事件怎安排?
咳!有了,我竟去求太后娘娘罢,这倒是个主意。
若然圣母来垂怜,必依我,去召明堂丽宰官。太后出面无了说,朝廷就恼也难言。那时试试男和女,是不是,验个分明心也安。
啊呀,是呀!只有这条门路了。
保和丞相若裙钗,料必是,弟妇王妃孟丽君。方必更求天子命,我竟恳,上宫太后主张行。君王犹自存私念,难道竟,太后之言也不尊?无可如何无可奈,自然的,一封丹诏赐完姻。那时全了同胞弟,完了我,为愿连枝一点心。
咳!我也说不得了,就往万寿宫走遭。
娘娘想罢怒填怀,一掠云鬟立起来。烈烈轰轰宫内主,嵬嵬赫赫王后身。横翠黛,泛红腮,厉色高呼把辇排。
啊宫官们,看辇过来,我要去面参太后。
中宫王后此声呼,众人竟,面面相觑理会无。这半边,彩袖宫蛾看内侍。那半边,锦袍内侍看宫娥。娘娘方欲回言喝,有两个,心腹昭容伏地呼。
啊呀,娘娘保重要紧。
许久安居不下阶,今朝何苦出宫台。娘娘有甚言和语,也可以,请了王爷到此来。若要上宫参太后,只恐怕,忽然劳碌动龙胎。昭容谏罢齐顿首,这国母,手拂鸾绡叫门开。
呀,你等开门,不须拦阻。如今胞弟床中卧病,父母堂上忧心,恨不插翅而飞,哪在出宫一次?
不用谗言阻我行,本宫要,面参太后诉衷情。同胞手足如相失,就有这,血块龙胎待怎生!
嗯!宫官们,还不快些备辇。
娘娘言讫一推帘,自己就,走出昭阳大殿前。慌坏了,彩袖云肩诸彩女;慌坏了,锦袍玉带众宫官。这几个,忙抬龙凤双轮辇;那几个,急摆云霞五色幡。乱乱哄哄齐侍候,挨挨凑凑共当先。遥摆驾,远排班,扇影相交羽盖旋。王后方思离正院,高坐在,金根玉辂宝车中。不知此去依听否,我已是,九十余张要住谈。起头篇,恰值中旬正月内;完一本,又当望后仲春天。书案上,半摇翠幌灯将尽;绣窗前,满照花庭月正圆。别绪闲情聊点缀,残篇剩墨略留连。要知以后如何事,免不得,十五完时十六谈。
第十六卷
第六十一回 求圣母暂缓婚期
诗曰:雨露恩浓赐酒觞,便因沉醉失提防。三年玉带为朝宰,一旦香勾现女郎。
槐鼎早承高密衮,梅花新试寿阳妆。几番卸却衣冠后,宝炬云屏入洞房。
仲春十八景初融,海上韶光景不同。嫩柳才添临水碧,寒花未发照阶红。一声声,莺鸣晓院催残梦;一对对,蝶舞闲庭趁午风。捻指算,节令方交圆月夜;转眼看,时光又届暮烟中。研旧墨,罢谈人世荣枯事;展新篇,再续书间上下衷。十五既完登十六,前文表过后文通。闲清别绪都收拾,讲的是,皇甫娘娘出正宫。
话说皇甫娘娘坐等三天,不见朝廷圣驾,心中一恼,竟向万寿宫而来。
娘娘坐辇出昭阳,着了恼,不管龙胎短与长。影沉沉,日月高悬宫扇动;花簇簇,云霞乱动彩扬。前边是,锦袍监使排仪仗;后边是,翠袖姣娥捧御香。一到宫官停了辇,皇后就,立传通报皇娘娘。
啊,当差宫官何在?可报太后娘娘得知,说本宫面参圣驾。
一旨飞传答应高,内官忙向里边跑。双屈膝,半弯腰,跪近前来奏当朝。
启太后娘娘得知:有中宫面参圣驾,已住辇候宣了。
太后闻言吃一惊,不觉在,盘龙榻上便抬身。微动步,半合颦,一壁传宣一壁云:
呀,这昭阳后亲自来了,宫官们快请。领旨。
一声叫请急如飞,皇甫娘娘下了辇。宫女等,持定东西双柄扇。内宫们,分开左右几层旗。排整整,比齐齐,伺候中宫不敢移。国母入帘登了殿,一回见,慈帏太后急相趋。容惨淡,意迷离,三举鸾绡跪倒躯。
啊,太后娘娘在上,臣媳请安。
国母言完拜下来,手抬着,鸾绡双袖跪尘埃。上宫太后慌忙挽,心疼得,又是欢来又是哀。
啊呀,皇媳妇,你保重着身子吧,又出来做什么?
早且诸妃已代临,说道是,娘娘差遣请安宁。这般礼貌贤良子,又何消,自己亲来这一巡?
咳,皇媳妇快快起身。宫娥们过来看坐。这是什么要紧,又要劳动着怀内孙儿。
太后言完一把扶,娘娘起立不迟俄。低粉面,蹙青蛾,鸾袖双垂惨惨呼。
啊,上宫圣母,恕臣媳久不面参。
只为儿胎累着身,蒙圣母,恩容调理在宫门。疏问候,欠趋承,臣媳真真抱罪深。今日亲身来拜见,为的是,一参圣母二求恩。
啊,太后娘娘啊!救臣媳一家满门。
国母言完泪下来,提着袖,花容惨淡跪尘埃。含痛切,忍悲哀,顿首连连不起来。太后一观心大骇,倒弄得,又怜又恨又惊呆。
呀,怎了?怎了?莫不是官家有什么难为皇亲么?
媳妇将身坐下言,就有那,托天大事我当担。休气恼,勿悲酸,快把情由据直谈。
啊,宫女们过来,帮着我搀搀皇娘。
太后时闻着了忙,众彩女,如飞进步搀娘娘。中宫方始身抬起,路飘云,摆过盘龙椅一张。
啊,娘娘请坐,保重龙胎,免得使太后心疼,忧虑着腹中殿下了。
昭阳皇后应声然,先请了,皇后娘娘坐榻间。然后自家归坐位,把那些,前情往事一齐言。
话说皇甫后面参太后,就把那天子相瞒的情节,种种盘查内监的口词,从头至尾细细言明,自始至终般般奏上。
诉罢情由立起身,又悲又愤又含嗔。招翠袖,款湘裙,立近牙床叫一声。
啊呀,太后娘娘呀,圣明详察。
当朝丞相郦明堂,现放着,理实倩真认过娘。圣上私心加爱护,反说是,擅谈廷宰罪非常。传晓谕,禁朝纲,不许人言作女郎。制得外边无说了,自己倒,轻轻下手要偷香。
啊,太后娘娘吓!不是臣媳这等怒于皇上,这件事也实不公明。
已知她是少华妻,还要在,御苑留眠戏弄伊。郦相若然无节烈,那日倒,天香馆内失身躯。如果下了偷香手,圣母想,君夺臣妻是也非?
咳!这是已过去的事情,不消多讲了。至于近日,皇上竟越发绝情了。
自己留情真丽君,倒把那,冒姓女子赐完姻。限期一月偕花烛,急得了,臣媳同胞疾病生。日夜发烧难以眠,胸怀冤结不能伸。只是钦限如星火,逼得他,愁苦交加命待倾。
咳!圣母是知道的,爷娘只产得一双姊弟。
女长华来子少华,一归宫内一在家。真正是,传流香火全仗彼,奉养椿萱尽靠他。如若有些差失处,臣媳的,爷娘怎样过年华。
咳!太后娘娘呀,如今臣媳的胞弟,只是看事情成败,以决性命存亡了。
若果成全病亦安,知其不就命俱难。因而臣母心慌乱,前日里,亲入昭阳走这番。
咳!臣媳真真痴呆了,只道说做了太后娘娘的媳妇,当今皇上的中宫,就要为同胞娶个弟妇,是可以主张的了。
竟催母去慰同胞,答应说,重担千斤我独挑。哪晓君王多决绝,给了个,不能睹面整三朝。
啊呀呀,皇母娘娘呀!可怜臣媳这三天的呆等,就犹如身坐针毡。
盼到天明又到昏,呆呆痴等意如焚。前日说,西宫临幸嫔妃辈;昨宵云,国政匆忙办理勤。望至今朝仍不见,圣母看,日将又近未时辰。
咳!臣媳也悲忿急了!
三天不得见君王,着了急,意欲心中自主张。回想礼仪分内外,难召那,保和郦相在昭阳。无计策,没商量,愁苦忧煎不可当。实在万分情急了,只得来,拜求太后我娘娘。
啊,圣母娘娘啊!臣媳是又不能自家做主,又不能面见朝廷。
左亦难来右亦难,眼见得,双亲绝代弟归泉。进前退后无门路,猛然的,想到慈帏太后边。
啊唷,娘娘,奇怪啊!臣媳初时已弄得没了主意,也不知天地垂怜,也不知鬼使神差的,指引我这条路途,忽然间想起圣母娘娘。
切思臣媳进皇宫,蒙太后,待若亲生贵主同。侍奉不周俱见恕,晨昏失礼尽相容。慈爱重,圣恩隆,如若哀求定允从。心内思量真踊跃,臣媳就,直赶万寿出中宫。啊太后娘娘
呀,伏乞慈恩怜念。
如今皇上绝情赐,臣媳是,见弟垂危没力帮。圣母若然心肯悯,传道旨,去宣丞相郦明堂。只言写甚经和卷,他闻得,太后飞宣到此方。一召之时先润笔,赐了坐,竟须御酒两三杯。
啊,圣母娘娘呀!闻得那丞相是不醉之量,这三杯润笔酒,也灌醉他不来。
前有夷邦贡使临,献到了,百般新酒是奇珍。色如琥珀珊瑚艳,香似兰心桂蕊清。酿用昆仑仙草实,名呼沉醉玉红春。起初时,甘甜到口非难吃;次后来,酒性行开竟不轻。一任如何沧海量,也难满饮第三杯。
啊,圣母呀!这玉红春实在的厉害,臣媳已试验过一回。
那天献到就开封,皇上把,妃子诸人召进宫。方便席筵排几桌,赏她们,均匀各吃两金钟。内中有个温妃子,她的那,平素之间量最弘。臣媳因其能吃酒,又叫伊,再将此酒饮三钟。
啊,圣母呀!哪晓得那玉红春的酒性,是先软而后刚。
到后来,面红力软体如绵。有几个,眉低目倦凭筵上;有几个,东倒西歪靠案边。臣媳急呼移了席,叫那些,随身彩女各扶还。她们竟作昏迷样,也不辞去也不言。只有温妃伊更醉,索性是,横身倒在筵席前。搀扶不起醺醺状,呼唤无声默默然。皇上着忙亲自搀,心疼得,贵妃叫过万千番。那时臣媳都慌了,就将她,抬到昭阳西首眠。
啊,圣母呀,那温妃子是不醉的好量,所以臣媳加她一杯。哪晓得这玉红酒果然厉害,她才饮到两杯,便就醉得那样昏迷了。
次朝醒后尚糊涂,不记得,饮酒之间是若何。扶着嫔妃搀去了,也俱皆,连衣昏睡早晨苏。因而试过都灵验,正好把,此酒拿来灌保和。
啊,太后娘娘呀!那郦丞相纵然好量,也不过比温妃略略高些罢了。
酒上三杯赏给伊,管叫片刻亦如泥。那时扶到何方殿,等待他,睡倒身子就脱靴。验足得知男共女,放心也晓得是和非。若然终日糊涂着,这件事,怎样分明与释疑。
啊,圣母娘娘呀!所以臣媳拜求做主。
保和如若是钗裙,就恳我,太后仁慈赐毕姻。臣媳同胞能活命,便是那,天恩救下合家门。倘然郦相原男子,这个是,胞弟存亡没话云。惊动慈颜该万死,求圣母,早传懿旨早施行。娘娘言讫垂珠泪,倒把个,太后闻听吃一惊。
话说皇太后一闻得这些前后的情节,并中宫后拜恳的意思,不觉得又是惊疑又是怜。
太后时间听细诉,倒不觉,惊惊骇骇动容光。心辗转,口称扬,愁锁慈眉拍御床。
啊唷,奇哉!奇哉!那郦丞相是我的救命恩人呀,怎么他就是小皇亲的原配?
这亦真真大怪哉,难道有,闺门弱质拜三台?父为同殿平班论,夫作门生小辈排。又是这,绝世无双奇品格;又是这,扶天捧日好能才。何期孟相龙图府,竟生出,如此聪明女子来!
咳!究竟我年老之人有些眼力,当初就说与官家。
我道词林郦状元,如何这样美容颜?莫非是个钗裙女,故长得,闭月羞花若此妍。当日官家还好笑,倒回说,他今现赘相衙门。如其君玉非男子,两个红颜怎合欢?不料公然猜着了,郦丞相,本来面貌自婵娟。
咳!昏皇帝,他既然肯认母亲,自然是忠孝王的原配了。
如何不究郦明堂,反在朝前一力帮?这点偏私还罢了,怎又起,偷香窃玉那心肠?真胡乱,实荒唐,年少为君败大纲。如若保和从了命,你的是,丑名岂不玷先皇?
咳,不该呀不该!这般那里是为君的正道?
律上犹还禁庶民,不许娶,有夫妇女结婚姻。如何这等无分晓,自己倒,属意功臣原配人。幸亏得,国后贤良能耐愤。幸亏得,皇亲中又肯甘心。若然遇着强梁者,只怕你,锦绣江山坐不成。
啊,皇媳妇,罢了罢,你亦不须气恼,这原是官家的昏愦了,难为皇亲。
犹喜私情尚未全,郦丞相,不曾同榻在花园。中宫你是贤良者,可休提,君夺臣妻事一端。这句话儿关系重,当不得,新闻等类好相传。非但你,同胞手足无光彩;就是我,在位官家也抱惭。果若传扬中外晓,教朝廷,怎生执掌锦江山。
咳,大料你为顾皇家的,不消我多言嘱咐了。
如今你欲召明堂,这件事,容易调停容易商。就是外臣难入内,传了我,上宫懿旨也无妨。休气恼,勿忧伤,你弟婚姻我主张。皇媳若然心要紧,此刻就,遣差内侍去宣将。
啊,昭阳后,倒不消说要他写什么经卷,竟道我望孙心切,故召郦相画一尊送子观音罢。
白日清闲我就思,暮年人,如今正值弄孙时。可嘉已有龙胎子,就只是,孙女孙男尚未知。素信观音都有应,我欲把,心香一鼎拜求之。
啊,皇媳妇,本月十九日是观音得道良时呀,我要赶着那一天悬挂。
近日偏偏又善忘,本意是,心中原要召明堂。保和郦相才容好,他的那,画法精工世少双。
啊,正是,去岁官家命他画了十二扇的山水围屏,皇媳妇你可曾看见么?
朝廷因我喜欢图,差遣那,内侍拿来看见过。淡着丹青无俗气,微添水墨有功夫。远处是,几层山影青如黛。近处是,一片波光碧似罗。负斧樵人穿乱树,更及那,投竿钓叟隐丛芦。画得来,峰岚水色生成样;画得来,鸟众人形长就模。十二围屏多少景,竟可算,天真妙法古今无。因而我意描尊佛,也要叫,年少贤才郦保和。
啊,皇媳妇,此刻竟说要描大士召他进宫便了。
一到之时且略停,就叫他,淡施水墨画观音。若然先赏明堂酒,这倒觉,亵渎菩萨欠至诚。不若丹青描得快,等待伊,画完再赐玉红春。那时醉后扶闺寝,一任宫娥验假真。如是男人无用说,若还女子有调停。官家就便存妄念,都在我,太后婆婆做主婚。少不得,先令丽君更了服;少不得,后传懿旨赐成亲。中宫你自宽心怀,郦保和,如果裙钗我玉成。太后说完依允语,喜坏了,母仪天下女中尊。顷刻间,千重怒色眉边退;登时里,两片欢容脸上生。欠着柳腰垂着袖,站立在,盘龙榻前叫连声。
啊,这是圣母的天恩,臣媳合门杀身难报。
至于君上夺臣妻,这句话,太后之前故敢提。若说传扬中外晓,小臣媳,虽痴不到这般愚。
啊,圣母放心,臣媳若要传扬,倒烈烈烘烘地明做了。
当时一晓这情端,何妨竟,坐在金銮大殿间。一记钟来一记鼓,会齐了,同朝文武众官员。谈正理,讲公言,论论君王然不然。再把明堂拿下了,带进来,脱靴验过女和男。他如真果裙钗女,就将伊,赐与同胞大事完。若此行为多少妙,倒反要,呆呆等这二三天。皆因臣媳全君德,不肯把,皇上声名一日捐。今日故来求太后,感天恩,依从做主已非凡。
咳!圣母一声金诺,眼见可救得同跑。这样的天高地厚的慈恩,难道不再行谢谢呀?也罢,此刻太后在龙床上睡着,不便行礼,待等事情停妥了,再与父亲母亲同了弟媳妇,一齐向圣母娘娘叩谢便了。
皇后言完笑满腮,性儿急,就催立刻召三台。上宫太后言容易,一回头,叫过排班内监来。
啊,当值的宫官凌瑞,你到内阁中走遭。若见了郦丞相还在那边哩,可传谕道:太后娘娘有命,召保和郦丞相即刻进宫。只为久知画法精明,要描一尊水墨观音大士圣像。他若猜疑有诈,可请一道敕命金牌去便了。领旨。
内官答应走如风,忙举金牌召宰公。去多时即来复奏,俯伏在,珍珠帘下叩重重。
启太后娘娘得知:奉金牌传请郦丞相,只因有病,这几日不进阁中。
他已前番奏请过,准给了,十天养病免赶朝。如今不进衙门内,只等着,愈后方来理事条。奴婢慌忙相打听,说道是,保和十五假才消。奏闻太后娘娘晓,看起来,只好迟延慢计较。内侍奏完垂手跪,昭阳后,娥眉一皱怒容高。
啊,宫官你可是未曾到阁先已奏了皇爷,受了万岁的叮咛,假说郦丞相告假么?本宫不信,你再去请金牌召来。
凌瑞宫官着了忙,叩着说,保和实不进阁门。娘娘如若难凭信,另遣个,得当之人去召将。太后闻听微点首,就把那,慈眉半皱叫昭阳。
啊,昭阳后,凌瑞内监就是我的亲信宫官,倒不会得瞒昧诡诈的。
想必明堂告假真,因此上,官家国政费调停。既然十五来消假,倒不须,又请金牌走这巡。皇后闻听心纳闷,顿顿脚,鸾绡一敛坐西横。桃面淡,柳眉颦,复又抬身近榻云。
啊唷圣母娘娘呀,臣媳同胞病重,事不宜迟。耐等三天,已是忧煎极了。
如今郦相又其然,怎么样,候这迢迢七八天?等得明堂消假日,臣弟倒,已是愁杀命难全。这桩事件如何好,我只得,再求仁慈圣母怜。啊太后娘娘
呀,再求做主,谅臣一点哀求。
胞弟垂危等信音,实在是,万难耽搁万难停。明堂虽则今称病,他不过,惧怕风波避难人。如若竟差飞马召,郦丞相,纵然抱病也趋廷。伏听圣母传懿旨,请一请,万岁皇爷御驾临。先把始终详细述,再求圣上降纶音。保和若听朝廷召,谅他亦,不敢推辞来面君。太后那时宣入内,就了结,脱靴验看一桩情。若还迟误遭凶变,臣媳的,弟死何须要丽君?
啊,太后娘娘呀!可遣个内官请驾。
中宫言讫皱双眉,缠住了,圣母娘娘只是催。太后因她怀着孕,陪笑脸,一声应诺就依随。
啊,凌内监,郦丞相倒不须召了,你去把万岁爷请了进来。
若然问你为何缘,就说是,太后娘娘有话云。别者事情休乱讲,也莫提,昭阳现在我宫中。内官应命称遵旨,退几步,立刻飞身去请銮。皇后遂入旁首内,整顿着,鸾绡风袄接天颜。漫谈万寿宫中事,且把那,年少君王表一番。
话说元天子虽则安心躲避,却也缘看那些本章之事匆忙。这几日因郦丞相告下假,那兼管保和殿的孟梁二相,竟一件件办理不清。
虽是双双久在朝,他们的,才情哪及保和高。翠华有了疑难事,还要去,请问明堂怎么调。近日派将兼管务,弄得个,手忙脚乱好勤劳。稿章叠叠千余本,奏本纷纷百十条。梁阁老,疑决不开心大乱;孟龙图,调停欠妥意深焦。齐谈论,共推敲,面面相观没计较。犹恐自家差误了,又把那,疑难奏上赭黄袍。
元天子所以十分忙乱了。堆下了千千万万的本章,逐件件的事,请旨施行,再不见梁孟二公委决一本。
龙心不觉大愁烦,没奈何,自己调停自己观。看了看,本本皆须亲定夺;想了想,桩桩偏又尽疑难。厌起来,一挥朱笔批该部;怒起来,三击龙书挺御冠。骂几句,梁孟二臣无用相;叹几声,保和学士小能员。龙意恼恼圣心烦,分发匆匆不暂闲。问过又批批又问,那本是,案头犹似积如山。皇帝急得方生气,走出个,凌瑞宫官跪请銮。
启万岁爷得知:太后娘娘有请。
朝廷见说一回头,问了声,太后相邀为何因?内侍应声言句话,即刻就,立呼摆辇不迟留。
啊,宫官,看便辇过来,到万寿宫中面见太后。
一声传旨应哄然,忙坏了,伺候宫娥与内官。这几个,日月平分开宝扇。那几个,玉蛇乱舞展云。排队队,列班班,跪伏庭阶请上銮。元帝成宗离了座,身登着,双轮御辇就趋前。只因天性多仁孝,听见说,太后来邀不敢延。凌瑞内宫飞转步,她先到,珍珠帘内报临銮。
启太后娘娘,万岁爷圣驾到了。
一声通报不迟挨,太后母,跨下龙床体也抬。皇甫娘娘嗔又笑,倒只得,端然迎出上宫来。鸣玉佩,响牙排,风拽长裙不露鞋。一到珍珠幔幔外,就下了,雕龙刻凤九层阶。但见那,速速传呼圣驾临,朱衣摆队入重门。前边是,彩飘动云霞影;后边是,宫扇分开日月形。一对对,紫袖昭阳齐引道;一双双,锦衣内监共扶轮。銮驾进,宝车停,显露黄袍翠帽君。国母娘娘开凤眼,一见了,朝廷金面喜还嗔。容惨淡,意凄清,悲忿填胸泪欲倾。耐着怒来含着恨,没奈何,手抬鸾袖跪相迎。
啊,吾皇万岁,臣妾昭阳后迎銮。
天子闻呼眼一观,看见了,中宫皇后伏车前。一天疏远重相见,倒不觉,暗暗凄然又骇然。
啊呀,奇哉!怎么中宫后也都在此?
想必连朝不得逢,没了法,自寻门路出中宫。相同圣母商量就,假说是,太后娘娘请圣躬。故此预先来等候,要把那,前情后话细表衷。寡人一时无分晓,反落在,皇后昭阳圈套中。
啊唷,罢了!既已进宫,也没有退回之礼。
先见慈容再作商,看她把,如何说话讲纲常。寡人做着当今帝,难道怕,皇甫中宫用了强?再者游园情一节,谅来已,盘查内监晓端详。少停如若相提起,朕躬也,不必瞒来不必藏。虽则情虚和理短,只须口快与言强。休惧怯,莫恓徨,但把威仪做个刚。
啊唷,是呀!连这几天的躲避昭阳,也可以不必了。
皇爷相罢放开心,随即就,跳下銮车假吃惊。急叫御妻休跪接,忙呼贤后快平身。轻顿足,半含颦,扶住昭阳拿印人。
啊唷,娘娘,你怎么又出来行动?
好好安居宜极该,要甚紧,今朝又到上宫来。乘便车,走高阶,岂不伤了腹内胎。如此疏防和忽略,若有甚,一差二错怎安排。
咳!这也怪你不得,原是一个做将军的人,如何耐得过这样愁眠闷坐。
然而今后莫迎銮,似这等,九叩三参腰必酸。夫妇之间拘来甚,你可把,君臣两字放旁边。
呀!三两天不见,怎么就觉御妻消瘦了些?
莫因有甚不安康,朕看你,消瘦全非旧面庞。胎孕在身该保重,休得又,自家疏忽惹灾殃。
啊,昭容们过来,扶着娘娘缓缓地上阶入内。
皇爷言讫半含愁,拉拉手,自己方才进里头。两个昭容忙闪过,搀扶着,中宫国母款香钩。娘娘听了君王语,不由着,一阵温存怒气收。
话说皇甫后初时的主意,原欲要顶撞几句。此刻见朝廷着实的一番抚慰,倒不好变起脸来。
只得相随进里边,再看着,慈悲太后怎生言。朝廷跨入宫门内,就对了,圣母之前一揖参。
啊,母后娘娘金安,不知呼唤儿来有什么吩咐。
太后闻听点首云,官家你,消停坐下慢谈心。皇爷欠体称声是,随即把,龙椅拉拉摆列横。圣母抬头观帝王,倒不觉,又怕又怒又心疼。难发怒,怕言明,几度将提复住声。天子一观如此状,慌忙地,折腰举袖问殷勤。
呀,奇了!母后有什么事情,为甚的欲言不语?
儿蒙抚长得为王,真正是,养育深恩难补偿。有所欲时吩咐下,难道说,无知敢逆老娘娘?休辗转,勿隐藏,母子之间说不妨。就便万分难处事,再不得,要叫太后转心肠。
啊,母后娘娘,有言明示。
君王说着欠龙躯,又把那,交椅拉拉坐近些。太后时间心倒软,不忍将,重言责备发威仪。容惨惨,意寂寂,娘娘凄然一口吁。
呀,官家啊!我做了一个太后,用的是锦衣玉食,住的是凤阁龙楼,还要怎么称心?还要怎么如意?
今日差人请驾临,并不为,有什所欲要如心。这般富贵还非足,你教那,士庶之家怎做人。老母相邀非别意,听得你,近来朝内出新闻。谏正道,反偏心,拿着功名看得轻。故请官家来问问,难道要,不为明主做昏君?
啊,官家呀!你岂不想这当年的世界,原是大宋的乾坤。
主上昏迷政不良。你祖方兴蒙古部,起雄兵,旌旗大举灭南邦。恭宋帝,遭擒死在流沙地;端宋帝,被逼崩于岭外方。留下幼君难独立,陆秀夫,抱投大海也身亡。那时宋世家邦尽,你的祖,一统江山做了皇。
咳!也只为宋君无道,不用贤臣,天命归于我朝吞并。
你祖英明得受禅,真正是,礼贤下士圣恩宽。封爵禄,蟒袍玉带酬文臣;赏功勋,铁券金印赠武官。廿五年来崩了驾,把这样,太平天下授孙男。
咳!官家呀官家!尔身尊九五,也该学尔祖的为君。
才做朝廷未久常,就听了,奸臣准奏害忠良。幸亏皇甫门中好,他的那,龙虎佳儿剿外邦。全不怨,王上绝情拿眷属;全不怨,皇家无道信投降。一双姊弟兴兵出,倒替你,平了朝鲜安外邦。
咳!君王呀!你不要不知好歹,这现在的天下,就算是皇甫门中保全的了。
不惟你等享升平,还安了,皇祖阴灵一片心。如此功臣和国士,我只说,官家谅必不相轻。何期半点无分晓,竟在外,难为忠良皇甫门。
啊,官家,我且问你,那郦丞相既与真容相像,又认过了她的母亲,这明明是忠孝王的正妃了,还有什么狐疑不决?
一接东平那本章,官家你,就该究问郦明堂。先定了,改装男子欺君罪;再查她,瞒昧夫家认母娘。郦相若然承认是,好好地,赐与皇甫正应当。这一来,岂非做了英明主;这一来,又算酬了忠孝王。两处周全何不妙,你怎么,偏心独把保和帮。
咳,这也罢了,或者不信他是个女子,所以怪大众传谣。
自己原何却又疑,差内监,诈称议政去宣伊。骗得郦相明堂至,上林园,乘马游春两并骑。这亦常情原不碍,就是那,不该留在馆中居。
啊,君王呀!你好生地不避嫌疑,既然有忠孝王上本一端,不该相留同宿。
缘何用话又私挑,称赞她,美丽浑如女子姣。说过就留同榻睡,岂非你,偷香窃玉有心苗?
咳!官家呀!你难道明知是国舅的原配,还要起了这样私心么?也真真荒唐极的了。
哪有为君忒不公,竟要与,皇亲命妇两私通?就拼将,自家断送唐尧德。也负却,臣下辛勤血战功。理上算来行不去,心中想着亦难容。官家你若真如此,大坏了,英武仁明祖父功。
啊,君王呀!你想想万一郦丞相果是丽君,被你款留同宿了,这件事传将出去,可是个光大的美名?
慢说皇亲不肯平,就便是,合朝文武也观轻。堂堂一统山河主,怎么倒,君夺臣妻起色心。犹幸未曾同过寝,不然竟,无私有弊大伤伦。而今此事休提了,谅你也,一念之差懊悔深。但是云南来者女,如何又,生生立逼配王亲?
咳!若是别人呢,他也将错就错的成了亲了。然而这位国舅是做义夫的呀,他岂肯就娶冒名女子?
你限成婚一月间,逼得他,如今卧病十余天。难以愈,不能安,一息奄奄命待捐。休说他,建立军功真将帅;休说是,扶持社稷大英贤。他况且,中宫皇后同胞弟;他况且,国丈亭山独养男。倘有三长和两短,教他家,断门绝户意何安?
啊,君王呀!因而昭阳后亲来告诉我,要救她的胞弟少华。
为今之计没良图,只有个,试试明堂郦保和。是男是女知道了,也免得,大家疑惑与猜摩。
咳!官家啊!所以老母适才相召来。
意欲宣来办件情,教明堂,淡描水墨一观音。怀抱子,足登云,义取今年我弄孙。待彼描完便赏酒,竟赐他,三杯沉醉玉红春。闻听此酒多灵验,郦保和,一饮之间是必醺。醉后搀扶临便殿,把他的,双靴脱下验虚真。脚大时,也知郦相原男子;脚小时,就晓明堂是女人。果若中宫亲弟妇,赐与了,东平王子大家宁。
呀,哪知道一面金牌出去,他已十天告假在家。
内侍回来复我言,说道是,保和有疾免朝参。病除假满方趋阁,若要宣时十五宣。我想明堂虽这样,只怕他,被人绕缠故其然。官家你若宣声召,郦丞相,扶病多应也上前。
咳!君王呀!皇媳妇要救同胞,不能久待。你可差个内侍,就去召了郦丞相进来。
太后言完就里缘,元天子,又羞又怒暗相交。顷刻间,红飞两颊桃花瓣;登时里,翠竖双眉柳叶梢。龙椅一推微冷笑,勒了勒,赭黄袍袖发声高。
啊唷唷,了不得了!了不得!这是昭阳后告诉后母的言词么?真真好笑!
朕躬虽则乍为君,难道这,伦理纲常都不闻?当日偏听人诳奏,也无非,一时之错误疑心。比如秽物投清水,清水何能彻底清。至若明君逢女党,少不得,明君也有一朝昏。前面信实投降者,现放着,大胆奸臣刘捷们。过后事情分剖了,朕何曾,相亏老少二皇亲?
啊唷,真真好笑!昭阳后呀,但是你等胞弟自己荒唐呀,怎么倒以为寡人不是?
前上陈情那本章,朕只道,已经访得十分详。因而一览登时准,并未曾,不该专心做主张。
呀,哪晓得你的胞弟糊涂,又不曾拿个着实的凭据,又不曾察个分明,倚着狂妄的性儿,就冒认着老师为原聘。
那日明堂一进朝,朕就把,表章取出与他瞧。何期原本真男子,只一看,大发雷霆不可消。
啊唷,那郦保和好不决烈,一看了国舅的奏章,竟嗤嗤嗤对半撕开。
扯碎书章亦未完,端立在,金銮殿上发威严。说你弟,戏师诳圣真狂妄;说你弟,倚势胡行大不堪。他的那,理正情公人难对;他的那,声高色厉众难言。其时国舅心慌了,倒只得,待罪朝前叩首连。
啊,昭阳后,你想一个做门生的冒认老师为妻,那还了得!
保和还算看人情,他所以,将就些儿息了嗔。郦相若然翻下脸,哪怕你,正宫胞弟大皇亲!
咳!中宫呀中宫,你坤道家不懂朝廷的大体。那郦丞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官僚掌风化的廷臣,如何可以轻轻得罪他?前者他若认起真来,竟扯过忠孝王来打一顿牙笏,骂一顿匹夫,那一个是门生戏弄老师,该打该骂的呀!休说是老皇亲来不得一声,就是朕躬也劝不得一句。
保和若要绝情肠,索性道,两罪该归忠孝王。他若说,诳奏朝廷宜治罪,联只得,要拿国舅下监房。他若说,戏弄天子当问斩,朕只得,立绑皇亲上法场。这是不能偏护者,你的弟,所为实在太荒唐。保和郦相留仁恕,看看点,同殿之臣不忍伤。彼既量宽容过去,寡人是,心中原欲放恩光。因而略略加嗔责,外貌严而内意帮。如此调停公道了,怎么竟,还言朕护郦明堂?
啊,御妻呀!难道叫朕躬反坐郦丞相起来不成?说他数落了皇后同胞,得罪了朝廷国舅?
这亦难于说出来,只好是,暗中帮衬在心怀。若然竟护昭阳弟,教那些,文武私谈也不该。再表游园情一节,寡人要,对天立誓叫冤哉。
啊,中宫后,朕不过爱那郦丞相少年才貌,办事精明,尽赤胆于明廷,布仁恩于天下。
朕躬故此甚怜伊,较之那,梁孟诸臣厚待些。他况且,提拔你家重际遇,治痊太后万金身。别的功绩权休讲,医好了,圣母娘娘大事奇。
咳!朕躬的这位母后,不比得享现成富贵的太后娘娘。
先皇守义就归天,朕还是,幼小无知四岁男。圣母勤劳相抚养,今日里,方能禅位坐朝前。恩似海,德如山,侍奉犹惭报不完。前者险些惊死朕,太后竟,一场大病势奄奄。
咳!千亏万亏,亏了一个保和丞相。
那时谁为解君忧,郦明堂,他竟公然独出头。一剂灵丹吞下去,太后就,身轻体健病根休。
啊唷,真真可喜,那郦保和竟治好了圣母娘娘病。
这件功劳深不深,难道非,皇家救命一恩人?朕躬念了他如此,怎么不,分外加些爱与疼。那日相宣游上苑,也无非,一时高兴散心情。至于独如明堂者,只为伊,年少风流是妙人。
啊,御妻,比如你们是妇道之家,见了同辈中一个有才又有貌的名媛,少不得也要相怜,也要爱慕。男女是一理的呀,难道朕就浅点儿情义?
况且明堂本是男,君臣就,相亲相爱有何干?那天召入来游苑,只不过,做做诗来尽尽欢。到晚已经明月上,联自然,款留便在馆中眠。
啊唷,真真可笑!那上林园虽云内地,原是群臣宴会之所呀。
皇祖当年每散心,就召那,意中所喜一班臣。文臣等,题诗献赋争夸巧;武职们,射箭拉弓各显能。朕亦侍于皇祖侧,看诸人,领筵应制乱纷纷。何曾不,酒阑席散方才出;何曾不,馆里楼头到处行?朕叫明堂眠一夜,这件事,怎生就当大新闻?
啊唷,真真奇绝了!依这等讲将起来,那汉光武与严光共卧,也是个君夺臣妻了!请问声圣母:这还是太后的言词呢,这还是中宫的说话?
天子言完一竖眉,挺了挺,双龙翠帽发神威。上宫太后心慌乱,忙忙地,答应连声把话言。
啊呀,官家,恼什么?你没有私心就罢了。
料你身为一代皇,也不肯,这般做事败纲常。既无窃玉偷香念,君臣们,共榻同眠原未妨。
啊,皇媳妇也没有什么。她不过是试试郦丞相,验一个男女分明。自己不便相宜,她故到上宫来拜求老母。
君夺臣妻是我言,无非说,恐防外面这般言。官家不必生嗔了,你既然,没有偏私谁敢传。
啊,君王呀:趁着日影儿还在,早早地差个内臣去罢。
太后言完陪笑脸,气坏了,旁边皇甫一中宫。眉半竖,面通红,冷哂开言叫九重。
啊,请问陛下:臣妾的胞弟呢,他打听得郦丞相已经认过了父母,是以上本齐求皇上赐婚的。那保和学士呢,他不过信口支吾,说什么医家有割股之心,故此将错就错的了。又不曾究问情形,又不曾脱靴验看,陛下何以见得郦丞相是真正男子?何以见得少华是冒认老师?
臣妾愚蒙讲不明,倒要求,君王讲讲内中情。再兼如若无私念,为什么,瞒得昭阳了不闻?
啊,陛下呀!我皇甫长华虽当不得圣上良佐,也叨蒙国恩立了中宫。
一载将交在翠华,纵然无德亦不差。就便说,愚人未足言朝政;少不得,此事也连臣妾家。陛下缘何相隐瞒?瞒着我,绝情绝义把威加。
啊,请问万岁爷:为什么当初先后在时,他的胞弟谋婚请命,陛下就立时做主,拿着我孟丽君弟妇钦赐完姻?如今臣妾的同胞求恩赐配,皇上也该做主张了才是,怎么倒不惟不肯为顾,还给他个欺圣戏师的罪名?
这样调停与处分,陛下倒,龙心想想可公明?奎璧是,殡天先后同胞弟;少华是,在位中宫共母人。为什么,两个皇亲分彼此?为什么,一般国舅另看承?当初既,图谋姻眷非无礼;如今怎,戏弄师尊算败伦?臣妾不明其中故,求陛下,今朝将此也云云。
啊,万岁爷,臣妾不知呢,竟两三月相瞒过去。臣妾已晓呢,又整加几日的不进昭阳。
可怜呆等这三天,竟要想,一见龙颜万万难。陛下若然无别意,何必得,连日回避旧时瞒?圣心自己评评看,这道理,还算公来还算偏?皇后娘娘言到此,元天子,理亏索性发威严。
好昭阳后,你竟抵触起朕来了,我大元朝没有犯君的皇后!
若说缘何见得真,这件事,岂难决断岂难分?不要讲,详情就理须明白;就算是,辨色观风也晓闻。郦相当时撕本际,他何曾,一些胆怯与心惊?微冷笑,半含嗔,言语刚明有重轻。不但行为非女子,他况且,现今招赘在梁门。
啊唷,中宫后,那郦丞相若非是男子,难道那梁鉴的女儿做了两三年的夫妻,竟一些儿不知情迹?
伊女如其动了疑,再没有,文华梁相不知机。那天质证明堂日,他还替,子婿当朝辨是非。推理详情想一想,这件事,岂难决定实和虚。
啊,御妻,你说朕一般国舅两样看承么?这又言之差矣。
她曾把,家中母札献观瞻。内云奎璧争袍际,原本也,射柳穿杨箭过三。只为孟门无道理,伊奉承,督台现任许芝田。故而写札来通报,要朝廷,钦赐完成此段缘。
啊,中宫后,那时节相去一万里,朕哪里得知你们在云南做的事情?
只道来言果不差,就赐了,诏书一道赐刘家。后闻奎璧无王法,朕何尝,本意之中要救他?
啊唷,真真可笑啊!你姊弟上了连名的血本,朕就把刘门中男女收监。
到后皇姨燕玉来,也是你,父亲求救叩金阶。寡人原不宽王法,已教那,监斩行刑等午牌。国丈再三相拜恳,朕躬才,一声命下把恩开。其时你亦同相劝,要求将,刘捷夫妻赦免灾。故此寡人方准奏,罪坐了,阴谋奎璧一庸才。今朝提起从前事,倒反说,朕有偏私两样怀。
啊唷,真真奇绝了!寡人是不论亲疏的呀,有功的赏有罪的罚。至于那刘奎璧是你自家要积阴功留德行看先后面上,要给他一个全尸。
寡人故此始从宽,就赐他,自缢而亡死在监。只是御妻存善念,怎么倒,今朝反说朕躬偏?真好笑,实奇然,复后翻前会得言。至若东平君上本,何曾不,寡人心内要周全?明堂实在原非女,怎叫朕,硬配婚姻男配男。
啊唷,昭阳后,你以为朕躬从中要取事,因而不赐郦明堂与国舅成亲么?
这亦真真太是愚,少不得,也须想想再猜疑。联躬如若怀私念,怎么肯,宣到花园又放伊?当下明堂他欲走,何妨竟,传呼内监捉其回。加究问,发威仪,不肯言时就脱靴。验得分明真女子,天香馆,现成床榻正堪居。难道怕,保和学士腾云走?难道怕,郦相明堂插翅飞?共了床来同了榻,那才叫,身为君上夺臣妻。
咳?然而这些事情也算不得什么怪异。
历代由来千万年,何曾没,几朝天子犯其端!不要说,太平皇帝而如此;就便是,创国人君也这般。从古至今多得紧,待朕躬,搜寻向你略谈谈。
啊,御妻,那炀帝不是一代君王么?
他还非是夺臣妻,调戏宣华父爱姬。亡国虽然皆为色,倒做了,风流天子古今提。
咳!隋皇是酒色之君,朕也不消去说。
至若英明唐太宗,他倒是,开基皇帝有清风。还要与,隋朝萧后同欢晏;更欲将,弟妇王妃立正宫。如没直臣相谏奏,这倒是,已经成就不成空。
啊,御妻,那唐贞观是创国的君王,他尚有这些私事。
其子高宗受了禅,亦何曾,不贪酒色不贪欢?还迎武氏为王后,纵容他,乱政专权号则天。这也朝廷家内事,有谁敢,道声非礼谏声言?
啊,中宫后,这是太宗的才人高宗立为皇后了。
后来传到一明皇,赞纳杨妃宠异常。虢国夫人都入内,玄宗与,众姨欢乐好风光。中宫你去思思看,这都是,花月娱情历代皇。朕若有心行那事,也算得,偷香窃玉实平常。
啊唷,真真好笑!寡人倒遵祖为君,不肯做那些勾当。
因而即位九年春,才选得,妃子昭阳头一巡。即令宫娥虽不少,多半是,当初皇祖手中人。朕因要做英明主,酒色丢开按定心。
呀!哪晓得寡人呢,痴痴地要做个英明的皇帝。你们呢,倒在这里毁谤起朕躬来!
寡人若要夺臣妻,倒不如,一旨飞传选美姬。各省姣娃由着我,诸方女子任凭觑。朕躬做到山河主,怕没有,国色天资作贵妃?何所取来何所爱,在乎你,同胞一个正房妻?
啊,昭阳后,你既说是没有私心,为什么相瞒而回避,
可知朕是做君王。国政烦心日日忙。看起本来千万道,派开事去许多桩。重机要紧犹耽搁,在乎你,国舅陈情一表章?你去真心关切弟,就该遇便问端详。御妻睹面无言及,联自然,别样匆忙索性忘。
啊唷,中宫后,你怎么这般烦絮起来?朕昨日还叫内侍进来,说:万岁国政忙碌,不能亲至,请娘娘保重身体,关了宫门罢。
内官难道不来言?你今朝,说联藏身好几天。原来寡人忙得极,怎教联,丢开朝政到宫来?
啊唷,昭阳后,这几时郦明堂告了假,朕躬着那梁鉴,孟士元兼管保和殿之事。
可怜哪个是能才?一件件,军国之情办不开。孟怕处分梁惧断,索性儿,诸般推与朕躬来。这本是,恭呈圣上如何决?那本说,谨请纶音怎样裁?发去几桩重机件,闹了个,神疲力倦没安排。
咳!那郦保和在阁的时候,何曾要朕费一些心力。
各省文书奏本临,都是他,预先决断预先评。准拟了,该轻该重该何等。调停了,宜紧宜迟宜怎生。大者事。检点几条飞奏达;小者事,凑齐数项奏陈明。分次序,按班呈,一一而来不混人。就有疑难诸政务,也是他,短章附人预调停。桩桩委藉才情广,件件安排智量深。朕只消,朱笔略提批个准。伊就去,标封转部立施行。真练达,实精明,料理何尝要寡人。近日保和告了假,阁中竟,诸凡无主乱纷纷。
啊唷,真真可笑也!也不知那梁孟二相,是什么意思。
自己双双供职初,倒还算,诸般谨慎不糊涂。如今兼管明堂政,弄得个,半点才能主意无。勿论事情轻与重,他们总,桩桩推给朕调和。寡人连日愁烦极,然而亦,只好经心没奈何。你说联躬相躲避,少不得,进来也要有功夫。
啊,昭阳,你既然呆等连朝,你怎么不差人相请?
若果曾邀朕不来,你再向,上宫告诉也还该。御妻又没言声请,如何就,讲个私心躲避开?
呀,正是!伺侯朕躬四名内监怎么样了?
被你前朝调进宫,说道是,娘娘说话要追穷。而今问得如何了?怎生得,好几天来没影踪?
啊,御妻,想你必定为的是这桩事情,那权昌等说些什么?
朕躬又没甚私情,你不要,屈打无辜四内监。一众宫官何处去,莫非已,俱皆取命与追魂?
啊,中宫啊中宫!你休可任性胡行,搅乱我掖庭雅化。
朝廷道罢一番言,倒说得,皇甫娘娘对答难。两片嗔霞消颊上,千重怒气退眉边。低粉面,整宫衫,心内沉吟也信然。
啊,且住,据内监们所招呢,原没有什么大事。听朝廷的言语呢,真个像半点无私。
莫非委实错疑猜,天子是,没有偷香窃玉怀。故此言刚而理正,说得个,并无偏护郦三台。细思男女原同道,谁人不,爱美容来爱美才。想必朝廷真为此,本宫也,不须固执且丢开。
咳,罢了罢了!君王真有私心,我做皇后的也不敢怎么。
如今天子既云无,本宫再,抵死追求待若何。这件事情休说了,求得个,飞宣郦相即恩波。娘娘主意安排定,立刻就,作喜回嗔启口呼:
啊,吾皇陛下,这也不是妾疑心。
实在般般事有因,怎么能,叫人想了不疑心?陛下已,当朝益护情关切。皇爷又,上苑留眠用意深。详这机关详此理,岂不像,偷香窃玉有私心?
呀,也罢!陛下既言没有此意,就算臣妾的不是便了。
从今这事不须提,只当多心错猜疑。万岁英明原有道,哪里肯,身为君上夺臣妻?
啊,陛下啊!这件事呢不消说了,但是郦保和终须要试他一试。
明明已是认椿萱,说什么,要救人时故这般。巧语能言相抵赖,无非为,贪图名利与高官。如今臣弟垂危了,说不得,须召他来试一番。
啊,陛下啊!乞看太后娘娘的金面,就为臣妾去召一召明堂。
虚实今朝试试他,也知男子与闺娃。明堂如是裙钗女,万岁须当赐少华。郦相若然非女子,臣弟也,死而无怨王皇家。
啊,陛下呀!臣妾的胞弟垂危,万万不能久待。
天恩若肯念私衷,就遣个,内侍宣宣郦宰公。男女分明相认了,臣家也,合门感戴圣恩隆。娘娘言语方才讫,太后亦,帮着中宫叫九重。
啊,官家呀,话也说明白了,没有什么芥蒂。依着皇媳妇说,召保和罢。
同胞病重自关心,难怪昭阳不肯停。召进明堂相试试,也慰了,少华守义小皇亲。天已暮,日将沉,趁此差名内监行。召得进来描得佛,只怕也,脱靴要到二三更。上宫太后同催促,元天子,一皱龙眉应了声。
啊,昭阳后,你务要试试郦明堂么,这也由你。
但是他今病染身,已告了,在家养病十天期。你们就欲先来试,销假之期再召伊。知抱病而还去叫,哪有个,大臣看得这般低?难以准,不能依,要召除非改一期。
啊,对你说,试呢由你去试,那个是否与朕无干。
万一明堂不是男,那时候,多在要赐完姻缘。保和丞相于归后,岂非联,少了朝纲柱石臣。目下暂时兼管理,梁孟相,尚然办得十分难。后来若然重开缺,有什么,识治良方掌此权?今日联躬先说了,寡人是,改妆仍要彼为官。
啊,御妻,那郦丞相就是你弟媳,这一个保和殿也是朕躬不肯出缺的。为什么千难万难,得了个有才能的宰相,倒轻易送与你弟为妻?
成了亲来改了妆,依旧要,天天办事进朝房。你们如若难从命,朕索性,不许于归忠孝王。
咳!说是这等说,料想他也非女子。
你等真真胡乱猜,郦保和,原身却非女裙钗。改期召到宫中试,只不过,脱出一双大脚来。天子言完微微笑,皇甫后,一低粉面也痴呆。无计策,没安排,只得言声且暂挨。
呀,也罢。且等销假日宣他便了。
但是同胞病在床,病人辗转更忧伤。眼前宽慰还犹可,陛下又,立逼成婚入洞房。到此垂危光景际,难道再,教他依旧做新郎?
啊,陛下呀!这个是不能的呀,病中人如何支持得起?
天恩如若肯周全,再宽个,一月之期方万全。虽则明堂还未试,臣妾弟,得闻改限也心安。请准奏,乞听言,只要加增三十天。如若保和非女子,少华亦,病痊遵命毕姻缘。
啊,陛下呀!若然竟又不肯相宣郦相,又不肯放宽限期,那分明断送臣妾的胞弟,斩绝皇甫门楣了!
只是须求降圣恩,说不得,改期一月要加增。至于仍用明堂者,有什么,周折烦难不愿听?况且保和原为此,他的那,利名心重绝亲情。若知依旧为你相,明堂倒,早吐真言早显身。
咳!好极了,陛下便叫他为官便了。
成宗成子听哀情,默默无言低了容。吩咐一声拿笔砚,登时就,手捧圣旨付中宫。
啊,昭阳后,论起理来呢,朕躬的敕命是没有挽回的呀,今既小皇亲病卧在床,御妻你又当面相恳,罢了,朕就放个格外的洪恩便了。
这是亲书纸一缄,上写着,再宽个月毕姻缘。联躬没有闲心绪,御妻你,带到昭阳自去传。限已宽来言已尽,无甚事,寡人已要出宫门。
啊,内侍们何在?着便辇过来。领旨。
内侍齐齐应一声,元天子,推开龙椅就抬身。昭阳皇后无其奈,也只得,捧旨三呼谢了恩。当下朝廷銮马出,身登着,双轮便辇暗欣欣。
啊唷,真真好笑!朕原要从中取事,所以用这些深心。
金銮殿上竭力相帮,天香馆内款留同宿。虽然好事未曾交,朕何尝,没有偷香窃玉苗?今日强词而夺理,竟推得,绝无干净半分毫。
咳!朕躬倒像了郦保和了,也是这般一个巧舌。
朝廷辇内笑融融,说了声,真正君臣意见同。朕亦能言他会话,两个人,咬牙切齿一般凶。少年天子心中想,喜孜孜,竟出慈帏太后宫。
第六十二回 却封翁只缘病体
诗曰:父母惟其疾之忧,病中焉可结鸾俦。却怜万里来羁旅,何日方能咏好逑。
话说元天子出宫,这边皇甫也要回转昭阳。
随即殷勤整风裳,拜谢了,上宫圣母老娘娘。慈悲太后都疼爱,拉着手,再四叮咛保重将。
啊,皇媳妇,你好好地下阶,稳稳地坐辇,回宫去保重身躯。
丢开烦恼莫心焦,少不得,假满明堂自进朝。验着果然真女子,再没有,官家不给你同胞。
啊,皇媳妇,你君妇们和和顺顺的,可不要口角相争。
太后言完下榻床,站立在,珍珠帘内送娘娘。宫中国母连声话,垂着手,说是金言不敢忘。当下辞将皇太后,登宝辇,匆匆一直返昭阳。
话说皇甫后返回中宫,随即下了香车宝辇入内。想自己也须要写一封亲书与胞弟,一则安慰那病中之人,二则即以备述候等三天不能面圣,求太后传召明堂,并及请驾到万寿官相问,元天子大发雷霆,当面分剖,一切前后事情,好教忠孝王得知详细。
娘娘主意一安排,随即就,坐近龙书宝案来。彩女整笺齐侍候,昭容磨墨不迟挨。中宫皇后提将笔,忙忙地,一顿毫尖顷刻裁。修罢亲书加过印,回头便把宫官差。
啊,司礼监孙彪过来,你把这一道万岁的圣旨,到皇亲府内开读分明,再将本宫的手书,传与忠孝王观看。
教他保重莫忧愁,所办之情谅可谋。万岁已经重改限,倒不要,自家耽误病体尤。
啊,孙司礼,你目今内官家没有什么嫌疑回避,我娘娘不能亲临观看,你可开读了圣旨,便就进去瞧一瞧忠孝王爷。
如若传言道不消,你说是,娘娘有命进来瞧。自家怀孕难行动,探一个,病势如何也免焦。果到床前观看了,回来可,详详细细奏根苗。
啊,司礼监,你早去早回,庶不迟误。是,领娘娘的圣旨。
孙彪领命下高阶,随即就,一马如飞去奉差。皇甫娘娘宫内坐,又叫过,旁边行走内宫来。
啊,行走的内侍,你可叫老太监把锁着的那四人带进宫来。是,领旨。
宫官答应就飞跑,走出那,龙凤双门喊得高。年老内臣闻命下,是是是,连声应喏急开牢。
啊,众近侍们,娘娘叫带进昭阳,你等的死信到了。
四名内监一闻听,只吓得,面白唇青冒了魂。这两个,眼内淋漓流痛泪;那两个,喉中呜咽吐悲声。难抗逆,就跟随,一进昭阳双膝行。也不看,座上娘娘无怒色;也不看,旁边排列没严刑。先着急,又担惊,头碰金阶血已倾。皇甫宫中朝下视,说了声,合班内监你听真。
嗯!众内侍听真:本宫呢,已问过王爷的了,与你们所说之事却也相同。但是你们这班奴才逢迎圣上,引诱朝廷,称议事诳骗郦相明堂,名游园暗行密计,几桩大胆的去处,都该着实的用刑才是。如今忠孝王卧病在床,本宫只算得替胞弟积些福,饶了你们一顿的御棍,四十皮鞭。
从今好好在宫帏,可休要,伺候皇帝又乱为。如若下遭还这样,本宫是,要将四命一齐追。娘娘言讫呼声去,众内监,头磕金砖喜更悲。
啊唷,愿娘娘千岁早产储君,免打的大恩,奴婢们感激不尽。
合班近侍谢完恩,随即去,调转昭阳四内臣。皇甫娘娘分发毕,只等着,孙彪复命转宫门。不言国母心忧事,且把那,司礼监差表一回。出了禁门离了内,骑了匹,雕安快马就飞行。好跑呀!一鞭打下马蹄开,直向皇亲府内来。威凛凛,天子纶音肩上负。气昂昂,正宫亲笔手中抬。穿大道,过长街,匹马如飞不敢挨。行到红墙环绕处,一声喊,就呼香案快安排。
嗯!皇亲府快排香案,万岁爷圣旨下了!
一声高叫震穹苍,王府门官着了忙。指旨正辕开浩浩,报官云板急当当。真紧急,好匆忙,飞报亭山武宪王。国丈一听天书到,喊得个,顿靴乱说太娘娘。
啊唷,不好了!还不是你惹出祸事来了!
保和学士本男人,没要紧,一霎颠疯认丽君。苦劝哀求都不听,生生地,今朝惹出大灾星。
咳!怎么说不要进宫去,不要进宫去,务必要进宫,此刻进宫的好么?事情倒没有办成,拿问的圣旨已速速来了。
如今我去接钦差,无甚说,你就听令绑起来。待等一声拿犯妇,王妃好,应名听点跪当阶。亭山国丈言完出,太娘娘,半晌痴迷也吓呆。冷汗遍身浸薄袄,桃花两朵退香腮。心乱跳,口难开,一竖蛾眉怒起来。
嗯!仆妇们快往银銮殿上去观观。如若果来拿问,我也不要这条性命!
拚将万剐与千刀,搅海翻江闹闹朝。哪怕君王规矩重,且骂顿,糊涂天子赴阴曹。王妃一叫哄然应,仆妇们,乱乱纷纷向外跑。不表众人窥探事,再讲那,亭山国丈出宫寮。
话说武宪王一壁埋怨太妃,一壁自己冠带,忙忙地换了朝服,就走出银銮殿来接旨。
王亲时下急趋前,又是惊疑又骇然。望北三呼抬蟒袖,居中俯伏整龙冠。真肃静,实威严,香案高排接圣宣。司礼孙彪当面立,就把那,纶音开读不迟延。亭山听罢君王诏,谁知道,钦银重宽三十天!
话说武宪王跪听宣读已毕,方晓得皇后在圣驾前奏了,元天子特免一月限期。并不为太王妃要试明堂,故此差人来。
心中不觉喜还惊,佩服王妃尹氏能。谢了恩来离了案,回身就,相同施礼叙寒温。推坐位,待茶巡,问好称安尽世情。内监孙彪吞过茗,随即在,袖中取出一书文。
话说孙司礼饮茶已毕,就把王后的书札取将出来。先说了叮嘱的言词,后达了要见的主意。
然后相求引入宫,欲观国舅怎生容。亭山便与忙同进,叫家人,先去通知小王公。忠孝王爷方闷卧,听得说,朝廷宽限大开胸。
话说忠孝王等不到宫中消息,在那里短吁长叹。忽闻得宽限的纶音已下,宫中的手札又来,不觉的胸膈大舒,眉头顿放。吩咐一声相邀司礼,坐起床中。
内监孙彪进了房,就走到,红罗帐内问安康。观仔细,看端详,惊唤东平忠孝王。什么病儿何等症?憔悴得,这般模样这般形。咳咳
咳!幸亏得小监来探病,娘娘自己观看,不知心疼得哪样!
孙彪说着口嗟吁,他把那,国后亲书递与伊。忠孝王爷观一遍,喜了个,心宽意放笑微微。
啊唷,真正好极了!这是昭阳国母的为顾同胞,太后娘娘哀怜臣下。
荷蒙万岁也开恩,又宽这,一月之期与我们。若得疾病痊愈了,孤家当,趋朝百叩谢仁君。王爷言讫心稍放,孙司监,立起身来告别行。
话说孙内监递了昭阳手札,看过病容,随即起身,立刻相辞,走马回宫复命。
这边国舅送将伊,也回进,舞彩宫中见太妃。尹氏已知改了限,故意地,一声惊问似莺啼:
呀!怎么拿问圣旨已下了,你还不曾绑到法场去?
武宪王爷笑起来,拱拱手,说声拜服女英才。朝廷旨下因宽限,并不是,你进中宫惹祸来。
啊,贤妃,圣上呢,已宽了一个月的钦限。就是中宫呢,也有手札来安慰芝田。
这事如今倒算良,只等着,保和销假进朝纲。若然试出真形迹,我家儿,花烛成亲意可商。万拜服来千拜服,好一位,有才有智太娘娘。亭山国丈言完笑,尹王妃,得意欣欣喜气扬。
啊,殿下,你如今说进宫好呢,不进宫好?还依我的是呢,依你的是?
国丈含欢欠欠腰,应了声,是然你去进宫高。老夫从此惟遵命,任凭着,才智王妃怎样调。尹氏见言微带笑,一回身,便临后面索书瞧。
话说太王妃走到灵凤宫中,便向忠孝王取了中宫的手书观看。国丈在旁说道:这如今既已宽限一月日期,那十三的吉期是用不着的了。
须当通达项公知,免得他,在寓呆呆等吉期。今日已昏明日去,又只好,相烦母舅转言之。东平千岁言称是,大王妃,看罢来书喜欲痴。
啊,真真好极也!不枉我进宫托她。
公然办得事情良,已拜请,太后娘娘做主张。有了上宫相为助,害怕甚,朝廷不许试明堂。真可喜,实堪扬,眼见佳音就到将。你父心虚何胆怯,依了他,大家只好看君王。如今儿去思思看,这件事,亏你爷来还亏娘?尹氏王妃言着笑,小千岁,应声实在赖萱堂。
咳!但不知郦老师到底是丽君不是丽君?
果然一试竟红颜,不消说,是个滔天大喜欢。如若验明非女子,那其间,一场兴败好萧然。
咳,罢了罢了!我且看成败如何。
千岁于时也放怀,单只等,验明男子与裙钗。次明国丈抬身起,随即就,冠带端严进玉阶。代子谢将元帝主,回身遂拜尹乌台。相来转致封君寓,要将那,花烛之期挨一挨。待等病躯痊愈后,再选个,良时吉日共和谐。尹爷声诺王亲转,御史就,坐着鱼轩客方来。项老封君闻客至,忙忙地,如飞迎接不迟挨。相见过,坐分开,伺候家丁献茶来。乌府尹公饮茶后,便把那,改期之故诉情怀。
话说那尹御史饮茶之后,便把那忠孝王病重垂危,求圣上恩宽钦限,一切老王亲言语,都对员外宛转说知。
宝叙闻言大吃惊,半疑半信半忧心。容冷淡,意沉吟,暗暗摇头暗暗言。
呀!为甚前日赴席时,忠孝王称疾不见?此刻已经择吉,又改了钦限婚期?
几番定准几番迁,就里多因别有缘。也不知,委实病凶而若此;也不知,情疑假冒故其然。须问问,即开言,莫被他们弄套圈。项老封翁思到此,随即就,容颜一变皱眉梢。
啊,乌台大人,若说小君侯病重改期呢,难道老汉有个不肯?若是疑心假冒,而故意迟延呢,那老汉却有句
话说。
我本云南守分家,不知道,贪图富贵与荣华。况兼大子为通判,家业也,穿吃周全无用嗟。如此有何也不足,还要把,别人假冒到京华?皆因继女言称是,老汉故,戴月披星送至她。
咳!也只说一到京中,成就了花烛,难道我做干爷的,就不送过继之儿?
因此匆匆束了妆,保着她,千山万水进京邦。只言就可回乡里,家里的,请事皆当去主张。哪晓迢迢相送至,倒弄出,这般疑惑许多桩。
咳!怎生区处?如今倒难坏了老汉了。
孟府夫人不认亲,已是个,大无光彩与精神。如今忠孝君侯病,索性把,择定婚期又改期。缓一步儿原没碍,老汉却,羁身都下念家门。难照拂,欠调停,万里之遥隔绝深。成了婚来完了事,也可以,束装归去早安心。
啊,乌台大人,到底是忠孝王有病呢,到底是疑惑冒名?
宝叙言完挺挺眉,乌台倒,慌忙答应实临危。新郎如今若强了,七月间,管保无疑就娶归。御史说完相告别,项员外,起身只得送将回。
话说项宝叙送出乌台,那尹御史是回覆皇亲去了,他这亦进房告诉女儿。
南金一听如此言,倒不觉,愁又加来虑又添。情脉脉,花烛春心都冷淡。闷沉沉,洞房佳兴尽除捐。低翠黛,变红颜,暗里嗟呼叫老天。
咳!老天呀老天!我项南金何故这般薄命?
旧聘同乡卢氏郎,刚刚到,佳期在即忽身亡。凶音一到伤心极,苦了个,剑刺心来刀搅肠。
咳!奴原说不肯重婚的,偏偏又弄出这番机会。
痴心冒了孟千金,不顾这,万里关山进帝京。虽只爷娘都未认,幸亏已,朝廷钦限赐完姻。堪放意,可宽心,限见良缘有得成。谁想佳期相近了,新郎又,一朝病重误完姻。真异事,实奇闻,总到临期就变更。如此看来如此想,奴竟是,生成病碍就夫君。
咳,罢了罢了!望什么富贵荣华,充什么丽君小姐!
早知薄命是其然,奴也不,冒险当初走这遭。何苦得,万里迢迢驰夜早。何苦得,一身冷落抱羞惭。如今事到中途废,反教我,进亦难来退亦难。
咳!可伤极了,万一忠孝王果有差池,那时候令奴怎处?
虽然原未做夫妻,已受荣封元配妃。也不好,另托终身归别姓。也不好,仍然归去返家居。那时奴亦无他说,只有个,或守亡灵或丧躯。
呀,且住!果然忠孝王是这般样,那时不消说了。
奴家只有去披麻,撞死在,灵座之前为了他。虽不能,好事皆于今世里;也到底,芳名留与后人夸。无甚怨,没嗟
呀,胜似重婚与转家。万一因疑方改日,那个就,叫奴没有法儿拿。
咳!好生惆怅!再不想已近佳期,又弄出这勾当。
南金刻下色凄然,她先就,珠泪滔滔眼内含。万虑千愁言不出,无非在,绣衾转侧不成眠。心切切,意悬悬,疑假疑真信未然。羞向那,深院月中烧纸验,只好于,小窗灯下卜金钱。真个是,孤帏寂寞春光少;真个是,客寓凄凉锦帐寒。项女其时多懊闷,老员外,心慌意乱更愁烦。有时自己登门望,几遍差人去请安。或听说,饮食未餐烧未退;或听说,精神稍壮病稍痊。无实信,没真言,只是含糊相往还。员外万分心气恼,弄得个,终朝呆坐寓房间。不提项老封君事,且把那,年少三公表一番。
话说郦丞相告假在家,元天子已数差太医院看视。只因郦明堂原是神手,那里还用的御医?就回覆养病于内室中,所以不便请看,已自家治药了。
元主闻听也任他,明知道,保和原是老医家。只差内监日日望,尽着把,饮食时鲜送相衙。一日三回多敬重。跑得那,宫官脚软腿酸麻。明堂回覆医人后,缓缓地,自己开方治自家。服剂药来消弭病,又兼看,百般珍重在宫衙。前几天,温中补味晨昏用;后几天,美馔香杭早晚加。调理得,翠黛倍增眉上晕;调理得,红云重透脸边霞。却到底,精神虽复容还瘦;却到底,粥饭才食力尚差。一到近边初九十,他方始,轻强尽可见王家。
话说郦丞相一到初九十间,身体已是大健了。只为要挨过忠孝王婚期,就等到十五那天销假。
其实身子已复原,尽可以,重临内阁办朝端。皆因有这心中事,反只好,等到临期十五天。或坐或眠无甚兴,他把那,元郎叫进讲书篇。自家赫赫居中位,小弟彬彬坐半边。穷究经文和礼单。表扬古圣与先贤。无戏谑,正容颜,教一回时问一番。应答相差微发怒,言谈不错大家欢。劳气血,用心田,训弟成人法甚严。只为日常难得暇,趁着这,朝廷给假几天闲。柔娘柳氏多知感,员外康公亦喜欢。郦相自家聊解闷,遣遣那,心中愁绪意中烦。
话说郦丞相虽然病愈,他的那万虑千愁却未丢开去。故把元郎叫他入内,自己消遣消遣,为他讲书。就是那王亲府中因忠孝王服药有效,已来相求过一遭药方。孟侍讲也为母病不愈,自己登门请过一次。
明堂一听孟爷临,也知道,母病垂危信似真。愁上加愁心更乱,急得了,仰天浩叹恨难平。又不好,轻身再去冲颠险;又不好,决烈相回下绝情。只得问明何等症,开了个,煎方二剂与嘉龄。回复说,身子未愈门难出;回复说,疾病如痊自必临。汤药服时能见效,尽堪把,此张方子取来更。孟爷不敢相重恳,随即就,道谢而回覆母亲。这处明堂真懊闷,又添上,一桩心事费调停。行辗转,坐沉吟,左右为难没处分。初十过时临次早,重报说,王府家人又到门。
启相爷得知:有王亲府内家人持送药方到此,说是小千岁已服过了二剂,求相爷再改一个方儿。
郦相闻听想一番,隔窗吩咐递传言。药方取药当重改,可向那,在外来人问个然。忠孝王爷康健否?成亲吉日定何天?限期一月完姻事,极该把,花烛良辰拣近边。
啊,家人荣发,你可去问个实信进来。
房内言完答应高,小堂官,慌忙传说就飞跑。少停一问分明了,垂着手,端立东廊禀一遭。
启相爷得知:王府来人说,小千岁还在床上,病体不过稍轻。这几天胃口不开,吃粥也没有吃两碗。但服了相爷的药,热算是退了。只为夜间睡不着,倒又发起烧来。
如今算是不曾康,求相爷,斟酌调停改了方。别作病时还可以,第一这,通宵清醒却难当。至于钦限成婚事,原择定,后日完姻共娶将。只为王爷还未愈,又恳得,朝廷宽限几时光。而今要待新秋后,已加上,一月之期日子长。禀复大人台座下,小千岁,稍好即娶少娘娘。
啊相爷,这是王府家人说的话,但不知是真是假。
荣发廊前禀覆完,保和丞相大愁烦。更面色,皱眉端,暗顿乌靴不喜欢。
啊唷,真真可恨!我原要挨过他的婚期,所以告了十天之假,怎么竟已经改限,宽到七月初秋?
叫我如今怎么调,没有个,也停一月不趋朝。他们既是迟迟了,我只好,十五之期把假销。真可忧来真可恨,似这等,三番两次不能逃。明堂刻下心烦闷,随把那,送到煎方改了遭。打发来人归去后,自己就,要临望日进皇朝。慢言郦相愁烦事,且将那,宫内情形描一描。
话说皇甫后求过了太后做主,就痴呆地等那十五一天。
心中要紧日偏长,恨不得,壮士推车送夕阳。才盼罢,千树蝉声催暮色;又望那,五更鸡唱焕朝光。等得个,万千忧愁不放肠。盼到一天临十四,娘娘竟,越加性急越加忙。嫌永昼,等昏黄,日影斜西眉也扬。待至秉灯心正喜,忽传声,皇爷御驾幸昭阳。
启娘娘得知:万岁爷圣驾到了,有旨下,不须跪接。
中宫闻得翠华来,迎出珠帘不下阶。年少君王携手入,便坐在,昭阳殿上叙情怀。吞过茗,把言开,问起娘娘心事来。
啊,御妻,朕看你面带忧喜之容,忽然愁而忽然笑。
想应念着那桩情,你故此,又带愁来又带欢。只怕脱靴弄了个,一团高兴冷如冰。
啊,御妻,朕倒劝你不要试罢,免弄一场没趣。
皇后闻听道不妨,这个是,来朝必要试明堂。总然高兴如冰冷,也到底,验出男儿共女郎。
啊,圣上呀!臣妾已拿定他是女人的了,没有什么疑忌。
万岁如言必定男,臣妾与,皇爷暗下看分然。明朝验出情形后,就把这,胜败输赢论一番。国母说完天子允,笑了笑,应声就是这般言。
啊,御妻,就是这等说便了,但是怎么一个赌法?
皇后闻听喜气生,一低玉面就沉吟。螺黛蹙,风眸凝,想罢机谋叫圣君。
啊,陛下呀!如今总是但凭各人的主意,要怎么便怎么。皇上说郦丞相是个男子,他若是个女人呢,要万岁爷赐婚了我的同胞。再出三十万两的帑银赏了少华,以作完姻之费。臣妾说丞相是个女人,他若是个男子呢,听凭陛下相罚便了。不识以为可否?
国母言完笑着容,元天子,连称使得假依从。心拟思,意追穷,也就含欢听正宫。
啊,昭阳后,朕若输了呢,就依你的主见。你若输了呢,也要依朕的意思。
久闻学士郦明堂,他尚然,赘在梁家没有房。翁婿同居原自便,但是彼,宰官无府少威光。联躬意欲加恩赏,给一座,大大府衙去住将。
啊,中宫后,若试出郦相是个男子,那不消说了,是御妻输与朕。要扣除你十年粉银,留与郦明堂建一所大府第。
天子言完问可成,皇甫后,连声应诺极称公。无变色,谨依从,如此输赢论得通。臣妾若然猜错了,就把这,十年花粉奉天容。
啊,左右的诸人听者:这是赌下的事情。万岁说郦丞相是男人,本宫说郦丞相是女子,你们内监们宫娥等合班都在此,可愿保哪边?
皇甫娘娘话一提,上来了,云肩翠袖众仙姬。欢跃跃,笑嘻嘻,两排跪下参个齐。
启万岁爷得知:宫女们愿保娘娘,郦保和是女子无疑。
一声答应似流莺,皇甫娘娘大喜欢。方命宫娥朝下退,又跪上,牙牌玉带内官们。
启娘娘得知:奴婢等愿保万岁,郦保和定是男人。
宫官言讫叩连连,天子也,吩咐一声就这般。正在君妻相赌处,来了个,上官彩女奉情端。
启国母娘娘:宫女奉太后娘娘的懿旨,前来道达昭阳。
月圆时节是明朝,郦丞相,前来就要把假销。奉告娘娘须起早,梳妆台,乘车便到上宫寮。午餐夜膳同用罢,好办理,试验明堂事一条。彩女说完三叩首,皇甫后,慌忙称谢喜滔滔。
啊,宫女们,本宫知道了。多谢太后才娘娘的关切。
昭阳国母言说完,宫女就,应命而回下玉坡。万岁这边将入寝,便扯着,娘娘玉手笑相和。
啊御妻,朕今朝就在这边歇罢。
皇后闻听欠体言,主公何不别宫眠。保和有疾朝端染,陛下的,政事多应未理完。天子见言微点首,说了声,今朝不去要安闲。
啊御妻,总是郦丞相就要销假了,把这些事情依着他办理便了。
联亦长长受了劳,连日地,调排国政费心苗。明天原要闲闲者,偏又是,十五良辰该坐朝。倒在此间安歇吧,黎明好,起来随即整宫袍。若然临幸嫔妃处,免不得,枕席风流又受劳。
啊,内侍们不须侍候了,就此传谕各处关门吧。
天子言完内侍行,于时就,君妻安歇寝宫门。凉月残,晓风清,不觉天光处处明。禁御前,绛帻鸡人初报晓;宫帏内,绿袍监使早抬身。忙备点,急煎参,侍候君王御午门。国母娘娘多性急,也同着,少年天子起黎明。顾不得,龙躯沉重难行动;顾不得,圣体尊严怕受辛。随即与,万岁一齐吞果点;随即与,皇爷相共吃人参。少年元主临朝去,娘娘把,宫女飞差万寿宫。
啊,宫娥们过来,尔等到万寿宫打听打听,太后老娘娘起来不曾?
此时圣驾已临轩,郦相多应早进参。着个内官先候着,好待那,朝班一散即飞传。宫娥答应慌忙去,不多时,回转昭阳奏事端。
启娘娘得知,太后已梳洗整齐的了,只等娘娘过去。
皇后闻听喜气扬,喝声好,飞登宝辇离昭阳。宫女乱,内官忙,摆驾齐齐列两旁。一到上宫行住了,皇甫后,下车入拜老娘娘。
啊太后娘娘在上,臣媳请安。
有蒙关切这般情,昨宵就,预遣宫娥嘱早行。万得罪来千得罪,又要我,仁慈后母起黎明。
咳,真真不是,这倒劳动我太后娘娘了。
国母言完跪叩连,上宫太后面堆欢。扯翠袖,执春尖,一壁相扶一壁言。
啊,皇媳妇起来,不消得这般多礼。咳,我为你的事情,竟一夜不曾睡着。
翻来复去挂心怀,要试明堂恐不谐。听着敲钟与滴漏,等其户启与门开。先打点,预安排,想至天明竟起来。故此梳妆都完了,只等你,到宫商议再安排。
啊皇媳妇,我与你坐了商量。
太后言完一把拉,中宫国母面添花。忙告坐,遂吞茶,圣母停杯启齿牙。
啊,昭阳后,我现已着的当宫官在朝前等候了,只看郦明堂一来销假,就把他召入宫中。
但是悄悄灌醉他,叫谁前去把靴拉。这椿事件非小可,须要个,的当宫人始合宜。皇媳你观谁可去,派定了,忙忙免得到临期。中宫欠礼言称是,待臣媳,看个宫娥令脱靴。
啊,圣母娘娘己着内侍们候着郦明堂了么?这真真是极好了。若说派谁验看,就遣了这新入宫的柔丝吧。
太后闻听笑口开,皇媳妇,真真慧眼识人才。宫娥队内原她好,算得起,伶俐聪明一女孩。服侍小心容貌妍,行为有体语言乖。知礼法,抱诗才,并且般般惬我怀。皇媳今朝相看中,真正是,声名的当好裙钗。上官太后言完笑,就唤声,心腹柔丝你这来。
话说这名柔丝,并非彩女,就是那位湖广献来的假冒丽君路飘云。
只因还未见虚真,也不好,竟唤她为孟丽君。故此正宫王太后,改了这,柔丝两字作芳名。因看她,腰肢款款浑如柳;因看她,情性温存善解人。故取名而先取义,比一个,垂杨之态若丝轻。当时唤近盘龙椅,路飘云,跪地陈情不肯行。
啊,太后娘娘在上洞鉴下情,男女授受不亲,这件事不能尊命。
若然不肯冒名觑,真还是,忠孝王爷原配妇。男女嫌疑千古重,断难当,保和学士脱双靴。
啊,太后娘娘呀,就算贱妾是个冒名女子,也服侍了太后娘娘一场。
内家妆后即宫奴,怎近廷臣郦保和?贱妾固然生了脸,也坏却,堂堂御禁好规模。伏祈太后垂恩鉴,另派了,能事之人试若何。路女说完连叩首,老娘娘,慈颜微笑忙点头。
啊也罢,男女授受不亲也是古人之训。皇媳妇,柔丝不肯去,你另派个宫娥吧。
国母抬身应道然,回头又向两旁观。查左队,看东班,见了宫人貌倒端。薄着绮罗身快便,浓施脂粉脸团圆。金扎额,白云肩,约略年华二十间。平日在宫当使令,有一幅,蓝布手帕罩云鬟。娘娘看中东班女,忙忙备,就向慈仁太后言。
啊,圣母娘娘,就是这名给使令的宫人都美儿吧,她倒是十分伶俐。
太后含欢道亦当,美儿你,今朝你去试明堂。蓝巾宫女嘻嘻笑,跪了跪,满面春风就愿行。
啊,太后娘娘,中宫国母呀,奴婢都美儿愿去。
脱靴一件有何难,说甚疑来说甚嫌。顾这自己名和节,倒逆了,娘娘懿旨重如山。真胆大,实胡言,哪有宫娥敢这般?他不行时奴婢去,管保就,轻轻验出女和男。美儿说着多高兴,皇甫君,粉面生春大喜欢。
啊呀,妙呀!如今脱靴人也派定了。
只等明堂召进宫,玉红新酒灌三盅。佯赏赐,假酬功,醉后扶于一室中。试个分明知道了,也好教,人人放意与宽胸。昭阳皇后于时等,圣母娘娘一般同。只等一声宣到了,就整备,脱靴试验小三公。慢言万寿宫中事,且表那,郦相趋前奏圣容。
第六十三回 奉诏书画成大士
诗曰:清风阁上画慈云,惨淡经营日向曛。但愿前是星耀彩,更祈少海瑞氤氲。
话说郦丞相一到十四这夜间,就整顿入朝销假。那心中烦闷也说不出口,惟听那五鼓敲响,随即起身冠带。
明堂假满要趋朝,五鼓抬身不惮劳。戴上了,平翅乌纱金扑帽。穿上了,团云飞蟒紫罗袍。靴端足,带垂腰,端坐华堂用饭肴。茶罢一声传着轿,小亲随,当阶单膝跪相邀。
启相爷得知:朝马已动,禁门早开,人夫们传候整齐,请相爷就此登轿。
一声禀请不迟挨,郦丞相,随即抽身出外来。庭院前,闪闪两边明绛烛;高厅上,三次扣云牌。堂候官,森严侍从东西站;司阍等,次第传呼远近排。威凛凛,平顶鱼轩初坐上;荡悠悠,黄罗宝盖已飘开。离相府,出官街,拥护人员凑更挨。荣发亲随骑顶马,一声喊,高呼夫役好生抬。
啊,人夫们小心呀!相爷疾病初痊,大轿须当抬稳。
一声吩咐应齐齐,小亲随,加上三鞭马便飞。威凛凛,掖着罗袍乘坐骑。气昂昂,撒开锦辔纵行蹄。穿夹道,走通衢,直向朝门拜衮衣。但见那,碧天如水渐黎明,处处鸡啼落晓星。露滴宫槐初动乌,风吹檐铎早摧人。大道内,高车大转趋金殿;两夹边,布幌招牌启店门。将近东华仍未到,忽来了,乌鸦几只乱纷纷。并翅过,接声鸣,飞得迟来叫得勤。郦相轩中抬头看,瞧了瞧,群鸦竟对自家鸣。心大骇,意殊惊,一蹙芝眉不喜欣。
啊,且住!这鸦儿叫得好生奇怪!
今日趋廷把假消,莫非有甚恶波涛?真怪异,实蹊跷,乌鸦如何报祸苗?我若早知无好兆,也不该,十天销假就临朝。
咳!好生惆怅!也不知我家内的母亲有什么长和短,所以这样一阵鸦鸣。
郦相登时心乱猜,坐在那,青纱轿内似痴呆。方拟想,正思裁,荣发前边骂起来。
呀啐!哪里来的这些碰枪尖撞罗网的怪鸟?可惜俺没有弹弓在此,不然,打尔几个肉烂毛飞!
荣发言完催马蹄,早望见,东华门耸并天高。忙纵体,急撩袍,跳下雕鞍跪地邀。
启相爷得知:这是东华门了,请相爷下轿。
郦相巍然下了轩,整一整,乌纱蟒服步当先。眉半蹙,胆微寒,也自低眸回首言。
啊,家人们,尔等照着我进了朝房,可就在内阁前等候。我见过了圣驾,即刻便到衙门。是。
一声答应两边分,亮堂堂,红灯高燃照华门。郦相从容朝里走,惊动了,朝房待曙各官们。窥烛影,听靴声,知是风流元宰临。一个个,把按乌纱朝外接;一人人,飞扬玉向前迎。有几位,呵腰问好叫丞相;有几位,垂手称安叫大人。真个是,礼法森森尊宰铺,衣冠济济敬廷臣。排次序,列班阶,大小官员合口云:
啊保和大人临朝了,恭贺相台的贵恙痊愈了。
郦相闻听面带欢,一抬紫袖谢诸臣。叨福庇,得粗安,贱恙如今算是痊。多谢诸君常问讯,改期回拜到尊潭。明堂言讫前头走,众文武,随入朝房碌碌然。又见那,龙图学士大臣们,座上齐齐立起身。这一位,拱手上前称失接;那一位,正冠施礼问安宁。方叙话,正开声,又到王公侯伯们。交抹朝冠珠映额,彩飘飘,团云龙服挂披身。摇韵,响靴声,引道登登次第临。郦相一观忙接见,众王公,齐齐举手叫先生。
啊,郦先生,保和相,你贵恙痊愈了?
年少三公欠欠腰,应声假满始来朝。叨福庇,感恩光,今日粗安疾病消。武宪王爷忙走过,也见了,保和学士叙心苗。言未毕,鼓齐敲,万岁皇爷坐早朝。这一闻听真紧急,金銮殿,三呼齐拜赭黄袍。
话说元天子圣驾临朝,众文武官员一齐朝见,真正是盛世的衣冠齐楚,太平的盛世繁华。
斜抱着,雕花象简奏龙颜,
臣保和学士郦君玉病痊销假。
朝廷一见小三台,不由的,大悦龙颜笑口开。双展龙眉生喜气,半凝凤目动怜心。抬御体,对金阶,传旨明堂上殿来。
啊郦相,先生来了?好好好!平身上殿。宫娥们看会,内侍递茶。
一声传旨应哄然,郦相平身近圣颜。行礼毕,谢恩完,盘坐龙须席上边。一盏御茶传到了,元天子,亲身相迎少年官。
啊,郦先生饮茶。
大喜贤臣病竟消,十天假满就赴朝。甘尽力,不辞劳,赤胆忠心办事条。相国虽然才病愈,又何妨,在家再过两三天。
咳!先生的面貌果然薄减了好些。
初若溶溶雪映霞,今朝竟,春风浅淡似梨花。可知王事辛勤故,累贤卿,尽力劳神为国家。
唷!真真地过意不去!要贤卿们这样辅助寡人。啊郦保和,尔既然病疾初痊,精神未复,何苦得五更待漏又进朝纲?
这样心中没主裁,岂不要,疏防弄出事情来。真老实,如痴呆,假满何妨捱一捱。虽是朝端荒废了,也到底,自家珍重免招灾。
咳!郦相国呀,来得失检点了!
天子言完暗着忙,满心要,泄机指示郦明堂。难以讲,不愿扬,只好微微点破将。郦相一时猜未透,倒说声,为臣效力理应当。
话说这位郦丞相,他并非聪明一世,懵懂一时的呀。他心内原恐怕皇亲府内有什么举动,天子用什么机关,并孟府夫人有什么的长短,总只不过愁的是这几桩的事情的呀。哪里想到皇后与太后通同,要把他脱靴验看?
当时一听起身来,紫袖双垂说是该。告假已经期满矣,偷安越发可羞哉。当赴阙,合趋阶,陛下何言且暂捱?
咳!皇上的天恩,臣是杀身难报。
明堂言讫一撩袍,跪谢朝廷圣泽高。天子慌忙拉紫袖,弄得个,难分难说皱眉梢。顾了顾,上宫内监旁边等;观了观,下面朝臣众目瞧。又不便,附耳相通机密事;又恐防,脱靴试出女多姣。龙意乱,圣心焦,打点登时又散朝。走过一名凌内侍,急忙忙,倒身三叩奏根苗。
启万岁爷得知:太后娘娘久闻郦丞相书法精工,要宣入宫中画一尊观音大士圣像。请皇爷就此出谕,着郦保和早早进宫。
内官言讫叩头连,年少君王心不悦。一皱龙眉回御颜,就向着,保和学士带愁言。
啊,郦先生,太后娘娘要召你进宫画一尊大士,贤卿你方才病好,只怕没有心思。
若然委实少精神,你不妨,当殿明言告寡人。待朕述知皇太后,另叫个,丹青之手画观音。况兼卿,身中病疾方才愈;免得你,画上功夫又用心。如若先生言可以,就同着,这名内监进宫门。朝廷说罢含糊语,郦丞相,低声踌躇应一声。
啊,吾王陛下,太后要宣微臣,是不敢不奉召的。
但是嵬嵬禁御严,外臣难入内宫门。片时趋拜还犹可,这一件,描写观音要半天。太后娘娘如若画,倒不如,待臣且到自家门。斋戒过,秉诚虔,薰沐画描敬佛尊。水墨丹青传谕下,完工后,裱成一轴献宫前。若然就此相描写,只恐怕,亵渎神明意不虔。乞命官宫回太后,微臣到,家中画好送来观。保和学士言方毕,凌内监,着急忙忙跪近銮
啊,万岁爷,太后要画的是水墨观音,不消得许多时。况且太后娘娘还有圣谕,意欲问郦保和。若然画好了送来的,那倒不中意了。
伏乞皇爷谕一声,着他早早进宫门。掖廷太后亲相等,岂不要,等得心烦责内臣?凌瑞说声连叩首,元天子,万分无奈降纶音。
呀,也罢!朕呢,且在朝前与众大臣议事,郦先生呢,你进宫去便了。
画得来时竟画之,若无心力不妨辞。十天养病方才愈,可休要,勉强支来勉强持。
啊,宫官凌瑞引道,郦丞相进宫朝见万寿宫太后。是。
一声答应不迟延,凌内监,站起身来跑在先。郦相明堂辞不脱,只得个,跪辞圣驾进宫闱。那一边,君王尚把朝端议;这一边,相国来向太后参。静沉沉,直入金门和玉路;深远远,曲穿绿榭与红栏。见几个,龙楼隐约明黄瓦;见几处,凤阁嵬峨耸碧天。真个是,内地繁华同阆苑。真个是,皇家富贵异人间。看不尽,名花夹道风光美;说不尽,瑞彩盘空气象严。走过了,玉石花砖无数路;行到了,龙飞凤舞许多关。遥仰望,远相瞻,已到皇宫万寿前。郦相一观忙立住,凌内监,锦袍飞展报珠帘。
启太后娘娘得知:郦丞相召到宫门了。
一声通报入帘中,喜坏了,太后娘娘并正宫。顷刻间,万叠春风生两颊;登时里,千重喜色上三峰。就犹如,连城美玉投怀内;就犹如,斗大明珠落掌中。老娘娘,慈面堆欢开笑口;皇甫后,芳心大悦动花容。忙似箭,急如风,一命飞传召宰公。
嗯!昭容们传谕,快宣郦丞相进来。领旨。
一声答应闪神仙,两位昭容要出帘。皇甫娘娘忙叫住,附着耳,低低嘱了两三声。
啊,昭容呀!你少停传拜时,可不必说出本宫在此,只叫参拜太后娘娘便了。是,领旨。
昭容答应出深廊,整整齐齐站两旁。一摆鸾绡开绛口,说了声,快宣丞相郦明堂。
嗯!太后娘娘有旨,宣郦丞相帘外行参。领旨。
宫官答应接声高,郦相闻听急整袍。响锵锵,玉飘风趋禁御;行急急,乌靴踏地进宫寮。横象笏,整朝袍,未上阶时先曲腰。一跪礼完三叩首,早听得,昭容女子叫声娇。
啊,郦丞相免礼升阶,珠帘外参太后。
一声传谕似莺啼,郦丞相,举袖平身退复趋。近帘时,把按乌纱金翅帽。行礼处,飘扬绣蟒紫罗衣。参圣驾,挽朝衣,再拜称臣俯伏身。
臣保和殿大学士郦君玉奉召恭参,愿太后娘娘慈帏万寿。
帘前拜倒郦明堂,殿内的,太后中宫喜气扬。皇甫娘娘初见面,这一看,大惊大骇暗夸张。
啊唷,真真奇绝了!我久闻郦相风流,只说与胞弟芝田等一般罢了。
竟还比,我弟姿容分外高。哪里是,绝世无双奇男子;分明是,如花似月女多娇。何必验,不须瞧,这已知其就里苗。
咳!他有了如此之才,如此之貌,自然要拿腔做调,自贵自尊了。这也怪不得。
娘娘时下好生欢,斜对珠帘向外观。太后坐中心大悦,一回头,就呼内侍快传言。
啊,内侍们传谕昭容知道:着郦丞相平身免礼,赐坐帘前。
一声吩咐应哄然,廊下昭容接口传。郦相谢恩忙退步,整了整,紫罗袍袖坐西边。声寂寂,貌严严,象简斜横候圣宣。一道御茶吞过了,只听得,上官太后自开言。
啊!郦丞相,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呀,本太后是刻刻存念的。
闻得贤卿体欠强,十天假满进朝纲。皆因国事辛勤苦,累你们,尽心劳力为帝皇。
咳!如今是痊愈了,可喜可喜。
相召贤卿一件情,本太后,欲描送子一观音。久闻相国精于画,必然能,极尽工夫极尽神。倒不消,要用丹青图好看;竟只用,挥毫水墨仿天真。怀抱子,足登云,不必莲台紫竹林。
啊,郦丞相,为什么要这等画呢?我不过盼个皇孙。
目下年华已暮衰,惟望膝下抱孙孩。官家子媳偏迟晚,所幸者,皇后中宫怀了胎。画位白衣灵大士,取一个,吉祥佳兆送孙来。
啊,郦丞相,所以不消得那白鹦鹉紫竹林的点缀呢,只要他一个清秀的小娃儿便了。
十九观音得道时,本太后,拈香秉烛要敬之。贤卿你可依言画,不用把,脂粉调和另费思。
啊,宫官过来,把这幅粉白绫子与郦相。你引他到本太后纳凉的所在,明月池中清风阁上,画完了观音大士,我再着人相送。宫娥:领旨。
太后娘娘吩咐完,内官应话不迟延。擎白绢,出珠帘,就请明堂往阁间。郦相正思推托句,已听得,里边宫女一声传。
咳!保和丞相听者:太后驾已进寝宫了。你可不必行礼,不必拜辞,就此往水阁中去描大士。
明堂一听大惊呆,没奈何,倒退朝靴退下阶。顷刻愁从眉上起,登时惧向胆中来。私忖度,自疑猜,暗暗心中叫怪哉。
呀,怪哉!奇极了!我望入帘中,隐隐的皇太后还坐于位上,怎么说已进寝宫去了,不许我回奏一言?
这倒真真事可疑,不知就里有何机?幸亏水墨还容易,我只好,早画观音早脱离。郦相暗思无可奈,就随着,奉差内监入仙居。
话说那位皇太后是最爱清凉畏炎热的,一到了三伏之期,就每常要园亭避暑。久已天子依随母意,就在那万寿宫近边左右,开了一个明月池,明月池中造了一座清风阁。
那阁犹如一画船,两头伏宝石栏杆。周回临水消烦暑,前后开窗绝午炎。又是那,翠幕遮阴墙外柳;又是那,红衣含露满池莲。真妙景,最佳观,太后乘凉意乐然。当下明堂行到了,内侍们,向前一指就开言。
啊,郦相爷,你看那清风阁就是太后娘娘纳凉的,可有些好景致么?
郦相闻听一举眸,果然那,皇宫佳景赛瀛洲。红馥馥,莲袍映岸香初袭;碧澄澄,水影连天静不流。上边是,杰阁风消三伏暑;下边是,平池月满一轮秋。遥望处,绿杨阴里遮朱槛;近边是,青草丛中见白鸥。好景无边真美丽,上了那,长桥一道出池头。
话说郦丞相且观且走,已随着那众内侍进了清风阁中。那头一间是没有什么铺设的,只不过雕梁画栋而已,气象繁华,石榻云屏,风光清影。
一临第二若中舱,那里边,摆设真真不比常。云母榻安傍首侧,水晶屏隔里间房。书幌外,连阴柳树遥分影;胆瓶中,并蒂荷花远散香。烟袅袅,金兽小陈青玉案;亮堂堂,朱楹大敞碧纱窗。真正是,瑶台月殿韶光丽;真正是,水府龙宫夏日凉。郦相一观心大快,众内监,齐齐站立候明堂。
啊,郦大人,你就在这边窗下坐吧,甚是凉爽,又极亮明。俺们替你展开绢,磨起墨来。
内监言完碌碌然,你顽我耍笑声喧。移玉砚,滴香泉,白绢铺开压住边。拉过一张金角椅,叫了声,保和丞相坐中间。少年元宰临书案,随即就,遣退身边众内臣。
啊,内监们,尔等到外面顽顽去吧,好待我心静些儿。
一众宫官答应高,丢下了,保和丞相把画描。有的去,莲花池内寻菱;有的去,芳草堤边折柳条。一个个,嬉耍喧哗乘意兴;一个个,高歌低唱乐心苗。明堂独坐清风阁,遣退了,大众宫官静静描。
话说郦丞相打发了众人出去,随即调开墨水,运动神毫,用天机巧到之功,落文采风流之手,慢慢地把观音大士的圣像,就摩揣描写出来。
少年元宰坐临窗,展绢提毫润墨香。净沉沉,玉案斜侵花气满;清冷冷,纱窗直透水风凉。雕槛外,千枝绿柳遮阴暗;书阁下,一色红莲拂面香。真个是,上是幽清烦暑绝;真个是,仙居雅洁俗缘忘。保和丞相心欢悦,提着笔,一一描来一一妆。先画了,云内慈悲灵大士;后画个,怀中襁褓小儿郎。又添上,善才龙女随身立;又添了,宝盖长幡引道行。不用那,莲座海潮粗点缀;不用那,竹林鹦鹉但铺张。辰初起手刚交未,这明堂,一幅观音已画将。
话说郦丞相在那水阁中描写送子观音,一到午牌时分,已领过皇太后赐的一餐御膳,所以腹中并不饥饿,自辰初起来,至未刻完工。
当下描成观了观,早已是,水风吹透墨痕干。无用缓,不须言,尽可呈于太后前。随即唤齐诸内侍,收拾了,霜毫玉研一同还。慢言郦相来回命,且把那,万寿宫中表一番。
话说皇太后与中宫在那边等候,天子散朝之后,也坐辇往万寿宫来。
一闻郦相受牢笼,急得个,万虑千愁在满胸。不住地,凤目微凝靴顿顿;不住地,龙眉紧锁叹重重。无笑语,少欢容,只是呆呆坐椅中。皇甫娘娘相请问,假说为,别方荒旱想心中。朝廷正在愁烦处,忽报声,郦相明堂画成功。
启太后娘娘得知:郦相画好观音,特在宫回覆。
一声启奏在深廊,天子龙心更着忙。太后娘娘开笑口,说了声,快宣丞相郦明堂。
啊,守宫内侍,就传本后的懿旨,召郦丞相仍到帘前。领旨。
守门内监应声跑,就把那,懿旨飞传喊得高。倒是那,郦相一闻重召见,又惊又骇又心焦。
咳!且住。既然已画好观音,何必又要重新召见?也罢,我领过了御膳,总要进去谢恩的。且到那帘前,看是如何光景。
明堂想罢放开怀,步踏朝靴上玉阶。先把画图传递上,然后又,袍拖玉跪尘埃。
启太后娘娘的圣驾,臣郦君玉覆命来宫了,谢天恩赐膳,将画像呈上。
送子观音已画成,恭贺我,上宫太后得皇孙。指日里,前星象现昭阳殿;指日里,少海恩沾文武臣。绕膝之欢非远矣,皇太后,慈躬万寿享遐龄。明堂言讫三稽首,里面的,圣母娘娘大喜欣。
啊,嘻妙啊!多谢贤卿的好话。
你且消停坐半边,待我把,画图看过再传言。观音圣像如其好,本太后,原要酬劳赏一番。里面说完呼赐坐,廊下的,昭容女子叫行参。
啊,郦丞相,万岁的圣驾也在这边。
少年元宰一闻听,慌忙地,举袖行参跪在尘。宫内朝廷情咏咏,叫了声,先生免礼快平身。外边丞相端然坐,皇太后,展卷忙瞧观世音。但见那,两名宫女一扯开,现出观音圣像来。慧眼含神明法界,慈悲带笑绝尘埃。笼袖立,驾云来,斜抱娃娃一小孩。真正是,美玉明珠无价宝;真正是,龙眉凤目不凡胎。又画着,捧瓶在手仙姣女;又画着,合掌当胸小幼孩。描得那,风月飘飘真屈绝;描得那,烟云冉冉好奇哉。精有法,妙无偕,压倒丹青第一才。太后看完图上像,只喜得,春风满面笑颜开。
啊唷,妙啊!真真画得好,画得妙!这怀抱的小孩儿,不但丰姿秀丽,并且还有几分相像官家的。啊,君王,你过来看看,真真是我的小皇孙了。
天子闻呼开笑颜,就同着,昭阳皇后一齐观。瞧画上,看图端,大贺神功真不凡。国母娘娘性情急,就催太后莫迟延。
啊,太后娘娘,早些儿赏他酒吃吧。
太后含欢应了声,一边收画暗沉吟。难决断,费调停,这事如今怎样成。官家是,意内思防相验出;皇媳妇,心中务要试分明。将依天子偏和愿,送了昭阳拜恳情。如若竟听皇媳妇,未免我,亲生之子亦心疼。从哪个?顺谁人?这倒真真没处分。
咳,罢了!那忠孝王卧病在床,早等着这番消息。
我既应承做主张,没有个,今朝放走郦明堂。三杯御酒终须赐,依不得,自己亲生在位皇。
咳!我想那郦丞相若果是忠孝王原聘,倒是才容双绝的裙衩,智慧两全的女子了。
这亦真真盖世无,哪里有,当朝宰辅是姣娥?别情好处休提了,就看这,一幅花容也着魔。
啊唷,真真是可爱!那郦丞相如果非男子,我就把她承继了当个女儿。
留在身边伴两天,饱饱地,看她几日好容颜。那时如若难相舍,索性把,驸马招将进里边。
啊唷,妙呀!我太后又无公主,只生得一个君王,若把丞相继作螟蛉,那倒是极好的事情了,还有什么孤疑不决?
太后娘娘一想完,只喜得,慈眉大放圣心欢。开口笑,动欢颜,收起观音把命传。
啊,行走的宫宫们何在?尔等到御厨房速速传旨:着他们整治几色肴馔,并要摆设几个茶食果,一个小小宴儿,谢劳保和学士。领旨。
宫官答应急忙弛,直向天厨去示知。郦相一闻呼备席,忙忙地,紫袍拖地跪相辞。
啊,太后娘娘在上,微臣的疾病初痊,不能饮酒,荣叨赏宴,心领天恩了。
郦相言完跪在旁,元天子,满心疼惜里边帮。呼圣母,叫娘娘,委实明堂病始康。乍起之人无气力,若遇着,隔年好酒更难当。不如今日休相强,且待他,大健身躯再赐将。
啊,母后呀!这酒并非好物呀!
不但名贤戒此物,并且那,古来还有醉亡人。保和酒量虽然好,他现在,病体初痊力不胜。如若有些差失处,就害了,少年才干我朝廷。君王言讫龙眉皱,老太后,回首低低问一声:
啊!皇媳妇,尔听见官家说么,酒是会醉死人的。
郦相而今病始康,难道竟,放心赐彼两三杯?平常水酒还犹可,这又是,新制南薰出外邦。健者尚然能醉倒,而况且,病身初起郦明堂。神未复,气暗伤,一饭三杯怎样当?这件事情我倒怕,中宫你,自有忖度自思量。仁慈圣母言乎此,皇甫后,答应连声道不妨。
啊,圣母娘娘放心,这件事不须多虑。
古时虽有醉亡人,那个是,狂饮豪呼几斗吞。近代量深男女辈,只不过,一人吃上十来斤。焉损命?岂丧身?醉亦无非片刻辰。若说玉红春厉害,温妃是,已经吃过第三杯。
啊,太后娘娘不妨赐酒,这件事有臣媳妇担当。
国母言完不肯从,务必要,玉红新酒赐三盅。仁慈太后虽相拂,只得又,隔着珠帘叫宰公。
啊,郦丞相,你说疾病初痊而不能饮酒么?这也本该准奏,但是要你辛辛苦苦地画了这么半日,难道本太后竟不赏劳赏劳?也罢,本太后亦不叫你多饮,就叫你将此甜酒饮了三杯罢。
那是宫中制造成,色红味美长精神。贤卿病起身虽弱,像这等,甜酒三杯也好吞。
啊,宫官过来,郦丞相画好了观音大士圣像,再没有不谢劳的。可抬过桌儿,设张交椅,摆在院内的慢帐下,叫郦保和坐饮三杯。是,领旨。
宫官答应不迟挨,乱乱哄哄下玉阶。有几个,急速上前先设椅,有几个,招呼大小共相抬。忙打点,急安排,设坐完时请相台。年少三公辞不脱,只得个,谢恩三叩下庭阶。
第六十四回 乘醉后看出闺媛
诗曰:奉诏描成大士身,承恩忽赐玉红春。但将酩酊酬佳笔,果现金莲不染尘。
话说郦丞相初意是原欲坚辞的,此刻见皇太后一意殷勤,内侍已排坐椅,况且只赐三杯甜酒,有什么吃不下去?
当时跪谢在深廊,说了句,拜谢天恩赐酒觞。太后中宫都喜悦,闷坏了,怜才爱貌小君王。愁满面,气填胸,口不开来眉不扬。看见昭阳心更恼,一抬身,自家移步出回廊。
啊,宫官们取椅,朕到帘下去纳凉。
开绣幕,启珠帘,年少君王步出檐。一看保和消了气,就对着,明堂之位坐东边。
话说元天子心内愁烦,恼着昭阳皇后。就叫内侍们端了一张龙椅,坐着看郦明堂。
撇不开,一则幽风纳晚凉,二来要看郦明堂。只为是,奇才异品风流客;观不足,似玉如花俊俏郎。当下坐于龙椅上,斜对着,保和学士好端详。心好悦,气始降,离了中宫皇后旁。天子于时帘外坐,郦丞相,三呼万岁倾霞觞。但见那,桌椅调开设酒筵;铺排在,漫天帐下粉墙边。花簇簇,佳肴美味排诸色;锦团团,异果珍馐列几盘。暗沉沉,槐树影遮千万里;香馥馥,莲花风起曲池边。真正是,上宫雅丽称俱绝;真正是,阆苑清凉暑亦消。郦相看完将入坐,闪过了,执壶把盏两宫官。
啊,郦丞相,此酒是皇太后御赐的头杯。
郦相慌忙接住觞。款踏乌靴登玉路,斜横象笏跪宫廊。抬紫袖,捧瑶觞,再拜三呼先谢将。
啊,太后娘娘在上,微臣谢恩。
明堂言讫伏廊前,左右昭容免代传。郦相退行归坐位,看一看,杯中御酒好奇然。但见那,一盏琼浆琥珀红,并无饮过并无逢。香如淡淡幽兰美,色似盈盈晓露浓。又不像,竹叶香醪深碧绿;又不像,梨花香酿浅猩红。名未识,实难穷,不晓如何制造工。郦相一观心暗揣,饮了口,甘甜立刻到绛唇。
话说郦丞相猜疑着不知何酒,就轻轻地饮了一口下去,那口酒竟与郁金香无二。
一入唇时气味长,甜如蜂蜜腻如浆。无俗味,有清香,沁透诗人锦绣肠。那里像,村市梨花同竹叶;分明是,仙宫玉液与琼浆。真美味,果奇芳,但觉柔而不觉刚。郦相一吞微启笑,暗暗地,说声真正大无妨。
呀!原来是这样的甜酒,难道我还怕吃醉了不成?
休说惟吞三两杯,就便是,百杯快饮有何妨。真放意,实宽肠,御赐三杯尽可当。如此甘甜香美酒,又有甚,思防沉醉露行藏?明堂想罢丢开虑,一举杯,高展芝眉竟自尝。天子坐中廊下见,只愁得,龙靴暗蹬恨昭阳。
啊唷,罢了!罢了!这都是中宫不好。
太后仁慈已认从,原本欲,适才放走小三公。计出皇甫昭阳后,立逼着,圣母宫中饮玉红。此刻明堂吞了酒,眼见得,脱靴验看霎时中。
啊,昭阳啊昭阳,可晓得你若害了我的臣子,朕就不顾什么君妻了!
天子心中忿忿然,坐在那,盘龙交椅手推冠。这边郦相吞完酒,又闪过,把盏擎瓶两内官。这一个,高捧玉杯容带笑;那一个,满倾仙露面含欢。斟酒笑,抱瓶言,堆着春风叫宰公。
啊,郦丞相饮酒,是皇太后御赐的次杯。
明堂接酒谢天恩,一举霞觞复又吞。紫袖捧杯舒玉手,琼浆滴露入朱唇。未知其,性偏宽缓迟迟发;只道那,酒太甘甜发不灵。一盏饮完交二盏,二杯吃过到三杯。左边是,锦袍内监忙忙献;右边是,玉带宫官满满斟。东执瓶来西执盏,又递上,玉红好酒第三巡。少年元宰无知识,他竟是,看着斟时接着吞。一刻饮完离座位,跪在那,珍珠帘下要辞行。
啊,太后娘娘在上,微臣谢宴叩辞。
郦相言完俯在廊,惊动了,仁慈太后老娘娘。观仔细,看端详,只见明堂跪画廊。醉态未生还谨慎,俊容不变尚安祥。牙笏举,紫袍扬,俯伏帘前叩首忙。正欲放而难以放,只得个,低低回首问昭阳。
啊,皇媳妇,你看郦丞相就拜辞了。
此刻观音已画成,有何方法再相留?玉红酒性迟难发,怎么得,款住明堂在里头?我倒有些难委决,皇媳妇,自家前去怎铺谋。昭阳国母闻听说,笑了笑,太后娘娘不必愁。
啊,圣母娘娘,不消愁的,这件事有什么难为?
只要重将懿旨传,叫他且慢出宫门。观音圣像虽描好,再须得,题首新诗在上边。待等做完和写毕,郦丞相,自然酒性已难安。那时醉后扶就寝,就验出,真正情形女共男。如若此时相放去,倒徒然,铺谋设计许多天。无别讲,无别言,只有今朝试一番。国母说完低了首,皇太后,应声就是即传宣。
啊,保和丞相,你既饮过了三杯,本太后也不相强。
但是如今有件事,还得你,在宫耽搁片时辰。适才所画观音像,原本是,水墨风流妙入神。如若再题诗一首,更觉得,佳章敏捷画清新。不知卿有心思否,再在上,写首诗篇留个名。太后娘娘帘内语,闷坏了,成宗皇帝少年君。容带怒,面含嗔,一皱龙眉接口云。
咳!老娘娘,将就些罢,尽着的缠绕则甚?
郦相闻听内外言,心中不觉暗为难。何以处?怎生安?这倒叫人没两全。依了上宫懿旨命,负将天子圣心怜。须付度,要详参,只好题诗慢慢完。郦相其时无可奈,只得个,跪称遵旨在廊前。上宫太后帘中见,慌忙叫,内外诸人代降宣。
啊!宫官们传旨:就叫郦丞相在漫天帐下,本太后面前,题一首新诗于观音大士画上。
不论多来只论佳,就便是,一联绝句也由他。题完送子观音后,我立命,当值宫官送到家。太后一声传谕毕,郦丞相,于时只得展才华。
话说郦明堂难违懿旨,免不得又要题诗,就叫内侍们取过文房四宝来,自己依然且坐。
风流元宰不能辞,当下就,拂砚提毫要试诗。磨得墨浓香馥馥,拟成韵语喜孜孜。凭御案,紫罗轻展图全幅;显文才,玉手提将笔一枝。顷刻间,锦绣胸中成妙句;登时里,观音像侧写乌丝。无拟想,不沉思,已欲将完一首诗。哪晓写完三五句,腹内的,玉红酒发大难支。
话说这丞相连饮三杯玉红春酒,初时原不觉有甚酒意,一到题写诗篇时候,竟渐渐发作起来。
少年元宰失关防,酒性来时竟莫当。顷刻间,柳叶黛横双目上;登时里,桃花红透两腮旁。只觉得,心迷意乱无分晓;只觉得,地转天旋没主张。坐着时,玉体靠台慵想睡;起来时,春尖挽笔倦难扬。无可奈,不能当,一刻之间醉异常。年少三公颜色变,急了个,心中大乱大惊惶。
啊唷,真真奇绝了!我只吃得三杯甜酒,怎么大醉得这样昏沉了。
想必精神未复原,故而一饮软如绵。真怪事,实奇然,我倒从无像这番。
啊唷!怎生是好?
早出宫门倒也休,偏偏太后又相留。此时醉得昏沉了,怎么在,大士图中下笔头?
啊唷,真真可厌!就题上一首绝句罢了,偏又做起律诗来。
此刻昏昏醉欲眠,一抬头,就如地转与天旋。难下笔,怎完篇,胡乱挥挥又不堪。这件事情难坏我,倒弄得,进前退后两非安。
啊唷,罢了,事到其间也说不得,写完这八句诗再处。
明堂刻下好恓徨,举手之时心又慌。落笔只图轻与快,飞书不顾短和长。题句句,写行行,御墨淋漓染翰香。顷刻录完诗一首,举着画,忙推交椅上回廊。这一边,保和带酒真称醉;那一边,天子观瞧好不慌。看着他,柳叶眉梢低粉黛;看着他,桃花面上透红芳。龙意急,圣心慌,又是怜来又是伤。正在万分愁虑处,郦相是,已经复命写完章。只见他,一放尖毫立起来,支持不住怕升阶。就犹如,临风玉树斜难立;就犹如,带雨娇花睡未开。只醉得,白面泛红颜色丽;只醉得,乌纱半侧帽沿歪。行复退,紧还挨,九叠高阶上不来。天子一见心痛惜,叫了声,宫官快送郦三台。
啊,内侍们,你看郦丞相已是醉了,哪里还上得阶来?快快相送他出宫,回归府第。
朝廷圣旨一声传,倒把位,相国明堂大喜欢。掀起紫袍忙进礼,飞扬玉急相辞。斜抱笏,半低冠,国画高呈欲退还。太后一闻心内急,慌忙在,珍珠帘里叫迟延。
啊,郦丞相且慢,你既然已经沉醉,回不得家中了。
此刻离宫路上遥,你若然,半途呕吐倒难熬。休性急,勿心焦,在我宫中且歇了。待到迟迟消了酒,那时再去归府寮。何不妙,岂非高,又免辛勤又免劳。如若此时乘醉走,怎禁得,轿中颠簸动复摇?
啊,宫官们何在?就此引郦丞相到清风阁内偃息片时,再缓缓地送他回去。
上宫太后一声传,走下了,老少排班二内官。这一个,款步当先引导忙;那一个,躬身在侧就相搀。传圣谕,述金言,说是休回且少眠。郦相时间沉醉极,想了想,酩酊实在不能还。
啊,真真好笑!再不想病了一场,酒量这般不济。
三杯甜酒尚难捱,醉得来,如此昏沉没主张。平日豪吞与快饮,也何曾,有些意乱与心慌?今朝吃得三杯酒,就醉得,地转天旋举止忘。此刻若然回去罢,果然在,半途呕吐怎生当。
咳!况且从宫出去,还有多少路程。
走到东华门外边,才能够,家人侍候上鱼轩。此时醉得昏迷样,怎么还,出得千门万户间。实是不能行走了,除非至,清风阁内去眠眠。
这此刻实在难于行了,免不得迟迟再处。
明堂时下没调停,只得就,勉强支持谢了恩。那一边,郦相随将监使去;这一边,宫官捧着图临。朝里走,入宫行,太后之前要献明。天子一观忙叫住,先坐在,盘龙椅上看诗文。只见那,一首佳章画上题。写得个,七言八句韵齐齐。词宛丽,墨淋漓,一段风流笔法奇。年少君王呼口气,皱着眉,斜凭交椅看诗词。
诗曰:悟彻禅机一念真,便从极东转金轮。香花散玉登民岸,慧雨垂天度世人。
南海伽蓝曾寄迹,中朝水墨近传神。只缘解识含饴意,远降慈云遂获麟。
天子吟完笑起来,说了声,保和真正是书呆。题联绝句何妨碍,务必要,七律全完做出来。此刻自家耽搁了,何如得,生生等到酒行开。
咳!也叫做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在他也不知有这奸人算计。
朝廷说着叹还嗔,低低把,皇甫娘娘骂了声。国母里边佯不觉,只觉得,明堂可试甚欢欣。上宫太后慈颜悦,取进那,画上新诗读一巡。喝彩一声叫句好,我今年,必然大喜得皇孙。
啊,宫官们,就着把这幅送子观音好好地收拾了,待等候十九日进香时,再请出来悬挂。
宫官答应叫声然,手捧着,大士灵图转步行。太后这边无可奈,顾不得,君王恼怒要差人。
啊,都美儿过来,你此刻就往清风阁去等吧。
郦相明堂已这般,料来此刻即酣然。休错误,勿迟延,早早先临水阁边。侍候保和他睡熟,好就把,乌靴脱下细观观。上宫太后叮咛罢,都美儿,踊跃欢欣跳出班。
是是是!谨遵懿旨,就此即往清风阁去了。
宫女言完走似飞,皇甫后,慌忙叫传说低低。休局促,要安宜,做事务当谨机密。不可大呼和小叫,走漏了,脱靴消息倒成虞。
啊,都宫女,你只怕孤掌难鸣,一个人不能行事,我再着昭阳的彩女苗瑞英同你去罢。
一则人多意不慌,二来也好侧边帮。你若独自前行去,只恐怕,脱不成来惹出殃。
啊,苗瑞英过来,你与都美儿一同前去。
娘娘嘱罢女裙衩,苗氏宫人跪下来。答应一声遵敕命,就同着,蓝巾宫女出高阶。这边皇后朝廷等,等待那,水阁之中信息来。天子是,只怕报声真女子;娘娘是,但求说句果裙衩。同默默,共呆呆,一样悬心与挂怀。太后意中无甚事,实指望,为做公主赘英才。于时都在专心等,但不知,还是男儿是女孩。权慢讲,太后昭阳宫内侍;也休提,美儿苗氏阁中来。都按下,尽丢开,且表风流郦相台。
话说郦丞相谢了太后,就随着引道的内监,一径又向清风阁而来。
步履伶仃好不难,几回退退又前前。穿翠径,绕红廊,带醉如登万叠山。住两步来行两步,一抬头,方才盼到御池前。心大醉,足深酸,不觉呼声路好难。引道宫官忙请进,手指着,半边云母象床前。
啊,郦大人,你看这就是太后娘娘的纳凉所在,现放着云母石床,平铺着御赐席子。
你且安眠睡一回,俺们两个这边陪。消停酒醒抬身起,再奏上,太后娘娘送你归。
啊,郦丞相!睡睡吧,睡睡吧,真真这样拘束了。
内侍言完分两旁,相推着,风流元宰上凉床。明堂实在思安寝,只得个,就枕和衣一倒将。起初时,原欲眠眠随即走;到后来,谁知渐渐越难当。心失算,意疏防,一霎酣然竟睡将。郦相这边交上睫,闪进了,蓝巾彩袖好红妆。
话说这都美儿、苗瑞英,奉了太后娘娘、中宫国母的懿旨,两个人走到清风阁中,隐着身儿,在外间湘帘半边窥探。
一见明堂已合睛,喜了个,春风满面笑盈盈。忙款步,挑着帘儿向里行。一看两名宫监在,忙忙摇手话轻轻。
啊,你们走罢,有俺姊妹在此。
快些前去覆娘娘,不许在,水阁之中左右张。如若偷窥和窃看,奏闻了,中宫国母你遭殃。蓝巾女子言完笑,两内侍,答应连声悄悄行。那一边,监使去回皇太后;这一边,宫娥来看郦明堂。观仔细,看端详,不觉魂飞魄也扬。只见那,年少风流小相台,凉床侧卧俏身才。蛾眉染黛方初展,凤合长梢眼不开。最堪怜,金幞乌纱斜掩额;真可爱,紫罗蟒袖掩红腮。就犹如,风流玉树云边倚;真好似,美丽娇花月下开。看到心中飘荡处,疯魔了,蓝巾彩袖二裙衩。
话说那两名宫女,一个是二十一岁,一个是十五岁。
都在当婚合嫁年,苦只苦,一朝进入后宫中。虽然是,锦衣玉食身安吉;却倒是,楚雨巫云挂在心。天子风流总是少,哪能够,皇恩泽遍众红颜。因而都是含愁者,没有个,月下灯前不泪涟。当下一观年少相,只弄得,香魂飞到九重天。都美儿,春心大动芳怀内;苗瑞英,情火微升粉颊边。这一个,悄悄说声奇品格;那一个,低低赞句好容颜。同细看,共观呆,他也夸来我也怜。将将要,口贴红腮亲玉面;堪堪要,手拉紫袖捻春尖。情脉脉,意绵绵,恨不挨身上榻间。都氏宫人观看罢,就向那,瑞英耳畔悄声言。
啊,苗妹子,看也无益,你我动起手来。
年少宫娥说不差,姐姐你,还须耳畔叫声他。保和学士如无应,我们再,动手齐齐靴子拉。都氏美儿言道是,随即就,低低呼唤对桃花。
啊,郦保和,郦丞相!你好睡呀,开开眼儿罢。
连叫三声竟不应,喜得个,蓝巾宫女笑盈盈。心内悦,面含春,催促旁边苗瑞英。
啊,苗妹子,你看郦丞相已是睡熟的了,俺姐儿们就此动手。
宫娥言讫笑嘻嘻,一挽鸾绡要脱靴。苗氏瑞英年纪小,止不住,心慌胆怯与魂飞。才进步,又回身,战战兢兢手怕提。都氏美儿观看笑,掩了口,骂声没用小东西。真懵懂,实痴呆,沉醉之人怎怕伊?
啊,苗妹子,你若惧怕呢,你回宫去便了。这件事我一人会办,少停得了喜信,也不许你报功。
美儿言讫笑含腮,先就弯腰脱起来。苗女旁观也动手,也只得,上前帮助莫迟挨。伸手近,把袍开,要试明堂郦相台。这一个,缓缓揭开衣服起;那一个,轻轻脱下皂靴来。齐脱落,共拉开,低头瞧瞧倒发呆。只见那,双脚俱皆有袜穿;新簇簇,白绫绢袜锦沿边。非绣履,没金莲,光景分明是个男。苗氏瑞英红了脸,羞得个,一丢靴子闪旁边。
呀啐!都姐姐不要看了,他是一个真真的男子。
宫女言完要转身,都美儿,慌忙扯住叫稍停。休大意,莫粗心,要验须当看个明。既已把,粉底乌靴都脱下;索性将,锦边绫袜再翻腾。看仔细,看分明,也好回宫去复闻。如若匆匆无检点,郦丞相,果然是女怎生云?
阿,苗妹子,你不要怕羞,我合你再脱下他的袜来看看。
都氏宫娥说罢言,苗瑞英,回身只得至床前。微带笑,半含羞,缓缓轻轻脱袜观。只见那,一脱袜时渐有形,显露出,白绫裹住绕层层。就犹如,金莲在水花无出;真好似,玉笋埋时指未伸。都氏美儿观在此,只喜得,眉飞色笑叫连声。
哪!哪!哪!苗妹子,苗妹子,你看有些意思了!
年少宫娥答应连,这边一只也奇然。这是女,定非男,故此重重裹脚缠。郦相若然乾道体,再没有,靴中犹用白绫拴。无甚说,没他言,快快拉开看个完。相国明堂如此貌,这里边,多应是对小金莲。宫娥说着欣欣喜,两个人,又要重将郦相观。但见那,年少三公卧榻中,犹如昏晕一般同。双痕秋水眸中含,两朵桃花颊上红。声寂寂,呼唤无闻心醉酒;睡沉沉,身子不动袖遮容。由摆布,任追穷,他只酣然在梦中。宫女一观知睡熟,两个人,越加胆壮与心雄。言悄悄,笑融融,扯一重时看一重。只见那,裹脚重重扯不完,白绫盈丈散床前。六七转,已观嫩玉初生笋;去一层,渐看娇红带露莲。抽到后来绫尽了,喜欢煞,蓝巾彩袖两婵娟。但见那,白绫裹脚一抽开,竟露出,两只猩红小绣鞋。口上是,月白锁边金线压,尖上是,明珠攒住细针排。无染垢,不沾埃,三寸还差两只鞋。宫女一观如此状,只喜得,朱唇难合口张开。
话说郦丞相这尖尖两只绣鞋,并不是初出门穿的了。
她已男妆多少年,那鞋儿,早已走破不堪穿。历来所着夫人做,已换过,前后相连六七番。只因他,赴阙赴朝行得费。只因他,装男掩女走来严。这双脚上红鞋子,尚穿的,簇簇新新没几天。当下宫娥相验出,郦丞相,多年隐迹一时捐。
话说那二名宫女脱出了这对红鞋子,只喜得眼笑口开,各人捧着一只小鞋儿呆看。
美都宫女好惊讶,只爱得,手捻鞋尖咬着牙。看看明堂容带笑,瞧瞧绣履面添花。恐防惊醒风流相,不敢高声悄悄夸。
啊唷唷,希奇呀!希奇呀!郦丞相竟是个女子,真正不差,一点点小脚。
瑞英妹子你瞧瞧,难为她,怎么穿靴站得牢。这对红鞋真可爱,竟能比,中宫国母小分毫。
啊,苗妹子,苗妹子,此刻已验明白,我们脱了她的鞋子,去报喜罢。
好教娘娘欢一欢,有了这,红鞋为证信真言。休混乱,莫迟延,快快脱鞋快快完。都女说完先动手,苗瑞英,又惊又喜应声连。伸玉手,抱金莲,缓缓轻轻捻着尖。一退鞋儿朝下扯,竟还有,睡鞋两只里边穿。只见那,红绣鞋几分外精,无非二寸六分零。尖细细,瘦伶伶,软底行成碎绵文。面上是,五色彩绒花锁口;里边是,四方绿缎小提跟。真可爱,实堪欣,两只金莲妙绝人。都氏美儿苗氏女,观到此,真真又是一番惊。
啊唷,稀奇呀!外罩着三寸欠三分的鞋子,已是小得紧极了,怎么还有二寸零六分的睡鞋,衬在里边?
这亦真真盖世无,哪里有,履外着屐裹绫罗。两只鞋子犹如此,天下的,小脚真推郦保和。宫女说完齐赞叹,都美儿,回头就把瑞英呼。
啊,苗妹子,你可就在这边等守保和罢。我呢,拿着这鞋子往万寿宫报喜去。
这样调停高不高,省得你,一来一往又勤劳。瑞英听说低头想,笑了笑,务要同行乱扭腰。都女不由她做主,夺过鞋,蓝巾斜摆就飞跑。这一边,美儿报喜慌忙走;那一边,苗女无何只得瞧。未晓通知言甚语,且留十七卷中描。前几本,虽然笔笔功夫久;这一卷,越觉芸窗月日遥。起头时,芳草初生春正好;收尾时,杏花红坠惜春消。良可叹,实堪伤,流水光阴暮复朝。别情闲绪收拾去,我且得,词登十七润新毫。
第十七卷
第六十五回 紫罗帕辇前献出
陈寅恪评:据作者自言“羁旅愁人绝塞边”及“日坐愁城凝血泪,神飞万里阻风烟”,又续者言“后知薄命方成谶,中路分离各一天。天涯归客期何晚,落叶惊悲再世缘”,是陈端生之夫有调戊边塞,及夫得归,而端生已死之事也。(《论再生缘》)
郭沫若评:陈端生嫁后,不久便生了一个女孩子(第十七卷“明珠早问掌中悬”)。后来又有一次生育,但不知是男是女(同卷“强抚双儿志自坚”)。大概是在两次生育之间,她的丈夫范某“以科场事牵累而谪戍”伊犁。这一连串事件,把作者处女时代蓬勃发展起来的创作欲,严重地打断了。她的写作一直停顿了十四个年头,到乾隆四十九年(公元一七八四年)又才动手写第十七卷,这时候她已经三十四岁了。她从“春二月”起写到“白雪菲菲将送腊,红梅灼灼欲迎春”,差不多费了一年。由此可见,她不是像年青时代那样,一气呵成,而是断断续续地在写。(《〈再生缘〉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陈端生》)
郭沫若评:《再生缘》第十七卷的调子和前十六卷的确是有很大的转变。一开头作者自述身世的一段表白,声调激越,情感亢扬,是很值得欣赏的。(编者按:以下省略)前十六卷一首一尾的自白是天真、乐观、轻松、自负的,作者自己已经说过了,那是“髫年戏笔殊堪笑”、“拈毫弄墨旧时心”。读了这十七卷一首一尾的自白,回头再看陈长生和戴佩荃题《织素图》的几首诗,就像得到了打开百宝箱的钥匙一样,诗中的秘密一切都呈现到眼前来了。那些诗径直就是陈端生在写《再生缘》第十七卷的写照。所谓“翠袖天寒倚玉机,碧纱窗外月痕微”,所谓“女手掺掺劳永夜”,不就是“入夜频挑一盏灯”的加了修饰的说法吗?(《再谈〈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
诗曰:珊珊美玉下秦台,风采犹夸宰相才。偷看绣鞋怜独见,强梳云髻比慵来。
金銮直与蓝桥接,翠幌真同绛烛开。一十二峰峰飞碧,飘然神女梦初回。
搔首呼天欲问天,问天天道可能还?尽尝世上酸辛味,追忆闺中幼稚年。姊妹联床听夜雨,椿萱分韵课诗篇。隔墙红杏飞晴雪,映榻高槐覆晚烟。午绣倦来犹整线,春茶试罢更添泉。地邻东海潮来近,人在蓬山快欲仙。空中楼阁千层现,岛外帆墙数点悬。侍父宦游游且壮,蒙亲垂爱爱偏拳。风前柳絮才难及,盘上椒花颂未便。管隙敢窥千古事,毫端戏写再生缘。也知出岫云无意,犹伴穿窗月可怜。写几回,离合悲欢奇际合;写几回,忠奸贵贱险波澜。义夫节妇情向报,死别生离志更坚。慈母解颐频指教,痴儿说梦更缠绵。自从憔悴萱堂后,遂使芸缃彩笔捐。刚是脱靴相验看,未成射柳美姻缘。庚寅失时新秋月,辛卯旋南首夏天。归棹夷犹翻断简,深闺闲暇复重编。由来早觉禅机悟,可奈于归俗累牵。幸赖翁姑怜弱质,更忻夫婿是儒冠。挑灯伴读茶声沸,刻竹催诗笑语连。锦瑟喜同心好合,明珠早向掌中悬。亨衢顺境殊安乐,利锁名缰却挂牵。一曲惊弦弦顿绝,半轮破镜镜难圆。失群征雁斜阳外,羁旅愁人绝塞边。从此心伤魂杳渺,年来肠断意犹煎。未酬夫子情难已,强抚双儿志自坚。自坐愁城凝血泪,神飞万里阻风烟。遂如射柳联姻后,好事多磨几许年。岂是早为今日谶,因而题作再生缘。日中镜影都成验,曙后星孤信果然。惟是此书知者久,浙江一省遍相传。髫年戏笔殊堪笑,反胜那,沦落文章不值钱。闺阁知音频赏玩,庭帏尊长尽开颜。谆谆更嘱全终始,必欲使,凤友鸾交续旧弦。皇甫少华偕伉俪,明堂郦相毕姻缘。为他既作氤氲使,莫学天子故作难。造物不须相忌我,我正是,断肠人恨不团圆。重翻旧稿增新稿,再理长篇读短篇。岁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写再生缘。悠悠十二年来事,尽在明堂一醉间。
话说郦相酒后疏防,醉眠于清风阁内。都美儿脱靴验看,复命来万寿宫中。
这边坐等正心焦,闷沉沉,早见斜阳入树梢。元天子,愁锁两眉凝远岫;皇甫后,火升双颊泛仙桃。盼不见,监中彩女道消息;望不见,正院宫中奏事苗。却在忧焦烦闷处,猛听得,碧云天外奏琼箫。悠扬清韵来何远,飘渺余音近若遥。皇后心烦天子闷,老娘娘,慈怀沉静独闻箫。
啊,官家,你可听见何处吹萧?
其声清彻韵悠扬,不似寻常出教坊。消夏日长无别事,这敢是,哪宫妃子按新腔?少年天子回头应,圣母的,怀抱安闲听独详。皇甫中宫烦恼甚,一抬身,手挑翠幕望回廊。
呀,好生烦闷!怎么都美儿等还不见转来?敢是也睡着了?
瑞英贱婢那奴才,我只为,帮脱双靴把你差。知道本宫多性急,就应该,验明立刻转宫来。如何睡在清风阁,全不想,事未分明我挂怀。
呀,好了!那不是搀扶郦丞相的两个内侍,还同着个小内监也飞走赶来?
多应验过郦明堂,美儿等,先着他们报细详。未知是男还是女,好教我,心中又喜又慌张。
啊,内侍们,事情怎么了?事情怎么了?
中宫国母问连声,两内监,跑进珠帘喘未停。叩首说声无验看,都宫女,方才走到阁中门。保和早已酣呼睡,大约双靴脱得成。奴婢恐防烦圣虑,先禀上,皇爷国舅免悬心。两名宫监言方讫,又跑过,锦带貂帽小内臣。
启太后娘娘、皇爷、国母得知:奴婢是兴庆宫温妃的行走近侍,奉娘娘之命奏上万岁爷。
贵妃今日趁凉游,备辇闲观晚景幽。赏过莲花天未晚,乘着兴,吹箫独倚望仙楼。
皇爷是知道的,俺娘娘吹得好一曲洞仙萧。方才正吹得悠悠扬扬好听之际,
忽然云外起微风,远远萧声应碧空。奴婢等人抬首望,有两只,彩禽飞蔽半天中。
万岁爷,那两只锦片似的大鸟,好不齐整哩!
彩羽斑烂五色花,遮天蔽日散明霞。远从内阁宫墙过,飞舞空中两翅斜。比着那,上苑锦鸡强几倍;比着那,龙池孔雀更堪讶。一鸣一舞真奇异,那箫声,响应虚空就是它。
万岁爷啊!贵妃娘娘说,这不是什么闲常飞鸟,
一名彩凤一名鸾,这叫做,凤翥鸾翔见者难。万岁英明祥瑞降,才能鸾凤集宫间。
俺娘娘说:恭贺太后老娘娘、皇爷、国母千秋万岁。
奉请乘舆去一游,看看那,彩鸾飞凤望仙楼。贵妃说是真祥瑞,这皆应,国泰民安圣德优。奉请皇爷游赏玩,俺娘娘,吹箫犹在画楼头。内官奏罢朝廷事,早不觉,一笑忻然破万愁。
呀,有这事么?不可不为祥瑞。
圣母娘娘等脱靴,中宫亦,无心去看凤来仪。国家祥瑞非他比,待朕亲临问忠妃。
宫女们,看辇过来。圣母娘娘金安,儿就此告辞去了。
上宫太后喜非常,真正天宫降吉祥。皇甫娘娘无甚悦,暗瞧着,温妃多事恼人肠。
啊唷,好生恼恨!平白的又有甚么彩凤飞来。
一曲洞箫有甚奇,偏她吹得凤来仪。鸾凤岂肯寻常降,这不过,上苑飞来大锦鸡。
她说得怎么祥瑞,免不得要称贺朝廷。
娘娘只得整龙绡,恭贺君王圣德高。只为皇爷行善政,方能鸾凤共来朝。
请问陛下,如若验过了明堂,
他是真真孟丽君,那个要,求恩赐下不须云。或者是,相留就在宫帏住;或者是,释伊仍回自宅门。都要请将恩谕下,臣妾也,如何独断独施行?
请陛下明谕,少停试验之后,臣竟把他改妆过了,再待谢罪罢。
风流天子笑微微,怎见得,就是东平汝弟妻?拿定明堂真女子,倒只怕,一团高兴化成虚。
啊,御妻,此时且不必讲他。待等验过明堂,再奏知朕躬,定夺便了。
朝廷言讫动天颜,乘着辇,竟出慈帏万寿宫。众太监,整整齐齐随在后;小内家,欢欢喜喜走如风。穿幔阁,绕花丛,翠辇回环御道中。行不多时临永巷,只看见,美儿跑到对相冲。好似那,怀中抱个紫罗包。低着头,似箭如飞向里跑。只见她,头上蓝巾飘荡荡;走得她,鬓边花朵颤摇摇。直冲辇道方抬首,早听见,待驾宫官喊得高。
嗯!都宫女,还不住着,冲了万岁爷的辇道。
美儿吓得胆魂消,跌下怀中紫帕包。气急心慌双膝跪,叩个头,忙忙立起要飞跑。朝廷辇上先观见,喝一声,带着奴才不许逃。
内侍们,把都宫女带着,取她的紫帕小包上来。
胆大包身不可容,她竟敢,当车与朕直相冲。紫罗手帕藏何物,取上来,定有蹊跷在内中。天子言完停了辇,众内监,一齐答应似雷轰。领旨!擒拿燕雀就当先,提过了,都氏宫人跪辇前。吆喝一声休要走,拾起那,紫罗帕子献龙颜。
启万岁:包在此,请皇爷过目。
天子亲将玉手抬,接了包,龙心半骇半疑猜。刚欲看,未曾开,都氏宫人央起来。
啊唷,万岁呀!饶了都美儿的命罢。
奉旨昭阳国母差,去到那,清风阁内脱靴来。真美女,果裙钗,已验分明不敢挨。性急心慌冲御道,惊了驾,纵然打死也应该。望祈万岁饶奴婢,奴婢去,奏奏娘娘再转来。御棍皮鞭凭养赏,求爷休把帕儿开。恐防污了皇爷手,这是对,郦相明堂小绣鞋。宫女说完连叩首,只急得,浑身战抖泪垂腮。少年天子闻听奏,倒不觉,万绪千情集圣怀。慢着改回惊喜色,重重变下怒容来。绣鞋笼入黄袍袖,蹙着龙眉计已排。
把你这大胆的奴才,就该处死!
捏造虚言一派诬,说甚么,明堂相国是娇娥。别人胆大身包胆,贱人你,胆大包天世上无。若不看,数载随从皇太后,就把你,一条性命立时除。
内侍们,把都美儿带在辇后。
不须前往望仙楼,朕竟到,兴庆宫中殿里头。再把瑞英苗氏女,带她来,一同对证细追求。领旨!内官答应报青霄,拉起来,都氏宫人辇后跑。一面去拴苗氏女,一边又把贵妃邀。
小内监何在?奴婢伺候。快把娘娘召回兴庆官,说皇爷立候。领旨。
慌忙青年小内监,急忙忙,心慌跪脱帽蝉纱。朝廷翠辇如飞转,美儿是,两个宫官架着她。魂渺渺,髻子乱披杨柳线;泪盈盈,脸儿湿透粉团花。只指望,上宫报喜功劳大;谁知道,銮驾冲来重罪加。随着内宫拖了去,看来要,今朝一命赴黄沙。
咳!国母娘娘呀,你坑死美儿了。
这也真是运不通,自然投入网罗中。瑞英妹子同行事,我偏要,夺过红鞋先报功。人有欺心天震怒,却教我,身冲御道命遭凶。美儿一路神魂丧,早随着,翠辇前归兴庆宫。
话说元天子一到兴庆宫,下了辇车,有伺候的宫女们上来叩头,献茶的献茶,卷帘的卷帘。
叩过皇爷站两行,就把那,珠帘高卷亮堂堂。金盘异果含冰冷,水殿微风透骨凉。万岁皇爷归了座,背靠着,金镶七宝闹龙床。紫罗手帕旁边挂,就叫道,伺候宫娥看细详。
宫女们过来,把这帕儿展开看看。是。
一声答应闪裙钗,有两个,伶俐宫人走上来。纤手展开罗手帕,竟是那,尖尖两只小红鞋。真怪异,实奇哉,面面相观尽吓呆。
啊唷,万岁爷,这不是一双绣鞋么?
两名宫女笑还疑,偷把皇爷暗里觑。天子一观惊又喜,郦保和,果然验出妇人躯。
啊唷,罢了!罢了!天地间有此奇事?
身为女子易男妆,连中三元气更扬。翰苑连升兵部职,又把你,白麻拜相在朝纲。隆恩盛典谁如你,真个是,百官炎趋政事堂。容貌无双年最少,朕也曾,相怜几度吐衷肠。
啊唷,好生可恨!
天香馆里酌金瓯,怎样知情怎样留。铁面石肠冰雪冷,全不肯,从权一宿暂风流。
啊唷,郦明堂呀郦明堂!可恨你一味奸刁跪诈!
欺寡人而戏寡人,身为奸女窃钧衡。全不畏,阴阳卖弄该何罪;全不念,爵禄尊荣那个恩。虽说你,供职历年无大过;也是朕,怜才逾格有深情。知恩报德图衔结,就何妨,舍此身躯伴了君?未为官,受聘则为皇甫妻;已为官,事君则是国家人。夺袍原由休提起,已为官缘莫当真。好好夜中同了榻,联也是,风流天子极多情。尽可以,虚名假托谁家女;何必要,直认真身孟丽君。就把你,赦却乔妆欺朕罪;就把你,封为妃子内宫人。纵然中外生疑议,那其间,已入宫中谁敢云。
啊唷,罢了!想她的奇才国色,可怜可爱。论她的无情绝义。可杀可绞。
朕一横心舍了她,顾甚么,倾城国色美才华!定一个,改妆男子欺君罪。就把你,正法市曹血溅沙。玉貌朱颜徒可惜,奇才博学枉堪夸。太真妃子明皇宠,马嵬坡,掩面何曾救得她?七夕盟言却何在,只落得,瘗香埋玉傍梨花。淮安韩信功劳大,到后来,鸟尽弓藏祸必加。夫妇岂能常爱好,君臣难保久荣华。今朝非朕无仁义,这是你,事不从权主见差。决裂一声待命斩,倒免得,心中又恨又怜她。朝廷想罢龙颜怒,顷刻间,要把明堂郦相拿。只见那,七香车子歇当阶,年少温妃共进来。广袖飘风飞翠带,罗裙午彩露红鞋。容颜却带三分艳,宝髻云蓝十二钗。远黛长横眉翠上,秋波媚接眼梢来。异香馥郁生衣袂,妙态风流动圣怀。一管玉笛犹在手,笑盈盈,似呼万岁伏尖埃。
恭贺陛下,圣寿无疆。
鸾翔风翥是祥征,圣德辉耀下殿庭。可见吾皇真有道,降这些,非常祥瑞报明君。
皇爷,妾因鸾凤降祥,故遣内官接驾。
岂期正遇试明堂,郦丞相,已脱双靴现女郎。国母恨恨心事毕,免得个,终朝挂念苦相望。
咳!国母是喜也。
万岁龙心不免嗟,怎舍得,风流相国鬓容华。前情漫忆天香馆,我皇爷,不肯从权恨煞她。妃子说完容带笑,元帝王,凝目微晒骂娇娃。
怪奴才,你又知道些甚么!
脱靴一事大铺排,自然你,件件知情不费猜。留宿天香花馆事,这句话,又从何处探将来?皇爷言着嗔还笑,可怜可恨郦明堂,易妆欺君竟女郎。平日里,一味严声和厉色;到今朝,三杯沉醉失疏防。脱靴已验真凭据,朕看她,再奋狂威装甚腔。
妃子呀,朕若定她个欺君大罪,
除是将她斩市曹,一声亡命项吞刀。奇才国色都休矣,玉骨冰肌顷刻消。异日若将她想起,谁复见,此等姣娥莫风标?
朕若把她赦了,
那时率性做人情,毋庸议,择配东平去毕姻。太后意中真欢悦,了然无事大家宁。妃子呀,你最聪明知朕怀。须知我,片心独爱保和才。君臣道义如鱼水,还比那,夫妇之间意更谐。一旦若将她赐配了,好叫我,保和殿里失良才。
贤卿呀,你是知道的,如今有一点私心。
羡他绝世妙丰姿,看了她,秀曼丰仪爱若痴。今朝若,高袖珠冠更女服,须胜过,金貂紫蟒扮男时。将伊纳入深宫内,与妃子,闲暇同栽玉树枝。
啊,妃子,你道这般可否?
昭阳皇后未知风,这红鞋,一双犹在朕怀中。都氏美儿苗彩女,只消得,一声威吓便依从。
贵妃你附耳过来,朕对你讲,这件事如此如此一办:
那人绝处得逢生,郦丞相,铁石心肠也感恩。再造之身当报效,谅她必愿入宫门。市曹正法原可惜,禁御承恩岂不尊?郦相若然如朕命,无非是,昭阳皇后意难平。少华纵有浑身胆,也不敢,向我朝廷索丽君。
贵妃,你道如何?
皇爷言讫笑含腮,倒把个,兴庆娘娘骇更呆。半带春风低粉面,微含醋意弄红鞋。一双媚眼回头盼,说道是,此事还须陛下裁。
啊,万岁爷!
原来犹不舍明堂,圣王钟情就费商。否则赐婚完了事,更毋庸议与商量。陛下
啊,说甚市曹斩了伊,这句话,真真口是而心非。不要说,直言惊奏才无匹。不要说,赤胆忠心理万机。也念她,效力报君三载职。也念她,治痊太后万金躯。市曹正法情何忍,这一来,圣母娘娘也不依。
啊,万岁爷,若论到那一层办法啊!
皇爷说得好轻松,未必其人肯顺从。她若贪生图宠幸,怎不在,天香馆里赴巫峰?果然畏罪如王命,得御终须入后宫。就把移名和改姓,毕竟那,昭阳国母要知风。陛下
呀,俺那娘娘是个甚么性儿?
招兵买马在吹台,大破朝鲜救父来。杀将斩兵真有勇,天生武艺可人才。目今按住将军性,战马双刀久撇开。如此这般心一怒,只恐怕,昭阳宫里阵云埋。那时勾合皇亲府,动地惊天闹起来。国戚翻为吴与越,这其间,皇家大事怎安排?就有那,羽林护围却非敌;便放着,郦相明堂莫展才。妾不敢言今日事,畏惧我,娘娘性发战场开。万岁
啊,妄也蒲柳之质,怎比得琼林玉树也!
无才无德更无缘,难共名花共御前。郦相一来皇上爱,六宫粉黛敢争妍?今朝还有温妃子,倒只怕,锁闭深宫转瞬间。兴庆娘娘言到此,已不觉,脸儿含怒背龙颜。风流天子窥姣面,妇人家,嫉妒心肠个个然。正欲语时犹未语,只见那,瑞英宫女已当前。
啊唷,万岁开恩啊!
懿旨相差验保和,并非擅自起风波。美儿闯道真该死,奴婢是,奉命而行没奈何。万岁开恩饶了罢,可怜儿,无知年幼一宫娥。瑞英跪着流珠泪,元帝王,倒竖龙目往下呼。
好贱婢,不必多讲!
跪下去侯朕定夺。瑞英忙下跪回廊,相对着,都氏宫人泪两行。天子这边消下怒,怀抱着,温妃同坐闹龙床。
妃子,朕与娘娘赌下三十万银子。
怎肯今朝输与她,赢得那,十年花粉始堪夸。
就是这一位保和丞相啊!
休言卅万银堪值,就把那,天下黄金难买她。斩首市曹原戏语,赐婚国舅未为佳。敕封妃子犹相屈,只好是,正位宫中代长华。
贵妃,你陪侍朕躬坐着,看朕处分,不可多讲。
朝廷言讫动天颜,盘坐龙床叫内宫。近侍权昌忙跪下,圣天子,一声圣谕急如弦。
权昌,你等四近侍不必在此当值。就往清风阁去,看一看郦相明堂。
她时酒醒不昏迷,失履情知脱了靴。吃这一惊惊欲绝,自然胆裂与魂飞。着她即刻回家去,你说是,万岁皇爷叫放伊。归去静听吾命下,明日不必把朝趋。休久待,速放伊,快把清风水阁离。病酒无力行不得,赏给她,出宫用我宝轮车。
领旨。权昌,你且住着。那郦丞相饮了三杯玉红春,未必就能苏醒。
她如沉醉尚如泥,你与她,款款轻轻穿起靴。扶入车中安顿好,仍用我,黄罗翠幔紧送归。就差汝等跟随去,护送到,相国明堂自己居。
领旨。权昌转来,再传朕旨:着殿前宿卫将军护送她回去。是,领旨。
权昌近侍应声高,带领着,三个宫官不惮劳。天子遗将诸内侍,又带上,蓝衣彩袖两娇娇。
美儿、瑞英两个贱婢,知有娘娘,不知有朕。
诸事皆遵国母行,竟将主上当谁人?今朝此事该何罪,论你等,逆者亡时顺者生。
阿美儿、瑞英,汝等听朕晓谕。
本该杖死在阶前,逾格开恩都暂宽。放汝二人回万寿,不许向,中宫国母说真言。
都美儿,你须这等讲。
一到清风阁上,真个是,明堂醉态正朦胧。上前欲把双靴脱,忽然见,郦相状元变了容。面白唇青昏过去,口吐鲜血紫袍红。保和醉死清风阁,万岁爷,已命权昌负出宫。此际皇爷心大怒,要来与,娘娘索取小三公。太医院内都差去,救得那,郦相回生算有功。如若保和真个死,皇爷要,人人治罪不宽容。
苗瑞英,你就照此回奏。
如若奴才敢不依,管教你,登时肉烂与皮飞。愿生愿死分明讲,依了朕,他日均须雨露齐。元帝言完微带怒,两宫娥,叩头流泪哭啼啼。
啊唷,皇爷呀!奴婢们谨遵圣旨。如此快去,不得有违。领旨。
两个宫人喜更悲,抱头鼠窜急忙回。这边吓坏温妃子,万岁爷,安着偏心难挽回。年少君王呼摆宴,庆一个,鸾翔凤集合欢杯。
温贵妃为朕吹箫,女乐们清歌侑酒。盛怒既消,必须快饮。巨觞过来。领旨。
顷刻珍馐列酒肴,真个是,龙肝凤髓美烹调。清歌粉黛流莺啭,妙舞佳人彩袖招。一队队,媚态游龙龙乍现;一声声,余音引凤凤来朝。宫树瞑瞑御香飘,十二珠帘翠幌摇。美丽贵妃亲把盏,随即就,悠悠吹起洞仙箫。少年天子风流甚,独凭红几酒兴豪。兴庆宫中真快乐,可怜那,昭阳皇后好心焦。
话说皇甫后坐在万寿宫中,等着都美儿报信。
左瞻右盼没回音,哪里见,都氏宫娥苗瑞英?只等得,性急中宫心发愤。只等得,慈悲太后火如焚。难忍耐,不安宁,又欲差人水阁行。正在万分情急处,早看见,宫官内侍乱纷纷。
报娘娘得知,都美儿、瑞英来也!
永巷跪来未到宫,倒象是,垂头丧气少威风。容惨惨,步匆匆,形状观来非报功。内监之言犹未尽,皇甫后,大惊失色变仪容。
呀,有这等事?快快令她们进来!
莫不明堂果是男,今朝徒用巧机关?真怪事,实奇端,拿定何其竟不然?快着美儿苗氏进,回复我,清风阁内若何言。娘娘急得神俱变,皇太后,圣意惊疑亦骇然。
啊,真真奇绝!
乘兴而行扫兴回,莫非真不是娥眉?休言皇后空劳力,况是我,费尽心机志也颓。太后正同皇后骇,早看见,美儿苗氏入宫帏。魂魄散,珠泪垂,叩首连连语带悲。
啊唷,太后娘娘,中宫国母啊!
奴婢同临水阁间,保和睡熟却沉酣。相商正欲将靴脱,一霎时,郦相帐中貌不堪。
啊唷,娘娘呀,郦丞相啊!
容光顿变色如灰,口吐鲜血一命危。奴婢心中魂魄丧,急忙忙,要来覆旨报宫帏。谁知闯了皇爷道,万岁龙颜大发威。立命内官来拿任,要将宫女命齐追。保和也是昏迷死,皇爷令,近侍飞抬出禁围。院里御医皆命去,未知道,可能死起与生回。
啊唷,娘娘啊!了不得也!
万岁皇爷大动嗔,在那里,挺冠击案发雷霆。就来索取明堂相,娘娘要,今日赔还郦大人。
啊唷,太后娘娘呀!
奉命仍然不办差,愿娘娘,天恩浩荡恕奴才。保和已是垂危状,怎么得,郦相双靴再脱来。宫女奏完齐顿首,皇甫后,大惊大怒大疑猜。
啊唷,罢了,气杀本宫也!
今日忧疑明日焦,可怜无计报同胞。幸得个,九天恩诏容相验;幸得个,十五明堂把假销。实指望,灌醉试他真女子;实指望,佳音报我两效劳。谁知道,双靴未脱人先死;谁知道,大事难论祸反招。万岁顿教抬出去,我观来,其中莫不有蹊跷?
啊,苗瑞英你是我正院的宫人,须知道本宫法度。
明堂究竟是如何?岂有昏迷便不苏?说亦奇哉言亦怪,有甚么,口喷鲜血血模糊?这无非,三杯异酒来西域。又不是,一剂砒霜毒保和。你等两人从直讲,你娘娘,须知不是好支吾。中宫言讫花容变,老太后,错愕恓徨主意无。
啊唷,皇媳,这事怎了?
为尔皇亲不放肠,今朝必欲试明堂。双靴一脱都明白,因而我,不惜辛勤硬主张。讵料反成如此祸,断送在,玉红春酒这三觞。可惜了,安民济世贤丞相。可惜了,捧日擎天大栋梁。郦明堂,保我残年增福寿,本太后,赐他美酒促他尝。若然相国难痊愈,倒使我,心惶不安意惨伤。
皇媳妇,不必多疑。宫女们谅非诈语。
你且消停在我宫,平一平,将军心性旧威风。飞差凌瑞宫官去,探听明堂吉与凶。如若复苏还阳后,吾为汝,改期仍可召来临。皇媳呀,你是聪明慧俐人,况兼有身在枫宸。官家既发雷霆怒,儿休要,骇涨惊涛犯逆鳞。俗语伴君如伴虎,皇媳你,犹当敬谨事朝廷。
皇媳妇呀,事已如此,不须气恼。
今朝不必返昭阳,就伴你,太后婆婆在寝房。没有一差和二错,还可以,劝儿夫妇免参商。如其回转宫中去,尔夫妻,破口分颜怎抵挡?老母在时还忌惮,官家或,不来向汝索明堂。
咳!方才倒依着官家,不赐他饮酒便也罢了。
皇媳偏偏必不从,定要将,玉红春酒赐三钟。今朝害杀明堂相,一旦把,玉树沉埋在土中。
咳!这事如何是好呀!
仁慈太后惜奇才,只愁得,坐不安宁立起来。皇甫中宫心愤恨,叹口气,就将凌瑞内宫差。休误事,莫迟挨,探听保和郦相台。或吉或凶明速报,本宫是,此间立等你回来。内官答应如飞去,皇甫后,又是犹疑又是呆。
啊唷,如何是好?我那胞弟芝田啊!
为你难成鸾凤交,因而我,千金重担一身挑。本宫只说真容易,此举何期竟枉劳。可怜我,激切惊恐求圣母;可怜我,奋身出力为同胞。谁知道,赐他美酒伤人命;谁知道,脱不成靴惹祸苗。只为你,独守孤帽思旧聘;反害他,神游水阁赴阴曹。未尽我,同胞手足情千缕;断送汝,原聘王妃命一条。因爱尔兮反害尔,好教我,心中又悔又心焦。
啊唷,天地神明!
愿赐明堂一梦回,免得个,朝廷震怒弟伤心。大家都要将人讨,我只好,一刎而亡把命赔。皇甫娘娘方寸乱,真个是,千愁万恨压双眉。愿只愿,明堂郦相还魂转;望则望,凌瑞宫官探信回。不表这边愁闷处,且说那,权昌内侍出宫帏。
但说权昌四内侍奉着朝廷密旨,护送郦丞相出宫。
星飞雷转敢迟挨?拥入清风水阁来。只见明堂犹熟睡,玉山斜倚俏身材。袍袖掩,帽檐歪,寂寂无声眼不开。哪里是,酒力不胜眠御榻?分明是,神魂真个赴泉台。权昌一见呼同伴,这光景,事不宜迟只好抬。
兄弟们,你看郦相爷醉得这般光景,料也叫她不醒。
列位都来并力齐,将她抬上宝轮车。黄帏翠幔朝廷命,遮着凉风护着躯。就此扛抬离禁地,送她到,宰官府里好安居。众兄弟啊,这事如其办得高,万岁爷,天恩算个小功劳。若然走漏昭阳晓,又要像,怒审游园那一遭。一说是,奉着纶音难抗逆;又道是,逢迎圣上怎奸刁。龙棍举,御鞭摇,左右难留命四条。都是保和她不好,谁教伊,生成这副美丰标。害得个,东平千岁犹成病,万岁皇爷魂也消。你亦思量我亦想,都为这,花容月貌祸根苗。若然丑似无盐样,这一顶,头上乌纱倒戴牢。兄弟们,快快扶她真要紧。奉着皇爷圣旨命,顾不得,中宫国母发神威。抬来快出清风阁,看仔细,孝女兵来后面追。言讫权昌先动手,众内侍,情慌意乱急相随。
我的郦相爷,起来罢!
带着乌纱共紫罗,全不想,红颜翠鬓旧规模。哪里是,三台一品当朝相;分明是,上界诸天乱世魔。害得人人都想慕,终日里,翻云覆雨起风波。皇爷使尽千般计,未知道,凤舞鸾交配得无。倒是保和浑不觉,合着眼,由人摆布只酣呼。
啊,这双靴子倒穿好在此,想是苗瑞英方才与她套上。
这时慌坏四宫官,搀扶着,郦相明堂下榻前。不顾她,翠翅招摇乌帽侧;不顾她,团云飞紫袍翻。不顾她,佩环错落金鱼坠;不顾她,组绶松垂玉带宽。遮着脸,两朵桃花红颊艳;合着眼,双痕柳叶翠眉纤。扶不起,步难前,斜倒身躯扑内官。近侍权昌心内急,喝了声,快把宝辇到床前。
呀,众兄弟,抬辇进来!
坐好明堂郦大人,抬出了,清风水阁再安轮。皇爷再四亲吩咐,叫我们,抬上轻轻要小心。如道咱家粗手脚,似这等,扯拖推拽必伤人。皇爷惜似怀中宝,差误些儿四命倾。两个内官齐答应,乱哄哄,抬着宝辇不迟停。好忙呀!卸下轮来揭了帏,就把那,黄罗宝四边垂。靠一个,合欢软玉温香枕;叠几层,凤龙绡绿绮围。想了想,绣蟒朝服盖两脚;推了推,金貂乌帽扣双眉。齐簇拥,共团随,飞架弯车出禁围。怕的是,国母闻知难走脱;奉的是,皇爷圣旨敢相违?如飞抬近金銮殿,众内侍,热汗淋淋鬓脚重。卷起黄帏观郦相,看看她,依然沉醉玉山颓。
啊唷,好睡呀!
我们跑得汗淋漓,她倒仍然睡似迷。一枕长眠如不醒,万岁爷,真真徒用这心机。
嗯!值殿将军何在?万岁爷有旨:着保护郦丞相銮车回归府第。领旨。
宫门宿卫李龙光,答应飞身上殿廊。威凛凛,风摆簪缨鸣绣甲;貌堂堂,腰悬宝剑绰金枪。骑骏马,带丝缰,骖乘围随郦相旁。四个宫官都上马,簇拥着,宝轮车子绕红墙。夜垣残照宫花晚,一路轻烟苑柳黄。一出大街过紫禁,东华门,正逢梁相下朝堂。
却说梁丞相正从政事堂出来,坐着轿打道回府,心内也在那里记念明堂。
病躯才好便趋朝,太后又,要把观音圣像描。伺候人员都在阁,等得那,亲随容发好心焦。日从西下天将晚,不知他,大士容图可否描。梁相轿中心正想,忽听得,宝轮车动马蹄跑。飞龙翠亭亭罩,绣凤黄帏荡荡飘。护辇官员持绛节,随事近侍挂蓝袍。一骑骖乘如飞练,上坐着,宿卫将军胆气豪。斜跨锦鞍威凛烈,半披绣甲貌雄骁。腰悬着,千秋宝剑澄浑水;手擎着,丈八金枪出海蛟。随护宝轿车子走,勇纠纠,目光如电虎须飘。文华梁相心惊骇,住了轿,吩咐前驱且慢跑。人来前驱传谕站,着实是,呵声停轿已落平。梁丞相,抬头一看暗心惊:黄帏翠朝廷辇,来者何人敢擅乘?随辇的,中宫御前权内侍。骖乘的,分明宿卫李将军。若然天子龙舆到,少不得,上谕先传内外闻。今日早朝天别语,难道是,行宫别馆去游巡?纵然御驾亲临到,也须有,仪仗旌旗摆道行。又不见,千骑锦衣随后拥;又不见,云龙飞驭驾重轮。真奇怪,实堪惊,不是君王是甚人?相国梁爷方欲问,只看见,雕鞍跳下李将军。
梁大人,宫门宿卫李某,奉万岁爷密旨,护送郦大人回衙。
文华梁相大惊疑,轿内慌忙立起躯。正欲问其何事故,又只见,权昌一骑到如飞。
啊唷,梁大人,了不得也!
保和郦相病初康,不应该,带病趋廷惹祸秧。太后特宣画大士,赐饮了,玉红春酒整三觞。难以受,不能当,一霎昏迷这等腔。万岁皇爷心着急,命他们,扛抬一直出宫墙。加宠渥,倍周详,翠黄帏特命张。请看宝轮车子内,现坐着,保和丞相郦明堂。权昌言讫飞身下,带着马,拥住銮车站在旁。
啊,梁大人请看!
文华梁相一听言,色变心惊大骇然。也不问,何物玉红真厉害;也不问,怎生命绝致拾还。推象笏,按貂冠,一揽朝袍跳下轩。飞步当先趋近辇,揭着帏,且惊且喜急相观。
啊唷,保和君,你怎么样了?
不知何物玉红春,醉得昏迷如此形。平素之间能快饮,今日想,病躯才愈定不胜。
呀,明堂醒来,保和君醒来!
相呼相唤只低头,沉醉无声含着眸。梁相一观心大骇,不觉把,双靴微顿满怀愁。
啊唷,这事怎了?
太后相宣入禁围,画过了,观音圣像合辞归。缘何又领皇家宴?且饮到,酒醉如泥失了规。也不知,怎样拉抬离禁御;也不知,怎生乘辇出宫帏。张翠,蔽黄帏,又着将他还送归。宠渥愈深恩愈重,窃为汝,致身高位益思危。
呀,保和公,真个昏迷也!
相唤相呼总不应,只好是,且回家下再调停。真怪事,实奇闻,何物仙方可解酲?相国梁公惊且悸,叫了声,权昌内府李将军。
啊,将军与内府,都请上马,老夫亦坐着宝轮车来了。左右人员过来,往政事堂传谕诸官,不须伺候。郦相爷醉酒回家,不及视事了。
再传荣发亦亲随,可着他,统率诸多侍从回。丞相已归私宅去,毋庸在,阁前伺候出宫帏。
是,领相爷钧谕。
一声答应去如飞,李将军,手执金枪上了驹。四个内官齐放马,梁丞相,身登大轿亦随车。真肃静,果威仪,喝道声传彻路衢。犹恐喧颠惊郦相,不许他,金锣开道过街西。忙似箭,疾如飞,直扑文华宰相居。才登宝车无数步,只看见,迎头来了十余骑。但见他,身穿箭袖绿罗袍,銮带金束在腰。飞马跑来迎着辇,一个个,跃身跳下锦鞍轿。垂着手,掷鞭梢,叩首齐齐跪两僚。
小官等皇亲府叫事差官,奉家主小千岁之命,因闻郦大人病痊销假,在此恭候请安。
大人如何醉酒还?大人召驾可平安?伏惟相国分明说,小官好,禀复东平家主前。王府差官言讫叩,梁丞相,当街只得又停轩。
啊,差官,多谢你家千岁。郦相爷销假趋朝,只因太后娘娘懿旨,相宣画一尊观音圣像,赐了三杯夷邦所贡玉红春,竟醉得酩酊如此。
闭目昏迷难返家,朝廷故,天恩赐载宝轮车。差官去复皇亲府,郦相爷,伤酒沉酣要转衙。梁相言完呼起轿,众差官,拦舆叩首禀文华。
启相爷:差官们特奉家主之命,叩请福安,并欲见一见郦大人金面。
奉差不敢不遵行,见一见,相国金颜好禀明。王府差官言未讫,怒恼了,殿旁护卫李将军。眉倒竖,眼圆睁,手掣金枪喝一声:
啊,各位差官们听者:还不闪开!请过金安罢了,又混闹些甚么?闪开!
朝廷命某保銮车,护送明堂郦相爷。翠黄帏严盖护,岂容你,面参相国在街前?将军言讫须眉动,保着车,一磕金鞍马似飞。丞相梁公齐起轿,同内监,团团簇拥宝轮车。才观王府差官退,又见前边跪道趋。
小的们龙图府家人叩请相爷金安。
家主朝回已午牌,在阁中,堂餐专候大人来。因知召画观音像,政事纷纷不及裁。只得亦回私宅去,候大人,明晨到阁议调排。特差仆从诸人在,伺候着,宝轿临时禀相召。不识大人何醉酒?回家去,禀闻相爷请安来。家丁言讫齐齐叩,梁大人,一顿朝靴轿下抬。
啊,这又奇了!你相爷与我同用堂餐,已知郦丞相病体新痊,甫结销假,既入宫中,必不到阁。
明知出禁即回衙,故不在,政事堂前等候他。何必又差人伺候,都在此,拦街跪道阻行车。保和醉得已半死,都回去,禀复龙图尔主家。梁相轿中言未讫,又见他,蚕眉龙目虎威加。
啊唷,岂有此理,郦大人是极品人臣,万岁爷是九重救命,某奉着纶旨护送保和归府,谁敢在此间察动静?
看你诸人大可疑,都在此,沿途窥探有何机?将军特奉朝廷旨,此间卫随郦相归。不必多言皆退去,闪开大道让宝车。将军一喝如雷破,惊得那,两府差官魂魄飞。叩首起来齐让路,权内监,鞭梢一指笑微微。
呀!王府差官,相府家人,你们都好好地回去罢。
保和醉酒发昏沉,险些在,内苑皇宫一命倾。这事看来非小可,还不知,明堂相国死和生。王爷正发雷霆怒,归罪这,赐酒三杯害大臣。汝等回家都去讲,倒只怕,今朝俱不得安宁。权昌言讫催驹过,两府的,伺候人员大吃惊。飞报相爷王府去,一个个,知风得信急传闻。不谈两宅差官事,这一边,前到梁衙月已升。
话说权内监护送郦丞相,一到梁公府内,家人们跪迎的跪迎,传报的传报。
大敞仪门一望开,真真是,层层执事两边排。半空飘动黄罗盖,梁丞相,金顶鱼轩歇廷阶。随后宝轮车子到,李将军,掣枪下马立当阶。
啊,梁大人,郦丞相昏迷未醒,下不得辇来了。
不如歇下宝轮车,待某亲身背了他。负入内堂安寝下,李龙光,放心好去复皇家。将军言讫忙趋步,抛了枪,要负明堂入内衙。近侍权昌呼且住,梁丞相,一声令下叫抬车。
人来!一面抬辇入厅,一面传报内堂,将军内府暂坐奉茶。
一呼百诺应声齐,伺候人员挽着车。纱帽堂官齐簇拥,青袍侍值共争趋。点绛烛,卷帘衣,卸下宝轮抬起车。宿卫将军真勇猛,掖着袍,亲身犹自手扶车。纷纷拥入当厅歇,顷刻间,万炬红灯两行齐。梁相揭帘观郦相,只急得,朝靴双顿气长吁。
啊唷,罢了!罢了!
你看明堂竟不苏,纱貂覆面睡糊涂。沉沉已是昏迷死,倒只怕,此酒三杯一命无。
人来!快报内堂夫人知道。
重门大敞一齐开,郦相銮车好进来。直到弄箫庭一座,就在那,沉香榻上暂铺排。少停如若仍昏醉,还要请,御院诸医看视来。梁相一声吩咐下,只看见,重门大敞即时开。但见那,堂堂列炬影摇红,高卷珠帘十二重。隐隐层楼映夜月,悠悠翠幌荡微风。庭树瞑,曲栏通,银锁金环启九重。相府家人抬辇入,李将军,立催复旨转皇宫。
啊,权内府,俺们复旨去罢。
梁相一把来拉住,将军稍坐一杯茶。权昌近侍同归座,总要等,拾出空车复翠华。不表外厅留坐事,且说那,家人扛进宝轮车。
第六十六回 红锦鞋袖里携来
诗曰:欲向望仙楼处幸,忽逢冲辇二宫娃。张惶战遗罗包,袖里乾坤得绣鞋。
话说梁丞相一命大敞重门,早已一递一报地传入内堂。梁夫人正与长婿裘翰林在那里坐谈。
一闻传报好惊慌,立起身来就出堂。一面令,开放重门迎宝辇;一面令,报知小姐在兰房。容失色,意匆忙,提步如飞绕画廊。梁氏夫人惊且悸,吓坏了,多才翰苑小裘郎。
啊唷,怎么说?保和大人酒醉昏迷了!
平时畅饮极风流,诗酒娱情一醉侯。敢是病来精力减,当不得,玉红春酒这三瓯。裘郎随着夫人走,早看见,翠辇扛抬进里头。
话说梁夫人与裘翰林迎着宝车一齐叫:抬到弄箫庭去!抬到弄箫庭去!
夫人随着宝车行,裘翰林,飞步当先骇更惊。前后烛光如白昼,乱哄哄,一群拥入弄箫庭。人挤拥,宝车停,灯烛分开似火城。仆妇丫鬟先报进,吓坏了,素华小姐郦夫人。
啊唷,不好了!老爷怎么了?
一壁惊来一壁趋,香魂飘渺汗沾衣。只吓得,芙蓉脸上红霞淡;只吓得,柳叶眉梢翠黛低。慌促促,素手亲抬挑翠;泪盈盈,眼梢先自映玻璃。容惨淡,意迷离,微转柳莺叫老爷。
阿唷,老爷呀!苏醒!
好好趋朝拜圣颜,为甚么,这般光景醉抬还?玉红酒是如何物?莫不有,鹤顶相和在里边?景氏夫人忙走进,蹙着眉,叫声小姐莫乱言。休着急,免愁烦,且向沉香榻上安。待等銮车抬出去,我们好,相呼相唤大家观。裘郎站在大门外,指挥着,抬到沉香榻卧间。平日纳凉多适意,摆着的,现成枕罩不须安。齐拥着,共围观,扶者扶来搀者搀。扛着明堂安了枕,抬出那,宝轮车子给宫官。将军内监都回去,这壁厢,梁相亲身进里边。
话说内监们与李将军回宫复旨,梁丞相就进弄箫庭来。于是康老封君,孙氏太君,并王柳姨娘,都得知了消息。
大家惊得好慌张,乱纷纷,都出园厅燕贺堂。拥进弄箫庭一座,还随着,书斋放学小元郎。容惨淡,意恓徨,围定沉香卧榻床。不暇堂前全见礼,一个个,相呼相唤郦明堂。梁丞相,默默无言愁满面,沉沉低首看东床。景夫人,手扶绣枕呼贤婿,泪下胸襟动苦肠。康太翁,跌脚连声称不好,惊魂无定色凄惶。孙太君,愁眉苦脸妆未整,相国亲儿叫得忙。王德姐,娇嫩脸儿忧郁郁,多情俏眼泪汪汪。柳柔娘,汗沾薄袂香肌冷,眉蹙春山翠黛长。裘仲仪,心感恩师真惨切,情关僚婿还相望。小元郎,推开嫂嫂挨身进,口叫哥哥靠枕旁。惟有素华梁小姐,急得个,一双纤手抱明堂。
啊唷,老爷呀!
你莫昏沉快醒来,看看你,素华妻子在床头。身强体健才销假,为甚么,一霎昏迷闭两眸?大事般般都来了,你休将,一条性命醉中休。
啊唷,爹爹母亲呀!
公婆均在好商量,毕竟调停有个方。袖手看他难济事,必须要,救他一命就还阳。素华小姐言完泣,哭得个,榻畔诸人尽惨伤。梁相说,传请医官当看视,料来醉酒尚无妨。夫人说,虽然昏睡多因酒,中暑须当也要防。康公说,醉死之人还可救,不须用药用偏方。孙氏说,井泉凉水洗头发,热豆腐,遍贴心中就转阳。德姐说,妾也尝闻锅盖水,灌他一盏即安康。柔娘说,快将井底泥涂目,叫着他,病者名儿便起将。仲仪说,井水井泥休要用,倒是那,晒干百草一良方。元郎说,哥哥辛苦勤劳甚,由着他,睡片时儿也不妨。正在榻前慌乱处,早看见,亲随荣发入回廊。
启太师爷:小的回来了!
相爷此刻可安宁?一醉昏迷醒未曾?闻得朝廷传下旨,就差那,御医院里各官临。此时武宪王爷至,更又嘉龄侍讲们。都不乘车和坐轿,骑着马,亲随只带二三人。进厅已献茶三道,却说是,恭请金安特地临。荣发禀完廊下站,梁丞相,回呼裘婿你陪宾。
啊,惠林贤婿,你去陪坐陪坐。
老人还要等医官,救醒明堂合眷安。你去相陪厅上坐,谢一谢,嘉龄侍讲与亭山。惠林答应回身出,想了想,头上乌纱软翅冠。迎出厅来忙见礼,老皇亲,上前扯住急开言:
啊,小裘公,贵连襟郦大人怎么样了?
小儿曾遣听差官,禀请明堂相国安。方才保和伤了酒,不知道,此时苏醒未曾安?芝田病好身体软,这件事,孤尚相瞒未与言。他事老师如事父,听了此信必忧烦。因而不向他明讲,亲造府衙一问安。这位孟公同此意,也问候,保和郦相可安痊?嘉龄侍讲躬身立,他拉着,年少惠林问再三。
啊,裘兄,郦大人苏醒了么?
因闻相国已趋朝,恭请全安走一遭。不意大人醉了酒,这时候,未知沉醉可全消?皇爷侍讲齐相入,裘翰林,细把明堂醉态描。此时在床犹未醒,又多蒙,君侯侍讲这番劳。嘉龄闻听容颜变,武宪惊疑魂魄销。又不好,坐在相厅同候信;又不好,直趋内室去观瞧。裘郎虽则相陪奉,看他那,面带忧愁心甚焦。伺候堂官人不少,也都在,交间接耳语滔滔。相辞只得回归去,裘仲仪,送出重门呵着腰。侍讲皇亲俱一拱,大家跳上锦鞍鞒。这边翰苑裘郎进,又看见,报事司阍向里跑。
启姑爷得知:有四位御医奉朝廷密旨,看视郦相爷。
俱各如飞跑马来,请爷陪入莫迟挨。裘郎答应忙迎接,抬动朝靴急下阶。陪着御医同走进,一声传报响云牌。堂中合眷多回避,惟剩下,康老封翁梁相台。御院医官齐见礼,然后到,沉香卧榻这边来。观面色,动疑猜,诊脉无声口不开。看过明堂齐立起,都向着,文华梁相笑盈腮。
啊,文华老大人,放心,放心。
脉气和平中暑非,这不过,难胜酒力故昏迷。况兼其,鹤觞远来东西域,自然那,迷术奇方制造邪。相国明堂身体弱,怎禁得,三杯异酒毒如砒。熏骨髓,发昏迷,是以沉沉醉似泥。不必开方和下药,医官有,生干半夏用些微。任他急症多能治,吹进伊,鼻孔之中即醒起。丞相梁公心大喜,慌忙举手谢诸医。
啊唷,好极了!好极了!
诸公就此展高才,救得明堂醒转来。半夏细研吹鼻孔,谅然无疑可宽怀。医官应诺连称是,就在那,佩带青囊取出来。指甲轻轻挑少许,吹进了,鼻孔之中果奇哉。只见那,风流相国侧乌纱,吹进了,半夏些微法果佳。渐渐地,媚眼微开含远水;渐渐地,朱唇半启露银牙。渐渐地,双眉柳叶舒春黛;渐渐地,两颊桃花退晓霞。呼吸处,气馥幽兰桃口艳;欠身时,展舒玉藕紫罗遮。微动展,将苏复睡眸仍合;半昏沉,似醒还眠体半斜。御院医官齐告退,喜坏了,少年翰院一文华。
啊唷,妙呀!果然有些意思了。
诸位先生伏圣君,侍郦公,明晨叩阍谢皇恩。黄金几两郦相谢,保和君,体若安痊再补情。四位御医多喜悦,谢辞梁相就回身。裘郎送了医官去,这一边,内眷纷纷闪出屏。个个都夸真秘法,人人尽说好医生。围榻畔,列床横,唤婿呼儿一片声。康老太爷惊变喜,说一声,谢天谢地谢神明。
啊唷,好了,明堂有些苏醒了!
老伴安人你过来,替他把,双靴脱下放尘埃。腰间玉带皆宽去,身上朝袍也解开。凉爽些儿烦自退,好待伊,欠伸轻便转身材。太君答应忙忙进,梁素华,飞步金莲抢过来。
啊唷,婆婆,脱不得的!
生来情性甚稀奇,他总是,自己穿靴与脱袜。素嫌别人宽褪下,一日地,烦烦厌厌不欢喜。虽然是,婆婆不怕他嗔怒;定埋怨,媳妇明知怎脱抚。才得好些休动他,身上的,朝袍未退也由渠。待奴退下腰间带,明堂就,动展轻松睡亦宜。梁氏素华真惠黠,她便去,挨身遮住保和躯。自家坐在床沿上,抚摩着,郦相酥胸与玉肌。孙氏太君难以强,康公微笑捋髭须。科头赤足诚何碍,又不是,罗袜弓鞋女子躯。既说明堂生性执,且由他,少停醒后脱双鞋。康公言讫先辞出,只因为,亲母夫人在坐隅。梁相文华同出外,又向着,素华小姐语低低:
啊,女儿,明堂已苏醒之状,你也不须愁虑。
好生看着你儿夫,他已是,欠欠伸伸醉渐苏。细细凤团茶一盏,好待伊,解醒消喝润干枯。北窗习习新凉入,我看来,蚊帐须悬薄薄罗。酒醉之人风易受,少停感冒却如何?夫人你可陪亲母,同在堂中伴保和。不必团团围卧榻,就是这,赞煌灯火岂宜多?别炬纷纭都撤去,只点着,纱灯十二亮如何。夫人小姐齐声说,梁丞相,步出华堂下玉坡。孙氏太君同坐下,两姨娘,放心也觉展双蛾。丫鬟仆妇排班站,献上了,一道春茶浸碧波。景氏夫人呼摆膳,方才是,大家惊得已糊涂。堂中于是排家宴,顷刻间,美肴佳珍列绮罗。亲母大人双对面,下坐着,柔娘德姐两姣娥。元郎请往书房去,梁小姐,不肯加餐伴保和。看着他,微吸微呼通七窍;看着他,半开半合动秋波。忽然榻上翻身转,欠伸吟,口内含糊向里呼:太后娘娘呀,微臣领宴已沉醉,就此相辞圣驾还。明日趋朝当叩谢,望娘娘,天恩恩准出宫间。保和榻上糊涂语,倒惊得,在坐诸人骇更欢。
啊唷,好了,好了,明堂我儿,保和贤婿,苏醒了么?
梁相夫人笑满腮,太君孙氏大开怀。柔娘德姐都欢喜,一个个,扑近沉香卧榻来。梁氏素华心始放,笑融融,春尖捧住郦三台。换粉面,贴香腮,燕语莺声唤醒来。郦相床中神气定,慢慢地,一双俏眼已睁开。心大骇,意浑呆,如醉如痴坐起来。左顾右瞻惊欲绝,思前想后好疑猜。看了看,姣妻岳母围床畔,仆妇丫鬟绕榻排。按了按,金幞乌纱前面叩,貂婵翠翅半边歪。理了理,朝袍紫袖都皆皱,玉带金鱼褪下来。登了登,绫袜宽松如解带,朝靴落地似无鞋。魂魄散,胸儿呆,按定前胸问起来。
啊唷,岳母、母亲大人、两姨娘:
我忆趋朝把假销,皇太后,要将大士画图描。遂于内地清风阁,写了幅,送子观音石素绡。画就已经呈御览,太后又,要题诗句并酬劳。三杯酒赐珠帘外,我竟是,地转天旋宇宙摇。
啊夫人,你知道的:
下官天性爱杯中,平素之间量最弘。一饮百杯毫不醉,赋诗射覆极从容。岂知病后精神减,竟弄得,甜酒三杯力已穷。头晕眼花迷肺腑,神昏体倦失仪容。写不完,七古绝句新诗律;出不得,万户千门太后宫。龙意朝廷欲放我,老娘娘,留眠暂在水阁中。画图一章如何了?以后我,怎样回归自院中?
啊,岳母、母亲,这时甚么时候了?
沉醉糊涂那样腔,不知道,怎生得出内宫墙?母亲岳母大家等,因甚的,尽皆着急与恓徨?郦相且惊还且问,倒惹得,大家欢笑满华堂。
呀!你看他被人这般着忙,还不知真个是醉里梦里也。
七言八语乱喧哗,一一从头告说他。怎么样,宿卫将军来护送;怎么样,宝轮车子送还家。怎么样,大家震骇闻传报;怎么样,钦命医官到相衙。直说到,立效奇方吹半夏;直说道,黄金为酬谢医家。明堂听罢其中故,只吓得,胆颤心惊恨转加。
啊唷,不好了!我怎么醉得这般光景?
由着他们摆布来,横拖竖拽与扛抬。若非圣旨天恩重,这时候,醉死深宫未出来。
啊唷,怪哉!我敢是吃了蒙汗药也?
一边惊咤一边言,立起身来下榻前。两脚方才登着地,只觉得,朝靴袜褪已俱宽。更面色,变容颜,进退伶仃步不前。心内惊疑仍坐下,梁素华,举举素手捧茶盏。
啊,老爷,请用一盏解渴清茶。
沉醉初醒口必干,饮一盏,凤团细茗解余醒。光窗修竹新凉好,就在这,小榻沉重且一眠。年少三公微点首,接了茶,擎杯不饮不开言。心忙乱,意忧煎,腹内孤疑有万端。景氏夫人康太太,看着他,这般光景问连连:
啊,明堂,你心里觉得怎么?
敢是身中不甚宜,因而默默少欢愉。茶解渴,应已饿,稀粥拿来可用些。传谕厨司呈小菜,缓缓地,进些饮食最相宜。明堂相国闻听说,勉强躬身案畔移。
岳母、母亲,都请用膳,我也没甚不安。
宫中醉倒致抬归,请自加餐恕不陪。今日受惊都为我,用了膳,放心安寝在慈帏。两姨也请园厅去,代我说,晚省难来醉已颓。老父宽怀休记念,倒不须,亲临看我又回来。明堂言讫诸人应,康太太,手拍儿肩笑且推。
啊,明堂我儿,险些把你母亲吓死!
我也真真受了惊,这时候,三魂七魄始安宁。多承亲母殷勤意,我实是,晚膳难餐要歇身。就此告辞回内去,明堂你,自家保重在房门。
啊,媳妇,你也惊坏了。
方才哭得好伤心,我也汪汪两泪垂。今已平安无甚事,可同着,明堂寝息入房帏。太君言讫辞亲母,王柳姨娘后面随。景氏夫人相送出,梁素华,口称安置绕廊回。
啊,母亲,也请回房罢。
方才惊吓可康宁?婿已平安母放心。景氏夫人言正是,我也要,回房完歇片时辰。女儿与婿早眠罢,有甚需时来叩门。小姐低声称晓得,侍女们,纱灯送去老夫人。这边正欲回房内,只看见,康老封君促步临。携着元郎回进去,问了声,明堂安否喜还惊。
啊唷,好呀,你已坐起来了?
方才醉得甚昏迷,此刻公然坐起身。苏醒转来还好否?应该要,进些饮食以充饥。老夫惊得神魂丧,只道是,醉死天生中了砒。岂亦此时身大健,倒不料,病来如箭去似飞。康公喜得哈哈笑,小元郎,跑近前来扯住衣。
啊唷唷,哥哥,你起来么?
刚才是醉又贪眠,睡得沉沉这等酣。我说哥哥辛苦了,因而竟,抬来抬去睡安然。儿郎言讫明堂笑,缓缓地,立起身来请父安。
爹爹受惊了,请安置罢。
孩儿酒醉已全消,只觉得,话说心烦口舌焦。一盏清茶如甘露,儿渐觉,精神爽郎快心苗。爹爹请转园厅去,今日是,又受惊惶又受劳。梁氏素华含着笑,说了声,公公安枕勿心焦。太翁答应连称好,就扯着,幼子元郎去路遥。梁氏夫人亲送出,早看见,红烛前边影迢迢。素华回入华堂去,就吩咐,仆妇丫鬟撤了肴。
啊,妇女们,你等休要伺候,都往两厢用饭去罢。
我自亲身搀老爷,就回房内去安居。你等饭后烹茶进,那些个,酒宴樽垒倒不须。相国夫人吩咐下,真个是,一呼百唤应声齐。众人都出华堂去,郦丞相,立起身来把手携。
夫人呀,了不得也!
今日真真大祸殃,看来是,深宫一醉竟疏防。绫带散,袜虚装,靴内何无履一双?与你快些房内去,看一看,其中缘故此中详。明堂言讫先移步,梁素华,忙款金莲走进房。玉手轻轻垂了幔,扣金环,遮遮掩掩闭上窗。避着那,皎然明月来相照;更不消,闪烁红烛列满房。转入纱窗忙坐下,郦丞相,顿然背靠象牙床。夫人亲动尖尖手,脱下来,粉底朝靴袜一双。但见那,锦边绫袜一拉开,脚带纷纷散下来。拉尽白绫观仔细,只剩下,一双睡鞋实奇哉。明堂相国亲观见,只吓得,魄散魂飞骇更呆。好一似,冷水满头浇脊骨;好一似,寒冰千块抱胸怀。愁脉脉,桃花两颊全消晕;恨重重,柳叶双眉惨不开。痴呆呆,一体四肢如土木;渺茫茫,三魂七魄赴泉台。真个是,不生不死浑无二;真个是,如醉如痴乱了怀。叠着脚,锦袜乌靴都撇下;低着头,明眸秋水不能抬。恨一声,无言无语情逾急;叹口气,含怒含愁意转哀。顷刻间,撩乱千端无可理;顷刻问,缠萦万绪力难排。心神一动伤心血,樱口中,几点鲜血喷出来。急叫夫人擎烛照,梁小姐,又惊又乱又痴呆。只见那,白绫脚带散床前,上沾着,滴滴鲜红一口血。既失绣鞋惊已绝,又观红迹更茫然。上前抱住明堂体,小姐你,且把心神安一安。
啊唷,小姐呀,你是怎么样了?
呕吐非痰竟是红,你想必,心神伤动血来攻。快些闭目宁心思,抱定夫君不放松。收复精神安肺腑,再究那,红鞋去迹与来踪。素华急得芳心乱,泪珠儿,点滴都沾郦相胸。少年三公魂渺渺,要开言,一声咳嗽又吐红。
呀!夫人,我方寸己乱,毫无主张,你把地下的物件收过一边。
再把参汤取一卮,待我将,天君按定好支持。事情败露休提起,最要把,心血精神来安息。梁氏夫人愁更急,白罗巾子拭红脂。
啊唷,小姐,你怎生是好?参汤温热在此,快咽了下去。
一边执烛照明堂,一面相揽饮了汤。几口浓参吞下去,早觉得,精神清爽不心慌。保和盘坐牙床上,梁素华,就把纷纷脚带藏。然后过来陪着坐,碧纱窗,月光照影两荧煌。风流相国盘双足,合着眼,入定禅僧坐在床。心府冲融方才静,暗暗地,前思复想细评章。
啊,据我想来,这件事好不奇怪!
我醉清风阁内眠,记得是,相陪只有两宫官。难道他,偷将鞋子藏何处?难道他,脱我朝靴有意观?既已把,绣履双双都脱去;怎又将,白绫叠叠绕依然?真奇事,实怪端,袖里机关倒被参。
呀,正是!我早晨进朝的时节,
九重天子颇相怜,龙目频频带笑看。面上带些忧喜色,似乎是,几番欲语又无言。恰逢凌瑞宫官去,就道是,太后娘娘懿旨宣。
俟到那时,我也竭力坚辞,原本欲薰沐后再描大士。
倔强宫官不肯依,务必要,召临禁御急如飞。朝廷犹有相怜意,微微把,一语疏防点破余。是我愚痴无主见,辜负了,圣恩泄露此中机。
咳,万万不该随了内家进去。
走进宫中出外难,分明投入网罗间。三杯御酒如蒙汗,乃令我,醉死浑如赴九泉。
呀,正是!方才昭容等擎着画绢出帘,
我在帘前正欲辞,昭容传旨下丹墀。分明太后龙床坐,反说是,寝宫安居免拜辞。只此一端奇绝矣,莫非那,上宫太后有心思?
啊唷,是呀!闻得数日前,皇亲府尹氏太夫人一早进宫,
多应去与女相商,为着孩儿忠孝王。一面请,宽限暂停迎喜事,一面请,求恩容验郦明堂。中宫听了王妃话,必定求,太后娘娘做主张。天子甚明仁且孝,怎么敢,抗违慈命护明堂!故差凌瑞宫官出,假说是,画图观音像一张。借此酬劳三杯酒,就可以,脱靴验看大排场。故而皇上频流盼,没奈何,放我随宣入苑墙。怜恤初痊无限意,谆谆圣谕诚疏防。恨于一霎昏迷了,猜不到,太后宫中两夹帮。狂药三杯吞下去,只落得,一朝沉醉露行藏。
啊唷,我好恨呀!
女扮男妆出故园,三元及第即为宫。转升兵部为司马,遂入槐厅掌相权。父子同朝难认识,胞兄睹面怕相干。公公只当同僚论,夫婿是,敬奉思师似父严。文武门生千百个,谁人不,垂眉承睫敬相瞻。真个是,九重圣旨恩逾格;真个是,百群严趋礼绝攀。休说那,强虏外闻应破胆;就是这,平人常见尽开颜。漫言品望无伦比,圣天子,畏惮风威也想冠。一日误于三盏酒,好叫我,开门雌伏不能堪。
啊唷,罢了!罢了!业已如此,不必讲它。但是,
中宫既验将如何?轻轻放我出宫墙。怎么不,追求女扮男妆事?怎么不,究治从前已往详?由着朝廷抬我出,中宫竟,绝无阻挡在昭阳?
呀,这也奇了!
长华本是女将军,难道竟,如此心和与气平?知我是她亲弟妇,还肯教,朝廷抬辇出宫门?无此理,有深情,大抵昭阳尚未闻。
啊是了!是了!
决定先得报翠华,朝廷是,天恩特放我回家。故差那,权昌近侍随飞马。又着他,宿卫将军护宝车。如此小心和谨慎,敢是怕,芝田打劫我回家?
咳!这也辜负天恩了!
这般郑重却缘何?处处留情帮衬我。今日妇人形容露,微臣也,此身难报圣恩多。
啊唷!
女子闺装惟独见,怎经得,朝廷御览大荒唐?风流天子情偏重,又不知,袖里玄机怎主张?
咳!所以命我明晨不必上朝,静候九重谕下。
可知圣意有深机,祸福交关未可期。据我想来真不妙,朝廷的,私心定欲纳为妃。
咳!陛下啊,这事如何使得?
旧定姻缘不得谐,怎么肯,贪生畏死入宫来?九重圣泽徒怜悯,郦明堂,一点孤贞岂敢衰?
啊唷,如何是好?
今朝败坏已甚然,就有那,天大神通展手难。易服欺君虽有罪,毋庸议,怜才天子必恩宽。持贞殉节违王命,倒只怕,一息余生保不全。事且这般无用说,我惟有,静听圣旨若何言。
啊唷,好生可恨!这总是芝田不好!
你是英雄大丈夫,况且又,封王拜相贵如何。怕甚么,姣妻贤妾房中少;怕甚么,舞女歌姬座上无。想甚么,孟氏丞相原聘妇;现放着,刘家郡主美姣娥。及时行乐诚无碍,学那些,腐气儒生却为何?
咳!芝田呀!芝田呀!
虽然守义算多情,转觉得,迂腐愚痴太可憎。终日逼生和逼死,逼得我,今朝务欲现原身。
啊唷,真真可恨!我是你一个老师,怎么嫁得你来?
清如冰玉重如山,怎与汝,倚翠偎红一枕欢?大约前缘无此分,何可的,几番抵死与吾缠?
咳!况且我又非躲在闺中,未尝睹面的。
不时相晤与相知,这一副,眉目容颜也见之。有甚么,看不厌来观不足?似这等,千般钦慕万般思。无非是,虚怀受业为门下;无非是,大礼巍然重老师。除此亦无拘谨处,我也曾,相携笑语在当时。何须必欲成花烛,望甚么,燕婉私情我不知。若然他日偕伉俪,也教你,玉红春酒饮三卮。今朝如此椰揄我,日后亦,依样葫芦一报之!
咳!说是这等说,还不知朝来是生是死。
明堂相国好忧伤,闷坐无声转眼张。真个是,盖世聪明无计较;真个是,通盘打算非周详。就呼梁氏夫人睡,吩咐那,侍婢安眠免进房。是死是生明日定,今日是,不能向汝诉端详。素华小姐心惊虑,就伴着,郦相明堂亲东床。按下梁家丞相府,且说那,情痴守义小亲王。
第六十七回 元天子巧设机关
陈寅恪评:又观第一七卷六七回中孟丽君违抗皇帝御旨,不肯代为脱袍;第一四卷第五四回中孟丽君在皇帝之前,面斥孟士元及韩氏,以致其父母招受责辱;第一五卷第五八回中皇甫少华(即孟丽君之夫。)向丽君跪拜诸例,(编者按:以下略)则知端生心中于吾国当日奉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纲,皆欲藉此等描写以摧破之也。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独立之思想,在当日及其后百余年间,俱足惊世骇俗,自为一般人所非议。故续再生缘之梁德绳于第二十卷第八十回中,假皇甫敬之口斥孟丽君,谓其“习成骄傲凌夫子,目无姑舅乱胡行”,作笔生花之邱心如于其书第一卷第一回中,论孟丽君之失,谓其“竟将那,劬劳天性一时捐。阅当金殿辞朝际,辱父欺君太觉偏,”可为例证也。噫!中国当日智识界之女性,大别之,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为专议中馈酒食之家主婆。第二类为忙于往来酬酢之交际花。至第三类,则为端生心中之孟丽君,即其本身之写照,亦即杜少陵所谓“世人皆欲杀”者。前此二类滔滔皆是,而第三类恐止端生一人或极少数人而已。抱如是之理想,生若彼之时代,其遭逢困,声名湮没,又何足异哉!又何足异哉!至于神灵怪诞之说,地理历史之误,本为吾国小说通病,再生缘一书,亦不能免。然自通识者观之,此等瑕疵,或为文人狡狯之寓言,固不可泥执;或属学究考据之专业,更不必以此苛责闺中髫龄戏笔之小女子也。(《论再生缘》)
诗曰:冒雨微行意挂牵,机关用尽也徒然。心如铁石真难转,至死无他不二天。
话说东平忠孝王卧病在床,日服了郦丞相诊视药方,也渐渐觉得好些。
一临十五喜还忧,惟拟明堂入凤楼。催促着,武宪王来趋紫禁;差遣了,值班听差探情由。喜则喜,中宫胞姊能为力;忧则忧,丞相恩师非女流。只等得,无限憔悴形面貌;只等得,懒沾饮食下咽喉。只等得,七情明火深锁骨;只等得,万里相思望断眸。空列着,旨酒佳肴无甚味;徒对着,朱颜翠鬓转添愁。情恋恋,半眠半坐推孤枕;冷清清,含泪含嗔对药瓯。尹王妃,几次揣摩呼爱子;刘郡主,嫣然笑语慰君候。盼到了,亭山国丈归王府;已得知,郦相明堂入凤楼。揣摩他,此刻描光图一幅;揣摩他,必然饮却酒三瓯。天渐晚,未知脱得双靴否;复忧思,再若成空一命休。真正是,眼望旌旗道喜信;真正是,盼听消息到床头。少年王子心愁绝,刘燕玉,陪坐红罗便解忧。
啊,殿下且免愁烦,大略差官随后来也。
正言之际有人传,探事差官已转旋。忠孝王爷忙坐起,如飞传报入宫间。心暗急,意如煎,犹恐明堂果是男。几度传呼传不进,气得个,一声高叫拍床沿。
啊唷,奇哉!那班听事差官都怎么样了?
既探分明怎不回,究竟那,保和男子是娥眉?知已验,早该归,探得情形合细回。郡主见他心着急,又只得,手挑帘出宫帏。恰逢武宪王爷进,尹太娘娘后面随。哪里有,喜气春风盈满面?早又是,愁恨怨色压双眉。多姣郡主心惊骇,莫不今番事又危?扯住太妃忙细问,尹娘娘,轻轻附耳语娥眉。脱靴相验徒劳力,醉酒昏迷送转归。宫内情形知不细,惟闻那,保和丞相已抬回。多姣郡主无言语,也不觉,微顿金莲蹙翠眉。国太王妃齐入内,都叫着,芝田爱子绕床围。
啊,芝田儿,差官们已打听回来了。
都是明堂郦宰公,乘着那,宝轮车子返家中。脱靴相验犹无信,只除非,明日清晨我进宫。是女是男胞姊晓,她自然,从头向母说形踪。吾儿你且安心睡,自有汝,姊姊调停在内中。忠孝王爷听说罢,又急得,千疑万虑集心胸。
啊,爹爹,母亲,这又是画饼充饥了!
明堂如是一闺娃,我姐缘何肯放他?大抵认明非女子,所以令,权昌近侍送回家。
啊,母亲,也不知验看了未曾?
莫非不能灌醉伊,朝廷就,命人送出宝轮车。真可怪,实堪奇,未必宫中脱过靴。是女是男验明了,中宫亦,定差内监报如飞。这般寂寂无消息,大约今番又是虚。听事差官真无用,徒在我,皇亲府内效驰驱。俱懵懂,实痴悬,机密何曾探得些。吩咐他们都散去,在此间,无功食禄不须伊。
爹爹、母亲呀!
探不分明实证无,教人难打闷葫芦。母亲明早趋宫苑,严父今朝探保和。验看情形明白了,一宵安寝免痴迷。王爷说着容凄惨,父儿相看没奈何。宽怀一番都出外,国丈又,亲临梁府不迟误。适逢侍讲飞骑至,慈母忧心念保和。知道脱靴相验事,要问问,宫中消息究如何。龙图也在心焦急,逼得个,侍讲嘉龄主意无。只好亲身骑匹马,刚遇着,亭山国丈事相符。双骑回至文华府,探不出,实在情形事若何。无奈相辞都上马,大家分手各归途。亭山同到皇亲第,早已是,晚膳阑珊一鼓初。舞彩宫中才坐定,只听得,床头爱子又相呼。皇亲勉强来灵凤,又不好,细述明堂醉未苏。隐隐藏藏难直讲,吞吞吐吐只含糊。只言郦相身安寝,也不说,醉到昏迷命有无。急得王爷方寸乱,暗嗔着,何为严父也糊涂?难打听,却如何,今夕愁烦怎样过。尹氏太妃忙劝慰,叫了声,芝田爱子你听吾。明朝我进宫中去,就知道,真是真来讹是讹。儿自放心高枕睡,朝中皇后会调和。王爷勉应慈亲命,依旧是,万虑千愁积累多。武宪王妃回舞彩,刘郡主,又将饮食劝儿夫。少年王子微回盼,看了她,媚态风流也琢磨。长叹说声辜负你,夫人也,安眠不必更陪孤。多情燕玉温存性,她总是,曲意殷勤不怨夫。金雀宫中孤宿惯,不思量,鸳鸯交枕对枝柯。东平千岁长叹气,目送佳人帐恨多。自己亦眠无甚事,相陪仍用老家人。恨只恨,今宵更鼓偏迟慢;盼只盼,明日宫帏探得何。按下东平王府第,再说那,孟老太太与龙图。
话说孟丞相府中也知道那脱靴缘故,是以差人伺察动静。闻得差官报说郦丞相酒醉昏迷,天子已命送回府第。
并差内侍与将军,护送回家甚小心。原欲请安求见面,龙光骖乘不容情。龙图相国犹还可,闹乱了,韩氏夫人病者心。耐性宁神才等住,捶床捣枕又生嗔。龙图学士空安慰,飞凤夫人劝不听。立逼嘉龄骑马去,方才坐待在罗衾。须臾侍讲回来说,郦丞相,内室安眠不见人。宫内情形难打听,未知曾否验虚真。夫人急得心焦躁,又要叫,侍讲飞临皇甫门。逼着嘉令催快去,自然他处必知情。孟爷跑得多辛苦,恨杀同胞妹丽君。便说皇亲同我去,何须又要到他门?皆因多不知消息,所以如飞做探军。分明是,办理呈差充百役;分明是,颁行御机调诸兵。我们效尽殷勤力,还不知,郦相心中是怎生。母亲要知其内故,皇亲说,太妃明日进宫廷。待他问过昭阳后,儿再飞骑去探听。韩氏夫人唯再逼,骂了声,冤家总不体亲心。我如不在床中病,一乘轿,抬到王亲府里行。孟相在旁微冷笑,真正是,出言颠倒病来昏。嘉龄逃出房门去,少夫人,下气怡声委曲陈。韩氏夫人方消怒,专等着,明晨一早听佳音。慢言孟相龙图府,且说那,万寿宫中凌内臣。
话说凌内侍奉着太后宫中的密旨,出来打探消息。跑到清风阁看了一看,绝无人影。又往兴庆宫探一探,才有些风声。就拉着那报祥瑞的小内家,悄悄地访问。
年幼宫官告诉他,怎长怎短细稽查。老哥莫泄真消息,我劝你,颈上头颅留着它。凌瑞闻听心胆碎,急忙忙,跑回万寿暗惊讶。思量只好糊涂说,怎么样,奏上根苗与长华。万计较来千计较,只得个,禀称郦相已回家。昏迷不省真如此,两个宫人说未差。天子贵妃同饮酒,在那里,清歌妙舞乐喧哗。皇爷没甚雷霆怒,惟遣了,四个医官到相衙。此刻多来回过奏,郦丞相,已经救醒在梁家。娘娘高枕休忧虑,只好是,要脱双靴再召他。皇后闻听凌瑞语,一忧一喜两交加。喜只喜,保和醉死重苏醒;忧只忧,实信如何报少华。遂在寝宫陪太后,商量着,改期只好再宣他。不表万寿宫中事,且说那,兴庆温妃侍翠华。
话说元主在兴庆官听箫饮酒,着宫娥们演那十六天魔舞,好不热闹。
闻报明堂救已苏,龙颜大悦笑容多。衔杯坐拥温妃子,停著频思郦保和。吩咐一声停了乐,随即就,锦帏罗幌幸姣娥。巫山一枕阳台梦,早不觉,宫漏声声五鼓初。温氏贵妃推枕起,整新装,胭脂浓点粉浓敷。珠围翠绕宫妆丽,颊晕眉痕妙态多。妆罢景阳钟已动,元天子,免朝三日且传呼。安居不御延英殿,暗暗地,打算风流郦保和。
咳!朕想她昨夜醒后,不知怎么惊疑也。
脱下双靴这一瞧,管教她,登时魄散与魂消。袜中绣鞋归何处?袖里机关怎脱逃?岂料已经呈御览,倒比你,承恩先侍采龙袍。
啊!郦相明堂呀!
宵来沉醉玉山颓,得出宫门亏了谁?不把宝轮车载汝,怎能够,金鳖脱却网罗归?郦相贤卿呀!醒后应该感朕恩,此生何以报朝廷。教卿静待宫中命,可知朕,一片怜香惜玉心。
呀!据朕想来,办是这等办了。
中宫怕我索明堂,她倒也,不敢开声问短长。闻得宵来陪太后,大家都畏闹昭阳。上宫圣母仁慈甚,也愁着,郦相明堂一醉之。故遣内臣频探听,谅他亦,知风不敢奏娘娘。这些倒等都安妥,就只是,要纳明堂甚费商。
呀!怎生区处?
此中周折费调停,怎么好,一命飞传出午门?况复有些机密语,比不得,国家敕旨出如纶。总然遣个宫官去,这些个,愚蠢奴才岂会云?除是朕躬亲自去,方可把,私怀密语示她闻。明堂貌软心偏硬,比不得,畏死贪生一类人。若要挽回肠铁石,风流天子用深情。
呀!且住!朕若亲去看她,
銮仪侍卫且铺排,御杖旌旗摆道来。护驾官员围宝辇,随车近侍塞天街。无端出入伤民力,又要把,相府邻居尽闹开。一动不如还一静,朕亲自,单身走马去观来。车不发,驾休排,如此而行倒快哉。一则大臣都不晓,二则也可诉情怀。明堂感朕恩如海,她必愿,入禁为妃报效来。少年君王筹算定,就把那,双龙翠帽一推开。拴锦带,挂牙牌,内侍貂冠扣起来。外罩着,绣纱绿衣刚合体;里衬着,衮龙袍服半飘开。扮做了,一个内监多厮像;骑着匹,白衣银好快哉。一出禁门心甚喜,加几鞭,竟寻梁相府中来。温妃闷倚妆台坐,怨一声,好色君王太也呆。多少名花充禁御,还要把,隔墙红杏折将来。慢言兴庆宫中事,且说那,国色奇才郦相台。
话说郦丞相假寐了半宵,也不曾睡着。梁素华小心侍奉,早进上一盏参汤。
郦相心关昨夜情,五更鸡唱即抬身。顶冠束带房中坐,犹恐朝廷圣旨临。梁氏素华临晓镜,也愁得,娥眉懒画粉慵匀。妆完更不簪花朵,穿着件,广袖云衣水碧裙。年少三公低首看,叹口气,顿然不觉笑还颦。
咳,夫人呀夫人!
你夫今日命将之,再不能,相伴芳卿共一房。待等下官身故后,夫人你,前缘好续梦中郎。偎红倚翠鱼逢水,软玉温香凤配凰。虽说重婚名未美,你那人,自然比我保和强。年少元宰言完笑,梁小姐,粉面微红暗忖量。
呀!敢是小姐要说明了么?
这些言语好蹊跷,暗把奴家旧事嘲。梦里姻缘虽未会,早怀着,碧鸾宫内赴神交。甘心与你同偕老,也不想,结子开花种玉苗。水月镜花空好看,不过是,今生如此算收梢。
咳!也不知她昨日在宫干出什么事来?
沉醉糊涂失了鞋,惊得她,又忧又急又疑猜。心中想要分明说,故言只等圣旨来。几度问她她不语,未知道,其中主意怎安排?素华小姐心中惑,又不好,询问情由恼乱怀。郦相明堂长叹息,立起来,就将十二琐窗开。眼观天色方才晓,四面的,层层阴云涌起来。
呀!四野阴云,天将下雨也。
此时天气已寅初,还不见,圣旨传来却为何?雨意殷殷愁杀我,大料也,今朝吉少与凶多。少年元宰心惆怅,猛听得,灵鹊声声报树柯。
啊唷,奇哉!奇哉!
昨日鸦鸣报祸机,今朝鹊噪更稀奇。明堂待死诚何喜?误报佳音谁信伊。正在无聊烦闷处,只看见,康公咳嗽入堂扉。
啊,明堂,夜来身体如何?
郦相躬身答已痊,父亲到此儿何安。素华小姐述宵事,吐过了,几口猩红血甚鲜。康老封君心大骇,如飞地,转身传谕请医宫。其时大雨倾盆至,电闪风狂顷刻间。檐外惊湍鸣溅溅,空中雷鼓震颠颠。正当大雨狂风际,报到了,锦带貂帽小内官。荣兰走来廊下禀,有一位,年少近侍在厅前。下骑不叫排香案,他说是,面候明堂相国安。郦相闻言心甚乱,问了声,何人陪奉那宫官?
启相爷:梁相爷一早进阁去了,裘翰林老爷尚在安寝,只有康贺堂老爷在那里陪坐。
明堂见说即沉吟,只好相邀入内庭。来此必然因这事,当着那,众人谈讲不堪闻。
呀,宫官就请入内堂罢。
说我今朝体欠安,请内府,后堂相见一清谈。亲随答应如飞去,郦丞相,便叫夫人你快潜。
啊,夫人,快些回避,丫鬟仆妇一概躲开。
慌坏夫人梁素华,丫鬟仆妇乱如麻。堂中肃静多回避,梁小姐,俊眼偷看映窗纱。荣兰亲随先禀报,高卷着,珠帘翠幔在檐下。康公引道前头走,陪进了,年少风流一内家。但见他,貂冠蝉翼扣当头,冒雨而来带雨兜。锦带牙牌装束俪,绿衣绣氅御香浮。光眉八彩君王相,舜目重瞳圣主俦。虎步龙行殊少匹,天资日表迥无侔。言默默,半含薄怒于双颊;喜孜孜,一颜多情在两眸。郦相明堂庭内看,认得是,少年天子貌风流。心大骇,意深忧,悚惧恓徨万斛愁。
呀,不好了!这内官不是圣上么?
如何不把内官差,御驾亲临改扮来?冒着狂风和骤雨,有甚么,军机大事要调排?无非为着宵来故,要把那,易服欺君一处裁?这也何消亲自至,只用将,纶旨一道下金阶。情真罪实该当死,也不望,天子龙心更爱才。这一到来当面讲,反令我,抱惭无地怎安排?风流相国浑无主,倒弄得,进不来还退不来。又不好,匿影藏形潜内室;又不好,扬尘舞蹈伏当阶。容失措,口难开,立到堂前倒吓呆。少年内官停住步,就向着,康公一拱笑盈腮。
太翁不必相陪,咱家奉旨而来,要与郦丞相同商密事。
后堂相见最为佳,左右的,伺候人皆屏退他。同与保和商国事,必须要,堂前肃静莫喧哗。康公应诺慌忙退,带下了,荣发亲随一管家。年少内官移步入,除下那,雨兜顶戴整蝉纱。
啊,郦丞相,宵来酒意如何?
我曾诫你勿疏防,不听良言失主张。昨日失遗何物件,莫非醉后事全忘?朝廷待你恩奚似,敢问先生怎报偿?年少内家言讫笑,郦丞相,魂惊不动暗恓徨。容带愧,亦含伤,只得披衣跪在堂。万岁天恩,臣该万死。明堂俯伏不抬头,顷刻间,晕雪融露一面羞。年少君王怜更爱,手拉着,紫罗袍袖笑凝眸。
保和公,你知罪了么?
不须跪着起身来,替朕把,湿透袍衿一解开。沐雨栉风亲至此,可知朕亦惜怜才。风流天子言完笑,郦丞相,跪伏华堂首不抬。万岁啊!贱臣有罪犯天廷,赐死凌迟亦圣恩。陛下圣躬尊万岁,不应当,冲风冒雨降臣门。銮仪仙仗来犹屈,何说是,内侍衣冠更亵尊。天子圣人宜自重,微臣已,魂飞汤火敢求生?至于血溅袍衿湿,念臣非,奉侍衣裳茵席人。郦相言完容惨淡,元天子,勃然作色面含嗔。
好胜景!到此地步,还敢强顶?
王爷说着皱眉梢,重又把,怒气嗔容消一消。解去牙牌方锦带,只得他,自家脱去衮龙袍。回身挽起明堂相,手执着,紫袖春尖魄暗销。
郦相国,你且坐下,待朕慢慢对你讲。
风流天子扯明堂,自己就,盘坐沉重一榻床。少年三公重待罪,也只得,默然坐着在于旁。多情帝主微抬眼,不住地,仔细端详俏面庞。看到心开情畅处,叫了声,保和相国郦明堂。
啊,郦相国,你好生欺朕!
一切前情不必提,如何你。妇人假做丈夫躯?就婿粱门将师戏,擅窃钧衡把朕欺。变换阴阳为宰辅,卿反是,阴阳乱渎我朝仪。寡人若按萧何律,只怕你,身首难全死有余。姑念历官无大过,朕如今,将功折罪放宽伊。
郦相明堂,朕把这事研究一番,你也难逃法网。
罪犯弥天枭市曹,粉身碎骨立时消。朕今一概都宽宥,你把这,再造之恩怎效劳?
哈哈!郦先生,你那些厉色严声,都在哪里去了?
天香馆里好风光,理直言刚利似锥。使朕畏卿如猛虎,常畏你,尊体就疏入宫帏。
呀!岂知你竟是个女子!
浑身是胆舌如刀,峭想威仪敢立朝。几载君臣如骨肉,竟未尝,谈谐笑语一相交。卿虽冷面同冰铁,联至今,犹不忘情在石桥。
啊,郦丞相,你毕竟是何方女子,从实奏来。
若说云南孟丽君,她现为,项家继女召来京。只缘忠孝皇亲病,宽限到,七月初秋赐毕姻。
啊,郦丞相,你与孟太君曾在金銮质对。
孟太夫人指定卿,你说是,挂冠要出午朝门。咬钉嚼铁言言在,舌剑唇枪句句真。据此说来非孟女,卿直讲,朕把你,赦罪还加格外恩。非但前愆多不究,竟纳为,宫中妃子贵人们。
第六十八回 郦相国暗添懊恼
陈寅恪评:盖端生以母病剧辍写,返杭州途中稍加修改,及到杭州后,即为俗事牵累搁置此稿,直至经过十二年之久,方始续写也。呜呼!端生于乾隆三十五年辍写再生缘时,年仅二十岁耳。以端生之才思敏捷,当日亦自谓可以完成此书,绝无疑义。岂知竟为人事俗累所牵,遂不得不中辍。虽后来勉强续成一卷,而卒非全璧,遗憾无穷。至若“禅机蚤悟”,俗累终牵,以至暮齿无成,如寅恪今日者,更何足道哉!更何足道哉!此十二年后所续写者,即今再生缘第一七卷,卷中首节及末节端生自述其撰著年月及续写经过颇详,上文已录之矣。
再生缘第一七卷第六五回首节云“岁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写再生缘”,及六八回末节云“八十张完成一卷,慢慢的,冰弦重拨待来春”,则端生自乾隆四十九年二月至十二月,将近一年之时间,仅成此一卷,与前此写作此书之速度大不相侔,斯盖其心身及环境之变迁所致。否则以端生之才华,绝不至如平山冷燕第六回中宋山人之被才女冷绛雪笑为“一枝斑管千斛重,半幅花笺百丈长”者也。(编者按:以下省略)今观第一七卷之文字,其风趣不减于前此之十六卷,而凄凉感慨,反似过之。则非“江淹才尽”,乃是“庾信文章老更成”,抑又可知也。(编者按:以下省略)至其所以未续完此书者,今日不易确言。据陈文述西泠闺咏一五绘影阁咏家囗囗诗序云:“婿不归,此书无完全之日也。婿遇赦归,未至家,而囗囗死。”陈氏所言此书之不完成,在端生自身之不愿意,其说亦似有理。因端生于第一七卷首节述其续写此书,由于亲友之嘱劝,必使完成“射柳姻缘”。其结语云:“造物不须相忌我,我正是,断肠人恨不团圆”。则其悲愤之情可以想见,殆有婿不归,不忍续,亦不能强续之势也。若不然者,此书不续成之故,在端生之早死,或未死前久已病因,遂不能写成,抑或第一七卷后,虽有续写之稿,但已散佚不全,今日皆不能考知。(编者按:以下省略)综合诸点推论,陈文述婿不归,不愿续成之说,似甚有根据,不可因此叟平日好作狡狯,遂谓其说亦出虚构也。(《论再生缘》)
郭沫若评:《再生缘》第十七卷是陈端生三十四岁时被人催促出来的,她在煞尾处曾经有所交待:“知音爱我休催促,在下闲时定续成”。可见她受着催促,是有意把书写完。但尽管她此后还活了六七年,而她却终于没有把全书写完。这是什么原故呢?我不相信她就一点“闲时”也没有。陈文述说她自己说过,“婿不归,此书无完全之日也”,也不外是想当然耳的臆测。
诗曰:燮理阴阳中外靖,调和鼎鼐国家安。虽欲报效情难尽,惟有忠心一片丹。
正所谓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先生以为何如?
昨日宫中降吉祥,望仙楼外舞鸾凰。大都此瑞为君兆,正应汝,入禁承恩奉御床。
啊,郦相贤卿,你是聪明慧黠之人,须知道朕躬之事。
既宽罪重复加恩,可谓贤卿与爱卿。在相位,手握大权宜正己;做王妃,便当婉顺合君心。拣万死,得重生,须报王家再造恩。况复敕封妃子位,妇人家,嫁夫如此亦为尊。
啊,贤卿,你休违我命。
入禁承恩做贵妃,朕与汝,相亲相爱不分离。生同室,百万恩情常恋恋;死同穴,他年灵寝亦依依。交柯之木根同蒂,比翼之禽影并飞。正室昭阳何足道,六宫粉黛总休提。卿如不欲宫中在,就在朕,别院行台亦可居。免得昭阳难为你,她的那,性儿烦躁急如飞。郦相贤卿呀!朕心已定不能移,亲自前来一订期。速急在家修饰了,奏上来,开恩待命敕为妃。
呀,正是。你不有相国夫人梁公的令爱,何不着她上来一见?
朕躬看看貌如何,就与汝,同入宫帏亦可乎。梁鉴女儿年十九,她敢是,蠢然一物性糊涂。三年伉俪同寝席,尚不知,嫁却闺中女丈夫。这还是,梁氏愚痴如草木?这还是,贤卿狡猾会支吾?他时同进宫帏去,嫁了朕,较胜明堂郦保和。
相国贤卿,可令嫂夫人出堂见。
少年天子说完言,目视明堂笑更怜。郦相一闻如此语,她竟是,漠若浑然不相闻。无惧怯,没羞惭,举止襟怀坦坦然。也不答,效令贵妃从与否?也不谢,恩宽大罪若为言。容庄重,貌安闲,良久抬身对圣言。
感谢皇上天高地厚之恩,特宣圣谕。念微臣业重罪深,残喘敢望重生?
只臣实是少华妻,易服为男乃着绯。待罪保和丞相职,竟不料,难逃睿监此形躯。既经败坏毋他议,微臣是,原伏天诛待罪宜。敢是圣恩加宠了,乃欲将,临刑罪恶敕为妃。寒灰复焰终成烬,枯木生华盼望非。旧有姻盟难奉诏,伏惟王命降须臾。容臣妾上陈情表,限臣在,三日之中奏衮衣。陛下大恩无以报,臣死后,衔环含血愿为驹。明堂相国言于此,元天子,大笑先生主见迂。
哈哈!郦先生还是这般腐气。
说甚真身是丽君,莫不那,少年妻子会分身?一个在,荆襄刘氏知风至;一个在,本地云南献到今。又一丽君为宰铺,只除是,分身妖术会迷人。东平国舅诚何德,一个个,愿荐衾冒丽君。
啊,郦丞相,你要朕宽限三天,明白回奏么?这也使得。
朕躬行下报通融,不似那,暴戾之君一味凶。限汝三天明白奏,不许称,丽君名字表张中。那时朕好从容办,降一道,敕封金书招入宫。啊,郦保和,你须明白莫糊涂。一表陈情宜婉转,休把那,东平王子认为夫。表张竟号康氏女,只说是,父母年尊子嗣无。因此易妆男子服,仿学那,木兰崇嘏两姣娥。今朝败露难蒙混,伏乞天尊赦宥奴。如此说来容易办,方与朕,怜才深意暗相符。若然倔强违君命,管教汝,法纪难逃性命无。不但尽将卿弃市,还把你,全家籍没发为奴。龙图父子多丢下,或削官职或远徒。王法无私谁敢救,武宪王,爷儿未必可帮扶。彼时虽死诚何益,遗害全家惨也夫。不若从权依朕论,倒是个,真真俊杰识时务。先生你若思其理,现放着,利害分明共两途。
啊,丞相,朕凌晨冒雨而来,未经进膳,可命夫人出堂具馔。
仓卒之间不必丰,只消备,一馔一肴把饥充。今朝走马冲风至,朕与那,宋祖凌寒访普同。郦相明堂含愠色,微晒说,何烦圣眷沛恩隆。虽然同一亲相访,史官们,秉笔终书私与公。宋主所论因国事,吾王所论尽私衷。准臣三日当回奏,我皇上,御览陈情一表中。至若敕封妃子女,这件事,愿甘死罪断难从。已为皇甫芝田妇,怎受金书玉册封?待罪保和丞相职,不能为,佞臣狐媚悦天容。夫人何在具肴来,明堂相国遽高呼。房内的,梁氏夫人主意无。一切私言多窃听,只吓得,汗如香雨滴头颅。
呀!不好了?我说小姐为甚么这般光景。
果然弄出事情来,昨日宫中失了鞋。哪里是,年少内家传密谕?分明是,风流天子诉私怀。怜国色,爱奇才,易服欺君罪尽开。倒不说,钦赐王亲偕伉俪;反思量,敕封妃子入宫台。说甚么,尔明令爱今何在?说甚么,把嫂夫人请出来。奴便登堂恭御驾,君王待,怎生发付与安排?
啊唷,真真可笑!
使君何必问罗敷,可奈罗敷自有夫?花下盟言虽多幻,闺中良女岂模糊?只因小姐心坚执,教我也,怎不跟随女丈夫?云雨巫山空怅望,琴瑟合好属虚无。风流天子真狂妄,依你说,嫁朕强如嫁保和!呀!小姐说要夫人具肴,多应叫我备珍馐,并非是,命妄登堂拜玉旒。天子心中无好意,奴岂肯,出头露丑不知羞。
咳,怎生是好?
不如竟去告萱堂,备一席,方便华筵待帝王。天子自家呼进膳,难道说,我们不与一羹汤?情痴帝主成何乐?似这等,冒雨而来膳未尝。天子至尊何不足?只落得,吞饥忍饿为明堂。
咳!我那小姐也好生心狠。
正色端言不苟从,真个是,浑身是胆舌似锋。甜言蜜词情千种,竟未把,铁石心肠熔一熔。假使一身为小姐,恐不能,这般决绝复天容。
呀,快去具肴来罢,耽搁不得也。
夫人想罢不迟疑,穿出那,轩外长廊去似飞。不唤丫鬟和仆妇,一到了,夫人堂上疾相趋。
母亲!母亲!快快!快快!
景氏夫人倒吓呆,只道是,仍然醉杀小三台。惊不定,口难开,慌问姑娘为甚来?梁氏素华愁更笑,附着耳,说声慈母快调排。天子至,圣主来,仓猝之间怎处裁?现在弄箫庭内坐,明堂说,此时快把膳安排。啊,母亲呀,具肴要,有些摆设等他来。素华小姐乱相催,梁夫人,失措恓徨慌一堆。为甚忽然天子至?将甚么,华筵盛席款尊?安宝座,蔽彤轩,陈甚厅堂方有规?结彩张灯容易事,究不知,几多护卫与跟随。厨中好菜件件有,免得个,扈跸人多供给亏。真急促,怎迟延,你父偏偏又不回。梁氏素华摇玉手,皇上是,单人匹马没护卫。母亲快谕厨房晓,御膳充饥驾便回。严父未回无碍事,现有那,蕙林姊丈在书帏。夫人见说连称是,大姑爷,正好相帮与指挥。
仆妇们,快请裘姑爷进来。
一呼百诺急如风,翰苑裘郎进内中。未及开言呼岳母,景夫人,慌忙扯住语匆匆。
贤婿呀,对你讲,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偏偏汝岳未回来,贤婿相帮怎处裁。翰苑裘爷称异事,婿方才,只闻传说内官来。如何皇上亲身降?也只奇哉与怪哉!
如今事不宜迟,岳母大人快些冠带,师母大人快些冠带。
君王既对总须参,没有个,命妇夫人躲内边。统率合家夫与妇,只好向,弄箫庭内拜天颜。外边之事多交我,一切调停婿自专。康老太师陪坐去,也须要,免冠谢罪伏阶前。陈御座,办华筵,具肴还须备百官。此刻虽然惟圣驾,少停时,銮车仙仗拥门前。锦衣护卫人无数,大概都要饱一餐。郦相老师旁陪宴,说不得,盛张绮席奉天欢。只惟子婿难陪侍,实要驰驱办酒筵。翰苑言完飞步出,梁太太,慌忙结束带珠冠。
呀!小姐,你也快些冠带起来。仆妇们,快去通报康老太太。
王柳姨娘也再来。天子圣容难得见,你们亦,随群拜伏跪尘埃。丫鬟仆妇轰然应,一窝儿,拥入厅前挤不开。康老夫人闻此信,惊得个,鸦飞鹊乱没调排。
啊唷,王姨娘、柳姨娘,快将冠带来,快将冠带来!
两个姨娘着了忙,连声答应换衣裳。孙氏急,太翁忙,乱叫喧呼闹一堂。康老太翁还有礼,安人急得好恓徨。移镜匣,开衣箱,开锁偏偏断了环。跌脚拍胸寻物件,心慌意乱着衣裳。斜披补褂大开袖,歪带冠儿出了房。王柳姨娘观着笑,康太太,真真又气又慌张。呀!你们笑什么?歪带冠儿倒不妨,就只是,怎生行礼拜君王?太翁慢去教教我,有什么,九叩三首大讲章?依我不如称万福,皇帝也,得知我是保和娘。康公不觉哈哈笑,撇下了,花脸安人竟出堂。这里太君真没法,柳柔娘,笑呼母亲不须慌。梁家太太同将去,看她的,礼数行为就得详。妾等也思同着走,大家看看那君王。龙眉凤眼如何状,也不枉,同上京都走一场。康老太太连说是,乱哄哄,一齐蜂拥出华堂。梁家太太方冠带,郦相夫人早盛妆。尽都是,翠凤珠冠金灿烂;尽都是,步摇环玉叮当。梁太太,朝裙补服先趋走;郦夫人,绣履仙裙后绕廊。孙氏院君心战,犹如小鹿撞胸膛。王德姐,柳柔娘,都要随来看帝王。妇女丫鬟跟在后,拥进了,弄萧庭院跪深廊。夫人小姐前行礼,一个个,俯伏三呼首不抬。孙氏太君依着拜,也叫了,许多万岁与君王。柔娘德姐诸人等,一班儿,不敢抬头跪两行。景氏夫人梁小姐,齐齐地,通名报姓奏君王。
臣妾文华殿大学士梁鉴元配景氏恭请圣安,妾保和殿大学士郦君玉元配梁氏恭参圣驾。臣妾康信仁元配孙氏恭参圣驾。
奏毕齐齐伏在前,闹乱了,风流天子假宫官。抬御体,俯龙颜,举目从头观一观。一壁里,传谕平身休俯伏;一壁里,佯垂御手作相搀。微带笑,半含欢,指着诸人问宰官。郦相明堂旁应对,元天子,眼观先看美婵娟。
这就是你明堂先生的令正,保和丞相的夫人么?好好好!梁太君好眼力也,相女配夫,选这么一位佳婿。郦夫人好福泽也,嫁得这一位丈夫。
良缘人定果堪夸,太君的,选婿有眸点不差。以朕之明恐未及,几被人,欺君藐法误君家。少年天子言完了,郦丞相,暗恼夫人梁素华。
咳!你就不出来也罢了,这是什么意思?
自信倾城倾国容,要出来,面参圣驾逗春风。少年天子真无赖,见了你,风月心肠情愈钟。皇上虽然情问及,自身也可避房中。真老实,好愚蒙,一听传呼便谨从。竟款少慈无主见,莫不你,钦遵圣谕入皇宫?明堂相国羞含愠,梁太太,端肃深深谢九重。弱质真惭无盛德,东床犹幸得乘龙。仰蒙皇上天恩享,臣妾岂,选婿之明在两瞳?天子闻言容带笑,早报请,登厅进膳绮筵供。梁衙合眷齐齐送,郦丞相,跪伏华堂谒圣容。
仓猝不备,微臣有罪,请陛下进膳。
内堂之中渎圣君,我皇上,乘舆乘轿谕分明。臣家安得宝轮辇,未敢劳,天步遥遥至外厅。元主闻听言不碍,朕与卿,相携笑语好徐行。
啊,郦相国,朕与汝,徒步而行。
朝廷言毕挽明堂,拉着三公步出廊。一到大厅看一看,陈设得,花团锦簇好风光。但见那,朝南御座设中间,五爪龙披五色鲜。青玉案头排玉玩,黄金炉内起香烟。风荡荡,高悬绣络三千盏;影沉沉,尽下穿珠十二帘。陈绮席,罗列珍馐春似海;展巨手,平铺云锦软如棉。水晶屏,围绕波浪水千尺;沉香榻,回环玲珑玉翠衔。摆列着,异花奇草皆点缀;铺陈着,藏珍古玩假山峦。瓶中孔雀飞金翠,架上珊瑚耸出盘。竹帘卷,绣球翻,幔阁层楼瑞气旋。左右列筵分雁翅,又一席,保和相位侍天颜。华堂肃静无炎暑,有一阵,雨后荷香扑御筵。丽相上前方执将,康太翁,脱冠带罪疾趋先。
臣康信仁不知圣驾降临,误陪御座,罪该万死,伏乞皇上开恩。
康公跪伏在帘前,叩首连连摘下冠。郦相奏称臣继父,元天子,一声免究出皇宣。方入座,始登筵,忽报梁公丞相还。宰辅文华才入内,又听得,马嘶人喊到仪鸾。但见那,请驾鸾仪入正门,黄罗宝盖半空升。层层宫扇飞双凤,队队龙旗拂瑞云。骖乘将军持画戟,随銮侍卫见红绫。金鞍玉马三千匹;一班班,玉带宫官二百名。尽都是,绣氅披身威容盛;尽都是,雨兜帽罩水淋淋。銮车初驻人声静,且把那,仙仗排开雁翅分。近侍等官先叩首,李龙光,掣枪端立护明君。朝廷未及传宣谕,拜倒了,相国文华梁尔明。
臣文华殿大学士梁鉴来请圣安。
骤雨狂风天晦真,何缘圣驾降臣门。边烽不举朝纲静,有什么,军国相关重事情?
况且圣天子出警入跸,岂可轻骑微行?未识陛下亲冒风雨,有何圣谕?
梁公言语动威风,天子反将笑容堆。扶住尔明称呼相,朕躬是,偶然微服出宫帏。非关国政兼军政,亲自来,省视明堂酒后归。梁相平身方退立,元天子,改容不快皱双眉。
啊唷,这老儿好不惹厌!易服微行有甚妨?
用什么,金銮玉辂大铺张?升平世界清如水,料没有,悖逆图谋起祸殃。迂腐尔明殊可厌,装这些,忠心耿耿直臣腔。朝廷暗恼梁永龙,只看见,两种梨园奏乐章。
啊,传旨撤乐,梨园不必供奏,就此退下,朕还宫。领旨。
两部梨园退下来,朝廷登席不推挨。旁边列宴无人坐,堆着那,玉饯金壶玳瑁台。梁相明堂同进酒,堂下的,人员献馔早调排。龙肝风髓纷纭上,海味山珍次第来。这里朝廷登绮席,忙坏了,风流翰苑小英才。好忙呀!指挥相府诸堂官,各项分派料理全。东院西院都设席,南轩北阁尽开筵。仓空俸米千余斛,酒尽皇封数百坛。鹅鸭充庖无数命,猪羊屠宰一时完。鸾刀缕切纷纷乱,玉脍烹鲜碌碌然。列佳肴,席上坐齐人几百。给草料,槽头喂饱马三千。堆盘大嚼须干净,元帝主,一旨飞传要起銮。
吩咐起驾回宫。领旨。
剑锵锵拥百僚,威仪济济护黄袍。千群御马随仙仗,十里旌旗荡云霄。香袅袅,金锁提炉焚紫降;影沉沉,绛纱行阵扬轻绡。高掌日月重轮扇,密布云霞五色袍。护卫将军按甲胄,随车内监跨轻轿。龙光骖乘扶銮辇,请一声,圣驾还宫状貌骁。凛凛威神真虎将,枪尖上,微风吹动绛缨飘。少年天子抬身起,换了顶,翠帕双凤两翅招。酒醉开言呼郦相,朕躬是,破费厚扰在今朝。
郦保和先生,花费了你一年官俸。
朕躬明日遣宫官,赏赐黄金一二千。乘兴而来如此返,反要汝,立时供给百官飧。
啊,郦丞相,你是才能明白之员,遽书谨奏,从容裁决。此事限汝三日回奏,不许过期。如若抗违朕旨,不合朕心,错误之时,严议定罪。
朝廷言讫怒难推,目视明堂双霁威。年少三公惟俯伏,说一声,天恩赐限敢相违?
谢陛下的天恩,三日之后即回奏。
罪孽深重法难逃,骸骨情知孽自招。几载君臣从此已,三日后,不能重面衮龙袍。明堂言讫惨凄凄,几口血,喷出朱唇似涌潮。天子龙衣俱溅湿,吓得个,风流帝王酒全消。
啊唷,先生,何至如此?
一边惊诧一边扶,御手双垂执保和。连叫贤卿毋乃尔,先生你,宽怀珍重病先愈。限期三日从容奏,只好汝,称旨休将朕意辜。何必神伤而至此,反使朕,怜才反觉害多才。朝廷言讫升车坐,转个眸,无限多情顾保和。郦相梁公齐跪送,望君王,銮仪仙仗早回宫。
话说圣驾还宫,郦丞相跪送启銮,回归相府。翁婿入厅坐下,伺候人员撤下残席。裘翰林料理已完,也来叙话。
明堂相国合欢容,举手连称谢碧空。今日忽然临圣驾,又是这,狂风大雨晦冥中。朝廷索饭真奇事,反劳君,顷刻之间御膳呈。大抵随銮都具馔;真真今日尽亏兄。裘公含笑躬身应,又慌问,相国恩师怎吐红?
呀,老师大人何患此症?
端为宵来酒大伤,以致今日欠安康。袍衿尽吐斑斑血,看我师,冠玉慈颜瘦带黄。梁相尔明忙扯住,保和君,缘何忽患此灾殃?
啊明堂,此症或由伤酒所致也,不讲它。
至于皇上实奇哉,风雨之中匹马来。又且改妆为内侍,有何军国事调排?方才临去殷勤谕,却像似,既怒还怜在圣怀。回奏只须三日限,皇上的,言辞秘密我难猜。至如汝语尤奇绝,有什么,犯罪弥天赦不开?天子圣恩隆重你,决不至,市曹正法弃形骸。其中设有疑难事,汝也可,与仆相商一处裁。何以看君神色异,倒令我,犹疑无定在心怀。梁公挽着明堂问,康老封君也上来。正欲回园高兴说,看见了,保和呕血已惊呆。
啊唷,明堂,你体中怎样?
昨朝中酒醉沉疴,此症伤神却奈何?去请医官犹未至,休耽误,身躯作急要调和。明堂背靠沉香榻,叹口气,微把严亲岳父呼。
咳!岳父,父亲,也不须忧虑。
此症皆由酒所伤,参苓调补定无妨。实缘一个疑难事,圣天子,冒雨冲风降此堂。昨日在宫身犯罪,看来委实费周章。总然岳父回天力,也不必,可把其中大事帮。婿亦此时难禀告,三日后,自然众位共知详。梁公还要查根底,报到了,侍讲嘉龄武宪王。不等通知俱造内,尽都是,有心探听郦明堂。恐防未必容相见,所以是,直进高堂趋上廊。单晓九重銮驾至,故到此,寻消问息探其详。皇亲一见明堂相,真个是,又喜还惊而改常。
啊,保和公,贵体如何?
销假临朝大醉还,多应是,不胜酒力在新痊。路途曾遣人员候,老夫是,亲自登堂问晚安。
啊呀,相国大人,袍袖上血迹何来?
嘉龄侍讲亦呵腰,相国新痊就趋朝。今日慈颜清减甚,为什么,斑斑血迹沾衣袍?厅堂相国心中怒,是你等,用计图谋还放刀。勉强呼,国丈国丈诚皇亲,数番垂问驾频劳。下官此症由所愈,殊不合,力疾趋朝把假销。
咳!这也不必讲它。病深体弱,食少事繁,大抵只好辞职归乡的了。
荷感诸公关爱吾,频频顾问意良多。明朝要上陈情表,下官也,解组回归没奈何。同殿之情殊悠悠,侍讲公,归衙烦致老龙图。轻礼十幅还三楚,孤棹高秋近云湖。自是急流直勇退,郦明堂,悠然林下快如何。少年元宰言如此,皇亲等,面面相觑看保和。
呀,大人何出此言?为国保重,为国保重。
侍讲皇亲欲再问,早看见,银盘玉碗献茶临。堂官卑膝轻轻跪,又进上,郦相明堂一盏参。年少三公垂手接,盘坐着,沉香小榻独凝神。微微带愠不开声,旁若无人转二睛。国丈嘉龄难动问,当不得,保和情面冷如冰。细细详详问几遭,阁老尔明烦絮叨:昨宵酒醉如何醒,后又如何圣驾临。天子怎生权为侍,郦相怎样款明君。从头至尾细细讲,直说到,此刻明堂吐血津。国丈一边真有意,康公一壁出无心。保和丞相听愈怒,放下个,凛烈威风立起身。
咳!这也不过偶然醉酒,加以疴犹未愈,算不得什么新闻。
老父何必敷演他,皇亲何必细稽查?下官此际心烦剧,侍讲公,恕不能陪请转衙。相国明堂驱客走,梁阁老,亦称病者厌喧哗。起身竟送皇亲出,绝不相留一道茶。国丈嘉龄真没趣,无奈何,重来上马各还家。
话说郦丞相一怒逐客,武宪王等存站不住,俱告退回去。这边梁丞相也不细问,便道:保和,你静养静养,明日再上书告假。总有老夫在阁,这档政事亦办理得来。
凝神耐性养天君,自家要,心府冲融气自平。或有疑难明日论,此时且去暂安宁。保和相国微声诺,叹口气,抑郁无聊一欠伸。
啊唷,罢了!罢了!
正欲抬身进内来,医官已到又迟挨。仍然坐下沉香榻,诊脉明言方已谐。病案细观宜滋补,大人是,心神费尽血由来。参苓调和须安养,待漏趋朝且暂俟。为国辛勤宜珍重,望大人,尽将心事且丢开。少年元宰长吁气,立起来,自送医官下了阶。方与梁公都入内,小亲随,相随扶侍不离开。夫人小姐俱迎着,闷坐华堂次序排。一见明堂皆骇问,梁公代述细详来。回呼爱女陪夫去,好好地,调和明堂劝放怀。梁氏素华心内急,早不觉,啼泪垂落粉香腮。忙随郦相同归内,启珠帘,竟入兰房绣户来。荣发家僮廊下站,在那里,愁容满面也疑猜。明堂房内呼荣发,你且退,看守书厅莫走开。年幼亲随忙退出,梁小姐,春纤拉着郦三台。
啊,小姐呀,这事怎了?
我劝千金早早言,反疑是,私心只为梦中缘,今朝败露难回挽,倒弄得,进时不能退时难。天子举心如此办,我小姐,计将安出事可堪?明堂看见夫人急,又不觉,强破愁容作笑颜。
咳!夫人,如今有什么商量?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
方才虽则那般云,我不过,勉力支吾说几声。其实不能违上命,须知道,逆时死节顺时生。况兼天子多情甚,教我也,难负皇家雨露恩。你亦方才亲见过,皇上的,天子日表美丰神。休言我貌实难及,殊胜东平你故人。劝汝终身随我罢,不必想,姻缘重合梦中盟。明堂言讫夫人骇,但未验,从不从来听不听。八十张完成一卷,慢慢地,冰弦重拨待来春。知音爱我休催促,在下闲时定续成。白雪霏霏将送腊,江梅灼灼欲迎春。向阳为趁三竿日,入夜频挑一盏灯。仆本愁人愁不已,殊非是,拈毫弄墨旧时心。其中或有差误处,就烦那,阅者时加斧削痕。
第十八卷
第六十九回 三杯酒病倒婵娟
郭沫若评:所以根据作者的性格和作品发展的逻辑,《再生缘》的结束只能是悲剧的结束。我相信在作者的意识中是旋过这样的想法的:
一、让孟丽君在吐血中死去。她的口吐鲜血,在最后被元成宗威逼的时候,已经是“喷出朱唇似涌潮”了。这不是什么“血不归经”,而是急性肺结核或十二指肠出血等很危险的症候,在旧时代是没有办法挽救生命的危险的。(编者按:以下省略)。当然,在她死去之前应该让她有一次表白的机会。她应该写出表文,由梁鉴转奏,承认自己是孟丽君,而严厉批斥元成宗的荒谬要求。还要让她说出自己在政治上的抱负,想再有所作为,故不愿及早卸却男装,并非留恋名位。书中对于孟丽君没有写出她有多么高尚的政治抱负,是一个缺点。这样就可以得到补偿了。在孟丽君死去之前,自应让她同自己的父母和皇甫少华见面。同时苏映雪的身世,也可以在此时拨开云雾而见青天了。
二、原作写元成宗已经是好色的昏君,应该再让他昏乱下去,到万不得已时自己认罪。(编者按:以下省略)由于孟丽君之死,皇甫少华应该有一次轰轰烈烈的在朝廷上的抗议,使得元成宗恼羞成怒,把他丢进天牢。元成宗追求孟丽君时的荒谬言辞,苏映雪是听到的,也尽可以让她在朝廷上暴露,由她来实现尹良贞所说过的话:“拚将万剐与千刀,搅海翻江闹闹朝,那怕君王规矩重,且骂顿糊涂天子赴阴曹”。这样便可以把苏映雪的声色恢复转来,不然这个人物的后半写得太平淡了。苏映雪可以和皇甫少华一同被丢进天牢,在牢中要让她有向皇甫少华诉说心事的机会。
三、正当元成宗闹得昏天黑地的时候,熊浩、卫勇娥、卫勇彪等请假回南方祭祖去了。———我看这是作者所安的重要伏笔。他们已定于七月初回京,而在京里所发生的事情是在五、六月。等他们如期或者提前回来,看见了那个天翻地覆的局面,他们激于义愤,会被逼诉诸武力。卫勇彪因东征有功,被封为“京营都总兵,掌管二标兵马”,是有兵权在手的人,而且那些人马也都会是征东将士和吹台义民,他们看到皇甫少华丢监,看到昏君无道,也必然会义愤填胸的。这样用武装起义来胁迫元成宗,使他无法下台。最后只好请出皇甫长华来收场,把皇甫少华和苏映雪释放出狱。
四、依据书中的伏线,当皇甫少华离别黄鹤仙人时,那仙人对他说过:“尔须不忘真面目,到后来急流勇退好归神”;皇甫少华自己也说过:“我若功成名遂日,必定要急流勇退听师言。”(同见第六卷)因此,皇甫少华出狱后,必须让他挂冠辞朝,飘然远举。再者,黄鹤仙人对皇甫少华也还说过这样的话:“日后夫荣妻贵日,自然有真僧向尔说因原。”因此,还有必要让一位“真僧”出场,向皇甫少华点破前因。这位真僧让他同皇甫少华与苏映雪在监里相遇,是最合适的。苏映雪可以同皇甫少华一道隐退,刘燕玉则留在家中代奉双亲。
五、照书中开卷处的伏线,皇甫少华是东斗星下凡,孟丽君是执拂姬,苏映雪是焚香女,刘燕玉是捧圭仙女,元成宗是金童,皇甫长华是玉女,故他们在天上还会相见。尽管在人间的结局是悲剧,而在天上还是大团圆。这样,皇甫少华、孟丽君、苏映雪、刘燕玉四人,名虽是夫妇,而实则未曾同席。这就做到了作者所悬想的“一尘不染归仙界”(第一卷卷头语)了。
我相信作者所拟订的后事大体上会是这样。但这样的想法,处在封建时代,尤其是处在丈夫充军、亲友忌避的境遇上,作者是不敢把它写出来的。所以她的书写到第十七卷便写不下去了。又或者她是写出来了,而不敢公诸于世。不仅她自己不敢,她的家里人也不敢。这样的可能性也很大。如果是这样,那就实际上做到了她自己所说的“不愿付刊经俗眼,惟怜存稿见闺仪”(第三卷卷头语)了。然而“存稿”即使有,想来是无法再见的,应该说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再生缘〉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陈端生》)
诗曰:三年尽瘁立朝端,拄笏垂绅铁面寒。地道无成坤德顺,天颜有喜国威宽。
羡调台鼎辰星赋,草满圆扇夜觉酸。从此于归偕凤卜,髻螺轻整卸峨冠。
功夺天孙锦作心,独弹古调抚瑶琴。欲观全豹情犹切,漫试雕虫趣亦深。续更自应惭短绠,习勤聊附惜分阴。丹铅销此何长夜,灯烛频挑月影沉。传阅再生缘一部,词登十七未完成。好比那,无尾神龙恣出没;引得人,依样胡丹铅:丹砂和铅粉,古人用以校勘文字。雕虫:指文人雕辞琢句,用于贬意或自谦。虫,指秦书八体中的“虫书”。峨冠:高冠。古代大夫以上所服。
芦续写临。须要知,设身处世为难事;我姑且,逢场作戏续余音。
话说当晚郦明堂对夫人一番言语,说得梁氏夫人目定口呆。
顿然不觉变花容,扑籁籁,情泪如珠说久通。小姐忽然生此念,是真是假是朦胧?我与你,同心同德同期望,费尽频年曲曲衷。今朝忽有途中变,数载贞心尽撇空。小姐是,虽受皇恩当报主,但亏名节岂称忠?少华情义归流水,空自终年守画容。辜负他,频年长袍恹恹病,欲生欲死在宫中。小姐缘何心太忍,不思原配羡东宫?你今朝,果然竟顺朝廷旨,皇甫闻之病必凶。如若情痴忧郁死,那其间,自然你我各西东。目下是,长华职掌昭阳印,岂肯推你专正宫?参商从此无须说,大内宫闱岂能容?小姐吓,情首祸根俱是你,欲叨雨露有何容?昔日君臣游内苑,题诗曾戏女姣容。夜间人静君臣弈,虽无私弊意情浓。今日里,潜行龙驾私相访,般般俱是起疑踪。若然小姐真男子,不怕旁人毁谤风?如今一旦归宫内,众外之人信必通。这时候,自然疑惑千金女,早有私情恋圣容。故你不认爷和母,疏失同胞亲弟兄。把一个,皇甫东床如陌路,然出入禁门中。小姐啊,自幼聪明知大体,三贞九烈暗藏胸。男妆夺得宫标转,年小权为宰相公。到今朝,正当全节全贞日,不应怕死苟相从。未识君心真与假,要请教,为奴细细道情踪。夫人是,说到伤心珠泪落,纷纷愁锁两眉峰。此时浑杀多才相,暗笑佳人情太浓。自是少华多福分,娇娃个个恋乘龙。可笑那,襄阳送到裙钗女,冒我名儿入禁中。更稀奇,千山万水崎岖路,云南又有一娇红。俱是假名来到此,无非要,欲夺皇家一诰封。偏是芝田心不足,必须相貌合真容。悔当初,私心留下丹青面,双亲稍慰别离衷。今日里,谁知受尽真容累,好一似,画影图形不放松。一番思想双眉皱,这秋波,偷看夫人泪满胸。吾今几句言和语,还恼芳心气正冲。
我想夫人心系一梦之盟,露出柔肠如许。适才圣驾私临,伊出头露面,使致皇上嘲笑。我正中心忿忿,今再将言词调笑她一番,看她如何光景。
丽君是,面貌故作忧愁态,一声长叹泪珠淋。不该饮这红春酒,醉中泄露小红菱。又谁知,亵鞋落在君王手,私自来家面定情。我岂不知贞与烈,至此刻,苟延残喘不由人。蚁虫尚且贪生命,岂有人儿不爱生?想那君王恩义重,必非薄幸少情人。你今随我宫中去,自然一定好看承。劝夫人,何苦把那芝田守?倒只怕,少华未必忆芳卿。况且郡主刘家女,叨沐皇封诰命荣。御赐成婚多显耀,自然是,恩情美满胜他人。倘然你我于归处,倒只怕,刘家郡主胜三分。近来云南项氏女,风流亦是俏佳人。三分相像吾容貌,如期就要结成亲。休羡她,诸人有福归皇甫;怨苍天,你我双双命不辰。细思量,更加这件疑难事,唱随岂可即师生?冠履倒置伤风俗,立在人前愧怎禁。夫人是,更难行,师母之尊已擅名。三载已归君玉妇,受封一品正夫人。忽然间,琵琶别调门生去,笑杀元朝中外人。作为一代稀奇事,史记留名洗不清。夫人呀,莫如依我终身计,双双同归小帝君。我已将,射袍之事如流水;你亦可,一梦之盟结再生。今我病怀心缭乱,欲行欲止任芳卿。素华听,心讶惊,几转愁肠欲哭声。顷刻里,寒霜顿起芙蓉面,看她是,万种忧愁积翠痕。声呜咽,面含嗔,叫声小姐女千金。才听前言疑调笑,适闻此语似真心。果然无意芝田了,悬然欲嫁帝王君。小姐自然多福分,君王邀宠必隆情。奴家是,小出身,寒儒贫士女钗裙。此身不愿荣华显,无福消受入帝门。小姐一朝归大内,我心无意念红尘。接回年老亲身母,觅个尼庵了此身。移时双袖遮娇面,暗暗啼悲欲断魂。丽君听,笑失声,徐徐立起叫芳卿。偶然几句调笑语,反叫夫人吃一惊。谁人要得君王宠?谁人要入帝王门?无烦去觅尼庵住,无烦避那锦红尘。射袍已是前缘定,还你三生梦里姻。他日里,必然遂得夫人意,包管你,有朝师母嫁门生。素华是,春山蹙,少欢忻,这般时候尚调情。既然不负芝田意,也须及早计排成。限期三日能有几,如何回奏圣明君?夫人啊,休忧虑,莫闷昏,吾今有计赛陈平。迅速光阴容易过,三天之内见分明。说完无语窗前坐,暗自筹思敛翠眉。夫人不敢重启齿,侧傍默坐伴夫君。慢言郦相房中事,且说当朝天子尊。
话说成宗天子亲到郦明堂家,当面定情。一路回宫,又惊又喜。
喜的是,当面定情良有意;惊的是,见其吐血觉心酸。倾城美貌何须说,秀色无双实可餐。非是朝廷来爱你,谁叫卿,生成倾国美容颜。聪明盖世无人及,胜过须眉冢宰官。若然仍旧归皇甫,朝内无人作股肱。孤家是,半为私心半为国,得卿内助两相安。方才言语虽非逆,看她是,翠黛含愁却少欢。察言观色知心事,恐她贞节似忠肝。谕令她,限期三日来回奏,从不从时且再看。若是顺从当宠渥,不从休望国恩宽。君王正在踌躇处,不觉门前停了骖。一众宫官俱跪接,威赫赫,龙行虎步进朝端。临驾办事宫中坐,呈上来,奏章叠叠案中间。少年天子从头看,笔走龙蛇判未完。忽忆明堂贤宰相,她能独断决疑难。朝中诸相才华少,大小情形要朕看。郦卿果是人中杰,才情之上胜奇男。这几日,她若在阁无告假,一行事件早批完。故所以,寡人时刻难忘却,置汝宫闱方两全。
话说成宗天子回宫,将本章一一批完,发行枢密院转交内阁。
元天子,政事批完步出堂,宫官随侍若鸳行。恰正逢,雨晴初霁微凉候,龙步轻移玉佩锵。在园中,不用象舆与宝辇,弯弯曲曲度宫墙。意中是,欲将赏玩迎风阁,阵阵香风绕曲塘。只见那,秋莲带雨含娇艳,袅嫩浑如西子妆。成宗缓步凭栏看,荷池内,戏水鸳鸯漫隐藏。白鹤双双如接驾,鹭鸠饱食任飞扬。波纹似锦鱼鳞跃,靠溪边,垂柳如丝风送将。那君王,徘徊顾盼龙心悦,步过深阶转曲廊。猛抬头,前边已是迎风阁,响丁当,铁马铮铮绕画廊。成宗入内即安坐,司礼香茶献玉觞。莲花醉雨多娇艳,元天子,欲把新诗作两章。侍从呈上文房宝,果然是,御笔生花自有香。少年天子抽身起,手取花笺纸一张。先写诗题名即景,才情天纵却非常。不多时,诗成珠玉无思索,一首诗完喜气扬。
诗曰:芳塘秀挹雨晴荷,点缀天然诗画多。鱼鸟有情花作态,凭栏谁伴朕吟哦?
君王是,题完诗句静无绪,默默无言自付量。忽然想,前日明堂曾醉此,联不来时欠主张。怀私意,欲与绸缪真易事,为君的,这般未免太荒唐。可怜她,凌波三寸金莲小,预和谐,落在孤家袖里藏。暗情牵,触景兴怀无限意,挥毫又作一诗章。
诗曰:莲花应逊郦明堂,漫说当年潘六郎。凫舄可怜红更小,襄王何日到巫阳?
末写御题年月日,内监们,双双捧上玉图章。君王御手来亲印,吩咐那,内侍宫娥好好藏。有一天,保和君玉归宫内,叫她和就贴宫墙。欣然坐,暗思量,心中尽想郦明堂。可怜她,送联登舆身俯伏,频频吐血好慌张。倘然成病身难起,枉费孤家一片肠。真可怜来真可恨,怜她玉貌恨她刚。今日里,亲临御驾恩非浅,面嘱之时语亦良。想伊奏对浑无惧,真情别露不彷徨。且看她,三天复命如何奏,事到其间再主张。倘若依然来逆旨,寡人要用狠心肠。虑只虑,长华宫内闻风晓,撺掇仁慈太后娘。一定听情懿旨下,到其间,朕躬难再施强梁。想斯时,龙图孟相明堂父,必定金銮叩首忙。自然愿女来从顺,做个皇亲比相强。皇甫敬,忠孝王,关心情切自慌张。私期望,众臣协力当朝奏,劝联躬,纳将二女在昭阳。
呀且住。奇哉怪事!不想到此,朕倒忘了,何故梁相之女甘心配这女丈夫,竟不告知父母,声张其事?此中必定另有别情,限她三日之后复奏到来,朕再细细询问便了。
其女虽非国色容,威仪也可入宫中。丰姿绰约多停妥,却称夫人一品封。见驾自多羞涩态,晕红染透玉芙蓉。若是你,双双齐入宫门内,夫妇相随体度同。妻是真来夫是假,孤好比,渔翁得利在其中。左抱右拥心方遂,坐卧朝朝同一宫。这叫做,醉翁之意不在酒,梁女何能遂朕衷?不过取来相衬贴,这般颜色可通融。郦明堂,必然应入无双谱,更添赤胆事君忠。无瑕美玉天然丽,暗欢忻,三生有幸绣鞋功。从此后,六宫粉黛无颜色,犹占君王宠一宫。寡人是,相思滋味今朝晓,未卜你,娇怯身躯吉与凶。
咳!明堂呀明堂,你复旨上来,如直奏是龙图阁的女儿,乃皇甫国舅的原配,教朕如何回答?想那郦君玉:
勤王事,迥不同,治平内外尽称忠。果然一点无私曲,是个贤良宰相公。若是你,一朝败露非男子,难道朕,真个将伊限狱中?不过是,原归皇甫家中去,便宜了,芝田国舅小皇封。情默默,朕心一点归流水;意悬悬,时时难割此情衷。闷恹恹,千思万想心烦恼;恨漫漫,怨她昭阳一正宫。纵是伊家为了弟,将吾元宰现真容。由他是男并是女,安邦定国仗忠心。今朝去此贤良相,觅个忠臣岂易容?想到此时心不快,无情无绪闷填胸。
呀,我倒忘了,方才郦保和送驾时,鲜血直冲,玉颜顿减,宜速命太医看治。权昌过来。可传旨意,即命太医院中四员往梁相家,看郦保和病体如何,即来复旨。
权昌领旨忙忙去,成宗犹是念明堂。
孙彪过来,快在库内取人参一斤即赐郦保和,问其病体,速来复旨。
孙彪领了君王旨,急忙起身出殿庭。少年天子恩情重,屡次心内想贤臣,俏胆佳人佐辅能。独坐无聊心绪乱,龙眉不展少欢忻。吩咐那,宫娥内侍排銮辇,兴庆宫中去散情。不说成宗临幸事,要表权昌领旨行。忙移步,叫连声,太医院内众医臣。咱家奏旨传谕来,一一从头洗耳听。保和郦相微疴病,以致王家不放心。速命四位官儿去,开方下药要精明。是吉是凶忙复旨,快骑飞马出皇城。咱家在此来等候,速速回时好奏闻。太医是,相约四人遵旨去,双双并骑好欢忻。昨宵随送多持赠,今日酬劳定不轻。郦相爷,脉息细微柔弱甚,酒醉因何带了阴?可惜他,若成怯症多难治,好个朝中栋梁臣。绰约温柔如处女,潘安宋玉又重生。太医院使四医生,一路思量一路行。漫说岐黄来相府,且谈梁府合家人。
梁丞相送驾之后,即问明堂圣驾来意。明堂隐约其辞,说道:三日后便知分晓。使我好生疑虑。
梁爷顷刻锁双眉,低头无语暗徘徊。这一位,景氏夫人房外坐,闻言即便把身抬。问今朝,亲临圣驾因何事,惊得家中乱一堆。幸而驾到无多刻,老爷你,其时亦是退朝回。多亏大婿来指点,供引无差遵旨排。那天子,他与明堂有甚事,坐谈良久好难猜。送驾时,明堂伏地频频吐,但见那,猩红点点在尘埃。一家俱是担忧甚,惊魂未定像痴呆。相爷听罢回言道,天子私行冒雨来。我即直言顷刻谏,轻移玉驾惹疑猜。
方才郦婿说,三日后便知分晓,还要我周全其事,叫人好生拘闷。又见他口吐鲜血,我不便探问。
未知果是为何因,叫人难测又难明。不表梁相夫妻话,提到康家妇女们。孙氏太君见过驾,急忙回转换衣襟。柔娘德姐相随入,笑语形容年少君。果然一表非凡俗,虎步龙行是帝君。孙氏太君忙启口,说与柔娘德姐听。我却是,胆寒不敢抬头看,略观一二欠分明。心头不住来蹦跳,吁吁喘气欠宁神。外边是,徐徐踱进康员外,笑说道,你等何缘见帝君。柔娘德姐分明诉,喜杀年高二老人。太君道,明明天子威灵重,惜乎未及细观清。依稀看去年还少,连声赞羡景夫人。似这般,东床好个乘龙婿,选得高明有眼睛。我于今,未尝有句言和语,徒然跪得膝儿疼。那天子,今朝到底来何事?想为孩儿抱病深。员外默然无半语,双眉紧锁百愁生。虑只虑,明堂单弱成虚症,面黄消瘦少精神。为国勤劳真赤胆,恨只恨,冤家就是玉红春。昨朝假满趋朝内,可怜他,醉倒归家脱了形。全赖皇天来保佑,幸而苏醒得安宁。今朝送驾频频吐,添我忧愁十二分。方才是,不知为甚多烦恼,一时驱逐众公卿。多因病内心烦躁,肝火升腾得罪人。求天地,告神明,保佑孩儿病即轻。慢云员外忧愁状,且表医官四个人。骑马加鞭来得快,抬头已是相爷门。太医下马忙趋进,惊动司阍一众人。
老爷今日到此有何贵事呀?二爷们不知,我等系奉旨特来与郦相爷看病,要即刻复旨的,可即快快通报。
门公听罢飞跑进,手下之人开正门。四个太医同入内,大厅上面就分宾。那荣发,闷怀独坐书庭内,听得门公唤自名。
呀,荣发弟,你们在这里安闲。可报老爷知道,外面有四位太医,奉旨与相爷看病,即要复旨。请在正厅坐下了。
荣发点头去禀明,顿时传报进中门。内堂间,惊动一位梁丞相,正衣冠,忙忙移步出来迎。恭手分宾依次坐,太医一一禀分明。
梁丞相道,有劳众位先生了。小婿蒙恩优渥,有劳老先生等飞骑奔驰。四位太医欠身说道:此系奉旨而来,何蒙道谢。
一盏香茶叙话间,荣发是,禀知家主立窗前。
禀老爷知道:外面有四位太医,奉旨将来看视。
明堂假寐在床上,她腹内,万种愁思转展生。正欲养神闲半刻,忽然荣发禀情由。郦相说,太医何必来缠绕,总是那,少年天子弄多情。故意加恩稠更密,错认那,蒲姿柳质女钗裙。孟丽君,宁可捐躯来报国,不甘失节再从君。枉徒劳,今朝宠渥连连至,空负官家一片心。慢腾腾,略正衣冠来缓步,那夫人,殷勤送出外房门。叮咛荣兰搀扶好,穿过珠帘十几层。行到厅前人报说,太医四个尽抽身。
诸位老先生请了。四位太医道:医官特来请安,奉旨与相爷看脉。郦相道:圣恩稠叠,图报实难。兼之重劳四位,殊觉不安矣。
连称不敢四医生,梁相是,忙向东床开口云。此刻意中安适否?痰中可有血星星?明堂回说无妨碍,似比先前好几分。忙碌碌,一众家人来整椅;曲团团,六人围桌坐其身。锁金小垫铺几案,郦相爷,玉手纤纤往上伸。太医个个轮流转,浮沉迟速辨分明。君臣佐使开方毕,脉案行行写得清。端写已毕同奉上,带回复奏圣明君。
太医起身道:相爷之脉,大约因心血不宁,半为中酒所致。故就此方稍为加减,服两剂后贵体即可全愈也。医官等就此告别。
郦相正在送医生,又见堂官报进门。禀言又有钦官到,说道是,内官奉旨送人参。梁相即忙来出接,太医四个就回身。自然复命忙忙去,且将此事暂停停。
话说梁相正欲出迎,只见孙司礼已到厅,说道:咱家奉万岁之命,特赐郦相爷人参一斤,并问郦相病体。万岁等待,即当复旨。郦丞相道:承蒙圣恩隆重,此刻稍安。祈孙司礼代奏天颜。孙彪起身道:相爷系万岁爷股肱大臣,贵体安愈,可知万岁爷放心哩。咱家就此告别,复旨去也。
孙司礼,匆匆即便下阶行,梁相开言说事因。贤婿啊,你今深受天恩重,未识将来怎报君?郦相仰天频叹息,看起来,病躯只可报来生。梁相闻言心大骇,少年何出不祥云?贤婿啊,年方二九为元宰,正好忠君报国恩。目前虽有些微病,尽要你,自家保重即身轻。上前携了明堂手,双双正要进仪门。司阍复又来禀报,门生问候到门庭。
于瓒崔攀凤相同一众门生,请相爷福安,一同在门前伺候。郦相道:你去好生回复说,我有病,不能相接,改日会面罢。
门公是,转身面复外边行,一众门生就转程。翁婿上来入内室,明堂即便转房门。漫谈梁府家中事,说到成宗天子尊。
成宗天子在兴庆宫,听温妃吹箫遣闷。宫女禀称;有权昌、孙彪一同在檐前复旨,成宗即命进来。孙彪即忙跪下禀道:
奴才奉旨到梁门,郦相身躯已安宁。命奴才,转达天颜来谢圣,不须万岁挂天心。内侍权昌齐跪上,也将言语奏分明。
启上万岁爷:奴才奉旨传谕太医院官四人与郦保和看脉,方才回来说,俱已细细看视,大体无妨。皆因心血不安,半因中酒所致。
说完捧上一良方,脉案详言有几行。天子成宗来细阅,龙颜大悦放愁肠。朕等你,三天之内来回奏;朕等你,玉貌花容仍照常。朕等你,易服改妆来见驾;朕等你,遵依圣旨到嫔嫱。朕等你,宠冠三宫为第一;朕等你,良宵交颈作鸳鸯。朕等你,内助贤能仍理事;朕等你,吟风弄月和诗章。龙心此刻欢无限,对温妃,连声称赞郦明堂。赞她是,如何忠直无私曲;赞她是,如何合意代批章。赞她是,如何少年风流貌;赞她是,如何肝胆与忠肠。满朝臣宰俱甘下,是个朝中一栋梁。此时为伊身躯病,连日里,朕躬左右好彷徨。温妃闻听忙开口,此正是,国家有道降贤良。吾皇洪福如天大,太平时,君正臣贤际运昌。不言宫内君王事,再表含愁武宪王。
却说国丈与孟嘉龄探明堂病体,并问及驾临等情,被郦明堂冷言冷语,只得同嘉龄辞出,分路归来。
两人在路来分手,国丈先回王府中。尹氏太妃开口问,王爷是,却因何事带愁容?亭山回对夫人说,可知道,郦相明堂病更凶。欲去寻消来问息,又被他,一场冷落好朦胧。旁边幸坐梁丞相,我问今朝事几宗。
明堂脱鞋踪迹,究竟未知。倒有一桩新闻说与夫人听听。夫人说:儿子都在那里望得烦躁,可一同进去说与他听听。
武宪王爷心爱子,点头即便抬起身。王妃随后移莲步,小使丫鬟报出厅。少华正,望得眼穿亲未转,双眉紧锁闷沉沉。恼闷肝肠多急躁,不思饮食是痴情。刘郡主,翠黛含情来慰问,床前对坐伴夫君。尖尖素手频摸抚,今日里,觉得微微热渐轻。莺声细语来相问,意中可觉稍安宁?少华挽手微微笑,笑含含,说道夫人可放心。意乱心烦仍似旧,还亏坐卧可支撑。连累夫人多挂念,未尝有,些须好处到卿卿。刘郡主,娇羞红晕生双颊,秋水含欢展翠痕。正在宫中闲说话,丫鬟忽报太爷临。郡主便乃抽身起,翩姗姗,玉趾轻移出外迎。接进公姑人两位,轻抬翠袖福深深。亭山夫妇齐相问,今朝夫婿可安宁。此刻里,还是醒来还是睡?不知饮食可能吞?刘郡主,趋步行,告禀公姑两大人。但觉一身多倦怠,恹恹如睡少精神。他那里,正在盼望宫中事,喜得公公回转程。未知道,脱鞋之事如何了,曾有音来未有音?王爷听说忙摇手,慢提此事枉劳神。含颦不展双眉锁,老夫妻,双双移步进房门。少华俯首床沿坐,声弱低低叫父亲。为孩儿,无端身惹遭冤病,致烦记挂两亲心。累嘉龄,出入往来劳玉体,东西探听信和音。想来此事真冤孽,终朝枉自费辛勤。孩儿想,郦相举止行为状,未见些些闺阁形。遇事铮铮如铁面,批章对奏似明臣。天底下,断无女子能如此;古今来,焉有父兄不关心?疑只疑,芳姿却与真容合;疑只疑,岳母云词确实真。日前看病盘桓久,这几句,劝儿言语费猜详。一番婉转殷勤语,道是无情却有情。总令人,暗暗猜疑如梦里;他在那,清风楼上独分明。苏家岳母身行出,见之一霎面铮铮。脸上是,毫无半点伤心色,哪有香闺儿女形?幸喜未曾来着恼,不然又要奏天庭。多承姊姊昭阳后,安排巧计看虚真。召至内庭来灌醉,脱鞋全被露真形。不知道,此时可有佳音否;望爹爹,说与孩儿听一听。亭山未及开言说,只见那,苏家娘子进房门。后随瑞柳丫鬟婢,都只为,一心记挂女千金。要听昨日宫中事,是真是假辨疑心。国丈从头来细说,孩儿啊,你可一一听分明。郦保和,脱鞋之事难分晓,但闻酒醉玉红春。霎时间,沉酣醉卧清风阁,万岁皇爷心大惊。
那时即差内侍将御辇送郦相回府。明堂到家后仍然醉倒,即命太医到来看后方才苏醒,惊得梁相一门通宵不安,今现告假在家。
适才到你岳家门,邀同翰苑一嘉龄。前往相衙来探听,只见那,许多宾客在中庭。说道是,当朝圣驾私行到;与相堂,不知议甚国中情。元天子,又在他家来用膳;赖裘公,于中着实费精神。梁府一家人忙乱,更有佣工女眷们。乱哄哄,一齐俯伏中堂上;喜洋洋,天威咫尺觐明君。成宗天子回銮后,合家齐集议纷纷。康老太爷多喜悦,扬尘舞蹈诉分明。明堂是,只因送驾身劳乏,鲜血口口吐频频。顷刻问,形容顿减常时貌,倚桌沉吟闭眼睛。我见他,梨花浅淡无颜色,许多愁绪积眉痕。未识那,朝中有甚疑难事,故尔的,冒雨私行圣驾临。回銮曾与明堂说,勒令他,三日之中复明君。我闻此事真难解,又难详问保和情。
我见郦保和鲜血吐时,靠桌沉吟,不便相问。又见梁相无言默默,愁绪重重,诸宾客或起或坐,甚难解释。惟康员外毫无愁闷,正喜欣欣讲论。不想郦相烦躁起来,即立起身云:此事不算新闻,何用敷衍,勿庸稽查。对着孟嘉龄道:
老先生,我心此刻乱如麻,不能奉陪请回衙。立起身来谓送客,不胜惭愧转回家。明堂满面含愁重,限期回奏事难查。此时叫我真含闷,我儿啊,未晓其间事怎排。尹夫人,满腔悲闷双眉皱,宫中做事谅非差。莫非他,果然是个奇男子,并非孟氏女娇娃?不然的,为何难解真消息,惑惑疑疑闷一家。江妈旁侧忙开口,真正是,终朝只听乱喧哗。大抵孟府千金女,尚然流落在天涯。想只为,郦相容颜相仿佛,好事者,无影无形疑着他。苏娘听,闷沉沉,瑞柳旁边嗟叹频。明晓江妈来取笑,无言默默恨填胸。
当时忠孝王听父亲一番言语,默默无声。
殷殷秋水暗吁嗟,大抵是,此段姻缘镜里花。今生不得偕元配,我少华,愿甘一命赴黄沙。说罢玉容多惨淡,长吁短叹泪频揩。国丈太妃观此景,满腔愁绪乱如麻。叫道痴儿心太直,何苦的,切切思思念着他?闻说道,项家女子多才貌,比着那,画上真容也不差。莫如迎娶回家转,亦免得,只影孤单守岁华。正然话说银灯点,晚饭端来一桌排。尹妃国丈抽身起,不住地,叮咛孩儿莫苦嗟。
啊唷,我只生你一个,指望完娶,早早养一孙儿,以娱老景。不可苦坏身躯,便是你的孝道。少华叫声爹爹母亲,孩儿本无大病,望勿忧虑。即唤仆妇丫鬟点了纱灯,送回宫去。
数盏红灯引道行,郡主是,移步相送出房门。国丈太妃频嘱咐,媳妇啊,全仗你,温存安慰少华心。好好劝伊来用膳,解愁烦,寻将闲语散心情。郡主是,低垂粉颈连称是,徘徊转盼进房门。不言岳丈回宫去,再谈孟府老夫人。忙忙地,差遣孩儿梁府去,叫他探听事何因。渐渐地,金乌日坠西山去,为何此刻不回程。
韩夫人正在盼望嘉龄,只见孟龙图退朝回家,走入房来坐在床前。见夫人气容满面,不敢相问。早见嘉龄走到房中,尚未开言,韩夫人即忙问信。嘉龄将郦相昨日在宫如何醉酒,如何回家,今日圣上如何私临,郦相如何吐血,直说至郦相如何烦闷,如何送客,儿与国丈如何分手,细说一遍。
夫人听了泪如梭,事情越弄越糊涂。终朝遮掩来搪塞,毫无的信但支吾。满怀怒气填胸膈,拍床跌足唤娇娥。啊唷儿啊,可怜我,恹恹一病已经年。害得我,入骨相思谁家怜。撇得我,四载离情无处诉;空叫我,满腹愁闷为谁添。夫人是,一面悲啼一面说;弄得个,龙图低首默无言。嘉龄旁侧呆呆看,章氏夫人劝上前。婆婆啊,姑娘有日转回家,必难长念这乌纱。劝婆婆,明哲保身从古说,病人切勿苦嗟呀。如此伤悲怎得好,叫媳妇,立身无地意如麻。少夫人正来劝解,门窗外面禀喧哗。
启上老爷,一封书信在此。嘉龄即忙拆开,却是华亭伯卫振宗并平江侯熊浩候启二封。不过是别离思念,并回家一切,假满赴京之意。当即呈上龙图观看。龙图即问下书人何在?外厢丫鬟说:方才门上送进来时,曾说往国丈府中去了。
龙图即便出房门,侧首嘉龄坐定身。飞凤开言来询问,他两家,近来安否若何能?分手以来将一载,迢迢好似几年春。眼前假满来京邸,可叙频年姑表心。正在谈处魁郎到,放将晚学进房门。站在那,床边忙把婆婆叫,为何终日闷沉沉?莫非是,心中思想姑娘了,因何不叫转回程?自从那,看病完时来别去,儿今也是忆她身。回身拉住亲娘手,母亲连叫不停声。前日姑娘来打扮,却与公公一样形。非但衣冠无二样,两只靴儿簇簇新。看姑娘,摇摇摆摆多体面,母亲何不学她身?把爷爷,衣冠袍服来穿戴,也学学,姑娘打扮一个形。但是脚儿多不好,怎把靴穿踏在尘?
呀,母亲,姑娘与你俱是女人,为何她穿着靴子,母亲脚儿一点点,穿不得靴子?
说得个,韩氏夫人笑失声,嘉龄夫妇笑难停。慢谈此地家庭事,且言国舅小王亲。双双父母回宫去,郡主独坐伴夫君。启樱桃,却将饮食频频劝。那芝田,只因不忍却她情,勉强吃了些些物,频催促,夫人早早转房门。秋风吹得罗衣冷,莫叫在此坐更深。我因有愿三年约,致使夫妻虚挂名。他时合卺团圆日,美满恩情独约卿。郡主低头红粉面,江妈即便点纱灯。不谈那,刘家郡主回宫去,芝田便叫闭房门。忆真容,眼含秋水情无恨,独拥孤衾敛翠颦。愁思辗转难成梦,忽听得,铜壶滴漏已三更。正是欢娱嫌夜短,果然是,寂寞更长睡不宁。看看望到天明亮,扶桑红日映纱窗。苍头即便抽身起,忙忙开了寝宫门。诸多仆从来跪进,恐怕王爷呼唤身。轻轻齐立门儿外,不敢高言尽隐声。王爷东平来呼唤,快取香茗与我吞。
此时诸多仆妇,也有去取水的,也有去取茶的。正在纷纷送到床前,只见尹氏王妃及刘家郡主,后随了苏家娘子一同进来。
只因国丈朝中去,王妃挂念小王亲。刘家郡主难安睡,天未明时就起身。梳妆即把宫门出,婆婆宫内候安宁。
王妃正值梳妆未完,刘郡主一旁等侯婆婆妆梳一完,遂一同来到灵凤宫中。
芝田一见叫娘亲,为何如此早起身?爹爹想是朝中去,此刻多应转回程。回头又叫贤妻子,你亦清晨就起身?总为我身来抱病,搅得惊慌一满门。
尹氏夫人道:儿呀,昨晚为娘的一夜未曾睡着,不知你可安宁否?你要保养身子,渐渐地好将起来,为娘的才安了心。
若然再是病恹恹,为娘的,日不宁来夜不安。心如醉,意如煎,看来也有病来缠。芝田便道休忧虑,孩儿无事放心宽。昨宵一夜来思想,有桩疑惑在胸前。正在要说丫鬟报,王爷回转进门庭,见夫人在房中坐,上前启口叫芝田。昨宵一夜好睡否?今朝意内可平安?芝田回答还如旧,爹爹切勿挂心头。
尹氏王妃便道:儿呀,你有何疑虑之事,你父亲亦在此间,可说出来大家商议。芝田即忙坐起身来,叫道:爷爷呀,孩儿昨日听得爷爷一番言语,再四踌躇,甚是可疑。大约脱靴之事,已有形迹。否则,何为圣驾私临?其中必有暗昧难明之事。国丈闻言即忙问道:儿呀,你于何处看出形迹来呀?
少华开口告爹娘,事到关心彻底量。郦师想堕牢笼计,脱靴必露女人妆。那君王,想来另有情肠在,定然是,一番假语诓明堂。否则国中无大事,何劳冒昧见明堂?限期三日来复旨,其中定有别情商。今日里,事在两难说不得,必须要,安排计策奏娘娘。母亲且往宫中去,留心访问细端详。儿亦难辞身有病,今朝去见郦明堂。只说道,闻得老师身有病,门生时刻挂肝肠。故尔特地前来候,表表门生恩不忘。带病见师难却我,会与不会再商量。父亲即往龙图府,借伊乔梓一同行。约齐俱到明堂处,随机察访彼行藏。无庸终日昏如梦,疑假疑真愁绪长。听到此,夫人国丈忙开口,说道吾儿少主张。你现今,抱病身躯虚更弱,爹娘时刻意彷徨。今朝岂可将身出,受了风寒难抵挡。只须待,为娘到得宫中去,事情还得仗昭阳。你今不可胡思想,须知道,病躯必定在兰房。焉能让你去相府,徒然往返受冰霜。少华说,偶然一行无碍事,受恩深处不能忘。抽身起,叫爹娘,无烦忧虑挂心肠。开言便命人传出,备将暖轿到中堂。叫家人,办齐仪仗门前候,太王妃,今朝即要进宫墙。亭山无奈娇儿意,吩咐家人好护将。刘郡主,站边旁,轻轻悄悄嘱夫郎。虽然往来无多路,君侯呀,可知病体未全强。须当防这秋风冷,必须要,身躯厚厚着衣裳。见与不见由他罢,勿把愁肠动气肠。少华闻听言称是,贤妻之言佩难忘。忠孝王,此时勉强抽身起,头眩目晕要扶将。刘郡主,尖尖玉手忙扶住,更有旁边苏大娘。只为着,元配丽君人一个,病躯不借强离床。尹王妃念亲生子,也是回宫整备忙。国丈言道且慢去,待孩儿,谒师回转再商量。不谈此地纷纷闹,讲到明堂情亦忙。
郦相思来想去,怎生奉复君王,一夜未眠。清晨早起,即到听槐轩中呆呆独坐。细想此番俱是芝田害我。若不设计,我怎能露出原身?
想到那,三日限期容易至;不知何以复君恩。托着腮,左思右想无良计,说来此事费思寻。总是芝田来作恶,分明是我一仇人。现在我,威威赫赫为官职,偏托你,姊姊时时把计行。使我一朝来败露,躲在旁边听好音。负心人,忘却恩师提拔意,不思天子即君亲。假撇情,外貌扬扬如敬重,私衷切切起邪心。我身虽是你原聘,怎奈我,已做当朝一品臣?此刻是,真如骑虎身难下,父母堂前不敢亲。多只为,阴阳却把朝仪乱,若按萧何律不轻。真冤孽,结得深,破吾机关坏我名。日前好意去观望,又叫苏娘乱我心。幸亏我把柔肠按,儿女之情无一呈。前朝若把真心露,料来是,竟不将吾放出门。即时与你完花烛,慰你恹恹病体身。痴心妄想多堪笑,一波未了一波兴。君前上本参师相,又到宫中去乞恩。宫中便,将吾灌得沉沉醉,九死还教剩一生。命宫娥,霎时盗我弓鞋去,致落君王手内存。郦明堂,想到其间心郁闷,芙蓉两颊起红云。更可笑,昨朝圣驾私行到,当面言情不耐听。小王亲,早联姻,已受王妃诰命尊。虽然未得亲叨沐,尺幅真容早受恩。圣天子,不该戏谑功臣妇,将吾看待是何人?临行限我三天内,谕将遵旨复朝廷。逼得我,不过拚将一命倾。思思想想多烦闷,恨杀芝田不老成。我今在此正无计,进不能来退不能。你在那,暗欢欣,安心乐意听新闻。必然自道良谋好,迫逼自快任谈论。恨不言时传彼到,称吾今日尚师尊。却将夫子雷霆发,方把今朝气稍平。素华轩后来行出,正要开言问事因。忽听得,外面家人声喧沸,荣发书僮报进门。禀相爷,龙图父子俱来到,更同国丈一王亲。说道特来相问候,现今正坐在中庭。相爷正要回言答,又只见,传禀家人报事因。说道忠孝王爷到,只称抱病候师尊。闻相爷,玉体违和身有恙,恩深时刻挂于心。故此不避风寒重,坐将暖轿到门庭。频嘱咐,细叮咛,面见师尊问病情。郦相闻言眉紧蹙,又羞又怒又含嗔。心生计,笑吟吟,不意冤家今日临。吓得他,死和生,看伊却作怎般形。今日轻轻饶过你,将来把我怎看成。忙开口,唤家人,说我有病内书厅。龙图国丈权相坐,稍时回头至中厅。单请王亲小国舅,原说有,面商要事莫迟停。荣发将言来传出,家人领命外边行。
且说梁小姐因见郦相抱病,时刻相陪。闻说传请忠孝王,不胜惊骇。对郦相道:小姐请芝田进来。莫非要当面说明了么?
郦相听,冷笑声,你今真正是痴人。夫人啊,休着急,且逗留,总然有日两绸缪。今日请来无别事,报伊终日用心谋。叫他认认师尊面,哪怕你,王亲国戚小君侯!夫人你,今日切勿护他人,恼恨夫君心暗嗔。梁氏夫人低粉面,看她怎样戏伊身。金莲移动身朝内,相爷扯住素罗襟。请坐着,暂消停,会会门生淡得紧。看看芝田容与貌,仿佛当年梦里人。今虽抱病身消瘦,那一种,秀丽丰姿迥出群。比着我,西贝恩情强十倍。累夫人,三年空自挂虚名。有朝送与芝田去,好将师母唤芳卿。素华满面含羞涩,又堪发笑又堪嗔。不讲郦相书房事,再说前厅一众人。
第七十回 一盏参救回夫主
诗曰:无限衷肠相诉语,满腔心事展微忱。多情听到难堪此,感得殷勤一盏参。
话说国丈即吩咐家人好生拥护少华,将暖轿四面垂帘,勿令秋风吹入。自己遂先往孟府约会龙图并翰苑嘉龄,同至相府。正值梁相尚未退朝,康员外出外陪坐。忽闻忠孝王到府,康员外出去迎接。孟嘉龄将芝田扶住,说道:妹丈抱病谒师,足见不忘师恩。康员外令家人传报后即入位坐定。家人献过香茗,孟龙图启口道:今日奇英伯、平江侯有书到来,闻已起身,将次到京矣。国丈道:弟处亦有书信,恐两处不日到来,已着人将西院收拾。正在谈论,忽见家人至厅,向国丈龙图禀道:相爷抱病不能出迎,暂请宽坐。还有要言面商,单请忠孝王到内书房,议论国事。
小王亲,慢沉吟,不知议甚国中情。龙图国丈多疑虑,个个心烦难解分。芝田勉强来移步,四面家人扶定身。穿过院,绕书厅,怎禁得,扑面秋风寒气侵。频喘息,步伶仃,满身冷汗透衣襟。想老师,不知有甚机关事,叫吾难测又难明。你莫非,宫中已露裙钗女?故叫我,书斋面讲这缘因。咳!非也,不过恨我频缠绕,故意地,又来作弄病中人。所以是,自家躲在书斋内,要吾走过这园亭。你今装作师尊样,没奈何,只好谨谨仰趋承。向来做事多狡猾,谅今朝,必无好意到门生。心思忖,步慢行,抬头已见内书厅。荣发书僮忙报进,霎时传语出来临。
荣发禀道:相爷有病不能出迎,请王爷进去。
那王亲,到内厅,勉强移身跨进门。还好带进家人去,步履艰难喘息频。打点着,今朝凭你来磨折;意中人,得亲玉貌也开心。书僮引道前行去,慢挑帘幔进房门。书房收拾多精致,摆设良工色色新。图画满壁多佳句,窗案清幽绝点尘。但闻鹦鹉檐前语,声声相唤接佳宾。一种幽情堪入画,如登月殿广寒门。跨进了,内书厅,相爷欠体漫相迎。
话说忠孝王强打精神,缓缓行到内书厅。荣发揭开帘幔,见郦相软巾抹额,如子房复出,诸葛重生,举止翩翩,真个如花似玉一位风流宰相。虽然稍抱微疴,而丰姿丽艳,双眉愁锁,大约为国事萦心。慢慢地迎将出来道:忠孝王,下官抱病,有劳问候,未及出迎,罪甚。
忠孝王爷喘息定,慢吞吞,神虚气弱把师称。老师啊,闻抱病,刻不宁,今朝是,特诚瞻仰我师尊。说完即欲来行礼,脚软跛斜不定身。郦相是,即呼荣发来扶住,贤契啊,不须劳动费精神。其间即便来坐下,旁边送过好香茗。里面素华来偷见,并同梁府一家人。
却说康老员外见忠孝王带病谒师,明堂即请内书房相见,不知议甚事情,遂到里边说与孙太君知道。正值梁夫人亦在这边,与王德姐、柳柔娘一同坐着,谈论成宗天子一事。见康员外进来说,忠孝王在听槐轩与明堂商议国事。王德姐即向柳柔娘道:闻得忠孝王年纪与老爷一样,容貌甚是体面。未知昔年怎样征朝鲜,封王位。一向但听耳闻,未曾目睹。今日在内书房,我们可出去看看。梁夫人说:恐被他人看见,不大稳便。柳柔娘道:这倒无妨,书房后有纱窗,往外张看甚是明亮。外向里看,一点看不见的。孙太君说:如此,我们一同去看看忠孝王到底如何模样。说着即去。梁夫人见诸人高兴,亦一同前往。康员外说,看看就进来。明堂这几日心中烦恼,不要与他看见。说罢即往大厅陪客去了。孙太君同梁夫人及王柳两姨,欣欣地走将出来。绕过穿廊,说说笑笑,将到听槐轩内。素华正在纱窗偷看,但见忠孝王病容稍减,丰姿依旧是射袍时相识。洵是梦里冤家,数载神交,未遂唱和,更感清风虚位,守义孤眠,安养母亲,真是千古情重,岂知我苏映雪尚在世间。今为小姐,千方百计追寻,惹得恹恹抱病,实是小姐狠心。心想此,不觉愁锁双眉,滚滚欲泪。忽听笑语喧声,且退后。即见景夫人等进轩来,见了郦夫人道:原来女儿亦在此间。闻说忠孝王在后书房,我们要去认认。素华说道,须悄悄地,不可谈笑方好。说罢,王柳两姨娘走到纱窗边站着,梁夫人同了孙太君、素华亦走到屏后。
偷看年少忠孝王,果然玉貌世无双。只见他,含愁浅淡梨花面,描鬓双眉气自刚。鼻直口方多庄重,眼如秋水智谋长。垂肩两耳真福相,自然年少即封王。头顶软翅金貂帽,身穿猩红百蝶裳。腰围金带云霞拂,脚踏乌靴底似霜。虽然身抱微微恙,已觉春风满一堂。今与相爷同在坐,美丽难分短与长。梁夫人便低低说,如此轻年安帝邦。朝鲜多少英雄将,闻彼名声即远扬。柔娘德姐开言道,非但威重情更长。今春刘氏夫人至,为因谢罪到中堂。跟随一个江三嫂,曾把言词细细详。为了孟氏千金女,三年守节在空房。还有位,映姑娘,设灵终日带悲伤。虽然郡主偕花烛,至今仍自守空房。刘郡主,美容光,丰姿绰约不寻常。王爷尚且甘心守,待等孟府女红妆。漫谈此地私相论,再讲那,多才郦相暗思量。我却一时来请进,此刻里,将何言语对亲王?欲待要,这般如此来相骇,又恐惊坏你柔肠。况且你,现在恹恹身抱病,气弱神虚尚未康。勉强地,俨然端坐金交椅,强自支持假整裳。想着他,日前作事多狡猾;究须知,一心念我未能忘。皆因是我心肠狠,未免惊呆忠孝王。我欲待,今朝不把言词讲,他身无奈太强梁。越思越想多愁闷,半怜半恨费周章。今日里,叫伊容受些须话,管保他,不久欢娱喜倍长。仗我威灵惟此刻,来朝不是郦明堂。一封朝奏从前事,唯伏深闺要闭藏。沉思想,暗忖量,闷坏旁边忠孝王。
且说忠孝王坐在椅上,见郦相欲言不言,有些疑愁。未识所商何事,这般难于出口。只得带笑问道:咳,老师,门生因闻老师玉体违和,故不揣冒昧,参晤尊颜。荷蒙相召,并有国事相商,未听玉音,不敢擅问。但未知有何国事致劳夫子系心?如有指使门生之处,即蹈汤赴火,再不敢辞。
相爷听,意沉吟,深锁春山叹一声。洋洋故意忧闷态,几番欲语又还停。且忍住,把着双靴来一蹬,无可奈,今朝只得要言明。我身只为奉君旨,心心念念顾门生。叫芝田,莫吃惊,却为复旨一桩情。圣君限我惟三日,明日朝中要奏闻。须商议,定章程,私心一点为怜君。倘然冒昧来呈奏,定当惊坏小王亲。那时叫我难回挽,失了师生情与恩。故而与你来斟酌,好为整顿答朝廷。频叹息,手按心,总是芝田自害身。模糊语,不说明,把一个,芝田骇得眼睁睁。
话说忠孝王听郦相一番言语,毫无头绪,未知甚么事情,要明日陈奏。又见郦相频频叹息,不觉满腹狐疑,惊心难定。忙问道:老师所为何事?望乞直言指教,免门生生虑。明堂一声长叹说:烦恼不寻人,人自寻烦恼。
芝田听,好疑心,狡猾明堂假语成。道言前日成宗主,含怒私行到我门。不为着,别公卿,只因国舅小王亲。不该频把师尊戏,屡放狂言渎圣君。听了孟府龙图语,肆无忌惮奏当今。孟夫人。护亲情,当朝目认我亲生。几番是你来寻事,却把师尊当甚人?件件般般开罪你,惟把狂言记在心。总为师生性义重,吞声忍辱到如今。谁知惭渐施狂妄,目无尊长乱胡行。
咳!忠孝王啊,你这就不该了吓。忠孝王:那前者,冒渎天颜并侮弄大人,说得凿凿可据,门生一时冒昧,有犯师尊。朝廷召女子项某进京,孟夫人当殿辩明,有累老师受惊。实孟夫人想女情深,在病中蒙老师权变认亲。孟夫人信以为实,故尔当圣上之前,直言相犯,门生怎敢唆使?望老师详察。郦相道:从前之事尚是可忍,后来越发奇闻了。你不复到宫中恳求太后?
将吾召进内宫门,怀施巧计画观音。说甚么,宫中太后传懿旨,玉红春酒赐三樽。饮得我,四肢疏懒浑无力;幸喜得,皇家浩荡十分恩。命宫官,快扶我到清风阁;只觉得,昏昏酒醉睡沉沉。忽然见,彩女们,风流美貌真佳人。只道君王隆重我,但把宫娥赏小臣。谁知伊等来探试,走近前来把相称。我是啊,假装醉,看彼行为待怎生。宫娥见我沉沉睡,欢生两颊笑吟吟。说道是,相爷已入邯郸梦,我们动手速施行。快些看,莫迟停,靴中可是小红菱?看完回奏忙忙去,国母施恩必不轻。听她们,笑声频,把我靴鞋脱埃尘。猜不出,为何因,这般戏弄大臣们。我却是,暂时按住心头怒,看她把我怎调停。
说也可笑,那宫人见了下官,双足齐齐跪下,粉面通红,如木人呆视。停了一会,方听得低低悄语。
说道是,郦相果是真男子,并非孟氏女钗裙。哪里有,这般皎皎国中秀,金莲偌大不斯文。尹王妃,国后面前来冒奏,设将巧计谎公卿。空欢喜,哪有弓鞋当殿呈?一哄散回宫去,下官是,当时就要奏明君。因思此事非同小,故尔来,暂时隐忍耐胸中。可恼是,堂堂一位当朝相,却被他人看得轻。上陈情,纳还官职归乡里,免得被,新进儒生起妒心。
主意定了,下官反自安然,不觉沉沉睡去。蒙九重天子,命内侍送回寓所。
前日里,圣驾临,龙心盛怒十来分。说道是,调和鼎鼐贤能相,哪里有,被人戏弄当钗裙!这分明,依论蹈辙刘家样,依仗昭阳面上亲。少华是,目无王法昭彰露,任性胡为背礼行。朕躬啊,年轻不似糊涂主,此番要,严究根源不容情。想必是,保和往日多仇隙,故尔屡次辱师尊。岂是为,一幅真容相仿佛,捕风捉影两相同?于今是,限卿三日来回奏,一行行,细底衷肠奏圣躬。朝刚正,不宽松,国法森森岂肯容。万岁是,带怒起来回御驾,下官是,愁情急得吐鲜红。
咳!忠孝王啊,下官虽则不才,与尊府却有恩无怨。昔年深念忠臣之后遭刘侯陷害,埋名隐伏难以出头,亦亏下官冒奏天颜,赦那有罪之人出征朝鲜,带罪立功。黄榜高悬,忠孝王即膺旨荐拔,立门墙,后征服朝鲜,救国尊公。宣封王爵,临垂椒房,一时显耀。即该尽心报国,乃以女子之名,擅加首相,戏辱师尊。古人敬师如父,未闻诬师作妻。咳!忠孝王啊,你虽想念孟府千金,却不该胡言乱语。你难道未读诗书?圣人、阳货面目相同,几番诬认,必欲钟情于我。哈哈!真真异闻之事了!
下官是,一封朝奏九重尊,就说你,尚赖王亲国戚恩。行为做事多狡猾,目无王法戏师尊。靠着那,同胞姊姊昭阳后,诸无忌惮乱胡行。我还念,几载师生如父子,故来与你说分明。回家去,好生商议来回奏,莫怨我,鲠直明堂无点情。一番言罢双眉锁,把一个,芝田吓得战兢兢。满身流汗浑无主,懊悔前番上奏情。到今朝,无妄之灾徒自取,空叫弄假反成真。强把身躯来立起,望恩师,救救门生懵懂人。说罢登时颜色变,忙忙地,躬身屈膝跪埃尘。不一时,眼花撩乱神难定,一跤跌倒在书厅。
话说忠孝王本是抱病日久,身子虚弱,在家中多人服待,尚然心胸烦恼,喝短骂长。今日冒冷冲寒已经难忍,又被郦相留坐多时,原属勉强应对。忽然将脱靴之事一一说明,道破真情,天子发怒,令三日奏闻,谅难挽回。不觉心惊脑裂,忙立起来,欲求相爷婉转奏闻。谁知病虚之人,一阵昏去,将身倒地。
此时惊坏这乔妆,窗后诸人尽惊慌。梁小姐,碎芳心,金莲暗顿恨千金。虽然不得伤生命,惊坏多才待怎生?我今恨不来行出,立刻将,细底行藏说个明。康家太君暗沉吟,却原来,圣驾来临为此情。这般说,就是忠孝王爷错;难怪我,孩儿动怒发雷霆。不谈背后人心急,再表多才孟丽君。顿顾盼,暗心惊,即忙座上就抽身。抢步上前忙扶住,吩咐荣发一个人。快些去,端整参汤来送出,不可迟延即要临。
却说郦明堂一时胡言,将忠孝王骇闷在地,甚觉怯悔。旁边又无家人伺候,只得亲自上前扶住,吩咐荣发快取参汤。后边郦夫人亦自着急,即忙整备。郦相两手虽将忠孝王扶住,然徒觉得力不能支了。
郦相是,春尖扶住小王亲。倚身躯,吁吁香汗濯衣襟。见芝田,悠悠苏醒徐开眼,启朱唇,声声只把老师称。恕门生,一时略晕无知觉;累恩师,惊心吊胆且劳神。郦相只把芝田叫,无端惊恐这般形。诸凡有我且暂坐,从此后,且养身躯报国恩。就是那,尊师丽君孟氏女,自然有日得相亲。倘然她,琵琶别调重婚去,自是难入皇甫门。若是伊,岁寒松柏真坚励,下官还要奏明君。不但是,正宫王妃官诰显,礼应该,另行旌奖两加恩。王爷听罢多感激,谢老师,清心费尽为门生。
话说忠孝王果然苏醒,坐起身来。郦相在旁侧将好言安慰,甚是感激。正欲立起身来,见荣发手执参汤,急忙走到。郦相命荣发上前扶起,坐在椅上,郦相亦即归坐。荣发将参汤送上,忠孝王道:门生抱病未痊,参汤恐不宜多饮。感恩厚德,门生至死不忘。郦相说:君家本无别病,忧思过切,以致神虚气弱,但饮无妨。
芝田一手接参汤,口内呻吟慢慢尝。微瞟眼,频频偷看师尊面,不觉嗔容换笑庞。身立起,郦明堂,春风满面叫亲王。我明朝,自然缓缓来呈奏,你须进内见昭阳。转求得,仁慈太后施懿旨,万事无妨两不伤。要国丈,邀同孟府贤乔梓,齐心协力奏君王。对奏之时休胆怯,陈词之际气须刚。适或我,触怒圣心身抱罪,仗君家,赤心顾义爱扶帮。意中之事谅知晓,你要自去细端详。这时候,暂且请至前厅坐;再相邀,龙图父子进书房。说罢即时呼小使,好好搀扶忠孝王。芝田立起忙身出,明堂送到外书房。细叮咛,适才言语须谨慎;频嘱咐,勿可忽略当寻常。我身不得亲相送,少停或者出厅堂。命荣发,速请孟府龙图进,我今立等要商量。
话说郦相送至外书房门口道:忠孝王慢请,下官有事在心,不能奉送。忠孝王连辞不敢,站立在旁,见郦相进了府,遂扶住荣发肩上,一步步出来,心中十分感激。又将郦相所嘱言语,细细推详,无非要昭阳为我开释前罪。未识他有何抱罪之处,要我相帮,万分难解。一头思想,行至书房,见家人在那边伺候,即迎上前来拥定。忠孝王对荣发道:管家劳动了,改日上谢。荣发半膝跪地说:王爷慢请,小的理应伺候。早有众家人簇拥了忠孝王,缓缓出堂。荣发即唤传事,速请龙图孟相、翰林院孟嘉龄到内书房,相爷有事相商。传事家人应了,忙忙出去。荣发时时躲避,恐龙图父子进来认识。
不谈那,小家丁,且说厅前一众人。满怀疑虑心思想,请芝田,议甚朝中大事情。俱入坐,不开声,忽听钟鸣来到临。忠孝王爷身出外,家人扶拥到厅门。龙图父子忙站起,国丈抬头把眼睁。见芝田,玉容惨淡无颜色,双眉紧锁少精神。大家未及来动问,又见家人禀一声。
话说忠孝王行至大厅,即便坐下。国丈及孟龙图正欲相问所议何事,只见家人又出来请龙图父子后堂相见。孟相即同嘉龄随着家人,进内书房去。
郦相是,时间送出小王亲,默坐书斋暗忖论。今日里,父兄眼前须实说,好安排,明朝上本奏朝廷。漫步花园来入内,吓得那,后边一众急回身。
话说梁太夫人同孙太君、王柳两姨娘,见忠孝王仍然安好,告辞而去。太夫人等即忙进内,素华送至后轩。梁夫人道:贤婿身子未痊,尚须保养。女儿啊,你不必送我们,入内罢。素华心中正要问郦相明日如何复旨之事,原是勉强相送的,因梁夫人如此说了,即道:母亲、婆婆慢行,恕女儿不得奉陪。
郦相爷,上前挽手唤夫人,你在那,绿纱窗内看分明。今日芝田惊恐甚,看他急得这般形。好叫我,心反悔,意担惊,小鹿胸前跳不停。想是芳卿惊坏了,必定要,银牙暗挫恨夫君。素华听,叫千金,计谋到底怎区分?频频地,把着芝田来作弄,尔难道,即为伏奏帝王君?郦相回说无须虑,霎时间,我身就要见家君。你躲在,纱窗后面留心听,叫你之时依计行。正然在此相商处,外边报道孟爷临。书僮荣发心慌乱,悄然躲进后轩门。郦相开言来叫坐,休回避,霎时就要现原形。叫声已完身站起,命书僮,前轩快接老爷临。
话说荣发走出前轩,已见孟龙图及嘉龄随了家人将次到门。荣发道:相爷受有风寒,现在内书房专候。孟龙图说:管家不可通报,即此进去便了。
一路言时一路行,细把荣发看频频。为甚这般多面善?越思越想越疑心。孟嘉龄,细观情,不禁心头暗笑生。分明使女荣兰婢,前曾三次见真形。你今朝,缘何不去将身躲?放着胆,公然迎客假殷勤?看他是,轩昂故作不相认,双主婢,看他假到几时辰?
且说孟龙图见了荣发,满心疑惑。一头行走,一头观看,不觉的来到内书房。荣发说:请相爷及少老爷书房稍坐,家爷立刻出来。孟相爷即便坐下来,嘉龄亦坐在旁。荣发端上茶来。孟龙图说:管家,你在相爷府中几年了?可是自幼跟随的么?荣发见孟相问,面颜微红,又不好不回答。即忙说道:小的自幼跟随的。孟爷听了口音,更添疑惑。暗暗思想,非但面貌熟,口音似亦曾入耳一般。龙图猛然忆起前因,呀!是了,记得夫人有病时,嘉龄来请郦明堂看脉,回家曾说郦室有一书僮,便是赵婢荣兰。我今日见了,果然丝毫不差。
原来妮子多狡猾,躲在书房故避人,倒要留神察听明。龙图无语频相顾,荣兰是,站立旁边刻不宁。正在为难心不定,得亏相爷出轩门。
且说龙图父子见郦相出来,连忙起身来参见相迎。正欲开言,只见郦相深深一躬叫道:爹爹,孩儿身子有病,未能出迎,望乞恕罪。说毕将身跪下。
吓得那,龙图父子反惊心,忙忙抢步上前行。双双挽手来扶住,笑含含,保和作耍老夫身。只为着,昔日思女真情迫,冒犯于今常愧心。老夫自己深知道,恳蒙开罪沐洪恩。拙荆是,一缕柔肠情不断,恼君心,殿廷被辱转家门。郁闷交加深抱病,终日里,思想痴儿刻不宁。孟相慌忙无主意,旁边笑倒一嘉龄。荣兰婢女上前行,叩首频频见主人。重立起,见兄身,嘉龄作揖倍殷勤。贤妹啊,前日行为心太狠,金鸾殿上铁铮铮。你把那,劬劳养育俱抛却,骨肉情形无半分。母亲思念因成病,反被你,气得她来停倒停。现在卧床身不起,倏寒倏热少精神。丽君听说频相谢,母亲是,赖承哥嫂侍晨昏。为妹的,万般出于真无奈,并非故意害母亲。哥哥啊,回家安慰生身母,放愁肠,必然不久转家庭。丽君重把爹爹叫,孩儿明日奏君闻。把从前,流离颠沛陈情诉,料不定,圣心加怒若何情。邀赦宥,沐天恩,万分之幸转家门。女孩儿,不想荣华并富贵,此身愿奉我双亲。私心了却平生志,只好待,来世衔环报国恩。丽君是,芳心如刺肠如割,珠泪纷纷似水晶。因不孝,累双亲,已往情由且慢云。女孩儿,今朝细诉真情事,明日里,陈情上表依双亲。
孟龙图见郦相跪在膝前,双目垂泪,不觉也自伤心。说道:你果是丽君女儿么?丽君道:前番已曾在家认过,如何今日反生疑惑?龙图道:既是前番已识认,为何反悔在朝廷?丽君道:孩儿原曾说过,只可暗认,不可明认,朝廷之上系众公卿属目之地,如何叫女儿相认?致使得罪双亲,孩儿罪甚,罪甚。
孟相听了问何因,谁人要奏圣明君?故尔把,乔妆浑世分明奏,彻底澄清现女形?可担忧,梁相威名多猛烈,怎甘休,东床赘一女钗裙?爹爹啊,梁氏女儿非嫡亲,就是那,苏家娘子女钗裙。可感她,代儿殉节投滇水;梁太太,舟中得兆继螟蛉。忙呼叫,唤夫人,速来相见莫迟停。龙图是,又气又惊又好笑;痴孩儿,愈言愈说愈奇闻。素华闻听忙移步,轻轻绕出碧纱窗。一见龙图容惨切,柳腰转折跪埃尘。孟相爷,笑盈盈,上前扶起女螟蛉。你两个,小小女娃多胆量,做出那样大乾坤。数年梦里今方醒,看你们,空偕伉俪过此生。素华低头微红面,丽君开口叫数声。爹爹啊,今看官场无好处,想归林下作闲人。弄得个,龙图听罢闷沉沉,痴儿惹起这条心。少华啊,射袍之箭中园林。此段姻缘天赐成。刘奎璧,谋为不轨千般害,无法妄夺这头婚。后来又,一封丹诏将婿配,逼得你,乔妆男子出门行。为父的,只恐圣旨风波起,权将映雪嫁他门。又谁知,苏娘义侠将身捐,真正是,孟皇光耀两门庭。贤婿道儿甘殉节,他今立意不重婚。虽与燕玉谐连理,少华是,独眠孤宿守寒裳。立誓三年甘守义,到将来,纳房姬妾续丽君。你母缠恹身有病,常来问候甚殷勤。
儿啊,芝田为你实是一片真心,你亦不要辜负了他。
忠孝王,真情真意勿相忘。把孩儿,无刻无时不念将。明日里,若是天恩来垂念,自然便,赐归皇甫结成双。那时了却平生愿,也好叫,父母堂前放下肠。就是那,梁府千金苏映雪,怨虚名,三年伴你女才郎。亦是该,同偕两两归皇甫,弄得他,不伶不俐怎下场?刘郡主,虽已于归偕凤卜,听见说,未尝和合梦麟祥。龙图是,一番情理将儿劝,孟丽君,桃花冉冉上腮旁。柳叶眉边频带晕,又羞又惧又惊慌。樱桃微微把爹叫,孩儿所虑事多桩。倘是朝廷心发怒,道孩儿,欺君主相乱朝纲。只此几般无辨奏,必定要,登时正法郦明堂。儿死一身何足惜,只恐害了我爹娘。
嘉龄在旁听了,不觉冷笑起来,说道:贤妹何以今日如此胆怯?前日做相爷的威风何在?倘然圣上作恼,只要贤妹卸其冠带,辞皇出朝。那时必然惧怕,就复还原职了。嘉龄说毕,龙图不觉大笑起来。丽君道:到这时候,哥哥亦该与妹定个主意,反来取笑么?
孟龙图,见女脸上泛红光,言语之间惊带慌。为父的,虽无大力回天意,也可将,忠诚一点劝君王。大料不致伤性命,你为官,虽然女子也忠良。待我今朝皇甫去,好将那,细底根由商一商。忠孝王,平东汗马功劳大,今可以,父子同心上奏章。
待为父的与嘉龄一同上本,我儿也当细细修成一本。映雪女儿应禀知继父,细说承继之事。明日五更,上本候旨定夺。
龙图说毕即抽身,翰苑嘉龄随后跟。丽君相送把爷叫,回去与,北室萱堂请安宁。映雪亦是谆谆嘱,合府尊卑俱问声。慢表那,丽君缓步来相送。且谈那,龙图父子出书厅。
忠孝王一见岳翁,连忙站起,老千岁便道:啊丞相出来了么?我们坐之已久,大家回去罢。
一哄而别即抽身,梁相忙忙送出门。不过是,各人各路回家去,何必须言多赘文。
却说孟相爷回到府中,叫道:夫人,你道奇也不奇?今日下官同老王亲到郦相衙中,那郦相请下官到内书房相见。我就与孩儿一同进去,你道怎样?请夫人猜一猜?咳,相公,妾身病到如此,哪里有心情猜吓!啊,夫人,待下官说与你听便了。
今朝去望郦明堂,命荣发,请君相会内书房。与着嘉龄同进去。一见我,纷纷珠泪满胸膛。口叫爹爹双膝跪,倒叫我,难猜难解又难详。
啊,相公,你便怎样?我说:郦相,你莫非又来哄我?那明堂说:女儿说已认过,今日焉敢来哄爹爹?她就把从前相认之事,不可与少华知道,直说到要辞朝告退。我就如此这般劝她一回。观拟明朝同东平父子、梁丞相、我父子,一同上朝,五更奏圣,候旨定夺。
夫人听罢笑盈腮,忽然间,微皱双眉把口开。相公啊,女儿有此欺君罪,倘然是,圣心动怒怎调排?
啊,夫人,你不必忧虑。明日圣上倘然动怒,自有我与少华父子梁相等奏求。你保重身子要紧。啊,夫人,还有一件奇事。明堂的夫人你道那个?吓!是梁府千金小姐?哈哈,非也!
就是那,苏家娘子女娉婷,殉节捐躯投水滨。梁家得兆将她救,在舟中,怜伊漂泊继螟蛉。
啊!相公,那映雪既然贞烈冰清,为何又肯改嫁起来吓?
丽君改扮出门行,她竟是,苦志芸窗发愤心。下科场,连中三元身及第,占鳌头,游街三日飞翱翔。梁丞相,那年钦点为主试,纷纷桃李列门墙。端为那,风流跌宕青春客,心中欲检作东床。到其间,令女抛球天作合,三鼎甲,齐齐恰好在街坊。可笑那,月下老人偏弄巧,赤绳系定女红妆。苏映雪,欲寻短见全贞节,梦神明,嘱伊三番得成双。直耐到,丽君两下成连理,方晓得,嫁了西贝一新郎。
啊夫人,你道她二人胆大不大?更可笑那荣兰竟改扮书僮,唤为荣发,真正是有其主,必有其婢。夫妻说话之间,已排下午膳。与嘉龄用了饭,欲到亭山家去。夫人,千万不可忧虑。明朝上本,有我等在此。家人过来:吩咐备轿,要到王亲府去。
不谈孟相往王府,要表那,忠孝王爷回转门。云板三声身踱进,愁容满面见娘亲。尹太妃,一见孩儿忙动问,今日里,行为局促为何因?
啊,母亲听禀。少华就将今日去望老师时,到内书房相见,初见时大发雷霆说起。直到自己发晕,郦相如何扶住,自己如何如何醒转,吃参汤,老师复又回嗔作喜,一番安慰等语。亭山听了孩儿一番言语,便道:夫人,我叫你不要进宫去,如今弄出大祸来了!
太王妃,听了这,一番言语暗心关,默默无言自付量。顷刻间,微霞渐退梨花起,翠眉紧锁语含香。若然所言真确事,我孩儿,大祸临身罪不轻。还须要,细猜详,定是明堂戏弄人。莫非他,脱靴已现乔妆扮?必定是,君王深恋女钗裙。故而冒雨私行去,想其中,圣心必定有跷蹊。那太妃,足智多谋思想到,叫相公,你等不必起狐疑。天大事情推着我,解纷排难待何如。
少华说:方才孩儿醒后,又把良言相劝说,丽君总有一日见面。又说圣驾私临,面限明日细奏,叫我也上本求恩。我想起来,如果朝廷动怒,正宫必有信息通知。难道他哄我么?
我想他,今朝是,一见之时面带嗔,竟装师样压门生。见了我,晕倒书房多惊骇,一番言语甚温存。说道是,丽君有日来相会。免伤悲,爱惜尊躯抵万金。莫非他,前日宫中已露形?为甚么,正宫姊姊杳无音?好叫我,难思难解难猜度,又惊又喜又疑心。啊有了!有了!一定是,君王眷念娉婷貌,宫闱欲纳作妃嫔。所以是,几次频频来护庇,前日又,打扮私行梁相门。细推敲,其中定有蹊跷事,莫非是,不敢承认丽君名。莫非是,不许改妆为女子?莫非是,仍然作宰做公卿?莫非是,不许丽君归皇甫?故所以,叫我上本乞婚姻?不说少华胡思想,且言郡主叫夫人。
婆婆啊,媳妇是早说过:
明堂不是女钗裙,看他这,烈烈轰轰决断明。今朝果是真男子,君侯的,诳奏欺君罪不轻。速速备书求国母,君前退赦慰双亲。江妈旁侧来冷笑,真正是,千金枉是暗担心。王爷自要寻烦恼,又非那,寂寞孤旷少娉婷。倘有一差和二错,算来害了我千金。一壁言来一壁笑,气得个,东平千岁眼圆睁。慢谈里面闲言语,司阍通报客来临。
启太王爷少王爷得知:今有孟大人拜会。快开正门迎接。是。
亭山父子远相迎,来到了,滴水檐前打恭深。
啊,大人请,老王亲请,岳父请,贤婿请。
三人谦逊厅堂进,两相见礼坐分宾。家人献上香茗用,茶毕收杯启口云。
啊,大人光降,有何见教?老王亲,今有一事相烦贤乔梓。岂敢,请教。那龙图即把明堂请进内书房相认,并有继女映雪,一一从头直说至明朝要贤乔梓上本。我回去亦即要修成短章,一并五鼓陈奏。说罢,忙忙起身告辞。啊大人,有慢了。岂敢。
龙图辞别休烦赘,且说那,亭山父子见夫人。
啊,相公,孟大人到此有何事情?啊夫人听着。亭山就将前事细说,并将映雪代嫁,坠楼投池,梁家救转继作螟蛉,彩楼招亲之事,直说到明堂脱靴,圣上私行,援意如何复奏。
太妃听了暗生欢,那心中,惊喜交加上玉颜。喜的是,明堂果是贤哉媳;惊的是,恐防正法女婵娟。
第七十一回 上封事触怒朝廷
郭沫若评:可见陈端生小时在家庭中受过诗教。她的才华的确惊人,六十万字的叙事诗,是用七言排律的体裁写成的。除掉有时用三字句的衬词或用两个三字句来代替七言句外,基本上是一部长篇的七言排律。通篇的平仄和规律都很严(正因为这样,所以有素养的人容易发现书中有错落字句),转韵很自然,对仗很工整,只是韵脚每每是用杭州方言押韵而已。中间间插的一些叙述文字和说白也很简洁,雅俗共赏。别的弹词作家,很少见到具有她这样的功力。例如梁楚生所续的《再生缘》后三卷,诗体便迥然不同。她是用古风写的,平仄不拘,规律散漫;而叙述文则有时繁冗得惊人。像孟丽君最后上元成宗的陈情表,她用骈文写了一长篇,吃力而并不讨好。(《〈再生缘〉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陈端生》)
诗曰:一封始末陈情表,触怒朝廷斧钺严。宠辱不惊真宰相,才犹绰裕胜须髯。
却说忠孝王即向母亲道:事不宜迟,即速登辇进宫,去求正宫罢。太妃答道:事已急迫,不必亲往,待我写书一封送与娘娘便了。不过将郦保和就是孟丽君乔妆,圣上令伊明朝复旨,犹恐君王发怒,要求娘娘懿旨赦罪等语,匆迫之际,聊聊数语,写毕封,命家人送递宫中。慢说那家人奉命而行,此言不表。但说郦明堂自孟龙图父子回去后,正与映雪商量,要将此事告知梁丞相,却好荣发道:启小姐,梁相爷夫人进来了。
西贝夫妻把步迈,明堂是,桃花两朵上红腮。岳父啊,恕小婿,数年蒙混欺元宰。才启口,忙忙双膝跪尘埃。梁相夫妻惊又骇,贤婿是,有何大事这般呆?言明白,好调排!你这样,满口支吾难解猜。
丽君就把那前日宫内之事及改扮潜行,一一从头细诉,直说到招赘梁府。梁爷夫人听到丽君一番言语,心中大吃一惊,十分不悦。啊,孟千金呀孟千金!你也是敢作敢为了,我看你盈盈弱质,为甚么却有如此经天纬地之才,操守坚贞清节之志,倒也难得。实是可敬。但女儿成婚三载,岂伊不知就里机关?我现在是堂堂相国阀阅门楣,将来我女难道再赋桃夭,重招坦腹?说至此,只见素华亦来跪下。啊,你也为何跪起来?爹爹、母亲,女儿有下情告禀。啊女儿,起来讲。那梁相与夫人双手扶起。映雪即从自己系孟府中乳母之女说起,代嫁情形。因刘奎璧系小姐仇人,不肯遂其所欲,故而捐躯坠楼,投池殉节,以报千金。仗神明护送,得遇母亲。蒙恩收为义女,同上京都。前者搭楼抛彩,不敢违逆双亲,欲寻短见。忽梦神明指示,说道是:莫须惆怅误良辰,即日妆台遇故人。夙世姻缘终会合,三番花烛始为真。孩儿是以待至成亲,果然得遇故人了。梁爷听毕,自己欢道:梁尔明吓梁尔明,你也枉作朝中栋梁,被两个小小闺娃戏弄至此。丽君偕映雪双双跪下,便道:爹爹请息怒,恕孩儿们年劝无知。还祈爹爹明日亦陈情一本。说话之间,早有丫鬟请用晚膳。梁爷夫妇即起身出外。
梁爷款步出中堂,丽君相送即回房。西贝夫妻同用膳,香茗一盏就收将。高燃红烛频摇形,孟丽君,春尖磨墨写书章。巧心人,一挥而就无思索;掌朝纲,摺奏纷坛久惯常。言词激切真堪悯,情理悲惊甚惨伤。始末根由俱写上,陈情沥血奏君王。写完已是三更近,宽衣解带上牙床。慢云郦相家中事,要讲那,尹王妃,遣人送信转门墙。
启上太娘娘:送信家人回来复命。娘娘说事已明白,命家人多多请安,不写回书了。此刻已是一更光景,亭山在书房修本,少华亦归灵凤宫修表。少华坐在床上,自思自想地:啊,我今日听岳父一番言语啊!
丽君是,盈盈弱质一裙钗,蕙质兰姿腹有才。绵心绣口谁堪并,应变随机就可谐。凛凛威风官极品,堂堂爵位列三台。世间女子谁能及,还倒把,患难儿夫提拔来。现在是,一家荣耀非常宠,算来全仗女裙钗。按下少华休细表,提一提,九重天子步金阶。
却说元天子五更起身,冠带已毕,坐辇而行。众宫官簇拥出来,即登宝殿。那正宫娘娘一到天明,亦便起身,梳妆后即备辇往太后宫中请安,就将昨夜尹太妃之信呈上。太后接来细看,一面便说道:
中宫不必带惊慌,命宫官,少停察听细行藏。若君家,要把郦相来正法,我即传,一道谕旨赦明堂。正宫听说心欢悦,步弓鞋,跪谢仁慈太后娘。
讲那正宫娘娘,尚在万寿宫侍奉太后。用膳后娘娘回宫,此言少表。
单讲那,少年天子坐当朝。只见那,宫扇分开现赭袍。天乐盈盈云外奏,御香袅袅日边飘。黄金阙上旌旗动,白玉阶前剑佩摇。虎拜已完分左右,跪倒了,保和学士一英豪。
臣保和殿大学士郦君玉罪该万死,有短章冒渎天颜,乞恩垂怜定夺。早有奉事官双手接捧本章,呈于龙案,用金狮压住。万岁爷龙目略观,早见了孟丽君三字。
圣心不悦皱眉梢,带怒含嗔往下瞧。元帝主,越看之时心越嗔,愈怀私意愈着恼。春色一腔空指望,心中暗暗恨多姣。往日里,寡人是,怜才雅意多相爱。这一奏,孤家的,幽情密意枉徒劳。
咳!孟丽君啊孟丽君,孤看你娇姿弱质,铁石心肠。日前私临相第,授意于汝,如何复奏。今观你本,闻寡人之言竟如秋风过耳。可恼!今日欲待将你正法市曹,可惜你禀天地之灵,毓山川之秀,生成这一副忠肝贞胆,敏捷天姿,才貌兼备,绝世无双。今日里轻轻正法,枉送了一朝人物,叫孤家如何忍得?正在两难,忽忆日前国舅有本,曾奏保和殿大学士郦君玉女扮男妆,即系云南孟氏丽君,恐受罪愆不肯承认。孤曾许彼,果系丽君不但无罪,还要格外旌奖。自古君无戏言,若姑置之不论,何以对满朝文武?日后国法难行,众心不服,孤家枉作一朝天子矣。咳!也罢,今日要佯装虎势,假作王威,把你这小小女子吓得个九死一生,才晓得天威厉害哩!元天子虽然观本,心中却安排定了主意。这才从头至尾,一件一件细细看将下去。
念道:
保和殿大学士臣郦君玉实系臣女孟丽君,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谨奏,为雪罪陈情仰恩赦事。窃臣女孟丽君邹峰末裔,滇南弱质。忝出功比之第,比蒲姿。夙敦诗礼之宗,芳输兰质。臣女父孟士元,世荷国恩,位隆邦族。赤符命下,提八面之威权。紫诰荣除,总四方之治宰。而臣女母韩氏,累封一品夫人。臣女兄嘉龄,复与两班清选。是照临下土,日月之仰无私。而波及臣家,雨露之沾犹渥。臣女孟丽君,隶名门于阀阅,沐雅化于官闱。关睢之赋三章,惟勤匀于蘩藻。曲礼之娴一则,从相见于枣栗榛。盖家索凛牝鸡之晨,而妇顺协渐鸿之羽。洪惟陛下,垂熙累洽。正值臣女父孟士元假沐归休,臣女孟丽君贞犹不字。乃有元城侯世子刘奎璧,尚书子皇甫少华,展币而陈,愿定朱陈之好。迩时布政司使秦承恩、鸿胪寺卿顾仪堂,道言斯美,共申媒约之言。臣女父孟士元,思两姓偕成百年,谁允曰是?因谋于天假之缘,仗射雀屏,至于再至于三。讵知天意之不属刘,未免一筹稍逊。旋看相门之有其子,果真三发无虚。
臣女父孟士元因缔以丝罗,盟结秦晋。孰料刘奎璧隐图聘有夫之女,计陷少华于无妄之灾。势倚椒房,祸延炀世。嗣迫其人潜踪隐遁,复请于父乞旨联姻。谕逮梁州,臣家惶恐之情无已。权归大内,刘门威烈之焰方张。臣女父既俯首以就婚,臣女敢抗颜以逆旨?窃惟教先室家,夙惩雀角鼠牙。化始闺门,德被螽斯麟趾。家人为女之正,归妹曰娣之良。忝并青松,雅慕三贞与九烈。玷磨白玉,何堪一女而二夫!矧陛下误从奏请,致亵圣明。臣女孟丽君于此,肠断九回,心牵一缕。欲陈情而无路,爰改服以潜身。而臣父孟士元犹惧天威,计谐世好。权以乳妪之女认作亲生,往归世子之门,曲从君命。讵臣女孟丽君乳母之女苏映雪者,慕轻富贵,耻甚偷生。仇严逆贼之诛,手持白刃。节遂坠楼之志,命赴黄沙。幸神力暗扶,从滇池而移贵郡。真慈航普渡,依萱室以至京师。斯时也。臣女孟丽君惘惘出门,迟迟行道。路绕高堂之梦,尘侵游子之衣。岂以皇甫既定三生,必使车亲挽鹿。亦云少华可以一见,何妨石化为夫!尔乃日远长安,莫慰穷途之泣,风清旅馆,更嗟我仆之。险阻艰难,倍尝之矣。流离颠沛,云如之何!时则有湖广商民康信仁者,见臣女儒雅,欲继螟蛉。同孤鸟之无依,胡勿谓他人父?当飞龙之利见,遂令观国之宾。岂意一介儒生,竟获三元及第?其时,适大学士梁鉴,为次女素华年当及笄,志切相攸。楼悬结彩,沟飘红叶之流。而臣女孟丽君,车过连镳,路值蓝桥之会。北斗仰而师命难辞,东床赘而门楣相倚。无何筵阁合卺,讵梁女系投池。乃洵耦俱无猜,漫说相逢如故。由是臣女孟丽君,瞻依禁御,趋侍经筵。一艺名扬,三迁秩晋。眷隆紫阁,鼎之覆何嫌。名宠黄扉,渐碧之安孔巩。乃臣女孟丽君不以乔装之事上闻者,感恩思报而已。竟忘妇人无爵,知小而谋大;陈师鞠旅,反诩女子知兵。臣女孟丽君,窃谓乞假于归田,终当明微于陈座。何图自作之孽,逃尔明证其情?国有常刑,灾非肆毒。果宜束身司败,以正朝纲。纳赴法场,用申天讨。何敢置辞于议之人,邀惠于宥之三哉?伏唯陛下韦治光昭,仁闻洋溢。道通昼夜,如月恒而日升。德并载帱,谓天高而地厚。蝠蠕肢化,蝼蚁贪生。臣女父孟士元齿届杖朝,舐犊之情何限?臣女母韩氏病绵床褥,齿指之痛难禁。愿矜乌鸟之私,俾延残喘。当效犬马之报,衔结来生。庶几臣女父母垂暮之年,亦越于今,当拜我皇之赐。而臣女再生之日,过此以往,长斋绣佛之前,则感恩且没世不朽矣!临表不胜待命之至,谨奏。
君王是,默无言语坐当朝,御手凭抬动赭袍。得意时,香唇微动低低念;触怒时,龙目频睁细细瞧。看了看,般般件件无斑驳;想一想,句句言词铁笔牢。楚语哀词堪沥血,真真是,唇枪舌剑笔如刀。少年天子佯装怒,御手频将龙案敲。形容怒,喊声高,逆天大罪怎能逃?只此几端该正法,速行绑缚赴市曹。两边文武俱惊骇,金銮殿,跪倒一个大红袍。这一声,宛如平地春雷起;吓得个,忠孝王,魂魄飘飘上云霄。只见他,面貌浓霜唇泛白;好一似,玉山倾倒殿廷寮。武宪王,不顾失仪身获罪,忙抢步,赶上前来抱住腰。
此刻金銮殿上,又无僮仆跟随,又无汤水灌救,吓得老千岁,
声呜咽,叫儿曹,珠泪滚滚湿红袍。儿啊!醒来醒来频接气,恨不得,悲声大放哭嚎啕。旁有那,孟龙图与梁丞相,彼此的,一般心事也烦恼。两人都关东床婿,梁丞相,更添一个孟多姣。虽系明堂西贝客,他两人,翁婿之情分外高。此刻里,死别生离无二样,两相国,珠泪满面似春潮。君王见了心难忍,想想那,国舅是,征东平寇有功劳。眼看他,悲忿交加身欲绝,两难之事好心焦。
君王心中十分不忍,回顾宫官:速备参汤,救醒国舅者。领旨。讲那太后宫中,早有两名内监在外打听郦明堂之事。方才天子动怒之时,进去奏知太后。太后即写懿旨一道,命宫官呈上金銮殿,此言少表。金銮殿上,宫官奉旨取参汤来递与国丈。国丈拿来徐徐灌下。
武宪王,手接参汤泪尚抛,不住地,纷纷泪湿紫罗袍。见孩儿,悠悠苏醒轻轻唤,微开双目眼飘飘。忙动问,孟多饺,郦相如此怎样了?恨只恨,正宫娘娘心肠狠,毫无关切我同胞。缘何太后无懿旨,金銮殿上静悄悄。只见那,一众官员齐跪倒,无非为,乞恩宽赦女中豪。孟丽君,仍然俯伏在当朝,面上惊忧无半毫。只见她,柳叶细眉微带怒,芙蓉嫩脸泛桃花。也不开言求帝王,也无珠泪暗中抛。从来是,忠贞义烈心如铁,看将性命等为毛。国舅正然心着急,猛抬头,两名宫监乱飞跑。双手里,捧着太后娘娘旨,到金銮,跪下忙忙献得高。
奴婢奉太后娘娘之命,有懿旨一道,请万岁爷龙目观看。
君王深晓为明堂,假意频看细细讲。孟丽君,今日本应该斩首,多只为,懿旨到来要赦将。便向满朝文武道,今朝且自下牢房。一宵尚令苗延活,明晨旨下再施行。合殿群臣多喜悦,感君王,恩德天高地厚长。丽君阶下忙忙拜,口呼万岁谢君王。此时乐煞芝田了,好一似,鬼门关上放还场。少年天子把朝退,各官回去乱匆忙。
话说旨意将丽君直下天牢。早有刑部官同司狱司急忙吩咐,收拾一带洁净上房,铺排摆设,着实当心。缘郦相为官清正,秉直无私,人人钦敬,个个欢欣,所以此刻狱官们备轿的备轿,伺候的伺候。再讲孟梁皇甫的奏摺,同见君王,一齐不敢上奏。此言少表。
早有那,刑部官儿奉旨行,从人护送到牢门。郦相爷,慢慢入监身往内,走进了,朝南一带小房厅。只有荣发来伺候,狱官是,早备着,香茶一盏献千金。正欲将身来坐下,门官报道有人临。孟相嘉龄早走进,三人相见泪盈盈。
啊女儿,今日把为父的几乎吓死了。
幸亏太后传懿旨,遂得归牢免受惊。未知明日凶和吉,且等旨下看虚真。待为父,再与皇甫来商议,密奏昭阳乞圣恩。丽君听,叹声频,劝爹爹,无须忧虑去劳神。自古道,死生皆是前身定,算来由命不由人。心中一事难抛下,未报劬劳养育恩。爹爹兄长回家去,切不可,将今情形说母闻。犹恐娘亲惊坏了,病躯何日得安宁。女儿谅必无妨事,大约不久转家庭。父女依依开讲论,不觉的,太阳西落点红灯。
啊,女儿,为父的与你哥哥要回去了。你在此间,切勿过虑,明日定有佳音。你可放心。
不表那,龙图父子转回程。单讲那,夫人家里闷沉沉。为何此刻无音信,吉凶未卜若何能?蹊跷事,愁带惊,令人越想越焦心。夫人是,正在自言自语中,忽听得,云板三声步履频。
啊,相公回来了,今日之事,快说与妾身知道。啊夫人哪!今朝是,九重天怒发雷霆。孟龙图,才说这一句话,那韩氏夫人便,
一声长叹泪淋淋。捶胸跌足将儿叫,必定今朝身首分。快些备轿临皇甫,拼将性命讨千金。
孟龙图见夫人大放悲声,吓得来话也说不出了。嘉龄连忙道:母亲不必悲伤,妹子好好儿在天牢内坐着呢。就今日皇上如何动怒要斩丽君说起,直说至少华发晕,如何救醒,太后如何旨意,君王如何宽恕,如何送进天牢,父子回来丽君如何嘱咐,细细诉明。
夫人听了这番言,略觉心头宽一宽。半提彩袖斜遮脸,一拍床沿倒枕边。孟府闲文不必表,且谈梁相转回还。素华是,正在夫人房中坐,提起那,乔妆孟氏女婵娟。却好梁相身踱进,夫人便,忙开樱口问为官。
啊,相公,今日丽君上本陈情怎样了?那梁相就将丽君在朝如何启奏,君王如何发怒,如何要斩丽君,太后如何下旨,君王如何赦她,如何下天牢,直说到少华如何晕去,细说一遍。
素华听了半时呆,两朵桃花透粉腮。秋水微凝佯作笑,春山半蹙不舒怀。心转辗,闷难排,无声默默吁声咳。无限伤悲无限意,关情只为俏多才。
那素华辞了爹娘回到弄萧庭,即将铺陈衣服及一切应用之物,又整备了几样菜蔬糕饼点心人参银钱等物,即命四个家人送至天牢,交明荣发等。吩咐家人好生伏侍,家人等自然奉命送去,回来复明,不必细讲。方才梁丞相回府,说孟丽君一番言语,
早有那,快嘴丫头听得清。拿起脚,往前奔,不管高低路不平。匆匆走,急急行,要到康府报新闻。赶快进,笑盈盈,院君员外叫连声。今朝有件希奇事,特来禀报细听听。
院君便道:啊姐姐,有甚事情这般好听?院君啊!
我家的,姑爷不是男儿汉,原来是个女钗裙。亏你们,老院君,缘何男女不分明。我家小姐已耽误,算将来,三年枉事挂虚名。姑爷也是裙钗女,两女双双做甚亲?完什么姻?算来真正是新闻。康员外,与院君,听了一时大吃惊,一半猜疑一半信。就说道:姊姊啊,你今朝,因何晓得这分明?院君啊,适才家相回来转,明明白白告夫人。姑爷今日来上本,朝廷大怒不非轻。把姑爷,今宵关在天牢内,明日清晨要典刑。康员外,听这声,骇得满眼泪淋淋。我看那,明堂一个非凡相,岂像青春夭寿人?况且是,圣眷优渥隆恩重,有何大罪惨遭刑?待我去见梁丞相,细底根由问个明。
第七十二回 邀赦书恩施闺阃
诗曰:九重雨露沛恩覃,敕赦爱书宥至三。更念岐黄苏太后,于归皇甫好宜男。
康员外即忙忙出去,问了梁丞相回转花园,十分不乐。咳!总是我们没福,寄子多会,寄了个西贝的,可惜如今只好算继女儿了。且说映雪自这家人去后,呆呆独坐,触目伤情,心系两头,好生烦恼。
梁千金,呆呆独坐对孤灯,蹙锁眉尖闷转增。小姐啊,你今宵在监房内,未知明日怎调停。倘然有点差迟处,岂非苦杀小王亲。心惨惨,意沉沉,两行珠泪湿衣襟。往日里,春光挽住香肩并,笑语温存低唤卿。今宵是,弄得我,孤孤冷冷形随影,切切思思欲断魂。三年伉倾虽西贝,一种情肠的的真。短叹长吁心绪乱,千愁万虑闷加增。佯掠鬓,假整襟,银牙微露咬朱唇。绿窗灯影金风细,薄袄轻盈凉气深。双抬彩袖罗帏帐,独坐床沿倒在衾。和衣侧卧风流体,珠泪零湿透几层。还思想,皇甫郎,闻你发晕在朝堂。可怜你,娇怯身躯惊又惧,分明雪上更添霜。未晓你,归家吓得如何样,今宵睡卧可安宁?我此刻,恨无彩凤双飞翼,空有羝羊九曲肠。
咳,总是小姐不肯早听奴言,致有今日吓:
并非我,今朝私自怨千金。你以前,易服潜行为保贞。忽地里,一朝荣贵衣襟紫,这也叫,偶然弄假却成真。十奏九依天子宠,所以是,搭救提携皇甫中。那其间,在朝尚是威严大,自然隐密不通风。后来太太来京内,即该私自诉情衷。少华平定朝鲜事,奏凯回来立大功。小姐其时该上本,细底陈情奏九重。那时得胜回朝转,圣心正是喜悦隆。非不加罪与千金,定然是,赐归皇甫结完婚。早已和鸣偕凤侣,倒只怕,早早产下小麒麟。就是郡主刘家女,也不敢,堂皇宛是正夫人。素华是,辗转反侧难成梦,万种悲愁到五更。
话说东平王金銮殿发晕醒来,知道太后一旨赦转丽君,圣上命且下天牢,明晨候旨等语,心中稍宽愁怀。众人拥坐轿中,一路回归府第。
武宪王爷先进厅,回观爱子好心疼。大家簇拥回宫去,闷沉沉,无言无语倒床衾。太妃知得心惊骇,郡主宫中也晓闻。忙移步,进宫门,惨淡面颜叫一声。
咳!儿啊,你为何这般光景?
只见他,面如土色唇如纸,一身冷汗透衣襟。郡主是,款捻春尖浑似铁,摸摸粉额冷如冰。太妃见了心伤感,郡主旁边两泪淋。儿啊,今朝好好朝中去,何故回家这等形?回头又问亭山道,清晨上本怎生能?千岁听,告夫人,丽君上本触天心。立传圣旨将她绑,市曹正法不容情。少华惊倒金銮殿,昏晕尘埃双闭睛。夫人听了心悲恨,长华何不乞求君?
千岁说:夫人好生性急,下官只得一张嘴,哪里一时说得及这么多啊?
君王大怒在金殿,跪下了,金殿群僚文武官。吓坏龙图我父子,心如刀刺意如煎。忽闻一旨来颁下,略略心头宽一宽。王爷说毕将儿问,此时可觉略安宁?芝田回叫爷娘道,孩儿无恙故宽心。更阑露滴秋风冷,请双亲,宽怀稳便进宫门。亭山夫妇抽身起,再三珍重细叮咛。刘郡主,款湘裙,手捧参汤亲送君。芝田接过来饮下,叫夫人,你今不可太劳神。频落泪,实酸心,凄凄惨惨告芳卿。前番说过主意定,愿满之时方始婚。又谁料,今朝大不从人意,巧计安排枉费心。丽君道破乔妆扮,龙情大怒发雷霆。顷刻里,要施行,算来我害孟千金。几番上本将伊奏,破彼行藏坏彼名。倘明朝,她身有甚长和短,下官是,此身不欲世间存。待等侍奉双亲毕,寻一个,自尽归阴了此身。卿若肯,真心真意来守我,又何妨,族中继一续螟蛉。一来也可传香火,二来卿亦有儿孙。孤家主意安排定,只是思量负了卿。愿求来世为夫妇,白首齐眉无变更。长叹气,叫夫人,拙夫言语可中听?若是卿家心不愿,下官是,任凭尊意去施行。昔年间,花园若非夫人救,少华是,焉能性命到如今?重叨恩德还无报,薄幸儿夫连累卿。芝田说到伤心处,不由人,两边泪珠落纷纷。燕玉生成情性软,酸心之语怎堪禁。眉惨淡,色凄清,带泪含嗔答应声。前方是似多情重,以后分明把我轻。孟千金,全贞松柏无瑕璧,奴本是,轻薄桃花逐浪萍。男儿尚且来守义,女子是,从一而终无二心。寂寞凄凉甘忍耐,请君侯,莫将燕玉系胸襟。王爷是,见多娇,微微怒色横眉黛,淡淡嗔颜上翠痕。陪笑脸,叫芳卿,低言悄语慢温存。我一时,失言冒昧来冲撞,伏惟恕我病昏沉。王爷是,春光挽住频抚慰,刘燕玉,一片嗔心化喜忻。
啊君侯啊,自己保重身子要紧,不可说这些言语。
堂上翁姑只有君,真个是,心中之宝掌中珍。单传一脉无昆仲,接继箕裘靠你身。莫怪我,多言相劝心生怒,你把那,金玉之躯太看轻。郡主是,有心还要言几句,只见夜膳送来临。芝田连说搬将去,我今宵,玉液金浆也不吞。燕玉抽身来出外,不须久坐惹他嗔。慢吞吞,一腔烦恼回房去,再讲那,多情千岁在床衾。思思想想难成梦,切切悲悲欲断魂。
咳!孟千金这芳卿吓!多是孤家害的,叫我好生惭愧不安。
感卿烈节守孤贞,看将性命似埃尘。死生不移冰雪志,奇才独擅得君心。多感你,诸般暗里提携我,叨妻福庇受皇恩。明朝若得邀恩赦,钦赐于归即毕婚。洞房花烛双和合,真的是,老师原要嫁门生。自古闷来多瞌睡,果然欢喜倍精神。其时不觉沉沉睡,再表那,郡主回房愁恨生。凝眸半晌凭几立,长叹连声掩上门。心凄惨,坐定身,可恨多情薄幸人。不怪你,待彼多少恩和义;单怪你,太把奴家看得轻。昔日小春庭内事,原是哥哥起祸根。我不该,更阑寅夜离闺阁,私情密意订终身。香罗帕,赠与君,金扇收藏当宝珍。一片痴情刘燕玉,凭着那,梦寐之言信了真。偏遇着,崔家姨母来联姻,我只得,违悖萱堂别处行。到后来,要救双亲无可奈,不辞跋涉上京城。多蒙你,不负小春庭内约,立时拜本救双亲。忽然间,今宵说出希奇话,他把我,郡主门楣太看轻。你也想,若非我动怜才意,今朝哪有做王亲?可叹我,不贪富贵尼庵躲,苦守君家不负盟。
咳!总是皇上赐婚不好,不该于到此吓!
郡主伤心珠泪淋,江妈劝慰几多番。千金吓,保重身躯为第一,莫叫悲苦病魔缠。况且是,眼前举目无亲伴,你椿萱,迢迢远隔雁门关。郡主啊,孤苦伶仃单是你,日长岁久有谁怜。我观千岁多情种,雅意温存非等闲。孟千金,想来不久归皇甫,她是个,宰相公侯赫赫然。一门俱赖伊提拔,不消说,堂上翁姑必喜欢。君侯定被彼磨难,也只好,吞声忍气受熬煎。千金啊,况你是,与她姊妹无高下,切勿心存我是偏。况且亦受王封诰,偏正无分总一般。燕玉听时长叹息,江妈啊,万般由命不由人。
奴家比着孟千金万分不及,这也罢了。还有个苏映雪,她出身小户,此刻在我之上,颇不甘伏。现在设位东宫,日后于归,岂非反做第三人的了?
不知怎样到梁家,承继螟蛉做女娃?抛球纳彩成夫妇,三年西贝眼前花。日后于归同至此,必然是,春意满心护着她。郡主是,左思右想劳心碎;江妈便,催促千金睡了罢。
话说太后用过午膳,即命正宫娘娘回宫安息,不可过劳,保重为要。天子退朝,即往太后万寿宫请安。
少年天子进宫门,叫声母后问安宁。笑盈盈,太后即命来坐下,说长论短细谈论。提起了,孟丽君,乔妆打扮混朝廷。往日里,才情敏捷无人及,行为毫不似钗裙。故所以,几番国舅来相认,儿仅加他枉奏君。今日里,一朝败露非男子,叫儿怎对众群臣?太后开口来言道,官家啊,这是那,国家瑞祥出英豪,节烈可喜义亦高。多谋多智甚贤能,岐黄夙抱回生术。幸亏她,为娘今日尚余生。可怜她,乔妆私自潜出行,一点冰心保守贞。幸亏她,保举良才真武士,朝鲜平定国安宁。念伊供职勤王事,明朝赦宥转门庭。
要晓得,元天子心中并非必要正法丽君。不过有些羞恼成怒,故尔如此。今太后一番言语,乐得将计就计。便说道:母后吩咐,明日待孩儿赦她便了。万岁即辞太后回官。
娘娘独坐在昭阳,忽思爱弟动愁肠。闻得你,今朝晕在金銮殿,不知回去可安宁?爹娘只你无昆仲,日后天年有谁将?你身偏是多情义,终朝郁闷病即当。娘娘正在愁闷处,一声驾到进昭阳。
启娘娘,驾到。万岁爷下辇进宫,即命宫官不必禀报。
风流天子进宫门,娘娘是,俯伏花毡接圣人。招御手,略欠身,挽扶彩袖面含春。
啊,爱卿少礼,不须劳动,将息身躯为要。是。
轻凤袂金铃响,蹴地罗裙玉锵。宛转莺声呼万岁,樱桃微绽奏君王。
万岁啊,臣妾弟少华原配孟丽君,易服乔妆触怒天心,理应获罪。念臣弟义重射柳之盟,终朝抑郁,常抱沉病,乞万岁开一线之恩,赐归皇甫,俾使患难婚姻遂得镜圆璧合,则臣妾一门,感覆载恩深,求不朽矣。
少年君王叫爱卿,不须烦恼闷于心。待寡人,赦书一道来传出,明日清晨奉旨行。宫官们,文房四宝呈龙案,一挥而就付宫人。
赦书一道,待天黎明即传刑部施行,速放孟丽君。领旨。
此刻娘娘心放松,命排御宴进王宫。宫官彩女忙铺设,珍馐美味甚丰盈。娘娘是,双抬彩袂举金杯,玉体翩翩侧身陪。元天子,融融含笑将身坐,御手同携酒一杯。灯闪闪,双双彩女庭前舞;渐齐齐,对对宫俄雁翅排。君后闲谈来饮酒,那壁厢,盈盈仙乐奏天阶。
此刻元天子略带微醺,眼观着如花似玉一位绝代无双的国后,不觉目荡神移,凝神细看。
见娘娘,金冠一顶罩盘龙,络续分开傍玉容。粉面映灯娇冶嫩,香腮带酒淡微红。凤眼如凝秋水碧,峨眉似画远山峰。翠袍玉带端庄重,窈窕丰姿迥不同。君王观看心欢悦,柔怀无限笑春风。斜倚香肩来并坐,温存万种意情浓。酒落欢肠不觉醉,直饮到,一钩残月影朦胧。娘娘是,低低说与君王道,此刻樵楼二鼓终。夜深玉体该安息,请王稳便幸西宫。少年天子风流性,双手殷勤捧玉容。
御妻啊,寡人去了,不要又想念吓。
忙挽手,频嘱咐,快些安息莫劳神。寡人依你西宫去,莫教寂寞怨更长。欲行又止频相顾,今宵且暂别芳卿。含情含笑含春色,依依上辇出宫行。不表君王西院去,且谈王后进宫门。自然是,除下钗钿和宝剑,宽去了,龙裙凤袄上床眠。只因为,丽君赐与同胞弟,今夜里,心事毫无睡正酣。慢云王后宫中事,把那明堂谈一谈。
讲那郦相爷适才已进南监,早有龙图父子看慰一番,俱自回府。这里司狱预备着一带朝南上房,东边是卧室三间,床帐被褥台桌凳椅,无物不备。西边破两为一,大大一间书房,亦俱楚楚。即请相爷书房款坐,早送进一桌绝盛酒肴,齐齐排上,请相爷用膳,自有荣发伺候。别处下人俱已退出,即命荣发收开:我是不用,取香茗过来,你去吃罢。荣发正要吃饭,外面来叫梁府中有人送物件来。自是检点交明,一面家人回去,一面荣发缓缓地铺床挂帐。此言少表。单讲那丽君独坐书房,自有一番光景。
孟丽君,未曾易服尚乔妆,坐下身躯靠桌旁。咳!想昨朝,威风显赫为丞相,到今朝,丧气垂头在狱房。满怀怨恨无从诉,万种忧愁自暗伤。垂凤目,细观张,精精洁洁一书房。壁上边,朝南一付洋青对,字字淋漓笔法苍。单条古画堂中挂,旁贴名人小斗方。八仙桌,摆中央,揩漆长台依着墙。文房四宝多完备,还有印匣与图章。两边里,四张紫竹眉公椅,还有那,双双茶几列边旁。靠窗一带朱红架,摆几盆,洋种新栽晚节香。桌上是,一枝残烛摇红影,几缕余烟尚有香。但只见,溶溶月色窗前照,瑟瑟秋风凉透窗。忽听得,叫声哀雁鸣空际,呖呖度短墙。远远地,击柝敲梆声不绝,檐铃风送响锵锵。
咳!孟丽君吓孟丽君!
你也算,文章冠首经纶客,玉女班头窈窕娘。你也曾,金门对策朝天子,玉殿传胪拜帝王。你也曾,连中三元身及第,名闻四海尽称扬。你也曾,调和鼎鼐安天下,燮理阴阳治国忙。你也曾,独断独行批摺奏,自裁自度上书章。你也曾,钦差主试文衡掌,纷纷桃李列门墙。虽然是,重叨恩沐邀君宠,也只因,蕙质聪资才学长。并非是,曲意谗谄逢圣意,终日里,忠心正直伴君王。非是我,椿堂萱室去怀抱,都只为,紫绶金章系恋肠。恨只恨,堂堂相国归乌有,赫赫名声赴海洋。恨只恨,无端待罪金銮殿,险些身丧在云阳。恨只恨,改妆仍作裙钗女,深躲闺中要隐藏。恨只恨,聪明反被聪明误,多技还叫多技伤。恨只恨,宫中设计观音画,撺耸太后者娘娘。恨只恨,玉红春酒冤家对,醉中露出我行藏。恨只恨,谁人诉那君王晓,几番戏谑我乔妆。怨恨满腔言不尽,一声声,只恨芝田皇甫郎。
咳,皇甫少华吓皇甫少华,你也太狂妄了!
你不亏我孟丽君,今朝哪有你残生?全亏我,将你性命全身保,圣旨颁行救罪人。只因为,朝鲜征伐无良将,我奏请,王榜招贤挂午门。好待你,上帝京,兵部衙中来报名。武场比技我主裁,提拔君为第一人。顷刻里,顶盔贯甲身荣显,挂印封侯去出征。威风凛凛为元帅,浩气森森领众兵。得胜班师君喜悦,封王晋爵在朝门。长华纳作昭阳后,一家显耀做王亲。心辗转,意沉吟,不觉微微冷笑声。
咳,东平君吓东平君!
可笑你,父母之仇竟是忘,随亲保奏恳君王。刘家夫妇俱恩赦,竟娶那,仇人之女做妻房。说甚么,三年恩义守元配,一念私情易变肠。
并非我孟丽君心怀妒忌吓!
私心只为小春庭,也不顾,敌国仇家翁婿称。忠孝君偕奸佞妹,相形之下愧惭生。非是我,有妒心,从来恩怨要分明。我为当世奇才女,岂肯被,旁人笑我奇夫君。所以来,忍心不认爹和母,无非绝断这门亲。我便是,孝心未尽把忠尽,就让我,燮理阴阳佐圣君。可笑你,心思用尽安排计,现我真形你称心。
咳,好生烦闷人也!
听樵楼,三鼓敲,无情无绪好无聊。顾影自怜还自叹,可怜你,明朝要改女多娇。思前事,越心焦,深锁双眉黛翠梢。我本香闺弱柔女,今宵何致在天牢?恨煞奸贼刘奎璧,妄想婚姻起祸苗。忽地里,一封丹诏来颁下,不由分辨强桃夭。我若是,保贞即刻捐躯体,仍然害了两年高。无奈何,乔妆带婢潜行走;一心里,寻访芝田再计较。哪知路遇康员外,感彼仁慈恩德高。寄作螟蛉为义子,情切切,要我赴试逞英豪。我其时,万分勉强来遵命,谁晓得,忽然平步上云霄。四年寄迹权供职,也不料,巍巍一品掌当朝。几番欲待辞归里,只因为,未报君王恩德高。
芝田啊芝田!
你今仗势倚同胞,泰山依靠谅难逃。赖中宫,代你把我机关破,并非是你智谋高。不是丽君夸口说,我与你,大展文才试试瞧。一介武夫怎希罕,荣华赖我女英豪。
荣发说:小姐,一天辛苦,粒米无沾,吃些糕饼罢。咳!荣发,叫吾哪里吃得下?不用。取来这杯人参汤。在此。小姐问道:荣发,这是何人备下吓?小姐,方才梁夫人着人送来的。荣发这一句话,惹起小姐思念素华了。
小姐闻听叫夫人,一声长吁泪盈盈。咳!贤妹吓!你身实是多情种,到今朝,尚然顾念假夫君。件件般般俱整备,细心怜爱带人参。三年枉是调琴瑟,就是那,紫诰金冠挂虚名。愁脉脉,抛撇不下美钗裙。往日里,情投意合如胶漆;到今宵,好比那,隔断巫山十二层。我今负你多惭愧,念芝田,加倍殷勤报你恩。孟丽君,一夜无眠心恍惚,不觉樵楼已四更。阿欠朦朦浑欲睡,凭几假寐片时辰。
话说那校尉一路行来,此间已是刑部南监。啊狱官,可快报与保和殿大学士郦明堂知道:旨下。
狱官领命忙通报,将情诉与郦相闻。明堂一听多惊恐,无奈前来俯伏听。
圣旨下,跪听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尔孟丽君,改扮男妆,参权宰辅。有亏名教,罪首即祸之魁;妄弋宠荣,法轻乃情之重。本当斩决,以示创惩。缘你素娴医术,曾拯慈危,兹奉皇太后懿旨,概从薄谴,以遵孝治。特昭逾格之恩,情动衰衿,默寄好生之德。孟丽君即着孟士元领回,仍给皇甫少华为正室,限十五日成亲。从此顺协坤德,妻道原从臣道;德娴闺阃,宜室亦复宜家。毋废朕命。钦哉。
谢恩。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呼已毕抽身起,并谢钦差刚大人。宣旨毕时忙复命,惊动尚书司寇身。即伺郦相来出狱,开言便叫女千金。老夫奉旨来伺候,外边轿马已临门。丽君闻听心欢悦,满面羞容谢一声。荣兰在侧来催促,快些同去见夫人。小姐抽身款玉趾,尚书亦向外边行。丫鬟随定千金女,大堂上轿去如云。尚书骑马跟随后,前呼后拥许多人。一路行程不必说,行来已近相府门。
方才圣旨到时,有差官通报孟府,即刻合家好不欢喜。正在谈论之际,忽见门公报道:小姐轿子离家不过数步,相爷大人差遣众人迎接。
孟公夫妇笑颜生,一片欢呼叫下人。即令司阍忙出接,合家大小出厅门。住表丽君归孟府,此回十八再生缘。自是藻辞抒含锦,妄加点窜续前编。就堪动听三分二,论值休夸一字行。窃笑管窥迷豹隐,敢云珠抱探骊眠?枯肠频索瑶笺展,光华轻移朱露轩。集掖成裘庸且易,移花接木断还连。怎经那,老去名心惭惭淡;且更兼,夜来劳顿不成眠。再编下卷需时月,未卜今年或次年。
第十九卷
第七十三回 见小姐父母身安
诗曰:明良一德际唐虞,纶垂恩帝曰俞。降有书歌宴乐,婉求肇化问刑于。
椿萱堂上欣偕老,兰桂阶前喜耦俱。自是德门多福庇,名高阀阅震皇畿。
终朝握管意何为,藉以消闲玩意儿。每到忙时常搁笔,得逢暇日便编词。填填虚字何容算,草草完篇不甚思。真叫空来无所事,偶然兴发不推辞。人方见此相嘲笑,我亦情知似醉痴。如遇赏音能改削,竟当一字拜为师。再生缘,十八卷成登十九,衍来祥应太平时。欢胪堂陛风云会,化始闺门家室宜。协气旁昭麟在薮,和声迭奏凤来仪。抽毫得意频挥洒,日影花砖几度移。
前集书中讲到孟丽君小姐在监中,蒙圣恩赦出天牢,复姓归宗,着刑部尚书送归府第,早有门官禀报,孟爷即命家人等迎接,此言少表。
嘉龄亦即出前厅,早见那,一乘大轿进辕门。旁侧家人扶着走,小亲随,一声喝住轿夫停。忙举手,掀轿门,踱出腰金衣紫人。
嘉龄便道:贤妹回来了,恭喜恭喜,快些进去。
孟千金,朝靴款动步花砖,绕院穿廊到里边。将上台阶开口叫,
吓!母亲,不孝女丽君回来了。
忽听得,金钩响处动湘帘,闪进风流一宰官。忙洒抽,急整衣,端端的的跪娘前。夫人此际情无限,悲喜交加泪珠涟。
啊唷!狠心的儿呀,你治得为娘好苦呀!
好好前番已认亲,后来又,金銮殿上铁铮铮。巧言善辩辞冠带,致君王,龙颜大怒发雷霆。羞为父,叱娘亲,累汝爹爹罚俸银。龙图旁坐哈哈笑,手捋乌须叫一声。保和公吓,孟龙图,奉旨封来惧内,怕老婆,三字于今天下闻。多承你这闺中秀,老父叨光此美名。千金拜倒娘怀里,口称万死泪盈盈。这时候,龙图夫妇多伤感,又怜又爱又心疼。老夫妇,双双搀住香尖手,点点珍珠拭翠痕。
儿吓,请起来吧。丫鬟,快取茶点过来,小姐谅必腹中饥饿了。
小姐是,抽身重又拜椿萱,再见哥哥嫂嫂前。数载别离难尽诉,只好待,闲来无事叙情端。
老夫人见了小姐,喜笑颜开,不知怎样才好。
老夫人,接来同坐并香肩。孟相爷,贴耳低低说句言。百结愁肠俱已去,万重喜气上眉端。
儿吓,早间圣旨你曾见否?
钦限中秋要毕姻,相依不久要离分。儿今切莫违君命,极应该,早早于归皇甫门。念芝田,多情多义将儿访,真意真心守旧盟。劝孩儿,从今切莫将伊怪,断不可,存留关碍为师生。许多颠沛艰难苦,重复团圆射柳姻。可见得,诸般自有天生定,算来由命不由人。丽君听,告萱椿,孩儿无意恋红尘。深闺奉侍双年迈,避迹仙山学道真。若云皇甫家中事,儿虽然,未结丝萝报已深。况少华,现今已有家和室,无烦去做赘师生。夫人听到心怀闷,启口云,谢恩之后再调停。章飞凤,叫千金,快些改换旧衣襟。丽君无奈抬身起,轻轻款款进房门。行到那,绿纱窗下妆台畔,面对菱花出了神。此刻是,齐齐楚楚红袍艳,玉带围腰美俊英。停一会,变了个,婷婷袅袅黄花女,彩服加身俏俊人。心思想,恨转增,暗把芝田骂一声。四年心血归东海,一旦衣冠弃似尘。
啊!孟丽君呀孟丽君,好一场大梦也!
忙拍手,撇纱裙,回身换下紫罗袍。粉底乌靴齐脱下,露出了,红莲两朵似风飘。
早有仆妇丫鬟端上银盆脸水,摆开钗钿梳妆。
扶仙登坐美千金,仆妇丫鬟理绿云。头路分开齐似线,青丝巧挽髻时新。不叫脂粉污颜色,燕尾游行梳得精。对镜自怜倾国色,男妆女扮称人心。试粉无意簪花朵,懒把钗钿压鬓云。章氏夫人旁言笑,樱桃微动吐娇声。婆婆啊,姑娘天意为官职,莫怪为人难辨清。婆婆难道忘怀了,为什么,环眼全无在耳根?
咳,媳妇,真的奇了,你姑娘自幼娇养,说到穿耳带环,即吓得饮食不思,恹恹欲病。我便心疼得紧,所以未曾穿得。如今是顾不得了。真正俗语云:临时上轿忙穿耳。
章夫人,笑吟吟,忙寻绣线取花针。抬玉手,抿朱唇,轻与姑娘捏耳根。千金忍痛含秋水,老夫人,忙把珠环挂彩绳。小姐抬身更换毕,外边早膳摆前厅。老夫人,心中喜悦精神健,今朝也要用香。正然饭退魁郎进,拜见姑娘礼数深。
讲到孟龙图,早命家人们收拾旁边一带房屋。虽非花园,却颇有名山花木,曲院亭台,点缀幽雅。两路可行里面,从上房东廊走,今与小姐卧室相通。外者之门关断,以便行走。又派两房仆妇、两名侍女听候使用。
孟大人,靴声秃秃进回廊,口叫千金看看房。为父的,已与娇儿铺设下,迎宾寤室早排场。
来来来,同为父的去看看如何?
千金启口禀慈亲,随了为官款款行。跨出了,东廊绕走兜将去,中间一带绿犀门。抬头看了多精细,花阶乱石叠鱼鳞。几盆丹桂庭中摆,两面分开紫竹屏。良工巧,做得精,中间带脚卉花屏。绕砌海棠娇滴滴,映窗蕉叶绿沉沉。观花间,玩月亭,绮兰室作卧房门。满庭花卉如铺锦,那旁边,烂漫鸡冠五色云。朱漆架,蒲桃棚,茉莉兰花扑鼻馨。假山巧砌春泉瀑,吟吟水滴有清音。朱漆阑干穿过去,静怡斋室作延宾。
吓!女儿,此处会客可好?四面纱窗,一尘不染,摆设天然,毫无俗气,正配作无白丁往来之所。
移莲步,进香房,绮兰室宇在中央。飞来榻挂红罗帐,金钩上面坠香囊。铺设被褥多精致,无非是,顾绣堆花片锦妆。诸般应用多周到,真正辛苦父和娘。孟大人,上前搀住千金手,踱来摆去叫红妆。
儿呀,你母亲只怕又在那里想你了。爹爹,进去吧。
夫妻儿女乐天伦,说说谈谈日易沉。早又是,金乌西坠归沧海,夜色阑珊欲秉灯。
孟府中,少夫人今夜大排筵宴,一面与翁姑庆贺团圆,一面与姑娘压惊接风,所以魁郎也在里头。
丫鬟禀请宴排成,送上金杯酒两樽。姑嫂双双同把盏,镶裙飘动步轻盈。鸾铃响,佩环鸣,柳腰微曲敬殷勤。愿双亲,今宵饮此杯中酒,日月同庚松柏春。白头偕老千秋岁,鹤发齐眉百福令。姑嫂二人重又让,你谦我逊坐分宾。筵前富贵言难尽,座上奢华讲不清。珍馐美味盘盘盛,海昧佳肴件件精。酒至三巡菜五味,章夫人,柳腰摆动又抬身。纤纤手,执金樽,微微含笑叫千金。姑娘呀,快些饮此杯中酒,早完花烛洞房春。百年和合调琴瑟,千载祯祥毓凤麟。千金默默无言语,雪腮冉冉起红云。老夫人,忙忙代接杯中酒,儿呀,快快干了!莫教有负嫂之心。丽君难逆慈亲意,勉强周旋饮这巡。呼美婢,把酒斟,彩袖高抬执玉樽。双杯奉敬兄和嫂,福寿齐眉麟趾振。嘉龄含笑抬身接,谢贤妹,彼此多叨吉庆云。红烛高烧筵宴毕,月移花影上窗纱。小姐定省回房去,红灯引道绕花厅。荣兰使女随身侍,巧莲红杏后面跟。自有那,仆妇丫鬟来伺候,端茶送水不迟停。此间诸事休题表,要讲宫官随旨行。
咱家奉正宫娘娘懿旨,要往国丈家走一遭也。
宫官奉旨出庭寮,快马加鞭飞也跑。一霎时,眼前已是王亲府,缰绳勒住下鞍鞒。
咳!门上有人么?咱家奉懿旨而来,快些通报。
司阍人听急忙忙,掉转身躯进画廊。云板一敲称禀事,娘娘有旨到厅堂。
启禀老王爷得知:皇后娘娘着内监到此。如此,快开耳门迎接。
老国丈,抬身忙去整衣冠,虎步龙行到外边。接进宫官忙逊坐,香茶一盏是龙泉。茶罢含欢开口问,啊,公公,有何懿旨快宣传。
老王爷,恭喜贺喜!今朝万岁爷恩赦孟千金,钦限中秋完姻,皇后娘娘特命咱家与王亲国舅道喜。
那内监,说完着地深深恭,辞别王爷复正宫。匆匆跨上雕鞍去,老千岁,送出回身步转宫。
啊,王妃呀,一桩喜事从天降,丽君复姓已归宗。钦赐完姻将半月,中秋佳节雁鸣临。尹氏王妃堆着笑,我与你,快向孩儿说细衷。
啊,相公,我们进去说与孩儿听听,待他喜欢,自然病即轻强了。如此,夫人请!千岁请!
老夫妻,含欢谦让步回廊,绕院而兜进了房。见芝田,梨花惨淡无颜色,双锁春山翠黛长。一手托腮浑似睡,半身斜傍醉翁床。眸微动,眼半张,心惊胆战暗彷徨。一闻父母言谈至,霎时间,又惊又喜又慌张。
吓,爹爹,母亲,今朝可有听闻否?
看椿萱,笑脸欢容喜气扬。
儿啊,恭喜恭喜,两老就将丽君恩赦讲起,直说到方才国母差官道喜。
芝田听毕一番言,得意洋洋心内欢。忙端坐,慢整冠,呼僮取水到跟前。盥洗完时身立起,慢腾腾,摇来摆去绕房旋。亭山夫妇叮咛说,儿吓,不可劳动受风寒。
爹爹母亲放心,孩儿本无大病呀。
多只为,忧思郁结病魔侵,以致于,气短神虚睡不宁。今日里,一朝撇却千年恨,三处成全百岁姻。此刻是,春风满面微憔瘦,病容退尽有精神。老仆吕忠端进粥,请王爷,充饥慢慢再劳神。
于是,亭山夫妇嘱咐一番,明日欲入朝谢恩,好生调养,说毕亦自回宫。
郡主于时款动裙,送翁姑,双双出了内宫门。转步弓鞋重复进,向芝田,双抬玉手喜连称。
吓,东平君,恭喜恭喜!
小王亲,笑迎腮,今朝彼此喜开怀。射柳之姻尚可合,小春庭约也和谐。芳卿此刻休调笑,只怕你,终朝暗里骂书呆。于是郡主轻轻啐,着晕微红口不开。小王爷,一腔春意逞情欢,挨并香肩整翠钿。情脉脉,意悬悬,香腮贴耳俏声言。如今休怪无夫伴,不久佳期在眼前。频抚慰,贴裙边,低头看看小金莲。口中啧啧来称赞,孤家是,夫人尽是美婵娟。刘家郡主樱桃启,君侯呀,莫非今日犯痴颠。说什么,三年守义甘孤旷,这几时,意马心猿倒要拴。正在闲谈排晚膳,夫妻对坐一同餐。
夫人,今夜该饮一杯了。
杯中满酌郁金香,色艳犹如琥珀光。芳卿饮尽杯中酒,我与你,和谐到老鬓如霜。
那郡主双手接杯道:喜酒是要吃的。
樱桃启,把酒干,双杯奉敬小王前。愿君侯,饮了和合杯中酒,从此是,连理枝开花并头。如鱼跳入桃花浪,师生恩爱乐春秋。
哈哈,芳卿呀!
师生虽要乐春秋,难道竟,把你门生媳妇丢!孤家是,无论那,师尊师母门生妇,我做渔翁一网兜。说说谈谈晚膳毕,芽茶两盏润香喉。郡主辞别回宫去,叫君侯,早些安置莫停留。明朝还要将恩谢,调养尊躯赋好逑。
于是芝田自送郡主出宫,自己回到房中,将身坐下。
喜孜孜,身坐扶仙手靠椅,满心欢悦系情怀。静凝眸,烛摇红影金风细,忽驰神,依稀疑是玉人来。相思滋味多尝尽,为什么,今日反教撇不开。真正是,一日三秋难度过,万分按捺意心歪。倒不如,宽衣早早安眠稳,觅一个,梦中相会美裙钗。芝田安睡何须说,自然是,天明父子拜金阶。
话说梁府中,自昨日丽君下监后,人人担惊,个个害怕。惟有素华小姐更甚,竟像真夫妻无二,一夜不眠,珠泪常流,黎明即梳妆出房问安,向父母打听消息。忽有家人报喜,细说丽君恩赦于归之事。
梁爷闻听喜盈腮,踱出回廊踱转来。叫夫人,吾女终身有靠了,不然是,糊涂老迈害裙钗。这两日,一腔心事无从诉,弄得我,满腹愁肠挂在怀。今日里,银灯底下来书奏,到明朝,请君旨意好调排。
啊,相公的主意如何陈奏?请说与妾身知道。
夫人吓,素华女,无非同共嫁芝田,旨意于归无嫡偏。也须请付皇封诰,与丽君,中秋同日结良缘。非是我,老迈为人心地窄,要晓得,相国千金赫赫然。现在是,已落坏名重改嫁,岂可以,再担侧室与为偏。素华闻听心中感,微微喜色上眉尖。梁相爷,晚膳完时端正毕,一宵无事好安眠。
梁相国五鼓入朝,上奏陈请,欲诉恩赐素华于归皇甫,无须再述。
樵楼已打五更初,孟府家人唤女奴,小姐可曾梳洗否?此刻已,寅辰时候滴铜壶。外边轿马俱齐备,大人是,厅前专等女娇娥。
孟龙图父子,早在厅堂等侯小姐同行。
丫鬟移步到花厅,却与千金劈面迎。
吓,小姐出来了!
但只见,前边引道两红灯,仆婢荣兰在后跟。身间环佩叮当响,款步弓鞋动绣裙。徐徐行走回廊近,香风冉冉到香厅。
吓,女儿出来了?爹爹万福。儿吓,罢了。哥哥吓。贤妹。龙图说:你们不必多礼了,外边伺候已久。嗄,待孩儿禀辞母亲。女儿,你母亲今夜心安意乐,尚在睡乡,况系病躯,不必惊动她了。回来见吧,快些上轿去罢。
梅香手揭轿珠帘,扶了千金坐里边。然后轻轻来放下,四家人,忙忙牵住下阶沿。父子双双骑骏马,一鞭打动四蹄前。撇下街坊行路话,且提皇甫一芝田。
话说那皇甫少华,将近五鼓起来梳洗。今日不比往常,一团高兴要去谢恩。
少华是,峨冠博带整衣拎,自觉容颜迥出群。面对菱花含着笑,暗夸奖,好一个,翩翩儒雅美郎君。与着那,孟氏千金来匹配,不愧东床王右军。她如姑射神仙女,我如傅粉二郎神。这对夫妻天下少,可称绝世一双人。待到了,韶华瞬息佳期到,正好在,温柔乡里度朝昏。胡思想,乱胸襟,童儿送上一杯参。
啊,王爷!老千岁冠带已完,等同王爷一齐起驾。
小王爷,用罢参汤外面行,童儿前引照宫灯。曲折弯兜穿出外,行来舞彩院庭门。武宪王,正然徐步将身出,一见孩儿笑晕生。
啊,芝田,你也出来了?昨宵好睡么?觉得体中安健否?爹爹,孩儿病已好了,今要入朝谢恩。如此我与你同行。
双双父子出厅堂,伺候家人站两旁。国丈皇亲俱坐轿,前呼后拥出门墙。移时已到朝房首,纷纷打拱叙端详。只见梁爷随后进,连呼国舅小亲王。玉体违和全愈否?老夫失候到华堂。如今喜事重重至,红鸾高照少灾殃。芝田听,欠身云,多蒙相国费金心。贱体微疴今稍愈,将来是,叨蒙福庇即安宁。
哈哈!东平君,你竟是个神仙了!
叨福庇,有来因,管叫即变做佳宾。老夫有个闺中秀,愿贤侯,要做东床坦腹人。今朝特具求婚表,恳君恩,奉旨于归皇甫门。少华听了浑无主,柔情默默不开声。沉吟想,暗忖论,此老言语笑分明。现今正室皇妃在,东西两院有夫人。他身相国千金女,怎肯低头做小星?身局促,面带金,定然取笑必非真。梁爷不住哈哈笑,叫芝田,快来拜认泰山尊。你心道我来取笑,来来来,稳听佳人何姓名。苏映雪,美钗裙,投河殉节在昆明。其时贱内将伊救,认于膝下做螟蛉。丽君尊阃名君玉,及第三元在帝城。老夫原说由天定,高楼抛彩缔婚姻。哪知宿世前缘定,两女双双结了亲。
啊老太师,令爱殉节系守节,今为何又肯与君玉完姻?啊老国丈,请看短章就知分晓。国丈看毕即叫:儿呀,快快过来拜认岳父。
芝田此刻脸微红,整整冠来就曲躬。深深揖,喜满容,相爷搀住笑春风。贤婿少礼。亭山拱手忙相谢,声声只叫老亲翁。
啊唷唷,多谢亲家,今日又成全了孩儿一桩亲事。
此刻是,朝房里面闹盈盈,众人庆贺小王亲。令正夫人俱节烈,不愧忠良皇甫门。正然称贺齐欢悦,只听得,景阳钟响聚群臣。
钟声响处,文武官员一哄而散。
玉殿千官聚早朝,东方发白晓星高。九重天子临金阙,五色衣冠拜紫袍。
值殿官高声说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班。
一声宣毕卷珠帘,惊动了,班中闪出几官员。
臣皇甫敬,皇甫少华,谢吾皇钦赐孟丽君完姻,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孟士元、孟嘉龄谢吾皇不罪丽君,钦赐于归皇甫,成全射柳之姻,不致摽梅之叹。臣合门感复载之恩,叨再生之德,即肝脑涂地,不足仰报于万一。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梁鉴有本奏闻陛下。天子道:卿有何奏?
奏事宫官接本章,弯腰双手奉君王。少年天子抬龙目,端详细视字行行。
大学士臣梁鉴,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谨奏,为乞恩请旨赐女于归事。
窃臣次女素华,本名映雪,系云南贫儒之女。父苏信仁早亡,随母育于孟士元家。逮孟丽君改扮潜行,士元以映雪代适刘世子奎璧。映雪不甘,投池殉节。其年臣妻景氏路过贵州,闻岸上啼声,遣人探询,系一女子漂水而至,遂招至舟。景氏妻怜其孤苦,认作母女,载与来京。其女于臣及妻言,颇娴礼节,以故爱并亲生。嗣招婿郦君玉,馆于臣室。于今三年,臣罔识婿郦君玉之为孟丽君,女素华之为苏映雪也。兹孟丽君已验乔妆,奉旨仍归于皇甫少华。女素华亦以其情表白于臣。窃念臣抚育多年,断难漠视。臣鉴意将素华改适他门,则风化之关不密。如竟适归皇甫,则门第之玷难堪。岂以躬忝台辅之司,竟使女与昴参之选,罪兹不赦矣。臣鉴冒死上陈:臣女素华亦乞滥邀封典,俾得与皇甫少华正室王妃孟丽君亚于随肩,同偕伉俪,则臣女于妇道国体两无所亏。如蒙谕允,俟命下之日,臣鉴遣女往归皇甫之门。至臣鉴招赘孟丽君,情形莫究,实属昏愦。及皇甫少华上本呈明,犹力辨证妄,冒渎天颜,允宜褫职。伏请陛下,交部议处,以敝厥辜。臣鉴跪奏。
君王看毕即开言,微露银牙把旨宣。卿女素华真烈义,可称盖世一婵娟。
吓,梁卿之女即系苏氏映雪,前者皇甫少华奏请封赠,今准你奏,亦赐皇甫少华与孟丽君同日完姻,无分偏正。钦此。
君王正欲下金銮,又有黄门奏事端。
启万岁爷,今有孟士元之女孟丽君赴阙谢恩,在午门外候旨。
元天子,沉吟龙腹想情端,欲思召彼上金銮。看看她,今朝女扮如何样?怎奈是,碍着朝中文武官。况且又,国舅亭山俱在此,使丽君,成何体统有何颜?数载君臣相得合,今朝脸面要周全。想她亦,万分勉强将恩谢,不如命彼进宫门。寡人是,退朝要见仁慈母,那其间,倒可与你暂盘桓。
啊,有了,即命宫官传旨:着孟丽君进宫谢太后娘娘。领旨。适才梁相少华也要谢恩,因黄门官奏事,故而候着。
此刻是,少华梁相上庭寮,双双微拽紫罗袍。轻轻跪下金銮殿,山呼万岁笏擎高。
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堂正事尽完成,少年天子进宫门。大小群臣俱退出,纷纷轿马转回程。我不提,梁皇孟姓归家事,单要讲,轿中这位女千金。
吓,圣上有旨,孟丽君不必见驾,着往太后宫中去谢恩。领旨。
丽君闻听喜心欢,感谢君王恩德深。今朝若上金銮殿,怎好见,同僚文武众公卿。好好的,紫袍玉带风流相,忽变做,红颜绿鬓女钗裙。若是方才来召进,见他们,有何面目好羞人。还是揖来还是福,还是拱手叙寒温。况且是,少华亦在班中列,更兼多半是门生。圣心细致能周到,今日可称知遇恩。小姐一腔心事放,不觉得,早到宫门轿已停。
先有宫官通报,太后命宫娥们引领进殿,适中宫皇后亦在万寿宫,请安国母。
一声懿旨出宫门,宣召佳人孟丽君。仆妇相扶身出轿,轻移玉趾进宫庭。上阶时,飘扬绣带随风舞;俯伏下,花枝招展态鲜妍。中宫看,太后观,满心欢悦笑堆颜。传懿旨,进宫闱,彩女旁边用手搀。千金低首樱桃启,娇滴声音吐舌尖。感谢王恩蒙复载,娘娘恩德大如天。
宫娥们,着孟丽君上殿领旨。
只见她,轻盈袅娜进湘帘,兰质香风扑鼻攒。杨柳纤腰微摆动,弓鞋三寸露红尖。太后敕赐锦墩坐,丽君告罪坐旁边。御茶一盏来饮过,娘娘凤目细观瞻。但见她,青丝细发亮悠悠,巧挽时新苏式头。赤紫金钗来压发,珊瑚悲翠配横头。旁边络索双珠凤,锦翠辉煌两鬓浮。淡妆不插闲花朵,并蒂秋兰香更幽。太后中宫看得十分欢喜。秋波不转细观睁,玉貌花容分外精。只见她,不涂脂粉天生丽,好一似,三醉芙蓉含蕊新。初春杨柳如眉黛,凤目凝含秋水清。琼瑶鼻,俏伶伶,盈盈一点小朱唇。雪霜粉白肌肤细,贴耳金环左右分。黄金镯配羊脂钏,春尖十指粉装成。珊瑚碧玉连环戒,还戴着,洋錾黄金嵌宝珍。玉色微弯长指甲,昨夜里,凤仙染就小鲜红。身穿着,月蓝素色珠边袄,鹅纹堆砌细花纹。云肩绣带添丰韵,大袖宫妆五色新。内衬着,青莲水绿鹅黄色,周围俱是滚镶成。玉坠胸,琢乎精,七事牙签五福云。大红帕子飘飘动,珠球压住放光明。小蛮腰,态轻盈,下系银红百裥裙。绣成五彩新花样,周围挂着九连灯。凌波小舄弓鞋罩,丝带角,还有稳步小金铃。太后娘娘中宫后,越瞧越看越欢心。二道香茶收拾去,娘娘启口叫千金。
启娘娘:驾到。
中宫闻听急抬身,俯伏当庭接圣人。
啊呀,梓童少礼。与你夫妇之间,不必拘礼也。
君王跨进殿中门,鞠躬四揖拜慈亲。母后娘娘用膳否?今朝寿体可安宁?太后含欢拉住手,笑盈盈,叫道官家坐近身。孟千金,裙拖环叮当响,金莲两两动香尘。彩袖半抬身俯伏,犹如那,三春呖呖小莺声。
臣孟丽君见驾。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丽卿平身。
丽君两颊泛红潮,羞愧交加敛翠梢。少年天子风流性,开言便问女蹊跷。
啊呀呀君玉,明堂,久违了。保和公吓!
你今一日变多娇,辛勤四载枉徒劳。可惜了,燮理阴阳为宰相,调和鼎鼐掌当朝。可惜了,连中三元身及第,才华锦绣腹中包。可惜了,衡文主试无卿分,朝事军机尽撇却。可惜了,连次飞升官爵显。辜负我,当今天子重英豪。丽君默默无言语,低头手整翠鲛绡。年轻帝王心欢悦,龙眼频盼美多姣。那一种,香丽逼人堪夺目;真正是,宜男宜女美丰标。前日里,穿紫袍,系纱貂,儒雅彬彬似宋玉。寡人也算人中杰,哪能及得半分毫。到今朝,改扮了,女多姣,绝世无双难画描。中宫可算闺阁秀,如何敌这女窈窕。看她是,幽闲贞静倾城貌,端庄贤德不轻佻。君王细把中宫看,十分欠悦皱眉梢。容颜虽美将军性,翠眉星眼带咆哮。元天子,心中略有些烦惧,惧的是,孝女兵临何处逃。开言便对娘娘道,梓童呀,令弟生成福分高。这夫人,分明月殿嫦娥女,一定是,偶动凡心下碧霄。连称赞,心动摇,腹中筹思想情苗。谁能献一陈平计,使寡人,不时相见得瞧瞧。于归皇甫芝田去,焉能只管进宫寮。即使探望朝王后,必偕岳母一年高。到其间,姑夫舅嫂嫌疑避,寡人也,不能必要见多姣。满腹踌躇无计较,老娘娘,一声咳嗽告儿曹?
啊,官家听者:为娘的见了孟丽君十分欢喜,看她生成这副玉貌花容,令人又疼又爱,不舍万分。官家吓,你今又无姊妹,我欲继作螟拎,你道何如?君王正在筹思,听了太后之言,不觉适合其意。即云:国母见爱,令丽君拜为继女便了。吩咐宫官,快排香案。
宫官遵旨不迟停,顷刻间,后宫灯彩一时新。盘龙供桌朝前摆,凤烛辉煌照画屏。福寿高香烧宝鼎,烟云缭绕透天门。铺下了,大呢顾绣花毯子,龙凤呈祥五色云。丽君此际心欢喜,款动金莲走近身。深深拜,叫慈亲,感谢娘娘太后恩。臣本草莽无知女,一朝飞入凤凰群。回身又拜昭阳后,皇姑吓,何劳如此礼殷勤?我劝你,从今彼此称姑嫂,勿行大礼福深深。君王含笑开言叫,丽妹吓,不须叩首且平身。兄妹至亲如手足,切勿存心君与臣。母后吓,就把那,保和两字来钦赐,刻镌金印作闺名。消停宴罢回家去,须用那,公主的,半副仪仗送登门。孩儿即刻传晓谕,取文内阁去颁行。丽君重又将恩谢,深感皇兄莫大恩。元天子,本来是,七分爱才三分貌,并非恣意有邪心。今朝得与为兄妹,仍有奇才辅佐人。命宫官,速取文房四宝至,一挥而就不迟停。
奉上谕:朕仰荷天麻,广承祖训。冲龄践祚,惩恐患于蜂午。寿宇无疆,庆咸宜于燕喜。百行以教为先,八柄曰予驭幸。凡兹懋公之典,即招锡类之恩。所有保和殿大学士郦君玉者,朕尊皇太后懿旨,已恩赦归家。兹因孟丽君进宫谢恩,皇太后复念其素精医道,通达治模,仍欲令其出入禁庭,赞襄国事,遂入承为保和公主。皇太后爱才之深,亦朕躬得人之庆。嗣后保和公主朝参皇太后,悉依公主礼。保和殿既公主司职,多年勤劳丕懋,如遇有疑难事,仍从保和公主剖断为定。今着户部发帑银五十万两,给工部起造御妹府,即日鸠工。国舅皇甫少华,即敕为保和驸马。其保和公主仪从,照例用半副銮驾。赏乘五鹤朝天金顶轿,着文武官朔望朝参,并特赐保和公主上方宝剑、责佞鞭,以示朕上体母后遴选贤媛之意。钦此。
元天子,略谈几句起抬身,告辞母后出宫庭。万寿宫中忙摆宴,今朝要请女螟蛉。太后娘娘,面南首北居中坐,中宫姑嫂两边分。千金凤目观瞻看,果然是,皇家富贵本非轻。珊瑚筷子金镶就,碧玉杯儿龙凤樽。席上边,龙肝凤脑江瑶柱,熊掌驼峰与鹿筋。海错山珍说不尽,馨香五味善疱烹。四玉碟,颜色精,青黄赤白尽完成。干水果,配荤腥,摆开一百有余零。宫官对对呈金盏,采女双双献玉樽。孟千金,三杯酒后抬身起,双舒玉手奉慈亲。金杯满,玉盈,徐徐跪下敬三巡。太后含欢伸手接,姣儿坐下免劳神。回身又敬中宫后,娘娘回答甚殷勤。只听得,歌姬婉婉莺声啭,采女飘飘麟锦屏。霎时间,金乌渐落沉沉影,天际明河朗朗星。早又是,一片灯光如白昼,数声归雁近黄昏。太后娘娘,席间问起前情事;孟千金,细诉衷肠曲意云。承慈询,那姻缘,刘奸贼,动干戈,为朱陈,暗中起祸,纶如梭下九重。君王旨意怎能误?只得忍,意含糊,我这心焦意热,盼不到月上窗疏。怎顾得山遥水远,苦恹恹,改扮望前途。路忙忙,吃尽了酸辛贫苦,月店霜垢。
幸遇着康翁,承他一见如故,与他父子相呼。皇姑,以后如何?娘娘听禀吓:
芸窗勤苦,幸春闱喜捷,金殿传胪,跨马出东华,把天街踏破。就逢着相国姣娥,彩球招赘将我顾,险些儿把机关触破。叨皇天怜佑,始得避风波。儿呀,你如何避她!母后呀,那千金,她只因梦中觉悟,守定神明诉。她守何人?他守的那梦中人,谁料也是皇亲。
莫非也是少华?后来便怎么呢?后来啊!
儿与她,暗中姊妹相呼,这情由直至今朝破。螺髻乌纱,久想君前诉。奈因圣泽如酥,朝宠暮渥多。双双相认,但只见,朝中文武,个个圆睁睹。我只得,强打心肠讹。岂只为位高爵重,不肯把真情露?所有那,人世红尘毕误。
儿呀,你如何说出这般话来?
姣儿痴心莫诉,十五团圆正好会银河,双星早渡。
啊呀母后呀!
臣儿想那日啊,一封朝奏,顷刻天庭动怒,欲把身躯斩首。若不是深宫保奏,回天一力来相救,哪有这残躯今日留。这深恩,粉身碎骨也难酬。今日里蒙恩格外,将臣儿认作娘亲后。但则愿朝夕把亲娘守,那些富贵荣华伉俪早已灰久。蒙慈询,往日私心,敢不诉情由!往日私心,敢不诉情由!娇娥奏诉细端详,太后闻之也惨伤。儿吓,难得你,孤身独自操坚守,真心立志抱冰霜。盈盈弱质离乡井,竟做到,堂堂司马掌朝纲。天地间,有了这样奇才女,真正是,孟皇两姓有辉光。中宫吓,怪不得,少华守义心如铁,也算报答女红妆。娘娘答应言称是,叫皇姑,撇开闲话饮琼浆。
吓,久慕皇姑沧海之量,请再用几杯。启娘娘:丽君量窄,况又病后酒伤,难再领恩赏。啊皇姑吓!
日前只饮酒三巡,为何沉醉这般深?宛如那,李青莲赋清平调,诗未完时睡已沉。
丽君一想,多是你破我机关,此刻还要取笑,只饮得三杯就醉了。不知用何药,酒醉到如此。娘娘吓!
丽君性直不防闲,入了牢笼计里边。触破乔妆知女子,今朝说及也羞惭。皇姑呀!想必你,描画观音心实虔,故而大士也垂怜。赖慈航,微沾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算来我是氤氲使,还该感激在胸前。义夫节妇心俱遂,目前就要永团圆。孟千金,一腔怨恨无从诉,只在沉沉不语间。皇太后,启齿言,今宵畅饮合家欢。算来真是天伦乐,暮年得此美婵娟。闲谈说笑多时候,值筵内监奏情端。
启太后娘娘:御宴已毕。如此宫娥们撤去。答声领旨。只见宫娥端了三个金盆,托着嗽盂痰盒镜奁脂粉鱼贯而来。
宫娥双膝跪尘埃,手捧金盆向上擎。嗽盂痰盒齐献上,盥洗完时宝镜临。胭脂粉,两边呈,整容一毕美尤精。保和公主来启奏,金乌西坠要归程。
启禀母后娘娘:臣儿仰沐天恩,醉饱以德,乞赐归家,明日进宫请安,未知圣意如何?吓,宫娥吩咐排驾,送公主回第。答称领旨。
宫门外,铺排銮驾闹声喧。早有那,快马加鞭一溜烟。报喜的,头站官,匆忙来到孟衙前。宫中太后传懿旨,命宫娥,库中取出几多盘。翠翘金凤精珠串,避尘珠粒嵌中间。猫儿眼,三角蟾,装成刘海戏金钱。蟠桃几点比霞雪,翠叶金枝颜色鲜。白玉花盆玛瑙石,珊瑚为桂在中间。无多几件非凡价,太后娘娘,心爱姣娥不算钱。分龙镜盒玲珑样,奇香外国进君前。太后挽住娇儿手,这东西,拿到家中去顽顽。千金领赐将恩谢,娘娘双手把儿搀。
啊呀,娇儿何必多礼?王后一想也需送些物件,不如把前日西洋贡的珠裘送她便了。即命宫娥取来。
但只见,珠裘一领放光明,夺目光辉耀眼睛。雪霜同白珠为地,血滴珊瑚间宝珍。四团龙,五爪分,西洋女子巧装成。宫娥双手呈皇后,娘娘启口禀慈亲。
启母后:皇姑叨继之后,未曾易服,今将此裘奉赠,方见皇家服式了。
太后听说笑吟吟,中宫主意不差分。娘娘亲手来送上,显得皇家更出群。珠光影射笑蓉脸,分外鲜妍分外精。好一似,巫山神女临风界,嫦娥偷出广寒门。公主娘娘来叩谢,又蒙皇嫂赐多珍。
启娘娘:公主銮舆仪仗俱已齐备。再传我旨,拨内监八名,宫娥四对,御林军三十,头等侍卫四员,送公主归第,随身伺侯,不必回宫。并赐飞凤棍一对,不论军民士庶人等,如有闯道,立时责治。
公主辞谢出娇声,暂别慈亲明日临。太后执住香尖手,倒有了,依依不忍两离分。中宫缓步来相送,公主是,再三谦让出宫门。
皇嫂请回玉趾。如此,愚嫂遵命了,明日侯光。请请请。一面回宫,一面登舆。
半朝銮驾出宫门,一路威风人尽惊。御林三十分左右,内官扶住彩舆行。街坊肃静无声响,宛似朝中九五尊。辇前侍卫开行走,随后宫娥手执灯。孟府童儿早知晓,家中大小乱纷纷。行来已近墙门首,几声吆喝鬼神惊。
呔!门官何在?速报公主娘娘归第。领钧旨。
门官飞报进前厅,相爷夫妇喜欢心。此刻时,各处正门俱大敞,紧敲云板响连声。嘉龄夫妇忙相接,但只见,仪仗纷纷站在庭。皇家体统多威重,玉辇风光歇下厅。侍卫魁伟真武相,宫娥袅娜美钗裙。御林军,站仪门,合府家人跪接迎。采女旁边来启禀,娘娘出辇请抬身。保和公主轻移步,兄嫂双双挽手行。高堂命我来迎接,贵为公主喜非轻。一面言谈一面走,三人搀手进房厅。见了双亲称万福,又与兄嫂叙寒温。
呀!吾儿,恭喜你呀,难得今日贵为公主了。叨双亲福庇。你且坐下,把宫中光景说我们听听。爹娘听禀。
太后娘娘,一见孩儿喜不胜,即云要女做螟蛉。昭阳亦是多情重,君王便把旨颁行。多蒙看待皆亲密,临行赐了许多珍。明朝又要宫中去,爹爹亦得谢皇恩。一宵晚景休多表,此间言语略停停。
那些御林军、侍卫人员,孟府总管已着人将马房一带房屋打扫出来,六十余间,连仪仗俱安放在内。饮食动用,自由总管料理,毋庸再表。
且说那,少年天子进昭阳,宫官跪地禀娘娘。皇甫后,轻移莲步忙相接,花枝招展伏宫廊。君王俯挽王妃手,梓童吓!你身有孕少烦劳。从今且勿拘臣礼,使寡人,日进宫闱把你瞧。轻轻扶起同移玉,双双坐并在金交。
娘娘便对万岁道:郦君玉原是女,万岁赌下三十万帑银,如今要输出来了。
风流天子笑微微,为少华,爱卿太也用心机。把我一个擎天柱,便着你,叫他变作女姣娃。保和理事谁能及,要寡人,勤劳终日自分批。管他是男和是女,只要他,才情敏捷决难疑。做做官时无所碍,何劳国母厌烦伊。这两天,梓童谅已宽怀抱,少华即日效于归。娘娘听了含欢说,万岁是,谅来早晓内跷蹊。故所以,赐酒脱靴多勉强,咬定了,君玉男人确确实。想万岁,必定于中要取事,故而瞒隐用心机。
元天子哈哈大笑说:梓童真正刁猾,被你猜着了!
元天子,微微笑,骂奸刁,袖中取出一红包。梓童你且猜猜看,算你聪明才学高。娘娘一见心疑惑,万岁呀,什么东西要我瞧。君王假意来藏抗,中宫一把即拉牢。
啊!到底什么东西在里头?奇呀!一面打开红绫包裹,一面细看。
但只见,尖尖楚楚小红菱,时样新奇做手精。白绫软底花鲜艳,赤金压口绿提根。莫不是,西宫温氏双莲瓣,咳,非也,她的弓鞋还大几分。莫不是,宫娥采女双鞋子,窃玉偷香作定情。君王摇手言非也,说得我,行为如此不斯文。芳卿着意猜猜看,再猜不出赌输赢。
吓!我猜着了。吓,芳卿,猜着谁来?
必定姣娥孟丽君。前日里,脱靴原有小红菱,被君瞒隐来藏抗,心怀不正有三分。少年帝王微含笑,忸怩之状见于形。寡人是,并非有甚邪心念,无非为,要罚芳卿花粉银。故而作耍来藏过,梓童切勿起疑心。姑夫舅嫂君臣分,难道我,不承祖德做昏君。今朝分剖言明白,鞋付你,明日交还孟丽君。就是那,宫中采女人两个,切勿要,为此情由责罚深。娘娘听,笑盈盈,安心要罚我花银。算将来,君王妙计高于我,输了明堂要贴银。此刻里,建造御妹娘娘府,只怕是,加添几倍花粉银。宫中夜景休提起,黎明又说孟家情。
昨宵保和公主回归府第,自有一番热闹,不必细讲。
次朝哄动满京城,文武官员尽到门。保和丞相为公主,大家小户讲纷纷。抄上谕,看分明,还有许多假在行。有的说,与着天子无二样;有的说,天子还要让三分。市井乡谈说不尽,抄谕传于皇甫门。司阍人吏俱知晓,送将上谕报新闻。忙移步,到高厅,轻将云板击三声。里边遣人开口问,有何事报主人闻?孟府小姐为公主,今有上谕送观睁。
启上老千岁,小王爷:孟府千金继为公主,司阍人抄得上谕送呈王览。呀!有这等事么?取上来。
老千岁,从头看毕笑哈哈,啊唷,妙呀,我今服杀这姣娃。腹中有此奇才学,所以是,君王太后两相夸。一壁看时一壁讲,舌跳春雷叫少华。儿呀你,眼前荣显谁能及,一生富贵靠浑家。尹太妃,满面含欢堆着笑,如今要,端整行盘把她拿。
却说,苏奶奶听得千金回家,十分欢喜,要去探望,因未谢恩,故而中止。今日又得了这个喜信,立刻要去走遭。
小王爷,吩咐备轿在高厅,派定随从人四名。苏奶奶,别了太妃和郡主,弓鞋窄窄出庭心,郡主缓步来相送,太妃叮嘱即回程。苏家奶奶殷勤去,瑞柳丫鬟随后跟。行至外面身坐轿,如飞而走出门庭,街坊上面无须讲,一路犹如风送云。家人前首先通报,孟府司阍进内行。连敲云板传言禀,苏奶奶,鱼轩已到歇厅前。丫鬟仆妇忙相接,章氏夫人步出庭。小姐身在绮兰室,故所以,未曾知道这桩情。丫鬟飞报千金晓,忽听得,檐前鹦鹉弄娇声。
小姐,有客来了!
苏娘子,房厅见礼甚殷勤,丫鬟仆妇送香茗。用茶已毕收杯去,正与那,夫人两下叙寒温。忽然间,香风一阵飘帘内,抬头见了女千金。苏奶奶,抢步上前呼小姐,香喉咽住话难云。
啊唷小姐吓!
从别后,苦万分,终朝泪湿素罗衿。千金书札留香阁,命女儿,桃僵李代嫁刘门。映雪是,只因小姐冤仇结,立心不愿代成婚。妾身再四来开导,她也就,应承出阁去完姻。哪知暗里存凶意,轻拼性命在昆明。可怜你,打捞尸首无踪迹,想必是,碎骨粉身鱼腹吞。四年孤苦无依靠,多感姑爷养老身。今朝得见千金面,使妾身,犹如枯木再逢春。小姐吓,日前你做郦明堂,我已要,苦况衷肠细诉将。倒亏你,楚语悲言甘忍耐,全无半点转心肠。铁铮铮,你非孟氏千金女,圣人阳货一般庞。急得我,无计可施身跪哭,要让你,彷徨露点软心肠。小姐吓,铁面无情并绝义,反装成,雷霆大怒发威光。说什么,拉我告诉全无用,这般痛哭有何干?勿须错认休歪缠,捣鬼言词告下官。到今朝,仍是我那贤小姐,木归根土水归源。千金自是齐天福,四年分散得团圆。今日里,见鞍思马心肠痛,吾这个,苫命孩儿在哪边?苏奶奶,一半欢欣一半泪,从来儿女意情牵。
孟小姐听乳母一番言语,不觉哈哈好笑道:你们这些人通同作弊,要破我机关,好不难呀!
千金闻听笑盈盈,叫一声,干娘言语欠聪明。那时节,在着皇甫家中坐,如何承认是钗裙?看他们,设下多少牢笼计,言谈语笑探虚真。略有些些拿破绽,那其间,管叫不放出门庭。我为当世奇才女,岂肯堕落套中存。前番闲话无庸说,我今另有诉分明。映雪妹,在梁门,做了相国一千金。她的丈夫衣紫贵,堂皇一品正夫人。此刻里,妇随夫唱多欢悦,过的美景与良辰。她不来,想念你这生身母,荣华富贵度晨昏。苏娘听,意沉吟,前闻嫁的是千金。今听言语心惊骇,她的儿夫是甚人?小姐呀,感谢王爷情意重,请其官诰赠她身。今朝这事如何好?两边封诰怎调停?现在是,她的儿夫姓什么?要求小姐快言明。千金作耍苏娘子,恼她责备话纷纷。千金正色忙开口,干娘吓,半子将来有靠身。论来今日初相会,应该把你岳娘称。娘子听,笑失声,真正千金会耍人。吓得我,满腹愁肠心忐忑,不然有负小王亲。正然说话龙图转,谢恩已毕返家庭。苏娘子,上前恭喜开言说,中秋佳节要完姻。妾身是,本该在此帮忙住,奈何皇甫不应承。今朝探望千金到,太皇妃,再三嘱咐即回程。霎时已是排中膳,房厅上,排开两桌坐分宾。四盆四碟家常菜,用毕香茶送一巡。瑞柳丫鬟心得意,细看千金出了神。比着那,金雀夫人高万倍,我们奶奶福星临。将来看看江三嫂,威风逞到几时辰。待等正色王妃去,靠着势,决个输赢大战征。慢谈瑞柳心欢喜,姊妹们,扯扯拉拉用点心。秋凉气候天无暑,说说谈谈日易昏。早又是,金乌一点西山下,家家端正上红灯。苏奶奶,抬起身,告辞孟府转皇门。千金是,送伊一付金半臂,红签上,果议二百雪花银。干娘吓,些些薄物来相敬,莫嫌轻亵表微心。苏家娘子连称谢,已叨福庇感非轻。卖身赖着姑爷养,天年有靠已安心。荷蒙小姐多情义,今朝又赐许多珍。即时告别归皇甫,回家自有一番云。谈谈说说黄昏后,各人安寝到天明。
讲那忠孝王一早起来,先把碧鸾宫所设苏氏夫人灵牌毁去,然后即命总管叫齐工作匠人,来收拾灵凤宫。好忙吓!
撇下了,中间挂在红罗幔,卷起花容收在箱。把着这,八间宫殿齐开敞,单留卧室靠东房。等待他,西边收拾安排好,腾挪过去再修妆。采画手,几百工程非一日;倏忽间,如驹过隙快时光。
讲到孟千金,自继公主之后,未曾入朝。今辰朔望,礼宜进谒。
公主抽身去早朝,御林人等乱飞跑。排齐銮驾街前候,黄罗伞,单定銮舆抬得高。飞凤棍儿开前道,一声声,接边吆喝透重霄。喝道官儿前面走,两下里,撇开幛少人瞧。各路兵丁来泼水,尤恐那,飞扬灰土马蹄跑。今朝不比前朝日,宛如那,九重天子进宫寮。宫娥采女乘车坐,内监宫官跨马腰。
迤逦行来到了午门外,早有传宣官通报:公主吩咐,先到正宫娘娘处禀报一声。领懿旨。昭阳殿的宫官,飞也似奏禀娘娘去了。
宫娥们等启朱帘,簇拥着,公主娘娘到里边。中宫国母相迎接,挽香尖,双双谦逊动金莲。
皇姑请!不敢。娘娘请!如此愚姊引道了。岂敢。
保和公主进昭阳,翠袖双笼把礼行。中宫玉手忙抬住,皇姑吓,姊妹之间不敢当。如此小姑遵领命,反恐劳动嫂娘娘。皇甫后,命妃嫔,俱来见了美红妆。大家不过深深福,各人心内暗夸奖。要晓得,皇家规矩非凡重,朔望之期俱到将。所以是,六院妃嫔多在此,朝参国母拜娘娘。中宫拉住皇姑手,并双肩,双双同坐斗龙床。锦墩赐与嫔妃辈,人人告坐两分旁。采女们,多捧着,金杯银托将茶献,龙井上好一旗枪。饮毕收杯公主说,万寿宫,朝参母后老娘娘。中宫吩咐来抬辇,一声领旨急匆忙。
正宫娘娘同了保和公主,率领众嫔妃俱往万寿宫去,内官即忙跪禀太后。
老娘娘,一闻禀报喜欢心,得意洋洋立起身。只见那,群花一队如屏立,前边让着女中尊。宛似那,瑶台仙女蟠桃会,庆寿蓬莱驾彩云。
中宫率领嫔妃朝过太后,然后保和公主俯伏娇躯,莺莺细语:臣儿保和参见母后娘娘,愿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啊儿呀,平身。
公主平身请了安,老娘娘,就叫姣儿面带欢。即赐锦墩来坐下,细观瞧,顷刻心开朵朵莲。儿吓你,日前回去康宁否?宵来觉得好安眠?承蒙母后来垂问,儿臣是,得叨福庇乐无边。次晨便欲朝母后,只为纷纭俗事缠。
正宫娘娘吩咐宫娥,命内监催排御宴,恐公主娘娘腹中饥饿。
娘娘凤目睹姑娘,今朝不比作朝妆。见她的,翠翘冠札宫垂耳,金雀衔珠挂两边。身穿着,官袍锦绣银红色,正面金龙五爪张。彩袖翩翩颜色丽,罗裙飘带是宫妆。娘娘看到魂销处,心中也,动了惜玉与怜香。皇姑一早来宫内,快把参汤点点肠。
宫娥们即送上参汤,与公主饮毕。
太后娘娘,开言举目看千金,儿吓,即日佳期要毕姻。今朝别我回家去,切须调养自安神。于归去,一番劳碌多辛苦,待等满月进宫门。儿吓,但愿你,齐眉百岁双和合,白头偕老两同心。你需要,宽宏度量温存性,上下和睦过光明。就是那,东西两院宜优待,须施雨露尽沾恩。公主是,低垂粉颈遵慈训,眼含秋水泪盈盈。元天子,政事已完身退进,要朝国母老慈亲。
启娘娘,驾到。
双双姑嫂伏宫庭,君王一见笑盈盈。
啊呀呀,样童少礼,御妹也在此,平身。
深深揖,问安宁,殷勤曲意奉慈亲。太后忙叫官家坐,待她们,两人坐下少劳神。御妹吓,中秋佳节于归近,你还得暇进宫来。千金默默无言答,姣羞红晕透香腮。君王即对中宫说,添妆早备莫迟挨。捡些古玩希奇物,配将首饰送裙钗。娘娘听了哈哈笑,些些事,何劳圣主挂龙怀?元天子,重开金口叫裙钗,监督兴工看地盘。建府第,画图全,算来告竣要冬天。保和殿有疑难事,仍须决断要思全。千金诺诺称遵旨,只恐的,才疏学浅愧无颜。倘然办理无遗漏,也可以,少报洪恩万一间。
启太后娘娘,御膳齐了。
排御宴,敞华筵,天子辞亲到外边。乘舆临幸西宫去,老娘娘,春光挽住叫婵娟。
儿吓,坐吧,不须多礼了。
那千金,告坐一番来用膳,席上边,无非是,水陆珍馐件件全。用过膳,讲闲谈,通今博古乐天边。一霎时,凉飘帘动金风细,日过花砖近午天。公主辞别回归府,娘娘懿旨即传宣:
内监们看辇,本宫与公主同行。领旨。
公主拜别老娘娘,出来重又到昭阳。
皇姑请坐。娘娘请坐。请请。
谦逊完时坐锦墩,娘娘走,向宫娥,附耳低言说几声。不多时,见她袖内红包裹,微微含笑递千金。公主慌忙双手接,欠身便问是何珍?娘娘听,笑盈盈,西洋进贡小红菱。只因公主身沉醉,被人偷窃进宫门。今朝奉送贤公主,取一个,包你和谐四字经。千金听说含羞甚,两颊通红透耳根。心暗想,促狭人,还要调笑献殷勤。樱桃动,启朱唇,多蒙皇嫂用心情。俊俏心肝俱折碎,窃取鞋儿当宝珍。自然见爱收藏好,又何劳,今朝要赐小姑身?吃惊受怕担干系,徒然落个贝戎名。皇甫后,骂千金,你身狡猾世无寻。物归故主从来说,反教我,见爱收藏假撇清。忧只忧,芝田不日魔心进,怎么样,神通广大难夫君。公主是,通红脸面无言答,收好包儿站起身。
皇嫂,小妹告辞了吓。
皇姑你,伶牙俐齿苏张舌,为什么,说到芝田不做声?趁你今日还羞认,以后言词不让人。晓晓说,笑失声,低低悄悄骂无情。
吓,皇嫂,日已西坠,要告辞了。如此宫娥们吩咐排驾,送公主。领旨。
公主告辞起身行,娘娘送出正宫门。
皇嫂请回玉趾。
谦逊一番身退进,公主是,滔滔一路转家庭。回归府第休多表,要讲那,孟梁皇甫闹盈盈。光阴如箭离弦快,倏忽间,眼前初八是良辰。
第七十四回 娶新人翁姑心乐
诗曰:宜尔室家乐尔妻,孟光举案庆眉齐。今朝父母共安乐,惟愿螽斯蛰蛰兮。
一到初六七这两天,皇甫府中十分忙乱。太皇妃要料理两处行盘,一般无二。老千岁要着人外面挂灯结彩,小王爷又要铺设麟凤宫。大小家人纷纷料理,各有所司。
且休题,行盘吉日与良辰,先把那,失意裙钗交代明。寓中项氏心悲愤,萧条旅馆梦难成。悔当初,痴心妄想荣华贵,万里程途赶进京。来时正值柳花放,眼前丹佳又飘馨。自古红颜多薄命,尤同孤雁失离群。一桩好事如云散,做了个,画饼充饥月下灯。孟氏丽君今已有,我这个,冒名顶替好羞人。南金正在心悲切,忽然圣旨下来临。
圣旨下,跪听读。
皇帝诏曰:咨尔项氏女,顶冒丽君,希图国舅成亲,跋涉来京,不辞劳苦,实为可耻。今真丽君现已获得,所有日前钦限与国舅完姻之谕,无庸议矣。至项氏冒名之事,实属可恼。今被格外之恩,施再生之德,冒名之罪不究。皇甫少华所行六礼,着即缴于冰手。项氏婚姻之礼,凭其父母。钦哉。
谢恩。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旨下时交代毕,毋庸再赘事纷纷。尹太妃,行盘报聘多忙乱,终朝料理闹盈盈。开盘笑,与花樽,彩绢鸳鸯做得精。绣球结成双并蒂,新鲜水果两边盛。登科袋,发禄兴,吉祥草配万年青。麒麟送子双和合,松柏同春万代兴。五色绢,巧缀成,口采名儿百十盆。宫花对对俱锦绣,喜果双双彩束成。梧桐水密朱绒绕,贵子连生枣作根。
尹太妃将花果穿眼,用彩绒挂在一旁,以便随手分用。又将手饰细配。
黄金即配九连环,嵌宝团龙古钱。绝细蒜苗双响钮,珊瑚串对玉连环。翡翠手钏和玛瑙,配成颜色摆于盘。
尹太妃一面吩咐苏奶奶,一面登帐。
凤冠霞帔透鲜明,大红绣袄绿朝裙。玉带一围雕琢细,四边装就是黄金。鳞衣四套娘娘服,金铃玉佩响叮叮。梁府千金惟缺此,配成一样两均分。龙凤双环金线络,旁边点翠嵌珠珍。十珠十宝双联络,精圆对对放光明。红绿线,满盘盈,胭脂花粉与头绳。同心扣结红绿彩,大红顾秀夹兜巾。红鸡蛋,染手精,鲜红血滴亮晶晶。金钗十二双飞凤,珠花八树样鲜新。包头老式元青缎,面珠一粒价连城。翠垫子,四脚云,斜飞九凤密层层。口角珠串低头颈,滚圆雪白是洋精。
丫鬟们奉小王爷命,送上两盏香茗,请太王妃、苏奶奶饮茶稍息。饮毕取杯,只见大王妃手中拿个———
紫金方配玉龙头,珊瑚镶就觅封侯。琴籍对着双如意,翡翠描梢鸾凤头。灯笼环配鹦哥架,双全福寿宕悠悠。吉庆有余珠坠脚,金花八对细细盘。第一盒,冠带伊传福寿全。第二盒,同偕到老喜三元。第三盒,前榴后柿双如意。第四盒,桂子兰孙并蒂莲。太王妃,一壁细观一壁说;苏亲母吓,俱是口采十圆然。红纱匣子雕花朵,游龙团鹤锦装严。
首饰帐登毕,然后配齐缎匹。
朝蟒堆花顾绣新,宁绸纱缎绫罗绢。刻丝洋锦共天青,羽毛纱缎哆呢等,花绒绵绉哈喇明。五颜六色俱齐备,礼书礼目尽泥金。大红缎袱多镶滚,官绿须头四角分。聘礼金,是具文,千两黄金万两银。六安茶配松萝叶,珠兰龙井两和匀。瓜楞式,小巧精,装成满满一千瓶。红绿纸,剪花纹,口儿封得密层层。结绣彩串沿盒挂,须头五色扬纷坛。团盒一对描和合,五事线衣做紫绫。大红绣袱来盖罩,东西两下摆完成。五花官诰当中供,金黄缎,扎成一座闹龙亭。四角红珠风飘荡,曲柄黄罗伞罩亭。分拨完时天色晚,消停就要点宫灯。太王妃,命鬟去请芝田到。小王爷,迷迷含笑细观睁。忙开口,叫娘亲,细微曲折太辛勤。苏岳母,费清心,明朝还仗费精神。郡主着意留神看,襟怀欠悦二三分。真正是,居移气来养移体,比着前番胜几层。江三嫂,冷一句来热一句,连声赞叹不曾停。孟千金来真有福,大家俱是喜逢迎。君王太后多抬举,一朝平步上青云。女扮男妆如此好,郡主吓,你今何不学行行?太妃听,红两腮,这倒人家学不来。连中三元官爵显,腹中通透有文才。苏娘暗喜真欢悦,说她几句正应该。郡主尤恐婆婆恼,假差使,忙把江妈打发开。晚膳完时昏定毕,红灯引道转房来。
刘郡主满腹闷怀,回归金雀宫中,埋怨了江妈几句。
身坐定,欠欢欣,沉沉无语对银灯。身躯斜倚妆台畔,香腮手托乱劳心。悔当初,一心凭听梦中言,小春庭内放芝田。到于今,虽然赖彼回天力,市曹救转我椿萱。闺门女,婚姻私定原非礼,近乎濮上与桑间。纵然是,恩情美满儿富贵,提起了,小春庭约有何颜。
咳!已往之事,不必追悔了。
怕只怕,孤身独自在京邦,无亲无威无靠傍。经不起,正宫王妃心性悍,泼天暴虐怎承当。倘然她,贤慧温良明礼义,刘燕玉,小心陪伴又何妨。想苏娘,假夫妻,恩爱久,定然是,频沾雨露得风光。奴家是,早前虚暗成花烛,美良宵,孤衾寂寞听更长。那人儿,忽忽间,温存软语甜如蜜,一霎时,寥寥冷落似冰山。自古说,男子心情难测料,究未知,有情还是薄情郎。心切切,意茫茫,江妈启口叫红妆。早些收拾安身睡,放心乐意免悲伤。将来倘有参商处,老身拚命闹他娘。
啊呀,妈妈,说哪里话来!
求乳母,告娘行,你今切勿要声张。是非只为多开口,舌剑唇枪徒自伤。况且我,娘家失势如朝露,全仗着,温柔耐性是贤良。即如你,方才在,舞彩宫中这席话,被旁人,必然说我不贤良?
啊唷唷千金,只要你受得,与我何干?
于时恼了江妈性,烛煤剪剪剔银灯。一盏香茗放在桌,长呼短叹倒于床。郡主默默无言语,手执香茗慢慢尝。抬起身,闭纱窗,徘徊良久卧牙床。忽听樵楼交四鼓,复去翻来入睡乡。金鸡三唱黎明后,外边人役闹嚷嚷。
一到初八日辰,六轴人等纷纷不绝,音乐俱齐。
大吹大打大开门,千层光彩数层灯。桌帏靠背齐铺设,八仙桌,接连几十两边分。大红毡子来铺下,好将盘盒广排呈。就把那,两扇仪门开直了,家人们,步进到来大庭心。忙忙走,急急行,聘礼抬出摆前厅。东边公主娘娘聘,西边梁相女千金。皇封诰命分左右,两边俱是杏黄亭。国丈父子多忙乱,迎宾送客闹盈盈。各轴人等俱齐入,排开执事在街心。一边米市胡同走,一边梁相府中行。扑通通,放了三个狼烟炮;豁朗朗,金锣鼓动震天庭。铺兵开道前边去,执事挨齐次第行。家人对对披红锦,僮仆双双挂彩行。白马雕鞍几百匹,红衣号帽几千人。人人颈内红绸束,系牢盘盒好行程。手托多力不胜,就恐倒得乱纷纷。乐人鼓手俱骑马,盈盈细乐奉龙亭。黄凉伞,紧随身,罩住黄封诰命身。投帖家人前面去,紧加鞭,四蹄奔动扬风尘。豪华行聘且耽搁,要提起,孟梁二府闹纷纷。梁孟府,彩挂门,钧天奏乐等盘临。厅堂点起双红烛,龙毡鹤毯早铺陈。回盘赏赐多停当,专等皇亲聘到门。迤逦而来行得慢,在路上,争先恐后要观睁。有的说,孟千金,前生种了无边福。有的说,梁小姐,算来两次结朱陈。有一个,怕事人,连连摇手叫轻声。被他们听见如何了?今朝莫惹祸临身!擅谈国戚皇亲语,难道你,不怕王爷割舌根。投帖家人身已到,滚鞍下马进厅门。司阍一见忙迎接,殷勤拱手叙寒温。手下之人忙攀语,今日儿,谦恭客气为新亲。到门帖子忙投进,鼓乐欢天聒耳闻。乐奏三巡三发炮,盘盒纷纷俱到厅。一声吆喝龙亭进,又升三炮接青云。执单小使登厅上,铺下红毡候主人。押盘众役纷纷立,扯扯披红整整衿。忙跪下,叩首称,俗语名呼叫拜厅。行礼罢时身退出,自然也有做支宾。外边整备排筵席,相待新亲总管们。聘礼端在房厅上,两下里,回盘礼物乱纷纷。收藏聘物多忙碌,要把回盘略略云。公主年庚多打就,大红绸缎定分明。盘上边,结成五彩花球子,八字上,双双和合侍文禽。一团和气千年运,五子登科巧样新。绣花果品多鲜艳,加添一半更丰盈。龙袍洋绣兼妆蟒,两顶朝冠是赤金。书镇一联双白壁,文房四宝尽奇珍。汉章图石真珉勒,宝鼎周尊妆式存。珊瑚树,翡翠瓶,珈南木架水晶盛。羊脂琢就双如意,紫檀匣子巧珑玲。金银嵌就双龙凤,大红须坠两边分。遗墨明珠钦赐物,牙签手卷祖传珍。绫罗缎匹多齐备,银壶玉爵共金樽。红鞋绣袜成双对,堂上翁姑宴满呈。聘礼金,返转门,龙糕凤饼满盘盈。各色摆齐多停当,外加使力一千金。押盘主管双袍套,对红披好要行程。音音奏乐三声炮,龙图执事向前行。御林三十齐围护,四员侍卫送年庚。七曲黄罗高打起,飘扬罩住彩亭门。半副銮驾行中道,飞凤棍,双双吆喝好惊人。皮鞭对对将人赶,真正是,行人住步坐抬身。赫赫威风来得快,滔滔一路转皇门。发炮三声俱下马,再听金鼓一齐鸣。纷纷都到厅堂上,齐齐贺喜老皇亲。回盘原在东边摆,小皇爷,凝眸举目细观睁。众家人,正欲将盘来掇进,忽然又听炮连声。乐部清音声细细,梁府回盘也到门。一齐都摆厅西首,披红人役乱纷纷。外边设席来款待,酬劳赏赐不须云。东平君,又欢梁府回盘物;比孟家,些微略觉欠三分。饮酒毕时人自散,行盘不必再多云。
一到初九,孟梁两府俱备妆奁,十分忙碌。有那些奉承权贵的官员,纷纷送礼。
当朝国丈多趋奉,王后同胞谁不知。更兼御妹皇公主,相府千金钦赐婚。有的把着金银折,有的彩缎与罗绫。也有的,假托相知几件物,费将重价购来临。也有的,实系至亲无客套,送些珠宝做人情。金银酒皿俱齐送,铜蜡锡器尽完成。四盘八盒添妆礼,凤冠玉带送千金。你强我胜纷纷至,赌赛争夸处处临。送嫁添妆收不绝,自家责备薄乎云。两府妆奁耽搁起,要讲那,九重天子降纶音。内官奉旨跨雕鞍,钦赐诸般在后边。有几骑,飞尘滚滚鸾铃响;见多人,包将黄袱背肩尖。到了国丈前门首,翻身下马便开言。
圣旨下,快报国舅驸马爷听宣。
门官一听即飞跑,连将云板几声敲。
启上老王爷、小千岁:圣旨下吓!如此快排香案。
老千岁,忙整衣冠步出庭,后随驸马小皇亲。父子双双来俯伏,天使南向口言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舅皇甫少华与保和公主完姻,着六部九卿,所有行聘催妆亲迎之事,俱着照礼护送。少华前已加封驸马,典礼今无庸议矣。孟丽君已封公主,正院王妃。梁素华义严择配,烈节捐躯,昆明池扬清芬,碧鸾宫悬虚左,前盖敕封义烈夫人,今再加封东院一品夫人。其本父苏信仁,华年不永,亦宜降旨加恩,追封光禄寺卿。其本生母窦氏,恩封淑人。刘燕玉着再加恩,封西院一品夫人。朕此次施恩,以昭阳宫赐给皇甫少华大红九蟒龙袍一袭,宝带一围,龙脑香十匣,团圆镜一架。完配之后,免其侍朝一月。钦哉。
谢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父子三呼谢圣恩,诸多钦赐供中厅。复回身,照着天使相见,分宾坐下饮香茗。忙启口,贺王亲,恭喜连连说不停。君恩浩荡多隆宠,驸马爷吓,一门荣耀沾皇恩。
言毕叩谢了。广沐皇恩,频沾雨露,愧赧极矣。岂敢岂敢。有劳了。请吓。请请请。
纷纷打拱出仪门,父子抬身送出厅。谦让一回身退进,宫官复自出登程。
家人们,将御赐物件捧至里边。
小王爷,满心欢悦喜洋洋,忙进苏家奶奶房。深深揖,叫岳母,连称恭喜福无疆。一桩好事从天降,君王有旨到厅堂。岳父赠封光禄寺,三品职,叔人二字也堂皇。
苏奶奶一听此言,惊疑满腹道:啊呀,小君侯吓,妾身何德何能,有此奇遇?不要折杀了我,只恐未必吓。
岳母吓,多只为,梁家小姐令姑娘,于归奉旨结鸾凰。今日里,诰封一品夫人位,所以追赠父与娘。苏奶奶,心如刺,泪成行,扑扑乱滚湿胸膛。忽然平地登云路,又悲又喜又惊惶。悲的是,青年镜破拆鸾凤,愿甘荼苦守冰霜。喜的是,紫诰荣身威显极,莫非今日梦黄粱?频思想,痛悲伤,呆看旁边忠孝王?
啊,岳母,大喜之事,何反伤悲如此?啊,千岁:
蒙动问,诉衷肠,先夫早故乏儿郎。可怜那,一丝弱质才襁褓,族人逼醮好强梁,无可奈,带携孤女投孟府,乳他小姐女红妆。多感那,孟老夫人情义重,另眼看承女与娘。谁料着,忽然聚雨狂风起,吹折了,两朵鲜花形影藏。这几年,半为千金半为女,暗中血泪洒成行。最喜的,得了小姐真消息,慰吾日夜挂肝肠。不指望,女儿无恙还存世,团圆母女好风光。
岳母吓,岳父年华不永,早归地下修文,今蒙圣恩,封赠光禄寺卿,亦算扬眉吐气,以舒泉下之魂。感岳母青年守节,茹苦食贫,抚养襁褓遗孤,叨得淑人之典也,算令爱报效劬劳了。
感皇亲,若大恩,君前保奏儿女名。她是荆钗裙带女,焉能一品做夫人。幸亏得,姑爷小姐双提挈,今朝享福得安宁。
小王爷一面出房来,一面命人与苏岳母置办凤冠霞帔蟒服朝裙,以便临朝穿着。吵嚷不停。
却逢郡主出兰房,问安省候两高堂。小王爷,轻轻手拍香肩说,苏家岳母得封章。你应该,进房贺喜叫干娘。苏奶奶,三字于今要撇将。旁边气坏江三嫂,挪唇裂舌肚膨涨。郡主是,酬应一回还室内,把一个,江妈气得乱乒乓。一面侍奉千金膳,满口内,不住喃喃说短长。
啊呀!这位小王爷真正是长他人志气,灭郡主的威风。
说什么,苏奶奶俱称不得,我看来,彼此千金一乳娘。何厚她来何薄我?又非是你嫡亲娘。算来我的功劳大,性命还亏我救将。她倒是,堂皇诰命夫人了,我仍然,无火无烟一乳娘。
郡主便说道:妈妈啊,苏奶奶的诰封乃是皇恩浩荡,因女及亲,非关小皇亲之事。
郡主啊,你今却也太心偏。我的话,宛似秋风过耳边。你今早不安排定,到将来,从新追悔也徒然。被她们,一蓬风顺来欺压,只怕你,终朝暗里泪涟涟。郡主生性多柔弱,耳软心慈听不得。这几句,打动着了衷肠事,一段幽情上翠尖。
用膳已毕,江妈收拾用饭去。丫鬟送上香茗。
郡主是,愁肠满腹吃杯茶,独坐无聊意似麻。心中本有些须醋,被江妈,作浪兴风煽惑她。抬身起,照菱花,无情无绪自嗟呀。呀,刘燕玉吓,刘燕玉吓!你身也是公侯女,现今亦算享荣华。自古红颜多薄命,只恐枉是貌如花。未知你,夫星透露同心否,相家相怜要赖他。低垂脸,慢俄延,柳腰斜倚绿窗边。凝眸四壁观瞻看,。见一幅,刘阮天台遇二仙。绸缪缱绻才三日,回来世上几千年。胡麻饭,变容颜,白发妻房美少年。仙人尚且图欢悦,耽误了,阮刘家内两婵娟。青春虚度空相守,白发萧萧夫婿还。幸亏得,仙家一服长生药,返老还童美少年。想奴家,虚度良辰时日久,宛如刘阮两红颜。心似醉,意如煎,呵欠蒙胧要想眠。自古道,闷纳愁肠多瞌睡,将身坐定在床沿。芙蓉脸贴鸳鸯枕,好一似,美人春睡画图鲜。
讲那小王爷命了几个丫鬟,先行打扫灵凤、碧鸾两处,自己即往金雀宫来。
王爷缓步进庭间,只觉得,寂寂无声悄悄然。忙举手,掀珠帘,悠悠步近绿窗前。但只见,梅花宝帐香消退,绣帏寂静睡红颜。挨身近,坐床沿,犹恐惊醒女婵娟。斜倒身躯侧首看,只见她,凤眼蒙胧睡得甜。香腮手衬双峰蹙,含倩含笑使人怜。轻摇体,倚耳言,青天白昼为何眠?郡主凤眼微睁看,意中人,床沿斜坐靠腮边。轻轻啐,红粉颜,桃花直透耳根边。芳卿呀,莫非要赴阳台会,巫山深处觅芝田。莫非今日身劳乏,身躯有甚病来缠?须明示,告下官,令人速去请医观。
吓,偶而午睡,暂眠片时,并无病患,何劳动问。啊。芳卿吓!
莫不是,芳卿心内怪儿夫,言辞语塞强支吾?我猜着了!这几日,忙忙碌碌无闲暇,香闺冷落美姣娥。莫不是,中秋佳节堪堪近,怪我又要结丝萝?
啊呀!君侯说哪里话来?
她本婚姻结在前,正室王妃岂等闲。奴家虽属无知识,君侯你,把奴每每太轻看。吓!莫不是,为着梁氏千金女,恐分恩爱不心甘?郡主是,低垂粉颈无言语,哼哼,小王爷心中暗想:此人醋意十分酸。重启口,叫婵娟,我与你,夫妇之间无隐瞒。心中有甚忧愁念,快言明,下官与你决疑难。君侯吓,愁只愁,正室王妃与苏女,她两人,被先兄,谋婚逼迫起波澜。现今我是仇人妹,终朝相处意何安。皇甫门中俱赖彼,提携夫婿做高官。人人定是多趋奉,把我这,失势之人撇半边。想她们,夫妻虽假三年久,自然是,同心同意合机关。我身好比秋花弱,怎经得,狂风聚雨一齐连?
啊唷,芳卿,原来为此!太也忧深虑远了!
保和公主性幽闲,行为度量想容宽。芳卿你也将夫救,她必然,代夫报答美婵娟。若云梁氏千金女,必定为人是大贤。要晓得,配了女子夫君后,父母跟前无怨言。只此看了休要虑,必无吃醋与拈酸。劝夫人,安心乐意开怀抱,天大自有一芝田。郡主略略将心放,回嗔作喜笑容颜。移莲步,近窗前,照看菱花整翠钿。牙梳掠鬓云鬟正,轻匀粉面口添服。却逢江妈来走进,送将一盏好香泉。
啊呀,王爷也在此!
回身走,急忙忙,香茗一盏送亲王。
阿呀,江妈,劳动你了。小王爷说哪里话来。
我又非,皇封诰命做夫人,送水端茶分理应。为什么,皇爷忽地来客套,好叫我,无功食禄愧惭生。王爷听说心明白,今朝言语有来因。妈妈吓,待等令郎公子到,给他一个小前程。自然接母来上任,堂皇去做太夫人。江妈听了盈盈笑,难得皇爷照察恩。只怕孩儿担不起,真正是,贵人抬眼福星临。说笑一回天色暮,送将晚膳到宫门。小王爷,满面春风将酒饮,温存万种唤芳卿。寂寥独宿无多日,眼前就,鹊楼佳会度双星。郡主听了轻轻啐,为什么,今日居家不老成。用膳罢时昏定去,双双夫妇出宫行。团圆聚首香茗用,夜阑各自进房门。黎明父子将恩谢,退朝归去不须云。我要讲,清辰十二好晴天,孟梁二府发妆奁。几班鼓乐盈盈闹,扛抬人役乱喧阗。亲朋戚族齐观看,妆奁全付摆厅前。满堂红烛珠灯坠,圆炉一架摆中间。长书桌天然几,月桌琴几共八仙。上面多用红罩,琴棋书画尽完全。炉瓶三事茶几摆,汉铜宝鼎设中间,金银酒器调羹碟,茶杯象著玉杯盘。上边俱用红绳系,彩袱遮盘颜色鲜。有几架,自鸣钟配轩辕锁,供两盆,玲珑佛手与香椽。眉公几,与楮圈,俱是花梨与紫檀。桌围靠背飘飘动,大红锦垫黑镶边。大小长方圆鼓橙,中间多用细藤穿。五色锦垫齐全有,脚橙长方碌乱搬。
只见那大小衣橱十景书架,共有一十二对,俱系紫檀做就,云铜镶嵌,陆续搬运。
但只见,妆台一对罩红毯,各色成双十锦奁。痰孟嗽盒牙刷等,尽是金银无锡铅。团圆宝镜明于月,谯楼镜架鹤朝天。大红绣袱蟠桃会,天仙送子立云端。形容尽用真珠滴,如意枢云不断连。象牙梳蓖金镶就,手巾双双在架间。纳绣洒花双锦套,上旁边,麒麟送子并头莲。紫檀面架雕花细,银盆一套大固然。彩绣巾须五色,飘飘荡荡出门阑。登科发禄龙头挂,灯芯染就血新鲜。红呢绣幔高撑起,衣架花梨配紫檀。幔上边,金玉辉煌光闪闪,绮罗锦绣色鲜鲜。又见那,金鼓旗儿两面飘,瓜牌金扇后边跟。粗细乐,奏笙箫,填街塞巷众观瞧。红花仆妇车中坐,花帽堂官跨马腰。铺陈摆在沉香榻,绣花鸾衾叠得高。子孙代代封侯爵,斗大红球四角飘。烧得童子真金造,双双对对压鸾绡。这架铺陈多沉重,八抬八绰尚招摇。御林三十来护卫,策马盘旋前后瞧。大小衣箱连柜垫,扛抬人役闹声喧。有的说,不知多少金银宝;有的说,真正沉重压于肩。上边俱是纹银锁,钥匙彩带挂中间。春夏秋冬四季服,标明小小杏黄签。穿衣镜,共盒盘,双单提盒各周全。圆桌尽是朱红漆,一套一套接连牵。
啊唷,你看这些马子脚盆搬运不完!
闲人称赞闹嚷嚷,妆奁全付大排场。还有那,磁铜锡器诸般物,尽行装设在书箱。两人一扛抬将去,纷纷挨挤接连长。后边尚在街坊走,前面是,已经一半进华堂。三奏乐时三发炮,铺陈楚楚进门墙。穿衣女子将车出,护送丫鬟对对双。低垂长袖厅前立,雁翅排开分两行。梁府华奁也到了,分排两院闹嚷嚷。碧鸾宫,交代淑人苏岳母,小王爷,自己灵凤看排场。妆奁物件梁家胜,梁相爷,宦囊四载准千箱。此时多要归皇甫,倒算陪嫁女红妆。两处家人分派定,整齐不乱各归房。人多手众无顷刻,一霎时,两宫摆设甚轩昂。
小千岁看家人们铺排停当,然后到舞彩宫请太王妃观看。
太王妃,微微含笑起抬身,仆妇丫鬟随后跟。跨进了,九间宫殿仪门内,高抬着,五色漫开帐几重。偌大红球中间挂,四周围,一层彩又一层灯。地上都是红毯子,台阶绕彻尽无尘。廊檐一带纷纷彩,扎就玲珑五色云。彩画玻璃灯几盏,建珠串串放光明。紫檀帘架无花朵,挂着那,红呢帘幔绣花妍。鹅黄沿罩双飘带,云头四角黑镶边。银钩一对分左右,微风动小鸾铃。有一对,十龄以外垂髫女,前发齐眉后扇肩。头上边,翠翘扎额双枝凤,身穿着,绣裙舞袄态鲜研。这对名叫司帘女,双双垂手站窗前。一见太妃身步进,笑含含,殷勤双手掀湘帘。
太王妃说:这两个丫鬟倒也好看。
言谈说笑进宫庭,太妃举目细观睁。铺排摆设全无俗,中间一带翠围屏。上面是,灵凤来仪云五色,吹萧弄玉彩禽临。独幅搁几朝外摆,羊脂白玉一花瓶。紫檀座子金丝嵌,插一枝,灿烂珊瑚三尺零。宝鼎之中香馥郁,翡翠盘,佛手玲珑蜜蜡成。八仙桌,面水晶,冷冷清水跃金鳞。两边八尺眉公椅。嵌镶螺钿细花纹。东边一座沉香榻,绣毯紧靠两边分。低低水桌中间摆,大理石,生成河鲤跃龙门。两边分设长书桌,音乐钟,悠扬转运报时辰。在旁一架双鱼磬,无瑕白玉色晶莹。壁间挂着玻璃镜,十二西洋美女形。画斗雕梁颜色丽,飞龙舞凤挂珠灯。夺目辉煌光灿烂,玻璃五色嵌窗。
大王妃坐了一回。却好金雀夫人亦进宫来。便说道:婆婆在此。媳妇不知,来迟了。旁侧丫鬟即献上香茗,太妃用毕,立起身来。
叫声媳妇看新房,刘郡主,低声答应走趋跄。双双挽手进兰房,但只见,朝南摆下一张床。飞檐踏步多宽大,周围尽是碧纱窗。带脚回文双福寿,紫檀底子象牙镶。银红绣帐高悬起,帐沿官绿绣鸳鸯。一团和气双飘带,金屑上,五子登科字一行。郡主亲送婆婆出,回身重又进房门。
第七十五回 销金帐琴瑟调和
诗曰:如鼓琴瑟乐旦晚,销金帐里好清谈。夫夫妇妇从今顺,燕尔新婚兆赐男。
话说梁相爷退朝回来,素华小姐道过万福。夫人亦云:相公回来了么?请坐。夫人请。
梁相爷,将身坐定叫夫人,妆奁已发吉期临。素华女,勿须择日来开面,规章重出不成文。她前番,明堂虽系雌男子,诸般祥瑞乐乎云。
相公,面虽不开,嫁是要待的。这个自然。
十三是个美良辰,香汤沐浴换衣衿。梨园子弟多停当,广排筵宴待千金。诸亲女眷多邀请,还有康家一满门。康员外,两处折奁俱不薄,代仪足色一千银。重启口,叫钗裙,有桩喜事报儿闻。难得你,巍然一品夫人位,追封父母沐皇恩。令先君,特赠正卿光禄寺,尊堂三品淑人身。素华听,好喜欢,愁肠辗转反酸辛。秋波不住纷纷泪,告辞爹爹转房门。轻轻坐下扶仙椅,好一似,线断珍珠滚绣衾。思前事,苦痛心,低低声悄叫先君:爹爹吓,十年窗下徒勤苦,未能一举得成名。青年饱学天何夺,想因地下缺修文。撇得我,娘儿孤苦无依靠,映雪是,襁褓之中无晓分。赖母亲,数载食贫甘守耐,到今朝,叨天之幸贵非轻。爹爹呀,褒封不负凌云志,九泉应亦感皇恩。但愿你,早登极乐升仙界,默佑慈躬福寿增。千金悲喜交加处,外边夜膳送来临。
讲那孟府中一宵忙乱,整备千金。丑时冠带,乐人嫔相俱齐集。满府灯烛辉煌,谯楼三鼓,升炮开门。
三吹三打闹盈盈,先备着,香汤沐浴女千金。喜娘对对来扶从,丫鬟仆妇乱纷纷。双支红烛妆台畔,宝座排来对喜神。地下铺着红毡子,伺候千金理鬓云。章氏夫人身有孕,忙忙回避出房门。不多时刻俱完毕,老夫人,高烧红烛细观睁。但只见,发际开来一斩齐,兰花木鬓两分披。峨眉八字如新月,包头扎额有威仪。一表人才休再赘,无双绝世美姣姬。青丝挽就盘龙髻,燕尾游行拖得低。金翠珠冠飘络索,奉天诰命并排齐。八宝珠环耳上挂,秋波含泪湿微微。大红五爪金龙蟒,霞帔鲜新叠风。腰间玉带蓝田玉,朝裙禄色水涟漪。奉请千金离绣阁,中堂拜佛要加笄。
孟相爷夫妇二人加笄已毕,铺下红毡,就请见礼。
双双摆椅乱纷纷,众喜嫔,扶住千金款款行。登毡就位齐齐唱,开言逊坐甚殷勤。
相爷夫人请并坐,好待千金行礼。夫人说:自己家中,不须多礼了。
小姐是,半抬翠袖微微福,玉叮当跪下来。相爷夫妇双抬手,忙忙搀住女婴孩。
儿吓,不要拜了。
孟相爷,微微含笑叫千金,儿吓你,锦绣胸中才学横。必然是,遵循内则闺门训,苹蘩妇道自分明。无违夫子须牢记,莫把良人太压欺。你身正室王妃位,化行两院学闺仪。为父的,别无他事来相嘱,此言要你紧遵依。老夫人,噎住咽喉说不出,挣一句,才能相逢又别离。
喜嫔便请少老爷、少夫人登堂行礼。
嘉龄夫妇忙摇手,手足何须客套文。快请千金归内室,安身稳坐免劳神。外边宾客纷纷至,内堂女眷尽登门。嘉龄夫妇多忙乱,应酬接待甚辛勤。稍停祭祖来辞庙,老夫妻,双双率领女千金。三进爵时三奠酒,外边天使降纶音。
司阍人如飞而进。启相爷:圣旨下。如此快去祭筵,速排香案。
龙图带着千金女,前后双双俯伏听。天使面南朝外立,朗朗清音宣圣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孟丽君已册封保和公主,其父龙图内阁大学士孟士元敕封辅国公,其母韩氏晋封辅国夫人。孟士元之子嘉龄升授吏部侍郎,其妻章氏,封为二品夫人。保和公主十五日于归国舅皇甫少华,赐给全副宫服一套,龙凤冠一顶,上用彩缎十箱,花粉银一万。钦哉。
谢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旨毕,欲抬身,宫官启口说分明。还有那,太后娘娘中宫后,赠赐妆奁也带临。金钗玉镯珍珠串,锦绣续罗花粉银。金玉如意成双对,异香十盒满盘盈。龙图复又呼千岁,谢恩已毕尽抽身。孟龙图,即与宫官来见礼,仆妇们,簇拥千金进内厅。宫官偷眼频频看,啊吓,郦相爷,忽然变作女裙钗。隐约其间观下细,宛似嫦娥下玉京。用茶已毕抽身起,龙图说,吃杯喜酒再登程。内官再四来相谢,复旨匆匆不敢停。
如此,倒虚邀了。请请请。
梨园子弟候高厅,集凤名班演剧新。朝南独桌千金坐,各位夫人四处分。脚色后场俱是女,不挂珠帘只点灯。女副末,戏目呈,呼腰双手送千金。小姐略把头来侧,趋跄忙送众夫人。点了一本长生乐,锣鼓笙箫奏乐新。千金略坐抬身起,告辞诸眷进房门。直饮到,更阑夜半诸亲散,纷纷车马转回程。
再到十四清晨,龙图父子进朝谢恩。家中母女姑嫂说些分别之话,无庸细述。只有皇甫府中纷纷忙乱,备齐明日两处迎亲执事,彩舆各项役色。一到十五黎明,
鼓楼掌号共鸣金,文武官员俱到门。街上灯棚悬十里,门前绣彩结三层。银銮殿上多喜气,齐齐打拱进仪门。
武宪王父子忙忙迎接。说道:有劳诸位大人年兄光降,愚父子真觉蓬荜生辉了。岂敢。我们俱是奉旨而来,何须道谢。请坐。请请请。
家人鱼贯送茶临,手捧银盘呈上茗。武宪王,回头说与芝田道,诸位跟前把礼行。告辞里面更冠带,安排停当好迎亲。说完向众深深拱,梁府中,重劳诸位做陪宾。早膳毕时时已近,午牌发轿闹盈盈。小千岁,御赐蟒袍分五爪,斗龙冠带是黄金。红球两朵巍巍显,束珠一颗放光明。金围玉带腰间系,粉底乌靴云吊根。护心玉镜当胸挂,全匹红罗披在身。宛如傅粉何郎貌,好一个,儒雅翩翩美俊英。乐人傧相三吹打,金鼓喧天聒耳鸣。小千岁,告祖辞亲俱已毕,春风蔼蔼笑盈盈。三奏乐时三发炮,吆吆喝喝出头门。铺兵开道前边去,肃肃回避赶闲人。老千岁,总督部堂牌一对,其余俱是小皇亲。但只见,奉旨完姻金字牌,龙头锡矗两分开。清道龙旗风飘荡,状元及第后边来。金瓜钺斧双双对,喝道军牢挤挤挨。征东招讨都元帅,敕印兵符马上抬。频奏乐,闹嘈嘈,堂后官员听使差。中军凸肚摇摇摆,传宣巡捕押当街。旗牌十二连连络,飞虎双旗荡荡来。东平千岁功劳大,忠孝王,三字真金两面牌。二道锣,紧紧筛,鼓乐喧天随后牌。披红对对高头马,肩抬五彩雁亭来。一层层,日内祥光宫扇动,风飘瑞气秀旗开。一对对,金衣花帽人无数,金鞍白马闹尘埃。劈劈拍,一只流星透九霄,黄罗玉伞接天高。刽子手,背金刀,捆缚绳儿束在腰。件件红衣颜色丽,人人头上雉鸡毛。皮鞭宛似乌龙掉,悉素皂衣拖跑。一声声,音和流水吹笙管,响遏行云奏笛萧。掌扇高擎中道走,宫灯垂地两边挑。顶马双员前面引,红袍纱帽众官员,宝炬双支灯两盏,奉旨完姻朱字标。八抬八绰金镶轿,号衣号帽带领翘。红球四角纷纷挂,沿街荡漾顺风飘。高遮宝盖团团转,轿中端坐小英豪。只见他,金辉璧耀多丰韵,唇红白面秀眉毛。甘蔗棍,轿前跑,一声喝道两边交。男男女女人嘈杂,恐后争先四下瞧。执事仆妇穿红袄,提灯宫女发垂髫。细乐部,奏笙箫,金提炉内御香烧。灯彩宝舆金鹤顶,门官双双手扶牢。羽盖高擎三曲柄,辉煌银烛好招摇。武将们,挂腰刀,坐纛旗儿碌乱跑。泼天富贵非同小,盖世风光委实高。花轿过时人拥塞,街坊妇女闹吵吵。呼姐妹,叫婆娘,你们快快出来瞧。手忙脚乱匆匆走,一面披衣一面跑。贴面挨肩往外看,多说道,去迎公主美多娇。迎亲人役街坊走,要把那,孟府之中表一表。
十五日黎明,孟府中鼓乐数班,两行执事,俱已齐齐整备。
重门大厅彩球飘,发炮三声奏管萧。车马填门人不绝,纷纷到了众官僚。龙图父子忙迎接,连声恭喜各弯腰。你谦我逊分宾坐,谈天说地笑声高。
早膳后,孟相爷即命司阍人进来,吩咐道:
驸马爷,今朝必定自亲迎,你等不许闭墙门。假礼虚文休要学,这无非,借端要作礼司阍。待他们,三奏乐时即请轿,忙通报,少老爷去接嘉宾。如有一人违我示,吉期之后不宽情。
是是是。小的们奉命便了。
要讲里面老夫人,天色黎明就起身。整备参汤小姐用,梳妆已毕话离分。母女双双挽着手,四眼相观珠泪零。章氏夫人忙解劝,婆婆切勿要伤心。迅速光阴无几日,姑娘满月要回门。自古道,女生外向从来说,少不得,一年几次要归宁。口中劝,泪垂淋,嘱咐姑娘你放心。翁姑自有愚兄嫂,不须忧虑挂胸襟。少夫人,吩咐早膳来端进。劝姑娘,略略充饥点点心。千金正欲将身坐,扑通声,三声炮响已登门。
早有司阉人禀报:相爷,迎亲人到了。
街坊上,吹吹打打闹盈盈,两边奏乐乱纷纷。执事人员街上立,雁亭一座进墙门。金锣响,吆喝声,高抬大轿进中厅。家人呈上登龙礼,孟嘉龄,正正衣冠出接迎。三打拱,请抬身,傧相旁边诗赋吟。家人铺下红毯子,驸马爷,徐徐起身拜嘉龄。新郎奠雁方已毕,嘉龄陪进内书厅。双双坐下沉香椅,三元汤送揖探深。忙排酒席来款待,片时略坐不须云。但听那,一片笙箫奏画堂,乐人傧相要催妆。口中诗赋频频念,三请姣娥出绣房。千金女,泪成行,咽喉噎住叫声娘。女孩儿,并无别事心头挂,无非撇下两高堂。夫人是,悲声大放将儿叫,你须要,夫妻和睦过时光。喜嫔伏侍来冠带,罩上兜巾黻一方。巍巍公主人钦重,赫赫王妃容貌庄。扶出画堂辞绣阁,顷刻之间别父娘。亭亭拜倒红毡上,宫裙触处声锵。
相爷道:儿吓,你好生去吧。
相爷言讫叫夫人,快命孩儿上轿行。催妆三次休耽搁,不要错过吉时辰。喜嫔仆妇搀扶走,红毡一路出房门。宫娥采女齐随后,顷刻间,香风送出玉人临。彩舆安坐贤公主,请驸马,深深四揖封轿门。驸马乘舆前边走,半朝鸾驾后随跟。再看那,龙图父子牌两对,纷纷无暇细观睁。吆吆喝喝金锣振,高抬花轿出门庭。龙图父子亲相送,流星花炮闹盈盈。陪房侍女乘青轿,宫街十里赞扬声。再讲那,梁府门,迎亲花轿已登门。陪娶官员纷纷进,梁相亲身出远迎。有劳诸位来光降,小女何德又何能。我等今朝俱奉旨,特来迎接贵千金。分宾坐,饮香茗,广排筵席在东厅。炮响三声花轿进,笙箫各奏在高厅。康氏一门来送嫁,催妆三次请新人。喜嫔伏侍兜巾罩,登毡拜别二双亲。惨惨凄凄悲泪泣,女孩儿,今朝有负再生恩。膝前甘旨谁承奉,晨昏定省少亲人。愿爹娘,金玉之躯须保重,莫把孩儿挂在心。夫人听,泪盈盈,儿吓,难得你,贤良淑德情温存。谅来妇道儿知晓,不须父母细叮咛。只有一事须牢记,刘家燕玉女千金。你从前,投池辱骂她兄长,今日于归同一门。诸事之间须着意,应酬接待要当心。千金诺诺遵慈训,依依不忍两离分。一派笙箫齐奏起,伴娘扶进轿安身。又是一个狼烟炮,彩轿高抬出了门。伴娘陆续前头走,两家执事乱纷纷。这里也有官员送,早又是,家家户户点红灯。但只见,一轮皎魄起东升,孟府迎亲已到门。大吹大擂三声炮,迎龙旺相在街心。十步宝舆略略缓,让其彩轿在前行。乒乓劈拍连声响,吉鞭一串数千零。鸣锣掌号齐齐喝,伞扇分开两殿廷。彩舆歇在银鸾殿,暂等良时好结姻。伴房仆妇东西立,采女宫娥左右分。小千岁,出轿将身来踱进,堂前去见父娘亲。淑人早已先预备,荤素精致四点心。犹恐东床饥了腹,命丫鬟,香茗同着送皇亲。陪娶官员俱用点,闲谈说笑在西厅。但只见,彩云护月明如水,万道霞光颜色清。众人极口连称赞,天赐祯祥福不轻。
尹氏太妃心中想道:昔年梦见月华即生下一对男女,今日儿媳团圆又得此佳兆,真正难得。
盈盈鼓乐吉时临,先请那,尹氏夫人开轿门。和合糖汤来送进,太妃换宝供中厅。傧相双双来伺候,频频诗赋请千金。伏以:金风玉露正秋凉,庭前丹桂暗飘香。良辰美景团圆月,佳人才子结鸾凰。今当初请,笙箫细乐一齐来,仆妇双双齐举筛。瑞气氤氲绕画屏,香花影里度双星。玉珊珊飞鹤驭,仙姬护出广寒门。今当二请,粗乐奏,细乐临,宫灯对对两边分。伏以:蓬莱仙女降瑶台,五色云车护送来。奏请嫦娥离玉殿,广寒深处彩云间。三请已毕。
奉请公主娘娘,抬身稳步。
新人出轿撒金钱,香风缓送步生莲。伴娘仆妇搀身起,一齐簇拥在银銮。傧相复把诗词念,相待王爷出殿前。伏以:宰相掌当朝,玉女金童降碧宵。夙世姻缘天佑合,早驾银河流鹊桥。今当初请,乐声嘹亮一齐鸣,专候王爷步出庭。伏以:金风拂拂赴桃夭,桂花香里聚良宵。合卺杯成双吉庆,百年和合乐逍遥。今当三请。盈盈细乐奏天衢,王爷款步把身抬。嫦娥已降在瑶阶,云近蓬莱五色开。蓝桥有酒须将饮,刘郎缓步入天台。
奉请驸马爷抬身。
殿庭灯烛照辉煌,一片笙箫起画廊。左边是,风流潇洒青春客;右边是,美秀端庄窈窕娘。双双并立红毡上,谢恩已毕结鸾凰。登时参过天和地,再行交拜礼成双。伏以:双双邙缓结同心,合卺杯圆大礼成。今夜屏开金孔雀,明年产下玉麒麟。
请二位新人各执寿带。
双双交拜礼完成,花烛筵开奏管笙。王爷夫妇同欢乐,诗赋频频合卺尊。伏以:三支花插满庭芳,烛影摇红画锦堂。滴滴金杯双劝酒,声声雅唱贺新郎。徐徐款款进宫庭,花烛高抬左右分。对对宫灯前面步,徐徐传代洞房春。坐床撤帐皆完毕,请太妃,亲移玉手去兜巾。但只见,争光夺目美堪夸;真个是,占尽人间第一花。虽然珠串拖垂面,无双颜色美姣娃。太妃心内多欢悦,王爷此刻已如麻。欲待即诉相思苦,怎奈得,人多目众笑喧哗。喜娘各处送茶场,采女宫娥围绕床。王爷退出房门外,梁府迎亲已到将。忽然又是三声炮,鼓乐喧天在外厢。银銮殿复挑花烛,满天星花轿进门。宝镜团圆端进院,官员陪娶闹嚷嚷。三请新人来出轿,回身复又请新郎。参天拜地偕夫妇,合卺交杯入洞房。
一面送入洞房,一面请太王妃到碧鸾宫去,苏淑人早已到碧鸾宫去也。
又只见,牵巾红绿进房门,双双夫妇坐鸾衾。和合糖汤来送过,太妃挑去绣花巾。小王爷,秋波不住频频看,春风满面细观睁。只见她,头上珠冠络索垂,桃腮杏面笑容堆。一对秋波多活泼,柳叶弯分八字眉。鼻直口方仁善相,真正毫无半点威。蟒袍玉带周身称,绿缎朝裙蹴地低。太王妃,目迷离,东方发白晓鸡啼。
小王爷叫声:母亲,天已黎明,母亲何不去稍息片时?太妃答道:正有此意。
红灯照出碧鸾宫,王爷身坐在房中。妆台红烛双高照,凝目复又睹花容。吓,为什么,此位佳人多面善,不知何处似相逢?满腹狐疑心思想,待我问问这情因。夫人吓,我与卿家何处会?一时难记好朦胧。
苏映雪已做三次新人,故而略略老练,况系园中见过,此刻见了十分可意,只得回言道:小君侯,你猜一猜吓。要下官猜么?徘徊意,想心胸,吓,是了!
曾记得,昔年射柳在园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蓬莱隐约仙姬面,候然间,隔断巫山十一峰。下官道,莫非孟氏千金女?原来就是美姣容。
啊呀不错,可曾见过岳母否?
吩咐丫鬟请淑人,自己退出碧鸾宫。
苏淑人一听此言,忙忙移步进来。
弓鞋款动进房门,梁素华,一见慈亲跪在尘。香尖抱住娘亲膝,纷纷珠泪落红衾。
儿吓,不要污了衣服,起来吧。
双手扶起女钗裙,淑人举目细观睁。比前番,魁梧饱满添丰采,出挑得,端庄美丽福非轻。再不料,我女今生有此日,忽然一位正夫人。儿吓,已往事情且慢论,免了母女泪纷纷。团圆只讲团圆话,吉庆须寻吉庆云。
小王爷出了碧鸾宫,行至金雀夫人处,轻揭湘帘,挨身而进。
刘郡主,桃腮手托傍妆台,暗中闪过俏多才。君侯吓,昨日大婚多失贺,连称恭喜手双抬。什么风儿吹到此,今朝何暇进房来?王爷启口微微笑,只为那,心上人儿丢不开。想芳卿,昨宵更觉添惆怅,更长寂寞谅难挨。恐教思想忧成病,专诚来慰美裙钗。郡主听,红粉腮,快些出去莫迟挨。休在此,花言巧语来缠扰,卖弄风情逞口才。我今要拜尊师母,失陪得罪不应该。
吓,夫人惹厌下官么?请便请便。
王爷随即抬起身,微微含笑向前行。郡主重把菱花照,移莲袅娜出房门。江妈即便搀扶住,双双婢女后面跟。湾兜曲折亭台畔,穿廊绕院过庭心。清晨露湿苍台滑,香风动处近宫门。早有人,报千金,素华闻听起身迎。好一似,盈盈弱柳风前摆,移玉轻轻动绣裙。郡主是,鸾带低飘双荡漾,佩环蹴起响叮叮。两佳人,翠袖半抬双万福,搀手同行进内庭。谦恭行礼分宾坐,两丫鬟,送了香茗又点心。
刘郡主轻启朱唇说道:
特来瞻仰美姣容,有句言词商议通。正室王妃公主处,我与你,可否今朝要进宫?小妹无知特请教,贤姊姊,祈你细细示愚蒙。梁小姐,听她言语心欢喜,行为举止甚谦恭。
梁小姐心中思想:不知小姐今日欲见与否?且令人问明再处。
素华开口叫夫人,先命丫鬟去禀明。待等娘娘钧旨下,欲行欲止再调停。
据小妹愚见如此,未识可合尊意否?姊姊所言极是。梁氏夫人即命丫鬟细细禀知,吩咐速去速回。
丫鬟奉命不须云,再谈两个女千金。郡主叫声贤姐姐,妹妹有话禀分明。刘燕玉,愚昧无知才学浅,幼年失教在闺门。应酬礼貌无分晓,提携指点仗夫人。梁小姐听微微笑,贤姊姊,太觉谦虚客套文。我与你,同处一门如姊妹,无分彼此起疑心。小妹秉性多诚实,言语之间胡乱云。丫鬟回来复命:公主娘娘床上眠,命丫鬟,传言转致两婵娟。今日方眠多得罪,明朝亲谢两宫前。
刘郡主叫声:姊姊,如此愚妹告辞了。
梁夫人,起身相送出宫门,刘郡主,莲步轻移款款行。素华忙又回身进,重对菱花正正妆。问丫鬟,娘娘果在安眠否,你曾进去见红妆?
丫鬟回道:小婢未曾进去,姊妹们出来如此回报的。梁夫人心中想了一想。
我今先去见千金,命丫鬟,在前引道出宫门。阵阵金风香扑鼻,庭前丹桂暗芳馨。庭阶绕砌红毡子,蹴地朝裙不染尘。行来已到宫门首,值日宫娥禀报闻。梁夫人,进中庭,莺声燕语叫千金。
小姐吓,别来半月,如隔千秋。
自从那日奏陈情,好叫我,时时刻刻暗担心。直待老父回家转,方知收禁狱中存。吓得我,一夜无眠全不晓,到天明,遣人四下探虚真。邀天之福君恩赦,归宗复姓转家门。从此鱼沉并雁杳,两边音信绝无闻。孟千金,又将作耍多情女,默默无言计摆成。吓你,这位佳人何姓名?我好似,曾经会过女钗裙。佯佯故作沉吟想,不错连声正色云:吓,你是那,明堂尊阃一夫人,为何忽尔到皇门?昔年间,闻得你,高楼抛彩天缘定,拣选三元作贵宾。郦君玉,无非爱吃杯中物,何至于,绝情绝义两离分?近来闻得他,终日沉沉在醉乡,何人擅主折鸾凰?有朝一日邯郸醒,恨杀那,尊阃无情别嫁郎。
素华见了千金这种光景,满口中责备她的言语,心中一想:莫非她,现居正室王妃位,故而改变素行藏?咳,非也!
小姐吓,莫非你,志在乌纱心气呆,近来言语有些呆?你身非是真男子,叫我空守为何来?撇得奴,不伶不俐如何样,梁素华,心不呆来志不呆。
心中暗想:小姐借题发挥,无非笑我守定梦盟,待我也说她几句。
小姐吓,我恨只恨郦明堂,不该嫁这薄情郎。未知何处精光棍,三四年,甜言蜜语骗红妆。她倒金蝉脱壳去,把这个,改嫁名儿与我当。还被人,作耍调情多取笑,恨来恨去恨明堂。有朝得见冤家面,咬她几口更何妨。
啊唷,了不得了!郦夫人如今口舌利辩,能干许多了。郦明堂啊郦明堂!
家中有此河东吼,怪不得,男人变了女红妆。白虎临门多悔气,牝鸡司晓有灾殃。素华不住含含笑,老爷吓,无须抱怨你妻房。乔妆非是夫人破,白虎牝鸡也不妨。
小姐,你不要诙谐了。我与你说说正经话罢。
二人坐下饮香茗,并肩促膝细谈心。正在此,说些别后衷肠话,君侯款步进中庭。宫娥双膝来跪下,启驸马爷:还有东院一夫人。王爷点首将身进,作揖深深请个安。丽君无奈端端福,双举鸾绡擎一擎。
口内不言,心中似乎说是请坐。
风流驸马笑盈盈,师尊昔日按迎宾。就把那,紫色袖袍微微拱,行为不脱只三分。
我想做了几载男人,忽做深闺女子,倒也是一件难事!
外边早膳摆琼浆,宫娥是,先请王爷出洞房。两位千金同挽手,香风送出女红妆。小君侯,春风满面居东首,连称有僭恕荒唐。姊妹并肩西位坐,王爷挨次送全觞。三人席上无言语,膳完千岁告辞行。二娇重又来坐下,谈谈说说诉衷肠。香茗用毕抽身起,银盆洗面玉容妆。
第七十六回 舞彩宫芝兰毓秀
诗曰:钦赐完婚舞彩宫,承欢膝下乐融融。兰孙桂子盈阶秀,麟趾螽斯毓户隆。
小王爷灵凤宫出来,即到舞彩宫看太妃去了。问安已毕,老千岁即云:今日先请若辈同僚,儿你略得空闲,可往你两家岳父处走遭,是礼不可缺,待为父的陪客便了。
王爷出去不须言,门前车马闹喧嗔。盈盈声奏钧天乐,迎接朝南文武官。华筵广摆银銮殿。京班戏子上堂参。副白登场呈戏目,点了一本永团圆。
武宪王一个陪宾,十分忙碌。小千岁回来,自然也在旁边陪客。
外边宾客闹盈盈,刘郡主,犹恐婆婆寂寞生。膳后即来陪伴着,寻些言语散心情。太妃是,问起今朝相见否?郡主回说待明辰。稍停各院点红灯,苏太太,亲身又往碧鸾行。外边晚膳来送进,郡主双手送金樽。侍奉周全多礼貌,妇职无亏理正应。直待到,酒阑席散黄昏后,方辞姑嫜转房门。两新人,未曾见礼别尊卑,故而是,定省晨昏妇道亏。到三朝,庙见谒参尊长辈,才为新妇再循规。所以今朝俱不出,二娇深处在宫闱。
苏淑人来到碧鸾宫,见女儿尚在小姐处,即回身也至灵凤宫中。宫娥启禀娘娘:苏太太来了。
淑人进见女钗裙,两相行礼福深深。干娘吓,今朝见了你闺秀,心中怎样好忻忻。淑人听了迷迷笑,倒比千金差几分。于是俱在房中坐,丫鬟送上好香茗。大家各诉衷肠话,叙了数载别离情。苏太太,提起前番看病因,一端端,说与亲生娇女听。小千岁,楚语悲辞真惨切,小姐全不露真心。被我一把来拖住,佯为倒要发雷霆。千金真正心肠狠,想必你,留恋乌纱装此形。干娘呀,你身太觉爱偏心,言词句句护王亲。千岁实是真心意,行为日惫也心疼。小姐含笑回言答,万分无奈是师生。乔装做到当朝相,怎为着,儿女情长就认亲?况且是,天威咫尺心担恐,一破机关命即倾。有前番,保举赦宥为元帅,徇私作弊法难容。一行一动俱循理,并无曲意与私衷。母亲吓,你会休得信千金,真正刁猾世无俦,她还说我身怀孕,呕吐频加打恶心。你见我来告诉谁?此句言辞郡主云。被她逼住要分明,口口声声称师母,约来何日要临盆?
吓,这是他们要请你到来,我犹恐干娘认破,故而推托吓。
佩服千金腹有才,应变机关随口来。言词敏捷无思索,旁人听信不疑猜。
吓,贤妹说刘郡主你与她今日相见,已是第二次了,看她光景如何。小姐,你也是见过的。吓,我见她之时,存了客气,不及细观。啊唷唷,这种客气尽够了。
词严色厉做师尊,口口声声责罚人。吓得他,梨花白面红云起,出言吐语战兢兢。频频只把恩师叫,高抬贵手恕门生。这些客气休提起,只怕他,见你之时头也疼。我看他,行为举让象慈人,言语之间有礼文。温柔情性无骄傲,看来也可算贤人。
启娘娘,晚膳排下了。如此苏太太也在此用罢。是。领钧旨。
宫娥对对捧金樽,三人坐下引杯巡。谈谈说说多时候,膳完各自用香茗。早又是,一轮皎月当空照,自鸣钟,十下频频亥正临。苏太太,抬身忙把千金叫,我昨宵,一夜无眠磕睡生。女儿你也回宫去,待千金,早些安寝养精神。宫娥两两红灯照,母女双双步出庭。
母亲,还到那里坐坐否?儿吓,我要去安唾,明日来罢。
说话分开两处行,宫娥各自手提灯。苏太太,朝南一竟归房去,梁千金,正遇王爷劈面迎。
吓,师母回房了?可要门生相送否?
梁氏夫人笑一声,他今也是为调情。可与千金称匹配,难夫难妇一双情。孟千金,回房独坐想心胸,可怪他,阴谋诡计设牢笼。靠着中宫王后势,一朝触破我形容。今朝必要将他窘,叫伊追悔恨无穷。笑世间,磕头长跪成何体,关门闭户小家风。孟丽君,可称闺阁奇才子,不学那,装腔作势变花容。今朝起此新婚例,传留处子作威风。
即命宫娥进来:附耳低言嘱咐一番。
想此人,威威武武一英雄,腹内文才必欠通。待我今朝来考考,难倒芝田我气松。若是他,腹有文才还可恕,果然是,胸无点墨不宽容。从此后,晨昏不许将宫进,闭紧书房逼用功。须叫他,天台佳境无门入,蓝桥有路不能通。按按他的风流性,试试我这大神通。以人治人中庸理,跳不出,孟氏千金掌握中。
心中主意已定,只要驸马进来,试他便了。
公主是,将身坐下饮香茗,见房外,隐隐一对小红灯。湘帘动处王爷进,宫娥跪下禀分明。
启驸马爷:娘娘有旨。快些请教,下官洗耳恭听。便道:娘娘说,将昨宵中秋月华为题,请驸马爷即作七律二章。王爷举目一观,只见桌上文房四宝已摆得楚楚。宫娥手捧香茶一盏说道:娘娘吩咐,请驸马爷饮茶赋诗。
茶毕诗成算有才,无诗休怪女裙钗。驸马爷,若是心中无计较,须请中宫王后来。
吓,以茶为限么?
小王爷,洋洋得意笑盈腮,几首歪诗做得来。就将斑管春尖执,飞舞龙蛇头不抬。银钩铁画多端楷,立成两首七言排。
诗曰:瑞彩纷披灿绮霞,团圆十五月中华。佳期应启三秋值,乐事还同一夕赊。
珠霞余承绛阙,仙风吹到送香车。广寒如得门无扃,奉使何须八月槎。
其二:一奁明镜映红妆,可是嫦娥下帝乡?王屑飞馨凝静夜,羽衣有曲奏霓裳。
轮悬顾兔留三窟,影射牵牛跋七襄。愧乏高才虑倚马,和鸣环戛琳琅。
后边写着:连赋中秋月华七律二首,草率涂鸦,以博夫子夫人一笑。少华未定稿。
小千岁,手执花笺把步迈,朝靴款动进房来。只见他,三分酒染梨花面,淡晕微红透两腮。朝冠斜戴风流额,春色鲜鲜上翠眉,鞠躬双手将诗送,保和公主把身抬。恩师吓,门生武将无才学,塞责涂鸦应命来。全仗师尊栽培植,玄钝除迷茅塞开。孟千金,移莲步近红灯下,手执诗笺身靠台。香唇微动心欢悦,难得他,文经武纬两全才。芝田冷眼微偷看,神色之间无怒怀。此诗可中夫人意?乞求指示去疵瑕。千金低吐娇音语,微微红了粉香腮。君侯吓:平稳无疵还可造,武将之中算有才。
公主请坐。吓,君侯请。
谦逊双双坐下来,二人复又把言开。
只见一个垂髫女子手中端着茶来,说道:驸马爷,这杯茶还滚热的。好,有赏。芝田心中暗想道:
这个宫娥委实乖,滚热两字,千两黄金买不来。足见下官才学显,诗成片刻不延挨。小千岁,抬身复又深深揖,声声感激谢裙钗。若无公主提携我,少华是,焉能平步上青云。天高地厚恩如海,搭救沉冤皇甫门。你要那,名留青史成全我,累卿历尽万千辛。最可怜,盈盈弱质闺中秀,野店霜桥几惯经。易服乔装耽冒险,冰霜常抱守孤贞。可敬你,腹内才华多锦绣,三元连中即飞升。保奏招贤颁大赦,俏心暗暗为夫君。可敬芳卿可愧我,枉为男子好羞人。今日里,满门贵显荣华盛,团圆骨肉赖贤卿。保举东征为元帅,朝鲜平定救严亲。得胜班师上血本,朝中全赖我师尊。那其间,若无夫子来垂照,必被奸刘隐匿情。又不知,阴谋诡秘施何计,巧言舌辩蔽明君。忠心赤胆俱埋没,汗马功劳一旦倾。重沐恩师无以报,极应该,晨昏顶礼把香焚。孟氏千金听至此,口叫芝田听我云。天缘会合三生约,一丝为定永无更。全节守贞分内事,又非是,沽名钓誉要人钦。若言尊府遭颠沛,算来我是害王门。
啊呀,夫人何出此言?皇甫一门俱沛恩德,如何反云有害耶?
奎璧与君无夙仇,缘何忽地起阴谋?这奸贼,无非为着婚姻事,不遂他心起祸由。闻得他,邀君游玩计排成,花园放火小春庭。谋君命,夺婚姻,天网恢恢不遂心。这叫做,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须感戴,他妹千金刘燕玉,君家合府冰深仁。到今朝,升官进爵到王位,尽属钗裙赐再生。驸马爷,秋波偷眼频频看,这些言语有来因。分明怪我婚刘氏,侧击旁敲假撇清。
啊呀,公主吓,叫我一言难尽。
刘氏女,昔年搭救我残生,双双主仆出园亭。说道奎璧将我害,今宵放火小春庭。说什么,梦中生母曾叮嘱,不可错过订终身。日后是,灭门之祸非同小,将来可以救双亲。少华是,一听此言轻薄甚,严词正色即规箴。放火烧庭一席话,半疑半信未为真。她主婢,频频逼我来脱命,临行赠我帕绡巾。江三嫂,要我回物存昭信,画扇强持作定情。我芝田,毫无惜玉怜香意,宛如流水与行云。到后来,奏凯征东颁命日,那知她,万里崎岖赶到京。忽然接到书和扇,要我救彼二双亲。下官是,切骨深仇天不共,留其画扇掷绡巾。此一举,绝了郡主痴心念,少华守义是真心。谁知触怒严亲意,就把情由叩帝闻。九重念着先王后,赦其父母于典刑。忽然间,一封丹诏来临下,刘燕玉,立逼于归皇甫门。少华是,立誓三年来守义,只得修表要辞婚。哪知恼了双亲意,终朝看紧不容行。爹爹呢,还读诗书明大义,讲些情理也堪听。奈母亲,叫不应来问不答,三餐饮食少沾唇。毫无悦色欢容貌,口口声声骂畜生。勉强承恩遵着旨,娶归刘氏结成亲。虽然一载成夫妇,下官是,甘心独卧拥孤衾。晨昏只看尊容伴,你前番,光降宫庭细看清。种种不该婚郡主,今朝有口也难分。千金复又重启齿,你今言语欠聪明。一言既出无更改,说甚行云流水情。她身亦是千金女,只因兄父欠佳名。既已于归同一室,也须遵礼好看承。还有映雪苏家女,一片真心守旧盟。她昔年,投池殉节捐躯命,并非为我女子因。你与他,月下花前曾有约,海枯石烂永无更。
啊呀,贤公主此话何来?好屈杀人也!
下官是,生平未见这苏娘,无踪无影好荒唐。莫非奸贼刘奎璧,冒名玷辱女红妆?千金不觉盈盈笑,说道你,昔年射柳在园亭,夜来复至花园内,对天立誓在三更。
啊呀呀,岂有此理?影响全无,无中生有。我倒要去请那位苏氏女来,对个明白。
千岁王爷面带愁,这些言语好疑猜。莫不是,花妖木怪将人变,哄弄痴心小女孩。我自从,披袍宴罢回家后,从无二次到潭衙。少华是,虽然年少风流性,何得如此不成材。宫娥们,快把东院夫人请,皂白分明细诉来。千金含笑发娇声,何须急得这般形。方才原说三更会,她与你,双双梦内缔良姻。吓夫人,说话不明如昏黑,快须将,始末根由诉个明。
孟千金将射柳之意,苏映雪梦订三生,直说至待嫁捐躯,梁老夫人收做螟蛉,彩楼招婿,痴守梦盟,甘心忍耐。
王爷启口问千金,既云她,痴心守定梦中盟。缘何又肯亲抛彩,拣选三元做贵宾?此女定是炎凉辈,她今诰命做夫人。昔日捐躯云守节,原非为,奎璧其时是白丁。早难道,预晓东床西贝客,无伤名节不倾生。自相矛盾谈班驭,守我之言未必真。千金目视芝田说,真正君家是薄情。梁素华,彼时仍欲捐身命,又梦神仙指点明。今朝休得多伤感,即日妆台遇故人。她痴心,还道我是皇家子,了却三生梦里盟。幸逢君玉将伊配,非然是,定教断送女钗裙。
少华听了心中暗想,天下有如此多情女子,真令人可亲可敬,可爱可怜。
千金启口叫王亲,已往情由莫赘云。细底根由君已晓,况且我,前朝奏折细陈情。单怪你,通同国母来排计,宫中召我画观音。赐我什么红春酒,登时灌得醉沉沉。将我扶至清风阁,脱靴破露我真情。君恩浩荡差人送,倒吓得,口口鲜红往外喷。不知酒内藏何毒,醉得人来停倒停。幸亏我晓岐黄术,险些一命已归阴。情首祸魁俱是你,君王冒雨降梁门。非礼言辞难入耳,不许我,承认云南孟丽君。限吾三日来复命,若违君命罪非轻。孟丽君,头可断时心不易,拚将性命上陈情。要剐要杀由君旨,哪怕他,粉身碎骨去扬名。圣心大发雷霆怒,又几乎,轻轻一命付阎君。波澜尽是君家起,这算你,门生报答令师尊。驸马复又深深揖,总祈开罪恕门生。念少华,万分无奈安排计,恨只恨,无廉无耻假钗裙。假冒芳名来见认,项氏女,左道旁门法术精。未来已往俱知道,尊府情由彻底明。言词对答无差错,毫无半点像虚心。岳父是,将计就计思相认,幸亏岳母铁铮铮。怎奈君王无分晓,限期一月要完姻。逼得我来无可奈,只得去,求了中宫把计行。少华想,恩师天子多隆重,破真情,必然赦罪转家门。又谁知,天心莫测难先料,一声绑缚去施刑。可伶我,心如刀割肠如刺,一魂渺渺上青云。一时晕倒金銮殿,醒转来,犹恐多姣身首分。正在悲切来懿旨,好一似,鬼门关上放还魂。一声旨下天牢去。少华欲想后随跟。又恐你,见我之时心发怒,一腔悲愤转家庭。终宵待旦何曾睡,直至天明有赦文。我先件件安排定,倘有差池把命拚。千金正色来开口,你今休得乱胡云。堂堂六尺奇男子。为人大义要分明。身家父母多抛撇,拚生捐命为钗裙。丽君若是前朝死,倒做了,皇甫门中大罪人。一席长谈天色晓,宫娥送进两杯参。
驸马爷叫声公主:两下无眠,天已黎明,何不少歇片时,将息将息。下官去略略一眠。
深深揖,告辞行,迷离两目出宫门。零零珠露花微坠,阵阵金风扑面迎,行至碧鸾身走进,丫鬟却好启房门。
小千岁一看,寂静无声,梁氏夫人尚在睡乡。
朝靴一动进房间,轻举春尖掀幔帘。悠悠步近牙床下,挂起芙蓉帐半边。鸳鸯枕畔低低叫:师母吓,门生大胆在床前。想昨宵,梦中得意人儿念,必定花开并蒂莲。梁小姐,忽然惊醒抽身起,坐拥鸾衾觉晓寒。夫人啊,连宵不寐身劳乏,下官要,在你房中眠一眠。身躯斜倚鸳鸯枕,俏眼朦胧仔细观。只见她,云鬓蓬松钗欲坠,隔宵脂粉退容颜。穿衣服,坐床沿,藏藏躲躲缠金莲。三寸弓鞋花满绣,珍珠一粒滴红尖。凌波小舄鹅黄色,上边绣着细金边。轻移步,近床前,丫鬟先去卷珠帘。回头复把王爷叫,君侯吓,宽除冠带好安眠。丫鬟步至牙床首,忙伸双手接朝冠。小千岁,满身疲倦朦胧睡,鼻息鼾鼾睡正甜。夫人身近妆台畔,俏语低言嘱丫鬟。轻轻放下红罗帐,娇怯身躯易受寒。即便妆奁临宝镜,微施脂粉理云环。金翠辉煌头满戴,珠垂络索两边肩。龙裙凤袄俱更换,蟒袍玉带色新鲜。尖尖手执香茗用,见王爷,欠身坐起在床沿。只见他,半开半闭风流眼,宜嗔宜喜美容颜。丫鬟端个银盆水,手捧着,漱盂肥皂站旁边。洗脸已毕将参送,忙与王爷梳晓鬓。菱花手执高高举,照着王爷好整冠。小千岁,满面笑容开口说,这女儿,趋跑合意使人欢。要晓得,小小丫鬟何谙练,郦相爷,奉承日久惯常使。外边早膳来端进,梁氏夫人启口言。催着君侯灵凤去,相陪公主女婵娟。
啊呀呀,岂有此理了。难道下官在此竟用不得膳的,夫人这般惹厌我么?
咳!君侯吓,百年姻眷今朝始,发颖之初不可偏。三朝两日该循理,梁素华,名分攸关不占先。灵凤宫中膳亦排,宫娥们,相请夫人同共餐。王爷听了迷迷笑,怪不道,把梦儿夫撇半边。见了如此温柔婿,相亲相爱又相怜。惜乎一段真佳话,梁孟遗风错女男。上前挽着夫人手,低言悄语出宫前。移时来至娘娘处,宫娥双手启湘帘。
素华叫声:小姐,昨宵又是一夜不眠么?休要劳乏了。孟小姐说:方才略略一眠。
驸马爷,频频相请二婵娟,要推公主在旁边。师尊师母分宾坐,门生侧首面朝南。公主开言使不得,让君开席总为先。三人膳后香茗毕,银盆洗手正容颜。外面鼓乐喧天闹,今日里,三朝祭祖广排筵。梨园子弟男和女,纷纷静侯寂无喧。刘郡主,今朝也要穿冠带,三位新人拜祖先。仆妇喜嫔忙伺候,伏侍新人带凤冠。一霎时,祭物华筵俱正备,合家人等出银銮。诸亲女眷多来看,你夸我赞闹声喧。傧相旁边来赞礼,武宪王,夫妇双双同领参。驸马公主居中立,两位夫人左右边。上首东院夫人位,西边刘氏女婵娟。三进爵时三奠酒,祝文朗朗告祖先。祭完庙见忙端正,两张交椅摆中间。先请客气夫人等,王爷站候在银銮。众夫人,只因公主身高贵,各各相辞礼数谦。于是要见公姑礼,喜嫔让坐面朝南。老千岁,双双夫妇居中立,不坐之心已了然。从来势利家庭起,亦为公主女婵娟。叩首完时来请训,老千岁,欢颜含笑叫芝田。儿呀,但愿你,全忠全孝勤王事。太妃接口道:从此后,宜室宜家毓凤鳞。训完重又来叩首,拜谢双亲教晦恩。太妃吩咐丫鬟等,快请房中苏淑人。苏太太,再三谦逊相辞谢,太妃拉住笑盈盈。四位新人同跪拜,弄得个,苏太太,受不安来跪不宁。若受呢,两位佳人多客气,老身何以可当承。欲跪下,又有梁氏千金女,算来究竟我亲生。苏淑人,半起半蹲浑无主,两朵红云透耳根。双手拉扶刘郡主,口口声声折杀人。拜完复又来回叩,言明答谢两千金。东西两院齐齐立,参谒王妃礼正应。保和公主也回礼,三人同拜甚殷勤。见面睹仪纷纷送,各人取进内宫门。
三位新人即在舞彩宫略坐,排齐酒席,再请出了。
外边开戏待同僚,太王妃,亲身定席女多姣。三位新人三独桌,众夫人,余席分开摆酒肴。苏老淑人也在坐,频频巡客饮香醪。副末登堂呈戏目,就是那,名班集凤女窈窕。太王妃,点了一本双连璧,做到了,三上宫楼半本终。
新人们退进宫中,换一番席摆好,各各更衣复出。
三位新人俱出堂,太王妃,迷迷含笑细欢瞧。鲜花朵朵多娇艳,公主是,花魁独占牡丹王。复又挨次将身坐,保和公主命人邀了东西两院,三人齐集送琼浆。先奉太妃双樽酒,挨次夫人各送觞。加冠进爵登单上,天仙送子降华堂。只因女戏无回避,命她亲送与娘娘。宫娥采女忙相接,赏赐金银满满装。各处灯光如白昼,新人谢宴要回房。正本完时筵席散,乐人送客闹嚷嚷。赴宴官儿齐立起,武宪王,父子相送出华堂。高掌号,鼓频敲,远远提灯次第行。乘车上马纷纷乱,辉煌红烛满灯棚。公卿散后夫人出,尹太妃,送完女眷步回房。父子双双俱进内,太王爷,即命芝田宫内行。小千岁,含笑微微身踱进,三位佳人同在房。宫中重又排筵席,四人坐下饮琼浆。驸马爷,令杯挨次来相送,春风满面看红妆。孤家种就天然福,品字莲,鲜花三朵美非常。
心中想道:今日之乐,也不枉昔年遭些磨折。
想当年,一从射柳把姻联,数月问,祸起萧墙多变迁。万丈风波平地作,千年饮恨自权奸。枉男儿,埋名隐姓身逃遁;奇女子,拨开云雾见青天。这一对,患难夫妻仍作合,拆不开,五百年前凤世缘。这其间,还有一个多情女,不明不白守贞坚。坠楼投水捐生命,险些儿,枉送青春美丽娟。海枯石烂无更改,痴心守定梦中言。红丝牵缠难违拗,成就了,希奇意外巧姻缘。更可笑者刘家女,兄长权奸阿妹贤。乃兄设计将孤害,妹儿搭救转家园。后来是,两姓冤仇如敌国,哪知道,暗中又有赤绳牵。天叫奎璧为媒约,恶姻缘变好姻缘。思前想后心欢悦,手执金杯开口言:爱卿家,冤仇患难俱遭尽,这一杯,和合长生酒要干。良宵美景无边乐,直饮到,月移花影上栏杆。绣帘微动金风细,画鼓频催玉漏残。今夕何夕三星照,关睢雅化永团圆。明年天降儿孙福,鳞凤呈祥下集间。前回十八续完成,稼刈如玄获稻登。盆菊尚余三种味,岭梅待报一枝春。正所谓,冗猎未忘心窃喜,翻烂偏许古犹存。哪能妙取签蹄弃,底事雷同瓦釜鸣。无可奈,鹊桥七夕求佳会,蟾窟三秋同满轮。卿尔云,复细明,筠管轻移砚拂尘。天催岁暮临寒互,日课功程在未申。炭炽围炉煨骨拙,窗开云母欺疏棂。睡余默想随心运,酒后胡言仗口吟。此下集中诸结局,余音另启不须陈。
第二十卷
第七十七回 历风波黄粱梦醒
陈寅恪评:……今观陈端生再生缘第一七卷中自序之文,(上文已引。)与再生缘续者梁楚生第二十卷中自述之文,两者之高下优劣立见。其所以致此者,鄙意以为楚生之记诵广博,虽或胜于端生,而端生之思想自由,则远过于楚生。撰述长篇之排律骈体,内容繁复,如弹词之体者,苟无灵活自由之思想,以运用贯通于其间,则千言万语,尽成堆砌之死句,即有真实情感,亦堕世俗之见矣。不独梁氏如此,其他如邱心如辈,亦莫不如是。再生缘一书,在弹词体中,所以独胜者,实由于端生之自由活泼思想,能运用其对偶韵律之词,有以致之也。故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举此一例,可概其余。此易见之真理,世人竟不知之,可谓愚不可及矣。(《论再生缘》)
陈寅恪评:据再生缘第二十卷第七七回首节中,楚生自述其续此书之动机云:“嗟我年近将花甲,二十年来未抱孙。借此解颐图吉兆,虚文纸上亦欢欣。”是楚生续此书时,其年将近六十岁,以如是年老妇人望孙之俗见,而续再生缘,宜其所续者,不能比美于端生之原书也。(《论再生缘》)
诗曰:星辉云烂传为章,福地箕畴建用皇。养极九州隆孝治,孚于一愈遂贤良。
泰阶符握连珠瑞,少海分占奕叶光。圣寿无疆呼万岁,兕觥济彼介称堂。
年来病骨可支撑,两卷新词草续成。胡乱诌来胡乱写,也无次序也无文。怎同戛玉敲金调,聊作巴辞里句听。偏遇知音频赏鉴,欲求廿卷嘱谆谆。无可奈何重握管,枯肠搜索续前情。笑予暗作氤氲使,鹊桥早驾渡双星。既已于飞偕凤侣,又可好,乃梦熊罴呈趾振。嗟我年近将花甲,二十年来未抱孙。藉此解颐图吉兆,虚文纸上亦欢欣。一支彩笔天花坠,弦外余音尽还明。十九卷成登二十,螽斯衍庆吉祥呈。
前集书中讲到忠孝王三美团圆,自然是各挨次序,无庸细表。孟梁两府接千金送朝礼,皇甫府中会亲开筵,梨园演剧,闹热异常。这日十二朝,小满月,两府中又来迎接千金。小王爷谢客未回,惟有金雀夫人独处深宫,打动思亲之念。
刘郡主,无聊缓步出房中,身倚雕栏望碧空。自别椿萱将两载,鱼沉雁杳信稀通。关津阻隔天涯远,好一似,迢遥云山几万重。无情绪,闷心胸,转步弓鞋坐椅中。一种幽怀情脉脉,万分惆怅泪溶溶。王爷拜客回家转,见过双亲到后宫。金钩响处掀帘幔,天花满面笑春风。春尖挽住香肩并,殷勤含笑对姣容。只见她,芙蓉脸似初凝雨,柳叶眉如蹙翠峰。秋水盈盈含凤目,泪珠点点湿花容。王爷一见心惊骇,俯耳低声问曲衷。
啊呀,夫人何故如此悲泪吓?
琴瑟调和乐有余,缘何今日转悲凄。况且是,闺中姐妹多如此,莫非奴婢没规仪?有何委曲难言事,望卿家,明白细诉下官知。君侯吓,妾是于归有两年,劳心无限觉凄然。威严赫赫王侯府,瓦解冰经天纬地高才学;赞的是,锦心绣口妙文章。愧杀须眉新进辈,反称巾幅老先生。东平千岁叫婵娟,此句言词笑下官。皇甫姓,荣华全赖提携力,说不得,终朝屈膝也心甘。逗趣醉眼称夫子,可要门生跪膝前?金雀夫人低粉颈,芳心点点暗然酸。奴家亦是将他救,未见时时挂齿边。所以是,为人在世须荣耀,一样夫妻两样看。霎时间,香腮微泪消红粉,柳叶凄凉叠翠山。王爷暗会其中意,无限温存陪笑颜。侧身笑扯香罗袖,夫人吓,莫非心到雁门关?郡主正值芳心乱,玉手频将珠泪弹。
王妃听说,就叫一声:贤妹吓!
你今思忆令椿萱,只须要,差人迎接到都门。待奴告禀翁姑晓,堂上仁慈无异言。但宜早早遣人去,路途遥远莫迟延。稳步金莲踏绣毡,十二红灯前引导,四双宝炬后随跟。行至舞彩宫门首,参遏翁姑礼数全。彩袖高抬称万福,樱桃微启问平安。梁氏千金随后到,也来问候两尊前。太妃就说贤哉媳,双双侍女送清泉。金雀夫人忙出外,灯悬隐隐照红颜。叫一声,二位姐姐归何晚?怎样欢娱绕膝前?娘娘含笑开言说,我与你,为女之心总一般。郡主闻听心欢喜,言词体贴把奴怜。真快意,乐心苗,顷刻娇容添笑颜。一时辞别翁姑后,红灯高照转宫门。丫鬟仆妇挑帘幔,小王爷,椅上抬身正正冠。连道失迎休见罪,含欢拱手接婵娟。两佳人,卸却浓妆更衣服,轻盈雅淡更鲜妍。香茶用毕来用膳,华筵盛设列杯盘。娘娘说是已偏过,贤妹君侯请共餐。梁氏夫人含笑说,奴亦先偏乞恕愆。
王爷说道:二卿何不坐坐,吃杯酒如何?于是四人分次坐下。
几枝宝烛焰红光,数盏珠灯映绿窗。桌上炉烟香细细,壁间钟韵响叮当。王爷举箸频相逊,郡主春尖执玉觞。姐姐量洪杯太小,笑回头,吩咐宫娥换巨觥。素华奉献葡萄酒,燕玉忙呈琥珀光。东平千岁将杯候,郡主欠身称感谢,顷刻心开朵朵莲。暗夸奖,宽宏度量谁能及,自揣摩,未必能如这样贤。膳毕起身分散坐,小王爷,踱来摆去绕堂间。宫娥捧上银盆水,三位佳人洗玉尖。笑说言谈茶饮毕,铜壶滴漏夜深残。金雀夫人开口说,二位姊姊听奴言。今日往返多劳乏,此刻应该歇息眠。梁氏夫人含笑道,奴家也要转宫门。各有丫鬟和使女,红灯伺候曲廊前。殷勤辞别贤公主,两位夫人又逊谦。娘娘吩咐宫娥送,双携彩袖两相搀。王爷身立雕檐下,一双目送两婵娟。直盼到,灯影遥遥人去远,转身移步进深宫。宫娥彩女齐齐候,各有司事没乱为。银灯高引妆台伴,玉手低垂彩幔牵。这一个,伏侍王爷宽蟒服;那一个,伺候娘娘卸翠钿。参汤两盏呈金托,用毕忙忙收去盘。吩咐一声俱退出,反拽双扉不用闩。绣帏香换双栖凤,鸳枕花开并蒂莲。一觉醒为天色曙,扶桑红日射窗前。
小千岁一早起来,即往舞彩宫问安父母,将燕玉思亲之意,王妃欲请堂上之命,迎伊父母到京,细细告知。武宪王夫妇齐声大赞,喜笑颜开,说道:难得孟千金如此贤良,你可作速修书迎接便了。
王爷缓步进书房,撩起红袍坐靠窗。春尖执起狼毫笔,轻磨香墨写瑶章。先动问,近安康,后述相迎到帝邦。翁婿至亲休客气,必须枉顾感恩光。标月日,印图章,封固平安书一方。即日随手交书记,待等差官可付将。抬身金雀宫中去,将情细细诉端详。夫人可有家中事,差役明朝即整装。快马轻车无可带,刘郡主,寄银五十付归郎。孤儿寡妾无依靠,少为添补做衣裳。嘱咐家丁须仔细,装于行李好收藏。妆台携取鸾笺纸,昨夜里,草草灯前写几行。命伊路上休耽搁,到日催促整行装。秋季时候天将冷,只恐怕,双亲早晚受风霜。先付盘缠银百两,到京之后再酬偿。王爷递与江妈手,命人交出外书房。回身步至王妃处,娘娘对镜正梳妆。含笑上前携玉手,低诉西宫事一桩。公主点头连说好,也待他,安心乐意在宫房。只见那,瓶内秋兰香馥馥,小王爷,笑折花枝插鬓旁。梳洗已毕更绣服,要到那,翁姑堂上问安康。王爷又到东宫去,梁氏夫人也整妆。轻勾粉脸娇而艳,淡扫蛾眉细更长。王爷啧啧连声赞,可惜我,来时不作画眉郎。夫人低笑开言道,三处周全却太忙。啊呀呀,芳卿诚实多忠厚,也来取笑太荒唐。琴瑟和好诗中句,闺闱诸事今已藏。夫人是,洗手更衣移风履,双双挽手出回廊。东西两院来舞彩,邀请王妃同共行。三人舞彩宫中去,小千岁,转身步出外书房。传进家人名李发,支付盘川书两方。
小王爷吩咐:你往雁门关走一遭。是,领钧旨。
一声答应出庭寮,整备长行不惮劳。自有跟随粗使辈,牵车带马闹吵吵。慢谈奉使长途事,书中再叙一根苗。
讲到平江侯、熊浩翁婿,即日挈眷来京。七月中已有信到,沿路上发水,耽搁多时。直到季秋三日,方始抵都,舟至张家湾停泊。
平江侯,先命家人报信来,扬鞭坐骑走长街。马蹄起处灰尘滚,热闹丛中人挤挨。坐在雕鞍飞也似,霎时转瞬到潭衙。停鞭下马高声叫,惊动司阍把口开。是谁吓?熊府来人跨进门,两相拉手叙寒温。卫熊两府船俱到,今日里,张家湾口把船停。做兄弟,奉差到此先来报,门上跟前禀一声。
吓吓!平江侯、燕国夫人都到了么?敝上盼之已久。
老兄宽坐勿劳神,阿弟传言禀主人。立起身来呼小使,快些呈送好香茗。
老兄请坐,失陪失陪。
门公举步急匆忙,三扣云梆禀细详。太郡王妃开口问,迟延一路可安康?家人回禀俱无恙,只因水发似汪洋。武宪王,吩咐来人留酒饭,明晨轿马一齐行。老千岁,回头复又叫芝田,你须去,分派家人到那边。桌抬椅凳铺排好,画对单条摆设全。厅堂灯彩须鲜艳,后院重门挂绣帘。明日进城天必晚,免他们,嘈嘈杂杂闹声喧。
是,待孩儿命人办理便了。于是小千岁亲自监督,片刻业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摆设得整整齐齐。又吩咐了四名老仆明日清晨押着轿马,到船迎接。
一宵无事到明朝,轿马纷纷次第跑。四个家丁遵主命,黎明即起跨鞍鞒。出城迤逦行将去,到得船边红日高。
船上卫熊两处,饭毕上岸,尚有许多耽搁,一直到王亲府内。
小千岁,匆匆用饭即登轩,迎接盟兄礼数全。执事安排锣远响,双员顶马两根鞭。一出禁城门外去,街坊士庶尽瞻观。有的说,这是东平忠孝王;有的说,娶了相国郦明堂。有的说,当今妹丈非同小;有的说,盖世英雄名姓香。有的说,姿容美秀风流貌,不知他,怎样交锋上战场。市井之谈听不尽,轿中驸马喜洋洋。众家丁,马不停蹄前面走,到了王店把声扬。
启千岁爷:前面王家店。如此驻下便了。
一声令下即停轩,轿后夫役去打尖。随侍家丁单膝跪,献上了,碧螺春泡好天泉。香茗饮毕收杯去,王爷举目向前观。但只见,銮铃响处动尘埃,吆喝之声隐隐来。顶马两员前面走,诸般执事后分开。黄罗伞罩真豪杰,凛凛威风将相才。忠孝王,手曳红花身步出,众英雄,虎躯一跃踏尘埃。四人抢步来行礼,寒温拉手立长街。
华亭伯说道:我们何不店中坐坐,打个尖儿?他们轿子还有一回才到呢。于是进了茶店,拣一个精雅座头。
四人坐下饮香茗,问问都中近事情。大轿两乘俱已到,众役人,抽闲充饥买点心。王府家丁忙禀报,东平千岁步相迎。隔纱窗,高抬袍袖称贤姊;正金冠,曲躬弯体问安宁。奇英女伯呼贤弟,殷勤万种问双亲。熊府家人单膝禀,启夫人,此时可要用香茗?夫人答道无须备,问一声,公子怀郎可要否?
话说平江侯的车轿俱到,即吩咐起马进城。忠孝王去叫声:卫老伯何不坐了小侄之轿,较之乘马又安逸些。啊呀呀,这是驸马爷的宝座,老夫怎敢妄坐?老伯说那里话来,小辈之人,这也何妨?不敢不敢。东平君请登舆罢。老伯执意不肯,小侄也乘马便了。
小王爷,一声令下也乘骑,带过了,紫缰锦勒白龙驹。手按雕鞍身一耸,飞扬安稳坐身躯。玉鞭斜插红袍袖,金凳平垂粉底靴。然后三人同上马,鸣锣开道走如飞。弟兄并辔言谈讲,熊友鹤,问道乔妆郦相爷。
忠孝王见问,将宫中设计描画观音说起,直说到继为公主,钦赐完姻。
友鹤闻惊赞一声,当今盖世大才人。满朝文武谁能及,琐琐裙钗压众英。我和你,枉为六尺奇男子,反投巾帼做门生。可感的,君前保奏抬贤士,双双平步上青云。一直言来一直走,马蹄停处到辕门。司阍垂手分班立,雁翅排开跪地迎。一面飞身朝里报,老千岁,整顿衣冠步出庭。
啊唷唷卫焕兄,平江侯老贤侄,久违了。
各相谦逊进银銮,礼毕尊卑坐两旁。几句温寒茶送毕,又见门公报事端。
启禀老王爷:熊卫两夫人到了。说毕即飞报太妃,遂率领三宫媳妇一齐出来迎接。
但见那,银銮大殿歇鱼轩,两位佳人齐步连,轻移风履玉屏边。一见太妃含笑叫,双携彩袖进门间。姑娘并肩参见礼,一称姑母一称萱。然后是,三位夫人西首立,让其客位逊婵娟。奇英女伯忙开口,说道是,我等该参公主前。见过君臣方随便,再问姑娘始心安。
正室王妃叫一声:贤姊姊说哪里话来。
一番谦逊笑盈盈,五位佳人把礼行。毋论君臣姑姊妹,共相交拜福深深。太妃旁观心暗喜,宛如仙女降蓬瀛。
太王妃说道:一天辛苦,快些坐坐。自己姊妹,休要客套了。
各挨次序坐分宾,献上香茶热点心。姑嫂二人相对面,凝眉注目瞧佳人。那一派,秀色可餐真悦目,算将来,独占群芳第一人。月殿嫦娥应减色,满天神女逊多分。宜嗔宜喜容俱称,不肥不瘦可人心。再观梁氏千金女,美玉无瑕也算精。却与名花同一处,丰姿映退二三分。奇英女伯呼慈母,三宫弟妇独超群。爷爹与母真洪福,二年之内抱三孙。正然说着怀郎至,乳母跟随步进庭。开笑口,叫娘亲,吆喝鸣金闻不闻?
熊夫人便叫怀郎过来,拜见外婆舅母。大王妃举目细观:
只见他,戴一顶,黄金点翠二龙冠,一粒明珠在上悬。玉琢粉装娇滴滴,秀眉星眼色鲜鲜。顶平额阔天庭满,唇红齿白耳垂肩。穿一件,大红蟒箭云龙艳,五色銮绦彩坠鲜。乌靴粉底真京款,云吊根来线嵌尖。乳娘铺下红毡子,鞠躬四礼叩连连。龙腰虎背端庄步,抢步当先打个千。喜得那,太妃捧住将儿叫,双手拦腰抱膝前。
啊唷唷,乖乖的儿吓,怎么这点点年纪就会学大家规范?真正是诗礼传家。将来又是个少年科甲,拜相封侯一定无疑的了。熊夫人接口道:啊哟哟,外婆也过褒奖了。只要他易长成人。徐贤姊就是这点血脉,依得外婆金口,谢天谢地的了。
奇英女伯笑盈盈,手执茶杯与子吞。怀郎吓,此到腹中饥饿否?在车中,可食糕饼与零星?袖中取出香罗帕,亲与孩儿擦擦唇。
乳娘吓,烦那位姐姐同去,领他外边拜见了老千岁与小王爷。好生看他,去去就来。
打发怀郎往外行,苏家太太出中庭。殷勤见礼寒温叙,淑人启问两千金。中秋前后应该至,为什么,路上迟延直到今?船中玉体康宁否?沿途水发可担惊?夫人正欲回言答,怀郎外面叫娘亲。
爹爹说行李到了,诸母亲同舅母到那边检点检点,再来与外婆叙谈。
奇英女伯尹兰台,辞别尊亲下玉阶。湘裙款动来前院,双双姑嫂去安排。
讲到太王妃,即命仆妇吩咐厨房端正接风酒席。里边人多预备两桌,外边一席够了。于是丫鬟们等忙忙碌碌摆开椅桌,整备杯著。早有人去相请两夫人用膳。
但只见,朦朦新月暮云生,淡淡疏星几点明。寂寂楼台垂绣幕,沉沉庭院点红灯。太妃早命丫鬟请,两佳人,彩袖双携款绣裙。隔窗隐隐闻金,香风阵阵玉人临。舞彩宫中开绮席,银銮殿上设金樽。俱是至亲无客套,只须序齿别卑尊。两夫人,只因公主身富贵,又自谦恭多礼文,
话说太妃,一系继女,一系侄女,本无客套。今因公主在坐,熊卫两夫人免不得要尊敬她一番。王妃再四谦逊,始各人告罪坐下。一桌是奇英女伯母子、苏淑人同大王妃。这桌是尹兰台首位,保和公主面南,东西两院挨次坐下。
银烛高烧照锦屏,琼浆玉液泛金樽。山珍海味诸般有,海错佳肴各色呈。新鲜果品时新物,法制精奇细点心。席间各诉家常事,传杯弄盏尽欢欣。酒完用饭俱已毕,侍儿送上好香茗。外面已经筵席散,老少王爷进内庭。熊卫来人齐告退,红灯高照一齐行。
话说忠孝王爷在舞彩宫又饮了一盏香茗,夜已深沉。定省毕,夫人们亦各自回宫。是夜王爷歇于东院。此言少表。单讲到明日清晨。
荣兰侍女进宫门,传言禀上美钗裙。老太爷,今朝一早差人报,少夫人,昨宵产下一千金。娘娘听说心欢喜,忙问夫人身可宁?稍停你可回家去,请安道喜少夫人。东平千岁来宫内,笑问王妃为甚欢。听见说,家嫂昨宵添侄女,欲差他去问安宁。
吓,妙极了。添了侄女,更加可喜,下官也要去贺喜岳父母。王妃说:一个女儿何足为奇!哎,公主,
舅兄必定喜非常,尊府吉金胜似郎。将来又是当朝相,定然继续令书香。公主听,红粉庞,这派言词哪敢当。岂有孟氏闺中秀,从今尽是改男装?天地间,无第二个刘奎璧,何劳祝颂众姑娘。实可恶,门生大胆肆妄狂,亵狎师尊作女郎。王爷拍手哈哈笑,无情要算郦明堂。真会做得老师腔,金銮殿上发威光。自恃宰相功勋大,烈烈轰轰扯本章。说得门生无躲避,心惊胆战意彷徨。无可奈,几次上门来请罪,拒绝门生深隐藏。凭着我,哀词苦语伤悲诉,她竟是,生一付,冰肌玉貌铁心肠。若非设这陈平计,到今朝,鸾凤仍然各一方。侍女荣兰微笑说,千金实系铁心肠。脱靴以后还如此,那一天,王爷晕倒在书房。千岁夸声荣兰好,倒是堂官比相强。屡承照拂无曾报,将来要,送他一位美妻房。
啊,公主吓,取笑取笑,提起一桩正事来了。
有桩心事与卿商,就是那,江妈之子颇贤良。你看他,使女使男堪配合,也算得,男才女貌两相当。寻机会,与他小小官儿做,拣美缺,待他大大发财香。先与江妈来说过,乌纱戴上整衣裳。王妃点首连云好,我还当,格外从丰添嫁妆。
等到饭后,王妃送礼遣婢回家。一面小千岁亲身往贺,不必细表。素日之间,物换星移,又是一番景象。
落叶纷飞露结霜,金乌影渐进南窗。庭前丹桂飘零尽,又见东篱菊绽黄。落霞孤骛齐飞下,秋水长天雨渺茫。登高作赋添佳趣,茱萸遍插是重阳。说到成宗元帝主,国泰民安世道昌。上宫太后身康健,干戈平定乐无疆。每日退朝参母后,亲承色笑奉萱堂。太后望孙心切切,叮咛嘱咐好音将。中宫早晚应临月,官家你可伴昭阳。不宜终日呆呆坐,犹恐的,气凝血滞损儿郎。小心在意加珍重,排闷分忧散散肠。成宗诺诺尊慈命,退朝终日伴娘娘。有时相对敲棋子,有时并坐按宫商。有时携手临花下,有时举步玩芬芳。
讲到九月九日重阳佳节,昭阳院内设立两座菊屏,各种俱全。真个是秋高气爽,豁目开襟。
重阳佳节美良辰,各院妃嫔朝至尊。参过君王和国母,各皆赐坐饮香茗。吩咐一声排御宴,无须时刻广铺呈。君后并肩同一席,余皆序爵众妃嫔。锦衣内监呈金盏,彩袖宫娥捧玉樽。这一边,轻敲檀板歌声细;那一边,慢启朱唇曲韵清。皇后厌烦传旨退,席间默坐不开声。年少君王频顾盼,只见她,笑颜色淡蹙眉峰。龙心惊骇忙相问,御卿可是欠安宁?娘娘羞涩低回答,想是今日要临盆。吩咐宫娥来服侍,扶到龙床养养神。不多一会腹疼痛,一声旨下唤收生。那君王,上宫禀报亲生母,太娘娘,半是欣喜半是惊。对天合掌忙稽首,念几声,苦海慈航观世音。催促君王忙出外,分娩之时速报闻。元天子,回身又至昭阳院,吩咐诸妃肃静声。稳婆四名齐进遏,俱是那,内务府,当差总管正夫人。朝参已毕双垂袖,旨下宫娥引道行。娘娘床上朱唇启,不须行礼众夫人。称领旨,应一声,采女旁边设绣墩。宫娥复又宣懿旨,娘娘赐坐赐香茗。夫人们,面东侧立将恩谢,千岁山呼立起身。
四位夫人一面饮茶,一面在房伺候。
单说那,少年帝主在昭阳,龙心默默暗思量。排香案,告上苍,愿祈母子两安康。忽然想起刘皇后,回思难产把身亡。寡人好似惊弓鸟,今朝恐又折鸳鸯。心着急,意彷徨,无情无绪闷胸膛。立不安来坐不稳,踱来摆去步宫廊。眼前一闪抬头看,只见那,五彩祥云绕椒房。左右宫官齐跪下,同声启奏圣君王。
启奏万岁爷:东南上祥云霭霭,瑞气腾腾,一片红光,正在娘娘寝宫。想是诸神护送太子来了。
娘娘房内正临盆,温妃亲自送人参。中宫本是将军性,忍得酸来耐得疼。异香扑鼻氤氲绕,一尊罗汉降凡尘。呱呱啼哭声音响,接生称喜是储君。宫娥跪奏君王晓,少年天子甚欢欣。忙传旨,采女们,禀报慈亲太后闻。太后闻奏心欢喜,向空合掌谢神明。吩咐一声抬御辇,要到那,坤和宫内看王孙。
话说内监们一面报进昭阳,奏知天子。
一声太后到昭阳,六院双宫跪两旁。一个个,花飞秀舞朝参拜;一人人,莺声燕语问安康。鸾绡举,绣带,齐齐贺喜老娘娘。成宗皇帝亲扶母,坐在那,金漆龙盘椅一张。腮含笑,叫君王,祖宗积德赐祯祥。西宫亲捧香茗到,太后是,连问娘娘身可康。妃子答言无所碍,仍然说笑在宫房。
啊唷,好极了!真正谢天谢地。娘娘虽则健旺,你等更要加意小心,勿得稍为懈惰。你们俱未生育,不晓其中缘故。健产易于受病,这时要紧。是,领旨。
太后于时立起身,众妃簇护出宫门。吩咐两旁须肃静,产房嘈杂不安宁。轻轻步近龙床畔,悠悠曳起绛绡帘。那娘娘,微开凤目朱唇启,低声细语叫娘亲。啊呀母后吓!臣媳多时亏妇道,不能亲自问安宁。今朝反使亲劳乏,妇媳是,安坐无迎礼道违。
啊呀,贤哉!你与我生下孙儿了。好好。
你快些,紧闭双睛养养神,何劳如此礼彬彬。不孝有三无后大,你今朝,总然逆吾也欢欣。临凡罗汉床中睡,口不能言心自明。堕落红尘遭此劫,恼恨呱呱哭几声?
啊唷,乖儿子,好响大声音吓!
太后含欢走近床,娘娘双手捧儿郎。忙接过,细端详,五官齐整貌端庄。但见他,绣衣高耸遮红颊,锦袱斜包露粉庞。乌云垂额光而亮,翠眉插鬓秀还长。美丽威严如母后,龙姿凤表似君王。
太后娘娘看毕,喜欢得不知怎样才好。
宫中各处挂红灯,太后登时立起身。嘱咐乳娘和抱母,小心在意小储君。又在那,正宫耳畔低低说,连声珍重勿劳神。娘娘再回忙安慰,为婆是,无事得便进宫门。太后回宫休细表,要讲那,九重天子绛纶音。
啊!侍值宫官何在?传旨往国丈府中报声:酉时初刻娘娘生下储君,身子平安。速去速回。是,领旨。
内官奉旨不迟行,快马加鞭趱路程。跑到了,国丈府前忙下马,司阍接进叙寒温。逊坐茶厅来细述,敲云板,禀连声,宫官奉旨前来报,酉刻临盆两下宁。舞彩宫中将用膳,停杯搁盏问频频。太妃夫妇心欢喜,夸着那,女儿福大显双亲。内宫复旨何须表,一宵无事讲明晨。讲到次日清晨早,太妃一早即抽身,检点奇珍送外孙。逐件配完登了帐,描金捧盒满装成。黄金镯,十锦铃,白璧无暇双寿星。八仙八宝珊瑚琢,双凤双龙珠滴成。鸳鸯扣配麒麟锁,翡翠连环巧琢成。刘海帽,软唐巾,扎额龙冠是紫金。春夏秋冬四季服,颜色鲜明小海青。龙袍蟒箭俱双件,刻丝顾绣押洋金。夹单尿片俱续缎,抱裙襁褓锦裁成。无多几件三朝礼,算将来,一年王俸已平分。忙忙碌碌俱齐备,明朝合府进宫门。
讲到太奴与武宪王说知,三官媳妇俱带进宫走走,一来看视储君,二来于归后也应谢谢恩去。老千岁连称有理:但是请保和公主先起銮,你可带领两媳妇再走,不要快活得糊涂了。
太妃听,笑盈盈,幸赖君家指点明。否则是,犹恐忙中疏忽了,一差两错即欺君。于是吩咐丫鬟等,禀报三宫尽晓闻。
讲到十一黎明,文武百官俱到。武宪王父子、卫振宗,命儿子女婿一并进朝祝贺。
几点疏星动曙光,烟笼远树已苍茫。净鞭三响鸣钟鼓,红灯两盏照前行。金銮殿,坐君王,宝扇分开飘御香。虾须帘外沉沉影,白玉阶前淡淡光。文武众卿排品级,扬尘舞蹈锵锵。朝参已毕分班立,丹墀下,三人俯伏把声扬。
臣平江侯熊浩,臣华亭伯卫振宗,臣都总兵卫勇彪,假满回朝,忻逢太子降辰,臣等恭贺吾皇上洪福齐天,万岁万岁万万岁。啊唷,爱卿等俱已入朝供职,好极了。寡人青年得子,何足为喜,惟是上宫皇太后望孙心切,聊慰慈怀而已。
君王座上便开言,问了声,华亭平江督抚番。看了看,英才臣子真豪杰,赞了赞,赖卿稳保锦江山。夸一声,忠良卫焕贤乔梓,说一声,众卿无事退了班。年少成宗移玉体,昭容殿上卷珠帘。
讲到武宪王父子,早有职名恭贺万寿宫、坤和宫,两处总管内监已代伊通报。太后娘娘说:知道了。钦此。皇后命内监着国丈父子改日朝参,凤体平安,毋须挂念,好生回去罢。皇甫父子退出回家,此言少表。单讲公主娘娘,来朝銮驾早到朝前了。
保和公主到宫门,内监慌忙禀报闻。皇太后,吩咐宫娥忙出接,两边扶住进宫庭。太后是,盘龙椅上把身抬,远望看,宛如那,西池金母降瑶阶。花飞秀舞宫娥拥,好一似,蛱蝶穿花簇拥来。绣帏启处佳人到,口称母后拜慈怀。
臣女保和参见母后娘娘,愿母后千岁千千岁。啊呀呀,儿吓,不要行礼了,快些坐罢。公主告坐毕,挨近太后,将身坐下。
莺声细语叫慈亲,一别于今有两旬。只因为,懿旨免朝一个月,孩儿是,未敢私自进宫门。揆违宛似三秋隔,一日怀思十二辰。
儿呀,彼此同怀,免得远念了。
太娘娘,抬头举目细观瞧,比着前番貌更娇。只见她,八宝珠儿抵拂面,金銮玉凤两边挑。云鬓初栽齐似线,青丝巧挽黑如胶。碧弯弯,眉如初放三春柳;红艳艳,脸似新开五月桃。上穿着,大红锦绣金龙蟒,下系着,浅绿朝裙碧浪摇。姿容更比前朝美,赛过当年大小乔。
太娘娘口饮香茗,一双凤目射定多娇,越看越爱,心中喜欢了不得。后面尹氏王妃,同了两家媳妇亦到宫门了。
一声禀报即传宣,太妃率领两婵娟。丫鬟仆妇齐随后,香风拂处瑶喧。太王妃,容颜端正移凤履,两夫人,身才窈窕动金莲。这一对,美貌佳人真可爱,那一个,半老徐娘也可瞻。蹁跹移步将帘进,翠袖双擎往上参。行礼处,凤裙飘曳摇金;拜倒时,蟒服飞罩绣毡。俯伏下,滴滴娇声称国母;立起时,亭亭玉树植阶前。
臣妾皇甫敬正妃尹氏良贞,率领东西两院媳妇梁素华、刘燕玉,恭参太后娘娘。愿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平身。领旨。
太王妃,玉颈轻回悄悄言,媳妇啊!今日要参公主前。正正裙裳重步上,高台彩袖舞蹁跹。公主春尖忙挽住,婆婆啊,何须如此礼多端。尊卑长幼须分别,若拘国礼意何安。那公主,再三谦逊尊姑长;太妃说,我今斗胆不行参。东西两院行施礼,保和公主急相搀。贤妹又是客气了,娘娘啊,家则礼儿国则法,今朝太后在跟前。下院之人如失礼,故叫个,无知世俗女婵娟。
于是太后即云:夫人们,请坐罢。
正面盘龙椅一张,太后端坐在中央。绣墩四个忙端正,分别东西摆两旁。告罪一番挨次坐,采女们,送上金杯百果汤。两夫人,香躯欠欠将杯接,太娘娘,一心要看两娇娘。抬凤目,细端详,姿容倒也可称扬。这一个,龙袍鹤补姣姣态;那一个,蟒服朝裙楚楚妆。这一个,桃腮杏眼长庞面;那一个,浅晕微红小粉庞。这一个,秀眉柳叶天然趣;那一个,小口樱桃含笑藏。这一个,金凤高挑乌髻掩;那一个,玉钗斜插绿云旁。这一个,裙拖隐隐金莲小;那一个,袖内纤纤玉笋长。刘燕玉,玲珑柔弱心慈善;梁素华,安详和顺性贤良。虽非国色天香貌,也算得,似玉如花好女郎。太王妃,叙说几句寒温话,告辞太后进宫房。三宫媳妇齐随后,要到那,坤和宫内看娘娘。采女飞行来禀报,太妃婆媳后随行。
太妃同了三宫媳妇见过娘娘,自然各有一番动问。此言少表。但见一对宫娥,手捧着两个描金龙凤盘,
笑盈盈,高捧双盘跪在尘。说道是,保和公主送储君。大红绣袱须飘荡,娘娘是,凤目含欢仔细睁。见一付,无瑕白玉双如意,长寿金牌系彩绳。玉带金镶红锦衬,二十四件绣衣衿。双鱼碧玉连环,鸳鸯和合小金铃。又有一对花梨盒,东西两院二夫人。满装衣服多丰盛,无非是,金珠首饰共绸绫。
娘娘吩咐:将太妃所送礼物一并俱呈太后观看。早膳后,君王赐下洗儿钱。
摆在花梨小木盘,黄金铸,彩线穿,宝库金钱足三千。乳娘怀抱储君起,香汤沐浴换衣衫。头戴着,小龙冠,遍体云霞五色鲜。乳娘挽起双袍袖,小手擎高露粉拳。参参佛,拜拜天,拦腰捧抱叩连连。太妃玉指轻调弄,红腮含笑动人怜。齐声称赞多乖巧,玲珑踢跳好儿男。三日大开汤饼会,昭阳殿上设华筵。太后娘娘为首席,正中独桌面朝南。命着那,保和公主旁陪饮,一声免礼众婵娟。各院妃摈俱在殿,奉陪国太坐华筵。传杯弄盏言谈笑,灯烛辉煌奏管弦。直饮到,秋千院落沉沉影,歌管楼台寂寂然。太王妃,抬身谢宴辞回第,彩女高挑灯照前。梁氏夫人初次到,中宫分赐物多端。只因天晚储君睡,不敢轻身谢凤颜。拜恳宫娥转奏启,谢辞禀请晚来安。公主叩辞呼母后,孩儿朔望再来参。威威武武先登轿,呼呼喝喝启鱼轩。三乘大轿俱随后,执事纷纷人马喧。百盏红灯垂黑地,三层黄伞接青天。慢谈銮驾回王府,我今提起雁门关。
第七十八回 庆升平彩笔题成
诗曰:家齐国治庆升平,历叙才猷节烈贞。君圣臣忠千古乐,父慈子孝五伦明。
讲到刘侯夫妇到了雁门关奎光衙署内,儿媳颇能孝养,倒也安心乐意,无愁无虑。刘捷心中虽记挂着女儿燕玉,然在京时见皇甫府这样行为,翁姑欢喜,夫妇和睦,也还放心。太君只疼着亡儿奎璧,只是气苦,但系自作,亦怨不着别人,只好哑口吞声。老夫妇各有别肠,也不过落落寞寞。阮京兆在京不时寄柬通信,于今七月有余,方知郦明堂即系孟丽君,遂细细寄述刘侯,晓得后来继做公主,钦赐完姻,并同梁氏于归,连发两信寄闻。
刘侯连接两封书,终日呆呆如醉痴。忧患满怀心恍惚,惊惶积虑费愁思。皇甫少华虽和好,虑只虑,明堂孟氏女姣姿。犹恐复把前冤报,刘捷终须命要危。
啊唷,我好恨吓!
一声悲怨千丝泪,皱皱双眉立起来。刘捷吓刘捷!年来颠倒糊涂甚,做事行为大不该。皇甫敬,毫无仇怨将他害,保举东征起祸胎。愧杀我,红袍纱帽男儿汉,反不如,红颜绿髻女裙钗。愧杀我,堂堂国丈公侯辈;反不如,碌碌庸愚乳母怀。权奸两字闻天下,这羞惭,好叫我,取尽湘江洗不来。
啊唷,刘捷吓刘捷!
只恨前番做事差,今朝害着女姣娃。现今是,王妃正室干公主,燕玉焉能比及她?况又是,仇人之女仇人妹,这些时,自然磨灭苦无涯。
啊唷,奎璧这畜生吓!
枉生逆子是冤家,作浪兴波多是他。悔杀我,一时误听胡言语,恼怒亭山怪少华。
啊唷,畜生吓!
婚姻前世红绳系,焉能强夺女姣娃。瞒心昧己伤天理,报应无差害自家。你死一身何足惜,被你断送妹如花。若非是你生歹意,小春庭,夤夜如何放少华。画扇香罗留了约,到后来,只好于归皇甫衙。我只说,积压原配飘零去,仍为正室也无差。王姨国舅成连理,门户相当却不差。世间好事多磨折,反添了,映雪苏娘梁素华。燕玉这姣儿吓!你身枉做名门女,生慈早背苦伶仃。北堂萱草虽长茂,无关痛痒女裙钗。可怜你,在家已是如孤骛,乳娘抱养长闺门。可怜你,毕姻草率归皇甫,骨肉东西两地分。啊唷儿吓,虑只虑,青春虚度空耽搁;虑只虑,红颜枉是貌如花。苦只苦,至亲族分无相见;苦只苦,椿萱兄嫂隔天涯。为父的,心神恍惚宵无睡,梦魂飞不到儿家。你娘亲,一派浮词虚爱惜,应酬全是为夫家。
啊唷老不贤吓老不贤!
多是你,在家纵子乱胡行,花园放火小春庭。多是你,一封书奏中宫后,恳赐完姻孟丽君。多是你,不分皂白迎新妇,娶了个,桃将李代假千金。多是你,洞房作到滇池阁,分明令彼跳昆明。我身好好为官职,搅得人来心不灵。思前事,闷加增,满怀不悦少欢欣。踱来摆去心无定,搔腮摸耳叹声频。万分懊恼无从诉,司阍人,飞报慌忙禀事情。
启上太老爷:今有东平王千岁府专差投递人来,要面见太老爷的。刘侯倒吃了一惊,便道:快命来人进见。
刘侯呼唤一声传,这司阍,在前引导进书房。刘侯欠体呼尊官,有何贵事到边关?那家人,曲背弯腰三叩首,抢步前来打一千。怀中摸出书和物,回身代主请金安。那刘侯,惊惊惶惶将书看,红签上,女儿亲写一封函。观书毕,笑生颜,手加额上谢苍天。吩咐一声款待使,回顾家人悄悄言。王亲府内来尊官,应酬接待要周全。休怠慢,是客边,肴馔丰盈备酒筵。家人告退无多表,手持银信出书轩。
讲到刘侯这几日正是坐立不安,忧愁满腹,忽然接到了燕玉的平安家书,喜笑颜开,急忙拿进内堂,与夫人观看。
抬身款步出书房,靴声秃秃响回廊。只喜得,春生翠黛双眉展;只喜得,日上红腮两颊旁。只喜得,口口声声呼太郡;只喜得,轻轻悄悄唤归郎。夫人忙步掀帘出,窦含香,怀抱孤儿亦出房。忙开口,问行藏,有何大事甚慌张?喏喏喏,女儿女婿差人至,相迎你我上京邦。啊呀呀!我道是,圣旨传宣你做官,这般欢悦闹喧嚷。也不过,今朝接得姑娘信,何须动地与惊天。尖尖手接鸾笺看,姣姣凤目笑言开。
啊,虽承他小夫妻的美意,妾身是不去的。有何乐处,徒受风霜。夫人不去,下官也不去。寄书回复便了。喏窦姨,这是五十两银子,郡主寄与归郎的。窦姬接了银子,说道:太老爷写信时代归郎母子请安致谢。于是说说闲话,到了明日写下回书,打发来使回去。
一封书,致答东平忠孝王,言词宛转谢东床。老朽渴欲趋潭府,为的是,拙荆贱体欠安康。小女蒙叨君福庇,王妃宠爱甚安详。再造之恩时在念,铭心刻骨恩不忘。土仪几色休见笑,千里鹅毛即寸肠。临颖神驰思左右,遥企华府仰容光。刘捷禀封三顿首,奉递贤王虎坐旁。外有平安书一纸,伏祈掷付女红妆。
写书毕传进来人,当面交付。
刘爷身坐在书房,传进来人立在旁。身站起,笑堆庞,殷勤宛转诉端详。只因俗冗来牵挂,今冬不便到京邦。复札一封烦带去,乞呈贵主大贤王。外有几种刍荛物,拜求尊管好收藏。使力盘川双手奉,莫嫌亵渎乞包涵。极应该,款留几日盘桓去;犹恐怕,回时路上有风霜。
是,如今小的就此告辞了。皇甫家人一路之上,晓行夜宿,到了京师回复了郡主。郡主见父母不肯来京,得了平安信,也就安心乐意,倒着实感激正室王妃一番美意。讲到江进喜跟随崔探花家眷入都,已将行李发清,是日清晨即到王亲府内。
于时进喜到辕门,不比前番初到京。合府家人俱认识,称兄道弟乱纷纷。
啊唷唷,江兄弟来了么?好好!你们今堂盼得久了。啊呀众位爷们,请了请了。
乱乱哄哄叙一回,嗔嗔笑笑动双眉。司阍辈,命人传与江妈晓,慌忙走出老慈帏。进喜纳头来下拜,三嫂搀扶笑脸堆。
进喜,为何今日才来?你一路上平安否?
江妈母子两依依,坐在书房诉别离。进喜告知艰险甚,几乎性命也无归。有几回,狂风聚雨船将覆;有几回,扯缆扬帆断了桅。真个是,逢凶化吉天垂佑;真个是,遇难成祥佛力施。前次南回真不利,今番北上最相宜。正遇崔衙迎宾眷,儿跟随,夫人带我到京师。江妈合掌当空拜,孩儿无事靠慈悲。进喜吓,否极泰来交好运,小王爷,已经许配一姣姿。
江三嫂即将王爷要与他一个小小前程,并将荣兰许配等事细细告诉一番。
进喜听了笑盈腮,多亏公主女裙钗。今朝母子俱叨德,真正叫,贵人抬举福星来。
江进喜忙烦司阍禀谒王爷。
司阍引了前面行,禀一声,江家进喜到宫庭。王爷吩咐来传进,叩首连连拜在尘。忠孝君侯相挽起,说了声,莫行大礼快抬身。呼义士,叫恩人,路途辛苦受风尘。可曾见过萱堂否?外厢歇息去安身。
好极了,孤家正说为何目下还不见来呢?望你来京甚切。
遇着机缘弄个官,挣个封诰与慈萱。然后好,一双义仆偕连理,成就了,百年佳偶美良缘。承欢膝下行孝道,极尽忠心做好官。孤因念着酬君德,君亦应该报圣颜。小千岁,一边言来一边笑,江进喜,弯腰欠体应连连。
是是是,蒙千岁爷垂青提挈,小的敢不赤胆忠心,思报王爷这番恩典?进喜复又叩谢退出,仍居王府。
光阴迅速箭离弦,孟冬节候小春天。篱边黄菊残零落,江上芙蓉映水鲜。远望着,一抹平林红似火;近观瞻,半芜丛草绿无烟。凛凛朔风穿绣幕,萧萧落叶响雕檐。万寿宫中皇太后,想起前番一段缘。口叫内官方欲问,见宫官,跪称皇帝进庭前。但只见,宝辇高抬明圣主,来参母后老娘娘。深深揖,叫萱堂,天寒早晚可安康?太娘娘,含欢挽手连声坐,元帝主,侧身欠体坐龙床。我儿吓,我今有句衷肠话,今朝要与你商量。生下皇孙将满月,几桩宿念未曾偿。欲待要,豁免钱粮和国课,赦其死罪免刑伤。不论那,流徒斩绞男和女,天下颁行尽赦宽。但祈天佑王孙大,官家啊,积些阴德与儿郎。
是。司礼监过来,就传懿旨,着内阁施行。
一声懿旨出朝纲,内阁衙门书更忙。霎时间,纷纷乱乱传抄报,立刻颁行各地方。司礼监,回身复命无须记,仍讲到,元主承欢伴母娘。宫娥复又将茶献,小君王,一见柔丝打动肠。呼母后,细禀详,提起中间事一桩。前者皇儿曾说过,孟丽君,真假俱归忠孝王。真正丽君今已有,何须耽搁假红妆。母后啊,待等御妹来宫内,将柔丝,赐伊带去作偏房。柔丝听,跪慌忙,悲声哽咽泪行行。
啊呀,太后娘娘,万岁皇爷吓!奴婢有下情冒罪直呈,伏乞圣心俯鉴愚衷。
念柔丝啊,本来姓路叫飘云,父亲饱学一青衿。做了个,伯道无儿愁绝后,做了个,中郎有女拌收存。忽然间,椿萎萱折无依靠,路飘云,傍于姑母姓庞门。最堪怜,命途多舛孤寒女,姑娘相继又归阴。表兄表嫂同居处,看待之间颇薄情。不辞劳苦辛勤作,吞声受气度晨昏。今岁仲春三月内,表兄忽被利名熏。闻得说,大张告示城门贴,访觅孟府贵千金。嘱奴假冒来京内,他因要发大财星。飘云若不遵伊命,虑只虑,日后终要变卖银。奴也是,寒儒门第身清白,故此上,将计就计遂他心。并不是,欲求富贵荣华显,此一举,将身跳出是非门。荷蒙太后垂青眼,飘云无意落红尘。自进宫中三四月,奴婢是,一口长斋不吃荤。千祈勿赐贤公主,求太后,宽恩发放去修行。只消栖身一席地,奴婢就,虔奉慈悲观世音。念飘云,只愿的,晨钟暮鼓敲鱼磬,不要那,凤管鸾箫调瑟琴。只愿的,茅檐松舍柴扉里,不要那,兰室香闺绣闼门。只愿的,黄齑淡饭箪瓢饮,不要那,珍馐美味满盘盛。只愿的,一盏青灯形影伴,不要那,双枝花烛凤鸾鸣。百岁韶光驹过隙,一朝失脚堕迷津。笑人生,宛似轻尘栖弱柳,荣华富贵等浮云。色即是空空即色,色无灭来亦无明。佛门两句能参透,何愁铁杵不磨成。上宫太后与元主,听了柔丝一席论,不觉的,圣心感动甚欢忻。太后道,西山有个娘娘庙,高峰绝壁插青云。明朝送你其中去,清净些,红尘避却好修行。布衣淡饭终无缺,国帑中,也有王家规例银。柔丝再拜将恩谢,从此后,凡心洗净道心生。飘云曾否成正果,以后书中不再云。讲到那,储君满月多欢乐,王亲府,双双婆媳进宫庭。我今不表宫中事,要提起,碧鸾东院一夫人。梁小姐,日来少饭不思茶,软绵绵,梳妆懒去照菱花。芙蓉面上梨花色,云鬓蓬松翠髻拖。星眼半张思欲睡,柳眉倒锁暗咨嗟。两臂玉镯垂尖手,绣带宽腰低罩鞋。床栏斜倚姣无力,香腮手托剔银牙。燕玉款步来东院,轻展弓鞋上玉阶。但只见,绣房未把帘拢挂,半庭日影照窗纱。王妃随后移莲步,也来看视女娇娃。夫人欠体呼贤姊,又劳光降看奴家。年少君侯连拱手,老先生,脉理精明看看她。公主开言称使得,国舅府,医生本是我当差。小君侯,知移小案沉香桌,慢慢地,打开锦套把书拿。那娘娘,春尖三指轻轻按,笑生双颊泛桃花。称恭喜贺君家,兰田种玉早抽芽。梁氏夫人低粉颈,羞脸一红看凤鞋。东平君,笑口开,忙取花戕放在台。手研香墨容含笑,今日里,充当书记做奴才。来来来,此处临窗多明亮,拉着袖,忙将交椅手拖开。保和公主连声喝,小使家,规矩全无礼不该。啊唷唷,这位先生难伺候,我今不干这生涯。哈哈笑,近身来,斜倚香肩扣案台。一张方子煎两剂,调和脾胃代舒怀。
小千岁乱乱哄哄命人取药,立时煎好,看梁氏夫人吃毕,方始各归寝室。
次日王妃省二亲,低低禀与太妃闻。碧鸾贤妹身怀孕,因此的,体中稍觉不安宁。媳妇曾经看过脉,妊娠二月有余零。太妇听,喜欢心,准拟明年要抱孙。再三叮嘱苏亲母,诸凡代我费清心。媳妇们,年少未曾生育过,调停早晚赖慈亲。王妇含笑呼乳母,哄着她,寻些消遣散心情。
于是公主同了西院夫人,俱到碧鸾宫去。
丫鬟禀报到裙钗,梁氏夫人把体抬。又蒙二位来移玉,失于迎迓不应该。王妃笑说无拘礼,我与你,姊妹还从夫妇来。刘郡主,笑盈腮,莫非还是那年胎?将来产下男和女,要与君侯兄妹排。王妃手拍肩头啐,又来招惹郦三台。休胡言,恼我怀,却好东平千岁来。忙问芳卿因甚恼,孤家分解好调排。三人一笑无言语,凤目相窥红粉腮。啊这又奇了!神色之间人莫辨,快出来,休教被着众人嫌。回身走,急掀帘,劈头碰了一婵娟。韦氏勇娥移步走,问一声,贤弟如何是这般?莫非被,风流棒责难消受,故而你,桃之夭夭一溜烟。
啊呀,姊姊来了,得罪得罪,可碰坏了?
三位夫人笑失声,这般碰撞不斯文。碰坏了,姊姊尊躯怎么好,姊夫定要发雷霆。
啊呀呀!三位弟夫人好呀!你们三个欺他一个,这还了得!
愚姊今朝报不平,缘何要把弟来拧。我今告诉双亲去,叫你们,俱到堂前做矮人。东平君,看钗裙,拍手哈哈笑失声。姊姊啊,三人正说大欢欣,见我来时屏息声。小弟犹恐人憎厌,故此急急出房门。不提防,贤姊今朝光降此,挑帘撞去实粗心。三位佳人呼姊姊,叫他陪罪正该应。韦氏夫人称弟妹,今夜里,罚伊长跪到天明。说笑一番俱坐下,丫鬟送上好香茗。说说笑笑天将晚,各归卧室点红灯。
讲到东院夫人服药调理,半月有余,已渐平服起来了。
葭管飞灰报一阳,夫人梁氏已安康。抽身起,整衣裳,坐对菱花照粉庞。轻掠云鬓蟠龙髻,微描翠黛助容光。香风冉冉移莲步,绣带飘飘绕画廊。行来舞彩宫门首,丫鬟们,齐声问候女红妆。
啊东院夫人来了,夫人的贵恙好了么?
太妃一听急披帘,招着手,忙叫贤哉进里边。梁氏夫人称万福,笑嘻嘻,樱桃微启叫慈萱。婆婆啊,连朝不得侍慈闱,定省全无大失规。反要婆婆频顾问,真正是,抱罪良深礼貌亏。啊呀贤哉吓,难得你身怀着胎,我今真是喜开怀。从今切莫循规矩,做婆婆,断勿争长道短来。只要你,日常行坐须留意,晚间睡寐莫偏歪。诸般调理精神壮,保养身躯勿损胎。
明年生下一个肥肥胖胖的孙儿,就是你的孝顺了。东院夫人坐了一会,起身往灵凤宫而来。
丫鬟禀报美红妆,东院夫人已到将。那娘娘,微飘凤目窥帘幕,梁夫人,款动金莲绕画廊。掀帘幔,进华堂,笑含双颊叫娘娘。姊姊啊,小妹连朝身已康,荷蒙调理善岐黄。义同手足难言谢,梁素华,铭感于心刻不忘。
啊呀,贤妹吓,何出此言?
我与君家非泛常,幼年契合在香房。今又于归同一室,相亲相爱我情长。何须客套言称谢,来来来,天甚严寒快进房。
贤妹啊,如此寒天快请进房,将息将息。
你是,日来少饭短精神,何苦的,冒冷冲风出院行。有孕在身须保重,体贴亲心待抱孙。携玉手,坐并身,送上两杯细香茗。要讲到,王爷朝罢回府转,参谒双亲到后庭。掀帘讲,叫夫人,赐第今朝已告成。工部衙门申奏摺,君王旨,传知御妹任安顿。笑携梁氏夫人问,芳卿玉体可安宁?
保和公主听见府第告竣,即云:明日一面谢恩,一面去请康家迁移过去。驸马,你道如何?公主之言甚善,康公久住梁家,究为未妥。素华接口云:这倒不妨,我父亲独处寂寥,巴不得康家眷属做个伴儿呢。正说之间,西院刘夫人也来了。姊妹寒温一番,俱各坐下。
但只见,密布彤云蔽太阳,朔风凛冽响纱窗。顷刻间,鹅毛大雪飘空院,柳絮纷纷穿画廊。霎时间,碧瓦红墙俱玉琢,青松翠柏尽银装。有几家,围炉暖阁香醪饮;有几个,踏雪寻梅步远方。最开怀,高车驷马重裘服;最堪怜,鹄立鹑衣百结裳。有的是,低檐浅室风穿透;有的是,深院重门紧闭关。王府中,霎时备下消寒酒,夫妻相让敬杯觞。他四人,围坐拥炉添兽炭,低斟浅酌饮琼浆。猜拳行令多生趣,射覆联吟各有长。直饮到,红烛高烧天色暮,雪光皎洁近昏黄。公主道,今夜里,六出纷纷风凛冽;最苦的,肩挑贸易走街坊。素华说,家徒四壁门墙少,日给三餐无宿粮。饥寒交迫难熬苦,带水拖泥冒冷行。燕玉云,经营之辈还犹可,最堪怜,寒儒贫士读书郎。肩挑步担全无会,子曰诗云满口腔。出言吐语歪诗句,者也之乎充不得肠。儿女号寒呼冻饿,室人交口怨穹苍。枯肠搜索思亲戚,待等天晴去熟商。三人说得多高兴,小王爷,触起心头事一桩。
啊呀呀,了不得了!皇甫少华吓皇甫少华,你这忘恩负义的吓,你今日贵显如此,竟忘却救你的人了么?三位夫人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君侯何故这般大惊小怪?啊呀,夫人吓!
我少华啊,昔年祸起在萧墙,母命逃灾离故乡。并着那,老仆吕忠称叔父,双双黑夜走街坊。偏遇着,纷纷大雪从天降,遍体淋漓湿透裳。腹内空虚天又冷,无可奈,暂行借宿到招商。投着个,赵家旅店贤昆玉,哪知人面兽心肠。店小二,假意殷殷留酒饭,他二人,通同报信到公堂。幸亏义婢芸仙女,私行释放走羊肠。铺陈行李俱抛弃,不辨东西南北方。又恐后面人追赶,只吓得,心惊胆碎意彷徨。直走到,雪满山中高士卧,前边隐隐有灯光。喜遇恩兄熊友鹤,启留主仆进厅堂。少华从此安身住,免了奔波躲避藏。若无鲍氏芸仙姐,这条命,决然早已赴冥王。焉能救父还乡井,焉能身得立朝纲,焉能骨肉团圆聚,焉能姊氏掌昭阳。二人之惠全无报,枉作朝中忠孝王。丫鬟们,快传老吕来宫内,问问他,思姊家居在哪方?三位夫人齐启口,雪夜因何唤老苍?业已迟延休性急,报恩不在片时忙。明日清辰传进内,我们细细问行藏。
公主道:请问君侯将何以报?试说一番,我姊妹听听好么?
一封札致地方官,星飞火速到云南。查明赵姓居何处,差人护送到京邦。或在府中安乐住,或赠花银归故乡。更有衣裳和首饰,方能报答女姣娘。君侯之言欠通矣。他是个,经营买卖小本商,怎经得,官府稽查委地方?赵氏子,昔年曾欲将君害,今日里,提起尊名心也慌。忽然要彼来京内,犹恐他,畏罪情虚身自戕。恩将仇报心何忍,岂非反害鲍姑娘。凡事三思须检点,将他人,立身处地细端详。
公主所虑权是。但此事如何办法,还乞明示下官。君侯吓!明日将她居址问明。
端正花银四五千,遣人护送到云南。交与鲍氏芸仙女,诉分明,报答当年释放缘。来与不来休勉强,若来另外付盘川。些些小事真容易,何劳惊动地方官。
好极了,竟是如此尊命办理。公主便叫:二位贤妹,今夜就在我处睡罢。这般大雪,如何行走?可命人令两处关好宫门罢。王爷说:好呀,天气寒冷,四人同睡于此。
保和公主笑盈腮,出言吐语似婴孩。床帐现在铺套室,何致今宵挤挤挨。我与梁妹同床睡,你陪郡主女裙钗。嘎,妙吓!两对夫妻仍照常,今宵俱是凤求凰。郡主闻听红粉面,说声尊重少颠狂。香茗用毕俱归寝,直睡到,红日三竿照碧窗。公主披衣忙坐起,只因为,谢恩一早进朝堂。
讲到保和公主,昨有赐第告成之旨,今日进去谢恩。来时就往梁府,请康公先迁移过去。那位梁老夫人再四相留,要待裘仲义家眷到了方许康家搬去。况且天气寒冷,何必急急,且俟春和日暖乔迁未迟。公主回来,此言少表。
王爷早起到书轩,命人传进老苍年。那吕忠,步上阶沿垂手立,曲背弯腰参主前。
啊小王爷,呼唤老奴有甚吩咐?吓,吕叔,你且坐了,下官有事问你。啊呀呀小王爷在上,老奴怎敢坐?嗳,叫你坐只管坐,不要唠叨古板如此。老奴告罪了。
手拉着,雕花小凳旁边坐,含笑弯腰开口忙。未识王爷何事谕,老奴洗耳听端详。啊吕叔吓,我与你,双双逃难走他乡,招商店,幸遇芸仙鲍氏娘。暗野通风离虎穴,故而两命未曾伤。若无义婢贤良女,此身早已梦黄粱。焉有今朝身显赫,团圆骨肉伴君王。受人恩惠无曾报,孤家朝夕不能忘。只因为,碌碌忙忙无暇论,未曾提及这行藏。她的住居你晓得,住在云南何地方?
阿小王爷要报答赵饭铺内鲍芸仙姑娘么?可见我主受惠不忘,难得难得。老奴记得,他们是荆州府该管的。
吕叔,你为我,随带纹银足五千,的当能人选几员。一封书致芸仙女,谢伊释放在当年。说我愧乏琼瑶报,略助些须小本钱。她若肯,到我府中安乐住,来时我再赠盘川。
是,老奴理会得。吕叔,还有一言相告。啊呀小王爷,不要这般,真正折杀老奴了。
你是个,茕茕孑立一孤身,吾与你,买名婢女伴晨昏。倘或香烟传一脉,到将来,送老归天有后人。
啊呀,王爷又来说笑话了。
老奴须鬓已苍苍,昏聩糊涂事健忘。想什么,生儿育女传宗祀,想什么,绿鬓朱颜红粉妆。叨恩典,现在茶饭无忧虑,春秋四季有衣裳。白昼倦时打个盹,闲来无事诵金刚。种些花卉常消遣,无是无非无挂肠。何苦的,自身要去寻烦恼,年登花甲想儿郎!
啊吕叔,你既不要姬妾,待孤家派两名小厮与你伏侍如何?吕忠想想:小主人一片好心,这不要那不要,只道我不受人抬举。多谢小王爷恩典。王爷忙命传与总管晓得。
俊秀童儿派两名,三十两,月间零用足纹银。若干衣服靴和帽,尽交总管要当心。两餐肴馔须丰盛,想甚吃,吩咐厨房买办人。
啊呀呀,小王爷天高地厚之恩,令老奴没世不忘也。
书斋退出老年苍,笑生双颊喜开怀。谁料暮年交好运,真正富贵逼人来。一宵晚景休多讲,至清晨,半副花笺手自裁。
讲到吕忠次日即修好书札,总管处备齐银两,拣选两名妥当下人,往云南而去。一路朝行暮宿,直至明年春天,才到了赵家饭铺中。交代毕,取了回书,归来复命。无容细表。
岁暮时光尽短天,一声爆竹过新年。街坊上,家家俱把春联换。官衙署,告示封条簇簇新。苍松翠柏齐檐插,门上神荼贴两边。辘轳队里笙歌沸,人马丛中锣鼓喧。你来我往投名帖;僮仆俱唱太平年。漫谈士庶工商辈,提表东平王府言。
讲到王亲府内,武宪王夫妇元旦黎明,率领儿媳朝贺回来,即于祠堂叩首,各处拈香。东平王夫妇拜了父母,然后各处人家叩贺,碌碌忙忙已是上元佳节。先是老王爷请同僚世谊,然后小王爷宴饮宾朋。年事一毕,择日迁移。将现在所住房屋,送与熊友鹤居住。此言少表。单讲到这所御妹府,好不威显。
但只见,门墙高耸接青天,块块磨成镜面圆。上面是,琢成龙凤呈祥瑞,中间是,父子同朝极品官。绣球斗,双狮捧,雕刻回文古铸钱。上面斑澜光耀目,周回出水好雕檐。辕门左右多开阔,下马碑牌分两边。鼓亭对奏盈盈乐,掌号鸣金杂管弦。回环字朱红漆,甬道中间黄土填。狮兽滚墩分左右,雁翅排军手执鞭。七级台阶高数尺,碧瓦琉璃滴水檐。朱红大柱金龙现,舞爪张牙上下蟠。仪门内,又是一条长甬道,东西两面石栏杆。半朝銮驾回廊摆,两边看守有官员。银銮殿上多齐整,画栋雕梁五彩鲜。百盏珠灯高挂起,金镶宝坐面朝南。殿上边,半无别物来陈设,兵符敕印供中间。上方宝剑排东面,九节钢鞭西首悬。蟠龙架用黄绫套,器具威严凛凛然。值殿羽林军十二,内监宫官有八员。
讲到银銮殿后,共有三十一带楼房殿宇,三十余间开阔,东西俱有花园。银銮殿后回廊,两处俱通。今将东首一百余间与康家居住。正中间仍名舞彩宫,是老王爷夫妇寝官。后边正中一带二十九间开阔,仍名灵凤。惟梁氏夫人与刘氏夫人调换一番,前日原本刘夫人东院,梁夫人居于西首,今因皇上赐典时,以梁夫人捐躯投水,义烈可嘉,敕封东宫。刘夫人虽系节孝究不能以死如归,故封为西院。今既迁移,理宜分别。
东宫梁氏女千金,前面还居苏淑人。曲折回廊穿过去,红墙鹤颈是园亭。铜环紧扣双扉闭,匾额上,隶书三字可陶情。过西落北行将去,勤政旁边两扇门。
讲到勤政堂,在舞彩宫前,银銮殿后。左边三乐所,右边养和室。俱系公主理政之所。
三间宫殿大庭心,苍松古柏翠森森。阶沿尽砌云南石,雕楼上,一带玻璃彩画灯。东廊通着康公宅,金漆朱红两扇门。
康员外所居东首,别有墙门,里面亦通。如要另行出入,亦颇便宜的。
王妃感彼思义长,匾额题名崇德堂。摆设铺陈同一体,宛似生身父与娘。诰封敕轴朱红匣,厅前高供沐恩光。柔娘德姐心欢悦,感念千金刻不忘。寤房好比皇宫内,奢华富丽美非常,绣帏锦幔红罗帐,紫檀桌椅象牙床。奇珍异宝皇家物,五色玻璃嵌在窗。要讲到,元郎早晚将书念,请一位,五经博学老年苍。娘娘要把恩来报,闲空与弟讲文章。幸喜得,性地聪明心性静,略加指点即端详。到后来,续继乃兄西贝客,名题金榜桂花香。康员外,为人诚实多忠厚,报得无差天理彰。日去月来忙似箭,艳阳天气好春光。
讲到保和公主业已身怀六甲,饮食起居仍无增减,惟略贪睡耳。合家俱未知悉。是日午睡初醒,东西两院俱到灵凤宫而来。
见娘娘,香腮红映未曾消,夫人梁氏叫多姣。姊姊啊,和风吹得人如醉,何不去,散闷园亭走一遭?娘娘含笑回言答,贤妹欢忻我效劳。
娘娘即吩咐备便轿伺候。只因房屋太大,恐行走未便,俱有软和小舆,粗婢抬行。
三位佳人坐小轩,粗婢慌忙抬上肩。先有那,宫官传谕园丁晓,双启朱扉去若烟。灌溉童儿双膝跪,报名叩首接婵娟。
三位夫人进得园来,微飘凤目,啊唷妙吓!
一进园门别有天,千红万紫百般鲜。翠森森,绿阴深处黄鹂啭;碧层层,芳草池边白鹭眠。红艳艳,桃杏争春迎旭日;白漫漫,梨花开傍粉墙边。翅扇扇,双双蛱蝶檐前舞;闹丛丛,阵阵游蜂花上穿;虚飘飘,落花惹得游丝绊;荡脉脉,垂柳飘细缕烟。三位佳人移凤履,寻芳踏翠过前川。行过了,石栏九曲河池畔,一带长堤有岸船。侍女旁边单膝跪,请娘娘,亭中小息片时间。
三位夫人步进岸船亭内,将身坐下。
丫鬟送上碧螺春,樱口香腮饮细茗。两面纱窗齐吊起,紫檀桌子摆中心。东西八把眉公椅,金炉袅袅紫烟飞。一江风景如图画,双枝画桨后梢存。远望楼台高耸耸,池塘倒影叠层层。三位夫人齐立起,先命宫官前面行。
是,奴婢领命。前面大观楼,娘娘可要上去看看?使得。
手扶小婢款金莲,阵阵香风扑鼻尖。但只见,苔痕斑绿沿阶砌,荷叶姣红绕画船。鸟潜花底窥人影,鱼隐河梁避钓竿。鹦哥架上如簧响,画眉笼内学人言。结巢对对入帘燕,香泥零落话呢喃。行过了,太湖石畔桃源洞,芍药芳菲开牡丹。三人挨次登楼阁,豁目开胸真大观。
二位贤妹妹,那凭高远眺,丝发无遗,楼称其名,真真大观矣。
走马回廊四面连,纤尘不染水磨椽。一架围屏装八宝,花梨椅并桌香楠。阑干朱漆玲珑巧,长窗雕近房檐。周回粉璧如霜雪,遍挂单条与对联。侧面一只东坡桌,文房四宝尽完全。天然几摆金狮鼎,花瓶白玉架奇楠。几箭幽兰香霭霭,官窑盆子供香椽。围棋罐藏黑白子,双陆牙牌摆在盘。銮箫凤笛双悬璧,锦袱包藏琴七弦。湘妃榻上盘笼垫,锦褥铺陈靠枕全。
三位夫人先观楼中陈设,然后是,
尖尖玉手倚栏杆,注目凝眸四下观。叠翠假山高隐隐,鱼鳞小径曲弯弯。青松古柏参霄汉,青銮白鹤舞云端。楼台隐约和烟雾,亭阁依稀隔翠峦。木香棚付朱藤架,鸟雀争鸣语若簧。灼灼桃花娇滴滴,萋萋芳草嫩珊珊。
三位佳人观看得心旷神怡,连声称赞:啊唷妙极了!
昔年金谷美相传,未知可及这名园。风送花香人似醉,莺啼燕语意犹欢。衔芝小鹿山头跳,交颈鸳鸯水上眠。鸭眠新涨溪头绿,水荇初生翠蒂牵。花飞乱点铺苔径,斜日衔山影半偏。天然点缀园林美,凭着你,巧笔丹青难画完。娘娘退坐扶仙凳,内官启口禀婵娟。
启娘娘:前面是观凤阁、听雪楼、待月轩、玩花亭,往哪一处去?
姣姣懒倦未回言,旁侧宫官禀事端。肩舆早已齐伺候,请娘娘,下落扶绨仍坐轩。
那边还有绛云春晓、疏两秋横、一塘梅影、十里荷香、松云茅屋、紫竹湖亭,娘娘们要去走走?娘娘道:改日再游,吩咐回宫罢。
宫官传谕应声齐,备轿丫鬟去似飞。娘娘挽手呼梁妹,小心稳步下扶梯。命丫鬟,退行几步撩金,犹恐怕,绊住香钩闪玉躯。婷婷袅袅将楼下,尖手微舒整绣衣。登轩稳坐肩抬起,吩咐丫鬟步缓移。要从那,未游之处来行过,令官官,引导前边指点伊。行过竹屏穿月洞,腊梅花里间蔷薇。沿堤广植垂杨柳,峻绝双峰隐钓矶。宽涧河池流碧水,几多五色好金鱼。倏来倏去吞花影,密密疏疏照绿溪。识巢白燕差池羽,掠水巡檐上下飞。真个是,鱼梭织浪成湖绉,真个是,燕剪裁云作舞衣。傍红依翠穿花径,匆匆经过小桥西。园丁跪送将名报,肩舆隐隐进双扉。
王妃同东西两院见过太王妃,各自回宫歇息。兔走鸟飞,又是一番景象。
蒲剑当门午日长,家家户户庆端阳。皇亲府饮雄黄酒,敬奉椿萱几玉觞。宫中颁赐诸般物,文虎灵符彩线。蒲葵扇,象牙镶,香囊五毒色鹅黄。一百廿尺纱罗葛,中宫皇后赐爹娘。中和节后近炎天,满放榴花如火燃。绿树浓荫遮赤日,碧河池畔透红莲。数声柳外新蝉噪,水阁风来人欲眠。沉李浮瓜消酷暑,遥遥永昼却如年。
啊唷好热呀!
三伏之中如火烧,要讲那,碧鸾梁氏美多姣。孕将临月身沉重,安胎静养在宫寮。淑人时刻相陪伴,太妃早晚亦来瞧。正室王妃频顾问,命人常送美佳肴。时鲜果品和糕饼,每日闲来吃一遭。东宫调养虽康健,步履艰难心暗焦。脂粉微施花不戴,双眉淡淡懒浓描。临妆对镜看容瘦,低首羞看觉瘦腰。隔帘常盼云霓起,玉手频将执扇摇。深院纳凉风细细,重门紧闭静悄悄。半轮月落梧桐影,几点疏星现碧霄。一夜安眠心地稳,扶桑日出讲明朝。
这日六月十九日观音圣诞,王府中合门净素。
顶礼慈航观世音,持斋薰沐把香焚。夫人梁氏临妆镜,婢女旁边理鬓云。霎时间,面似桃花红粉颈,一身香汗透衣衿。春尖拂袖呼慈母,低吐莺声慢启唇。
阿呀,母亲吓!
孩儿身上欠安宁,腹内微微觉得疼。坐不安来立不稳,快些扶我睡床衾。淑人心内多忙乱,佯为平淡叫千金。
儿吓,不妨事的,放心稳卧,自然瓜熟蒂落了。
命丫鬟,即忙报与太妃闻,着人立刻唤收生,参汤加备煎端正。嘱咐丫鬟妇女们:各专所事无慌乱,诸事之中要小心。太妃闻说移莲瓣,小婢搀扶出院庭。老少王爷惊又喜,命家人,祠堂里面把香焚。老千岁,正冠跨进祠堂内,但只见,一道红光耀眼明。忠孝君侯随在后,见一个,撩牙青面貌狰狞。跟前一闪如流电,非烟非雾绕宫门。王爷满腹愁疑处,房内夫人已降生。一声不哭声音响,淑人吓得战兢兢。稳婆早把参汤进,回言贵子已临盆。
此刻把一位苏淑人吓得措手不及,幸喜太王妃进宫,稳婆也到了。一面扶持产妇,一面洗涤婴孩。早有人报与老少王爷。
武宪王爷生笑颜,手加头额谢苍天。开口笑,叫芝田,此儿必定有根原。适才祠庙红光现,待等他,长大成人耀祖先。王妃西院俱来到,先赞孩儿向老年。合家男女齐欢悦,成陶作队叩连连。王妃姊妹同携手,碧鸾宫内看婵娟。双移莲瓣宫门进,但只见,梁氏夫人倚枕衾。薄袱纱罗包粉额,低垂凤目养精神。娘娘是,轻言细语呼贤妹,刘夫人,慢语低声把妹称。玉人携手先称喜,好好回答甚殷勤。
贤妹恭喜。堂上望孙甚切,今日得慰亲心,也是你的孝道。可嘉可贺。素华道:这是一体的。
王妃手捧小儿看,凤目端详仔细观。兰汤新浴香肌滑,玉质温柔貌相妍。秀眉星眼容无俗,鼻如悬胆耳垂肩。出水芙蓉红艳艳,朱唇小口色鲜鲜。三分相比梁贤妹,看起来,宛如一个小芝田。却好王爷身走进,问一声,因甚牵连说下官?行进碧纱房内去,殷勤抚慰女婵娟。赖卿生下麒麟子,此时玉体可平安!王妃笑挽孩儿手,来来来,今朝参拜令尊前。王爷忙接婴儿抱,理上先该叩老萱。刘氏夫人身站起,抱过娃娃床上眠。啊呀呀,乍离母腹无多刻,要人家,参爹拜母闹声喧。王妃夫妇齐含笑,疼得他来是这般。素华漫启樱桃说,同是娘亲谁不怜。
小王爷即将方才所见讲了一番,各皆惊喜。王府中染蛋送汤饼,亲朋贺庆,闹热异常。做三朝,排筵席。老王小王为儿三朝之日,即命名见魁,表字兆元。日后文武状元,成宗皇帝继作螟蛉,赐号祥麟,拜相封王,又是一朝梁栋。后文之事,毋庸细表。单讲那位梁夫人三朝之后,身体己健,早已不在床中。
季夏时光日正曛,天炎酷暑好难禁。产中不便摇纨扇,大块凉冰盛玉盆。绿窗畏日垂帘幕,阵阵兰香透进门。饮食三餐仍照旧,略为懒倦少精神。弹指烈阳无几日,秋风一到少炎曛。梧桐叶落飘金井,桂叶擎珠玉露零。银河泻影弯弓月,鹊桥往会渡天孙。一帘蕉叶摇微雨,几许鸦啼散晓星。太王妃,日常检点奇珍物,与孙满月做衣衿。五色绫罗绸与缎,四季冠袍件件新。抱裙抱被俱已有,珠帽金冠尽现成。孟梁两府催生礼,尽是能工巧制精。太妃又备诸般物,专为头胎是长孙。王亲府内俱忙乱,新秋十七美良辰。一双乳母齐端正,抱了公子出房门。奶水充裕儿貌好,粉雕玉琢好郎君。拜过家堂参祖父,太王爷,连连称赞大开心。颐含笑,叫夫人,吾今娱老乐天真。你看他,丰颐广额垂肩耳,唇红目朗有精神。叮咛乳母当心领,好生看管在宫庭。乳娘替换将头叩,厚赏衣裙与白银。外面亲朋俱贺喜,梨园正本演前厅。
第七十九回 无量佛付与神仙
诗曰:太后千秋进兕觥,寿星无量佛兼呈。物仪不典非为实,一点微忱表至诚。
讲到王亲府内非比泛常人家,此刻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趋炎附势往往如此,一个公子的满月,闹了十余日。康员外家,俱朝来晚去。院君同柔娘德姐日在花园经过,只因看戏,无暇游玩。过了中秋,正值金风初动,暑气全消。柔娘德姐邀了刘郡主、梁夫人过来,同玩秋光。正是:
碧云冉冉锁幽林,曲院风飘丹桂馨。莲竹露零残红坠,柳线拖金稀绿荫。芳径迢遥林密密,流泉曲折水泠泠。日照远峰如滴翠,烟凝疏树若穿云。长桐翠叶漫天碧,早桂黄残遍地金。绣带飘飞蛱蝶,宫裙蹴地动蜻蜒。柳柔娘,笑拈红豆调鹦鹉;王德姐,身倚青松理鹤翎。凭栏俯首观鱼乐;刘郡主,漫款金莲步近亭。
二位姨娘姊姊,何不少息片时,再玩秋芳。
俏佳人,苍苔穿绕竹扉风,九曲雕栏朱漆红。四面纱窗齐吊起,金钩微荡挂帘栊。飞来椅,床醉翁,定窑鼓板列西东。一张六角抽屉桌,马吊图筹藏屉中。东面菊畦西植桂,后旁边,隔溪堤上种芙蓉。亭前秋色无边际,鸡冠种得甚玲珑。鹅黄鸭绿争姣艳,鸦青鹭白锦屏风。白蔓海棠铺满地,最喜的,靠东数亩菊花丛。花梨牌子低低挂,洋青字迹甚精工。江阳白,麻叶红,杨妃沉醉蕊珠宫。西施月下云绡卷,蜡井蜂房管管通。旭日初升霞剪碧,金盘托雪玉花。粉红梅绽三阳泰,芒刺松针迥不同。珊瑚枝上红翘艳,搓粉团和金剪绒。鹤头丹胜孩儿面,白朝衣,被风吹得乱蓬松。青玉案前金佛座,胭脂带,轻盈娇艳胜芙蓉。佛手黄遮红伞盖,密腊莲边蝶翅丛。秋水霞中圆月露,鹤翎素放甚玲珑。紫霞觞,叫人难贮琼浆饮;荔枝台,密叶稠稠万点红。赛姚黄,开来宛似檀心晕,夺锦标连金背红。粉玉环儿难挂耳,紫云球,圆圆滚滚叶重重。佳人含笑齐声赞,难为修葺好园童。穿芳径,过花丛,你谦我逊出园中。二姨引导来家内,行过珠帘十二重。康院君,自言自语多忙乱;小丫鬟,一声禀报笑融融。啊唷唷,夫人光降临寒舍,今日吹来甚么风?怪不道,清晨喜鹊檐前噪,昨晚灯花吐艳红。两夫人,莺声燕语呼干母,深深万福画堂中。
啊吓吓,夫人们请坐。柔娘、德姐即命丫鬟送上香茗。饮毕,说说笑笑,日已过午。
夫人告别返西庭,忙乱康家老院君。微微笑,问钗裙,君玉孩儿将育麟。现已端正绫罗缎,成衣裁做小衣衿。待等几日俱齐备,老身亲自去催生。真正公鸡要下蛋,一品当朝是女人。算起来,我们有福还无福,若果男儿要抱孙。只因员外无分晓,雌雄不辨继螟蛉。两姨听,笑盈盈,院君眼力欠三分。并不曾,猜她是个裙钗女,终朝只说是螟蛉。
啊呀呀,你们不要笑了,到底我眼力不错。
我见伊,容颜美丽貌娉婷,故此猜疑旦与生。再不想到裙钗女,行为好象读书人。况她腹内文章好,下场一举即成名。贤姑丈,同行同坐兼同寓,毫无半点露真形。要晓得,当今天子俱相信,何况我,无知木偶老年人。罢罢罢,从前往事休提起,将来娶媳要当心。日后儿郎身长大,寻一家,相知亲戚去联姻。倘若逢了假男子,倒不要,新娘反迎雌妇人。一进门来先细认,是男是女要分明。柔娘德姐齐声笑,院君可谓说新闻。人家养子非常喜,焉能肯扮女钗裙?笑你眼前目不见,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娶来新妇是男人。素华听,叫娘亲,戏子虚文你认真。又非史鉴传由事,只不过,解嘲娱目作陶情。
啊不是真的?这么还好。
佳人一笑来分手,老院君,再三相送甚殷勤。
方才从园内而来,今将匙钥闩了西首后门,从三乐堂廊前过去,近便多矣。
夫人各自转宫庭,晨昏定省两尊亲。提起了,康老院君一席话,太妃听了笑连声。康公素性多忠厚,院君是,经纪当家老实人。保和非比寻常辈,这乃是,万分难敌此螟蛉。伶牙俐齿谁能及,应变随机假当真。
啊唷唷,东宫媳妇吓,你不曾见过行为吓!
请伊看病进宫庭,这一派,言语之中假撇清。说什么,我今虽只师生分,内室宫帏不便临。老王爷,诉说三年甘守义,罗帏独自卧床衾。无可奈何临寝室,摆摆摇摇进宫门。观小像,睹芳神,连声称赞好娉婷。假说画工添美笔,倒只怕,孟千金,未能有此美丰神。看见了,龙亭冠诰虚悬待,反说君侯太挚诚。步近床帏先道喜,此一番,必然真是孟千金。何故老天不作美,佳期已近病魔侵。劝少华,撇却心中忧闷事,调养尊躯好毕姻。劝少华,何须必要思原配,自寻烦恼少欢欣。劝少华,从今切勿胡思想,孟丽君,娶来未必是贤人。西宫媳妇吓!我与你,躲在套房偷窃看,容颜的确像遗神。我把那,苏家亲母来推出,抱牢袍袖认千金。抽起身,佯为不识问何人?口口声声称怪事,圣人阳货一般形。微冷笑,面含嗔,乌纱挺挺发雷霆。因何戏语当朝相,声言要去奏朝廷。吓得你,公公再四来陪罪;吓得你,夫婿床前叩首频。看她是,绝无半点相怜意;凭着你,沥血陈情不动心。恼得我,咬牙切齿声声恨;恼得我,哀恳中宫把计行。后来酒醉清风阁,触破乔妆现女形。次日朝堂身待罪,好叫我,又愁又恨又心疼。直到太后来承继,才放愁肠一二分。又虑的,先期娶下西宫妇,闺闱必定有商参。你夫君,眠思梦想寻元配,自然是,凭他纳娶也甘心。再不料,循规蹈矩毫无错,宽洪大量大贤人。要算少华真有福,一家和气值千金。
素华叫声:婆婆吓,这也怪不得小姐。真是骑虎之势,犹恐天子动怒,牵连着太老爷少老爷在内。也叫做出于无奈。
那一日,看病回家身卧床,长吁短叹泪双行。媳妇再四来相劝,怕的是,触破乔妆命要伤。小姐一泄何足惜,担惊犹恐害爹娘。我原说,皇甫府,威威赫赫椒房戚,国舅兼封忠孝王。谅来不致伤身命,决无坐视你招殃。况千金,欲全身体改妆扮,并非是,逾墙钻穴去他方。不过是,念他守义情非薄,必然要,追求元配结鸾凰。小姐总云无紧要,一世为官也不防。皇甫芝田已受室,断无绝代乏儿郎。何劳芳意空焦急,他那里,夫荣妻贵好风光。你如今,父掌当朝夫作相,诰封一品正妻房。家中诸事由卿意,谁敢前来道短长。我劝你,从今休信南柯梦,撇下风花雪月肠。若归皇甫家中去,也无非,排列金钗数内行。言词激切难为主,奴家是,终朝暗里动悲伤。虽然西贝夫和妇,唱随之礼岂相忘。小王爷,那日书斋要发晕,梁素华,恨不能,立时步出诉端详。一席闲言天色午,辞亲各自转归房。
讲到十月初旬,康员外家送过催生礼物。孟大夫人亲自到王亲府内,苏淑人亦移于灵凤宫中,守着娘娘早晚临月。乳娘稳婆俱已在宫伺候。
小春十六夜黄昏,娘娘腹内欠安宁。稳妇进宫将脉诊,淑人忙去备人参。端正送来无半刻,子时产下一千金。母女平安人尽乐,辉煌灯烛乱纷纷。东西两院齐来到,轻移莲步进宫庭。俏语低声呼姊姊,春尖轻曳帐销金。笑颜双颊连称喜,此时玉体可康宁?王爷随后来灵凤,只因歇宿在西庭。步近床边身坐定,万分抚慰语温存。移时手捧婴儿起,东西两院细观睁。
王爷,你看小郡主生得好齐整哩。
你看她,面似芙蓉初出水,眉如新月一弯长。秋波顾盼真聪俊,小口樱桃含笑藏。分明竟像娘娘貌,毫无半点像侯王。
不像孤家,倒像二位不成?女儿自然像母,儿子必该像父。
说笑闲文天已明,家中恭喜乱纷纷。三朝满月俱丰盛,新朋世谊尽登门。喜幸府中宫殿广,几处梨园演戏文。中宫颁赐诸般物,太后娘娘赐宝珍。太王爷,洗衫之日题芳讳,德容二字作闺名。但愿伊,言恭贤惠齐兼备,大红全帖写泥金。命人送上王妃看,娘娘称赞好芳名。孟太夫人回府第,小王爷,仍然安寝正宫门。韦勇娥,腊月初三生一子,太王妃,亲身去望女螟蛉。产中身体多康健,毋须慈母费清心。兔走鸟飞忙似箭,一声爆竹又新春。文官武将齐朝贺,士庶黎民祝太平。皇甫第,夫妻父子团圆乐,酒筵设席款佳宾。灵凤碧鸾真热闹,引过孩儿去看灯。吹弹歌唱宫娥辈,逢迎公子与千金。惟有西宫刘郡主,终朝抑郁暗伤神。自恨前生作了孽,薄命红颜不育麟。两宫俱得男和女,看来只我少收成。发心虔诵观音咒,祈求天赐玉麒麟。持斋吃素常行善,言语之间存好心。直等到,三九之年生一女,还亏她,志诚感格动天庭。有孕在身将两载,临盆坐草受虚惊。只因为,前生未作贤良女,罚伊暗里受灾星。奉劝世人须检点,昭彰天理甚分明。几句言词归正传,燕玉终身不再云。
讲到江进喜年余元事,日在书房中用功。真所谓福至心灵,倒也粗通文墨。忠孝王早为纳监,今适有广东貂州府保昌县典史缺出,忠孝王即保举了江晋义。进喜二字,易作音同字样。
少年天子爱功臣,因而十奏九依承。一声旨下颁该部,着伊看验领凭人。少华俯伏重申奏,江晋义,还祈给假要完姻。成宗皇帝微微笑,他是卿家何等人?要你如此关心切,你可将,始末情形奏朕听。臣启陛下:念少华,昔年夜宿在刘门,刘奎璧,命伊举火小春庭。幸亏晋义通消息,将臣释放去逃生。受伊恩德无从报,故而保举这前程。他娘现在臣家内,燕玉西宫乳哺人。
咦!如此说来江晋义不忠于刘,反施仁于皇甫。刘奎璧用人不当,江晋义负于东翁矣。
陛下吓,晋义失怙在髫龄,抚长成人赖母亲。夜间梦见神人语,警戒他,勿生歹意昧良心。醒来禀告慈亲晓,将疑将信未为真。到晚来,东翁逼勒行奸恶,假意承当强应承。只因慈母频叮嘱,无可奈,恪遵无违背主行。况且是,奎璧行为称万恶,江晋义,愿担不义正该应。
听卿所奏,江晋义竟孝友双全了,好难得。
卿今保举荐贤人,嘱咐他,莫嫌官小少忠心。地方百姓莫需索,书吏贪婪禀宪闻。窝赌渔娟常缉访,打家劫舍要查清。食君之禄为君事,何愁官爵不迁升。
是,领旨。皇甫少华复又听旨谢恩,退出朝门,已是午牌时候。王府中报喜人络绎不绝,俱是找寻江老爷的。把个江晋义弄得目瞪口呆,不知怎样才好。
心欢喜,又担惊,出来进去叫娘亲。江妈乐极生悲了,眼红冉冉泪淋淋。啊呀,进宫啊!莫非我在南柯梦,莫非此刻夜黄昏?
哎!母亲又来说笑话了,你看:
青天白日太阳明,缘何说是夜黄昏。请坐下,定定心,斟酌商量发捐金。进官吓,你今抬起头来看,啊唷唷,红光满面福星临。口中啧啧连声赞,果然像个做官人。不料今生有此福,真真黄犬变麒麟。人人欺我江三嫂,瓦砖今日亦翻身。
哎,母亲,这些言语少说些吧。
一生全赖女千金,王爷提拔步青云。母亲啊,无益之言休琐碎,反被人听作话文。笑你小人来得志,我今多大一前程?
哎,进官,你说多大前程?难道不是纱帽圆领的么?这个自然啊。吓,进官,快些端正袍帽要紧。是,晓得。且待老少王爷回来再说。
王亲父子转家门,款踏朝靴进内庭。江妈母子将恩谢,跪在尘埃叩首频。深深拜,泪淋淋,犬马终身报不清。小王爷,挽住江妈呼请起,你今一位太孺人。何须如此来多礼,自身体面要三分。吩咐一声传总管,与江爷,备齐冠带共衣襟。再者传与官媒晓,买两使女两房人。伺候江爷和太太,账房支取若干银。
是,小的理会得了。于是同墙门弟兄辈好忙:这个买长,那个买短,一霎时齐齐楚楚,乱乱哄哄,闹个不住。
有的仍叫江兄弟,有的改口叫先生。有的年长呼贤侄,有的只把老爷称。你也该,香汤沐浴穿冠带,身上衣衫赏下人。江三嫂,笑盈盈,命儿洗浴换衣衿。
王府中现有浴堂,上中下有三等。晋义在中等浴堂洗澡,自有管值人服侍更衣。
江晋义,头戴乌纱两翅圆,皂袍圆领簇新鲜。盘金顾绣黄鹤补,角带银来腰带宽。天蓝印绶须飘,粉底靴儿足下穿。霎时打扮真官样,他笑得,一位青春美少年。骑骏马,执丝鞭,仆人跟到午门前。望阙谢恩诸事毕,各部衙门俱去参。回来到了王亲府,拜恳司阍禀一言。
诸位老伯哪,手本在此,烦你老千岁小王爷前转禀一声,说新授广东保昌县典史江晋义求见。
司阍四位笑声喧,啊呀呀,江老先,你也今朝把我缠。向来进出无拘束,你如今,只消找你令慈萱。何劳烦碎来多礼,又非是,他州外府别官员。
哎,诸位老伯,不是这等讲的。国家仪礼,必须如此的。吓,去去去,作弄我老彭不着。通报去呀。必定要开正门迎接吓?彭伯伯休得取笑了。那末随我来呀。是,伯伯先走一步。
彭年慢步踏花砖,手捋髭须口内言。咳江侄啊,为人须要存心厚,报应无差自古传。你东翁,瞒心昧己伤天理,反把青春一命捐。若非主上行奸计,江老先吓,你身哪得做官员。你也该,逢时祭把东人墓,随带照应小官宫。
是,伯伯教训得不错,如金石之言。
同行步,到银銮,司阍进谒禀王前。老千岁,手本发还云免见。小王爷,传言请进内书轩。晋义双手将冠正,后随小仆抱红毡。跨进书房忙抢步,自端交椅摆中间。王爷拉住哈哈笑,啊义士,何必拘拘是这般。
请坐罢。王爷在上,小的不敢。哈哈,如今称不得小的了。吓!那末小官不敢坐。你将来见上司,须称卑职。吓,这末卑职不敢坐。坐了好讲。如此告坐了。吓,江义士,你的大号?小的没有号的。哎怎么又是小的了?是是。小小卑职没有号。你如今做了官,焉可无号?也罢,孤家送你一个号。你为人义重如山,竟叫义山可好?是,多谢王爷赏号。
抽身起,又叩头,旁边送上好香瓯。身躯欠欠将茶接,左观右盼觉含羞。坐于椅上频摇膝,脸涨通红低了头。王爷不住哈哈笑,江义士,你今放胆莫含羞。
是是。遵王爷的吩咐,今早孤家已命人与你择日完姻,大约可以有月余耽搁,少不得还有细谈。你今且去歇息歇息罢。
江晋义,退行几步出书轩,千岁抬身进里边。临舞彩,告慈萱,晋义保举得官员。择期即与完姻眷,洞房坐在凤梧轩。这一对,义女侠男俱得所,可称佳偶好姻缘。昔年恩德今偿补,了却心中事一端。太妃点首连称喜,皇甫姓,只报恩来不报冤。香茶用毕回灵凤。娘娘是,看取绫罗在套间。
吓,使女们,娘娘往哪里去了?
呼公主,唤婵娟,快些与婢整妆奁。荣兰即日佳期近,毕姻赴任不迟延。王妃笑对檀郎说,些须事,何庸你我费心田。明日去,叫他兄长来吩咐,外间尽可办齐全。
妙极了,足见大才。
我今不讲江晋义,再把江妈谈一谈。
讲到江三嫂已烦人去看了吉日,写一红帖,择于九月初三申时完结花烛。
那江妈,春风满面进宫庭,喜孜孜,手持红帖禀千金。小姐啊,九月初三黄道日,良辰申正结成亲。
吓,定于何日行盘?吓,小姐又来了。
晋义低微小出身,焉能干这大乾坤。衣服现成有几件,只差颜色欠鲜明。至于首饰钗环物,这两年,陆续留心渐制成。待我检点来包好,亲身自去送钗裙。事又便易财又省,何必得,行盘摆盒这虚文。
哎,妈妈说哪里话了!
你今朝,为何言语欠聪明,自家体面要三分。荣兰虽是丫鬟辈,王妃看待若亲生。自然陪赠多丰厚,况且她,私房积蓄有金银。荣兰正室王妃婢,妈妈啊,你是西宫乳母尊。物以类聚无高下,两边行事要均匀。切休算小丢颜面,缺长少短我担承。郡主是,一番言语来埋怨,江三嫂,一点无言不做声。夫人重把通书看,廿七良辰把聘行。你须告禀王爷晓,烦祈吕叔作媒人。诸凡事,要丰盈,我贴行盘三百金。江妈喏喏连声应,又蒙郡主费清心。
讲到江三嫂原本算小,今见郡主出银买她体面,何乐不为?即将喜单写好,亲自送到灵凤宫去。
江三嫂是急忙忙,喜笑颜开出画堂。脸涨通红身跪倒,手呈喜帖禀娘娘。王妃挽住樱桃启,江奶奶,有何言语道其详。娘娘喏,大红单上书明白,娘娘凤目细端详。老婢今朝来请示,钧旨颁时遵命行。盘盒无多十二个,另外是,四羹四果四条箱。这一点,小人孝敬娘娘意,要求赏脸感恩光。
吓,江奶奶,诸事由你便了。我娘娘决不计较。
只要你,将来媳妇好看承,怜惜她,离乡背井少亲人。姑媳之间如母女,断不可,彼此猜疑起异心。姑不慈而媳不孝,家中诸事欠调停。叫你儿子人难作,和睦夫妻勿要争。孝顺慈亲妻反目,必致于,终朝吵闹不安宁。
这末娘娘放心,老婢只有此儿,媳也是他,女也是他,凭他什么事,总耽待得起的。不瞒娘娘说,
老身乳媪到刘门,半载夫为泉下人。其时进喜年还小,可怜孤苦又伶仃。带伊府内为童仆,犹恐他,入于匪类少收成。晨昏见面常叮嘱,切勿可,逸淫妄善恶心生。幸赖神明相保佑,将身跳出是非门。此刻是,靠了王爷徼幸福,提携平步上青云。妻也有来官也有,生衔死感不忘恩。外边赵寿高声叫,妹子可在么?为兄转达女千金。江妈听得忙辞退,今朝躲避为新亲。
讲到赵寿,是娘娘叫他来买办嫁妆的。
细账一张银五两,命伊即日买完全。真个是,富贵安然无所事,寻些闲事乐心田。灵凤宫,做了女宅将奁备,金雀宫,郡主犹如婚配男。乱乱哄哄真热闹,良时吉日已行盘。
一到初二这日,张灯结彩,也有送姑娘添妆的,也有送江老爷贺礼的。
到了初二夜黄昏,洞房音乐一齐鸣。更楼鼓打将三彻,与新人,香汤沐浴换衣襟。喜娘伏侍来开面,两鬓犹如龙吐云。发际初裁齐似线,柳眉细绞远山青。方面大耳真有福,桃腮杏眼小朱唇。凤冠霞帖银花带,短钏长钗左右分。豁然一位夫人相,只差得,潇湘裙底欠三分。幸而胖大身材短,一对金莲木垫跟。八幅罗裙低贴地,最妙的,面前背后有人跟。走一步来踏一步,高底鞋儿未惯经。喜嫔扶拥来灵凤,叩谢娘娘主母恩。深深拜,苦痛心,香喉哽咽叫千金。数年主婢今朝别,未知道,何年何月睹芳神。娘娘也觉心惆怅,香尖挽住暗伤心。荣兰啊,我与你,依依数载香闺伴,似影随形两不分。可感你,我为保贞同躲避;可感你,改妆易服扮男形。可感你,肩挑力怯招商店;可感你,步履艰难受苦辛。可感你,四年寄迹离乡井;可感你,三载居官伏侍勤。可感你,伴中言语无差失;可感你,同胞兄妹不相亲。我为守身如白玉,你似临期履薄冰。从今聚首无多日,只愁不久要离分。你今嫁到江家去,百凡事体要当心。和气温存行孝道,宽洪度量做贤人。主事频繁全妇职,操持中馈自勤心。待人接物须谦逊,不可自大妄称尊。奴仆下隶休苛刻,宽威并济使人钦。这几句,肺腑言词嘱咐你,切不可,被人笑你出身轻。于是携过红绫帕,包藏裹住雪花银。愿你夫妻齐眉老,百年和合育宁馨。早则时辰天过午,喜嫔伏侍出宫庭。退回寝室聊将息,外边传进吉时辰。燕饴堂内排花烛,三请新人缓步行。新郎早已登毡立,两朵金花盖顶门。护心宝镜胸前挂,丈夫红罗披在身。笙箫管笛盈盈奏,簇拥巫山一片云。参天地,拜神明,牵巾双挽结同心。江妈也是穿冠带,心上莲花朵朵生。奉请老萱来受礼,江太太,再三推逊待明辰。先该参谒东人后,再行祭祖拜慈亲。喜嫔待诏称遵命,双双送入洞房门。撤帐坐床行合卺,同伴中,吵闹新房索果吞。江爷亲自挑巾帕,然后回身向外行。弟兄同伴忙拉住,来来来,快拿喜果众人分。去向新娘来讨出,若无坐到大天明。
啊吓,众位伯伯叔叔休要动手,叫他们取便了。
亏了娘娘甚细心,日前帐上尽开明。桂圆桃枣和糕饼,榛松瓜子落花生。装成几盒茶和点,各自分分袖了行。大家又叫江兄弟,多承喜酒出房门。一哄而散男人辈,又来了,仆妇丫鬟使女们。穿红着绿身材俏,抹粉涂脂打扮精。新人端坐床沿上,喜嫔扶起福深深。
众位大娘姑娘,我们新奶奶有礼了。
大家答礼甚殷勤,七张八嘴乱纷纷。有的把着姑娘叫,有的忙将嫂嫂称。也有的,挨肩并坐看头面;也有的,拉来扯去看衣襟。管茶多把香茗送,饮毕收杯排点心。摆齐两桌中堂内,喜摈逊让做陪宾。包的包来吃的吃,毫无客套与虚文。有几个,恐怕上人来使唤,先行告退出宫庭。有几个,明晓落班无所事,坐于房内细观睁。青纱帐,锦铺陈,八床锦被尽绸绫。朱漆凉床新簇簇,银钩高挂亮晶晶。两头和合鸳鸯枕,大红帐幔是销金。一副帐钩须五色,中悬送子一麒麟。大小皮箱十六只,厨柜双双左右分。妆台十锦真洋錾,薛镜团圆赛月明。手镜成双插在架,红绫绣袱现龙云。梳蓖奁妆俱有罩,尽是新娘自制成。发簏灯科悬两架,摆一套,雪白云铜大小盆。烘炉数对新时式,蜡烛手照共油灯。还有铜锡粗磁器,两架条箱满满盛。脚盆马子提汤桶,尽行安值在房横。观瞧毕,赞连声,真正姑娘有福人。娘娘相待如亲女,妆奁陪嫁甚丰盈。说笑一回俱告别,府中各处点红灯。一桌酒肴来送进,夫妻对面坐分宾。新郎笑对新人说,夜饭今宵必要吞。于时用毕抬身起,嘱咐梅香掩上门。奶奶怕烦饭未吃,拿两盘,糕饼充饥点点心。只见小鬟来走进,口内喃喃说不清。太太老爷新奶奶,今宵不必到西庭。江爷含笑开言问,丫鬟们,满口胡言把甚论。
太太说:告诉伴房大娘,就知道了。
喜嫔接口说分明,想必是,新奶奶,今宵不必过西庭。
好吓,不错不错,太太正是这样说的。你去回报太太,说晓得了。
喜妇丫鬟退出庭,新郎随手闭房门。移枝红烛临床畔,满面春风对玉人。呼妹妹,叫卿卿,百年佳偶美良姻。闰年闰月更难闰,卿须怜我我怜卿。鸳鸯比翼双交颈,和合莲花并蒂生。天缘配合成夫妇,周公之礼不须云。
讲到次日清晨,做三朝祭祖见礼,待新人吃喜酒。又忙了几天,即择定廿四日起程赴任。
早间谢客与辞行,归家晚上理行装。婆媳二人商议定,只带随身几只箱。陆路长行须简便,多余物件寄京邦。尽交金雀夫人处,存留封锁一间房。荣姑娘,空来常在娘娘处,诉说分离两痛伤。江奶奶,日伴西宫刘郡主,彼此依依难撇将。半月光阴愁里过,不管家中短共长。
江奶奶与郡主眷恋,诸事丢开,小夫妻调排得整整齐齐。
二十清晨要起程,刘郡主,要与江妈来饯行。华筵设在西宫内,红烛高烧照锦屏。尖尖手,把酒斟,两人对面坐分宾。妈妈啊,你今饮尽杯中酒,聊表奴家一片心。妈妈啊,今宵连饮杯中酒,明日是,西出阳关无故人。妈妈啊,三饮杯中福禄寿,平安一路照三星。一声言语三杯毕,刘郡主,秋波不住泪纷纷。
啊唷妈妈吓!
幼时哺育我生长,赖你抚我在闺房。知寒知暖如亲母,出痧出痘把心当。婚姻之事全亏你,守节全身同躲藏。奴家是,痴心自要寻辛苦,妈妈为我守凄凉。到后来,闻得双亲身有难,立心我要进京邦。最可怜,衣裳首饰偷干尽,盘缠缺少费商量。天从人愿神明佑,周全诸事赖贤郎。三载于归亏你伴,诸凡为我把心当。你为我,庵堂伏侍尼姑辈;你为我,道途水陆受风霜。你为我,孤帏独宿生惆怅;你为我,衾寒枕冷暗悲伤。你为我,白昼宫中常作伴;你为我,清宵同坐听更长。你为我,欢容笑脸排烦闷;你为我,花言巧语解愁肠。你为我,日长每劝加餐饭;你为我,夜深唤婢代添裳。你今同子荣华去,撇了奴家到保昌。何人与我深闺伴?何人与我话更长?何人与我谈心曲?何人与我诉衷肠?何人劝我加餐饭?何人唤婢取衣裳?何人是我真知己?何人诸事把心当?从今两下来分袂,何年何月止悲伤?
江奶奶听了郡主之言,十分悲恸。
心凄惨,泪双行,叫声郡主美红妆。你今休得多烦闷,你今休得动愁肠。你今未饿先餐饭,你今将冷即添裳。你今保重千金体,你今欢乐过时光。你今自有王爷靠,你今休想老亲娘。两宫待你无差错,翁姑欢喜不寻常。况且夫妇多和睦,小王爷,温存性格甚安详。我今诸事心皆放,只望你,明年早早产儿郎。膳毕饮茶相对坐,直说到,晓色苍茫发曙光。于时各自安身睡,醒来红日上纱窗。
讲到这两日内外饯行,终朝酒食。这日车马俱各齐备,装束行李。
荣姑娘,一夜无眠理叠箱,黎明对镜整梳妆。洗手随时穿吉服,跟随小婢出兰房。匆匆走,绕回廊,上房先是叫姑娘。
呀,小姐尚未起身么?
王爷梳洗才完毕,坐在那,湘妃榻上饮参汤。乳娘怀抱千金至,王爷是,引逗孩儿语笑忙。见一小鬟垂手立,禀了声,江爷叩谢禀辞行。王爷吩咐来传进,廊檐下,侍值童儿答应忙。里边一片连声请,外面是,靴声秃秃绕回廊。风流千岁堂前候,步进轻年义侠郎。容潇洒,貌轩昂,彬彬施礼在中堂。三打拱时三叩首,说了声,小官叩谢禀辞行。诸事之中求照拂,司道还祈书两方。回对小鬟呼妹妹,传言辞谢叩娘娘。整衣复又将头叩,鞠躬施礼不慌忙。王爷挽住心思忖,果然内助要贤良。江义山,今朝不比前朝样,周全应对甚安详。想荣兰,几载随官深得窍,相传心法与夫郎。
啊呀呀,义山少礼。
你今好好去为官,要想功名到手难。爱民如子休忘却,官箴切戒莫贪婪。下人书隶休听信,思防他,通同舞弊起波澜。你之职分兼司狱,一天几次要查监。犯人轻重须分别,牢头警戒勿凶顽。休道官卑和职小,一点清名遍处传。
是,谢王爷钧诲。复又叩头将身退出。王爷一同步出。讲到荣姑娘,在房中等侯娘娘起来,一面梳洗,一面与她言语。
荣姑娘,泪盈盈,悲声哽咽叫千金。春山眉蹙愁千斛,秋水盈眸苦万分。心如刺,意加愁,拖将彩袖掩啼痕。诉诉离怀肠欲断,依依无限别离情。去时分别天涯远,只恐怕,梦魂飞不到京城。得时常把音书赐,两字平安抵万金。荣兰啊,劝你不必过悲伤,今日分离是吉祥。女生外向从来说,长大于归离父娘。况你终身忻有靠,虽然分别我欢肠。快来照照菱花镜,粉面匀匀整整妆。灵凤别离我不表,再论西宫与娘娘。江太太,黎明一早即抽身,安慰千金细细云。郡主啊,何养尊躯为第一,晨昏饮食要调匀。行为做事休妒忌,听人言语勿多心。花朝月夕寻欢乐,莫负白昼并黄昏。息心静气多康健,争强赌胜损精神。仆妇丫鬟宜约束,寻常不许出西庭。成淘作队无拘束,你言我语是非生。他人趋奉观颜面,自家主意要三分。王爷尚是青春客,丫鬟莫使近他身。倘然再有姬和妾,生男育女胜夫人。防其日后相争闹,反不如,未雨绸缪先用心。并非叫你心怀妒,怕他弃旧恋新人。稍停禀与翁姑晓,还该寻一老年人。江奶奶,口中不住哓哓说,刘郡主,想后思前欲断魂。丫鬟进内连声叫,太太呢,快些等你要行程。
于是江太太与郡主分别,又同媳妇拜辞了娘娘,然后往舞彩宫、碧鸾宫、苏淑人等处,各各辞行。还有同墙门辈,乱乱哄哄,一齐送到银銮殿后。
江奶奶,欲行欲止又回头,一心难舍女娇羞。郡主是,手拿罗帕揩双眼,扑簌簌,线断珍珠滚不休。犹恐太妃来看见,斜背香躯低了头。两朵桃花红粉颊,佯为飞土拭双眸。太王妃,假作无言呼媳妇,莫被风吹进里头。
一面太王妃同了媳妇们进宫,一面江家婆媳上车。江晋义先,叩谢太王爷父子,然后向同事们拜别。啊吓吓,诸位请转。我们俱要恭送一程。不敢不敢。
谦谦逊逊出门墙,拖拖拉拉闹嚷嚷。望你高升来引见,望你公干到京邦。江爷拱手连连谢,请了请了,撒开坐马望前行。四辆大车随后走,滔滔一路出京邦。夜宿晓行时日久,腊月初三到保昌。为官清正民心得,颇知孝道顺亲娘。后来赵氏连生子,江门接续读文章。晋义虽系庸人辈,倒有愚忠愚孝肠。只因一点存仁义,他今天赐好心肠。善恶到头终有报,劝人心地要贤良。江氏团圆今已毕,要说起,中宫皇后在昭阳。次年复又生皇子,成宗欢悦喜非常。芝兰玉树双呈瑞,萱室欣荣福寿双。一自朝鲜平定后,九州四海尽平安。八方士庶欢心动,禾生双穗现祯祥。五日风来十日雨,物阜民安国运昌。海不扬波甘露降,童谣尽唱太平腔。书内光阴驹过隙,皇甫府,梁氏夫人又产郎。
讲到碧鸾宫梁夫人又添一子,取名见龙,表字兆登。继与亲家,后来长大,入于词林。
承祧苏氏继螟蛉,拣选东床为坦腹。苏淑人,送老归山靠此孙。映雪虽是裙钗女,也算扬名显二亲。苏信仁,青灯一世文章读,叠受皇封后代兴。按下闲文休再表,搜寻遗事续余音。
第八十回 有情人都成眷属
陈寅恪评:楚生尝于再生缘第二十卷第八十回内,借皇甫敬之言斥孟丽君之骄傲,即所以暗示不以陈端生为然之意,前文已论之矣。(编者按:以下省略)夫为男子者,可畜多妾,而妇人则不应忌,此男尊女卑,吾国传统夫为妻纲之教条也。楚生乃此教条下之信徒,既行之于身,复出之于口,更笔之于书矣。至若端生,其作再生缘时,虽尚未适人,但关于夫为妻纲之说,既力加排斥,上文已略论及,兹不复赘。所可笑者,楚生以苏映雪性情柔顺,为最合理想之妇女。孟丽君适与相反,固所不取。殊不知在端生书中,孟丽君初期本为苏映雪即梁素华之夫,盖取梁鸿、孟光夫妇之姓,反转互易,而梁素华及皇甫少华两人名中“素”、“少”二字音又相近。此虽为才女颠倒阴阳之戏笔,然可见其不服膺男尊女卑,夫为妻纲之古训,楚生乃啧啧称赏苏映雪不置,恐端生地下有灵,亦当不觉失笑也。(《论再生缘》)
诗曰:相爱相伶便有情,天缘默佑遂三生。赤绳一系联亲眷,任是恩仇总玉成。
讲到成宗天子奉母至孝。这年三月十五乃是皇太后七旬万寿,要普天之下共祝无疆。元旦之辰,即颁行圣旨,着各省督抚晓谕民间,不论军民人等,如有男女七十以上者,报名注册,赏给银牌。有官者,进京赴宴。
这道圣旨一颁行,内阁中书抄写清。立时登刻颁天下,八百里文书加紧行。犹恐远方来不及,人人心内暗担惊。刷印毕时观一遍,内中鱼鲁要分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幼冲,聿求访落。主器出震,久道化区。曰五居中,金瓯固而五福钦。以四为柄,玉烛调而四气和。苞桑巩不拔之基,卜年卜世。丝竹遂无疆之颂,曰期曰颐。洪惟太皇太后,德并虞妃,比迹任姒。光荣兹景,庆洽合饴。建谢鸠扶,曾迈服于零陵市上。恬风吹,多历岁于华阳山中。紫器金根,常奉母仪之范。瑶池门苑,允征仙籍之登。朕于皇太子生时降旨,着湛恩停举,俟皇太后国庆。谨依例并旷典施行。本年三月中旬,太后七秩万寿。率土共悦,环海腾欢。征号极域中之尊,慈仁普天下之福。今者蕊榜科开,瑞应三条烛下。花疆秩晋,荣随五色云来。结荫既并夫官联,用飨复沽夫衷宴。尊师泽士,广常额于黉痒。下第除官,进茂才于民社。挽粟飞刍,不徒用其一而缓其二。赦过宥罪,直曰赏从重而罚从轻。并照融于寿域,庶歌舞于皇图。着内阁抄出,俾中外共知,欢深鳌藏,亲睹鸿熙。毋替朕命。钦此钦遵。
在京各路地方官,办差日夜闹喧喧。唤了些,土木裱糊灯彩匠,带了些,巧笔丹青画彩鲜。负了些,炒槁芦席和绳索,扎了些,假山高耸接青天。办差吏役多忙乱,督工监察小官员。填街塞巷车和马,浩大工程两月间。直到了,三月初旬齐整备,六街三市把灯悬。五里亭台十里戏,中间走索打秋千。这一边,笙箫细乐声声奏;那一边,连声花爆霸王鞭。这一边,青年子弟将书说;那一边,红粉佳人舞翠盘。这一边,杭州城外西湖景;那一边,姑苏新式荡河船。游人逐队如蚁集,尽夸奖,前边一座好花园。
要晓得皇城内所办之景,无非绢堆绫扎,全靠着五颜六色遮饰而已。这所花园,看去果然豁目。
沿街紫竹一屏风,上面蔷薇映日红。假山高耸玲珑翠,数枝古柏万年松。九曲小桥流碧水,一带扶疏新竹丛。亭台楼阁如图画,风吹四角响金铃。花阶五色桃源洞,一枝红杏出墙来。鹦鹉架,画眉笼,双双白鹤舞青松。石台上摆围棋罐,东西对奕两仙翁。苍颜白发俱能动,俱是名人巧手工。媸妍老少争观看,各处乡音语不同。
啊唷唷,前面又是甚么?只有一块空地哩。
忽然数里大平场,嫩色萋萋新插秧。有几个,弯腰曲背耕锄地,戽水拖泥作得忙。牧童们,横吹短笛骑牛背;妇女们,采掇盈筐陌上桑。这旁边,崇山峻岭冲霄汉;遥望去,重重叠叠色苍茫。风送幽声如剥啄,却原来,丁丁伐木响叮当。山门隐约如流水,绿荫深处有池塘。那边是,柳荫这下鱼网挂,却是鱼舟破绿浪。戴笠披蓑提竹罩,江河日作打鱼郎。队队儿童骑竹马,纷纷稚子放风筝。松茆草屋临河畔,紫竹雕花两扇门。中间坐位年花甲,训蒙馆内一先生。这段鱼樵耕读所,前边是,酒帘飘处杏花村。朝谕逐段商人办,争强赌胜费金银。前面好热闹吓!瑶台供献一蟠桃,王母娘娘降碧霄。八仙庆寿祥云拥,三星拱照瑞烟飘。张仙送子怀中抱,织女天孙渡鹊桥。赤松子捧琼浆饮,南极仙翁跨鹿腰。东方朔,偷了桃,聚集君仙驾海潮。山呼千岁千千岁,恭祝无疆圣寿高。午门外,灯塔帐幔色鹅黄,沿街两岸接连长。大家小户排香案,亭台里面奏箫簧。碧山台阁挨挨挤,古玩金珠摆满盘。锦团团,五色绣球风荡漾;光闪闪,七层灯塔照辉煌。乱哄哄,青春子弟沿街走;闹嚷嚷,白马高骑年少郎。步匆匆,浓妆淡抹乡村妇;笑嘻嘻,秦楼楚馆美红妆。匹马加鞭前面送,呔,闪开些!车中端坐俏姣娘。后边来了官监督,闲人让道上街坊。
讲到各省老年人及这些休致官员,陆续进京。刘捷夫妻一同到京,仍在阮衙耽搁。西院夫人喜出望外,已经见过双亲,各诉离怀,回归府第。
刘侯携眷进京城,祝寿之后想加恩。窦姨母子跟随至,只云望望女千金。刘夫人,早去晚回常聚首,一言表过不须云。日前差旨颁行晓,命人们,各家俱要报花名。王亲国戚功臣等,宰相当朝一品尊。这几家,细君俱着将宫进,余者均归命妇身。东边门外文官职,西首亭中武出身。济济锵锵真富丽,顶上边,青红黑白别卑尊。王亲府内干公主,初十先期进内庭。寿礼几般齐整备,叮咛乳母看千金。明朝搬往东宫去,诸凡事件赖夫人。我进宫中须数日,你们领抱要当心。一言未毕东宫至,含笑微微把姊称。姊姊吓,家慈命妹代言声,姊进宫中有数辰。明朝我母来灵凤,相陪乳母看千金。见龙与他同居此,双双姊弟好陶情。干娘迁过来是极好了。王爷仍宿在中庭,坐谈良久已更深。开言笑向王妃说,孤家是,明宵寂寞听长更。芳卿此去多时日,一似三秋算几春。娘娘低喝休胡说,羞杀你,儿女成群欠老成。这几天,劝君不必来灵凤,两院均须伴玉人。娘娘是,吩咐关门安睡罢,丫鬟仆妇应连声。四更梳洗先餐饭,五鼓登舆进禁城。按下宵间吩咐毕,且谈外面乱纷纷。
话说保和公主绝早进宫,将一切寿礼两日前先交内官包扎停当,于初十清晨一齐送去。天色微明,外面轿马备齐伺侯。
一到黎明整晓妆,坐临瑶镜对纱窗。轻理乌云分细缕,斜梳翠鬓两边旁。眉如新柳凝烟碧,脸似桃花一朵含。九凤珠冠齐扣额,八龙云袖蟒飞扬。玲珑玉带銮腰细,宫裙环响铿锵。辞别翁姑临舞彩,东西两院送红妆。王妃吩咐肩舆稳,一声起轿出门墙。半朝銮驾前行走,八名宫女四梅香。霎时到了朝门外,内官传旨请娘娘。
太后有旨:宣公主娘娘入宫参见。
保和领旨入宫门,内侍慌忙报至尊。太后闻言心喜悦,保和公主把娘称。山呼千岁行参毕,采女旁边设绣墩。
儿吓,你今一向身康否?母后啊,叨蒙福庇甚安宁。
双双内侍找抬礼,保和复又跪埃尘。贡单黄绢蝇头楷,双手高擎献至尊。女臣一点鹅毛敬,恭祝千秋万万春。
儿吓,深受你了。
宫官忙把物来呈,外边彻去套黄绫。一枝如意披霞雪,拐杖伽南琢手精。珍珠滴宝银丝嵌,底下镶成金竹根。无量佛,老寿星,羊脂美玉色精莹。蟠桃九熟珊瑚做,晚节黄花蜜蜡成。匣中一对玻璃盏,斟上琼浆音乐鸣。八位神仙浮酒面,手中俱捧小金樽。外有小小花梨桌,装饰全无如柜形。钥匙开动中消息,现出娉婷四美人。笙箫管笛齐声发,仙音嘹亮动人听。霎时吹毕俱藏躲,桌上毫无美丽形。太后观瞧心大悦,命宫官,快些摆在寝宫庭。待我无事将它玩,消闲散闷乐心情。
儿啊,难为你了,真正费心得紧。
公主听,叫慈亲,皇甫举家受大恩。些须顽意成何物,稍申私悃表诚心。但愿年年逢此日,千秋万载度长春。移时朝过昭阳后,冠袍卸却换衣裙。这几日,宫中夜夜笙歌沸,金銮殿,结彩悬灯到午门。
一到十五清晨,文武百官,以及休致废官庶人耆老,俱在午门外候旨。内官奉皇上纶音,大开宫门,奉请皇太后南面坐下。然后引入各官,望阙朝参,恭祝千秋。
文武官员进午门,高擎牙笏跪埃尘。满朝朗祝千千岁,众口同呼万万春。咸披蟒服朝参拜,叩祝丹迁遏圣君。奉旨广排耆老宴,大开宴席赐君臣。诸官复又将恩谢,席地纷纷饮酒樽。有这些,耆老乡民粗蠢辈,饱餐大嚼不留停。
话说众人宴毕起身,谢恩而出。一路观瞧出去,真正热闹异常。
但只见,彩棚高耸透青霄,锦绣绫罗风荡摇。珠灯闪闪祥光现,金炉霭霭瑞烟飘。层层院落铺红毯,隐隐门阑挂绛绡。戏台上,金鼓盈盈乐,风流生旦美丰标。这一边,刘晨阮肇长生乐;那一边,织女牛郎会鹊桥。俱说是,这般精致从无见,自幼生来第一遭。士庶黎民俱饱德,沥血披肝感圣朝。
讲到太后一早起銮,要往万寿寺拈香。这些命妇俱在庭中两边俯伏,跪道迎送。
太后虔心发至诚,庵堂寺院把香焚。成宗仰体慈亲意,广施晋济与斋僧。各发帑银差内侍,杰香顶礼代年尊。皇太后,拈香一毕回銮驾,万寿宫,帝后嫔妃祝寿辰。
母后千岁请登宝座,待儿媳恭祝千秋。
成宗整整赭黄袍,深深施礼曲龙腰。皇太后,忙命内臣来挽住,官家少坐免辛劳。愿母后,福如东海滔滔长;愿母后,寿比南山叠叠高。官家啊,祝颂吉言生受你,但愿得,国泰民安风雨调。你须要,广行仁政安天下,绵长永久坐元朝。你祖公,开基创业非容易,把这座,锦绣江山付汝曹。做娘的,自惭德薄为君母,这生辰,奢华靡费我怎消。穷工极巧迷人目,尽是民间脂与膏。有一等,贪赃坏法蒙君宠,苛求百姓把恩邀。我今渐渐春秋迈,遗言日后在今朝。骄奢淫逸邪所自,为君的,夙兴夜寐不辞劳。
是,儿臣谨遵懿旨。
这番慈训如金玉,钦此钦遵切记劳。君王暗暗生惆怅,喜惧交加泪欲抛。
讲到成宗皇帝拜毕抽身先走,中宫皇后率领众院嫔妃一双儿女拜祝千秋,然后保和公主上来。
轻移玉步款金莲,招展花枝舞膝前。满泛金卮双寿酒,手捧着,莺声呖呖叫慈萱。两旁采女忙扶起,太娘娘,亲手携来一口干。这杯赐与皇孙饮,分些福寿与儿男。乳娘扶侍将恩谢,那旁边,跪下宫官禀事端。
启奏太娘娘,命妇们在午门外候旨。一齐宣进。是,领旨。
内官领旨即传闻,命妇移莲款款行。一个个,金冠玉带端严貌;一个个,翠绕珠圆美丽形。簇簇锦衣飘绣带,纷纷凤履步花茵。昭容对对来承旨,内侍双双引道行。齐来万寿宫门首,红毡铺地绝埃尘。光闪闪,万盏花灯摇绣幌;密层层,千条绣彩拂雕楹。红馥馥,晨光将曙朝霞赤;绿漫漫,树影初明晓雾清。锦重重,珠帘十二悬金屋;娇滴滴,粉黛三千隐玉屏。重叠叠,旌旗飘处排宫院;高耸耸,宫扇分开现至尊。昭容引见深廊立,手挥玉尘启朱唇。
吓!王亲国戚命妇们听者:太后娘娘懿旨,随俺入宫朝贺。
王妃命妇众夫人,齐入朱红飞凤门。尊卑挨次排班立,高拱鸾绡叩首频。莺声燕语呼千岁,凤舞龙飞祝万春。舞袖扬尘参贺毕,珍珠帘内赐平身。
喂!太后有旨,召众命妇入官赐茶。
宫娥两下卷珠帘,命妇王妃入殿间。先谢皇恩归了坐,赐茶一道是龙泉。太后娘娘抬凤目,观瞧老少众婵娟。个个朝裙和蟒服,人人玉带与珠冠。有几人,端庄温厚巍峨态;有几个,争光耀眼若飞仙。先传公主来陪宴,偏殿中间赴寿筵。
宫娥们奉旨引于偏殿更衣饮宴。
保和谦让卸珠冠,脱却红袍换绣衫。报说一声皇后到,凤驾亲来把席安。众位夫人称不敢,再三辞谢始回銮。
于是保和公主代嫂之劳,就与各位夫人把盏。
但只见,寿筵开处设金卮,春风满座日迟迟。一派笙箫和管笛,两厢音乐奏新词。歌姬款款香喉细,彩女飘飘莲片迟。一个个,三分酒染桃腮嫩,人人是,半痕红晕映娇姿。内宫们,锦衣花帽叫传菜,宫娥们,彩袖云裳唤献卮。时交午未华筵散,命妇们,重整冠袍要告辞。
讲到诸位夫人俱要谢恩告退,早有内官传旨免礼。
殿中顷刻散仙姬,环之声渐渐离。步出午门齐上轿,纷纷车马各东西。词中谈到于公主,在宫中,再过前三后四期。二十清晨回府第,暂时按下不须提。
讲到这些祝嘏之人奉旨加恩,休致废员概行复职,乡民耆老各赐缎匹银牌。
刘捷今朝复旧官,小心谨慎不贪婪。皇甫敬,儿女亲家无顾忌。孟龙图,消释前宽度量宽。出入同朝无芥蒂,刘侯是,怵惕于心自觉惭。军机朝事俱推托,毫无一事擅专权。少华夫妇常来往,燕玉芳心今始安。
讲到中宫皇后,忽然想起云南昔年间玄女娘娘授我天书,故得平定朝鲜。这几年来竟忘却这桩大事,如何使得。
中宫正在暗思量,少年天子进昭阳。
启娘娘,驾到。接驾。
一声驾到忙迎接,御手相扶绕画廊。娘娘漫启朱唇奏,赠天书,直说到,释雾全消现太阳。若非玄女娘娘法,朝鲜焉得肯投降。要求圣旨行该督,重修庙宇换金装。
哦,梓童放心,待寡人即刻颁旨,着地方官监督起造便了。
一道旨意出京邦,滇省该员日夕忙。地方偏小将银买,雕梁画栋甚轩昂。圣像法体真金塑,官员朔望去行香。选挑几个高僧道,住持庙宇不荒唐。一切工程俱告竣,抚台拜本奏君王。中宫皇后开言奏,钦差国舅代拈香。成宗点首连称善,姐弟连枝理正当。少华明日朝金阙,待寡人,命伊谒见姊昭阳。
讲到次日清晨,忠孝王朝罢见过娘娘,回归府内,即日束装。
梁氏夫人启口云,行期急迫费调停。奴家意欲同归里,寻觅佳城作父坟。一来报答劬劳意,二来也显沐君恩。虽无后代传宗祀,了却奴家为女心。少华听,叫夫人,何必劳卿亲自临。孤家与你为夫妇,须尽人间半子情。安茔厝葬交于我,你在家,好生侍奉我双亲。姊今有孕须调养,家中全赖你当心。素华含笑连称谢,盈盈秋水感夫君。三天之内多齐备,叩辞父母众夫人。
讲到忠孝王代皇后进香,一路出京,官迎官送,好不威显人也。
钦差国舅代昭阳,宛似娘娘亲进香。一路上,探马銮铃声不绝,逢州过县尽迎将。马牌一到云南境,办差人役闹嚷嚷。大小官员齐出接,钦差执事接连长。八抬八绰金镶轿,端坐青年忠孝王。武职挂刀为顶马,轿前左右两琴堂。沿街处处悬灯彩,鼓乐上面奏笙簧。
讲到王亲府第昔年抄没,后又发达,无人居住,这些地方官趋奉皇亲,已收拾得十分齐整。今闻国舅进香,早为彩画修饰,预备着王爷驻跸。
三声大炮进门墙,宝座高抬进画堂。吆喝一声停了轿,钦差步出把声扬。
啊唷唷,各位公祖父台,有劳出接,何以克当?岂敢,岂敢。文武官员请过圣安,然后参见国舅,各叙寒温。
再三逊让坐分宾,职小官卑逊几分。琴堂曲背将茶送,督抚开言问一声。
请问千岁爷,择于何日拈香,好命差役人等伺侯。
国舅含欢启口言,还须斋戒两三天。
督抚大人啊,一切用项不要扰动民间。本藩奉旨降香,自库银支取。是,领千岁的钧旨。
深深打拱出堂前,小千岁,略行几步进廊檐。众官员,歪斜退走将门出,东西各自上鱼轩。
文武众官一回衙署,即命衙役送礼到千岁府中。这些衙役听差忙个不住,此刻皇亲府第与行宫无二。东西辕门两边,鼓楼前面照墙,几个武职小官看守。
扛抬人役闹嚷嚷,送礼家丁投帖忙。有的是,龙袍蟒服绫罗缎;有的是,奇珍古玩共文房。有的是,黄金白璧藏于匣;有的是,鹿茸人参锦盒装。有的是,锦鸡麋鹿和鹦鹉;有的是,奇花异草老梅桩。有的是,行头全副名班子;有的是,珠围翠绕美红妆。一概礼物全不受,小千岁,无私正直一贤官。跟随侍役齐沾惠,门包茶敬满盈囊。
一到十五清晨,
忠孝王,香汤沐浴换衣裳,蟒袍靴袜尽新妆。金镶大轿身乘坐,前排执事走街坊。一对朱牌前面走,上写着,奉旨钦差代敬香。百姓观瞧人拥塞,官员伺候在边旁。行来相近娘娘庙,吩咐停舆答应忙。
住了。是,领旨。
鱼轩歇下在街心,轿内王爷即起身。步行缓缓将门进,两边僧道跪相迎。飘虎目,细观睁,层层院落大庭心。石条甬道长而阔,千年松柏翠森森。众僧跪禀王爷晓,恭迎虎驾上东庭。但只见,清清洁洁数间房,两面开着和合窗。正中摆把藤交椅,小小花梨桌一张。上摆着,二十四样糕和饼,桌围靠背色金黄。
请千岁爷上坐,小僧奉茶。
王爷随意将身坐,就在东边一榻床。童儿跪把香茗献,那旁边,弯腰曲背老年苍。手中高捧银盆水,王爷盥手好拈香。
国舅立起身来,紧紧袍袖洗净手,步出东庭。
你看他,珠翠金冠双翅摇,云龙绣蟒紫罗袍。乌靴粉底如霜雪,腰带金镶白玉绦。面如冠玉潘安貌,秀眉俊眼鼻琼瑶。疾行缓步如流水,威严庄重美丰标。
旁有家人将香递上。
王爷是,春尖双举一炷香,虔诚顶礼代昭阳。深深施礼将头叩,谢赐天书国道昌。瞻圣像,睹金装,保佑椿萱福寿长。拜毕抬身各处走,细瞻观,覆旨朝庭仔细详。一声吩咐回王府,僧人跪送在街坊。我今不表拈香转,提起芸仙鲍氏娘。
讲到国舅奉旨敬香,哄动滇南,焉有鲍芸仙不知?因其夫畏惧,不许妻子出来探望王爷,恐怕自己获罪。后来闻得千岁进香后,祭祖上坟诸事已毕。赵娘子必要见见王爷,这一天其夫不在家中,鲍芸仙独自一人前往王爷府内走一遭。
国舅爷,终朝忙碌不曾停。这一日,请来风鉴一先生。寻一土人来引路,去看苏家岳父坟。先生看过前来禀,不须迁葬此佳城。来龙去脉无冲破,后裔代代入词林。只待吉日来安葬,托山背后要添增。种树栽松俱茂盛,安德无烦保太平。王爷听说腮含笑,真正是,天从人愿好欢心。蹰踌此事将谁托,跪下司阍禀一声。
启上王爷:外边有一妇人姓赵,自称曾在府中作婢女,名唤芸仙,特来叩谒。吓,鲍芸仙么?快令进见。是,领钧旨。
芸仙迈步进书房,一见王爷叩首忙。荷蒙赏赐俱收到,芸仙感戴休恩光。老爷太太康强否?未识夫人可弄璋?小姐怎样将宫进?贵为国母掌昭阳?
啊吓,恩妹别来无恙耶?若非妹相救,孤家焉有今日?今蒙动问,听我告诉于你。
堂上椿萱身健康,西宫刘氏未生男。正东两院生儿女,孟千金,生了一个女红妆。梁夫人,已有麒麟儿一对,恩妹你且坐下,我今有事要商量。烦你夫妻人两个,代孤诸事把心当。孤欲将,苏家岳父来安葬,栽培松柏造坟堂。孤家是,钦差不敢多耽搁,送岳归山返帝邦。善后事宜俱拜托,烦劳你,夫妇当心善处张。孤今留下银千两,悉凭恩妹去排场。
请问王爷,这位苏岳父又是何人?咳,恩妹说也话长呢。你可记得吓!
昔年射柳夺宫袍,那一日,映雪姑娘楼上瞧。她是个,丽君乳母裙钗女,在孟府,情投意合伴多娇。谅必青春芳意动,返香闺,梦中相会订鸾交。后来奎璧谋姻眷,奉君圣旨赴桃夭。丽君小姐全贞节,易服男装带婢逃。一封书札妆台畔,嘱椿萱,将苏女螟蛉李代桃。
吓,这是苏姑娘的造化到了。
谁知她,誓守梦盟心不二,于归即刻丧波涛。梁相国,宝眷进京来搭救。继螟蛉,膝下承欢伴寂寥。
吓,如此说来,东宫梁夫人就是苏夫人了。这也难得。于是鲍芸仙依允效劳,王爷将银交出。芸仙去后,即择日安葬。原有许多官府趋奉,俱来吊奠,好不威风也。
讲到那,苏家远族与亲房,畏惧王爷尽躲藏。懊悔昔年差主见,绝情逼嫁太荒唐。谁料她,泼天富贵非儿戏,检将国舅作东床。你看那,祭田买了千余亩,不然定派我承当。成群作队相埋怨,短叹长吁恨满腔。我今不说惊慌辈,且表王爷返帝邦。一路晓行和夜宿,季春三月至良乡。前站家人先到府,适逢此日闹嚷嚷。王爷去后光阴速,正室王妃已产男。今朝贺客俱来到,女眷男亲满画堂。报说一声千岁到,丫鬟使女绕回廊。太王妃,喜非常,传进来人问细详。途中往返平安否?此时轿马到何方?家人叩首将言禀,小千岁,此时覆旨在朝堂。
讲到成宗天子闻听国舅回来,即刻召见,谈论了一回,命内监引见娘娘。姊弟二人阔别已久,彼此依依。天子进宫说道:正室王妃已添了一个令郎。
成宗亲对娘娘说,寡人是,欲将婚配作东床。再续姻缘延一脉,儿女亲家意更长。少华伏地开言奏,臣焉能,犬子如何配凤凰?中宫含笑呼贤弟,你休谦逊本无妨。娘娘取出黄金印,龙风蟠来八宝镶。一言出口无更改,家传国宝聘贤郎。少华解下腰间,慌忙屈膝献昭阳。一块白璧无瑕,生成红绿两鸳鸯。红似丹朱绿似翠,宝贝珍奇出外邦。那娘娘,春尖玩弄边称赞,天缘配合好鸳鸯。愿他们,关煞开通容易长,百年偕老结鸾凰。回家告禀双亲晓,今将聘物好收藏。少华复又将恩谢,告辞帝后在昭阳。奉旨免朝一个月,怜惜他,道途数月受风霜。王爷身坐金镶轿,匆匆一路到门墙。司阍人役旁边跪,迎接王爷禀细详。三爵主,今朝百禄开家宴,戚友亲朋满画堂。
小千岁进得仪门,孟龙图父子、熊友鹤、康员外、刘侯这一班人站起身来,拜的叫的,各叙寒温。小千岁略略应酬,就说,诸位尊亲稍坐,失陪了。
即忙步,叫爹娘,深深施礼问安康。神中取出黄金印,三儿今作御东床。钦赐此珍为聘物,孩儿回了玉鸳鸯。小千岁,见过诸位亲和戚,各叙寒温道短长。合家大小齐称贺,龙图夫妇喜洋洋。见文生就天然福,今朝百禄有妻房。乳娘抱过三公子,拉将小手拜爷娘。王爷接住怀中抱,春风满面问爹娘。此儿可有名和字!讳字俱该奏帝王。
老千岁笑嘻嘻说道:他哥哥俱见字排行,我已命名见文,表字兆堂。
我欲吉兆像明堂,三元连中掌朝纲。正室王妃红粉颊,佯为不解内行藏。外边戚友齐称贺,酬神祭祖饮杯觞。银銮殿,尽是至亲无客气,猜拳行令喜非常。问问那,云南景况如何样,笑谈欢乐饮琼浆。里面夫人俱坐席,丫鬟辈,轻敲檀板唱新腔。三杯酒润芙蓉色,淡晕微红助晚妆。直到更阑人始散,纷纷轿马出门墙。太王爷,双双父子回宫内,但只见,灯烛辉煌满画堂。三院夫人齐立起,太王爷,仄身斜靠醉翁床。
吓,媳妇们俱坐罢。今日孙儿百禄,戚友齐临,可谓合欢矣。
小千岁,步近苏家岳母身,低声告禀作丘坟。淑人欢喜连连谢,难得王爷甚费心。武宪王,不觉长吁叹一声,双颐含笑叫夫人。我皇甫敬,一生忠正无私曲,昔年间,被人陷害祸临身。险些儿,一家俱作刀头鬼,还落个,叛逆名儿洗不清。幸赖神明天地佑,祖宗积德荫儿孙。此刻是,荣华富贵谁能比,深沐皇家极大恩。少华吓,你等心中该感激,休夸自己有功勋。数年颠沛流离苦,到今朝,一人之下万人尊。夫人吓,我与你,五旬以外非为老,膝前桂子与兰孙。从今愈要行慈善,积与儿孙悠久兴。你等青春年尚少,芝兰玉树绕阶庭。回头连唤西宫媳,莫须忧虑不怀娠。你为人,玲珑幸喜多忠厚,略有三分妒忌心。这点小疵磨琢去,何愁日后不收成。刘夫人,应连声,公公严训必依遵。从今洗涤无疑忌,终朝悔过自从新。数年以后身怀孕,果然也是掌中珍。奎光幼子为门婿,后来也作掌朝人。撇下闲谈归正传,要讲到,正室王妃启口云:媳妇们,俱皆年幼无知晓,敢不开导发蒙心。太妃便叫贤哉媳,你是知书达礼人。老千岁,笑盈盈,你今言语欠聪明。闺闱耽误通文墨,自惭才学逊于人。习成骄傲凌夫子,目无姑舅乱胡行。媳妇吓,你是个,博古通今敦大体,宽宏度量有才情。我所谦者心太硬,处事毫无闺阁形。
这也怪你不得。吓,你是个,
调和鼎鼐专朝政,燮理阴阳佐圣君。自然铁面无私曲,不露丝毫儿女情。而今再处闺房内,英雄略略减三分。王妃听,告大人,昔年所错媳分明。原本是,假装服饰将他戏,哪知弄假反成真。天威咫尺难藏避,略露机关命必倾。出于无奈心肠狠,并非有意绝恩情。太王爷,又云梁氏东宫媳,她是天真烂漫人。毫无半点来装饰,贤良温厚性和平。她身自有天然福,所以她,昔年绝处又逢生。武宪王爷心喜悦,踱来摆去叫芝田。你今年少封王爵,极尽忠良做好官。致君尧舜安天下,辅佐元朝万万年。治国齐家同一体,子孙严训读书篇。室中已有三星照,从今不许置红颜。色即是空须领略,欲心太重命难全。为人须要修边幅,积些阴德子孙贤。少华领命遵严训,所以他,三男两女永团圆。见魁承继成宗主,贤妃册立在中间。德容长大康门媳,元郎长子结姻缘。今日里,天缘偶合诸亲会,期逢百禄大开筵。续成廿卷消长夏,音余弦外大团圆。再生缘,接续前书玉钏缘。业已词登十七卷,未曾了结这前缘。既续前缘缘未了,空题名目再生缘。可怪某氏贤闺秀,笔下遗留未了缘。后知薄命方成谶,半路分离各一天。天涯归客期何晚,落叶惊悲再世缘。我亦缘悭甘茹苦,悠悠卅载悟前缘。有子承欢方事定,心无挂碍洗尘缘。有感再生缘者作,半途而废了生前。偶然涉笔闲消遣,巧续人间未了缘。十九卷中业已结,良缘不负再生缘。从生生意生奇想,后后前前细数缘。至于再者无再再,何须缘外复寻缘。二十卷中缘分足,缘深缘浅总团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