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侠义英雄传》

  太史公游侠列传记朱家郭解事,其人皆倾动朝野,声名所被,虽妇孺亦知敬惮焉。余尝窃讶其为人,虽任侠豪宕有出乎其性者,然揆其实,其始皆椎埋屠沽之徒耳,目不窥圣贤之书、身不被儒者之服,动容周旋,跅弛不中乎礼节,果使其人放言骤当吾前者,必且目睨而腹诽之,以为不足齿于士君子之林焉。乃其致名之烈,使时人尊戴而心附之如此,岂以其行事之有合于圣贤者耶?抑别有威胁而利诱之术乎?

  虽然,以一人之智力,欲以掩尽天下人耳目,使之一一入我彀中,愚弄而儿抚之,此虽在帝王之尊,而亦有所弗能,矧一布衣横议之匹夫哉?谚有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为之因者,乃获其果,未有离因而致果者也。汤武以爱民而民归之,桀纣以暴民而民畔之,展禽行仁义而名显,盗跖恣睢怙恶而为万世怒,此皆因果之彰彰可考者也;然则任侠之流,其术足以使人输诚向往,而视之为仁人者,夫亦有所自矣。

  自世之衰,礼失于野,公卿缙绅之间,不复言仁义,而力又足以挝椤拶小民,以自张其淫威,上下相失,怒讟日积,气运之所向,于是激昂慷慨游侠好义之士,遂激而挺生于世焉。其人虽未必读书习礼义,然天优其资秉,行事往往合于义,是非好恶之心,嚼然不淆,赴人之急,死生存亡以之,使神奸臣憨闻之束手而不敢肆,则人又焉得不畏威怀德而思感哉!

  呜呼!侠之为道,盖貌异于圣贤而实抱己饥己溺之志者也,用虽不同,而所归则一。所谓慕义强仁者,固不必限于出处之如何,以其行事证之,固已远胜于貌为衣冠有学之流矣。继读水浒传,见所谓一百单八人者,其言行志节,虽令人执鞭马前而亦甘之,忘其为绿林草泽儿也。嗟乎!此皆天地间气之所钟,而发为豪侠尚义之气,提携末世,以见天之生人,非尽碌碌死牗下者;虽然,世有其人,而茍无司马迁、施耐庵辈为之传,以垂于后世,则亦寂寂无闻,与蝼蚁乌鸢同朽耳,又岂能历千载而犹凛凛有生气哉?

  太史公曰:“烈士殉名,夫名之久,要系乎文字之力也!”平江不肖生者,今之振人也,为文善状轩奇侠烈之事。近着近代侠义英雄传,奇情壮采,栩栩纸上,书中所述者,虽未奇能谓之必有其人,然以寰宇之大,芸芸之众,意者其间必有异人出乎?然则不肖生之书,为非向壁虚构矣。抑有言者,男儿处乱世,不幸与笔墨为伴,郁郁怀利器而莫能展,则区区文字之间,又安知非自寄其磊落不平之气乎?非然者,抑何使人读之而感奋骚屑有不能已者耶?是为序。

第一回

   劫金珠小豪杰出世

   割青草老英雄显能

  话说前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因新政殉难的六君子当中,有一个浏阳人谭嗣同,当就刑的时候,口号了一首绝命诗云: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这首绝命诗,当时传遍了全国,无人不知道,无人不念诵。只二是这诗末尾那句“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话,多有不知他何所指的。曾有自命知道的人,说那“两昆仑”,系一指康有为,一指大刀王五。究竟是与不是,当时谭嗣同不曾做出注脚,如今谭嗣同已死,无从证实,只好姑且认他所指的确是这两个。

  不过在下的意思,觉得这两人当中,当得起“昆仑”两字、受之能无愧色的,只有大刀王五一人。至于康有为何以够不上“昆仑”两字,不俟在下哓舌,也不俟盖棺定论,看官们大约也都明白,也都首肯。但是大刀王五是个什么人,如何当得起昆仑两字,如何倒受之能无愧色呢?在下若不说明出来,看官们必有不知道的,必也有略略知道而不详悉的。这部书本是为近二十年来的侠义英雄写照,要写二十年来的侠义英雄,固不能不请出一位事业在千秋、声名垂宇宙的英雄,作一个开场人物。然二十年来的侠义英雄,声名事业和大刀王五不相伯仲的,很有不少的人,这便不能不就这部书中所要写的人物和事实当中,拣一位年代次序都能与文字上以便利的开始写来。大刀王五的事迹,又恰是年代次序都能与文字上以便利,所以单独请他出来,作个开场人物。

  好好的姓王行五,就叫做王五好咧,为什么却要加上大刀两字呢?姓名上有了这大刀两字,不论何人一听到耳里,便能断定这人是一个会武艺的。从来江湖上的英雄、绿林中的好汉,无人不有一个绰号。绰号的取义,有就其形象的,有就其性质的,有就其行为的,有就其身份的,有就其技艺的。不问谁人的绰号,大概总难出这五种的范围。如今且借梁山泊上人物的绰号,证明这五种的取义来。曾读过《水浒传》的先生们,当读那一百零八人绰号的时候,读了“摸着天”和“云里金刚”这两个绰号,必知道杜迁、宋万二人的身量是很高的,“矮脚虎”王英是很矮的,“白面郎君”郑天寿是很漂亮的,“美髯公”朱仝,“紫髯伯”皇甫端,是胡须生得很好的。这种绰号,就是就其形象的取义。读了“霹雳火”。“拚命三郎”两个绰号,必知道秦明的性子最暴躁,石秀的性子最好勇斗狠。这种绰号的取义,便是就其性质的。读了“及时雨”,鼓上蚤“两个绰号”,必知道宋江是个肯周济人的,时迁是个当小偷的。这便是就其行为的取义。至于就其身份的,如“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船火儿”张横、“浪子”燕青等等,很多很多,不胜枚举。“双鞭”呼延灼,“金枪手”徐宁、“双枪将”董平、“没羽箭”张清,“铁叫子”乐和,“玉臂匠”金大坚,。都是就各人所长的技艺取义。

  如今在下所写的大刀王五,是和粱山泊上的大刀关胜一样的。不论《水浒传》上所写大刀关胜的写法,是一样一样的都模仿着《三国演义》上所写的关云长。关云长使的是青龙偃月刀,关胜使的也是青龙偃月刀。青龙偃月刀是马上临阵的兵器,长大是不待言,所以人称为大刀关胜。只是这种大刀,因为关云长曾用过,至今人都称关刀,并不称大刀。几十年前的军队里枪炮很少,大部分用的是蛇矛、刀、叉。这种刀在军队里,也占相当的地位,却不称为大刀,也不称为关刀。因为南洋器械中有这种刀,大家就称为“南洋刀”。不是军队里的人,不论如何会武艺的,使用这种的最少,为的是太长大,太笨重极不适用。但王五何以又得了这大刀的绰号呢?原来北道上称单刀,也称大刀,《水浒》上既有个现成的大刀关胜,一般人便也顺口称大刀王五了,其实就是单刀王五。

  王五得这大刀的绰号,却不寻常,很有些好听的历史,待在下慢慢的写来。王五的名和字,都叫做子斌,原籍是关东人,生长直隶故城,生成的一副钢铜铁骨。小时候的气力,就比普通一般小孩子的大,又是天赋的一种侠义心肠,从小听得人谈讲朱家、郭解的行为,他就心焉向往。传授他武艺的师傅,就是他父亲的朋友,姓周,单名一个亮字。如今要写王五的事迹,先得把周亮的历史叙一叙。

  周亮是保定府人,练得一身绝好的武艺,十八般兵器以内的不待说是件件精通,就是十八般兵器以外的,如龙头杆、李公拐之类,也没一样不使出来惊人。周亮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在山东、河南、直隶一带,单人独骑的当响马贼。这一带的保镖达官们,没一个不是拚命的要结识他。结识了他的,每一趟镖,孝敬他多少,他点了头,说“没事”,便平安无事的一路保到目的地。若是没巴结得他上,或自己逞能耐,竟不打他的招呼,他把镖劫去了,还不容易讨得回来呢!不过他动手劫的镖,总是珠宝一类最贵重而又最轻巧易拿走的,笨重的货物,再多的他也不要。那时有几处镖行里,都上过这位周亮的当,打又实在打他不过,避也避他不了。各镖行都心想我们既以保镖为业,倒弄得要仰周亮的鼻息,我们孝敬他银钱,他说给我们保,我们才能保,他说不给我们保,我们就真保不了,他反成了我们的镖手,岂不是笑话吗?于是大家要商议一个对付他的方法。只是周亮的本领高到绝顶,聪明机警也高到了绝顶。几家镖行所商议对付他的方法,起初无非是要将他弄死,哪里能做得到呢?三番五次都是不曾伤害得周亮毫发,倒被周亮用金钱镖打瞎了好几个有声名的好手,弄到后来,差不多没人敢和周亮交手了。周亮骑的一匹马,遍身毛色如火炭一般的通红,最容易使人认识的,就是全体的毛都倒生着,望去如鱼鳞一般。据说那匹马是龙种,日行六百里,两头见日,并不十分高大。保镖的达官们,远远的望见那匹马,即知道是周亮来了。曾在他手里吃过亏的,都望见马影子,就弃镖逃走了。周亮的威名越弄越大,保镖达官们的胆量便越弄越小。那时江湖上的人,也就替周亮取了一个梁山泊上人物的现成绰号,叫做“白日鼠”。为什么把这样一个不雅驯、不大方的绰号,加在有大本领的周亮身上呢?这也是就其行为的取义。因为那时一般江湖上的心理,说绿林好汉,譬如耗子;保镖达官,譬如猫儿;所保的财物,譬如五谷杂粮。多存留了五谷杂粮的人家,若没有猫儿,耗子必是肆无忌惮的把五谷杂粮搬运到洞里去,犹之财物有保镖的,就不怕绿林好汉来劫。然而周亮竟不怕保镖的,竟敢明目张胆来劫保镖达官所保的镖,这不是犹之大胆的耗子一般吗?公然敢白日里出现,心目中哪里还有猫儿呢?几家镖行,既是没法能对付这“白日鼠”周亮,就只得仍走到巴结他的这条道路上去。但是每一趟生意,孝敬周亮多少银两,银两虽是取之客商,并不须镖行破费,然面子上总觉得过不去。后来却被几家镖行,想出一个妥当的巴结法子,和周亮商量,公请周亮做几家镖行里的大总头,大碗酒、大块肉的供奉着周亮,一次也不要周亮亲自出马,每趟生意恭送三成给周亮。周亮见各镖行都如此低头俯就,也就不愿认真多结仇怨,当下便答应了各镖行。

  只是周亮是个少年好动、又是有本领要强的人,象这般坐着不动、安享人家的供奉,吃孤老粮似的,一则无功受禄,于体面上不大好看,二则恐把自己养成一个偷懒的性子,将来没精神创家立业。因此在镖行当这公推的大总头,当不到几月,便不肯当下去了。有人劝周亮自己开一个镖行的,同亮心想也是,就辞了各镖行,独自新开了一个,叫做震远镖局。生意异常兴旺,山东西、河南北,都有震远镖局的分局。在震远镖局当伙计的,共有二三百人。把各镖行的生意,全部夺去了十分之八九。

  一日,周亮亲自押着几骡车的镖,打故城经过。因是三月间天气,田野间桃红柳绿、燕语莺啼。周亮骑着那一匹日行六百里的翻毛赤炭马,在这般阳和景物之中,款段行来,不觉心旷神恰,偶然想起几年前,就凭着这匹马,这副身手,出没山东、河南之间,专一和镖行中人物作对,没人能在我马前和我走几个回合,弄得一般镖行中人物望影而逃,几十年来的响马,谁能及得我这般身手,绿林中人洗手改营镖业的,从来也不在少数,又谁能及得我这般威镇直、鲁、豫三省,怎的几年来,却不见绿林中再有我这般人前来和我作对?可见得有真实本领的人很少。俗语道得好: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有多么高的树儿,有多么大的影儿,有多么高的本领,便有多么大的声名。我如今的声名盖了三省,自然本领也盖了三省,怪不得没人敢出头和我作对。周亮正在马上踌躇满志,高兴的了不得,觉得骡车行的太慢,强压着日行六百里的马跟在后面,缓缓的行走太没趣味,便招呼骡夫,尽管驾着车往前走,约了在前面杨柳洼悦来火铺打尖。遂将缰头一拎,两腿紧了一紧,那马便昂头扬鬣,从旁边一条小路向一座树木青翠的小山底下飞走。周亮用手拍着马颈项,对马笑着说道:“伙伴,伙伴!我几年就凭着你,走东西,闯南北,得着今日这般地位,这般声望,何尝不是全亏了你!我知道你生成的这般筋骨,终日投闲置散是不舒服的。难得今日这么好清朗的天气,又在这田野之间,没什么东西碍你的脚步,可尽你的兴致奔驰一会,乏了再去杨柳洼上料。”那马就象听懂了周亮的言语似的,登时四蹄如翻银盏,逢山过山,逢水过水,两丈远的壕坑只头一点,便钻过去了,一气奔腾了七,八十里地。

  周亮一则不肯将马跑的太乏,一则恐怕离远了镖发生意外,渐渐的将缰头勒住。正要转到上杨柳洼的道路,只见路边一个须发都白的老头,割了一大竹篮的青草,一手托住篮底,一手用两个指头套在竹篮的小窟窿里,高高的举在肩头上行走。周亮估量那大篮青草,结结实实的,至少也有一百斤上下。那老头一手托得高高的,一些儿也不象吃力。心中已是很有些纳罕,故意勒住马,一步一步的跟在后面走,想看这老头是哪一家的。老头只管向前走,并不知道后面有人跟踪窥探,也不回头望一望。

  周亮跟着行了十来里,见老头始终是那么举着,不曾换过手,心里不由得大惊,慌忙跳下马来,赶到老头面前,抱拳说道:“请闻老英雄贵姓大名,尊居哪里?”老头一面打量周亮,一面点了点头笑道:“对不起,达官,恕老朽两手不闲,不能回礼。老朽姓王,乡村里的野人,从来没有用名字的时候,现在人家都叫我王老头,我的名字,就是王老头了。”说话时,仍不肯将草篮放下。周亮看了王老头这般神气,更料知不是个寻常人物,复作了一个揖道:“小辈想到老英雄府上拜望拜望,不知尊意如何?王老头且不回答周亮的话,两眼注视着那匹翻毛赤炭马,不住的点头笑道:”果是名不虚传。非这般人物,不能骑这般好马。这倒是一匹龙驹,只可惜不能投它在疆场上建功立业,就退一步讲,在绿林中也还用得它着。“说时,回头望着周亮笑道:”老哥的意思以为何如?老哥现在是不是委屈了它呢?“周亮答道:”如果有千城之将效力疆场,小辈固愿将这马奉送。就是有绿林中人物,够得上做这马主人的,小辈也不吝惜。奈几年不曾遇着,若是老英雄肯赏脸将它收下,小辈可即时奉赠。“

  王老头哈哈笑道:“送给老朽驮草篮,那就更加可惜了。寒舍即在前面,老哥是不容易降临的贵客,老朽倒没有什么,小儿平日闻老哥的大名,非常仰慕,时常自恨没有结识老哥的道路。今日也是有缘,老朽往常总是在离寒舍三、五里地割草,今日偏巧高兴,割到十里以外去了,不然也遇不着老哥。”周亮听得,暗想:这老头并没请教我姓名,听他这话,竟象是认识我的,可见得我的名头实在不小,心中高兴不过,对王老头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劳,请你老人家把草篮放下来,小辈替你老人家驮到尊府去”

  周亮说这话的用意,是想量量这一大篮青草,看毕竟有多重,看自己托在手上吃力不吃力?王老头似乎理会得周亮的用意,只随口谦让了两句,便将草篮放下来笑道:“教老哥代劳,如何敢当!仔细弄脏了老哥的盛服。”周亮笑嘻嘻的,将手中的马鞭和缰头,都挂在判官头上。那马教练惯了的,只要把缰头往判官头上一挂,周亮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旁人谁也牵它不动。周亮弯腰将草篮往手中一托,也照王老头的样,左手两个指头套在草篮的小窟窿里,扶住草篮不教倾倒。王老头在前面走着道:“老朽在前引道了。”

  周亮将全身的力,都运在一条右臂上,起初一些儿也不觉吃力。草篮重不过一百二十斤,才跟着走了半里多路,便觉得右肩有些酸胀起来了,只是还不难忍耐,又行了半里,右臂渐渐有些抖起来了,左手的两个指头也胀疼得几乎失了知觉,草篮便越加重了分两似的,心里想换用左手托着才好,忽转念想起王老头行了十来里,又立着和我谈了好一会,他并不曾换过手,且始终没露出一些儿吃力的样子,他的年纪比我大了好几倍,又不是个有大声名的人,尚且有如此本领,我怎么就这般不济,难道一半也赶他不上吗?他说他家就在前面,大约也没多远了,我这番若不忍苦,把这篮草托到他家里;未免太给他笑话。周亮心里既有此转念,立时觉得气力增加了好些。

  王老头旋走旋抬头看看天色,回头向周亮笑道:“请老哥去寒舍午饭,此刻也是时侯了,老哥可能快些儿走么?”周亮是个要强的人,如何肯示人以弱呢?只得连连答道:“随你老人家的便,要快走就快走。”王老头的脚步,真个紧了,可怜周亮平生不曾吃过这种苦头,走了里多路,已是支持不来了,在这支持不来的时候,更教他快走,他口里虽是那么强硬的答应,身体哪里能来得及,只把个周亮急得恨无地缝可入。不知周亮这草篮如何下地,且俟第二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二回

   八龄童力惊白日鼠

   双钩手义护御史公

  话说周亮照王老头的样,托了那篮青草,已是走的支持不来了,王老头的脚步,走得更加快了许多。周亮生平不曾使用过这般笨力,教他如何能支持得下,心里一着急,就悔恨自己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多事替他代什么劳,真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由强出头”,这回只怕要把我好几年的威名,一朝丧尽。正要想一个支吾的方法,好掩饰自己力乏的痕迹,忽见从对面来了一个壮士,年纪约在三十左右,身上的衣服虽是农家装束,十分朴素,但剑眉电目、隆准高颧,很有惊人的神采。王老头远远的就向那壮士喊道:“我儿来得正好,累苦了周大哥,快来把这篮青草接过去。”

  那壮士走到了跟前,看了看周亮背后的马,才向周亮拱手笑道:“就是江湖上人称白日鼠周亮周大哥吗?”周亮被肩上的这篮草压得喘不过气来了,没说点头答礼,连回话都怕发声颤动给人笑话。好在王老头十分通窍,连忙在旁答道。“怎么不是呢?这是我儿平日时常放在口中称赞的周亮大哥。”随指着壮士对周亮说道:“这便是小儿王得宝,终日在家仰慕老哥的重名,只恨不得一见,今日算是如了他的愿了。”

  王得宝即伸手将草篮接过,只一只手托住篮底,左手并不勾扶。周亮这时的两手一肩,如释了泰山重负,不过用力太多,一时虽没了担负,然两膀的筋络都受了极重大的影响,仿佛麻痹了一般,好一会还不能回复原状。王老头竭力向周亮慰劳,周亮越觉得面上没有光彩。他万没想到在这荒僻地方,也能遇见这般有本领的人物,心想亏得他父子是安分种地的农人,没心情出来和我作对,若他父子也和我一般的,在江湖上做那没本钱的买卖,有我独自称雄的份儿吗?如今我镖局里,正用得着这般人物,我何不将他俩父子请去,做个有力量的帮手呢?周亮心中一边计算,跟里一边望着。王得宝独手擎着草篮,行若无事的往前走,旋走旋回头和王老头说话,说的是因家中的午饭已经好了,不见王老头割草回来,不知是什么缘故,有些放心不下,所以特地前来探看。

  谈着话,没一会就到了一个村庄。王老头回头笑向周亮道:“寒舍是已到了,不过作田人家,什物墙壁都龌龊不堪,当心踏坏了老哥的贵脚。”周亮看这村庄的房屋虽很矮小,却是瓦盖的,也有十多间房子。大门外一块晒粮食的场子,约有两亩地大小,几副石担、石锁堆在一个角上,大小不等,小的约莫百多斤,大的象有七、八百斤的样子,握手的所在都光滑滑的,望而知道是日常拿在手中玩弄的。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从大门里跑了出来,向王老头呼着爷爷道:“你老人家怎么……”话不曾说完,一眼看见周亮身后的那匹翻毛赤炭马,即截住了话头,两眼圆鼓鼓的,只管望着。王得宝喝了一声道:“呆呆的望着干吗?还不把这草接进去喂牛!”那小孩吓得连忙走过来,伸着双手,接了那篮草。奈人小篮大,草篮比小孩的身体还高大,只得用双手捧着,高高的举起走进大门里面去了。周亮看了,惊得吐出舌头来,心里想道:若不是我亲眼看见,不论谁把今日的事说给我听,我也不相信是真的。

  周亮心里正在思量的时候,王得宝过来接了缰头。王老头请周亮到里面一间房里坐下,周亮开口说道:“便道拜府,实不成个敬意。小辈这番保了几车货物,和骡夫约了在杨柳洼打尖,本是不能在尊府厚扰的,不过象你老人家这般年老英雄,小辈深恨无缘,拜见得太晚,今日天赐的机缘,得邂逅予无意之中,更一时得见着父、子、公孙三代的豪杰,心中实在不舍得立时分别。”王老头笑道:“老哥说的太客气,老朽父子都是乡村里的野人,什么也不懂的,平日耳里只闻得老哥的威名,今日见面,因看了那匹马,就想到非老哥不能乘坐,所以料知是你老哥。”

  周亮听王老头的言语,看王老头的举动,心中总不相信是个乡村里作田的农人,谈到后来,才知道王老头在四十年前,也是一个名震三省的大响马,单名一个顺字。王顺当响马的时候,也是喜欢和保镖的作对,但他不是和周亮一般的要显自己的能为,也不是贪图劫取珠宝,因他的生成的一种傲骨,说丈夫练了一身本领,当驱使没本领的人,不能受没本领人的驱使,与其替人保镖,如人家的看家狗一样,不如爽爽利利的当几年强盗,一般的捞几文钱糊口。替人保镖是受没本领人的驱使,哪有当强盗的高尚。王顺既是这般心理,因此就瞧不起一般保镖的。不问是谁人的镖,他只要能劫取到手,便没有放过的。那时一般镖行对付王顺,也和对付周亮一样,不过周亮却不过情面时,自己也投入镖行。王顺却不过情面,就洗手再不做强盗了,改了业,安分守己的种地,做个农人。

  只是他儿子王得宝的性质,又和王顺福反。起初听得周亮当响马的种种行为,王得宝不住的叹息,说是可惜,怎么有这么好的身手,不务正向上,若一旦破了案岂不白白的把一个好汉断送了。后来听得被几家镖行请去当镖头,不一会又听得开设震远镖局,王得宝才拍手称赞,说周亮毕竟是个好汉子,就很有心想结识周亮。只因知道周亮的年纪太轻,声名太大,王得宝恐怕周亮在志得意满的时候,目空一切,自己先去结识他,遭他的轻视,所以不肯先去。

  若论王得宝的本领,并不在周亮之下。这回周亮到了王家,和王得宝说得甚是投契,彼此结为生死之交。周亮把王得宝请到镖局里,震远镖局的声名就更大了。王得宝在震远镖局,没几年工夫一病死了,临死的时候,将自己的儿子王子斌托给周亮,要周亮带在跟前,教他的武艺。王子斌就是周亮初次到王家的时候,在大门外看见的那个双手捧草篮的小孩,天生牯牛一般的气力。王得宝在家的时候,已教给了他一些武艺,王得宝死时,王子斌才得十二岁,叔伯兄弟的排号第五,自己并没有亲兄弟。王子斌跟着周亮,在震远镖局学武艺,周亮自己没有儿子,将王子斌作自己亲生的儿子看待。

  王子斌学艺,极肯下苦功,朝夕不辍的练了八年,已二十岁了,武艺练得和周亮一般无二,没一种兵器不使得神出鬼没。他平日欢喜用的,是一对双钩,比旁的兵器更加神化。周亮见他武艺去得,每有重要的镖,自己分身不来,总是教王子斌去。绿林中人欺他年轻,时有出头与他为难的。他那一对双钩,也不知打翻了多少好汉,江湖上人因此都称他为双钩王五。

  双钩王五一得名,周亮就得了一个不能动弹的病。原来周亮当响马的时候,常是山行野宿,受多了雨打风吹,又爱喝酒,两脚的湿气过重,初起仗着体质坚强,不拿他当一回事,一认真病起来,就无法医治了。上身和好人一样,能饮食,能言笑,只两条腿浮肿得水桶一般粗细,仅能坐着躺着,不能立着。前回书中已经说了,他是个极要强、极好动的人,得了这种病,如何能忍受的了,使不病死,也要急死了。周亮死后,没有后人,王子斌感激周亮待自己的恩义,披麻带孝的替周亮治丧,是周亮的财产都交给师母,自己丝毫也不染指,当下把震远镖局收了,自己另开了一个,名叫会友镖局,取“以武会友”之意。

  王子斌最好交结。保镖所经过的地方,只要打听得有什么奇特些儿的人物,也不必是会武艺的,他必去专诚拜谒。若是听说某处有个侠义男儿,或某处有个节孝的女子,如今有什么为难的事,他必出死力的去帮助,一点儿不含糊。略懂得些儿武艺的人,流落了不能生活,到会友镖局去见他,他一百八十的银两送给人家,丝毫没有德色。

  那时合肥李鸿章用事,慈禧太后极是亲信他。满朝文武官员,不论大小,没一个不畏李鸿章的威势,也没一个不仰李鸿章的鼻息。偏有一个不识时务的御史安维峻,看不过李鸿章的举动,大胆参了一摺子,大骂李鸿章和日本小鬼订立《马关条约》如何丧权辱国。这本参摺上去,大触了慈禧太后之怒,立时把安维峻发口。发口就是充军,要把安维峻充到口外去。

  这事在如今看来,原算不了一回事。在清朝当御史的人,名位虽是清高到了极处,生活又就清苦到了极处。一般御史的家里,每每穷得连粥都没有饱的喝。人一穷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就免不得有行险侥幸的举动了。什么是一般御史行险侥幸的举动呢?就是拣极红极大的官儿,参奏他一下子,遇着那又红又大的官儿,正当交运脱运的时候、例起霉来,这一摺子就参准了,如明朝的徐阶参严世蕃一般。参倒了一个又红又大的官儿,即一生也吃着不尽了。怕的就是自己的运气,敌不过那又红又大的官儿,然而他自己,本来也在穷苦不堪的境况里面度日月,纵然参不着,或受几句申饬或受些儿处分,正合了一句俗话。“叫化子遭人命,祸息也只那么凶”。

  安维峻便是御史中第一个穷苦得最不堪的。当立意参奏李鸿章的时候,本已料到是参不倒的,只因横竖没有旁的生活可走,预计这本摺子上去,砍头是不会的,除却砍头以外的罪,都比坐在家中穷苦等死的好受,而这一回直言敢谏的声名,就不愁不震动中外,因此才决心上这一摺子。他上过这本摺子之后,果然全国都震动了。北京城里更是沸沸扬扬的,连妇人孺子都恭维安维峻是一个有胆有识的御史,是一个有骨气的御史。惟有满朝的官员,见慈禧太后正在盛怒之下,安维峻参奏的又是满朝畏惧的李鸿章,竟没有一个人敢睬理安维峻。一个个都怕连累,恨不得各人都上一本表明心迹的摺子,辩自得连安维峻这个人都不认识才好,谁还敢踏进安维峻的门,去慰问慰问他呢?就是平日和安维峻很要好的同僚,见安维唆犯了这种弥天大罪,就像安家害了瘟疫症,一去他家便要传染似的,也都不敢来瞧一瞧了。

  好在安维峻早料到有这般现象,并不在意。不过他家境既是贫寒,自己发口虽不算事,妻室儿女一大堆的人,留在北京却怎么生活呢?并且自己的年纪也老了,这回充军充到口外去,口外的气候严寒,身上衣衫单薄,又怎么能禁受的了呢?他一想到这两层,不由得悲从中来,望着妻室儿女流泪。左右邻居的人见了,也都替安家伤感。

  这消息传达得真快,一时就传到了双钩王五耳里。王五不听犹可,听了就拔的跳了起来,大声叫道:“北京城里还有人吗?”这一声叫,吓得坐在旁边的人,都跳了起来。当时有一个自命老成的人,连忙扬手止住王五道:“快不要高声。这书呆子弹劾的是李合肥,这本是不应该的。”王五圆睁着一双大眼,望了这说话的人,咬了一咬牙根,半晌才下死劲呸了一口道:“我不问弹劾的是谁,也不管应该不应该,只知道满朝廷仅有姓安的一个人敢说话。就是说的罪该万死,我也是佩服他,我也钦敬他。我不怕得罪了谁,我偏要亲自护送姓安的到口外,看有谁能奈何了我!”旁边那个人自命老成的,见王五横眉竖目、怒气冲霄,只吓得把脖子一缩,不敢再开口了。王五也不和人商量,自己检点了一包裹行李,吩咐了局中管事的几句话,立刻跑到安御史家里。

  安维峻这时正在诀别家人,抱头痛哭。押解他的人,因这趟差使捞不着甜头,一肚皮没好气,那管人家死别生离的凄惨,只一叠连声的催促上道。安家的老幼男妇,没一个不是心如刀割,为的就是安维峻一走,家中的生活更没有着落,就和食贫的小户人家,靠一个得力儿子支持全家衣食,忽然把儿子死了的一般,教这一家人如何能不惨痛呢?

  王五直走进安家,眼看了这种惨状,即向安维峻拱了拱手道:“恭喜先生,恭喜先生!这哪里是用得着号哭的事。我便是会友镖局的双钩王五,十二分钦敬先生,这回事干的好,自愿亲送先生出口。我这里有五百两银票,留给先生家,作暂时的用度,如有短少的时候,尽管着人去我镖局里拿取,我已吩咐好了。”说时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双手递给安维峻。安维峻愕然了半晌,几疑是在梦中,接了银票,呆呆的望着出神。

  王五遂朝着押解的人,点头笑道:“这趟要辛苦诸位。安先生这里打点了些儿银两,送给诸位,只是数目太菲薄些,真是吃饭不饱,喝酒不醉,请诸位喝一杯清茶吧。”旋说旋从怀中抽出一个纸包来,递给为首的押解人。押解的接在手中,掂了一掂,很觉沉重,约莫也有百多两。这东西一到手,煞是作怪,押解人的神气态度,登时完全改变了。

  安维峻看了王五这般举动,心里也不知是酸是苦,走过来向王五作了一个揖道:“承义士慨助多金,邂逅之交,本不应受,但出自义士一番相爱的心,我若推让,反辜负了义士的盛意,只得拜义士之赐了。不过亲送出口的话,实不敢当,我有何德何能,敢叨义士这般错爱。”王五大笑道:“满朝廷的大小官员,盈千累万,找不出第二个先生这般的呆子来。我王五不钦佩先生,却去钦佩哪个;我王五不护送先生,又有哪个来护送先生。各行各是,各求各心里所安,彼此都用不着客气。”安维峻听了,便点头不再推让。

  这番安维峻因有王五护送,在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一些儿也不感觉痛苦。便是押解的人,也很沾着王五的好处。为的是王五在北道上的声名极大,这回护送安维峻的事,又传播得很远,沿途的江湖人物、绿林好汉,认识王五的,便想瞻仰瞻仰安维峻,看毕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使王五这么倾倒。不认识王五的,就要趁此结识英雄。因此到一处,有一处的人摆酒接风,送安维唆的下程。

  一路之上,王五代安维峻收下来的程仪,倒很有几千两。当时王五并没给安维峻知道,直待到了发配地点,王五才和盘托出来,交给安维峻道:“这一点点银两,虽算不了什么,然也难得他们一片景仰的心,推却倒是不好,我所以都代先生收了,向他们道了谢。”安维峻长叹了一声道:“他们谁不是看义士的颜面,我如今发配到此,哪用得着这许多银两。”王五知道安维峻说这话的用意,便说道:“看先生留了多少在手中用度,馀下来的,我替先生带到北京,送到先生府上去。”安维唆自然道“好”。

  王五在那发配地盘桓了几日,一切都代安维峻安置停当了,才告别回京。安维峻感激王五的心自不待说,而王五只因有了这番侠义举动,从前的声名虽大,只是在江湖上的人知道,如今却是名动公卿了。江湖上的人,都仍是称他双钩王五。一般做官的,和因这番举动受了感触的人,竟都称他为关东大侠。他就因为这侠义的声名太大,便弄出杀身大祸来。不知是什么杀身大祸,且俟第三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三回

   关东侠大名动京师

   山西董单枪伏王五

  话说双钩王五自护送安维峻出口回来,名动公卿,很有许多人以得结识王五为荣幸。王五生性本来好客,会友镖局的食客,从前就时常住着三、五十人,关东大侠的声名一传播出去,几千里以外仰慕他的人,都有来拜望的。会友镖局内几十间房屋,终年总是住得满满的,没一些儿隙地。开的虽是镖局,事业就是替客商保镖,然王五本人,绝少亲自出马的时候,一切生意都是打发伙友去。一来因他既有了这么高大的名头,只要扯的是他的旗号,谁也不敢转这趟镖的念头,用不着他亲自出马。二来他的结交既然宽广,应酬自很忙碌,哪有工夫给他出来亲自押镖呢?他每日除了清早起来,到他专练武艺的房里,练一、两个时辰的武艺外,全是接见外来的宾客,拣那些有能耐的谈论拳棒。

  他那专练武艺的房间,是他亲自绘图、亲自监督着建筑的。各种长短兵器及各种远近大小暗器,都能在那间房里练习,极其便当。房中悬了一个砂袋,足重三百斤,就是会武艺的人,能打得起那砂袋的也很少。王五最会用腿,鸳鸯拐、连环锁子脚,都练得十分到家。他把砂袋悬齐膝盖,猛可的一抛膝打去,能将砂袋打得从头顶上翻到背后来,不等砂袋沾着腿弯,即向后一倒脚打去,又能不偏不倚的仍将砂袋从头顶上打翻到原处。有时打得兴发,两脚接连把三百斤砂袋,当鸡毛燕子一般抛打。

  他练武艺的时候,听凭来他家的宾客,立在外面参看。那问练武艺的房子,周围墙壁下半截全是嵌着大玻璃镜,自己练的姿势怎样,四面玻璃镜内都看得出来。上半截安着透明玻璃,一扇一扇的门可以打开来。便不打开门,立在外面的人,也能很分明的瞧着里面。有许多贵胄公子,因仰慕王五的本领,前来拜师。王五自己是个欢喜武艺的人,自巴不得一般有身份的人也都欢喜武艺,因此凡是贵胄公子来拜他为师的,他无不收受,并无不尽心尽力的指教。本是个有名的镖师,这一来,又成了有名的教师了。

  他边练边教,总是清早起来。这日早起,王五正带了四个徒弟,在那间房里练拳脚。外面来了四、五十个客,都伸着脖子朝里张望。王五亲自使出一趟单刀,使得上紧的时分,外面看的人齐声喝彩。王五听了这彩声,心中也自得意不过。一趟单刀使完,就听外面有人长叹一声道:“这也值得喝什么鸟彩!这种彩,真喝得做铜钱响。嘎好端端的一个小子,就完全断送在这喝彩的声里。”这几句话。因上半截的玻璃打开着,王五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心里有些不自在起来。抬头看那说话的人,认得是一月前到会友镖局来的,年纪四十多岁,身体瘦弱得不成个样子,象是风都刮得起的,自称山西人,姓董,因是闻得双钩王五和关东大侠两个高大名头,特从山西来拜望的,一到会友镖局就害起病来。王五见这姓董的仪表,和痨病鬼一样,一到就病了,不曾开口谈过工夫,也就没把这人放在心上,只照着款待普通宾客的样,给房间他住,给饮食他吃喝。

  姓董的病了半月,也不肯服药。镖局里的管事的,还怕他死在这里,几番问他,有亲戚在北京没有?他只是摇头说没有。管事的曾报告王五,请示怎么办法。管事的意欲将他驱逐出去,说是一个穷无所归的无赖,到这里来蒙饭吃的。王五不肯,说就是来蒙吃的,也没要紧,我不在乎这一点,如果死在这里,也不过多费些儿棺木钱,算不了什么。天下都知道我是个好客的人,岂可把害了病的宾客驱逐出去,只是得请他把他家乡的地名写出来,万一不幸,好着人去他家送信。管事的说他只肯说是姓董,连名字都不肯说,如何肯将家乡地名留出来呢?管事的对王五说这话的时候,凑巧又有客来了,打断了话头,王五的事情忙,过后就把这事忘了,这时一看,就是这个姓董的。王五心里不由得有些不服。

  王五的性情,虽未必是个好面谀的。特好名要强的人,大都不服气有人当面鄙薄。当下即隔着玻璃,向姓董的招手,请他进来。姓董的点了点头,分开众人,走进房里。外面的人,也都听了姓董的说的话,这时看了他那种弯腰曲背、枯瘦如柴的模样,没一个不骂“大言不惭的痨病鬼”。王五见姓董的进来,即拱了拱手说道:“刚才说不值得喝彩的话,是从老兄口里出来的么?”姓董的点头应道:“不错!不是人在这里喝彩,是铜钱在这里喝彩,我所以说喝得做铜钱响。你难道不以我这话为然么?”王五更加气忿,恨不得立刻动手打起来。只因自己毕竟是东家,不能不按纳住火性道:“老兄何以见得我的单刀不值得喝彩呢?”姓董的冷笑了一笑。将脸一扬道:“岂但单刀不值得喝彩,我还很懊悔这趟来得太冒昧,荒时废事,花费盘川。老实给你讲,你的武艺,我统统领教过了,简直没一件值得一看,何止单刀呢?”王五听了这几句话,几乎把胸脯都气破了,只是仍勉强忍耐住说道:“你懊悔冒昧与不懊悔冒昧,不干我的事。你在山西,我在北京,我又不曾发帖把你请来。你荒时废事,花费盘川,不能怨我。我家财虽不算富厚,然你所花费的盘川看是多少,我自愿照赔。不过你既说我的武艺没一件值得一看,我此时也不必和你争论,倒要请你把值得一看的工夫拿出来给我看看,我也领教领教。若再拿着一张空口来鄙薄人,那就谁也敢说这般大话了。”

  姓董的听了,将眉头一皱,登时拿出教训小孩的声口说道:“你这话说的好不懂事。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是这般不行的人物。你说你不曾发帖请我来,不错。但是,我在山西,你在北京,我和你非亲非故,北京多少万户人家,我为什么不去,为什么独到你家来?你说不曾发帖,你可知道比发帖还要认真的道理么?你姓王行五,怎么不爽爽利利的叫王五,要叫什么双钩王五呢?又为什么要叫关东大侠呢?这两个名目,不是你发出去请人的请帖吗?你一点儿实在本领没有,却顶着两个这么大的招牌,骗起南北的英雄,不远数千里来拜望你,你不知道惭愧,反竭力的护短,你仗着你有钱,可以赔人家的盘川么?你要知道,有真实本领的人,谁把你这点儿家财看在眼里。我若望你送盘川,也不是这么苦口婆心的教训你了。”

  姓董的这番话,说得外面的人都变了颜色。王五哪里再能忍受的了,只气得大声叫道:“你这东西,欺我太甚了!我不领教你几手,我死不甘心。”说时用手中单刀,指着姓董的道:“看你用的什么兵器,这架上都有。你有话,且等胜了我再说。”姓董的鼻孔里哼了一声问道:“你就使单刀么?”王五道:“是。”姓董的摇头道:“不行!你既是真要领教,你的双钩有名,你得使双钩,我才肯教你。”王五这时恨不得把姓董的生吞了,懒得多说话耽搁时刻,即从兵器架上换上双钩,暗想:这东西合是找死,他哪知道我双钩的厉害!王五握着双钩在手,问姓董的道:“你使什么?快点儿去拣称手的使吧!”姓董的有神没气的样子,走到兵器架子跟前,将所有的长短兵器,一件一件的端详了一会,不住的摇头道:“这许多兵器,没一件称我的手,这却怎么办呢?”王五恨得磨牙切齿的问道:“都嫌轻了么?有重的,看要什么有什么,立刻就可拿来给你。”姓董的打着哈哈道:“这里的都嫌重了,再要重些,使动起来,不会把你捣成肉泥吗?这较量手脚,岂是当耍的事。兵器没生着眼睛,设有万一差错,只要伤损了你一根寒毛,天下英雄就要笑我姓董的欺负后辈,不是好汉。”

  王五气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倒勉强照样打了个哈哈道:“难道我的双钩,就长了眼睛?我劝你不要支吾,不要啰唣了吧!终不成你说没有称手的兵器,便不较量了吗?”姓董的也不答话,只抬头四处张望,和寻找什么似的,一眼看见玻璃外面,一根撑帘子五尺多长的小竹竿,即指着笑道:“那东西倒可用。”立在竹竿跟前看的人听了这话,随将那竹竿递了进来。姓董的接在手中,晃了两晃笑道:“有了这东西,我就放心和你动手了,你就把平生看家的本领,尽量使来吧!”

  王五看那竹竿,不过大拇指粗细,心想如何能当兵器使呢?我便打赢了他,天下英雄不要笑我无能吗?有这种竹竿在手里,倒不如空手好打,我打赢了他,算得什么咧!我不要上他的当,想罢便说道:“你不敢和我较量,不妨直说出来,我王五素来不欺负人的,不要是这么做作。你以为不用兵器,便打输了也不算丢人么?我不会上你这当,不敢较量就快说。”

  姓董的拿竹竿指着王五道:“你这东西,真不识好歹。我好意怕兵器伤了你,才用这竹竿,你倒有这些屁放。王五道:”你就不怕我的兵器伤了你吗?“姓董的现出不耐烦的神气道:”要打就快动手,我没这多精神,和你只管说闲话。你的兵器,能伤得着我,我又怎么会说不值一看呢?“

  王五到了这时,实在忍气不过了,即向四围看的人抱拳说道:“请诸位做个证人。这人欺我太甚。”看的人也都气姓董的不过,齐声答道:“尽管放胆动手,有我等做证便了。”

  王五将双钩一紧,立了个门户,望着姓董的道:“你是我这里的客,让你先来吧。”姓董的道:“要我先来吗?也好。我先将来的手法,说明给你听吧,使你好招架。我用中平枪杀你,仔细仔细。”说着,将竹竿朝王五胸前中平刺去。王五也不敢怠慢,左手钩起,捺住竹竿,右手钩正要滚进去,作怪,只觉竹竿一颤,左手的钩,即不由自主的反转来了。竹竿从握钩的手腕里反穿过来,竿头抵住前胸。那竿有五尺多长,右手的钩短了,哪里滚得进去呢?左手因翻了转来,掌心朝天,有力无处使。

  姓董的拈住竹竿,一抽一送,下下点在王五的胸脯上,笑嘻嘻说道:“你看!这若是真枪,不送了你的命吗?”王五气得将右手的钩一丢,打算把竹竿夺过来。谁知钩才脱手,姓董的已将竹竿抽回去,笑道:“有钩尚且如此,何况丢钩?”王五这一气,就更觉厉害了,连忙拾起地上的钩道:“你敢再和我走一趟么?”姓董的道:“只看你敢不敢,怎的倒问我咧?我又老实说给你听吧:中平枪乃枪中之王,莫说你这一点儿工夫没有的人招架不了,就比你再强三、五倍的人,也不容易说到招架我的中平枪。我这回拣你好招架的使来,听真吧,我使的是铁牛耕地,杀你的下三路。”

  话才说了,竹竿已点进王五的膝盖。王五稍退半步,让过了竹颠,不敢再用钩去挡他,只用右手钩一闪。腾步直朝姓董的前手钩去,哪里来得及?右手的钩未到,左手的钩又被竹竿一颤动,更连膀膊翻到了背上。因从下三路杀来,王五虽不用钩去撩竹竿,然既要消退前脚,又要用右手进杀,左手的钩势不能向后,哪知一向后便坏了。竹竿本不能着力,正要借着左钩向后的势,一颤就到背上去了,竹竿在背上,也和初次一般的一抽一送,口里连问:“服了么?”王五的一对双钩。在北道上逞了好几年的威风,不但不曾亲遇这般对手,并不曾有这般神化的枪法,两次都没有施展手脚的馀地,就被这么小小的一条竹竿制住了,连动也不能动,虽欲说不服。也说不出口了,只得点头道:“服了!”

  姓董的抽出竹竿来笑道:“何如呢?”王五放下双钩道:“兵器是输给你了,但是我还得领教你两趟拳脚。你说怎么样呢?”姓董的微微点头道:“我也知道你心还是不服。也罢,你既说出‘领教’两字,我在你家叨扰了这么多的日子,不能吝教。不过你真要领教拳脚,得依我一句话,依得就行,依不得作罢。”王五问道:“一句什么话?大概没有依不得的。”姓董的指着立在房角上的四个徒弟道:“拿一床大被来,教他四人,每人牵住一角,等着接你。你跌在大被里面,免得受伤。拳脚不比兵器,非教你真跌,就得认真将你打伤,打伤了你,固是给天下英雄笑话我,就是跌伤了你,何尝不是一般的要受人笑话呢!这地下太硬,跌下去难得不伤。”

  王五只气得半晌开口不得,停了停才说道:“我自愿跌伤,不用是这么吧!”姓董的不肯道:“自愿跌伤也不行。你依不得,就不要领教吧。”王五只是不服这口气,心想这东西的身体,拢总不到六、七十斤重,随便就将他提起来了。他难道会法术吗?不见得牵了大被,就真个能把我跌进被里去。我若一把抓住了他,怕他不进被吗?那时就出了我这口恶气了,我又何必不肯呢?“主意已定,即对四个徒弟道:”你们就去拿一床大被来,我倒要和他见个高下。“徒弟立刻跑到里面,抱了大被来,四人将四角牵了。姓董的笑向四个徒弟道:”你们师傅的身体不轻。你们各人都得当心点儿牵着,一个人没牵牢,就得把你们师傅的屁股,跌做两半个呢!“说得四个徒弟和外面看的人,都哄笑起来了。惟有王五气青了脸,一点笑容没有,只把两个袖口往上捋,露出那两条筋肉突起的臂膊来。不知二人走拳,毕竟胜负谁属,且俟第四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四回

   王子斌发奋拜师

   谭嗣同从容就义

  话说王五自信拳脚工夫不在人下,并且看这姓董的身量。不过六、七十斤轻重,自己两膀足有四、五百斤实力,两腿能前后打动三百斤砂袋,平常和人交手,从没有人能受的了他一腿,暗想这姓董的身体,只要不是生铁铸成的,三拳两脚,不怕打不死他。他纵然手脚灵便,我有这么重的身驱,和这么足的实力,好容易就把我打进被窝里去吗?王五心里这般一设想,胆气便壮了许多,将袖口捋上,露出两条筋肉突起又粗壮又坚实的臂膊来,对空伸缩了几下,周身的骨节一片声喳喳的响。窗外的人,看看这般壮实的体量,实有驯狮搏象的气概,又不禁齐声喝彩,一个个交头接耳的议论,都说姓董的不识相,赢了双钩还不收手,这番合该要倒运了。

  不说窗外的人是这般议论,就是手牵着被窝的四个徒弟,也都是这般心理,以为兵器可以打巧,拳脚全仗实力。姓董的也不管大众如何议论,笑嘻嘻的望着王五道:“你打算要怎生跌呢,只管说出来,我照你说的办理便了。”王五怒道:“你欺人也未免太甚了,还不曾交手,你就知道胜负在谁吗?我倒要问你,看你打算怎么跌,我也照你的话办理便了。”姓董的仍是笑道:“既是这么说,好极了,我如今打算要仰起跌一交,你若办不到,我便将你打得仰跌在被窝里。”说时向四周看的人拱手笑道:“诸君既愿替他作证,也请替我作个证,是他亲口问我要怎么跌,我说了要仰跌的。”

  王五见姓董的只管啰唣,气得胸脯都要破了,大吼一声道:“住嘴!尽管把本领使出来吧!”姓董的倒把双手反操在背后道:“我已占了两回先,这回让你的先吧!”其实较量拳棒,不比下棋,下棋占先的占便宜,拳棒先动手的反吃亏些。这个道理,王五如何不懂得呢!见姓董的让他先动手,便说道:“你毕竟是客,仍得请你先来。”姓董的放下一个右手来,左手仍反操着,并不使出什么架式,就直挺挺的站着,说一声:“我来了!”即劈胸一拳,向王五打去。王五见他打来的不成拳法,只略略让开些儿,右腿早起,对准姓董的左肋踢去,以为这一脚纵不能把姓董的踢进被窝,也得远远的踢倒一交。谁知姓董的身体电也似的快捷,看不见他躲闪,已一闪到了王五身后,右手只在王五的后臀上一托。王五一脚踢去的力太大,上身随势不能不向后略仰,后臀上被姓董的一托,左脚便站立不稳,姓董的顺势一起手,王五就身不由己的仰面朝天,跌进了被窝里面。四个徒弟虽牵着被窝立在房角上,心里都以为不过是形式上是这么做做,岂有认真跌进被窝之理,所以手虽牵着,并没注意握牢。王五的体量又重,跌下去如大鱼入网,网都冲破。

  王五一跌到被里,即有两个徒弟松了手。这一交跌得不轻,只跌得屁股生痛,好一会才爬起来,羞得两耳通红,但是心里还有些不服。因自己并不曾施展手脚,又只怪自己见姓董的打来的手不成拳法,存了轻视的心,以致有此一跌,若当时没有轻敌的心,姓董的右手向我的后臀托来,我的腿能前后都踢得动三百斤,何不趁姓董的闪到身后的时候,急抽脚朝后踢去呢?怕不将他踢得从头顶上,翻倒在前面来吗?王五心里正在这么思想,姓董的已笑着问道:“已打得你心悦诚服了么?”王五随口答道:“这样跌不能上算,只怪我上了你的当。要我心悦诚服,得再走一趟。若再是这么跌了,我便没有话说了。”

  姓董的点点头,望着四个徒弟道:“你们这么高大的身量,不会工夫,难道蛮力也没跟你们师傅学得几斤吗?怎么四个人抬一个人也抬不起呢?你这个师傅,跌死了没要紧,只这外面看的许多人,教他们去哪里营生,天下还寻得出第二个这么好奉承养闲人的王五么?你们这回须得仔细,不要再松手,把你师傅跌了。”外面看的人,听了这些话,一个个羞得面红耳赤。

  王五这时连输了三次的人,心里虽是不服,却也不免有些害怕,换一个方面站着,离被窝很远,心想:就是打他不过,只要不再跌进被窝,面子上也还下得去一点儿。可怜他这回哪里还敢轻敌,自己紧守门户,专寻姓董的破绽。二人搭上手,走了三、四个回合,王五故意向前一腿踢去,姓董的果然又往身后一闪,王五正中心怀,不待姓董的手到后臀,急忙将腿抽回,尽力向后踢去。哈哈,哪里踢着了姓董的,那脚向后还未踢出,姓董的就和知道王五的心思一般,王五的脚刚向后踢去,姓董的手已到了王五的小腹上,也是趁王五上身往前一俯的时候,将手掌朝上一起,王五的左脚又站立不牢,仿佛身在云雾里飘然不能自主,一霎眼就背脊朝天,扑进了被窝。这回牵被的四个徒弟,却握得坚牢了,四人都下死劲的拉住。王五扑到里面,虽不似前回跌得疼痛,只是被窝凭空扯起,软不受力,哪里挣扎得起来呢?右边的手脚用力,身体就往右边侧倒,左边的手脚用力,身体就往左边侧倒,一连翻滚了几下,只气得圆睁二目,望着前面两个徒弟喝道:“再不放手,只管拚命拉着干什么呢?”两个徒弟这才把手松了。

  王五从被窝里翻到地下,也不抬头,就这么跪下,朝着姓董的叩头道:“我王子斌瞎了眼,不识英雄,直待师傅如此苦口婆心的教导,方才醒悟,真可谓之‘下愚不移’了。千万求师傅念王子斌下愚,没有知识,收作一个徒弟,到死都感激师傅的恩典。”姓董的满脸堆笑的将王五拉了起来说道:“你这时可曾知道你的工夫还不够么?”王五道:“岂但工夫不够,还够不上说到工夫两个字呢!不是师傅这般指教,我王子斌做梦也梦不到世间竟有师傅这般工夫咧!”姓董的哈哈笑道:“你固然够不上说到‘工夫’两字,难道我就够得上说这两个字吗?工夫没有止境,强中更有强中手。工夫的高下,原没什么要紧,即如你如今开设这会友镖局,专做这保镖的生意,有了你这般的工夫,也就够混的了。在关内外横行了这么多年,何曾出过什么意外岔事。你的工夫,便再好十倍,也不过如此,但是江湖上都称你做双钩王五,你的双钩就应该好到绝顶,名实方能相称,不至使天下英雄笑你纯盗虚声。你现在既虚心拜我为师,我就收你做个徒弟也使得,不过我有一句话,你须得听从。”王五喜道:“师傅请说,不论什么话,我无不听从便了。”姓董的道:“你如今尚在当徒弟的时候,当然不能收人家做徒弟。你的徒弟,从今日起,都得遣散。”王五连连答道:“容易,容易!立刻教他们都回去。”姓董的道:“还有一层,你既想练工夫,便不能和前此一般的专讲应酬,把练工夫的心分了。目下在你家的食客,一个也不能留在家里,请他们各去自寻生路,免得误人误己,两方都不讨好。你依得我的话,我便收你做徒弟。”王五听了这话,望着外面看的人不好回答。食客中略知自爱的,都悄悄的走了,只剩下几个脸皮坚厚的人。王五认识这几个,正是姓董的害病的时候,在管事的人跟前进谗,出主意要把姓董的驱逐的人,到这时还贪恋着不去。王五也就看出他们的身份来,只好教管事的,明说要他们滚蛋。

  王五的徒弟和食客,都遗散了之后,姓董的才对王五说道:“你知道我这番举动的意思么,何尝是为的怕分了你心呢!你要知道,我们练武艺的人,最怕的就是声名太大。常言道:”树高招风,名高多谤。‘从来会武艺、享大名的,没一个不死在武艺上。你的武艺,只得如此,而声名大得无以复加,不是极危险的事吗?我所以当着一干人,有意是那么挫辱你,就是使大家传播出去,好说你没有实在工夫,二则也使你好虚心苦练。我如今传你一路单刀。十八般武艺当中,就只单刀最难又最好。单刀也称大刀,你此后改称大刀王五,也觉得大方些。双钩这种兵器,是没有真实本领的人用他讨巧的,你看从来哪一个有大能为的人,肯用这类小家子兵器。你学过我的单刀,大约不会有遇着对手的时候,万一遇着了对手,你不妨跳出圈子,问他的姓名,再把你自己的姓名报出来。他若再不打招呼,你就明说是山西老董的徒弟,我可保你无事。“

  王五欣然跟山西老董学会了一路单刀,从此就叫大刀王五。不叫双钩王五了。山西老董去后,王五虽仍是开着会友镖局,做保镖的生意,只是镖局里不似从前那般延揽食客了,所常和王五来往的,就只有李存义、李富东一般有实在本领而又是侠心义胆的人。

  那时谭嗣同在北京,抱着一个改良中国政治的雄心,年少气壮,很有不可一世之概,生性极好武艺,十几岁的时候,就常恨自己是个文弱书生,不能驰马击剑,每读《项羽本纪》,即废书叹道:如今的人,动辄借口剑一人敌不足学的话,以自文其柔弱不武之短,殊不知要有扛鼎之勇、盖世之气的项羽,方够得上说这一人敌不足学的话。如今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岂足够得上说‘学万人敌’的吗?“他读到《荆轲传》,又废书叹道:”可惜荆轲只知道养气,而不知道养技。荆卿的气,可以吞秦政,而技不能胜秦政,以致断足于秦廷,而秦政得以统一天下。至于秦人武阳,则气与技皆不足道,反拖累了荆卿。若当时荆卿能精剑术,何至等到图穷匕首方才动手,更何至相去咫尺,动手而不能伤损秦政毫发呢?秦政并不是一个如何会武艺的人物,可见得荆卿不过是一个有气魄的男子,武艺比聂政差的太远。聂政刺韩隗,和荆卿刺秦政一样,但是秦政的左右侍卫,都是手无寸铁没有抵抗力的人,荆卿又已到了秦政跟前,秦政一些儿不防备,不象韩隗的巍然高坐,当下许多武士,都拿着兵器护卫,韩隗更身披重甲,这时若要荆卿去刺,说不定还跑不到韩隗跟前,就要被堂下的执戟武士杀翻了,能够和聂政一样,如入无人之境的把韩隗刺死了,还杀死许多卫士,才从容自杀吗?“

  谭嗣同少时,便是这般心胸,这般见解,到壮年就醉心剑术,凡是会武艺的人他也是诚心结纳。王五本有关东大侠的声名,谭嗣同和他更是气味相投。谭嗣同就义的前几天,王五多认识宫中的人,早得了消息,知道西太后的举动,连忙送信给谭嗣同,要谭嗣同快走,并愿意亲自护送谭嗣同,到一处极安全的地方。谭嗣同从容笑道:“这消息不待你这时来说,我早已知道得比你更详确。安全的地方,我也不只有一处,但是我要图安全,早就不是这么干了。我原已准备一死,象这般的国政,不多死几个人,也没有改进的希望,临难苟免,岂是我辈应该做的吗?”王五不待谭嗣同再说下去,即跳起来,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道:“好呀!我愧不读书,不知圣贤之道,得你这么一说,我很悔不该拿着妇人之仁来爱你,几乎被我误了一个独有千古的豪杰。”过不了几日,谭嗣同被阿龙宝刀腰斩了,王五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不愿意住在北京听一般人谈论谭嗣同的事,独自带了盘川行李到天津,住在曲店街一家客栈里,这时正是戊戌年十一月初间。

  一连下了几天大雪,王五住在客栈里,也没出门。这日早起,天色晴明了,王五正在檐下洗脸,只见街上的人来来去去的,打客栈大门口经过,仿佛争着瞧什么热闹似的。王五匆忙洗了脸,也走到大门口,向两边望了一望,见左边转拐的地方,围着一大堆的人,在那里观看什么?王五横竖是到天津闲逛的人,也就跟着行人,向那边转拐的地方走去,走到跟前一看,并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就只淮庆会馆的大门前面,一颠一倒的卧着两个滚街的大石滚子,每个约莫有八、九百斤轻重。许多看的人,都望着两个石滚,摇头吐舌。王五莫明其妙,望望石滚,又望望旁边的人,实在看不出这两个石滚,有什么出色惊人的所在,能哄动这么多人来看,且看了都不约而同的摇头吐舌。再看淮庆会馆的大门上,悬着一块淮庆药栈的牌子,会馆大门里面,一片很大的石坪,石坪里也立着好几个人,看那些人的神气,也象是闲着无事,在那里看热闹的。王五是个很精细的人,有些负气不肯向人打听,既见许多人都注意这两个石滚,便在石滚的前后左右仔细察看。这时街上的雪,虽已被来往的行人,蹂躏得和粥酱一般,然还仿佛看得出两条痕迹来。什么痕迹呢?就是这个石滚,在雪泥中滚压的痕迹。看那痕迹的来路,是从淮庆会馆的大门口滚来的,两个都滚了一丈多远。王五即走近大门,看门限底下一边压了一个圆印,深有三四分,大小和石滚的两当不差什么。圆印靠外面的一方,比里面的印深两分,并一个压了一条直坑,也有三、四分深浅,象是石滚倒下来压的。王五看了这些痕迹,心里已明白是有大力量的人显本领,将石滚踢开到这么远的,但是心里也就纳罕得很,暗想我踢动三百斤的砂袋,已是了不得的气力了,然而砂袋是悬空的,是游荡的,踢动起来比这着实的自然容易,若将三百斤砂袋搁在地下,我也不见得能踢动。这两个石滚有这么粗壮,每个至少也有八百斤,一脚踢倒也不容易,何况踢开到这么远呢?并且看这两个石滚,一颠一倒,倒在地下的本是一个圆东西,要他滚还不算出奇,就是这竖起来的,踢得他一路跟斗翻倒那么远,这一脚没有千多斤实力,哪能踢得如此爽利!王五想到这里,忽然转了一个念头,以为决不是用脚踢的。不知王五何以想到不是用脚踢的,是何种理由,毕竟猜想的是否不错,且俟第五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回

   曲店街王五看热闹

   河南村霍四显威名

  话说王五忽然转念一想,我平日能踢三百斤砂袋,砂袋是软的,所以能尽力踢去,脚不至受伤。若是踢在这般磨石上,怕不踢得骨断筋折吗?这人纵有千多斤实力,难道脚是生铁铸成的吗?这必不是用脚踢开的。王五心里虽是这般猜想,然不论是不是脚踢的,只要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将这两个石滚弄到这么远,总算是个极有能为的,当下也不向看的人阅话,即回客栈用早点。

  店小二送茶进房的时候,王五就叫住他问道:“这曲店街拐角的所在,那家淮庆药栈是什么人开的,开设有多少年了,你知道么?”店小二笑道:“这个淮庆药栈,天津人谁也知道是霍四爷开的,开设的年数虽不久,但是霍四爷的神力谁见了也得吐舌头。昨夜里这条街上,有二、三十个汉子,聚会在一块儿,都说只知道霍四爷的力大,究竟不知道有多大。大家要商议一个试验他的法子,商议了一会,就有个人出主意,把两个压街的石滚,推的推,拉的拉,弄到会馆门前,一边一个靠门竖立起来。霍四爷看了,知道必是有意试他力的。若一般的教许多人来搬开,那么霍四爷的力,就不见得怎么大的了不得。今日天还没亮,就有好些个人,躲在两头街上,看霍四爷怎生处置这两个石滚,这时我也跟在里面等侯。一会儿,会馆门开了。开门的是药栈里烧饭的大司夫,有五十多岁了。开门看见这两个东西,吓了一跳,弯腰想推开些,就和生了根似的,哪里能动得一动呢?望着石滚怔了半晌,才折身跑进去了。没一刻,就带了霍四爷出来。我们渐渐的走过去,只见霍四爷朝着石滚端详了两眼,两手将皮袍撩起,侧着身体一左脚踢去,右边的石滚倒下地就滚了丈多远,已把我们惊得呆了。再看他右脚一起,踢得左边这个直跳起来,一连砰通砰通几个跟斗,也翻了丈多远,仍然竖立在街上。这一来,不知惊动多少的人,都跑到淮庆会馆门前来看。”

  王五听了店小二的话,不由得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世间竟有如此大力的人物,喜的是这趟到天津来,能遇着这样的人,算是不虚此一行。随口又问了几句霍四爷的名字来历,店小二却说的不甚明白,便不再问了,立时更换了衣服,带了名片,复到淮庆会馆来。

  在下写到这里,却要趁此把这位霍四爷的身世履历,略叙一叙了。霍四爷是天津静海县小河南村的人,名元甲,字俊清。他父亲霍恩第,少年时候,也是一个有名的镖师,和白日鼠周亮曾共过事,很是要好。论到霍恩第的本领拳脚工夫,不在周亮之下。他霍家的拳脚,也是北五省有名的,叫做迷踪艺,只传霍家的子弟,代代相承。遵着祖训,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不许传授,恐怕嫁到异姓人家,将迷踪艺也传到异姓人家去了。这迷踪艺的名字,据霍家人说,有两种解释:一是说这种拳脚,和他人较量起来,能使他人寻不着踪迹,所以谓之迷踪,艺就是技艺之艺;一是说这种拳脚的方法,不知是何人开始发明的,传的年代太久远,已寻不着相传的踪迹了,便名作迷踪艺。在下如今也不能断定他哪一种解释是确实的,只是不论就哪一种解释,这迷踪艺的拳法,是霍家独有的,是很不寻常的,在下是敢断定的了。

  霍俊清的堂房叔伯兄弟,共有十个人。他排行在第四,以下的六个兄弟,年纪都相差得不甚远。霍恩第到了中年,因自己已挣得一笔不小的家私,在乡村里省衣节食的过度,预算已足够下半世的生活了,便离了镖局里的生涯,不肯再冒危险,受风霜,拿性命去换那下半世用不完的钱了。就安住在小河南村里,一面耕种,得些安稳的微利,一面训练自己子侄的武艺。工之子恒为工,农之子恒为农。他们会武艺人的予侄,也是一定要训练武艺的。何况霍家是祖传武艺呢!乡村里的地本不值钱,房屋总是很宽敞的,霍家也和王五一样,特地建筑了一间练武艺的房子。不过乡村里不容易买办大玻璃镜,不能象王五的那么讲究便了。霍家练武艺的房,规模比王五家的大些,足能容得十多人操练,自然也是各种兵器都有。

  霍俊清七、八岁的时候,霍恩第就教他跟着一班哥哥、弟弟,每日早晚到练武艺的场里一拳一脚的练习。无奈霍俊清生成的体质瘦弱,年纪虽有了七、八岁,矮小得不成话,看去还象四、五岁的孩子,走路都不大走得稳。霍恩第说他太孱弱了,且等再过几年,体气稍微强壮了些儿,才教他练习,这时连站都站不稳,便是练也不中用。霍俊清糊糊涂涂的又过了四年,已是十二岁了,比先前虽长大了些儿,望去却仍不过象是七、八岁的人,然有时因争论什么玩耍东西,和同乡村里七、八岁的小孩动手打起来,霍俊清总是被那些七、八岁的小孩打倒在地,甚且打得头破血流,哭哭啼啼的跑回来。霍恩第自然要追究被什么人打的,霍俊清一把打他的人说出来,每次总得把霍恩第气得说话不出,只因每次与霍俊清相打的,没有八岁以上的小孩,霍俊清这时的年龄已足足十二岁了。霍恩第心想,若是比自己儿子大的人打伤了自己儿子,可以挺身出去找人家评理,警戒人家下次不得再欺侮小孩,如今每次打伤霍俊清的,既都比霍俊清小了几岁,人家的孩子又不是学会了把式的,霍家是有名的武艺传家,教霍恩第拿什么话去找人家评理呢?霍俊清又顽皮,欢喜和那些小孩相打,是这般一次不了一次的,把霍恩第气得没法了,只好禁止霍俊清,不准他出外,也不准他进练把式的房间习武。霍恩第说:“象四儿这么孱弱的身体,必定练不成武艺,索性不教他练,外人知道他完全不曾练过,不至有人来找他较量,他也不至和人动手,免得败坏了我霍家的声名。”他们霍家的子弟,从来没有不练习武艺的,霍恩第这回不教霍俊清练习武艺算是创例。霍家的兄弟叔侄和亲戚六眷,都很觉得诧异。大家来要求霍恩第准霍俊清练习,霍恩第只是不肯,说霍家的子弟出外不曾示过弱,如今四儿十二岁了,连七、八岁的小孩都打不过,将来不丢霍家的人,丢谁家的人呢?要求的人没得话说,也就罢了。

  霍俊清既不能进练习的房子,也从不提起想练习的话。他的身体小,每日早晚躲在练武室外面,悄悄的偷看,家里人都不注意。霍家的房屋背后,有一个极大的枣树园,霍俊清每早晚偷看了手法之后,就独自躲在枣树园里练习,也从没有人注意他。如此不问断的整练了十二年,霍俊清有二十四岁了,一次都不曾和人较量过。

  这日忽然来了一个行装打扮、背驮包袱的壮士,自称河南人,姓杜名毓泉,自幼练习武艺,因闻霍家迷踪艺的声名,特地前来拜访。霍恩第见是慕名来拜访的,自然殷勤招待,住了一日,次日便带领了自己的九个子侄,请杜毓泉到练武室,教九个子侄次第做工夫给杜毓泉看。杜毓泉立在旁边看了,一个一个的鼓掌道好,并不说什么。九个人次第演完之后,杜毓泉即向霍恩第拱了拱手道:“领教了,多谢,多谢!”霍恩第看杜毓泉神气之间,似乎不大称许,只因自己年事已老,究竟不知道杜毓泉的工夫怎样,恐怕动起手来,坏了霍家的声名,九个子侄的工夫,杜毓泉看了不加称赞,杜毓泉的工夫不待说在九个人之上。霍恩第只得忍住气,也拱了拱手道:“见笑方家。小儿辈才用功不久,拳脚生疏,实在看不上眼。”杜毓泉笑道:“我多久听说尊府祖传的迷踪艺、霍家拳天下无敌,霍家的七、八岁小孩,拳脚都是了不得的,原来都才用功不久,可见得外面的话,谣传的多,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霍恩第红了脸不曾回答。九个人之中,霍六爷的工夫,比较这八个都好,听了这话气不过,走出来拍胸说道:“我霍家拳本是天下无敌,谁敢说半个不字。你不相信,可下来同走一趟。”霍六爷的话没说完,霍恩第已大声喝住道:“我霍家武艺,以礼义为先。杜君来此是客,我等安可怠慢。”杜毓泉笑道:“较量武艺,倒算不得怠慢。我千里跋涉而来,为的就是要见见尊府的祖传本领,若不吝教,就大家下场子玩玩也好。”说时即走进几步,立在练武室当中。霍恩第心中十分着虑,恐怕六儿打不过,以外的更不是对手了,然而杜毓泉既已下了场,又是自己人先说走一趟的话,不能中止说不打,只好悬心吊胆的,望着霍六爷和杜毓泉交手。二人仅走了一个回合,霍六爷的左膀上已受了重伤,哪敢恋战,趁着不曾跌倒,连忙跳出圈子,忍着痛苦,不敢说受伤的话。

  杜毓泉见霍六爷跳出圈子,也就拱手说了一声“得罪!”退出圈子来,把个霍恩第气得要拚着老命,替霍家拳争威名了。正待将身上的长袍卸下,只见霍俊清跑了进来,大声说道:“我霍家拳,本是天下无敌,谁敢说半个不字的,来跟我霍四爷试试。”霍恩第一见霍俊清进来,那气就更大了,一叠连声的喝道:“逆畜,还不给我快滚出去,你来讨死么?”杜毓泉笑道:“一般的好说大话,不要一般的不济才好呢!”说着,已跳进了圈子。霍恩第哪来得及阻止,一霎眼间,二人已搭上手了。

  才交了两下,霍恩第已大惊失色,暗想四儿从哪里学来这么好的本领?二人走不上十个回合,只见霍俊清的右腿一抬,将杜毓泉踢得腾空起来,跌了一丈多远,倒在地下,半晌动弹不得。霍恩第连忙走过去搀扶,见杜毓泉的左腿,已被霍俊清踢断了筋骨。亏得霍恩第的伤科很是高明,急急调敷了伤药,用杉树皮绑起来,在霍家调养了半个多月,方能行走。杜毓泉从此五体投地的佩服霍家的拳法,拜谢了霍恩第医伤之德,才驮着包袱去了。

  霍恩第问霍俊清如何练成了这么好的工夫,霍俊清将偷瞧偷练的话说了。霍恩第叹道:“少年人真是不激不发。你若和这九个兄弟一块儿练习,争胜的心思一薄弱,怎能练成这么好的本领!”当下又教霍俊清做了些拳脚看了,没一样不是惊人绝技,喜的霍恩第恨不得把霍俊清抱在怀中叫乖乖。

  山东虎头庄赵家,也是和霍家一样,祖传的本领不教外人,在北五省的声名,也是很大。中国从来会武艺人的习惯,第一就是妒嫉。两人的声名一般儿大,两人便誓不两立,总得寻瑕抵隙的,拚一个你死我活。所以会武艺的人,不和会武艺的人见面则已,一见面,三言两语不合,就免不了动起手来。有时双方请凭中保,书立字据,甚至双方凑出钱来,买好了一副衣巾棺椁搁在旁边,两人方才动手,谁被打死了,谁就消受这副预置的衣巾棺椁。被打死的家属自去领尸安葬,没有异言。这种相打,名叫过堂。过堂也有好几种过法,北方有所谓单盘、双盘、文对、武对,南方有所谓硬劈、软劈、文打、武打,名称虽南北不同,意义却是一样。

  北方的单盘,就是南方的硬劈。这种单盘、硬劈的过堂法,说起来甚是骇人。譬如两个人过堂,讲好了单盘,就一个立着不动,听凭这一个打他几拳,或踢他几脚。被打、被踢的,有许避让,有不许避让。然总之不许还手、还脚,照预定的数目打过了,踢过了,这人又立着不动,听凭刚才被打、被踢的人,照数踢打回来。若是两人势均力敌,常有互打互踢至数十次还不分胜负的。在这种单盘和硬劈之中,又有个上盘、中盘、下盘的三种分别。预先说明了二人都打上盘,就只能专打头部,中盘专打胸部,下盘专打腿部,彼此不能错乱。其中又有文、武的分别。文盘和文劈,是空手不用器械,武盘和武劈,或刀或枪,二人用同等的器械,也有凶悍的,周身被劈数十刀,血流满地,还全不顾忌的。

  双盘和软劈,就是二人都立着不动,同时动手,你打来,我打去,大家都不避让。也有用器械的,也有空手的。文对和文打,是各显本领,蹿跳闪躲,惟力是视。不过彼此议定不下毒手,不卸长衣。这种过堂的方法,大半是先有了些儿感情,只略略见过高下,彼此都没有拚命决斗的念头,才议了是这么文对、文打。武对和武打,就得请凭中保,书立字据,各逞各的本领,打死了不偿命。

  当霍俊清武艺练成的时候,北方武术家正盛行这过堂的事。寻常没多大能为的人,闻了霍家拳的名,谁也不敢前来,轻于尝试。惟有虎头庄赵家,武艺和霍家一般儿精强,声名和霍家一般儿高大,妒嫉霍家的心思,也跟着声名一日一日的增高,暗中派人更名换姓的到霍家来,寻霍家的兄弟相打,也不只一次两次,然派来的人,没有了不得的好手,每次都被霍家弟兄打败去了。

  这年霍俊清有了二十四岁。他的胸襟阔大,不愿终身埋没在乡村之中,向霍恩第要求,要到天津做买卖。霍恩第见霍俊清的志意,比霍家一般子侄都坚强,出外做买卖必不至做蚀了本,就应允了,提出些资本给霍俊清。霍俊清就到天津,租了淮庆会馆,开设这个淮庆药栈。

  开设不到一年,这消息传到虎头庄赵家去了。赵家从前就听说,霍家的武艺只不传给霍老四,这开店的就是霍老四。赵家人心想霍家的子弟,从来没有不传授武艺的,这霍老四虽说不曾练过武艺,必是练的不大好,怕他出来丢人,所以说是不曾传授,这要去打翻他必很容易。只要是他霍家的子弟,被人打翻了,总得丢他霍家的人。于是赵家先派了三、五个好手到天津来,找霍俊清过堂。不知霍俊清如何对付,且俟第六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六回

   霍元甲神勇动天津

   王东林威风惊海宇

  话说虎头庄赵家,因妒嫉霍家的威名,以为霍俊清是霍氏子弟中最没有能为的,想趁霍俊清独自在天津开设淮庆药栈的时候,派人来将霍俊清打翻,可借此毁坏霍家拳的名誉。当下就在赵氏子弟中,挑选了四个年壮力强的好手,特地到天津来,会了霍俊清,说了慕名来访,敬求指教的话。霍俊清笑道:“我家兄舍弟,都是练过武艺的,虽然没有声名,只是慕名的话也还说得过去。我自生长到二十五岁,一时半刻也没在练武室里逗留过,家父也不曾亲口传授过我一拳半脚,倒要请教四位,从什么地方慕我的名,要我指教什么?”赵家的人笑道:“霍氏子弟不会武艺,谁肯相信呢?如果真不会武艺,便算不得是霍家的子弟了。江湖上的人都说:”霍恩第不应该有不会武艺的儿子‘。你不是霍恩第的儿子,便可说得不曾进过练武室的话,你不是霍恩第的儿子么?“

  看官们请说,霍俊清是何等少年气盛的人,怎能容忍得这般无理的话,只气得浓眉耸竖,两眼如电光闪动,先从喉咙里虎吼一声,随就桌上一巴掌拍下怒道:“无知小辈,安敢如此无礼!我练过武艺和没练过武艺,是我姓霍的家事,与你们有甚相干!我如今就练过武艺,你们又打算怎样?”赵家的人也带怒说道:“你既是练过武艺,我们是特来找你,要见个高下的,旁的有什么怎样!”霍俊清随即立起来道:“好!和你们这些小辈动手,哪用得着我霍家的武艺。只看你们四个人,还是一齐来呢,还是打一个来一个?”赵家的人道:“四人齐来打你一个,算得什么?听凭你要和谁打,谁就跟你打!”

  霍俊清将四人引到会馆里面的大厅上,卸去了身上长衣说道:“你们既来了四个,免不得每人都得走一趟,只管随便来吧。”四人来时,原已推定了交手次序的,这时先上来一个,没七、八个照面,被霍俊清一独劈华山掌,劈在脊梁上,扑鼻孔一交跌了下去,不曾爬得起来,口里的鲜血便直往外冒。

  笫二个看了,两眼出火,抢过来,使出平生本领,恨不得一拳将霍俊清打死。只是这较量拳脚的事,不比寻常,一些儿也勉强不来的。霍俊清与第一个交手的时候,因不知道他们是何等本领,自己存着谨慎的心,所以直到七、八个照面,才把第一个打倒。既打倒了第一个,他们的本领,就已瞧穿几成了,尽管第二个使出平生的本领,哪里是霍俊清的对手呢!一下都用不着架格,直迎上去,两膀一开一合,就把第二个的手封闭了,只一个回旋,已活捉了,只手举起来,往屋梁上一抛。那大厅的屋梁,差不多有三丈高,这一下抛去,身体离屋梁不到一尺,被抛的人不待说,是吓得魂飞天外,就是第三个,也吓得心胆俱裂,以为这么高跌下来,又跌在火砖铺砌的地上,必是万无生理。想上前捧接,一则恐怕身体从上跌下来太重,捧接不住,自己反得受伤;二则须防备霍俊清趁着举手捧接的时候,动手来打,所以都只抬起头,翻起眼,呆呆的望着。那人在半空中,叫了一声:“哎呀!”倒栽了下来。霍俊清不慌不忙的,等他栽倒离地不过三、四尺了,一伸手便捞了过来,就和抛接纸扎的人一般,一些儿没有吃力的样子。霍俊清将那人捞过来之后,提在手中问过:“你认识我霍四爷了么,知道我霍家的武艺了么,此后再敢说无礼的话么?我如今要你们死,比踏死几个蚂蚁还觉容易,但是我和你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若不是刚才对我的言词过于混帐,我怎犯得着和你们这些小辈较量呢!给我滚出去吧!”说着往厅下一摔,可是那摔的手法真妙,不但一些儿不曾摔伤,并且摔去两足着地,就和自己从桌椅上跳下地来的相似。

  霍俊清指着未动手的二人道:“要现丑,就快来,我没闲工夫和你们多纠缠,若害怕,就一齐上来吧。”二人见霍俊清这般神勇,便是有包身的胆量,也不敢再上前了,只得勉强拿着遮掩颜面的话说道:“好!我已领教你霍家的本领了,且过三年,我再来和你见面,教你那时知道我便了!”这几句话,成了江湖上的例语。凡是会武艺的人,在和人过堂的时候,被人打败了,总是说这几句话,用意是说我此刻的本领打你不过,只是我这回被你打败了,我记了这仇恨,回去苦练工夫,三年必再来报仇雪恨。也有三年之后,果练成了惊人的本领,真来报了仇恨的,然拿这几句套话,遮掩颜面的居多。当时霍俊清听了笑道:“便再等你们三十年,也没要紧。你们回家仔细用功吧!”

  赵家四人去后,霍俊清仍一意经营他的生意。时光迅速,又过了半年。这日有个同行开药栈的老板,荐来四个当挑夫的汉子,年纪都在三十左右,都是身强力壮的。霍俊清的药栈里,正要得着这么几个人,好搬运药材,随即收用了。四人作事都十分谨慎,霍俊清很是欢喜。

  做了一个多月,四人忽然同到霍俊清跟前辞工不做了。霍俊清觉得诧异,说道:“某老板特地荐你们四人到我这里来,正在做的宾东相得,我很喜你们精干,怎的无缘无故就都要辞工不做呢?莫不是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么?你们得原谅我事多心不闲,说话做事不周到,或失了检点的处所是有的,我们将来共事的日子长,我就有甚不到之处,你们也不要放在心上,还是在这里做下去吧!”四人说道:“四爷说哪里话!只有我们做事没尽力,对四爷不起的。我们吃四爷的,拿四爷的,四爷哪有对不起我们的事呢!只因我们四人打算去投军,想将来可望寻个出身,四爷快不要想左了。”霍俊清心想没几日工夫,就有一大批淮牛膝运到,淮牛膝照例每包有七、八百斤,最轻的也有五、六百斤,寻常没多大气力的挑夫,八个人抬一包还累得很苦,有了这四个人,搬运上仓的时候必比平常少吃些力,遂点头说道:“你们既是打算同去投军,想寻个出身,这是男子汉应有的志向,再好没有的了。我何能拿此没有生发的苦事,勉强留住你们呢!不过你们是某月某日来的,到今日才得一个半月,我也不多留你们在这里,只留你们做满两个月吧。半个月很容易经过,一转眼就满了,我因欢喜你们的气力比一般挑夫都大,不久便有一批淮牛膝运到,留你们搬了牛膝再去。”四人见霍俊清如此殷勤相挽,不好定说立刻要走了,只得仍做下来。

  过不了几日。果到了一大批淮牛膝。霍俊清临时又雇了几名挑夫,帮着四人搬运,自己也在大门口照应。一会儿见四人抬了两大包牛膝,两人抬着一包,用饭碗粗细的树条扛抬,树条都被压得垂下来。四人接连着,一面抬走,一面口里一递一声的打着和声。霍俊清远远的见了,心里不由得一惊,暗想这两包牛膝,每包足有八百斤轻重,每人肩上得派四百来厅,岂是寻常有气力的挑夫所能扛抬得动?嘎,他们四人哪里是来当挑夫的,分明是有意来显能为给我看的,我倒得对付对付他们,不要给他们瞧轻了我。霍俊清主意既定,等四人抬到跟前,即仰天打了一个哈哈道:“你们也太不中用了。两个人扛一包,还压得是这么哇哇的叫,也不怕笑煞天津街上的人吗?”四人听了霍俊清的话,连忙将牛膝往街心一顿道:“四爷,看你的。”霍俊清笑道:“看我的吗?我可以一人挑两包。”说着,就走了过来,接过一根粗壮些儿的树条,一头挑着一包,轻轻的用肩挑起来,迳送到仓里才放下来,气不喘,色不变,吓得四人爬在地下叩头道:“四爷真是神人。我们今日定要在这里拜师,求四爷收我们做徒弟。”

  霍俊清放下树条,搀起四人道:“有你们这样的工夫,也够混的了,何必再拜什么师呢?你们难道没听说,我霍家的武艺,遵祖宗的训示,连亲生女儿都不传的吗?怎么能收你们做徒弟咧?你们还是自己回家苦练吧,练武艺的人,岂必要有了不得的师傅才行吗?工夫是自己练出来的,不是师傅教出来的。”四人道:“我们原知道四爷是不能收人做徒弟的,只因心里实在想学四爷的武艺,找不着学的门道,只好装作挑夫,求人荐到这里来,以为四爷早晚必做工夫,我们偷看得久,自然能学着些儿。谁知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早晚轮流在四爷卧房外面偷看,一次也不曾见四爷动过手脚,料想再住下去,便是一年半载也不过如此,专在这里做苦力,有什么用处,所以决计不干了,才向四爷辞工,见四爷殷勤相留,不好推却。但是我们并不曾见过四爷的武艺,因见四爷早晚全不用功,又疑心没有什么了不得,所以商议着,临走想显点儿能为给四爷看,看四爷怎生说法。哪晓得四爷竟有这般神力,既有这般神力,便没有高强的武艺,也轻易难逢对手,我们佩服就是了。”

  霍俊清问四人的真姓名,三人不肯说,只一个说道:“我姓刘,名震声。我明知四爷不能收徒弟,只是我非拜四爷为师不可,我并不求四爷传授我霍家武艺,也不求四爷纠正我的身手,只要四爷承认一句,刘震声是霍俊清霍四爷的徒弟就得了。我愿伺候四爷一生到老,无论什么时候,不离开四爷半步。”旋说又旋跪了下去道:“四爷答应我,我才起来。”霍俊清看这刘震声,生得腰圆背阔,目秀眉长,慷爽气概之中,很带着一团正气,一望就知道是个诚实而精干的人,仔细察看他的言词举动,知是从心坎中发出来的诚恳之念,便笑着扶他起来道:“你不为的要学武艺?我又不是个有力量能提携你的人,如何用得着这师生的空名义呢?只是你既诚心要拜我为师,我就破例收了你这一个徒弟吧!”刘震声听了,欢喜得连忙又爬下去,叩了四个头,就改口称师傅了。这三人都向刘震声道喜。刘震声从此便跟着霍俊清,果是半步也不离开左右,直到霍俊清死后,安葬已毕,才去自谋生活,此是后话。

  且说霍俊清当收刘震声做徒弟的时候,因在街上一看挑起两大包淮牛膝,来往过路的人见了,莫不惊得吐舌。此时一传十,十传百,几日之间,传遍了天津,无人不说淮庆药栈的霍俊清霍四爷,有无穷的气力,一肩能挑动一千六七百斤的牛膝。曾亲眼看见的,是这么传说;未曾亲眼看见的,便有信有不信。曲店街的一般自负有些气力的店伙们,和一般做粗事的长工,邀拢来有三、四十个,都是不相信霍俊清果有这般大力的,大家想商议一个方法,试试霍俊清。恰好一连下了几日的雪,这夜的雪止了,这一般好事的人,便又聚集起来,见街头搁着两个大石滚,其中即有人出了这个主意。

  王五于百无聊赖的时候,得知有这般一个人物,近在咫尺,怎舍得失之交臂呢?当时带了名片,直到淮庆会馆。还有好几个崇拜英雄的人,因要瞻仰霍俊清的丰采,都立在会馆大门里的石坪上。王五迳到里面,有刘震声出来,接了王五的名片。刘振声自也是曾闻大刀王五之名的,比即进去报知霍俊清。彼此都是侠义心肠的人,见面自是异常投契,谈论起武艺来,王五佩服霍俊清的拳脚,霍俊清就佩服王五的单刀。王五在几年前,双钩已是在北五省没有对手,自从受过山西老董的指教,那一路单刀真使得出神入化,连霍俊清见了都说自愧不如。这时王五已是成了大名的人,对于霍俊清,只有奖借的,没有妒嫉的。至于霍俊清,本来胸怀阔大,听说某人本领高强,他只是称道不置。在他跟前做工夫给他看的,这人年事已长,或已享了盛名,霍俊清总是拱手赞叹,并向旁人欷觑;若是年轻没有大名头的,总是于称许之中,加以勖勉的话,如肯虚心求他指教,他无不用慈祥的面目与和悦的声口,勤勤恳恳的开导指引。只要人家不开口找他较量,他从来不先起意要和人较量,所以王五在淮庆药栈盘桓了半月之久,二人都存着推崇和客气的心,始终不曾交过一回手。据当时知道二人本领的人评判,论拳脚,王五打不过霍四;论单刀,就霍四打不过王五。总之,二人在当时的声名和本领,没有能赛得过的。

  王五在淮庆药栈住了半月之后,因思念多年的好友李富东,这回既到了天津,怎能不去瞧瞧他呢?遂辞了霍俊清,到李富东家来。李富东和王五,系忘年至交。这时李富东的年纪已有六十岁了,因他生得相貌奇丑,脸色如涂了锅烟,一对扫帚眉,又浓厚,又短促,两只圆鼓鼓的眼睛,平时倒不觉得怎样,若有事恼了他,发起怒来,两颗乌珠暴出来,凶光四射。胆量小的人,见了他这两只眼,就要吓的打抖。口大唇薄,齿牙疏露。更怕人的,就是那只鼻子,两个鼻孔,朝天翻起,仿佛山岩上的两个石洞,鼻毛丛生,露出半寸,就如石洞口边长出来的茅草。江湖上人都顺口呼他为“鼻子李”,不呼他为李富东。

  在下如今写到这鼻子李,看官们须知他在三十年前,曾以武艺负过“天下第一”的盛名,自从霍俊清出世了,把他的威名压下来的。这部书将要叙入霍俊清的正传,就不能不且把鼻子李的历史略提一提。

  这鼻子李的为人,虽算不了什么侠义英雄,却也要算一个很有根基、很有来历的人物,轰轰烈烈的在北五省足享了六十年盛名。若不是霍俊清出世,晚年给他受一回小挫,简直如三伏天的太阳,从清早以至黄昏,无时无刻不是炙手可热。有清二百六十多年,象他这般的人物也不多几个呢!鼻子李的父母,在蒙古经商多年,练会了一种蒙古武艺,汉人名叫掼交。自满人入关以来,这种掼交的方法日精一日的,盛行于京津道上,天津、北京都设了许多掼交厂。蒙、满人练习的倒少,其中汉人居十之八、九。汉人练掼交的,多是曾经练过中国拳脚的。掼交的方法,虽不及中国拳脚灵捷,然也有很多可取的所在,又因那时的皇帝是满人,皇室所崇尊的武艺,人民自然是趋向的了。当时掼交的人中最特出的,就是王东林一人。

  王东林在道光初年,中国拳脚工夫已是闻名全国。只因他的志向高大,想夤缘到皇室里面,教侍从官员的武艺,特地苦练了几年掼交。拿着他那么拳脚有根底的人,去练掼交,还怕不容易成功,不容易得名吗?苦练几年之后,果然名达天听,经营复经营,竟被他得了禁卫军教师的职位。北京七个掼交厂,共求他担任总教练,听凭他高兴,就来厂里瞧瞧。七个厂里所有当教师的人,大半是他的徒弟。他的徒弟当中,虽有十分之六、七并不曾从他学过一拳半脚的,但只要曾向他叩过四个头,他承认了是徒弟,便算是他的徒弟了。那时不论上、中、下三等人,当面背后都没人叫他王东林,只称他王教师。凡是王教师的徒弟,不愁掼交厂不争着聘请。哪怕昨日还是一个极平常、极倒霉的一个略有些掼交知识的人,丝毫寻不出生活的道路,只要今日拜了王教师做徒弟,王教师随意在那一个掼交厂里,说一声某人是我的徒弟,明日这人准已到这个掼交厂里当教师了。只因掼交厂里的教师,若没有王教师的徒弟,一般人都得瞧这厂不起,这厂便冷清清的,鬼影也没有一个上门。王教师的声名既大的这般骇人,就惊动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要来找王教师见个高下。不知这了不得的人物是谁,且俟第七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七回

   少林僧暗遭泥手掌

   鼻子李幸得柳木牌

  话说王东林教师的声名,震动全国,便惊动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要到北京来找王教师见个高下。这了不得的人物是谁呢?就是河南少林寺的主持海空和尚。

  少林寺在前清乾、嘉年间,里面的和尚很有许多会武艺的。只因少林寺的地点,在中岳嵩山之下,居全国之中央,是一个规模极阔大、年代极深远的大丛林,里面常川住着三、五百和尚。自达摩祖师少宝得道之后,留传下内家口诀。隋大业年间,又有火工和尚,用一条棍子打退几百乱兵的事。于是中国武艺当中,就有少林拳棍的派别。其实少林拳棍,并不是达摩祖师和那个火工和尚传授下来的方法。俗语说得好:“人上一百,百艺俱全”。少林寺既是地点适中的大丛林,里面常有三、五百僧人,其中怎么没有武艺好的呢?只要是少林寺的和尚会武艺,那所会的武艺,便要算是少林派了。

  这个海空和尚,是在那里剃度的。未剃度以前作什么生活,从谁人练成的武艺,在下都不曾打听得出来。只知道他在少林寺,住锡五年,由知客做到主持,每日参禅礼忏之暇,就练习拳棍。少林寺知晓武艺的和尚,没人能敌得过他,就有百十个年轻和尚,从他学习。他的本领,真能身轻似燕,踏雪无痕,高来高去,能在月光底下使人不见他的身影。那时的年纪里已有了五十来岁,因内功做的到家,据说还是童子身体,精神充满,肌肉润泽,望去却象是三十左右的人。

  这日海空和尚早起,忽将满寺的僧人都召集在一个佛堂上,说道:“北京禁卫军教师王东林,名扬海内。我如今要替少林寺争光,准备就在今日动身,去北京找王教师见个高下。你们各照常做功课,监寺法明暂代主持。”法明即出座问道:“师傅归期,大约在什么时候呢?”海空道:“我能替少林寺争光,打得过王教师,自然归来得很快,若是打他不过,我没有面目再进少林寺,便永远没有归期了。”

  海空说罢,即刻动身。不几日,到了北京找着王东林,说了来意,约定次日在法源寺过堂。这消息打七个掼交厂里传出来,登时传遍了北京城。

  第二日,天还没亮,就去法源寺,等着看热闹的,已是盈千累万的人。早饭过后,王教师带了几个得意徒弟,来到法源寺,用二百个会掼交的人,编篱笆似的围成一个大圈子,不许看热闹的人挤进圈内。王教师端了一把靠椅,坐在圈中等候。一会儿,海空来了,用丝绦扎上两个僧衣的大袖,免得较量时碍手,两脚套上薄底麻鞋,科头赤手,独自分开人众,走进圈来,向王教师合掌说道:“贫僧武艺平常,望教师手下留情。”王教师忙立起身,背后的徒弟即将靠椅拖出圈外。王教师拱手答道:“愿受指教。”说毕,即动起手来。二人一来一往,越打越紧,正是棋逢对手,胜负难分。盈千累万看热闹的人,都看得眼花缭乱,分不出僧俗了,一口气走了二百多个回合。

  海空的本领,毕竟逊王教师一筹,看看有些抵敌不住了,心中猛然计算道:拳脚我斗他不过,高来高去的本领他必不及我,我此刻既不能望胜,恋战必然上当,何不趁着胜负未分的时候,上高跑他娘呢?计算已定,即卖了一个破步,两脚一点,凭空飞上了屋脊。法源寺正殿的屋脊,足有三丈多高,二人交手的地方,又在正殿前面的石坪里,从石坪到屋脊,怕不有五、六丈远近。海空到得屋脊,仿佛背上受了一暗器,只是丝毫不觉得痛苦,便不回头,穿房越栋的朝西一直跑去,约莫跑了三十来里,就一棵大树底下坐下来,想休息休息,以为王教师断然追赶不上。谁知刚坐下来,回头一看,只见王教师笑嘻嘻的立在旁边,并不似自己跑得气喘气急的样子,神闲气静,和寻常不曾劳动的人一般。这才把个海空和尚惊得慌了,跳起来又待跑。王教师已将他拉住笑道:“还跑什么呢?我若想下手打你,不早已下手了吗?何待此刻咧!你不信,且脱下僧衣来看。”海空真个不跑了,将僧衣脱下来,看背脊当中,明明白白一个泥巴掌印。王教师指着笑道:“你上房的时候,我在梧桐树底下摸了一掌泥,才追上来印在你背上。你只顾向前跑,所以始终不知道。我实在心爱你的本领,不忍伤你,不然,哪有你逃到这里来的份儿。”

  海空听了,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慌忙披上僧衣,跪下来叩头说道:“虽承师傅容情,留了我的性命,然我也无面目再回少林寺。我情愿还俗,求师傅收我做个徒弟。”王教师双手扶起来,说道:“这却使不得。你快不要说这跟我做徒弟的话,你今年多少岁了?”海空说:“今年五十岁。”王教师点头道:“比我小两岁,我两人结为异姓兄弟吧!我的本领尽可传授给你,你如今是少林寺主持,拳棍也在少林寺第一,你打不过我,拜我为师没要紧,将来这事传播开了,谁还瞧得来少林拳棍呢!你想替少林寺争光不曾争得,少林拳棍的声名不反被你弄糟了吗?你一个人关系武艺当中一大派别,安可轻易说拜俗人为师的活!”海空听了这几句话,更感激得下泪。当下二人就在那棵树下,摄土为香,结拜为兄弟,同回到北京来。在法源寺看热闹的人,只有惊叹传播,究竟没看出谁胜谁负。

  海空在王教师家住了半年,钻了个门道,割掉下阴,进宫当了太监。清朝宫里自有海空当太监,许多贝子、贝勒都要从海空学拳脚,所以咸、同年间,少林拳棍比乾、嘉时还要盛行,就因为一般贵胄好尚的缘故。王教师自从打败海空,也没人敢再来尝试。

  这日,忽有几个掼交厂里的教师,曾拜王教师为徒的,气急败坏的前来说道:“今日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子,自称李富东,从天津来,生得容貌奇丑,鼻孔朝天,七个厂他一连打了六个,我们都被他打败了,如今又打到第七厂去了。师傅若不快去,那小子真要横行无忌了。”王教师听罢,吃了一惊,问道:“某人、某人都动手过不行吗?”王教师所问的某某,都是他自己的得意徒弟。来人齐声说道:“不是动手过不行,也不来请师傅了。”王教师跳起身就走,来到掼交厂里,只见一个少年,形象正是报信人说的,鼻子朝天,正在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脱身上穿的掼交制服。掼交不比拳术,会拳术的较量起来,没有一定的制服,不论长袍短褂,那怕赤膊,皆可随意。掼交就不然,都有一定的制服,不穿那种制服,厂里的人不肯交手;穿了制服的,有定章,打死了不偿命。制服的形式极笨,棉布制成的,又厚又硬,任凭人揪揉扭扯,不至破裂,一件一件的挂在厂门口。凡是进厂要掼交的,自行更换制服。掼交有两种:一种大掼交,一种小掼交。大掼交多讲身法,小掼交多讲手法,大小一般的要穿制服。这李富东的父母,都是掼交的好手,所以李富东从小就专心练习,又天赋他一身惊人的神力,练到一十六岁,因住在天津,每日到天津各掼交厂去掼交,掼来掼去,掼得天津没他的对手了。天津掼交的人气他不过,知道只有北京王教师,就能克服得他下,便用言语激他道:“你只在天津这一点儿地方逞强,算得了什么!你真有本领,敢到北京去么?你若能在北京打一个没有对手回来,我们方才佩服你实在有本领。”李富东少年气盛,听了这派言语,果不服气,说道:“有何不敢!我就动身到北京去,打个落花流水,给你们看看。”李富东即日动身,到了北京,七个掼交厂都被打得没人敢上前了,他如何能不得意!催问了几声,没人再来,只得要脱了制服回天津,说给激他的一般人知道。

  制服不曾脱下,王教师来了,打量了李富东两眼,反喜笑着问道:“怎么,就想脱衣走吗?”李富东见有人来问这话,随抬头看了看答道:“已打得没对手了,不走待怎样!你也是这里的教师么?”王教师道:“你不用管我是这里的教师,不是这里的教师,且和我玩玩再走。”一面说,一面从壁上取衣更换了。李富东哪里把王教师看在眼里,兴高彩烈的掼起来。王教师逗小孩玩耍似的,轻轻将李富东提起放倒,又不教他重跌,又不教他得离开。李富东连吸娘奶水的气力都使出来了,只是损不倒王教师,知道不是敌手,想抽身逃走,也不得脱开,累得满身满头都是臭汗,只差要哭出来了。王教师忽将手一松,仍是笑嘻嘻的说道:“好小子,歇歇再来吧!”李富东这时如得了恩赦,如何还敢再来,急急忙忙换了来时的衣服,掉头就走。

  他从天津来,住在西河沿一家小客栈里。这时打掼交厂出来,头也不回的跑到那小客栈里,进房想卷包袱,陡觉有人在肩上拍了一下,李富东回过头来一看,原来就是王教师。李富东生气说道:“我掼不过你,你追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这客栈里是不能掼交的,你难道不知道吗?”王教师见了李富东这种天真烂漫的神情,和那掼虚了心生怕再要跟他掼的样子,心里实在欢喜不过,故意放下脸说道:“我知道这客栈里不是掼交的地方,不过你掼伤了我好几个徒弟,你打算怎么办呢?我特来问你。”李富东着急道:“谁教你那些徒弟跟我掼咧!这掼交的勾当,总有受伤的,有什么办法。你刚才不也掼伤了我吗?”王教师道:“我掼伤了你吗?快给伤处我看,伤在哪里?”李富东实在没被掼伤,他还是小孩子性情,以为是这么说了,可以没事了,谁知王教师故意要他的伤处看,只急得李富东红了脸道:“我受的是内伤,在肚子里面。”王教师忍不住哈哈笑道:“也罢,也罢!我问你:你如今打算上哪里去?”李富东道:“回天津去!”王教师道:“回天津干什么?”李富东道:“我家住在天津。”王教师道:“你回家干什么呢?”李富东道:“我爸爸做西货买卖,我也学了做西货买卖。”王教师道:“不练掼交了吗?”李富东点头道:“不练了。”王教师道:“为什么不练了呢?”李富东道:“练了掼不过人,还练他干啥!”王教师道:“我就为这个,特追你到这里来的。你要知道,你此刻这么小的年纪,就练到了这一步,就只掼我不过,若练到我这般年纪,还了得吗!你若肯练,我愿收你做徒弟,我将平生的本领,尽行传授给你。”李富东听了,绝不踌躇的双膝往地下一跪,捣蒜一般的只拜。他自己没拜过师,不知道拜师应拜几拜,即了七、八个头,王教师才拉他起来,从此就在王教师跟前做徒弟。王教师所有的本领,不到十年,李富东完全学得了。王教师死后,李富东便继续了师傅职位,声望也不在王教师之下。

  李富东的声名既播遍了全国,也惊动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特从广西到北京来,找李富东较量。这人是谁呢?他的身家履历,当时没人能知道详细,年龄只得三十上下,生得仪表堂皇,吐属风雅,背上驮一个黄色包袱,包袱上面捆一块柳木牌子,牌子上写着“天下第一”四个字。有人问他的姓名、籍贯,他指着那块牌子说道:“我的姓名,就叫柳木儿,广西思恩府人,在外访友十年,行遍了南七省,不曾逢过敌手,所以把我的姓名,用柳木做成这块牌子,写这‘天下第一’四字,就是我柳木儿,乃‘天下第一’的用意。有谁打得过我的,我便将这块牌子送给他,算他是天下第一个好手。”有人问他身家履历的话,他只摇头不答。这柳木儿访遍南七省,没有对手,一闻李富东的声名,即来到北京,找到李富东家里。

  这时,李富东虽也不曾逢过敌手,但是他十六岁的时候,曾被王教师掼得他叫苦连天,知道本领没有止境,强中更有强中手。从那回以后,不论和谁较量,他总是小心在意,不敢轻敌。这回见柳木儿不远数千里来访,背上又驮着那“天下第一”的牌子,江湖上的规矩,不是有本领的人,出门访友不敢袱黄色的包袱。江湖上有句例话:黄包袱上了背,打死了不流泪。江湖上人只要见这人驮了黄包袱,有本领的,总得上前打招呼,交手不交手听便。有时驮黄包袱的人短少了盘川,江湖上人多少总得接济些儿。若动手被黄包袱的打死了,自家领尸安埋,驮黄包袱的只管捉脚就走,没有纠葛。打死了驮黄包袱的,就得出一副棺木,随地并葬,也是一些没有纠葛。所谓“打死了不流泪”,就是这个意思。柳木儿既驮了黄包袱,更挂着“天下第一”的牌子,其本领之高强,自不待说。李富东这时的名位,既已高大,只能胜,不能败,因此不敢学王教师对付海空和尚的样,彰明较著的在法源寺过堂。这日柳木儿一来,即殷勤款待,住在家中,陪着谈论了两日,将柳木儿的性情举动,都窥察了一个大概,第三日才从容和柳木儿交手。只有一个最得意的徒弟,回回教人,名摩霸的在旁边看,此外没一个人知道,为的是恐怕万一打输了,传播出去,坏了声名还在其次,就怕坏了自己的禁卫军教师地位。二人也走了二百多个回合,柳木儿一个不当心,被李富东一脚踢去,将要踢到小腹上来了,柳木儿待往后退,因背后二、三尺远近,有一个土坑,恐怕抵住了,不好转身,只得将身体腾空起来,却是两脚点地太重,身体往上一耸,跳了一丈五、六尺高,把头顶上的天花板冲破了一个窟窿,落下来双脚踏在土坑上,把土坑也踏陷了,只是柳木儿身体步法,还一点不曾变动。

  李富东见一腿没有踢着,柳木儿的架势也没有散乱,不敢怠慢,正要趁他的身体陷在土坑缺洞里的时候,赶上去加紧几下。柳木儿已拱手说道:“住!”随即跳出来,取了那木牌子,双手捧给李富东道:“自愿奉让!”李富东也不虚谦,欢天喜地的受了,供在神堂之上。

  李富东常对人说,他平生最得意、最痛快的事,无有过于得这块牌子的。但是,李富东得这块牌子,心中却暗地感激那个土坑。他知道柳木儿的本领,与自己并无甚差别,本来不容易分出胜负,走过二百多个回合之后,他自己也有些把握不住了,若不是一脚踢去,柳木儿不顾虑后面有那土坑碍脚,随脚稍退一步,又何至冲破天花板,踏陷土坑,弄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呢!李富东心中一感激土坑,即时将踏破了的地方修复起来。谁知这日最得意、最痛快的事,是亏了土坑,后来最失意、最不痛快的事,也是吃亏在土坑。毕竟李富东如何失意,如何不痛快,且俟第八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八回

   论人物激怒老英雄

   赌胜负气死好徒弟

  话说李富东接王东林的下手,当禁卫军教师,轰轰烈烈的当了二十年。自柳木儿送他“天下第一”的招牌,他于得意痛快之中,想到和柳木儿交手时的情形,不免有些心寒胆战。暗想:树高招风,名高来谤,爬的太高,跌的也太重,我如今只因坐在这禁卫军教师的位子上,所以有武艺想得声名的人,只想将我打翻,便可一举成名。我在这位上,已有了二十年,挣下来的家业,也足够下半世的衣食了,若不及时引退,保全令名,天下好手甚多,何能保得没有本领胜过我的人,前来和我过不去,到那时弄得身败名裂下场,岂不太没趣了吗?并且我再恋位不去,名是已经无可增加,利也不过照常的薪俸,名利既都无所得,何苦久在这里,耽惊害怕。

  李富东当日思量已定,即称病奏请解职,得准之后,即带了家眷和随身得意徒弟摩霸,到天津乡下住家。二十年教师所得,也有五、六万家私,五年前就在离天津二十多里的乡下,买了一处房屋田产,预为退老的地步,到这时恰用得着了。李富东这时虽是家居安养,但他思量大名既经传播出来,仍不免有在江湖上访友的好手前来探访,不能把工夫荒废了,临敌生疏,每日早晚还是带着摩霸,照常练习。

  这日正是十一月底间,天气甚是寒冷。李富东独自向火饮酒,回想在北京时,常有会武艺的朋友,前采谈论拳脚,每谈到兴会淋漓之处,长拳短腿舞弄几番,当时并不觉得如何有趣,如今离群索居,回思往事,方知那种聚会不可多得。从北京搬到此处,住居了这么多年,往日时常聚谈的好友,一个也不曾来过,相隔虽没有多远的道路,只因各人都有各人的事业,没工夫闲逛,我这地方又不便大路,非特地前来看我,没人顺便到这里来。

  李富东正在这般思想之际,忽见摩霸喜孜孜的进来报道:“五爷特地来瞧师傅,现在厅上等着,师傅出去呢,还是请五爷到这里来呢?”李富东放下酒杯,怔了一怔问道:“哪个五爷前来瞧我?”摩霸笑道:“师傅忘了么?会友镖局的。”摩霸话没说完,李富东已跳起身来,大笑说道:“王五爷来了吗?我如何能不出去迎接!”旋说旋向外跑,三步作两步的跑到客厅上,只见王五正拱立在那里等候。

  李富东紧走了两步,握着王五的手笑道:“哪一阵风把老弟吹到这里来了?我刚才正在想念老弟和那北京的一般好友,老弟就来了。我听说是王五爷,只喜得心花怒发,不知要怎么才好!老弟何以在这么寒冷的天气,冒着风雪到寒舍来呢?”王五也笑道:“我此来可算是忧中有喜,忙里偷闲。一则因久不见老哥,心里惦记得很,不能不来瞧瞧;一则我本来到了天津,遇了一桩极高兴的事,不能不来说给老哥听听。”

  李富东拉着王五的手,同进里面房间,分宾主坐下笑道:“老弟怎么谓之忧中有喜,遇了什么高兴的事,快说出来,让我也好高兴一会。”王五遂将六君子殉义的事,述了一遍道:“谭复生确是一个确血性的好汉,和我是披肝沥胆的交情,如今死了,舍生就义,原没有甚可伤。我心中痛恨的,就为北京一般专想升官发财的奴才们,和一般自命识得大体、口谈忠义的士绅们,偏喜拿着谭复生的事,作典故似的谈讲,还要夹杂些不伦不类的批评在内,说什么想不到身受国恩的人家,会出这种心存叛逆的子弟。我几个月来,耳里实在听得不耐烦了,也顾不了局里冬季事忙,就独自跑到天津来,打算把一肚皮的闷气,在天津扯淡扯淡。到了天津,就遇着这桩极高兴的事了。我且问老哥,知道有霍元甲这个名字么?”李富东摇头道:“我只知道姓霍的,有个霍恩第。霍元甲是什么人,我不知道。”王五拍掌笑道:“老哥知道霍恩第,就好说了。霍元甲便是霍恩第的第四个儿子,本领真个了得,不愧他霍家拳称天下无敌,当今之世,论拳脚工夫,只怕没人能赶得上霍元甲了。”

  李富东听了,心里有些不舒服道:“后生小子,不见得有什么了不得的本领,就是他爸爸霍恩第的本领,我也曾见过,又有什么了不得呢,那不是霍家拳吗?他们霍家拳,不传外人,霍家人也不向外人学拳脚。老弟说这霍元甲,既是霍恩第的儿子,拳脚必也是霍恩第传授的。说小孩子肯用功,工夫还做的不错,可以。我相信现在的小孩子,用起苦功来,比以前的小孩子灵敏,至说当今之世,论拳脚工夫便没人能赶得他上,就只怕是老弟有心奖掖后进的话吧!”

  王五正色说道:“我的性格,从来不胡乱毁谤人,也从来不胡乱称许人。霍元甲的拳脚工夫,实在是我平生眼里不曾遇见过的。我如今只将他的实力说给老哥听,老哥当能相信我不是信口开河了。”王五遂将霍俊清踢石滚和挑牛膝、打虎头庄赵家人的话,说了一遍道:“我亲眼见他走过一趟拳,踢过一趟腿,实在老练得骇人。”李富东听了,低头不做声,接着就用旁的言语,把话头岔开了。

  王五在李家盘桓了数日,因年关将近了,不得不回北京,才辞了李富东回北京去了。李富东送王五走后,心里总不服霍元甲的拳脚,没人能赶得上的话,想亲自去找霍元甲,见个高下,又觉得自己这么高大的声名,这么老大的年纪,万一真个打霍元甲不过,岂不是自寻苦恼!待不去吧,王五的话,词气之间,简直不把我这“天下第一”的老英雄放在眼内,委实有些忍耐不住。李富东为了这事,独自在房中闷了几日。

  摩霸是一个最忠爱李富东的人,见李富东这几日只是背操着两手,在房中踱来踱去,象是有什么大心事,不得解决似的。有时长吁短叹,有时咄咄书空,连起居饮食一切都失了常度。摩霸起初不敢动问,一连几日如此,摩霸就着急起来了,忍不住走上前去,问师傅为什么这般焦闷。李富东见摩霸抱着一腔关切的诚意,即将王五的话和他自己的心事说了。摩霸逞口而出的答道:“这算得了什么!师傅是何等年龄,何等身份,自然犯不着亲去。找一个后生小子较量,只须我一人前去,三拳两脚将那姓霍的小子打翻,勒令他具一张认输的切结,盖个手印,我带回来给师傅看了,再送到北京,给王五爷过目,看五爷有什么话说,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李富东叱道:“胡说!我尚且踌躇,不敢冒昧跑去,你想去送死吗?”摩霸笑道:“我为师傅,就被人打死了,也不算一回事。师傅既不教我去打,我还有一个法子。我即刻动身,到霍元甲那里去,邀他到这里来。他到了这里,师傅就用款待柳木儿的法子,留他住几日。再见机而作的和他交手,难道他姓霍的比柳木儿还凶吗?”李富东喜笑道:“这法子倒可以行得。你就拿我的名片去,只说我很仰慕他的声名,想结交结交,只因我的年纪老了,体魄衰弱,禁受不起风霜,不能亲到天津去看他,特意打发你去,请他到这里来。若他推说没有工夫,你就说:哪怕住一夜,或连一夜都不住,只去坐谈一会也使得。”

  摩霸听了,答应理会得。当下即揣下李富东的名片,动身到淮庆会馆来。这时,霍俊清正在会馆里,陪着他小时候拜过把的一个兄弟,姓胡名震泽的谈论做买卖的事。摩霸到了,见了霍俊清,呈上李富东的名片,照李富东教说的话,周详委婉的说了。霍俊清笑道:“我久闻得李老英雄的名,打算去请安的心思也不知存着多久了,不过这几日不凑巧,我偏有忙得不可开交的俗事,羁绊着不能抽身,且请老大哥在这里盘桓一会,我但能将应了的俗事,略略的布置清楚,便陪老大哥同去。”说时,随望着刘震声道:“你好生招待摩霸大哥,住过几日再看。”

  刘震声见摩霸生得六尺开外的身体,浓眉大目,气度轩昂,一望就知道是一个富有气力的汉子,心里很欢喜,极愿交结。这么一个朋友,答应了自己师傅的吩咐,即走过来握了摩霸的手,竭力表示亲热的带到自己房里,彼此都说了几句仰慕闻名的客气话。

  刘震声说道:“大哥这回来的时候不对。若在三日以前,我师傅见大哥来了,必然立刻动身,陪大哥同去,如今我师傅有事,能去不能去还说不定。”摩霸道:“怎么三日以前能立刻同去,如今什么事这般要紧?我师傅只要接四爷去一趟,并不留住多久,抽身一两日工夫也不行吗?”刘震声摇头道:“大哥哪里知道,刚才大哥在我师傅房里,不是看见还有一个客,坐在那里说话的吗?”摩霸点头应是。刘震声道:“那人是我师傅小时候的兄弟,姓胡名震泽。他家里有一张牙帖,三兄弟争着要拿出来做买卖。他的爸爸就说:”谁能在外面借得一万串钱来,牙帖便给谁拿去做买卖。‘于是三兄弟都出来借钱,胡震泽就来请我师傅帮忙,要我师傅借给他一万串钱,我师傅不能不答应,却是自己又拿不出这么多,只得替他四处张罗。胡震泽在这里等着要拿去,我师傅已为他在外面张罗了三日,只因年关在即,还不曾张罗得五千串。我师傅和胡震泽都正在着急。大哥请说,差了一大半的钱,一时如何能照数张罗的了。我师傅的性格最是认真,凡是他老人家亲口答应了人的话,哪怕不顾他命,都得照着答应的做到,不做到决不肯罢手,所以我说能去不能去,此时还说不定。再过几日,我们自己栈里的来往帐项也要结束了,我师傅是个店主,怎的能抽身呢?“

  摩霸听了刘震声的话,心想:我这回若不能把姓霍的请到师傅家里去,我自己自辛苦了一趟还在其次,只是我师傅不曾见着姓霍的面,较量过几手拳脚,心里横梗着王五爷的话,不要焦闷出毛病来吗?我看姓霍的既是这么忙得不能抽身,若不用言语激动他,他这回决不能同我去,我何不且拿话把他徒弟激怒一阵!“

  摩霸是个脑筋简单的人,以为自己想的不错,即对刘震声做出冷笑的面孔来。刘震声也是个爽直不过的人,见了摩霸冷笑的面孔,便耐不住问道:“大哥为何冷笑,难道我的话说错了吗?”摩霸越发冷笑道:“老兄的话哪里会错,我笑的是笑我师傅,老兄不要多心。”刘震声诧异道:“大哥什么事笑自家的师傅呢?”摩霸道:“我师傅打发我来请霍四爷的时候,我就说道。‘霍四爷是请不来的,用不着自碰钉子吧!’我师傅问我:”怎知道请不来?‘我说:“这何难知道,霍家拳的声名谁不知道,本来用不着霍四爷出头,打翻几个有名的人物,才能替霍家拳增光,如今你老人家若是一个平常没甚本领的人,去请霍四爷,他必然肯来夸耀夸耀他霍家拳的好处。你老人家当了二十年的禁卫军教师,又得了天下第一的牌子,谁闻了你老人家的名头不害怕,霍四爷肯来上这大当吗?’我师傅听了我这话,反骂我胡说,逼着我立刻动身,此时呆应了我的话,因此不由得我不笑。”

  刘震声一听这话,只气翻着两眼,半晌说话不出,也不知道是摩霸有意激怒他的,满心想发作,大骂摩霸一顿,转念自己师傅曾吩咐的,教好生招待,不好登时翻脸把人得罪,只好勉强按住火性,也气得冷笑了一声道:“我师傅岂是怕人的!我师傅有事不能抽身,你就说是不肯去上当,然则你师傅不亲到这里来,不也是害怕,不肯来上当吗?你尽管在这里等几日,我师傅的事情一了,我包管他就同你去。不过你既是这么说,我师傅到了你师傅家,免不了是要和你师傅交手的,你敢和我赌赛吗?”

  摩霸道:“有何不敢!看你说,赌赛什么东西?”刘震声想了一想说道:“赌轻了没用,须赌得重一点儿。你有没有产业呢?”摩霸道:“我有一所房子,在天津某街上,看你有没有?”刘震声道:“我也有一处房子,正在这里不远。我们同去看过房子,若你的比我的大,我师傅打赢了,照时价找你的钱,你的房子给我;我师傅打输了,我的房子给你便了,若我的比你的大,你也照时价找钱给我。”摩霸说:“好!”刘震声也不说给霍俊清听,二人私自去看了房子,并议妥了将来交割的手续。刘震声的房子,比摩霸的大了三间,若摩霸赌赢了,照时价应找刘震声一百银子,也不凭中,也不要保,就是一言为定。

  摩霸在淮庆药栈住了三日,霍俊清已将胡震清的事办妥了,筹了一万串钱,给胡震泽拿去。当约了第二年,归还三千串,第三年归还三千串,第四年全数归还。因是把兄弟的关系,帮忙不要利息。其实霍俊清在外挪借得来的,都得给人家的利息,这项利息,全是由霍俊清掏腰包。哪知后来霍俊清的性命,竟有五成是断送在这宗款子上面。古人所谓“善人可为而不可为”,便是这类事情的说法。至于如何断送了五成性命在这宗款子上面,后文自有交代,此时不过乘机点醒一句。

  如今且说霍俊清替胡震泽帮忙的事已了,即对摩霸说道:“我多久就存心要去给李老英雄请安,无奈我独自经营着这药栈生意,不能抽闲离开这里。我想不去则已,去了总得在他老人家那里多盘桓几日,才能得着他老人家指教的益处,刚一至就走,哪成个敬意呢?我想今年已没有多少日子了,我的俗事又多,本打算索性等明年正月,去给他老人家拜年,但是承老大哥辛苦了这一趟,若不同去又对不起老大哥,只好且陪老大哥去。不过有一句话得先说明,务请老大哥转达,我至多只能住两夜。不先事说明,他老人家挽留起来,我固执不肯,倒显得我太不识抬举。”摩霸连声应“是”,霍俊清即带了刘震声,同摩霸动身。

  离天津才走了一里多路,只见迎面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行装打扮,背上驮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行走时提步迅捷,生得面白唇红,眉长入鬓,两眼神光满足,顾盼不凡。霍俊清远远的见了,心里就很觉得这青年必有惊人的本领,但不知姓甚名何,从哪里来的?渐走渐近,那青年一眼看见了刘震声,即露出了笑容,紧走几步,到刘震声跟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口里呼着舅父道:“上哪儿去?我听得说你老人家在天津霍爷这里,特地前来请安,并想瞧瞧霍爷毕竟是怎么一个人物,有这么大的声名。”

  刘震声连忙指着霍俊清说道:“快不要乱说,这就是我师傅霍爷。”那青年回头望了霍俊清一眼,拱了拱手说道:“特从哈尔滨来,给霍爷请安。霍爷待去哪里,有什贵干吗?”刘震声忙上前向霍俊清说道:“这就是我日前曾向师傅说过的小外甥赵玉堂。”霍俊清也对赵玉堂拱了拱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说着随现出踌躇的神气,望着摩霸笑道:“这事将怎么办呢?”摩霸不做声,赵玉堂插口说道:“霍爷有事去,尽管请便。我在客栈里恭候便了。”霍俊清生性极是好客,对于有本领人前来拜访的,尤不肯有些微怠慢。此时见赵玉堂特从哈尔滨前来,岂有置之不顾而去之理,遂向摩霸说道:“事出无奈,只好请老大哥回去,拜上李老英雄,我明年正月初二日,准来给他老人家叩头。这时寒舍有远客来了,我没有不归家招待的情理。”不知摩霸怎生回答,且俟第九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九回

   遇奇僧帽儿山学技

   惩刁叔虎头庄偷银

  话说摩霸见霍俊清有远客来访,知道不能勉强同去,情理说不过去,也不好怎么说法,只得连连点头应道:“既然四爷这么说,拜年的话不敢当,只是请明年早些降临。”霍俊清道:“岂敢失约。”摩霸自作别归家,将情形报告李富东不提。

  且说赵玉堂这个名字,在哈尔滨一带住得时间长久的人,大约不知道的很少。此人在当时的年纪,虽只二十四岁,而本领之高,声名之大,说起来确是有些骇人。赵玉堂的母亲,是刘震声的胞姊,二十几岁上,她丈夫就死了,苦志守节,抚育这个遗腹子赵玉堂。赵玉堂的父亲,叫赵伯和,兄弟叫赵仲和,两人都练得一身绝好的武艺,在虎头庄赵家会武艺的人当中,算是最有能耐的。赵伯和死后,不曾留下文钱尺布的遗产。赵仲和仗着自己的武艺,替人保镖生活。仲和为人,刻薄寡恩,见哥子去世,丢下幼年之妻,襁褓之子,没一些儿遗产,便不肯担任赡养的责任,一再讽劝寡嫂刘氏改嫁。奈刘氏心坚如铁,说自己丈夫不是没能耐的寻常人物,岂有他妻子改嫁之理,并且遗腹生了一个儿子,更不能不守望他成人。赵仲和见几番讽劝不动,就声言不顾他母子的生活,教他母子自谋衣食。刘氏既能苦志守节,自然甘愿自谋衣食,替人做针线,洗衣服。凡是用劳力可以换得着钱米的,莫不苦挣苦做,无论苦到哪一步,绝不仰望赵仲和供给。幸得刘震声略有家业,每年津贴些儿。

  年复一年的过去,赵玉堂已有十四岁了。只因他自出母胎以来,不曾处过一天顺境,在两、三岁的时候,他母亲处境贫寒,又忧伤过度,乳浆既不充足,更没好些儿的食物代替,虽勉强养活着一条小性命,只是体质孱弱异常,生长到五岁,还不能立起身子走路,说话啼哭,和小猫儿叫唤一般,通身寻不出四两肉,脸上没一些血色。他母亲望他成材的心思极切,因念他父亲练了一身本领,丝毫不曾得着用处,便不打算要赵玉堂学武艺。又因赵玉堂的体质太弱,就教他学武艺,料也练不出惊人的本领来。抚养到了十岁,即把赵玉堂送进一家蒙馆里读书,读到一十四岁。这日下午,从蒙馆里放了学回来,走到半路上,迎面来了一个身高体壮的和尚,用手抚摩着赵玉堂的头顶道:“你心想瞧热闹么?我带你到一处地方去瞧热闹,你去不去呢?”赵玉堂看那和尚,倒是慈善的样子,不过颔下一部花白络腮胡须,其长过腹,望着有些害怕,即摇头答道:“我不想瞧热闹,我母亲在家,盼望我回去。”那和尚道:“没要紧。我一会儿就送你回家去,我已向你母亲说过了。你母亲教我带你去瞧热闹。”赵玉堂这时的年纪虽只得一十四岁,心地却非常明白,知道自己母亲决不会认识和尚,跟和尚说话,连忙对和尚说道:“没有这回事!你不要哄我。什么热闹我也不要瞧,我只要回家见母亲去。”说完,就提起脚走。那和尚哪里肯舍呢?追上前将赵玉堂拉住,赵玉堂急得骂起来,和尚也不顾,用手在赵玉堂头上拍了几下,赵玉堂便昏迷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在昏迷中过了多少时刻,忽然清醒起来。张眼一看,黑沉沉的,辨不出身在何处,耳里也寂静静的,听不出一些儿声息,但觉自己身体,是仰睡在很柔软的东西上面,四肢疲乏得没气力动弹,只能将头转动,向左右张看,仿佛见右边有一颗星光,星光之外,一无所见,心中明白是散学回家,在路上遇着和尚,被和尚用手在头上几拍,就迷糊到这时候。想必是天黑了,所以见着星光。又想到自己母亲,等到这时分还不见我回去,必然急得什么似的,我如何还睡在这里,不回家去呢?赵玉堂心里这么一想,便竭力挣扎起来,原来身体睡在很厚的枯草上,站着定睛向四面都看了一会,黑洞洞的,一步也看不见行走。再看那星光,不象是在天上,觉得没有这么低塌的天,并且相隔似不甚远,便朝着那星光,一步一步慢慢走去。才走了五、六步,额头上猛然被碰了一下,只碰得两眼冒火,伸手一摸,湿漉漉的,冰冷铁硬,好象是一堵石壁。暗想:怪呀,怎么是一堵石壁呢?不是分明看见一颗星光在这一方吗?石壁里面,如何会有星光,不是奇了么?张开两手,不住的左右上下摸索,确是凸凸凹凹的石壁,壁上还潮湿得厉害,摸得两掌尽水,只得挨着石壁,向右边缓缓的移动,移不到二三尺远,右手摸不着石壁了,再看那星光,又在前面,心中一喜,仍对着星光举步。谁知一提脚,脚尖又被蹴了一下,险些儿向前栽了一个跟斗。随将身体蹲下,两手一面摸索,两脚一面向前移动,象是爬上了几层石级,离星光渐渐的近了。又爬了几步,只见星光一晃,眼前忽现了光亮,那个要带他瞧热闹的和尚,端端正正的坐在一个蒲团上,笑容满面的望着他。赵玉堂见了这和尚,忍不住哭起来道:“你不送我回家,把我弄到这里干什么呢?我要回去,我不在这里了。”和尚说道:“你自己到这里来的,你要回去,只管回去便了,谁不教你回去咧?”

  赵玉堂听说,便不哭了,立起身向四处一看,周围都是漆黑的石壁,只有头顶上一条裂缝,弯弯曲曲的有三、四寸宽,从裂缝里漏进天光来。裂缝虽长有几丈,然太仄太厚,不能容人出入,挨近裂缝一看,缝旁有一条青布,和窗帘一般,用绳牵挂着,可以扯起放下,知道是为下雨的天气,防从裂缝,中漏下雨水来,所以用这布遮盖。将四周的石壁,都细看了一遍,实在无门可出。低头看地下,也是一点儿罅隙没有,又急得哭了出来道:“你把我关在这没门的石洞里,教我怎生回去呢?”和尚笑道:“没有门不能出去,你难道是生成在这里面的吗?好粗心的小子。”赵玉堂心里陡然觉悟了,直跪到和尚跟前,牵了老和尚的衣道:“你立起来,门在蒲团底下。”和尚哈哈大笑道:“亏你,亏你!算你聪明。”随即立起身来,一脚踢开蒲团,露出一块方石板来,石板上安着一个铁环,和尚伸手揭开石板,便现一个地道。和尚将遮裂缝的青布牵满,洞中仍旧漆黑,那颗星光又现了,原来是点着一支香,插在地下,阳光一进来,香火就看不出了。和尚引赵玉堂从地道出来,却在一座极高的山上。回头看地道的出口,周围长满了荆棘,非把荆棘撩开看不见出口,也没有下山的道路。一刹时狂风怒吼,大雪飘然而下,只冷得赵玉堂满口中的牙齿,捉对儿厮打。和尚笑道:“你要回家去么?”赵玉堂道:“我怎么不要回家去!可怜我母亲只怕两眼都望穿了呢?”和尚点点头道:“你有这般孝心,倒是可喜。不过我老实说给你听吧,这山离你家,已有一万多里道路,不是你这一点儿年纪的人,可以走得回去的。你的根基还不错,又和我有缘,特收你来做个徒弟。你工夫做到了那一步,我自然送你回去,母子团圆。你安心在这里,不用牵挂着你母亲,我已向你母亲说明了。你要知道你母亲苦节一场,没有力量能造就你成人。你跟我做徒弟,将来自不愁没有奉养你母亲的本领,象你如今从蒙馆先生所读的那些书,便读一辈子,也养你自己不活,莫说奉养你的母亲。”

  赵玉堂是个心地明白的小孩,起初听了和尚的话,心里很着急,后来见和尚说得近情理,也就不大着急了,只向和尚问道:“你怎么向我母亲说明白了的?”和尚道:“我留了一张字,给你母亲,并给你舅父刘震声。”赵玉堂听和尚说出自己舅父的名字,心里更相信了,当下就跪下去,拜和尚为师。和尚仍引他从地道走入石洞,石洞里暖如三春天气。和尚过几日下山一次,搬运食物进洞。赵玉堂就一心一意的,在洞中练习武艺。

  那山上终年积雪,分不出春夏秋冬四季,也不知在洞中过了多少日月、赵玉堂只知道师傅法名慈云,以外都不知道。在洞中专练了许久之后,慈云和尚每日带赵玉堂在山上纵跳飞跑。赵玉堂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日强壮一日,手脚一日灵活一日。十来丈的石崖,可以随意跳上跳下。在雪上能跑十多里远近,没有脚印。

  一日,慈云和尚下山去搬运粮食,几日不见回来。赵玉堂腹中饥饿难忍,只得从地道里出来。山上苦无食物可以寻觅,遂忍饥下山,喜得脚健,行走如飞,半日便到了山底下,遇若行人一问,说那山叫帽儿山,在山东省境内。赵玉堂乞食归到山东,可怜他母亲,为思念儿子,两眼都哭瞎了,衣服也不能替人洗,针黹也不能替人做,全赖娘家兄弟刘震声津贴着,得不冻馁而死。一旦听说儿子回来了,真喜得抱着赵玉堂,又是开心,又是伤心,哭一会,笑一会,问赵玉堂这五年来在什么地方,如何过度的?赵玉堂这时才知道,已离家五年了,将五年内情形,详细说给他母亲听了。他见家中一无所有,母亲身上十二月天气还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棉袄,自己又不曾带得一文钱回家来,心想我这时虽学会了一身本领,然没有方法可以赚钱,并且就有方法,一时也缓不济急,我叔叔做保镖生意,素来比我家强,我何不暂时向他老人家借几十两银子来,打点过了残年,明年赚了钱再还,岂不不甚好吗?我母亲平日不向叔叔借钱,是因我年纪小,不能赚钱偿还,如今我还怕什么呢?赵玉堂自以为思想不错,也不对他母亲说明,只说去给叔叔请个安就回。他母亲见儿子丢了几年回来,也是应该去给叔叔请安,便不阻拦他。

  赵玉堂跑到赵仲和家里。赵仲和这时正在家中,督率匠人粉饰房屋,准备热闹过年。忽见赵玉堂进来,倒吃了一吓。打量赵玉堂身上,穿得十分褴褛。两个眉头不由得就蹙了起来。赵玉堂也不在意,忙紧走了两步,上前请安,口里呼了声“叔叔”。赵仲和喉咙眼里哼了一声,随开口问道:“堂儿回来了么?”赵玉堂立起身,垂手答道:“回来了!”赵仲和道:“我只道你已死了呢!既是不曾死,赚了些银钱回来没有?”赵玉堂听了这种轻侮的口吻,心里已很难过,勉强答道:“哪能赚得银钱回来,一路乞食才得到家呢!”赵仲和不待赵玉堂说毕,已向空呸了一声道:“原来还留在世上,给我赵家露脸。罢了,罢了!你只当我和你爸爸一样死了,用不着到我这里来,给我丢人。我应酬宽广,来往的人多,没得给人家瞧不起我。”这几句活,几乎气得赵玉堂哭出来,欲待发作一顿,只因是自己的胞叔,不敢无礼,只得忍气吞声应了一句:“是!”低头走了出来,心里越想越气,越气越恨,不肯向家里走,呆呆的立在一个山岗上,暗自寻思道:人情冷暖,胞叔尚且如此,外人岂有肯借钱给我的吗?我没有钱,怎生归家过度呢?抬头看天色,黑云四合,将要下雪了,心里更加慌急起来,恐怕母亲盼望,只好兴致索然的归到家中。喜得家中还有些米,做了些饭,给母亲吃了。入夜哪能安睡得了,独自思来想去的,忽然把心一横,却有了计较。他等母亲睡着了,悄悄的起来,也不开大门,从窗眼飞身到了外面。施展出在帽儿山学的本领,顷刻到了赵仲和的房上。他能在雪上行十多里,没有脚印,在屋上行走,自然没有纤微声息。

  赵仲和这时正在他自己卧室里,清算帐目,点着一盏大玻璃灯。那时玻璃灯很少,不是富贵人家,莫说够不上点,连看也看不着。赵仲和这年因保了一趟很大的镖,那客商特从上海买了两盏大玻璃灯送他,所以他能摆这么阔格。赵玉堂小时候,曾在这屋里玩耍,路径极熟。这时在房上,见赵仲和不曾睡,不敢就下来,伏在瓦楞里等侯,两眼就从窗格缝里,看赵仲和左手打着算盘,右手提笔写数,旁边堆了许多纸包,只看不出包的是什么。不一会,见赵仲和将纸包就灯下一包一包的打开来,看了看,又照原样包好,亮旺旺的全是银两。赵玉堂看了,眼睛出火,恐怕赵仲和收检好了,上了锁,要拿他的就费事了。天又正下着雪,身上穿的不是夜行衣靠,湿透了不活便,更不愿意久等。猛然间心生一计,顺手揭起一大叠瓦来,对准那玻璃灯打去。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响,玻璃灯打得粉碎,房中登时漆黑了。赵玉堂跟着一大叠瓦,飞身进了房,玻璃灯一破,已抢了两大包银子在手,复飞身上房走了。

  赵仲和惊得“哎呀”一声,被碎瓦玻璃溅了个满头满脸,知道有夜行人来了,正待跳起来,抽刀抵敌,哪里看见有什么人影呢?他老婆睡在床上,被响声惊醒起来,见房中漆黑,连问:“怎么?”赵仲和提刀在手,以为夜行人来借盘川,用瓦摔破了灯火,必然从窗眼里进来,准备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哪知两眼都望花了,只不见有借盘川的进来,见自己老婆问得急,才开声答道:“快起来,把火点燃。不知是什么人来和我开玩笑,把我的灯破了,却不肯下来。”他老婆下床点了火,换了一盏油灯,赵仲和笑道:“必是一个过路的人,没打听清楚,及见我不慌不忙的抽刀相待,才知道不是道路,赶紧回头去了。哈哈,可惜我一盏好玻璃灯,给他摔破了。”他老婆将油灯放在桌上,一面将瓦屑往地下扫,一面埋怨赵仲和道:“我也才见过你这种人,银子包得好好的,搁在柜子里面,为什么过不了几夜,又得搬出来看看,难道怕虫蛀了你的银子吗?”赵仲和笑道:“我辛苦得来的这多银子,怎么不时常见见面呢?我见一回,心里高兴一回,心里一高兴,上床才得快活。谁有本领,能在手里抢得去吗?”

  赵仲和口里是这么说着,两眼仍盯住那些银包上,徒觉得上面两大包不见了,连忙用手翻看,翻了几下,哪里有呢?脸上不由的急变了颜色,慌里慌张的问他老婆道:“你扫瓦屑,把我两大包银子扫到哪里去了?”他老婆下死劲在他脸上啐了一口道:“你放屁么?瓦屑不都在这地下吗?你看有不有两大包银子在内,幸亏我不曾离开这里,你两眼又不瞎了!”赵仲和被老婆骂的不敢开口,端起油灯,弯腰向地下寻找。他老婆气得骂道:“活见鬼。又不是两口绣花针,两大包银子,掉在地下,要这般寻找吗?还在柜里不曾搬出来么?”赵仲和声音发颤道:“小包都搬出来了,哪有大包还不曾搬出来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先解小包看,最后才解大包看,所以两个大包,搁在这些小包上面。每包有三百多两。”他老婆也不做声,走到柜跟前,伸手在柜里摸了几摸,恨了一声说道:“还说什么,你再吹牛皮么,没人能在你手中抢了去么?我想起你这种没开眼,没见过银子的情形,我心里就恨。”

  赵仲和被骂得不敢回话,提刀跑到外面,跳上房子,见天正下雪,房上已有了寸来厚,心中忽然喜道:“我的银两有处追寻了。这早晚路上没有人走,照着雪上的脚迹追去,怕追他不着吗?”随在房上低头细看,见瓦楞里有一个人身体大小的所在,只有一二分深的雪,知道是借盘川的人,曾伏身此处。再寻旁边揭瓦的所在,也看出来了,只寻不见一只脚迹。满屋寻遍了,仍是没有脚迹,不觉诧异道:“难道还不曾逃去吗?不然,哪有雪上没有脚迹的道理呢?”赵仲和这么一想,心里更觉追寻有把握了。翻身跳了下来,一间一间的房,弯里角里都看了,真是活见鬼。赵玉堂这时早已到了家,解衣就寝了,赵仲和到哪里能寻找得出人来。直闹了一个通夜,还得哀求老婆,不要动气,不要声张,说起来保镖达官家里,被强人抢去了银两。

  再说赵玉堂得了六百多两银子,打点过了一个很快活的年,对他母亲支吾其词,胡诌了几句银子的来历。他母亲双目不明。只知道心里欢喜自己儿子,能赚钱养娘,哪里会查究以外的事。赵玉堂年轻,虽从穷苦中长大,然此番得来的银子容易,也不知道爱惜,随手乱化,见了贫苦的人,三、五十两的任意接济人家,六百多两银子,能经得几月花销呢?一转眼间,手头又窘起来了,心里思量道:“我叔叔的银子,也来得很辛苦,我取了他六百多两,他心里已不知痛了多少,若再去拿他的,未免太可怜了,还是大客商,有的是钱,我劫取些来,供我的挥霍。在他们有钱的商人,算不了什么,不过不能在近处动手,好在我没有一个朋友,不论那家镖局镖行,我都没有交情,就只我叔叔,他虽是靠保镖生活,然他的名头不大,生意不多,不碍我的事。除我叔叔以外的镖,我高兴就劫,也不问他是哪条道路。他们这些保镖的人物,倚仗的是交情,是声望,我不进交情,不怕声望,看他们能怎生奈何我!”

  赵玉堂安排既定,也和白日鼠周亮在绿林中一样,专拣贵重的大镖劫取。用亮当时,还得仗着那翻毛赤免马,赵玉堂连马都不要,就只背着一把单刀,和押镖人动手相杀的时候极多。只因他来去如风,人影还不曾看清,镖已被他劫去了。有时镖笨重了。不好单劫,他就等到落了店,夜问前去动手。总之,赵玉堂不起心劫这个镖则已,只要他念头一动,这镖便无保全的希望了。如此每月一、两次,或二、三月一次,劫了两个年头,北道上十几家镖局镖行,除了赵仲和,没一家不曾被劫过。不过他从来不劫全镖,只拣金银珠宝劫取,每次劫的,也没有极大的数目,多则三、五千,少则三、五百。保镖的只知山东道上,有这么一个独脚强盗,起初还不知道赵玉堂的姓名。一年后,因赵家的镖,独安然无恙,才疑心这强盗和赵仲和有关系。大家聚会着,商议调查姓名和对付的方法。不知商议出什么方法来,且俟第十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十回

   显奇能半夜惊阿叔

   恶垄断一怒劫镖银

  话说北道中各镖行镖局,商议调查赵玉堂和对付的方法,无奈赵玉堂并无亲知朋友,又无伙伴,连他叔父赵仲和,都不知道赵玉堂会有这般本领,这种行为,教各镖行镖局,如何能调查得出他的姓名来呢?既是姓名都调查不出,更如何有对付的方法呢?

  各地的客商,见每次失事,只有赵仲和保的得安然无恙,都以为赵仲和的本领,在一般保镖达官之上,都争着来请赵仲和保。赵仲和也莫名其妙,也自以为本领高强,所以没人敢劫,生意一日发达似一日。赵仲和一人分身不来,也雇用了多少伙计,半年之间,山东、河南一带的镖,全是赵仲和一人的旗号了。赵仲和得意的了不得,逢人夸张大口,说一般保镖的,太没有能耐,这强盗的眼力不错,知道我虎头庄赵某的厉害,所以不敢胡来。听了赵仲和夸口的人,也不由得不相信是真的。

  赵仲和正在生意兴隆、兴高采烈的时候,这日忽见赵玉堂衣冠华丽、气度轩昂的走了来。赵仲和看了,几乎不认得是自己的胞侄。原来赵玉堂自从帽儿山归家时,来过一次之后,就只那夜来借了六百多两银子,往后不曾和赵仲和见过面。赵仲和一则因事情忙碌,二则怕赵玉堂纠缠着借贷,不肯到寡嫂家来,对外人说是叔嫂理应避嫌。其实,用意并不在此。当日,赵玉堂衣衫褴褛,形容憔悴,这时完全改变了,赵仲和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这么漂亮的胞侄,还疑心是来照顾自己生意的富商呢!及认出是赵玉堂,不由得怔了一怔,不好再使出前次那般嘴脸来,略扮出些儿笑意说道:“堂儿,怎么呢!一会儿不见,倒象是一个贵家公子了,一晌在哪里?”赵玉堂上前,照常请了个安,立在一旁答道:“平日因穷忙,没工夫来亲近叔叔,今日为一桩事不明白,特来请求叔叔指示。”赵仲和见赵玉堂说话的神气,很带着傲慢,不似前番恭谨,也猜不出他请求指示的是一桩什么事,随口问道:“你有什么事不明白,且说出来看看。”赵玉堂道:“我虎头庄赵家,为什么要祖传下这么多、这么好的武艺,武艺有什么用处?侄儿不明白,得清求叔叔指示。”赵仲和听了这几句话,还摸不着头脑,更猜不透问这些话的用意,只好胡乱答道:“武艺为什么没有用处?即如我现在,若不凭着祖传下来的武艺,拿什么给人家保镖。这便是我虎头庄赵家祖传武艺的好处。人家都保不了镖,只我能保的了,只我赚的钱多,你这下可明白了么?”

  赵玉堂鼻孔里笑了一声道:“我虎头庄赵家的祖宗,难道虑及将来的子孙,没本领给一般奸商恶贾当看家狗,特留下这些武艺,替看家狗讨饭吃吗?”赵仲和哪想到赵玉堂有这类无礼的话说出来呢,突然听了,只气得大叫一声,就桌上拍了一巴掌,只拍得桌上的什物跳起来尺多高,接着骂道:“小畜牲!谁教你来这里这么胡说的?你再敢无礼,我真要做你了。”赵玉堂神色自若的冷笑道:“祖传了武艺,来做自己的年轻胞侄,倒是不错,但只怕也不见得能做的了。叔叔要问是谁教我来说的吗?是祖宗教我来说的。我赵家祖宗,传下这么多、这么好的武艺,是教我们子孙学了,在世界上称英雄、称好汉的,不是教学了去给奸商恶贾当看家狗的。”赵仲和气得浑身打抖,脸上都气变了颜色,圆睁一对怪眼,也不说什么,拔地立起身来,想拿住赵玉堂,到祖宗神堂面前,结结实实的责打一顿,看赵玉堂下次还敢说这种无礼的话么?赵仲和起身,赵玉堂也站起来说道:“我说的是好话,你不听也只由你。”边说边向外走道:“看你拿着祖传的武艺,给人当看家狗,能当到几时?我看你的本领,还差得远呢!”赵仲和见赵玉堂往外走,便连声喝住道:“好逆畜,待向哪里跑?还不给我站住吗?”赵玉堂真个站住回头道:“叔叔不要动气,有本领回头再见吧。”说毕,仍提步走了。赵仲和心里虽是气忿不过,但毕竟赵玉堂是什么用意,还是猜想不出,打算追到赵玉堂家,质问赵玉堂的母亲,看她为什么纵容儿子,这般无礼,只因天色将晚了,自己还有事不曾办了,只好按纳住火性,等明日去质问。

  这夜,赵仲和刚上床安歇,听得外面有叫门的声音,并敲打得很急。赵仲和听了一会声气,听不出是谁来,只道是派出去保镖的伙计出了乱子,连忙起来开门。及至打开门一看,但见满天星月,哪有个人影呢?便大声问道:“谁呀?”即听得有人在里面应声答道:“是我呀!”赵仲和仍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只得翻身走进来,问道:“谁呀?”一看,又不见人影,又有人在门外应声答道:“是我呀!”赵仲和已觉得诧异,复翻身到门口一看,不还是不见人影吗?又“谁呀,谁呀”的问了两声,是“我呀”的声音又在里面答应。来回七、八次,跑得赵仲和火冒了,立住脚喊道:“谁和我开这玩笑?再不见面,我就要骂了呢!”这回就听出了赵玉堂的声音,在里面笑答道:“叔叔不要骂,是堂儿!”赵仲和赶到里面一看,趁着透明的月色,只见赵玉堂踞坐在桌上,右手支着下巴,笑嘻嘻的摇头晃脑,把个赵仲和羞忿得说话不出。

  赵玉堂跳下来说道:“堂儿从叔叔头上来回一十五次,又有这么透亮的月色,叔叔兀自瞧我不见,拿什么给人家保镖?依堂儿的愚见,不如在家吃碗安静茶饭吧,免得给祖宗丢人。”赵仲和这时才知道自己的本领不及赵玉堂,然而恼羞成怒,又听了这些呕气的话,哪里再忍耐得住,从壁上抢了一把单刀在手,要和赵玉堂拼命,只是回身再找赵玉堂,已是踪迹不见,心里寻思道:这逆畜从哪里学来的这么高强的本领?他今日既两次来说我不应保镖,可见得近来劫各镖行镖局的镖,就是这逆畜干的事。怪道只我的镖,得安然无事。这逆畜必是因这半年以来,各客商都来我这里求保,他没买卖可做了,只好来恐吓我,想我不给人保,好由他一人横行霸道,这还了得吗?我不保镖,一家一室的生路,不就这么断绝了吗?只是这逆畜的本领,我这许多同行的好手,都奈何他不得,他如果不给我留面子,我又有什么方法可以对付他呢?如今一般人,都恭维我虎头庄赵家的武艺,毕竟比人不同。我自己也逢人夸张大口,若一般的被这逆畜劫了,丢人还在其次,哪里再有生意上门咧?

  赵仲和这么一想,不由得不慌急起来,独自踌躇了一夜。次日,才思想出一条道路来。想出了什么道路呢?赵仲和知道赵玉堂事母至孝,去求赵玉堂的母亲,不许赵玉堂胡闹,逆料必有些效验。当下准备好了言语,并办了几样礼物,亲自提到赵玉堂家里来。这时赵玉堂不在家里,赵仲和进门,见屋内的陈设却是簇新的,并富丽得很,全不是前几年的气象。赵玉堂因自己母亲双目失明,行动都不方便,自己又没有妻室,只得雇了两个细心的女仆,朝夕伏侍。赵仲和见赵玉堂不在家,便对赵玉堂的母亲,哭诉了一番赵玉堂两次无礼的情形。

  赵玉堂的母亲,并不知道赵玉堂的行径。赵玉堂因知自己母亲胆小,若把自己的行为照实说出来,必然害怕不安,从来不曾有一言半语,提及劫镖的事。他母亲又双目不见,哪里想到自己的儿子做了强盗呢?这时一听赵份和的活,也气得流下泪来,对赵仲和陪了许多不是,并教赵仲和安心,只管照常替人保镖。赵仲和才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这夜赵玉堂归家,见母亲掩面哭泣,不吃夜饭,吓得慌了,连忙立在旁边问道:“娘呀!什么事这么伤心的哭泣?”连问了几声,他母亲只是哭着不睬,慌得赵玉堂跪下来,也陪着哭道:“我什么事不如娘的意,娘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呢?”他母亲抬起头来说道:“你还知道怕不如娘的意吗?你如今翅膀长齐了,哪里把我这瞎了眼的娘放在眼里!你眼里若有娘,也不敢这么欺负胞叔了。你是英雄,你是好汉,只会欺负自己的胞叔。我赵家世代清门,没想到竟出了你这种辱没门庭的孽子。你如今是这种行为,教我死了到九泉之下,怎对得起赵家的祖先和你的父亲。你欺负我眼睛瞎了,是这么欺负的吗?”

  赵玉堂起初还摸不着头脑,后来听得欺负胞叔的话,方知道足赵仲和来说了,只得不住的叩头说道:“我下次再也不敢是这么了,你老人家不用着急。”他母亲看了如此情形,便拭干眼泪说道:“你下次敢再劫人家的镖么?”赵玉堂心想:不劫镖把什么生活呢?我近来手头挥霍惯了,又没有旁的本领,能循规蹈矩的干一件挣钱的差事,然此刻的镖,十九是我叔叔的,劫了又要说我是欺负叔叔。他心里正在如此踌躇,他母亲不容他思索,一迭连声的催着说道:“你转的什么念头,还是要做强盗吗?我虎头庄赵家的拳脚,名闻天下,谁人不知道。江湖上有能为的,哪一个不谈起赵家就生嫉妒,都只恨打我赵家的人不过。如今你倒跑出来,和自家叔叔作对,给外人听了开心,你从哪里曾听说过有目无尊长的英雄好汉!”

  他母亲才说到这里,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门。他母亲说道:“这时分有谁来了,还不快去开门!”赵玉堂听了那叫门的声音,少年人耳聪,不觉脸上急变了颜色,慌忙爬起来,跑出开门一看,又是赵仲和来了。一见面,即指着赵玉堂的脸说道:“好小子,你干的好事!”赵玉堂不待他往下说,就将赵仲和拉到外面说道:“叔叔不要高声,我只用去一百二十两银子,我明晚准一同送还。”赵仲和停了一停问道:“银子怎用得这般快,明晚哪来得银子还我?你要知道,我是一个赚得起贴不起的人,一百二十两银子,足够我一家半年的费用。你此刻就做一起还了我吧,免得我受亏累。”

  赵玉堂虽出在穷苦人家,然生性豪放,不知道银钱艰苦。近年来做那没本钱的买卖,银钱来得容易,去得容易,挥霍成了习惯了,耳里哪听得来赵仲和这一派鄙吝话。原来赵玉堂昨夜在赵仲和家,和赵仲和开了一会玩笑回来,睡在床上,想起赵仲和对待自己和自己母亲种种无情无义的情形,气忿得翻来复去的睡不着,决心要劫赵仲和的镖,出出胸中恶气。次日天光才亮,就出门到几条要道上堵截。那时赵仲和的镖,都是派伙计押送,不是十分重要的,不亲自出马。因赵玉堂劫取得厉害,各客商投赵仲和保的异常之多,要堵截甚是容易,绝不费事的,连手都不曾和押镖的伙计交一下,就劫了一口大皮箱。皮箱里面,有五百两银子、几件女皮衣服,一个红木首饰匣,匣内金珠首饰,贮得满满的,约摸可值三、五千银两。原是一家富户,搬取家眷上北京,很有些贵重的行李,因见这些镖行镖局靠不住,特来赵仲和这里投保,适逢其会,就遇了赵玉堂。赵玉堂劫了那口皮箱,到他有交情的一家窑子里,取出一百二十两银子来,给了那个和他生了关系的婊子,饮酒作乐,到夜间才回来,皮箱就寄存在婊子那里。本打算任凭赵仲和来讨,也不给还的,无奈弄得他母亲知道了,这时若不给还,必再累得母亲受气,所以不待赵仲和说下去,就一口答应交还,见赵仲和问明晚从哪得来百二十两银子,更说出许多小气不堪的话。不由得心里有些不耐烦,对赵仲和说道:“我既说了明晚送还,莫说一百二十两,便是一千二百两,叔叔也用不着问我从哪得来,尽管放心好了。只看叔叔教我还到什么地方,退到客人手里呢,还是送到叔叔家里?东西我寄存在人家,此刻的天已二鼓了,我说了明晚,决无差错。”

  赵仲和无法,只得点头答道:“不必送到客人手里去,送到我家来就得了。”他们保镖的被人劫了镖,自己去讨,或托人去讨,本有两种交还的方法:一种是立刻交讨镖人带回,一种是不动声色的由劫镖人送还原主。送还原主的面子最大,非保镖的有绝大能为,或最大的情面,劫镖的决不肯这么客气。赵仲和这时何以不教赵玉堂送还原主,替自己挣面子呢?只因赵仲和是个极小气的人,又不知道赵玉堂的性格,恐怕赵玉堂用亏了银两,不肯全数送还,又怕客人冒诈,故意说皮箱里少了什么,要扣减保镖银两,所以宁肯不挣这面子,教赵玉堂送到他家。当下赵玉堂答应了,赵仲和还叮咛嘱咐了几遍才去。

  赵玉堂转身在他母亲跟前,支吾了一会,伏侍母亲睡了,独自思量此后既无镖可劫,不但后来生活没有着落,便是这已经花去的一百二十两银子,又从何处取办呢?想来想去,除了做小偷,去拣富厚人家偷窃,没有旁的道路可走,既约了明晚交还,今夜不将银两弄到手,明日白昼,有何办法呢?赵玉堂就在这夜,悄悄的出来,到近处一个很富足的乡绅人家,偷了四百多两银子,八十多两蒜条金,次日到那窑子里,取了皮箱并一百二十两银子,送还了赵仲和。

  不到几日,那被窃的乡绅人家,因失去的金银太多,不能不认真追究。办这案子的衙役,川流不息的在周近十多里巡缉。赵玉堂家虽是大族,然他这一支向来穷苦,赵玉堂又无一定的职业,年来衣服华丽,用度挥霍。赵玉堂是个很机警的人,恐怕办案的犯疑,不敢耽搁,对他母亲说,有朋友在哈尔滨干很阔的差事,有信来邀他去,每月可得二、三百元的薪水,家中只有一个母亲,自然一同搬到哈尔滨去住。他母亲见说有好差事,哪有不高兴的。赵玉堂即时伏侍着他母亲动身,搬到哈尔滨,租一所房子住了。

  几十两金子,经不得几月花消,在哈尔滨住不上半年,手中的钱看看要完了。做惯了那没本钱买卖的人,到了困穷的时候,免不了要重理旧业。哈尔滨的外国大商家极多,不论如何高峻的房屋,如何深稳的收藏,在赵玉堂偷窃起来,真是不费吹灰之力。数月之间,三千、五千的窃案,警察署里不知报过了多少次。俄国人用尽了侦探的方法,探不出这贼是何等人来,大家都惊传哈尔滨到了飞贼,竟没人见着飞贼是什么样子,什么年纪,哪一国的人?赵玉堂因案子做多了,知道没有不败露的日子,恐怕败露的时候,连累母亲受惊恐,便在野外造了一间土屋,夜问独自睡在里面。

  世无不败露的贼盗,真是古语说的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哈尔滨既是时常发见大窃案,而每次被窃之家,总是窗不开,门不启,墙壁不破,有时屋瓦破碎一两片,有时并屋上都没有痕迹。这么一来,一则关系全市商民治安,二则关系俄国警察的威信。外国人办事,自较中国人认真,哪有个永久侦查不出的道理呢?俄国警察既查出是赵玉堂了,知道这人的本领很大,不容易擒拿。那时哈尔滨警察署的侦探长,名叫霍尔斯脱夫,是俄国很有名的拳斗家,气力极大,为人沉默寡言,却是机智绝伦。在他手中,从没有疑难的案子。他费了好几月的心血,将赵玉堂的身世履历,侦查得十分详确,知道不是寻常警察可以将赵玉堂拿住的,不动声色,假借要研究中国拳脚的名目,花重金聘了四个会武艺的人,又挑选了二百名精壮灵敏的警察,探得赵玉堂这夜睡在那土屋里。霍尔斯脱夫亲自率了四名好汉,和二百名荷枪实弹的精壮警察,杀奔那间土屋来。不知这番将赵玉堂拿着了没有,且俟第十一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十一回

  巨案频频哈埠来飞贼

  重围密密土屋捉强人

  话说侦探长霍尔斯脱夫带领四名好汉,和二百名武装警察,一路寂静无声的杀奔赵玉堂的土屋来。离土屋只有里多路了,霍尔斯脱夫才下命令道:“此去捉拿窃贼赵玉堂。赵玉堂只一个人,住在一间土屋里,手中并无器械,汝等须努力,彼若拒捕,或图逃逸,汝等尽管开枪,将他击毙,不必活捉。”众警察听了命令,一个个磨拳擦掌,准备厮杀。霍尔斯脱夫领着四名好汉当先,行近土屋跟前,二百名警察散开来,将土屋团团围住,各人装好枪弹等候。霍尔斯脱夫掏出手枪来,看四名好汉也各操着单刀铁尺,杀气腾腾。

  这时正在四月初间,三更时分,天上半弯明月,早已衔山欲没,照得树阴人影看不分明。霍尔斯脱夫见众人都安排停当,方亲自上前敲门,操着极流熟的北京口音呼道:“堂儿,堂儿!快起来开门,我有要紧的话,要和你说。”赵玉堂这时正才入睡,忽听得叫门声音,心中吃了一惊,暗想:这哈尔滨知道我叫赵玉堂的人,尚且不多几个,谁知道我叫堂儿呢,难道是我叔叔出了什么岔事,特地此来找我吗?转念一想,不会,他决不知道我到这地方来。赵玉堂心里一踌躇,口里就不敢随便答应,连忙伏下身来,以耳贴地静听。斯时万籁无声,二百零五人的呼吸,和鞋刀擦地、枪机攀动的种种声音,一到赵玉堂耳里,都听得分明,知道是俄警来逮捕了,只是一些儿也不畏惧,立起来将头巾裹好,口里连声答道:“堂儿在这里,请待一会,就来开门。”

  霍尔斯脱夫听得,低声向四人说了一句:“当心!”自己当门立着,擎着枪指定门里,口里仍催着:“快开,快开!”赵玉堂一面应着:“来了!”一面走到门跟前,双手把门闩一抽,随手带开那扇板门,将身隐在板门背后。板门开到一半,猛然对门上一脚踢去,哗喳一声大响,板门被踢得散了,一片片飞起来。就因这声大响,将霍尔斯脱夫和四名好汉,惊得退了一步。赵玉堂趁这机会,耸身往门外一跃,已从霍尔斯脱夫头上飞了过去。霍尔斯脱夫还擎手枪对着门里,两眼也只向门里定睛,不提防已从头上飞过去了。分左右立在门旁的四名好汉。更是全不觉着,都以为赵玉堂尚在土屋里面。

  霍尔斯脱夫被那破门的声音,惊得心里有些虚怯怯似的,想开一枪壮壮自己的胆气,也不管赵玉堂在什么地方,朝着门里拍的一枪。那四名好汉猜想,这一枪必已打中了赵玉堂,一齐跟着枪声喊:“拿住!”霍尔斯脱夫也猜想四人瞧见赵玉堂了,这才从衣袋里掏出手电来,捏亮向门里一照,却是空洞洞的,房中连桌椅等陈设品都没有,仅有一个土炕。霍尔斯脱夫挥手教四人杀进去,四人都有些害怕,又不敢违拗,只得各人舞动手中器械,防护着自己身体,奋勇杀进土屋,都疑心赵玉堂藏身在门背后或土炕底下。霍尔斯脱夫跟着四人进屋,拿手电向四周一照,不禁跺脚道:“坏了!已让他跑了。这贼的本领不小,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逃走的呢?他便和鸟儿一般会飞。打门里飞出去,我们这多人立在门口,也应瞧见昵!难道他飞的比鸟儿还要快吗?不然,怎的我们五个人,十只眼睛,都成了瞎子么?”四人说道:“料想没有这么快。他纵然能逃出这门,周围有那么多人把守了,不见得能逃的了。”

  正说着,忽听得外面拍拍拍的连响了十多枪。枪声过去,接着一片吆喝之声,震天动地。四人喜道:“好啦!准被他们拿着了,这么多人,拿一个小小的毛贼,若放他逃走,还了得吗?”霍尔斯脱夫摇着头说道:“十多响枪,一响也不曾打着人。他们决没有拿着,这哪里是小小的毛贼,这人不除,哈尔滨没有安靖的日子了。不过今夜是这么打草惊蛇,给他跑了,以后要拿他,就更费事了。”霍尔斯脱夫说罢,不住的嗟叹,翻身引着四名好汉出来,携了手枪、手电,拿出哨子一吹,在一个草场里收齐了队伍,问道:“刚才是哪几个人开枪,曾看见了什么?”只见一个巡长出队报道:“我奉命率领队伍把守前面,才昕得哗喳一声,接着又听得手枪响,我等不敢怠慢,都很注意的望着,前面枪声响过,我分明见一条黑影,一起一落的向我等跟前奔来,箭也似的飞快。我逆料就是要拿的那贼,心想他跑的这么快,活捉是办不到的,对着那黑影就是一枪,伏在我左右的队伍,曾看见黑影的,也都对着轰击。我以为这多枪朝着他打,距离又近,总没有打不着的。谁知打过几枪再看,黑影早已不知去向,随听得背后有人打着哈哈笑道:”堂儿少陪了,改日再会,今夜请你们回去休息吧!‘我等听了这声音,赶紧回头张看,声音踪影又都没有了。“霍尔斯脱夫听了,瞪着两眼,好半晌没有话说,垂头丧气的率领队伍和四名好汉,回警察署安歇。

  次日起来,霍尔斯脱夫将四名好汉叫到跟前,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如今悬五千块钱的重赏,你们四个人,能将赵玉堂拿来,只是要拿活的,打死了只有一千,期限不妨久点儿,十天半月都可以。”四人说道:“赵玉堂的能为,我们昨夜领教过了,不是我们四人这般本领所能将他活捉的,五千块钱得不着,若弄发了他的火性,甚至我们四人的性命,都保不了。这不是当耍的事,我们不敢承办。”霍尔斯脱夫见四人推诿,也知道他们确非赵玉堂的对手,只得罢了。

  不一会,来了一个书生,要见侦探长说话。警士问他的姓名,书生不肯说。霍尔斯脱夫出来接见了,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文人,见了霍尔斯脱夫,拱了拱手,朝左右望了一望道:“此间不好谈话。”霍尔斯脱夫即将这书生,引到一间僻静房里,问道:“足下有何机密事件见教?”书生笑道:“先生不是要拿赵玉堂拿不着吗?”霍尔斯脱夫点头应是。书生道:“我特来献计,包管赵玉堂自投罗网。”霍尔斯脱夫喜道:“愿闻妙计。”书生道:“我知道赵玉堂事母至孝,如今他母亲住在这里,只须将他母亲拘来,他自然会来投到。”霍尔斯脱夫踌躇了一会道:“这只怕使不得,法律上没有这种办法。”书生笑道:“贵国的法律怎样,我不知道。若是我中国,这种办法是再好没有的了。历史上是这么办的很多很多,我看除了我这个法子,一辈子也拿不着赵玉堂。”霍尔斯脱夫道:“拿着他母亲,他自己若不肯来,又将怎么办呢,难道拿他母亲办罪吗?”书生道:“他自己万无不肯来之理。他母亲生出‘这种儿子,就办办罪也不亏。”霍尔斯脱夫一再问书生的姓名,书生不肯说。

  霍尔斯脱夫只得依了书生的话,亲率了几名警察,到赵玉堂家里来。可怜赵玉堂的母亲,还以为儿子真在哈尔滨干了好差事,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此一着。霍尔斯脱夫不忍凌虐无辜的人,很客气对赵玉堂的母亲说道:“你儿子赵玉堂,做了违法的事,连累了你,如今只得请你暂到警察署去,只等你儿子来投首,立刻仍送你回来。警察署并不会委屈你。”说毕,教伏侍她的女仆,扶她上车,押进警察署。

  不到一点钟,赵玉堂果然亲来投首。警察要将赵玉堂上刑,霍尔斯脱夫见赵玉堂生得容仪韶秀,举止温文,连忙喝住那警察,把赵玉堂带到里面一间写字房里,教赵玉堂坐下,并不着人看守。霍尔斯脱夫自退出房去了,赵玉堂独自在那房里坐。

  不一会,即见一个警察进来说道,“见署长去。”赵玉堂即起身,跟随那警察,走到一间陈设极富丽的房里。一个年约五十余岁的西洋人,坐在一张螺旋靠椅上。霍尔斯脱夫立在一旁,和坐着的谈话。赵玉堂估料那坐着的,必就是署长了,便大模大样的站着,也不行礼。那署长向霍尔斯脱夫说了几句话,赵玉堂听不懂,即见霍尔斯脱夫点点头,顺过脸来,带着笑意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赵玉堂这时一听霍尔斯脱夫说话的声音,知道就是昨夜在土屋外面叫门的,随口答道:“我便是昨夜住在土屋里的堂儿,姓赵,名玉堂。”霍尔斯脱夫笑着晃了晃脑袋道:“你干什么独自一个人,住在那土屋里?”赵玉堂道:“我生性喜欢一个人独住,不干什么!”霍尔斯脱夫笑道:“你来哈尔滨多少时了?”赵玉堂道:“共来了一十五个月。”霍尔斯脱夫道:“这十五个月当中,共做了多少窃案?”赵玉堂道:“已记不清数目,大约也有二十来件。”霍尔斯脱夫点了点头道:“和你同党的,共有多少人?”赵玉堂道:“我从来没有同党,都是我一个人做的。”霍尔斯脱夫道:“被窃之家,多是窗不开,门不破,墙壁不动,你怎生得进人家去的?”赵玉堂道:“多是从房上,揭开屋瓦进去的,偷窃到了手,仍将屋瓦盖好,所以没有痕迹。”霍尔斯脱夫道:“你昨夜从哪里逃出那土屋的?”赵玉堂道:“从你头顶上逃出来的。”霍尔斯脱夫现出很惊讶的神气,回头对那署长说了一会,复问道:“你练了这么一身本领,怎的不务正业,要做这种扰乱治安,违犯法律的事?”赵玉堂道:“除了行窃,没事用得着我的本领。我家里毫无产业,我不行窃,我母亲便没饭吃,没衣穿。”霍尔斯脱夫道:“你可知道你犯了罪,到了这里得受处分么?”赵玉堂道:“知道。我情愿受处分,只求从速送我母亲回去。”霍尔斯脱夫道:“这不必要你要求。你既来了,自然送你母亲回家去,但是你在这里受处分,你母亲回家,又有谁给他饭吃,给他农穿呢?”赵玉堂见霍尔斯脱夫问出这话,不由得两眼流下泪来。口里没话回答。霍尔斯脱夫接着问道:“若有人给饭你母亲吃,给衣你母亲穿,并给钱你使用,你还想做贼么?”赵玉堂道:“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果能是这样,我岂但不再做贼,并愿替那供给我母亲衣食的人做事。”

  霍尔斯脱夫又回头对署长说了几句,那署长也说了几句,霍尔斯脱夫笑着问道:“你这话是诚意么?无论到什么时候,不会更改么?”赵玉堂道:“果能是这么,我这话也不会更改。”霍尔斯脱夫便叫赵王堂在哈尔滨火车站就了个人夫头儿的职。

  古语说得好:“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赵玉堂的声名,在哈尔滨的三岁小儿都知道。铁道上二、三百名人夫中,也有许多会些儿武艺的,平日闻了赵玉堂的名,心里钦仰已久。谁也想不到有这么一个人物,来当他们的头儿,还有个不竭诚欢迎的么!赵玉堂这日到差,众人夫都来应点。平日饮仰赵玉堂的人夫们,就首倡开欢迎会。每人凑份子,凑了三、五十五钱,备办了些酒菜,替赵玉堂接风,这是火车站上从来没有的盛举。赵玉堂生性不大能饮酒。众人夫你敬一杯,他劝一盏,把赵玉堂灌得烂醉。过了几日,赵玉堂也办了洒菜,请众人夫吃喝。酒席上有个会武艺的人夫,立起身向赵玉堂问道:“我们久闻总管的大名,如雷灌耳,并听说总管独自一个人,住在一间土屋里,警察署的侦探长,率领二百名武装的警察,和四名会把式的好汉,黑夜把土屋围了,捉拿总管,竟被总管走脱了,连开了几十枪,一枪也不曾伤着总管那里。我们心想,总管怎么会有这么骇人的武艺,都以为总管必会隐身法,或者会障眼法,若是实在本领,难道一个人能比鸟雀还快吗?鸟雀在空中飞起来,有几十杆枪朝着它打,也不愁打不着。一个人这么大的身体,如何会打不着呢?”赵玉堂笑道:“我哪里会什么隐身法,也不会什么障眼法,实在本领也只得如此。那夜能从土屋里逃出来,却有几个缘故:一则因是夜间,月已衔山,艨胧看不清楚;二则我突然逃出来,出他们不意,措手不及,等到他们瞄准开枪,我已跑得远了。惟有出门的时候最险,若非一脚踢得那门哗喳声响,将侦探长惊退几步,他当门立着,我出来必遭他一枪。不过我要快,有时实在能赛过鸟雀。当时在帽儿山的时候,空手追捉飞鸟,并不算一回事。”众人夫听了,虽人人欢喜,然都露出疑信参半的样子。那问话的人夫道:“总管能赏脸给我们见识见识么?”众人夫都附和道:“必得要求总管,试验给我们开开眼界。”说着,都立起身来。赵玉堂也只得立起,思量用什么方法,试验给他们看。正思量着,猛听得汽笛一声,火车到了,不觉失声笑道:“有了。诸位请来看我的吧!”随离席向外面走,众人夫都跟在后面。不知赵玉堂怎生试验,且俟第十二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十二回

   霍元甲初会李富东

   窑师傅两斗风阳女

  话说赵玉堂要试演武艺,引着二、三百名人夫,来到火车道上。只见远远的一条火车,长蛇似的飞驰而来。赵玉堂乘着半醉的酒兴,回头向众人夫笑道:“诸位请看我的。我要在火车急行的时候,从车厢相接的缝里,横飞过去。”话才说了,那火车已如离弦劲弩,转眼到了跟前。众人夫还不曾瞧得分明,赵玉堂已从车缝里飞到了那边,把二、三百名人夫,都惊得吐着舌头,半晌收不进去。火车已过,赵玉堂走过铁道来笑道:“诸位见着了么?”有的说:“见着了。实在骇人。”有的说:“我们并没有看见是怎生飞过去的,只觉得总管的身子,晃了一晃,就不见了,直待火车过了,才看见总管立在那边。”赵玉堂笑道:“你们看见我的身子晃了一晃,就算是真看见了。至于怎生飞过去,任凭你们眼睛如何快,终是看不分明的。”

  赵玉堂从这回试过武艺之后,二、三百名人夫,没一个不五体投地的服从赵玉堂。赵玉堂教他们怎样,他们决不敢存着丝毫违反的意思,声名也一日大似一日,四方会武艺的好汉,闻名前来拜访的,很有不少的人。赵玉堂从帽儿山回家的时候。他舅父刘震声因事出门去了,好几年没有回来,及至在哈尔滨,当了这个人夫头儿,刘震声回家听得说,才赶到哈尔滨来探视。这时,刘震声已闻了霍俊清的声名,打算邀赵玉堂同来天津,窥探霍俊清的武艺,将这意思对赵玉堂说。赵玉堂因就事不久,不肯轻离职守,没有跟刘震声去。过了好些时,没得着刘震声的消息,有些放心不下,趁着年关,夫役休息的多,特地请了两个月的假,禀明了赵母,独自动身到天津来,恰巧在路上遇着摩霸,请霍俊清师徒到李富东家。

  当下,霍俊清对摩霸说明了,明年正月初间,准去李家拜年。摩霸作辞去了,霍俊清才引了赵玉堂、刘震声,归到淮庆会馆。霍俊清曾听得刘震声说过赵玉堂的出身履历,也存着相当的敬仰心思。惟赵玉堂少年气盛,从帽儿山回来,不曾逢过对手,在哈尔滨的时候,虽听得刘震声说,霍四爷武艺如何高强,声名如何盖世,只是那时的刘震声也是以耳代目,全是得之传闻,并没有见过霍俊清的面,所以赵玉堂也不把霍俊清放在心上。这回特地请假来天津,有八成为感激刘震声周济之德,别后得不着刘震声消息,恐怕有什么差错,不能不来天津看看,只有两成心思,为着霍俊清。霍俊清却以为是山遥水远,特地前来拜访,款待得甚是殷勤。夜间,刘震声和赵玉堂同在一个炕上安睡。刘震声将自己邀同三个朋友来这里假充挑夫的种种情形,述给赵玉堂听了,并说霍俊清的胸襟如何阔大,品行如何端方,赵玉堂素知自己舅父的性情长厚,说话没有欺饰,心里才佩服霍俊清的本领,不是盗窃虚声的,立时把轻视的念头取消了。

  第二日早起,霍俊清陪着赵玉堂,在会馆的正厅前面丹墀里。来回的踱着闲谈。霍俊清忽然笑道:“震声常说堂儿的纵跳工夫了得,可做一点儿给我瞧瞧么?”赵玉堂谦逊道:“这是舅父过奖晚辈的话,哪有了得的工夫,可做给你老人家瞧!”霍俊清笑道:“客气干什么?你我见面也不容易!”赵玉堂不待霍俊清说下去,即说了一声:“献丑!”只见他两脚一垫,已飞身上了正厅的屋脊,距离纵跳的地点,足有五、六丈高下。霍俊清不禁失声叫道:“好嘛……”“嘛”字不曾叫了,赵玉堂复翻身跳了下来,两脚不前不后的踏在原地,不但没有响声,连风声都听不出一点儿。霍俊清叹道:“怪不得负一时盛望。当今之世,论纵跳的本领,赶得上堂儿的,只怕也很少了。”

  赵玉堂在淮庆会馆住了八日,因见霍俊清忙着料理年关帐目,久住不免分他的心,遂作别回哈尔滨去了。这人在民国六年的时候,还在哈尔滨当人夫头儿,只最近数年来,不知怎样?可惜这种人物,中国社会容他不下,中国政府用他不了。

  闲话少说,如今再说霍俊清,度过残年,打算初三日动身,去李富东家拜年,以践去年之约。才到初二日,摩霸又来了,见面向霍俊清拜了年,起来说道:“我师傅恐怕霍爷新年事忙,把去年的约忘了,所以又教我来迎接。”霍俊清笑道:“怎得会忘了呢!我原打算明日动身的,又累老哥跑了一趟,我心里很是不安,”

  摩霸退出了,拉了刘震声到没人的所在说道:“我们去年赌赛的话,还作数不作数呢?”刘震声道:“谁说的不作数。只怕我师傅到你家,你师傅不敢动手和我师傅较量,那我们赌赛的话,便不能作数了。”摩霸点头道:“我们是这么约定好吗?你师傅到我家,我们须时刻不离左右,若是你师傅先开口,要和我师傅较量,我师傅推诿不肯动手,算是我师傅输了,我的房屋也输给你了;我师傅先开口,你师傅不肯动手,就算是你师傅输了,你的房屋也算输给我了。”刘震声心里踌躇道:我师傅素来待人很客气,很讲礼节。他师傅的年纪这么高,声名这么大,我师傅又是去他家做客,必不肯轻易出手,和他师傅打起来。万一他师傅随便说要和我师傅玩两手,我师傅自然谦逊说不敢,他师傅见我师傅说不敢,也就不认真往下说了,照摩霸这么约定的说起来,不就要算是我师傅输了吗?彼此不曾动手,我的房屋便得输给他,未免太不值得,这约我不能承认他的。刘震声想罢,即摇头说道:“这么约定不行,总得交手见了高下,我们才算输赢。”摩霸只得说:“好!”这夜摩霸和刘震声睡了。

  次日天气晴朗,三人很早的起身。他们都是会武艺的人,二十来里不须一个时辰就到了。李富东听得传报。连忙迎接出来。霍俊清看李富东的躯干修伟,精神满足。虽是轻裘缓带,须发皓然,然行动时,挺胸竖脊,矫健异常,只是面貌奇丑,鼻孔朝天,忙紧走几步,上前行礼。李富东不等霍俊清拜下去,已伸出两手将霍俊清的肩膊扶住,哈哈大笑:“远劳赐步,何敢当礼!”霍俊清觉得李富东两手,来得甚是沉重,知道是有意试自己力量的,便不拜下去,顺势将两手一拱,装做作揖的模样,把李富东的两手架开,口里接着李富东的话笑道:“多久就应来给老英雄请安,无奈俗事纠缠,不得如愿,致劳摩霸大哥两次光降,真是无礼极了。”李富东也觉得霍俊清这两膀的气力不小,不好再试,即握了霍俊清的手,同进里面。

  霍俊清看那房里,坐了一个身材瘦小、而貌黧黑的老头。衣服垢敝,活象一个当叫化的老头坐在那里,见李富东拉了霍俊清的手进来,并不起身,大模大样的翻起两只污垢结满了的眼睛,望了一望,大有瞧不起人的神气。霍俊清看了,也不在意。李富东倒很诚恳的指着那老头给霍俊清介绍道:“这位是安徽王老头,我特地请来陪霍爷的。”霍俊清见李富东郑重的介绍,只得向王老头拱拱手,道声“久仰”,王老头这才慢腾腾的起身,也拱拱手道:“老拙今日得见少年英雄,算是伴李爷的福。凡是从天津来的人,都提起霍元甲三个字,就吐舌摇头,说是盖世无双的武艺。我上了几岁年纪的人,得见一面,广广眼界,也是好的。”霍俊清听了这派又似恭维又似嘲笑的话,不知要怎生回答才好,只含糊谦逊了两句,便就坐和李富东攀谈。后来才知道这王老头的历史,原来是安徽婺源县一个极有能耐的无名英雄。

  和霍俊清见面的时候,王老头的年纪,已有八十四岁了。在十年前,还没有人知道这王老头是个身怀绝技的老者。他的武艺,也没人知道他到了什么境界。少壮时的历史,他从来不向人说,人看了他那种委靡不振的模样,谁也不当他是个有能为的人。因此,也没人盘究他的少壮时的历史。他从五十岁上到婺源县,在乡村里一个姓姚的人家当长工。那姓姚的世代烧窑为业,远近都呼姓姚的为窑师傅。窑师傅虽则是烧窑卖瓦为活,然天生的一副武术家的筋骨,气力极大。十几岁的时候,从乡村里会武艺的人练习拳脚。三、五年后,教他的师傅,一个一个的次第被他打翻了,谁都不敢教他,他也不再找师傅研究,就在家里练习。那时,王老头在他家做长工,窑师傅每日终练拳脚,练到高兴的时候,常对着王老头伸手踢脚。意思是欺负王老头孱弱。王老头总是一面躲避,一面向窑师傅作揖,求窑师傅不要失手碰伤了他。窑师傅看了他那种畏缩的样子,觉得有趣,觉得好笑,更喜找着他寻开心。旁人看了都好笑,于是大家就替王老头取个绰号,叫做“鼻涕脓”。一则因王老头腌脏,鼻涕终年不断的,垂在两个鼻孔外面,将要流进口了,才拿衣袖略略的揩一揩,不流进口,是决不揩的,二则因他软弱无能,和鼻涕脓相似。王老头任凭人家叫唤,他也不恼,在姚家做了二十多年,忠勤朴实。窑师傅把他当自己家里人看待,窑师傅的拳脚声名,在婺源县无人及得。

  这日,有一个凤阳卖艺的女子,到了婺源,年纪才十七、八岁,生得很有几分动人的姿色,在婺源卖了几天艺,看的人整千整百的舍钱。那女子玩得高兴,忽然向众人夸口道:“谁有能耐的下场来,和我较量较量,赢得我的,可将这些钱都拿去。”众人看地下的钱,约奠有二、三十吊,那女子是这么说了两日,没人敢下场去和她较量。不料这消息传到了窑师傅耳里,窑师傅怒道:“小丫头敢欺我婺源无人么?”随跑到那女子卖艺的地方,挺身出来,向那女子说道:“我下场来和你打,只是打赢了,我不要你的钱。”那女子打量了窑师傅两眼,见窑师傅的年纪,不过三十多岁,生得圆头方脸,阔背细腰。很有些英雄气概,便笑盈盈的问道:“你打赢了,不要钱,却要什么呢?”窑师傅有意要羞辱那女子,做出轻薄的样子说道:“你打赢了我。我给你做老公,我打赢了你,你给我做老婆,行得么?行得就动手。”这几句轻薄话,羞得那女子满脸辉红;心里暗自恨道:这轻薄鬼。才会占便宜呢!他打输了还思做我的老公,这样说来,我不是输赢都得做他的老婆吗?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那女子心里虽这么想,但眼里看了窑师傅那样英雄气概,又不免有些动心,辉红着脸,半晌才向地下啐了一日道:“不要胡说!你有本领,尽管使出来,钱要不要,随你的便。”窑师傅摇头道:“谁要这点儿钱。你依得我的话,就动手,依不得,我回去。”那女子道:“你赢了,我依你说的;你要输了,得赔我这么些钱。”旁边看热闹的人,不待窑师傅回答,都说这话很公道。窑师傅只得说:“好!”二人就动起手来,走了四、五十回合,那女子气力毕竟不加,被窑师傅打跌了。窑师傅打赢了,也不再提要女子做老婆,披着衣就走。那女子找到窑师傅家里,见窑师傅有妻室、有儿女,才知道上了当,恨声不绝的去了。

  过了三年,这日窑师傅有事出门去了,忽来了一个凤阳女子,说是特地来会窑师傅的。窑师傅的儿子出来,看那女子也不过十七、八岁,问她有什么事要会窑师傅?她不肯说,见窑师傅家里养了十多只鸡,那女子手快得很,从腰问解下一根丝带来,将十多只鸡都捉了,用丝带缚了鸡脚,对窑师傅的儿子道:“窑师傅回来的时候,你对他说:我在关王庙里,等他三日。他要鸡,亲自来取,三日不来,我多等一日,杀一只鸡,鸡杀完了,我才回凤阳去。”窑师傅的儿子,才得十二岁,翻起两眼望着那女子把鸡捉去了。

  过了一会,窑师傅回来,听了儿子的话,心想:必就是三年前的那个风阳女子,练好了武艺特来报仇的,也不惧怯,即时跑到关王庙,只见一个丽妆女子。盘膝坐在大殿上。十多只鸡仍用丝带缚了,搁在坐位旁边。年龄和三年前的女子仿佛。容貌却更加秀媚,妆饰也更加华丽,低头合目的坐在那里,并不向外面望一望。窑师傅见不是三年前的那个女子。心里便有些害怕了,惟恐打不过,败在一个年轻女子手里,说开了面子上太难为情。但是,事已至此,不容不上前动手。白丢了十多只鸡还是小事,外人听得说,必说是窑师傅害怕,不敢前去讨鸡。独自立在门口,踌躇了好一会。猛然计上心来。暗想:既不是三年前的那女子,她必不认识我。我何不如此这般的,前去讨鸡呢?

  窑师傅想罢,便走上大殿说道:“我是窑师傅家里的长工,我东家有事出门去了。这十多只鸡,是我喂养的,你为什么都捉了来,决给我拿回去吧!”那女子抬头望了望窑师傅道:“这些鸡既是你的,你拿去就是了。”窑师傅真个上前提鸡,谁知才伸下手去,就觉得腰眼里着了一下。立不住脚,一个跟斗栽到了殿下,爬起来望着那女子发怔,不知他用什么东西打的。不敢再上前去,只好立在殿下说道:“好没来由,我又不认识你!你把我的鸡捉来,我向你讨取,你不给我也罢了,为什么还要打我呢?等歇我东家回来,再来玻你这丫头的狗命。”那女子笑道:“你快去教你东家来,你东家不来,这鸡是莫想能拿去的。”窑师傅忿忿的回到家中,想不出讨鸡的方法,只急得在房中踱来踱去,叹气唉声。

  王老头走上来问道:“关王庙的鸡,讨回了么?”窑师傅没好气的答道:“讨回了时,我也不这么着急了呢!”王老头道:“怎么不去讨咧?”窑师傅更没好气的道:“你知道我没去讨吗?”王老头笑道:“讨了不给,难道就罢了不成!你且说给我听,看你是怎么样去讨的,我也好替你想想法子。”窑师傅道:“要你这鼻涕脓想什么法子,不要寻我的开心吧!”王老头道:“你不要以为我这鼻涕脓没有法子想呢!我看除了我这鼻涕脓,只怕十多只鸡,要白送给那丫头吃。”窑师傅到了这时候,也只得于无可设法之中设法,横竖自己不损失什么,便将刚才讨鸡时的情形,说给王老头听了。_王老头点头笑道:“还好!幸得你不曾说出你就是窑师傅来。你的声名还可以保得住。我此刻替你去讨,你也陪我同去。讨来了,就说是窑师傅,讨不来时,她也不认识我,你再想法子便了。”窑师傅诧异道:“你打算怎么去讨呢?你知道那丫头是有意找我较量武艺的么?我说是窑师傅家里的长工,她已答应将鸡给我,尚且打我一下,我腰眼里至今还有些痛。你去讨,她难道就不打你吗?我都打她不过,跌了那么一交,你这一把子年纪,打坏了岂是当耍的。我知道你在我家很忠心,旁的事你可以替我代劳,这不是你能代劳的事。你没事做,去坐着吧。”

  王老头笑道:“我这一大把子年纪了,哪里能和人相打。只是你不用问我打算怎样去讨,你只跟我去就得了。”说着,便往外走。窑师傅莫名其妙,只得跟着同去。不一会,到了关王庙,看那女子还是如前一般的坐在那里。王老头也不开口,径走上大殿,伸手去捉鸡。那女子从罗裙底下,飞起三寸金莲,向王老头腰眼里踢来。王老头右手将鸡捉了,左手不慌不忙的的接了那女子的脚,往前一摔,只摔得那女子仰面一交,跌了丈多远。王老头提了那串鸡,往肩头上一搭,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对那女子笑道:“你认识我么?我就是窑师傅咧!”不知那女子怎生回答,且俟第十三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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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狭路相逢窑师傅吃屎

  兄也不谅好徒弟悬梁

  话说王老头指着自己的鼻子,对那女子说:“你认识我么?我就是窑师傅咧!”那女子爬起来拱手道:“已领教了。佩服,佩服!不过我听说窑师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好汉,我姐姐在三年前曾许他为妻,不料他中途懊悔,我姐姐归家,羞忿成疾,我此来特为找窑师傅说话。你的年纪这么大,不是我要找的窑师傅。”王老头恐怕被那女子看出破绽,背着鸡就往外走道:“管你是也不是,我窑师傅的鸡总没有给你吃。”

  窑师傅跟着王老头归到家中,一手接过那串鸡,一手将王老头推在椅上坐了,自己跪下来,纳头便拜,吓得王老头手忙脚乱,搀扶不迭。窑师傅拜了几拜,立起来说道:“我枉生了这两只乌珠,枉练了十几年武艺。你老人家在此这么多年,我竟一些儿不曾看出有如此惊人的本领。今日既承你老人家顾全我的颜面,难保三年前的那女子,不就来寻仇。他是认识我的,如何再能蒙混过去呢?无论怎样,你老人家得收我做个徒弟,将奉领全传给我。”

  王老头笑道:“收你做徒弟倒使得、只是我的本领要全传给你,我怕你一辈子也学不到。不过你只防备那三年前的女子前来复仇,也用不着什么大本领。”窑师傅道:“你老人家在关王庙,是用什么手法,将那女子摔倒的。那种手法极妙。我能学得到手就好了。”王老头道:“那手名叫叶底偷桃,能用得好,接人家的腿,万无一失。我就专传授你这一类的手法吧!”窑师傅欣然受教。从此,王老头在姚家,由长工一变而为教师了。

  窑师傅既是生性欢喜练武,这时又提防凤阳女子前来复仇,更是不辍寒署,无分昼夜的苦练。是这么苦练了两年,将那叶底偷桃的手法,练得稳快到了绝顶。乡下人家最喜喂养看家恶狗,大户人家常有喂养十多条的。寻常胆小和体弱的人,轻易不敢到多狗的人家去,纵不被狗咬死,衣服总得撕破。非是这家有人出来将狗驱逐,没有不为狗所困的。窑师傅自从跟着王老头练过那叶底偷桃手法之后,到大户人家去,不问那家有多少恶狗,哪怕一齐蹿过来咬他,他从容不迫地,一条一条抢住颈皮,摔开一、两丈远近。许多大户人家的恶狗,被窑师傅摔得胆寒了,远远的见了窑师傅就害怕,夹着尾巴四散奔逃。窑师傅的声名,更一日高似一日,而王老头的声名,也渐浙的传播出来了。

  这日,窑师傅正从家里出来,想去别人家收账,才走了里多路,即见迎面来了一个女子。窑师傅见了,不觉吃了一惊,原来那女子不是别人,就是五、六年前受窑师傅羞辱的那个卖艺凤阳女子。师傅待要回避,那女子已看见了,远远地就呼着窑师傅说道:“你还认识我么?你是好汉,再和我见个高下。”说着,已到了跟前。窑师傅见已回避不了,只得镇定心神陪着笑脸说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什么事要见个高下。常言道得好:”男不和女斗‘。我就是好汉,也犯不着和你们女子动手。“那女子怒道:”你怎说和我无冤无仇,你早知道男不和女斗,五年前就不应跟我动手了。“窑师傅辩道:”五年前的事,只怪你自己,不应当众一干夸张大口,欺我婺源无人,不能怪我。“那女子道:”我不怪你打败我,你不应轻薄我、羞辱我。今日相逢没有话说,你尽管将平生本领使出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不是鱼死便是网破。“

  窑师傅知道免不了动手,遂抢上风站了。那女子的本领,大不是五年前了。窑师傅竭力招架,走了十来个回合,那女子趁空一脚踢来,窑师傅见了高兴,精神陡长,说声“来得好”,一手将三寸金莲抢在手中,正要往前面摔去,那女子真能,飞起的脚被人接住,立在地下的脚同时飞了起来。窑师傅两年苦练的工夫,就是为的要接这种连环腿,第二脚飞起来,又用空着的手抢了。于是那女子的身体被窑师傅两手擎在空中,窑师傅得意非常的哈哈笑道:“我若不念你是个女子,就这么一下,往石头上一掼,怕不掼得你脑浆进裂么?”那女子的两脚虽然被窑师傅握住,但是上身还是直挺挺的竖着,并不倾侧。窑师傅见她身体如生铁铸成,害怕不敢随便松手,作势往前面草地上一送,摔开有两丈来远。那女子仍是双足落地,望着窑师傅笑道:“明年今日我再来扰你的三朝饭。”说罢,匆匆的去了。

  窑师傅听了,也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因急想将动手时情形,归报王老头,便不去收账了。那时归到家中见了王老头,刚要诉说,王老头端详了窑师傅两眼,露出惊慌的样子问道:“你和谁动手,受了这么重的伤呢?”窑师傅也吃惊道:“动手曾和人动手,只是我打赢了,怎么倒说我受了重伤,伤在哪里?”王老头连连跌脚道:“坏了,坏了!你怎的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兀自不知道呢?快把动手时的情形说给我听,再给伤你看。”窑师傅听得这般说,也不免着慌起来,忙将方才的情形一一说了。

  王老头点头道:“是了!你解开衣袒出胸脯来看,两只乳盘底下,必有两块红印。”窑师傅心里还有些疑惑,解开衣露出胸脯来,只见两个乳盘下面,有两点钱大的红印,但一些儿不觉得疼痛,这才相信确是受伤了。“

  王老头问道:“那丫头临走时,曾说什么没有?”窑师傅才想起那句明年今日来扰三朝饭的话来,也向王老头述了,问道:“那丫头用什么东西打成这样的两个伤痕呢?”王老头道:“你将她举起的时候,就这么随手放下来,她倒不能伤你,你为的怕他厉害,想将他远远的摔开,便不能不先把两膀缩摆,再用力摔去,他们卖艺的女子,脚上穿的都是铁尖鞋,你两膀缩摆,他的脚尖就趁势在你两个乳盘下,点了一下。你浑身正使着力哪里觉得,如今伤已进了脏腑,没有救药了,那丫头下此毒手真是可恨。”

  窑师傅听得没有救药,只急得哭起来道:“难道我就这么被那丫头送了性命吗?”王老头也很觉得凄惨,望着窑师傅哭了一回,忽然想出一种治法来说道:“你能吃得三碗陈大粪。先解去热毒,便可以望救。”姚师傅这时要救性命,说不得也要捏住鼻子吃。王老头寻了许多草药,半敷半吃。窑师傅吐了好几口污血,虽则救了性命,然因点伤了肺络,随得了咳嗽的病,终其身不曾好。此是后话,趁这时一言表过不提。

  再说当时窑师傅,遭了凤阳女子的毒手,因吃了三碗陈大粪,才得死里重生。象这种稀奇的事,好事的人最喜欢传说,不过十天半月工夫,这消息早传遍了婺源,便有三山五岳的许多武术界中好手,存心钦仰王老头是个奇特的人物,特地前来拜访。王老头却是淡泊得很,绝没有好名的念头。有几家镖局,卑词厚币来请王老头去帮忙,王老头概以年老推诿,不肯应聘。就中惟有会友镖局派来的人,词意诚恳,非得王老头同去北京一趟,不肯回京复命。王老头无辞可却,又因王子斌是个有名的侠士,和寻常以保镖为业的不同,遂陪同来人到了北京。王子斌不待说是以上宾款待。

  王老头在会友镖局盘桓了两月,因平生清静惯了,住不惯北京那种尘嚣之地,向王子斌力辞,仍回到婺源,住居窑师傅家里。

  李富东也是久慕其名,曾打发摩霸到婺源,迎接了好几次。王老头只是说路途太远,年老的人往返不易,不肯到李家来。这回因听说有个后起的大人物霍俊清,约了正月初三到李家来,心里也想见识见识,方肯随摩霸来天津,在李富东家里过年。和李富东谈起武艺。李富东也很表示相当钦佩之意。只因王老头做的是内家工夫,李富东是外家工夫,二人不同道,王老头又没有求名的念头,所以二人不曾动手较量。

  李富东对王老头说出王子斌夸赞霍俊清的话来,并说了自己不服气的意思。王老头既是做内家工夫的人,对于做外家工夫的,照例不甚恭维。内家常以铁拒盛玻璃的比喻,形容挖苦做外家的,这是武术界的天然界线,经历多少年不能泯除的。这譬喻的用意,就是说做外家工夫的人,从皮肤上用工,脏腑是不过问的,纵然练到了绝顶,也不过将皮肤练得和铁柜一样,而五脏六腑如玻璃一般脆弱,有时和人相打起来,皮肤虽能保的不破,脏腑受伤是免不了的。王老头抱着这般见解,自然也存着几分轻视霍俊清的心思,但他轻视霍俊清并不是和李富东同样的,不服气王子斌推崇的话,为的是彼此不同道,哪怕霍俊清的本领固是天下无敌,在王老头的见解中,也是不佩服的。

  李富东将自己平生独到的本领,使给王老头看,王老头也只微微的笑着点头,没半句称许的话。李富东故意请求王老头指示,王老头笑道:“工夫做到了老先生这样,可说是无以复加了,只可惜当初走错了道路,外家到了这一步,已将近到绝顶,不能更进了。若当时是向了内家的道路,怕不成了一个金刚不坏的身体吗?”李富东起初见王老头绝无半语称许自己,心里也不免有些气忿,及听了这派言语,知道做内家工夫的人,都相信工夫做到绝顶,可以成仙了道,不堕轮回,其轻视外家是当然的,遂不和王老头争论。

  这日霍俊清来了,所以王老头见面就说出那些不伦不类的话来。好在霍俊清的襟怀阔达,听了不甚在意,后来谈得投契,霍俊清也很佩服王老头的工夫,不是做外家工夫的人可以和他较量的。霍俊清在李家住了两日,第三日,李富东办了一席盛馔,款待霍俊清和王老头。席终,大家都有了几分酒意,李富东一时高兴起来,笑向霍俊清道:“尊府的迷踪艺是海内有名的,而四爷又是练迷踪艺当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我如今得听着四爷的言论和见着四爷的丰采,不能不说是三生有幸,不过我生长了七十多年,只闻得迷踪艺的名,那一拳一腿都不曾见识过,难得四爷肯赏脸到寒舍来,倒想求四爷指教我几手,不知四爷的尊意怎样?”

  霍俊清连忙立起,躬身答道:“老前辈说哪里话!老前辈教元甲怎样,元甲怎敢违拗。只求老前辈手下留点儿情,不教元甲过于丢人就得了。”王老头见霍俊清这般说,也立起身来笑道:“说得好漂亮的话儿,你们老配少的打起来,不论怎样,总是我的两只老眼走运。”

  李富东先向王老头拱手笑道:“多年不玩这个了,拳脚生疏的地方,老英雄千万不要见笑。”霍俊清卸下身上穿的皮袍,刘震声即上前接了。摩霸也走到李富东跟前,等李富东卸衣。李富东笑着摇头道:“我并不跟四爷争胜负,只随意走两路,领教领教迷踪艺的手法,用不着穿呀脱的麻烦。”霍俊清听了李富东的话,觉得自己卸衣过于鲁莽,打算从刘震声手里接过来再穿上,回头见刘震声站立得很远。王老头已看出霍俊清的意思,即望着霍俊清说道:“他没有脱的就用不着脱,你已经脱了的,更用不着再穿了,就这么一老一少、一长一短的玩玩吧!”李富东笑道:“巳经脱了还不好吗?”随将两手一拱,请霍俊清居先。

  霍浚清存着几分客气的心思。二人一来一往的,走了五六十个照面。霍俊清不曾攻出一手,李富东知道他是客气,想趁他的疏忽猛力出几手。又走了二、三十个回合,霍俊清见来势凶猛,改变了路数,便已看出李富东的心思来,因思自己是初立名的人,以三十多岁的壮夫和七十多岁的老头动手,自己还是短衣窄袖,老头的长袍拖地,实在是只能胜不能败。若不小心被这老头打败下来了,有碍自己的名誉还在其次,霍家迷踪艺的声威就从此扫地了。这一架的关系有如此其重,哪里敢怠慢呢!

  李富东一步紧似一步,霍俊清也一步紧似一步。穿长袍的毕竟吃亏,转折略笨了些儿,被霍俊清抢了上风,步步逼紧过来,李富东只得步步往后退。霍俊清的弹腿,在当时可称得盖世无双,见李富东后退,就乘势飞起一腿。李富东知道不好,急使出霸王卸甲的身手,竭力向后一挫,原打算挫七、八尺远近,好将长袍卸下。重整精神和霍俊清斗个你死我活的。没想到已向后退了好几步。背后有个土坑相离不过五、六尺,这一退用力过猛。下盘抵住了土坑,没有消步的余地,上盘便收勒不住,仰面一交,跌倒在土坑上面。土坑承受不起,同时塌下半边。还亏得李富东的工夫老到,跃起得快,不曾陷进土坑的缺口里,若在旁人陷了下去,怕不碰得骨断筋折吗!但是,李富东虽然跃了起来,无奈上了年纪的人,禁不起这般的蹉跌,已跌得心虚胆怯。勇气全无,不能再动手了。

  霍俊清见他一跃而起,以为尚不肯罢休,仍逼紧过去。李富东只得拱手喊道:“罢了!名不虚传,固是少年豪杰!”霍俊清这才停了步,也拱手谢罪道:“冲撞了老前辈。”王老头哈哈大笑道:“好一场恶斗。我的眼睛走运,这个土坑倒运。”说得李富东、霍俊清都笑了。

  李富东这回虽是败在霍俊清手里,然心中并不记恨,倒很佩服霍俊清,说王五爷所夸赞的,确是不错,定要挽留霍氏师徒多住几日。霍俊清见李富东一片诚心,又在新正闲暇的分上,不便执意要走,遂住下来,又住了三日。

  第四日早,霍俊清还睡在床上,不曾起来,忽被外面一阵嘈杂的声音惊醒来了,侧耳听去,只听得李富东的声音,在外面大声说道:“这是从哪里说起!快解下来救一救试试看。”接连就听得唉声叹气,不觉吃了一惊,心里暗忖道:他家有什么人寻了短见吗,不然怎么说解下来救一救呢?一面忖想,一面翻身坐起来,看刘震声已不知何时起去了,遂披衣下床,才走到房门口,即见刘震声面色惊慌的走了进来。霍俊清连忙问道:“外面什么事是这么闹?”刘震声不待霍俊清问下去,即双膝往地下一跪,两眼泪如泉涌的哭道:“弟子该死。摩霸大哥死在弟子手里了。”霍俊清陡然听得这么说,心里大吃一惊:以为刘震声私自和摩霸较量拳脚,将摩霸打死了,不由得大怒骂道:“你这东西的胆量真不小!我带你在人家作客,你怎敢瞒着我去和人动手。这还了得!”

  刘震声忙分辩道:“不是弟子打死他的,是他自己悬梁自尽的,弟子并不曾和他动过手。去年他来天津请师傅的时候,他要和弟子赌赛,看师傅和李爷较量,谁胜谁负。他说李爷胜,我说师傅胜,他便要和我赌彩。他说有一所房屋,可拿来做赌,弟子也只得拿房屋和他赌。不料这回李爷不曾胜,他对弟子说,三日内交割房屋。弟子说这不过赌了玩的,岂真个要交割房屋吗?他说不行,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哪有说了当玩的,三日内必交割房屋给你。他说完就出门去了。直到昨日才回来,神气颓丧的将弟子拉到僻静的地方说道;‘我对不住你。我哥子不肯给我做脸,说祖宗传下来的产业。不能由我一个人作主,拿了和人做赌赛的东西。我向他叩头,求他曲全了我这一次的颜面,以后不敢这么了。他只是不肯,说只得这一所房屋,输给人家就没有了,我不能住在露天里,给你全颜面。听凭我如何哀求,他不但不肯,后来反要动手打我,我只得忍气吞声的回来,我实在对不起你,欠了你这笔债,只好来生变牛马来偿还你吧!’弟子当时见他这么认真的说,便用许多言语安慰他,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弟子实没有想到他就此要寻短见,虽说不是弟子打死了他,也不是弟子逼死了他,他和弟子赌赛,总得算是死在弟子手里,想起来心里实在难过。”说罢,伏在地下痛哭。不知霍俊清怎生说法,且俟第十四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十四回

   伤同道痛哭小英雄

   看广告怒骂大力士

  话说霍俊清听了刘震声哭诉的话,错愕了半晌,心想这事真是出人意外,也不能责骂刘震声,也不能归咎于摩霸的哥哥,只能怪摩霸的气量过于褊仄。但是,这么一来,教我怎生对得起李爷呢?正要止住刘震声莫哭,打算出去看有没有解救的希望,只见李富东泪流满面的走了进来,见面就跺脚叹气道:“霍爷,你看!这是从哪里说起。我的老运怎的这般不济,仅仅一个如意些儿的徒弟,都承受不了,还要是这么惨死,真比拿快刀割我的心肝更加厉害。”

  霍俊清也两眼流泪的叹道:“谁也想不到有这种岔事闹出来。这只怪我这小徒不是东西。”李富东连忙摇手,止住霍俊清的话,一面弯腰拉了刘震声的手,一面用袍袖替刘震声揩了眼泪道:“怎么能怪他呢?”接着就温劝刘震声道:“刘大哥心里快不要如此难过。我徒弟的性情我知道。他今日悬梁自尽,可知你昨日对他很客气。他在我跟前二十多年,我索知他是这么的脾气,服软不服硬,最要强,最要面子。他赌输了房屋,没得交割你,刘大哥若一些儿不客气,硬问他要,倒没事了,他决不会自尽。你越是对他客气,用言语去宽慰他,他心里越觉难过,越觉没有面子,做不起人。这全是由于我的老运不济,谁也不能怪。”

  霍俊清问道:“已解救过了,无望吗?”李富东悠然叹道。“哪里还用得着解救,大概巳经去世好几个时辰了。”霍俊清道:“李爷若不强留我师徒久住在这里,或者还不至出这种岔事。”李富东摇头道:“死生有命,与霍爷师徒住在这里有什么相干!”李富东虽则是这么说;然霍俊清师徒总觉得心里过不去,走到摩霸的尸体跟前,师徒都抚尸痛哭了一场。就在这日,辞了李富东和王老头,回天津来。闷闷不乐的过了两个多月。

  这日正是三月初十,霍俊清独自坐在账房里看账。忽见刘震声笑嘻嘻的走了进来,手中拿着红红绿绿的纸,上面印了许多字迹。霍俊清掉转身来问道:“手里拿的什么?”刘震声笑道:“师傅看好笑不好笑,什么俄国的大力士跑到这天津来卖艺,连师傅这里也不来拜望拜望,打一声招呼。这张字纸便是他的广告,各处热闹些儿的街道都张帖遍了。我特地撕几张回来,给师傅看看。”

  霍俊清伸手接那广告,旋正色说道:“我又不是天津道上的头目,他俄国的大力士来这里卖艺。与我什么相干。要向我打什么招呼?”说着,低头看那广告,从头至尾看完了一道,不由得脸上气变了颜色,将广告纸往地下一摔,口里连声骂道:“混帐,混帐!你到我中国来卖艺,怎敢这般藐视我们中国人,竟敢明明白白的说我们中国没有大力士!”

  刘震声问道:“广告上并不曾说我们中国没有大力士,师博这话从哪里听得来的呢?”霍俊清道:“你不认识字吗?这上面明说,世界的大力士只有三个:第一个俄国人,就是他自己;第二个是德国人;第三个是英国人。这不是明明白白的说我中国人当中没有大力士吗?他来这里卖艺,本来不与我相干,他如今既如此藐视我中国人,我倒不相信他这个大力士,是世界上第一个,非得去和他较量较量不可!”

  刘震声正待问怎生去和他较量的话,猛听得门外阶基上有皮靴声响,连忙走出来看,原来是霍俊清的至好朋友,姓农名劲荪的来了。这农劲荪是安徽人,生得剑眉插鬓,两目神光如电,隆准高颧、熊腰猿臂。年龄和霍俊清差不多,真是武不借拳、文不借笔,更兼说得一口好英国活,天津、上海的英、美文学家,他认识的最多。想研究中国文学的英、美人,时常拿着中国的古文、诗词来请农劲荪翻译讲解,研究体育的英、美人,见了农劲荪那般精神、那般仪表。都不问而知是一个很注重体育的人,也都欢喜和他往来议论。那时中国人能说英国活的,不及现在十分之一的多,而说得来英国话的中国人,十九带着几成洋奴根性,并多是对于中国文字一窍不通,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认得、都写不出,能知道顾全国家的体面和自己的人格的,一百人之中大约也难找出二、三个。这农劲荪却不然,和英、美人来往,不但不敢对他个人有丝毫失敬的言语和失体的态度,并不敢对着他说出轻侮中国的国体和藐视一般中国人的话。有不知道他的性格而平日又欺凌中国人惯了的英、美人,拿阼一般能说英国话的洋奴看待他,无不立时翻脸,用严词厉色的斥驳,必得英、美人服礼才罢。不然,就即刻拂袖绝交,自此见了面决不交谈。英、美人见他言不乱发,行不乱步,学问、道德都高人一等,凡和他认识的,绝没一个不对他存着相当的敬仰心。他生性喜游历,更喜结交江湖豪侠之士,到天津闻了霍俊清的名,就专诚来拜访,彼此都是义侠心肠,见面自易投契。

  这日,他来看霍俊清,也是为见了大力士的广告,心里不自在,想来和霍俊清商量,替中国人争争面子。刘震声迎接出来,见面就高兴不过,来不及的折转身高声对霍浚清报告道:“师傅!农爷来了。”说罢,又回身迎着农劲荪笑道:“农爷来的正好,我师傅正在生气呢!”

  农劲荪一面进房,一面笑答道:“我为的是早知道你师傅要生气,才上这里来呢!”霍俊清已起身迎着问道:“这狗屁广告,你已见着了么?”农劲荪点头道:“这广告确是狗屁,你看了打算怎样呢?”霍俊清道:“有什么怎样,我们同去看他这个自称世界第一个的大力士,究竟有多大的力?你会说外国话,就请你去对他说,我中国有一个小力士,要和他这个大力士较量较量。他既张广告夸口是世界第一个大力士,大概也不好意思推诿,不肯和我这小力士较量。”农劲荪高兴道。“我愿意。担任办交涉,我求之不得,哪里用得着你说出这一个请字呢!”

  刘震声也欢喜得要跳起来,向农劲荪问道:“我同去也行么?”农劲荪道:“哪有不行的道理。广告上说六点钟开幕,此刻已是五点一刻了,今日初次登场,去看的人必多,我们得早些去。”刘震声道:“广告上说头等座位十块钱一个人,二等五块,我们去坐头等,不要花三十块钱吗?”农劲荪没回答,霍俊清说道:“你胡说!我们又不是去看他卖艺,去和他较量也要钱吗?他若敢和我较量,他的力真个比我大,莫说要我花三十块,便要化三百块、三千块,我也愿意拿给他,不是真大力士,就够得上要人花这么多钱去看他吗?”农劲荪点头道:“不错,二位就更了衣服去吧。”

  霍俊清师徒换了衣服,和农劲荪一同到大力士卖艺的地方来,见已有许多看客,挤拥在卖入场券的所在。农劲荪当先走进入口,立在两旁收券的人伸手向农劲荪接券,农劲荪取出一张印了霍元甲三字的名片来,交给收券的人道:“我们三人不是来看热闹的,是特来替你们大力士帮场的,请将这名片进去通报一声。”这收券的也是天津人,天津的妇人、孺子都闻得霍元甲的声名,收券的不待说也是闻名已久,一见这名片,即连忙点头应是,让霍俊清三人进了入口,转身到里面通报去了。

  这时不到六点钟,还不曾开幕。三人立在场外,等不一会,只见刚才进去通报的人,引着一个西装的中国男子出来。农劲荪料想这男子,必是那大力士带来的翻译,即上前打招呼说道:“我等都是住在天津的人,见满街的广告,知道贵大力士到天津来卖艺,我等异常欢迎,都想来赡仰瞻仰,不过广告上贵大力士自称世界第一,觉得太藐视了我中国,我等此刻到这里来,为的要和贵大力士较一较力,看固谁是世界第一个大力士。”

  那翻译打量了三人几眼,随让进一问会客室。请三人坐下说道:“兄弟也是直隶人,此次在这里充当翻译,是临时受聘的。汉文广告虽系兄弟所拟,然是依据英文广告的原文意义,一字也不曾改动。如今三位既有这番意思,兄弟也是中国人。当然赞成三位的办法。只是依兄弟的愚见,这位这番举动,关系甚是重大,敝东既敢夸口自称世界第一个大力士,若言藐视,也不仅藐视我中国,法、美、日、意各大国,不是同样的受他藐视吗?这其间必应有些根据,现在我们姑不问他根据什么,他免不了要登场演艺的,且屈三位看他一看,他演出来的艺,在三位眼光中看了,也能称许是够得上自称世界第一,那就没有话说,若觉得够不上,届时再向兄弟说,兄弟照着三位说话的意思,译给敝东听,是这么办法似觉妥当些。”农劲荪不住的点头道:“是这么办最好。”霍俊清也说不妨且看看他。于是那翻译,就起身引三人入场,在头等座里挑了三个最便于视览的座位。请三位坐了,一会儿派人送上烟、茶来,又派人送上水果、点心来。

  这时已将近开幕,看客渐渐的多了。头等座里除了霍俊清等三个中国人外,全是西洋人。那些西洋人,见三个中国人坐在头等座里,并且各人面前都摊了许多点心、水果,比众人特别不同,都觉得诧异,很注目的望着。其中有和农劲荪认识的英国人、美国人,便趁着未开幕的时分,:过来和农劲荪握手,顺便打听霍、刘二人是谁。农劲荪即对英、美人将来意说明,并略表了一表霍俊清的历史。英、美人听了,都极高兴,互相传说。今日有好把戏可看。

  一刻掌声雷动,场上开幕了。那翻译陪同着一个躯干极雄伟的西洋人出场,对看客鞠躬致敬毕!那西洋人开口演说。翻译照着译道:“鄙人研究体育二十年,体力极为发达,曾漫游东、西欧,南、北美,各国的体育专家多曾会晤过,较量过体力,没有能赛过鄙人的。承各国的体育家、各国的大力士承认鄙人为世界第一个大力士。此度游历到中国来,也想照游历欧美各国时的样,首先拜访有名的体育家和有名的大力士,奈中国研究体育的机关绝少,即有也不过徒拥虚名,内部的组织极不完备,研究体育的专家更是寻访不着。也打听不出一个有名的全国都推崇的大力士,鄙人遂无从拜访。鄙人在国内的时候,曾听得人说,中国是东方的病夫国,全国的人都和病夫一般,没有注重体育的。鄙人当时不甚相信,嗣游历欧美各国,所闻大抵如此,及到了中国,细察社会的情形,乃能证明鄙人前此所闻的确非虚假。体育一科,关系人种强弱、国象盛衰。岂可全国无一完善专攻研究的机关?鄙人为欲使中国人知道体育之可贵,特在天津献技一礼拜,再去北京、上海各处献技,竭诚欢迎中国的体育专家和大力士,前来与鄙人研究。”

  演毕,看客们都鼓掌,只气得霍俊清圆睁两眼,回头瞪着一般鼓掌的中国人,恨不得跳上台去,将一般鼓掌的训斥一顿才好。农劲荪恐怕霍俊清发作,连忙拉了他一把,轻轻的说道:“且看这大力士献了技再说,此时犯不着就发作。”霍俊清最是信服农劲荪的,听了这话,才转身望着台上,板着脸一言不发。看那演台东边,放着一块见方二尺的生铁,旁边搁着两块尺多长、六七寸宽、四五寸厚的铁板,演台西边摆着一条八尺来长、两尺来宽、四寸多厚的白石,石旁堆着一盘茶杯粗细的铁箍,仿佛大轮船上锚的链条。那大力士演说罢,又向看客鞠了一躬,退后几步,自行卸去上衣,露出那黑而有毛的胸脯和两条筋肉突起的臂膀来,复走到台口,由那翻译说道:“大力士的体量重三百八十磅,平时的臂膊大十八英寸,运气的时候大二十二英寸,比平时大四英寸,胸背腰围运用气力的时候,也都比平时大四英寸。这一幕专演筋肉的缩胀和皮肤的伸缩给诸君看。”翻译说毕。立在一旁。

  大力士骑马式的向台下立着,一字儿伸开两条手膀,手掌朝天,好象在那里运动气力,约有一分钟久,翻译指着大力士的膀膊对看客说道:“请诸君注意,筋肉渐渐的膨胀起来了。”霍俊清三人坐的最近,看得分明,只见那皮肤里面仿佛有许多只小耗子在内钻动,膀膊胸腰果然比先时大的不少。坐位远的看不清晰,就立起来,遮掩了背后的人,更看不见,便哄闹起来。大力士即在这哄闹的声中,中止了运动,走到那盘铁链跟前,弯腰提起一端的铁环,拖死蛇似的拖到台心。翻译说道:“这铁链是千吨以上的海船上所用的锚链,其坚牢耐用不待说明,诸君看了大约没有不承认的。大力_ 士的力量,能徒手将这链拉断。”看客们听了,登时都现出怀疑的神色。

  农劲荪、刘震声二人,不曾试演过。也有些疑惑是不可能的事。大力士将提在手中的铁环,往右脚步尖上一套,用不丁不八的步法,把铁环踏住,然后拿起那链条从前胸经左肩绕到背后,复从右胁围绕上来,仍从左肩绕过,如此绕了三、四周,余下来的链头,就用两手牢牢的握住。当铁链在周身围绕的时候。大力士将身体向前略略的弯曲围绕停当,两手牢握链尾一些儿不使放松,慢慢的将身体往上伸直,运用浑身气力,全注在左肩右脚,身体渐摇动渐上伸,到了那分际,只听得大力士猛吼了一声,就在那吼声里面,铁链条从左肩上反弹过去,“啪”的一声响,打在台上。原来用力太猛,铁链挣断了,所以反激过去。台上的吼声、响声未了,台下的欢呼声、鼓掌声已跟着震天价响起来。农劲荪留神霍俊清淡淡的瞧着,只当没有这回事的一般。

  大力士挣断铁链之后,从右脚上取下那铁环和剩下的尺多长铁链。扬给台下人看了一看,解下身上缠绕的铁链,仍堆放在原处,又向看客鞠了一躬,带着翻译进去了。看客们都纷纷的议论,说真不愧为世界的第一个大力士。头等座里的西洋人,便都注目在霍俊清身上。农劲荪正待问霍俊清看了觉得怎样,台上的大力士又大踏步出来了,遂截住了话头,台上的翻译已指着放在东边台口的那方生铁道:“这方生铁足重二千五百斤,中国古时候的西楚霸王,力能举千斤之鼎,历史上就称他力可拔山,以为是了不得的人物。如今大力士能举二千多斤,比较起西楚霸王来超过倍半以上,真不能不算是世界古今第一个大力士了。大力士在南洋献技的时候,曾特制一个绝大的木笼,笼里装着二十五个南洋的土人,大力士能连人带笼举将起来,土人在里面并可以转侧跳动。这回只因大力士嫌木笼太笨,而招集二十五个人也觉得过于麻烦,才改用了这方生铁。但是大力士的力量,还不止二千五百斤,这方生铁已经铸就了,不能更改,只得另添这两块铁板。这铁板每块重一百斤,合计有二千七百斤。据大力士说,惟有德国的大力士森堂,能举得起二千五百斤,所以称世界第二个大力士,彼此相差虽仪二百斤,然力量到了二千斤以上,求多一斤都不容易,这是大力士经验之谈。相差二百斤,就要算差得很远了。诸君不信,请看大力士的神力。”说完退开,远远的站了,好象怕大力士举不起生铁,倾倒下来打伤了他似的。

  这时大力士身上,穿了一件贴肉的卫生汗衫,两边肩头上贴着两条牛皮,遮盖着两条臂膀,是防生铁磨破汗衫伤了皮肤的,两个膝盖上系了两方皮护膝,护膝里面大约填塞了两包术棉,凸起来和鹤膝相似。大力士先将那方生铁,用两手推移,慢慢移至台心,方向台口蹲下身体,两手攀住生铁的一边,往两膝倒下。就在这个当儿,从里面走出四个彪形大汉的西洋人,分左右立在大力士旁边,以防万一有失,生铁跌下来不致惊了台下的看客。大力士伸两手到生铁的下方,缓缓的将生铁搬离了地,搁在膝盖上面、停了一停。立在东边的两个助手,每人双手捧起一块铁板,轻轻加在那方生铁上面。大力士一心不乱的运足两膀神力,凭空向头顶上举将起来,演台座位都有些摇摇的晃动,满座的看客没一个不替大力士捏着一把汗,悬心吊胆的望着,全场寂静静的没一些儿声息。

  大力士双手举起那方二千七百斤的生铁,约支持了半分钟久,两膀便微微的有些颤动,举着这么重的东西颤动,自然牵连得演台座位都有些摇荡似的,吓得那些胆小嘴快的看客,不约而同的喊道:“哎呀!快放下来,跌了打伤人呢!”胆壮的就嗔怪他们不该多事乱喊,你啐一口,他叱一声,一个寂静的演场,登时又纷扰起来了。

  大力士初次到中国来,在欧美各国游历的时候,从来不见过这般没有秩序的演场,这时被扰乱得很不高兴,他不懂得中国话,以为看客们见他手颤,口里喊的是轻侮他的话,又见叱的叱,啐的啐,更误会了,以为叱的是叱他,啐的也是啐他,哪里高兴再尽力支持呢!就在纷扰的时候,由两边四个健汉帮扶,将生铁放下来了。

  霍俊清回头对农劲荪道:“这小子目空一切,说什么只有德国的森堂能举二千五百斤,什么中国没有体育家,没有大力士,简直当面骂我们,教我怎能忍耐得下!我不管他有多少斤的实力,只要他跟我在台上较量。若他的力大,我打他不过,被他打伤了或打死了,他要称世界上第一个大力士,他尽管去称。伤的死的不是我,只怪他太狂妄,不能怪我打伤了他。我在这里等你,请你就去和他交涉吧!”

  农劲荪知道霍俊清素来是个极稳健的人,他说要上去较量,必有七、八成把握,决不是荒唐人冒昧从事的,当下即起身说道:“我且去谈判一度。他如有什么条件,我冉来邀你。”霍俊清点头应“好”。

  农劲荪向内场行去,只见那翻译也迎面走来,笑问农劲荪道:“先生已见过了么,怎么样呢?”农劲荪看那翻译说话的神情,象是很得意的,估量他的用意,必以为大力士既已显出这般神力来,决没人再敢说出要较量的话,所以说话露出得意的神情来。农劲荪心里是这么估量,口里即接着答道:“贵大力士的技艺,我等都已领教过了。不过敞友霍元甲君,认为不能满意,非得请贵大力士跟他较量较量不可,特委托兄弟来和贵大力士交涉,就烦先生引兄弟去见贵大力士吧!”

  翻译听完农劲荪的话,不觉怔了一怔,暗想:霍元甲的声名,我虽曾听人说过,然我以为不过是一个会把式的人,比寻常一般自称有武艺的人略高强点儿,哪里敢对这样世界古今少有的大力士,说出要较量的话呢?当初他未曾亲见,不怪他不知道害怕,如今既已亲目看见了三种技艺,第一种或者看不出能耐,第二种、第三种是无论谁人见了,都得吐舌的,怎的他仍敢说要较量呢?他说认为不满意,难道霍元甲能举得再重些吗?只是他既派人来办交涉,我便引他去就得了。我巴不得中国有这么一个大力士。翻译遂向农劲荪说道:“贵友既看了认为不满意,想必是有把握的。先生能说得来俄国话么?”农劲荪道,“贵大力士刚才在台上说的不是英国话吗?”翻译连忙点头,转身引农劲荪到内场里面一间休憩室,请农劲荪坐了,自去通知那个大力士。

  农劲荪独自坐在那里,等了好一会,仍是那翻译一个人走了来,问农劲荪道:“先生能完全代表贵友么?”农劲荪道:“敝友现在这里,用不着兄弟代表。兄弟此来,是受敝友的托,来要和大力士较量的。若大力士承认无条件的较量,兄弟去通知敝友便了。如有什么条件,兄弟须去请敝友到这里来。”翻译道:“那么由兄弟这里派人去请贵友来好么?”农劲荪连说:“很好!”翻译即招呼用人,去请霍俊清。

  不一时,霍、刘二人来了,翻译才说道:“敝东说他初次来中国,不知道中国武术家较量的方法,不愿意较量,彼此见面作谈话的研究,他是很欢迎的。”霍俊清笑道:“他既自称为世界第一个大力士,难道中国不在世界之内,何能说不知道中国武术较量的方法呢?不较量不行,谁愿意和他作谈话的研究!他说中国是东方的病夫国,国人都和病夫一般,他是世界上第一个大力士,却怕我这个病夫国的病夫做什么哩!烦足下去请他到这里来吧。我霍元甲是病夫国的病夫,在世界大力士中一些儿没有声名的,也没有研究过体育,也不曾受全国人的推崇,请他不必害怕,我此来非得和他较量不可。”

  霍俊清说时盛气干霄,翻译不敢争辩,只诺诺连声的听完了,复去里面和大力士交涉。这回更去得久了,约莫经过了一点多钟,霍俊清三人都以为在里面准备比赛,那翻译出来将农劲荪邀到旁边说道:“敝东已打听得霍先生是中国极有名望的武术家,他甚是钦佩,但确是因未曾研究过中国的武术,不敢冒昧较量。他愿意交霍先生做个朋友,如霍先生定要较量,可于交过朋友之后再作友谊的比赛,教兄弟来将此意,求先生转达霍先生。”

  农劲荪道:“霍先生的性情,从来是爱国若命的。轻视他个人,他倒不在意。他一遇见这样轻视中国的外国人,他的性命可以不要,非得这外国人伏罪不休。贵大力士来中国卖艺,我等是极端欢迎的,奈广告上既已那们轻藐中国,而演说的时候更加进一层的轻藐,此时霍先生对于大力士已立于敌对的地位,非至较量以后没有调和的余地。大力士当众一干的轻藐中国,岂可于交过朋友之后作友谊的比赛?假使没有那种广告并这种演说,兄弟实能担保霍先生与大力士做好朋友,此刻只怕是已成办不到的事了,只是兄弟且去说说看。”

  农劲荪回身将和翻译对谈的话,向霍俊清说了一遍。霍俊清道:“好不知自爱的俄罗斯人,侮辱了人家,还好意思说要和人家做朋友。我如今也没有多的话说,只有三个条件,听凭他择一个而行。”农劲荪忙问哪三个,霍俊清道:“第一个,和我较量,各人死伤各安天命,死伤后不成问题;第二个,他即日离开天津,也不许进中国内部卖艺;第三个,他要在此再进中国内部卖艺也行,只须在三日内,登报或张贴广告,取消‘世界第一’四个字。他若三个都不能遵行,我自有对付他的办法。”农劲荪随将这条件,说给那翻译听了。那大力士不敢履行第一条,第三条也觉得太丢脸,就在次日动身到日本去了,算是履行了第二条。

  农劲荪觉得霍俊清这回的事,做得很痛快。过了几日,又来淮庆会馆闲谈,谈到这事,农劲荪仍不住的称道,霍俊清叹道:“这算得什么!我虽则一时负气把他逼走了,然他在演台上说的话,也确是说中了中国的大毛病。我如今若不是为这点儿小生意,把我的身子羁绊住了!我真想出来竭力提倡中国的武术。我一个人强有什么用处?”农劲荪极以为然说道:“有志者事竞成。你有提倡中国武术的宏愿,我愿意竭我的全力来辅助你成功,但也不必急在一时。”这是霍俊清后来办精武体育会的伏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一下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十五回

   金禄堂试骑千里马

   罗大鹤来报十年仇

  话说王五自从在李富东家,替霍俊清夸张了一会,作辞回北京来,草草的过了残年,心中为着谭浏阳殉义的事,仍是怏怏不乐,总觉得住北京腻烦的了不得。

  光阴迅速,匆匆到了三月。这日,有个虞城的朋友,新从家乡到北京来,特地到会友镖局来瞧王五。那朋友闲谈虞城的故事,说起虞城西乡大塔村,有一家姓胡的,世代种田为业,算是大塔村里首屈一指的大农户。胡家养了几匹骡马,每年产生小骡、小马,也是一宗很大的出息。他家有一匹老牝马,已经多年不生小马了。胡家的人,几番要把那匹老牝马宰了,可是作怪,那匹老牝马好象有知觉似的。胡家这几日一打算要宰它,它就不吃草料,并且拚命的做工夫,以表示它不是老而无用、徒耗草料的东西。胡家人见它这样,便不忍宰它了,屡次皆是如此。到去年十月,那牝马的肚子,忽渐渐的大起来,十二月二十九的那日,居然又产下一匹小马来。那匹小马的毛色真是可爱,遍身头尾漆也似的乌黑,只有四条腿齐膝盖以下,雪一般的白得好看。胡家人便替它取个名字,叫做“乌云盖雪”。那马下地才半月,就比寻常半岁的马还要大许多。胡家因是才生出来的小马,没给它上笼头。谁知那马出世虽才半月,气力却是大的骇人,和它同关在一间房里的骡马,被它连咬带踢的简直闹得不能安生。最好笑的,那马竟知道孝顺。平日那匹老牝马和旁的骡马关在一块儿的时候,老牝马太弱,常抢不着食料,甚至被旁的骡马咬踢得不敢靠近食槽。自从小马出世,每逢下料的时候,小马总是一顿蹄子,将旁的骡马踢开,让老牝马独吃。胡家人见了,只得将骡马都隔开来,如今才得两个多月,已比老牝马还要高大,凶恶到了极处,什么人都不敢近前,靠拢去就得被它踢倒。春天正是嫩草发芽的时分,家家的骡马,都得放出来吃青草。胡家的骡马,自然也一般的放出来。那乌云盖雪的马,既没有笼头,人又近前不得,便毫无羁绊,一出门就昂头竖鬣的乱蹿乱跑,蹿到别人家的马群里,别人家的马就得倒霉,十有八九被它踢伤。老牝马吃饱了青草,将要归家了,只伸着脖子一叫,小马登时奔了过来。同回胡家。左右邻居的马,三回五次的被小马踢伤了,养马的都不服气,一个个跑到胡家来论理,问为什么这么大的马,还不给它上笼头?胡家不能护短,只好一面向人陪不是,一面拿笼头给小马上了,但是笼头虽然上了,仍是没人能捉得它住。哪怕身壮力强的汉子,双手拉住绳索,它只须将头一顺,那汉子便立脚不牢。

  胡三的气力,也是大塔村的第一个,他偏不相信拉不住。这日,他做了一个新笼头,给小马套上了,就一手把笼头挽住,牵出大门来。那马才跨出门限,即将头往前一扬,放开四蹄便跑。胡三有力也施展不出,两脚悬了空,两手死死的把笼头握住,打秋千似的吊跑了半里多路,遇了一片好青草地,那马低下头来吃草,胡三才得脚踏实地。从此,胡家把那马监禁起来,再也不敢开放。胡家人说,如有人能骑伏那马,自愿极便宜的卖给那人。

  王五听了,心中一动,暗想我年来正愁没访得一匹好马,那马若合该是我骑的,必然一骑就伏,价钱多少倒没要紧。好在我此刻正苦住在北京腻烦,借此去外面走走也好。当下向那朋友问了虞城县大塔村的路径。镖局里的事务,本来是委人料理的,自己在家不在家没有关系。就在第二日,带了些银两,骑上一匹长途走马,动身向河南开封道虞城县走来。在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这日已到了虞城县,向人探问大塔村,喜得很容易寻找。大塔村的地方不小,进了大塔村口,还得走十来里才是胡家。王五问明了道路,要见那马的心切,遂将坐下的马加上两鞭。王五骑的这马,虽不是千里名驹,然也不是寻常易得之马,一日之问也能行走五百里路,只因齿老了,故想更换。

  这时王五进了村口,两鞭打下去,便追风逐电的向前驰去。才跑了二、三里路,王五在马上听得背后一声马叫,忙回头来看,只见相隔半里远近,一匹漆黑的马四蹄全自,向自己走的这条道路比箭还快的飞来。马背上坐着一人。低着头,伏着身子,好象用双手紧紧的揪住马项上的鬃毛。那马跑的太快,那人又低着头看不出年纪像貌。王五一见那马的脚步,心里好生羡慕。打算将自己的马勒开一边,让那马过去。只是哪里来得及,自己的马不曾勒住,那马已从背后一跃飞到了前面,转眼就只见一团黑影了。王五倒大吃一惊,暗想:世上哪有这般猛烈的马,便是这个骑马的人,本领也就了不得,我这回为此马长途跋涉,只怕来迟了一步,马已有主了。但我既到这里来了,少不得要去见个实在,能因马结识一个英雄,也不白跑这一遭,仍催着坐下马,不一刻,到了一个大村庄。

  庄门外立着几个人,在那里说笑。那乌云盖雪的马,也系在门外一棵树上。王五知道就是这里了,随跳下马来,即有一个满头满脑一身都是污泥的老头。走过来向王五拱手道:“刚才冒犯了老哥,很是对不起!”王五估量这老头的年纪,至少也有七十多岁,见他遍身是泥,那马的肚皮腿股,也糊满了污泥,料知刚才骑马的,必就是这老头,所以有冒犯对不起的话,遂也拱手答道:“老丈说哪里话!没有老丈这般本领,不能骑这马;没有这马,也显不出老丈的本领。小子本特为这马从北京到这里来,老丈既来在小子之前,小子只好认命了,但得因马拜识了老丈,也算是三生有幸。请问老丈的尊姓大名,府上在哪里?”

  老头先请教了王五的姓名,才答道:“老朽姓金,名光祖。”王五不待老头说下去,连忙拱手笑问道:“老丈不就是宁陵县人,江湖上人称为神拳金老爹的吗?”金光祖也拱手笑道:“不敢!承江湖上人瞧得起老朽,胡乱加老朽这个名目,其实懂得什么拳脚,更如何当得起那个‘神’字!象老哥的大刀,名扬四海,那才真是名副其实呢!老朽今年七十八了,怎么用得着这样的好马,只因小孙听得人说,这里生了一匹好马,横吵直闹的要来这里瞧瞧。我虑他年轻不仔细,俗言道得好:”行船跑马三分命‘,越是好马越是难骑,因此不敢教他一个人来。我离马背的日子,也太久了些,这马又是异乎寻常的猛烈,险些儿把我掼了下来。“

  金光祖说着,回头对立在那马跟前的一个后生招手道:“禄儿,快过来!见见这位英雄,这是很不容易见着的。”那后生见招,忙走了过来。金光祖指着王五向那后生说道:“这位便是无人不知的大刀王五爷。”随又向王五说道:“小孙金禄堂,多久仰慕老哥的威名,往后望老哥遇事指教指教。”

  金禄堂对王五作了一揖,说了几句钦仰的话。王五看金禄堂二十来岁年纪,生得仪表很不俗,心想他能知道爱马,必然不是等闲之辈,便有心结纳他,好做一个镖局里的帮手。只是当时同立在人家的门外,不便多谈。金禄堂也为那马分了精神,见自己的祖父骑了,也急想骑着试试,便向王五告了罪,将腰间的带子紧了一紧,金光祖在旁说道:“禄儿得当心这畜牲。它别的毛病一些儿没有。就只跑得正好的时候,猛然将头往下一低,身体随着就地一滚,若稍不留意,连腿都得被它折断。这毛病要提防它,也还容易,你两眼只钉住它两个耳朵,将要打滚的时分,两个耳朵尖必同向前倒下,你一见它两耳倒下……”金光祖说到这里,金禄堂接口说道:“赶紧将缰往上一拎,它不就滚不下了吗?”金光祖连连摆手道:“错了,错了!亏你在这时说出来。就这一拎,不怕不把你的小性命送掉!你以为这也是一匹寻常的劣马吗?便是寻常的劣马,不上辔头,不上嚼口,也拎它不起,何况是这洋的好马呢?这马一头的力足有千斤,又光光的套上一个笼头,你坐在它背上,两膀能有多大的力?它的头往下,你能拎得它起来吗?它口里若上了刺嚼,因为怕痛,才能一拎即起,如今是万万拎不得的,你务必记取明白。它的头一往下低,两耳又同时朝前倒了,就赶快把你自己的右腿尖往它前腿缝里插,它自然滚不下了。还有一层,这畜牲欢喜蹿高跳远,你万不可拿出平常骑马的身法手法来,想将它勒住,一勒就坏了。象这样的好马。你骑在它背上,须得将你自己的性命完全付托给它。它遇若高堪要蹿上去,你尽管由它蹿上去;遇着极宽的坑它想跳过去,你也尽管由它跳过去。越是顺着它的性子,越不会出乱子。它虽是畜牲,然它若自顾没蹿高跳远的能耐,你就打它,它也不肯跳。这畜牲能蹿一丈三、四尺高。能跳二丈来远。你须记取:它蹿高的时候,你的身体须往后仰。等它前脚已起后脚用力的时候,你的身体便向前略栽,它才不觉吃力。若是它将要起前脚的时候,你将身体向前压住,它后脚用力的时候,你又将身体往后压住,它本有蹿一丈三、四的能耐,是这么一挫压,使得减退四、五尺了,岂不坏了吗?我刚才骑它,因跑过几亩水田,所以弄得浑身是泥。你要骑得十分当心才行。”

  金禄堂也不答话,笑嘻嘻的走到树下,解下绳索来。那马见绳索已解,便四脚齐起,乱蹦乱跳。金禄堂也不害怕,凭空向马背上一个箭步,已身在马上了。那马将头扬了两扬,支开旧蹄就跑。

  金光祖到王五跟前说道:“难得在这里遇见老哥,我想屈尊到寒舍盘桓盘桓,不知尊意以为何如?”王五既有心要结识金禄堂,自己又左右闲着无事,便欣然答应。二人站着谈话,谈不到一顿饭的工夫,金禄堂已骑着那马,如飞而至,遍身头顶,也和金光祖一样,糊满了污泥。金光祖爱惜孙儿。恐怕他骑得累了,忙上前抢住笼头。那马接连被骑了两次,也累得乏了,比前驯良了许多。金禄堂滚下马背,摇头吐舌的说道:“就方才这一点儿时间,已来回跑了六十多里路,在马上看两边的房屋、树木,只见纷纷的往后倒下去,多望两眼,头目就昏眩了。人家都说火车快的厉害,我看这马比火车还要快的多呢!我买了它回去,看何时高兴,我得骑到南京去,和火车比赛比赛。”金禄堂这时随口说了几句玩笑话,后来南京办劝业会的时候,能果然将这马骑到南京,特地专开一个火车头,马在前头,车头在后边,十里以内,火车真个追这马不上。这是后话,趁这时表过不提。

  再说当日金光祖,见已将这马骑服了,即问胡家要多少马价。胡家开口要一百两银子,金光祖并不还价,随如数兑了一百两银子。王五遂跟金光祖、金禄堂,带了那匹乌云盖雪的马,一同到宁陵县金家来。王五在金家住了几日,和金光祖公孙谈论拳脚,甚是投机。金光祖的儿子金标,出门十多年,没有音信,也不知是生是死。金禄堂的本领,全是金光祖传授的。

  这日,王五正和金光祖坐在房中谈话,只见金禄堂进来报道:“外面来了一个姓罗的,说是湖南人姓言的徒弟,有事要见爷爷。”金光祖一听这话,脸上顿时改变了颜色。停了一停才抬头问金禄堂道:“那姓罗的多大年纪了?”金禄堂道:“年纪不过三十多岁,身材很是高大。”金光祖道:“你已说了我在家么?”金禄堂摇头道:“我说你老人家不在家,他说没有的事,若真不在家,他也不会来了。”金光祖面上很露出踌躇的样子,王五在旁见了,猜不出是什么缘故,想问又不好开口。金光祖长叹了一声道:“冤家路窄,躲也躲避不了。禄儿请他在外面坐坐,我就出来见他。”

  金禄堂应“是”去了,金光祖随回头向王五说道:“十年前,有一个湖南人姓言的,因闻我的名,特地找到这里来,在这里住了三日,要和我交手。那姓言的,原来是一个读书人,本领确是不弱,和我走了二百多个回合,我用擒拿手伤了他。他临走的时候,对我说道:”我们十年后再见。我若没有和你再见的缘法,也得传一个徒弟,来报这一手之仇‘。当时姓言的说完这话走了。十年来,我虽上了年纪,然不敢荒废工夫,就是防他前来报复。“王五道:”姓言的若是自己来,或者可怕。这姓罗的,是他的徒弟,也不见得有多大的本领。区区不才,如老丈有用得着我的时候,尽可代劳,和他见见高下。“金光祖摇头说道:”使不得!一人做事一人当,但请老哥在旁,替我壮壮胆量。“说着起身,进里面更换衣服,用一块寸来厚的护心铜镜,藏在胸前衣襟里面,装束停当,拉了王五的手,同来到外面厅堂上,只见金禄堂陪着一个魁伟绝伦的汉子,坐在厅堂上谈话。

  那汉子背上还驮着黄色包袱,不曾放下。见金光祖出来,那汉子起身抱拳笑道:“久闻神拳金老爹的大名,今日才得来领教。老爹还记得十年前用擒拿手点伤辰州人言永福的事么?小子罗大鹤,就是言永福师傅的徒弟。这回奉了师傅之命,特来请教老爹。”金光祖也抱拳当胸的答道:“但愿老哥能青出于蓝。我虽老迈无能,但是既有约在先,不能不奉陪大驾。”罗大鹤即将背上的黄包袱卸了下来。不知与金光祖如何较量,罗大鹤是怎生一个来历,且俟第十六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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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言永福象物创八拳

   罗大鹤求师卖油饼

  话说金光祖在十年前,用擒拿手点伤了的言永福,原是湖南辰州的巨富。言永福的父亲言锦棠。学问甚是渊博,二十几岁就中了举,在曾国藩幕下多年,很得曾国藩的信用,由乐山知县,升到四川建昌道,就死在雅安。言永福是在四川生长的。他虽是个读书种子,然生性喜欢拳棒。那时四川的哥老会极盛,哥老会的头目,有个姓刘名采成的,彭山县人,拳棒盖四川全省。言锦棠做彭山县知事的时候,刘采成因犯了杀人案子,被言锦棠拿在彭山县牢里,论律本应办抵。但言永福知道刘采成是四川第一个好汉,想相从学些武艺,亲自到牢监里和刘采成商量,串好了口供,又在自己父亲跟前,一再替刘采成求情,居然救活了刘采成的性命。刘采成从死中得活,自然感激言永福,将自已平生本领。全数传授给言永福。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言永福既是生性欢喜武艺,又得这种师傅,哪有不成功的道理。因此只苦练了五年,他的年纪才得二十岁,在四川除刘采成外,已是没有对手。后来言锦棠病死在建昌道任上,言永福扶柩归到辰州。辰州的木排客商会法术,会武艺的极多,论到武艺,也没有人及得言永福。言永福在家守了三年制,心想:中国这么多的省份,这么多的人民,武艺赛过自己的必然不少,我独自住在这穷乡僻壤的辰州,一辈子不向外省走动,便一辈子也见不着了不起的好汉。我如今既已闲着在家无事,何不背上一个黄包袱,去各省访访朋友呢?若能遇上一、两个强似我的人,得他传授我几手惊人的技艺,也不枉我好武一生。

  言永福主意已定,遂略带了些盘川,背上黄包袱,历游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到湖北住了三年。所到之处,凡是负了些声名把式,以及江湖上卖艺之徒,言永福无不一一指名请教,共在南七省游了十个年头,与人交手在千回以上,却是一次也不曾逢过对手。于是从湖北到河南。闻得神拳金光祖的威名,便直到宁陵县来拜访。论到言永福的本领,并不弱似金光祖,也是一时大意了些,被金光祖用擒拿手,将言永福的臂膊点伤了。言永福当时知道不能取胜,遂向金光祖说了十年后再见,若自己无再见的缘法,当教一个徒弟来拜赐的话,即退了出来。言永福出金光祖家,暗想北方果有好手。我初进河南。就逢了这么一个对手,还亏得受伤不重,不至妨碍生命,若再进山东、直隶一带去,只怕更有比这金光祖厉害的,本领得不到手,弄得不好,倒送了自已的性命,不如且回辰州去,加工苦练几年,好来报这日之仇,遂从宁陵仍回辰州原籍。

  他本来是一个富家公子,也曾读过诗书,他生性除好武而外,还有两种嗜好:一好养鹤。家中养了一、二十只白鹤,每日总有一两次,凭着栏干看那一,二十只白鹤,梳翎剔羽。再有一种嗜好,说起来就很好笑了,他最欢喜吃那用米粉做的油炸饼。但是,自己家里做的,不论如何做得好,他又不欢喜吃,专喜吃那些小贩商人挑着担子,旋炸旋卖的。他家虽是辰州的巨富,然因他生性爱挥霍,加以不善经营,又因急于想研究高深的技艺,就不惜银钱,延纳各处武术名家,终日在家研究拳脚。如此不三、四年工夫,言永福的拳脚倒没了不得的进步,而言锦棠一生宦囊所积的巨万家私,已容容易易的花了个一干二净。还亏言永福少时,曾随着他父亲读书,就凭着他胸中一点文学,就在辰州设馆,教书度日。

  俗语说得好:“穷文富武。”大凡练武艺的人,非自己的生活宽舒,常有富于滋养的饮食来调补不可。言永福的生活,既渐次艰难起来了,各处的武术名家,不待说不能延纳在家,就是他自己的武艺,也因心里不愉快,不能积极的研练,十年报仇的话虽不曾完全忘掉,然自知实行无期,只得索性把研究武艺的心思放下,专教一班小学生的“诗云”、“子曰”,倒也能支持生活。但他的好武念头,已因穷苦而减退,而好鹤与好吃油饼的心思,却依然如故。不过家中养的鹤,不似从前那么多的成群结队罢了。仅留了一只老白鹤,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只白鹤,有了多大年纪。据他说,那只鹤还是他父亲言锦棠在十几岁的时候饲养的,言家已养了六十多年,言永福将这只鹤爱同性命。

  这日用过早饭,言永福刚教了小学生一遍书,就伏身在栏干上面,看那鹤亮着翅膀,用它那长而且锐的嘴,梳翅膀上的羽毛。正看得有趣的时候,忽见那鹤耸身一跳,两翅一扑,便跳过了天井那边,随着用长嘴向青草里啄了一下。言永福的眼快,早看见青草里面,钻出一条六、七尺长的青蛇,伸颈扬头的张开大口,向白鹤的喉颈咬去。白鹤不慌不忙的,亮起左边的翅膀,对准青蛇七寸上一扑,长嘴就跟着翅膀啄下。可是青蛇也敏捷的厉害,白鹤的翅膀方才扑下,蛇已将头一低,从翅膀底下一绕到了白鹤背后。白鹤的两腿,是一前一后立着的,青蛇既绕到了背后,就要在白鹤后腿上下口。言永福看下,心中着急,惟恐自己心爱的鹤被蛇咬坏,正打算跳过栏干去将蛇打死。谁知那鹤更灵巧,后腿连动也不动,只把亮在后面的左翅膀,挨着后腿掠将下来,翅梢已在蛇头上扫了一下,只扫得那蛇缩头不迭。不过蛇头上虽被扫了这一下,却仍不肯退去,且比前更进咬的快了。言永福很注意的看那鹤,竟是一身的解数。

  蛇、鹤相斗了三个时辰,蛇自低头去了。言永福独自出了好一会神,猛然跳起身来?仰天哈哈大笑,将一班小学生都吓了一惊,不知先生什么事这般好笑。言永福狂笑之后,把那些小学生都辞了不教,对人说是有要紧的事,没有闲工夫教书了。其实,言永福辞退学生之后,并不见他做什么要紧的事,只终日如失心病人一般,独自在房中走来走去。有时手舞足蹈一会,有时跳跃一会,无昼无夜的,连饮食都得三番五次的催他吃,不然,他简直不知道饥饿。是这么在家里闹了三五个月,忽改变了途径,每日天光才亮,他就一人跑到后山树林中去了。他家里人不放心,悄悄的跟到山中去看他,只见他张开两条手膀,忽上忽下,忽前忽后,学着白鹤的样式,在树林中翩翩飞舞。茶杯大小的树木,只手膀一掠过去,就听得哗喳一声响,如刀截一般的断了。地下斗大一个的石头,一遇他的脚尖,便蹴起飞到一两丈高。是这么又过了几月,才回复以前的原状。仍招集些小学生在家教读。

  又过了些时,有一日下午放了学,言永福到自家大门外散步,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肩上挑着一个炸油饼的担儿,走近言永福跟前放下。言永福见了,禁不住馋涎欲滴。摸了摸怀中,只得两文铜钱,就拿着向那炸油饼的汉子,买了两个油饼吃了,到口便完,兀自止不住馋涎,呆呆的望着那汉子炸了又炸,怀中没有钱,不敢伸手。那汉子却怪,炸好了一大叠油饼,双手捧了,送给言永福道:“先生喜欢吃,尽管吃了再说。我每日打这里经过,先生不拘何时有钱,何时给我好啦!”

  言永福一听这话,心中好生欢喜,一边仲手接了油饼,一边问那汉子道:“听你说话,不是此地口音,怎的却来这里卖油饼呢?”那汉子笑道:“我本是长沙人,流落到这里。没有旁的生意可做,只得做这小买卖。先生要吃时,尽量吃便了。”言永福真个把一大叠油饼吃了。

  次日这时候,言永福来到门外,那汉子已挑着担儿,并炸好了一叠油饼,歇在门外等候。见言永福出来,仍和昨日一般的,双手捧了那叠油饼,送给言永福道:“我知道先生欢喜吃,已炸好在这里了。”言永福虽则接了油饼往口里吃,心里终觉有些过不去,吃完那叠油饼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说给我听,我好记一笔帐,十天半月之后,一总给你的钱。”那汉子摇头道:“只要先生欢喜吃,随意吃就是了。这一点点小事,用得着记什么帐。”言永福听了这活,很觉得奇怪,暗想:做小买卖的人,怎的有如此大方,如此客气?并且我看这人的神气,全不象是流落在这里,不得意才做小买卖的,遂问那汉子道:“你既是长沙人。为什么会流落在这里呢?”那汉子笑道:“这活难说!且过一会,再说给先生听吧!”说着,就挑坦担儿走了。自此,每日下午必来,来必双手捧一叠油饼,送给言永福吃。

  如此吃了两个月,言永福几次给他钱,他只是不受。言永福吃得十分过意不去,对那汉子说道:“我和你非亲非故?且彼此连姓名都不知道,我怎好长久叨扰你呢!你若是手中富有,也不做这小买卖了?我看你很不象是个流落在此的人,你何不爽直些说出来,有什么事要求的,只要我力量做的到,尽可帮你的忙。我想你若没有求我的事,决不会如此待我。”那汉子听了,点了点头道:“我姓罗,名大鹤,在长沙的时候,早闻得辰州言师傅的名,只自恨我是一个粗人,不敢冒昧来求见。到辰州以后,打听得师傅欢喜吃这东西,便特地备了这个担儿,本打算每日是这么孝敬师傅一年半载,方好意思向师傅开口,求师傅指教我一些拳脚。如今师傅既急急的问我,我只好说出来了。”

  言永福听了,心中异常高兴。满面堆欢的问道:“你既多远的来求师,又存着这么一片诚心,你自己的拳脚工夫,想必已是很有可观的了。”罗大鹤道:“我本来生性喜欢拳脚,已从师专练十个年头了。”言永福即教罗大鹤将油饼担儿挑进里面。湖南学武芝的习惯,拜师的时候,徒弟照例得和师傅较量几手,名叫打入场。罗大鹤这时是诚心求师,然他自己抱着一身本领。自然得和言永福教量教量,才肯低首下心的拜师,当下挑进油饼担,言永福即自将长衣卸去,向罗大鹤道:“你已有十年的工夫。我的本领能不能当你的师傅,尚未可定,你且把你的全身本领使出来,我二人见个高下再说。”这话下中罗大鹤的心怀,但口里仍说着客气话道:“我这一点儿本领、怎敢和师傅较量,只求师傅指教便了!”言永福不肯,二人便动起手来,只得三、四个回合。言永福一仰丢手,把罗大鹤抛去一丈开外,跌下地半晌不能动。罗大鹤爬起来,拜了四拜,言永福慌忙拉起说道:“你若是去年来拜我为师,我决当不了你的师傅。你此刻的本领,在南七省里,除我以外,已不容易找着对手,我能收你做徒弟,是我很得意的事,不过我有一句话,得预先说明。你应允了,我方肯尽我所有的本领传授给你。”罗大鹤道:“师傅有什么话,请说出来,我没有不应允的。”言永福道:“六年前,我在河南宁陵县,和神拳金光祖较量,被他用擒拿手点伤了臂膊。当时我曾说了,十年之后,我自己不能来报仇,必教一个徒弟来。论我此刻的本领,已打金光祖有余,就因路途太远,我的家境又不好,不能专为这事,跑到河南去。你既拜我为师,将来本领学成之后,务必去河南,替我报了这仇恨。”罗大鹤道:“这是当徒弟的应做的事,安有不应允之理?”

  言永福点头道:“我如今要传给你的本领,是我独创的。敢说一句大话,普天下没有我这种拳脚。我从河南被金光祖打了回来,请了无数的好汉,在家日夜谈论拳脚,为的是想报这仇恨。奈请来的人,都没有什么惊人的本领,皆不是金光祖的对手。许多人在我家闹了三、四年,我的本领不曾加高,家业倒被这些人闹光了。亏了一条大青蛇,和我家养的老白鹤相打,我在旁看了,领悟出一身神妙莫测的解数来。刚才和你动手所用的,就是新创的手法,这一趟新创的拳,只有八下,不是有高强本领的人,断不能学,学了也不中用。我替这拳取个名字,就叫做八拳。象你这种身体,这种气劲,学了我这八拳,听凭你走到什么地方,决不会遇着对手。”

  罗大鹤听了,自是又钦佩,又欣喜。从此就一心一意的,跟着言永福研究八拳。研究拳脚有根底的人,用起功来,比较寻常人自然容易多少倍。罗大鹤只在言永福家,苦练了一年,言永福便说道:“你的八拳,已经成功了,但这一趟拳,我不是容易得来,不能不多传几个徒弟。你回长沙之后,须挑选几个资质好、气劲足,并曾练过几年拳脚的徒弟,用心传授出来,再到河南去。越是传授得徒弟多越好,也不枉了我一番心血。”罗大鹤再拜受教,辞了言永福回长沙来。不知回长沙传了些什么徒弟,且俟第十七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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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奉师命访友长沙城

   落穷途卖武广州市

  话说罗大鹤从辰州回到长沙,他家本住在长沙城内西长街罗家大屋里面。他临行受了他师傅的命令。教他多传授几个好徒弟,他到家之后,便到各处物色英才。这时恰好有一个江西南康人,姓陈名广泰的,从广东到湖南来,也是用一种极新巧的武艺,号召徒众,设了一个大厂,在小吴门正街。湖南练把式的人,稍有声名的,没有一个不曾和陈广泰交手,也没一个能在陈厂泰跟前走到十个回合。因此陈广泰的声名,妇孺皆晓,跟着他学本领的,共有一百七、八十人。

  从来会武艺的人收徒弟,没有一次收到这么多的。陈广泰得意的了不得,每日从早至晚,专事教授,没有丝毫闲暇的时候。如此才教了两个月,罗大鹤从辰州回来了,闻得陈广泰的名,见资质好些儿的徒弟,一股脑儿被陈广泰收去了,心中不免有些醋意,遂假装一个小买卖的人,走到陈广泰教武艺的厂里,注意看陈广泰教徒弟的本领。一连看了三日,觉得陈广泰的工夫,实在不错,全看不出一些儿破绽,不过尚能相信自己的本领,不至斗陈广泰不过。

  第三日,正在看的时候,忽听得陈广泰对一般徒弟说道:“我到湖南来设厂子,教徒弟,一不是为名,二不是为利,为的是要把我这绝无仅有的本领,在湖南开辟一大宗派,使湖南人不学武艺则已,要学武艺,则非学我这门拳不可。我教会你们这班徒弟,你们便可代我传授徒孙、徒曾孙。我自己就回江西原籍去,使江西人学武艺的,也都和湖南人一样。”

  罗大鹤听到这里,不觉将手中提的做小买卖的篮子,往地下一掷,脱口而出的说道:“好大的口气!只怕我湖南由不得你江西人这般猖獗。”说着,跳进厂子,立了一个门户,招手教陈广泰来比赛。陈广泰一见罗大鹤的身段步法,不禁大吃一惊,连忙拱手招呼道:“小弟出言无状,冒犯了老兄,望老兄暂时息怒。我们同道的人,有话尽好商量,请老兄到里面来,坐着细谈,此间人多,不是谈话之所。”罗大鹤见陈广泰很谦恭有礼,并已当众陪了不是,不便再以恶语相向,只得立起身,也拱手道:“只看老兄有什么话商量?湖南地方轮到你们江西人来耀武扬威,我湖南人的面子,也太无光彩了。”陈广泰并不答话,只笑嘻嘻的邀罗大鹤到里面一间房内,让罗大鹤坐了,陪话说道:“兄弟一时冒昧,说话没有检点,望老兄不要放在心上。看老兄的身段,好象和兄弟同道,不知尊师是哪一位,老兄尊姓大名?”罗大鹤摇头笑道:“同道的话,只怕难说。因我师傅是辰州言永福,平生没有第二个徒弟,而我师傅传授我的武艺,也并没有师承。”罗大鹤说到这里,随将言永福因看了蛇跟鹤相打,新创八拳的话说了。陈广泰大笑道:“好嘛!我说同道,果是不差。老兄不知道我的武艺的来历,我的师傅,也正和言师傅一样,老兄若不相信,我不妨向老兄说个明白。”

  原来陈广泰在七、八岁的时候,就跟着他父亲陈翌园,在福建长乐做生意。陈广泰小时,异常顽皮。陈翌园因生意忙碌,也不大拘管他。这日,陈翌园走一条街上经过,见有许多人,围着一个大圈子,好象看什么热闹,圈子里面,一片喊打的声音。陈翌园以为是江湖上人在哪里卖艺,自己有事的人,便懒得理会,才走了几步,耳里昕得三三五五的人议论道:“倒看这个瘦弱小孩不出,至多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居然能打翻长乐县几个有名的好手,这不是很希奇的密吗?”陈翌园听了这一类话,心里不免有些纳罕,暗想是哪来的十一、二岁小孩,有这样的本领?我既打这里经过,何妨停步挤进去看?陈翌园心中这么一想,随挤入人群之中,举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三三五五议论的瘦弱小孩,并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顽皮儿子陈广泰,这时正跟着一个身体魁梧、形象凶猛的莽汉,在圈子里一来一往的交手。那莽汉看看看招架不了,将要败下来,忽从人群中蹿出一个和尚,须眉如雪,发声如巨霆,向陈广泰大喝道:“孽障,还不住手;待要累死老僧吗?”陈广泰一听这声音,抬头望了和尚一眼,吓得慌了手脚的样子,连忙倒退了几步,垂手立在和尚跟前说道:“这回实在怪不得我,不听师傅的教训。他们仗着人多,欺负我是小孩,碰碎了徒弟的酒瓶。不肯赔倒也罢了,反骂我瞎了眼,不该拿酒瓶去碰他,动手就打我一个耳巴。”陈广泰说时,用手指着一个形似痞棍、衣服撕破了、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红一块的人道:“酒瓶是这东西碰碎的,动手打我耳巴的也是他。师傅快抓住他要赔,不要给他跑了。”陈翌园看地下,果有一个碎了的花磁瓶,但认得不是自己家里的物件。只见和尚望了那痞棍一眼,也不说什么,伸手拉了陈广泰的手,分开人群就走。看热闹的人也都四散了。

  陈翌园看那和尚慈眉善目,气度潇洒,料知不是作恶的僧人,想探明自己儿子的究竟,就跟在和尚背后。走到一座庙宇,陈翌园看那庙门上的匾额,写着“圆通庵”三个大字。和尚拉着陈广泰进庙去了,陈翌园也跟了进去。看庙宇的规模,并不甚大。正殿上冷清清的,一没有奉经拜忏的和尚头陀,二没有烧香礼佛的善男信女。那老和尚才走上正殿,忽回过头来,朝陈翌园打量了两眼。陈广泰也回过头来,连忙叫了声:“爹爹!”老和尚听得陈广泰叫爹,即掉转头向陈翌园合掌笑道:“原来就是陈居士,失敬了!”陈翌园上前施礼道:“小儿承老师教诲,感激感激。今日若不是在下亲眼见着,真有负老师傅栽培的盛意了。”老和尚大笑道:“彼此有缘,才得相遇。老僧在半年前,无意中遇见令郎,觉得他这种异人的禀赋,没有人作育他,太可惜了,随即把他招到这庵里来,略略的指点他一番,曾再四叮嘱他,不许他在外和人动手,并不许拿着在此地学工夫的话,对世人说出半字。今日老僧教他提了酒瓶,去街上买酒,等了好一会,不见他回来,谁知他不听老僧的叮嘱,竟和人在街上动起手来!这只怪老僧平日管教不严,以致累及居士耽心,老僧很对不起居士。”旋说旋让陈翌园进方丈就坐。

  陈翌园谦逊了一会,又道谢几句,请问老和尚的法讳。老和尚名广慈,住持这圆通庵,已有二十多年了。庵里有十多个和尚,并没一个知道广慈会武艺,广慈也从来没教过徒弟。这回收陈广泰做徒弟,是第一遭。当下陈翌园见广慈说自己儿子有异人的禀赋,又在街上亲眼看了和人相打的情形,他虽不是个好武的人,然能有这么个善武的儿子。心里自也欢喜。

  半年来,陈广泰在圆通庵学武艺,是秘密的。自陈翌园见过广慈之后,竟将陈广泰寄居在圆通庵里。朝夕跟广慈研练。又练了两年,陈广泰年纪才一十四岁。他生性欢喜赌博,时常瞒着广慈,从一般无赖赌棍赌钱。一日,因赌和同场的口角,同场的哪里知道他有了不得的本领,见他年轻身体小,争持不下,就打将起来。赌场里人多,福建人的特性,就是会排挤外省人。陈广泰是江西人氏,同场的福建人,没一个不存心想欺压他的。十四、五岁的人,知道什么轻重,一动手便使出全副本领来,将满赌场的人,打了一个落花流水。登时被打死了的有六、七个,其余的也都受了重伤。

  这场大人命官司一闹出来,陈广泰下了长乐县的监狱是不待说,陈翌园也就因这官司急死了。还亏了陈广泰未成年,又系自己投首,广慈拿了陈翌园遗下来的财产,上下买托,只监禁了三年,遇大赦放了出来,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只得仍伴着广慈。住在圆通庵里。广慈才将自己武艺的来源,说给陈广泰听道:“你从我所学的武艺,和旁人的武艺不同。这种武艺,是我数十年心血,独自创出来的。我没有创这武艺之前,本住甘肃、陕西一带保镖,因保着一趟很重要的镖,被一个本领高似我的强徒劫去了,我身上还受了重伤。那镖既讨不回来,我又赔偿不起,只得逃到广西,在永宁州境内一座石山上,看见一只盘篮大的苍鹰,盘旋空中,两眼好象在石缝里寻觅什么。我当时以为是人家养的猎鹰,放出来猎野兽的。我两眼也跟着向石缝里寻找,寻了好一会,才看见石缝里面,藏着一条茶杯粗细的花斑蛇,只留出头尾在外,身子全被崖石遮掩了,蛇头伸了两尺来高。鹰飞到那一方,蛇头便对着那一方,鹰越盘越底,离蛇头约有五、六尺远近,忽然将翅膀一侧,刀也似的劈将下来。我在旁看了,以为那蛇必被鹰啄死了,谁豫那蛇的尾巴,甚是厉害。鹰伸着翅膀劈下来的时候,只听得‘拍’的一声响,蛇尾已弹了过来,正打在鹰翅膀上面。鹰被打了这一下,却不飞开,只一翻身,就在蛇尾上啄了一嘴。蛇头将要掉过来,鹰亮于开两翅,横摩过去,吓得那蛇连忙把头往石缝里一缩,鹰翅摩不着蛇头,一扑翅就飞土了半空。我这时倒觉得有趣,不舍得惊散了它们。再看那鹰,并不飞远,仍是目不转睛的,望着那蛇打盘旋,盘旋一会,又下来相斗一会。我看见一连斗了八次,一次又一次的斗法,各不相同。斗过八次之后,苍鹰自飞向空中去了,彼此都不曾受伤。我从永宁州出来,到罗浮山,受我师傅的剃度,渐渐领悟了静中旨趣。心胸豁然开朗,就因苍鹰与花蛇相斗,悟出遍身的解数来。他八次有八次的斗法,我也就创出八样身法手法来,费了二十多年的心血,精益求精的,成了八个字诀,因名这种武艺为字门。所有的手法,无一不是极简捷、极妥善,他人不易提防的。字门拳既成了功,特地到陕西,寻着从前劫我镖的人,报了那番仇恨。我原不打算传授徒弟的,只因数十年的心血湮没了可惜,才物色了你这个禀赋极强的徒弟,你这番受了这般重创,又听了我这武艺的来源,此后应该知道,非到万不得已、生死关头的时候,决不可轻易和人动手。你要知道,世间若没有第二个和我一般新创的武艺,便不会有人是你的对手。”

  广慈说过这话,不到一月便圆寂了。圆通庵的和尚,平日都不欢喜陈广泰,而陈广泰又是个俗人,广慈既死,在圆通庵自然存身不住,只得对着广慈的塔,痛哭了一场,出了圆通庵。他因在福建犯过杀人的大命案,福建人最胆小,闻了陈广泰的名都害怕,谁也不敢近他。他在福建便无可谋生,辗转流落到了广州,仍是没有谋生的技艺,只好每日赶人多的地方,使几趟拳脚,求人施助几文钱度日。无奈他那种新创的字门拳,是极不中看的,外行看了,固然不懂得是闹些什么玩意,便是寻常会武艺的人看了,因为这种身手太来得不伦不类,全是平常不曾见过的,也都冷笑一声走了。遇着好行善事的人见了,可怜他是一个外省人,流落此地,横竖和开发乞丐一般,丢下一、两文钱,也不问他闹的是什么玩意。

  陈广泰哪里理会得一般人都瞧不起他的武艺,还想在广东招收些学武艺的徒弟。一则要借此图谋衣食,二则想将自己的名声传扬出去。只是卖艺了两、三个月,仅免了饿死,并无一人来从他学武艺。这日,陈广泰在街上卖艺,围着看的人却也不少。陈广泰使完了拳脚,照例拾了几文钱,正待换一处地方再使,偶掉头见人群中立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两目炯炯,露出光芒。四肢身体,都象是很活泼的样子,不过身上衣服甚是褴褛。只因广东的气候热,广东人对于衣服皆不大注意,每有几十万财产的人,身上穿着和乞丐差不多的。陈广泰暗想:这后生的身体,生得这么活泼,两眼这么有神,他若肯从我学武艺,我用心教出来,必能成为一个好手。我师傅当时传授我武艺的时候,也是因见我的资质好,特地用方法劝我,从他老人家学武艺。我来广东这么久了,每日在街头巷昆卖武,广东人知道我武艺好的自然很多很多,但从不见有一个人来拜我为师的。我此刻既遇着了这么一个资质好的后生,何妨也学我师傅劝我的样,去劝他一番,看是怎样?

  陈广泰主意已定,随即背上包袱,跟着那后生,走到人少的地方,紧走了几步,在那后生肩上轻轻的拍了一下说道:“陡,请站住!我有话问你。”那后生见背后有人,于无意中拍自己的肩,又听了站住有话说的话,当下头也不回,一扭身就往前跑。陈广泰不知他为什么这般惊跑,提脚便追。不知那后生毕竟为什么惊跑,陈广泰追着了没有,且俟第十八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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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收徒弟横遭连累

   避官刑又吃虚惊

  话说陈广泰见那后生一拍即跑,不知是什么缘故,随即追赶下去。陈广泰的脚步,何等迅速。在长乐从广慈和尚练武艺的时候,他能缠一串寸来长的爆仗在狗尾巴上,将爆仗的引线点着,狗被爆仗声惊得向前狂奔,他在后面追赶,不待爆仗响完,可将狗尾巴捞住。他两腿既能快到这一步,那后生何能跑掉?跑不到十步,就被陈广泰拉住了。

  那后生见已被人拉住,脱身不得,惊慌失措的回头一看,认出是在街头卖武的,才安了心,忽把脸一沉问道:“你追我做什么,拉住我做什么?”陈广泰陪笑说道:“你不要动气,我有话问你: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现在有什么职业,家住在哪里?”那后生听了,装出不屑的神气,晃了一晃脑袋说道:“我姓名、职业,家在哪里,你既一项也不知道,却要追赶我,拉住我问话,你要问的就是这几句话吗?”陈广泰笑道:“你且把这几项说给我听了,我自然还有要紧的话问你,若就只问你这几句话,也不追赶你,也不拉住你了呢!”那后生见陈广泰说得很慎重,低头思想什么似的,思想了一会,换了一副笑容说道:你问我的姓名么?我姓刘,没有名字,人家都叫我刘阿大,我就叫做刘阿大,职业和住的地方,都没有一定。我家原不在广州,我到广州来的时候,总是寄居在亲戚朋友家里,我广州的亲戚朋友极多,随处可以住得。“

  陈广泰点头说道:“你既无一定的职业,也愿意学习些武艺么?你若是愿意学习些武艺,我就愿意收你做徒弟,并不取你的师傅钱,你的意思怎样?”刘阿大笑了一笑答道:“学习些武艺,倒是我很愿意的,只是你教我学些什么武艺呢?”陈广泰见他说很愿意,心中甚是高兴,连忙说道:“十八般武艺,我无一般不精晓,不过你初学,必须先练一会拳脚,我才教你各般武艺。”刘阿大道:“你打算教我练的拳脚,是不是刚才在街头使的那些拳脚?”陈广泰一听这话,心中更加高兴,逆料刘阿大必也知道些拳脚,所以是这么动问,即连连点头答道:“一些儿不错。就是刚才使出来的那类拳脚,你看我那拳脚有多好!”刘阿大鼻孔里哼了一声,也不说出什么,掉转身躯就走。

  陈广泰历世不深,人情世故都不大理会得,见刘阿大又待走,仍摸不着为什么?又一伸手把刘阿大拉住,口里问为什么不说妥就走?刘阿大回转头来,朝着陈广泰脸上呸了一口道:“你那种拳脚工夫,也想做我的师傅吗?不瞒你说。我徒弟的本领,还比你高。我看你只怕是穷的发昏了,亏你说得出,并不取我的师傅钱。你固真有本领,能做我的师傅,我不送你师傅钱,就好意思要你教武艺吗?”陈广泰万分设想不到,有这么一派话入耳:不觉怔了一怔,才说道:“我倒不相信你徒弟的本领,还比我高,你不要瞧不起我的拳脚,你敢和我较量较量么?我若是输给你了,立刻拜你为师,你输了就拜我,这般使得么?”刘阿大仰天大笑道:“有何使不得!前面有一块火烧坪,极好较量拳脚,要较量,可就去。”

  陈广泰看看刘阿大这有恃无恐的样子,暗想他的本领,必也不小,不过自己仗着得了异人传授,从来和人交手不曾失败过,心里并不畏怯。当下刘阿大在前面走,陈广泰在后面跟着。行不到两百步远近,刘阿大趾高气扬的指着一片火烧了房屋的地基说道:“这所在不好动手吗?”陈广泰看了看点头道:“我的拳脚,无论在什么所在,都可以和人动手,并用产着这么大的地方。如今我让你先动手好么?”刘阿大已抢上风站着,听陈广泰这么说,便使出一个猛虎洗脸的架势,向陈广泰的面部扑来。陈广泰一见,就知道是一个好以大欺人、不中用的脓包货,也懒得躲闪,只将下部一低,用一个鹞子钻山入竹林的身法,迎将上去。刘阿大果不中用,连陈广泰的手脚都不曾看清,早已扑地一交,变成了一个狗吃屎的架势,面部在瓦砾上擦过,鼻端门牙都擦出了血。

  陈广泰一手揪住刘阿大的辫子,提了起来,看了看那副血肉模糊的脸,止不住笑问道:“我拜你为师,还是你拜我为师呢?”刘阿大虽被打跌了一交,心里仍是不服,向地下吐出口中的带血泥砂,说道:“这趟不能上算,怪我自己轻视了你,地下的瓦片又有些滑脚,所以跌了这一交。你真有本领,我们再来过。”陈广泰笑道:“这地方是你自己选择的,我的脚难道不是踏在瓦片上,就只滑了你的?你再要来,也随你的便。你说这里瓦片多了不好,就换一个地方也使得。”说着,把手松了。刘阿大趁陈广泰才松手不防备的时候,对准陈广泰的软肋上,就是一拳。陈广泰要躲闪也来不及,只得运一口气,将软肋一鼓。刘阿大用尽平生气力,以为这一下打着了。却是作怪,那拳打在软肋上,就和打在棉花包上一般,软的全不要力,而右手这条臂膊,反如中了风似的,软瘫麻木,一不能动弹,二没有感觉,才知道自己的本领不济,若再侍强不哀求陈广泰,眼见得这条右膀,成了废物。随即双膝往地下一跪,叩头说道:“我佩服了!就此给师傅叩头。”

  陈广泰很高兴的拉起他,在他右膀上揉擦了几下。刘阿大的右膀,登时恢复了原状,揩去嘴脸上的血迹,说道:“我还有几个拜把的兄弟,也都是练过武艺的。师傅若肯教他们,我可以将他们找来,同跟师傅学习。”陈广泰喜道:“我怎的不肯教,只要他们肯从我学!你此刻就去,将他找来给我看看。”刘阿大欣然说好,教陈广泰在一家小茶楼上等候,自去找寻他的拜把兄弟去了。

  看官们猜这刘阿大是什么人?原来是广州市的一个很厉害的窃贼,连他自己有六个拜把的兄弟,都略略的懂得些拳棒。他们六个人在广州市中,所犯的窃案堆积如山。只因他们都很机警,做事严密,一次也不曾败露过。刘阿大为的是心虚,恐怕有衙门里做公的捉拿他,所以陈广泰于无意中在他肩上拍一下,说了一句请站住的话,就吓得那么狂跑。陈广泰入世未深,哪里看得出这些毛病,一心只想多收几个好徒弟。在那小茶楼上等了半晌,只见刘阿大引了三个汉子上楼来。三人的年纪,都不过二十来岁。陈广泰看三人的体格,都很壮实、很灵活,没一个不是练武艺的好资质。刘阿大领过来见了礼,张三、李四的各自报了姓名。

  刘阿大道:“我们原是六兄弟,现在两个因事往别处去了,须迟数日才得回来,回来了也要从师傅学的。师傅的寓所在哪里?我们每日到师傅那里来,请师傅指教。”陈广泰道:“我才从福建到这里来,白天在街头卖武,夜间随意到饭店里借宿,哪有一定的寓所。我每日到你们家里来教倒使得。”刘阿大四人听了,交头接耳的商量了一会,说道:“师傅到我们家里来教如何使得?如今师傅既无一定的寓所,那很容易,我们几人合伙,租一所房屋,给师傅住。师傅高兴多收徒弟,尽管再收,饭食由我们几人供给,岂不甚好吗?”陈广泰笑道:“能这么办,还有什么不好?”他们当窃贼的人,银钱来得容易,有钱凡事易办,不须几天工夫,房屋就租妥了。于是,陈广泰就在广州设起厂来。

  刘阿大等六个窃贼,黑夜各自去做各自的买卖,白日便从陈广泰练字门拳。六人的武艺越练越好,盗窃的本领也跟着越练越高,犯出来的案子,更是越犯越大。陈广泰只顾督促六人做功课,功课以外的事,一概不闻不问。

  如此教练八、九个月。这日,陈广泰起床了好一会,不见刘阿大等六个徒弟来,心里很觉诧异,暗想:他们都很肯用功,每日总是天光才亮,就陆续到这里来,做了半晌功课,我才起床,今日怎的一个也不来呢?有事没有六人都有事的道理,有病也没有六人都有病的道理,这不很希奇吗?陈广泰独自踌躇了一会,正待弄早点充饥,忽见有八个差役打扮的人,一拥进了大门,各出单刀铁尺,抢步上前,要捉拿陈广泰。陈广泰大吃一惊,暗想自己并无过犯,用不着逃走,只是见众差役的来势凶猛,恐怕无故被他们杀伤,不等他们近前,连忙扬着双手说道:“诸位不用动手,我不曾犯罪,决不会逃跑。诸位来拿什么人,请拿出牌票来,给我看了,如果是来拿我的,我同去便了,不要诸位劳神。力众差役听了这话,其中有一个从身边摸出一张朱票来,扬给陈广泰看道:”我们奉上官所差,要拿的是江西人陈广泰。你是值价的,就此同去,免我们劳神费力。“陈广泰还待问话,只听得”当郎郎“一声响,一条铁链当面飞来,套在颈上。陈广泰忍不住气往上冲,双手握住铁环,只使劲一扭,便扭成了两段,抢过来往地下一掼道:”教你们不要动手,你们要自讨没趣。你们这八个饭桶,也想在我跟前用武吗?“八个差役看了这情形,只吓得目瞪口呆,哪里还有一个敢上前动手呢?陈广泰大声说道:”我若是犯了罪,打算逃走,你们这八个饭桶,不过是来送行的。我自问既没有犯罪,有了县大老爷的牌票,便打发一个三岁小孩来,我也不敢不随传随到。“众差役既不敢动手,只好用软语来求道:”我们也知道你老哥是好汉,必不肯给我们为难。只怪我们这伙计太鲁莽。抖出链条来,得罪了老哥,求老哥不要计较,就请同去吧。“陈广泰不能不答应,跟着差役到了县衙里。

  县官立时升堂,提陈广泰在堂下跪着,问道:“你就是陈广泰么?”陈广泰应“是”。县官又问道:“刘阿大等六个结拜兄弟,都是你的徒弟么?”陈广泰也应了声:“是!”县官微微的点头道:“你倒爽利,快好好的把所做的案子,一件一件的供出来。”陈广泰叩头说道:“小人到广州一年了,并没有做个什么案子!”县官拿起惊堂木一拍,喝道:“放屁!你到了本县这里,还想狡赖吗?哼哼,你做梦哟!快好好的供吧,本县这里的刑,你知道是不好受的么?”陈广泰惊得叩头如捣蒜的说道:“小人实在不知道什么叫做案子。小人会得几手拳脚,初到广州来,没有技艺谋衣食,就在街头卖武糊口,后来遇着刘阿大,小人因他生得壮实,收他做个徒弟,由他引了五个结拜的兄弟来,一同跟着小人学武艺,小人已教了他们八个多月的武艺了,每日除教他们的武艺而外,什么事都没做过。”县官冷笑了一声道:“刘阿大等六个人,都是广州犯案如山的窃贼。你当了他们八个多月的师傅,谁能相信你什么事都没做过?你便真个一事不曾做过,也是一个坐地分肥的贼头。本县只要你供认是刘阿大等六人的师傅就得了。”说着,伸手抓了一把竹签,往公案前面地下一掷,喝道:“重打!”

  两边衙役,暴雷也似的答应一声,过来三个掌刑的,拖翻陈广泰,脱下小衣来。县官在上面,一迭连声的喝:“打!”陈广泰心想:我并不曾做贼,如何能将我当贼来打呢?我在长乐的时候,犯了七条命案,尚且不曾挨打,如今教错了六个徒弟,就用得着打我吗?我小时候曾听人说过,在衙门里受过刑的人,一辈子讨不了发迹。我练就了这一身武艺,若就是这么断送了我一辈子的前程,未免太不值得。拚着砍了我这颗头,倒没要紧,屁股是万万不能给他打的。陈广泰这么一想,顿时横了心。他的本领,能扑面睡在地下,将手脚使劲一按,身子就弹上了屋顶。这时也顾不了犯罪的轻重,一伸脚,一抬头,即把按住头脚的两人,打跌在五、六尺以外,跳起身来,顺势一扫腿,将手拿竹板的掌刑也扫跌了,披上了小衣,从丹墀里一跃上了房屋。在房上,还听得那县官在下面一片喊的声音。

  陈广泰在广州住了一年,并卖了几个月的武,三街六巷自然都很熟悉。逃出了县衙,不敢回刘阿大一班人所租的房屋,拣僻静街道穿出了广州城,到了乡村地方,便不畏惧有人来拿了。一气跑了二十多里路,见一片山林中有一座庙宇,心想:这所在倒可以歇歇脚,且休息一会,弄些可吃的东西充充饥再作计较。旋想旋走近那庙门,抬头看庙门上面,竖着一块“敕建吕祖殿”的白石牌,随提脚跨进了庙门,径走上正殿,不见有个人影。正殿东边的两扇房门,朝外反锁着,料想房里必没有人。西边也是一个双扇门,却是虚掩着。陈广泰提高着嗓音,咳了一声嗽,仍不见有人出来,只得走到房门跟前,将门轻轻一推,见房内陈设得很清雅,因房内无人,不便踏脚进去。正在踌躇的时分,忽听得有二人口角的声音,发自这间房后面。陈广泰侧着耳朵,听他们口角些什么言语。只听得一人厉声喝道:“你仔细打定主意,可是由不得你后悔的呢!哼哼,我不给点厉害你看,你也不知道我的手段。”这一人也厉声答道:“你休得胡说!我这回若不杀死你,也不在阳世做人了。好,你来吧!”陈广泰听了二人的口气,不由得大吃一惊,暗想:这必是仇人见面,彼此都以性命相扑。我既到了这里,应得上前去解劝一番,能免了二人的死伤,也是一件好事。想吧,即大呼一声:“不要动手!”随蹿身进去,不知里面的人,毕竟因何事要动手相杀,陈广泰如何的解劝,且俟第十九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十九回

   看宝剑英雄识英雄

   谈装束强盗教强盗

  话说陈广泰吆喝了一声:“不要动手!”将身蹿到房中,一看后房的门是关着的。这时他一心急于救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准那门一腿踢去,“哗喳”一声,门板被踢得飞了起来,就听得房内有二人,同声叫着:“哎呀!”陈广泰口里呼着:“不要动手!”身子跟着跳了进去,一看倒怔住了,不知要怎么才好?原来房内并没有仇人见面性命相扑的事,仅有两个年轻道童,对面靠着一张方桌,在那里下围棋,反被陈广泰一脚踢飞门片,吓得手脚无措,齐叫“哎呀”,见跳进来一个不认识的人,都立起身问:“干什么?”陈广泰只得拱一拱手,陪笑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误听了,以为这房里有人动手相杀,所以赶来解劝,想不到两位乃是因下围棋,说出我这番不杀死你,不在阳世间做人的话来。我冒昧踢破了房门,心里抱歉得很。”

  一个年纪略大些儿的道童,打量了陈广泰儿眼,问道:“你是认识我师傅,特来相访的么?”陈广泰摇头道:“我是路过此地,想借贵处休息休息。尊师却不曾拜见过。”两道童见陈广泰这么说,面上都微微的露出不高兴的样子。年纪大的那个说道:“既是来这里休息的,请到前面去坐吧!”陈广泰自觉进来得太冒昧,只得谢罪出来,到正殿拣一个蒲团坐着,腹中饥肠雷鸣,忍耐不住。十分想跟道童讨些饭吃,又深悔自己不该鲁莽,无端将人家的房门踢破,道童正在不高兴的时候,怎好去向他开口?就是老着脸开口,也难免不碰钉子。独自坐在殿上,以口问心的商量了几转,终以向旁处人家讨碗饭充饥的为好,遂立起身来,待往外走。猛然想起东边配房的门,朝外反锁着,我何不从窗眼里朝房内张望张望,若是没人住的空房,我如今光身逃了出来,身边一个钱也没有,夜间去哪里借宿呢?这房岂不是我的安身之所吗?

  陈广泰如此一想,即走到东配房的窗户跟前,点破了些窗纸,朝里一看:哪里是没人住的空房呢?房内的陈设,比西配房还精雅十倍。床几桌椅,全是紫檀木镶嵌螺钿的。案上图书、壁间字画,没一件不是精雅绝伦。对面床上的被帐,更是一团锦绣窝,光彩夺目。连枕头垫褥,都是五彩绣花的。陈广泰看了暗忖道:“不是富贵家小姐的绣房,哪有这么华丽的?世间岂有富贵家小姐,和道士住做一块儿的?”心里一面想着,一面仍用眼向里面仔细张望。忽一眼看见枕头底下,露出一绺黄色的绒绦,不觉暗暗吃惊道:“这绒绦的结子模样,不是缠在宝剑把手的吗?我师傅当时所用宝剑,就是和这样一般无二的绒绦。这剑必是两道童的师傅用的,然而道士不应如此不安本分。享用这般的床帐。不待说,这道士必是个无恶不作的东西。”

  陈广泰正在张得出神,陡觉背后有些风响,急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年俊俏人物,衣服鲜明,刚待伸手来抢自己的辫发,忙将头一低退开一步说道:“干什么在我头上动手动脚?”那少年没想到抢了个空,很现出又惊讶、又诧异的样子答道:“你问我干什么动手动脚,我倒要问你干什么探头探脑?你想做贼,来偷我房里的东西吗?”陈广泰看少年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眉目间显出十分英秀之气,并且觉得他方才来抢自己辫发的时候,只略略的闻得一些儿风声,回头就已到了跟前,丝毫不曾听得脚步声响,可见得他的本领,也不是等闲之辈。我如今正在穷无所归的时候,象这种人何妨结识结识,遂拱了拱手笑道:“我从此地过路,实不知道是尊驾的寓所,因贪看房内精雅的陈设,忘了避忌,求尊驾不要见责。”那少年听了,也和颜悦色的说道:“老兄既路过此地,你我相遇,也是有缘,就请去房内坐坐何如?”陈广泰自是欣然应允。

  少年从身边取出钥匙,开了房门。进房分宾主坐了,少年问陈广泰的姓名,陈广泰因此地离广太近,不敢说出真姓名,随口说了个名字姓氏,转问少年,少年道:“姓张,名燕宾,广西梧州人,到广东来探看亲戚,因生性喜静,不愿在闹市,特地找了这荒凉地方的一座庙宇,租了这间房居住,才住了三、四日。”陈广泰很相信他是实话,心里只是放那枕头底下的宝剑不下,不住的用眼去哨。张燕宾忙起身,从床上提出那剑来说道:“我因喜住清静地方,又怕清静地方有盗贼来侵犯,所以将祖传的一把宝剑带在身边,毕竟也可以壮壮胆气。”陈广泰看那剑的装饰,并不甚美观,知道是一把年代久远的宝剑,也立起身笑道:“尊驾不用客气,仗这剑壮胆的人,这剑便不能壮胆,能用得着这剑的人,便没有这剑,他的胆也是壮的。古语说得好,‘艺高人胆大’,我知道尊驾有了不得的本领,我们同道的人,请不用相瞒。”陈广泰说这话,原是料定张燕宾是个有本领的人,有心想结识他,为自己穷途落魄的援助。张燕宾见陈广泰这么说,即笑答道:“兄弟有何本领?象老兄这般才算得是本领呢!不瞒老兄说,兄弟十四岁闯江湖,实不曾见过象老兄这般精灵矫健的人。兄弟很愿意和老兄结交,只不知尊意何如?”陈广泰喜笑道:“我只愁高攀不上,哪有不愿意的!”张燕宾当下甚是高兴,抽出剑来给陈广泰看,侵人秋水,果是一把好剑。

  彼此谈了一会,陈广泰看张燕宾不是个无志行的人,二人又都有意结交,遂将自己的真姓名籍贯,来广州一年的情形,并这回逃难的事,详细向张燕宾说了一遍。张燕宾听了,一些儿不谅惧,连忙弄了些食物,给陈广泰充了饥,才说道:“这个县官,太胡涂得可恶。怎么也不审察明白,就动刑拷打好人!现在这一般瘟官确是可恶,只要是因窃盗案拘来的人,总是先用了种种的毒刑,然后开口问供。哪怕就是忠信廉洁的圣人,无端被贼盗诬咬一口,也得挨打到半死,不肯诬服的,他就说是会熬供、会熬刑的老贼盗。象这么问供,怕不能将天下的人,一个个都问成强盗吗!你不用走,也不用害怕,我们得想法子。开开这瘟官的玩笑,看他有什么办法?”陈广泰问道:“你打算如何去开他的玩笑呢?”张燕宾向门外张了一张,凑近陈广泰笑道:“他既拿你当贼,你何妨真个做一回贼给他瞧瞧。”陈广泰道:“径去偷那瘟官的东西吗?”张燕宾摇头道:“偷他的无味,他自己被了窃,不过心痛一会子,案子办不活,没什要紧,甚至他为要顾全面子,情愿忍着痛不声张,只暗地勒着捕头拿办,我们更连音信都得不着。我想有一家的东西好偷,看你说怎样?杉木栏的李双桂堂,若是失窃了重要东西,这瘟官不要活活的急死吗?”

  陈广泰问道:“李双桂堂是什么人家里?何以他家失窃了重要东西,这瘟官要急死?”张燕宾笑道:“你原来不知道李双桂堂是谁?只大约说给你听,你就知道这瘟官是要倒霉了。李双桂堂就是李蓴盦御史家里。李蓴盦是如今两广总督的老师,为人极是悭吝,一文钱都看得比性命还要紧,家里有百多万的财产。他的孙小姐才得一十六岁,说生得美如天仙。这瘟官有个儿子,今年一十八岁了,想娶李小姐来家做媳妇,将要成功了。我们去相机行事,总得使这瘟官吃一个老大的苦。”

  陈广泰也是少年心性,听了这般计划,又是为自己出气。哪有不竭力赞成的!张燕宾打开衣箱,拣出一套很漂亮的衣服来,递给陈广泰道:“你身上的衣服穿进广州城去,容易给人注目,用我这套衣服,便是做公的当面看见,也想不到是你。”

  陈广泰很佩服张燕宾的心思用密,接了衣服,抖散开来,就往身上披。张燕宾忙扬手止住道:“你就打算披在这衣服上面吗?”陈广泰愕然问道:“不披在这衣服上面。要披在什么衣服上面呢?”张燕宾低声问道:“你没有夜行衣靠么?”陈广泰虽练就了一身绝大的本领,然所从的师傅广慈和尚,是个很守戒律的高僧,没有江湖上人的行径,因此陈广泰不但不曾制备夜行衣靠,并不曾听说夜行衣靠是什么东西?当下见张燕宾这么问,怔了一会才问道:“什么夜行衣靠?我不懂得。”张燕宾不觉笑了起来,也不答话,仍回身在衣箱里翻了一会儿,翻出一身青绢衣裤出来,送给陈广泰道:你我的身材、大小、高矮都差不多,你穿上必能合身。“陈广泰放下手中的衣,看这套衣裤,比平常的衣裤不同,腰袖都比平常衣服小,前胸和两个袖弯全都是纽扣,裤脚上也有两排纽扣,并连着一双厚底开叉袜,裤腰上两根丝带,每根有三尺来长,此外尚有一大卷青绢,不知作什么用的,一件一件的看了,不好怎生摆布。张燕宾伸手掩关了房门,卸去自己身上的外衣,叫陈广泰看。陈广泰见他身上穿的,和这衣裤一般无二,遍身紧贴着皮肉,仿佛是拿裁料就身体上缝制的,心想穿了这种衣服,举动灵巧是不待说的,正要问裤腰上的丝带有何用处,张燕宾已揭起衣边,指给陈广泰看道:”我等夜行的时候,蹿房越脊,裤腰若象平常的系,跳跃的次数多了,难保不褪下来,不和人动手倒没甚要紧,不妨立住脚重新系好,万一在和人动手,或被人追赶的时候,裤腰忽然凑巧褪了下来,不是自己误了性命吗?所以用这种丝带,从两边肩上绕了过来。你看裤腰这边,不是有两个纽绊吗?这两个纽绊,就是穿系丝带的,要高要低随心随欲,并且裤腰是这么系上,比平常的系法,得势好几倍。我这时腰上缠着的,就是你手上这样的一条青绢,此刻把它缠在腰上,等到夜间要用的时候,解下来往头上一裹,就成了一个包头。只是这包头的裹法,不学不会,裹得不好,得不着一些儿用处,会裹的,有这多青绢裹在头上,除了削铁如泥的宝刀、宝剑遮挡不了,若是寻常的刀剑,不问他如何锋利,这绢是软不受力的,砍在上面,至多割裂几层,皮肉是不容易受伤的。“

  陈广泰听了,不胜之喜,问道:“是怎么一个裹法?你倒得教给我。我今日得遇着你,真是三生有幸,比我十年从师的益处还大。”张燕宾笑道:“这算得什么?我将来叩教的地方,还多有在后面呢!我就教给你裹吧。”遂从腰间解下青绢来,脱下头上的小帽,一手一手的从容裹给陈广泰看。这本不是难烦的事,只一看便会了。陈广泰照样裹了一遍不错,即问张燕宾道:“你不曾穿这厚底的开叉袜子吗?”张燕宾将脚下的鞋子一卸,伸起脚笑道:“这不是吗?这袜底是最好无比的了。一般江湖上绿林中人物所用的,全是用张麻述成的,好虽好,不过我等的身分不同,平日不曾赤脚在地上行走过,脚底皮肤不老,麻皮太硬,有些垫着脚痛,并且麻的火性太大,走不了几里路,脚底便走得发烧,再勉强多行几里,简直打起铜钱大的一个个血泡,痛彻心肝。还有一层,麻皮最忌见水,干的时候,穿在脚上觉得松快的很,只一见水,便紧得不成话,逼的一双脚生痛。就是干的时候也还有毛病,踏在地下喳喳的响,我等行事,都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分,风吹叶落,尚且防人听得,两只脚底下喳喳作响。岂不是有意叫人知道。我这袜底,纯用头发缩成,又柔软、又牢实,以上所说的病,完全没有。更有一件好处,是一般人都没想到的,他们穿的,多是和平常的袜子一样,袜底是整块头。不开叉的,上山下岭,以及穿房越栋,两脚全赖大拇指用力,整块头的,没有开叉的灵巧。你穿上一试,就知道了。”

  陈广泰点头问道:“这衣是对襟,前胸自然少不了这些纽扣,只是这两只袖弯,也要这些纽扣千什么呢,不是做配相的吗?”张燕宾笑道:“这种行头,在黑夜里穿的,哪里用得着配相!并且钉几个纽扣在袖弯上,又能做什么配相呢?你不知道这几个纽扣的用处,才是很大咧!”不知张燕宾说出什么大用处来,且俟第二十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二十回

   偷宝剑鼓楼斗淫贼

   飞石子破庙救门徒

  话说陈广泰见张燕宾说,两个袖弯上的纽扣用处很大,心中兀自不能理会,随口问道:“你且说有什么大用处?”张燕宾笑道:“这不是一件很容易明白的事吗?这种行头的尺寸,是照各人身体大小做的,你看这衣的腰胁袖简,不都是小得很吗?只是腰胁虽小,因是对襟,有纽扣在前胸,所以穿在身上,弯腰曲背,不至觉得羁绊难过,至于两只衣袖是两个圆筒,若不照臂膊的大小,大了碍手,小了穿不进。就是照臂膊的尺寸,而两个圆筒没有松环,两膀终日伸得直直的,便不觉怎么,但一动作起来,拐弯的地方没有松环,处处掣肘,不是穿了这衣服在身上,反被他束缚得不能灵便了吗?”陈广泰也笑道:“原来是这么一个用处!怪道这衣服。名叫夜行衣靠,就是靠皮贴肉的意思。”说时,脱了身上的衣服,换了绢衣,照张燕宾的样,装束停当了,外面罩上长衣。

  陈广泰的容貌,虽不及张燕宾生得标致,丰度翩翩,然而五官端正,目秀眉长。俗语说得好:“三分人材,七分打扮。”看了张燕宾的漂亮衣服,穿着起来,对镜一望。几乎连自己不认识自己了。张燕宾道:“我们趁黄昏的时候进城。你尽管大着胆跟我走,一点儿不用害怕,决不会有人能认得出你。”陈广泰点头道:“我害怕什么?到了县衙里大堂上,一个揿住我的头,一个按住我的脚,我尚且说走就走了。如今自由自在的,又有你这么一个帮手,料想广州城里。没有能奈何你我的人。我们就此走吧!”

  张燕宾道:“话虽如此说,不过你黑夜到人家行事,这番是初次,此种事很有些奇怪,不问这人的本领有多高大,胆量有多粗豪,初次总免不了有些虚怯怯的,好象人家已预先防备了,处处埋伏了人,在那里等候似的,一举一动都不自如起来。便是平常十分有本领的,到了这时,至多只使得出六成了,甚至还没进人家的屋,那颗心就怦怦的跳起来,自己勉强镇摄,好容易进了里面,心里明知道这人家没一个是我的对手,他们尽管发觉了也没要紧,然身上只是禁不住和筛糠一般的只抖。若听得这家里的人有些响动,或有谈话的声音,更不由得不立时现出手慌脚乱的样子。这是我们夜行人初次出马的通病,少有能免得掉的,不过我事先说给你听,使你好知道。这种害怕并没有妨碍,不要一害怕,就以为是兆头不好,连忙将身子退了出来,这一退出来就坏了。”

  陈广泰对于这一类的事,全没有研究。这时真是闻所未闻,听得一退出来就坏了的话,忍不住插嘴问道:“怎么退出来倒坏了呢,更为什么害怕倒没有妨碍呢?”张燕宾道:“这种害怕,无论是谁,只有第一次最厉害,二、三次以后,就行所无事了。第一次若因心里犯疑,无故退了出来,则第二次必然害怕得更厉害,甚至三、五次以后,胆气仍鼓不起来。一旦真个遇了对手,简直慌乱得不及寻常一个小偷。只要第一次稳住了,能得了彩,以后出马顺遂,自不待说,便是彩头不好,第一次就遇了对手,但初进屋在害怕的时候,能稳得住,对手见了面,彼此交起手来,初进屋害怕的心思,不知怎的,自然会没有了,胆量反登时壮了许多。这种情形,我曾亲自领略过,不是个中人,听了决不相信,以为没遇对手,倒怕得厉害,遇了对手,胆量反壮起来,世间没有这种道理!”陈广泰听了,也觉没有这种情理,问张燕宾亲自领略的是什么事?

  张燕宾笑道:“我初次经历的事,说起来好笑。那时我才得一十三岁,跟着我师傅住在梧州千寿寺。这日来了一个山西人,是我师傅的朋友,夜间和我师傅对谈,我在旁边听得。说梧州来了一个采花大盗,数日之间,连出了几条命案,都报了官,悬了一千两银子的赏,要捉拿这个强盗。山西人劝我师傅出头,我师傅不肯,说多年不开杀戒。况事不关己,犯不着出头。我当时以为是我师傅胆怯。山西人曾对我师傅说过那采花大盗藏身的地方,我便牢牢的记了。等到夜深,我师傅和山西人都已安歇了,我就悄悄的偷了师傅的宝剑,瞒着师傅出寺,找寻采花大盗,一则想得到那一千银子的悬赏,二则想借此显显自己和师傅的名头。那个采花大盗姓郝,因他生得满脸癜纹,江湖上人都称他为‘花脸蝴蝶’郝飞雄,在梧州藏身的地方,是一个破庙的鼓楼上,除了师傅的朋友山西人之外,没旁人知道。”

  陈广泰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山西人怎生能知道的呢?”张燕宾踌躇了一会,说道:“你不是圈子里头的人,说给你听倒没甚要紧,若是外人,我说出来,就有妨碍。因为此刻郝飞雄还没有死,山西人求我师傅的事没外人知道,这话一传扬出去,郝飞雄必与山西人翻脸,不是我害了山西人吗?山西人和郝飞雄,原是有些儿交情的朋友,那番一同到梧州来,打算劫一家大阔老的,不知为什么事不顺手,耽搁了几日,郝飞雄不能安分过日,每夜出外采花。山西人劝他不听,几乎弄翻了脸。山西人的武艺,虽不是郝飞雄的对手,心思却比郝飞雄周密,见郝飞雄那么任性胡为,便存心除了这个坏蛋,替那些被强奸死去的女子伸冤,知道自己的本领不济,面子上就不敢露出形踪来,敷衍得郝飞雄绝不起疑,才暗地来求我师傅,以为我是个小孩子,在旁听了没要紧。谁知我年纪虽小,好胜的心思却大,那回若不是偷了师傅的宝剑在手,险些儿闹出大乱子来。千寿寺离郝飞雄住的破庙,有十四,五里路。我初出寺的胆气极壮,什么也不知道害怕,一口气奔到离破庙只有半里路的所在,方停步,想就地下坐着歇息歇息,谁知我的身体才往地下一坐,猛听得脑后一声怪叫,接着呼呼的风响,只吓得我拔地跳了起来,手舞着宝剑,向前后左右乱砍。”

  陈广泰插口问道:“什么东西叫,什么东西响呢?”张燕宾笑道:“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所以吓得慌了手脚。过了一会,才知道是两只猫头鸟,聚藏在一个枯树兜里面。我坐着歇息的地方,就在那树兜旁边,两只东西在里面听得响声,以为有人来捉它,因此狂叫一声,插翅飞了。但是,我那时虽已明明知道是一对猫头鸟,用不着害怕,然而一颗心总禁不住怦怦的跳动,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道理?无论怎样的竭力镇静,终是有些虚怯怯的,不似出千寿寺时的胆壮,仿佛觉得郝飞雄知道我去捉拿他,已有了准备似的。不过,我那时想得那一千两赏银和扬名的心思很切,心里虽有些虚怯怯的,却仍不肯退回头,自己鼓励自己道:”郝飞雄并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了不得的人物,又不是神仙,能知道过去未来,我既已瞒着师傅出来,若不能将淫贼拿住,不但不得扬名,外人反要骂我不中用。‘有这么一鼓励,胆量果觉壮了些,懒得再坐下来歇息,径奔到那破庙跟前,看庙门是关着的,即纵身上了房屋。我记得那时正在三月二十左右,有半明半暗的月光,十步以内能看得清晰。庙门以内,东西两座钟鼓楼,我大着胆子,上鼓楼找寻淫贼。却是不见有个人影,只有一堆乱蓬蓬的稻草,象是曾有人在草内睡过的。我见郝飞雄不在,只得退了出来,才回身走到鼓楼门口,即见一条黑影,从西边房檐上飘飘下来,落地没些儿声息。我料知是郝飞雄,暗暗的吃惊。这淫贼的本领果然不弱,可是作怪,那黑影下地,就没看见了。我因鼓楼里的地方仄狭,不好施展,连忙朝那黑影下来的所在蹿去,喝一声:“淫贼哪里走?’不见他答应,正要向各处张望,不知郝飞雄怎的已到了我背后,劈头一刀砍下。我这时倒不害怕了,一闪身让过那刀,转身就交起手来。才斗了四、五个回合,那淫贼实在有些本领,我初次和人动手,哪里是他的对手呢?明知道敌他不过,满打算卖他一手,好抽身逃跑。叵耐他那口刀,逼得我一点空闲没有,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心里只急得说不出的苦楚,看看退到后面没有余地了,想不到郝飞雄忽猛叫了一声:”哎呀‘!掉转身抱头就跑,一霎眼便没看见了。“

  陈广泰失声问道:“怎么呢?”张燕宾笑道:“幸亏我师傅因不见了宝剑,猜度是我偷了来干这冒失事,急急的把山西人叫了起来,赶到破庙里救我。只要来迟一步,我的性命便完了。我师傅在屋上,打了郝飞雄一五花石,正打在额角上,所以抱头而跑。山西人要追,我师傅不肯,收了宝剑,责骂了我一顿,说:”山西人的本领,已是了得,尚且打郝飞雄不过,你乳臭未除的小子,怎敢这么胡闹!‘“

  陈广泰笑道:“你也真是胡闹。你才说偷你师傅宝剑的时候,我心里就暗地思量,如何自己的宝剑,会被徒弟偷去,还兀自不知道呢?那也算得是有本领的人吗?”张燕宾笑着点头道:“是时候了,我们走吧!好在李御史家里,没有会把式的人,你虽说是初次,大概不至着慌。”

  陈广泰跟着张燕宾出来,仍旧反锁了房门,一同出庙,径奔广州城来。进城恰在黄昏时候,城门口出进的人多,果然无人注意陈广泰。张燕宾的路径也很熟悉,初更时候,二人便在黑暗地方卸去了外衣。各做一个包袱捆了,系在腰间,拣僻静处上了李御史的房。陈广泰留神看张燕宾的身法,甚是矫捷,穿房越栋。直如飞鸟一般,不禁暗暗的佩服。二人同到李御史的上房,张燕宾教陈广泰伏在瓦楞里莫动,自己飘身下了丹墀。

  陈广泰心想,他教我莫动,不是怕我初次胆怯,反把事情弄糟了,不如教我伏在这里。其实我虽是初次,这里又不是龙潭虎穴,我怕什么呢?如今他已从丹墀里下去了,我何不转到后面去,见机行事呢?主意已定,即蹿到上房后面,只见一个小小的院落,隐约有些灯光,射在一棵合抱不交的大芭蕉树上,就屋檐上凝神听去。听得似妇女说笑的声音,随飞身落到芭蕉树旁边,看灯光乃是从两扇玻璃窗里透了出来,说笑的声音也在里面。玻璃有窗纱遮掩了,看不出房里是何情景,只好把耳朵紧贴在窗门上,听里面说些什么话,听得一个很娇嫩的女子声音说道:“对老爷只说是六百两银子,他老人家便再不舍得出钱些,也不能说象这般一副珍珠头面,六百两银子都值不得。”又有个更娇嫩的女子声音答道:“老爷只出六百两,还有八百两谁出呢?”先说话的那个带着笑声答道:“只我小姐真呆,这八百两银子,怕太太不拿出来吗?依我看这副头面,一千四百银子,足足要占六百两银子的便宜。这也是小姐的福气,才有这般凑巧,迟几个月拿来,固然用不着了,就早几月拿来,小姐的喜事不曾定妥,老爷也决不肯要。做新娘娘有这么好的珍珠头面,不论什么阔人,也得羡慕。新贵人看了,必更加欢喜。”说着,格恪的笑。就听得这个啐了一口,带着恼怒的声音说道:“死丫头!再敢乱说,看我不揪你的皮。”接着,听得移动椅子声响,好象要起身揪扭似的。先说话的那个说道:“小姐,当心衣袖,不要把这一盒珠子掼泼了,滚了一颗便不是当耍的呢!”这话一说,那小姐即不听得动了。略停了一会,那小姐说道:“这几颗十光十圆的珠子,若不是我零星揩人家的便宜买进来,这时候一整去买,你看得多少银子,这头面上没一颗赶得上我这些珠子,都要卖一千四百两,一两也不能减少。哦,茶花,你开箱子,把太太的那两颗珠子,拿来比比看,可比得过这头面上的?”茶花笑道:“小姐也太把太太的珠子看得不值钱了,怎么还比不上这头面上的呢?”一面说,一面听得开箱的声音。一会儿,又听得关箱盖响,仍是茶花的声音说道:“小姐,比比看,头面上那一颗,赶得上这两颗一半?我曾听太太说过,这两颗珠子是祖传的,每颗有八分五厘重,若是再圆些,光头再好些,就是无价之宝了呢!这头面上只要有一颗这么的珠子,莫说一千四百两,一万四千两也值得。”

  陈广泰听了这些话,不由得暗喜道:我初次做这趟买卖,算是做着了,再不动手,更待何时呢?这时看那院落里的门,并不牢实,等她们睡了,才动手去撬开,原不是件难事,不过她们既上床睡觉,这些值钱的珍珠,必然好好的收藏,教我从哪里下手寻找咧?并且张燕宾说,这小姐就是定给要打我的那瘟官做儿媳妇,我惊吓她一下子,也好使那瘟官听了,心里难过,象这样不牢实的门片,还愁一脚踢不开来?陈广泰想到这里,移步到那扇门跟前,伸手轻轻的推了一推,插上了门闩的,推不动,提起脚待踢,却又有些不敢冒昧,忙把脚停下来。

  就在这个当儿,忽听得芭蕉树底下一声猫叫。陈广泰不作理会,房里的小蛆听了猫叫,似乎很惊讶的呼着茶花说道:“白燕、黄莺都挂在院子里,我几番嘱咐你,仔细那只瘟猫,不要挂在院子里,你只当耳边风。你聋了么,没听得那瘟猫叫吗?还不快开门,把笼提进来。”

  陈广泰听得分明,心里这一喜,真是喜出望外。茶花旋开着门,口里旋咕叽道:“只这瘟猫,真讨人厌,什么时候又死在这院子里来了?”门才开了一线,陈广泰顺势一推,将茶花碰得仰跌了几尺远,抢步进了房。那小姐见茶花跌倒在地,回头见一个陌生的男子,凶神恶煞一般的蹿了进来,“哎呀”一声没叫出口,就吓昏过去了。陈广泰看桌上光明夺目的,尽是珍珠,几把抓了,揣入口袋,正待回身出门,猛听得门外一声喝道:“好大胆的强盗,往哪里走?”陈广泰存心以为李御史家没有会把式的人,忽听了这声大喝,不由他不大吃一惊。不知陈广泰怎生脱险,且俟第二十一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二十一回

   求援系杜知县联姻

   避烦难何捕头装病

  话说陈广泰抢了珍珠,正待回身逃跑,忽听得院子里有人喝:“大胆的强盗哪里走?”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来时不曾准备厮杀,没有携带兵器,仅腰间藏了一把解腕尖刀,不过七、八寸长短。这时只得拔了出来,冲出房门,借玻璃窗上透出的灯光,朝院中一看,空洞洞的,并不见一人。陡然想起刚才的喝声好熟,心里才明白是张燕宾开的玩笑。飞身上屋,果见张燕宾立在檐边。二人打了个手势,各逞本领,如宿鸟投林,一会儿越出了广州城,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才放松了脚步。

  陈广泰先开口问道:“你得着了什么没有?”张燕宾反手拍着背上的包袱笑道:“我得着的在这里面。我们今日凑巧极了,我拿的东西,虽值不了钱,然多少比那值几千几万的,还要贵重。我下去的那个丹墀,旁边就是李御史夫妻的卧房,那瘟官娶李家小姐做儿媳妇,谁知就在今日下订。瘟官要巴结李御史,拣他家传值钱的金珠宝石,总共一十六样,做下订的礼物。李御史从来吝啬,看了这些值钱的东西,好不欢喜。我到他卧房窗外的时候,李御史正拿着这十六样礼物,一样一样的把玩,笑嘻嘻的对他老婆说这样能值多少,那样能值几何,还有几样是有钱也无处买的。我从窗缝向里面张望,原来五光十色的尽是珠翠,做一个小小花梨木盒子装了。李御史把玩一番,随手将小木盒放在旁边一张小几上,夫妻两个都躺在一个螺钿紫檀木炕上,呼呀呼的抽鸦片烟。我正踌躇,他二人不睡,我如何好动手去偷东西呢?事真是无巧不巧,恰巧在我踌躇的时候,一个听差模样的人,双手托着一个大包,打前面房间走来。我连忙闪身立在暗处,那人走过丹墀,推开李御史的卧房门,原来是虚掩的,并不曾加闩。那人推门进去,我便紧跟在他背后。李御史夫妻和这听差的都不在意,我端了那个花梨木盒子,回身出来,还在窗外听了一会,李御史并没察觉。我恐怕你在房上等得心焦,即上房找你,你却到了后院。”

  陈广泰喜笑道:“你说你无巧不巧,你哪知道我比你更巧。我也是不敢劈门进去,正在思量主意,好一只猫儿,在芭蕉树底下叫了一声,那房里的小姐就怕猫咬了她养的白燕,叫丫头茶花开门到院子里捉鸟笼。我便趁这当儿,只等那门一开,顺势一掌,连门片把那丫头打倒,我才得进房,不然,要劈开门进去,就得惊动一干人了。”

  张燕宾哈哈笑道:“好一只猫儿。你看见那猫是什么毛色?”陈广泰这才恍然大悟,也打着哈哈问道:“你怎么知道一做猫叫,他们就会开门呢?”张燕宾道:“我何尝知道他们一定会开门?不过看了你提脚要踢门,又不敢踢的样子,料知你是不敢鲁莽。我跳下院子的时候,就看见屋檐底下,挂了好几个精致的鸟笼,一时触动了机智,便学了一声猫叫,不想房里的人,果然着了我的道儿。”陈广泰听了,非常佩服张燕宾,很诧异的说道:“怎的我在那院子里立了那么久,并不曾留神到屋檐底下的鸟笼,你一下去就看见了,是什么道理呢?”张燕宾道:“哪有什么道理,你只因是初次,见窗外透出灯光,窗里有人说话,便一心只想去窗跟前探望。并且初次做这种买卖的人,心里都不能安闲自在。平日极精明的人,一到了这时候,就不精明了。三、五次以后,才得行若无事,所谓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岂但屋檐底下的鸟笼,一落眼就看得分明。”二人旋走旋说笑,不一刻已到了圆通庵附近。二人都解下包袱,把外衣穿了,仍装出斯文样子,回庙歇息。从此陈广泰跟着张燕宾练习做贼,果然三、五次后,陈广泰也和张燕宾一般机警了。

  再说那番禺县知事,姓杜,名若铨,原是江苏的一个大盐商,家中有二、三百万财产,花了无穷的钱,捐了这个县知事。他为人也很能干,在广东做了好几任知县,才得了这个首县的缺,好容易利用李御史贪婪卑鄙,巴结上了,彼此联了秦晋之好。这日红订之后,杜若铨好不得意,以为此后有了这个泰山之靠的亲家,自己便有些差错,只要亲家在总督跟前说一句方便话,就能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了。不过就是这日,在大堂上走了陈广泰,心里不免有些忧虑。一面传齐捕役,满城兜拿;一面再提刘阿大一干积贼出来严讯。见刘阿大等供称,陈广泰一次都不曾出马偷盗过,确是专教武艺的,才略将忧虑的心放下。在杜若铨的意思,以为陈广泰既是专教武艺的,不曾犯过窃,这回就逃走了,也没甚要紧。只要陈广泰不在广州犯案,也就是这么马马虎虎的算了。日间忙着替自己儿子订婚,对于追捕陈广泰的事,因此并不上紧。谁知李御史家,就在这夜来报了抢劫,抢去的金珠宝物,竟是价值四、五万,下订的十六样礼物,也被抢去了。这一来,把个杜若铨知县只急得一佛出世,连夜传齐通班捕役,四城踮缉。这桩案子还不曾办出一些儿头绪,接连广州各寓户,到县衙里报抢劫的呈词,如雪片一般的飞来,所报被抢被劫的情形,大概都差不多。杜若铨只得把摘役追逼,勒限缉拿。一连七、八日,捕役被逼得叫苦连天,哪里能侦缉得一些儿踪影呢?

  那些被抢的富户,除呈请追缉外,倒没有旁的麻烦。惟有李御史失去了那么多珠宝,而最心爱的小姐又受了大惊吓,心里痛恨的了不得,一日两、三次的逼着杜若铨,务必人、赃并获,好出他心头的恶气。李御史并将自己被盗和广州市连日叠出巨案的情形,说给那总督听了,总督也赫然大怒,说省会之地,怎么容盗贼如此横行!传了杜若铨上去,结结实实的申斥了一顿,吓得杜若铨汗流浃背。回到县衙里,一面仍是严逼捕役,一面悬五千两银子重赏,绘影图形的捉拿陈广泰。

  陈广泰作贼不久,毕竟有些胆怯,遂和张燕宾商议道:“我们图报复那瘟官,如今已算是报复过了。就是讲银钱,此刻我二人儿次所得的也不在少数。依我的意思,就此丢开广州,往别处去,另打码头吧!你在这里不曾露相,多停留几日倒没要紧,我是不能久留了。你和我做一块儿呢,还是各走各的呢?”

  张燕宾大笑道:“别处打码头,哪里赶得上广州。我们买卖正做的得手,岂有舍此他去的道理!到了要走的时候,我自然会和你一道儿走,也没有各走各的道理。瘟官不悬赏,怎显得我二人的能为。你要知道,做我们这种没本钱的买卖,不做到悬重赏的地步,没有身价,便没有趣味。我们内伙里,呼官厅不曾悬赏捉拿的同伴,叫做盗墓的。因为墓里头是死人,不论你拿他多少,他是不知不觉的。你、我的本领,不做这买卖则已。既做了这种买卖,岂以使内伙里叫我们做盗墓的?番禺县的捕役,有哪一个够得上见我们的面,休说和我们动手!”

  陈广泰听了这派话,胆气顿时增加了许多。不过觉得这地方,已住了这么久,恐怕再住下去,给道人看出破绽,劝张燕宾搬场。张燕宾摇头道:“暂时也用不着搬,且迟几日再看。”陈广泰便不说什么了,夜间仍是进城行窃。二人所劫的财物,都是平均分了,各人择极秘密的地方收藏。连日又做了几件大案,杜若铨见悬赏尽管悬赏,窃案仍旧层出不穷,只得夜间亲自改装出来,率同捕役,通夜在三街六巷巡缉。

  这夜二更时候,杜若铨带着四名勇健的捕头,正悄悄的在街上行走,忽听得相离四、五丈的屋上,有一片瓦炸裂的声音。这时的月色,十分光明,杜若铨忙朝那响声望去,只见一前一后的两条黑影,比箭还快,一晃就没有见了。杜若铨叹道:“有两个这么大本领的强盗在广州,广州市怎得安靖?这些饭桶捕役,又怎能办得了这班大盗?”当下也懒得亲自巡缉了,第二日见了总督,禀明了昨夜眼见的情形,自请处分。总督虽然忿怒,却看着李御史的面子,不便给杜若铨过不去,宽放限期,仍着落他认真缉捕。杜若铨无法推诿,只得闷闷不乐的回衙。

  这时广东有个著名会办盗案的老捕头,姓何,名载福,因年纪有了八十多岁,已休职二十来年,不吃衙门饭了。一般在职的捕头,虽都知道二十年前的何载福,是办盗案的好手,然都以为他如今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行走尚且要人搀扶,哪里还有本领办这种棘手的案子?所以任凭陈广泰、张燕宾如何滋闹,捕头们如何受逼,总没人想到何载福身上去。

  杜若铨从总督衙门回来,和一个文案老夫子邹士敬商量办法。这个邹士敬,在广东各县衙里,办了多年的文牍。这时他倒想起何载福来了,对杜若铨说道:“东家既为这盗案为难,何不把老捕头何载福传来,问他可有什么方法?”杜若铨道:“何载福的声名,我也知道,不过他如今已经老迈了。我听说他步履都很艰难,有什么方法能办这样的案子?”邹士敬摇头道:“不然。何载福的年纪虽然老了,但他毕竟是个著名的老捕头,经他手里办活的疑难盗案,不知有多少,经验必比这些饭桶捕役足些。东家若把他传来,不见得也和这些捕役一样一筹莫展。他纵然想不出什么方法,于案情也无损害。”杜若铨这才点头应好,登时派人去传何载福。

  一会儿,派去的回来说,何载福病在床上甚是沉重,他家里人正在准备后事,不能来。杜若铨便望着邹士敬笑道:“何如呢?快要死的人了,神智必然昏乱,就传了他来,也不中用。”邹士敬不做声,过了一会,才向立在旁边听差的说道:“你去供房里,看赵得禄出去了没有?只看看,不要说什么,看了快回来报我。”听差的去看了,回来说道:“赵得禄在供房里,揩抹桌椅,并不曾出去。”

  邹士敬点头,向杜若铨说道:“我逆料何裁福不是真病。”果然,杜若铨问道:“老师何以知道不是真病?”邹士敬从容笑道:“这很容易知道。赵得禄是何载福的外甥,又是何载福的徒弟,如果何载福真病到要准备后事了,岂有赵得禄还在这里揩抹桌椅之理。何载福为人极是机警,他虽多年休职在家,然近来省城闹了这么多大窃案,他哪有不知道的。大约他也觉得这件案子棘手,不容易办理,恐怕东家去嬲他来帮助,不能不装病推却。依我的愚见,东家若能屈尊去何载福家一走,他感激知遇,必愿出死力办这案子。”

  杜若铨是一个捐班官儿,谄上傲下的本领最大,要他屈县大老爷之尊,去看一个多年休职的捕头,心里如何甘愿。只是对那老夫子,不便说出本意来,现出踌躇的样子说道:“我去他家一遭,倒没什么使不得。不过我始终不相信,他有能为帮我办这案。”邹士敬知道杜若铨忘不了自己的尊贵,懒得再往下劝驾。杜若铨也不再说了。

  谁知这晚,又劫了一家大商户,并为劫取一个翠玉镯头,强断了这家主妇的手腕。杜若铨一接到这个呈报,正如火上添油,急得面无人色,思来想去,除了亲自去求何载福,实没有第二条道路可走。只得仍和邹士敬商量,邹士敬连忙说道:“东家要去,就得赶早,再迟恐怕见不着面了。”杜若铨吃惊问道:“老师昨日说他是假病,怎么又说迟了见不着面呢?难道他就要死吗?”邹士敬扬手道:“东家到了何家,自会知道。我不过是这么猜度,准不准也不见得。”

  杜若铨莫明其妙,当下依了邹士敬的话,只带了一名亲随,便装腔作势福家里。刚行到何家门首。只见一乘小轿,从何家门首抬了出来,轿里坐着一个须发如银的老叟。亲随认得是何载福,对杜若铨说了。杜若铨忙叫亲随上前,把小轿拦住说道:“何老爷哪里去?县太爷正来奉看。已步行到这里来了。”杜若铨不由得暗暗佩服邹士敬的先见、这时也就不顾失尊了,见何载福还迟疑不肯下轿,即走上前向轿内拱手道:“老英雄纵不肯为本县帮忙,也不替广州众商户帮帮忙吗?本县今日特来奉求,无论如何,得请老英雄看广州众商户的份上,出来除了这个大害。”

  何载福到了此时,知道躲避不了,推诿不掉,只得连忙滚下轿来,双膝往地下一跪,叩头说道:“大老爷折杀小的了。”杜若铨来不及的两手捧住何载福的肩膊,不教他叩头下去,一面哈哈笑道:“老英雄快不要如此拘泥行迹。本县要奉商的话很多很多,且到老英雄家里,坐着细谈吧!”何载福不肯道:“舍问蜗居逼仄,怎敢亵尊。小的实在因老朽无能,承大老爷错爱,恐怕辜负德意,误了大事。如今大老爷既执意差遣小的,小的即刻到衙里来,听候使令。”杜若铨心里犹豫,恐怕何载福图脱身躲避,想就在何家商议一个方法。何载福已看出杜若铨的用意了,遂低声说道:“舍间房屋紧靠着闹市,小的有话,也不好奉禀。”杜若铨才点头说道:“那么老英雄就不可失约呢!”何载福忙应道:“小的怎敢无礼!”杜若铨便别了何载福,带着亲随回衙。不知何载福有何方法能办这件盗案,且俟第二十二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二十二回

   三老头计议捉强盗

   一铁汉乞食受揶揄

  话说何载福这个捕头,虽是终身吃衙门饭的人,却很有些侠气,生性爱结交朋友。挣下来的钱财,都用在朋友交际上,所以到老没有多少积蓄。他虽没有积蓄,只因少时结交的朋友多,大家都肯帮助他。他自己没多大的武艺,而江湖上有能耐的人,多和他有交情,多愿供他的差遣。他当捕头的时候,遇有难办的窃案盗案,只须邀集几个熟悉江湖情形的人帮同办理,没有办不活的。他的声名,因此一日高似一日。近二十年来,他虽休职在家,不问外事,然陈广泰、张燕宾在广州,接二连三做出好几桩惊人的窃案,消息传遍了广州城,何载福是个老当捕头的人,这种消息到了耳里,如何能忍得住,坐视不理呢?他外甥赵得禄,也不断的到他跟前,报告各商户失窃的情形。何载福很费了一番调查工夫,知道做案的不止陈广泰一人,必有由外省新来的大盗。料知这案不容易破获,恐怕一般捕役被逼不过,来找自己帮忙,预先嘱咐了家下人,如县衙里有人来,只说病在沉重,正准备后事。

  邹士敬是个老文牍,深知何载福的性格,并和赵得禄的关系。何载福这日见是县官饬人来传,并非捕役来求助,已料知推病不能了事。次日早,更听得赵得禄来说,昨夜又出了大窃案,并杀伤了事主,就决计去乡下躲避,免得因这案坏了自己一生的名誉。赵得禄回衙,将何载福要去乡下躲避的话,漏给邹士敬听了,所以邹士敬催杜若铨快去,并不是邹士敬有预知的能为。

  再说何载福见县官亲来恳请,不能置身事外,送杜若铨走后,即回到家中,开发了轿夫,派人去请他多年的好友刘清泉、卢用广二人,前来计议。

  刘、卢二人都是广东有名的把式,年纪虽都有了七十多岁,本领尚是三、五十人近他们不得。每人教了百几十名徒弟,在广州的潜势力确是不小。何载福当捕头的时候,得刘、卢二人帮助的次数极多,因二人合共有三百来名徒弟,遍布广东各中、下社会,消息极灵通,办事极顺遂。每逢重要案件得了花红,何载福自己一钱不要,全数分给刘、卢二人的出力徒弟,因此两部份的徒弟,也都乐为之用。

  这回何载福派人把刘、卢二人请了来,对二人说了杜县官亲来恳请缉盗的话,求二人出来帮助。刘清泉问道:“老哥已答应下来吗?”何载福道:“自然是已经答应了,才奉请两位出来帮助。”刘清泉道:“老哥歇手在家多年了,衙里一般哥儿们。没一个是老哥手下的人,要办这样的大案子,呼应不灵,是难办的。五千两的花红,谁不想得?老哥有什么方法,能使那一般哥儿们听老哥的调度?没有掣肘,这案才可办得。”何载福道:“我也虑到这一层了。等歇我到衙里去,得和杜大老爷说明,答应事事不掣我肘,我才肯承办这案。不然,我已歇手多年了,又有这么一大把子年纪,冤里冤枉的送了这条老命,真犯不着。”

  卢用广点头道:“老哥份上的事,我二人没有推诿的道理。依我的愚见,与其用那一般不中用的哥儿们,处处不能得力,不如索性老哥在杜大老爷面前,一力承当下来。老哥今年八十三岁了,象这么的大案子,莫说老哥已经歇手多年,便是不曾歇手,此生也不见得还有第二次。我二人帮助了老哥三十多年,俗语说得好,‘临了结大瓜’,我们三个老头子,就临了结起这大瓜看看,要他们那般饭桶干什么呢?”

  刘清泉立起身,对卢用广举着大拇指笑道:“倒是你有气魄,一定是这么办。”何载福高兴道:“这倒也使得。我拚着这条老命不要,有两位老弟肯这么出力帮助,愁办不了吗?两位请在这里坐坐,我就上衙里走一遭。”刘清泉摇头道:“我二人坐在这里没有用处,我们各去干各人的事,今夜在我家相会。”何载福、卢用广同声应好。于是三个老头儿一同出来,刘、卢二人各自回家布置。

  何载福走到县衙,杜若铨正在等得心焦,又待派人来何家催请,见报何载福到了,一迭连声的叫请进来。门房直引何载福到签押房,杜若铨已立着等候。何载福年纪虽老,脚步比少年还要矫健,当下抢行几步,将要屈膝下去,杜若铨慌忙扶住,携了何载福的手笑道:“老英雄并非我的属吏,这回肯出来,我已是承情的了不得。”说时,随手纳何载福坐下。何载福当捕头出身的人,见了本籍知县,哪里敢坐呢?杜若铨推了再四,才坐了半边屁股。

  杜若铨开口问道:“小丑如此跳梁,弄得广州市内的人,寝不安席。老英雄有什么好方法,替广州城除了这个大害?”何载福抬了一抬身子说道:“回禀大老爷,小的看这偷儿的举动,好象是有意在广州市逞能,所以第一次便偷杉木栏李大人府里的珠宝。大老爷前夜在街上瞧见的,是两条黑影,小的也猜,不只陈广泰一个。小的并无旁的好方法,依小的推测,这两贼正在得手,必不肯就往别处去。小的已布置了人,就在今夜专等两贼到来,叨庇大老爷的福德,两贼之中只要能破获一个,便好办了。”

  杜若铨喜道:“能拿住了一个,那一个就有天大的胆量,料他也不敢再在这里做案子了。你办这案,须用多少捕快?说出来,好挑选眼明手快的给你。”何载福道:“不是小的说,现在所有的捕快,不能办这案子。只因小的当时供职的时候,所有合手办事的人,此时一个也不在此了,不曾同办过案的人,不知道每人的性情能耐,不好摆布。办这种案子,调度一不得法,案子办不活还在其次,怕的就怕反伤了自己的人。”

  杜若铨点头道:“话是不错。不过一个捕快也不要,老英雄一个人怎么办呢?”何载福逐将刘、卢二人愿出力帮助的话,说了一遍。杜若铨道:“赏格上已经说明了,不论何色人等,但能人、赃并获的,立刻赏银五千两。”何载福听了,口里不便说,心想:这么大的赃物,好容易都搜获到手,并且从来没有赃物全不走失些儿的理。好在我并不希罕这笔赏银,将来这案就办得完美,五千两赏银只怕也要被这位大老爷赖去几成。当下没什么话可说了,即作辞出来,回家整理多年未用的器械。当黄昏蹦候就到刘清泉家来。

  卢用广已带了八个徒弟,在刘清泉家等候。刘清泉也把就近的徒弟,传了十多个在家。二人的徒弟,多是能高来高去的。不过刘清泉的百几十名徒弟当中。只有两个徒弟最好,一个姓谢名景安,一个姓蔡名泽远。两人都是番禺的世族,几代联姻下来。谢景安的妻子,是蔡泽远的胞妹。两人少时同窗读书,彼此感情极好。谢景安欢喜武艺,延了师傅在家早晚练习,只练了两个月。平日谢景安和蔡泽远,相打玩耍,谢景安总是打不过蔡泽远。因为谢景安比蔡泽远小两岁,身体也瘦弱些,及谢景安从师傅学了两个月武艺之后,相打起来,蔡泽远哪里是谢景安的对手呢?一动手就跌了。起初蔡泽远不知道谢景安正在练武,还不相信自己是真打不过,一连跌了好几交,爬起来怔了半晌。谢景安说出练武的原故,才相信自己是真打不过了,便要求谢景安介绍,也从这一个师傅学习。

  那时,谢景安家所延聘的武师,是一个流落江湖的铁汉。姓李名梓清,善使一把单刀,人家都呼他为“单刀李”,他自己也对人称“单刀李”。他从不肯向人家说出籍贯,江湖上也就没人知道他籍贯的。看他的年纪,不过四十多岁,流落在广州市,只随身一条破席,一把单刀。身上的衣服,不待说是褴褛不堪,在广州市中行乞,没人听他说过一句哀告的话。到一家铺户。总是直挺挺的,立在柜台旁边。给他饭,他便吃;给他钱。他只摇摇头;给他的衣服,他连望都不望。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要钱,不要衣服?他说广东用不着衣服,每日只要得饱肚腹,钱也无用处,并且衣上没有口袋,有钱也无处安放。人家给他饭吃,他从来不肯伸手去接,教人把饭搁在什么地方,他再拿起来吃。有人问他:带了这把刀,有何用处,为什么不变卖了,换饮食吃?他说:刀就是我,我就是刀,怎能变卖。有人要他使刀给大家看看,他问:“都是些什么人要看?”在旁边的人,就你一句“我要看”,他一句“我要看”,他向众人睄了一眼,哈哈笑道:“哪里有看刀的人噱?”笑着提步便走。是这么好几次,广州市的人气他不过,弄了些饭菜给他看了,说道:“你肯使刀给我们看,这饭菜就给你吃;你不使,莫想!”他头也不抬,向地下唾一口就走。如此接连好几日,一颗饭也不曾讨得进口,饿得不能行走了,就躺在一家公馆大门口的房檐下。这公馆是谁家呢?就是谢景安家里。

  谢景安的父亲谢鹤楼,是个很有胸襟、很有气魄的孝廉公。这日听家人来报,大门口躺着一个如此这般的叫化。谢鹤楼心中一动,即走出来看,见李梓清的仪表,绝不是个下流人物,便俯下身子,推了一推李梓清问道:“你是病了么?”李梓清摇头道:“我有什么病?”谢鹤楼道:“我昕说你因不肯使刀给人看,所以饿倒在这里,是不是有这回事呢?”李梓清道:“谁是看刀的人,却教我使?”谢鹤楼叹了一声气道:“虽说他们不会看刀,但是你为要换饭吃,又何妨胡乱使给他们看看呢!”李梓清鼻孔里哼了声道:“我忍心这般糟踏我这把刀时,也不至有今日了。请不用过问,生有来,死有去,古今地下,饿死的岂只我李梓清一人!”谢鹤楼一听这话,心里大为感动,不觉肃然起敬的说道:“当今之世,哪里去寻找足下这般有骨气的人!兄弟很愿意结交,足下能不嫌我文人酸腐么?”李梓清听了这几句话,才把两眼睁开来,看了谢鹤楼雍容华贵的样子,也不觉得翻身坐了起来,说道:“先生不嫌我粗率,愿供驱使。”谢鹤楼大喜,双手扶李梓清起来,同进屋内。谢鹤楼知道饿久了的人,不宜卒然吃饭,先拿粥给李梓清喝了,才亲自陪着用饭,又拿出自己的衣服,给李梓清洗浴更换,夜间还陪着谈到二三更,才告别安歇,简直把李梓清作上宾款待。

  李梓清住了半月,心里似乎有些不安。这日向谢鹤楼说道:“先生履常处顺,无事用得我着。我在先生府上,无功食禄。先生虽是富厚之家,不在乎多了我一人的衣食,只是我终觉难为情,并且我感激知遇,也应图报一二,方好他去另谋事业。我从小至今,就为延师练习武艺,把家业荡尽,除练得- 一身武艺之外,一无所长。我看令郎的身体很弱,能从我学习些时,必然使他强健,读书的事也不至于荒废。”

  谢鹤楼接李梓清进公馆的时候,心里已存了要把儿子谢景安从他练武的念头,只因李梓清是个把武艺看得珍重的人,自已又是文人,全不懂得武艺,恐怕冒昧说出来,李梓清不愿意教,打算殷勤款待半年,或三、五个月,再从容示意。想不到李梓清只住了半个月,就自已说出这话来,当下欢喜什么似的,即时教谢景安过来,叩头拜师。谢景安这时才得一十四岁,早晚从李梓清练武,白天去学堂里读书。武艺一途,最要紧的是得名师指点。没有名师,不论这人如何肯下苦功,终是费力不讨好,甚至走错了道路,一辈子也练不出什么了不得的能为来。李梓清的武艺,在江湖上是一等人物。他当少年练习的时候,花拳绣腿的师傅延聘了好几个,七差八错的练习,也不知走了多少冤枉道路,家业差不多被那些花拳绣腿的师傅骗光了。末后才遇了一个化缘的老尼姑,来他家化缘。他家的祖训,不施舍和尚、道士。门口贴着一张纸条儿,上写“僧道无缘”四字。那老尼姑把钵进门,正遇着李梓清因和债主口角生气,恶狠狠的对老尼姑说道:“你不瞎了眼,怎么会跑到这里面来呢?”老尼姑却不生气,仍是满面堆笑的说道。“因为不曾瞎眼,才能到施主这里面来募化,若是瞎了眼,就要募化到卑田院去了。”李梓清更加有气,指着大门厉声说道:“‘僧道无缘’四字,不是写给你们这班东西看的,是写给猪和狗看的吗?”老尼姑听了这几句话,即正色说道:“施主不肯施舍也罢了,何必如此盛气凌人。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贫僧不曾强募恶化,施主这种形象,实在用不着。“说完,转身要走。李梓清性情本来急躁,又不曾出外受过磨折,平日两个耳朵里面,所听的都是阿谀奉承的话,那曾受过人家正言厉色的教训。老尼姑说的这派话,表面上虽象客气,骨子里简直是教训的口气,羞得李梓清两脸通红,没话回答。少年气盛的人,越是羞惭,便越是气忿,一时按捺不住,就大喝一声道:”老鬼!你倒敢数责我么,不要走,我偏不看佛面,看你这老鬼,能咬了我鸡巴?“一面骂,一面抢步上前,去捉老尼姑的肩膊。谁知手还不曾伸到,老尼姑已反手在他脉腕上点了一下,伸出的造条膀膊,登时麻木了,收不回来。他还不知道见机,手腕被点不能动了,又提腿猛力踢去,老尼姑仍用一个指头,顺势点了一下,这腿也麻木了。老尼姑指着李梓清的脸说道:”你生长了这么大,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面,不是个全无身份的人,怎的这般不懂道理?我是个尼姑,又有这样大的年纪,你一个男子汉,身壮力强,应该欺负我这样的人吗?大约你父母是不曾教训过你的,我这回替你母亲教训你一番。你以后切不可再欺负年老的人了,休说是女子,男子也不应该。你听遵我的教训,我就把你的手脚治好,不听遵我的教训,我治好了你的手脚,怕你又去打别人,就是这样直手直脚的过这一辈子吧!“

  李梓清受了这两下,忿怒之气倒完全消了,心想:我从了这多的师傅,花了这多的钱练武艺,我自以为武艺已是了不得了,就是那些师傅,也都恭维我不错,怎么今日这么不济呢?我若能从了这样一个高明师傅,岂不是我的造化吗?李梓清主意既定。连忙说道:“听遵师傅的教训,求师傅治好了我的手脚,我还有话求师傅。”老尼姑笑道:“能听遵是你的福分。”随用手在李梓清手脚上,摸了几摸。立时回复了原状,一些儿也不痛苦。李梓清将平脚伸了两伸。即往地下一跪道:“我要求师傅收我做个徒弟。我愿意将所有的家产,都化给师傅。”不知老尼姑怎生回答,且俟第二十三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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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老尼姑化缘收徒弟

   小霸王比武拜师傅

  话说李梓清向那老尼姑跪下,求收作徒弟,老尼姑道:“贫僧是出家人,怎能收在俗的人做徒弟?并且贫僧游行无定,又哪有工夫能收人做徒弟?”

  李梓清既遇了名师,如何肯放,叩头如捣蒜的说道:“出家人收在俗的人做徒弟的事极多极多,算不了希罕。若师傅因游行无定,没有工夫收徒弟,我情愿侍奉师傅到老,师傅游行到哪里,我跟随到哪里,难道还耽搁师傅的工夫吗?师傅游行无定,为的是要募化,我情愿把祖遗的产业,尽数募给师傅,只求师傅收我。师傅不知道我学武艺的事,实在是冤屈无伸。我祖遗的产业,就为我学武艺,十成耗去了八成,三伏三九,也不知吃过了多少苦头,练出来的看家本领,刚才师傅是瞧见的。若不是今日遇见师傅,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分,才明白那些教我武艺的师傅,都是些不中用、专会骗钱的坏蛋。今日算是天赐我学武的机缘,岂可错过!若是师傅执意不肯收在俗的人做徒弟也容易,我立刻削发都使得。”

  老尼姑见李梓清如此诚恳,说不出再推诿的话,只是心里仍似不大愿意,教李梓清且立起来。李梓清道:“师傅不答应,便跪死在这里也不起来。”老尼姑微微的点了点头道:“要我收你做徒弟,你得先答应我几句话。不然,你便跪死了,我也不能收。”李梓清喜道:“请师傅快说,什么话我都可答应。”老尼姑道:“为人处世,全赖礼节,敬老尊贤,是处世礼节中最要紧的。没有礼节,便是自取羞辱,即如刚才你不对我无礼,怎得受这场羞辱!你从此拜我为师以后,不问对什么人,不准再使出这种无礼的样子来。”李梓清连忙答道:“我已知道后悔了,下次决不如此。”

  老尼姑点头道:“我看你一身傲骨,将来武艺学成,没行止的事,料你是不会干的。不过从来会武艺的人,最忌的就是骄傲,你瞧不起人家的武艺,人家自然也瞧不起你的武艺。你既是骄傲成性,就免不了要和人动起手来。你要知道,我们出家人练习武艺,不是为要打人的。儒家戒斗,释家戒嗔,戒尚且怕戒不了,岂有更练武艺,助长嗔怒的道理么?为的是我们出家人,不能安居坐享,募化十方,山行野宿,是我出家人的本等。山野之中,有的是毒蛇猛兽,没有武艺,一遇了这些害人的异类,就难免不有性命之忧,所以我们出家人,不练武艺则已,一练便不是寻常把式的武艺。因为要和毒蛇猛兽较量,寻常和人相打的武艺,克伏不下。你将来若拿着我的武艺,动辄和人交手,为害就不在小处,你从我学成之后,非到生死关头,无论如何不准和人交手,你能答应不能答应?”

  李梓清连声应道:“谨遵师傅的训示,不是生死关头,决不出手打人。”老尼姑道:“我因你学艺心诚,才肯收在门下。若专就你的性格而论,习武是很不相宜的,其所以要你先答应两件事,不过借此预先警戒你一番。你起来吧,也不用你跟随我到处募化,你只在家用功,我随时来指点你便了。从我学武艺,不必常在我跟前。”李梓清这才欢天喜地的爬了起来。

  老尼姑就在这日,指教了李梓清一会,吩咐李梓清依着所指教的,在家用功,仍托着钵盂出去了。自此或二、三十天一来,或三、五个月一来,来时也只看看成绩,指点指点就走。不拘哪一种学问,但能不走错道路,猛勇精进的做去,其成功之快,无有不使人惊讶的。李梓清起初从一班花拳绣腿的教师,苦练了好几年,花去财产十分之八,一些也没有成效,及至从老尼姑练起来,并不曾耗费资财,只整整的练了三年,老尼姑就不来了。老尼姑最初几次来教他的时候,原曾对他说过了,武艺不曾到可以离师的地步,至久三、五个月,总的来教一次,可以不来,便不来了。

  李梓清整练了三年之后,有半年不见师傅到来,心中甚是思慕。只苦于这三年之中,曾屡次请问他师傅的法讳。和常住的庵堂庙宇,他师傅总不肯说,这时想去探望,也无从打听。只得仍在家中,不断的研练。但他专心在武艺上做工夫,谋生的方法,一些儿没有研究,前几年被骗不尽的十分之二的产业因不善营运,坐吃山空,又几年下来,只吃得室如悬磬,野无青草,看看的在家安身不住了。好在他父母早死,终年打熬筋骨,也没心情想到成家立室,孑然一身。在家既存身不住,就素性将家业完全变卖了,出门谋生,在大江南北,混了十多年。只因性情生得太耿介,又是傲骨峥棱,混迹江湖十几年,只落得一个铁汉的头衔。他守着他师傅的训示,不肯和人较量,真有眼力的人,知道他的本领,才肯赀助他,俗眼人哪里能看出他的能耐?为的他片刻不离那把单刀,江湖上人才称他为“单刀李”,其实他的单刀,好到什么地步,知道的人也就很少。

  谢鹤楼虽也要算是李梓清的一个知己,只是谢鹤楼丝毫不懂得武艺,李梓清所感激的,就是感激谢鹤楼那句“当今之世,哪里去寻找足下这般有骨气的人”的话,情愿拿出自己的真实本领,把谢景安教成一个好汉。后来蔡泽远也要拜师,李梓清原不想收受,奈谢景安一再恳求,谢鹤楼也在旁劝了两句,李梓清方肯一同教授。

  李梓清在谢家住了两年,两个徒弟的工夫成功了十分之六。这日,忽有一个行装打扮的人,年纪仅三十左右到谢家来,说要见李梓清,说着,便和李梓清在僻静地方,立谈一会去了。李梓清即向谢鹤楼作辞,谢鹤楼问他去哪里,何时方能再见,李梓清不肯说出去处,只说后会有期,仍带着来时的单刀、破席,昂然去了。谢鹤楼猜不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得来的希奇,去的古怪,知道江湖上是有这类奇人,行止是教人不可捉摸的,也就不加研究了。不过儿子谢景安,既经练了两年武艺,和蔡泽远两个,在广东已有小霸王的徽号。平常负些拳脚声名的人,不和这两个小霸王交手则已,交手总是被打得皮破血流,求饶了事。

  那时,刘清泉才从湖南衡阳,跟着刘三元练成了武艺回来,正想收几个资质极好的徒弟,显扬声名,听说有谢、蔡两个这么好的世家子弟,如何不想收纳呢?特意设一个教武的厂子,在谢公馆紧邻,胡乱收几个亲戚朋友的儿子做徒弟,每日大声吆喝着,使枪刺棒,并贴一张字条在厂门口,上写:“不问老少男女,打得过我的,我拜他为师;打不过我的,他拜我为师,凡不愿从师的人,不要来打,谁输了做徒弟,不能翻悔。”

  这字条一贴出来,谢景安看了,便找着蔡泽远说道:“这个姓刘的,偏在我家紧邻设厂,又贴上这样字条,必是有意想收我们做徒弟,又怕我不从,他面子上难看,所以是这么做作,我们不要去上他的当。我们也不想收人做徒弟,要和他打,须等他出了这厂,他赢了,我不拜他,他输了,也莫拜我,偏不中他的计,你说对不对?”蔡泽远踌躇道:“但怕这姓刘的,未必真能赢得了你、我,若本领果比你、我强,够得上做你、我的师傅,你、我正苦李师傅走了,寻不着名师,就拜了他还不好吗?”谢景安一想不错,就拉了蔡泽远,同到刘清泉厂里。

  刘清泉见二人来了,欢喜得如获至宝,拱手迎着二人说道:“久闻两位少爷的大名,只恨自己的俗事太多,没工夫到尊府奉看。今日两位赐临,想必是来指教的。”蔡泽远也拱了拱手答道:“特地前来领教的。”对清泉听了特地前来领教的话,不觉笑逐颜开,让二人就坐,笑嘻嘻的问道:“厂门口贴的那字条,两位已看见了么?”谢景安嘴快答道:“不看了那字条,也不到这里来了。”刘清泉仍是嘻嘻的笑着问道:“两位的尊意,以为何如呢,没有翻悔么?我教武艺不比别人,平常教师若是收了两位这般的人物做徒弟,必然眼睁睁的望着一笔大大的拜师钱,拜师以后,还得层出不穷的需需索索,我则不然,简直一文钱也不向两位开口。”

  谢景安听了,心里好生不快,暗想:这姓刘的真是狂妄,我们和他并不曾见过面,不待说没有见过我们的本领,就能预先断定,是他赢我们输吗?我倒不相信,他能操胜券。谢景安心里这么想,口里正待批评刘清泉狂妄,蔡泽远已开口答道:“我们如要翻悔,尽可此刻不上这里来。不过你的话,只就你打赢了的说,若是你的拳头,不替你争气,竟打输了,又怎么说呢?”谢景安听了这几句话,正中心怀,不觉就大腿上拍一巴掌,说道:“对呀!看你输了怎么说?”

  刘清泉看了二人天真烂漫的神情,伸手指着厂门说道:“我输了的话,那字条上不是也说了的吗?我一些儿不翻悔,立刻拜打输我的人为师,拜师钱要多少给多少,决不争论。”蔡泽远摇头道:“我们两人都不收徒弟,也不要拜师钱,只要你这一辈子见我们一次面,给我们叩一次头,就算是你狂妄无知的报应。你不翻悔,便可动手。”

  刘清泉毫不动气,一迭连声的应道:“我若输了,准是这么办,说话翻悔,还算得是男子汉、大丈夫吗?但是两位将怎生打法咧,一齐来呢,还是一个一个的来呢?”谢景安道:“自然一个一个的来。我两个一齐打你一个,打输了你,也不心服。来来来,我和你先打了,再跟他打。”说着,跳起身,卸去了外面的长衣。刘清泉也不敢怠慢,二人就在厂里,一来一往,各逞所长。谢景安的本领,毕竟还欠四成工夫,哪里敌得过刘清泉的神力呢?走不到十个回合,谢景安看看支持不住了,满心想跳出圈子来,让蔡泽远来打,叵耐刘清泉存心要用软工夫收服这两个徒弟,使出全副的本领来,一味和谢景安软斗,把谢景安困住在两条臂膊里面,如被蜘蛛网缠了。不痛不痒的,只是不得脱身。

  蔡泽远见谢景安斗得满头是汗,想胜固然做不到,就是想败也做不到,不由得气往上冲,也不管怎样,奋勇攻了上去。他不攻上去,谢景安还不至打跌,刘清泉见加上一个生力军,也怕力敌二人,万一有些差错。关系非浅,因此趁蔡泽远进步夹攻的时候,先下手将谢景安打跌,再以全力对付蔡泽远。

  蔡泽远的年纪,虽比谢景安大两岁,本领却不相伯仲。谢景安打不过,蔡泽远自然也是不济。但是,刘清泉在谢公馆紧邻设厂,写那字条的时候,何以就有把握,知道一定打得过谢、蔡二人呢?这必须将刘清泉学武艺的来头,叙述一番。看官们才知道刘清泉这样举动,确有几成把握,不是行险侥幸的。

  他的师傅刘三元,那时在湖南的声名,连三岁小孩都是知道的。第一是湘阴县的米贩,听得刘三元三个字,没一个不吓得三十六颗牙齿,捉对儿厮打。最奇的是刘三元得名,在七十岁以后,七十岁以前,并没有人知道刘三元的名字。据说刘三元周岁的时候,他母亲抱着他,走四川蛾眉山底下经过,忽来了一只绝大的白猿,将他掳上山洞去。牝猿用乳将他养大,遍身长了几寸长的猴毛,老猿并传授给他武艺,十几岁走出洞来,灵根未泯,见了人,能知道自己不是猿种,跟着人下山,所跟着的人姓刘,就也姓刘,取名本是山猿两个字,后因这两字太不雅驯,才改了连中三元的“三元”。这话虽说荒唐,然刘三元在湖南的徒弟,至今还是很多,所打的拳脚,象猿猴的动作,还可说武艺本有一种猴拳,但他的徒弟,无不异口同声的说。刘三元身上的猴毛,临死还不曾脱落干净,两脚也和猿猴一样,能抓住树枝,倒吊起来,能端碗拿筷子,与手无异的吃饭。这也就是不可解的事了。

  他在什么时候,因什么事到湖南来的,少有人知道。初来也没人从他学武艺,他自己对人说,他三十岁的时候,正是洪秀全进湖南的那年,他在常德,被发军掳了他去,教他喂马。马有病躺在地下,一见他来,那马自然会立了起来。他生性欢喜骑马,有一天,骑死了发军三匹马,带兵官抓着他要打,他怕打,情急起来,顺手将抓他的军官一推,那军官身不由已的,跌了一丈开外,连忙上前扶起一看,已口喷鲜血,顿时被推死了。吓得他不要命的逃走,背后有几百兵追赶,骑着马追的,都赶他不上,竟逃了出来。他从此才知道自己的气力大,普通人受他一下,准被打死。从发军里逃出来之后,和一个逃难的女子配合,居然成了家室。夫妻两个,做些小本买卖度活,生了一个儿子,取名金万。

  时光易过,他已有七十岁了,这日因事到了湘阴。湘阴的米贩子最多,最是横行霸道。凡是当米贩子的,每人都会几手拳脚,运起米来,总是四、五十把小车子,做一路同走,有时多到百几十把。不论是抬轿挑担,以及推运货物的小车,在路上遇着米车,便倒霉了。他们远远的就叫站住,轿担小车即须遵命站住,若略略的支吾一言半语,不但轿担小车立时打成粉碎,抬轿的人,坐轿的人,挑担的人,推小车的人,还须跪下认罪求饶,轻则打两个耳光,吐一脸唾沫了事,一时弄得性起,十九是拳脚交加,打个半死。湘阴人没有不知道米贩子凶狠可怕的,抬轿挑担的人在路上遇了米贩子,情愿绕道多走几里,不愿立在路旁,让米贩子走过。米贩子在路上不遇着让路的人,都推着米车走得十分迅速,有时他们自己内伙里比赛,竟是飞跑如竞走一般,一见前面有人让路,便大家故意装做行走不动的样子,半晌才提一步,又每把米车相隔两、三丈远,百多把米车,可连接几里路,让路的须站着,等米车都走过了,方能捉脚。所以都情愿绕道多走几里,免得立在道旁呕气。刘三元一到湘阴,就听得这种不平的举动,只气得他须眉倒竖,存心要重重的惩治米贩子一番,以安行旅。不知刘三元用何方法惩治,且俟第二十四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二十四回

   刘三元存心惩强暴

   李昌顺无意得佳音

  话说刘三元存心要惩治湘阴的米贩,打听得这日有一大帮米贩,足有百四、五十人,走西乡镇龙桥经过。刘三元便在朋友家,借了一匹马,骑着迎上去。不曾到镇龙桥,就远远的看见无数小车,如长蛇一般的蜿蜒而至。刘三元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那马便拨风相似,向小车冲去,约莫相隔还有四、五十步远近,走前面的几个米贩,照着旧例,齐声高喝:“站住”。刘三元哪里肯听呢,辔头一拎,两腿一紧,那马如上了箭道,扬鬃鼓鬣,比前更快了。

  走前面的几个米贩,突然见了这样一个不知回避的人,都不由得大怒,满目村怒的话,向刘三元骂起来。刘三元也只作没听得,转眼奔到第一把小车面前,并不将马勒住,只把缰索略向右边带了一下,那马就从小车旁边,挨身冲了过去。那一段道路,并不甚仄狭,骑马过去,本不至妨碍小车,但刘三元既是存心挑衅,怎肯好好的冲过,故意将脚尖在米袋上拨了一下,米贩便掌不住,连车带人翻下田去了。一霎眼又奔到第二把车,也是如此一脚拨翻。后面的米贩见了这情形,都不约而同的将车往地下一顿,一片声只叫“打!”和刘三元相离不远的米贩,早有三、五个抢到马跟前,争着伸手来夺辔头。刘三元一面扬手止住,一面滚鞍下马说道:“且慢动手。我跑不到哪里去,要打只管从容。”那几个先到跟前的米贩,看看刘三元这种神色自若的样子,又听了这几句话,倒怔住了,没一个敢冒里冒失的动手。翻下田去的两个已爬了起来,。各人提着各人的率扁担在手。第一个跑上前,向刘三元喝骂道:“你这老杂种,什么东西戳瞎了眼。是这么乱冲乱撞?”第二个趁着第一个喝骂的时候,冷不防就是车扁担,向刘三元头上打来。刘三元仍装作没看见,也不躲闪,也不拦挡,拍的一声响,正打在顶心发上。却是作怪,车扁担一着头顶,就如打在石头上一般,将车扁担碰得脱手飞去。刘三元见碰飞车扁担,才回头说道:“我教你们不用忙,我跑不到哪里去,就来不及的打做什么呢?”

  这时,在后面的那百多个米贩,都放了车子,提了车扁担,渐渐的包围拢来,一个个磨拳擦掌的,恨不得把刘三元打死。刘三元提高着声音说道:“米车是我撞翻的,与我这马不相干。我知道你们是免不了要打我的,打我不要紧,这马在这里有些碍手碍脚,我且将这畜牲送到前面桥上,回头再来给你们打。”众米贩以为刘三元要借此逃走,争着嚷:“不行,不行!”刘三元不理,伸直两条臂膊,往马肚皮底下一托,凭空将马托了起来。马的四蹄既已悬空,无处着力,头颈身体略动了动,便伏在臂膊上不动了。刘三元托着向前走,遇米车就跳了过去,一连跳过十几辆米车,才到镇龙桥上,放下马来,一手揭起一大块桥石,一手将缰索压在桥石底下,回头又是几跳,跳到了原处。众米贩看了,都吓得伸出舌头来,收不进口。

  刘三元反着两手,往背后一操,盘膝向地下一坐,口里喊道:“你们要打我,怎么还不动手呢?会打的快来打吧,我还有事去,不要耽搁了我的正事。”众米贩在平日虽是穷凶极恶,然这时见了刘三元这般神力,却都乖觉了,知道动手必没有便宜可占,大家面面相觑,平日凶恶的气焰,一些儿没有了。刘三元坐在地下连喊了好几遍,见没人肯上前,遂立起来问道:“你们爽直些说一句,还是打不打呢?”众米贩都望着翻在田里的两个,两个只得答应道:“若把撞翻了的车子扶起来,我们就放你过去,不打你了。”刘三元听了,仰天打了一个哈哈,仍旧往地下一坐,说道:“还是请你们打。我一身老骨头,三天不挨打,就作痒作胀,难得你们人多,饱打一顿,松松我的皮,倒可舒服几天。所以我情愿挨打,不愿扶车子。”

  米贩觉得两人的话说错了,换了一个人出来,说道:“你这老头子,也不要放刁。我们大家没事,你去干你的正事,我们赶我们的路程。你的年纪这么大了,又只一个人,我们都是些年轻力壮的,百几十个人打你一个,打死了你,吃人命官司不打紧,就是以少欺老、以多欺少,太不公道了些。”湖三元抬头看说话的这人,满睑刁猾的神气,心想:这东西必是惯会欺负行人的坏蛋,这时候居然还能说得这般冠冕,可想见他平日的凶横,若不重惩他一番,世间也真没有公道了。随翻眼对那说话的人冷笑道:“你们也知道什么叫做公道吗?只怕你们今日才讲公道,讲的太迟了些,又偏遇着我这个不懂得公道的人,你们再讲多些,也不中用。老实说给你们听吧:你们讲公道不打我,我却不讲公道要打你们了。”刘三元的话才说了,身子就地下一个溜步,溜到那说活的跟前,一扫腿过去,那人的腿弯便如中了铁杵,仰天一交,倒在地下。刘三元思量走第一、第二的两个,必是他们同伙中最凶悍的,所以众米贩都瞧着二人的神气,既以扫腿打倒了这人,掉转身躯,又将二人打倒。

  众米贩见刘三元动手,其中也有些冒失不怕死的,就还手和刘三元打起来。但是他们自己这边的人太多了,动手就碍着自己,找不着刘三元下手。刘三元的身体,比猿猴还来得灵巧,几起几落,蹿入人丛之中,举起两个栗暴,拣众人实在地方,每人一下,打得众人个个叫苦。隔得远的,知道不妙,都撒腿逃跑;被打倒了的,逃跑不了,都哀声求饶。刘三元觉已打得十分痛快,方住了手,高声喊那些逃跑的人转来。众米贩见刘三元停手不打了,都一步一步的挨了过来。刘三元向大众说道:“你们可知道,我今日为什么要打你们么?你们平日仗着人多势大,到处欺负行人,不问是什么地方的人,只要是到过湘阴的,谈到湘阴的米贩,没一个不是咬牙切齿的痛恨。这湘阴的道路,难道是你们私有的产业?你们凭那一种道理,只教人家让你们的路,你们不能让人家的路?我刘三元并不是湘阴人。这次到湘阴来,也没有多久,而你们欺负行路人的事,我两个耳里,实在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以为你们固有多大的本领,才敢如此欺人,特地到这里来领教领教你们的手段。原来你们只会欺负那些下苦力的人,真应了你们湘阴的俗语,‘牛栏里斗死马,专欺负没有角的牛’。我从此就在湘阴住着,你们若再敢和从前一样,欺负抬轿挑担的行路人,你们欺负一次,我就打你们十次。你们仔细着便了。”说完之后,从桥石底下取出缰索来,一跃上马,飞也似的去了。

  众米贩等刘三元走的不见影子了,才扶起第一、第二两把米车,忍气吞声的走了。湘阴的米贩,自从刘三元惩治了这次之后,再也不敢向人使出从前那种穷凶极恶的样子了。有几个年老的湘阴人,从前曾受米贩欺负过的,听了这回的事,心里痛快的了不得,出外又遇着些米贩,就故意高声喊道:“我刘三元在这里,你们敢不让路么?”湘阴的米贩,闻刘三元的名,无不心惊胆战的,忽然听得说是刘三元叫让路,哪里敢支吾半句呢?连忙都把米车让过一边,等假刘三元过去。刘三元威名之大。即此可以想见了。

  刘三元在湘阴既显了声名,就有好武艺的人,从他练习拳脚的。刘清泉从小就喜习拳棒,在广东已从了好几个名师,因有朋友从湖南来,说起刘三元的武艺,得自仙传,不是寻常教师的拳脚所能比拟万一,刘清泉听了心动,径到湖南寻找刘三元。在衡阳遇着了,果然不是寻常家数,便拜刘三元为师,朝夕不离的相从了七年。刘三元承认刘清泉的工夫在自己之上,教刘清泉只管回广东,大胆收徒弟,刘清泉才别了刘三元,回广东来。所以对于谢景安、蔡泽远二人。自觉有十成把握。

  这日,谢、蔡二人既打输,也就心悦诚服的拜刘清泉为师。不到几年,二人都练成了一身惊人的本领。只因二人都是世家子弟,既不依赖收徒弟谋衣食,又不在江湖上行走,有本领也无处使用,也没多人知道。何载福当捕头的时候,遇了疑难案件,十九找刘清泉帮忙。刘清泉总是指挥自己的徒弟去办。然以谢、蔡二人是少爷身份,教二人出力的时候最少。这回因已知道陈广泰的本领非凡,而帮同陈广泰犯案的这人,虽不知道他的姓名、来历,然绝对不是无能之辈,是可以断定的。刘、卢二人的徒弟虽多,工夫能赶得上谢、蔡的甚少,所以不能不把这两个得意的徒弟找来,帮办这件大案。

  闲言少说。书归正传。这日黄昏时候,何载福来到文刘清泉家;刘、卢二人并许多徒弟,正聚做一处,议论夜间截拿的办法。见何载福到来,卢用广迎着先开口说道:“我可给老哥一个喜信,也教老哥快活快活。”何载福喜笑道:“什么喜信?我听了快活,老弟必也是快活的。”卢用广点头道:“我们自然先快活过了。”刘清泉和众徒弟,都起身让何载福坐了。卢用广指着在坐一个三十多岁、工人模样的人,对何载福说道:“喜信就是他送来的。”

  何载福一看,不认识这人,遂抬了抬身,向这人问道:“老哥贵姓?”这人忙立起身,还不曾回答,卢用广已向何载福说道:“不用客气,这是小徒李昌顺。他本是一个做木匠的人。从我练了几年拳脚,工夫也还将就得过去,所以我今日叫他来帮忙。刚才我们大家在这里议论,谈到陈广泰,他才知道连日广州出了这么多案子,是陈广泰做的。他说他知道陈广泰现在的住处。我们不相信,以为他是胡说。我说县里悬了五千两银子的赏,指名捉拿陈广泰,你如何到这时才知道呢?他说:”我终日在人家做手艺,不大在外面走动。悬赏捉拿陈广泰的告示,我就看了也不认识,又没人向我说,我怎生知道咧!‘我又说’你既不大在外边走动,陈广泰现在住的地方,你又怎生知道的呢?‘他说’这事很是凑巧。前几日,吕祖殿的金道人叫我去他那里做工。我因是老主顾,也没问做什么工,随即带了器具,同到吕祖殿,原来是西边房里一扇朝后房的门破了,要我修整。我看那门破得很希奇,象是有人用脚踢破的,并且看那门的破处,就可以见得踢破那门的人,脚力很不小,因为门闩、门斗都一齐破了,若非力大的人,怎能把门斗都震破咧!我心里觉得奇怪,便问金道人:那门是如何破的?金道人道:快不要提了吧!提起来又是气人,又是笑人。前四日,有个公子模样的人,到我这里来,见东边配房空着,要向租住些时,房钱不问多少,照数奉纳。我问他为什么要租这里的房子居住,他说从广西到这里来看亲戚,因为亲戚家里人太多了,有些吵闹,他是爱清净的人,这地方极相安。我那房横竖空闲着,就答应租给他。问他的姓名,他说姓张,名燕宾。第二日便把行李搬来,在那房里住了。人倒真是一个爱清净的人,也没有朋友来往。昨日我因有事进城去了,到夜间才回来,就见这门破了,问小徒才明白是对房姓张的客人,来了一个鲁莽的朋友,那时张客人也不在家。小徒两个在这房里因下棋吵嘴,张客人的朋友在外面听错了,以为里面有人相打,来不及的跑进来劝解,见房门关了,便一脚踢成了这个样子,你看是不是又好气又好笑。金道人是这么说、我心想:金道人是个不懂工夫的人,所以不在意,我倒要看看这他张客人和张客人的朋友,毕竟是怎样的人,有这大的脚力?我修整了门之后,恰好有两人从外边进来,到东边配房里去了。我在窗眼看得明白,走前面的漂亮人物,我不曾见过、不认识,走后面的那个。我在街上见过多次,就是卖武的陈广泰。暗想:怪不得也有这么大的脚力,当时也没向金道人说,就回来了,因此我说知道陈广泰的住处。“

  卢用广述李昌顺的话到这里,何载福点点头,接着说道:“事情又隔了几日,只怕此刻又不住在那里了呢?”刘清泉道:“那却不见得。他们做强盗的人,今日歇这里。明日歇那里,是没能耐的人胆怯。有能耐的,必不如此。自已住的地方不破露,决不肯轻容易迁徙的。他们在这里的案子,虽说做的凶,但这些办案的举动,不仅不能惊动他们,他们见了这些不关痛痒的举动,反可以坚自己的心,不妨安然在这里做下去。老哥只番这几日的案子、越出越凶,便可知道了。”何载福、卢用广都点头道是。

  刘清泉又说道:“我们知道了他们住的地方,并没旁的好处,去吕祖殿拿他们是做不到的,打草惊蛇。反而误事。他二人若海阔天空的一跑,我们的人便再多些。也奈何他们不了。我们知道他们的住处,好处就在今夜。堵截的道路有一定,免得张天罗地网似的把人都分散了,自己减了自己的力量。”何载福道:“这话一些儿不错。我正愁不知贼人的来去路,偌大一个广州城,黑夜之中,怎好布置?这两个贼又不比寻常,谈何容易的将他们拿住。如今既知道他们落在吕祖殿,我们今夜专在西方角上布置就得了。有这多人专堵一方,除非贼人有预知之明,不来便罢,来了总有几成把握使他们跑不了。”当下,就有三个老头,调拨二、三十个徒弟,在西方角上把守,只等陈广泰、张燕宾到来。不知陈,张二人来了与否,拿住了不曾,且俟第二十五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二十五回

   逛乡镇张燕宾遇艳

   劫玉镯陈广泰见机

  话说陈广泰、张燕宾二人,住在吕祖殿,一连做了六夜大窃案。张燕宾本来是胆大包身,陈广泰的胆量,也因越是顺手越大。二人都看得广州市如无人之境,白日装出斯文模样,到处游逛,看了可以下手的所在,记在心头,夜间便前去实行劫抢。县衙里的举动,绝不放在心上。

  这夜行窃回头,已是三更过后,陈广泰的眼快,见街上有五人一起行走,蹑足潜踪的,仿佛怕人听得脚步声响,不由得心中一动,以为是自己的徒弟刘阿大一班人,去哪里行窃。其实。这时的刘阿大等,都已被拘在番禺县牢里,哪里能自由出来。重理旧业呢?不过陈广泰在县衙里的时候,不曾见着他们,不知道实在情形。这时看了五人在街上走路的模样,不能不有这个转念,连忙伏身在檐边,朝下仔细一看,已看出走当中的那人,就是杜若铨知县,心里吃了一惊,遂向张燕宾做了个手势,运用起工夫,匆忙向吕祖殿飞走。

  二人这一走,杜若铨也看见了。陈、张二人回到吕祖殿,陈广泰对张燕宾计议道:“那瘟官亲自出来巡逻,可见得他是出于无奈了。我想广州的富人虽多,然够得上我们去下手的,也就不多了。常言道得好,得意不宜再往。我们此刻所得的东西,也够混这一辈子了,何不趁此离开广州,去别省拿着这点儿本钱,努力做一番事业。这种勾当,毕竟不是我们当汉子的人应该长久干的事。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张燕宾道:“你这话错了。我这回到广东来,原是想做几桩惊天动地的案子,使普天下都知道有我张燕宾这个人,是个有一无二的好汉,没想到天缘凑巧,我还不曾动手,就于无意中得了你这么一个好帮手,我的胆气更加壮了。我们当汉子的人,第一就是要威望,古言所谓‘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这回的事,正是你我立威望的好机缘。我的主意,并不在多得这些东西。只要弄得那些捕快们叫苦连天,广东的三岁小孩,捉到张燕宾三个字,使害怕不敢高声,就志得意满了。如今瘟官的赏格,只指出了你的名字,并没提起我,哪怕广州变成了刀山,我也决不就是这么走开。瘟官亲自巡逻,要什么鸟紧!还有林启瑞,是个发洋财的人,他家里值钱的珍宝最多,我们尚不曾去叨扰他。他这家的案子一做下来,又是给那瘟官一下重伤,不愁广州满城的人不诚惶诚恐。我们要往别处去,怕不是很容易的事吗?寅时说走,卯时便出了广东境。”

  陈广泰踌躇道:“我想,我们在广州做的案子,越做越多,决没有长久安然的道理。虽说如今在广州的捕快,没有你、我的对手,难道就听凭你、我横行,不到旁处请好手来帮助吗?依我的意思,与其贪图虚名,身受实祸,不如趁此转篷,倒落得一个好下场。”张燕宾听了,心里不快,忿然说道:“你原来是个器小易盈的人。你既害怕,就请便吧,不要等到出了乱子,受你埋怨。我为人素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

  陈广泰见张燕宾生气,忙转脸陪笑说道:“快不要动气。我在穷无所归的时候,承你的情,将我当个朋友,替我出气,我不是全无心肝的人,安肯半途抛却你,独自往旁处去呢?我过虑是有之,你不要多心,以为我是害怕。”张燕宾也笑道:“你的意思,怕他们到旁处请好手来帮助,这是一定会有的事,并不是你过虑,不过他们尽管去找好手,你、我不但用不着害怕,并且很是欢喜。他们好手不来,怎显得出你、我的能耐,如果他们找来的人,本领真个大似你、我,你、我又不是呆子,不会提起脚跑他娘吗?”陈广泰知道张燕宾是个极要强、极要声名的人,不到万不能立脚的时候,是不肯走的,只心里自己打算,口里也不多说了。

  次日早点过后,二人到附近一处小市镇闲逛,遇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容貌装饰都十分动人。张燕宾不觉停步注目,魂灵儿都出了窍的样子。那女子却也奇怪,也用那两只水银也似的媚眼瞟着张燕宾,连瞬也不瞬一下,并故意轻移莲步,缓缓的走了过去,走过去还回过头来,望着张燕宾嫣然一笑。张燕宾也不约而同的回头一看,见了那流波送盼的媚态,即五中不能自主,也不顾镇上来去的人看着不雅,兀自呆呆的回头望着,如失魂丧魄一般。

  陈广泰生性色情淡薄,见了张燕宾和那女子的情形,心中好生不快,提起手在张燕宾肩上拍了一下。张燕宾自觉有些难为情。搭讪着说道:“我们回头去那边逛逛好么?”陈广泰知道张燕宾是想跟踪那个女子,自己不愿意同去,便推故说道:“我肚内急得很,要去大解。你一个人去逛吧!”说着,装做要出恭的样子,向这边走了。

  张燕宾此时一心惦记着那女子,无暇研究陈广泰是否真要出恭,急忙转身,追赶那女子。那女子向前行不到一箭路,复停步回头来望。张燕宾看了,心里好不欢喜,追上去报以一笑。那女子却似不曾瞧见,仍袅袅婷婷的向前走。张燕宾追上了,跟在后面,倒不好怎生兜搭,因张燕宾平日为人,并不甚贪图色欲。攀花折柳的事,没多大的经验,所以一时没方法摆布,只跟定那女子,走过了几十户人家。那女子走到一家门口,忽止了步,举起纤纤玉手,敲了几下门环,里面即有人将门开了。张燕宾忙退后一步,看开门的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那女子遂进门去了,小丫头正待仍将大门关上,那女子在里面叫了一声,张燕宾没听清,不知遭叫的什么,小丫头即不关门,转身跟那女子进去了。张燕宾心里疑惑,暗想这是什么原故呢?这不是分明留着门不关,等我好进去吗?我自是巴不得能进去,不过青天白日怎好进门调戏人家的妇女,白受人家抢白一顿又不好发作,那不是自寻苦恼么?如此思量了一会,终是不敢冒昧进去。忽转念一想,我何不等到夜间,人不知鬼不觉的,前来寻欢取乐,岂不千妥万妥吗?照刚才他对我的情形看来,已象是心许了,夜间见是我,料不至于叫唤不依。

  张燕宾有此一转念,便打算回头寻找陈广泰,才要提脚,只见那个开门的小丫头,走出门来,向自己招手。张燕宾这时喜出望外,一颗心反怦怦的跳个不住,糊里糊涂的含笑向那小丫头点了点头,走近前低声问道:“你招手是叫我进去么?”小丫头也不回答,笑嘻嘻的拉了张燕宾的衣角,向门里只拖。张燕宾的胆量便立时壮起来了,随着小丫头,走进一个小小的厅堂。小丫头指着厅堂背后的扶梯,说道:“上楼去!”小丫头说时,从扶梯上下来一个老婆子,也是满脸堆笑,仿佛招待熟客一般的让张燕宾上楼。

  张燕宾看了这些情形,已料定是一家私娼,不由得暗自好笑,幸喜这里招我进来,不然,今夜若跑到这里来采花,岂不要给江湖上人笑话。随即大踏步跨上扶梯,抬头就见那女子,已更换了一身比方才越发娇艳的衣服,立在楼口迎接。张燕宾伸手携了她的皓腕,一同进房。房里的陈设,虽不富丽,却甚清洁。张燕宾是个爱清洁的人,其平日不肯宿娼,就是嫌娼寮里腌脏的多,清洁的少,此时见了这个私娼倒很合意,和那女子并肩坐下来,问她:“叫什么名字?”那女子说:“姓周,名叫金玉。”谈到身世,周金玉说是父母于前年遭瘟疫症死了,留下她一人,没有产业,又因原籍是贵州人,流寓广东,无身份的人她不愿嫁,有身份的人又不愿娶,因循下来,为衣食所逼,只得干这种辱没家声的事。张燕宾听了,心中非常感动,登时就存了个将周金玉提拔出火坑的念头,这日便在周金玉家吃了午饭,细语温存的直谈到黄昏时候,心里总不免有些记挂着陈广泰,曾约了今夜同去劫林启瑞家的,怕他在吕祖殿等得心焦,才辞别周金玉出来。

  周金玉把张燕宾认作富家公子,竭力的挽留住夜。张燕宾推说家里拘管得严,须等家中的人都睡熟了,方能悄悄的出来到这里歇宿,大约来时总在三更以后。周金玉信以为实,临别叮咛嘱咐,三更后务必到这里来。张燕宾自然答应。

  回到吕祖殿,陈广泰正独自躺在床上纳闷,见张燕宾回来,才立起身问道:“你去哪里游逛,去了这么一日?”张燕宾并不相瞒,将这日在周金玉家盘桓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并说自己存心要提拔周金玉出火坑。陈广泰听了,半晌没有回答。张燕宾忍不住问道:“周金玉的模样,你是和我在一块儿瞧见的,不是个很可怜、很可爱的雌儿吗?我提拔他出火坑,并不费付么气力,也算是积了一件阴功,你心里难道不以为然吗,为什么不开口呢?”

  陈广泰笑道:“提拔人出火坑的事,我心里怎能不以为然!不过我看这种阴功,我们如今很不容易积得。要积阴功,就不要有沾染,有了沾染,便不算是阴功了。你、我如今能做到不沾染么?”张燕宾笑道:“你这又是呆话了。周金玉如今一不是孀居,二不是处女,况且现做着这般买卖,怎说得上沾染的话!”陈广泰和张燕宾相处了几日,知道张燕宾盼性格,是个私心自用、欢喜护短的人,逆料他一贪恋烟花。必无良好结果,已存心要离开他,自去别省,另谋生活,便懒得和他争论了。张燕宾见陈广泰不说什么了,遂笑说道:“我因曾说了今夜去林启瑞家下手,恐怕你一个人在这里等得慌,才赶了回来。我们今夜,快去快回,周金玉还在那里等我呢?”陈广泰原不愿意再干这勾当,因尚不曾离开张燕宾。若忽然说出不去的话,恐怕张燕宾多心,疑是不满意周金玉的事,只得强打精神,和张燕宾一同进城。

  他二人近来每夜在城墙上,翻过来,爬过去,从没一人瞧见。二更时分,到了林启瑞家。拿着二人这般本领,到寻常没有守卫的商人家行窃,怕不是一件最容易的事吗?这时林家的人,都已入了睡乡。二人进了林启瑞的房,房中的玻璃灯还煌煌的点着,不曾吹熄,轻轻的撬开箱橱,得了不少的贵重物品。已将要转身出来了,张燕宾忽然一眼见床上睡着一个中年妇人,手腕上套着一只透绿的翠玉镯头,心想:我此刻所得的这些贵重物品,总共还抵不上这一只翠镯,既落在我眼里,何不一并取了去呢?遂示意教陈广泰先走,独自挨近床前,握住翠镯一捋,不曾捋下,妇人已惊醒了。一声“有贼”没喊出,张燕宾已拔出宝剑,把手腕截断,取出翠镯走了。等到林家的人起来,提灯照贼时,陈、张二人大约已离去广州城了。

  二人回到吕祖殿,陈广泰见张燕宾手上很多血迹,问是哪里的血?张燕宾笑道:“你在林家屋上不曾听见吗?”陈广泰吃惊道:“你竟把那妇人杀死了么?你教我先走,我就走了,哪里听见什么呢?”张燕宾摇头道:“无缘无故,谁杀死那妇人干什么?只因镯小手大,一时捋不下来,那妇人已惊醒要开口喊贼了,我急得没有法子,只好抽剑将那只手腕截断,所以弄得两手都是鲜血,挂点儿红也好。”

  陈广泰一听这几句残忍话,不由得冒上火来,沉下脸说道:“你这回的事,未免做的过于狠毒了一点。我想不到你像貌生得这么漂亮,五官生得这么端正的人,居心行事,会有这般狠毒。”张燕宾也勃然变色说道:“你才知道我居心行事狠毒吗?居心行事不狠毒,怎的会做强盗咧!你是居心仁慈、行事忠厚的人,快不要再和我做一块,把你连累坏了。”

  陈广泰受了这几句抢白,火气就更大了,指着张燕宾的脸说道:“你做错了事,不听朋友规劝,倒也罢了,还要是这么护短,我真不佩服你这种好汉!”张燕宾的貌如春风,性如烈火,对着陈广泰“呸”了一口道:“谁和你是朋友,谁教你规劝,谁教你佩服?你是好汉,你就替林家的妇人报仇。”陈广泰这时本已大怒,只是回头一想,张燕宾究竟待自己不错,而且自己是得他好处的人,既已同做强盗,怎好过责他狠毒呢?若认真翻起脸来,旁人也要说我不是,因此勉强按纳住火性,向张燕宾拱手道:“你也不必生气,我的一张嘴,本来也太直率了些,承你的情,交好在先,不值得为这事伤了你、我的和气。周金玉在那里等得你苦了,你去开开心吧,不要把我的话作数。”

  张燕宾见陈广泰转脸陪笑,倒觉自己性子太躁,回出来的话太使人难堪,心里也是不免有些失悔,不该截那妇人的手,当下也陪着笑脸,向陈广泰说道:“你知道我的性子不好,原谅我些。我的一张嘴,实在比你更直。周金玉那里,我既约了她,是不能不去,今夜便不陪你了,明朝见吧!”陈广泰说了一声:“请便!”张燕宾竟自去了。

  陈广泰独自在房中思来想去,终以往别处谋生为好,不过自己要走是很容易的事,心里就只放不下张燕宾,思量他如此逞强,目空一切,俗语说得好:“做贼不犯,天下第一”,世间那有不破案的贼,况且他如今又迷了一个私娼,更是一个祸胎。我若丢了他,自往别处去,他一个人在这里,没人劝他,没人帮他,他拿真心待我,我曾受过他好处的人,问心实有些过不去。但是我不离开他,终日和他做一块,他横竖也不听我的话,一旦破了案,同归于尽,也是不值得。不如趁他今夜到周金玉那里开心去了,我离开这吕祖殿,另寻一个妥当地方藏躲,暗中探听他的行止,或者他见我走了,一个人单丝不成线,从此敛迹了,或竟往别处去了,我再去别省,这就尽了我朋友的交谊了。万一他仍执迷不悟,弄到破了案,有我在这里,能设法救他,也来可定。总之,我离开他不了,丢了他不顾也不好,就只有这一条离而不离的路可走了。只是我此刻是悬赏捉拿的人,离开这个好所在,却去哪里安身呢?又踌躇了一会,忽然喜道:有了,乡村之中,富厚人家的大住宅很多,大住宅多有天花板,我藏在天花板里面,每夜到周金玉那里或这地方,探一度消息,若两处都没有他的踪迹,外面又没有拿了大盗的风声,那就是已往别处去了,我再往别处,问心也没对不起朋友的所在了。

  陈广泰主意打定,即出了吕祖殿,找了一家大住宅的天花板,藏躲起来,每夜二、三更时候,出来探听。这夜到吕祖殿一看,东边配房空洞洞的,不但张燕宾不见,连房中陈设的器具,一件也没有了,陈广泰心想:难道他将行李都搬到周金玉那里去了吗?我何不到那里去探听探听,遂跑到周金玉家,伏在房檐边,听得房里有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也不见张燕宾在内,仔细一听房内所说的话,不觉大惊失色。不知听出什么话音来,且俟第二十六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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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陈广泰热忱救难友

   张燕宾恋色漏风声

  话说陈广泰伏在周金玉的房檐边窃听,听得一个很苍老的婆子声音说道:“贼无死罪是不错,但他这样的举动,怎能把他当窃贼办?不问落在什么好官手里,总不能说他不是江洋大盗?江洋大盗还怕不是死罪吗,你害怕些什么呢?你和他结识不到几日,他犯的案,你本来全不知情,又没有得着他什么了不得的好处,受他的拖累真犯不着呢!这回还侥幸遇着齐老爷,为人慈善,又拨不开我的情面,才肯替我帮忙,想这个方法,开脱我们窝藏屯留的罪。若遇了旁人,怕你、我这时候不一同坐在牢监里吗?你年纪轻,哪里知道厉害,窝藏江洋大盗,就是杀头之罪。你只想想,如果齐老爷不顾情面,不想这个法子,替我们开脱,这种官司,你我如何能吃得消?俗语说得好:”贼咬一口,入木三分‘何况是窝藏江洋大盗呢?“婆子说到这里,遂听得一个很娇嫩的声音,接着说道:”谁知道他是江洋大盗,窝藏他咧?这罪也加我不上,我若知道他是个狗强盗,早就到县里领赏去了。“

  陈广泰听到此处,知道是张燕宾破了案,被拿到县衙里去了。想起自己从县衙逃出来,穷途无依,和张燕宾萍水相逢,承他慨然收容自己,并竭力相助的情事,不由得感伤知已,一阵心酸,两眼的泪珠扑簌簌只往下掉。听了房内女人谈话的口气。已猜透几成,张燕宾之所以破案,必是捕快们商通这婊子做内应,不然,论张燕宾的本领,也不是容易得给人拿住的。不过怎生一个内应的法子,我得查出来,好给他报仇雪恨。只是我如今是悬赏缉拿的正犯,如何能出头露面,向人家查问呢?想了一想道:“有了。现放着做内应的人,在底下房里,不好下去逼着他们详细说给我听吗?”再侧耳听下面,已停止谈话了。

  陈广泰自从在李御史家,受了张燕宾开玩笑的一吓,当时觉得身边仅有一把解腕尖刀,敌来不好抵挡,随即就在古董店里拣选了一把单刀。这时打算下房去,逼房内的女人招供,就把单刀亮了出来,翻身从后院跳落下去,正想用力撬门,猛然转念道:不妥,不妥!我此刻报仇事小,救人事大。我能把张燕宾救将出来,还愁不知道怎生内应的详细吗,更还愁报不了仇吗?若如今冒昧撬开门,跑上楼去,不问这婊子如何说法,煞尾总是给她一刀两段,杀一个这般恶的婊子,自然算不了一回事,但是婊子被我杀了,地方人免不了要报告瘟官,捕快们一猜就着,除了我没第二个人。他们不知道我还在这里,不大防备,我设法救张燕宾就容易些,若他们因这里的命案有了防备,不但张燕宾关在县牢里,我不容易进去救他,并且还怕那瘟官,预防发生劫牢反狱的事,担不起干系,迅雷不及掩耳的把张燕宾杀了,事情不更弄糟了吗?想罢,觉得上楼逼用金玉招供,是万分不妥的事,遂急回身上屋,插好单刀,施展平生本领,向广州城飞奔。

  再说张燕宾,是个很机警、有智谋的人,就专论武艺,也很了得,为何这么窑易的便破案被人拿获了呢?看官们看了陈广泰在房檐上昕的那段谈活,大约已能猜透。张燕宾破案的原因,就全坏在“贪色”两个字上。不过贪色究竟和破案有何相关,用金玉并不是个有勇力的婊子,又如何能帮着捉拿生龙活虎一般的张燕宾呢?这其间还有一段极曲折的文章,在下因只有一张口,不能同时说两面的话,只有一枝笔,不能同时写两面的事,为的陈广泰是游侠传里的重要角色,所以先将他安顿,再腾出工夫来,写张燕宾的事。看官们不要性急,请看以下张燕宾的正传。

  张燕宾自从这夜同陈广泰在林启瑞家,砍断林启瑞老婆手腕,抢了翠玉镯头,回吕祖殿被陈广泰说了一会,心里仍放不下周金玉,就跑到周金玉家歇了。用金玉这个私娼很有些牢笼男子的手段,误认张燕宾是个富贵公子,放出全副本领来牢笼,果然半夜工夫,把张燕宾牢笼得心花怒发。无所不可,不待天明,便心甘情愿的,将那流血得来的翠玉镯头,孝敬了周金玉。周金玉知道那镯头是一件很珍贵的宝物,不是大富的人家没有,喜不自胜的收了,谢了又谢,因要得张燕宾的欢心,当时就套在手腕上。

  张燕宾送了那镯头之后,见周金玉即套在手腕上,心里又不免有然后悔,恐怕被人看出来,跟踪追问。但是已经送出了手,不能说周金玉收着不用,只得换一种语意说道:“这镯头是无价之宝,我不是爱你到了极处,也不肯拿来送你,你却不可拿它当一样平常的东西。随便套在手上。你在家里套着,还不大要紧,若是套着到外面去走,就很是一件险事。你要知道,象这样透绿的镯头,不问什么人,一落眼便看得出,是一件无价之宝。在好人看了,不过垂垂涎,暗暗的称赞几句,若一落到坏人眼里,就免不了要转念头了,你看那还了得么?”周金玉听得,也承认这话不错,当时就把镯头收藏起来。

  张燕宾享受了一夜温柔之福,次日兴高彩烈的回到吕祖殿,打算将一夜快活的情形,说给陈广泰听。跑到自己房里一看,哪里有陈广泰的踪影呢?察看了一会房里的情形,自己的东西丝毫未动,陈广泰的东西一件也不见了,心里已明白陈广泰是因劝谏自已不听,恐怕在这里受拖累,所以不告而走了。只是张燕宾心里虽然明白,却不把当作一回事,独自在房里徘徊了几转,因惦记着周金玉,安坐不住,回身仍锁了房门,打算到周金玉家里,细细的领略那温柔乡的滋味。才走进门,那个老婆子笑嘻嘻的迎着,陪张燕宾上楼。张燕宾到楼上不见周金玉,连忙问道:“我那心爱的人,上哪里去了呢?”老婆子在旁陪笑说道:“请少爷坐一会,就回来了。”张燕宾靠窗坐下说道:“到什么地方游逛去了吗?”老婆子笑道:“我家姑娘知道少爷就会来了,她说,没好吃的东西,给少爷下酒下饭,怪我不会买,趁少爷没在这里的时候,她亲自到店里买去了。”张燕宾信以为真,心里好不畅快。

  其实周金玉哪里是去买什么下酒下饭的东西呢?原来就在这个市镇上,有一家姓齐的,很有些财产,为人欢喜多管闲事。市镇上的人因他的行为还正直,又有钱,肯替人帮忙,办事更机警,有些手段,就公推他做个保正。齐保正有个正太太、两个姨太太,都没有儿子,见周金玉年纪轻,容貌体格都很好,想讨来做第三房姨太太。以齐保正的赀财势力,要讨一个私娼做姨太太,原是一件极平常的事,不过他因周金玉曾当过几年私娼,不见得还有生育,恐怕讨进屋,也和家里的三个一样,虾子脚也不掉一只,岂不又多养一个废物吗?于是,由他两个姨太太出主意,引逗周金玉家里来玩耍,齐保正却暗中和她生了关系。其所以齐保正不亲自到周金玉家去,为的是要顾全自己当保正的面子,打算是这么鬼混一年半载,如周金玉有了身孕,哪怕是外人的种子,也不追究,就实心讨进屋来,一年半载之后不怀孕,这事便作为罢论。周金玉并不知道齐保正的用意,只因和两个姨太太很说得来,两个姨太太都逢迎得很周到,所以每日高兴到齐家玩耍。那日张燕宾和陈广泰遇着周金玉的时候,就是从齐家玩耍了一会回来。

  周金玉得了张燕宾送的翠玉镯头,心中无限欢喜。女子的度量,自是仄小的多,凡得了什么希奇宝贵东西,总欢喜炫耀给常在一块的姊妹们看,听人几句赞美的话,好开开自己的心。周金玉既得了这样宝贵的翠玉镯头,怎能免得了这炫耀的念头呢?只等张燕宾一出门,她便套上了那只镯头,到齐保正家来了,进房就把镯头脱下来,递给两个姨太太看道:“两位姊姊请猜一猜,这镯头可值多少钱?”两个姨太太看了,摇头道:“只怕是假的吧?象这么透绿的戒指,我们眼里都不曾见过,哪有这样的真镯头呢?你没看见我们老爷手指上套的那个戒指吗?不及这镯头一半的透,没有一颗蚕豆大,去年花五千块钱买进来,还说是半卖半送呢!”

  两个姨太太正品评着,齐保正走了进来,笑问:“什么半卖半送?”两个姨太太笑道:“你来得好,快拿你的戒指来比比。你时常以为你那戒指好的了不得,你来瞧瞧人家的看。”齐保正从姨太太手里,将镯头接过来,望了一望,即吐了吐舌头,问周金玉道:“哪里得来的这件希世之宝?”周金玉笑着得意道:“你猜能值多少?”齐保正摇头道:“这种希世之宝,何能论价?”两个姨太太见齐保正慎重其词,说是真的,就问道:“这东西竟是真的吗?”齐保正道:“不是真的谁还瞧他呢!这样东西,不是寻常富厚人家能有的。金玉,你从哪里得来的?”周金玉也不隐瞒,照实说,是一个新来的大阔客人相送的。齐保正很诧异的说道:“新和你相交的客人,就送你这样的宝物吗?”周金玉点头应是。齐保正将镯头还给周金玉道:“你得好生收藏起来。这东西不好随便带了在外面行走,你有了这件东西,一辈子也吃着不尽,胡乱带了出来,弄得不好,恐怕连性命都会送掉。”周金玉接过来,便不往手腕上套,揣入怀中笑道:“客人送给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教我好好收藏起来。我本也不打算随便带着出来,今日是想送给你和两位姊姊瞧,不然也不带来了。”

  周金玉才坐谈没一会,那个开门的小丫头名叫狗子的,就跑来叫周金玉回去,说昨日来的那客人又来了。周金玉即同着狗子,辞了齐保正出来。狗子将老婆子对张燕宾支吾的话,向周金玉说了,免得见面时说话牛头不对马嘴。那老婆子并不是周金玉的外人,就是她的亲生母,因为在这市镇上生意清淡,没力量雇人,就拿自己的母亲当老婆子使用,怕人知道了笑话,从不肯对人说出是母女来。陈广泰半夜在屋上偷听,才听出是母女的声口。这时周金玉被叫了回去,在楼底下故意高声对老婆子说这样菜应该怎煮,那样菜应该怎生烧,说了一大串,才从容上楼。

  张燕宾已迎到楼门口,握着周金玉的手笑道:“我不问什么小菜。都能下饭,何必要你亲自去买来给我吃,我吃了,心里又如何能安哩。你下次万不可这么劳动了,反教我吃了不快活。”周金玉笑道:“少爷说哪里话!少爷是金技玉叶的人,到我这种龌龊地方来,已是委屈不堪了,若再放少爷挨饿,我就是铁打的心肠,也怎生过得去呢?并且就是我亲自去买,这乡下的市镇,也买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我正在急得什么似的,少爷还要我不亲自去,那就更要把我急坏了。”张燕宾听了这派柔情密意极相关切的话,恨不得把周金玉吞到肚皮里去。二人携手并肩,同坐在床上,软语温存,说不尽的恩山情海。

  张燕宾知道陈广泰已走,用不着回吕祖殿去,日夜厮守着周金玉,半步也不舍得离开。周金玉也和张燕宾混得火热,轻易不肯下楼。是这么起腻了几日,周金玉要嫁给张燕宾,张燕宾也要娶周金玉,二人都俨然以最恩爱的夫妻自居了。

  这日,周金玉上楼对张燕宾说道:“我有一个干娘,住在离这里不远。平日我隔不了两天,定得去看她一趟。这几日因不舍得离你,不曾去得,她几次打发丫头来叫,我总是说身体不舒服,推托不去。今日是她老人家六十整寿,刚才不是她老人家又打发丫头来请,我倒忘记了。这回实在不能推托,只得去走一趟,叩一个头就回来。你没奈何,受点儿委屈,一个人在这里坐一会吧!”张燕宾笑道:“这算得什么委屈!你既好几日不曾去,今日又是寿期,应得去多盘桓一会,才是做干女儿的道理,怎么只叩一个头就回来咧!快去,快去!尽管迟些回来没要紧。”周金玉指着床上笑道:“你趁我不在家,安安稳稳的多睡一觉好么?免得到了夜间,只是昏昏的要睡,推都推你不醒。”说时,在张燕宾肩上拍了一下,抿嘴笑着就走。

  张燕宾一时连骨髓都软了,笑迷迷的望着周金玉走到了楼口,忽然想起一桩事,连忙叫周金玉转来。周金玉跑回来问道:“什么事?”张燕宾道:“没旁的事。今日既是你干娘的六十整寿,你做干女儿的总应该多送些礼物,替你干娘撑撑场面才对。你打算送些什么东西,且说给我听听看,不要太菲薄了,给人家看了笑话,就是你干娘,也要怪你这干女儿不肯替她做面子了。”周金玉笑道:“我干娘家里很有钱,什么东西都有,用不着我这穷干女儿,送她老人家什么礼物。”

  张燕宾摇头道:“那如何使得?越是她有钱,你的礼物越不可送轻了。世人送礼物,哪里是人家没有钱才送吗!你要知道,越是没钱的人,越没人送重礼给他。你是个聪明的人,怎的一时倒这么糊涂起来了。”其实何尝是周金玉糊涂,周金玉哪有什么干娘做什么六十整寿,原来是齐保正打发人来叫,说有极紧要的事商量,教周金玉瞒着客人,悄悄的把那翠玉镯头带去。周金玉恐怕商量的时间太久,张燕宾独自坐着烦躁,甚至疑心她出外是和情人相会,所以凭空捏造出这个很重大的事由来。没想到张燕宾如此关切,定要盘问送什么礼物,没奈何,只得又胡乱捏造出无数的礼物名色来。不知齐保正有什么要紧的事和周金玉商量,且俟第二十七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二十七回

   齐保正吊赃开会议

   周金玉巧语设牢笼

  话说周金玉托故来到齐保正家,打客厅门口走过,只见齐保正陪着一个七、八十岁的白发老头和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坐在里面谈话。用金玉因见是男客,不停步的往里走,齐保正已瞧见了,追出来喊道:“就请到这里来坐吧。有事要和你商量的,便是这两位。”周金玉忙停步转身,齐保正接着问道:“那只镯头带来了么?”周金玉点头应道:“带来了。”二人说着,同进了客厅。

  齐保正指着白发老头,给周金玉介绍道:“这位是何载福老爹,这位是林启瑞老先生。”彼此见礼就坐,齐保正伸手向周金玉道:“且把那镯头拿出来,请两位看看。对了,我再和你细谈。”周金玉从怀中摸了出来,林启瑞一落眼,就站起来嚷道:“丝毫不错,被劫去的,就是这东西,看都无须细看,宝贝是假不来的。”齐保正接了镯头,递给林启瑞,回身问周金玉道:“送你这镯头的客人,此刻还在你家么?”周金玉不知就里,只得应是。齐保正道:“那客人向你说是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的人?”周金玉道:“他初来的时候,我只知道他姓张,他不曾说出名字、籍贯,我也不曾问他。直到这两日,不瞒齐老爷说,他想讨我,我也想嫁他,他才说是广西梧州人,姓张名燕宾,家里有百十万财产,并无兄弟。”齐保正道:“他曾向你说过,到广东来干什么事吗?”周金玉道:“他说是来探亲访友,借此也好在广东游览一番。”齐保正道:“他的亲在哪里,友在哪里,曾向你说过么?”周金玉摇头道:“那却不曾听他说过,近来他住在我楼上,好几日没下楼,也不见他有亲友来拜望。”

  何载福从旁插嘴问道:“那客人从何时起,才不曾下楼呢?”金玉想了一想道:“就在来我家的第二日,他出去了一趟,不久便回来,到今日已有六天了。”何载福道:“这镯头是在第二日送给你的吧?”周金玉道:“第二日天将发亮的时候。那夜他打过了三更才来,他说他家里拘束得严,非等三更过后,家人都睡着了,不能出来。”何载福笑道:“他家既在梧州,到广东来是探亲访友,梧州的家如何管束得他着。即此一句,已是大破绽、大证据了。”

  齐保正向周金玉道:“你此刻已知道这个你想嫁的张燕宾,是个干什么事的人么?”周金玉道:“我实在不知道。”齐保正哼了一声,正色说道:“幸亏你实在不知道,若知道还了得吗?老实说给你听吧,那东西是个江洋大盗,近来在广东犯案如山。这位林老先生的夫人,就是被你想嫁的那东西,砍断了一只手腕,劫夺了这只镯头。这位何老爹,也就是为那东西犯的凶案太多,弄得整整的六昼夜,不曾歇憩。还亏我今日到城里,遇见他老人家,谈到林老先生府上的劫案,我顿时想起你那日送给我瞧的这只镯头,觉得来的太蹊跷,就对何老爹谈了一谈。可怜何老爹这么大的年纪,就为这案子受尽了辛苦,正愁投得头绪可寻,听了我这话,连忙和我商量。那时将林老先生请来,同到这里验赃,如今既是赃明证实了,这事你便担着很大的干系了。”

  何载福道:“如今案子既落在你家,不是拿我向你打官腔,公事公办,我只着落在你身上要人便了。就是你自己,也免不了一同到案。”何载福这几句话,把周金玉吓得脸上变色,眼望着齐保正,几乎流下泪来,放哀声说道:“这姓张的,既是个江洋大盗,我一点儿气力没有的女子,如何能着落在我身上要人呢?”何载福道:“你窝他,又得了他的赃物,不着落你着落谁咧?”

  齐保正偏着头,思索了一下,才向何载福道:“依我的愚见,这案子在金玉自然不能脱开干系,不过要着落在她身上,恐怕打草惊蛇,反误了正事,不如两面商量停当,内应外合,动起手来,较为妥当。”何载福点头道:“齐老爷的见解不错,但应该怎生商量呢?”齐保正道:“这事须大家从容计议。我看是这么办吧:此刻最要紧的,是要设法稳住张燕宾,使他不离开金玉楼上,我们再调齐捕快两班,围住那楼,便不怕他插翅飞去了。”何载福道:“这话很对。动手捉拿的人,我这里早已准备好了,哪用得着调捕快两班,只是就这么围往房子捉拿,不见得便能拿着,如今且请齐老爷思量一下,看用什么方法,先将那强盗稳住。”

  齐保正对周金玉道:“你坐在这里,没有用处,不如先回家去,将张燕宾绊住,教你妈到这里来。我们商量妥当了,如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可不能怠慢。你须知这窝藏江洋大盗的罪名,不是当耍的事。”何载福道:“你心里若安排犯一个绞罪,我们没甚话说,任便你回家怎生举动。若想我们替如开脱,则我们等歇商量好了,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就得努力照办。”

  周金玉道:“老爹请放宽心,我因不知道是个强盗,既生成了这般苦命,没奈何只得从他。如今承老爹和齐老爷替我出主意,替我开脱罪名,我还敢不努力照办吗!”齐保正道:“这样的大盗,又在此地做了这么多案子,必然机警的了不得。你回家若稍露形迹,使他一动了疑,事情就糟透了,务必和平常一样,不动声色。”周金玉道:“这个我理会得。我看张燕宾这人,对于旁的事,是象个都很机警的样子,只我和他说话,灌他的迷汤,他竟和呆子一般,句句信以为实。他前夜还说我将来和他做夫妇,可保得一辈子不会有反目的时候,因为彼此都知道性格的缘故。”

  齐保正笑道:“你是知道他的性格么?”周金玉道:“我何尝知道他什么性格,不过他是个爱巴结、爱奉承的人,说话恭维他,句句给高帽子他戴,他心里就快活。我所知道的,就是这种性格,旁的一点也不知道。”

  何载福道:“闲话不用说了,你快回去稳住他吧!”周金玉起身要走,忽停住脚问何载福道:“教我将他稳到什么时候为止呢?”何载福道:“时候难说,总之,我们到了你家,你才得脱干系。”

  周金玉去了一会儿,换了那老婆子来。齐保正对何载福道:“刚才金玉在这里,说张燕宾性格的话,在我看来,并不是闲话。要捉拿张燕宾,只怕就在这几句闲话上。”何载福诧异道:“齐老爷这话怎么讲?人家都说齐老爷为智多星,必已有了好主意,何不说出来,大家斟酌斟酌呢?”齐保正笑道:“主意我是有了一个,不过此时还没到说的时候,不说倒妥当些。老爹若肯听我的调度,此时得赶快回城去,将准备好了的人,带到这镇上来,免得临时掣肘。”何载福道:“我哪有不听调度的道理,只是教周金玉怎生摆布,这主意我想知道才好。”齐保正笑道:“我自然有方法教她摆布,她在里面摆布成了功,我们外面的人才能动手。至予怎生摆布,老爹暂时不知遭也没要紧。”

  何载福知道齐保正办事素来能干,很相信不至误事,遂连说很好,并拱手向齐保正道:“多谢,多谢!拜托,拜托!”就和林启瑞,带了那只翠玉镯头去了。齐保正和周金玉的娘,秘密商议了好一会,老婆子遂照着齐保正教的方法,归家转教周金玉实施。

  再说周金玉回到自己楼上,见张燕宾果然睡在床上,便挨近床沿坐下。张燕宾醒来,睁眼问道:“怎的回得这么快呢?”周金玉笑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的回得这么快!我平日最欢喜到我干娘家里去玩,一去就是大半月,还得等家里人去催我才肯回来。不知是什么道理,自从你进我的门,我一个人完全变了。今日我干娘做六十岁整寿,男女宾客来了二、三百,若在平日,象这样热闹的地方,是我最欢喜玩的。今日却不然,没动身的时候,我就不愿意去,逼得没有推托的法子,就打算只去叩一个头便回来。后来经你一说,我也觉得叩个头就走不成个道理,既去了,多盘桓一会也使得。谁知一到那里,越是看了那些热闹的情形,心里就越觉得你一个人在这楼上寂寞。他们请我吃面,我也想到你一个人在这楼上,什么也没得吃,总总触目惊心,没一样事不想到你身上。老实对你讲,我如今这种迎新送旧的日月,已过了这么久,若处处以真恩义待客人,那不要苦死了吗?我和你相交,才得几日,毕竟是什么道理,会使我是这么一时也割舍不下呢?坐在我干娘家,简直是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时也存身不住。干娘见我呆了似的,以为我身体上有什么病痛,拉住我手问长问短,我便趁着那当儿说道:”我的身体,近来本不舒服,每日只是昏昏的睡,饭也不想吃,所以好几日不曾到你老人家这里来,今日是勉强撑持着来的。‘我干娘本很痛我,听了我的话,以为是真的,当下就催我回家道:“这里今日人多嘈杂,身体不舒服的人,和许多人混在一块儿,必然更加难过,你就回去吧,等身体好了,再来这里玩耍。’我一听干娘这么说,登时如遇了皇恩大赦,来不及似的跑回来,在半路上想你,必也等得很苦了。”

  张燕宾被周金玉灌了这一阵闻所未闻的迷汤,只灌得骨软筋酥,拉了周金玉的手笑道:“等却并不等得苦,不过独自一个人在这里,觉得寂寞些儿。若依我的心愿,自然巴不得你一刻也不离开我。”用金玉这番更放出最有心得的媚人手段,用在张燕宾身上,夜间亲自下厨房,帮同老婆子弄了无数下酒下饭的肴馔,搬上楼陪张燕宾吃喝。酒到半酣,周金玉就坐在张燕宾身上,口对口的灌酒。灌了一会,周金玉忽然立起身说道:“我真糊涂,一些儿不知道体贴你,我这么重的身体,只管坐在你腿上揉擦,你不压得慌吗?”张燕宾乘着些儿酒兴笑道:“你真小觑我了。我这两条腿,不是我自夸的话,多的不说,象你这般轻如燕子的人,只要坐得下,至少也禁得起坐十来个。我这两条臂膀亮开来,一条臂膀上吊十个你这么重的人,也只当没这回事。”

  周金玉做出惊讶的样子说道:“你一个公子少爷,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我倒不相信是真的!”张燕宾仰天大笑道:“我岂肯向你说谎话。难道公子少爷,就不许大力吗?”周金玉偏着头,凝神一会,嫣然一笑,说道:“怪不得你每次抱我,和小孩一样,我这人真粗心,一点儿不在意。不过,你的力比我们女人的大,我是相信,若照你刚才说,有那么大的力,我就不相信了。牛和马的力,算顶大的了,牛、马的背上,也不能禁得起十多个人,难道你的力,比牛、马的还大些吗?”张燕宾又仰天打了个哈哈,仍把周金玉拉到自己腿上坐下,慢慢的笑着说道:“你是个年轻的姑娘,哪里知道外面的事情,以为牛、马的力,就是无大不大的了,哪晓得人的力,没有的便没有,一有就比牛、马还要大几倍咧!”周金玉道:“你出世就有这么大的力吗?”张燕宾道:“谁能出世就有这么大的力,一天一天操练出来的。”周金玉欢喜了不得的样子说道:“前几年看相算八字门先生,都说我的命好,将来的夫星好。这几年流落下来,我心里常骂那些看相算八字的混账东西,当面瞎恭维人,一些儿效验也没有,流落到了这步地位,还有什么命好。至于夫星好的话,更加说不上,我已流落做这种生涯,哪有好人肯来娶我?如今有了你,我心里想起这些话,又不由得有些相信了。我哪怕嫁给你做姨太太,我也心甘情愿。一个女人嫁人,情愿嫁给一个英雄好汉做姨太太,不愿嫁给庸夫俗子做正太太。你不是个英雄好汉,哪里会有这种气概和这种气力?我这里能有你这样人来往,说要算是我的福气,何况你待我这般恩义呢?”

  张燕宾紧紧的把周金玉搂在怀中道:“我的好乖乖,我并不曾娶妻,如何忍心将你做姨太太。象你这样的人物,还怕够不上做正太太么!”周金玉偎傍着张燕宾的脸,温存说道:“我是什么身份的人,哪里配存想做你的正太太的念头?承你瞧得起我,不拿我做没身份的人看待,我真是感激副死。”说着,眼眶儿红了,扑簌簌的要流下泪来。张燕宾连忙拿出手帕,替周金玉拭干眼泪,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道:“无缘无故的,伤感些什么!快不要提这些话了,我们来寻些快活的事说说。”

  周金玉即收了悲容,立起身复斟上一杯酒,递到张燕宾嘴唇边说道:“只怪我不懂世故,你原是来这里图快活的,倒弄得你不快活,不是岂有此理吗?你说要寻快活的事说说,我却想出一件快活的事了,只看你肯做给我瞧瞧么,我瞧了便真快活。”张燕宾忙问道:“什么快活的事,快说出来,只要你能瞧着快活,我一定肯做给你看。”不知周金玉说出什么快活事来,且俟第二十八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二十八回

   陈广泰劫狱担虚惊

   齐保正贪淫受实祸

  话说张燕宾问周金玉,要看了什么事才快活,周金玉笑道:“你的力大,就拿你的大力给我看看。”张燕宾笑得跌脚道:“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说出这样呆话来了。力是什么东西,可以拿给人看的吗?我通身是力,你如何能看得见呢?”周金玉笑道:“既是不能给人家看,人家又如何知道你的力比旁人大呢?你不肯做给我看也罢了。”

  张燕宾见周金玉怪自己不肯做给她看,不由得着急起来,连忙分辩道:“委实不是我不肯做,只要你说应如何做给你看,我就如何做给你看。可惜你这里,没有大石块和很重的东西,若是有时,我学霸王举鼎的样子,举给你看也使得。”周金玉喜笑道:“我问你一句话,看你说是不是谣言,我前几天,听得有从城里头来的人对我说,县衙里许多捕快,去捉拿一个大强盗,抖出铁链来,把强盗锁了,强盗居然把铁链扭成两段,就逃跑了。我想铁链何等坚牢,人的手怎么能扭的断,我便不相信这话。你的力大,你可相信有这种事么?”

  张燕宾笑道:“扭断一条铁链,算得了什么希奇。铁链到我身上。我并不用手去扭,只大喊一声,就能变成几段,你相信不相信呢?”周金玉摇头笑道:“我更不相信。你明知我这里没有铁链,所以是这么说。我不要铁链,只用绳把你缠住,你若能一喊就断,我便相信你是真的了。”张燕宾道:“你快拿绳来,我就做给你看。别人不相信我没甚要紧,惟有你,非教你相信我不可。”

  周金玉听了,笑嘻嘻的,四处寻觅绳索,楼上地下寻了一会,没有寻着可用的绳索,仅寻了一绺散麻,拿上来向张燕宾道:“见笑见笑,我家连一根绳索都没有,只有这点儿散麻,单缠你两只手是够的了。”张燕宾哈哈笑道:“看你要怎生缠法,听凭你缠便了,缠好了,给我一个信,我若要喊第二声才断,就算我骗了你。”说时,将两个手掌合拢来,伸给周金玉缠。

  周金玉把散麻分开来,接成几尺长,接的时候,嫌干麻打不牢结头,拿向洗脸水里面浸湿了,才一箍一箍的,将张燕宾两只手腕捆了一个结实,捆好又倾了半杯酒在上面,站开来大声喊道:“捆好了,捆好了!”喊声未了,猛听得房外如雷的一声答应,随即蹿进两个壮士来。张燕宾初听周金玉喊“捆好了”,还以为是和自己说话,及听得房外有人答应,才知道落了圈套,但他并不害怕,忙运起全身气力,大吼一声,以为手腕的麻必应声而断。谁知散麻的性质,与铁链完全不同。铁链是硬东西,只要力大,一拗即断,麻是软的,又用水和酒浸透了,岂是人力所能拗得断的,一下不曾拗断,倒把手腕上的皮捋破了。异常疼痛,心里才有些着慌起来。正要下死劲拗第二下,蹿进来两个壮士的单刀,已分左右砍下。张燕宾料知两手被捆,不能抵敌,将身往后一蹲,避开了两面刀锋,一跃上了临窗的桌子,打算从窗户蹿下楼去。两壮士哪里肯放松半点,举刀直向下部砍进来。张燕宾抬腿踢飞了这把刀,那把刀已砍下,任凭他有登天的本领,也避让不及,只听得“咯喳”一声,右腿上的膝盖骨早削去了一大块,。一只脚便站立不牢。两壮士一拥齐上,把张燕宾活捉了。原来这两个壮士,一个是谢景安,一个是蔡泽远。何载福和卢用广、刘清泉并许多徒弟,都在楼下,将这一所房子包团了。捆手的计策,是齐保正想出来,和周金玉的母亲商量好了,告知了周金玉,教她见机行事的。周金玉看透了张燕宾的性情举动,所以能指挥如意,不费多大气力,就活捉了一个这般如生龙活虎的大盗。

  谢、蔡二人将张燕寅擒住,一声吆喝,登时拥上楼十多个人,拿出铁链来,恐怕被张燕宾拉断,何载福抽出尖刀,在张燕宾两边肩窝上戳了两个窟窿,把两条铁链穿了两边琵琶骨。不论有多大本领的好汉,一被擒穿上了琵琶骨,就万没有免脱的希望了。张燕宾咬紧牙关,听人摆布,一不叫痛,二不求饶,只临走的时候,用极严酷的面目望着周金玉,冷笑了声说道:“你当婊子的本领很够。好,我认识你了!”这两句话,吓得周金玉遍身发抖,连忙向床后躲闪。

  一干人将张燕宾捕去后,天色已亮了。陈广泰来周家探望,是在张燕宾被捉的第二夜。何载福等将张燕宾解到县衙,杜若铨随即派人将吕祖殿的行李,并金道人押去检查研讯,所以陈广泰这夜到吕祖殿,见房中空洞无物。

  陈广泰一心想救张燕宾出狱,不敢逗留,连忙进城,飞奔县衙,果然县衙里不曾防范有人劫狱,除照常所有更夫之外,并没添加看守的人。陈广泰挟着头等的轻身本领,又在三更过后,因此直寻到张燕宾所关的牢里,绝无一人知道。张燕宾那间牢房,没关第二个人,只张燕宾一个。禁卒因知张燕宾武艺好,怕他越狱,用铁链将张燕宾两手缚住,高商的吊在楼袱上。

  陈广泰一见张燕宾被吊着的情形,不由得心中难过,轻轻扭断铁链,推开牢门进去,先将壁上的油灯吹灭,才低声喊了两声“燕宾”。张燕宾已听出是陈广泰的声音,忙答道:“陈大哥吗?你怎么还在这里呢?”陈广泰耸身攀住楼袱,想解开铁链将张燕宾放下来。张燕宾止住道:“不要去解,解下来也没用,我横竖逃不了。承你的情,快下来,我好趁这时候,和你说几句话。”陈广泰道:“为什么逃不了呢?”说着,仍动手解那铁链。论陈广泰的力量,扭断那条铁链并不为难,不过高高的吊在楼袱上,须用一手攀住楼袱,一只手不好用力,解了两下解不动,心里就有些慌急起来。张燕宾道:“我不听你的话,悔也来不及了。如今我一脚砍去了膝盖,一脚割断了后跟,肩窝又戳了两个大窟窿,便劳你救了出去,也是一个废人了。快不要白劳神吧。你来得很好,我只求你将周金玉那个没天良的婊子,砍成肉酱,替我出了这口怨气,我就含笑入地了。我在广州所得的金银珠宝,全数埋在吕祖殿后山一株大桧树底下,我也用不着了,你、我结交一场,都送给你吧。”

  陈广泰耳里虽听他说话,口里也不答应,将身体倒转来,用两脚钩住搂袱,腾出手来,挽着铁链,只两三下,便“喳喇”一声,拗成了两段。张燕宾跟着响声,掉下了地。陈广泰也一个跟斗翻下来,哪有工夫说话,连链条都不及下,提起张燕宾往肩上一搁,驮着就跑。跑不到两、三步,好象背后有人把张燕宾拖住了,陈广泰急回身一脚踢去,却不曾踢着什么,正自惊讶,张燕宾说道:“我脚上的铁链还没有解下,如何能向外跑呢?”陈广泰叹道:“怎么不早说,可不把我急死了。”遂复将张燕宾放下,刚待弯腰,除去他脚上的铁链,猛听得外面有多人大声喊:“拿住!不要放走了劫狱的强盗!”陈广泰大惊,举眼望牢门外,只见火光照耀得透亮,但他虽则惊慌,却仍不舍得丢下张燕宾就走,还是张燕宾催他道:“快走!同死在这里无益,你替我报了仇,比救了我还好。”话没说完,牢门已被人堵住了。

  原来陈广泰寻到张燕宾这间牢房的时候,看守张燕宾的禁卒,凑巧登坑去了,回头走进牢房,就听得陈广泰扭锁的声音,遂又听得在牢里说话,知道是劫狱的来了。禁卒一个人胆小,不敢声张,悄悄的退出来,报知杜若铨,吓得杜若铨屁滚尿流,一面火急传齐本衙捕快前来捉拿,一面派人飞调何载福。带领会把式的人前来帮助。陈广泰心想:张燕宾既然被捉,可知县衙里不无好手,哪敢再事迟延呢!只对张燕宾说了一声:“报仇是我的事”,即掣出单刀来,大呼一声:“当我者死!”冲出牢门,没人敢挡,都纷纷向两旁退让。那些捕快们。没一个有多大的能为,见了陈广泰那把雪亮般的单刀,舞动起来。映着火光,照得各人眼花撩乱,躲闪都惟恐躲闪不了,还有一个敢大胆上前的吗?陈广泰冲到空处,一跃上了房檐,更无人能上房追赶。陈广泰恐天光亮了,不能越城,慌忙逃到城外,不觉心中暗悔道:“我若早知番禺县衙的捕快们尽是些这般不中用的东西,何妨从容将燕宾脚上的链条扭断,驮着他一同逃走呢!这也是他命该如此,翻悔也无用了。”这夜因天色快亮了,只得仍到前几夜藏躲的地方,藏躲起来。

  第二夜起更的时分,陈广泰即跑到周金玉家,伏在昨夜偷听的所在,听得房里有男子的声音说道:“请姑娘快点儿吧。我老爷是个性急的人,疑心又重,我在这里耽搁久了,他不会怪你,一定又要骂我不是东西。”说罢,嘻嘻的笑。陈广泰觉得诧异,忙用倒挂金钩的身法将脚尖钩住房檐,身子倒垂下来,从窗缝朝里面张望,只见一个年约二十多岁跟班模样的人,涎皮涎脸的立在床头,望着周金玉痴笑。周金玉坐在床沿上,低头思量什么似的,忽抬头对那跟班啐了一口道。“你还自以为是个东西吗?你老爷不向我问你便罢,若问我时,看我不把你这东西无礼的情形,说给你老爷听。你好大的胆,你和二姨太的勾当,打算我不知道!”

  那跟班做出胁肩谄笑的样子,跪一脚在楼板上说道:“姑娘要打我,要骂我,要罚我,我听凭姑娘,只求姑娘高抬贵手,放我过去。我不但不曾得罪姑娘,就是前夜的事,我在老爷跟前,也很帮姑娘说了几句话。姑娘若不相信,等歇去问二姨太就知道,我不是这时在姑娘面前讨好了。”

  周金玉鼻孔里哼了一声道:“胡说!什么事要你在老爷跟前帮我说话?”那跟班道:“姑娘哪里知道,我老实说给姑娘听吧:姑娘还不明白我老爷的脾气。我老爷的醋劲,比这屋子还大,他见姑娘看上这个强盗,几日不到我家来,只气得每日在家里对大姨太、二姨太乱骂,说姑娘绝无天良,他对姑娘如何如何的恩爱,姑娘心中简直没有他的影子。他并说要将姑娘驱逐,不许在这镇上居住。那时就亏了我教二姨太帮姑娘说话,说姑娘此刻既吃了这碗饭,比不得讨进了屋的姨太太。老爷听了二姨太的话,才把驱逐姑娘的念头打退了。直到前日,老爷带着我进城,知道姑娘走的那客是个江洋大盗,老爷的气便更大了。对我说,姑娘一定知情,要把姑娘一同拿到县衙里去。我就说,姑娘是一个可怜的人,走的客是强盗,姑娘必不知道,若知道时,也不至将那镯头拿给老爷看了。当时还替姑娘表白了多少话,老爷的气才渐渐的消了,不然,老爷肯这么替姑娘设法把强盗拿住吗?连何老爷都说,若不是老爷的妙计,姑娘的能干,便再多些人,也不见得能把强盗拿住。”

  周金玉问道:“你刚才说你老爷的话,是真的么?”跟班道:“你不信,我可以当天发誓。”周金玉点头道:“我相信了。我也老实对你说,你老爷待我虽是不错,但我心里不爱他是实。论年纪,他比我大了那么多,他若是命好,他的儿女儿媳,多有我这么大了,就凭着天良说,我怎得有真心爱他。莫说我此刻还在外面,心里想和准要好,便和谁要好,决爱不到他这干姜一般的老头子身上去。就是他已经讨到家里来了的两个姨太太,你老爷待她们,不比待我好么,能逼着她们爱你老爷么?她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勾当,哪一点儿能瞒得我。你是一个好东西,就不会奸了二主母,还替大主母拉皮条。”

  跟班笑道:“你要做了我家的三姨太,我总可算得是你的心腹人。我的嘴紧得很,不问什么人,想从我嘴里问出一句要紧的话,便将我活活的打死,我也决不肯说。二姨太就欢喜我这一点儿,所以肯和我要好,大姨太若不是因我的嘴紧,也不肯教我做引线了。”

  周金玉正待答话,一个老婆子走进房,对周金玉说道:“时候不早了,阿林哥来了这么久,尽管在这里闲谈,齐老爷不等得发躁吗?不要再耽误了,你们两人就去吧。”

  陈广泰听了,才知道这跟班叫阿林,心中不由得暗喜道:听这一对狗男女的话,可知捉拿燕宾,是这阿林的主人出的计策,教这婊子实行的。原来阿林的主人,还是因为和燕宾吃这婊子的醋,才设计把燕宾拿去。照这样看来,燕宾的仇人,还不完全是这婊子。刚才老婆子说什么齐老爷,大约设计拿燕宾的,就是这姓齐的东西了。我此刻既于无意中得了燕宾的仇人,岂可随便放过,何不跟着这一对狗男女,看那姓齐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因此再听得什么相关的话来也未可料。陈广泰一面思量,一面张望周金玉,开箱更换了衣服,对镜理了理青丝,匀了匀粉脸。那阿林便从壁上取下一个琉璃灯笼来,点了一枝烛,插在里面,照着周金玉下楼去了。

  陈广泰遂翻身上了屋,在屋上跟定那个灯笼,走过了十多家门户,到一处很大的公馆式房屋门口,二人住了脚。阿林敲响门环,哑的一声,大门开了,即听得开门的人笑声说道:“阿林,你也还没忘记要回来吗?老爷已气得在里面大骂起来了。”阿林的声音回答道:“怪得我么?姑娘身体不快,睡了不肯起床,我只少磕头了。”边说边向里面走,以后便听不清了。陈广泰察看这房屋的形势,估料上房在那一方,赶过去朝下细听,果听得有人在下面,骂阿林回迟了的声音。阿林照着对开门人答的话,才申辩了两句,就听得大喝一声“滚下去”,阿林便没开口了。

  陈广泰寻着便于偷看、又相离不远的所在,伏下身子张望,只见一间陈设十分富丽的房子,对面炕上摆了一副鸦片烟器具,一个烟容满面的男子横躺着烧烟。两个轻年丽服的女人,一个坐在男子的腿边,握着粉团一般的小拳头,替男子槌腿,一个立在男子背后,左手端着一支光可鉴人的银水烟袋,右手拈着一根纸搓,装水烟给男子吸。周金玉和男子对面躺在烟炕上。陈广泰料想这个男子,必就是什么齐老爷,这两个妖精,不待说是什么大姨太、二姨太。那炕旁边有一个小门,大约是通后房的,我何不转到后房去,隔的近些,他们说话,不更听得明白些吗?若听出根由来,果真捉住燕宾是这烟鬼设的毒计,我就要动手替燕宾报仇,到了他们身边也容易些。主意打定,即抽身从屋上绕到后面,跳落丹墀。

  这时已在二更以后,齐家的用人,都趁主人在追欢取乐的时候,少有差使,一个个偷着睡了。陈广泰挨进后房,所以没人知道,侧耳贴在壁上一听,只听得周金玉的声音,带笑说道:“怪道人家都说,三个鸦片烟鬼,可抵一个诸葛亮,象你这样的鸦片烟鬼,我看只一个就足够抵一个诸葛亮了。”不知陈广泰听出姓齐的怎生回答,且俟第二十九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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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送人头为友报怨

   谈往事倾盖论交

  话说陈广泰在齐家后房,偷听得周金玉说齐保正这个鸦片烟鬼,足抵一个诸葛亮,即听得齐保正呼呼的抽了一口鸦片烟笑道:“你这个小蹄子,还在这里说笑话打趣我!不错,我这鸦片烟鬼,是可以抵得一个诸葛亮。但是你这小蹄子,知道昨夜县衙里出了大乱子么?”

  陈广泰听到这里,不觉大吃一惊,忙将身子更凑近了些,就听得周金玉说道:“什么大乱子?我不知道。”齐保正道:“我也料你不知道,不过说出来,真要吓你一跳。谁知那狗强盗张燕宾,还有余党在这里,昨夜三更过后,竟胆敢独自一个人,跑到县衙里劫狱,险些儿被他把张燕宾劫去了。”周金玉失声叫着哎呀道:“那还了得吗?你怎么知道的呢?那劫狱的强盗,拿住了没有呢?”齐保正道:“我知道说出来,必然吓你一大跳,若能拿住了劫狱的强盗,倒好了。我今早因有事到城里去,顺便去瞧瞧何老爹,因为何老爹前日曾许我,事情成功了,在五千花红中,提一成送给我。我虽不在乎这一点儿银两,但是你不能不算是这件案子的出力人,论情论理,都应派一份花红给你才对。前日仓卒之间,忘记向何老爹说明这话,打算今日去和他说,我自愿把份下的一成,也送给你。及我走到何家,他家的人对我说,何老爹昨夜四更时候,被杜大老爷传去了,还不曾回来。我说杜大老爷有什么事,在四更时候把老爹传去呢?他家人起初不肯实说,支支吾吾的说不知道什么事。我说:”不要紧,我是和老爹同事的人,断不至误老爹的事。‘他家人才请我到里面说道:“这事我们老爹吩咐了,不许张扬。因为昨夜三更过后,来了劫狱的强盗,想将张燕宾劫去,杜大老爷恐怕本衙里的捕快们敌不过劫狱的强盗,火速派人调老爹去帮助。老爹临走的时候,吩咐我们,不许把劫狱的话向人说。’我当时听了何家人的话,只吓得我目瞪口呆,以为张燕宾必已被人劫去了,杜大老爷逼着何老爹去追赶,所以这时没有回来。我所怕的,就是怕那狗强盗得了活命,必来寻仇报复,我又不会武艺,如何防备的了呢?那时在何家,就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幸亏还好,等不到半个时辰,何老爹回来了,我开口就问张燕宾怎么样了,何老爹摇着头答道:”这事情糟透了,只怪杜大老爷太不小心。我原说了,这强盗非同小可,一句口供都不曾问出来的时候,得加班防守,一怕有他同党的来劫牢,二怕他自料没有活命,在牢里自尽。杜大老爷不听我的话,说用铁链悬空吊起来,万无一失。哪晓得这强盗的余党,胆大力也大,居然一个人乘禁卒出恭的当儿,偷进牢房,把吊手的铁链已经扭断了,亏得脚上的铁链不曾扭断,禁卒已知道了,传齐了本衙的捕快班,先行捕拿,一面通知我,前去助阵。好在那强盗因人少心虚,不敢恋战,掼下张燕宾跑了,“周金玉听到这里,逞口而出的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齐保正笑道:”你这小蹄子,就高兴得念佛么?我索性再使你高兴一会子,何老爹说,等他得信赶封县衙里时,劫牢的强盗已逃去好一会了。他一见杜大老爷的面,杜大老爷就苦着脸说道:“你看这事怎么了?我悔不听你的话,以致有此失着‘何老爹答道:”大老爷的鸿福,不曾被劫去,就是大幸了,此后加意防范,仍属不迟。’杜大老爷听了,光起两眼,望着何老爹道:“此后还要加意防范什么,你刚才没到牢里去看吗?‘何老爹很觉这话来得诧异,忙答:”实不曾去牢里。’杜大老爷道:“张燕宾已经自己碰得脑浆进裂,死在牢里了,你看这事怎么办。‘”

  陈广泰在后房听得这话,禁不住一阵心酸,险些儿哭出声来,不由得咬牙切齿,痛恨齐保正和周金玉两个,想就此蹿到前房,一刀一个宰了这两个狗男女,只因恐怕以下还有要紧的言语,不曾听得,勉强按纳住火性,昕齐保正继续说道:“我当时见何老爹说张燕宾自尽了,倒也放下一件心事。何老爹却说:”张燕宾死与不死,无关紧要。因张燕宾生时,已一脚砍去了膝盖,一脚割断了脚筋,两手又穿过了琵琶骨,便不死也是个废人,没有报仇的力量了。倒是来劫牢的那东西,有些可怕,那东西若不和张燕宾十分知己,便不肯冒险来救他;若不是有很大的本领,必不敢单身来干这种惊人的事。那东西说不定就是前次逃走的陈广泰。旁人没要紧,只周金玉留神一点儿,为的是张燕宾是在她家里被拿的,便是捆手的事,外面知道的人也很多,难保陈广泰不听得说,到周家替张燕宾报仇。‘“

  周金玉插嘴呼着哎呀道:“这样说起来,我怎么得了呢?我自从前夜到如今,不知怎的,心神总是不定,好象有大祸临头似的,心里慌得厉害。照何老爹这话说起来,我却如何得了咧!齐老爷可怜我,救救我吧!”齐保正鼻孔里了哼一声道:“我能救你么?你也要我救么?你前几日,不是和张燕宾搅得火一般热,把我丢到脑背后去了的吗?此时倒认得我姓齐的老爷了!”说罢,格格格做鹭鹚笑。

  周金玉便哭起来,齐保正又抽了一口鸦片烟说道:“我故意这么说,逗着你玩的,谁认真和强盗吃醋吗?我今夜教阿林接你到这里来,就是要你在这里躲避躲避的意思。”周金玉止了哭声说道:“多谢齐老爷的意思,我周金玉不会忘记。休说张燕宾还有余党在这里,难免不到我那里来寻仇,就是没有这回事,我听得张燕宾在牢里自尽了,我一个人也不敢照平常的样,睡在那楼上。前昨两夜,我妈都陪我坐到三更过后,我还是睡不着。我妈劝了我许多话,安慰了我许多话,直到天光快亮了,才糊糊涂涂的睡了,一合上眼,就仿佛张燕宾立在我跟前,做出临走时望着我说那两句恶话的样子。我一惊醒来,便是一身大汗,如今他死了,我更是害怕。”

  齐保正道:“他临走时,望着你说了什么恶话?”周金玉道:“不要再提了,我害怕得很。”齐保正笑道:“真是小孩子的胆量,到了我这里,还怕些什么?我素来不相信有鬼,并且即算有鬼,这种在生做强盗的鬼,也不敢到我们这种人家来,你放心就是了。”

  陈广泰哪里能再忍耐得下,抬腿一下,便将那扇向前房的门板哗喳一声,踢得飞起来,身子跟着蹿将进去,房中一男三女,同声都叫“哎呀!”齐保正翻身起来,喝问:“是谁?”“谁”字不曾喝出,陈广泰已手起刀落,连头带肩,劈倒在炕上,回手一刀,即将周金玉的粉头砍下。在陈广泰的意思,原没打算杀齐保正两个姨太太的,奈两个姨太太命里该和齐保正、周金玉死在一块,当时见陈广泰杀倒了二人,都吓得大声喊:“强盗杀死人了!”陈广泰被喊得气往上冲,不暇思索,也就一个给了一刀。杀死了四人之后,心里忽然转念道:我何不如此如此,出出胸中恶气,随即割下齐保正的半边脑袋和周金玉的脑袋,两绺头发做一个结纽了,提起来暗祝道:你们俩不要怨我,你们今世不能成夫妇,来生再作结发的夫妻吧。就死人身上的衣服,揩去了刀上鲜血,不敢停留,提头飞身上屋,径向县城奔来。抓着更夫,问明何载福的家,把一顾半人头,送到何家屋梁上挂了,回身到吕祖殿山后,寻到张燕宾窖的珠宝,并他自己的珠宝,做一个大包袱捆了,改了行装,星夜向湖南进发。

  脱离了广东境,就晓行夜宿,饥餐渴饮,一路之上,绝没人知道他是一个大盗。陈广泰到长沙之后,便不似当日在福州、广州的狼狈情形了。他的仪表,本来并不丑陋,有了钱,自然会高车驷马,衣履鲜明。初到的时候,还不敢露出胨广泰的真姓名来,后来住了几个月,打听得广州官厅对于这桩案子。只雷厉风行的认真办了两个月,因到底没有证据能断定是陈广泰的凶手,张燕宾又不曾招一句口供,就自尽死了,只好仍提刘阿大等一班小偷儿,再三严讯陈广泰的行为。刘阿大一班人,倒有些天良,始终咬定陈广泰只教过他们的武艺,不但不曾帮同偷盗,并且连他们偷盗的行为,陈广泰都一点儿不知道。全赖这套口供,把悬赏缉拿陈广泰的案子,无形的和缓下来了。

  清朝的法律,命、盗、奸、拐为四大案,办理本比较以外的案子认真。不过那时官场的习惯,在这个县官任上,出了这回大案件,这个县官因自己前程的关系,不由得不认真办理。这县官一调了任,下任的接手来办,就觉得是前任遗下来的案子,只要苦主追求不急,便成了照例的拖案。齐保正既没有亲生儿子,周金玉的母亲又不是有能力追求官府的人,林启瑞的翠镯已得物归故主,其余的东西就也不放在心中了。其中只有李御史,追的厉害些,然拖延几个月下来,又已有张燕宾死在牢里,明知再追也无用,不能不忍痛把这事放下。

  大家一松懈,陈广泰自然在长沙心安理得无所顾忌了。他虽在广州,因收徒弟受了大累,然他并不因此灰心。听说湖南会武艺的很多,自己技痒起来,便想会会湖南的好手。在湖南略略负些儿时望的把式,会过了好几个,动手都不上三、四个回合,总是被陈广泰打跌了,于是就有人劝陈广泰,在长沙设厂,教些徒弟。陈广泰想起自己师傅教自己多传徒弟的话,遂真个设起厂来。只因打来打去,从不曾遇着一个对手,少年人气盛心雄,不由得就目空一切了。这日,正在兴高采烈的向一般看的人夸海口,不提防罗大鹤从人丛中跳了出来,将手里做小生意的篾篮往地下一掼,要和陈广泰见个高下。大凡练武艺的人,自己的能耐到了什么程度,看人的眼力必也得了什么程度。有本领的人,与有本领的人相遇,只须看得一举一动,听得三言两语,虽不能说看得如何明白,能断定工夫做到哪一步,然工夫深浅必能得着一个大概。

  陈广泰一见罗大鹤从人丛中跳出来的身法,很和自己的师傅身法仿佛,就知道这人的本领,不是那些不中用的把式所可比拟,恐怕随便交手,万一有个差错,当众一干面子有些下不来,只得慎重将事,把罗大鹤请到里面,很客气的攀谈起来。陈广泰将自己的师傅因见了鹰与蛇相斗,悟出字门拳的历史,对罗大鹤说了。罗大鹤笑道:“原来如此。这事真巧极了,我前、昨两日,看了你的身手,心里就有些疑惑,怎么有几处竞和我相同呢?因思量我师傅手创这路八拳之后,除了我,不曾教过第二个徒弟,以为不过是偶于相同罢了,如今听你说出来历,你、我简直可说是一家的工夫呢!遂也将自己师傅手创八拳的来历,述了一遍给陈广泰听。二人就此成了好友。陈广泰自愿将已经收来的徒弟,让给罗大鹤教,自己却回江西原籍,另辟码头。陈广泰在江西,很干了几件有声有色的大事,至今江西武术界的老前辈,谈到”陈广泰“三个字,少有不知道的,并且谈起来。少有不眉飞色舞、津津乐道的,可以见当时的精彩了。后文自当一件一件的细写出来,暂时只得将他搁在一边。

  再说罗大鹤,当时受了陈广泰移交的几个徒弟,从事教练。这日,罗大鹤在街上行走,打一家屠坊门口经过,那屠坊正在宰猪。只见一个身体十分肥胖的人,一只右手捉着猪耳朵,往杀猪凳上一搁,随用左手按在猪颈上,那猪躺在凳上,便只能张开口叫唤,不能动弹。胖子从容不迫的,右手从盆里拿起尖刀来,对准猪咽喉,一刀刺下,随手即抽了出来,刀上不见一点血迹。罗大鹤看了,暗暗纳罕,估量那胖子的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宰的这只肥猪,倒足有三百多斤。暗想:这胖子的实力,怕不有七、八百斤吗?更难得他手脚,也有这么轻快,我有心想收几个好徒弟,陈广泰移交给我的,虽不能说不好,然大都不过比平常入的体格天分略高一筹,将来的造诣,看得见的没什么了不得,若能象这个胖子的资格,教练起来岂不是事半功倍吗?但不知他肯不肯从我学习?我何不借着买肉,去和他攀谈一番。一面思量着,一面走上前去。

  那胖子将猪杀死,即交给两个伙计模祥的汉子刨毛破肚,自己却去帐房里坐着。罗大鹤料想他必是老板,遂向他点了点头,叫声“老板”,说道:“我多久不曾尝过肉味了,想买两斤肉吃吃。不过我是一个穷人,难得有钱买肉吃,要请老板亲自动手,砍两斤精带肥,没有骨朵的,使得么?”胖子即立起身,笑容满面的答道:“使得,使得!”遂走到肉坊,提刀砍肉。罗大鹤问道:“请问老板贵姓大名?”胖子道:“我姓黄,叫长胜。”罗大鹤笑道:“我刚才看黄老板杀猪,有那么大的气力,又有那么快的手脚。莫不是罗大鹤师傅的徒弟么?”黄长胜道:“我不知道罗大鹤是什么人?我们做屠坊的,从来少有带徒弟的。并且长沙城里没第二个屠夫,能和我一样杀猪,也没听同行中有过什么罗大鹤!”

  罗大鹤笑道:“黄老板弄错了。我说的罗大鹤不是屠夫,是一个上打东、西两广,下打南、北二京,没有敌手的好汉。他的徒弟,都是力大无穷、手脚极快。我以为黄老板若不是他的徒弟,如何会有这么大的气力和这么快的手脚?”黄长胜现出不快的脸色说道:“我倒不相信罗大鹤的徒弟,能和我一样杀猪。”罗大鹤道:“他的徒弟,岂但能和黄老板一样杀猪,他们杀牛都是这般杀法,杀猪算得什么!我曾看见罗大鹤自己动手,杀一只极大的肥猪,一条极大的水牛,还不用刀呢?”黄长胜问道:“不用刀,却用什么咧?”罗大鹤做着手势道:“就这么用手,对准猪咽喉戳进去,和用刀杀的一般无二。”

  黄长胜掉头笑道:“岂有此理!牛怎么杀的呢?难道也和杀猪一样,用手对准牛咽喉,戳进去吗?”不知罗大鹤怎生回答,且俟第三十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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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黄长胜杀猪惊好汉

   罗大鹤奏技收门徒

  话说罗大鹤见黄长胜问:“牛怎么杀?”晃了晃脑袋笑道:“他杀牛么,他杀牛与杀猪不同。人家杀牛,都得用绳索缚住牛蹄,将牛绊倒。罗大鹤杀牛,全不用费这些麻烦,只伸直五个手指,往牛肚子里一戳,随手就把牛的心花五脏抓了出来。牛禁不住痛,倒地喘几口气便死了”。

  黄长胜摇头道:“哪有这样的事,我不相信!”罗大鹤道:“黄老板不相信,敢和我赌彩么?”黄长胜问道:“赌什么彩?怎样赌法?”罗大鹤道:“罗大鹤是我嫡亲老兄,如今住在小吴门罗家大屋。你不相信有这样的事,看赌什么彩,说妥了,我同你到罗家大屋去,要我老兄当面杀一条牛你看。”

  黄长胜绝不踌躇的说道:“什么彩我都不赌。如果罗大鹤真能照你刚才说的杀死一条牛,我自愿赔一条牛的钱,并立时拜他为师。若是你说假话,应该怎么样?”罗大鹤道:“也照你的样,送一条牛的钱给你,也教他拜你为师。”黄长胜道:“好!大丈夫说了话,是没有翻悔的呢!”罗大鹤笑道:“谁翻侮,谁不算汉子。我此时回去,便对家见说明白,你明日上午,到罗家大屋来看便了。我有工夫就来接你,但怕我没工夫来,也没要紧。”黄长胜道:“你不来,怎么使得呢?我并不曾和令兄见过面。”罗大鹤不待他说完,连忙接口说道:“我来,我来!你在这里等着便了。”

  原来罗大鹤本有从牛肚中抓心花五脏的能耐,所以敢和黄长胜赌彩。当下与黄长胜约定了,给了肉价,提了肉归家,顺路到卖牛肉的店里。租了一条大黄牛。湖南的风俗,或是发生了瘟疫,或是人口多病,六畜不安,多有租一条黄牛,到家里来杀了,祭奠土神的。每条黄牛的租价,不过七、八百文,至多一串钱。罗大鹤这次租牛,比寻常租牛祭土神的略有不同,因得在牛肚皮上戳一个窟窿,价饯比寻常也略贵点儿。

  次日早饭后,罗大鹤在家里安排好了,走到黄长胜屠坊里来。黄长胜正在家中等候,罗大鹤道:“我已和家兄说明了,他教我来请老板去。我今天原约了朋友,有要紧的事,得出城去。只因昨天和黄老板约了,不能不抽空亲来一趟,就请同去吧!我领你和家兄见过面,当面把昨日赌彩的话说明了后,便不干我的事了,我还要出城去呢!”黄长胜点头道:“只要见了令兄的面,说明了昨日的话,你有事要出城,你尽管去好了。”

  罗大鹤遂引黄长胜到罗家大屋,教黄长胜在客堂里坐了,说是去里面通报家兄,故意到里面走了一转,出来对黄长胜说道:“请等一会,家兄牵牛去了,一刻儿就会转来。”黄长胜信以为实,就坐着等候,罗大鹤陪坐了一会,做出不安的样子,自言自语的说道:“牵牛怎的去这么久呢?又不是有多远的路。”黄长胜倒安慰他道:“没要紧,便多等一会,又有何不可!”罗大鹤道:“黄老板不知道家兄的性格,实在疲缓的了不得,他身体的高矮肥瘦以及容貌,都和我差不多。我与他本来是双生子,就只性格完全与我两样。我的性子最急,今日约了朋友同出城,家兄不回来,我便不能去,此刻我朋友一定等得不耐烦了。我心里急得很,请黄老板在这里再坐坐,我去催家兄快回,好么?”黄长胜只得应好。

  罗大鹤即高声叫:“周春庭!”一个后生应声而出。罗大鹤道:“你陪黄老板坐坐,我去找你师傅回来。”周春庭应着“是”,陪黄长胜坐了。罗大鹤出来,更换了一身衣服,到牛肉店牵了黄牛回来,进门便向黄长胜拱手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害黄老板等久了。舍弟因有事,出城去了,不能回来奉陪。他昨日和黄老板约的话,我已明白了。”黄长胜见了罗大鹤,心里暗暗惊疑道:分明是一个人,怎么说是兄弟,难道兄弟相貌相同,同到这么传神吗?但他心里虽这般疑惑,然罗大鹤向他拱手道歉,也只得立起身来,口里却不好怎生说法,只见周春庭在旁问道:“师傅在半路上,遇了二师叔吗?”罗大鹤摇头道:“哪里是半路上,我为这条劳什子牛,不知和那牛肉店里的老板说了多少话。你师叔若不去。恐怕此刻还没说妥呢!昨日你师叔从黄老板那里回来,将赌彩的话说给我听了之后,我就去租牛,很容易的说妥了。谁知我刚才去牵,那老板就变了卦了。他说租给我用刀杀可以,用手去牛肚里抓出心花五脏来,这牛死的太惨,他不忍心为多得这几百文钱,做这种惨事。我说左右是一死,有什么掺不惨,你们用刀将牛杀死之后。难道不破开牛肚皮,把心花五脏抓出来吗!那老板固执得什么似的,听凭如何说,总是不肯。我呕气不过。已打算不租他的了,刚待回来和黄老板商量,另买一条牛来,恰好你师叔来了。他的脾气,比我的大,听说那老板临时忽然变卦,只气得向那老板暴跳起来,说:”你不是三岁五岁的小孩子,昨日家兄来向你租牛的时候,并没把用手杀的话隐瞒,谁教你当时答应!你当时若不答应,偌大一个长沙城,怕租不着一条牛吗!如今事到临头,那由得你变卦。你几十岁的人当老板,说了的话不作数,还了得吗?‘可笑那老板,生成的贱骨朵,我好好的劝他,打种种譬喻给他听,他固执不通。你师叔是那么一顿忿骂,他倒害怕起来,服服帖帖的答应了。“

  黄长胜听了这派话,已疑心罗大鹤确是双胞兄弟,便对罗大鹤作揖说道:“昨日二师傅在小店,谈起师傅的武艺,我不是不相信,只因想见识见识,所以约了到师傅这里来,倒害得师傅和人动气,我心里很是不安。”罗大鹤慌忙答礼笑道:“这算不了什么!请问黄老板的工夫是跟哪位师傅练的?昨日据舍弟回来说,黄老板的气劲如何好,手脚如何快,料想尊师必是个有名的人物。”

  黄长胜笑道:“昨日二师傅问我是何人的徒弟,我听错了,因为我们做屠坊的人,没有什么师傅、徒弟。俗语说得好:”捉得猪叫,便是屠夫‘,从来没听说屠夫也带徒弟的。想学习杀猪的,只有到屑坊里当伙计,留心见几次,自己动手杀几次,屠夫的本领便完全得着了,因此二师傅问这话,我一时没想到,是问学武艺的师傅,我并不曾学习过武艺,连会武艺的朋友也没有交着。“

  罗大鹤道:“生成有这么大的气劲,这么快的手脚吗?”黄长胜道:“我也莫明其妙。我父亲本是做屠夫的,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帮着我父亲杀猪,每日总得杀几只。我的年纪一年大似一年,我的气劲也跟着一年大似一年。直到二十岁,才自己动手杀。起初杀百多斤一只的猪,也得提上凳,用肘按住,才能杀死。后来气劲更觉大了,非二百斤以上的猪,便用不着上凳,只须提起来,往自己膝盖上一搁,就一点儿不费事的杀了。手快也是习惯成自然,我能将头上的帽子,放在血盆里,一刀将猪杀了,抽出刀来,从血盆里抢了帽子往头上戴,帽子上不沾猪血。”罗大鹤道:“你有这么好的资质,怎的不从一个会武艺的人,学习武艺呢?”黄长胜道:“我因不曾见过会武艺的人,想学也没人教。我那条街上,有个姓张的,混名叫张三跛子,人家都说他好武艺,教了许多的徒弟。我要张三跛子做武艺给我看,做得好我就从他学,他当时做了几个样子给我看,并说给我听,人家如何打来,应该如何接住人家的手,如何回打人家一拳,脚来该怎么接,头来该怎么接,说你若不信,尽管打来,好接给你看。我见他教我打,我就用杀猪的法子,朝他胸脯戳了一下,正正的戳在他胸脯上,等他用手来接,我和抽刀一样,早已抽了回来,他没接着,我还想戳他第二下,只见他连退几步,脸上变了颜色,两手揉着胸脯,一句话也没说就跑回去了,我还不知道他为的什么。他去后,好几日没见他的面。后来有人对我说,张三跛子被人打伤了,大盆大盆的吐血。我听了也不在意,不知他被什么人打伤了。隔了大半年,我这日在街上遇了他,顺口问他,吐血好了么?他而上很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道:”我是做手法给你看,并不是跟你动手过堂,谁知你存心不善,冷不防一拳打在我胸脯上,我那时本打算回你一拳,转念一想,不好,我的拳头太重,你是个没练过把式的人,受不起一拳,倘有个一差二错,定遭人唾骂。‘我见张三跛子这么说,才吃了一惊,问他道:“你吐血,难道就是我那一拳戳伤的吗?怪道你那日,用两手揉着胸脯,一句话也不说,就跑了啊!’张三跛子却又摇头道:”我是说笑话,逗你玩的,你一拳怎能打的我伤!我本来有吐血的毛病,每年得发两次。‘他说着便走了,以后一次也没到敝店来过,平常是隔不了几日,就来买肉的。“

  罗大鹤哈哈笑道:“原有一句俗语:”把式把式,怕的是猛势。‘张三跛子是个不成材的把式,怎能当得起你这样的大猛势!幸亏你没练过武艺,只要练上两个月,他胸脯上受了你那一拳,我包他没性命带回家去了。好,等我杀过了牛,也来做几样武艺给你看。你要知道,徒弟打死师傅,不要抵命的。你尽管照戳张三跛子的样,多戳我几下,看我够不够做你的师傅!“

  黄长胜高兴,跟着罗大鹤到一块青草坪里,只见一条很大的黄牛,正低着头吃草。离黄牛不远,竖了一根二尺来长的木桩在青草地下,牛绦拴住桩上。罗大鹤叫周春庭拿一条粗麻索来。罗大鹤亲自动手,将麻索一头缚在牛的前腿上,一头缚在桩上,笑问黄长胜道:“你想看我抓牛肚子里的什么东西?只管说出来,我照着你说的,抓给你看就是。”黄长胜心里总不相信有这种本领的人,随口答道:“听凭师傅的意思去抓就得啦!”罗大鹤道:“不行,得你说出来,我照着你的去抓,才有兴味,随便去抓的,算不了希奇。”黄长胜笑道:“师傅定要我说,就请师傅把牛心抓出来,好么?”

  罗大鹤笑着点头道:“看你说的,倒象一个内行。牛肚里的东西,只一颗心最不好抓,要抓人的心,却是最容易的事。”黄长胜问:“是什么道理?”罗大鹤笑道:“这道理很容易明白。因为人的心,都是歪在一边的,我看它歪在那一边,就从那边下手去抓,一抓便着了。惟有牛的心,不论黄牛、水牛,都是在当中的,不费点儿气力,抓它不出来。也罢,你既说了,我总得抓给你看。”说着,将衣袖捋上肩头,露出一条筋肉突起的右臂来,两眼在牛肚上端详了好一会,只见他手膀一动,那牛便四脚齐起,蹦了几尺高下。再看罗大鹤的手,已是抓住一大把血淋淋的东西,授给黄长胜看。那牛只蹦跳了两下,因前脚被麻索吊在木桩上,跑不开来,禁不住痛苦,登时倒在青草里,只痛得乱动乱滚。黄长胜看了,不由得吐出舌头来,半晌收不进去。

  罗大鹤伸手给黄长胜看道:“你看是不是牛心,没抓错么?”黄长胜仔细一看,一颗鲜血淋漓的圆东西,不是牛心是什么呢!目瞪口呆了好一会,才双膝往地下一跪,一连叩了四个头说道:弟子就在这里拜师了!“罗大鹤很欢喜的收了这个得意徒弟。罗大鹤的声名,自从收了黄长胜做徒弟,又有赤手抓牛心的奇事,不到几日,就传遍了长沙城。想学武艺的,争着送赀敬,前来拜师。罗大鹤收徒弟,不问年龄老少,不论家资贫富,他只见一面,说:”这人可教“,便是一文钱没有,又是三、四十岁的年纪,他也肯收作徒弟。若他见面摇头,说:”很难很难“,就跪在地下求他,整千的送银子给他,他也是决不肯教的。有人问他:是什么原故?他就说,原故难说。有时被人问急了,便大声说道:”我也问问你看,黄牛象马,你可以拿来当马骑么?“因此,找到罗家大屋拜师的虽多,罗大鹤高兴收了的,只有扬先绩一个。

  杨先绩的身体枯瘦如柴,年纪恰好三十岁,以前不曾从师学过一手拳脚,住在长沙乡下。杨家几代种田生活,家境并不宽舒。杨先绩因身体生得太弱,种田的工夫太劳苦,他连一担谷都挑不进仓,只得改业,挑着一副小小的杂货担,做些小本生意,哪里敢存个学习武艺的念头呢?离杨家不远,有个姓胡名菊成的,也是个做杂货生意的人。胡菊成的身体,不但二十分强壮,并且从师很练过好几年拳脚。乡下平常的教师,曾被胡菊成打翻的,十有七、八。胆量小些儿的,简直不敢和胡菊成动手。胡菊成只二十六岁,一般乡村教师见了他,都称老师傅,他还昂头天外,做出爱理不理的神气。不论遇着什么人,三言两语不一合,他总是两眼一瞪,开口就“乌龟忘八蛋”的骂起来。被他骂的,知道他凶恶。忍气吞声的不和他计较。他骂骂也就罢了。若牙齿缝里露出半个带些反抗意味的字来,便登时给一顿饱打。一乡的人,见了胡菊成的背影,都要吓的发说。但他却和杨先绩要好,时常邀杨先绩同出外做买卖。

  杨先绩体魄虽弱,气魄却强,为人又异常机智,喜怒不形于色,见胡菊成有意拉拢,面子上也做得和胡菊成很要好。这日,胡菊成来邀杨先绩,同到省城里办货。杨先绩本有事进省,就和胡菊成一道走。在省城住了两日,胡菊成便闻得罗大鹤的声名了,对杨先绩说道:“听说来了一个姓罗的教师,在罗家大屋教打,声名大的很,你同我拆他的厂去。”杨先绩问道:“怎么叫做拆厂呢?”胡菊成笑道:“你连拆厂都不知道吗?”杨先绩道:“我又没练过武,知道什么拆厂!”胡菊成道:“他开了一个厂教徒弟,我不许他教,就是拆厂,你知道了么?”杨先绩道:“他教他的打,又不在你住的地方教,你如何能不许他教呢?”胡菊成笑道:“你真是个外行。这教打的事,不比教书和教旁的手艺,尽管他不在我住的地方教,我有本领就能去拆了他的厂子,他被我拆了,屁都不能放一个,赶紧滚蛋。我们会武艺的人,照例是这么的。我也不知拆过人家多少厂了。”杨先绩道:“我和你同去,怎生一个拆法?我完全是个外行,不要弄错了,反给人笑话。”胡菊成大笑道:“我要你同去,不过带你去看看,拆厂哪关你的事,有什么内行、外行?”杨先绩道:“既不关我的事,却要我同去干什么呢?”胡菊成笑道:“你这人真是糊涂,除了做杂货生意以外,什么也不懂得。拆厂就是去跟那教师过堂,我将他打败了,不许他再在这里教徒弟,就和拆倒了他的厂子一般,所以谓之拆厂,要你同去,是要你去看我打他。你这下子懂了么?”

  杨先绩点头道:“懂是懂得了,不过你去打他,万一你打他不过,倒被他拆了你的厂,不是没趣吗?”胡菊成连连摇头道:“哪有这种事!我拆了无数的厂,不曾遇过对手,你尽管放心。并且我不教徒弟,也没厂子被人家拆,我们就去吧,我一定打他一个落花流水给你看。”杨先绩没法,只得跟他同去。不知胡菊成怎生与罗大鹤过堂,毕竟谁拆了谁的厂,且俟第三十一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三十一回

   闻大名莽夫拆厂

   传噩耗壮士入川

  话说胡菊成一鼓作气的,带了杨先绩去拆厂,走到罗家大屋,罗大鹤正在教周春庭、黄长胜一班徒弟的工夫。胡菊成趾高气扬的走进去,抬头向天说道:“闻罗大师傅的武艺高强,特来领教!”罗大鹤见有人要拆厂,只得停了教授,迎出来,见一个大汉子同一个和猴一般的人立在客堂里,就拱了一拱手道:“承两位来赐教,很好,请坐下来淡谈吧!”

  胡菊成做出极骄矜的样子说道:“有什么话谈!你打得过我,算是你强,你教你的徒弟,我不能管你。你若打不过我,就得请你两个‘山’字叠起来,让这地方给我住住再说。”罗大鹤听了,故意装出不懂得的说道:“怎么叫做将两个‘山’字叠起来呢?”胡菊成大笑道:“这是我们的内行话。两个‘山’字打叠,名叫请‘出’”。罗大鹤也笑道:“我若打不过你,拜你为师好么?”胡菊成应道:“使得。”

  罗大鹤道:“你我如何打法呢?”胡菊成道:“听凭你要如何打法都行。”罗大鹤道:“我有个最好的打法,非常公道。”胡菊成忙问:“什么打法?”罗大鹤道:“这门外草坪里有一个木桩,我用一只脚立在木桩上面,任凭你如何推打,只要推打得我下来,便算是你赢了。”胡菊成道:“你立在木桩上面,怎么好回手打我呢?”罗大鹤道:“回手打你还算得公道吗?尽你打个饱,我只不回手。这个打法,还不好吗?”胡菊成心想;哪有这样的打法?一只脚站在地下,尚且站不稳,何况站在木桩上面,岂有推打不下来的道理!也罢,这是他自己说出来的法子,他成心要讨苦吃,怨不得我。胡菊成心里高兴,口里却对罗大鹤说道:“你自己说出来的法子,我也不管你公道不公道,不过拳脚无情,彼此受了伤都不能啰唣,各自服药调理。”罗大鹤道:我说了不回手,你若再受了伤,自然不能向我啰唣。你打伤了我,算是你的本领,我立刻拜你为师。“一面说着,一面引胡菊成、杨先绩二人,到门口青草坪里来。

  杨先绩心里有些疑惑,将胡菊成拉到旁边悄悄的说道:“我虽不懂得武艺,但据我看,这罗大鹤说出来的打法,有些不近情理。如果他不会邪术,便是极大的能为。若不然,他明知你是来拆他的厂子,他又不是一个疯子,怎么肯这么坏自己的事?你倒要小心一点儿才好。”胡菊成道:“他说了不回手,只有我打他,他不能打我,还愁打他不过吗?你不懂得,不用过问。”杨先绩便不做声了。

  罗大鹤已掳衣跳上木桩,用一只左脚站住,右脚跷起来,使出朝天一炷香的架势,笑向胡菊成道:“你尽管使出全身本领来吧!”胡菊成看那木桩,有饭碗粗细,竖在草地,不过一尺高下,四周都是平坦草地,极好施展工夫,走上前,对准罗大鹤的肚皮,猛力一拳冲去,就和打在气泡上一般,一点也不得劲,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暗想:他肚皮是软的,不受打,我何不从背后去,打他的屁股。随即转到罗大鹤的背后,又使劲打了一拳,这一拳打去,罗大鹤的身体不见摇动,胡菊成的拳头,倒打得痛彻心肝了,躲在罗大鹤背后,揉了几揉。谁知不揉还好,越揉越痛,越红肿起来。胡菊成的拳脚,是从乡村中蛮教师练的,最喜用头锋打人,从不知道于生理有妨碍。胡菊成的头锋,能将五、六寸厚的土砖墙,冲一个窟窿,头皮不受损伤。这时见拳打不中用,自己拳头反受了伤,只得使出他看家本领的头锋来。那一头冲去,不由得“哎呀”一声,倒退了几步,一屁股顿在草地上,几乎昏死过去了。

  杨先绩连忙跑上前搀扶,胡菊成半响才喘过气来说道:“好厉害的屁股,简直比铁还硬。我定要拜他为师,不可错过。”这时罗大鹤已跳下木桩,走过来笑道:“你拿大榔槌,在我屁股上打了那么一下吗?”胡菊成也不答话,忍住痛爬起来,双膝跪倒,叩头说道:“我是一个鲁莽人,师傅不要见罪,求师傅收我做个徒弟。”罗大鹤扶起胡菊成道:“不敢当,请到里面去坐。”胡、杨二人复随罗大鹤到客堂就坐。胡菊成的脑袋,也渐渐肿起来,只得向罗大鹤求情道:“我悔不听我这个杨伙计的话。他原已料定师傅的本领高强,劝我不要动手的,只怪我太粗心鲁莽,自讨苦吃,还要求师傅做个好事,替我治好脑袋和拳头的伤。”

  罗大鹤望了杨先绩一眼,笑道:“这不算是受了伤,只因你老哥当时练工夫的时候,不曾遇着个好师傅,打出来的劲不能过三,所以不能透到人家身上去,一遇了工夫比你硬的人,他的劲就把你的劲触的退回你自己身上去了。你这脑袋和拳头,便是你自己的劲被触回来,在里面作祟,也用不着敷药和吃药,只须按穴道揉擦几下,使那退回去的劲有了消路,肿就自然消了。”说时,走到胡菊成跟前,双手捧住胡菊成的脑袋,几揉几抹,再拉着那肿得和木鱼般大的拳头,也是几揉几抹,只痛得胡菊成两眼掉下许多泪来。

  却是作怪,那肿头肿手经这么几揉几抹,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快,看看的回复原状了。胡菊成好生欢喜,向杨先绩道:“我就在这里从师傅学武艺,武艺不学成不回家去,请你去我家送个信,免得家里人盼望。”罗大鹤连忙摇手道:“不行,不行!我不能收你做徒弟。你要学武艺,最好另找名师。”胡菊成道:“师傅以为我出不起师傅钱么?看师傅平日收徒弟,照例是多少师傅钱,我照样一文不少便了。”罗大鹤笑道:“不是!我收徒弟,一文师傅钱不要,只大家凑饭给我吃就得了。”胡菊成道:“然则师傅何以不肯收我做徒弟呢?”罗大鹤道:“我不能教你的武艺,你做我的徒弟,有什么用处咧!”

  胡菊成听了,仍不懂是_ 什么意思,便问:“怎的不能教我的武艺?”罗大鹤指着杨先绩道:“我倒愿意收他做徒弟。”胡菊成忍不住笑道:“他通身没有四两气力,一天拳脚都不曾学过,年纪又已经三十岁了,怎么师傅倒愿意教他呢?”罗大鹤笑道:“就是为他不曾学过一天拳脚,我重新教起来容易。你若是从来没练过武艺,今日求拜师,我或者能收你也不一定。老实对你讲吧,你从前学的武艺,完全走错道路了。”胡菊成不服道:“从前即算走错了,难道还抵不了他这个一天不曾学过的吗?我也从头学过就是了。”罗大鹤摇头道:“哪有这般容易的事!譬如走路一般,本来要向南方走的,你却向北方走了几千里,如今要你回头向南方走,你不是要返回来,走儿千里白路,才得到原先动身的地方吗!他这个不曾走自路的,走一步就算一步,你如何能抵得了他。我收徒弟,不问年纪,哪怕是五十岁的人,只要他是真心想学,我自有方法教他。有没有气力,更没要紧,气力是操练出来的,除非害了病便不能操练。我看你这个伙计,一点儿病没有,他一对眼睛生得最好,使人一望使知道是个有悟性的人。他若肯真心从我学武艺,不惮劳苦,将来的成就,必在我现在几个徒弟之上。”

  杨先绩因为自己的身体弱,哪里敢存个操习武艺的念头,这时听了罗大鹤的话,起初还疑心是罗大鹤有意打趣他,后来听出是实在话了,喜得直立起来,向罗大鹤问道:“师傅真肯收我做徒弟么!”罗大鹤只点点头,还不曾答应,杨先绩已跪拜下去了。罗大鹤欣然受了杨先绩的拜,立时叫周春庭、黄长胜一班徒弟出来,一一给杨先绩介绍了,杨先绩从此就做了罗大鹤的徒弟。论年纪,杨先绩比一般徒弟都大,真是后来居上,一般徒弟,都称他大师兄。杨先绩的体质虽然极弱,他的意志却是极强,见一般同学的都称他大师兄,他觉得师兄的本领,应比师弟高强,才当得起师兄两个字,因此不避艰难,日夜苦练。罗大鹤所教授的那种工夫,与杨先绩的体格又甚相宜,一教便会,同学的没一个赶得他上。

  罗大鹤之得意固不待言。不过罗大鹤心中还觉有一层不满,只因罗大鹤从言师傅学成之后,自己最得力的是两种工夫,一种是气功,一种是力功,杨先绩的体格只宜练气功,不宜练力功,黄长胜虽能练力功,然因身体太胖,不能练到绝顶,为此存心想再物色一个好徒弟。

  这日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乡里人,要见罗大鹤。罗大鹤以为是来拆厂的,见面却是一个很忠厚的长者。那人见了罗大鹤,恭恭敬敬的一躬到地道:“我姓陈,名宝亭,从乡下特地前来拜师的。”罗大鹤一边答礼,一边打量陈宝亭,不觉暗暗好笑,心想:我收徒弟,确说不论年纪,然而五、六十岁的人,快要进土了,莫说筋骨老了不能学武艺,便是能学,学成功就死,又有什么用处呢,这不是笑话么。并且,这个陈宝亭,就在年轻的时候,他生成这样的筋骨,也不是能学武艺的人。当下只得忍住笑说道:“老先生怎的忽然想拜师学武艺呢?”陈宝亭长叹了一声说道:“说起来话长。并不是我忽然想拜师,实在是一向访不着好师傅,这回到省里来,才闻得你罗大师傅的声名,直喜得我什么似的。我家住在平江乡里,几代传下来,都是安分种田,没人做过犯法的事。不料近十年来,离我家不远,从浏阳搬来一家姓林的,他家的田,和我家的田相连的也有,相间的也有。他家人多强霸,欺我家人老实,他田里水不足,就强行把我田里的水放下去,他田里若水多了,就放到我田里来。几次和他论理,他睬都不睬,打又打他们不过,忍气吞声好几年了。我有五个儿子,大的三十岁,小的也有十六岁了。我忍气不过,便想教五个儿子练习武艺,练成了,好替我出这口恶气,无奈访了几年,没访着一个有真才实学的好师傅。”

  罗大鹤听到这里,才知道他原来是替自己儿子寻师傅,便点头答道:“我收徒弟,和旁的教师收徒弟不同。那些教师,只要你肯出师傅钱,就没有不收的徒弟。我却要看人说话。你把五个儿子都领来给我看看,若有可教的,我包管从我学成回家,一定能替你出这口恶气。”陈宝亭答应着去了。

  过了几天,果然把五个儿子领来,送给罗大鹤看。罗大鹤看了,只第四个名叫雅田的,好学武艺,就牧了陈雅田做徒弟。陈宝亭望儿子学成的心思急切,特地在厂子旁边租了一所房,趁三九极冷的天气,把陈雅田的衣服剥了,仅留一条单裤穿着,关在一间房里,自己坐在门外监守。陈雅田敌不住严寒,只得咬紧牙关苦练,每次须练得出三身大汗,才给衣服穿着休息休息。古话说得好:“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陈雅田原有能学武艺的资格,又加以这么苦练,怎会不练成惊人的本领呢。罗大鹤因陈雅田的体格比杨先绩强壮,便专教他的力功,结果二人都练成了绝技,罗大鹤且自叹不如。不过陈雅田的性情偏急,见一般同学的工夫皆不及他,惟杨先绩在他之上,心里好生妒嫉。就因这一点妒嫉之心,后来闹出多少纠葛,然这是后话,且等后文再行叙述。

  如今且说罗大鹤,在长沙教了三年拳脚,原打算就去河南,找神拳金光祖,替言师傅报仇。因他有个娘舅在平江开设药材店,这年就去四川采办药材,不料到四川后,一病不起,就死在四川。罗大鹤的舅母得了这消息,定要罗大鹤去四川搬取灵柩。罗大鹤无可推诿,只得搭船到四川去。

  川河里的急流,谁也知道比箭还快。罗大鹤坐的是一条很小的货船,但船身虽小,在川河里行起上水来,也一般的没有百十人在岸上牵缆子,休想上去。这日,那船正行到急水滩头,岸上牵缆的人夫,一个个弯腰曲背拚命的向前拉扯,用尽无穷之力,才能上前一步。猛听得上流一阵吆喝之声,仿佛千军万马,奔杀前来一般。罗大鹤这船的人,大家抬头向滩前一望,都登时博得慌了手脚。原来上流一只大巴干船,载满了一船货物,二、三百名人夫牵缆,刚到湍流最急的地方,忽然牵缆一断,那只巴干船便如离弦之箭,“飚”的一声,往下直射将来。前后两船,在一条航线上行走,前船断缆,直流而下,后船自然适当其冲。前船牵缆的人夫吓慌了,无计可施,只有大家朝下流发干喊。罗大鹤这船的人夫,更吓得连喊声都发不出了,只呆呆的望着那只奔舟,朝自己船头冲下。这时罗大鹤坐在船舱里,听船上流吆喝之声,伸出头来探望,只见那只断缆的船,对准自己的船直冲下来。两船相离。已不过三、五丈远近了,艄公在船尾攀住舵把,“哎呀哎呀”的直叫。罗大鹤喊声“不好”,想抽篙撑抵,已来不及,只得蹿到船头,双手抢着铁锚,对那只船尾横扫过去。真是说时迟,那时快,那船尾受了这一下,不到眼睛一霎的工夫,两只船舷相擦,喳喇一声响,那船已奔向下流去了。岸上数百名人夫,不约而同的齐喝一声彩。不知高低,这一声彩却惊动了一个英雄。那个英雄是谁呢?如今要叙述罗大鹤入川的一段事故,便不能不另起炉灶,先把与罗大鹤故事有关的川中英雄历史叙述一番。

  原来成都府管辖的乡下,有一家姓曹的富户,主人叫曹元简,是一个博学多闻的孝廉,在江苏、浙江两省做过好几任知县,晚年才生一个儿子,名叫仁辅。曹元简不知因何事挂误,把官丢了,就回籍教养这个晚生儿子。曹元简平日乐善好施,一乡的人都很感他的好处。曹仁辅年才十岁,因为家学渊源,文学已有些根柢了。乡人都说曹仁辅将来的成就,必在曹元简之上。这也是一般人因感戴曹元简的好处,就希望他儿子成立的好意思。却是天不从人之愿,曹仁辅正在谨读父书、须人维护的时候,曹元简一病呜呼死了。曹仁辅的母亲,是个极仁柔的慈祥老妇,只知道维护儿子,至于儿子应如何教督,是绝对不放在心上的。曹仁辅把父亲一死,失去了监督的人,虽是生长诗礼之家,不至为匪人引坏,然当曹元简在日,读书非经史不教曹仁辅寓目,曹元简死后,曹仁辅便无书不读了。有许多说部书,最能使血气未定之青年,玩物丧志的。曹仁辅读了些唐代丛书和剑侠传这一类的书,只小小的心肠,就把那些剑侠之士羡慕的了不得,恨不得立时自成一个剑侠才好。他家里有的是钱,又没了监督的人,自然听凭他一个小孩子为所欲为。素来不敢踏进他家门的一般好勇斗狠的无赖子,自从曹仁辅心慕剑侠,想在风尘中物色剑仙,不敢轻视一般无赖,那些无赖便有进身之阶了。大凡富贵人家,想一个道德之士进门,使用八人大轿去迎接,也不容易迎接得来,只有这般贪图银钱酒食的无赖,就成群结党的,不招自来,挥之不去。

  曹仁辅这时才一十四岁,身体发育已如成人。一般无赖子投他所好,替他网罗懂得些儿拳脚的人,教他的武艺。曹仁辅却是生成的体格宜于习武,那些半吊子教师能有多少本领,因图得曹仁辅的欢心,不能不各尽所长,争先恐后的传给曹仁辅。曹仁辅一学就会,二、三年下来,一般教师倒打不过曹仁辅了,一个个恭维得曹仁辅满心欢喜,随手将银钱衣物送给一般教师。成都境内懂些武艺的人,都知道曹仁辅的性情,第一喜有武术家找他过堂,第二喜打胜了听人的恭维话。他心里有了这两种喜事,便无所不可了。他生长富厚人家,不知物力艰难,只要找他过堂的人,肯向他开口,他决不露出一些儿难色。因此远近的武师,想得曹仁辅帮助的,就跑到曹家来,进门装出目空一切、豪气凌云的样子,高声说几句江湖内行话,明言要找曹仁辅见个高下。曹仁辅必欣然接待,解衣唾手,认真相打起来。动手就输给他手,却不大欢喜,必待走过多少合之后,还勉强招架一会,好好的卖个破绽,给他打跌了,才跳起身向他拱手说:果然名不虚传,少年英勇,如某手某脚,若不是我招架得法,躲闪得快,说不定要受重伤。曹仁辅听了这恰如题分的恭维话,直喜得心痒难搔,在这个时候,总是有求必应,多少不拘。到曹家来的武师,无一个不遂心满意,归家后,亲戚朋友得了消息,都来道贺。和曹仁辅家有关系的人,看了过不去,便将这些情形告知曹仁辅,劝他以后不要再上这种当了,他哪里肯信。他说:“会武艺的人,没有不好名的,常有拚着性命去求显名的,哪有故意输给我的道理!况且古来豪侠之士,自己有为难的事情,多不肯向人开口求助,如今这些肯向我开口,就是把我当个豪杰,我如何能学鄙吝鬼的样子,不帮助人家?”进言的碰了这个钉子,自此不肯再说了。不知曹仁辅闹成个如何的结果,且俟第三十二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三十二回

   慕剑侠荡产倾家

   遣刺客报仇雪恨

  话说曹仁辅不听人劝说,不到几年工夫,即将曹元简遗传下来的产业,消耗殆尽,而远近武术家,用过堂方法来求他帮助的,仍是络绎不绝。曹仁辅手头无钱可赠,竟将衣服、古玩变卖了,去周济人家。曹仁辅的母亲,因见家境日益艰难,忧郁死了。曹仁辅孑然一身,更是没了牵挂,时常带些散碎银两在身边,出外闲游。遇见人有为难的事,便慷溉资助,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肯说给人听,自以为剑侠的举动,应该是这么不给人知道的。

  这日,又来了一个武士找他过堂,说是贵州人,因闻曹仁辅的大名,特地前来请教的。曹仁辅听说是特地从贵州来的,心中欢喜的了不得,以为若不是自己的威名远震,怎得有千里以外的人前来造访。当下殷勤接待,在家住了三日。第四日,曹仁辅才和那武士较量手脚。二人正待动手的时候,忽外面走进一个年约五十来岁的布贩。那布贩进门,见二人将要比武,即立在下面观看,不上来惊动二人。二人也不在意,斗了十多个回合,那武士被曹仁辅一腿踢去,仰跌了丈多远。曹仁辅想赶上去再打,武士已托地跳了起老,连连拱手道:“住了。这一腿真是非同小可,比武二郎打蒋门神的连环步鸳鸯脚还来得厉害。我这回算得没有白跑,虽花得不少的盘缠,然见了这般高明的腿法,也很值得了。”曹仁辅被恭维得心花怒放,也连连拱手答道:“我何敢上比古人,不过我这腿法曾经高人指点,名师传授,自信也过得去。老兄多远的前来赐教,真是迎接还愁迎接不到,岂有要老兄自费盘缠的道理?看老兄一路花费了多少,请说出一个数目来,我自当如数奉还。”那武士忙说:“这怎么使得!我们当豪侠的人,岂是贪财的鄙夫?”曹仁辅不服道:“老兄说哪里话,照老兄这样说来,简直把我当鄙吝的小人了。老兄不受我的盘缠没要紧,此后还有谁肯花钱费事的,再来光顾我呢?”那武士就笑嘻嘻的说道:“既是这般说,我若执意推辞,一则辜负了足下的盛情,二则妨碍了足下进贤之路,反对不起足下。听凭给我多少,我只得老着面皮,拜足下之赐了。”曹仁辅这才高兴了,随即跑到里面,拿了一封银子出来。

  只见那个立在下面观看的布贩,这时已肩着一大叠形形色色的布走上来,向曹仁辅问买布么?曹仁辅连望都不望,挥手喝道:“不买,不买!快肩着出去吧。”那布贩笑道:“不买就不买,怎么要快肩着出去,我又不是来向你打抽丰的,便多在这里站一会儿,打什么鸟紧!”曹仁辅将手中银两交给武士,武士正待伸手去接,只见那布贩上前说道:“且慢!这银两我正用得着,给我吧!”曹仁辅两跟一翻,喝道:“你凭行么要我给你这银两?”布贩举着拳头说道:“就凭这一对拳头,要这点银两。”曹仁辅哪里把布贩看在眼里,气冲冲的问道:“你有什么本领,敢在我这里撒野?倘若打我不过,怎么样?”布贩笑道:“打你不过,你就得给我银子。”曹仁辅也哈哈笑道:“你倒想得好,你打我不过,我倒得给你银子?”布贩指着武士问道:“他打你不过,你却为什么给他银子呢?”曹仁辅道:“他是慕我的名,不远千里前来拜访,我自愿赠他银子,不与你相干。”布贩道:“我也是慕你的名来得比他更远,银子非给我不行!”

  武士见银两已将到手,无端被布贩阻挠,不由得忿火中烧,恨不得一拳将布贩打死。只是又有些怕敌不过,只得自己按纳住火性,从容向布贩发话道:“你也不要见了银子便眼红,我并不是为打抽丰到这里来的。”曹仁辅举着银子向武士道:“老哥只管收着吧。我的银子愿送给谁,便送给谁,谁也管不了我。”布贩这时却不伸手阻拦了,立在边旁,长叹了一声说道:“可怜,可怜!可惜,可惜!曹元简一生宦囊所积,并没有丧绝天良的钱在内,怎么落到你这个不肖的儿子手里,便拿来泥砂不如的浪费?”曹仁辅虽在忿怒的时候,一然听了这种语气,心里不禁吃了一惊,呆呆的望着布贩发怔,半晌才问道:“你姓什么?我浪费我的钱,犯得着你来管吗?”布贩冷笑一声道:“你自己若有本领,弄着钱来浪费,有谁管你!不过这钱是你死去的老子一生辛苦所积,由你是这么浪费了,我实在觉得可怜可惜。你出世太迟,大约也不认识我,我便是金陵齐四。”

  曹仁辅听说是金陵齐四,一时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疑惑,暗想:我小时,常听得母亲说,在老河口遇难,幸得金陵齐四相救的事。因那时我才有周岁,没有知觉,后来就听得母亲说起,也不大明白,不过心中有这回事的影子罢了。这布贩若固是金陵齐四,在老河口救我一家的事,必能说得出当时情景来。当下想罢,便正色向布贩说道:“金陵齐四的声名,在下耳里实在听得很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还得请你老明白指教。”说着,对布贩拱拱手。

  布贩正待回答,那武士将银两揣入怀中,向曹仁辅作辞要走。布贩且不答话,伸手把武士拦住道:“你好大的胆,好狠的心,打算就这么走吗?”武士一听布贩的话,脸上登时变了颜色,折转身往外就跑,脚步比箭还快。布贩哈哈笑道:“由你跑得掉的吗?”随将右手一扬,喝一声“着”,那武士哎呀没叫出,腿一软,便就地倒了下来。布贩赶上前,一脚踏住武士,用手指着自己鼻颠说道:“你不认识我金陵齐四么?二十年前在老河口赶走你们的,就是我。你是好汉,应找着我寻仇报复,与曹家无干,并且曹家的老主人已死,这少主人在当时尚在奶妈怀中抱着,你尤不应该暗下毒手,将他打伤,外面假输给他,骗他的银两。他对你薄了吗?你与他有何仇恨?”

  那武士在地下哀求道:“望好汉饶恕。我这番到此地来,并非本意,也不是为老河口的事来寻仇。只因曹元简在清浦任上,将周三结巴问成了死罪。周三结巴的儿子周东彦,愿出一万串钱,求迟解半个月,曹元简不依,反连夜把周三结巴解走了。周东彦既知曹元简有了这杀父之仇,就在太湖落草,招聚了数十名水、旱两路的英雄,存心要和曹元简作对。那次在老河口,也就是周东彦打发我们去的,并不为劫曹元筒的财物,实是要他的性命。不料有好汉出头,将我们打走,我们当时还以为好汉是曹家请的镖手,因此不敢来第二次。自后不久,周东彦就破了案,本也是要定死罪的,亏得花的钱多,办成了永远监禁,直到这回皇太后万寿,将他赦出来。他忘不了杀父之仇,特地派我到这里来。我到这里一打听,才知道曹元简已死去了好几年,又打听得他儿子曹仁辅也会几手拳脚,痴心妄想的要做剑侠。我思量要刺杀曹仁辅,原不是一件难事。不过留下一场官司究竟不妥,不如投他所好,借过堂暗中伤也,使他死了都不明白。想不到又遇了好汉,但不知好汉与曹元简有何渊源,肯这么替他家出力?”

  齐四这才掉转脸来,望着曹仁辅说道:。你听明白了么?“曹仁辅已走过来,指着武士骂道:”你在我这里三日,我有何薄待了你,你竟忍心害理,暗下毒手,要我的性命?“边骂边提起脚要踢,武士大笑道:”不薄待也只有三日,周东彦厚待我三十年,抵不了你么?“

  齐四一面止住曹仁辅,一面提脚放武士起来道:“冤仇宜解不宜结。你也是一个汉子,你把真姓名说出来,治好曹仁辅的伤,我也把你的伤治好。你和曹仁辅原没有仇恨,杀周三结巴的是曹元简,如今曹元筒已死去多年了,与曹仁辅有什么相干?并且周三结巴一生,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勾当也不知干过了多少,确是死于王法,不是死于曹元筒之手。便是曹元筒活在世上,只要留得我金陵齐四一口气在,我也决不容周东彦是这么不讲情理的报仇。”

  武士道:“我姓巴,单名一个和字,安徽婺源人。原在周三结巴手下,当采盘子的伙计,周三结巴死后,就在周东彦跟前。既是有好汉出来讲和,自当遵命把他的伤治好,不过我身边没有带药,好在四川是出产草药的地方,且请好汉先治好我腿上的伤,好去寻药。”齐四笑道:“何必你亲去寻药,我代你一并治了吧!”遂对曹仁辅道:“你知道身上的伤,在什么地方么?”曹仁辅愕然说道:“我身上何曾受伤?我踢了他那一腿,他才难免不受伤呢!”

  齐四大笑道:“公子爷,你的工夫还差的太远啊!身上受了人家的致命伤,尚不知道,岂不可怜吗?你不信,且捋起裤脚,瞧瞧腿弯,看有什么形迹么?”曹仁辅哪里肯信。齐四教曹仁辅坐下来,露出右腿弯,指点给他看道:“这一点紫红指印,是你原来有的吗?”曹仁辅看了,才觉得诧异,自己用手按了按道:“一些儿不痛,怎么说是致命伤呢?并且如何会伤到这地方来呢?”齐四笑道:“你不用武二郎的连环步鸳鸯脚踢人,人家何能伤到你这地方?”这一句话提醒曹仁辅,才仿佛记得那腿踢去的时候,腿弯麻木了一下,当时因自以为打胜了,心里高兴,就没把麻木的事放在心上,这时虽是看出来了,然仍不相信这一点点伤痕,可以致命,向齐四问道:“常有断了大腿和胳膊的人,尚且能活着不死,难道这一点点伤痕,就能死人吗?”“齐四长叹了一声道:”公子爷自小练武,练到今日,连这道理都不懂得,可见得实在本领不是拿钱买得来的。我这时也难得解说给你昕,我这里有颗丸药,你且吞下去。“说时从怀中取出药瓶,倾了一颗丸药,给曹仁辅吞服了。又将曹仁辅的右腿揉擦了好一会,只见越揉擦越红肿起来。一会儿,那一点指拇大的伤痕,已红肿得有碗口粗细。曹仁辅道:”怎么服了药,伤倒重了呢?“齐四道:”哪里是重了,治得急,发得快,伤只在腿上,若在一个月以后发出来,便得通身红肿了。你说能致命不能致命咧?“

  齐四治好了曹仁辅的伤,在巴和大腿上,用磁石吸出一口头发粗细、半寸多长的针来。曹仁辅不知是什么东西,接过来一看,比绝小的绣花针还短小些,一端极锋利,一端没有线眼,上面沾了些紫色的瘀血。正待开口问这是哪里来的断了线眼的绣花针,巴和已望着这针,吐舌摇头说道:“好厉害的暗器!任你有多大能为的人,也受不了这一针。”曹仁辅吃惊问道:“这也是暗器吗?这样飘轻的东西,如何能打得出手呢?”巴和笑道:“打不出手,还算得本领吗?若人人能打得出手,还算得好汉么?”

  曹仁辅道:“这上面有毒么?”齐四摇头道:“我素来不用毒药暗器。象这梅花针,更用不着毒药。打在肉里,照着血脉往里走,只要三个时辰不拔出来,便不容易出来了。多则七日,少则三日,其人必死。”遂对巴和说道:“你、我都是有缘,才得适逢其会。我与曹元简并无渊源,在老河口救了他一家性命,固是偶然相遇;就是这番到四川来,虽是闻得曹仁辅心慕剑侠的名,想成全一个心地光明的汉子,不先不后遇了你来寻仇报,因得救了他的性命,这也是偶然的事。在老河口和我动手的是你,你的面貌身法,我还仿佛记得,你若不下手点他的腿弯,我一时或者想不起来,没有仇恨的人,决不肯暗中下这种毒手。”

  曹仁辅到这时才忽然感激齐四起来,也不顾自己的腿痛,爬在地下向齐四叩头道:“你老人家真是我的重生父母。今日若没有你老人家救我,我将来伤发死了,还是一个糊涂鬼。”齐四刚待搀扶曹仁辅,巴和也向齐踏跪下道:“我这回不能替周东彦报仇,也不愿意回去再和周东彦见面了,知道你老人家是个行侠好义的英雄,情愿伺候你老人家一辈子。”

  齐四伸手将二人拉起来笑道:“好极了!跟着周东彦做强盗,本也不是英雄好汉的举动,我如今正用得着你这样的人。”说时回头问曹仁辅道:“你家的产业,搜刮起来还一共有多少?”曹仁辅见问,红了脸半晌答道:“自先母去世以后,我漫游浪费,几年来已将先父遗传下来的产业变卖干净了,所剩的就只这所房屋。然前两日都已抵押给人了。刚才那封银两,便是抵押房屋得来的。这项银两还有二百多两,不曾用去。此外没有产业了。”齐四点头道:“我正有事,需用二百多两银子,你拿来给我去用吧。”曹仁辅连声道好,即去里面取了出来,双手捧给齐四。齐四收了笑道:“你除了这点儿银子以外,别无产业了吗?”曹仁辅道:“田业房屋固是早已变卖了,就是衣服器具,也都变卖的变卖了,典押的典押了,实在除了这点银子,什么也没有了。”

  齐四道:“你此刻还只二十零岁,我把你这银子用去了,你以后的日月将如何过度呢?”曹仁辅道:“这点儿银子,你老人家便不用去,我也不能拿来过多少日月。承你老人家救了我的性命,我恨不得粉身碎骨的报答。这一点点银子,只愁你老人家不肯收用,至于我以后的日月怎生过度,如何反累老人家着虑?我以后就乞食度日,这银子也是应该送给你老人家的,何况我还有几家很富足的亲戚,我可以去借贷?成都有几家店铺,是从我手里借本钱去开设的,一文钱也不曾还给我,我可以向他们讨取。总而言之,不愁没钱过就是了。”齐四连连点头道:“你既这么说,我就愧领了你这番帮助的好意。”巴和从怀中取出那封银子来,要退还曹仁辅,曹仁辅不肯受,齐四向巴和道:“他好意送你,你就收用了吧!我们有缘再会。”仍肩了布匹,偕同巴和一路走了。曹仁辅挽留不住,只得望着二人出门去了。

  承受他这房屋的人,来催他搬腾出屋。曹仁辅当抵押房屋时的主意,原打算把抵押的银两,在成都做个小本生意,好好的经营,混碗饭吃,没想到银子到手,是这么耗散了。如今只得找从前借他本钱做生意的人,讨回此钱来再作计较。但是,曹仁辅一些儿不懂得世情,当借钱给人家的时候,只要人家三句话说得投机,就一千八百的拿给人家,休说要利息,要中保,连借字也不教人写一张。他所放的债,简直无丝毫凭据。这时穷困了去向人讨取,有谁肯认帐呢?曹仁辅跑了几处,不但不曾得一文钱到手,并受了人家多少气话。只因自己手中没有凭据,便打成官司也说人家不过,只得忍气吞声的罢了。曹仁辅心想:这些没天良的人,只怪我当初瞎了眼,胡乱拿钱给他们。我既没有凭据,他们自然可以不认帐。至于亲戚是生成了,不能改移的,难道我一时穷了,连亲戚都不认了吗?他哪里知道,人一没了钱,莫说亲戚,便是嫡亲的父子兄弟,也都有不肯相认的时候。曹仁辅当时有钱,只顾和一般游手好闲的无赖厮混,自称剑侠,亲戚的庆吊都不大放在心上,有时亲戚劝阻他这些无意识的举动,每每的讨他一顿抢白,这时穷了去求亲戚,自然无人肯顾念他。当面揶揄他的,倒是异口同声,直把曹仁辅气得个没奈何了。不知曹仁辅怎生了局,且俟第三十三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三十三回

   假英雄穷途受恶气

   真剑侠暗器杀强徒

  话说曹仁辅讨债告贷,受恶气,受揶揄,真急得走投无路,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家。在路上遇着平日曾受他帮助的人,这时见了他,仿佛就和他害了瘟疫症,提防传染的一般,远远的便避道而行了。曹仁辅到这时,才觉得自己一晌的行为错了。心想古来的剑侠,只有救人家急难的,没听说剑侠有急难,要人家救的。我充了一辈子的剑侠,也不知救助过多少人,到如今落得两手空空,哪有真剑侠前来救我呢。大约古来的剑侠,救人只是假话,若真和我一般肯救人,他自己必也有穷困望人救的一天。世间没有用不了的钱,而有救不尽的困苦。剑侠不做强盗,从哪里得许多的钱,和我一样随意帮助人家呢?可惜我不早几年想透这个道理,以致把困苦轮到自己来受。如今纵然悔悟,已是迟了。这房屋既经抵押给人,是不能不让给人家住的。曹仁辅将房屋让给承受抵押的人,独自出来,没有地方居住,只暂时住在客栈里。

  没有钱的人,如何能住客栈。三天不交帐,客栈主人便不把他当客人招待了。曹仁辅生长到二十零岁,几曾受过人家的轻慢。这时没有钱还房饭帐,虽是平生不能受轻慢的人,人家也不能不轻慢他。曹仁辅忍气过了几日,客栈主人估料他的行李,仅能抵这几日的房饭钱,若再住下去,加欠的便无着落了。于是客栈主人,决心下逐客令;将行李扣留下来,勒令曹仁辅光身出去。曹仁辅自觉理亏,无话可说,没精打采的出了客栈,立时成了没庙宇的游神,东走走,西站站。成都的地方虽大,竟无一处能给他息脚。他猛然想起那小说书上,常有会武艺的人,或因投就不遇,或因遭逢意外,短少盘川,流落在异乡异域,都是在街头巷尾,使几趟拳脚,求人帮助。每有遇了知己,就将他提拔出来,即算知己不容易遇着,讨碗饭充饥,是极容易的。论我的文学,因抛书太早,还不够游学的本领,至于武艺,十八般器械,都曾受过高人的指点,名师的传授。四川省的好手,少有不曾在我手底下投降的,提起我曹仁辅的声名,谁不知道!我此时虽不在异乡异域,然流落也和古时的英雄一样,现放着这繁盛的成都在此,我何不仿照古时流落英雄的样,择一处四通八达的好场子,将生平本领当众显些出来,也可以得名,也可以得利。若有不自量的要来和我比试,我就更可扬名了。他想到这个主意,不由得精神陡长,兴会淋漓,一面在成都街上寻觅演武的场所,一面心里思量对看客应说的要求帮助的话。

  不一会,寻着了一处被火烧了房屋的地基。有好几个无业游民,弯腰曲背的,在碎砖破瓦堆中寻找火未烧化的东西,想得意外的财喜。曹仁辅立在一处平坦的地方,高声咳了嗽,想引得那些弯腰曲背的游民注意,方好开口说话。无奈那些游民,各人只顾在碎砖瓦中发见值钱的物事,任凭曹仁辅立在那里咳嗽,没一个肯牺牲宝贵的眼光,抬头望他一望。曹仁辅见咳嗽没人理会,兴头已扫去不少。思量人家虽不理会,我不能就不开口,若是一句话不说,就在这里使起拳脚来,人家看了,还不知道我在这里干什么呢?随即又咳了声嗽,满心想开口把预备应说的话,向空说了出来。无奈初次出场卖艺的人,总免不了有些怯场。何况曹仁辅是个公子少爷出身,面皮最嫩,象这样的场子,不是老走江湖的人,饶你有苏、张之舌,平日口若悬河的人,能说会道,一上这种场子,没有不慌张说不出口的。纵然已出了场,被逼得不能不老着脸开口,然口虽开口,心里预备了要说的话,胡乱说不到几句,不知怎的,自然会忘记。江湖上人称这种现象,叫做“脱线”,就是说出来的话,没有线索的意思。曹仁辅要开口又忍住,接连好几次,只在喉咙里作响。

  那些弯腰曲背的游民,这时却都注意到曹仁辅身上了,见了这种待说不说、满脸通红的怪样,有的望着发怔,有的竟张口大笑起来。曹仁辅被笑得连耳根颈都红了,要说的话更吓得深藏心腹之中,再也不敢到喉咙里来了。想想这地方往来的太少,就显出平生本领来,也没有多少人观看,这些翻砖瓦的人,是不会有钱给人的,且挨一个人多的地方再说,遂急匆匆的出火烧场,到处物色。

  凑巧,有一个庙里正在演戏酬神,看戏的人极多。曹仁辅挺着胸膛,走了进去,只见庙中挤满了的人,一个个昂头张口望着台上,台上大锣大鼓,正打得热闹。曹仁辅挤入人群,想寻觅一处空地,在庙中哪里寻找得出呢?他这时也无心看戏,在人群中挤了几个来回,只挤得一般看戏的,都望着他怒形于色。曹仁辅心里踌躇道:这时台上正在演戏,就是有空地方给我显本领,这些人也不肯丢了戏不看,来看我的拳脚。我何不在这里等台上的戏唱完了,看戏的散了儿,我便接着开场呢?主意既定,就在人群中立着,心里仍不断的计算开场如何说话。

  还好,等不多久,戏已完了。曹仁辅见台上的戏一完,一颗心不知怎的,只是怦怦的跳个不了,手脚也觉得不似平时得劲,不由得暗暗着急道:“我怎的这般不中用,人少不能开场,人多也不能开场,这成都如何有我卖艺的地方呢?”他心里一着急,就顾不得害臊了,放开喉咙,先咖了一声说道:“诸位叔伯老兄老弟,请听在下一句话。在下姓曹名仁辅,并非老在江湖卖艺的人,只因一时短少了盘川,流落在此,要求诸位叔伯兄弟,赏光帮助帮助。在下小时,胡乱学得儿手拳脚,十八般武艺也略略的懂得些儿,想在诸位叔伯兄弟面前,献丑一番。诸位高明,看得上眼时,赏赐在下几文,作盘川用度,若看不上眼,便求大量包涵,或下场指教几手。”

  曹仁辅这篇话一说,看完了戏要走的人,果然有大半停步回头,望着曹仁辅。年轻好事的,就围拢来,登时绕了一大圈子,将曹仁辅裹在当中。曹仁辅扎拽起衣服,对大众拱了拱手,即把他自己得意的拳脚施展出来。一趟使完,也有许多叫好的,又使了一趟,使得满头是汗,见没人肯丢钱,只得向大众作个团圈揖说道:“叔伯兄弟赏光帮助几文。”看的人听了,都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没有肯伸手去袋中掏钱的。曹仁辅以为使的趟数太少了,咬紧牙关,又使了一趟,再看那些看客,已悄悄的退去了不少了,剩下的看客,十九衣裳槛搂,不是有钱给人的。自己累出一身大汗,不曾得着一文钱,心里实在不甘,气忿忿的说道:“在下已说明在先,使出来的拳脚,看不上眼时,请诸位指教,若勉强看得上眼,就得请赏光帮助几文。在下不是吃了饭没事做,使拳脚玩耍,也不是因请生没得武艺看,特累出一身大汗给诸位解闷。诸位已看了我三趟拳脚了,既不肯下场亲指教,就得赏光几文。诸位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大约不能白看我的武艺。”说毕,两手撑腰,横眉怒目的立着,仿佛等人下场厮打的神气。

  即有两个年轻的看客,向曹仁辅冷笑了声说道:“你还想问我们要钱吗?我们不问你要钱就是开恩,可怜你这小了穷了!”曹仁辅一听这话,又是气忿,又是诧异。看那说活的两人,都是青皮模样,体魄倒很强健,挺胸竖脊的,绝对不肯饶人的气概。曹仁辅也不害怕,呸了一口问道:“你们凭什么问我要钱,我什么事要你们开恩可怜?倒请你们说给我听听。”

  那两人同时将脚向曹仁辅一伸道:“要钱便凭这个要钱。你这小子,又不瞎了眼。”曹仁辅心想这两个东西,必是踢得几下好腿,所以同时腿伸出来,他们哪里知道我的腿,素来是著名的,我原不妨和他们见个高下。不过照这两个东西的衣服气概看来,不是有钱的人,我不卖艺则已,既是在这里卖艺,有人要来和我动手,我须得要他拿出银子与我赌赛,我胜了时,便可名利双收。并且要赌赛银两,来找我比赛的也就少些,这两个东西没有钱,我赢了他也没什么趣味,遂对两人说道:“我不管你们的腿怎样!只要你们每人拿得出五十两银子,就请来和我见个高下。你们赢了,我立刻离开成都,你们输了,银子就得送给我。我是卖艺的人,银两是没有的。”

  两人一张口,就吐了曹仁辅一脸的唾沫,接着忿骂道:“你这穷小子,想银子想颠了么?”你以为我们要和你打架吗?你不瞎眼,也不瞧瞧我两人脚上的鞋子,上面是什么东西?我们都是新买来才上脚的鞋子。“曹仁辅看两人鞋尖上,都沾了些泥,心里兀自猜不出是什么道理来。被吐了一脸的唾沫,本来气得登时要发作的,奈为人一没了钱,气性就自然柔和了,况曹仁辅正在求人帮助的时候,怎敢轻易向人动怒!当下只好自己揩干了唾沫,随口答道:”你们的新鞋子也好,旧鞋子也好,与我什么相干!既不是要跟我打架,为什么向我伸腿?“

  那两人见曹仁辅还不懂得,就说道:“你到这时候还装佯吗?我们这鞋子上的泥,不是你这小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踩在上面的吗?我们不教你赔鞋子,不是开恩可怜你吗?”曹仁辅这才明白,在寻觅场所的时分,无意中踩坏了两人的鞋尖。可怜曹仁辅平生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一旦居这种境况,满腔怨气正无处发泄,因为这一点点小事,就被人当着大家厉声谩骂,并吐这一脸的唾沫,便换一个老于人情世故的人,也决不能俯首贴耳的受了,一些儿不反抗,一时气涌上来,按纳不住,也噙着一口凝唾沫,对准离他自己近的那个青皮下死劲吐去,呸一声骂道:“你这两只死囚,戳瞎了眼吗,敢来欺负我!”边骂边要动手打两人。

  这一来却坏了。那被曹仁辅吐唾沫的青皮,叫做小辫子刘荣,也懂得几手拳脚,在成都青皮帮里是一个小小的头目。成都的青皮,大半须听他的命令,受他的指挥。凡是客路人到成都来的,只要是下九流的买卖,如看相、算命、卖药、卖武、走索、卖解,以及当流娼的,初到时总得登他的门,多少孝敬他几文,名叫“打招扶”,若不打他的招扶,迟早免不了受他的啰唣。象小辫子刘荣这种人,本来各省、各地都有,性质也都差不多,不但成都的小辫子刘荣一个。不过四川一省,这类青皮会党的势派,比各省都大些。差不多四川全省中等社会以下的人,十有九是入了什么会的。曹仁辅虽在成都长大,只因他是个公子爷出身,与那些会党不曾发生关系,也不知道那些会党的厉害,更不知小辫子刘荣就是成都的会首。刘荣原是有意与曹仁辅寻衅,见曹仁辅居然敢还吐他一口唾沫,哪里等得曹仁辅动手,当场围圈子看的人,有四、五十个是刘荣的党羽,只须刘荣用手一挥,口里喊一声“给我打这不睁眼的小子”,这四、五十人便一拥上前,争着向曹仁辅拳打脚踢。

  曹仁辅全是别人口头上的工夫,有什么真实本领?开场三趟拳,早打得汗流遍体,又肚中有些饥饿,更不似平日在家时有气力。那些如狼似虎的青皮,以为曹仁辅是个有武功的人,动手时都不肯放松半点,一脚一拳下来,全是竭尽其力的。曹仁辅不曾施展出半手工夫,容容易易的就被一般青皮横拖直拽,躺在地下不能动弹,周身无一处没打伤,头脸更伤得厉害。

  刘荣教党羽将曹仁辅按住,亲口问他服辜不服辜?曹仁辅恨不得把刘荣和一般青皮生吞活吃了,怎么肯说服辜的话!刘荣见他不说,脱下自己的鞋子来,拿鞋底板在曹仁辅脸上拍拍拍打了几下道:“你大爷的新鞋,平白被你这东西踩坏了,你连一个错字都不肯认,好象你大爷的鞋子,应该给你踩坏的一般,你是哪里来的恶霸,敢在你大爷跟前这般大胆!你这一两手毛拳,就到这里来献丑,也不打听打听这地方是谁的码头,你连拜码头的规矩都不懂得?你大爷不教训你,有谁教训你,你服辜不服辜?”

  曹仁辅虽是被打得经受不了,然他毕竟是有些身份、有些根底的人,又生成要强的性格,宁肯给刘荣打死,不肯说出服辜的话,口里反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要少爷在你面前服辜?你尽管把我打死,十八年后,再来找你算帐。”刘荣用鞋子指着曹仁辅的脸,哈哈笑道:“你只道你大爷不敢打死你么?你大爷打死你,不过和踩死一个蚂蚁相似,即时叫地保来,给叫化子四百文大钱,赔你一片芦席,拖到荒郊野外的义冢山上,掘一个窟窿,掩埋了便完事。你大爷有的是钱,破费这几文算不了一回事。你要知道,你大爷在成都专一打硬汉,惩强梁,不结实给点儿厉害你看,你死了也不合眼。”骂着举起鞋子,又待打下,忽觉拿鞋子的手膀一软,鞋子不因不由的掉下地来。刘荣还不在意,以为是自己不曾握牢,遂弯腰想拾起鞋子再打,不知怎的右手失了知觉,五个指头动也不能动了,这才有些诧异,然还以为是用力太久,拗动了筋络,一时麻痹了,打算甩动几下,将血脉甩流通了,便可恢复原状。心里虽是这么想,无奈右膀似乎不听他的命令,就和这条臂膊与本身脱离了关系一般。但刘荣是个粗鲁人,也不肯用心研究自己的臂膊何以忽然有这种现象,更不肯说出来,好教曹仁辅听了开心。自己换了左手拾起鞋子,仍继续问曹仁辅:“服辜了么?”曹仁辅大声喝道:“要打就打,贪生怕死的不是汉子。”按着曹仁辅的青皮对刘荣道:“大哥不结实打他,他如何肯服辜?他还只道是几年前的曹大爷,有钱有势,人家怕了他,和他动起手来,故意输给他,讨他的欢喜,骗他的银子。如今他穷了,再有谁怕他?我们的兄弟,送给他打过的有好几个,难得他有今日,我们还不趁此多回打几下,更待何时?”

  小辫子刘荣一听这话,冷笑着向曹仁辅道:“谁教你此刻没有钱,你若还是和前几年一样,有的是钱送给人家,我们就有天大的本领,也仍得送给你打。你此刻既没了钱,就得给我们打回头了,这边脸打肿了,快掉过那边脸来,索性两边打的肿得一般儿大,好看点儿。人家见了,都得赶着叫你胖子呢!”刘荣说话时,将左手一举,才举得平肩窝,没想到又是一软,和右手一样,鞋子掉下地来,左膀跟着往下一垂,两条胳膊就与上吊的人相似,不知不觉的叫了声“哎哟”,遂向左右的党羽说道:“不好了?我两条胳膊好象被人砍断了似的,一些儿不由我作主了,这是什么道理?”立在两边的青皮,看了刘荣拾鞋子、掉鞋子的情形,已觉得很奇怪,听得刘荣这般说,就有两个伸手拉刘荣的胳膊,仿佛成了两条皮带,偏东倒西,就象是没有骨头的。刘荣道:“难道这小子有什么妖法吗?我的胳膊流了,不能打他,你们动手替我打他,倒看他有什么妖法……”“法”字还不曾说出,忽两脚一软,身子往后便倒,吓得众青皮都慌了手脚,连问怎么?

  大家正在忙乱,有一个青皮突然喊道:“啊唷,啊唷!从屋上飞下来两个人了。”众青皮昕得,都抬起头看,不知屋上飞下来的是两个什么人,且俟第三十四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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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三侠大闹成都城

   巨盗初探仁昌当

  话说众青皮见小辫子刘荣忽然倒地,大家正在忙乱,有个青皮发见屋上飞下两个人来。看两人的年纪,都在五十以外,短衣窄袖,青绢包头。望去虽是武士模样,却都赤手空拳,并且颜色和蔼,没一些恼怒的神气。众青皮见了,全不害怕。嘴快的就开口喝问道:“你们两个哪里来的,如何打屋上跳下来?”二人不作理会,分开众青皮,走到曹仁辅跟前,将要弯腰说话。

  众青皮哪知道二人厉害,见二人目中无人的样子,竟推开众人,要和曹仁辅说话,登时都鼓噪起来。相隔远些儿的,就口里发喊:“不许多管闲事!”立在面前的,以为二人是和曹仁辅要好的,必和曹仁辅一般的本领。又仗着自己人多势大,就一齐动手,向二人打去。二人哈哈大笑道:“你们平日欺负人成了习惯,太岁头上也来动土了!”二人伸直四条臂膊,抓住青皮的顶心发,拔草也似的往两边随手掼去。有的被掼到半空中,翻几个跟斗,才跌下地来,轻的跌得头昏目眩,重的跌得骨断筋折。狡猾些的,知道不好,想溜出庙去。叵耐小辫子刘荣,指挥自己党羽打曹仁辅的时候,恐怕外面有人来帮曹仁辅,或被曹仁辅走脱了,一面动手,一面就叫党羽把庙门关了,并上了门闩。那庙门又大又厚,当刘荣叫关门的时候,大家七手八脚,很容易的关上了。这时三、五个人,在手慌脚乱的时候,兀自拉扯不开。曹仁辅拚着被人打死不肯口头服辜,即紧闭双睛,等待刘荣的鞋底打下。忽听得一阵混乱,夹着呼救喊痛和卜通倒地的声音,急睁眼一看,原来齐四、巴和二人,正在如拔葱扔草一般的,抓着众青皮掼得满天飞舞。当下看了这种情景,不由得顿时精神陡长。他虽是被打得遍体鳞伤,然都是浮面的伤,不曾损坏筋骨,此时精神上一感觉愉快,就自然把身上的痛苦,都抛向九霄云外去了,从丹田一声大吼,托地跳起来。他的本领,和四、五十个强壮青皮相打,便没手脚能施展出来,而这时打跛脚老虎,却不嫌本领不济了,咬牙切齿的寻人厮打。先踢了刘荣几脚,再看一般青皮全被齐、巴二人掼倒在地了,自觉专打死蛇没有趣味。一眼望见了有几个青皮,在庙门跟前慌张乱蹿,如初进陷笼的耗子,连忙蹿上前去,一阵拳打脚踢,刹时都打翻在地。

  曹仁辅还待痛打,齐四、巴和已赶过来拉住。曹仁辅道:“不打死他们几个,怎出得我胸中恶气?”齐四道:“不干他们的事,我们开门走吧!”遂伸手抽去门闩,巴和拉开了庙门,三人一同走出庙。齐四向曹仁辅道:“你这番既与众青皮结下了仇怨,以后不宜在此间住了。我略略有些产业在重庆,我们且去那里,另辟码头吧!你在此间,还有什么未了的事没有呢?”曹仁辅道:“我巴不得早一刻离开这里,心里早一刻得安乐。我父母是早已去世了,产业也早已在我手里花光了,亲戚朋友的心目中也早已没有我这个人了,我还有什么未了的事!”

  三人遂即时起程,不日到了重庆。由齐四拿出钱来,开设一爿当店,叫仁昌当店,在重庆是极有信用的,因为利息比一般当店都轻些。

  曹仁辅本是个资性聪明的人,在成都经受一番大磨折之后,很增进了不少的经验阅历。他的文学,虽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本领,然曹元简在日,不曾一刻许他荒疏。读些儿书的人,头脑毕竟清晰些,店中一切帐项,都归他经管。重庆的当店,内部的组织照例分四大部份,归四个重要的人管理:第一是管帐项的,须读书识字的人,所以曹仁辅经管;第二是管银钱的,齐四见巴和诚实稳重,便要他经管,第三是衣包的,须得内行人经管,齐四便聘请了一个老成人管理;第四是管金珠首饰的,一时得不着相当的人,齐四只得自己管了。

  那时在重庆开设典当店的,都得聘请会武艺的人或有名的镖师,常川住在店里保护。不然,就难免有强盗抢劫的事。这种当店里的镖师,在各省也常有。不过别省只有乡镇的当店,因为与官府相离太远,又人烟稀少,所以开设当店的,不能不聘请镖师保护。至于省会、府、县,便用不着这种保护的人了。惟有四川那时的情形,与别省不同,太约是因四川会党太多的原故。仁昌当店开张的时候,免不了要与重庆各大商号及典当同业的周旋联合。齐四因曹仁辅是成都有名的世家大族(清初八侠中有曹仁父,系另一人,非此曹仁辅),一切应酬都由曹仁辅出面。各大商号和典当同业的,争着向曹仁辅推荐镖师,曹仁辅因有齐四、巴和两人在店里,哪里还用得着什么镖师,自然一概谢绝了。

  开张没多日,有一个高大汉子,提一把很大的点锡酒壶来当,只要当一串铜钱。掌柜的如数给了钱和当票,大汉去了。凡是金属的物事,概归齐四经管。过不了几日,大汉便拿了当票和钱,前来赎取,掌柜的对过了号码,照例从经管人手里,取出原物交还。掌柜的将锡酒壶交还大汉,大汉接到手一看,即沉下脸向掌柜的道:“你这当店里,好对换人家当的东西吗?”掌柜连忙答道:“没有的事。不论什么希奇宝贝,当在敝店,没有对换的道理。你前日来当的,就是这把酒壶,怎么说是对换了呢?”大汉怒道:“放屁!你看见我当的,就是这把酒壶吗?你们对换了人家的东西,人家认出来了,你们还想抵赖,怪道外面都说仁昌是强盗当店。赶紧将那原当的酒壶还我,万事甘休,想抵赖是不成功的。”掌柜的一听“强盗当店”的话,也不由得冒起火来,并且自信没有对换的事,如何能忍受人家的辱骂呢?当下便也回口骂道:“你也不睁睁眼,想到这里来寻找油水吗?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一把锡酒壶,谁把它放在眼角落里!”

  二人正一个立在柜台外面,一个立在柜台里面口角。曹仁辅坐在帐桌上,都听得明白,心想:闹起来妨碍自己的生意,遂走到柜台跟前,止住掌柜的说话,自向大汉说道:“你老哥在这里当的,是什么酒壶?”大汉翻着白眼,望了曹仁辅一下,晃了晃脑袋答道:“我当的是点锡酒壶。”曹仁辅大笑道:“却也来,这不是点锡酒壶,是什么酒壶咧!”大汉也不答白:举起酒壶对准曹仁辅劈脸打来。曹仁辅慌忙躲闪,酒壶却不曾打出手,原来是做出空势子,吓曹仁辅的。曹仁辅自也止不住恼怒,顺手从柜台上提了一个紫檀木算盘,劈头扎了下去。大汉一闪身体,肘弯在磉柱上碰了一下,只碰得那合抱不交的磉柱歪在一旁,脱离磉墩足有七、八寸远近,屋檐上的瓦片,哗喳喳一阵响,纷纷掉下地来,吓得一千朝奉,抱头躲让不迭,一个个都怕房屋倒塌下来,压死了自己。就是曹仁辅,竭力装作镇静,一时也惊得呆了。

  大汉行所无事的,从地下抡起算盘来,高声向曹仁辅说道:“嗄!原来你当店里的算盘,是用了打客人的。宝号还有什么打客人的东西没有,尽管一发使出来,我正要多领教几样。”掌柜的见大汉这么凶恶,慌忙跑进里面,想报知齐四、巴和。凑巧这时齐四有事出去了,只有巴和在里面,一昕掌柜的话,也吃了一惊,走出来看那大汉,身高六尺开外,圆腰阔背,大眼浓眉,虽是武人装束,衣服的裁料却甚阔绰,不象是没有一串铜钱使用,要拿锡酒壶来当的人。又见了这种寻事生风的情形,心里已明白是有意来显本领的,遂上前向大汉拱拱手笑道。“请老兄不要动怒,他们有什么不到之处,望老兄看小弟薄面,海涵一点。他们都是些没有知识的人,因此有言语冲撞老兄的地方,小弟就此与老兄陪罪。”说罢,又作了个揖。

  大汉仍翻起白眼,哨了巴和一下,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没有知识的人,倒会拿算盘打人呢!想必宝号是专请了这些没知识的人,坐在柜台里面,安排打客人的。”巴和忙陪笑遭:“谁敢打老兄。我们做买卖的人,只有求福的,没有求祸的,岂有客人赐顾我,倒敢向客人无礼的。”大汉扬着算盘,冷笑道:“不敢无礼,这算盘会自己跑到我手里来,这磉柱会自己跑离了磉墩?”巴和看大汉的神气,料知专凭一张嘴,向他说好话是不中用的,心里一面着急齐四怎的还不回来,一面用眼打量那离了墩的磉柱,暗揣自己的力量,能将磉柱移回原处,即挨近磉柱,运动全身气力,蹲下马去,两膀朝下抱住磉柱,仿佛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架势,抱稳了往上只一提,喳喇一声响,不偏不倚的已将磉柱移到墩心,呼匀了一口气,才立起身来,望着大汉笑道:“见笑,见笑!敝店因本钱不足,造出这样不坚牢的房屋,一些儿经不起挨碰。”

  大汉见了,才转了些儿笑脸,说道:“你既代替这些没知识的东西向我陪罪,好在我闪躲的快,不曾挨他们打着,果然看你的面子,就这么饶恕了他们,不过宝号换错了我的酒壶,总应该将原物给还我。”

  巴和道:“来敝店当东西的,不论大小贵贱,比时就编定了号码,按着号码赎取,从来是不会有差错的。一把锡酒壶,所值的钱也有限,若真是号码错了,不应该不将原物退还老兄,无奈实在不曾换错,请老兄仔细认清。”

  大汉点了点头道:“一把锡酒壶所值固有限,你既硬说没有换错,我也争你不过。只是我当的是点锡壶,和铜一般的坚硬,这壶好象是铅的,我赎回去也无用,不如不要了,免得看了呕气。”旋说旋用两手将酒壶一搓,酒壶随手搓成了一个锡饼,一手举起来,往砖地下一掷,陷入砖内有寸来深,如炮子打进砖里一般。

  巴和看了,心中十分纳罕,思量这厮的内外工夫,都这般厉害,我哪里是他的对手,若齐四哥在家,倒不难给点儿惊人的本领他看,使他佩服,偏巧四哥这时出去了,我只用软言留他在这里,等四哥回来,即向那大汉说道:“很对不起老兄,换错了老兄的酒壶,理应赔偿,不过敝东人此时有事出外去了,小弟不敢作主,想留老兄在敝店宽坐一会,敝东大概不久就快回来了,不知老兄肯赏脸多坐一会么?”

  大汉摇头道:“我哪有工夫在这里坐地。一把锡酒壶能值多少,只要你肯认是换错了,便没有话说,我走了,有缘再见。”巴和忙上前挽留道:“老兄纵不肯赏脸多坐,愿闻尊姓大名并贵乡何处,敝东回来,也好专诚拜访。”大汉笑道:“姓名、住处是有的,但此时用不着和你说,你和我无缘。”

  巴和听了这话,心里甚是生气,只是估量自己的本领远不如大汉,不敢翻脸,只得忍气送大汉出门,回头和曹仁辅商量道:“我知齐四哥在重庆一次也不曾出过面,外面没人知道我二人在仁昌当店里。这大汉刚才的举动,好象是有意显本领,然而外人既不知仁昌当有齐四哥,这大汉却为什么要来显本领呢?这事很有些蹊跷。”曹仁辅道:“我们此时是白猜度了的,等四哥回来,将这情形对他说,看他怎样?”巴和也点头应是。

  看看天色已暗,齐四还不曾回来,曹仁辅、巴和都着急起来了。因为齐四从来不大白天出门,便是有时出门,也得与巴和或曹仁辅说知。这日齐四出门的时候,只对巴和说去看姑母。巴和并不知道齐四有姑母,自然不知道他姑母住在什么地方,当下也不曾问齐四,此去有多久才得回来。如今暂不言曹、巴二人,在店里很焦急的等候齐四回来,且先将齐四的来头履历表白一番,看官们才不至看了纳闷。因为前几回书中,金陵齐四突然出面,并不曾把齐四的来历,交代一言半语,看官们必然要疑心是作者随手拈来的人物,其实不然。金陵齐四在这部游侠传中,很是个重要角色,前几回书因是曹仁辅的正传,所以不能交代齐四的履历。

  闲话少说。相传齐四的父亲齐有光,兄妹二人都是甘凤池的徒弟,妹名齐秋霞,本领更在齐有光之上。不过齐秋霞的性质,十分温柔和顺,轻易不肯在外人跟前显自己的本领。她的造诣除了她师傅甘凤池外,没人能知道,便是她老兄齐有光,也只知道妹子的工夫比自己高强,至于高强到什么地步,却说不出所以然来。齐秋霞二十岁的时候,嫁给四川鲁泽生。鲁泽生是个拔贡生,为人温文尔雅,学问渊博,因中年丧偶,抑郁无聊,带了些盘缠,想游历各省名胜。游到南京,下榻在齐家隔邻一个客栈里,不知如何闻得齐秋霞的名,托人到齐家说合。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谁也想不到齐秋霞,肯嫁一个纯粹的文人。鲁泽生在南京聘订了齐秋霞做继室,因在客中,不便成礼,只得约定了日期,由齐有光送妹子到四川结婚。当结婚的这日,鲁家的宾客中,有人曾听说齐有光兄妹,都是甘凤池的徒弟,各有惊人本领的。在闹新房的时分,就逼着要新娘显本领,若新娘不依,便大家闹整夜,不出新房门。齐秋霞被逼闹得无法,就低声教伴妈拿两个鸡蛋并泡一盘茶来。伴妈依言将茶和蛋取来,齐秋霞接了鸡蛋,纳在两只脚尖底下,一耸身立了起来,双手端了盘茶,向众宾客各敬一杯。众宾客见了,无不惊得吐舌摇头。齐秋霞生平,就只这次当着多人,显过这番本领,此外绝不曾有人看过她的能耐。

  齐秋霞出嫁的这年,齐四才得四、五岁,从堂兄弟排行第四,因此一般人都叫他齐四。齐四自小生成的铜筋铁骨,义烈心肠,最喜结交江湖上奇异人物。在他父亲手里练武功,练到一十六岁。那时正是洪秀全在南京称孤道寡。齐有光在李秀成幕下,很干了些惊人的事业。李秀成甚是器重他,并欢喜齐四聪明,教齐四拜在广惠和尚门下做徒弟。广惠和尚是李秀成幕下第一个精剑术的人,李秀成奉之若神明。不论军行至什么地方,广惠总不离李秀成左右。不过李秀成想差遣广惠去哪里干什么事业,广惠是不肯应命的。广惠几次劝李秀成放弃功名之念,一同入山修道,并包管李秀成的造就在自己之上。李秀成不能相从,广惠便郁郁不乐,常对李秀成左右的人说,他因爱慕李秀成身有仙骨,才相从至此,可惜功名之念太重,不肯回头。后来齐四拜在他门下,他很欢喜说:“此儿的资质,虽远不及忠王,然老僧物色数年,得此差堪自慰。”不知齐四从广惠和尚怎生学艺,且俟第三十五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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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取六合战走老将军

   赏中秋救出贞操女

  话说齐四既拜广惠和尚为师,便日夜在广惠左右。齐四从他父亲学的本领,已有七、八成火候。从广惠不到三年,能耐已超过齐有光几倍了。齐四跟随李秀成,攻打六合的时候,清军中有个姓车的统领,年纪已有了五十多岁,极枭勇善战。那时临阵,虽已有了枪炮,然军中主要器械,仍是刀枪剑戟、藤牌戈矛之类。到了肉搏的时分,也是和戏台上一样,兵和兵打,将和将打。车统领在清军中,与太平军大小数十战,真是马前无三合之将。只因他为人戆直,不会逢迎巴结,不得上司的欢心,每次打仗,虽是他出力最多,论功行赏,却十九没有他的份。好在他的功名心甚是淡薄,只要上阵使他杀得痛快,旌赏绝不在意。他知道李秀成是太平军中第一个善战的人,部下奇才异能之人很多。他本来是在六合城的,听说李秀成领兵来攻六合,文武官员和满城百姓,都心惊胆战,惟有这位车统领,欢喜得磨拳擦掌,兴高彩烈的等待厮杀。齐四虽在李秀成军中三年,然不是有职责的军官,因没有冲锋打仗,斩将搴旗的必要,这回相随攻打六合,也原没有打算出阵的。只因第一次对阵,车统领一连杀伤李军好几名战将,李军的将士,见了车统领就胆寒,几乎没人敢出战了。李秀成正思量用计除了车统领,六合城方能攻打得下。不知车统领如何知道李军中有个齐四,指名要与齐四单骑比赛。齐四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哪把车统领放在心上,一口承诺了,听凭车统领怎生比赛。

  车统领约了两边都不带一名兵士,单人独马,在六合城外选择一片大荒场交手。齐四因不曾在马上用过武,广惠教他步战。齐四遂装束停当,如期到那一片大荒场上去。只见车统领已横刀勒马,立在场中等候,远远望去,威风凛凛,俨如天神一般。车统领见齐四步行而来,即在马上高声问道:“甘凤池的徒孙就是你么?”齐四答道:“是便怎么!你既闻小爷的威名,天兵到来,应得早早投诚免死,却如何敢大胆屡伤天将?你若果真是识时务的俊杰,从速下马解甲,归顺天朝,小爷可保你不失现在的地位。”车统领笑道:“我因听说你是甘凤池的徒孙,想必本领不错,所以特地约你到这里来,见个高下。国家大事,哪有你这乳臭小儿谈论的分儿?今日相见,我不将你作叛逆看待,就是念你是凤四爷的徒孙,不相干的言语不用多说,只快把凤四爷的本领,使给我看看。”齐四一听车统领欺他年小的话,不由得大怒,一面拔刀在手,一面大声说道:“明人不做暗事。你马上,我步下,动起手来,你须讨不着便宜,下马来一同步战吧!”车统领点头下马,暗想:这小子倒很公道。二人就在荒场上,一来一往,各人施出平生本领,鏖战起来。

  论齐四的武艺,并不比车统领高强,只是齐四年轻,身躯灵便。车统领平生独到的本领是溜步,一步能溜一丈四尺远近。齐四的独到本领,也是溜步,一步能溜一丈五尺远近。齐四既战车统领不下,既跳出圈子,要和车统领比溜步,车统领不知道齐四的溜步比自己远一尺,欣然答应了。于是齐四用溜步向前跑,车统领用溜步随后追,追到跟前,一刀朝齐四脚后跟砍去,恰恰相差一尺,追赶了十来步,车统领累得一身大汗,齐四只是嘻嘻的笑。车统领停步不追了,齐四转身说道:“这下子轮到我追你了。我念你的年纪老,不用刀口砍你,只用刀背在你脚跟上做个记号,你以为如何?”车统领自料溜齐四不过,不肯受这羞辱。齐四便劝车统领投降,车统领也不肯,只承诺不再与太平军交战。车统领回营,即辞官入山访道去了。六合失了车统领,便绝不费事的攻下了。李秀成论功行赏,以齐四第一。齐四的声名,就因这事,震动遐迩了。他的声名虽然高大,却仍是朝夕不辍的跟着广惠苦练工夫。

  这日,正是八月十五。午夜月色,清明如水,军中刁斗之声,四周相应。广惠照例每夜独坐蒲团用功,无论什么人,不许夜间进他的房,惊扰他的功课。齐四的房,紧靠着广惠。齐四这夜工夫做完了,因贪看中秋月色,不想早睡,信步走出房来,到庭院中仰天看月。此时皓月明空,微风袭面,四围刁斗声中,隐隐夹着丝竹管弦的声音,由微风送入耳鼓,顿时觉得心旷神怡,儿疑身在琼楼玉宇。兴之所至,急返身进房,取了李秀成因战走车统领赏他的一柄宝剑,回到庭院中,在月下舞跃一番。舞罢,就月光看剑,如秋水侵人,肌肤起栗。陡听得那丝竹管弦的声音截然中止了,接着便依稀仿佛的听得有哭泣之声,心中暗自疑惑道:“这四围都是兵营驻扎,半夜哪来的哭声?并且这哭声,分明是个女子,难道军中有无法无天的人,敢偷瞒着强奸民家的女子吗?这声音不到我耳里来便罢,既听得明白,不去打听个下落,如何能安睡得了呢?”齐四心里这么想着,身躯已一跃上了屋脊。在庭院中的时候,因四面房屋遮掩了,听不明方向,一到屋脊就听得那哭声,发自天王府里面。少年人好奇心重,齐四又是生成的义胆忠肝,当即提了宝剑蹿檐跃脊的,向那发哭声的地方奔去。瞬息到了宫中再听哭声,却没有了,俯着身躯,侧着耳朵,听宫里全无声息,暗想:我分明听得哭声从这里面发出,为什么一会儿就毫无声响了呢?欲待回营安歇,心里只是放不下,宫中的房屋宽广,逐层细听,到了最后一座极高的房屋,看见左首一个很大的花园。园中仿佛有人声脚步声,借着清明的月光,仔细向园中看去,只见一株大桂花树下,有好几个人立在在一块儿说话。齐四轻轻蹿到离桂树不远的一株树上,见有四个穿短衣的人,交头接耳的好象商议什么。再看树阴底下,横放着一张竹床,床脚朝天,床里躺着一个人,有被单盖着,十九是个死尸。齐四见那四人,离竹床有丈多远,竹床又在阴处,便大着胆梭下树来,绕到竹床跟前,揭开被单一看,两只瘦小的脚露了出来,一只穿着绣花弓鞋不满三寸。当揭被单的时候,觉得两脚都动弹了一下,正待将这头的被单揭开看看,耳里忽听得锄头晌,偷眼瞧那四人时,各人拿了一把铁锄,在桂花树下掘土。齐四心想:这事很是蹊跷,桂花树下如何是埋人的地方,宫里的女人死了,如何就是这般掩埋,刚才我听得女子哭泣的声音,此时就见这事,哭泣的敢莫便是这个女子?不知何人将她谋死了,不敢声张,打算悄悄埋在这树下。齐四心里在如此着想,不提防死尸忽然动起来,倒吓了一跳,连忙凑近身躯,才将被单一揭,已被掘土的人看见了,大喝一声:“什么人?”齐四一时吓慌了手脚,想走又放不下这事不问,待用武艺对付这四人,又怕被四人认出,急中生智,随手拖了那条盖死尸的被单,往自己头上一罩,口里学着鬼叫,一跳二、三丈高下,只吓得四人丢了铁锄,就往里跑,八条腿都吓软了,跑几步就跌,爬几步又跑,各人口中都“呸呀呸!”的旋跑旋喊。

  齐四眼看着四人跑的无影无踪了,才抛去被单,回身看竹床中的女尸,因在树阴之下,看不明白年龄的老少、面貌的美恶,并已否身死,只得将竹床拖到月光之下,看那女子仰面躺着,头发蓬松盖面,身体甚是苗条,上身的衣衫撕破了几处。齐四到了这时,也顾不得男女的嫌疑了,伸手解开女子胸前的衣服,在胸窝摸了一摸,尚有一丝呼吸,方思量要如何灌救,猛听得刚才四人跑去的那方面,有好多人的脚声,急急的奔来,知是那四人,纠集了许多人前来探看,只是一时没有好方法对付,独自立在竹床旁边,望着昏死过去的女子,急得搔耳爬腮,不得计较。正在这无可如何的当儿,那女子又动弹起来,这回的动却不比前两回了,竞将身躯翻了转来,喉咙里也哼出声来了。齐四见了,忙就近女子的耳边说道:“我是特地前来搭救你的人。你若能说话,就请快说,我带你出去好么?埋你的人又快来了。”是这么问了两遍,不见女子开口,听奔来的脚声越发近了,心想:我且将这女子带出宫再说。遂把被单打开,铺在地下,将女子提放被单里面,抄起被单四角,和装在布袋里面一般,提起来往背上一驮,就见有无数的灯笼火把,蜂拥一般的穿花越柳而来。齐四怎敢露面,溜到花园尽头处,双脚一顿,已上了高墙,蹿过几重房屋,拣僻静的地方放下女子来。因在蹿檐跃脊的时候,觉得女子已经醒了似的,自己原不知道女子是谁,家住什么地方,此时更深夜半,将驮着女子跑到什么所在去呢,因此不能不放下来问个仔细。女子果已清醒转来,且能在地下坐着了。

  齐四在旁说道:“我是无意中见你被难,一时不忍,救你到了此地。我并不知道你姓什么,家住那里,因何到了王宫里面,因何要将你活埋?快说出来,我好送你家去。”女子听了,抬头向左右看了一看,未开口,已掩面哭泣起来。齐四着急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所在,此刻是什么时候,如何能容你在这里哭呢?你只快说你家在哪里,旁的话都不用说了。”

  女子才揩着眼泪说道:“我就因为没有家了,听了恩公问我家住哪里的话,所以不由得伤心痛哭起来。”齐四一听说是没有家的,立时觉得为难,不知要怎生处置才好,很失悔自己太孟浪,怔住了一会才问道:“你怎么会没有家的呢,难道连亲戚也没有一处吗?听你说话,不是南京的口音,是哪一省的人咧?”

  女子道:“我姓许,是湖北黄州人。我父母兄弟姊妹,连我共十二口人,除我而外,都死在北王部下将官李德成之手。李德成当时不杀我,也不许我自尽,逼着要我做他的小,我誓死不肯相从,自尽也不知寻了多少次。李德成却又派人监守得严密,幸亏李德成的老婆仁慈,见我可怜,将我带在身边,不许李德成无礼。北王死后,李德成谋得天王宫中侍卫,移家王宫左首房屋内,自从搬进那房屋之后,李德成每乘他老婆不在跟前的时候,百般的轻侮我。他夫妻为我口角了好几次。李德成见我屡次不肯相从,渐渐的恨我入骨了。今夜因是中秋,李德成的老婆进王宫朝觐去了,李德成以为得了机缘,在家饮酒作乐,把酒喝得烂醉,又逼我相从。我不依他,他就叫左右的人,剥了我的衣服痛打,我不给他们剥,便哭叫起来,李德成恐怕哭声传进王宫去,教人拿灰袋压住我的咀脸,灰袋一到我脸上,我就昏死过去了。往后怎么样,一些儿不知道,直到此时才醒转来。虽承恩公救了我的大难,只是我一家人,都被李贼害了性命,如今却教我去哪里安身?”说到这里,又低头掩面,呜呜的哭起来了。

  齐四道:“这时哭着有什么用处,你也没有亲眷在南京吗?”女子道:“我是湖北黄州人,哪有亲眷在南京呢?”齐四到了这时,毫无主意,当在急难的时候,说不得避嫌疑,虽是年轻女子,也只得驮在背上逃走。这时既没有安顿的地点,而女子又已清醒明白,不好再用被单包裹,并且年轻男女,在夜深无人之处,两两相对,齐四是个义烈汉子,怎肯久居这嫌疑之地呢?无奈是他自己多事,无端把人驮着逃出来,论情理,论事势,都不能就这么丢了不管。抬头看看天色,东方已将发白了,只得向那女子说道:“我从小闯荡江湖,素来是以四海为家的人,今夜虽于无意中救你脱难,却没有好地方安插你。离此不远,有座清净庵,庵里的住持老尼无住,和我认识,惟有暂时送你到那里去,再作计较。”女子就地下向齐四叩头泣道:“我削发修行的志向,存了好几年了,既有这么好的所在,求恩公从速带我去便了。”

  女子身体并不曾受伤,一清醒便如常人,能起立行走,不过一脚没了弓鞋,步履十分不便,好在歇息之处,离尼庵很近,一会儿就到了。原来无住老尼,很有些道行。广惠和尚时常来庵里,与无住论道,齐四因此认识。但不知无住肯将自己的清净的庵院做逋逃薮,收容这女子与否,且俟第三十六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三十六回

   仗锚脱险齐四倾心

   代师报仇王五劝驾

  话说齐四将那女子送到清净庵里,只见无住老尼正和广惠和尚对面坐着谈话。齐四不觉怔了一怔,暗想:我在庭院中舞剑,听得哭声的时候,师傅不是独自坐在房中做功课的吗?他老人家平日在夜间,从来不见出过房门,怎的这时却到了这里?心里一面怀疑,一面紧走上前,先向无住见礼,然后向自己师傅见礼,正要开口将搭救女子的情形禀明,广惠已点头含笑说道:“不用你说,我已知道了。”

  无住向齐四合掌道:“劳居士解救了贫僧的小徒,感谢,感谢!”齐四忙鞠躬答礼,心里却是纳闷,怎么这女子是她的徒弟,师傅不是曾说她道法很高的吗,如何自己徒弟在难中几年并不去解救呢?并且这女子又没有落发出家,怎么是她的徒弟?心里正自这般疑惑,忽见这女子走到无住面前,双膝跪下说道:“师傅不就是某年某月在我家化缘,向先父母要我做徒弟的吗?”无住哈哈笑道:“你的眼力倒不错。你父母那时若肯将你化给我,这几年的困苦和今夜死中求活的事也没有了。”

  广惠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道:“贫僧在此数年,只因忠王生成一身仙骨,立愿要渡脱他,也可因此减除一分浩劫。无奈数由前定,佛力都无可挽回,贫僧只好回山去了。”说时,望着齐四道:“你有了这点儿本领,此后能时时向正途上行事,保你充足有余,若仗着这点儿本领去为非作歹,将来就必至死无葬身之地。须知,我传你的本领,是因你的根基还好,想你替我多行功德。替我行的功德,也就是你自己的功德。你在此地的事,不久自然会了。此间事了之后,便是你广行功德的时候。”

  齐四听了,问师傅将去哪里?广惠不肯说,只说:“你此后的居心行事,固能不负我的期望,到了那时候,我自然来渡你。不然,你便来见我也无用。”广惠说了,即向无住告辞,转眼就不知去向了。齐四惘然回营。

  李秀成次日得了伺候广惠的兵丁呈上广惠留下告别的字条,心中甚是不快,忙传齐四上来,盘问广惠走时说了些什么,齐四依实说了,只不提搭救女子的事。李秀成听了,不免有些追悔,但是这时一身的责任太重,清兵又围攻正急,只好付之一叹。不久南京被清兵攻破了,齐有光死于乱军之中,齐四背着齐有光的尸逃出来,择地葬埋了,遂遵着广惠临别时的吩咐,游行各省,竭力救济因战事流离颠沛的人民,其间侠义之事,也不知做了多少,直到与曹仁辅见面,几十年如一日。这便是金陵齐四的略历。

  这日齐四清早起来,偶然想起自从与曹仁辅、巴和开设仁昌当店以来,已有好多日子不曾去姑母家问候,心里很有些惦记。吃过早饭,即对巴和说了,去姑母家问候一番便回,想不到走后就出了大汉来赎锡酒壶的事。

  齐四问候了他姑母,回头沿着川河行走。川河里的水,人人都知道是急流如箭,行船极不容易的。上水船拉索缆的夫子,大船要几百名,小船也得一百或数十名。齐四这时心境安闲,跟着一般拉缆的夫子,慢慢的向上流头走,细玩流水奔腾澎湃之势。船随川转,刚绕了一处山湾,耳里便听得一阵吆喝惊喊的声音,夹杂着激湍溅泼的声音,俨然如千军万马,奋勇赴敌的样子。齐四举眼看时,原来上流头有一艘大巴干船,顺着急流直冲而下,比离弦之箭还要加上几倍的快迅。相离不过二百步远近,就有一条小乌江船,正用着三五十名拉缆夫,一个个弯腰曲背的往上拉,照那大巴干船直冲而下的航线,不偏不倚正对着乌江船的船头。巴干船上的艄公连忙转舵,无奈船行太快,两船相隔又太近,艄公尽管转舵,船头仍是不能改换方向。两船上的人和岸上拉缆的夫子,见此情形,大家都慌乱起来,不约而同的齐声吆喝。齐四看了,也不由得代替乌江船若急,眼见得两船头只一撞碰,乌江船又小又在下流,断没有幸免的道理。说时迟,那时快,正在这个大家惊慌得手无足所措的当儿,俄见乌江船舱里,猛然窜出一个中年汉子来。那汉子的身手真快,一个箭步窜到船头,一伸腰肢,右手已将搁在船头上的铁锚擎起,作势等待那巴干船头奔到切近,只一下横扫过去,“喳喇”一声响还不曾了,那巴干船便如撞在岩石上一般,船头一偏,从乌江船边挨身擦过。瞬眼之间巴干船早已奔向下流头去了,乌江船只晃了两晃,一些儿没损伤。

  那汉子这一锚没要紧,只是把船上、岸上的人,都惊得望着汉子发征,一个个倒说不出什么话来。那汉子神色自若的,从容将手中锚安放原处,就仿佛没有这回事的样子。齐四不由自主的脱口叫了一声:“好!”这“好”字才叫出口,却又甚悔孟浪似的,连忙掉转脸看旁边,好象怕被那汉子认识的一般。乌江船上的船户,六、七人围住那汉子说笑,约莫是向那汉子道谢。齐四心想:这人的本领,真是了得。我今日既亲眼看见了,岂可失之交臂,况且我店里正少一个保管首饰的人,看这人一团正直之气,又有这般本领,若能结纳下来,岂不是一个很得力的帮手!

  齐四虽这么思量着,却苦于水岸两隔,不便招呼,忽转念一想,我何不如此这般的做作一番,怕他不来招呼我吗?主意已定,即挨上拉缆的夫子队里,看见一个年纪稍老、身体瘦弱的夫子,拉得满头是汗,气喘气吁,一步一步的提脚不动。齐四即向这夫子说道:“可怜,可怜!你这般老的年纪,这般弱的体格,还在这里拚着性命拉缆子,我看了心里很难过。我横竖是空着手闲行,帮老哥拉一程好么?”那夫子一面走着,一面抬头望了望齐四说道:“好自是好,只是你帮我拉一程只得一程,你去了仍得我自己拉。”齐四笑道:“拉一程便少了一程,你把带子给我吧!”那夫子累得正苦,有人代劳,当然欢喜,笑嘻嘻的从肩上卸下板带来,交给齐四。齐四也不往肩上搭,右手握住板带,左手朝后勾着缆予,大踏步的向前走。在前面的夫子,忽觉得肩上轻松了,都很诧异,一个个停步回头,看那乌江船,就和寻常走着顺风的船一样,急流水打在船头上,浪花溅得二,三尺高。齐四日里喝着快走,两脚更加快了些。一般拉缆夫看了,才明白是齐四的力大,独自拉着乌江船飞走,大家都不由得惊怪,见齐四走上来喊着快走,只得都伸着腰,嘻嘻哈哈的跑。也有些觉得奇怪,边跑边议论的;也有些看了高兴,口里乱嚷的。总之,哗笑的声音,比刚才吆喝的声音,还来得高大。

  乌江船上那个拿铁锚扫开巴干船的汉子,毕竟是谁?只要不是特别健忘的看官们,大概不待在下报名,都知道就是入川访友的罗大鹤。罗大鹤当下扫开了巴干船,船户都围着他称谢。他正打算仍回舱里坐地,忽觉船身震动得比前厉害,接着便听得拉缆的哗笑,一抬头就看出齐四的神力来。他入川的目的,原是访友,这时既发见了这般本领的人物,怎肯当面错过呢?就船头只一纵,跳上了岸,赶上齐四笑道:“好气力,佩服,佩服!请教好汉贵姓大名?”齐四见自己的计策验了,喜得将两手一松,抽身和罗大鹤相见。谁知一般拉缆夫,都伸着腰走,没一个得力,想不到齐四突然卸肩,那乌江船便如断了缆索,被水推得只往下控,连一般拉缆夫都被拖得立脚不住,歪歪倒倒的只往后退。坐在船里的船户,只道是真断了缆,吓得狂呼起来。亏得罗大鹤顺手捞着缆子,才将那船拉住。

  齐四倒毫不在意的,向罗大鹤拱手答道:“岂敢!阁下才是神力,真教人佩服呢!”罗大鹤谦逊了两句,彼此互道了姓名。齐四就邀请罗大鹤同回仁昌当店去。罗大鹤原无一定的去处,既遇了齐四这般人物,又殷勤邀请,那有不欣然乐从的!当下罗大鹤也不推让,即回船待开发船钱。船户因罗大鹤刚才救了一船的货物和好几人的性命,不但不肯收受罗大鹤的船钱,反争着攀留罗大鹤款待。

  罗大鹤辞了船家,与齐四一同来到仁昌当店,已是天色向晚了。曹仁辅、巴和二人正等得焦急万分,惟恐齐四这夜不回,出了意外的乱子,二人担当不起。此时见齐四同一个英气勃勃的汉子回来,二人才把心事放下。

  齐四将罗大鹤给曹、巴二人介绍了,并述了在河边相遇的始末。三人相见,彼此意气都十分相投。曹仁辅将大汉赎锡壶的经过情形,告知齐四、罗大鹤。齐四笑道:“这自是有意来探看虚实的。因为做我们这行生意的人,没有不聘请几个有名的把式,常川住在店中保护的。惟有我这里,开张了这么久,一个会把式的也不曾聘请,生意又做得这般兴旺,如何免得了有人转我们的念头!但是外路的人毕竟看不透我们的虚实,所以派了今日那大汉来,借故探看一遭。这也是合当有事,偏遇了我不在家,不能和他打个招呼。大约不出几日,他们必有一番动作,好在我们有了这位罗大哥,尽管他们怎么动作,都不用着虑。”罗大鹤见三人都是豪侠之士,也很愿意出力。

  过不了几日,这夜三更时分,果然来了八个大盗。只是哪里是齐、罗二人的对手,一个个都身受重伤的跑了。从此仁昌当店的声名,在四川一般当店之上。齐四留罗大鹤在店里,经管了一年多首饰,并将言师傅传授的本领,转教了店中几个资质好的徒弟。四川至今还有一派练八仙拳的武术家,便是从罗大鹤这回传下来的。

  罗大鹤住了年余之后,自觉不负言师傅吩咐,已将本领传了川、湘两省的徒弟,如今可去宁陵县,找神拳金光祖,替师傅报十年之仇了。罗大鹤主意既定,即日辞了齐四等一干人,驮上原来的黄包袱,起程到宁陵县。齐四等自然有一番饯送程仪举动,这都不必述他。

  从四川到宁陵,水陆数千里,在路上耽搁了不少的日子,才到宁陵。四处访问金光祖,知道的人极多,很容易的就找到了金家,并打听得金光祖才买了一匹千里马回家。所以金禄堂推说金光祖不在家,罗大鹤能说若真不在家,我也不会来的话。

  罗大鹤当下见金光祖出来,才将肩上的包袱卸下,回头见金光祖背后,立着一个魁梧奇伟的汉子,英气逼人,料知不是一个等闲的人物,心想:“明枪易躲,晴箭难防”。我今日不远数千里来替师傅报仇,我只单身一人,他这里现有三个,不要动起手来,受了他们的暗算,十年之仇不曾报得,反白丢了性命,这倒不可不先事加以慎重。想罢,即向王五拱手,请教姓名。

  王五未见罗大鹤之前,只听得金光祖说这姓罗的,系老报十年之仇的话,心里很有些厌恶罗大鹤,有意要帮金光祖一臂之力。及与罗大鹤见面,不因不由的就发生了一种爱慕之念,暗想: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便是这姓罗的打输了,也甚可惜。正在这么想着,罗大鹤已向他拱手问姓名,遂走出来答礼说道:“兄弟姓王,名子斌,和金老爹也是初次相识,难得老哥今日前来,凑巧兄弟也在这里。兄弟因和两位都是初会,想从中替两位讲和。金老爹年纪虽老,十年前的本领还在,只看他老人家的精神色采,便可知道了。老哥正在壮年,既特地前来报仇,本领之高强自不待说。两下动起手来,彼此拳脚无情,不论谁胜谁败,在兄弟看来,都觉不妥。金老爹今年七十八岁。享一生神拳的声名,垂老的人,果然经不起蹉跌,就是罗老哥,好容易练就一身本领,若真有不共戴天的大仇,说不得就明知要拚却性命,也得去报。尊师十年之前,和金老爹交手,并不曾受什么重伤,怎说得上‘报仇’两个字。老哥若肯瞧兄弟的薄面,将这个字丢开。”

  金光祖听到这里,见罗大鹤很露出不愿意的神气,以为罗大鹤疑心王五这般说法,是代自己说情,年老力衰,不敢和他交手,遂不等王五再说下去,一步抢到王五跟前说道:“承五爷的好意,老朽却不敢遵命。老朽今年已活到七十八岁了,就要死也死得过了。姓言的有约在先,当时老朽已答应了他,幸亏老朽有这么高的寿,居然能等他十年。他自己没本领前来,教罗君来代替,老朽已占着上风了,但愿罗君能青出于兰,替他师傅把仇报了,老朽也了却一重心事,请五爷在旁边,给老朽壮壮声威。”

  罗大鹤见金光祖已有这么高的年纪,又听了王五讲和的话,心里本也有些活动了,只是觉得既受了自己师傅的嘱托,一时没作摆布处,因此显出踌躇的神气,并不是金光祖所推测的心事。此时忽听金光祖说言师傅没本领前来,教罗君来代替,已占了上风的话,就不由得生气起来,随即冷笑了一声说道:“既说到有约在先的话,当时我师傅不是曾说了,若他自己没有再见的缘法,也得传一个徒弟,来报这一手之仇的话吗,为什么却说人没本领前来呢?十年前的事,本来也算不了什么仇恨,不过我师傅传授我的本领,为的就是要实践那一句话,如果金老爹自觉上了年纪,只要肯说一句服老的话,我就从此告别。”

  金光祖哈哈大笑道:“黄汉升八十岁斩夏侯渊,我七十八岁怎么算老!你尽管把你师傅传授的本领尽量使出来,畏惧你的也不是神拳金光祖了。”

  罗大鹤望了望王五和金禄堂道:“两位听了,可不是我姓罗的欺负老年人。”罗大鹤说这话,就是防两人暗中帮助金光祖的意思。金光祖已明白罗大鹤的用意,即教王五和金禄堂退开一边,让出地盘来,对罗大鹤说道:“你固能欺负得下我这老年人,算是你的本领,要人帮助的,也辱没‘神拳’两字了。”

  罗大鹤至此才不说什么,只高声应了个“好”字,彼此就交起手来。这一老一少,真是棋逢对手,两方都不肯放松丝毫。初起尚是一来一往,各显身手,斗到二百多个回合以上,两人忽然结扭起来,都显出以性命相扑的样子。

  金禄堂恐怕自己祖父吃亏,多久就想跳进圈子去给罗大鹤一个冷不防。王五看出金禄堂的意思,觉得不合情理,又见金光祖并未示弱,几番将金禄堂阻住了。金禄堂这时见罗大鹤和自己祖父已结扭在一团,明知打这种结架,照例是气力弱的人吃亏,自己祖父这般年纪,如何能扭得过罗大鹤,再也忍耐不住,逞口喝了一声,刚要跳进圈子,金光祖、罗大鹤二人已同时倒地。随听得“唧喳”一声响,金光祖两脚一伸,口中喷出许多鲜血来,已是死了。罗大鹤就在这“唧喳”一声响的时候,一耸身跳了起来,仰天打了一个哈哈,便直挺挺的站着不动。

  金禄堂看了自己祖父,被罗大鹤打得口吐鲜血而死,心中如何不痛恨,一时也就把性命不顾了,窜到罗大鹤跟前,劈胸就是一掌打去。作怪,罗大鹤竟应手而倒,连一动也不动。王五也觉得奇怪,赶上前看时,原来直挺挺站着不动的时候,便已断气了。

  金禄堂心痛袒父,抚着金光祖的尸大哭。王五也不胜悲悼,洒了几行热泪。装殓金光祖时,解出胸前的铜镜,已碎裂做几块了。罗大鹤死后,遍身肌肉都和生铁铸成的一般,惟腰眼里有一点指拇大小的地方,现出青紫的颜色,竟象是腐烂了的。

  王五十分可惜罗大鹤这般一身本领,正在英年好做事的时候,无端如此葬送,心中甚觉不快,自己拿出钱来,替罗大鹤棺殓埋葬,直待金、罗二人的坟都筑好了,沽酒祭奠了一场,才快快的取道回北京来。

  这日方到大名府境内,从一处乡镇上经过,忽见前面一家小小的茶楼门口,立着两匹很高大的黑驴,骨干都异常雄骏,鞍辔更鲜明夺目。两驴的缰索,都连鞭搭在判官头上,并没栓住,也无人看守。茶店出进的人挨驴身擦过,还有几个乡下小孩,大概是不常见这种动物,也有立在远处,抓了泥沙石子向两驴挥打的,也有拿着很长的竹枝树桠,跑到跟前戳驴屁股的。两驴都行所无事的睬也不睬,动也不动。王五骑着马缓缓的行来,这种种情形都看在眼里,不由得心里不诧异,暗想这两条牲口,怎调得这般驯顺,骑这两条牲口的人,大约也不是寻常俗子,我口中正觉有些渴了,何不就到这茶楼喝杯茶,借此瞧瞧骑这牲口的人物。

  王五心里想着,马已到了茶楼门首,翻身跳下马来,正待拴住缰索,只见茶楼门里走出两个华服少年来。一个年约二十来岁,生得剑眉隆准,飘逸绝伦;一个年才十五、六岁的光景,一团天真烂漫之气,使人一见生爱。就两少年的装束气度观察,一望便能知道是贵胄豪华公子。两少年边走边回头做出谦让的样子,原来跟在两少年背后出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见那汉子的装束,象个做工的人,面貌也十分粗俗,不过眉目之间,很有一种精悍之气,步履也矫健非常,跨出茶楼门,向两少年拱了拱手道:“公子请便,后会有期。”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带着几分傲慢的态度。两少年却甚是恭顺,拱立一旁,不肯上驴,直等那汉子提步向东走了,才跳上驴背向西飞驰而去。王五看了三人的举动,不觉出神,拴好了马,走进茶楼,在临街的楼檐下拣了个坐位。

  这茶楼虽是在乡镇上,生意却不冷淡。楼上百十个座头,都坐得满满的。王五喝着茶,听得旁边座位上,有两个人谈论的话,好象与刚才所见的情形有关,随看两人也是做工的模样。只听得那一人说道:“我多久就说郭成的运气快要好了。从前同场赌钱,总是他输的回数居多,近一个月以来,你看哪一场他不赢!他如今衣服也做了几件,粮食也办得很足,连脾气都变好了,不是转了运是什么!”这一人答道:“你的眼皮儿真浅,看见有两个富贵公子和郭成谈话,就说他是转了运,赢几回钱,做几件衣服,算得什么!只一两场不顺手,怕不又把他输得精光吗?并且我看郭成,若不改变性子,他这一辈子,也就莫想有转运的时候。他仗若会点儿把式,一灌醉了几杯黄水,动不动就打人。刚才这两个阔公子,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只是据我猜想,一定是闻他的名,特来跟他学武艺的。”那人听到这里,即抢着说道:“你说我眼皮儿浅,他不是转了运,怎么忽然有阔公子来跟他学武艺呢?教这样阔公子的武艺,不比做手艺强多了吗?”这人连连摆手说道:“阔公子是阔公子,与郭成什么相干!大名府的大少爷,你难道能说不是阔公子吗?那大少爷不也是跟着郭成学武艺的吗?请问你,他曾得了什么好处,倒弄得把原有的一份差使都革掉了,还挨了六十大板。你说他要转运了,我看只怕是他又要倒霉了呢!这两个阔公子不做他的徒弟则已,做了他的徒弟也不愁不倒霉。他的老娘七十多岁了,就为他的脾气不好,急成了一个气痛的毛病,时常发了,就痛得要死。他的老婆,也为他动不动打伤了人,急得躲在我家里哭,说他在府里当差的时候,结的仇怨太多,若再不和气些儿,将来难保不在仇人手里吃亏。”那人点头道:“这倒是实在话。你瞧,他又来了。”

  王五朝楼梯口看时,只见刚才送那两个少年的汉子,正走了上来。不知这汉子是谁,那两个少年是谁家的公子,且俟第三十七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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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周锡仁输诚结义

   罗曜庚枉驾求贤

  话说王五见那汉子上楼,两只光芒四射的眼睛,在百十个座头上都看了一遍,好象寻找什么人似的,最后看到王五座上,恰巧和王五打了个照面,似乎要寻找的人已寻着了的样子,脸上登时露出喜色,走到王五跟前,抱了抱拳笑道:“五爷已经不认识我了么?才几年不见,五爷更发福了。”王五连忙起身拱手,一面口里含糊答应,一面心里思量,面貌虽仿佛记得是曾在哪里会过,但是一时连影子都想不起来,只得让坐说道:“惭愧,惭愧!竟想不起老哥的尊姓大名了。”

  汉子笑道:“怪不得五爷想不起,只怪那时在贵镖局里打扰的人太多。俗语说得好,一百个和尚认得一个施主,一个施主认不得一百个和尚。我姓郭,单名一个成字,大名府人,因少时喜练些拳脚,略能在江湖上认识几个有本领的人,大家谈到当今豪杰之士,没一个不是推崇五爷的。有好些人投奔五爷,得了好处,因此我也到贵镖局里,想五爷赐教些拳脚,无奈那时和我一般住在贵镖局里的,约莫有二、三百人,五爷每日的应酬又忙,总轮不到有我和五爷谈话的时候。我整整的在贵镖局里打扰了四个月,虽隔不了几日,五爷就得来我们八个人住的那间房里一趟,有时见面向我们说几句客气话,有时也坐下来谈论一会,然而我同房八个人当中,只我的年纪最轻,最是拙口钝舌,不会说话,在没见五爷面的时候,心里打点了好多话,想在见面的时候,说出来请求指教;及至五爷来了,陡然间觉得一肚皮的话,不好从哪里说起,即有时打定了主意,而同房的人每次总是好象有意与我为难,自五爷进门便争先恐后的说起,非说到五爷起身走到隔壁房里去了再不住口,是这么挫了我几次,兴致也就挫得没有了。逆料便再住下去,三、五个月也不过是跟着大家吃饭睡觉,想得五爷指教武艺,是决办不到的事,也没当面向五爷告辞,就回了大名府。”

  王五听郭成滔滔不绝的说了这一大阵,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道:“我那时名为好客,实在是胡闹。真有本领的好汉,休说断不肯轻易到我那里来,即算肯赏光来了,若不自己显些能为给我看,或是素负盛名的,我何尝知道是真有本领的好汉。那时我以为是那么好客,必能结交许多豪杰之士,其实不那么好客倒好了,越是那么好客,越把天下豪杰之士得罪了,自己还不知道。即如老哥赏脸,在敝局住了四个月,连话都不能和我说一句,幸亏老哥能原谅。我应酬太忙,不周不到之处是难免的,倘若换个气度不及老哥宽宏的,不要怪我藐视人吗?很对老哥不起,老哥如有指教的地方,如今敝局已没有宾客了,看老哥何时高兴,即请何时枉顾。敝局此刻既没有宾客,我自己一身的俗事也摆脱了许多,比几年前清闲了几倍,老哥有指教的地方,尽有工夫领教,断不至再和前次一样,失之交臂了。”

  郭成欣然答道。“从前五爷是使双钩的圣手,这几年江湖上都知道五爷改使大刀了。五爷使双钩的时候,我想五爷指点我使双钩的诀窍,如今五爷改使大刀,我更想从五爷学大刀了。我也知道大刀比双钩难使,只是能得五爷指点一番,江湖上的老话,算是受过名师的指点,高人的传授,究竟与跟着寻常教师练的不同。五爷既允许我参师,我就在这里叩头了。”说时,已推金山倒玉柱的拜了下去,也不顾满茶楼的茶客,都掀眉睁眼的望着。

  王五起初和郭成说的,原不过初会面一番客气话。自从王五受过山西老董那番教训之后,久已谢绝宾客,辞退徒弟,几年不但没传授一个徒弟,并不曾在不相干的人跟前,使过一趟拳脚,谈过一句武艺,从前那种做名誉、喜恭维的恶劣性质,完全改除净尽了。就是有真心仰慕他本领并和他有密切关系的好青年,诚心要拜他为师,他也断不会答应。郭成是个何等身份的人,平日的性情举动怎样,王五一些不知道,怎么会随口便答应收做徒弟昵?照例说的几句客气话,万不料郭成就认为实在,竟当着大众,叩头拜起师来。郭成这么一来,倒弄得王五不知应如何才好,心里自是后悔不应该说话不检点,不当说客气话的人,也随口乱说,以致弄假成真,然口里不便表明刚才所说全是客气话,不能作数,只得且伸手将郭成扶起,默然不说什么。

  郭成双手捧了一杯茶,恭恭敬敬的送到王五面前,又叫了几样点心,给王五吃。王五心想,这郭成平日为人行事,我虽不知道,只是就方才这两人谈论的言语推测起来,又好赌,脾气又大,七十多岁的老母为他急得气痛,老婆为他急得在邻家哭泣,他都不肯将脾气改变,其人之顽梗恶劣,就可想而知了。他如今想从我学武艺,当然对我十分恭顺,这一时的恭顺哪里靠得住。我此刻若说不肯收他做徒弟的话,显见得我说话无信,倒落他的褒贬,不如且敷衍着他,慢慢看他的行为毕竟怎样。方才谈论他的是两个做工的粗人,他们的眼界不同,他们以为是的,未必真是,他们以为不是的,也未必真不是。看这郭成的五官也还生得端正,初看似乎粗俗,细看倒很有一团正气的样子,两只眼睛更是与寻常人的不同,大概做事是很精明强干的。我局里也用得着这种帮手,便收他做个挂名的徒弟,也没什么使不得!王五是这般左思右想了好一会,才决定了将错就错,且教郭成到镖局里帮忙,一时想起骑驴的两个少年来,即向郭成问是什么人?

  郭成见问,仿佛吃惊的样子说道:“师傅不曾瞧出两人的来历么?”王五摇头道:“只在这茶楼门外见了一面,话也没交谈一句,怎生便瞧得出他们什么来历。到底是什么来历,不是哪一家做官人家的大少爷么?”

  郭成点头道:“我并不认识他们。据他两个自己说,姓吕,是亲兄弟两个。他父亲曾在广西做过藩台,如今已告老家居了。他兄弟两个生性都欢喜练武,只苦寻不着名师,不知从哪里听说我的本领很好,特地前来要拜我为师。哈哈,师傅,你老人家说,直隶一省之内享大声名、有真本领的好汉,还怕少了吗?如果真是诚心拜师,还怕寻不着吗?哪里有轮到我头上来的道理呢!我练武是欢喜练武,但是外面的人,休说决不至有替我揄扬,乱说我本领很好的话,就是全不懂得工夫的人,有时替我瞎吹一阵,然而他们兄弟既是贵家公子,不是闯荡江湖的人,这类瞎吹的话又如何得进他们耳里去,并且寻师学武艺,总得打听个实在,也没有胡乱听得育人说某人的本领很好,就认真去寻找某人拜师的道理。因此,他两人说的这派不近情理的话,我虽不便驳他,心里却是不信。”

  王五问道:“他们住在哪里,今日才初次在这里和你见面吗?”郭成点头道:“据他们说,就住东离城不远的乡下。今日我和这个同行的伙计,在这边桌上喝茶,眼朝街上看着,忽见两人骑着两头黑驴走过,我因见那两头牲口长得实在不错,我小时跟着父亲做了好儿年驴马生意,从来没见过有生得这么齐全的牲口,不由得立起身,仔细朝两头牲口和两人打量。两人一直走过去了,我看了两人的情形,心里不免有些泛疑,猜度他十九不是正经路数。我那年从师傅镖局里归家之后,就在大名府衙里充了一名捕班,在我手里办活了的盗案,很有几起疑难的,两年办下来,便升了捕头。什么乔装的大盗,我都见过,办的日子一久,见的大盗也多,不问什么厉害强盗,‘不落到我跟里便罢,只一落我的眼,不是我在师傅跟前敢说夸口的话,要使我瞧不出破绽,也就实不容易。今日我见了他两个,心里虽断定十之八九,只是我的捕头,在几个月以前已经因醉后打了府里的大少爷,挨了六十大板之后革了,尽管有大盗入境,也不干我的事,要我作什么理会,当下也就出他们骑着牲口过去了。谁知两人去不一会,又骑着那牲口飞也似的跑回来了,一到这楼下,两人同时跳下,将鞭子缰绳往判官头上一搁,拴都不拴一下,急匆匆的走上楼来,竟象是认识我的,直到我跟前行礼,自述来意。师傅,你老人家是江湖上的老前辈,看了他们这般举动,能相信他们确是贵家公子,确是闻我的名,特来拜师的么?”

  王五道:“这话却难断定。不见得贵家公子就不能闻得你的声名,你的声名更不见得就只江湖上人知道。你既是一个被革的捕头,他兄弟若真是强盗,特地来找着你,故意说要拜你为师,却有什么好处。你当了几年捕头,眼见的大盗自然不少,便是我在镖行里混了这半辈子,还有什么大盗没见过吗?一望就知道不是正经路数的果然很多,始终不给人看出破绽的也何尝没有。总之,人头上没写着‘强盗,两个字,谁也不能说一落眼,就确实分辨得出来。”

  郭成见王五这么说,不敢再说自已眼睛厉害的话,只得换转口气,说师傅的话不错。王五接着问道:“他兄弟要拜你为师,你怎么说呢?”郭成道:“我说两位听错了,我哪里有什么本领够得上收徒弟。纵说我懂得两手毛拳,可以收徒弟,也只能收那般乡下看牛的小孩做徒弟,如何配做两位的师傅。两位现在的工夫,已比我强了十倍,快不要再提这拜师的话,没的把我惭愧死了。两人咬紧牙关,不承认曾经练过武艺,我便懒得和他们歪缠。”

  王五道:“他们怎知道你在这楼上呢?”郭成道:“他们原是不知道的。因先到寒舍找我,我每日必到这里喝茶,家母、敝内都知道,将这茶楼的招牌告知了他两人,所以回头就跑到这里来。我刚才送他们走后,回家问家母才知道。”

  王五道:“你打算怎样呢?”郭成道:“且看他们怎样?即算他们所说是真的,是诚心要拜我为师,凭你老人家说,我正在拜你老人家为师,岂有又收旁人做徒弟的道理!不论他们如何说法,我只是还他一个‘不’字。我回家只将家母和敝内食用的东西安排停当了,能勉强支持两三个月,即刻就动身到师傅局子里来,哪怕跟师傅这种豪杰当一辈子长随,也是心悦诚服的。当捕头的时候,平日担惊受怕,一旦有起事来,没有昼夜,不分晴雨,稍不顺手,还得受追受逼,便办的得意也是结仇结怨,反不如做泥木手艺的来得自在,只是做手艺太没出息,所以情愿追随师傅。”

  王五见郭成的言谈举动也还诚实,略略的谈论了一会武艺,本领也很过得去,当下便拿了二十两银子,教郭成将家事处理停当,即到会友镖局来,直把个郭成喜得心花怒发。

  王五起身下楼,郭成恭送到门外,伺候王五上马走了,仍回到茶楼上。那两个同做手势的伙伴,迎着郭成笑道:“郭大哥真是运转兴隆了,今日只一刻工夫,凭空结识了三个骑驴跨马的大阔人,又得了那么一大包银子。去,去,去!我昨夜输给你的钱,今日定得找你捞回来。”郭成正色说道:“什么骑驴跨马的大阔人,你们道那两个后生是谁,那是两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强盗,大概是来邀我入伙的。我家世代清白的身子,岂肯干那些勾当!刚才走的这位,是北京会友镖局的王五爷,是我的师傅。我只有帮他出力做事的,他便再阔些,我也不能向他要钱。他送我这包银子,是给我安家的,我怎敢拿着去赌钱,此后我寻着了出头的门路,得认真好好的去干一下子,吃喝嫖赌的事,一概要断绝了。你两个多在这里喝杯茶,我有事要先回家去。”

  郭成随即付清了茶钱,回到家中,将遇见北京王五爷及拜师拿安家银两的事,详细对他老母说了。他老母道:“你刚才回来一趟,急匆匆的就走了,我的记性又不好,那两个找你的少爷,还留了一个包袱在这里,说是送给你的,我忘记向你说。”

  郭成忙道:“包袱在哪里?”他老母在床头拿了给他,打开来一看,里面几件上等衣料,和一小包金叶,约莫有十多两轻重。衣料中间,夹了一张大红帖,上写“贽敬”两个大字,下写“门生周锡仁、周锡庆顿首拜”一行小字。郭成翻来覆去的看了一会,不好怎生摆布,暗想:怪道两人在茶楼上见我的时候,没提曾到我家的话,也有情理,我是一个已经革了的捕头,他两个就要在大名府做案,也用不着来巴结我,若真是闻名来拜师的,这就更希奇了。郭成一时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好仍将包袱裹好收藏。

  次日清晨,郭成方才起床,周锡仁兄弟就来了,见面比昨日更加恭顺,更加亲热,仍是执意要拜在郭成门下。郭成笑道:“我若有本领能收徒弟,象两位这般的好徒弟,拿灯笼火把去寻找也寻找不着,何况两位亲自找上门来,殷勤求教呢?”周锡仁见郭成抵死不肯,并将包袱拿出来要退还,遂改了语气说道:“我兄弟实在是出于一片仰慕的热诚,既是尊意决不屑教诲,就请结为兄弟何如?”

  郭成便自思量:我有何德何能,可使他两人这么倾倒。我本是一个贫无立锥的人,也不怕他沾刮了我什么东西去,我又没有干什么差事,只要我自己有把握,行得正,坐得稳,更不受了他什么拖累。我若拒绝他们过于厉害了,反显得不受抬举似的。我看走了眼色,他们原是好人,倒也罢了,如我所见的不差,我太拒绝得使他们面子上过不去,反转头来咬我一口,岂不是自讨苦吃!郭成心里这么一思忖,即笑着说道:“我既没有惊人的本领,又没有高贵的身份,一个被革斥的府衙捕头,论理还不敢和两位平行平坐,如今承两位格外瞧得起我,降尊要和我结拜,我心里哪有个不愿的,不过觉得罪过罢了。”

  周锡仁、周锡庆见郭成允许了,都喜不自胜。周锡庆即去外面买了香烛、果品,并叫了一席上等酒菜,就在郭家和郭成三人当天结拜,歃血为盟。凡是结拜应经过的手续,都不厌烦琐的经过了,论年齿自是郭成居长,周锡仁次之,周锡庆最小。经过结拜手续之后,周锡仁兄弟都恭恭敬敬的登堂拜母,并拜见大嫂,又送了些衣料、食物给郭成的老母,然后三人开怀畅饮,直谈论到黄昏以后才去。第二日一早又来了,谈论了一会,觉得在家纳闷,就邀郭成去外面游逛。从此每日必来。每来一次,必有一次的馈赠,每次的馈赠,总是珍贵之品。

  郭成随处留神,察看二人的行动,只觉得温文尔雅,最是使人亲爱。二人对郭成的老母,尤能曲体意志。郭成虽不是个纯孝的人,然事母并不忤逆,少时虽因生性暴躁,手上又会些把式,时常和人相打,使他老母受气,然他老母责骂他,他只是低头顺受。这时有两个把兄弟替他曲尽孝道,他心中自是欢喜。但郭成越是见周锡仁兄弟这般举动,越是疑惑,不知是什么用意,心里惦记着和王五有约,满想早日动身到北京去。无奈每日被周锡仁兄弟缠住了,直延宕了半个多月。这日实在忍不住了,只得向周锡仁说出有事须去北京的话来。周锡仁也不问去北京干什么事,更不问多久可回来,只说大哥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我们兄弟再痛饮一场,便放大哥去。郭成高兴,说就是明早动身。周锡仁兄弟这日又叫了酒席,替郭成饯了行,约了等郭成从北京回来,再团聚作乐。郭成送二人去了,就检点随身行李。家中有两个把兄弟半月来所馈赠的财物,已足够一家数年温饱之赀了,尽可放心前去。

  这夜郭成将行李拾夺停当,准备次早即行首途。胡乱睡了一夜,天光还不曾大亮,猛听得有人敲得大门响,郭成猜疑又是周锡仁兄弟来了,忙起床打开门一看,哪里是周锡仁兄弟呢?只见有两个从前在府衙里同当捕班的人,见面就叫了声郭大哥道:“不得了,不得了!大哥得救我们一救。”郭成初见时,很吃了一惊,及听得“大哥得救我一救”的话,才勉强将心神镇定了,问道:“什么事不得了,教我怎么救?”两捕班已走进门来说道:“大哥好安闲自在。你知道我们已经被逼得体无完肤了么?”郭成摇头道:“我离衙门已这么久的日子了,衙门里的事,你们没来说给我听,我如何知道!你且说为什么案子,受逼得这样厉害。”

  捕班长叹一声道:“当日有大哥在府里的时候,从来没有办不破的盗案。我们都托大哥的福,终年是赚钱不费力。自从大哥离衙之后,一般大盗吓虚了心,仍不敢在府境做案,好几个月都很安静,直到十多日以前,大概那般东西已打听得大哥不在府里了,竟敢在离城三、五里地李绅士家里打劫起来,劫去的金银珠宝共值十多万。我们有了这一件案子,已经够麻烦,够辛苦的了,谁知李家第二日才报了案,就在这夜,离城更近的黄绅士家,又被劫去好几万,还杀伤了事主黄绅士的儿子。这儿子便是直隶总督的女婿,才到一十五岁。大哥请想想,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这两案报后,仅安静了一夜,以后就更不成话了,一连八夜,居然在城里出了八处同样的乱子。上头只管在我们腿上追赃,为要顾他自己的前程,哪里还顾我们的性命,并且还禁止我们不许张扬,一日紧似一日的限逼。幸亏菩萨保佑,这三夜倒安静,我们昨夜全班简直挨了一通夜的逼。大家思到大哥身上,知道若有大哥在府里,断不至有这么要命的乱子闹出来。如今既闹到了这个糟样子,没有大哥出头,便将我们全班兄弟都活活的逼死,连家眷都上笼子,也是不中用的。我们大家商量妥当了,此刻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因图延挨一时的活命,没到大哥这里请示,已将大哥向上头保荐了。我两个此时是奉了堂谕,特来请大哥同去的。”

  郭成听完这一段话,不禁怔了半晌,倒抽了一口冷气说道:“诸位兄弟才真是胡闹。我又不是个世袭的捕头,已经革役大半年了,怎么有案子起来,又来保我呢?诸位都是吃这碗饭的人,好差事却不曾见诸位保我,我如今吃自己的饭,倒教我做公家的事,诸位平日没事的时候得了薪饷,此时正是应当出力了。我自己有我自己的事,尽管府里太爷有堂谕,我决不能同到府里去。太爷不是不知道我脾气坏,今日有事仍得用我,当日又何必因一点儿小事,将我打了又革呢?请两位回去,就拿我这话禀报也没要紧。俗语说得好:”不做官,不受管,不当役,不受饬‘。若在平日,两位肯赏光到寒舍来,我应当殷勤款留,这时一则府里的案情重大,两位肩上的担负更不轻松,不敢多使两位耽搁!二则我自己家里的事正忙,改日再迎接两位来多谈。“

  二人齐声说道:“太爷对不起大哥,我们何时不拿着说,何时不代大哥委屈。大哥难道就不念我们同事几年,没事对不起大哥的情分吗?这种案子,在我们没能为的脓包,就觉得难上加难,一辈子拚命也办不活,然拿着大哥的本领去办,又算得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大哥这回救了我们的性命,我们实在情愿来生来世,变猪变狗的报答大哥。”郭成连连摇手道:“办不到,办不到。诸位兄弟有私事教我帮忙,我若说半句含糊话,也不算是个汉子。惟有这回的公事,决不能遵命。”

  郭成的话才说到这里,虚掩着的大门,忽有人推开了。郭成眼快,一看暗道不好了,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打革郭成的大名府知府,姓罗,名曜庚,是个捐班出身,又贪又啬的人,这番竟肯屈尊枉驾,亲到一个已经革斥的捕头家来,也实在是完全为保持禄位的心思所驱使,并不是真能礼贤下士的好官。

  郭成见是罗曜庚亲来,只得趋前跪接。罗曜庚连忙双手扶起道:“本府今日才知道你是个好汉,所以特来瞧瞧你。你在衙里当差几年,没出过一件麻烦的案子,自从你走了,近来简直闹得不成话。衙里少不了你,还是跟本府一阵回衙里当差去吧!”说着,拉了郭成的手要走。不知郭成怎生摆布,且俟第三十八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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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论案情急煞罗知府

   入盗穴吓倒郭捕头

  话说郭成见罗曜庚拉住自己的手要走,竟是不由分说的样子,只是急得心中乱跳,明知罗知府既亲自降尊来接,空言推诿是不能了事的,只得说道:“请大老爷返驾,下役马上就来。”罗曜庚笑道:“本府是走路来的,不妨一向走回去。”郭成没得话说,诚惶诚恐的跟着罗曜庚,直走到知府衙门。

  罗曜庚这回所以不坐大轿,不开锣喝道的摆官架子,仅带了一个亲随,步行到郭成家里,原因就为郭成是个已革的捕役,论自己的身份,断没有现任知府拜已革捕头的道理,坐着大轿招摇过市,外面知道的人必多,于自己的官格官体面都有很大的关系。然罗曜庚知道,郭成的强项性格,当那斥革郭成之后。已觉有些后悔,打了就不应革,革了就不应打,如今已斥革了这么久,自己有急难的时候,再去求他,他推托不来,没有办法!倘若郭成有意刁难,将打发去传堂谕的捕班哄出了门,就一溜烟往别处去了,或藏躲在什么地方。他既不当役,又没犯罪,简直没有强制他的方法。为要顾全自己的禄位,在势除了趁派出的捕班不曾回报的时候,亲来郭成家迎接,便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这时既已将郭成弄到衙里,就在签押房中,用款待有资格绅士的礼貌款待郭成,先向郭成道了歉意,才将半月来所出重重盗案,一桩一桩的述了,末了要求郭成办理。

  郭成道:“大老爷这般恩典,栽培下役,下役自然应恢感激图报。不过下役闲居了大半年,一切办案子的门道都生疏了。就是一件平常的盗案,大老爷委下役去办,下役也不见得能和当役的时候一般顺手,何况这种骇人听闻的大案子!下役敢断定,做这几桩大案的强盗,是从外路来的,不是本地方的人。近三夜安静,必是已携赃逃出境了,大老爷若在四、五日以前委下役办理,或者还有几成可望办活,此刻做案的既已出了境,不问叫有多大本领的人去踩缉,也恐怕不是十天半月的工夫可望破案的了。”

  罗曜庚一听郭成的话,不由得脸上急变了颜色,口里不住的说道:“这却怎么得了!旁的还好说话,就是黄家的那案!上峰追得急如星火,耽延了这么多日子下来,本府受申饬尚在其次,教本府怎好再去讨限呢?”说完,急得搔耳抓腮,半晌忽抬头对郭成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你能在三日之内,能将这案办活,本府赏你三千两纹银,五日之内就只二千两了。”

  郭成心想,三千两纹银,也不在少数,这些案纵说不见得定是周锡仁两兄弟做的,然他两人总脱不了关系。他两人找我拜把,必别有用意,仰慕我本领的话,不待说是假的。我与他两人绝无渊源,无端那么待我,哪有什么真心?我即算朝他待我的好处着想,也只能设法替他两人开脱一番。他们这种行为,总不正当。我既要当个汉子,终不能和他们呼同一气。罗大老爷今日亲到我家求我,我的面子也算十足了,如今更许我这么多的赏银,寻常当一辈子捕头的人,哪里容易遇着这种机会?我此刻不答应吧,一则对不起罗大老爷,二则显得我不是个能干人。万一周锡仁兄弟找我拜把和每次馈赠礼物的事,传出去有人知道了,而周锡仁兄弟又破了案,和盘托出的供将出来,我岂不好端端的,也成了一个坐地分肥的大盗窝家吗?并且罗大老爷担了这样为难的案子在自己肩上,亲自将我接到这里来,我就想不答应去办,他也决不会依我。等到他恼羞成怒,弄翻了脸硬压迫我去办,把我的母亲、妻子押起来!我不答应就办我通伙,那时我没得方法躲闪了才答应去办,也就太没有体面了。郭成想到了这一层,随即向左右和门外望了一望。

  罗曜庚会意,起身看门外无人,连忙将耳凑近郭成口边。郭成低声说了几句话,罗曜庚仍回到原位,放高了声音说道:“你还嫌本府悬的赏轻了吗,怎么没有回答?”郭成道:“不是下役敢不遵大老爷的吩咐,无奈这些案子,下役实在办不了。莫说三千两,就是三万两,也不答应去办。论大老爷待下役天高地厚的恩,只要拚着性命能办得了的事,也应该拚命去办,怎敢更望大老爷的赏呢!”罗曜庚听了,陡然沉下脸来,厉声说道:“你这东西,好不识抬举,你以为此刻不在役,本府便不能勒令你去办吗?本府因曲全你一点儿颜面,好好的对你说,并许你的重赏,你竟敢有意刁难起来。你们这般东西,生成的贱骨头,不把你的家眷收押,好生对你讲,你是要推三阻四的,不肯出力的。”说罢,朝外面高叫了一声:“来!”即进来一个亲随。罗曜庚气呼呼的,吩咐叫人即刻将郭成的家眷概行拘押,好生看管。随掉转脸指着郭成道:“给你两天限,办活了便罢,违了半刻的限,仔细你的狗腿。郭成慌忙跪下来哀求道:”下役的母亲今年七十三岁了,千万求大老爷开恩,不加拘押。“罗曜庚叱道:”放屁!不拘押你的母亲,你哪里肯竭力去办!你有孝心,怕你母亲受苦,就得赶紧去办,滚吧!“郭成连连叩头说道:”无论如何,总得求大老爷宽限几日,两天的限,实在……“下面不曾说出,罗曜庚已就桌上拍了一巴掌,喝道:”住口!多一刻也不成。“说了这一句,就此怒容满面的,大踏步进去了。不一会,已将郭成的母亲和妻子,拘进了府衙。罗曜庚着人看管,非待郭成将劫案办了,不能开释。

  郭成哀求至再,没有效果,只得垂头丧气的出了府衙,一路愁眉苦脸走到家中。正打算拾夺应用的东西,做一包袱捆了,驮着出门,踩缉盗案,忽听得外面有人高声喊“大哥”,郭成一听那声音,知道是周锡仁来了,口里一面答应,心里一面思量:他来得正好。我和他两兄弟虽每日同在一块儿,混了半个多月,然总是他们到我这里来,我一次也不曾到他们家里去。他们所说的住处,究竟是不是确实的,我也没去过。此刻难得他们肯来,且看他们的神气怎样?郭成迎出去,只见周锡仁蹙着双眉说道:“我以为大哥已动身到北京去了,谁知竟出了意想不到的岔事,害得老伯母和大嫂,平白的受这种屈辱。我方才在路上遇着,很觉得诧异,到府衙里一打听,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因此特地来瞧大哥,一则问候问候,一则看大哥打算怎么办法,若有使用我兄弟的地方,请大哥尽管不客气的直说,凡是我兄弟力量做得到的,无不尽力。周锡庆也接着说道,我是不能帮大哥做什么事,只跑腿报信的差使,大哥肯教我去做,我也能去。”

  周锡仁放下脸,朝周锡庆叱了一声道:“大哥心里正在难过,你也和平时一样的嘻皮涎脸。”叱得周锡庆低头不做声。郭成才开口道:“承两位老弟关切,感激不尽。不过这回许多案子不似我以前经手的案子好办,并不是寻不着线索,也不是做案的远在天边,不能捕获,这其中实在有种为难之处,虽承两位老弟的盛意,肯为我出力,无奈我……”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会,接着叹了口气道:“世上真只有蛮不讲理的官,没有蛮不讲理的百姓。我吃的是自己的饭,穿的是自己的衣,凭什么可以压迫我做官家的事。就是这么不作理会吧,七十多岁的老娘,陷在监牢里受罪,我便是个禽兽,也不能望着老娘受罪,自己倒和没事人一样。”

  周锡仁听到这里,连忙点头说道:“大哥也不必焦虑,世间没有不了的人,便没有不了的事。有大哥这般本领,哪有办不活的案子。我兄弟自从与大哥结义,一响都是在大哥这里打扰,大哥不曾去过寒舍一次,今日老伯母和大嫂都不在家,在这里觉不方便,并且大哥看了家中冷淡的情形,心里更要难过,我想邀大哥去寒舍淡谈,心中快活点儿,办事韵精神也好一点,不知大哥的意思怎样?”

  郭成正着急找不着周锡仁兄弟的住处,得了这个邀他同去的机会,还有个不愿意的么?不过此番同去的吉凶如何,心里没一些儿把握。只是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也只好不大审计利害了,当下即答道:“我正为看不惯家里这种凄冷情形,想去外面逛逛,就去府上拜望一回也使得,不是在城外么?”周锡仁道:“在城外没多远的路,同走一会儿就到了。”郭成即驮了包袱,反锁了大门,陪同周锡仁兄弟一路出城。

  步行了一里多路,只见野外有一头黑驴,正低头在那里吃草。郭成认得是周锡庆骑的那驴,刚想问周锡庆,怎么你的驴单独在这野外吃草,忽见周锡庆捏着自己的下嘴唇,吹哨子似的叫了一声,那驴便和奉了号令一般,抬头向四处一望,直朝着周锡庆奔腾而来。周锡仁对郭成拱手说道:“请大哥骑驴,我在前面引道。”郭成笑道:“那怎么使得!我一般生了两条腿,为什么不能同走?”周锡仁道:“这不是要客气的事。大哥有责任在身,岂可因行路将身体累乏,请上骑吧!这畜牲的脚步还好。”郭成哪里肯独自骑驴,教周家兄弟跟着走呢?回头对周锡庆说道:“老弟,你一个人的年纪最小,这驴平口又本是老弟骑的,今日仍是老弟骑吧!”周锡庆也不答白,笑嘻嘻的来推郭成上驴。周锡仁也帮着推挽,于是不由分说的,将郭成推上了驴背。

  周锡仁放开脚步在前走,周锡庆跟在驴子背后,把郭成夹在当中。郭成也不畏惧,只觉得这驴行走起来,仿佛腾云驾雾,两旁的景物一瞬就飞一般的退后去了,看周锡仁在前面走的脚步,并不是尽力的奔跑,不即不离的,总在前面一丈远近。郭成有些着虑周锡庆年小力弱,追赶不上,回头看时,只见他行所无事的走着,一些儿不觉吃力的样子。郭成至此才暗暗吃惊,两兄弟的本领竟高出自己十倍以上,幸亏自己的眼还不错,不曾肯收两兄弟做徒弟,若自己托大略疏忽点儿,就更要丢人了。周锡仁不停步的走,郭成坐在驴背上,也不问话,直走到日落西山,郭成大约估计程途,至少也走了四百多里路。周锡仁忽然指点着前面山坡下一片青翠的森林说道:“那里就是寒舍了。”

  郭成忙翻身下驴,两腿已坐得发麻发酸了,勉强行动了几步,才一同走到一所规模宏大的庄院。看门前的气派,俨然是王侯的邸第,大门敞开着,门内立着两排俊仆,好象知道有贵客降临,大家排班迎接似的。周锡仁握了郭成的手,向门里走着笑道:“今日辛苦了大哥,骑了这大半日的驴,只怕已累的很乏了。”郭成道:“两位老弟步行这大半日不觉乏,我便这般不中用吗?”说笑着,已进了一间大客厅。

  郭成当了几年捕头,繁华热闹的地方也曾阅历得不少,不是个没见过市面的乡下人,然看了这问客厅中的陈设,会不因不由的觉得自己一身太污秽了,坐在这种天堂也似的客厅中太不相称。这时天色虽已黑了,客厅中因点了四盏绝大的玻璃灯,照耀得与白昼的光明无异。在平时看周锡仁兄弟,也只觉得生的比一般人漂亮而已,而在这客厅灯光下看了,便觉容光焕发,神采惊人,一言一动都有飘逸出群之概,心想:我在茶楼上初次看见他兄弟,不知怎的,心里能断定他两人是大盗,半月以来,越亲近越觉初次所见的不错,此时我倒有些拿不定了。看他兄弟的潇洒丰神,分明是神仙伴侣,寻常王孙公子就有他们这般富丽,也没他们这般隽雅,更安得他们这般本领!

  郭成是这么胡思乱想,应对都失了伦次。周锡庆笑道:“大哥来了,家父还不曾知道,等我进去禀报一声。”郭成听了,才想起他兄弟还有父亲,深悔自己疏忽了,进门便应先提给老伯大人请安的话,这时只得连忙立起身,向周锡仁告罪道:“失礼,失礼!岂敢惊动老伯大人,我应进去禀安才是。”周锡仁也连忙起身答道:“托大哥的福,家君还康健,并生性好客,即刻就要出来的。”正说时,里面有脚步声响,随即有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一手支着朱红色的龙头拐杖,一手拿着一根两尺来长的黑竹竿旱烟筒,缓步走了出来,周锡庆紧跟在后面。

  郭成偷眼看这老人,约有五十多岁年纪,慈眉善目,白皙脸膛,衣服甚是古朴,绝没一点儿豪华气概。周锡仁上前一步,垂手躬身说道:“孩儿已把郭大哥接来了。”郭成忙叩头拜下去,老人笑容满面说道:“辛苦郭大哥了,庆儿还不快搀扶起来!”周锡庆即扶起郭成,老人先坐下来,让郭成就坐。郭成见周锡仁兄弟,都垂手侍立在老人左右,哪里敢坐呢?老人笑道:“难得郭大哥远道光临,贵客岂可不坐?”随掉头向锡仁兄弟道:“你们也都坐着吧。”周锡仁兄弟同声应“是”,仍分左右,坐在老人背后。

  郭成才沾半边屁股坐着,老人开口说道:“小儿多承郭大哥指教,感谢,感谢!他们生性顽劣,我又没有精神管教,很着虑他们在外面不懂得世情。如今承郭大哥不嫌弃他两人不成材,许他们在跟前指教,我心里便安逸了。我的年纪今年虽只有五十四岁,奈蒲柳之质,未秋先谢,已差不多象八、九十岁的人了。这也是由于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才有目下这般现象。所虑的是一旦先犬马填沟壑,丢下来这两个不能自立顽儿,受人奚落,敢当面奉托郭大哥,永远念一点香火之情,我将来在九泉之下,也感念郭大哥的好处。”

  郭成听了这番言语,不知道应如何回答方为得体,只见老人回头对周锡仁低声说了一句,也没听出说的什么,周锡仁即起身进去,没一会,就从里面开上酒菜来。珍馐杂错,水陆并陈,筵席之盛,也是郭成平生所仅见。老人并不客气,自己巍然上坐,亲自执壶,斟了一杯酒给郭成。郭成惶悚万状,幸喜老人只略用了点酒菜,便起身对周锡仁道:“我在这里,郭大哥反觉得拘束,吃喝得不舒服。你们兄弟多敬郭大哥几杯吧。”郭成和周锡仁兄弟都立起身,老人自支着拐杖进去了。郭成至此,才回复了平时的呼吸。周锡仁兄弟也登时笑语风生了,连仆从都挥之使去,三人不拘形迹的饮宴起来。彼此无所不谈,都觉得十分痛快。郭成倒恨自己的眼睛不行,当了几年捕快,两眼看惯了强盗,便看了好人也错认是强盗了。口里不好说什么,心里却很对周锡仁兄弟抱歉,尤其觉得对不起周锡仁父亲一番借重拜托的盛意。

  三人都吃喝得酒醉饭饱。约莫已到三更天气了,周锡仁道:“大哥今日劳顿过甚,应得早些安歇才是。我兄弟糊涂,一些儿不知道体贴,直闹到这时分,大哥不要见怪。”郭成笑道:“老弟说哪里话,承老伯大人和两位老弟瞧得起我,没把我当外人,才肯是这么赏脸赏饭吃,怎么倒说得上见怪的话呢?”周锡仁走到门口喊当差的,喊了两声没人应,随口骂道:“一般混蛋,难道一个个都挺尸去了吗?”周锡庆止住道:“是教人送大哥去安歇么?我们自己送吧。”对郭成笑道:“我兄弟出外的日子多,家君性情极是慈祥和易,轻易不肯动气骂人,因此宽纵得一般下人苟且偷惰,无所不至。只看我们还在这里吃喝,他们居然敢偷闲去睡觉,即可知道寒舍的纪纲不成纪纲了。”

  郭成反笑着代下人辩护道:“今夜却不能全归咎尊纪,起初老弟挥手教他们出去的时候,不是吩咐了,说这里没有用你们的事,自己会斟酒,你们滚开些,休得探头探脑的张望讨人厌的吗?他们大约都知道两位老弟的脾气不似老伯,所以不敢上来。此刻已经半夜过了,再教他们伺候着,我也说句老弟不要见怪的话,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周锡庆点了一枝蜡烛,擎在手中,向郭成道:“我送大哥去睡。”周锡仁拱手道:“床褥粗恶不堪,大哥胡乱休息一会儿吧。”郭成遂跟着周锡庆往里面走,穿房入户,经过几间好房屋,才到一处地方,好象是一个院落,凑巧一口风吹来,将烛吹熄了,黑洞洞的看不清地方形式。周锡庆跺脚道:“坏了,把烛吹熄了,喜得就在前面,请大哥紧跟着我来。”郭成便用手搭在周锡庆肩上,慢慢的走了几步。周锡庆停步推开了一扇房门,从门里射出烛光来。周锡庆让过一边说道:“请大哥进去安歇,明早再来奉陪。”郭成踏进房去,周锡庆说了声“简慢”,随手将房门带关去了。

  郭成的酒,已有了几分醉意,又白天骑了那么多路的驴,此时也实在觉着精神来不及了,将床上的被抖开来,打算到门外小解了就睡。精神疲惫的人,旁的思想一点儿也没有了,自己两个肩上所负的责任,更是有好一会不曾想起,一面解松裤腰,一面伸手开门,拉了一下不动,以为是向外推的,就推了一下,仍是不动。一推一拉的弄了几次,好象是从外面反锁了的,而门板触在手上,又冷又硬,不似寻常的木板门,心里不免有点儿诧异,下部尿急了,看门的角落里有个小小的窟窿,只得就对着那窟窿撒了一泡尿。听尿撒在壁上的声音,非常铿锵,就如撒在铁板上一样,不由的心里更加疑惑起来,醉意也惊退了些儿。匆匆系上裤腰,用指头往壁上一敲,就听得当的一声,不是铁板是什么?忙几步走到一张小桌子跟前,将一碗油灯剔亮了,端起来向壁上去照,大约有寸来厚的铁板。没一丝缝隙,照了三方,都是如此,连窗眼没一个。上面一方,因有床帐遮掩了,然不待照已能想到断无不是铁板的道理,这一来,却把郭成的醉意完全惊醒了,双肩上的责任,也一时涌上心头来了,不觉长叹一声,将手中的油碗放下,就小桌旁边一张凳子坐下来,望着铁板壁出了会神,寻思道:我不是在这里做梦么?怎么会有这种地方呢?我当捕头时,经办了那么多离奇盗案,何尝落过人的圈套,怎么今日落到人家圈套里,这么久的时间尚兀自不明白呢?难道死生真有一定,命里该当死在这里,自会糊里糊涂的朝这条死路上跑吗?我在茶楼上初见这两个囚头,心里明明白白的,知道是强盗,一点儿也不含糊。就是答应罗知府承办这案的时候,我存心也是要办这两个东西。这两个东西骗我到这里来,是那么强捉住我上驴,我就应该见机,想脱身之法才是,怎么会由他两个一前一后的夹着,和押解囚犯一般的走这么远的路呢?世间那有这种举动的好人,亏我还悔恨自己,不该错疑了他们,照这种种情形看来,我简直是自己命里该这么结果,才是这么痰迷心窍。

  郭成心里自怨自艾的这般想着,两眼于有意无意之间,向四壁看有没有可以脱身的处所,一眼看到床当上的角落里,好象悬了一捆黑越越的东西,遂复起身,走到眼前一看,因灯光不甚明亮,看不清是什么,仍回身把灯剔大,端去照时,只差一点儿把郭成吓得连手中的灯都要抖落了。原来悬挂的是一大叠的人皮,有四肢完全的,也有断了手或脚的,也有连头皮须发都在上面的,有干枯了寒毛孔张得很大的,也有剥下来日子不多色泽鲜明的,总数约莫有二、三十张。每张上面,粘了一片红纸,纸上仿佛还有字迹。拖了那凳子垫脚,凑上去细看,不看到也罢了,才看了几张,已把郭成吓得“哎呀”一声,两腿就如上了麻药,不由自主的软了下去,身体跟着往下一顿,倒下凳子来,将一碗油灯损在铁壁上,碰得撞钟也似的一声大响,房中即时漆黑了。不知红纸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字,能将郭成吓倒,郭成毕竟怎生脱险,且俟第三十九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三十九回

   虚声误我王五殉名

   大言欺人霍四动怒

  话说郭成看了人皮上所粘字迹,登时将两腿吓软了,倒在地下,灯也损熄了,半晌才慢慢的爬了起来,暗想红纸上写的,都是某年月日,在某地所剥某府或某县捕头之皮,我如今捕头虽已斥革了,但是这番出来办盗案,所做仍是捕头的事,他们既已将我骗进了陷阱,逃是逃不了,难道他们还肯放我回去吗?他们若没有将我剥皮的心思,也不会把我关在这里了。郭成心里这么一想,不由得就联想到被拘押在府里的老母、妻子,觉得自己死在这里没要紧,将来老母、妻子如何过活?凡人在危难的时候,不涉想到自己的家庭身世则已,一想到这上面,心思就没有不扰乱的。郭成摸到床上躺着,一颗心胡思乱想,他这日骑了几百里的驴,本已疲劳过甚了,这时神思更倦,不知不觉的入了睡乡。

  在睡乡中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刻,猛然间“当啷”一声响,惊得郭成从梦中醒来,张眼一看,仍是黑洞洞的,什么东西也看不见,接着又听得“哑”的一声响,铁门开了,从门外放进光来。周锡庆的声音,在门外呼着大哥道:“还不曾醒来么?”郭成听那口气,来得十分柔和,全不象是含有恶意的,便连忙答应醒来了。周锡庆道:“是时候了,请去吃早饭。”郭成翻身起来,见周锡庆仍是笑嘻嘻的,和平时一般的神气,并没一些儿要加害的样子,心里略安了些,走出铁屋来,看天色已是中午时分了。跟着周锡庆走过几间房屋,都没一点陈设,看情形好象是才将器具搬开了的,直走到昨夜饮宴的客厅,只见周锡仁已立在厅中等候,酒席已安排好了,但是不见一个仆从。周锡仁对郭成拱手笑道:“昨夜很简慢了大哥,小弟心里甚是不安。此时腹中想必饥饿难挨了,就请用饭吧!”

  郭成看酒菜仍甚丰整,心里实在猜不透周锡仁兄弟的举动,只好听天由命,随口谦逊了两句,也顾不得起床还没洗漱,即就坐吃喝起来。周锡仁等到酒上三巡,即望着郭成说道:“大哥昨夜想必受了些惊恐,以为我兄弟对大哥起了不良的念头。其实我兄弟若不是真心和大哥要好,也不与大哥结拜了。大哥这回替罗知府办案,事虽出于不得已,然此次许多案件,大名府除了大哥,也实在没人配管。真菩萨面前烧不得假香,这案既是大哥承办,我兄弟决不抵赖,大名府半月来所有的案子,全是我兄弟二人做的。兄弟当日交结大哥的意思,原知道大哥是大名府第一精明有眼力的人,受屈把差事革了,很有意拉大哥做个帮手,在大名府做几件惊天动地的事,大家远走高飞。兄弟正待教大哥带着老伯母和大嫂搬往别处去,大哥已安排上北京,我兄弟只道大哥已心心相照,用不着多说了。谁知罗知府却看上了大哥,而大哥也顿时忘却了从前的耻辱,自愿将老伯母做押当,想发那三千两银子的大财。我兄弟思量与大哥结拜一场,岂可因我兄弟两个把半生的英名丧尽。不过大哥的声名,果然要紧,我兄弟两个的性命,也不是一钱不值的。要两全之道,除了请大哥到这里来,凡事听小弟的主意而外,没有旁的方法。”

  郭成听到这里,正要问老弟是什么主意,周锡仁已向周锡庆呶嘴道:“把那东西拿来。”周锡庆应了声“是”,即起身从隔壁房里,提了一个很沉重的麻布袋来,往桌上一搁,将杯盘震得跳起来。周锡仁接着说道:“舍间此刻已全家迁徙了,只留下我兄弟两个,准备陪大哥到案。这里一点儿东西,是我兄弟两个特地留下来孝敬大哥的。”说时,伸手扯开了袋日,露出一袋的金条银锭来。

  周锡庆放下布袋,即出去牵着昨日给郭成骑的那匹黑驴,到了客厅门外丹墀里。周锡仁提了那袋金银对郭成道:“请大哥就此同行吧。我兄弟决不使大哥受累。”郭成见自己教罗知府拘押家眷的阴谋,已被周锡仁弟见道破,心里不出得有些惭愧,又见他兄弟这般举动,更是难以为情,一时也猜不透同去到案的话,是真是假,只得立起来说道:“两位既这样的盛情待我,我岂是毫无心肝的人,一些儿不知道感激!两位不肯丢我的脸,我更如何肯断送两位的性命呢?我的捕头原已革了大半年,办不了这案,也不能将我怎生追逼,两位因我就去到案的话,请快不要提了。”

  周锡仁哈哈大笑道:“大哥到这时还疑心我说的是假话吗?”说着,将手中布袋递给周锡庆,对郭成招手道:“请随我来瞧瞧就明白了。”郭成只好跟着走,周锡仁引看了几间空房道:“舍间家眷不是完全走了吗?此时都已到了三百里之外,昨夜舍弟喊人送大哥安歇,没人答应,那时就已全家动身了。我兄弟若非真意要成全大哥的威名,这时还在此地吗?”边说边回到了席上,紧接着说道:“大哥如再疑心我兄弟,待大哥有不好的念头,我当天发个誓,立刻使我兄弟照这样粉身碎骨而死。”一面说,一面用五指往桌角上一抓,抓起一块木头来,两手只几搓,搓得木屑纷纷坠地。周锡庆将布袋搭在鞍上,高声说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郭成再想说话,周锡仁已不由分说,和昨日来时一般的拥郭成上了驴背,仍是周锡仁在前,周锡庆在后,将郭成夹出了大门。那驴放开四蹄,腾云驾雾也似的,直跑到天色昏暗才进了大名府城。同到郭成家中,周锡仁、周锡庆各从袖中抖出铁链来,套在自己颈上说道:“请大哥就此送兄弟二人去领赏吧!老伯母、大嫂也好出来。”郭成正色道:“这是什么话?我宁肯受逼,决不肯做这遭天下万世人唾骂的事。”周锡仁笑道:“大哥何必如此固执!我们结拜了一场,岂有眼见老伯母和大嫂被押,不设法救出来的道理?不用迟疑,就此去吧。”郭成道:“从井救人的事,也未免不近人情。大名府的案子,既是两位老弟做的,然则到案还有生理吗?”周锡仁大笑道:“蝼蚁尚且贪生,岂有人向死路上走的?我兄弟若没有脱难的把握,也不敢做这种自投罗网的事了。不过有一句话,得先向大哥说明,兄弟在这里所做各案当中,以城外黄绅士家的最重,因伤了直隶总督的女婿,直隶总督早已着落在大名府身上要人。我兄弟一到案,自免不了是要解上去。大哥若念香火之情,将我兄弟缴案的时候,对罗知府只说这是两个大盗的头领,大名府的案子,不待说是他这一伙强盗做的,外府外县做的血案,至少也有百几十件在这两个身上。府里兵力单薄,防守不易,惟有尽夜往上解,使他的党羽措手不及,已经解上去了,便有意外,责任也就不在府里了。这段话最要紧,大哥务必说。我兄弟决不累大哥,不出大名府境,便放兄弟走,兄弟也不走。大哥听明白了么?”

  郭成踌躇道:“听是听明白了,只是这种事教我怎么敢做呢?”周锡仁生气道:“这哪里是汉子说的话!今日不敢做,昨日怎的敢做?去吧!”郭成被摧逼得没有话可回答,只得答应去。周锡庆对着驮郭成的黑驴说道:“这里用你不着了,你自回去吧!”说着,在驴背上一鞭抽了,那驴自会扬头掉尾的去了。郭成随即将周锡仁兄弟牵进府衙。罗知府闻报,立刻坐堂问供,在灯光之下看了周锡仁兄弟的仪表,心里很惊疑,不相信是杀人放火的强盗。及问口供,都一一的承认了,并慷慨陈述在各家做案时的情形,与各家报案的禀词上无一处不符合。岁曜庚这才欣喜得什么似的。

  郭成上前,照周锡仁的话说了一遍。罗曜庚能有多大见识,哪里识得破这里面的玄机奥妙!当下听了郭成的话,连说有理,定了就在这夜,挑选一哨精干兵丁,押解周锡仁兄弟动身,即时放了郭成的母亲、妻子,并如数发给了赏银。郭成叩谢了,领着母亲、妻子回家,心里高兴之中,总不免有些代周锡仁兄弟着虑,惟恐押解的人多了,二人不得脱身,万一在路上不曾逃脱,竟解到了总督衙门,那时逼起供来,追问赃物,若把结拜送金银的事供出来,却如何是好呢?郭成想到这一层,又非常害怕,如坐针毡的等了一日,计算须行八十多里,才出大名府境,队伍押着囚车,行走较平常为慢,要到黄昏时候方得出境。郭成等到了黄昏,心里就更加着急了,独自坐在院中,思量揣拟。

  这夜的月色,甚是光明,才到初更时候,月光照在瓦楞上,如铺了一层浓霜。郭成在院中,举首向天空痴望,猛见瓦楞上,有两条黑影一闪,随即听得周锡仁、周锡庆两人的声音,在屋上各呼了声“大哥”。郭成这一喜,真是喜从天降,慌忙应道:“两位老弟回来了么?快下来好谈话。”

  周锡仁答道:“我兄弟已平安到了这里,特地给大哥一个回信。大哥还有什么话说没有,我兄弟就在这里等候。”郭成道:“请下来坐一会吧,有话也慢慢地说。”周锡仁道:“对不起大哥,实在没工夫下来坐。我兄弟特地到这里来,为的是要讨大哥一句话,此后才好在江湖上行走。”郭成听周锡仁说这几句话的声音,来得十分严厉,只略停了一停,即高声答道:“好,我知道了。老弟拿去吧!”旋说旋伸着左右两个指头,往自己两只眼珠上一戳,即将两只眼珠血淋淋的钩了出来,朝屋一掼。只听得周锡仁兄弟,同时打了一个哈哈,以后便没听得一些儿声息了。

  郭成从此就成了个没眼珠的人,什么强盗也分辨不出了,然他心里惦记着王五在茶楼上的约,恐怕王五盼望他去。这时郭成虽双目失明,一切行动都不方便,却很有了些财产,雇用了两个伺候的人,陪着他同到北京,在会友镖局住了些时。其时,西太后听得八国联军打到了北京,仓皇带着痨病壳子皇帝向西安逃跑。在北京的大官员,果然是走避一空,就是一般有点积蓄的商人,到了这种时候,也不敢在北京居住了。郭成在这时就劝王五同去大名府,暂时避一避扰乱。王五笑道:“我开设这镖局子,为的是要仗着我们的本领,去保护别人,为什么无原无故的,也跟着一般胆小的人去躲避呢?我平日银钱到手,随即散给了一般为难的朋友,自己手中没一些积蓄。外国兵来,不见得抓着中国人就杀,我没钱的人怕什么?如果外国兵见中国人就杀,偌大一个北京城,至少也还有几十万人,有钱的有地方可逃,无钱留在北京的,若都死在外国兵手里了,我王五便逃得了这条性命,活在世上也只有这么多趣味,倒不如一同死在外国兵手里的爽快。”

  郭成听王五这么说,知道王五处境也很为难,现做着镖行生意,各省都有镖趟子出去了,他自己身上的责任很重,越是时局不安靖,他越是耽心。有他坐在局里,便发生了什么意外,还可以有方法应付,他只一走动,会友镖局在这闹得乌烟瘴气的北京城里,必然登时如一个水桶炸了箍的一般,眼见得就要四分五裂的,团不拢来了。因此,便不勉强他,自带着两个服侍的人,同大名府去了。

  王五自郭成走后,因联军在北京的威风极大,凡百举动,在略有心肝的中国人看了,没一件不使人伤心惨目。八国之中,尤以俄、德两国的兵为最残酷,不讲人道,就不愿出门,免得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终日把局门紧紧的关着,坐在局里。想起这回肇祸的原因,不由得不痛恨那拉氏的无识,因此就联想到谭嗣同之死,更恨那拉氏刺骨。每想到伤心的时候,独自仰天大哭大号,却是一点儿眼泪也没有。平日王五的食量最大,他一个人一天所吃的,寻常五个人一天吃不了。自从联军入京,他只是喝酒了,仰天干号一阵便睡。局中无论什么人和他说话,他只呆呆的望着这人一声不做,若问他什么事,他总是回答一句:“以后再说”。

  这日,王五刚才起床,忽有一大队德国兵士,由一个官长率领着,打开局门进来。其中有一个当翻译的中国人,进门就高声呼王子斌出来。王五听说有外国兵打到局里来了,反哈哈大笑着出来,问找王子斌有甚么事?翻译迎着说道:“你就是王子斌么?”王五点头道:“不错。找我有何话说?”翻译回头向那官长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那官长凶神也似的,对众兵士挥了挥手,口里叽哩咕啰说了一句,众兵士不由分说,一拥上前,来拿王五。

  王五大喝了一声:“且慢!”腿起处,抢先的一个兵士,已被踢得从众兵士头上飞过去。同时,前后左右的德兵,纷纷的倒在地,杀猪也似的狂叫。王五正待趁这时候,追问见拿的理由。“拍!拍!拍!”陡然从人丛中几声枪响,可怜王子斌的本领虽大,只是和常人一般的血肉之躯,哪里抵挡得过无情的硝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为德国暴乱之兵所算了。王五临死的时候,只大呼了一声:“虚声误我!”当时的人士,没一个不为王五叹息,也没一个不为霍元甲欣幸。

  这日是十月初间,霍元甲正在闲着没事,和刘震声谈论武艺,忽见农劲荪走了进来。刘震声连忙迎着笑道:“师傅正觉闲着没事干,农爷来得好,请坐下来和师傅多谈谈吧!”霍元甲笑着抬起身让坐说道:“我不知怎的,近来闷的慌,除了农爷那里,又没好地方给我走,知道农爷这时也快来了,所以坐在这里等侯。”农劲荪也笑着问道:“我有一个问题,看四爷说的怎样?”霍元甲道:“什么问题?我是没读书的人,不要给难题目我做才好呢!”

  农劲荪道:“这问题倒是个难题目,就是要问四爷,闷的难过呢,还是气的难过?”霍元甲道:“闷要看是什么时候,气也要看是什么事情。你想与其受气,终不如独自纳闷的好些。”农劲荪拍手笑道:“对呀!四爷在家纳闷,哪里及得我在家受气的难过啊!”霍元甲正色问道:“有谁给气农爷受?”农劲荪道:“这气不是专给我一个人受的。我因一个人受不了,所以特地把这气送到四爷这里来,也让四爷尝尝这气的滋味,看比闷怎样!”边说边转身从洋服外套口袋里,抽出一卷折叠起了的报纸来,打开指着一行广告,给霍元甲看道:“请瞧吧!”

  霍元甲就农劲荪所指点的地方一看,见有几个外国字,夹杂在中国字里面,便不肯往下看了,抬头对农劲荪道:“这里面夹了和我不曾会过面的外国字,我就懒得看了,还是请农爷把这上面的意思,说给我听的爽利些。”农劲荪笑道:“这外国字不认识没关系,是一个人名字,四爷既懒得看,我就从容说给四爷听也使得。这天津地方,自从那年四爷把那个世界第一的大力士赶走路,几年来再没有不自量的外国人敢来这天津献丑了。谁知如今却有一个牛皮更大的大力士,到了上海,和那个自称世界第一大力士的俄国人一般登着广告,牛皮还比较的来得凶些。那俄国人的广告上,只夸张他自己的力量,是世界第一,虽也含着瞧不起我中国人的意思,然广告上并不曾说明出来。四爷那时看了,已是气的了不得,如今这个是某国的人,名字叫做奥比音,广告上竟明说出来,中国人当中,若也有自负有气力的人,看了他的神力不佩服的,尽管上台和他较量,他非常欢迎。不过他的力量,不是寻常冒充大力士的力量可比,身体脆弱的中国人,万不可冒昧从事,拿着自己的生命去尝试。”

  农劲荪才说到这里,霍元甲已气得立起身来,对农劲荪把双手摇着说道:“就是,不用再说了!你只说这人还在上海没有?”农劲荪道:“登他广告,特地从西洋到上海来卖艺,此刻当然还在上海。”霍元甲点头道:“这回也是少不了你的,我们就一同动身去找他吧!”农劲荪道:“我不打算陪四爷一道去,也不把这事说给四爷听了。他这广告上,虽没说出在上海卖艺多少日子,然估料总不止三、五日就走了。我这报是每日从上海寄来的,今日才见着这广告,昨日到的报还没登出,可见得他在上海还有些日子。”

  刘震声在旁听了,直喜得几乎要狂跳起来,即时显出天真烂漫的神气,问霍元甲道:“师傅带我同去么?”霍元甲知道刘震声的年纪虽大了,说话举动,有时还不脱孩子气,这时看了他那急想同去的样子,倒把自己一肚皮的气忿,平下了许多,故意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这回又想同去,你记得那年正月,同去李爷家,就为你胡闹,把好好的一个摩霸,急得悬梁自尽的事么?又想同去呢!”

  刘震声因自己师傅平日素不说谎话的,此时忽听得这么说,登时如冷水浇背,不由得冷了半截,翻着两只失望的眼光,看看霍元甲,又看看农劲荪。农劲荪笑道:“你师傅去什么地方,我看总少不了有你这个。这回你师傅便真个不打算带你去,我也得要求你师傅,带你同去瞧瞧。”刘震声这才脸上露出喜色说道:“谢谢农爷。上海地方,我只听得人说比天津热闹,还不曾去过一次呢!”

  霍元甲低头踌躇了一会,向农劲荪道:“依我的性子,巴不得立刻就和你动身,才得畅快,无奈有许多零碎事情,都在我一人肩上,我若不交代停妥就走,于我个人的信用很有关系。我自己药栈里的事,还在其次,就是我曾代替朋友在一家银号里,前后借了三万串钱,差不多要到期了,我不能不在未动身之前,交涉妥洽,因这回去上海,有多少日子耽搁此时还说不定,万一来回须耽搁到一个月以上,就更不能不迟几日动身。”

  农劲荪点头道:“四爷自己的事,四爷自去斟酌,即在商场上混,信用当然不是耍的事,我为人平生与人没有纠葛,只看四爷何时可走,便何时同走。”

  霍元甲愁眉苦脸了好一会,只管把头慢慢的摇着。农劲荪忍不住问道:“有什么不得解决的事,可不可对我说说呢?”霍元甲长叹了一声道:“不是不可对农爷说,不过我是深知道农爷的,若农爷能代我解决时,早已说过了,何待今日呢?”农劲荪道:“但说说何妨!我虽不见得能有解决的方法,只是事情也未必因多了我一个人知道,便加多一分困难。不知霍元甲将心事说出没有,且俟第四十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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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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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霍元甲见农劲荪这么说,低头半晌,忽然望着农劲荪笑道:“这话说来很长。此时我急想把这里的事,拾夺拾夺,快到上海去,且等从上海回来,再向农爷说吧!如今不要说这些闲事,耽搁了时间。”

  农劲荪道:“专去上海找那奥比音,据我想,不至要多少日子,来回打算半个月已足,意外的耽搁,料想是不会有的。”霍元甲道:“就只半个月,我也一时走不了。”农劲荪遂作辞道:“那么我就候着四爷吧!”

  农劲荪出了淮庆会馆,正待回自己的寓所,行到半路,远远的见前面有一大群的人,好象追赶着什么希奇东西看的样子,一群人都行走得很快。农劲荪的脚步,原比寻常人快的多,此时也存着一点儿好奇的念头,更把脚步放紧了些。刚行了两丈来远,只见前面追赶的人,已都停住了脚,登时围了一个大圈子。农劲荪这才从容上前,挨入人丛看时,原来是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汉子,生得浓眉大眼,阔背圆腰,挺胸竖脊的立在路旁,大有旁若无人的气概,一条光溜溜的黑木扁担,一头缠一个大麻布袋,袋里象是沉重的东西。就这汉子的精神气概看去,虽可使人一望而知,是一个富有气力的人,然毕竟是怎生一个来历,何以哄动了这么多人追赶着看,农劲荪一时却看不出来,只得拣身旁一个年纪略老、形象和易的人,问怎么大家都追着这汉子看。

  那人指着两这麻布袋答道:“这汉子的气力真不小,两个布袋里面,共装了一百串大钱,能挑在肩上飞跑,我们空手都跑不过他。”农劲荪心想十足制钱,每串总在六、七斤左右,一百串便有六、七百斤,在一般普通人看了,当然不能不惊奇道怪,其实若拿霍四爷的神力比起来,岂不是小巫见大巫吗?不过当今之世,能有几个象霍四爷那般的神力,便能赶得上这汉子的也就不可多得,当下随口又问那老年人道:“这汉子是本地人么,姓什么?此刻用制钱的很少,却挑这一百串钱去哪里使用呢?”那老年摇头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不知道他挑到哪里去,我们在码头上,遇见他从船上挑了这担钱上岸,码头上的挑夫争着要替他挑,却又没一个挑得动。挑夫说至少要分做五担,这汉子不肯,很闹了一会子唇舌,挑夫才放这汉子自己挑去,我们因此跟上来看。”

  农劲荪点头道:“看装束也不象本地人。”说话对,这汉子一手托起扁担,往肩上一搁,连腰也不弯一弯,和平常挑夫挑二、三十斤东西一般的不吃力。农劲荪原打算上前打个招呼,问问姓名来历,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一则不愿意跟着众人追赶,一则心里也还有些踌躇,觉得这汉子眉目之间,很露出些凶恶的神气,十九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便不问众人追赶的下落,直回到自己的住处。

  次日一早,霍元甲就带了刘震声走来,见面就对农劲荪笑道:“合该我们的运气好,事请非常顺手。我昨日很着虑,没有三、五日工夫,我经手的事办不停当。谁知竟出我意料之外,只一夜就把所应交涉的事,都交涉妥当了。农爷看,是不是你我的运气好呢?”农劲荪听了,自也很高兴的说道:“真是难得有这么顺手的事,既是交涉妥当了,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呢?”霍元甲笑道:“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就在今日动身,是决定了的。”

  农劲荪随即检点了自己极简便的行李,就在这日,同霍,刘二人向上海进发。

  这日到了上海,农劲荪在车站上就买了一份报纸,翻来覆去的寻了一会,并不见有记载大力士卖艺的新闻,心里很觉着诧异,暗想:外国大力士来中国卖艺的事,从来希罕得很,怎么报纸上会不登载卖艺的情形呢?并且,那大力士自己登的广告也没有了,难道就已离开了上海吗?心里一面狐疑着,一面引霍、刘二人,到四马路一家客栈里住着,自己到各处打听了一日,才很失望的回客栈,对霍元甲说道:“我们这番来的真不凑巧,不但不能如愿和奥比音交手,连奥比音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毕竟有多大的气力,也没有方法能看得见了。”

  霍元甲登时立起身来问道:“怎么呢,难道他得暴病死了吗?”农劲荪摇头道:“死却不曾死,不过此刻已不在上海了。”霍元甲道:“只要他不曾死,看他在哪里,我便追到哪里去。我既是专为找他出了天津,不见面决不罢休。他此刻到哪里去了呢?”农劲荪道:“我今日已向各方面探听得明白,奥比音这回到上海来卖艺,并不是他自觉本领了得,欺我中国没人,特地前来卖弄的,完全是个雇工性质,由一个外国资本家,想在中国内地及南洋各埠做这种投机生意,花重价雇了这个大力士来,到各通商口岸献技,座位卖得极贵,先论卖了多少钱,都是归这资本家的。奥比音只能得当时议定的工资,在上海仅卖了七日,听说资本家赚的钱已不少,直到前日才满期,昨日奥比音已经动身到南洋群岛卖力去了。”

  霍元甲问道:“怎么说直到前日才满期的话,他们议定的期只得七天吗?”农劲荪笑道:“不是,这期是上海工部局的期。在上海租界里面,不问要做什么买卖,都得先向工部局里领执照。这种买卖,到工部局领执照的时候,须自定一个限期。听说这资本家原想领一个月执照的,因租了张氏味莼园开演,味莼园的租价太大,旁的开支更太多,资本家恐怕演的日子长了,看的人不甚踊跃,反致蚀了本钱,所以只领了七天的执照。第一、二两天,果然看的人不多,资本家正在着急,却被现在上海的几个南洋华侨看上了,要求奥比音在上海演过七天之后,就到南洋群岛去。资本家见南洋有人要求,便欣然答应了。谁知三、四、五、六、七几天,看客每天增加不少,到第七天,看客更是人山人海,资本家到这时,想延期再多演几日,无奈工部局和南洋华侨部不答应,只得到期停演。奥比音已于昨日跟着几个华侨动身到南洋去了。那资本家因此地还有些未了的手续,大约尚须迟几天,方能赶到南洋去。”

  霍元甲问道:“农爷曾会见那资本家没有呢?”农劲荪道:“不曾去会,不过他住的地方,我已调查在这里了。”霍元甲道:“我们何妨就赶到南洋去呢?”农劲荪沉吟道:“去是未尝不可,但是奥比音在南洋毕竟有多久停留,我们不得而知。奥比音的资本家不在那里,奥比音本人必不能自己作主和四爷比赛。若等到那资本家动身时一同去,来回耽搁的日子,也就太多了,并且还怕他不肯和四爷比赛。”

  霍元甲不乐道:“然则我们此来,不又是自跑了吗?”农劲荪道:“我们且去会那资本家谈谈,看他如何说法。奥比音既是那资本家花钱雇用的,主权当然在资本家手里,我们此来是不是白跑,一谈就可以知道了。”霍元甲道:“好!”当下三人便一同去会奥比音的资本家。

  资本家名叫沃林,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商人,在中国各通商口岸,做过二十多年的生意,很蓄积了几十万元的产业。他的住宅在静安寺路,并不是他自己建筑的房子,他的行踪从来没有一定,所做的生意,也是看市面上那项生意好做,便做那项生意,投机性质的居多。这日,霍元甲等三人去会他,凑巧他正在家中。农劲荪投了自己和霍元甲的名片,并对传达的人略述了来拜访的意思,沃林出来,迎三人到客室里。农劲荪见礼之后说道:“我们都是住在天津的人,近来因见上海新闻纸上,登有奥比音大力士在张园献技的广告,并有欢迎敝国自命有气力的人出来比赛的话。这位敞友霍元甲君,就是敝国自命有气力的一个,因不肯辜负奥比音大力士一番登报欢迎的盛意,特地从天津到上海来,不料昨日到时,奥大力士已离开上海,又到南洋献技去了。经我向各方调查,才知道奥大力士此番来上海、南洋献技,是由先生出资聘请来的,一切的主权,都操之先生,为此就和敝友到先生这里来。敝友已是决心要和奥大力士比赛,但不知尊意怎样?”

  沃林听农劲荪说完,打量了霍元甲两眼,脸上现出鄙夷不屑的神气,向农劲荪问道:“霍君不会说英国话么?”农劲荪点头道:“先生若会说中国话,敝友很愿意用中国话与先生交谈。”沃林略迟疑了一下,使用极生涩不堪的北京话问霍元甲道:“你有多大的气力?”霍元甲道:“你此时用不着问我有多大的气力,只教你那大力士和我一比赛,便知道有多大了。”

  沃林听了,不大明白。农劲荪照着译了出来,沃林道:“可惜你们来迟了几天,若正在奥比音献技的时候来了,霍君要比赛,随时都可以上台。我广告上既登出了欢迎比赛的话,有人来比赛,当然不会有旁的问题。不过此时奥比音已去南洋,没有再回上海的必要,霍君想在上海比赛,就不能没有条件了。”

  农劲荪道:“有什么条件呢?”沃林道:“专为与霍君一个人比赛,特地从南洋园到上海,时间和旅费,都得受很大的损失。将来比赛的时候,若是霍君占了胜和,倒也罢了,只怪奥比音没有能耐,不论多大的损失,是应受的,但是万一霍君比不过奥比音,也教奥比音受这时间和旅费的损失,于情理不太说不过去了吗?”

  农劲荪道:“先生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我好和敝友商量。”沃林道:“霍君不曾见过奥比音的力量,仅看了新闻纸上的广告,就来要求比赛,依我的意见,还望霍君加以考虑。奥比音的力量,实在不比寻常,一手能拉住一辆汽车,使汽车不能够动半步,又能仰面睡在地上,能使开足速力的汽车,从他身上滚过去,他一点儿不受伤。霍君若自信力量在奥比音之上,并自信有把握可以和奥比音比赛,我再提出条件来。”

  农劲荪将沃林的话,一一翻给霍元甲听,问霍元甲的意思怎样,霍元甲笑道:“我不管奥比音的力量寻常不寻常,他既登报欢迎中国人比赛,我是特来比赛的中国人,我又非三岁、五岁的小孩,和大力士比赛,更不是一件儿戏的事,岂待这时到了此地才加以考虑?奥比音若胆怯,不敢承认比赛,只得由他,我不能勉强,敢比赛,就只看他有什么条件,爽利些说出来,但是在情理之中,我可以承认的,无不承认,不要拿恫吓的言语欺人。”

  农劲荪也照这意思,对沃林说了。沃林望着霍元甲,面上很现出惊疑的样子,踌躇了一会说道:“既是认真要比赛,就得赌赛银两,不能凭空分胜负。霍君能拿出银子来赌赛么?”农劲荪问道:“赌赛多少银子呢?”沃林道:“多则一万两,至少也得五千两。”农劲荪道:“既是赌赛银两,当然双方同样的拿出银子来,想必没有不可以的。”回头问霍元甲,霍元甲绝不犹豫的说道:“要赌一万两,便赌一万两。他敢赌,我就不敢赌吗?哪怕就因此破产,也说不得,看他定什么时候?”

  农劲荪和沃林一说,沃林半晌没有回答。农劲荪催了两遍,才答道:“此刻阳历年关已近了,我的事务很忙,时间须在明年一月才行。”农劲荪道:“阳历一月,正是阴历腊月,霍君在天津经商,腊月的事务也很忙碌,还是提早的好。”沃林连连摇头道:“提早不行,奥比音非明年一月,不能到上海来。”农劲荪道:“那就索性再迟些,定阴历明年正月的日期好么?”沃林道:“那倒使得。不过我们今日所谈的话,还不曾经过法律上的手续,不能为凭。霍君真要定约比赛,我们双方都得延律师和保证人,议妥了条件,把合同订好,方能为凭。”

  农劲荪拿这话问霍元甲,霍元甲作色说道:“大丈夫说话,已经说出了口,不到一刻工夫,怎么好意思就说不能为凭!我平生不知道什么叫法律,只知道信义是人类交接的根本。他若是不相信我为人,以为我说的活,也和他们外国人一般的不能为凭,尽管大家都拿出一万两现银子来,当面见效,谁比赢了,谁拿起银子走,要延什么律师,要清什么保证人!就在今日,由他约一个期限,定一个比赛的地点,奥比音若是毫无把握的,料想不敢冒昧到中国来卖艺,我若是胆怯不敢比赛的,他们又不曾指名找我,我何苦荒时废事的,跑到这里来和他办这比赛的交涉呢?我不以小人待他,他安敢以小人待我!”霍元甲说这话的时候,声色俱厉,沃林听不懂意思,只望着农劲荪发怔。

  农劲荪笑劝霍元甲道:“四爷不要把外国人看高了。外国人若是肯讲信义的,也不至专对中国行侵略政策了。四爷听了他这些生气话,以为他是以小人待四爷,然我听了倒很欢喜,他刚才所说延律师和保证人的办法,并不是以小人待四爷,只是以小人待自己。他就不说出这办法来,我也得要他是这么办。四爷自信得过,自不待说,我也十二分的信得四爷过,但他们是外国人,平日的行为怎样,你我一些儿不知道,刚才他亲口对我们说的话,不到一刻工夫,便好意思自行取消,自说不能为凭,四爷能保他不临时翻悔吗?等到那对,四爷荒时废事的带了银子前来赌赛,而他或因胆怯或因旁的关系,竟不履行今日的话,四爷有什么方法对付他昵?既凭了律师,又有保证人,把合同订好了,彼此都安心遵守,因是很好。万一他要中途翻悔,我们有合同在手里,他的律师和保证人,也都脱不了干系,岂不比仅凭口头说的来得稳妥些吗!依我的意思,合同上还得订明一条,倘若到了比赛的时期,哪方面不到或借故临时中止比赛的,只能要求于预定时期一礼拜之内,改期比赛,如改期再不到,即认为有意规避,得赔偿不误期的损失银一千两。若不订明这一条,他尽管在合同上订赌赛多少银子,临时他不来了,我们就拿着合同,也仍是一点儿用处没有。”

  霍元甲点头道:“我不曾和外国办过交涉,也没有认识的外国人,只听说外国人做事,都是说一不到二的,原来要是这么处处用法律提防着,这也就可见得外国人的信用,不是由于自重自爱的,是由于处处有所谓法律手续预为之防的。好吧,农爷知道他们的狡猾,一切都托农爷作主办了就是。农爷说好,我决没有什么话说。”

  农劲荪便对沃林道:“我们都在天津做生意,不能在这里多耽搁,延律师订合同的事,愈速愈妙,先生打算哪一天,在什么所在订呢?”沃林道:“这事的关系很大,不能随便就行,且等我延好了律师,拟妥了条件,择定了日期与地点,再通知你们。你们只把律师保证人安排好了,等我的通知。”农劲荪道:“这却使得,不过不能延长日期至一星期以外。”沃林答应了。

  农劲荪便作辞与霍、刘二人出来,商量延律师、请保证人的事。霍元甲道:“若在天津,莫说一万银子的保证人,便再多些,也容易请着。这上海地方,我此来还是初次,却教我去哪里找这么一个保证人呢?”农劲荪道:“我当时听沃林这般说,也觉得找一万两银子的保证人不易,但是不能在他跟前露出为难的样子来。我看沃林的意思,起初很藐视四爷,以为四爷决不敢比赛,便是真心要比赛,也是为虚荣心所驱使,想和外国大力士比赛一次,无论胜负,可以出出风头,所以先拿奥比音拉汽车,滚汽车的话,打算把四爷吓退。及见四爷听了,毫不在意,才想出这赌赛银两和延律师、保证人订约的题目来,以为四爷若只是想借此出风头,自己原没有比赛的把握,就断不敢拿许多银子,冒昧从事。及见四爷又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不由得他不惊讶。他从欧洲把奥比音雇到上海来,为的是想借此骗几个钱。就是在广告上吹牛皮,也无非想惊动一般看客,哪里打算真有人会来比赛呢?如今见四爷说得这么认真,他一想到奥比音万一比输了,得出他拿一万两银子,平白的教他受这大的损失,如何能不着虑呢?因此,他不能不说刚才所说的话,不曾经过法律手续不能为凭的活。这就可以见得他心里对于四爷要和奥比音比赛的事,胜负毫没有把握,其所以推故要多迟几日订约,必是想打电报去南洋,问奥比音的意思怎样?奥比音回电赞成,他才放心和四爷订约,奥比音若有含糊闪烁,沃林十九会变挂,或者再提出更苛酷的条件来,使四爷不能答应,他便好趁此拒绝比赛。我所推测的如此,四爷的意思以为怎样?”不知霍元甲说出什么来,且俟第四十一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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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候通知霍元甲着急

   比武艺高继唐显能

  话说霍元甲听了农劲荪推测的话,连连点头道:“大概不出这些情形。不过我们总得想个法子,使他不能拒绝比赛才好。”农劲荪道:“我们且将保证人弄妥,律师是容易聘请的,等待三、五日,若沃林没有通知书来,我们不妨再来催促他,看他怎样说法。力霍元甲道:”假若我们将律师和保证人都弄妥当了,他忽然变挂,借故不比赛了,我们不上他的当吗?“农劲荪点头道:”这自然也是一件可虑的事,不能保其绝对没有的。所以我说只先将保证人弄妥,这种保证人是由各人的交情面子找来的,找妥了不用,也不受损失。律师是非钱不行,等到临耐聘请也来得及。“

  次日,农劲荪独自出外,访了一日的朋友,想代霍元甲找一家能作一万银子保证人的商家。无奈直接或问接和农劲荪有交情的上海商人,都在报纸上或亲眼见过奥比音的本领,都存心以为世界上决没有再比奥比音强大的人了。农劲荪又不会替霍元甲吹牛皮,因自己不曾亲眼见过奥比音,心里虽相信霍元甲不是荒唐冒失人,口里却不敢对人说能操券获胜的话。商人十九胆小,这更是要和外国人交涉的事,谁肯轻易承诺呢?“

  农劲荪找保不着,不由得纳闷回来,对霍元甲说了奔走一日的情形。霍元甲也着急道:“这事怎么是好呢?我其所以敢当面答应赌赛一万银子,实有两种原因。一则能自信以我的本领,若和中国有本领的人比赛,又不曾见过面看过工夫,确不敢随口答应赌这多银两。如今是和外国的大力士比赛,尽管奥比音的气力再大三、五倍,我也有把握,要赌多少,敢答应他赌多少,越赌的银两多,便越显得我家的迷踪艺值价。二则我代替我一个把兄弟,在天津几家银号里借了不少的钱,这里面很有些纠葛,我若能在这回赢奥比音一万两银子,则一切的纠葛,都立时解决了。我既自信有把握能赢一万两银子,赢了这银子的用处又极大,我如阿能不一口承认呢!”

  农劲荪道:“四爷的把兄弟,究竟是哪个,借钱还有些什么纠葛呢?”霍元甲道:“那人农爷不曾会过,也是在天津做生意的,姓胡名震泽。胡家有一张牙帖,遗传几代了,传到胡震泽的父亲手里,因自己不会经商,又没有充足的本钱,有好些年没拿出来做生意,直到震泽兄弟成了人,都在市面上混得有些儿资格了,他父亲才将那牙帖拿出来,对震泽一班兄弟道:”你们都是生意中人,这祖传的牙帖,不可长远搁在家里白糟踏了。你们兄弟谁有信用,能在外面借得一万串钱到手,便谁拿这牙帖去做生意。两人借得着,两人合做,大家都借得着,大家合做更好。‘震泽知道我在天津略有点儿信用,要拉扯些银钱还不甚难,特地到药栈来找我。那时正遇着李富东老英雄,打发他徒弟摩霸来接我,也正是此刻将近年关的时候,很为他的事忙了几日,凑足了一万串钱给他。他向我借钱,说明了是当本钱做生意,还期自然不能太促,而我在天津各银号里借来,还期是不能拖久的。到了期,只得由我拿出钱来偿还。除这一万串钱之外,还有几家银号,是由我介绍给震泽做来往的,如今震泽因生意不顺手,所有的帐项都牵丝绊藤的不能了清,我栈里这一万串钱,我既知道他的境况,不便向他催讨。他也觉得是自家兄弟,比旁人容易说话,更没把这笔帐项列入计开。农爷是知道我家里情形的,我这淮庆药栈的本钱,是我们十兄弟公有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总共不过三、四万串本钱,已嫌不大充足,稍为大一点儿的生意,因自己吃不下,常被别人本钱大的抢了去。这里更整整的去了一万串,生意上怎么能不受影响呢?为我一个人结交朋友,使众兄弟都吃很大的亏,便是众兄弟都瞧我的面子,不说什么,我自己也不觉得难过么?我为想弥补这一万串钱的亏空,不知用了多少心思,只因自己不能分身在生意以外弄钱,始终得不着能弥补的机会。我思量这番的事,若得成功,岂不是一举两得!“

  农劲荪听了叹道:“原来四爷有这种私人担负,怪道我们从天津动身到这里来的时候,四爷那么愁眉不展,果然那时四爷就说给我听,我也没有代四爷解决的能力,总得有此番这么好的机会,若因我们找不着保、证人,竟将比赛的事弄决裂了,实在有些可惜。”霍元甲道:“要一家商店独立担保一万两银子,本也是一件难事,我想作几家分保,沃林总不能借故说不行。”农劲荪点头道:“这没有不行的理由,分保是比较容易一点。”霍元甲道:“在天津和我栈里做来往的几家银号,上海都有分庄,只得去找他们交涉一番试试看。”农劲荪自然说好。

  第二日,霍元甲邀同农劲荪去各银号交涉。有两处东家在上海的,因与霍元甲认识,知道不妨担保,每家承认保五千两。霍、农二人见这难题已经解决,心里都说不出的高兴,一心一意等待沃林的通知。一连等了五日,全无消息。霍元甲每日从早至晚,坐在客栈里等候,一步也不敢出外,恐怕沃林着人来通知,自己不在栈里,误了时刻。这日实在等得心里焦躁起来了,走到隔壁农劲荪住的房里,见农劲荪正坐在窗前看书,神气安闲得很,不觉叹道:“农爷的涵养工夫真了得!我是简直等得焦急不堪了,农爷不是曾说等待他三、五日,没有通知书来,使去催促的吗?今日已是第五日了,可不可以去催促一番呢?”

  农劲荪刚立起身待回答,忽见刘震声笑容满面的走了进来说道:“有人来看师傅。”霍元甲不待思索的,即笑向农劲荪道:“必是从沃林那里来的,此外没有来看我的人,农爷一阵过去吧。”农劲荪欣然答应着,一同过霍元甲这边房里来。农劲荪看房中立着一个身材魁硕的汉子,气象非常骄傲,心中不由十分惊异,暗想:这汉子不就是我动身的前一日,在天津遇见的那个挑一百串钱的汉子吗?怎么他也到这里来了呢?难道也是来找奥比音的么?正这么想着,只见那汉子放开巨雷般的嗓音,问霍元甲道:“天津霍四爷便是你么?”霍元甲拱手道:“不敢当!兄弟霍元甲,排行第四。请教老哥尊姓大名,找兄弟有何事故?”

  那汉子才向霍元甲一揖到地道:“我姓吴,名振楚,湖南凤凰厅人,家中几代都做屠户,我也是做屠户的,如今因事不得已,倾家荡产出门访求名师,练习武艺。一路在江湖上闻得霍四爷的大名,特地到天津拜访。无奈事不凑巧,一到天津,就害了两天感冒,第三日到淮庆会馆拜访四爷时,四爷已动身到这里来了,只得又赶到这里来。此时得见着了四爷的面,我的心才放下了。我要求四爷教我的武艺,师傅钱多的没有,只一百串大钱,一百两纹银,都已随身带来了。”说时,从腰问掏出两只元宝搁在桌上道:“一百串钱,现在外面帐房里,我立时去挑到这里来。”

  霍元甲见这吴振楚的言语神情,来得过于奇特,一时倒猜不出是什么用意,暗想:一百串大钱,足有六、七百斤轻重,他能一个人挑在肩上,出门访师,气力已是可观的了,若是不曾下苦功练过武艺的人,断不会有这么好的气力。从湖南访师一路访到天津,路上不待说必遇过不少的好手,毕竟没有能收他做徒弟的,可见得他的工夫已非等闲可知,要做他的师傅也不容易。并且他眉目之间的杀气甚重,使人一望就知道不是一个安分善良之人,不明白他的来历,纵有本领教他,也得提防将来为他受累。霍元甲如此一思量,心里早已定了主意,见吴振楚要去帐房里挑那一百串钱进来的样子,即阻拦着笑道:“老哥误听了江湖中人的传言,以为兄弟有什么惊人的本领,劳动老哥如此长途跋涉的来寻我,兄弟心里异常不安。兄弟在少年的时候,确曾练过两年武艺,就因生长在乡村之中,不得名师传授工夫,一些儿没长进,却打熬出几斤蛮气力。那时有几位江湖中朋友,瞧得起兄弟,一味替兄弟揄扬,才传出这一点虚名,害得老哥奔走。其实老哥的本领,已比兄弟高强,就专讲气力,兄弟也万分不及老哥。兄弟因在生意场中,混了这么多年,已没有练武艺的心肠了,若还是少年时候的兴致,今日见老哥的面,一定要拜老哥为师,决不至失之交臂。”说罢,哈哈大笑。

  吴振楚道:“霍四爷不用说得这般客气。我挑着师傅钱出门访师,心目中原没有一定的师傅,只要是本领在我之上的,无论什么人,我都心悦诚服的跟他做徒弟。我本是一个开屠坊的人,生意做得很是顺遂,我既不靠武艺谋衣食,何必是这么倾家荡产的,拿着银钱到处求师呢?这其中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人生在世,争的就是这口气。我只因有一个仇人,压得我别不过这口气来,情愿什么东西都不要了,只要能出这口气,哪怕连性命都丢了也使得。我这话没一些欺假,知道霍四爷是个有胸襟、有气魄的好汉,必然肯为人打抱不平的。我这一点点师傅钱,本来菲薄得很,不过要求霍四爷,一念我家贫寒,拿不出多的银钱。二念我诚心,一百串大钱,从湖南凤凰厅挑到这里,除了水路,在旱路上不曾请人挑过半里,赏情把我收下来,我将来死了,都得感激霍四爷的恩典。”

  霍元甲笑道:“老哥这番话都白说了。兄弟也是个做生意的人,那有见了这白花花的银子不爱的道理?从来有本领的人,只愁收不着好徒弟,我若真有教老哥的本领,象老哥这样的徒弟不收,去哪里找比老哥再好的徒弟呢?”

  吴振楚想再说要求的话,农劲荪已在旁说道:“吴君是南方人,初到北方来,只闻得霍四爷的大名,却不知道霍四爷得名的来历,只闻得霍四爷的武艺高强,也不知道高强的是什么武艺。霍四爷虽练了一身武艺,并不曾在江湖上显过身手,也不曾轻易和人较量过高低,可见得他的声名,不是从武艺上得来的。他的武艺果然高强,然不是寻常的武艺,是他霍家祖传教媳不教女的迷踪艺,除他霍家的子弟而外,谁也不能学他家一手迷踪艺。这是他家历代相传的家法。他为人何等谨慎,岂肯由他破坏祖宗成法,收吴君做徒弟。吴君若是真心想研究武艺,自不妨常和他往来,做一个朋友,大家都可得些切磋之益,无如吴君挟着一片报仇的心,决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依我的愚见,还是去另找高明吧!”

  吴振楚听了霍家拳不传异姓的话,知道说也无用,只得无精打采的,收了桌上的两只元宝作辞,挑了那一百串大钱去了。这吴振楚毕竟是个什么人,他所谓压得他别不过气来的仇人毕竟是那个,实在情形毕竟怎么一回事呢?这其中却有一个了不得的英雄,一段饶有趣味的故事,在下若不趁这沃林没有通知书到来,霍元甲闲着无事的当儿,叙述他一番,一来使看官们闷破肚子,二来势必妨碍以下霍元甲摆擂台的正文,只得夹杂在这中间,表白表白。

  吴振楚自己对霍元甲所述的身世,确是实情,并非造作。吴振楚在凤凰厅城里开设合胜屠坊,已经历了三代,开张了六十多年。在风凰城内,算是第一家老资格的屠坊,终年生意比别家畅旺。吴振楚在七、八岁的时候,便生成顽铁一般的筋骨,牯牛一般的气劲,性质更是生成的凶横暴厉。他父亲是个当屠户的人,一则不知道什么叫教育,二则镇日忙着杀猪切肉,连管理的工夫也没有了。吴振楚自己没有兄弟,年纪虽才得七、八岁,身体却发育得和十四、五岁的人差不多。因他父亲既没工夫拘管他,他也镇日在三街六巷,与一般顽皮小孩,成群结队的无所不为。这时,他在凤凰厅城里,已得了一个“小瘟神”绰号。看官们只就这绰号上一着想,顾名思义,必已知道他这时的行为举动了。是这么混到一十五岁,忽然被凤凰厅第一个会使蛇矛的高继唐赏识了,自愿不要师傅钱,收他做徒弟。这高继唐少年时候,在塔齐布部下当过统领。他那时一条蛇矛,很出过十足的风头。他当初在塔齐布营里,不过当一名十长。塔齐布自己是个最会使蛇矛的人,教部下的兵士,也很注重这样武器。有一次,塔齐布亲自督操,挑选会使蛇矛的兵官,分班对校,轮到高继唐名下,对校的一上手,矛头就被高继唐的矛头震断了,一连震断了三条。塔齐布不觉诧异起来,亲自点了三个平日在营中使矛有声名的,轮流和高继唐较量,第一、第二两个的矛头,也是一上手便断了,第三个的矛头掣得快些,虽不曾震断,然一转眼,手中的矛已脱手飞了一丈多高,把右手的虎口都震裂了。塔齐布看了不胜惊讶,将高继唐叫到跟前,问他是从谁学的。高继唐说出师傅来,原来就是珞齐布的师伯,还算是同门兄弟。塔齐布大喜,要亲自和高继唐较量一番,高继唐连说不敢。那时塔齐布何等的声威,蛇矛又实在是使得当行出色,高继唐只得一个十长的地位,虽说与塔齐布是同门兄弟,然地位既高下悬殊,平日积威之渐,已足以慑服高继唐,使不敢施展生平本领。只是塔齐布一团高兴,定要与高继唐对使一趟,高继唐却又不敢违抗命令,只得勉强奉陪。二人下了校场,高继唐自然让塔齐布抢先,才交手几下,塔齐布便向高继唐喝道:“你怕伤了我吗,怎么不把本领施展出来呢?当仁不让,你尽管将看家本领拿出来吧!”论高继唐的本领,原在塔齐布之上,但是他为人异常宽厚。一来因塔齐布是自己的长官,居这么高大地位,万不能使他败在自己手里。二来因塔齐布与自己是同门兄弟,塔齐布的蛇矛已享了大名,塔齐布的蛇矛声名大,自己同门的也觉得光荣。若一两手将塔齐布打败了,自己的地位太卑,于声名没有多大的关系,而塔齐布的声名,便不免要受些损失。并且,高继唐心中很佩服塔齐布,想凭着一身本领与同门的关系,在塔齐布跟前寻个出头。有这两种原因,所以任凭塔齐布叫他施展看家本领,他只是不肯认真使出来,还手总得欠几分,使塔齐布有腾挪的余地。塔齐布却误会了,以为高继唐的本领固比自己欠几分,使得兴发,一手紧似一手,矛头闪闪逼将过去。高继唐一步退让一步,往后只躲。较量蛇矛,不比较量旁的武器,彼此都使着一丈多长的器械,校进溜退,极占地方。在宽展场所,双方进退自如,胜负各凭实力。若有一方面背后消步的地方仄狭,又要败中求胜,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塔齐布好胜的心极高,见高继唐步步后退,看看离背后的照壁不远了,心中甚是畅快,打算再逼近几步,任你高继唐如何会躲闪,也得伏输了。将矛抖了一个碗大的花,贯足全身气劲,腾进一步,使出一个单鞭救主的身法,朝着高继唐前胸,直刺过去。高继唐的矛头,已被那个碗大的花逼开,本想再退一步,让过塔齐布的矛头,猛然间看见地下日影,才知道照壁就在背后,这一退必为照壁阻挡,但是不退便让不过矛头,自己的矛被压在底下,不但使用不着,并且占住自己两只手,失了招架的能力。到了这时候,在工夫平常的人,除了伏输投降之外,就只有急将手中矛丢开,望斜刺里逃命的一个方法。高继唐没想到塔齐布务必求胜,相逼到了这一步,伏输投降这种辱没师傅的事,高继唐既不愿做,丢矛逃命的举动,也觉不妥。这时,就得显出他的真实本领来了。塔齐布单鞭救主的矛,刚朝胸口刺到,高继唐不慌不忙的将手中矛丢下,双掌当胸一合,恰好把塔齐布的矛头夹住,口里连称:“佩服,佩服!。”塔齐布不料高继唐有这种本领,直把矛头陷在掌心里,进退不能移动丝毫,才心悦诚服的罢手。从此塔齐布十分优待高继唐,高继唐也很立了些战功。塔齐布死后,高继唐就懒得做官了。他原籍是凤凰厅人,辞官归到家中,过安闲日月。

  吴振楚十五岁的时候,他的年纪已是六十八岁了,因时常看见吴振楚与一般小无赖,做种种顽皮小孩的玩意,被他看出吴振楚异人的禀赋来,觉得这种天才埋没了可惜,当面教吴振楚拜他为师。高继唐的武艺,当时凤凰厅的三岁小孩都知道,想拜在他门下的人,也不知有过多少,不问贫富老少,高继唐一概拒绝不收。这回忽然由他自己要收吴振楚做徒弟,并一文师傅钱不要,凤凰厅的人没一个不诧为奇事,更没一个不代吴振楚欢喜。吴振楚相从练了四年,高继唐死了,吴振楚也已有了二十岁,他父亲要他接手做屠坊,他只得继承父业。凤凰厅人却不叫他“小瘟神”了,一般人都呼他吴大屠夫。高继唐死后,吴大屠夫的武艺,在凤凰厅也是第一个。风凰厅人知道他性情暴厉,手脚又毒辣,动不动就瞪着两只铜铃般的眼睛吆喝人,敢反抗他一言半语的,弄发了他的暴性,无论怎么强壮身体的人,他只须随手拍一巴掌,包管把人打得发昏,因此没有人敢惹他。他说什么,也没人敢和他争论。还亏他家是六十多年的老店,生意从来做得规矩,不然早已没人敢上他家的门买肉了。

  离吴家不到半里远近,有一家姓陈的,兄弟两个,兄名志宏,弟名志远。吴振楚当“小瘟神”的时候,常和陈志宏兄弟在一块儿玩耍。陈志宏比吴振楚大十来岁,那时也没有职业,因家中略有些财产,不愁衣食,便专一在外面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陈志远比陈志宏小两岁,因身体生得孱弱,虽也常和吴振楚这瘟神做一块,然遇事落后,不为众瘟神所重视。这日,陈志宏兄弟和吴振楚一干瘟神,在城外丛山之中玩耍,玩了大半日,大家都觉得身体也玩疲了,肚中也玩饿了,各人要回各人家中吃饭休息去。陈志宏向众人丛中一看,自己兄弟志远不见了,问众人看见没有,众人都说来是看见同来的,只是进山以后,一次也不曾见他的面。众人都因他平日同玩,事事甘居人后,大家不把他当个重要的人物,不见他也没人注意。陈志宏提高喉咙,向山林中叫唤了一会,不见有人答应,便要求众人分途到山中各处岩穴里寻找。吴振楚不依道:“陈志远比我大七、八岁,又不是小孩子,还怕他不认识道路回家吗?他从来是这般快要死的人似的,走路都怕踏伤了蚂蚁的样子,他一时跑我们不过,没赶上,慢慢的自会跟着回来,此时谁还有气力去寻他!”众人听吴振楚这么说,谁不愿早些回家,肯留在山中,寻找大家不以为意的人呢!陈志宏要求不动,只好由他们回去,自己情关手足,究竟丢不开不去寻找。但是,陈志宏独自忍饿,寻遍了这座山,竞没寻出一些儿踪影,直寻到天色黑暗了,才垂头丧气的归家。陈志宏的父亲已死,只有一个母亲,将不见了兄弟的话,对母亲一说,陈母当然急得痛哭。次日托了许多人,再去山中寻找,简直似石沉大海,消息全无。一连访求了几日,都是枉然。陈母从此便不许陈志宏出门,给陈志宏娶了同乡何家的女儿做媳妇,在家过度。陈志宏也自知悔恨从前的行为,绝迹不和吴振楚这班瘟神来往了。陈志宏的媳妇,是好人家女子,极是贤淑,过门两年生了一个儿子,这儿子才到三岁,陈志宏就害痢症死了。陈母、何氏不待说更是伤心,幸赖何氏贤淑,抚孤事母,都能竭尽心力,地方上无人不交口称道。只是陈家的产业,原属不多,陈志宏兄弟在时,又皆不善经营,年复一年的亏累,到这时已是荡然无有了。何氏耐劳耐苦的,靠着十个指头代人做针线,洗衣裳,勉强糊住一家男女老小三口。又过了几年,陈母也老死了,只留下何氏母子两个。这时陈志宏这个儿子,已有一十二岁,何氏省衣节食的余出些钱来,送儿子到附近蒙馆里读书,自己仍是帮人做活。

  如此又过了些时。一日清早,何氏母子才起床,忽见自己娘家的哥子,同一个年约四十来岁的瘦削汉子,行装打扮,背上驮着一个包袱,何氏刚打开大门,就走了进来。何氏的哥子笑问何氏道:“妹妹,你知道这位是谁么?”何氏没答自,这汉子已上前跪拜下去,哭道:“嫂嫂如何能认识我?我就是十六年前和哥哥一同玩耍,失散了的陈志远。十几年来全亏了嫂嫂仰事俯蓄,陈志远感恩不尽。”说罢,连叩了四个头起来,倒把个何氏拜得不知所措,问自己哥子,才知道陈志远已归来了几日,家中十几年来的困苦情形,以及何氏贤孝的举动,都知道得非常详尽,只因何氏独自守节在家,又从来没见过陈志远的面,不敢冒昧回家,特地找到何家把话说明了,由何氏的哥子送回。陈志远虽离家了十六年,容貌并没大改变,少年时同玩要的人,见面都还认识,不过一般人问陈志远十六年当中,在什么地方停留,曾干了些什么事,陈志远却含糊答应,不肯详细告人。

  陈志远归家以后,对何氏和对母亲一样,恭顺到极处。每日必拿出些钱来,拣何氏爱吃的菜,亲自烹词给何氏吃。对侄儿也十分新爱,专聘了一个有些儿学问的秀才,在家教侄儿的书,并雇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子,伺候何氏。每日何氏所吃的肉,多是陈志远一早起来,就亲去合胜屠坊去买。是这么已过了二、三年。有时陈志远自己没有工夫,就叫侄儿去买肉。何氏也体念陈志远,吩咐儿子每早不待陈志远起床,便去买肉归家,只等陈志远烹调,如此已成了习惯。

  这日陈志远起来,见肉不曾买来,等了好一会,才见侄儿空手回家。陈志远一见面,不禁大惊,问道:“哎呀!谁把你打伤到这一步?”不知他侄儿怎生回答,且俟第四十二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四十二回

   降志辱身羞居故里

   求师访道遍走天涯

  话说陈志远的侄儿,见自己叔父这般问他,不由得流泪答道:“吴大屠夫打了我。”陈志远忙上前牵了他侄儿的手问道:“吴大屠夫为甚打你,打了你什么地方?快说给我听。”他侄儿揩着眼泪说道:“早起妈教我去买肉,我走到合胜屠坊,因为早了些儿,猪杀了还不曾破开,只把猪头割了下来,吴大屠夫教我站着多等一会,我怕先生起来,耽搁了读书的时刻,不肯多等,催他先切半斤肉给我走。吴大屠夫就亲自拿刀,在颈圈杀口地方,切了一片肉给我。我提回来给妈看,妈说:”这是杀口肉,精不成精,肥不成肥,怎么能吃,快拿去换一块好的来,不要给你叔叔看了生气,也免得你叔叔又要亲跑一趟。‘我只得回头教吴大屠夫更换,吴大屠夫横起两眼望着我道:“谁家屠坊里的肉,出了门可以退换的?先教你等,你不肯,能怪人切错了肉给你吗’?我说:”不是怪你切错了肉。我家买的肉太少,这精不成精,肥不成肥的肉,实在不好,怎生弄了吃,请你换给我一块吧!‘吴大屠夫就生气说道:“刚才也是你买了去的,既说精不成精,肥不成肥,你当时又不瞎了眼,为什么不教换,到这时才提来换呢?快些滚吧,没人有工夫和你啰唣。’他说着,掉身过去和别人说话,不睬理我。我只好走到他面前说道:”我虽是把这肉提回了家,但是动出没动一下。我家每天来买肉的,换给我吧!‘吴大屠夫对我脸上呸了一口道:“你每天来买也好,一百年不来买也好,这包退回换的事,我们屠坊里不能为你开端。你是明白的,快点儿滚开些。我这里不只做你一家的生意,清晨早起,就在这里啰唣讨厌。’我说:”我们多年的老往来,换一块肉都不肯,还要开口骂人,是什么道理?我又不是切动了你的肉再来换!‘我这句话才说了,吴大屠夫便大怒起来,说我,’切动了你的肉‘这句话,是骂了他,把他当做一只猪,切他的肉,跳起来劈面就是一拳,打在我脸上。我登时被他打倒在地下,昏过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亏了合胜隔壁张老板,将我扶起,送我回来。吴大屠夫还叫我把那肉捉回,我不肯接。张老板送我到门口,才转身去了,我如今还觉得头目昏昏的,里面有些疼痛。“

  陈志远急就他侄儿耳边说道:“你万不可把吴大屠夫打你的情形,说给你妈知道。你快去我床上睡下,妈若来问你,你只说受了点儿凉,身体不大爽快,睡一会儿就好了。我出外一刻就回来。”陈志远扶他侄儿到床上睡了,自已急匆匆的到山上,寻了几味草药,回家给侄儿敷在头上,才走到合胜屠坊。这时吴振楚正忙着砍肉,陈志远走上前说道:“吴振楚,你为什么把我侄儿打伤到那一步”?吴振楚一翻眼望了望陈志远,随口答道:“他开口就骂人,我为什么不打?”陈志远道:“他年轻不懂事,就在你跟前说错了话,你教训他几句,也就罢了。他若不服你教训,他家有娘有我,你应该告诉他娘和我,我自然会勒令他向你陪罪。你是一个大人,怎么也不懂事,竟把他打伤到那一步!”

  吴振楚听了,将手中割肉尖刀往屠凳上一拍,骂道:“你家是些什么东西?你家平日若有教训,他也不敢在外面开口就骂人。我在这里做了几十年生意,历来是谁敢在这里乱说,我就打谁,不管他老少,如今打也打过了,你是知趣的,赶紧回去,给他准备后事,不要在这里学他的样。我看在小时候和你兄弟同在一块儿玩耍的份上,已经很让你了,若再不走,说不定也要对不起了。”陈志远听了这些话,倒改换了一副笑脸问道:“怎么叫做‘也要对不起’,难道连我也要打吗?”吴振楚哼了一声道:“难说不照你侄儿的样,请你在这地下趟一会儿再走。”陈志远哈哈大笑道:“好厉害!我正是活得不耐烦了,特地来找你送终,你快将我打的躺下来吧!”吴振楚见这么一来。那气就更大了,厉声说道:“你既是有意来讨死,我若不敢打你,也不算好汉!一边说边向陈志远举拳就打。

  陈志远伸着两个指头,在吴振楚肘弯里捏了一下。说也奇怪,吴振楚这条被捏的胳膊,就和触了电一般,登时麻木了,伸不得,缩不得,上不得,下不得,与前人小说书上所写受了定身法的一样。不过定身法是全部的,吴振楚这回是局部的,只有被捏的胳膊,呆呆的是那么举着,这条胳膊以外的肢体,仍和平常一样,能自由行动。吴振楚心里明白,是被陈志远点正了穴道,只苦于自己不懂得解救的方法。陈志远捏过那下之后,接着打了一个哈哈道:“吴振楚,你怎么不打下来呢?原来你只会欺负小孩子,大人叫你打,你还是不敢打啊!你既客气不打我,我就只得少陪你了。”说罢,自归家去了。

  吴振楚见陈志远走了,许多买肉的人和过路的人,都一个个望着吴振楚发怔。吴振楚面上又羞又愧,心里又急又气,手膀又胀又痛,只得跑进里面房中,想自己将胳膊转动。但是,不转动胀痛得还能忍受,越是转动越痛的不堪。打发人四处请外科医生,请专治跌打损伤的医生,直闹了一昼夜,吃药敷药,都没有丝毫效验。刚换过一个对时,自然回复了原状,一些儿不觉得痛苦了。只是手膀虽自然回复了原状,然而这一昼夜之间,因为事情来得奇怪,受伤的又是凤凰厅第一个享大名会武艺的吴振楚,这新闻登时传遍了满城,人人都说吴大屠夫平日动辄行凶打人,今日却遇见对手,把他十多年的威风,一时扫尽了这类话,自免不了要传到吴振楚耳里去,更把吴振楚一气一个半死,心想:这仇不报,我在凤凰厅也无面目能见人了。若我败在一个武艺有名的人手里也没要紧,陈志远在小时候,就是一个有名的痨病鬼,莫说打不过我们,连走路也走不过我们,如今虽说有十多年不见他,见面仍看得出是十多年前的痨病鬼模样,人家不知道他会点穴,只说我打不过他。我此刻若明去找他报仇,他有了防备,我是不见得能打的他过,古人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何不在夜间乘他不备,带一把尖刀在手里,悄悄的到他家,将他一刀刺死呢?

  心中计算已定,即拣选了一把最锋利的杀猪尖刀,磨了一会。这时正是六月问天气,吴振楚在初更时候,带了尖刀,走向陈志远家去。陈志远的大门外面,有一片石坪。这夜有些月色,吴振楚才走近石坪,就见石坪中问,安放了一张竹床,竹床上仰面睡了一个人在那里乘凉。吴振楚停了步,借着月光,仔细看竹床上的人,不是陈志远是哪个呢?吴振楚站的地方,离竹床约有丈多远,不敢竖起身子走上前去,恐怕脚声惊醒了陈志远。蹲下身来,将尖刀含在口中,用牙齿咬了,两手撑在地下,两膝跪着,狗也似的一步一步往前爬,直爬到竹床跟前,听陈志远睡着打呼,不由得暗暗欢喜道:“你陈志远也有落在我手里的时候啊?”先将两脚立稳,才慢慢的将腰往上伸直,刚伸到一半,猛见陈志远的手一动,即时觉得尾脊骨上,仿佛中了一锤子,自己知道不妙,急想取刀刺去,哪里来得及呢。这回的麻木,比前回就更加厉害了。前回只麻木了一条胳膊,不能转动,这回是全身都麻木了,腰也伸缩不得,四肢也动弹不得,口也张合不得,杀猪尖刀掉落在地下,但牙齿仍和咬着刀一般的,张露在外,全身抖个不住,与发了疟疾相似。心里明白,两耳能听,两目能看,只口不能言语,脚不能移,手不能动。见陈志远就和没知道有这回事的一样,仍是仰面朝天的睡着,打呼的声音,比初见时越发加大了。吴振楚恨不得将陈志远生吞活吃了,只是自己成了这个模样,不但前仇不曾报了,心里反增加了无穷的毒恨,眼睁睁的望着仇人仰睡在自己面前,自己一不能动弹,便一点儿摆布的方法也没有,是这么触了电似的。

  约莫抖了一个多更次,才远远的听得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音,边走边说笑着,渐渐的走近跟前了。吴振楚心中越发急的,恨不得就一头将自己撞死,免得过路的人看了自己这种奇丑不堪的形象,传播出去,比前次更觉丢脸。但是,心里尽管想撞死,事实上哪里由他做得到,正在急得无可奈何的时候,那好几个过路的人已走到了身边,只听得几人同声喊着“哎呀”道:“这是什么东西?”随即有一个人,将手中提的灯笼举起来说道:“等我来照照看。”旋说旋照到吴振楚脸上,不由得都发出惊讶的声音道:“这不是合胜屠坊的吴大老板吗,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同时又有个人,发见睡着的是陈志远了,也很惊讶的说道:“啊呀!原来睡在这里的是陈志远。你们看陈志远好大的瞌睡,还兀自睡着不醒呢!”其中有一个眼快的,一眼看见了掉在地下的那把杀猪尖刀,忙俯身拾了起来,就灯笼的光给大家看了说道:“好雪亮的快刀,这刀准是吴大老板的。哦,不错!近来有好多人说,吴大老板和陈志远有仇,今夜大约是吴大老板带了这刀来这里,想寻陈志远报仇,不知如何倒成了这个模样,我们只把陈志远叫醒一问,便知道底了。”

  当下就有人叫陈志远醒来。陈志远应声而醒,翻身坐起来,双手揉着两眼,带着朦胧有睡意的声音说道:“我在这里乘凉,正睡得舒服,你们无缘无故的把我叫醒来干什么呢?”众人笑道:“你说的好太平话,还怪我们不该叫醒了你,你瞧瞧这是哪个,这雪亮的是什么东西?”陈志远放下手来,见说话的那人一手拿着刀,一手指着吴振楚。陈志远故做惊慌的样子说道:“这不是吴大屠夫吗,这不是吴大屠犬的杀猪刀吗?喂,吴振楚,你做出这要死的样子干什么?你发了疟疾,还不快回去请医生,开着方服药,此刻大概已是半夜了,天气很凉了,我也得进屋里去睡。”说着,下了竹床站起来,望着众人问道:“诸位街邻,怎么这时分都到了这里?”众人道:“我们也是因天气太热,在家睡不着,约了几个朋友,在前面某某家里推牌九耍子,刚散了场,回各人家去,打这里经过,就看见你睡在这里,吴大老板在这里发抖。我们倒被他这怪样子吓了一大跳。咦,快看,吴大老板哭起来了。”

  陈志远看吴振楚两眼的泪珠儿,种豆子也似的洒下来,也不说什么,弯腰提起竹床,向众人笑道:“对不起诸位街邻,我是要进屋子里面睡去了。”众人中一个略略老成有些儿见识的人说道:“陈二爷就这么进去睡了,吴大老板不要在这里抖一通夜吗?做好事,给他治一治吧!”陈志远摇头道:“我又不做医生,如何能给他治病?凤凰厅有的是好医生,诸位若是和他有交情的,最好去替他请个医生。我从来不会治病,并不知道他这是什么病症。”那人陪笑着说道:“陈二爷不要装模糊了吧,吴大老板是个有名的鲁莽人,看他这情形,不待说是拿了刀想找你报仇。你是这么惩罚他,自是应该的。不过,我们既打这里走过,不能看着他在这里受罪。无论如何,总得求你瞧我们一点儿情面,将他治好,告戒他下次再不许对你无礼。”

  众人也从旁帮着向陈志远要求,陈志远才放下竹床,正色说道:“诸位街邻都是明理的人,象吴振楚这般不讲情理,专一欺负人,应不应该给点儿厉害他看!我家兄弟和他小时候,是同玩耍同长大的人,先兄去世,只留下一个侄儿,他若是顾念交情的,理应凡事照顾一些才是,谁知他这没天良的东西,欺孤儿寡妇的本领真大。前几日舍侄去他店里换肉,他不换也就罢了,想不到竟把舍侄打成重伤,还亏我略知道几味药草,舍侄才没有性命之忧,不然早已被他打死了。我实在气不过,亲去他店里和他论理,他翻眼无情,连我也打起来了。他打我,我并没回手打他,他自已动手不小心,把胳膊上的筋络拗动了,才请医生治好,今夜却又来想杀我。这种没天良不讲情理的东西,诸位但看他的行为,天地虽大,有容他的地方没有?”

  众人同声说道:“我们部是本地方的人,吴大老板平日的行为,我们没一个不知道,也没一个以他为然的。只因他的武艺好,气力大,谁也不敢说一句公道话,免得和他淘气。这回他受了陈二爷两次教训,以后的行为,想必会痛加改悔。如果陈二爷这番瞧我们的情面,饶恕了他,此后他还是怙恶不改,再落在陈二爷手里时,我们决不来替他求情,听凭陈二爷如何处置。”陈志远点头笑道:“诸位既这么说,我看诸位的份上,不妨饶了他这次,不过望他改悔行为的话,是万万做不到的。只是我陈志远终年住在这里,他定要再来和我为难,我也没有方法能使他不来,惟有在家中等着他便了。”说时,走近吴振楚面前伸手一巴掌,朝吴振楚左脸打去,打的往右边一偏,又伸左手一巴掌打去,打的往左边一偏。这两巴掌打过,吴振楚的头立时能向左右摆动了,再抓了顶心发,往上一提,只听得骨节乱响,腰腿同时提直了,双手抛燕子似的,将吴振楚反覆抛了几下,放下来说道:“你能改过自新,是你自己的造化。你我本无仇恨,如何用得着报复,自寻苦恼。良言尽此,去吧!”

  吴振楚这时得回复了自由,如释去了千百斤重负,只是羞忿得不知应如何才好,哪里还肯停留片刻,连杀猪刀都不要了,提步就跑。无奈四肢百骸,酸麻过久,一时何能回复得和平时一样呢?跑几步跌一交,爬起来又跑,跑几步又趺。众人看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笑得吴振楚更是忿火中烧,一口气奔回家中,绝不踌躇的将雇用的伙计退了,次早便不开门做生意,把所有的产业全行低价变卖,卖了一百串大饯,一百七、八十两银子,做两麻布袋装了一百串大钱,一肩挑起来,揣了两只元宝,将七、八十两散碎银子做出门旅费,准备走遍天涯,访求名师,练习武艺,好回家湔冼陈志远两次的当众羞辱。一路之上,也遇了会武艺的人,只是十有六、七,还敌不过吴振楚,便有些工夫在吴振楚之上的,吴振楚觉得不能比陈志远高强,不敢冒昧拜师,访来访去,闻得霍元甲的武艺,在当时一般有名望的武术家当中,可称首屈一指,因此特地到天津,上岸的时候为这一百串大钱,和天津的码头挑夫闹了一番口舌,便凉动了许多好事的人,跟在他后面瞧热闹。农劲荪也就是其中的一分子。

  吴振楚原打算一落客栈,就去淮庆会馆拜访霍元甲的。无奈他是南方人,平生不但没到过北方,并不曾离开过风凰厅,数月来长途跋涉,心里因访不着名师,又不免有些着急,这日一落到客栈里,就头痛发热,得了个伤风病,整整的躺了两口才好。等他病好了去访霍元甲时,霍元甲已动身往上海去了,只得又赶到上海。谁知见面也是枉然,霍家的祖传武艺,从来不能教给外姓人,吴振楚只索垂头丧气的离开了上海,心想;我从凤凰厅出来,已走过了好几省,所经过的地方,凡是有些名望的好手,也都拜访过了,实在没一个有陈志远那种本领的,可见得声名很靠不住,即如陈志远有那么高的本领,凤凰厅人有谁知道?若有和我一般的人,专凭声名到凤凰厅来求师傅,不待说是要拜在我门下,决不会拜在陈志远门下。我这回就是专凭声名,所以访来访去,访不着一个有真才实学的,此后得改变方法,凡是有声名的教师,都用不着去拜会,倒不如在一般九流三教没有会武艺声名的人当中,去留神观察,或者还能找得着一个师傅。

  吴振楚打定了这个主意,便专在穷乡僻壤的庵堂寺观中盘桓。举动容止略为诡异些儿的人物,他无不十分注意。这日,他游到浙江石浦县境内(今已并南田为一县,无石浦县名目矣),正在一座不甚高峻的山脚下歇憩,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读书人,生得丰神飘逸,举止温文,俨然一个王孙公子的体态。只是衣服朴素,绝无一点豪富气象,从前面山嘴上走过来,脚步缓慢,象是无事闲游的样子。吴振楚看看那软弱无力的体格,不觉倒抽了一日冷气,暗自寻思道:我的命运,怎的直如此不济?几个月不曾遇见一个有些英雄气概的人物,不是粗浊不堪的手艺人,就是这一类风也吹得起的书生,难道我这趟出门是白跑吗?我这仇恨,永远没有报复的时候吗?想到这里,就联想到两次受辱的情形,不知不觉的掉下泪来,却又怕被那个迎面而来的读书少年看见,连忙扯着自己衣袖,把眼泪揩了,低头坐着伤感。

  忽听得那少年走到跟前问道:“你这人是哪里来的,怎么独自坐在这里哭泣呢?”吴振楚肚内骂道:我哭也好,笑也好,与你过路人鸟相干,要你盘问些什么?只是他肚里虽这么暗骂,口里却仍是好好的答道:“我自己心中有事,想起来不由得有些难过。”少年听了吴振楚说话的口音问道:“你不是湖南人么,到这里来干什么事的呢?”吴振楚点头道:“你到过我们湖南么?我到这里并不干什么事,随意玩耍一番就走。”少年道:“我不曾去过湖南,朋友当中有湖南人,所以听得出你的声音。我不相信你是随意来这里玩耍的,你这两个麻布袋里,是两袋什么东西,很象有点儿分两的样子。”吴振楚道:“没多少分两,只得一百串大钱。乃少年连忙打量了吴振楚两眼,问道:”这一百串大钱!挑到哪里去呢?“吴振楚摇头道:”不一定挑到哪里去,挑到哪里是哪里。“少年道:”挑着干什么呢?“吴振楚笑道:”不干什么,不过拿他压一压肩胳,免得走路时一身轻飘飘的。“少年也答道:”你这人,真可说是无钱不行的了,但不知一百串钱究竟有多少斤重?“吴振楚顺口管道:”几百斤重。“少年道:”我不相信一百串钱,竞有几百斤重。我挑一挑试试看,使得么?“吴振楚道:”使是使得,只是闪痛了你的腰,却不能怪我。“

  少年伸手将扁担拿起来,往肩胳上一搁,竟毫不费力的挑了起来。吴振楚这才大吃一惊,暗想:这样软弱的读书人,谁也看不出他有这么大的气力。正在这么着想时,只见少年又将布袋歇下来,用手揉着肩胳笑道:“我这肩上从来没受过一些儿压迫,犯不着拿这东西委曲它,并且它不曾受过压迫,也不知道轻重。还是这两只手有些灵验。无论甚么东西,它一拿就知道分两。”说着,拿右手握住扁担当中,高高的举起来就走。吴振楚望着他,走的极轻便的样子,更是又惊又喜,以为今日访着师傅了,眼睁睁的望着少年走了百来步远近,将要转过山角去了,满拟他不至转过山角去,必能就回头来的,想不到他头也不回,只一瞬眼就转过山角去了,不禁心里慌急起来,跳起身匆匆就赶。赶过山角,朝前一望,一条直路有二里来远,中间没一点遮断望眼的东西。但是举眼望去,并不见那少年的踪影,肚里恨道:原来是一个骗子,特来骗我这一百串钱的,然而他怎么跑得这么快呢?我如何会倒霉倒到这步田地?唉,这也只怪我不应该不将到这里来的实情告知他。他若知道我这一百串钱是特地挑来做师傅钱学武艺的,他有这般本领,自信能做我的师傅,我自会恭恭敬敬的将钱送给他,他也用不着是这么骗取了。

  吴振楚一面思量着,一面仍脚不停步的急往前追。原来这条路,是围绕着过座山脚的,追了好一会,转过一个山嘴,一看那少年,已神闲气静的立在刚才自己坐着歇憩的地方,两布袋钱也安放在原处,吴振楚这才欢天喜地的跑上前去。那少年倒埋怨池道:“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走回来不见了你,害得我心里好着急,等的实在有些不耐烦了。你若再不来时,我只好把钱丢在这里,回家去了。你点一点钱数吧,我还有事去。”

  吴振楚笑道:“我好容易才遇着你这么一个好汉,无论有什么事,也不能丢了我就去,且请坐下来,我有话说。”少年道:“你有什么话,就爽利些说吧。”吴振楚心想报仇的话,是不好说的,只得说道:“我为要练武艺,在湖南找不着好师傅,才巴巴的挑了这一百串钱,还有一百两银子,到外面来访求名师,无奈访了大半年,没访着一个象先生这么好汉,今日有缘给我遇见了,先生必要收我做徒弟的。”说完,整了整身上衣服,打算拜丁下去。少年慌忙将吴振楚的胳膊扶住,哈哈笑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不能做你的师傅。你既这么诚心想学武艺,我可帮你找个师傅,包你能如愿以偿,你挑着这钱随我来吧。”

  吴振楚只得依从,挑起钱跟着少年走到一处山冲里,只见许多竹木花草,围绕着一所小小的茅屋,门窗都是芦管编排的,一些儿不牢实。吴振楚看了,心想象这样的门窗,休说防贼盗,便是一只狗也关不住,有什么用处呢?想着,已走进了芦门。少年指着一块平方的青石道:“我这里没有桌椅。你疲劳了,就在这上面坐坐吧!”吴振楚放下钱担,就青石坐下来,看少年走入旁边一问略小些儿的房里去了。吴振楚忍不住起身,轻轻走近房门口,向里张望,只见窗前安放一块见方二尺多长的大石头,似不曾经人力雕琢的,石上摊了几本破旧不堪的书,此外别无陈设。少年坐在石头跟前,提着一管笔写字。石桌对面用木板支着一个床,床上铺了一条芦席,一条破毡,床头堆了几本旧书。吴振楚不觉好笑,暗想:怪道用不着坚牢的门窗,这样一无所有的家,也断不至有贼盗来光顾。少年一会儿写好了,掷笔起身对吴振楚道:“今日天色已经不早,本应留你在这里歇宿了,明日再教你去拜师。无奈我这里没有床帐被褥,不便留你,我写了一封信,你就拿着动身去吧。从这里朝西走,不到二十里路,有一座笔尖也似的高山,很容易记认,你走列那山底下,随便找一个种地的人家借歇了,明日再上山去。就在半山中间,有一座石庙,我帮你找的师傅,便住在那石庙里。不过我吩咐你一句话,你得牢牢的记着;你到那庙里,将这信交了,必有人给羞辱你受,你没诚心学武艺则已,既诚心要学武艺,无论有什么羞辱,都得忍受。”

  吴振楚伸手接了信道:“只要学得着武艺,忍耐些儿便了,但是这师傅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呢?请你说给我听,不要找错了人。”少年笑道:“我教你去,哪有错的。那庙里没有第二人能做你的师傅,你去吧,用不着说给你听。”吴振楚不好再说,只得揣好了信,复向少年道:“承先生的情,帮我找了师傅,先生的尊姓大名,我还不曾请教得。”少年忽沉下脸挥手道:“休得啰唣,你、我有缘再见。”说罢,转身上床睡了。吴振楚心中好生纳闷,只好挑了钱出来,向西方投奔。不知此去找着了什么师傅,且俟第四十三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四十三回

  揽麻雀老英雄显绝艺

  拉虎筋大徒弟试工夫

  话说吴振楚从那少年家里出来,放紧了脚步,一口气向西方奔波了十七、八里路,天色才到黄昏时候。快要淹没到地下去的太阳,望去早被那笔尖也似的山峰遮掩了。吴振楚看那山一蜂独出,左右没有高下相等的山峰,知道要拜的师傅,便是住在那座山里,不敢停步。一会儿,走到那座山底下,只见茅屋瓦舍,相连有二、三十户人家。一家家的屋檐缝里,冒出炊烟,在田里耕作的人,三三五五的肩着农器,各自缓步归家。吴振楚看了这般农人日入而息的安闲态度,不由得想到自己年来的奔波劳苦,全是为陈志远欺辱过甚,自己才弄到这步田地。心想只要能学成武艺,报了两次欺辱的仇恨,自后仍当在家乡,安分守己的做生意,再也不和人斗气了。一面心里是这么想着,一面拣了一处排场气派大些儿的人家,走进去借宿。

  过家出来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问吴振楚从哪里来?吴振楚说了要上山去,因天色晚了,特来借宿的意思。老人听了,连打量了吴振楚几眼问道:“上山去找师傅吗?”吴摄楚不由得又是一惊,暗想:这老头怎么会知道我是上山找师傅呢?随即点头答道:“我确是要上山找师傅,但是你老人家怎生知道的呢?”老人见问,倒望着吴振楚发怔,好一会才说道:“你既是要上山找师傅,如何反问我怎生知道?”吴振楚道:“我是外省人,初来这里,原不知道这山上有什么师傅,因有人指引这条道路,才到这里来,其实师傅是谁,我并不知道。”

  老人笑道:“这就难怪你问我了。这山上的师傅,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来这山中种地度日,已有了三十多年。我们只知道他姓瞿,见面都叫瞿铁老。这山下几十户人家的子弟,他都招了去练武艺,所以我们又都叫他师傅。这山上除了师傅和许多小徒弟外,并没有旁人,你要上山去,不是找师傅找谁呢?”吴振楚这才明白,这夜就在此家借宿了一宵。这家因是来找瞿铁老的,款待得甚是殷勒。次日道谢起身,仍挑了那一百串钱,走上山去。

  行到半山,果见一座全体用麻石彻成的庙宇,形式甚为古老,至多也是二、三百年以前的建筑。庙的规模不十分宏大,山门前一块平地约有三、四丈宽大。山门敞开着,有十多个小孩,在门里手舞足蹈的玩耍。吴振楚看了,不以为意,直跨进门去。只是门里的地方不宽,有十多个小孩在那里手舞足蹈,把出入的要道塞住了。吴振楚挑了这一串钱,不好行走,只得立住脚,等众小孩让路。但是,众小孩仿佛不曾看见有人来了似的,乱跳乱舞如故,没一个肯抬头望吴振楚一眼。吴振楚等得心里焦躁起来了,打算挑着钱直撞过去,把众小孩撞翻几个。忽然转念一想,使不得,那少年不是曾叮嘱我,若有羞辱须忍耐吗,怎好一到就任性撞祸呢?这么一想,即时将钱担放下来,对就近一个小孩问道:“师傅在里面么?”那小孩只当没听见,睬也不睬。吴振楚暗自纳闷道:这小东西聋了吗?就在他跟前问他,怎么也不听见?只是仍不敢动气,走进一步,拣了一个年龄略大些儿的,照前问了一句,并说因我这里有一封信,要当面交给师傅。这小孩也是一般的只当没听得。

  吴振楚忍气吞声的立在旁边,又不敢迳往里面走,仔细看众小孩,虽是乱舞乱跳,然各自专心致志的,各不相犯,也没一个开口说话,不象是寻常小孩无意的玩耍。心想:难道这就是练习武艺吗?我自己不是不曾练习过武艺的人,近来跑了几省的地方,南北会拳脚有名的好汉,也不知见过了多少,哪里见过这种乱跳乱舞的拳脚呢?吴振楚心里正在这么怀疑,只见正殿上走下一个须发皓然的老人来,反操着两手,笑容满面的从容走着。吴振楚料知这老人必就是要拜的师傅,连忙整了整衣服,掏出那少年的信来,双手擎着迎上去,恭恭敬敬的请了一个安,将信呈上,口里并不说什么。因为吴振楚此时心里,还有些不相信这样年老的人,果有本领能做自己的师傅。近来所见名头高大的人物,实在太多,徒有虚名的,居十之七、八。有了这些经验,就恐怕瞿铁老也没有了不得的本领,够不上做自己的师傅,所以不肯随口称呼。

  瞿铁老接信看了一遍,登时蹙着眉头说道:“你已有这么大的年纪了,怎么好到我这里来做徒弟呢?我的徒弟,没有过一十五岁的,你如何和他们混得来!也罢,你得这封信到我这里来也不容易,我收你做个徒弟倒使得,不过你从前做过些什么工夫,须使几手出来给我看看,我才好就你的资质,传你的武艺。”

  吴振楚道:“凭空使出来,只怕难看出工夫的深浅。”瞿铁老以乎已懂得吴振楚的用意,是不知道自己的本领,能不能做他的师博,随即点头笑道:“一个人空手使起来,是不容易看出工夫的深浅。我找一个徒弟和你对使,你的工夫就显而易见了。”说着,向众小孩中叫了一声,当下也没听出叫的什么名字,只见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孩子,即时停了跳舞,规行矩步的走了过来。瞿铁老指着吴振楚,笑向这孩子道:“这是你的师兄,你陪你师兄走一趟拳脚,看你的工夫也有些儿用处没有?”这孩子望着吴振楚,面上露出些害怕的神气。瞿铁老笑道:“又不是认真相打,害怕些什么!尽管放胆把工夫拿出来,你师兄见你年纪小,出手必留着几分气力。来,来,来!这殿上空阔,使起来没有碍手碍脚的东西。”

  吴振楚跟着走到正殿,心中暗忖,这老头也太小觑我了。虽然不是认真相打,岂不知道拳脚无情,不动手则已,动手哪有不伤人的道理?休说这十二、三岁小孩本领有限,即算他手脚灵便,只是万一不留神,碰在我的拳头上,岂不要把他打个骨断筋折?只听得瞿铁老说道:“我并不是要看你的工夫怎样,是要在工夫上看你的资质怎样?你尽管将生平的本领拿出来,打到那时分,我叫你们住手,你们就得住手。”吴振楚见这孩子随便站着,并不立什么架式,便也立着不动。瞿铁老道:“你是师兄,今日又是初到,先动手吧。不要因他年纪小,身量小,不敢下手打他。有我在此,便打伤了什么所在也没要紧。”吴振楚只得紧了紧腰带,先立一个门户,看这孩子怎样动手。但是立了一会,这孩子只站着不动,丝毫没有要和人相打的样子。

  瞿铁老在旁边催促道。“你先动手打进去。”吴振楚遂动手打进去,因想显点儿力量给翟铁老看,打算只用两个指头,将这孩子提起来,往正殿屋梁上抛去,再用两个指头接着,好让瞿铁老知道不是寻常之辈。不过心里虽是这般着想,明明的一拳朝这小孩子打去,眼见小孩的身体往左边一晃,便不见踪影了,觉得背上有小手掌,拍灰也似的,连拍了两三下。急掉转身躯,只见小孩立在背后,仍是刚才一般的,随便站着。又扑将过去,伸手待抓小孩顶上的短发,哪里抓得着呢?分明看见他往下一蹲,又是一点儿踪影不见了,疑心又是转到了背后,正要用后膛扫腿,折身扫去,猛觉自己顶上的头发,好象有几根被铁钉挂住了似的,痛彻心肝,只是才痛了一下就不痛了。吴振楚止不住心头冒火,看小孩就站在身边,做出嘻笑顽皮的样子,恨不得一拳打他一个透明的窟窿,思量两次都被他逃跑了,虽是由于这小东西的身体灵便,然我也应该用一只手去打他,若我张开两条臂膊去捉他,看他能逃到哪里去?当下定了这个合手成拿的办法,那敢怠慢,即将臂膊支开,对小孩拦腰抱去。小孩真个似乎害怕的样子,往后倒退。

  吴振楚好容易得了这机会,哪肯放松半点,紧逼过去。小孩接连七、八步,退到楹柱跟前,被楹柱抵住了,没有消步的余地。吴振楚见了,心中好不欢喜,抢一步喝声:“哪里走!”他本是屠夫出身,便真用屠夫捆猪的手法,双手螃蟹钳一般的合将拢来,只抢步太急,用力太过,不捉防额头上碰了一下,只碰得两眼金星四冒。作怪,吴振楚两手所抱的,哪里是小孩呢?原来把楹柱抱着了。两手抱的既是楹柱,额头当然也和楹柱碰个正着。正在这个当儿,听得这小孩在背后格格的笑。吴振楚本已忿火中烧,待同身再与小孩拚个你死我活的,心里不知怎的,忽然明白了,暗想:我特地倾家荡产的出门找师傅,自然巴不得遇着这样本领比我高强的人,我才可望练成武艺,回家报仇,若遇着有本领的心里又不服气,然则我辛辛苦苦出门干什么呢?吴振楚这么一着想,不但没有不服气的念头,反欢天喜地的走到翟铁老面前,双膝跪下去。叩了无数个头,才起来说道:“你老人家真配做我的师傅。我倾家荡产,只得一百串钱、一百两银子,情愿尽数孝敬师傅。”

  瞿铁老笑道:“我这里吃的穿的都够,哪用得着这些银钱!你学好了武艺之后,不能不穿衣吃饭,你自己留着用吧。你此刻从我学武艺,须把你以前的本领完全忘掉,方能学好,比他们初学的小孩难学几倍。你要学就非十分耐苦不可。”吴振楚问道:“我原有些工夫的,怎么倒比初学的为难呢?”瞿铁老笑道:“这时和你说,你也不得明白。我只问你一句话;从这里向南方走一百里路,我和你两个人同时动身,我一步也不错的向南方走,你却错走向北方去了,错走到七、八十里之后,你心里才觉得误了方向,要到南方去,仍回头走到同时动身的地方,再跟着我向南方走,是不是一百里路,差不多走了三百里呢?”吴振楚点头应是。瞿铁老道:“你如今误了的方向,已将近到一百里了。越是错走的远,越是不容易回头。你以前所做,是后天的工夫,后天工夫到你这样子,也算是可观的了。不过一遇到我这种先天的工夫,就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力吴振楚听了,虽不能十分领会,然相信从瞿铁老练成武艺,必能报仇雪恨,从此遂一心一意的跟着瞿铁老学习。

  这日,瞿铁老传授吴振楚一手工夫,吴振楚不懂得用处。瞿铁老说:“这手名为‘揽雀尾’,顾名思义,便可以懂得了。”正在这传授的时候,凑巧有一群麻雀,在房檐上载飞载鸣,瞿铁老说得兴起,只一跺脚,腾身上去,就用揽雀尾的手法,揽了一只麻雀在手,翻身仍落到原处,对吴振楚笑道:“你已领会了这手的用处么?”吴振楚连忙说领会了。瞿铁老一手托着麻雀,一手指着说道:“这麻雀并没受丝毫伤损,本来是可以即时飞起的,然而在我手掌上,并不用指头将他的脚或翅膀捏住,尽管放开五指,将是这么蹲在掌心里,无论如何飞不出我的掌心。”吴振楚心里不相信,看这麻雀的神气,确是不曾受伤,蹲在翟铁老掌心中,仿佛作势要飞的样子,只是瞿铁老的手不住的微微颤动,麻雀竟飞不起来。瞿铁老笑道:“在掌心里使他飞不动不算事,在我身上也能使他飞不动。”说着,弯下腰来,脊粱朝天,将麻雀放在背上,只见那背也和手掌一样微微的颤动,麻雀又几番作势要飞,仍飞不起来。翟铁老复捉在手说道:“使他飞不起,你已看见过了。我如今却要使他飞着不能下。”吴振楚正有些疑这麻雀的翅膀有了毛病,所以飞不起来,听得这么说,就更诧异了。看瞿铁老时,已松手任麻雀飞起来,麻雀本待飞上屋去,但是还飞不到两尺远,便被瞿铁老甩手掌挡回了头,又待向回头这方向飞去,也一般的被挡回来了,接连被挡回了四、五次,两个翅膀的力乏了,想落在瞿铁老的肩头上。作怪,这麻雀好象恐怕肩头承受他不起的样子,两翅扑个不了,扑了好一会,瞿铁老亮开两条臂膊,麻雀见肩头上不能落,就扑到臂膊上来想落下,然而两条臂膊都扑遍了,竟象是没有给麻雀立脚的地方。瞿铁老才笑向麻雀道:“苦了你了,仍在我掌心里歇歇吧。”麻雀果然扑到掌心里蹲着。

  吴振楚看把戏似的,看出了神,至此才问道:“师傅这是用法术制住了他吗?”瞿铁老摇头道:“我不懂得法术。这是硬工夫,并是极平常的道理,就是先天与后天的区别,他非有后关的力不能飞,非有后天的力不能落,我不使他得着后天的力,所以能是这么作弄他。”吴振楚问道:“什么谓之后天的力呢?”瞿铁老又指着掌中麻雀道:“你看它不是时时刻敛住翅膀,做出要飞的样子吗?它不能就这么飞上去,两脚必须借着后天的力一纵,两个翅膀才展得开来,它脚没有力的时候,我掌心在它脚下,它只一用力,我的掌心就虚了,掌心一虚,教它从何处借力呢?所借的这一点力,便谓之后天的力。何以谓之后天的力呢?因它先用力然后有力,所以是后天的力。即如你从前练的武艺,人家一手用六百斤的力打你,你便用七百斤力去揭开他。你这七百斤,即是后天的力。这后天的力,是没有止境的,是练不到绝顶的。你能练到一千斤,人家便能练到一千零一斤,惟有先天无力,却是无穷之力。”

  瞿铁老是这么解譬,吴振楚心里虽然领会得,无奈他从前专做的后天工夫,急切翻不过来,而归家报仇的心思,又十分热烈。只苦练了两年,自觉得武艺长进了不少,估量象陈志远那般本领,足可抵敌得住,便向瞿铁老申述要归家的意思。瞿铁老踌躇道:“论你武艺,还没到下山的时候。不过,你既归家心切,我也只得放你下山去。但我须试你一试,看你的工夫究竟做到了什么地步?”旋说旋到他自己卧室里,拿出一条二尺多长、大指拇粗细的虎筋来,带吴振楚到山门外草坪里。吴振楚看草坪中,竖了一根尺来高的木椿,瞿铁老一脚立在木桩上,一脚朝前平伸出来,两个指头捏住虎筋一端,将这一端递给吴振楚道:“你是一个素来自负有力的人,又在我这里练了两年苦功,你且拉拉看,到底怎么样?”

  吴振楚欣然接了虎筋问道:“就这么拉吗?”瞿铁老说:“是!”吴振楚先立稳了脚,用尽平生之力只一扯,不提防虎筋两断,因用力过猛,几乎仰天一交跌倒了,倒退了好几步,才立住脚,看瞿铁老立在木桩上,摆也不曾摆动一下,笑嘻嘻的从容跨下木桩说道:“不行,不行!至少还差半年工夫,再吃半年辛苦,方好放你下山去。”吴振楚没法,只得仍安心在庙中,朝夕苦练,又练了三个多月。

  这日早起,吴振楚正在草坪中做工夫,忽见那个写信的少年,匆匆忙忙的走来,望着吴振楚问道:“师傅起床了么?”吴振楚看少年的神情,料是有很紧急的事要见师傅,忙答应起来了。少年头也不回的跑了进去,吴振楚心想:我多亏了这人,才得到这里来学武艺,二年来几番想下山去看他,只因不肯间断工夫,不曾去得,此时难得他自己到这里来了,我应该进去问候问候才是。他究竟姓甚名谁,我还不知道,也没问过师傅,我如今快要下山回凤凰厅去了,今生今世,能不能再到这地方来,便是来了,能不能再和他见面,都还说不定。今日若是错过了,将来十年、二十年后说起来,还是一桩恨事。想罢,即整理了身上衣服,向庙里走来。刚进了庙门,只见瞿铁老跟着那少年,旋说旋向外走,看瞿铁老的脸色,和少年一般的带着些愁苦的样子,一望就知道是心中有忧愁抑郁的事。二人说话的声音很细,听不出是说些什么。吴振楚本待迎上去招呼,但见二人只顾一路说着走来,急匆匆的神气,却又不敢上前,妨碍二人的正务,只好拱立在一旁等侯。瞿铁老走近跟前说道:“我有事须下山走一遭,大约须半个月以后才得回来,等歇你那些师弟来了的时候,你对他们说,各人在家做半个月工夫再来。”瞿铁老立着和吴振楚说活,少年好象很着急,怕耽搁了时刻似的,连催快走,瞿铁老就跟着少年走了。吴振楚心里好生纳闷。

  一会儿,众小孩来了,吴振楚将师傅吩咐的话告知他们。众小孩笑道:“那是我们的师叔,就住在离这里不远。他从来是安闲无事的,不知今日如何这么忙迫?”吴振楚听了喜问道:“你们认识他么?他这般年轻,我们师傅这么大的岁数,怎么是师兄弟呢?”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答道:“你比我们大这么多岁数,不也是师兄弟吗?”吴振楚点头笑道:“不错,不错!师兄弟本不在年纪大小,只是你们可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吗?”众小孩道:“怎么不知道!我们这一带地方,人人都知道他是有名的缪大少爷。他一个人住一所茅房,房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一年四季不洗脸,脸上也一点儿污垢没有。终年是那件黑大布罩衫,冬天不见他怕冷,夏天也不见他叫热。谁留他吃饭,他就在谁家吃饭。我们家里割稻子、收麦子的时候,一遇了天气不好,大家忙得不了,他就来替我们帮忙。他本是一个读书人,做起田里工夫来,比我们老作家还来得惯便。他一个人,能做三个人的生活。”吴振楚问道:“他家就只他一个人吗?”小孩摇头道:“师傅说他家里人很多。”吴振楚道:“你们刚才说,他一个人住一所茅房,怎么又说他家里人很多呢?”小孩道:“他本是一个人住一所茅房,我们还到他家里去玩耍过,夜里油灯也没有,不知道他家里很多的人,都藏在什么地方?”吴振楚听了这种小孩子口吻,忍不住笑问道:“他时常到这庙里吗?”小孩道:“师傅倒时常下山去看他,不曾见他庙里来过。”吴振楚道:“师傅说话的口音,和你们本地的口音不同,缪大少爷也不象是本地的,你们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吗?”众小孩都说不知道。

  吴振楚便不再问了,众小孩各自归家练习,只留下吴振楚独自在庙里用功,好在他本来是不和众小孩同学同练的。过了三、五日,一个人在庙中觉得寂寞难过,偶然想起缪大少爷,自言自语的说道;我何不趁这时分,去那茅屋里玩玩呢!师傅是跟缪大少爷同去的,或者能在那里遇见师傅,岂不甚好?这庙里虽没人看守,大概不至有偷儿进来。我前年上山的时候,在山底下人家借宿,那人家夜里的大门就那么大开着不关,我问他不关门怎的不怕盗贼,他说自从师傅到这山上住着,四周十里之内,几十年来不曾有过盗贼。我师傅的威名能保得十里之内的人家,不入盗贼,岂有自己庙里倒保不住的道理!心里这么一想,竞象有十分把握的,连庙门也不带关,就放心大胆的走下山去。二年多不曾下山,一旦跑出来,觉得天宽地阔,山川争媚。依着前年来时的道路,一面浏览景物,心旷神怡的向东走去。只一会儿工夫,就不觉走到了前年坐着休息、与缪大少爷相遇的地方。忙停了步一想,暗道:不好了,走过了头了,怎么直走到了这里,却没看见那所茅房呢?哦,是了!原来那日跟着他走,一路不曾留神记认。从他家出来的时候,因天色已不早了,心里记挂着要赶路,迳跑了出来,并没回头瞧那房子一眼,又过了这么久,心里已没有那房子的形式,所以在跟前走过,一时也没看出来。当下回头又走,一步一步的留着神,看山势情形,心中确实能记忆,那茅房坐落在一条山溪的小石桥东首,此时走到小石桥上,朝东首看时,哪里有什么茅房的踪影呢?只见一片青草,不仅没有曾建筑房屋的基础,连破砖头碎瓦屑也不见有半点。随走到青草坪中,仔细寻觅足以证明茅房在此地的物件,须臾寻见了一块方青石,认得是自己坐过的。暗自寻思道:怪道走过了头,原来这茅房早拆毁了,一点儿遗址都没有,教我从哪里去寻找?嘘唏徘徊了好一会,也无从推究这茅屋是何时拆毁的,更猜想不出缪大少爷的行踪,乘兴而来,只得败兴而返。

  谁知回到庙中,更有使吴振楚败兴的事情发见了,什么事呢?原来吴振楚当时回到庙中,进自己房中一看,床上的被褥都翻乱了,桌凳也移开了平时安放的地位。看了这意外的情形,不由得不吃惊,急忙走近藏银的床底下一看,一百串大钱不曾动,只那一百两银子和一包散碎银子,不知去向。吴振楚立起身,长叹一声道:“这银两合该不是我命里应享受的,藏在这地方,居然有人敢来偷了去,岂不是怪事!好在我带这钱出来,原是准备送给师傅的,我只要学得下武艺,便连这一百串钱偷去,也只当是师傅收受了。”

  又过十来日,瞿铁老回来了。吴振楚说了失窃的情形,瞿铁老甚为惊异,亲到吴振楚房中,问被褥桌凳移动的样子。吴振楚照那日的形式,做给瞿铁老看,瞿铁老只管把头摇着。吴振楚问道:“师傅为什么看了不住的摇头呢?”瞿铁老道:“我因看这贼来得太希奇,本地方不端的人,因有些畏惧我,不敢在近处动手。近处没有大富人,外来的盗贼,不屑在此地动手。至于我在这庙里,休说本地方的人,便是江湖上,也少有不知道我是一文钱没有的,有谁巴巴的跑到这里来行窃呢?并且这偷银子的人,举动也太奇怪,将被褥翻乱还可说得过去,是恐怕有金银藏在被褥底下,至于这桌凳,底下空洞无物,一望可知,如何用得着移开呢?”吴振楚本是一个粗心的人,听了只觉得是奇怪,却想不出什么理由来,也懒得仔细研究,只继续着苦练工夫。练满了半年,便问师傅可以下山了么?瞿铁老道:“乃得照前次的样试试看。”

  瞿铁老这回左手拿了一条旱烟管,右手仍用两个指头,拈着一条虎筋,边吸着旱烟,边跨上木桩,教吴振楚拉扯。吴振楚尽力拉了一下,虎筋不曾拉断,瞿铁老也不曾拉动,只见旱烟斗上的烟灰,被拉得掉下了些儿。吴振楚正心中惭愧,瞿铁老倒兴高彩烈的跳下来笑道:“行了,只这一下工夫,已是不容易找着对手了。我在这里,虽收了不少徒弟,只你一个人的年纪最大,你要算是我的大徒弟,因此不能模模糊糊的放你下山去。如今你的武艺,在怀抱绝艺的山林隐逸之士当中,就出手不得,然在江湖上,尽管横行南北,包你不会遇见对手。不过在我门下学武艺的人,待人接物,务以礼让为先,非到万不得已,不许动手打人,尤不许伤人要害。你此番成功下山,一切行为,务必谨慎。倘若仗着所学的工夫,无端将人打死或打伤,哪怕在数千里以外,我得信非常迅速,那时决不轻恕你。”

  吴振楚道:“不敢欺瞒师傅,弟子此番倾家荡产出来学武艺,为的是要报仇雪恨。弟子只要将仇人制服了,以后断不敢轻易和人动手。”瞿铁老点头道:“既是为报仇学武艺,那就不在此例,只是你的仇人是谁,用得着这么苦练了工夫去报复?”吴振楚道:“仇人却是个无名小卒,和弟子同乡的,姓陈名志远,痨病鬼一般的东西,倒有些儿本领。”瞿铁老很惊诧的阔道:“谁呢,陈志远吗?”吴振楚应“是”。瞿铁老仰天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会和他有仇?”吴振楚看了瞿铁老的神气,也惊讶道:“师傅倒知道他吗?他和弟子的仇,深得很呢!师傅为什么叹气?”瞿铁老道:“你的仇人既是陈志远,快不要说报复的话了。”吴振楚问道:“为什么呢?师傅和他有交情么?”瞿铁老摇头道:“不是,不是!可惜你不早把这话说给我听。”吴振楚道:“早说给师傅听怎样。”瞿铁老道:“早说给我听,也不至教你受这二年半的辛苦。”吴振楚听了,仍是不懂,同为何可以不受这二年半的辛苦。瞿铁老道:“你要报陈志远的仇,休说练这二年半,不是他的对手,便练到和我一样,也不是他的对手。你这一辈子,也不要望有报复的时候。”

  吴振楚见是这么说,知道自己师傅不会说谎话,登时想起从前受的羞辱和二年半的白辛苦,只气得伏在瞿铁老跟前痛哭。不知瞿铁老怎生摆布,哭振楚的报仇究竟怎生报法,且俟第四十四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四十四回

   巧报仇全凭旱烟管

   看比武又见开路神

  话说瞿铁老见吴振楚竞伏地痛哭,连忙搀扶起来说道:“不必这么伤感。你且将你和陈志远怎样结下了这般深仇大恨的原因,说给我听,我或者还有一点儿法设。”吴振楚这才揩干了眼泪说道:“弟子和他结仇的原因,说起来本是弟子的不是,不过弟子虽明知错在自己,却万分丢不开当时的痛楚,忘不掉当时的羞辱。就是弟子在家乡的声名。若不能报复陈志远,也就不堪闻问了。”随即将幼年时与陈志宏兄弟结交首尾,及再次受辱情形,大略说了一遍。瞿铁老微微的点头笑道:“幸亏你多在此练了半年,如今还有一点儿法子可设。若在半年以前下山去,就无论什么人也没有方法。”吴振楚听得还有法设,顿时不觉心花都开了,笑问道:“有什么法子,请师傅说出来,也好使弟子快活快活。”瞿铁老笑道:“我有一件法宝,可暂时借给你带下山去,你拿了这法宝,保可以报陈志远的仇。”吴振楚欣然说道:“师傅肯是这么开恩,将法宝借给弟子,弟子但能报复了陈志远的仇,不仅今生今世感师傅天高地厚的恩典,来生变犬马也得图报答师傅,只不知是一件什么法宝,现在师傅身边没有?”

  瞿铁老笑道:“法宝自然是随身带着的,岂有不在身边的道理!不过我这法宝,说值钱,是无价之宝,说不值钱,便一文钱也不值。”吴振楚道:“这法宝果能给弟子报仇,哪怕一文钱不值,也是法宝。师傅借给弟子,弟子敢当天发誓,只对陈志远使用一次,使过了即送还师傅,决不损伤半点,请师傅尽管放心。”瞿铁老随手将旱烟管递给吴振楚道:“我也知道你决不会损伤半点,不过得仔细些,提防遗失了。”吴振楚伸手接了旱烟管,以为瞿铁老要腾出手来好从身边取法宝,等了一会,不见他从身边拿出什么法宝来,只得问道:“师傅的法宝在哪里?师傅拿给弟子呢,还是要弟子自己去拿呢?”瞿铁老指着旱烟管笑道:“这不就是法宝吗!”吴振楚不觉怔住了。他本是一个性情极暴躁的人,至此已禁不住心中生气,逞口而出的说道:“原来师傅还是和弟子开玩笑,寻弟子开心的啊!”瞿铁老正色说道:“你这话怎么讲!谁寻你的开心,你敢小觑这旱烟管么,你知道什么?这旱烟管的身量,说起来得吓你一跳,便是封神传上广成子的翻天印,也赶不上它。你知道什么,敢小觑它么?”

  吴振楚见瞿铁老说得这般认真,思量师傅是个言行不苟的人,况在我痛哭流涕求他的时候,他岂有和我开玩笑的道理!我刚才这两句话,太说的该死了,再不谢罪,更待何时,随即双膝跪下叩头,说道:“弟子刚才回师傅的话,罪该万死,千万求师傅念弟子粗鲁无知,报仇的心思又太急切,所以口不择言。”瞿铁老扶起他来说道:“这条旱烟管,本来不能顷刻离我身的,因见你哭的可怜,又见并不是真有了不得的大仇恨,非将陈志远杀死不可,才肯把他暂借给你使用一回,谁知你倒疑心是假的了。”吴振楚一面诺诺连声的应是,一面看这旱烟管有什么特别惊人的所在。这旱烟管通体是黄铜制的,烟嘴、烟斗和中间的烟管相连,是整的,不能象平常的旱烟管,随意将烟嘴、烟斗取下来。烟斗底下有一个小窟窿,用木塞子塞了。以意度之,必是因烟斗取不下来,吸食过久了,管里填满了烟油烟垢,烟斗是弯的,不好通出来,留了这个窟窿,通烟油、烟垢便当些。平时因恐泄气不好吸,所以用木塞子塞了。这烟管和寻常烟管特别不同的地方就在这点,以外的烟荷包,和配挂着好看的零件,一切都与旁人的早烟管一样,实在看不出有可以当做法宝的好处来,只得说道:“法宝是到了弟子手里,但是,应该怎生祭法,师傅还不曾把咒词传给弟子。”

  瞿铁老道:“用这法宝没有咒词。你只好生带着归家,迳到陈志远家里去,见面就双手将这法宝高高的捧着,尽管大胆叫陈志远跪下。他一见这法宝,你叫他跪下,他决不敢违抗。你不叫他起来,他就有通天的本领,也不能起来,你便可当面数责他,或用法宝打他一顿,不过不能伤他的要害。你自觉仇已报了,就带着法宝回家,你法宝不离身,陈志远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决不能奈何你。”吴振楚半信半疑的问道:“师傅这法宝,只能暂时借给弟子。有法宝在身,陈志远是不能奈何我,然一旦将法宝退还了师傅,陈志远不又得找弟子报仇吗?”瞿铁老笑道:“冤冤相报,本无了时,只是我知道陈志远的为人,你尽管找他报仇,他但能放你过去时,没有不放你过去的。你和他既是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人,而你与他结仇的原因,错处又不在他,你这番回去只要略占了些上风,就应该知道回头,将前事丢开,彼此做个朋友,岂不彼此都没有冤仇了吗!”

  吴振楚听了这些话,心里总不觉有些疑惑:这旱烟管,不知是不是可以制服陈志远的法宝,然当下除了依遵瞿铁老的话,没有旁的方法,遂和瞿铁老作辞,仍挑了那一百串钱,下山回凤凰厅来。这番回家,不比前番出来,须随处停留打听,得多耽搁时日,这回一帆风顺,没经过多少日子,便到了凤凰厅。

  吴振楚在凤凰厅城里的声名既大,城里的人,不论老幼男女,不认识吴振楚的绝少。当他两次受辱,及倾家出门的时侯,风声已传遍了满城,很有不少的人替陈志远耽忧,都说吴大屠夫不回来则已,回来定得与陈志远见个高下。陈志远终日坐在家中,事奉寡嫂如事老娘一样,也不出外寻师傅练武艺,只怕将来要败在吴大屠夫手里。这些话也有人说给陈志远听,陈志远只当没有这回事的,从容笑着说道:“我和吴大屠夫有什么仇?他是出门做生意去了,毫不与我相干。”这日吴振楚回到了凤凰厅,消息又登时传遍了满城。有一部分人,亲眼看吴振楚挑着一百串钱回来的,就推测吴大屠夫这番出门,必是不曾找着师傅,所以仍旧将挑去的师傅钱挑了回来。也有人说,若不曾找着师傅,练好了武艺,吴大屠夫是个要强争胜的人,决不肯仍回凤凰厅来。这两种推测,都有相当的力量。一般好事之徒,就拥到吴振楚的寓所,想探一个明白。吴振楚也不敢将带了法宝回来的话,对一般人提起,又不敢迟延,恐怕陈志远逃避。到家随即更换了衣服,慎重将事的提了那法宝旱烟管,大踏步走到陈志远家来,正遇着陈志远立在大门口。吴振楚见面,心中不由得有些害怕,惟恐法宝没有灵验,则这场羞辱,比前两场必然还要厉害。待不上前去吧,一则已被陈志远看见了,一则后面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退缩也是丢脸。逼得没有法使,只得回忆师傅吩咐的话,试用双手将旱烟管高高的捧起来,且看效验怎样?想不到这旱烟管的力量真比广成子的翻天印还要厉害,陈志远原是闲立在大门口,意态十分潇洒,一见吴振楚的旱烟管捧起来,立时改变了态度,仿佛州县官见着督府一般,连忙抖了抖衣袖,趋前几步,恭恭敬敬的对吴振楚请了个安,起来垂手侍立,不敢抬头。

  吴振楚得了这点儿效果,胆就壮起来了,放下脸来说道:“陈志远,你自己知罪么?”陈志远躬身答道:“是!知罪!”吴振楚道:“你不应该两次羞辱我,今日见面,我非打你不可!”陈志远只连声应“是”,不敢抬头。吴振楚喝道:“还不跪下!”陈志远应声,双膝往地下一跪。吴振楚举着旱烟管,没头没脑的就打,打得陈志远动也不敢动一动。一般看热闹的人都说:“吴大屠夫这番出了气了。”吴振楚听了这种声口,觉得自己有了面子,即停手说道:“我的仇已报了,你起来吧,我要回去了。”陈志远立起身来,吴振楚转身要走,陈志远极诚恳的挽留道:“很难得吴大老板的大驾光临,请进寒舍喝杯水酒。我还有要紧的话说。”吴振楚心想这法宝不离身,他是奈我不何的,且看他有什么要紧的话和我说,随即点头应允。陈志远侧着身体,引吴振楚到家里,推在上座,吴振楚只紧紧的握住法宝,陈志远并不坐下相陪,即进里面去了。好一会,才亲自搬出一席很丰盛的酒菜来,仍请吴振楚上座,自己主席相陪,只殷勤敬酒敬菜,并不见说什么要紧的话。

  吴振楚心里好生疑惑,实在想不出陈志远怕早烟管的理由来。他是个生性爽直的人,至此再也忍不住了。陈志远又立起来敬酒,吴振楚伸手按住酒壶说道:“我酒已喝够了,用不着再喝,并且我心里有桩事不明白,酒喝的越多越是纳闷。如今我的仇已报过了,知道你是个度量宽宏的人,不必因刚才的事记恨我,我愿意从此和你做一个好朋友,不知你心里怎么样?”陈志远道:“只要吴大老板不嫌弃我,这是再好没有的事。”吴振楚喜道:“我今日骂也骂了你,打也打了你,我知道我的本领,比你差远了,只是你为什么见了这旱烟管,就俯首帖耳的,由我骂,由我打,还要留我喝酒,这是什么道理?我真不懂得,还得请你说给我听才好。我因存心从此和你做好朋友,所以不妨问你这话。”

  陈志远笑道:“你至今还不懂得这道理吗?”吴振楚道:“我实在是不懂得。若懂得,也不问你了呢!”陈志远道:“你不是瞿铁老的徒弟吗?”吴振楚很诧异的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瞿铁老的徒弟?”陈志远笑道:“我若不知道,也不怕这旱烟管了。”吴振楚道:“我虽是瞿铁老的徒弟,只是瞿铁老交这旱烟管给我的时候,并不曾向我说出你怕这东西的道理来。我一路疑心这东西靠不住,直到刚才,方相信这玩意儿真有些古怪。但是,象你这么有能为的人,怎的倒怕了这一尺长的早烟管,这道理我再也猜不透。”

  陈志远道:“瞿铁老不曾说给你听,怪道你不知道。你如今和我算是一家人了,不妨说给你听。我和瞿铁老,原是师兄弟。我们师兄弟共有三人,大师兄就是瞿铁老;第二个是我;第三个是我师傅的儿子,年纪很轻,性情很古怪,文学极好。我们师傅姓缪,师弟叫缪祖培,一般人都称他缪大少爷。”吴振楚听到这里,跳起来说道:“原来你是我的二师叔。我到瞿铁老那里去做徒弟,就是三师叔缪大少爷写信教我去的。”陈志远点点头,接着说道:“我们三个人当中,论为人正直无私,居心仁厚,算瞿铁老为最;论为人机智多谋,学问渊博,就得推三师弟;只我没什么好处,就只师傅传下来的工夫,我比他两人略能多领会些儿。在四个月以前,我师傅老病发了,我得信赶去,想顺便邀瞿铁老同行,才走到那笔锋山下,就见你昂头掉臂的向山下走来。我料见面必然寻仇,连忙躲过一边,让你过去。及至山下看时,庙里一个人也没有,向山下的瞿铁老徒弟家一打听,知道已在数日前,和缪大少爷同下山去了。又打听了你到那里拜师的情形,回身上山,取了你一百多两师傅银。因怕你在山上用不着银钱,无缘无故不会去床底下翻看银两,隔多了日子发觉出来,或不免诬赖许多同学的小兄弟,所以故意将椅子移开,被褥翻乱,使你回去一望,就知道失窃。”

  吴振楚又跳起来指着陈志远笑道:“好,好,好!师叔偷起侄儿的银子来了。我说旁人哪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到那山上去偷银子!”陈志远笑道:“我并不需银子使用,是有意和你开玩笑的,银子还是原封未动,就还给你吧!”旋说旋从怀中摸出那银包来,递到吴振楚面前。吴振楚连忙推让道:“这银两本是应送给师傅的,师傅不受,就送给师叔也是一样。”陈志远大笑道:“那么我便真个成了小偷了。”吴振楚再想让,陈志远已继续着说道:“我那日从笔锋山赶到师傅家,师傅已病存垂危,不住的向家里人问我到了没有?我一到,师傅就勉强挣扎起来吩咐道:”我练了这身武艺,平生只传了你们三个徒弟。我知是我这家武艺,将来必从你们三人身上,再传出许多徒弟来。不过我这家武艺不比寻常,倘传授不得其人,贻害非同小可。我上面虽有师承,然法门到我手里才完备,就以我为这家武艺的师祖,我也居之无愧。我如今快要死了,不能不留下几条戒章来,使你们以下的人,有所遵守。‘师傅说到这里,就念了几条戒章,教三师弟写了。接着说道:“戒章虽然写在这里,只是若没有一个执掌戒章的人,就有人犯了戒,也没人能照戒章去处罚他。你们三人之中,只有大徒弟为人最正直,这戒章暂时交他执掌,将来再由他委正直徒弟执掌。自后无论是谁的徒弟,见了执掌的人,就和见了我一样。我这条旱烟管,此时也传给大徒弟,将来大徒弟委执掌戒章,也连同旱烟管一同传给,犯了戒章的,即用这旱烟管去责打,如敢反抗,便是反抗师祖,须逐出门墙之外。’师傅吩咐完了,就咽了气。所以我一见你捧出这旱烟管,我就知道是瞿铁老给来报复我的。”

  吴振楚听出了神,至此忽然双手擎着旱烟管,立起来说道:该死,该死!既是这么一个来历,这旱烟管不应我执掌,就交给师叔,将来求师叔转交给师傅吧!“陈志远道:”你师傅并非交你执掌,也没教你托我转交,你带回好生供奉着便了。“吴、陈二人的冤仇,就此解决。后来又过了两年,陈志远的寡嫂死了,陈志远替侄儿成立了家室,置了些产业,自云入山修道,就辞别亲友,不知去向。吴振楚的武艺,如今凤凰县城里正在盛大行已有不少的徒弟。

  吴振楚的事,既已在这夹缝中交代清楚了,如今却要接叙霍元甲师徒和农劲荪在上海与沃林订约的事。

  话说这吴振楚去了之后,霍元甲对农劲荪说道:“我见震声喜孜孜的进来说,有人要会我,我满心欢喜,以为是沃林那里打发人来了,谁知却是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农劲荪笑道:“我也以为沃林那边派来的。这姓吴的电是活该要来上海跑这么一趟,他到天津不害病,固然可以看得见四爷,我那日从四爷栈里出来,在街上遇见他,若不是他眉目问带些杀气,估料他不是善良之辈,也得上前问他的姓名来历。他一提是特地到天津找四爷的,我岂有个不引他见四爷之理!”霍元甲道:“就是农爷那时引他来见,我也决不至收受他做徒弟,并不是因霍家迷踪艺不传外人,如果真有诚实好学的人,我也未尝不肯破例,即如震声在我那里,表面上虽不曾成日的教他使拳踢腿,然骨子里和他时常谈论的,有哪一拳哪一脚不是霍家迷踪艺的精髓!我其所以决不肯收这汉子做徒弟的原因,只是为他生成一副凶神恶煞的面相,一望就知道不是个好玩意儿,此时拒绝他很容易,日后懊悔就难了。”农劲荪连连点头应是。

  霍元甲道:“方才因这汉子一来,把我的话头打断了,我们还是到沃林那边去催促一番么?”农劲荪说:“好!”于是三人又往静安寺路去访沃林。这时沃林不在家,有个当差的中国人出来说:“沃林到南洋去了,就在这几日之内仍得回上海来。”霍元甲听了,心中好生不快,对农劲荪说道:“一般人都说外国人最讲信用,原来他们外国人的信用是这么讲的。他自己约我们在上海等通知,既要到南洋去,怎么也不通知我们一声呢?”农劲荪道:“这当差的既说就在这几日内仍得回上海来,他必是自己没有把握,若写信或打电报去和奥比音商量,一则难得明了,一则住返耽搁时日,不如亲自走一遭,当面商量妥洽,再来应付我们。这倒不是随便推诿的举动,没奈何,只得耐烦再等几日。”

  霍元甲勉强按纳住火性归寓。这夜,连晚膳都懒得用。次早,和同寓的许多天津商人在一个食堂里用早点。霍元甲生性最怕招摇,虽和许多天津商人住在一块,并不曾向人通过姓名。这一般天津商人当中,没有一个脑筋中没有霍元甲的名字,却没一个眼睛里见过霍元甲的面貌。因此,霍元甲在这客栈里住了好几日,同住的没一人知道。每日同食堂吃饭,霍元甲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这时,正在一块儿用早点。霍元甲听得隔桌一人和同坐的说道:“才去了一个外国大力士,如今又来了两个外国大力士,不知外国怎么这么多大力士,接连有得到上海来!”同坐的答道:“外国若没有这么多大力士,如何能有那么强梁呢!我中国若有这么多大力士,也接连不断的到外国去,一照样显显本领,外国人也不敢事事欺负我们中国了。”霍元甲听了这类没知识的话,虽觉好笑,然如今又来了两个外国大力士的那一句话,入耳惊心,禁不住想向那人打听个明白,只是还踌躇不曾开口,随即就听得那同坐的问道:“如今来的两个,也是英国人吗?你怎么知道又来了两个呢?”那人道:“是不是英国人却弄不清楚,我是刚才看见报上有一条广告,好象说是一个白国的大力士,一个黑国的大力士,约了今日下午在张园比武。”同坐的说道:这倒好耍子,有一个白国的大力士,居然有一个黑国的大力士和他配起来。可惜我今天没工夫,不然,倒要去张园瞧瞧这把戏。“

  霍元甲听了这些胡说乱道的话,料知便向他们打听,也打听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看农劲荪已用完早点回房去了,遂也起身走到农劲荪房中,只见农劲荪正立在桌子跟前,低头翻看报纸。霍元甲开口问道:“方才那人说又来两个大力士的话,农爷昕得么?哪里有什么黑国、白国,只怕是信口乱吹的。”农劲荪抬头答道:“不,是有这么一回事。我今早看报,不曾在广告上面留神,没看出来。就因听得那人说是在报上看见的,所以连忙回房,向报上寻那条广告。还好,很容易的被我寻着了。两个外国大力士,今日午后在张园比武,这些话那人说的不错,只是一个是白种人,一个是黑种人,这广告标题,就是‘快看黑种人与白种人比武’。四爷若高兴去瞧,我就陪四爷去一趟。”

  霍元甲道:“他们黑种人、白种人平白无故,为什么要跑到上海来比武?比武就比武,为什么要在张园比?更为什么要在中国报纸上登广告,招徕看客?这哪里是认真比武,借着比武骗钱罢了。这广告上也自称大力士吗?”农劲荪点头笑道:“当然是大力士。若不是大力士,平常人打架,有谁肯花钱去看。”霍元甲道:“既是一般的自称大力士,一般的到中国招摇撞骗,我来上海干吗的,为什么不高兴去!奥比音打不着,就打打这两个也是好的。总之,我抱定宗旨,不问是哪一国的大力士,到中国来不卖艺骗钱就罢,要卖艺骗钱,便要不给我知道才好,知道是免不了要和他见个高下的。我不幸被他打输了,才心甘情愿让他们在中国横行。”农劲荪笑道:“这自是变相的卖艺骗钱方法,不然,也不是这么招摇了。”

  这日午餐,霍元甲的饭量比最近三、四日,差不多增加了一倍。吃了午饭,仍是师徒二人,跟着农劲荪到张园。广告上载的午后二时开幕,这时还不到一点钟,场内的中、西看客,已是拥挤得连足都插不进了。依霍元甲的意思,进场不等开幕,就要农劲荪先去和那两个自称大力士的交涉。农劲荪不肯鲁莽,说他们今日广告上载的,是白种人与黑种人比武,并没载出黄种人来。他们凭这广告,招徕这么多看客,在势已不能临时更改,惹起许多看客的反对。并且,我们事前一次也不曾和他们接洽,此次突如其来,他们猜不透我们是何等能耐的人,而比武又是大之关系性命、小之关系名誉的事,这时去交涉,眼见得他们决不肯一口承认,十九也是和在天津与俄国大力士交涉一样。我们既花了买入场券的钱,何不等到看了再说,免得去碰他们的钉子。霍元甲只得依从。

  一会儿,两个自称大力士的出场了。西人的体魄,本来比中国人高大。这两个自称大力士的,体魄更比一般西人高大。晃晃荡荡的走出场来,俨然和一对开路神相似。那立在右手边的黑人,就象是一座铁塔。姑不论两人的力量如何,就凭这两副体魄。已能使一般看客吃惊。两人出场,对着行了一鞠躬礼,并不开口说话,分左右挺胸站着。随即有两个西人出来,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西装中国人在后面,先由中国人向看客说明比武的次序,原来用种种笨重的体育用具,比赛力量,最后才用拳斗。不知二人比赛谁胜谁负,霍元甲如何与二人交涉,且俟第四十五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四十五回

  会力士农劲荪办交涉

  见强盗彭纪洲下说辞

  话说两个大力士在场上,各用数百磅重的体育用具,做了种种的比赛。白种人比不过黑人,在场看的白种人面上,一个个都现出不愉快的颜色。休息十来分钟后,两个大力士都更换了拳斗家的衣服,带了基皮手套,由那两个跟着出场的西洋人,立在场中,将两力士隔断。二人手中都托着一只表,各自低头看时刻。在这时,两力士各做出磨拳擦掌、等待厮打的样子。看表的看得是时候了,彼此对着看了一下,急忙几步往后退开,口里同时呼着一、二、三,三字刚才出口,白力士已如饿狼抢食一般的,向黑力士扑去。黑力士当胸迎击一拳,虽击中了,却不曾将白力士击退,白力士想伸手叉黑力士的脖子,没叉着,顺势就将黑力士的脖子抱住了。

  看客中的西洋人,全是白种,看了这情形,莫不眉飞色舞,有鼓掌的,有高声狂吼的。无奈白力士不替白种人争气,力量没黑力士的大,虽抱住了脖子、禁不住黑力士将身一扭,扭得白力士立脚不牢,身体跟着一歪,黑力士趁势挣脱了手,就是一拳,朝着白力士脸上横打过去。白力士避让不及,被打得栽倒在一丈以外。中国人的看客,一齐拍掌叫好,西洋人就怒发冲冠了。西洋的习惯,白人从来不把黑人当人类看待,是世界上人都知道的。这番白人居然被黑人打败了,在场的白人怎得不以为奇耻大辱,有横眉怒目、对黑力士叽咕叽咕咒骂的,有咬牙切齿、举着拳头对黑力士一伸一缩的,有自觉面上太没有光彩,坐不住,提脚就走的。种种举动。种种情形,无非表示痛恨黑力士,不应忘了他自已的奴隶身份,公然敢侮辱主人的意思。

  刘震声看了这些情形,便问农劲荪道:“这许多看的洋人,是不是都和这个打输了的力士是朋友?”农劲荪笑道:“其中或者有几个是朋友,决不会都是朋友。”刘震声道:“一个个都象很关切的,见这力士打输了,都做出恨不得要把那黑东西吃下去的样子,我想不是至好的朋友,这又不是一件不平的事,怎得做出这种样子来!”

  农劲荪正待回答,只见场上的公证人已宣布闭幕。看客纷纷起身,便也起身对霍元甲道:“我们此时可以去交涉了。”霍元甲笑道:“我正看的心里痒得打熬不住了,象这样的笨牛,居然也敢到中国来耀武扬威,若竟无人给点儿厉害他看,就怪不得外国人瞧不起中国人,说中国人是病夫了。”农劲荪引着霍元甲师徒,还没走进内场,迎面遇着那穿西服的中国人,农劲荪忙向那人点头打招呼。那人初走出来的时候,显得昂头天外、目无余子的样子,及见农劲荪那种堂皇的仪表,穿的又是西服,更显等精神奕奕、魁伟绝伦,大约不免有些自惭形秽,连忙脱帽还礼。农劲荪走近前说道:“刚才见先生代大力士报告,不知先生是不是担任通译?”那人应道:“虽是兄弟担任通译,不过是因朋友的请托,暂时帮帮忙,并不曾受大力士之聘请。开幕的报告完了,兄弟的职务也跟着完了,但是先生有何见教,兄弟仍可代劳。”

  农劲荪表示了谢意,从袋中摸出准备好了的三张名片来,对那人说道:“今日两位大力士登场,名义上虽是私人比赛,然登报招徕看客,看客更须买券才能入场,实际与卖艺无异。敝友霍元甲特地来拜望两位大力士,并妄想与大力士较一较力量。这位便是霍君,这位是霍君的高足刘震声君,都有名片在此,这是兄弟的名片。论理,本不应托先生转达,不过要借重先生,代我等介绍到大力士跟前,兄弟好向大力士表明来意。”

  那人接过名片看了一看,连连点头道:“兄弟很愿意代诸位介绍,请随兄弟到这里来。”农劲荪三人,遂跟着那人走入内场。农劲荪看两个大力士,都在更换常服。有几个服饰整齐的西人,围着一张餐桌,坐着谈话。那人上前对一个年约五十多岁、满脸络腮胡须的西人,说了几句话,将三张名片交了,回头给农劲荪等三人介绍,众西人都起身让坐。农劲荪很委婉的将来意说明,众两人面上都露出惊愕的样子,一个个都很注意霍元甲。那有络腮胡须的西人,略略的踌躇了一下,对农劲荪等陪笑说道:“同诸三位坐待一会,我与大力士研究一番,再答复三位。”农劲苏忙说请便,只见众西人也都跟着走过一边,和两个大力士窃窃私语。一会儿,那有络腮胡须的西人,带了那个比赛胜了的黑大力士过来,和农劲荪等相见,二人也都拿出名片来。原来那西人叫亚猛斯特朗,黑力士叫孟康。亚猛斯特朗向农劲荪道:“霍君想比赛,还是象今日这般公开比赛呢,还是不公开比赛呢?”农劲荪问霍元甲,答道:“自然是要象今日这般的公开比赛,不然我说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外间也没人知道。”农劲荪述了要公开的话,亚猛斯特朗道:“既是要公开,双方就得凭律师订立条约,免得比赛的时候,临时发生出困难问题。”农劲荪道:“凭律师订条约,自是当然的手续,不过两位大力士,还是作一次和霍君比赛呢,还是分作两次比赛呢?”亚猛斯特朗遭:“只孟康一人,愿意与霍君比赛,比赛的时间与地点,须待条约订妥之后,再与霍君共同商议,只看霍君打算何时同律师来订条约?”农劲荪与霍元甲商量了一会,就定了次日偕同律师到亚猛斯特朗寓所订约,当下说妥了,作辞退了出来。

  霍元甲—路走着对农劲荪笑道:“此间的事真料不定,我们巴巴的从天津到上海来,为的是要和奥比音较量,近来时刻盼望的就是沃林的通知,做梦也没想到沃林的通知还没到,又来了这两个大力士,并且很容易的就把比赛的事说妥了,这里倒没有沃林那么种种故意刁难的举动。”农劲荪回头对刘震声笑道:“你瞧你师傅,这几日等不着沃林的通知,急得连饭也吃不下,这时见又有笨牛给他打了,他就喜得张开口合不拢来。不过据我看来,四爷且慢欢喜着,这里也不见得便没有种种故意刁难的举动。”刘震声道:“他就是有意刁难,也不过和沃林一样,要赌赛银两。沃林要赌赛一万两银子,尚且难不住师傅,难道这里敢更赌多些?在师傅就只虑赌的太多,一时找不着担保的铺户,不然,是巴不得他要求多赌。多赌一百两,多赢一百两,横竖不过三拳两脚,这银子怕不容易到手吗?”农劲荪笑道:“但愿这里也和沃林一样,只以要赌赛银两为要挟,不节外生枝的发出旁的难题才好,世间的事本来都不容易逆料。”

  三人一路谈论着,回到寓处,正走进客栈门,只见迎面走出来一个仪容俊伟、服饰华丽的少年,步履矫健异常,绝不是上海一般油头粉面、浮薄少年的气概。农劲荪不由得很注意的向他浑身上下打量,而那少年却不住的打量霍元甲。霍元甲倒不在意,大踏步的走进去了。农劲荪回房向霍元甲说道:“刚才在大门口。遇着的那个二十多岁的后生,倒象是在拳脚上用过一会儿苦工夫的人,四爷留神看他么?”霍元甲摇头道:“我心中有事,便是当面遇着熟人,人家若不先向我打招呼,我也不见得留神。并且这客栈门口,来往的人多,我从来出入,不大向左右探望。是一个什么样的后生,农爷何以见得他是在拳脚上用过苦工夫的?”

  农劲荪还不曾回答,即见刘震声擎着一张名片进来说道:“这姓彭的在外面等着,说是特拜访师傅和农爷的。”农劲荪起身接过名片,看上面印着“彭庶白”。三个字,下方角上有“安徽桐城”四个小些儿的字,心想:莫不就是那个后生么?遂递给霍元甲看道:“四爷可认识这彭庶白?”霍元甲道:“不认识。既是来看你我,总得请进来坐。”刘震声应是出去,随即引了进来。农劲荪看时,不是那少年是哪个!主宾相见,礼毕就坐。彭庶白向霍元甲拱手笑道:“庚子年在新闻纸上,第一次得见先生的大名,那种空前绝后的豪侠举动,实在教人不能不五体投地的佩服。当时新闻纸上,不见农先生的大名,事后才知道农先生赞助的力量很大,象农先生这般文武兼资的人物,成不居名,败则任咎,更教人闻风景仰。庶白本来从那时便想到天津拜望两位先生,只因正在家中肄业,家君监管得严,不许轻易将时光抛废,抽身不得,只好搁在心中想望丰采。嗣后不久,家君去世,在制中又不便出门。去年舍间全家移居上海,以为不难偿数年的积愿了,谁知家君去世,一切人事都移到了庶白身上,更苦不得脱身。想不到今日在张园看大力士比武,同学萧君对庶白说,霍先生和农先生都到了这里,霍先生要找孟康大力士较量,因我替大力士当通译,霍先生等是由我介绍去见亚猛斯特朗的,所以知道。庶白得了这消息,立时逼着萧君,要他引到内场,见两位先生。他说已不在内场了,不过霍先生曾留了住处在亚猛斯特朗那里,他从旁看得分明,当下就将霍先生的寓处,告知了庶白。庶白不敢耽搁,从张园迳到这里来,这里帐房说不曾回来,庶白正打算等一会儿再来,走到大门口,凑巧迎面遇着。庶白虽不曾拜见过两位,然豪杰气概究竟不比寻常,回头再同帐房,果然说方才回来的便是。今日得遂庶白数年积愿,真可算是三生有幸了。”

  霍元甲听彭庶白说完这一段话,自然有一番谦逊的言语。这彭庶白虽才移居上海不久,然对于上海的情形非常清晰。上海有些体面的绰士,和有些力量的商人,彭庶白不认识的很少,后来霍元甲在上海摆擂台,及创办体育会种种事业,很得彭庶白不少的助力。讲到彭庶白的历史,其中实夹着两个豪侠之士在内。彭庶白既与霍元甲发生了种种的关系,在本书中也占相当的地位,自不能不将他有价值的历史,先行叙述一番。不过要叙述彭庶白的历史,得先从他伯父彭纪洲述起。

  彭纪洲是古文家吴挚甫先生的得意门生,文学自然是了不得的好。只是彭纪洲的长处,却不专在文学,为人机智绝伦,从小便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难事,更生成一种刚毅不屈的性质。当未成年的时候,在乡间判断人家是非口舌的事,便如老吏断狱,没有人能支吾不服的。吴挚甫器重他,也就是因这些举动。当时人见他在吴挚甫先生门下,竟比他为圣门中的子路,即此可见得彭纪洲的为人了。彭纪洲的学问虽好,只是科名不甚顺遂,四十五岁才弄到一个榜下即用知事,在陕西候补了些时,得了城固县的缺。

  彭纪渊到任才两、三个月,地方上情形还不甚熟悉。这日,接了一张词呈,是一个乡绅告著名大盗胡九,统率群盗,于某夜某时,明火执仗,劈门入室,被劫去银钱若干,衣服若干,请求严拿究办。彭纪洲看了这词呈,心想,胡九既是著名大盗,衙里的捕快,总应该知遭他些历史,遂传捕头朱有节问道:“你在这里当过几年差了?”朱有节道:“回禀大老爷,下役今年五十岁,已在县衙当过二十年差了。”彭纪洲道:“你既当了二十年的差,大盗胡九在什么年间才出头犯案,你总应该知道。”朱有节道:“下役记得,胡九初次出头犯案,在三十年以前。这三十年来,每年每月汉中道二十四厅,县中,都有胡九犯的盗案。这三十年当中,胡九的积案累累,却不曾有一次破获过正凶。只因胡九的踪迹,飘忽不定。他手下的盗党已破案正法的不少,只胡九本人,连他手下的盗党,都不知道他的踪迹。因此胡九的盗案,历任大老爷费尽心力,都只能捕获他手下几个盗党,或追还赃物。”彭纪洲听了怒道:“混帐!胡九是强盗,不是妖怪,既能犯案,如何不能破案?国家靡耗国帑,养了你们这些东西,强盗在境内打劫了三十多年,你们竟一次不能破获,要你们这些东西何用!如今本县给你三天限,若三天之内不能将胡九拿获,仔纽你的狗腿便了。”朱有节见了彭纪洲那盛怒难犯的样子,不敢再说,诺诺连声的退去了。

  次日一早,彭纪洲连接了四张词呈,看去竟都是告胡九率众明火抢劫,中有两张所告的被劫时刻并是同时,而地点却相隔百多里。彭纪洲看了不觉诧异道:“胡九做强盗的本领,纵然高大,一般捕快都拿他不着,然他没有分身法,如何能同时在相隔百多里的地方,打劫两处呢?他若不与捕快们通气,哪有犯了三十多年的盗案,一次也不曾破获过的道理?并且黑夜抢劫,强盗不自己留名,失主怎的能知道就是胡九?胡九便有天大的本领,不是存心与做官的为难,又何苦处处留下名字?据朱捕头说,汉中道二十四厅,县,每月都有胡九犯的案,可见得并非与做官的为难,这其中显有情弊。世间也没有当强盗的人,连自己盗魁的踪迹都不知道的,这必是一般捕决受了胡九的贿,代胡九隐瞒。若是上司追逼得急,就拿一两个不关重要的小盗来塞责了案。胡九不在我辖境之内犯案便罢了,既是两夜连犯了五案,而五案都指名告他,我不会能办个水落石出,拿胡九到案,断不放手。”

  彭纪洲主意打定,无非勒限城固县所有的捕快,务拿胡九到案。可怜那些捕快,三日一小逼,五日一大逼,一个个都逼得体无完肤,各人的家小都被押着受罪。众捕决只是向彭纪洲叩头哀求,异口同声说:“胡九实在是谁也拿不到手的,若能拿到手,不待今日,三十年前早已破案了。”彭纪洲心想不错,胡九便有钱行贿,难道二十四厅、县的捕快,没一个没受他的贿,各捕快都有家小,胡九能有多少钱行贿,能使各捕快不顾自己身体受苦和家小受罪,是这么替他隐瞒呢?彭纪洲想罢,即问众捕快道:“胡九究竟有什么本领,何以谁也拿不到手呢?”众捕快道:“从来没有人知道胡九的本领究竟怎么样,只是无论有多少人将他围住,终得被他逃掉,霎霎眼就不见他的影子了。”彭纪洲又问道:“胡九平日停留在仟么地方,你们总应知道。”众捕快面面相觑,同声说:“委实不知道。”彭纪洲只得暂时松了追逼,心里寻思如何捉拿的方法。寻思了一日,忽然将捕头朱有节传到跟前说道:“本县知道你们不能拿胡九到案,是实在没有拿他的力量。本县如今并不责成你们拿了,本县自有拿他的方法。不过胡九的住处,你得告知本县。你只要把胡九的住处说出来了,以后便不干你们的事。你若连能的住处都隐瞒不说,那就怨不得本县,只好严行追逼,着落在你们身上,要胡九到案。本县说话,从来说一句算一句的,永远没有改移。你把胡九的住处说出来,便算你销了差,此后胡九就每夜犯案,也不干你的事了。”

  朱有节暗想:这彭大老爷自到任以来。所办的事,都显得有些才干。他此刻是这么说,自必很有把握。他说将胡九的住处说出来之后,就不干我的事了,他是做官的人,大约不至在我们衙役跟前失信,我又何妨说出来,一则免得许多同事的皮肉受苦,家小受屈,二则倒要看看这彭大老爷,毕竟有什么方法去拿胡九。二十四厅、县的捕快,三十年不曾拿着的胡九,若真被一个读书人拿着了,岂不有趣!朱有节想停当了,即说道:“既蒙大老爷开恩,不追逼下役,下役不瞒大老爷说,胡九的住处实是知道,不过不敢前去拿他。”彭纪洲点头道:“你且说明胡九住在哪里?”朱有节道:“他家就在离城两里多路的山坡里,只一所小小的茅屋便是。”彭纪洲道:“他家有多少人?”朱有节道:“只胡九一人。胡九有一个八十多岁的母亲,已双目失明了,寄居在胡九的姊姊家里,不和胡九做一块儿住。”彭纪洲道:“你可知道他母亲为什么不和胡九做一块儿住么?”朱有节道:“胡九事奉他母亲极孝,因自己行为不正,恐怕连累他老母亲受惊,所以独自住着。”彭纪洲道:“既知道自己行为不正,将连累老母,却为什么不改邪归正呢?”朱有节道:“这就非下役所知了。”彭纪洲道:“胡九在家的时候多呢,还是出外的时候多呢?”朱有节道:“他夜间终得回那茅屋歇宿。”

  彭纪洲问明白了,等到初更时候,换了便装衣服,教朱有节提了个“城固县正堂彭”的灯笼,在前引导,并不带跟随的人,独自步行出城,到胡九家来。在路上,又向朱有节问了一会胡九的年龄、相貌。两里多路,不须多大的工夫就走到了。朱有节停步问道:“胡九的家,就在这山坡里,请大老爷的示。这灯笼吹灭不吹灭?”彭纪洲道:“糊涂虫!吹灭了灯笼,山坡里怎么能行走。你不要胆怯,尽管上前去敲他的大门。”朱有节也不知彭纪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走到茅屋跟前,用指头轻轻的弹那薄板大门,里面有人答应了,随即哑的一声,大门开了。彭纪洲借着灯笼的光,看那开门的人,年约五十多岁,瘦削身体,黄色脸膛,容貌并不堂皇,气概也不雄伟,眉目间虽有些精彩,然没一点凶悍之气,绝不像一个积案如山的大盗,和朱有节所说的年龄、相貌一一符合,知道这人便是汉中二十四厅、县捕快拿不着的胡九了,遂大踏步跨进大门。

  这人初见着灯笼及彭纪洲,面上略露点儿惊异的意味,然立时就回复了原状,侧身让彭纪洲进了大门,忙端了一张靠椅,让彭纪洲就坐。彭纪洲也老实不客气的坐了。这人上前拱手问道:“先生尊姓?此时到寒舍来,有何见教?”彭纪洲带着笑容,从容答道:“我就是才来本县上任不久的彭纪洲,你可是胡九么?”这人听了,连忙跪下叩头道:“小人正是胡九。”彭纪洲也连忙起身,伸手将胡九扶起道:“这里不是公堂,不必多礼,坐下来好说话。”胡九趁势立起身,告罪就下面一张小凳子坐了。彭纪洲道:“胡九,你可知道,已有五户人家指名告你,统率凶徒,明火执仗,抢劫财物的事么?”胡九低头应道:“胡九实不知道。”彭纪洲道:“某某五家的案子,是不是你做的呢?”胡九道:“既是指名告的胡九,自应是胡九做的。”彭纪洲道:“是你做的,便说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便说不是你做的。怎么说自应是胡九做的呢,到底是不是你做的?好汉子说话,不要含糊!”胡九道:“是!”彭纪洲补问一句道:“五家都是你做的吗?”胡九道:“是胡九做的。”彭纪洲道:“你可知道某某两家;相隔百多里,却是同时出的案子么?”胡九道:“是!胡九知道。”彭纪洲笑道:“你姓胡,这真是胡说了。你不会分身法。怎能同时在百里之外,做两处案子?只怕是代人受过吧!本县爱民如子,决不委屈好人,你如有什么隐情,尽管在本县前说出来。”

  胡九道:“谢大老爷的恩典。胡九并没有什么隐情可说!”彭纪洲道:“汉中二十四厅、县,三十年来,你县县有案,你既做了这么多的大案。一次也不曾破过,论理,你应该很富足了,为什么还是单身一个人。住在这么卑陋的茅房里,劫来的金银服物,到啊里去了呢?”胡九道:“胡九手头散漫,财物到手,就挥霍完了,因此一贫如洗。”彭纪洲道:“你好赌么?”胡九道:“胡九不会赌,不曾赌过。”彭纪洲道:“好嫖么?”胡九道:“胡九行年五十,还是童身。”彭纪洲道:“你住的这么卑陋茅房,穿的这么破旧的衣服,不赌不嫖,所劫许多财物,用什么方法一时便挥霍得干净,你有徒弟么?”胡九道:“没有徒弟。”彭纪洲又问:“有很多的党羽么?”胡九答:“一个党羽也没有。”彭纪洲不由得忿然作色道:“胡九,你何苦代人受过,使二十四厅、县的富绅大商受累,三十年来所有的盗案,分明都是一般无赖的小强盗,假托你名义做的。你一个堂堂的好汉,何苦代他们那些狐朋狗党,受尽骂名?此时还不悔悟,更待何时?”

  胡九听了这几句话,如闻青天霹雳,脸上不觉改变了颜色,错愕肾了半晌说道:“敢问大老爷,何以知道是旁人假托胡九的名义?”彭纪洲仰天大笑道:“这不很容易知道吗?姑无论你没有分身法,不能同时在百里之外,做两处劫案,以及到处自己报名种种破绽,即就你本身上推察,也不难知道,世岂有事母能孝,治身能谨能检的人,屑做强盗的道理?你不要再糊涂了,‘人死留名,豹死留皮’,以你这种人物,无论被人骂一辈子强盗,至死不悟,也太不值得了!”

  胡九忽然抬起头来,长叹了一声道,“真是青天大老爷,明见万里。这许多案子,实在不是胡九做的。”彭纪洲道:“究是谁人做的呢?”胡九道:“正是青天犬老爷所说的,一般无赖之小强盗做的。”彭纪洲道:“那般小强盗和你有仇吗?胡九道:”并没有仇。“彭纪渊道:”既没有仇,何以抢劫之后,都向事主说出你的名字呢?“胡九道:”他们怕破案,因此说出胡九的名字来。“彭纪洲道:”他们怕破案,你住在离城没三里路的所在,难道不怕破案吗?“胡九道:”求青天大老爷恕胡九无状,胡九是不怕破案的。“彭纪洲道:”你不怕破案,难道不怕辱没祖宗,遗臭万年吗?怎么不到案声辩呢?“胡九低头不做声,彭纪洲道:”本县知道了。本县问你,你敢到本县衙门里去么?“胡九道:”青天大老爷叫胡九去,胡九怎敢不去!“彭纪洲道:”好汉子,埋没真可惜。你约什么时候,到本县衙里去,本县好专等你来。“胡九略踌躇了一下道:”明日下午去给青天大老爷禀安。“彭纪洲立起身道:”明日再见。“仍大踏步走出来,胡九躬送到大门外,彭纪洲走了十来步,才听得胡九关门进去了。

  朱有节提着灯笼在前,归途更觉容易走到。彭纪洲回到县衙,和绍兴师爷吴寮说道:“我刚从胡九家里回来,与胡九很谈了不少的话。”吴寮即时现出惊讶的脸色问道:“胡九不是著名的大盗吗,东家和他谈了些什么话?”彭纪洲将所谈的话略述了一遍,并把已约胡九明日下午到衙里来的话说了,接着问他:“若道真个来了,应该怎生对待他,有何高明的计策,请指教、指教。”吴寮一面捻着几根疏秀的乌须,一面摇头晃脑的说道:“只怕那东西不见得敢来,他若真个来了,确是东家的鸿福,三十多年之久,二十四厅、县所有捕快之多,办他不到案,东家到任才得三个多月,不遣一捕,不费一钱,只凭三寸不烂之舌,将这样凶悍的著名积盗骗进了衙门,不是东家的鸿福是什么?东家惟赶紧挑选干役,埋伏停当,只等他到来,即便动手,正是‘准备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金鳌’,乘他冷不防下手,哪怕他有三头六臂,也没有给他逃跑的份儿。这也是他恶贯满盈,才鬼使神差的,居然答应亲自到衙门里来。”

  彭纪洲见吴寮说得扬扬得意的样子,耐不住说道:“照老先生说的办去,就只怕汉中二十四厅、县的盗案,将越发层出不穷,永远没有破获的一日了。”吴寮没了解彭纪洲说这话的意思,连忙答道:“东家不用过虑,汉中二十四厅、县的盗案,只要捕获了胡九,就永远清平的。哪一件案子,不是胡九那东西干的,实在是可恶极了。”彭纪洲气得反笑起来问道:“二十四厅、县的捕快,都拿胡九不着,不知老先生教兄弟去哪里挑选能拿得着胡九的干役?”吴寮沉吟道:“拿不着活的,就当场格毙,也是好的。”彭纪洲大笑道:“胡九既肯到这里来,还拿他干什么?他若是情虚,岂有个自投罗网之理。兄弟约他来,是想和他商量这三十年中的许多悬案,丝毫没有诱捕他的心思。兄弟是此间父母官,岂可先自失信于子民?胡九明日来时,他就一一供认不讳,三十年中的盗案,尽是他一人做的,他自请投首吧,若不自请投首,我一般放他自去,等他出了衙门之后,兄弟再设法拿他,务必使他心甘情愿的,受国家的刑罚。”

  吴寮见彭纪洲这么说,自觉扑了一鼻子的灰,不好再说了。等到夜深,彭纪洲悄悄的传朱有节到里面,吩咐了一番言语,并交给朱有节五十两银子。朱有节领命办事去了,彭纪洲便一意等候胡九,好实行自己预定的计划。不知预定的是什么计划,胡九毕竟来与不来,且俟第四十六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四十六回

   买食物万里探监狱

   送官眷八盗觊行装

  话说彭纪洲独自带了捕头朱有节,夜访胡九回衙,便已完结,如今要继续写下去,只得接着将那事叙出一个原委来,然后落到彭庶白在上海帮助霍元甲摆擂台的正文上去。在一般看官们的心里,大概都觉得在下写霍元甲的事,应该直截痛快的写下去,不应该到处横生枝节,搁着正文不写,倒接二连三,不惮烦琐的,专写这些不相干的旁文,使人看了纳闷。看官们不知道。在下写这部《侠义英雄传》,虽不是拿霍元甲做全书的主人,然生就的许许多多事实,都是由霍元甲这系线索牵来,若简单将霍元甲一生的事迹,做三、五回书写了,则连带的这许多事实,不又得一个一个另起炉灶的写出许多短篇小说来吗?是那般写法,不但在下写的感觉趣味淡薄,就是诸位看官们,必也更觉得无味。

  如今且说彭纪洲这夜拿了五十两银子给朱有节,并吩咐他如何布置去后,独自又思量了一会应付的方法才就寝。次日午饭过后,彭纪洲正在签押房和吴寮闲话,果然门房进来传报道:“有胡九来给太老爷禀安求见,现在外面候大老爷的示下。”吴寮一听胡九真个来了,脸上不知不觉的惊得变了颜色。彭纪洲也不作理会,只挥手向门房说道:“请他到内花厅里就坐。”门房应是,去了一会,彭纪洲才从容走到内花厅去,只见胡九并没就坐,还恭恭敬敬的垂手站在下面。看他身上的衣服,却比昨夜穿的整齐些,然也不过一个寻常乡下人去人家喝喜酒时的装束。彭纪洲因昨夜胡九家里的灯光不大明亮,不曾看清楚他的面貌,此时看他眉目生得甚是开展,不但没有一点儿凶横暴戾之气,并且态度安详,神情闲逸,全不是乡下人畏见官府的缩瑟样子。彭纪洲看了,故意放重些脚步,胡九听了,连忙迎上前叩头,彭纪洲双手扶起来笑道:“私见不必行这大礼,论理这地方原没有你分庭抗礼的份儿,不过我到任以来,早知道你是个孝子,是个义士,幸得会面,不能似寻常子民相待。就这边坐下来好说话。”胡九躬身答道:“胡九罪案如山,怎敢当青天大老爷这般优礼?”彭纪洲一再让胡九坐,才敢就下面斜着身子坐了。

  彭纪洲说道:“你练就了这一身本领,在千万人之中,也难寻出第二个你这般的人物,你自已可知道是很不容易的么?天既与你这般才智,使你成就这般人物,应该如何努力事功,上为国家出力,下替祖宗增光,方不辜负你这一身本领,即算你高尚其志,不愿置身仕途,何至自甘屈辱,代一般鼠窃狗偷的东西受过,上为地方之害,下贻祖宗之羞!我看你是一个很精明干练的人,何以有这般行径,难道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胡九道:“大老爷明见万里,不敢隐瞒。胡九在三十年前,确是圣汉中道的有名剧盗。那时跟随胡九做伙伴的,也委实有不少的人。胡九因生性不喜自己做事拖累别人,无论太小案件,做了都得留下胡九的名姓。汉中道各厅、县的有名捕头,也知道胡九是捕拿不着的,,每到追逼急迫的时候,只得捉羊抵鹿,搪塞上峰,始这救弄成了一种惯侧。所以胡九就手了三十年,而那些没有担当的鼠辈,自己做了案子,还是一股脑儿推在胡九身上。并非胡九情愿代他们受过,只困胡九自思不该失脚在先,当胡九未洗手的时候,伙伴中替胡九销案的事,也不是一次、二次。人家既可以拿性命去替胡九销案,胡九便不好意思不替他们担负些声名。并且近三十年来,历任汉中道的各府县官,公正廉明的极少,只求敷衍了事的居多,官府尚不认真追究,胡九自没有无端出头声辩的道理。”

  彭纪洲道:“我现在却不能不认真追究了。我要留你在这里,帮助我办理那些案件,你的意思怎样!”期九道:“理应伺候大老爷,不过胡九有老母,今年八十五岁了,胡九不忍离开,求大老爷原谅。”彭纪洲道:“这是你的孝思,八十多岁的老母,是应该朝夕侍奉的,但是你只因有老母不能离开呢,还有旁的原因没有呢?”胡九道:“没有旁的原因。”彭纪洲即起身走到胡九跟前,胡九不知是何用意,只得也立起身来,彭纪洲伸手握了胡九的手笑道:“既没有旁的原因,你且随我到里面去瞧瞧。”胡九的威名震动汉中三十多年,本领气魄皆无人及得。他生平不曾有过畏惧人的时候,就是这番亲身到城固县衙里来见彭纪洲,已可见得他艺高人胆大,没有丝毫畏怯的念头。不知怎的,此时彭纪洲走近前来握了他的手,他登时觉得彭纪洲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概,把他五十年来不曾畏惧人的豪气慑伏下去了。看彭纪洲笑容满面的,并无相害之意,不好挣脱手走开,不禁低着头,诚惶诚恐的跟前同走。

  直走到上房里面,彭纪洲忽停步带笑说道:“胡九,你瞧这是谁?”胡九才敢抬头看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是自己的母亲,和一个年约五十来岁,态度很庄严的妇人,正从坐位上站起来。胡九料知这妇人必是彭纪洲的太太,先请了个安,方向他自己的母亲跪下问道:“娘怎么到这里来了的?”他老娘见了胡九,即生气说道:“你这逆畜还问我怎么到这里来的,嗯!我生了你这种儿子,真是罪该万死,你欺我不知道,瞒着我在外边无法无天的犯了若干劫案,幸亏青天大老爷仁慈宽厚,怜我老聩糊涂,不拿我治罪,倒派朱捕头用车将我迎接到这里来,家中用的人,也蒙青天大老爷的恩典,拿了银子去开发走了。我到了这里,才知道告你打劫的案子,堆积如山。你在小时候,我不曾教养,以至到了这步田地,我还有什么话说,只求青天大老爷按律重办便了。如今我只有一句话吩咐你,你心目中若还有我这个老娘,就得伏伏贴贴的听凭青天大老爷惩办,如敢仗着你的能为,畏罪脱逃,我便立时不要这条老命了。”说时声色供厉,现出非常气忿的样子,吓得胡九连连叩头道:“人家虽是告了孩儿,案子确不是孩儿犯的。三十年前,娘吩咐孩儿不许打劫人家,孩儿从那时就洗手不曾再做过一次案。青天大老爷如明镜高悬,无微不照,已知道孩儿的苦处,孩儿决不脱逃,求娘宽心,不要着虑。”

  彭纪洲接着说道:“我如今已将你母亲接到这里来住着,你可以留在这里帮我办案了么?”胡九道:“蒙大老爷这么恩遇,胡九怎敢再不遵命!只是胡九尚有下情奉禀。”彭纪洲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胡九道:“在大老爷台前告胡九的那些案子,究竟是些什么人做的,胡九此时虽不得而知,然胡九既曾失脚,在盗贼中混过些时,仗大老爷的威福去办那些案子,是不难办个水落石出的。不过胡九得求大老爷格外宽恩,那些案子,但能将赃物追回,余不深究,若从今以后,有再胆敢在大老爷治下做案的,胡九一定办到人赃两获。”彭纪洲道:“那些狗强盗打劫了人家的财物,却平白的将罪名推在你身上,你还用得着顾恤他们吗?”胡九道:“不是胡九顾恤他们,实在胡九也不敢多结仇怨,在这里伺侯大老爷以后,就说不得了。”

  彭纪洲知道胡九不敢多结仇怨的话是实情,便不勉强。从此胡九就跟着他老娘住在县衙里,彭纪洲特地雇了两个细心的女佣,伺侯胡母。胡九心里十二分的感激彭纪洲,竭力办理盗案,不到几个月工夫,不但把许多盗案的赃物都追回了,城固县辖境之内,简直是道不失遗,夜不闭户,无人不称颂彭纪洲的政绩。胡九在衙门里住着,俨然是彭纪洲的一个心腹跟班,终日不离左右的听候驱使。彭纪洲知道他是个有能为的人,不应将他当仆役看待,教他没事做的时候,尽可去外边休息,或去街市中逛逛,用不着在跟前伺侯,他执意不肯,并说受了大老爷知遇之恩,无可报答,非这般伺侯。心里不安。彭纪洲习惯起床的时候极早,夜间初更过后便安歇,胡九每夜必待彭纪洲睡了,才退出来自由行坐。彭纪洲的儿子,这时还小,有个侄儿,此时十二岁了。彭纪洲因喜这侄儿聪明,特地带到任上来教读,这侄儿便是前回书中的彭庶白。彭庶白这时虽年轻,不知道胡九有什么大本领,但是因胡九和平恭顺,欢喜要胡九带着他玩耍,胡九也就和奶公一般的,抽闲便带着彭庶白东游游西荡荡,有时高兴起来,也教彭庶白一些拳脚工夫。

  彭纪洲的性格极方正,生平最恨嫖娼。自上任以来,因恐怕左右的人夜间偷着去外边歇宿,每夜一到起更的时分,他就亲自将中门上锁,钥匙带在他自已身边,非待次日天明不肯开门。在县衙里供职的人,知道他的性格如此,没有敢去外边歇宿的。不过那些当师爷的人,平日既不和彭纪洲一样,有起更就寝的习惯,如何睡得着呢?其中有欢喜抹牌的,夜间便约了几个同嗜好的同事抹牌,彭纪洲倒不禁止。胡九虽不会抹牌,却喜站在旁边看,时常看到三更半夜才回房安歇。

  这夜胡九看四人抹牌,已经打过三更了,四人中因有一人输钱最多,不肯罢休。三人说时候不早了,再抹下去,非但明早不能起床,整夜的没有东西吃,腹中也饿的不堪了,这时候又弄不着可吃的东西,明日再抹吧!这人抵死不依道:“若是你们输了这么多,你们凭良心说肯收场么?我且到厨房里去搜搜看,或者搜得出可吃的东西来。”这人说着,独自擎着灯到厨房里去了,不一会垂头丧气的空手回来道:“真不凑巧,厨房没一点儿可吃的东西。”三人笑道:“这就怪不得我们了,饿着肚子抹牌,我们赢钱的倒也罢了,你是输钱的,岂非更不值得!”这人忽然指着胡九笑道:“我们不愁饿肚子了,现放着一个有飞天本领的胡九爷在这里,我们怕什么呢?来来来!你们每人做一个二百五,我也来一个二百五,凑成一串钱给胡九爷,请他飞出衙门去买东西来吃。”三人听了,都触动了好奇的念头,不约而同的附和道:这话倒不错。我们便不抹牌了,也得弄一点东西来充饥才好。胡九摇头道:“三更过后了,教我去哪里买吃的东西,并且中门上了锁,我怎样好点去。”这人道:“你不要借辞推诿,锁了中门,你便不能出去,还算得是是威镇汉中道的胡九么?我且问你:今夜锁了中门不能出去,大老爷亲自带了朱有节到城外访你的那夜,你如何能暗中跟着大老爷回衙,躲在屋瓦上偷听大老爷和吴师爷谈话呢?哦,是了!为你自己的事,就能在房上飞来飞去,没有阻挡,此刻是为我们的事,便存心搭架子了。”三人接着说道:胡九爷虽未必是存心搭架子,然不屑替我们去买的心思,大概是有的。我们在平日,诚不敢拿这种事劳动胡九爷,此刻实是无法,除了你胡九爷,还有谁能在这时候去外边买吃的东西呢?

  胡九笑道:“定要我去买,并不是办不到的事,不过大老爷的性格,你们是知道的。他已锁上了中门,带着钥匙睡了,用意是不许人在夜间出去。我从房上偷着出去了,倘若弄得大老爷知道了,责备起我来,我岂不没趣!”这人道:“此刻满衙门的人都睡觉了,我们四个人求你去的,难道明日我们又去大老爷面前讨好,说给他听吗?你自己不说,我们决不使一个人知道,求你快去吧,多说话多耽搁了时间。”这人说时,凑了一串钱塞入胡九手中,胡九接了,仿佛寻思什么的样子,偏着头一会儿说道:“你们不要呆呆的坐着等候,还是抹牌吧,呆等是要等得不耐烦的。”

  这个输了钱的人,巴不得胡九有这句话。三人不好再推辞,于是四人见胡九去后,又继续抹起牌来,边抹边盼胡九买点心回。不觉抹到了四更,还不见胡九回来,四人都不由得诧异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呢?无论买得着与买不着,总该回来了,难道他因黑夜在街上行走,被巡街的撞见拿去了么?”一人笑道:“巡街的都拿得住的,还是胡九吗?这一层倒可不虑,我只怕他有意和我们开玩笑,口里答应我们去买,教我们边抹牌边等,实在他回到自己房里睡去了,害得我们饿着肚子白等半夜。”一人笑道:“这也是可虑的,我们不要上他的当,且到他房里去看看。若他果然是这般坑我们,我们就要吵得他睡不成。”这人说着,即起身到胡九的房里看了一遍回来说道:“他床上空空的没有人,出去是确实出去了,究竟为什么还不回来呢?”一人道:“据我猜度,他必是因为三更过后,街市上没有吃的东西可买,然他是个要强的人,既答应了我们去买,非待买了东西,不肯空手回来,怕我们说他没有本领,旁人买不着东西的时候,他也一般的买不着,因此在外边想法设计的,也要买了东西才回来。”

  四个人七猜八度的,直等到五更鸡报晓了,才见胡九急匆匆的走了进来,手提了一大包食物,向桌上放下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害你们等久了。”四个人看胡九气喘气促,满面流汗,好像累得十分疲乏的样子,不觉齐声告歉道:“真累苦了你了,快坐下来休息休息。怎样去了这么久,并疲乏到这个样子呢?”胡九一面揩了脸上的汗,一面说道:“我这回真乏极了,你们的肚皮,只怕也饿得不堪了,大家且吃点儿东西再说。”四人打开那食物包,旋吃旋听胡九说道:“我有一个至好的朋友,犯案下在狱里,我多久就想去瞧瞧他,无奈抽不出工夫来,加以路程太远,往返不容易,也就懒得动身前去。今夜你们要我去买东西,我一时高兴起来,拼着受一番累,也得去走一趟,所以去了这么久。我心里又着急你们在这里等着要点心吃,哪敢怠慢,幸好赶回来还不曾天亮。”抹牌的问道:“你那朋友,在什么地方犯了案,下在哪个狱里?”胡九道:“在山东犯的案,下在济南府狱里。”抹牌的问道:“他下在济南府狱里,你刚才到什么地方去瞧他呢?”胡九道:“他既下在济南府狱里,我不去济南府,如何能瞧得着他呢?”四人同声问道:“你刚才不到两个更次的工夫,就到了济南府走了一趟吗?来回一万多里路,就是在空中飞去,也没有这般快!”胡九叹道:“我还对你们说假话吗?并且我带了一点证据回来,给你们看看。此刻是十月半,这里的天气还很暖,济南今夜已是下大雪了,我头上的毡帽边里面,大概还有许多雪,没有融化。”说时取下毡帽来,四人就灯前看时,果然落了不少的雪在四周的窝边里面,这才把四人惊得吐舌。

  一人问道:“你那朋友是干什么事的,犯了什么案下狱的呢?”胡九道:“我那朋友和三十年前的胡九一样,专干那没本钱的生涯。这回滑了脚,也是天仓满了。”这人又问道:“既是你胡九爷至好的朋友,本领想必也很不弱,怎么会破案下狱的呢?”胡九长叹了一声道:“本领大的人傲强盗便不破案,那么世界还有安靖的时候吗?有钱和安份的人,还有地方可以生活吗?我胡九若不是在三十年前就洗了手,此刻坟上怕不已长了草了吗?我曾屡次劝告我那朋友,教他趁早回来,世间没有不破案,得了好下场的强盗,他若肯听我的劝告,何至有今日!大老爷平日因我办案辛苦,陆续赏赐了我一些银两,我留在身边也没有用处,刚才一股脑儿送给我那朋友去了。”

  又一人问道:“我料你那朋友本领必赶不上你,如果有你这般本领,休说不容易拿他到案,就是拿到了,又去哪里找一间铜墙铁壁的监狱关他呢?”胡九摇头道:“不然。我那朋友的本领,虽未必比我高强,然也决不在我之下。”这人道:“既有你这么大的本领,他何以不冲监逃走呢,难道是他情愿坐在监里等死吗?”胡九道:“哪有情愿坐在监里等死的人,冲监逃走的话,谈何容易,硬工夫高强的,才可以做到。我那朋友只有一肚皮的软工夫,硬工夫却赶不上我,软工夫无非是骗神役鬼,牢狱中有狱神监守,狱神在狱中的威权极大,任凭有多大法术的人,一落到牢狱里,就一点儿法术也施展不来了。”这人又问道:“你那朋友已经供认不讳了么?”胡九道:“岂但供认了,并已定了案,就在这几日之内要处决了。我若不是因他处决在即,今夜也不这么匆忙去瞧他了。”这人道:“论你的本领,要救他出狱,能办的到么?”胡九点头道:“休说救一个,救十个、百个也不费事。”这人道:“既是至好朋友,然则何以不救呢?”胡九摇头道:“我胡九肯干这种无法无天的事,又何必在三十年前就洗手呢?并且我那朋友,自己不听我的劝告,弄到了这步田地,若还有心想我救他出狱,我也决不认他是我的好朋友,辛辛苦苦的去瞧他了。还好,他方才见了我,不曾向我说半句丢人的话,不过我做朋友的,自己洗手三十年,不能劝得他改邪归正,以至有今日,我心里终觉难过。”说罢,悠然长叹,自回房歇宿去了。

  这抹牌的四个人,亲眼见了胡九这种骇人的举动,怎能不向人说呢?衙门中人虽都知道胡九是有大能为的人,然究竟没人见胡九显过什么能为,经过这事以后,简直都把胡九当神人看待了。这事传到了彭纪洲耳里,便问胡九是不是确有其事。胡九道:“怎敢在大老爷台前说谎话。”彭纪洲道:“此去济南府,来回万余里,不到两个更次的工夫,如何能行这么多路?”胡九道:“不是走去的,是飞去飞来的。从此间到济南,在地下因山水的阻碍,弯弯曲曲的来回便有万余里,从半空中直飞过去,来回不上二千里,那夜若不是在狱中谈话耽搁了些时,还不须两个更次的工夫呢!”彭纪洲听了,越发钦敬胡九身怀这般本领。居然能安贫尽孝,不胡作乱为,若这种人不安本分,揭竿倡乱起来,真是不堪设想了。彭纪洲在平时原不欢喜武艺的,见了胡九这般本领,心里不由得欣羡起来,只是自恨年纪老了,不能从事练习,而自己的儿子,此时才七、八岁,太小了也不能练习,只得要侄儿彭庶白认真跟着胡九学习。

  彭庶白的天分虽高,无奈身体不甚壮实,年龄也仅十二岁,胡九传授的不能完全领会,不间断的学了两年,正在渐渐的能领略个中玄妙了,彭纪洲却要进京引见,想带胡九同行。胡九道:“胡九受了大老爷的深恩大德,理应伺候大老爷进京,但是胡九的老母年寿日高,体质也日益衰弱了,在大老爷这里住着,胡九能朝夕侍奉,如今大老爷既要进京,胡九实不忍撒下他,这私情仍得求大老爷宽恩鉴谅。”彭纪洲心想教人撒下年将九十的老母,跟随自己进京。本也太不近情了,便对胡九说道:“做官的味道,我也尝够了,这回引见之后,一定回桐城不再出来了,你不同我进京使得,不过我的家眷行囊,打算先打发回桐城去。这条路上原来很不好走,而我在城固任上,办理盗案又比历任的上手认真,这其中难保不结了许多怨恨,若没有妥当的人护送,我如何能放心打发他们动身呢?这一趟护送家眷回桐城的事,无论如何,你得帮我的忙。好在我进京不妨略迟时日,等你护送家眷到桐城回来,我才动身,在你去桐城的这若干日子当中,你侍奉老母的事,我一律代做,你尽可安心前去。”

  胡九连忙道:“大老爷这么说,不但胡九得受折磨,就是胡九的母亲也承当不起。此去桐城这条路上,本来是不大好走,不过汉中道的绿林,知道胡九在这里伺侯大老爷的居多,或者他们有些忌惮,不敢前来尝试,所怕在汉中道以外出乱子。从城固由旱路去桐城,路上便毫不耽搁,因有许多行李,不能急走,至少也得一个月才能送到。胡九思量年将九十的老母,已是风前之烛,瓦上之霜,今日不知道明日,做儿子的何忍抛撒这么多的时日。然而太太带着许多行李动身,路上非有胡九护送,不仅大老爷不放心,便是胡九也不放心,万一在半途出了意外,虽不愁追不回劫去的行李,然使太太、少爷受了惊恐,便是胡九的罪过。胡九想了一个两全之道,不知大老爷的尊意怎样?大老爷允许了,胡九方敢护送太太、少爷动身。”

  彭纪洲道:“只要是能两全的方法,哪有不允许的,你且说出来商量商量。”胡九道:“胡九虽则洗手了三十多年,然绿林中人知道胡九的还不少,沿途总有遇着他们的时候,在路上不论遇着那个,只要是有些声望的,胡九便请他代替,护送太太、少爷到桐城去,胡九仍可即时回来。”彭纪洲踌躇道:“绿林中人,不妨请他代替护送么?”胡九道:“有绿林中人同走,比一切的保镖达官护送都好,不是胡九敢在大老爷台前夸口,是曾经胡九当面吩咐的绿林中人,在路上决不敢疏忽,不知侄少爷这番是跟太太回桐城呢,还是跟大老爷进京?”

  彭纪洲道:“我进京引见之后,并不停留,用不着带庶白去,教他伺侯他婶母回桐城去,免得徒劳往返,耽搁光阴。”

  胡九道:“那就更好了。侄少爷跟胡九也练了两年多武艺,虽没练成多大惊人的本领,然普通在绿林中混饭吃的人物,他已足够对付的了,就只他的年纪太轻,不懂得江湖行当,有一个绿林老手同行,由他去对付新水子(初做强盗、没有帮口的,称为新水子),本领充足有余。”

  彭纪洲道:“这里面的情形,我不明白。总之我托你护送,只求眷属行囊,得安然无恙的回到桐城,我的心便安了,你的职责也尽了。至于你亲去与否,我可不问。我相信你,你说怎么办好就怎么办。”

  当下胡九遂决定护送彭纪洲的眷属动身。彭纪洲因接任的人未到,仍在县衙里等候。彭太太带着儿子彭辛白、侄儿彭庶白,并丫头、老妈一行十多口人,并彭纪洲在陕西收买的十几箱古书,做十几副包扛,用十几名脚夫扛抬了同走。胡九赤手空拳的,骑着一匹黑驴,口里衔着一枝尺多长的旱烟管,缓缓的大队后面押着行走。彭庶白原是跟着他堂兄弟辛白坐车的,行了几日之后,他忽觉得终日坐在车中纳闷,想骑马好和胡九在一块儿行走,就在半途弄了一匹马。他是会些儿武艺的人,骑马自非难事,一面跟着胡九走,一面在马上与胡九谈论沿途的山水风物。好在胡九是陕西人,到处的人情风俗都很熟悉,东扯西拉的说给彭庶白听。

  这日行到一处,已只差三、四日的路程便要出陕西境了,忽有八个骑马的大汉,从小路上走出来,不急不慢的跟在胡九的后面走。彭庶自尚是初次出门的人,然看了这八个人,心里也猜疑不是好人。因八骑马之外,并没有行李,有六个的背上,都驮着一只包袱,包袱的形式细而长,一望就使人知道包袱里面,有仿佛是兵器的东西。并且八个汉子的年龄、象貌虽各自不同,然看去都是很雄壮很凶恶的,又不是军人的装束,更不是做生意入的模样,不是强盗是什么呢?他心里这么猜疑,便与胡九并马而行,凑近胡九的耳根说道:“你瞧后面的八骑马,不是强盗来转我们的念头的么?”胡九点头道:“不是强盗是什么呢?”彭庶白道:“你一个也不认识么?”胡九道:“若有一个认识我,也不跟在我背后转念头了。”彭庶白道:“你不是时常说陕西的绿林,不知道你的很少吗,怎的这八人连一个也不认识呢?”胡九笑道:“我是说知道,不是说认识,我常说洗手了三十多年,衙门中同事的都还不相信,说既是洗手三十多年,不与强盗往来了,何以肯替那些强盗担声名,更何能将所有劫案的赃物都追了回来?我听了他们那些言语,也懒得争辩,你如今看这八个人,是这么不急不慢的跟着我们走,必是想动手无疑的了。我如果真不曾洗手,此刻尚没有出陕西境,就有人来转念头么?”

  彭庶白道:“那些师爷们,都是些只能装饭的饭桶,说出来的话,也都和放屁一样。他们说的何足计较。他们也不思量,你既敢住在离城固县二,三里路的地方,听凭人家告你明火执仗,更公然敢到县衙里来和大老爷会面,可知是一个心里毫无惧怯的人,既是心里毫无惧怯,何必说什么假语呢?不过现在那些话也不用谈了,这八个狗东西,我猜是强盗,你的眼睛是不会看错人的,也看了是强盗,你打算怎么办呢?”不知胡九说出什么办法来,且俟第四十七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四十七回

   玩把戏吓倒群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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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胡九见彭庶白问他打算怎么办,他随口说道:“我不打算怎么办,且看他们怎么办?”彭庶白摇头道:“等到他们动起手来,我们才防范,只怕已是来不及了呢!”胡九笑道:“他们还没有动手,我们怎么好先动手!依你的意思,打算怎么办呢?”彭庶白想了一想道:“我是没遇过这种事的人,究竟应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不过依我想,我们这一行的人虽多,认真动起手来,除了你一个人而外,只有我还能勉强保住自己,其余都是连自身且保不了的。他们有八个人,看情形一个也不弱。他们在白天动手倒罢了,所怕在黑夜动手,你一个人顾此失彼,到那时岂不为难!我想既已确实看出他们是强盗了,常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如趁着白天,你出头去与他们打招呼,他们闻了你名头害怕,不敢动手,自然是再好没有的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他们不肯讲交情,不买你的帐,那就说不得,老实不客气给些厉害他看,也免得太太受惊。“

  胡九也笑着摇头道:“你说老实不客气,我看你却太对他们客气了,要我出头去与他们打招呼,还太早了,再过三、四天之后,已走出陕西境了,那时要我出头打招呼,我便不能不去。”彭庶白道:“你这话我不明白。他们如何肯跟我们走三、四天之后,出了陕西境才动手呢?我看他们今夜不动手,明夜定要动手的。”胡九道:“他们要动手,我也不阻拦,看他们何时高兴便了。我说太早的话,是因为此地还是陕西境内。在陕西境内,只有人家来向我打招呼的,我出世就不曾向人家打过招呼,既出了陕西境,便要看各人的情面了。我几十年没有出来,或者有不和我讲情面的,我不能不先出头与人家打招呼。这八个东西,不是瞎了,便是聋了,公然敢跟在我背后,想显神通给我看,我还不看吗?你不知道,这也是难得的事。我几十年躲在家里不出来,说不定陕西省出了大英雄、大豪杰,我乐得见识见识,岂不甚好!你不要害怕,更不可去对太太说。”

  彭庶白听了,才明白胡九的意思,是不把这八个强盗看在眼里,便也不再说什么了。这夜宿店,八骑马也在一处市镇上歇了。只因彭家眷属一行人马太多,占满了一家火铺,不能再容纳以外的旅客,八骑马只得在旁边另一家火铺里歇宿。

  胡九亲自指挥着脚夫,将所有行李包扛安放妥当了,照例到彭纪洲太太面前请了安出来。大家用过了晚膳,吩咐一切人早些安寝,即对彭庶白说道:“我带你同去玩一个把戏,你愿意去么?”彭庶白问道:“带我去哪里玩什么把戏?我们去了,留下他们在这里不妨事么?”胡九道:“就到隔壁去玩一个把戏便回来,我们从后院里翻过去,但是你不可高声。”彭庶白虽知道隔壁必是八个强盗歇宿的火铺,然猜不出他去玩什么把戏,少年人好事,自是欣然答应。

  胡九当下携着彭庶白的手,悄悄走到后院子里,看两边都有丈多高的土墙障隔了。胡九在彭庶白耳边轻轻说道,“你能跳过这墙去么?”彭庶白摇头道:“我不敢跳。”胡九即挽着他的胳膊,只一耸身就提起彭庶白身体腾空,筒直如脚下有东西托住的一样,并不如何迅速,缓缓的由墙越空而过,脚踏了实地。彭庶白看那边楼上有一个小小的窗户,从里面透出有灯光来,因窗户太高,在地下看不见里面有没有人。胡九用手指着那窗户对面给他看,原来是一株很高大的树,彭庶白知道是要他爬上树枝。好看见窗户里面的情形,遂缘了上去,果然看见窗户里面,有八个汉子围着一张方桌坐了,方桌中间安放一个烛台,插着一枝大蜡烛,八人好象会议什么大事。那八人的装束象貌,不待细看,已能认识就是骑马约八个强盗,议论的是什么话,因相离太远,说话的声音又不大,一句也听不明白。

  正待低头看胡丸有什么举动,猛见窗户上有黑影一晃,即分明看见胡九飞了进去,头朝下,脚朝上,倒悬在方桌当中,口街了那枝旱烟管,就烛火上吸旱烟,只吓得那八个强盗同时托地跳了起来。有抽出单刀来要动手的,却又有些害怕的神气,各自向后退了两步,即有一个喝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快通出姓名来。“胡九已翻身落下来,声色俱厉的向八人叱道:”你们这些狗东西,真瞎了眼么?嗄嗄!连我胡九都不认识了?我倒要看看你们的手段。“这几句话说得非常响亮。

  彭庶白在树枝上听得分明,以为八个强盗受了胡九这般呵叱,必有—番反抗的举动,谁知,八人都吓得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动一动。再看胡九时,已没了踪影,并没看见是如何走了的,也不见他从窗口出来,不由得觉着奇柽,正拿眼向那楼上搜索,猛听得胡九的声音在树下喊道:“把戏玩过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彭庶白倒吃了一惊,忙跳下树来。胡九伸手又将彭庶白的胳膊挽住,身体不知不觉的就腾空而起,越过了土墙。回到前面房里。彭庶白问道:“刚才那么腾空翻过墙去,既不是纵跳,是腾云驾雾么?”胡九笑着摇头道:“哪里是腾云驾雾,我固能腾云驾雾就好了,这不过是运气飞腾之法罢了!”彭庶白道:“这法子我能学么?”胡九道:“有谁不能学?但是不容易学。你将来虽不是仕宦中人,然也不是能山林终老的,这种学问不易讲求,也不必讲求,有防身的本领就够了。刚才我在那边楼上,玩了那么一回把戏,他们若是识相的,立刻就得过这边来,向我请罪,我决不能拿嘴脸给他们看,这事要留个好人给你做。你在后边房里听着,我口里尽管说定要取他们的性命,你听到他们求情不准的时候,便出来替他们说几句求情的话,我把这面子做到你分下,以后的事情好办些。”

  彭庶白道:“他们既是怕了你,立时撤开手不做这批买卖就完了,无端还跑到这里来请什么罪,求什么情呢?”胡九正色道:“这不是你们当公子少爷的人所能知道的。”正说到这里,忽听得有人敲店门,胡九挥手对彭庶白道:“必是那些狗东西来了,你且去后房里等着吧。”彭庶白心里还有些疑惑不是那八个强盗,以为另有来落店的人,先从门缝中朝外面一看,只见店小二开了店门,跨进门来的,不是那八个强盗又还有谁呢?为首的一个进门便问:“胡九太爷住在哪间房里?”彭庶白连忙躲入后房,心想:胡九的威望真不小!只看这八人面上诚惶诚恐的神情,和白天那种雄抖抖的样子比较起来,便可知道他们心里委实害怕极了。彭庶白是这般心理想着,昕那八人已走进了前房,忙就门缝中张望,只见八人中有一个随手将房门关上,也不说话,也不作揖,一个个拜佛也似的,排列着跪下去,朝着胡九一起一伏拜个不停止,并且把额头碰在地下,只听得咚咚的响。

  胡九踞坐在土炕上,理也不理。碰了不计数的响头,为首的一人停止了,其余七人才跟着停止,就听得胡九用很和平的声音说道:“你们来干什么的?”为首的一人才开口说道:“我们罪该万死,实在不认识是九太爷,若早知道有九太爷在这里,我们就有吃雷的胆量,也不敢跟上来转这妄念了,特地过来磕头,求九太爷高抬贵手,放我们回去。”胡九冷笑了一声道:“你们眼睛里有我么?怎么说出不认识的话来!本也难怪,你们都是后起的英雄,哪里把我这个三十多年躲在家里不敢出头的脚色看在眼里呢?你们要知道,我虽是躲在家里三十多年不敢出头,不知道有了你们这些大英雄、大豪杰,但是陕西省还是陕西省,并不曾变成陕南陕北。那句不认识我的话,恐怕哄骗三岁小孩也哄骗不过去。你们打算做这一大批的买卖,难道就不问问来头?我胡九的面貌,你们可以说不认识,难道连我胡九的声名也不认识?我从城固动身到这里,只差三、四日路程要出陕西境了,一路上经过了多少码头,多少山寨,倒不曾遇见有因我躲在家里三十多年,便不认识我的人,可见你们存心想斗斗我这个老东西,要栽我一个跟头,好显显你们的脸子,想不到我这老东西肚皮里还有几句春秋,没奈何,只得过来敷衍敷衍。主意是不错,做得到时,脸子也显了,财也发了,做不到时,不过说几句不费本的话,碰几个不值价的头,世间最便宜的事,只怕除了这个没有了。老实对你们讲,你们若出了陕西境再跟上来,那么你们是主,我是客,恶龙斗不过地头蛇,我只好让你们一脚。此地还在陕西境内,不能和你们客气,各自值价些,九太爷没精神一个一个的动手,你们自己去把脑袋瓜子摘下来,最后一个由九太爷亲自动手。这事怨不得我九太爷太狠,去吧。”

  胡九说这番话的声调,并不严厉,看八个人跪在地下,简直全体抖的和筛糠一样,又不住的碰响头,只求饶恕了这一遭。胡九这才厉声喝道:“休得在这里啰唣,谁有工夫和你们纠缠?”八个人一面碰头求饶,一面哭泣起来了。

  彭庶白心想这是时候了,遂走了出来,对胡九说道:“九爷的话,我已听得明白了。他们果然太慢忽了,使九爷的面子下不来,不过这番有家伯母同行,她老人家居心最是仁慈不过,平日杀鸡杀鸭都不忍看的,若因护送她老人家,了却他们八条性命,在他们固是罪有应得,家伯母心里必很难过,望九爷暂息雷霆之怒,饶恕了他们这一遭,如下次再敢这么对九爷慢忽,那时我也不敢再求情了。”胡九缓缓的点头道:“既是侄少爷来替他们说话,太太不愿意伤生,我看在太太和侄少爷份上,便饶恕了他们。”

  八个人想不到有彭庶白来说情,听了胡九饶恕的话,登时如奉了赦旨,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欢喜感激的样子,对胡九碰了几个头,掉过身躯来又对彭庶白叩头。胡九道。“你们这些东西,确是没长着眼睛,哪里配在绿林中混。姑无论这番有我九太爷同行,你们不应胡里胡涂动这妄念。便是我九太爷不在内,你们做一批买卖。也应打听这批买卖有多少的油水。你们可知逆这里十几副包扛里面,扛抬的是什么东西?”为首的一个答道:“我们看包扛的分量。估料不是银两,便是洋钱。若是衣服裁料,不应有这般沉重。”胡九哈哈笑道:“你们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如何配做这种没本钱的买卖。不过如今在绿林中混的,象你们这般瞎眼睛的居多,因此才不能不要人护送,若都是有眼力的,十几包扛古书,难道还怕强盗劫了去给盗子盗孙读吗?你们且坐下来,我有话和你们说。”

  八个人都斜着半边屁股坐了,彭庶白也坐在胡九旁边。胡九向八人说道:“你们大约都知道我还有一个年将九十的老母,我其所以躲在家里三十多年不出头,为的就是要侍奉老母。这一趟去桐城的差使,我原是不能接受的,无奈来头太硬,我推却不了,只得忍心动身。此刻在陕西境内遇了你们,倒得了一个通融的办法。你们自己推举出两个交游宽广、武艺高强的人来,代替我护送到桐城,我在城固县衙里等你们的回信。”

  八个人听了,竟象得了好差事的一样,即时欣然推出两个人来,说道:“我等如何够得上在九太爷面前说交游宽广、武艺高强的话,只是我两人在同伙的里面,略混的日子多些,河南、安徽都去过几趟,这番能替九太爷当差,我们的面子也就很有光彩了。九太爷尽管安心回城固县去,我两人在路上决不敢疏忽。”胡九点头,问了两人的姓名并履历。次日早起,胡九亲自带着两人见过彭纪洲的太太,禀明了原由,饭后即分途动身,胡九仍回城固。

  两强盗继续护送去桐城,一路上真是兢兢业业的,丝毫不敢大意。究竟这两个强盗,也是有些资望的,沿途有两人打着招呼,得以安然无恙的到了桐城。彭太太因他两人一路辛苦了,拿出一百两银子,交彭庶白赏给两人。两人哪里肯受呢?竭力推辞着说道:“只求少爷一封信,我两人好带回去销差,蒙太太,少爷的恩典,不责我两人沿途伺候不周,求少爷在信上方便一两句,使九太爷知道我两人不敢偷懒,我两人就感激少爷的恩典了,有什么功劳敢领太太、少爷的重赏?”

  彭庶白道:“不待你们说,我的信已写在这里了。这一点儿银子,并不算是赏号,只给你两人在路上喝一杯酒,我信上也不曾提起。这是家伯母一点儿意思,你们这般推辞,家伯母必以为你们是嫌轻微了。”两人露出很为难的神气说道:“不是我两人不受抬举,敢于推却,实在因这回是九太爷的差使,不比寻常,无功受赏,怎敢回去见九太爷的面呢?”彭庶白道:“我信上不提这事,你们也不对九太爷说,九太爷从哪里得知道呢?”两人连忙摇手道:“受了赏回去不提还了得,提了不过受一番责骂,勒令即时将银两退回,若瞒下去不说,那么我们就死定了。”

  彭庶白问道:“九太爷既有这么厉害,你们何以又跟上想打劫我们的行李呢?”两人叹道:“我们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九太爷忽然会替人护送行李,我等园距离城固县太远,又素来知道九太爷早已不问外事,所以才弄出这么大的笑话来。我们绿林中自从有了他胡九太爷,也不知替我们做了多少挡箭牌,救了我们多少性命?我们不服他,又去服谁呢?不怕他,又去怕谁呢?”彭庶白点头道:“既是这般的情形,我信上写出你们不肯受银子的情形来,是我家太太定要你们受的。写明白了,九太爷便不能再责骂你们。”两人不好再说,只得收了信和银两,作辞回城固。

  这日到了,胡九正和彭纪洲同坐着闲谈,门房上来禀报,彭纪洲也想看看这两人,遂教传了进来。两人进见,先向胡九碰了几个头,才对彭纪洲叩头,捧出彭庶白的信和银两,送给胡九。胡九随手送给彭纪洲,彭纪洲看了信说道:“辛苦了你两个。这一点点银子,说不上赏号两个字,你们喝杯酒吧!”两人望着胡九,不敢回答。胡九看了信,问了问沿途的情形,说道:“既是大老爷和太太的恩典,赏给你们银两,你们叩头谢赏便了。”两人这才接受了,然仍是先碰头谢了胡九的赏,再向彭纪洲叩头谢赏。彭纪洲事后向人谈起这事,还叹道:“皇家国法的尊严,哪里赶得上一个盗首!”

  彭纪洲这回进京引见之后,便回桐城休隐了。彭庶白就在回桐城的第二年,把父亲死了。他母亲是江苏人,因亲戚多住在上海,彭庶白又是少年,性喜繁华,便移居到上海来。从胡九手里学来的武艺,虽不曾积极用苦功练习,然每日也拿着当一门运动的功课,未尝间断。凡是练过武艺的人,自然欢喜和会武艺的来往。江、浙两省人的体魄,虽十九孱弱,而上海又是繁华柔靡的地方,然因上海是中国第一个交通口岸,各省各地的人都有在这里,其中会武艺的也就不少,加以彭庶白好尚此道,只要耳里听得某人的武艺高强,他一定去登门拜访。虽其中有不免名过其实的,但是真好手也会见得不少。有外省人流落在上海卖武的,他不遇着便罢,遇了只要工夫能勉强看得上眼,他无不竭力周济。因此,很有许多人称道你疏财仗义,而尤以一般在圈子里的人。对他的感情极好。上海所谓“白相朋友”,稍稍出头露脸的,无不知道他彭大少爷,都不称他的名字。奥比音在上海卖艺,他已看过了,他也很佩服奥比音的力量了得,只因他的心理,不与霍元甲相同,虽看了奥比音夸大的广告,只认作是营业广告招来的法门,并不感觉其中含有瞧不起中国人、欺侮中国人的意思。又因他自己的武艺,并无十分惊人之处,加以是文人体格,就是感觉外国人有欺侮中国人的用意,也没有挺身出头替中国人争面子的勇气。这次在张园看了黑人与自人比赛的武剧,也觉得黑、白二种人的身手都极笨滞,并自信以他自己的武艺,无论与白人或黑人比赛,决不至失败,但是不曾动这个去请求比赛的念头。他看过比赛之后,忽听得那个当通译的朋友,说起霍元甲来交涉与黑人孟康比赛的事,不禁触动了他少年好事之心。他久闻霍元甲在天津的威名,这回来了上海,便没有要与盂康比赛的事,他也是免不了要去拜访的,何况有这种合他好尚的事情在后面呢!当下向姓萧的问明了霍元甲的寓处,乘兴前来拜访。

  非常之人,必有非常的气宇。在俗人的眼光分辨不出,然在稍有眼力的人见了,自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农劲荪一见彭庶白,即觉得这少年丰度翩翩,精神奕奕,不是上海一般油头粉面的浮薄少年可比,不因不由的注目而视。彭庶白访霍元甲不着,本已将一团的高兴扫了大半,打算去马路上闲逛一会再来。他既不曾与霍元甲会过面,自然没有希望在路上巧遇的念头,谁知刚待走如那客栈的大门,迎面就遇着三人回来,当时从那大门出进的络绎不绝,在彭庶白的眼中看来,只觉得霍元甲等三个人的精神气宇,与同时出进的那些人有别。他曾听得姓萧的说,去与孟康办交涉的是三个人,心里登时动了一下,然觉得不好就冒昧上前询问,暗想:这三人若是住在这客栈里的,必有霍元甲在内是无疑的了,若不是住在这客栈,也是来这里访朋友的,就是我猜错了,且看他们瞧不瞧旅客一览表,并向帐房或茶房问活也不,心里如此想着,两眼即跟在三人背后注意。只见三人径走到一间房门口站住,有一个茶房从身边掏出一把钥匙来,将房门开了,放三人进去,彭庶白暗自喜道:“我猜的有八成不错了。”连忙回身到帐房探问,果然所见的不差,三人中正有霍元甲在。

  彼此见面谈了一阵,彭庶白说道:“庶白听得敝友萧君说,霍先生已与孟康交涉妥当了,约了明日带律师去亚猛斯特朗家里订比赛的条约,不知道将订些什么条约?外国大力士或拳斗家比赛,十九带着赌博性质,输赢的数目并且很大,每有一次比赛,输赢数十万元的,今日孟康不曾提出比赛金钱的话么?”霍元甲摇头道:“这倒没听他说起。”随向农劲荪问道:“是不曾说么?他若说了,农爷必向我说。”农劲荪笑道:“今日是不曾说,或者在明日订条约的时候说出来也未可知。”霍元甲问道:“外国大力士拳斗家,难道都是大富豪么,怎的能一赌数十万元的输赢呢?”彭庶白道:“外国大力士拳斗家,不要说大富豪,连有中人赀产的都不多,其所以能赌这么大的输赢,并不是他们本身的钱,就和我们中国人斗蟋蟀一样,输赢与蟋蟀本身无关。蟋蟀是受人豢养的,外国大力士拳斗家略有声名的,无不受几个大富豪的豢养,就是到各处卖艺,也是受有钱人的指挥,完全自动的绝少。日本人虽不敢公开的赌搏,然大力士与柔道家受富豪贵族的豢养,也和西洋人一样。”

  霍元甲道:“原来外国会武艺的人,是这般的人格,这般的身份。我若不是因他们太欺负我国人了,不服这口气,无端找他们这种受人豢养、供人驱使的大力士比赛,实不值得。”彭庶白道:“霍先生是何等胸襟、何等气魄的豪侠之士,完全为要替国人争面子,才荒时废事的来上海找他们比赛。这一点不但我等自家人知道,就是外国略明白中国社会情形的人,也都能知道。并且所比赛的是武艺,至于他们的人格如何,身份如何,与比武是没有关系的。德国大力士森堂与狮子比武,霍先生也只当他们是狮子就得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

  彭庶白接着说道:“据敝友萧君说,明日订条约的时侯,霍先生这边也得带律师去,不知这律师已经聘请了没有?”农劲荪道:“我们刚从张园回来,律师还不曾去聘。”彭庶白问道:“农先生有熟识的律师么?”农劲荪道:“没有!”彭庶白道:“这种事原不必有熟识的律师,不过律师照例是有些敲竹杠的,熟律师比较的容易说话。庶白在上海居住的时间路久,倒有熟识的律师,这类替国人争面子的事,庶白可以去找一个愿尽义务的律师来。”

  农、霍二人听了都很高兴,连说:“拜托。”彭庶白道:“庶白还认识几个专练武艺的人,人品都很正直,并多是在上海住了多年的。他们不待说,必也是景仰二位先生之为人的,我想介绍与二位先生见见,不知尊意怎样?”霍元甲喜笑道:“我正苦此地的朋友太少,有彭先生给我们介绍还不好吗!此地专练武艺的朋友,我本来应该一到岸就去登门拜访,无奈不知道姓名、住处,不能前去拜会。就是彭先生,我们也应该先到府上奉看,难得先生倒先到这里来。今日就劳神请介绍我们去拜那几位朋友何如呢?”彭庶白略沉吟了一下说道:“用不着二位先生亲劳步履,并且各人住的地址不在一方,今日辰光也不甚早了,庶白有一个办法,虽然简慢一点儿,但是很便当。我今晚七点钟,请农、霍二先生并这位刘君到一枝香大菜馆晚膳,将那几个要介绍的朋友和熟识的律师,都约到一枝香相见。我也不做虚套,不再发帖相请了。”霍、农二人因欢迎彭庶白介绍律师与专练武艺的朋友,也就不甚谦辞。这夜便由彭庶白介绍了六、七个武术家和在上海有些场面的绅士相见了,执律师业的也有几个。

  席间,彭庶白将霍、农二人的历史、来意,大略介绍了一番。农劲荪接着把霍元甲的性情、抱负以及在天津逼走俄大力士,这番来找奥比音不遇,明日将与黑人孟康订条约比赛的话,详细演说了一遍,说得在座的人无不眉飞色舞,鼓掌称赞。几个当律师的,都欣然愿尽义务。但是只用得着一个,当下由几个律师中推定了一个,负责同去办理这交涉。霍元甲问了各武术家的住处,准备日后拜访。

  次日早饭后,彭庶白特雇了两乘马车,带同那律师到客栈里来。霍、农、刘三人正在客栈里盼望,亚猛斯特朗住在徐家汇,路程很远,农劲荪叫茶房雇马车,彭庶白拦住道:“我特地雇两乘马车来,就是准备与三位分坐的。”霍元甲笑道:“这如何使得!”彭庶白忙抢着说道:“霍先生这种举动,凡是中国人都应当尽力赞助,方不辜负霍先生这番替中国人争面子的热心,何况庶白是久已钦仰霍先生、农先生的人,又是素性欢喜武事的,将来叨教的日子长,望两位先生以后不要对庶白存心客气”

  霍元甲、农劲荪都是慷爽性质,见彭庶白一见如故,也就不故意客气了。当即五人分乘两辆马车,直向徐家汇奔来。一会儿到了,霍元甲看亚猛斯特朗的住宅,倒是一座三层楼,规模很大的洋房。农劲荪拿出自己和霍元甲的名片,向门房说了来意。那门房似乎己受了他主人的吩咐,看了名片,并不说什么,也不先进里面通报,随即将五人请进一间很宏敞、很精丽的客室坐了,复向彭庶白等三人索名片,三人都拿了名片给他,才转身通告去了。不一会,就听得有通电话的声音。农劲荪笑对霍元甲道:“这电话多半是通给律师和那孟康的,他说我们都已来了,请即刻到这里来,不是通给律师是什么呢?”

  霍元甲还不曾回答,亚猛斯特朗已出来了,宾主相见,农、劲荪替律师、彭庶白介绍了。亚猛斯特朗道:“我们外国人和中国人角力的事,上海租界上还不曾有过先例,工部局能不能领取执照,此刻尚不可知。鄙人已约了一个在巡捕房里供职的朋友到这里来,大家讨论讨论。”农劲荪道:“角力的事,在上海租界上虽没有先例,然在备外国是普通常有的事,工部局没有不许可的理由。并且,孟康君昨日与英国大力士角力,工部局能许可,岂有霍君与孟康君角力,便不许可的道理。无论章程法律,皆不能因对人而有区别。”亚猛斯特朗道:“鄙人也希望工部局不发生障碍。”农劲荪将这话译给霍元甲听,霍元甲已蕴怒说道:“岂有此理!他们若借口工部局不许可来推却比赛,我决不能承认工部局应有这无理的举动。”那律师笑道:“不会有这种事。角力是任何国家法律所许可的,工部局除却有意作难。断无不发执照的道理。”

  几人正这么谈论,忽见房门开处,走进四个外国人来,黑人孟康走在最后。亚猛斯特朗起身向双方介绍,彼此相见,自有一番应酬故套。原来同进来的三个西人,一个是在上海执律师业的,一个是在工部局供职的,一个是孟康的朋友。相见已毕,一共宾主十人,分两边围着一张大餐台坐下,先由亚猛斯特朗开口说道:“大力士角力,存世界各国原是普通常有的事,照例没有多少条约磋商。不过鄙人在中国住了多年,知道中国的武术,绝对不与各国的武术相同,常有极毒辣的方法,只须用一个指头,就能断送对手的性命,这种武术,究竟是很危险的。外国大力士角力,差不多有一定的方法,从没有用一个指头便能断送对方性命的。鄙人主张要订的条约,就是为霍君是中国有名望的武术家,他的方法必也是很毒辣的。盂康君不知道中国武术,两下角力起来,应该有一种限制,才可避免伤害性命的危险,不知霍君的意思以为怎样?”

  农劲苏将这番言语译给霍元甲听了,霍元甲道:“看他说应该有什么限制?”农劲荪向亚猛斯特朗说了,亚猛斯特朗起身与盂康等四人低声商议了好一会,方回到原位说道:“鄙人知道中国武术,拳头脚尖果然很厉害,就是用头撞,用肩碰,都能撞碰死人。孟康君的意思,要角力须限制霍君不许用拳,不许用脚,不许用头,不许用肩,肘也是用不得的,指头更不能伸直戳人。霍君对于这几种限制能同意,再议其他条约。”

  农劲荪听了这类毫无理由的限制,已是很气忿了,但因角力的主体是霍元甲,不能不对霍元甲翻译,就由他自己驳复,只得照样向霍元甲说了。霍元甲怒道:“这也不能用,那也不能用,照他这样的限制,何不教我睡在地下不动,听凭他那大力士槌打呢!他既是这么怕打的大力士,我就依了他的限制,他还是免不了要另生枝节的。农爷对他说吧,他不敢与我角力,只说不角就得了,不用说这些替他们外国人丢脸的活。”

  农劲荪气忿不过,也就懒得客气,照着霍元甲的意思,高声演说了一遍,只说得几个外国人都羞惭满面,没一个有话回答。霍元甲愤忿极了,立起身望着同来的四人道:“走吧!象这种大力士,不和他比赛也罢了。”刘震声、彭庶白也同时立起身来。亚猛斯特朗还勉强带笑说:“请坐下来慢慢商议。”农劲荪和那律师都说:“孟康君既是存心畏惧,还是不与霍君比赛的最妥当。”说话时,霍元甲已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走出去了。

  五人仍同回到客栈,霍元甲一肚皮没好气的当先走进栈房,只见茶房迎上来说道:“刚才有个西崽来找霍老爷,说是从静安寺路来的,留了一封信在霍老爷房里桌上。”霍元甲回头对农劲荪道:“静安寺路必是沃林。我的运气倒霉,你瞧着吧,一定也是和今天一样,通知上必有种种留难。”边说边走进房,一手就从桌上取了那封信递给农劲荪。不知信中写些什么,且俟第四十八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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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霍元甲二次访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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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农劲荪拆开那信看了一遍,笑道:“四爷,恭喜你!信中说已得了奥比音的同意,约我们明天去他家里谈话。”霍元甲道:“我看这番又是十九靠不住的,外国人无耻无赖的举动,大概都差不多。今天的事,不是昨日已经得了那盂康的同意的吗?双方律师都到了场,临时居然可以说出那些无理的限制来,只听那亚猛斯特朗所说我应允了他这些限制,再议其他条件的话,即可知我就件件答应他了,他又得想出使我万不能承认的条件来。总而言之,那黑东西不敢和我较量,却又不肯示弱,亲口说出不敢较量的话来,只好节外生枝的想出种种难题,好由我说出不肯比较的话。究竟奥比音有没有和我较量的勇气,不得而知,他本人真心愿意与我较量,便没有问题,若不然,一定又是今日这般结果。较量不成没要紧,只是害得我荒时废事的从天津到这里来,无端在此地耽搁了这么多时间,细想起来,未免使人气闷。”

  农劲荪安慰他道:“四爷尽管放心。我看沃林虽也是一个狡猾商人,然奥比音决非孟康可比。奥比音的声望,本也远在孟康之上,并且白人的性质,与黑人不同。白人的性质多骄蹇自大,尤其是瞧不起黄色人。黑人受白人欺负惯了,就是对黄色人,也没有白人那种骄矜的气焰,所以孟康对四爷还不免存了些畏怯之念,我料奥比音不至如此。”霍元甲叹道:“但愿他不至如此才好。”

  彭庶白不知道与沃林约了,在此等候通知的事,听不出霍、农二人谈话的原委。农劲荪向他述了一遍,他便说道:“沃林他既知道霍先生是特地从天津来找奥比音角力的,如果奥比音不愿意,他何妨直截了当的回复不角,并且奥比音已不在上海了,沃林尤其容易拒绝,与其假意应允,又节外生枝的种种刁难,何如一口拒绝比赛的为妙呢?沃林信里只约霍先生明日去他家里谈话,我不便也跟着去,明日这时分我再到这里来;看与沃林谈话的结果怎样?”说毕,同着那律师作辞去了。

  这夜,霍元甲因着急沃林变卦,一夜不曾安睡。第二日早点后,即带着刘震声跟农劲荪坐了马车到沃林家来。沃林正在家中等候,见了农劲荪即道歉说道:“这番使霍君等侯了好几日,很对不起。鄙人为霍君要与奥比音比赛的事,特地就到南洋走了一遭,将霍君的意思向奥比音说了,征求他的同意。尚好,他闻霍君的名,也很愿意与霍君比赛,并很希望早来上海实行,无奈他去南洋的时候,已与人订了条约,一时还不能自由动身到上海来。不过,比赛是决定比赛了,鄙人昨日才从南洋回来所以请霍君来谈谈。”

  农劲荪对霍元甲译述了沃林的言语,霍元甲听了,顿时笑逐颜开的问道:“他不曾说什么时候能比赛么?”农劲荪道:“还不曾说,且待和他谈判。他既决定了比赛,比赛日期是好商量的。”遂对沃林说道:“奥比音君去南洋的条约,何时满期,何时方能来上海比赛,已与沃林君说妥了没有呢?”沃林道:“鄙人前次已与霍君谈过的,此刻已近年底了,鄙人的事务多,不能抽闲办理这比赛的事,明年一月内的日期,可听凭霍君选择。”农劲荪笑道:“这话鄙人前次也曾说过的,阳历一月,正是阴历年底,霍君在天津经商,年底也是不能抽闲。我看,比赛之期既不能提早,就只得索性迟到明年二月,不知奥比音可能久等?”沃林踌躇了一会说道:“他本人原没有担任旁的职务,与人角力或卖艺,本是他生平唯一的事业,教他多等些时,大约是不生问题的。”

  农劲荪将这话与霍元甲商量,霍元甲道:“既是教他多等些时不生问题,那就好办了,只是我们是要回天津去的,此时若不与沃林将条约订好,将来他有翻覆,我们岂不是一点儿对付的办法也没有?”农劲荪点头道:“那是当然要趁此时交涉妥当的。”遂向沃林说道:“前次沃林君曾说霍君与奥比音君比赛。得赌赛银子一万两,这种办法,霍君也很欢迎,并愿意双方都拿出一万两银子,交出双方推举的公正人管理,比赛结果谁胜了,谁去领那银两。关于这一层,不知奥比音君有无异议?”沃林道:“鄙人已与奥比音君研究过了,他觉得一万两的数目过大了些,只愿赌赛五千两。”农劲荪笑道:“一万两的数目,原是由沃林君提议出来的。霍君的志愿。只在与奥比音大力士角力,并没有赌赛银两的心思,因沃林君说出非赌赛银两不可的话,霍君为希望角力的事能于最近的时期实现,所以情愿应允沃林君这种提议。如今奥比音君只愿赌赛五千两,我想霍君是决不会在这上面固执的。”便与霍元甲商议,霍元甲道:“做事这么不爽利,真有些教人不耐烦。他说要赌一万两,我不能减价说赌五千,他如今又只要赌五千,我自然不能勉强要赌一万。赌一万也好,赌五千也好,总求他赶紧把合同订好,象他这样说话没有凭准。我实在有些害怕。农爷要记得订合同的时候,务必载明如有谁逾期不到的,须赔偿损失费银一千两。”

  农劲荪点头对沃林说道:“霍君虽没有定要赌赛一万两银子的心,不过因沃林君要赌赛一万两,他已准备着一万两银子在这里。若沃社君愿践前言,霍君是非常希望的。如定要减少做五千两,好在还不曾订约,就是五千两也使得。但是霍君在天津经商,年内不能比赛,是得仍回天津去的,明年按照合同上所订日期,再到上海来,是这般一来一往。时间上、金钱上都得受些损失。这种损失,围是为角力所不能不受,不过万一奥比音君不按照合同上所定的日期来上海,以致角力的事不能实行,那么这种损失,就得出奥比音君负赔偿的责任。翻转来说,若霍君逾期不到,也一般的应该赔偿奥比音君的损失,这一条须在合同上订明白。”沃林也笑道:“这是决无其事的。霍君既提出这条来,合同是双方遵守的,就订明白也使得。”

  农劲荪道:“雹君这方面的保证人和律师,都已准备了,只看沃林君打算何日订立合同?鄙人与霍君为这事,已在这里牺牲不少的时间了,订合同的日期,要求愈速愈妙。”沃林问道:“霍君的保证人,是租界内的殷实商家么?”农劲荪道:“当然是租界内能担保一万两银子以上的商家。”当下双方又议论了一阵,才议定第三日在沃林家订约,比赛的时日,也议定了阴历明年二月初十。因霍元甲恐怕正月应酬多,羁绊住身体不能到上海来,赔偿损失费,也议定了数目是五百两。霍元甲心里,至此才稍稍的宽舒了。

  三人从沃林家回到客栈里来,彭庶白已在客栈里等候,见面迎着笑道:“看霍先生面上的颜色,喜气洋洋的样子,想必今日与沃林谈话的结果很好。”农劲荪笑道:“你的眼睛倒不错,竟被你看出来了。今日谈话的结果,虽不能说很好,但也不是霍四爷所料的那么靠不住。”随即将谈话的情形述了一遍。彭庶白道:“沃林前次要赌赛一万两银子的话,是有意那么说着恐吓霍先生的,及见霍先生不怕吓,一口就应允他,他有什么把握敢赌赛这么多银子?恭喜霍先生,这回的比赛,一定是名利双收的了。”霍元甲道:“比赛没有把握的话,我是不会说的。因为他奥比音并不曾要求和我比赛,我既自觉没有胜他的把握,何苦是这般烦神费力的自讨没趣呢?若教我与中国大力士比赛,无论那大力士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敢说有把握,对外国人确有这点儿自信力,所虑的就是后天临时变卦。只要不变卦,订妥了合同,事情总可以说有几成希望。”彭庶白道:“角力时应有限制的话,沃林曾说过么?”农劲荪道:“那却没有。”彭庶白道:“今日他不曾说,后日料不至说。外国人虽说狡猾,也没有这么不顾面子的,霍先生放心好了。后日与沃林订过了合同,还是就回天津去呢,还是再在此地盘桓些时呢?”霍元甲道:“我若不是为要等候沃林的通知,早已动身回去了。我在天津因做了一点小生意,经手的事情原来很多,不是为这种重大的事,决不能抽工夫到这里来,只待后天合同订好了,立刻便须回去,巴不得半日也不再停留,后天如不能将合同订好,也决心不再上这东西的当了。总之,过了几天,有船便走。”

  彭庶白道:“可惜这回与霍先生相见得迟了,还有一个老拳术家,不能介绍与霍先生会面。”霍元甲连忙问道:“老拳术家是谁,怎么不能介绍会面。这人不在此地吗?”彭庶白道:“这人祖居在上海,前夜我已请了他,想介绍与霍先生在一枝香会面,不料他家里有事,不能出门。昨日我到他家,打算邀他今日到这里来看霍先生,无奈他的家事还不曾了,仍是不能出来。这人姓秦名鹤岐,原籍是山东人,移家到上海来,至今已经过九代了。不知道他家历史的,都只道他家是上海人。”

  霍元甲登时现出欣喜的样子说道:“秦鹤岐么,这人现在上海吗?”彭庶白点头道:“先生认识他吗?他从来住在上海,少有出门的时候。”霍元甲笑道:“我不听你提起他的名字,一时也想不起来。我并不与他认识,不过我久已闻他的名。我在几年前曾听得一个河南朋友说过,因家父喜研究伤科,无论伤势如何沉重,绝少治不好的。有一次有个河南人姓杜名毓泉的,来我家访友,定要看看我霍家迷踪艺的巧妙,不提防被我一脚踢断了他一条腿,他自谓已经成了废人,亏了家父尽心替他医治,居然治好了,和没有受过伤的一样。他心里不待说又是感激,又是佩服,偶然与我谈论现在伤科圣手,据他说在不曾遇到家父以前,他最钦佩的就是秦鹤岐。我问他秦鹤岐是何许人,他说是上海人,不但伤科的手段很高,便是武艺也了不得。我那时忘记问秦鹤岐住在上海什么地方,有多大年纪了,后来我到天津做生意,所往来的多是生意场中的人,因此没把秦鹤岐这名字搁在脑筋里,到如今已事隔好几年了。今日若不是有你提起他来,恐怕再过几年,便是有人提起他,我也想不起来了。”

  彭庶白笑道:“一点不错,他是祖传的伤科。他的伤科与武艺,都是祖传,一代一代的传下来,传到他手里,已是第八代了。据他说,他家的武艺,简直一代不如一代。他祖传的本是内家工夫,他的叙父的本领,虽赶不上他祖父,然端起一只茶杯喝茶,能随意用嘴唇将茶杯的边舐下来,和用钢剪子剪下来的一般无二。他自谓赶不上他叔父。只是以我的眼睛看他的本领,已是很了不得了。”

  霍元甲喜问道:“你见过他什么了不得的本领呢?”彭庶白道:“我亲眼看见他做出来的武艺,有几次已是了不得,而当时我不在场,事后听得人说的,更有两次很大的事,上海知道的极多。一次我与他同到一个俱乐部里玩耍,那俱乐部差不多全是安徽人组织的,因组织的份子当中,有一半欢喜练练武艺,那俱乐部里面,遂置了许多兵器和砂袋、石担之类的东西,并有一块半亩大小的草坪。只要是衣冠齐整的人,会些武艺,或是欢喜此道的,都可直到里面练习,素来的章程是这么的。这日我与秦鹤岐走进那草坪,只见已有二、三十个人,在草坪中站了一个圈子,好象是看人练把式。我固是生性欢喜这东西,他也很高兴的指着那人圈子向我说道:”只怕是来了一个好手,在那里显工夫,我们何不也去见识见识呢!‘我说;’那些看的人看了兴头似乎不浅,我们今日来得好。,他于是牵了我的手走到那圈子跟前,不看犹可,看了倒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一个身材比我足高一尺,足大一倍的汉子,一手擎着一把铁把大砍刀,盘旋如飞的使弄着。那把刀是一个同乡武举人家里捐给俱乐部的,科举时代练习气力的头号大刀,重一百二十五斤,放在俱乐部将近一年了。俱乐部内喜武的人虽多,却没有一个人能使得动那把刀。那汉子居然能一只手提起来使弄,那种气力自然也是可惊的了。当下秦鹤岐看了,也对我点头道:“这东西的力量确是不错,你认识他是谁么?‘我说:”今日是初次才看见,不认识是谁?’我正和他说话的时候,那汉子已将大刀放下了。看的人多竖起大指头,对那汉子称赞道:“真是好气力。这种好气力的人,不但上海地方没有,恐怕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那汉子得意扬扬的说道:”这刀我还嫌轻了,显不出我全身的力量来,我再走一趟给你们看看。’围着看的人不约而同的拍掌,口里一迭连声的喊‘欢迎’!秦鹤岐也笑嘻嘻的跟着喊‘欢迎!’那汉子剥了上身的衣服,露出半截肌肉暴起的身体,走了一趟,并踢了几下弹腿,却没有甚了不得的地方。只是看的人吼着叫好,吼的那汉子忘乎其所以然了,一面做着手势,一面演说这一手有多重的力量,如何的厉害。我听了已觉得太粗俗无味了,向一个俱乐部里的人打听他的来历,才知他也是我们安徽人,姓魏名国雄,曾在第七师当过连长,到处仗着武艺逞强,没有遇过对手。我因这魏国雄谈吐太粗俗无味了,拳脚又并不高明,仅有几斤蛮力,已显露过了,懒得多看,拉了秦鹤岐的手,待去找一个朋友谈话,忽听得他高声说道:“有些人说,好武艺不必气力大,气力大的武艺必不好,这话完全是狗屁。只要真个气力大,一成本领,足敌人家十成本领。我生成的气力大,仅从师练了一年武艺,南北各省都走过,有名的拳教师也不知被我打倒了多少。‘说时手舞足蹈,目空一切的样子,使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当时在场的也有几个练了多年武艺的,虽听了这话,面子上也很表示不以为然的神气,但是都存心畏惧魏国雄的气力太大,不敢出头尝试。哪知道秦鹤岐是最不服人夸口的,已提步要走了,忽转身撇开我的手,走进圈子,向魏国雄劈头问道:”你走南北各省,打倒多少有名的拳教师,究竟你打倒的是哪几个?请你说几个姓名给大家听听。既是有名的,我们大家总应该知道。’魏国雄想不到有人这般来质问,只急得圆睁着两眼。望着秦鹤岐半晌才说道:“我打倒的自然有人,不与你相干,要你来问我做什么?我又不曾说打倒了你。‘秦鹤岐笑道;’你只说打倒了南北各省多少有名的拳教师,又不说出被打倒的姓名来,好象南北各省有名的拳教师,都被你打倒了似的。区区在南北各省中,却可称得起半个有名的拳教师。你这话,不说出来便罢,说出来,我的面子上很觉有些难为情,若不出来向你问个明白,在场看热闹的人,说不定都要疑心我也曾被你打倒过。我并不是有意要挑你的眼,说明了才免得大家误会。我这个拳教师是不承认你能打得倒的,不但我自己一个不承认,并且我知道我江苏全省有名的拳教师,没一个曾被你打倒过。你果是曾打倒过的,快些把姓名说出来。‘秦鹤岐这般说,那些面子上表示不以为然的人,也都气壮心雄起来了,也有问他到山东打倒了谁的,也有问他到安徽打倒了谁的。这个一言,那个一语,问得魏国雄委实有些窘急了,举起两手连向左右摇着说道:”你们不要以为我这话是吹牛皮的,我打倒过的人,姓名我自然知道,不过我不能破坏人家名誉,便不能说出他们的姓名来。你们不相信的,尽管来试两手。’说毕。对秦鹤岐抱了抱拳说道:“请教尊姓大名。‘秦鹤岐笑道:”好在你不肯破坏人家的名誉,就把姓名说给你听也不要紧,便是被你打倒了,喜得你不至对人宣布。你是想打倒我么?要打也使得。’话不曾说完,魏国雄有一个同来玩的朋友,看了这情形不对,连忙出来调和,想将魏国雄拉出来。魏国雄仗着那一身比牛还大的气力,看秦鹤岐的身材又不高大,有些文人气概,不象一个会武艺的人,已存了个轻视的心,哪里肯就是这么受了一顿羞辱出去呢?一手把那朋友推得几乎跌了一交,说道:“我出世以来,没受人欺负过,哪怕就把性命拚了,也得试两下。‘说到这里,已恶狠狠的举拳向秦鹤岐面上一晃,跟着一抬右腿,便对准秦鹤岐的下阴踢来。我这时目不转睛的看着,只见秦鹤岐并不躲闪,迎上去只将左臂略荡了一荡,碰在他脚上,就和提起来抛掷过去的一般,魏国雄的高大身体,已腾空从看的人头顶上抛过去一丈五、六尺远近,才跌落下来,只跌得他半晌动不得。秦鹤岐跑过去把他拉起来,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姓名叫秦鹤岐,你以后对人就说秦鹤岐被你打倒了也使得。’魏国雄羞得两脸如泼了鲜血,一言不发的掳起剥下的衣服就跑。魏国雄既走,留在草坪中的那把大刀,依然横在青草里面,本是魏国雄拿到草坪里去的,如今魏国雄走了,谁有这力量能将那刀移回原处呢?当时就有一个常住在俱乐部的同乡,笑对秦鹤岐道:“秦先生把魏国雄打走了,这把大刀非秦先生负责搬到原处去不可。我们平日四个人扛这把刀,还累得气喘气急,秦先生能将魏国雄打倒,力量总比魏国雄大些。‘秦鹤岐笑道:”我却没有他那么大的蛮力,不过这刀也只有一百多斤,不见得就移不动。’旋说旋走近大刀,弯腰用一个中指勾住刀柄上头的铁环,往上一提便起来了,问那同乡的要安放何处?那人故意羁延时刻,一面在前引着走,一面不住的回头和秦鹤岐说话,以为一个指头勾住的决不能持久,谁知秦鹤岐一点儿没露出吃力的样子,从容放归原处。这两件事是我亲眼看见的。“

  霍元甲连连点头称赞道:“只就这两事看起来,已非大好手干不了,不是魏国雄难胜,难在打的这么爽利,不是内家工夫,决打不到这么脆。就是中指提大刀,也是内家工夫。魏国雄的气力虽大,然教他用一个指头勾起来,是做不到的。”

  彭庶白道:“准英雄能识英雄,这话果然不错。我曾将这两事说给也是有武艺的人听,他们都不相信,说我替秦鹤岐吹牛皮。他们说,秦鹤岐的手既没打到魏国雄的身上,又不曾抓住魏国雄的脚,只手膀子在魏国雄脚上荡了一荡,如何能将身材高大的魏国雄,荡的腾空跌到一丈五、六尺远近呢?我也懒得和他们争辩。霍先生的学问,毕竟不同,所以一听便知道是内家工夫。”霍元甲笑道:“这算得什么。你曾听说过他家工夫的来历么?”

  彭庶白摇头道:“我只知道他是八代的祖传。他八代祖传自何人,倒不曾听他说过。他家原来住在浦东,虽是世代不绝的传着了不得的武艺,然因家教甚严,绝对不许子弟拿着武艺到外边炫耀及行凶打架,就是伤科也只能与人行方便,不许借着敛钱。所以便是住居浦东的人,多只听说秦家子弟的武艺好,究竟好到怎样,附近邻居的人都不知道。直到秦鹤岐手里,才在浦东显过一次本领。那次的事,至今浦东人能说得出的尚多。那时浦东有一个茶楼。招牌叫做望江楼,是沙船帮里的人合股开设的。沙船帮里无论发生了什么问题,只要不是属于个人的,照例都在那望江楼会议,船帮不会议的时候卖客茶,遇有会议就停止客茶不卖,是这般营业已有好几年了。因为上茶楼喝茶的,早起为多,而船帮会议多在下午,所以几年也没有时间上发生过冲突。秦鹤岐在浦东生长二十多年,竟不知道那望江楼是船帮中人开设的。这日下午。他在外边闲逛,忽然高兴走上那茶楼喝茶,这时茶楼上还有几个喝茶的客。他才坐了一会,那几个客都渐渐的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正觉的没有兴味,也待起身走了,忽听得梯子声响,仿佛有好多人的脚声,他只道是上楼喝茶的客,回头望楼口,果然接连上来了四、五十个人,看得出都是些驾船的模样。他心想必是新到了一大批的船,也没作理会,仍旧从容喝茶,随即就有一个堂倌过来说道:”请客人让一让座头,我们这里就要议话。‘秦鹤岐既不知道那茶楼的内容,陡然听了让座头的话,自然很觉的诧异,反质问那堂倌道:“什么话,我的茶还没喝了,你怎么能教我让座头给人。你们做买卖是这般不讲情理的吗?’那堂倌道:”客人不是外路人,应该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我们这茶楼是船帮开的,照例船帮里议话,都在这楼上,议话的时候,是不能卖客茶的,此刻正要议话了。‘秦鹤岐生气道:“既是议话不能卖客茶,你们便不应该卖茶给我,既卖了给我,收了我的钱,就得由我将茶喝了,不能由你们教我让座头。若定要我让也使得,只须你老板亲自来说个道理给我听。’堂倌道:”老板不在店里,就是老板回来,也是要请客人让的。‘堂倌正在与秦鹤岐交涉,那上楼的四、五十个驾船模样的人,原已就几张桌子围坐好了的,至此便有几个年轻的走过来,大模大样的向堂倌说道:“只他一个人,那里用得着和他多说,看收了他多少茶钱,退还给他,教他走便了。’堂倌还没有答应,秦鹤岐如何受得起那般嘴脸,已带怒说道:”谁要你退钱!你收下去的钱可以退,我喝下去的茶不能退。你们定要我走,立刻把招牌摘下来,我便没得话说。‘这句话,却犯了船帮中人的忌讳,拍着桌子骂他放屁。船帮仗着人多势大,也有些欺负秦鹤岐的心思,以为大家对他做出些凶恶样子来,必能将他吓跑,哪知道这回遇错人了。秦鹤岐竟毫不畏惧,也拍着桌子对骂起来。年轻的性躁些,见秦鹤岐拍桌对骂,只气得伸手来抓秦鹤岐,秦鹤岐坐着连身都没起,只伸手在那人腰眼里捏了一下,那人登时立脚不稳,软瘫了下去,仰面朝天的躺在楼板上,就和死了的人一样。那些驾船的见秦鹤岐打死人了,大家一拥包围上来,有动手要打的,有伸手要抓的。秦鹤岐这时不能坐着不动了,但又不能下重手打那些人,因为真个把那些人打伤了,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待不打吧,就免不了要受那些人的乱打,只得一个腰眼上捏一把,顷刻将四、五十个人,都照第一个的样捏翻在地。横七竖八的躺满了一茶楼,把几个堂倌吓的不知所措。喜得茶楼老板不前不后的在这时候回来了,堂倌将情形说给他听,好在那老板是个老走江湖的人,知道这是用点穴的方法点昏了,并不是遭了人命,连忙走上楼,看秦鹤岐的衣冠齐整,气宇不凡,一望就料定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即带笑拱手说道:“我因有事出门去了,伙计们不懂事,出言无状,得罪了少爷,求少爷高抬贵手,将他们救醒来。我在这里赔罪了。’说罢,就地一揖。秦鹤岐问道:”你是这里的老板么?‘老板答道:“这茶楼生意,暂时是由我经手在这里做,一般人都称我老板,其实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老板,这茶楼是伙计生意,不过我出的本钱,比他们多些。话虽如此,只是生意是我经手,伙计们得罪了少爷,就是我得罪了少爷,求少爷大度包涵吧。’秦鹤岐刚待开口,楼梯响处,接连又走上十多个人来,看这十多个人当中,竟有大半是秦鹤岐索来认识的本地绅耆。原来有一个精干些儿的堂倌,料想打翻了这么多人在楼上,这乱子一定是要闹大的,也来不及等老板回来,匆匆溜出门,跑到本地几个出头露面的绅耆家里,如此这般的投诉一遍,求那些绅耆赶紧到望江楼来。那些绅耆都没想到是秦鹤岐干的玩意,以为若真个闹出了四、五十条命案,这还了得,因此急忙邀集了十多个绅耆。一道奔望江楼来。其中多半认识秦鹤岐的,上楼一看,老板与秦鹤岐同站在许多死人中间,楼上并没有第三个人,都失声叫”哎呀“,问道:”凶手呢,已放他逃跑了吗?,秦鹤岐接声答道:“凶手便是我,有诸位大绅耆来了,最好。请你们将我这个凶手捆起来送官吧!‘众绅耆不由得诧异起来,有两个和秦家有交谊的,便向秦鹤岐问原因,问明之后,自然都责驾船的不应该倚仗人多,欺负单身客人,要秦鹤岐救醒转来,再向秦鹤岐谢罪。这件事传播得最远,当时浦东简直是妇孺皆知。”

  霍元甲道:“真了不得。有这种人物在上海,我又已经到上海来了。不知道便罢,知道了岂可不去拜他!你说他因家里有事不能出来,我邀你同去他家里拜他,使得么?”

  彭庶白道:“霍先生高兴去,我当然奉陪。这几日他在家中不至出外,随时皆可以去得。

  霍元甲回头问农劲荪道:“我打算后天不论合同订妥与否,得动身回天津去,明日须去邀保证人和律师,趁今日这时候还早,我们同去访访这位秦先生好么?”农劲荪笑道:“四爷便不说,我也是这般打算了。这种人物,既有彭君介绍,岂可不去瞻仰瞻仰!”于是霍、农二人带着刘震声,跟彭庶白同乘车向秦鹤岐家进发。

  此时秦鹤歧位在戈登路。车行迅速,没多一会工夫就到了。霍元甲看大门的墙上,悬挂着一张“九世伤科秦鹤岐”的铜招牌,房屋是西洋式的,门前一道矮墙,约有五尺多高,两扇花格铁门关着,在门外能看见门内是一个小小的丹墀,种了几色花木在内。只见彭庶白将铁门上的电铃轻按了一下,即时有个当差模洋的人走来拉开了门,喊了一声“彭大少爷!”彭庶白问道:“你老爷在家么?”当差的道:“有客来了,正在客房里谈话。”彭庶白问道:“是熟客呢,还是亲诊病的呢?”当差的摇头道:“不是熟客,也不象是来诊病的。”说对望了望霍元甲等三人,问彭庶白道:“这三位是来会我家老爷的么?要不要我去通报呢?”彭庶白道:“用不着你去通报。”说罢,引霍元甲等走进客房。

  霍元甲留神看这客房很宏敞,一个宽袍大袖的人,正在面朝里边演把式,一个身材瘦小、神气很精干的汉子,拱手立在房角上,聚精会神的观看。彭庶白回头低声对霍元甲道:“演手法的就是。”秦鹤岐似乎已听得了,忙收住手势,回身一眼看见彭庶白的背后立着三个气宇非凡的人物,仿佛已知道是霍元甲了,连忙向三人拱手,对彭庶白道:“你带了客来,怎么不说,又使我现丑,又使我怠慢贵客。”彭庶白这才为霍元甲三人一一介绍。秦鹤岐指着那旁观的汉子向三人道:“诸位认识他么?他便是南北驰名的开口跳赛活猴。好一身武艺。我闻他的大名已很久了,今日才得会面。”赛活猴过来与彭庶白四人见礼,秦鹤岐也替四人介绍了。彼此都说了一阵久闻久仰的客气话。

  宾主方各就坐,霍元甲先开口向秦鹤岐说道:“几年前在静海家乡地方不曾出门的时候,就昕得河南朋友杜毓泉谈起秦先生的内家工夫了得,更是治伤圣手。已是很钦仰的了。这回遇见庶白大哥,听他谈了秦先生许多惊人的故事,更使我心心念念的非来拜访不可。”秦鹤岐笑道:“霍先生上了庶白的当了。庶白是和我最要好的朋友,随时随地都替我揄扬,那些话是靠不住的。”

  秦鹤岐说到这里?霍元甲正待回答,赛活猴已立起身来说道:“难得今日幸会了几位盖世的英雄,原想多多领教的,无奈我的俗事太多,只得改日再到诸位英雄府上,敬求指教。”说罢,向各人一一拱手告别,秦鹤岐也不强留,即送他出来,霍元甲等也跟着送了几步。因这客窒有玻璃门朝着前院,四人遂从玻璃门对外面望着,本来是无意探望什么的,却想不到看出把戏来了。只见赛活猴测着身体在前走,秦鹤岐跟在他背后送,赛活猴走几步又回头拱手,阻止秦鹤岐远送,秦鹤岐也拱手相还,接连阻止了两次。第三次,赛活猴已走到了阶基的沿边,复回头拱了拱手,乘秦鹤岐不留意,猛将两手向秦鹤岐两肋插下。说时迟,那时快,秦鹤岐毫不着意的样子,双手仍是打拱手的架势,向上一起,已轻轻将赛活猴两手挽在自己肘下,身体跟着悬空起来,就听得秦鹤岐带着嘲笑的声音说道:“你今日幸亏遇的是我,换一个人说不定要上你的当,又幸亏你遇的是今日的我,若在十年前,说不定你也得上我一个小当。须知暗箭伤人不是好汉,去吧!”吧字未说了,赛活猴已腾空跌出铁花格大门以外去了。

  霍元甲看了,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好!”秦鹤岐掉头见霍元甲在玻璃门里窥探,连忙带笑拱手道:“见笑方家,哪值得喝好。”随说随转身回到客室里来,连眼角也不向大门外望望赛活猴,走进客室即对霍元甲说道:“这算得什么人物,他来访我,要看我的工夫,自己又不做工夫给我看,我请他指教几手,他又装模作样的说什么不敢不敢。我客客气气的把他当一个人,送他出去,他倒不受抬举了。并且这东西居心阴险,一动手就下毒手,我一则因有贵客在这里,没心情和他纠缠,二则因我近年来阅世稍深,心气比较几年前和平了,不然,只怕要对不起他。”

  彭庶白笑道:“这东西照上海话说起来,便是一个不识相的人。你已做工夫给他看了,难道连工夫深浅都看不明白吗?”霍元甲也笑道:“他若看得出工夫深浅,也不至在这里献丑了。看他动手的情形,是个略懂外家工夫的脚色,如何能看得出秦先生的内家工夫呢?”秦鹤岐谦逊道:“见笑,见笑;象我这样毛手毛脚,真辱没内家工夫四个字了。”

  秦鹤歧说话时喜做手势,霍元甲无意中看见他左手掌上有一道横纹,这种横纹,一落内行的眼,便看得出是刀伤痕,心里登时有些怀疑,忍不住问道:“秦先生左掌上怎的有这么一道痕呢?”秦鹤岐见问,即望着自己的左掌,还没有回答,彭庶白已抢着说道:“他这一道痕,却有一段很名誉、又很惊人的历史在内,霍先生听了,一定也要称道的。”秦鹤岐笑叱彭庶白道:“你还在这里替我瞎吹,有什么很名誉、很惊人的历史,你要知道,这真菩萨面前,是不能烧假香的。”

  霍元甲道:“兄弟是个生性粗鲁的人,全不知道客气。秦先生也不要和我客气才好。”秦鹤岐道:“提起这道痕,虽说不到有什么名誉,也没有什么惊人的地方,只是在我本人一生,倒是留下这一个永远的纪念,就到临死时候,这纪念也不至磨灭。霍先生是我同道中人,不妨谈谈,也可使霍先生知道,租界上并不是完全安乐之土,我一条性命,险些儿断送在这一道痕里面了,这事到如今八年了。那时,寒舍因祖遗的产业,一家人勉强可以温饱,只为我手头略散漫了些儿,外边有一班人看了,便不免有些眼红,曾托人示意我,教我拿出几千块钱来结交他们。我不是不舍得几千块钱,只是要我拿出钱来结交,除了确是英雄豪杰,我本心甘愿结交的便罢,一班不相干的人,敲竹杠也似的要我几千块钱,我若真个给了他们,面子上好象太过不去了。”

  霍元甲道:“那是自然。这般平自无故的拿钱给人,就有百万千万的产业,也填不了那些无底的欲壑。”不知秦鹤岐说出些什么历史来,且俟第四十九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四十九回

   杀强盗掌心留纪念

   成绝艺肺部显伤痕

  话说秦鹤岐听了霍元甲的话,即点头答道:“上海的流氓痞棍,可以说多得不能数计,若无端来敲我的竹杠,我便答应了他们,以后还能在上海安身吗?我当时只得一口回绝了来示意的人,谁知祸根就伏在这时候了。那班东西见我不肯出钱,便四处放谣言,要与我为难。当时也有些朋友,劝我随意拿出一点儿钱来,敷衍那班东西的面子,免得为小失大,当真闹出乱子来,追悔不及。三位和我是初交,不知道我的性格,庶白是知道的,我并不是生性欢喜算小的人,若他们的话说的中听,我未尝不可通融,只是他们显得吃得住我的样子,哪怕要我拿出一文钱,我也不甘心,因此遂不听朋友的劝,这是那年六月间的事。”

  看看已快近中秋节了,那班东西大约是节关需钱使用,打听得舍间存有二、三千块钱的现洋,就集合了三、四十个凶暴之徒,其中也有十来个会些武艺的,半夜乘我不防备,撬开门偷进舍间来。他们原打算是文进武出的。我平日本来欢喜独宿,在热天尤不愿和敝内同睡。那夜九点钟的时候,我因做了一会功课,觉得有些疲乏了,上床安歇。但是透明的月色照在房中。使我再也睡不着,翻来复去的到十一点钟,刚要艨胧入睡,猛听得房门呀的一声开了,我立时惊醒转来,暗想房门是闩好了的,外面如何能开呢?一睁眼就看见月光之下,有几个人蹑手蹑脚的向床前走来,手中并带了兵器。我知道不好,翻身坐了起来。首先进门的那东西真可以,他隔着帐门并不看见我,只听我翻身坐起,就知道我坐的方向,猛然一枪朝我的肚皮戳来,枪尖锋利,帐门被戳了一个透明窟窿,幸得有帐门隔住了。我这么一起手将枪尖接过来,顺势一牵,他来势过猛,不提防我把他的枪尖接住了,只牵得他扑地一交,跌倒在床前。我顺势溜下床沿,一脚点在他背上,那时他既下毒手要我的性命,我也就顾不得他的性命了,脚尖下去,只‘哇’的叫了一声,就翘了辫子。第二个跟上来的,见我打翻了第一个,乘我不曾站起,劈头一单刀剁下。我既未站起,便来不及躲闪,并且也没看仔细是一把单刀,只得将左手向上一格,那刀已夺在我手中了。想不到那东西倒是一个行家,见单刀被我夺住,就随手往怀中一拖,经他这一拖,我手掌却吃不住了,不过当时也不觉着怎样,只觉胸头冒火,也趁他往怀中那一拖的势,踏进去右手便将他下阴撩住,连他的小肠都拉了出来,一声不响的倒地死了。第三个上来的,使一条齐眉短棍,来势并不甚凶狠,奈我因左手受了伤,弄发了我的火性,那东西身材又矮,我迎头。一拳下去,不容他有工夫躲闪,已脑浆进裂的死了。一连打死了三个,我的心不由得软了,暗想走在前面的三个,本领尚且不过如此;在后面的也可想而知,他们并没有劫去我什么贵重东西,于我有何仇怨,何必伤他们的性命,于是就存心只要他们不下毒手打我,我决不下毒手伤他们。可怜那些东西,哪有下毒手的能耐,见我已打死了三个,觉舍间的人都已惊醒起来了,只慌得一窝蜂的往外逃跑。各人手中的兵器,都掼在舍间,不敢带着逃跑,恐怕在路上被巡捕看见了盘诘。我也懒得追赶,连忙打发人去捕房报案,捕房西人来查勘,详细问了我动手的情形,似乎很惊讶的。“

  霍元甲伸着大指头向秦鹤岐称赞道:“不怪他们外国人看了惊讶,便是中国会武艺的朋友听了这种情形,也得惊讶。实在是了不得,佩服,佩服!”农劲荪问道:“那些被打得逃跑了的东西,后来也就安然无事了吗?”

  秦鹤岐摇头道:“那些东西怎肯就这么放我的手。喜得捕房的西人,料知那些东西决不肯就此罢休,破例送一杆手枪给我,并对我说道:”我知道你的武艺,足敌得过他们,不至被他们劫了财产去,但是一个人没有能制人的武器,究竟不甚安全,有了这杆手枪,就万无一失了。‘我得了那杆手枪之后,不到十多日,那些东西果然又来报仇了。这回来的早些,我还不曾安歇,忽听得舍间养的一只哈巴狗,对着后门乱叫。我轻轻走到后门口一听,外面正在用刀拨门,我便朝门缝高声说道:“你们用不着费事,我和你们原无仇怨,就是那三个被我打死的人,他们若不是对我下毒手,存心要我的性命,我也断不至伤他们。如果那夜我不是安心放你们一条生路,你们有命逃走么?老实说给你们听,你们实在不是我的对手,并且巡捕房送了我一杆手枪,你们真要进来讨死,我开门教你们进来就是。’说着,向天连开了两枪,一手将后门扯开。那些不中用的东西,只吓得抱头鼠窜,谁还有胆进来和我厮打呢?他们经了这次恐吓,直到现在相安无事,只我这手上的刀痕,就永远不得磨灭了。”

  霍元甲道:“听庶白大哥说,秦先生的武艺,是多年祖传下来的,不知道是哪一个宗派的工夫?”

  秦鹤岐道:“谈到武艺的宗派,很不容易分别。霍先生也是此道中的世家,料必也同我一般的感想。因为工夫多得自口授,册籍上少有记载,加以传授工夫的,十九是不知书卷的粗人,对于宗派的传衍,如何能免得了错语。一般俗人的心理,照例欢喜认一个有名的古人做祖师,譬如木匠供奉鲁班,唱戏的供奉唐明皇,剃头的供奉关云长之类,不问是也不是,总以强拉一个有名的古人做祖师为荣。因此拳术家的宗派越衍越多,越没有根据,越没有道理。我曾听得一个拳术家自称是齐家的武艺,我不明白齐家是哪个,问他才知道就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姑无论齐天大圣是做西游记的寓言,没有这么一个怪物,即算确有其人,究竟孙悟空传授的是哪个,一路传下来,传了些什么人,有无根据知道是孙悟空传的?这种宗派,霍先生能承认他么?不但这种宗派靠不住,便是内家、外家的分别,也是其说不一。有的说武当派为外家,少林派为内家,然现在许多武当派的拳术家都自称内家。本来内、外的分别,有两种说法,少林派之所谓内家,乃因少林派是和尚传下来的,从来佛学称为内学,佛典称为内典,佛家的拳术称为内家拳术,也就是这般的意思,并不是就拳术本身讲的。佛家照例称佛道以外的道为外道,自然称武当派为外家。武当派之所以自称为内家,乃是就拳术本身分别出来的。武当派拳术,注重神与气,不注重手脚,尚意不尚力,与一切的拳术比较,确有内外之分。究竟谁是内家,谁是外家,这标准不容易定,原也不必强为分别。谈到我祖传的武艺,也可以说是少林派,只是少林派的拳棍,创始于何人?一路流传下来,传了些什么人?当日少林寺是不是拿这拳棍工夫,与佛家修行的工夫一同传授,在何时失传的?我都不知道。我所知道的,仅根据秦氏族谱上的记载,那种记载是留示子孙的,大概还不至有夸张荒谬的毛病。我秦家原籍是山东泰安人,我九世祖海川公才移家浦东,武艺也由海川公传授下来的。寒舍族谱上所记载的,就是记载海川公学武艺的始末,说海川公少时即失怙恃,依赖远房叔父生活,叔父会武艺,多与镖行中人往来。海川公也就跟着练习武艺,因生性欢喜武艺,练习的时候,进步异常迅速,在家练了几年之后,十八岁便出门寻师访友。两年之间走遍山东全省,不曾遇着能敌得过他的人,休说有够得上做他师傅的。他偶然听得人谈起少林寺的拳棍天下无敌,遂打听去少林寺的路程,动身到河南少林寺去,及至到了少林寺一问,谁知与往日听得人所谈论的,绝不相符。一般人说,河南少林寺里面,有种种练习拳棍的器具,并有一条长巷,长巷两旁安设了无数的机器木人,地下竖着梅花桩。凡在少林寺学习武艺的,几年之后,自信武艺可以脱师了,就得脚踏梅花桩,双手攀动木人的机器,那木人便拳打脚踢的向这人打来,这人一路打出那条长巷,武艺就算练成功了。若武艺略差一点儿,万分招架不了,只要身上着了一下,立时跌倒梅花桩,寺里的师傅,即不许这徒弟下山,须再用若干时候的苦功,总以能打出长巷为脱师的试验。海川公以为寺中既有这种设备,所传授武艺之高妙,是不待说的了。到少林寺之后,才知道外边所谈的,完全是谣言,不但没有那种种的设备,少林寺的和尚,并没一个练习拳棍。海川公大失所望,待仍回山东去吧:一则因山东并没有他的家,二则因回山东也无事业可做,既已出门到了少株寺,何妨就在少林寺借住些时,再作计较。

  那时,少林寺里有数百个和尚。他心想,俗语说:“人上一百,百艺俱全‘,数百个和尚当中,不见得就没有武艺高强的,住下来慢慢的察访,或者也访得出比我高强的人来。这种思想却被他想着了。不到几日,果然访出两个老和尚来。那两个老和尚,年龄都在八十以上了,并不是在少林寺出家的和尚,一个法名惠化,一个法名达光。两和尚的履历,满寺僧人中无一个知道,在少林寺已住锡二十多年了。到少林寺的时候,二人同来,又同住在一个房间,平日不是同在房中静坐,便一同出外云游,二人不曾有一时半刻离开过。满寺僧人并不注意到绝二人身上,也没人知道他二人会武艺。海川公在寺里借住的房间,凑巧与惠化、达光两法师的房间相近。海川公正在年轻气壮的时候,每夜练习武艺,三更后还不体息,独自关着门练习。哪里知道隔壁房里,就有两个那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在内。才住了十多日,这夜,海川公正在独自关着房门练工夫,忽听得有人用指头轻轻的弹门,海川公开门看时,却是惠化、达光两法师。惠化先开口说道:”我每夜听得你在这房里练武艺,听脚步声好象是曾下过一会儿苦工夫的,年轻人肯在这上头用功,倒也难得。我两人将近四十年没见人练拳了,因此特地过来瞧瞧,有好武艺使出来给我们见识见识何如?’海川公此时的年纪虽轻,然已在外面跑了几年,眼力是还不差的,见惠化法师说出这番话来,料知不是此中高手,决不至无端过来要看人武艺。他原是抱着寻师访友的志愿到河南去的,至此自然高兴,连忙让两法师进房坐了,答道:“须求两位法师指教,我不过初学了几下拳脚,实不敢献丑。‘达光法师老实不客气的说道:”我看你的资质很好,若有名师指教,不难练成一个好手。你且做一点儿给我们看看,我两人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难道还笑你不成!’海川公因从来不曾遇过对手,气焰自是很高,这时口里不敢明说,心里不免暗忖道:“你这两个老和尚,不要欺我年轻,以为我的武艺平常,对我说这些大话。尽管你两人的武艺高强,只是年已八十岁了,不见得还敌得过我,我何不胡乱做几下给他们看了,使他们以为我的武艺不过如此,和我动起手来,我才显出我的真才实学,使他以后不敢藐视年轻人。主意打定,即向两法师拱了拱手道;‘全仗两位老师傅指教,武艺是看不上眼的’。说罢,随意演了一趟拳架子。惠化看了,望着达光笑道:”气力倒有一点,可惜完全使不出力来。你高兴么?和他玩两下。“达光含笑不答,望着海川公说道:”你工夫是做的不少,无奈没有遇着名师,走错了道路,便再下苦工夫,也没多大的长进。‘海川公听得惠化说使不出力来的话,心想:我是有意不使力,你们哪里会看工夫,只是也不动气的说道:“以前没有遇着名师,今日却遇着两位名师了,请求指引一条明路吧!’达光法师从容立起身说道:”我两人的年纪都老了,讲气力是一点儿没有,只能做个样子给你看看。我们因为年纪大了,再不把武艺传给人,眼见得就要进土了,你来与我试试看。‘海川公想不到八十多岁的老和尚,竟敢这么轻易找人动手,反觉得不好意思真个下重手打这年老的人,向达光问道:“老和尚打算怎生试法呢?’达光笑道:”随便怎样都使得,我不过想就此看看我的眼法如何?你练成了这样的武艺,想必与人较量的次数也不少了。我本不是和你较量,但是你不妨照着和人较量的样子打来。‘海川公遂与达光交起手来,只是二,三个回合以后,分明看见左边一个达光,右边也有一个达光,拳脚打去,眼见得打着了,不知怎的却仍是落了空。又走几个回合,又加上两个达光了,一般的衣服,一般的身法。海川公心里明白,自己决不是达光的对手,并且已觉得有些头昏目眩了,哪敢再打,真是扑翻身躯,纳头便拜,再看实只有一个达光,哪里有第二个呢?连叩了几个头说道:“弟子出门寻师几年,今日才幸遇师傅,弟子就在这里拜师了。’拜过了达光,又向惠化叩了几个头,两老和尚毫不谦让,从此就收海川公做了徒弟。

  海川公在少林寺内,足足的寄居了一十九年,还只学到两老和尚十分之七的本领。原打算完全学成了才离开两位师傅的,无奈那时还是清初入关不久,不知是因为哪一件谋逆的案子,牵连到少林寺里的和尚,忽一夜来了几千精兵,将少林寺围困得水泄不通,呐喊一声,火球火箭,只向寺里乱投乱射。满寺僧人都从睡梦中惊醒,缘到屋顶一看,哪里有一隙可逃的生路呢?只吓得众僧人号啕痛哭。海川公也是从梦中惊醒起来,急忙推开两位老师傅的房门一看,只见两位老师傅已对坐在禅床上嘘唏流泪,一言不发。海川公上前说道:“如今官兵无故将山寺包围,不讲情由的下这般毒手,寺中数百僧人,难道就束手待死?弟子情愿一人当先,杀开一条生路,救满寺僧人出去。在弟子眼中看这几千官兵,直如几千蝼蚊,算不了什么!‘惠化连连摇手说道:”这事你管不了。你原不是出家人,你自去逃生便了。’海川公着急道:“此刻后殿及西边寮房,都已着了火了,弟子独自逃生去了,寺中数百僧人的性命,靠谁搭救,不要尽数葬身火窟吗?‘达光长叹道:”劫运如此,你要知道逆天行事,必有灾殃。论你的能为,不问如何都可冲杀出去,只是万般罪孽之中,以杀孽为最重,此事既不与你相干,官兵也没有杀你之意,你自不可妄杀官兵,自重罪孽。此刻围寺的兵,只东南方上仅有五重,你从东南方逃去,万不可妄杀一人。此去东南方五、六里地面,有一株大樟树在道路旁边,你可在那树下休息休息再走。’惠化掐着指头轮算了一会,说道:“你此去还是东南方吉利,出寺后就不必改换方向,直去东南方,可以成家立业。‘海川公朝着两位老师傅叩头流泪说道:”弟子受两位师傅栽成的大恩十有九年,涓涯未报,如今在急难的时候,就是禽兽之心,也不忍弃下两位师傅,自逃生路。两位师傅要走,弟子甘愿拚死护送出这重围,两位师傅不走,弟子也甘愿同死在这里。’达光拍着大腿说道:“这是什么时候,你还在这里支吾!你没听得么,隔壁房上也着火了。‘海川公回头看,窗眼里已射进火光来,只急得顿脚道:”弟子逃了,两位师傅怎样呢?’惠化道:“你尚且能逃,还愁我两人不能逃么?你在那樟树下等着,还可以见得着我们。‘海川公被这一句话提醒了,即时走出房来,满寺呼号惨痛的声音,真是耳不忍闻,目不忍睹,急忙拣那未着火的房上奔去,借着火光,看东南角上围兵果然比较的单薄,心想要不杀一兵,除却飞出重围,不与官兵相遇,若不然,我又不会隐身法,这么多的官兵,如何能使他们不看见我呢?既是看见了我,就免不了要动手,师傅吩咐我万不可伤一人,可见得是教我飞出重围去。想罢,随即运动十九年的气功,居然身轻似叶,直飞过五层营幕,着地也不停留,奔到路旁大樟树下,才回头看少林寺时,已是火光烛天,还隐约听得着喊杀的声音。约莫在树下等候了半个时辰,忽见半空中有两点红星,一前一后从西北方绥缓的飞来,海川公觉得诧异,连忙跳上树颠,仔细看那两颗红星,越飞越近。哪里是两颗红星呢,原来就是两位老师傅,一人手巾擎着一盏很大的红琉璃灯,御风而行,霎时到了海川公头顶上。只听得惠化法师的声音说道:”你可去浦东谋生,日后尚能相见。’海川公还想问话,奈飞行迅速,转眼就模糊认识不清楚了。海川公就此到浦东来,在浦东教拳,兼着替人治病。一年之后,惠化、达光两位师傅同时到浦东来了。达光法师没住多久,即单独出外云游,不知所终。惠化法师在浦东三年,坐化在海川公家垦,至今惠化法师的墓,尚在浦东,每年春秋祭扫,从海川公到此刻二百多年,一次也未尝间断。“

  霍元甲笑道:“怪道秦先生的武艺超群绝伦,原来是这般的家学渊源,可羡可敬!”秦鹤岐道:“说到兄弟的武艺,真是辱没先人,惭愧之至。霍府迷踪艺的声名,震动遐迩,兄弟久已存心,如果有缘到天津,必到尊府见识见识。前日听得庶白谈起霍先生到上海来了,不凑巧舍间忽然发生了许多使兄弟万不能脱身出外的琐事,实在把我急煞了。难得先生大驾先临,将来叨教的日子虽多,然今日仍想要求先生使出一点儿绝艺来,给我瞻仰,以遂我数年来景慕的私愿。”

  霍元甲的拳法,从来遇着内行要求他表演,他没有扭扭捏捏的推诿过,照例很爽直的脱下衣服就表演起来。此时见秦鹤岐如此说,也只胡乱谦逊了几句,便解衣束带,就在秦家客室里做了一趟拳架子。秦鹤岐看了,自是赞不绝口。霍元甲演毕,秦鹤岐也演了些架式,宾主谈得投机,直到夜间在秦家用了晚膳,才尽欢而散。

  次日,彭庶白独自到秦家,问秦鹤岐:“看了霍元甲的武艺,心里觉得怎样?”秦鹤岐伸起大指头说道:“论拳脚工夫,做到俊清这一步,在中国即不能算一等第一的好手,也可算是二等第一的好手了。不过我看他有一个大毛病,他自己必不知道,说不定他将来的身体,就坏在那毛病上头。”彭庶白连忙问道:“什么毛病?先生说给我听,我立刻就去对他说明,也使他好把那毛病改了,免得他身体上吃了亏还不知道。”秦鹤岐道:“这种话倒不便对他去说,因为大家的交情都还够不上,说的不好,不但于他无益,甚至反使他见怪。他的毛病,就在他的武艺,手上的成功的太快,内部相差太远。他右手一手之力,实在千斤以上,而细察他内部,恐怕还不够四百斤,余下来的六、七百斤气力,你看拿什么东西去承受,这不是大毛病吗?”

  彭庶白愕然问道:“先生这话怎么讲?我完全不懂得。”秦鹤岐道:“你如何这也不懂得呢?俊清做的是外家工夫,外家工夫照例先从手脚身腰练起,不注意内部的。专做外家工夫的人,没有不做出毛病来的。霍家的迷踪艺,还算是比一切外家工夫高妙的,所以他练到了这一步,并不曾发生什么毛病。不过,他不和人动手则已,一遇劲敌,立刻就要吃亏,所吃的亏,并不是敌人的,是他自己的。你此刻明白了么?”彭庶白红了脸笑道:“先生这么开导,我还说不明白,实在说不出口,但是我心里仍是不大明白。”

  秦鹤岐点头道:“我比给你看,你就明白了。我这么打你一拳,譬如有一千斤,打在你身上,果然有一千斤重。只是这一千斤的力量打出去,反震的力量也是有一千斤的。我自己内部能承受一千斤的反震力,这一千斤力便完全着在敌人身上,我自己不受伤损。若内部的工夫未做成,手上打出去有一千多斤,敌人固受不了,自己内部也受了伤,这不是大毛病吗?”

  彭庶白这才拍掌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并且得了一个极恰当的譬喻,可以证明先生所说的这理由,完全不错。”秦鹤岐笑问道:“什么恰当的譬喻?”彭庶白道:“我有几个朋友在军舰上当差,常听得他们说,多少吨数的军舰,只能安设多少口径的炮,若是船小炮大,一炮开出去,没打着敌人的船,自己的船已被震坏了,这不是一个极恰当的譬喻吗?”

  秦鹤岐连连点头道:“正是这般一个道理。我看他的肺已发生了变故,可惜我没有听肺器,不能实验他的肺病到了什么程度。”彭庶白惊讶道:“象霍元甲那样强壮的大力士,也有肺病吗?这话太骇人听闻了。”秦鹤岐道:“你只当我有意咒他么?昨天他在这里练拳,我在旁听他的呼吸,已疑心他的肺有了毛病。后来听他闲谈与人交手的次数,连他自己都不能记忆。北方的名拳师,十九和他动过手,他这种武艺,不和人动手便罢,动一次手,肺便得受一次损伤,我因玩敢断定他的肺有了病了。”

  彭庶白紧蹙着双眉叹道:“这却怎生是好呢?象他这般武艺的人,又有这样的胸襟气魄,实在令人可敬可爱。肺病是一种极可怕的病,听别人患了都不关紧要,霍俊清实在病不得。先生是内家工夫中的好手,又通医理,可有什么方法医治没有呢?”秦鹤歧遭:“医治的方法何尝没有,但是何能使他听我的方法甚治?他如今只要不再下苦功练他的迷踪艺,第一不要与人交手,就是肺部有了些毛病,不再增加程度,于他的身体还不至有多大的妨碍。若时刻存着好胜要强的心,轻易与人交手,以他的武艺而论,争强斗胜果非难事,不过打胜一次,他的寿数至步得减去五年。”

  彭庶白很着急的说道:“我们与霍俊清虽说都是初交,够不上去说这类劝告他的话,只是我对他一片崇拜的热心,使我万分忍不住,不能不说。好在农劲荪也是一个行家,与霍俊清的交情又摄厚,我拿先生的话去向他说,他既与霍俊清交厚,听了这种消息,决没有不代霍俊清担忧的。”说毕,即作辞出来,直到客栈看霍元甲。不凑巧,霍元甲等三人都出外去了。彭庶白知道霍元甲明日须与沃林订约,事前必有些准备,所以出去了,只得回家。

  次日正待出门,秦鹤歧走来说道:“霍俊清既到我家看了我,我不能不去回看他。我并且也想打听他今日与沃林订约的情形怎样,特地抽工夫出乘邀你同去。”彭庶白喜道。“这是再好没有的了,此刻虽然早了一点,恐怕他们去订约还不曾回客栈,但是就去也不要紧。那客栈里茶房已认识我了,可以教他开了房门,我们坐在他房里等候他们回来便了。”于是二人同到霍元甲的寓所来,果然霍元甲等尚未回来,二人在房里坐候了两小时,才见霍元甲喜气扬扬的回来了。秦、彭二人忙迎着问订约的情形,不知霍元甲怎生回答,且俟第五十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十回

   程友铭治伤施妙手

   彭庶白爱友进良言

  话说彭庶白见霍元甲喜气扬扬的回来,忙迎着笑道:“我和秦先生已在此恭候多时了,看霍先生脸上的气色,可以料定今日的交涉,必十分烦遂。”霍元甲不及回答,先向秦鹤岐告了失迎之罪,农,刘二人也都与秦鹤岐相见了,霍元甲才笑向彭庶的道:“这回托秦先生和大哥的福,交涉侥幸没有决裂,条约可算是订妥了,不过订的时期太远了些,教人等的气闷。”

  秦鹤岐问道:“定期在什么时候?条约是如何订法的?”农劲荪接着答道:“今日订的约和前日所淡判的没有出入,双方的律师和保证人都到了,条约上订明了赌赛银五千两,定期明年阴历二月二十日,仍是在张家花园比赛。如偶然发生了意外事故,不能如期来比赛,得先期通知延期若干日,然至多不得延至五日以外,若不曾通知延期,临时不到的,得向保证人索赔偿损失银五百两。我们这边的保证人是汇康钱庄,沃林那边的是大马路外滩平福电器公司。这约上并订明了从今日起发生效力,不得由一方面声明毁约,要毁约亦须赔偿损失五百两。”

  彭庶白笑道:“农先生办事真想得周到,这么一来,便不怕他们再逞狡狯了。”秦鹤岐问道:“今日订约的时候,奥比音本人不在场,将来不致因这一层又发生问题么?”农劲荪摇头道:“那是不会有问题发生的。奥比音就在这里,他也不能作主,沃林教他和人比赛,他不能不和人比赛。沃林不教他比赛,他便不能比赛。这回订条约、赌银两,在霍四爷这方面,是纯粹的心思,想替中国人争面子,而在他那一方面,只算是沃林要借此做一回生意,想利用奥比音的大力,赢霍四爷五千两银子,旁的思想是一点儿没有的。”

  秦鹤岐问霍元甲道:“日期既定了明年二月二十日,此刻尚在十一月底,先生还是在上海等候呢,还是且回天津,等过了年再来呢?”霍元甲摇头笑道:“我这回在此地已等得不耐烦了,何能再坐守在这里等到那时候?明日就得动身回天津去,过了年再来。”秦鹤岐道:“先生明年到上海来的时候,务望给我一个信,我还有几个同道的朋友,我很想给先生介绍介绍。他们平日闻先生的名,都甚愿意结识,无奈各人多有职务羁身,不能远离,所以未曾到天津拜访。这回先生到上海来了,原是彼此结交的好机会,偏巧我又被许多俗务绊住了,若不是先生肯惠临寒舍,只怕这回又错过了。我以为先生在此还有几日耽搁,昨夜有几个同道的朋友在寒舍谈起,他们还说要开欢迎会欢迎先生呢!”

  霍元甲谦逊了几句,问彭庶白道:“前夜庶白大哥在一枝香给我介绍的,其中有没有秦先生的同道?”彭庶白道:“秦先生的同道,只有一个姓程的和一个姓李的,与我见过面,并没有交情,我所介绍的又是一类人,多半是上海所谓白相朋友,不是秦先生的同道。”霍元甲对秦鹤岐道:“我生性欢喜结识天下豪杰之士,既是先生同道的朋友,学问不待说是好的。我只要知道了他们的姓名、住处,便没人介绍,我也得去登门拜访,何况有先生介绍呢?今日天色尚早,可否就烦先生引我们去拜会几个。”秦鹤岐踌躇道:“霍先生不是打算明天就动身回天津去吗?此时如何还有工夫去看朋友咧!”农劲荪道:“可以留震声在这里拾夺行李,我二人不妨抽闲同去。”

  秦鹤岐道:“有一个姓程字友铭的,就在离此不远的一家陶公馆里教书,我且介绍两位去谈谈,他也是安徽人。”农劲荪接住问道:“是不是中了一榜的程镛呢?”秦鹤岐连连点头道:“正是中了一榜的程镛。农先生与他熟识么?”农劲荪道:“只闻他的名,不曾见过面。程先生在我安徽的文名很大,却不知道他会武艺。”秦鹤岐道:“他此刻的武艺,虽是了不得,但他的武艺并不是从练拳脚入门的。他也是得了不传的秘诀,专做易筋经工夫,不间断的已做了二十多年了,如今两膀确有千斤之力,遍体的皮肤都能自动。”霍元甲道:“易筋经的工夫,也可以做到这一步吗?”秦鹤岐道:“岂但能做到这一步,据程友铭说,照他那般做下去,实在能做到辟谷数十日不饥,日食千羊不饱的境界。”霍元甲随即立起身说道:“这样可算是神仙中人了,我岂可到了上海,不去瞻仰一番?”秦鹤岐也起身对彭庶白道:“程先生你是会过面的,今日可以不去,因为他在人家教书,太去多了人不好。”彭庶白笑道:“我正想不同去,好在这里和震声哥谈谈,也可以帮着他料理动身的事。”于是霍,农二人遂跟着秦鹤岐到陶公馆来。

  路上没有耽搁,不一会到了陶公馆。秦鹤岐取出自己的名片来,向陶公馆的门房说了特来看程老师的话,只见那门房接过秦鹤岐的名片,面上露出迟疑的神气说道:“先生若没有要紧的事,就请明日再来何如?”秦鹤岐看门房这种对待,不由得生气道:“没有要紧的事,也不到这里来了。你还没有进去通报,为什么由得你作主,要我们明日再来呢?”那门房见秦鹤歧动气了,才陪笑说道:“不是我敢作主,因为知道程老师此刻正有要紧的事,决没有闲工夫会客。方才有两个朋友来会,我拿名片进去通报,翟老师就是这么回复请明日来的。”秦鹤歧觉得很诧异的问道:“他此刻正有什么紧要的事,你可以说给我听么?”门房尚没有回答,忽昕得外面敲的门环响,门房一面走出房门去开门,口里一面念道:“只怕就是那人来了。”

  霍元甲看了这门房的神气,疑心是程友铭吩咐了门房,来客不许通报,便也露出不快活的神气对秦鹤岐道:“既是程先生有要紧的事,不能见客,我们下次再来不好吗,何苦妨碍他的要事呢?”秦鹤岐只微微的点头不做声,只见们房将两扇大门打开,即有四个人扛抬一张番带软床,床上仰卧一人,用毡毯蒙头罩脚的盖了,看不出是死是话,是男是女,后面还跟着一个年约三十多岁,服饰整齐的男子,进门向门房说了两句话,因相隔稍远,也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只见门房对扛抬的人向里面挥手,好象是教扛抬到里面去。直抬到里面丹墀中放下,门房随手掩了大门,才回身走近秦鹤岐跟前说道:“程老师就为这个躺在布床上的人求他治伤,所以不能见客,并没有旁的事。”秦鹤歧问道:“这人受的什么伤,怎么请程老师治?程老师又不会做伤科医生。”门房摇头道:“这个我不知道。”秦鹤岐道:“你不要管程老师见客不能见客,只拿我这名片进去通报一声就得了。”门房只得应是,擎着名片进去了。

  农劲荪笑道:“今日秦先生倒是来的凑巧,这人既是受了伤,遇着秦先生,总算是他的幸运。”秦鹤岐也很自负的神气说道:“我倒不曾听说程先生善于治伤的话,不知何以会把受伤的人扛到这里来求他治。我既和他要好,他如果委我治,我是不能推诿的。”正说着,就听得里面脚步声响了出来,霍、农二人都望着通里面的门,即见一个宽袍缓带的老者,从容走了出来。看那老者的五官端正,颔下一部花白胡须,约有四。五寸长短,身体虽不魁伟,却是精神饱满,气宇不凡,满脸堆笑的走出来,两眼并不看布床上的病人,笑迷迷的望着秦鹤岐拱手道:“秦鹤翁来得正好,真想不到有这么凑巧的事。”边说边用两眼打量霍、农二人。秦鹤岐引二人迎上去,慎重其事的将彼此介绍了。程友铭只略道了几句仰慕的客套活,即内二人拱手告罪道:“今日因有一个朋友的朋友和人口角,被人用碗砸伤了头颅,性命只在呼吸,俗语所谓病急乱投医,竟扛到我这里来,求我诊治。我从来不懂伤科,却又把秦鹤岐忘记了,只好答应尽尽人事。委屈两位宽坐片刻,一会就奉陪谈话。”

  霍、农二人见程友铭有这么要紧的事,自然情愿在旁等候。程友铭这才邀秦鹤岐走近布床,轻轻揭开蒙在头面上的毡毯,对秦鹤岐说道:“请鹤翁瞧瞧,伤系用磁碗劈的,如今劈进许多碎磁到头骨里面去了,人已昏迷不醒,只有一口气不曾断绝,看应如何诊治?鹤翁治好了他,不但他和我那朋友感激,连我都感激不尽。”秦鹤岐点头道:“哪里说到感激的话上头去。我本是挂牌的伤科医生,治伤是我职务,不过磁屑劈进了头骨里面,要取出来却非容易,不曾扛到医院里去求治么?”

  那个同来三十多岁的男子接着答道:“广慈医院和宝隆医院都曾扛去求治过了,因在两个医院里用爱克司光照了,才知道有许多碎磁劈进了头骨,不然我们也不得知道。两医院里的医生,都是一般说法,可惜劈在头部,若劈在身上或四肢上,哪怕再厉害几倍,也不难将碎磁取出来,限期痊愈,头上是不能施用手术的。”秦鹤岐就伤处翻看了几遍,苦着脸说道:“这种重伤,果是使人束手,如今的鲜血还流出不止,我也没有这手段,能将头骨里的碎磁取出来。不把碎磁完全取出,就是将外面的伤处用药敷好了,也是枉然。程老师打算尽尽人事,还是仰仗程老师看怎生办法?”霍元甲、农劲荪看了伤处,也惟有摇头太息。

  程友铭迟疑着说道:“鹤翁知道我是从来不会治伤的,休说是这么重的伤。我的打算,是因为我近年做的工夫当中,有一种运气提升的方法,平日也试验过,只要不是过于笨重的东西,还勉强能提升得起。我思量这类碎磁劈进了骨里,除了把它提升出来,不好着手,但是取出碎磁之后,伤处应该用什么药,或敷或服,我都不得而知,那是非求鹤翁帮忙不可的。”

  秦鹤岐高兴答道:“程老师能提升出磁屑来,伤处我包治是不成问题的。”程友铭遂向那同来的男子说道:“受伤的人既沉重到了这一步,谁担任诊治的也不能保险不发生意外。如今我自是尽我所有的力量来治,治好了不用说是如天之福,只是万一因我用提升的力量过大了一点儿,就难免不发生危险,那时你能担保不归咎于我么?”那人听了连连作揖道:“你老人家说的哪里话!世间岂有这般糊涂不通情理的人,受伤的家里衣衾棺木都已准备好了,如何能归咎你老人家?”

  程友铭对霍元甲等三人道:“我若是原在上海挂牌做医生的,这话我就可以不说,我既不做医生,治病不是我的职责,自量没有治好的把握,何苦送人家的性命呢!那时人非鬼责,我真难过呢!”说罢,左手将右手的袖口往胳膊上一捋,端端正正的立在受伤的头颅前面,闭目凝神的好一会,将右掌心摸着伤处,离头皮约莫有二、三寸高下,缓缓的顺着手势旋转,表示一种精神专注的样子来。掌心虽是空处从容旋转,然仿佛有千百斤轻重,非用尽平生之力旋转不动似的。经过不到一分钟时刻,只见程友铭额头上的汗珠,一颗一颗暴出来,比黄豆子还大,再看受伤人的头颅,也微微的照着掌心旋转的方向,往两旁掉动,就和掌心上有绳索牵着动的一般。如是者约莫又经过了一分钟,只见程友铭的右掌,越旋转越快,离伤处也越切近,伤者的头颅,也跟着益发掉动得快了。在旁边看的人,没一个不聚精会神的目不转睛望着。右掌心看看贴着头额了,猛听得程友铭口喊一声“起!”右掌就和提起了很沉重的东西一般,随着向上一拔。作怪,受伤的已抬进来几分钟了,一没有声响,二没有动作,经程友铭这么一治疗,身体也随着那右掌向上一震,并逞口而出的叫了一声“哎哟!”那同来的男子忙口念阿弥陀佛道:“好了,好了!从受伤到此刻,已昏沉沉的经过二十四小时了,口里不曾发出过声息,如今已开了口,大概不妨事了。”程友铭将右掌仰转来给众人看道:“侥幸,侥幸!险些儿把他的脑髓都提拔出来了。”霍元甲等看他掌心上血肉模糊,有无数的碎磁混杂在血肉中间,不由得吐舌摇头的叹服。

  程友铭对秦鹤岐道:“头骨里面的碎磁,大约没有不曾吸出的了。这伤口便得仰仗鹤翁帮忙。”秦鹤岐当即掳起长袍,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小的手巾包儿来,笑道:“我的法宝是随身带着走的,就替他敷起来吧,免得淌多了血不好。”边说边打开手巾包,选了些丹药调和敷上。受伤的已半张两眼,望着那同来的男子,发出很微弱的声息说道:“我还有命活着么,这是什么地方,我想你将我扶起来坐坐使得么?”秦鹤岐已听了这几句话,说道:“不但此时坐不得,便再迟两、三日,也得看伤口好到了八成,才能竖起腰肢来坐坐。我现在再配几料丹药给你,每日按子、午两时,自己去敷上便了,不必要我亲自动手。”程友铭和那同来的男子,都向秦鹤岐殷勤称谢。秦鹤岐调了几包丹药递给那男子,程友铭教扛夫仍旧扛抬出去,然后邀霍、农二人与秦鹤岐,到里面书房里就坐。

  霍元甲先开口问道:“听得秦鹤翁说,程先生所做的是易筋经工夫,不知先生这易筋经,与现在书坊中所印行的有没有多大的区别?”程友铭道:“我是得自口授的,动作与书上所载的只略有区别,不过书上关于紧要的都没有记载,并且动作也有许多错误的地方。只是若有人能照着书上的做去,果能持之有恒,所得的益处也不在小。”秦鹤岐指着程友铭对霍元甲说道:“他还有一种工夫,是现在一般练武艺的人所难做到的。他遍身的肌肉,都能动弹,苍蝇落在他身上,无论在哪一部分,他能将皮肤一动,使苍蝇立脚不牢,直跳了起来,我可以要他试给两位看看。”程友铭笑道:“霍先生是当今鼎鼎大名的拳术家,我这个不过是一种小玩意,你何苦要我献丑,算了吧!”霍元甲立起身笑道:“我懂得什么武艺!今日特来拜访,就是为想见识老先生惊人的道艺。老先生不要客气。”秦鹤岐对程友铭道:“霍、农二位虽是初次相会,然都不是外人,不妨大家开诚相见,你做给他看了,他免不得也要做点儿给你看。”程友铭笑道:“教我抛砖引玉,我就只得献丑了。不过此刻天气这么寒冷,我的把戏是得将一身衣服脱的精光,才好玩给人看的。”秦鹤岐笑道:“好在你的把戏,是从来不问寒暑的。”

  程友铭遂向霍、农二人拱手道:“恕我放肆。”随即将宽大的皮袍卸下,露出上半身肉体来。霍元甲注意看他身上的肌肉,虽不及壮年人的丰肥,然皮肤白嫩,色泽细润,望去仿佛是十四,五岁女孩子的嫩皮肤,通体没有老年人的皱纹,不由得对农劲荪点头称赞道:“用不着看他做什么工夫,只专看他这一身肌肉,便可知道是了不得的内功了。寻常的老年人,岂有这般白嫩的肌肉?”农劲苏也连连点头。只见程友铭将腰间的裤带解了,盘膝坐在炕上,露出小腹来,两手据膝,不言不动,好象是调鼻息的模样,不过一分钟的时候,霍元甲已看出他上身肌肉之内,似乎有无数的爬虫在里面奔走,连头面耳根的皮肤内都有。秦鹤岐指点给霍、农二人看道:“这便是易筋经里易筋的重要工夫,周身的气血筋络皆可以听他自由支使。我曾用黄豆试验过,拿一颗黄豆,随便放在他身上哪一部,黄豆立刻向上跳起来,就和有东两在皮肤里弹了一下的样子,可惜这里没有黄豆,大约拿纸搓一个小团子试验也行。”说着,即从书案上撕了一片旧纸,揉成一团,两个指头拈着,轻轻往程友铭肩窝里一放。秦鹤岐的手还没有收回,那纸团已经跳起一尺多高,直向炕下滚去了,霍、农二人都非常惊服。

  程友铭已下炕披上衣服笑道:“这种玩意,做起来于自己的身体确有不少的好处,不过做给人看,是没有多大看头的。这下子得请两位做点儿给我见识见识了。”霍元甲也不推辞,当即聚精会神使了一趟家传的武艺。程友铭看毕,对秦鹤岐说道:“硬工夫做到了这一步,总可算是数一数二的了,怪不得京、津各报纸称赞霍先生为剑仙。”秦鹤岐要求农劲荪做点儿工夫看,农劲荪便推辞不肯做,秦、程二人也不勉强。因天色已晚,霍元甲和农劲荪作辞出来,彼此叮咛后会,自有一番言语,无关紧要,不去叙它。

  且说次日霍元甲等上了去天津的轮船。离开了上海,刘震声才向霍元甲说道:“可笑彭庶白那小子,他知道什么工夫,倒对我说师傅的武艺练出毛病来了,这不是笑话吗?”霍元甲问道:“他何时对你说,是怎么说法的?”

  刘震声道:“昨日师傅同农爷跟秦鹤岐出去的时候,彭庶白不是在客栈里和我谈话的吗?他显得很关切的样子对我说道:”我对贵老师的武艺人品,都是极端佩服的。中国若多有几个象贵老师这般肯努力替中国争面子的人,外国人也决不敢再轻视中国人、欺侮中国人了。我心里越是钦佩,便越是希望贵老师能久在上海,多干些替中国人争面子的事。上海不比别处,因华洋杂处,水陆交通便利,报馆又多,所以消息极为灵通,只要有一点儿特别的举动,不到几日,消息就传播全国了。即如明年与奥比音比赛的事,将来必是全世界闻名的。能打倒一个外国大力士,此后的外国大力士断不敢轻易到中国来卖艺,在报纸上乱吹牛皮。这种事不但关系贵老师个人名誉,其关系国家的体面并且很大。不过我有一句话,本不应由我这个与贵老师新交的口中说出来,只是我因为爱护贵老师的心,十分迫切,不说出来,搁在心里非常难过,只得对老哥说说,请老哥转达霍先生。‘我当时听彭庶白说的这么慎重,以为必是很紧要的话,也就很客气的答道:“承彭先生盛情关切,无论什么话,请对我说,我照着转达便了。’彭庶白道:”前日我不是陪贵老师到秦先生家里,演了些武艺给秦先生瞧吗?当时贵老师告辞出来之后,我和秦先生谈起贵老师的武艺,他推崇佩服是不待说,但是他觉得外家工夫专重手脚,很容易将内部应做的工夫忽略,每每手脚上的工夫先成,内部的工夫还相差甚远。这是练武艺的普通毛病。犯了这种毛病的,和人较量的时候,不遇劲敌还罢了,一遇劲敌,便是仗着自己的气劲能取胜于人,然自身内部总多少得受些损伤,就是因为内部工夫相差太远,禁受不起大震动的缘故。霍先生也就不免有这类毛病。我见秦先生这般说,就劝秦先生将这番意见和贵老师商量,我逆料贵老师是个襟怀宽大的豪杰,必能虚中采纳,无如秦先生说,交浅不宜言深,不肯直说。我想贵老师这种人物,中国能有几人,万一因有这点儿毛病,使他身体上发生了变态,岂不令仰慕贵老师的人心灰气短!所以我宁肯冒昧说出来,请老哥转达。‘“

  霍元甲听到这里,即截住话头问道:“这些话在上海的时侯,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说,直待此刻开了船才说?”刘震声不明白霍元甲责备说迟了的用意,随口答道:“一来忙着要动身,没工夫说;二来就是恐怕说出来,师傅听了生气。并且我想这些话,是彭庶白自己说出来的,假托秦鹤岐的名,好使人家听了相信。我当时只冷笑了一笑,并没回答什么话。”霍元甲正色问道:“你何以知道不是秦鹤歧说的?”刘震声道:“秦鹤岐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看他说话,不象是一个不通窍的人,何至无缘无故的说师傅这些坏话呢?”

  霍元甲指着刘震声生气道:“你这东西,真是不识好人。这番话怎么谓之坏话?人家一片相爱的热忱,说一般人不能说、不肯说的好话,你听了不向人道谢,反对人冷笑,不是糟踏人吗?你要知道,他说我有这种毛病,我如果自问没有,他说的话于我没有妨碍。若我真犯了这个毛病,不经他说破,我不知道,说破我就改了,岂不于我有很大的益处吗?专喜受人恭维的人,学问能希望有长进么?”几句话责备得刘震声低头不敢开口。

  农劲荪在旁笑道:“这却也怪震声不得,只怪中国的拳术家,素来门户之见极深。不同家数、不同派别的,不待说是你倾我轧,就是同一家数,同一派别的,只要是各自的师承不同,彼此会面都得存些意见,不是你挑剔我,便是我轻视你,从来少有和衷共济的。震声是个没多心眼儿的人,见彭庶白忽然说四爷的武艺有毛病,无论说的如何天花乱坠,他怎肯相信呢?并且他明知彭庶白、秦鹤岐都是标榜内家,更是格格不相入,他听了只冷笑了一笑,没拿言语抢白人家,还算是跟随四爷的日子久了,学了些涵养工夫,若在几年前,怕不和彭庶白口角起来了吗?四爷还记得摩霸的事么?彭庶白虽没明说是秦鹤岐的徙弟,然听他称呼和言语,已可知彭庶白是以师礼事秦鹤歧的。彭庶白对他拿着秦鹤岐的话,说他师傅的武艺有毛病,他居然能忍耐住不回答,你还责备他不该没向人道谢,就未免太冤枉了。”说的霍元甲也笑起来。霍元甲于此等处,虽然虚心听话,只是他限于外家工夫的知识,心中并不甚相信自己内部工夫与手脚上的工夫相差悬远,更不知要补偏救弊,应如何着手。在船上谈论过这次之后,他身上担负的事情多,也就没把这番话放在心里。

  到天津后,农劲荪自回寓处,霍元甲仍是忙着经理生意。才过了几日,这日正在监着几个工人打药材包,刘震声忽进来报说,有一个姓李的同一个姓刘的,从北京来看师傅。霍元甲迎出来看时,认得前面身材高大的是李存义,后面的身体也很壮实,不曾会过。宾主相见后,李存义对霍元甲介绍那人道:“这是我师弟刘凤春,他因久闻霍四爷的名,今日有事到了天津,所以特来拜会。”这李存义是董海川、李洛能的徒弟,在北五省的声名极大,因他最善用单刀,北五省的人都不称他的名,只称他为“单刀李”。为人任侠尚义,遇有不平的事,他挺身出来帮助人,往往连自己性命都不顾。少年时候,在北五省以保镖为业。他的镖没人敢动,他同业中有失了镖的,求他帮忙,他答应了,哪怕拚性命也得将镖讨回来。因此不论是哪一界的人,看了他的为人行事,无不心悦诚服的推崇他是一个好汉。他和大刀王五是同行,又是多年要好的朋友。王五死于外人之手,他悲伤的比寻常人死了兄弟还厉害。他因在天津的时候多,认识霍元甲在王五之先,这回霍元甲特地去上海找奥比音角力的事,他在北京已听得人说,他也是一个切齿痛恨外人在中国猖狂的,听得人说起霍元甲去上海的事,他喜的直跳起来,急切想打听出一个结果。正愁无便到天津去,凑巧这日他师弟刘凤春急匆匆的跑来,一见他的面便苦着脸说道:“我有大不了的事,大哥得帮我的忙,替我想想法子。”李存义吃惊问道:“老弟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急到这般模样,请坐下来从容说给我听。只要是我力量做得到的,无不尽力帮忙。”不知刘凤春说出什么大不了的事来,且俟第五十一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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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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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刘凤春见李存义问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便坐下来说道:“年来虽承大哥的情,将我做亲兄弟看待,然我舍间的家事,从来不曾拿着向大哥说过,料想大哥必不知道我舍间的情形。我先父母虽是早已去世,我名下并没有承受遗产,只是我的胞伯,因在外省干了半生差事,积蓄的财产还不少。我伯父没有儿子,在十年前原已将我承祧伯父做儿子的,就是我现在的敝内,也是由伯父替我婚娶的。无如我伯母生性异常偏急,因嫌敝内不是她亲生儿子的媳妇,觉得处处不能如她的意,每日从早到晚,啰哩啰唆的数说不住口,并且时常闲言杂语的,骂我不该成日的坐在家中吃喝不做事。我伯父是个懦弱不堪的人,历来有些畏惧伯母,因伯母没有生育,本打算纳妾的,争奈伯母不肯答应,所以只得将我承祧。及至承祧过去,又不如意,伯母却发慈悲,许可伯父纳妾了,但是须将我承祧的约毁了,等我夫妻出门之后,方可纳妾。我伯父再三说,凤春夫妻并不忤逆,又是没有父母的人,便是不承祧给我做儿子,我如今还有一碗饭吃,也不忍将他夫妻推出门去。我伯母听了不依,就为这事和伯父大吵大闹起来。我这时心想,我是一个男子汉,应该出外谋生,难道不受伯父养活,便没有生路吗?为我俩夫妻使伯父伯母吵闹不和,我再不走也太无颜了,因此即日带了我媳妇出来,情愿在翠花作坊里做工。夫妻克苦度日,我在北京的生活情形,大哥是亲眼看见的。我以为我夫妻既经出来了,伯母必可以许伯父纳妾,谁知竟是一句假话。伯父也无可如何,直到一月以前,伯父的老病复发,不能起床,教伯母打发人到京里来追我回去,伯母只是含糊答应。可怜伯父一日几次问。凤春回来了没有?其实伯母并不曾打发人来北京叫我。前几日,我伯父死了,伯母还不打算叫我回去,不料我刘家的族人当中,有好几个是素行无赖的,我伯父在日,他们曾屡次来借贷,多被我伯父拒绝了。这回见我们父已死,又没有儿子,就有族人来对我伯母说,要把儿子承继给我伯父做儿子。我伯母明知他们这种承继,完全是为要谋夺遗产,自然不肯答应。可恶那些无赖,竟敢欺负我伯母是个新寡的妇人,奈他们不何,居然不出分说的大家蜂拥到我伯母家来,将伯父的丧事搁在一边不办,专一点查遗产的数目。家中猪牛什物,随各人心喜的自由搬运出去,只把我伯母气得捶胸顿足的痛哭。这时却思念起我夫妻来了,立刻专人到这里来叫我夫妻回去。我曾受过我伯父养育之恩,又曾承祧给他做儿子的,论人情物理,我夫妻本当立刻奔丧前去才是,只是我知道我同族的那些无赖,多是极凶横不法的东西,我若是从来住在我伯父家里不曾离开,如今也不畏惧他们。无奈我夫妻已到北京多年,没有回家去了,这时一个人要回去,那些东西定有与我为难的举动做出来。大哥的年纪比我大,阅历比我多,胆量见识都比我好,我想求大哥跟我同回家去,没有是非口舌固是万幸,万一他们真要与我为难,我有大哥在跟前,就不愁对付他们不了,不知大哥青为我辛苦这一趟么?”

  李存义道:“你老弟有为难的事,我安有坐视不肯帮忙的?不过我和你是师兄弟,不是同胞兄弟,你姓刘,我姓李,你和异姓人有纠葛,我不妨挺身出头帮助称,如今要和你为难的,是你刘家的族人,而所争执的又是家事,我如何好插足在中间说话呢?”

  刘凤春道:“凡事只能说个情理。他们那些东西,固是以族谊为重的,就不应该有这种谋夺遗产的举动做出来。他们既不讲族谊,我便可以不认他们做族人,拿他们作痞棍看待,也不为过。大哥是个精明有主意的人,到那里见机行事,若真个异姓人不好说话,何妨在暗中替我作主,使我的胆量也壮些,”

  李存义叹道:“有钱无子的人死了,象这种族人谋夺遗产的事实在太多,情形也实在太可恶。若在旁人,我决不能过问,如今在老弟身上的事,我陪你去走一遭就是,看他们怎么来,我们怎么对付。他们肯讲理,事情自是容易解决,就是他们仗着人多势大,想行蛮欢负孤儿寡妇,我们也是不怕人的。我近来正想去天津走一趟,看霍四爷到上海找外国人比武的事情怎样?”

  刘凤春道:“霍四爷不就是霍元甲吗?”李存义道:“不是他还有谁昵!”刘凤春道:“我久闻他的名,可惜不曾会过。这回若不是因奔丧回去,倒想跟大哥去会会他。大哥怎么知道他到上海找外国人比武呢?”李存义道:“我也正听得人说。我与他虽有点儿交情,但是我这番在北京,已有多时不去天津了,久不和他见面,只听得从天津来的朋友说,他见新闻纸上登载了外国大力士在上海卖武的广告,便不服气,巴巴的跑到上海去,要找那个大力士比武,不知究竟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此去顺便会会他,并不须绕道耽搁时刻,老弟有何不可跟我同去。霍四爷为人最爱朋友,他若听说你族人欺负你伯母,谋夺遗产的情形,他必是一腔义愤,情愿出力帮助你对付那些无赖。”刘凤春道:“我与他初次相交,怎好拿这类家事去对他说呢?”李存义笑道:“我这话不过是闲谈的说法,并不是真个要你说给他听,求他出头帮忙。我们事不宜迟,今日就动身去吧。”刘凤春自是巴不得李存义立刻动身。当下二人便动身到天津来,会见了霍元甲之后,李存义替刘凤春介绍了,彼此自有一番闻名仰慕的客套话,不用细说。

  李存义开口问霍元甲道:“听说四爷近来曾去上海走了一趟,是几时才回来的?”霍元甲笑问道:“老大哥怎么知道我曾去上海走了一趟?”李存义道:“从天津去北京的朋友们,都说四爷这番到上海替中国人争面子去了,说有一个西洋来的大力士,力大无穷,通世界上没有对手,一到中国就在上海卖艺,登报要中国人去与他比武,已有多少武艺了得的人,上去与他比赛,都被他打的不能动了。四爷听了这消息不服气,特地到上海去,要替中国人争回这场面子。我在北京听了这话,虽相信四爷的手段,不是寻常练武艺的可比,只是不知道那西洋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哪吒太子,终觉有些放心不下,总想抽工夫到天津来打听打听,可恨一身的穷事,终日忙一个不得开交,哪里能抽工夫到这里来呢!今日因凤春老弟有事邀到天津来,我思量既到了天津,岂可不到四爷这里来看看,到底四爷去上海,是不是为的这么一回事?”

  霍元甲点头笑道:“事倒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其中也有些不对的地方。那大力士是英吉利人,是否通世界没有他的对手,虽不可知,只是他登报的措词,确是夸大的吓人。中国人并没有上去和他比赛的,只我姓霍的是开张第一个,耽搁了不少的时间,花费了不少的银钱,巴巴的跑到上海去,不但武没有比成,连那大力士是怎生一个模样,也没有见着。承老大哥的盛情关切,不说倒也罢了,说起来我真是呕气。”

  李存义连忙问:“是何道理?”霍元甲只得将在上海的情形,简单说了一遍。李存义道:“这也无怪其然,休说那奥比音是外国人,初次与中国人比赛,不能不谨慎,就是我们中国人和中国人较量拳脚,若是不相识的人,也多有要凭证人,先立下字据才动手的。不过四爷既没有与奥比音见过面,更没见过他的手段,怎肯一口答应他赌赛这么多的银两呢?”

  霍元甲笑道:“他的手段,我虽不知道,我自己的手段,自己是知道的。不是我敢在老大哥面前说夸口的话,我这一点点本领,在中国人跟前,哪怕是三岁小孩子,我也不敢说比赛起来能操胜券,和外国人比,不问他是世界上第几个大力士,我自信总可以勉强对付的了。”李存义道:“四爷平日并不曾与外国人来往,何以知道外国人便没有武艺高强的呢?”霍元甲道:“我也没有到过外国,也不认识外国人,但是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是在外国多年的。他结交的外国朋友最多,他并且是个会武艺的。他曾对我说过,拳脚工夫,全世界得推中国第一。中国的拳脚方法,哪怕是极粗浅、极平常的,外国拳斗家都不能理会。外国的大力士,固然是专尚蛮力,就是最有名的拳斗家所使用的方法,也笨滞到了极处。日本人偷学了我国的掼交,尚且可以横行天下,我们还怕些什么呢?”李存义道:“论四爷的本领,不拘和什么好手较量,栽跟斗的事,是谁也能断定不会有的,我是一个完全不知道外国情形的人,因见外国的枪炮这么厉害,种种机器又那么灵巧,以为外国的大力士,本领必也是了不得的,所以不免有些替四爷着虑,既是这般说,我却放心了。”

  霍元甲笑道:“我说一句老大哥听了不要生气的话,我这回掼下自己的正事不干,巴巴的跑到上海干那玩意,就为的见此刻象老大哥这么思想的人太多了,都是因看见外国强盛,枪炮厉害,机器厉害,一个个差不多把外国人看待得和神仙一样,休说不敢和外国人动手动脚的比赛,简直连这种念头也不敢起。是这么长此下去,中国的人先自把气馁了,便永远没有强盛的时候。殊不知我中国是几千年的古国,从来是比外国强盛的,直到近几十年来,外国有些什么科学发达了,中国才弄他们不过。除了那些什么科学之外,我中国哪一样赶他们不上?我中国入越是气馁,他外国人越是好欺负。我一个人偏不相信,讲旁的学问,我一样也不能与他外国人比赛,只好眼望着他们猖獗,至讲到拳脚工夫,你、我都是从小就在这里面混惯了的,不见得也敌不过他外国人。我的意思并不在打胜了一个外国人,好借此得些名誉,只在要打给一般怕外国人的中国人看看,使大家知道外国人并不是神仙,用不着样样怕他。”

  李存义拍着大腿说道:“四爷这话丝毫不错。如今的中国人怕外国人,简直和耗子怕猫儿一样了,尤其是做官的人怕的厉害,次之就是久住在租界上的人。四爷约了在上海租界上比赛,是再好没有的了,巴不得将来有人在北京也是这么干一次。我明年倘若能抽出些工夫来,决定陪四爷到上海去,也助助四爷的威风。”

  霍元甲喜道:“老大哥固能同去,我的胆量就更大了。我以为这种事,是我们练武艺的人一生最大最重要的事,一切的勾当,都可以暂时搁起来,且同去干了这件大事再说。不是老大哥自己说起愿同去,我不能来相请,既有这番意思,我便很希望多得一个好帮手。”李存义欣然说道:“四爷和人动手,哪用得若帮助的人!我也因为觉得这种事,是很大很重要的,才动了这同去看看的念头,且到那时再说。我还有一句话要问四爷,有一条最要紧的,不知道那合同上写明白了没有,两下动起手来,拳脚是无情的东西,倘使一下将奥比音打死了,那五千两赌赛的银子,能向他的保证人要么?”霍元甲踌躇道:“这一条在合同上虽不曾写明白,不过既是赌赛胜负,自然包括了死伤在内。他不能借口说我不应将他打死或打伤,便赖了五千两银子不给。好在明年到上海去,未较量以前,免不了还得与沃林会面,预防他借口,临时补上这么一条也使得。”

  李存义因刘凤春急于要回去奔丧,不便久谈,随即告辞出来。从天津到刘凤春的伯父家里,只有十来里路,没一会工夫就走到了。还相离有半里路远近,就迎面遇见两个年约三十来岁的粗汉,扛着一张紫檀木的香几,气吁气喘的跑来。李存义也没注意,刘凤春忽立在一旁,向李存义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快看吧,这便是我的本家。”李存义也立在道旁,让扛香几的过去,两个粗汉望了刘凤春一眼,同时现出很惊讶的神色,似乎想打招呼,因刘凤春已掉转脸去,只得仍扛着向前走。刘凤春不由得旋走旋哭起来说道:“我伯父刚去世几日,连肉还没有冷,他们就这么没有忌惮的闹起来了。”李存义看了这种情形,也蓄着一肚皮的怒气,心里计算要如何给点儿厉害他们看。刘凤春号啕大哭的奔进大门,见堂中停了一具灵柩,以为是已经装殓好了的,就跪在旁边哭起来。李存义一进大门,真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只见堂上堂下的人,各人脸上多现些惊慌之色,也有怒目望着刘凤春的,也有带些讪笑神气的。堂上毫没有居丧的陈设,灵柩的盖还竖在一边,再看柩内空空的,并没有死尸,连忙推着刘凤春说道:“且慢哭泣,尊伯父还没有入棺,且到里面见了伯母再说,有得你哭泣的时候。”

  正说着,猛听得里面有妇人哭泣的声音,一路哭了出来。刘凤春一看,是自己伯母篷头散发的哭出来了,平日凶悍的样子,一点儿没有了。刘凤春忙迎上去叩头,他伯母哭道:“我的儿!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你哪里知道你的娘被人欺负得也快要死了啊!”刘凤春自从承祧给他伯父做儿子之后,原是称伯父母为父母的,到他伯母逼着他夫妻出门的时候,便不许他夫妻再称父母了。此时刘凤春心里还是不敢冒昧称娘,及听得伯母这么说了,才敢答道:“我爸爸刚去世,谁敢欺负我娘!这是我的师兄李存义,因听得爸爸去世了,特来帮忙办理丧事的。你老人家放心,不要着急,家里的情形我已知道了。我刘家便没有家法,难道朝廷也没有国法了吗?且办了爸爸的丧事,再和这些混帐忘八蛋算帐。怎么爸爸去世了这几日,还不曾装殓入棺呢?”

  他母子说话的时候,李存义看拥在堂上的那些族中无赖,已一齐溜到下面一间房里去了。便上前对刘母施礼道:“请伯母不要着急了,小侄这回同来,就是为听得凤春老弟说起贵族人欺侮伯母的情形,存心来打这个不平的。世间不肖的族人也多,谋夺遗产的事也时常听得有人说过,然从来没有听说象这样搁着死者的丧事不办,公然抢劫财物如贵族人的。这还了得。小侄是异姓人,本不应来干预刘家的事,不过象这样的可恶情形,不要说我和风春是师兄弟,就是一面不相识的人,我也不能忍耐住不过问。我料想他们此时在下边屋子里,必是商量对付凤春的方法,这件事得求伯母完全交给小侄来办,不但伯母不用过问,便是凤春也可以不管,不问弄出多大的乱子来,都由我一个人承当。”刘凤春母子还不曾回答,只见那些族人都从那屋子里蜂拥出来,走在前面的几个痞棍,神气十足的,盘辫子的盘辫子,捋衣袖的措衣袖,显出要行蛮动手的模样,口里并不干不净的大声说道:“是哪里来的杂种!谁不知道刘老大六十多岁没有儿女,今日忽然会钻出这么大的儿子来。我们族人不答应,看有谁敢来替刘老大做孝子,经我们族人打死了,只当踏死了一个蚂蚁,拖下来打。”边骂边拥到院子里来。

  李存义看了这情形,险些儿把胸脯都气破了,急回身迎上去,拱着双手高声说道:“你们现在昕我说几句,刘凤春承祧给他伯父做儿子,不是今天与昨天的事,他的媳妇是他伯父、伯母给他娶的,事已十多年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近年来凤春因在北京做生意,回家的时候稀少,谁知你们因此就起了不良的念头!”

  李存义的话才说到这里,众族人中有一个大叱了一声,其余的也就跟着齐向李存义连连的喊叱,只叱得李存义虎眉倒竖,豹眼圆睁,大声吼着问道:“你们有话何不明说,是这般放屁似的叱些什么!”其中即有一人应声说道:“刘凤春承继的事,刘家同族的固是人人知道,不过毁继的事,也是人人知道。倘不毁继,何至两口子被驱逐到北京去学做翠花。在十年前已经驱逐出去了,如今忽然跑回来做孝子,这种举动,只能欺负死人,不能欺负活人。”李存义道:“这些话,我不是刘家的人,不和你们争论。刘凤春是不是在十年前曾被他承继的父亲驱逐,此刻他父亲已死了不能说话,但是他承继的母亲尚在,如果他母亲开口,说出不认刘凤春做儿子的话,刘凤春还赖在这里要做孝子,你们当族人的,尽管出头治刘凤春以谋夺遗产之罪,若他母亲已承认他是儿子了,便轮不到你们族人说话。”

  当下就有一个形象极凶恶的族人,伸拳捋袖的喝骂道:“放屁!你是什么东西?轮不到我们当族人的说话,倒应该轮到你这杂种说话吗?这是我刘家的事,不与异姓人相干。你是识趣的,快滚出去,便饶了你,休得在这里讨死。”李存义听了这些话,心里自是忿怒到了极处,只是仍勉强按纳住火性,反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说道:“我本不姓刘,不能过问刘家的事。但是我看你们也不象是姓刘的子孙,谁也不知你们是哪里来的痞棍,假冒姓刘的来这里欺孤虐寡,想发横财。我老实说给你们听,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不给我李存义知道便罢,既是已给我知道了,就得看你们有多大的能为,尽管都施展出来。我素来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你们若仗着人多势人,想欺负凤春母子和我李存义,就转错念头了。专凭空口说白话,料你们是不肯相信的,且待我做个榜样给你们瞧瞧。”李存义当进刘家大门的时候,早已留神看到天井里,有一条五尺多长、一尺多宽、四寸来厚的石凳,大概是暑天夜问乘凉坐的,看见这石凳之后,心中便已有了计算了。此时说了这篇话,几步就抢到那石凳旁边,并排伸直三个指头,在石凳中间只一拍,登时将石凳拍的哗喳一声响,成了两段,并拍起许多石屑,四散飞溅。众族人眼睁睁看了这种神勇,没一个不惊的脸上变了颜色。李存义乘势说道:“我看你们都做出要用武的样子,这是弄到我本行来了,你们自信身体比这石凳还要坚硬,就请上前来尝尝我拳头的滋味。”

  其中也有两个年轻,略练了些儿武艺,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打算上前和李存义拚一下,却被年老的拉住了说道:“我们族间的家事,用不着和外人动武。我们且看他姓李的能在刘家住一辈子!”说罢,如鸟兽散了。李存义这才一面帮着刘凤春办理丧葬,一面教刘凤春的母亲出名,具禀天津县,控告那些掠夺财物的族人。凑巧遇着一个很精明的县官,查实了刘家族人欺凌孤寡的情形,赫然震怒,将那几个为首凶恶的拘捕到案,重责了一番,勒令将抢去的钱财器物,悉数归还,并当官出具甘结,以后不再借端到刘凤春家中滋事。‘

  此时刘凤春的武艺,虽赶不上李存义那般老到,然也有近十年的工夫,寻常拳教师,已不是他的对手了。就因从此须提防着族人来欺负的缘故,越发寒暑不辍的用苦功,不多时也在北方负盛名了,如今在北几省说起刘凤春,或者还有不知道的,只一提“翠花刘”三字,不知道的就很少了。

  李存义帮着刘凤春将家务料理妥当之后,因刘凤春不能即时回北京,李存义只得独自回天津,复到曲店街淮庆药栈,会见霍元甲,约定了次年去上海的日期,才回北京度岁。

  此时李存义在北京住家,有许多喜练武艺的人,钦佩他的形意拳工夫一时无两,都到他家里来,拜他为师,从事练习,因此他的徒弟极多。不过从他最久、他最得意的徒弟,只有尚云祥、黄柏年、郝海鹏几个人。他自己是个好武艺的人,也就欢喜和一般会武艺的结交。北京是首都之地,这时还有些镖行开设着,武艺高强的,究竟荟萃的比较外省多些,凡是略有些儿名头的,无不与他有交随,常来往,因此他家里总是不断的有些武术界名人来盘桓谈论。尤其是新年正月里,因有拜年的积习,就是平日不甚到他家里来的,为拜年也得来走一趟。

  这日来了一个拜年客,他见面认得这人姓吴名鉴泉,是练内家工夫的,在北京虽没有赫赫之名,然一般会武艺的人,都知道吴鉴泉的本领了得。因为吴鉴泉所练的那种内家工夫,名叫太极,从前又叫做绵拳,取缠绵不断及绵软之意,后人因那种工夫的姿势手法,处处不离一个圆字,仿佛太极图的形式,所以改名太极。相传是武当派祖师张三丰创造的,一路传下来,代有名人。到清朝乾、嘉年问,河南陈家沟子的陈长兴,可算得是此道中特出的人物。陈长兴的徒弟很多,然最精到最享盛名的,只有杨露禅一个。杨露禅是直隶人,住在北京,一时大家都称他为“杨无敌”。杨露禅的徒弟也不少,惟有他自己两个儿子,一个杨健侯,一个杨班侯,因朝夕侍奉他左右的关系,比一切徒弟都学得认真些。只是健侯、班侯拿着所得的工夫与露禅比较,至多也不过得了一半。班侯生成的气力最大,使一条丈二尺长的铁枪,和使白蜡杆一般的轻捷。当露禅衰老了的时候,凡要从露禅学习的,多是由班侯代教,便是外省来的好手,想和露禅较量的,也是由班侯代劳。有一次,来了一个形体极粗壮的蛮人,自称枪法无敌,要和露禅比枪。露禅推老,叫班侯与来人比试。那人如何是班侯的对手,枪头相交,班侯的铁枪只一颤动,不知怎的,那人的身体,便被挑得腾空飞上了屋瓦,枪握在手中,枪头还是交着,如鳔胶粘了的一般。那人就想将枪抽出也办不到,连连抽拨了几下,又被班侯的枪尖一震,那人便随着一个跟斗,仍旧栽下地来,在原地方站着。那人自是五体投地的佩服,就是班侯也自觉打的很痛快,面上不由得现出得意的颜色。不料杨露禅在旁边看了,反做出极不满意的神气,只管摇头叹道:“不是劲儿,不是劲儿!”班侯听了,心里不服,口里却不敢说什么,只怔怔的望着露禅。露禅知道班侯心里不服,便说道:“我说你不是劲儿,你心里不服么?”班侯这才答道:“不是敢心里不服、不过儿子不明白要怎么才算是劲儿?”杨露禅长叹道:“亏你跟我练了这么多年的太极,到今日还不懂劲。”边说边从那人手中接过那枝木枪,随意提在手中,指着班侯说道:“你且刺过来,看你的劲儿怎样?”他们父子平日对刺对打惯了的,视为很平常的事,班侯听说,即挺枪刺将进去,也是不知怎的,杨露禅只把枪尖轻轻向铁枪上一搁,班侯的铁枪登时如失了知觉,抽不得,刺不得,拨不得,揭不得,用尽了平生的气力,休想有丝毫施展的余地,几下就累出了一身大汗。杨露禅从容问道:“你那枪是不是劲儿?”班侯直到这时分才心悦诚服了。

  吴鉴泉的父亲吴二爷,此时年才十八岁,本是存心要拜杨露禅为师,练习太极的。无奈杨露禅久已因年老不愿亲自教人,吴二爷只得从杨班侯学习。杨班侯的脾气最坏,动辄打人,手脚打在人身上又极重,从他学武艺的徒弟,没一个经受得住他那种打法,至多从他学到一、二年,无论如何也不情愿再学下去了。吴二爷从十八岁跟他学武艺,为想得杨班侯的真传,忍苦受气的练到二十六岁,整整的练了八年。吴二爷明知有许多诀窍,杨班侯秘不肯传,然没有方法使杨班侯教授,惟有一味的苦练,以为熟能生巧,自有领悟的时候。谁知这种内家工夫,不比寻常的武艺,内中秘诀,非经高人指点,欲由自己一个人的聪明去领悟,是一辈子不容易透澈的。这也是吴二爷的内功合该成就,凑巧这回杨班侯因事出门去了,吴二爷独自在杨家练工夫,杨露禅一时高兴,闲操着两手,立在旁边看吴二爷练习,看了好大一会时间,忽然忍不住说道:“好小子,能吃苦练工夫,不过工夫都做错了,总是白费气力。来来来,我传给你一点儿好的吧!”吴二爷听了这话,说不出的又高兴又感激,连忙爬在地下对杨露禅叩头,口称:“求太老师的恩典成全。”杨露禅也是一时高兴,将太极工夫巧妙之处,连说带演的,尽情说给吴二爷听。吴二爷本来聪颖,加以在此中已用过了八年苦功,一经指点,便能心领神会。杨班侯出门耽搁了一个月回来,吴二爷的本领已大胜从前了,练太极工夫的师弟之间,照例每日须练习推手,就在这推手的里面,可以练出无穷的本领来。这人工夫的深浅,不必谈话,只须一经推手,彼此心里就明明白自,丝毫勉强不来。杨班侯出门回来,仍旧和吴二爷推手,才一粘手,杨班侯便觉得诧异,试拿吴二爷一下,哪里还拿得住呢?不但没有拿住,稍不留神,倒险些儿被吴二爷拿住了,原想不到吴二爷得了真传,有这么可惊的进步。当推手的时候,杨班侯不曾将长袍卸下,此时一踏步,自己踏着了自己的衣边,差点儿跌了一交。吴二爷忙伸手将杨班侯的衣袖带住,满口道歉,杨班侯红了脸,半晌才问道:“是我老太爷传给你的么?”吴二爷只得应是。杨班侯知道工夫已到了人家手里去了,无可挽回,只好勉强装作笑脸说道:“这是你的缘法,我们做儿子的,倒赶不上你。”从此,杨班侯对吴二爷就象有过嫌隙的,无论吴二爷对他如何恭顺,他只是不大睬理。

  吴二爷知道杨班侯的心理,无非不肯拿独家擅长的太极,认真传给外姓人,损了他杨家的声望。自己饮水思源,本不应该学了杨家的工夫,出来便与杨家争胜,只得打定主意,不传授一个徒弟,免得招杨家的忌。自己的儿子吴鉴泉,虽则从小就传授了,然随时告诫,将来不许与扬家争强斗胜。一般从杨家学不到真传的,知道吴二爷独得了杨露禅的秘诀,争着来求吴二爷指教。吴二爷心里未尝不想拣好资质的,收几个做徒弟,无奈与杨家同住在北京,杨健侯、杨班侯又不曾限制收徒弟的名额,若自己也收徒弟,显系不与杨家争名,便是与杨家争利,终觉问心对不起杨露禅,因此一概用婉言谢绝。

  一日,吴二爷到了离北京三十多里的一处亲戚家里做客,凑巧这家亲戚有一个生性极顽皮的小孩,年龄已有十五、六岁了,时常在外面和同乡村的小孩玩耍。小孩们有什么道理,三言两语不合,每每动手打起来。他这亲戚姓唐,顽皮小孩名叫奎官。唐奎官生性既比一般小孩顽皮,气力也生成比一般小孩的大,不动手则已,动手打起来,总是唐奎官占便宜。平日被唐奎官打了的,多是小户懦弱人家的小孩,只要不曾打伤,做父母见长的,有时尚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只有将自家小孩责骂一顿,吩咐以后不许与唐奎官一同玩耍罢了,也没人认真来找唐家的人理论。惟有这番唐奎官把同村李家小孩的鼻头打坏了,打得鲜血直流不止。李家虽不能算是这乡村里的土豪恶霸,然因一家有二、三十口男丁,都是赶脚车和做粗重生活的,全家没一个读书识字的人,李家在这乡村居住的年代又久,左邻右舍,非亲即故。这日忽见自己家里的小孩,哭啼啼的回来,脸上身上糊了许多鲜血,初见自然惊骇,及盘问这小孩,知道是被唐奎官打成了这个模样。这小孩的父亲、哥子便大怒说道:“这还了得?唐家那小杂种,专一在外面欺负人,也不知打过人家多少次了,如今竟敢欺到我们家里来了,我们决不能饶恕他。”这小孩原来只打坏了鼻头,鼻血出个不止,并没有受重大的损伤。无如李家是索来不肯示弱让人的,有意教这小孩装出受了重伤的样子,躺在门板上,用两个扛抬起来,由小孩的父亲、母亲哭哭啼啼的,率领一大群男女老少,磨拳擦掌拥到唐家来。登时喊的喊,骂的骂,将唐家闹的乌烟瘴气,俨然和遭了人命官司的一样。唐家除了唐奎官是个顽皮小孩,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轻重利害而外,一家男女多是老实忠厚人,从来不敢做非分的事。奎官平日在外面顽皮撞祸,因不曾有人闹上门过,家里人终是睡在鼓里,哪里知道呢?如今陡然弄得这样的大祸临门,一家人都不知不觉的吓慌了手脚。唐奎官的父亲,和吴二爷是姨表兄弟,此时年纪已有五十来岁了。奎官是他最小最钟爱的儿子,当下看门板上躺着的小孩,鲜血模糊,奄奄一息,问明缘由,见说是和奎官在一块儿玩耍,被奎官打成了这种模样,特地扛到这里来,非要奎官偿命不可。奎官的父亲,还不相信奎官有这般胆量、这般凶恶,敢平白将人打到这样,一叠连声的叫奎官出来对质。哪知道奎官乖觉得厉害,自打了李家的小孩回家,就逆料着这场是非必然上门,独自躲在大门外探看动静。当李家一大群男女蜂拥前来的时候,远远的就被唐奎官看见了,哪敢回家送信,早已一溜烟逃跑的无影无踪了。他父亲大叫了几声“奎官!”没人答应,忙教奎官的哥子去寻找,也寻找不着,李家的人就更加吵闹的凶狠了。奎官的父亲以为这小孩伤重要死了,自己的儿子又逃的不知去向,心里又慌又急,竟不知这交涉应如何谈判,其余的人也不知怎生处理才好。

  亏得吴二爷是个胆大心细的人,看门板上小孩的面容呼吸,都不象是曾受重伤的,鲜血分明从鼻孔里流出来。鼻孔流血是极平常的字,见自家表兄弟吓得没有主张,便对姓李的说道:“你们用不着这么横吵直闹,就是打死了人,照国家的律例,也不过要凶手偿命,只这么吵闹是不能了事的。如今凭你们一方面说,这孩子是和唐奎官在一块儿玩耍,被奎官打成了这个模样,此刻奎官不在家里,不能当面问他,究竟是不是他打伤的还不能定。”小孩的父亲不待吴二爷说下去,即吼起来截住说道:“不是他打伤的,难道我们来诬赖他?我们东家不下马,西家不泊船,单单扛到这里来,不是唐奎官打伤的是谁打伤的?此刻他自己知道打伤了人,畏罪潜逃了,我们只知道问他的父兄要抵命。”吴二爷点头道:“不错,他们小孩在一块儿玩耍的时候,我不在跟前,我本不能断定不是唐奎官打的。我只问你:还是亲眼看见唐奎官还是听得这孩子说的呢?”李家的人说道:“有许多同玩的小孩看见,他受伤的也是这般说,若是我们大人在旁边看见,就由那小子动手打吗,打了就放他逃跑吗?”吴二爷道:“打伤了什么地方?我也略知道一点儿伤科的药方,且待我看看这伤势有救无救!”说时,走近门板跟前,只一伸手握小孩的脉腕,便不由得大笑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好好的一个人,就只出了几滴鼻血,此外毫无伤损,怎值得这般大惊小怪,扛尸一般的扛到这里来,把人家小孩吓的逃跑不知去向,这是何苦!”

  几句话说得李家的人恼羞成怒,群起指着吴二爷骂道:“你是哪里来的?我们与唐家理论,和你什么相干?你不要在这里神气十足。唐奎官这小子,专一在外面欺负人家小儿女。这一带几里路以内的小孩,谁没被他打过?这回大胆打到我们李家来了,你去外边打听打听,看我李家可是容易受人欺负的?现在我家的人已经被他唐奎官打伤到这般模样,有目共见,难道能由你一个人说毫无伤损就罢了不成!”吴二爷仍是和颜悦色的说道:“有伤的果然不能由我一个人说无伤,但是本没有受伤的,又何能由你们硬赖有伤呢?”旋说旋向唐奎官的父亲道:“老弟不要着急,这些东西分明是一种无赖敲竹杠的行为,我担保这小孩除了几滴鼻血之外,毫无伤损,且听凭他们吵闹,不用理会。第一要紧的是奎官这孩子,被他们这般其势汹汹的一来,吓得逃跑的不知去向,须赶紧派人四处寻找,提防真个弄出乱子来。次之,就得打发人拿老弟的名片,去将本地方明理的绅士多请几位到这里来,凭他们判断,能了结便了结,倘不能了结,哪怕告到官府,就和他姓李的打一场官司,事到临头也说不得了!”

  唐奎官父亲素知道吴二爷是个老成谨慎的人,见他这么说,料知他必有把握,当下也就把勇气鼓起些儿来了,加以自己心爱的儿子奎官被吓得逃跑了,经吴二爷一提醒,越发着急,也不与李家的人争论,即依着吴二爷的话,派人分头照办。李家的人因为历来知道唐家的人都老实可欺,才有这种欺诈的举动,以为唐家看了这鲜血模糊、奄奄一息的小孩,又有同去的人一号哭吵闹,必然吓慌了手脚,托人出来求和,赔偿若干医药费了事,决无人能看出是装伤诈索的举动。想不到偏巧遇着吴二爷来了,这种举动,如果认真打起官司来,自是李家理屈,并且装伤诈索的声名,传扬出去也不好听。暗忖唐家既有吴二爷作主,这番十九讨不了便宜,与其等到本地方绅士来了,说出公道话来,弄得面子上难看,不如趁那些绅士还不曾来的时候,想法子先站稳脚步。粗人的思想究竟有限,以为这事是坏在吴二爷手上,若没有吴二爷,唐家的人是好对付的。本来李家的人,多是野蛮性质,心里既痛恨吴二爷,就想动手且把吴二爷打走了再说。

  吴二爷此时的年纪,已将近六十了,专从表面上,如何看得出是身怀绝艺的来,故意与吴二爷辩论,骂出许多粗恶不堪的话来,打算激怒吴二爷先动手。吴二爷虽然年老,却是忍耐不住,这边既存心要打吴二爷,当然三言两语不合,便动起手来了。吴二爷手中拿着一根尺来长的旱烟管,哪里把这些人看在眼里!每人手腕上敲一旱烟管,受着的就痛的不敢上前了,只有十多个男子,不过一霎眼工夫,都被敲的抱着手腕跑了。跟来的老弱妇孺,见男子被打跑,也都随着跑出去,仅剩了躺在门板上装伤的这个小孩,不跑心里害怕,要跑却又记着父母吩咐装伤的话。正在为难的时候,吴二爷忽然凑近他身边,举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笑嘻嘻的说道:“你这小子还在这里装什么假,你瞧他们不是都跑回去了吗?”小孩子果然容易上当,真个一蹶劣爬起来,跳下地就待往外跑。吴二爷一把拉住笑道:“这门板是你家的,并没有多重,你自己肩回去吧!”这小孩已有十四、五岁了,乡间十四、五岁的小孩,挑动几十斤的担子是极平常的事,一片门板没有肩不起的,听了吴二爷的话,哪里顾得自己是装伤的人,当即将门板顶在头上,急匆匆的去了。吴二爷忍不住哈哈大笑。

  唐家的人也多以为这一场骇人的祸事,就此不成问题了,请来了本地几位绅士,听说这种情形,大家笑谈了一阵,各自回家去了。唐奎官也找寻了回来,经他父亲责罚一顿,便是吴二爷也没把这回事放在心里了。谁知才过了一夜,次日绝早,吴二爷还睡着没有起床,唐家的人就到他床前将他推醒,说道:“不得了,门外来了许多李家的人,指名要你出去见个高下。”吴二爷毫不在意的答道:“要见高下就见高下,我去会他们便了!”说着正待起来,他表兄弟慌里慌张的跑进来说道:“二哥,这事怎么办?李家那些混帐东西,简直象要来找你拚命的样子。我刚才出去瞧了一下,都是金刚一般的汉子,至少也有百十个。二哥这么大年纪了,怎好去与他们动手呢?”吴二爷已披衣坐起来说道:“岂有此理!难道这里是没有王法的地方吗?老弟刚才出去,他们对老弟怎么说?”他表兄弟道:“他们倒没说旁的话,只说知道二哥是北京有名的好手,昨夜已显得好本领,今日特来见个高下。”吴二爷问道:“他们手上都带了家伙没有?”他表弟道:“好象多是空手,不见有带了兵器的。”吴二爷道:“他们昨夜已和我动过手的,如今又来找我,可知是存心要与我为难。我活到六十岁,不曾被人家吃住过,若今日被他们一吓便不敢出头,也没面目再回北京见人了。只可恨我平日不肯收徒弟,这回又不曾带鉴泉同来,少了一个帮手,不免吃亏些。但是事已至此,也没有方法可想了。老弟快去弄些儿点心给我吃了充充饥,免得斗久了疲乏。”他表弟着急道:“二哥难道真个出去与他们打吗?常言:”好汉难敌三双手‘,尽管二哥的武艺了得,已经是六十岁的老头了,如何能敌得过百多个凶汉?并且昨夜是为我家奎儿的事,打了他们,万一二哥出去,有个一差二错,教我良心上怎么对得起二哥!“吴二爷连连摆手道:”此时岂是说这类客气话的时候,他们既指名和我见个高下,我不出去,难道你出去能行吗?“他表弟道:”我出去有什么不行?这地方谁也知道我不会武艺,他们决不至动手打我,只要二哥赶紧从后门去避开一时半刻,我就去向他们说,二哥昨夜已经回北京去了。“吴二爷听了不由生气道:”快收起你这些不象汉子说的话。我宁可伸着脖子把头给他们断了,也不肯从后门逃跑。休得再多说闲话,耽误时刻,使他们疑心我畏惧,快去弄点心来!“

  他表弟知不能劝阻,只得跑出去一面弄点心,一面打发人从后门飞奔去北京,给吴鉴泉送信。吴二爷在里面用点心,大门外已和反了一般的吆喝起来了。吴二爷也不理会,从容用过了点心,结束了身上衣服,依旧提了那根尺来长的旱烟管,缓缓的踱出大门。唐家大门外是一块很大的草坪,只见无数的健汉,坐的坐,立的立,将这草坪团团围困了数重,只有四五个象把式装束的大汉,在草坪中来回的走动,仿佛是等待厮杀的样子,各人手中果然多没有兵器,不过每人的腰间都凸出来,却看不出是缠了什么?吴二爷看了这情形,明知这些凶汉存心要和他久斗,使他疲乏,但他既不屑偷逃,就只得死中求活,打算仗着生平本领,冲出重围。当下走到大门外,便含笑向围住的人说道:“你们就是因昨夜诈索不遂,反被我打跑了,不服这口气,此时特地邀齐了帮手来图报复的么?”在坪中走动的五个大汉,见吴二爷出来,连忙分做四方立着,中间一个边向吴二爷打量边回答道:“不差,不差!难得你这种好汉到我们这地方来,我们是要领教领教的。”这大汉答话,周围坐在地下的,都立了起来,一个个准备抵敌的神气。吴二爷并不与坪中五个大汉交手,大踏步向围住的人跟前冲去,五个汉子哪里肯放呢,一齐打过来。只见吴二爷两条胳膀一动,先近身的三个同时都跌倒一丈开外,后两个忙低下身体抢过去,以为不至远跌,谁知才一靠近吴二爷的大腿,就身不由己的腾空又抛去一丈多远近,只跌得头晕眼花,险些儿挣扎不起。吴二爷连正眼也不瞧他们一下,直向重围外走去。那跌倒在地的五人齐声喊道:“这老鬼近身不得,你们快拿灰袋撒去,打瞎他两眼,看他如何走?”

  吴二爷万分想不到五人这般一喊,四围的人登时各从腰间取出一个白色布袋来,石灰即弥空而下。吴二爷的两眼,因年老已不如少年时明亮,加以眯了石灰,顿时痛的热泪直流,睁眼不得,既不能睁眼,便不能举步,只得立住不动。众人见吴二爷紧闭双目,呆立不动,那敢怠慢,蜂拥上前,拳足交下。不知吴二爷被众人打得怎样,且俟第五十二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十二回

   服仙丹决计收徒弟

   出王邸飞箭杀追兵

  话说吴二爷紧闭双目,立着不动,明知自己双眼既不能睁开,想动手打出重围是办不到的。逆料众人当中,没有了不得的武艺,身上就给他们打几下,也不至受如何的伤损,只运起全身的气功来,听凭众人摆布。众人见吴二爷闭目不动,果然争着上前,拳足交下,初打时并不觉得有异,打踢了几十下之后,动手的才不由的叫起苦来。原来挥拳的,拳头忽然肿得和碗口一般大;踢脚的,脚杆肿得和吊桶一般粗,并且麻木得如失了知觉。哪些还不曾打着吴二爷的看了,才知道是这般打不得,登时改变了方法,揪住吴二爷的辫发,拖翻在地,打算用力大的人将他按住,拿带来的石灰袋压塞七孔,使他不能通呼吸,便不愁闷不死他。

  吴二爷以为他们只是用拳脚敲打,但须把气功运起来,使自己皮肤中发生反射抵抗,已足对付了,谁知他们竟下这种毒手?吴二爷两眼原已痛的不能睁开,只听得压在身上的人喊拿石灰包来,才觉得是这般听凭他们摆布不妙,但是想挣扎起来,压在身上的人哪里肯放松半点呢?任凭吴二爷的内功好到如何程度,怎奈年纪大了,没有持久的力量。这边人多,可以替换着动手,吴二爷几下不曾挣扎得起,就只好咬紧牙关等死,便是气功也提不起来了。他表弟看了这危急情形,只得跑出来向众人说道:“你们都是些年轻力壮的,是这般以多胜少,就把他这个老头儿处死了,也算不得你们有本领,并且你们都是本地方人,果然打出了人命,有谁能脱的了干系?”众人中为首的出来答话道:“我们不预备和他打一场人命官司,也不到这里来了。京兆人谁不知道他吴二爷是个好汉,好汉出门被人家打死了,照例只当是打死一只狗。”他表弟道:“这是什么话!你们若凭证人说好了比武,个对个打死了,自然打不起官司,告不成状,如今你们一百多个精壮汉子,丛殴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头,还用石灰袋将他的双眼弄坏,你们自问天良说得过去么?”他表弟从来老实不会说话,这回情急无奈,逼得说出这些话来,却发生了效力。众人既觉悟了是这么打出人命来,免不了受累,再看吴二爷已昏死过去了,只吓得一窝蜂逃跑。他表弟见他昏死在地,也吓得什么似的,连忙教家里人拿姜汤来灌救。

  姜汤还不曾取来,只见吴二爷已张开两眼,一面用手揉着,一面说道:“老弟请过来搀扶我一下,我这番吃了这种大亏,不恨别的,只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收几个徒弟,以致这么年纪出门,还是单身一个人!若有徒弟,哪怕他们再来多些,我也不至吃这般结实的亏。”他表弟道:“这些混帐东西也太可恶了,邀集一百多人来打一个人,若不指名去告他们,他们也太把我们当好欺负的了。好在他们为首几个人的姓名、居处,我都知道,这回事是因我家闹出来的,打官司需用的钱,便要我卖田当地,我也情愿拿出来,只要出了这口恶气。”边说边搀扶吴二爷起来,吴二爷摇着头说道:“这有什么官司可打!在你看起来,以为他们一百多人来打我一个,算是欺负我,在我却以为他们越是来的人多,越是瞧得起我,我若是存心畏惧他们,你既经指点我,教我走后门暂且避开一步,我何妨依你的避开呢?为的是不情愿示弱,哪怕就被他们打死了,我若喉咙里哼了一声,也算不得是个汉子。休说他们连伤我的能为都没有,凭什么配和我打官司?”他表弟既是一个老实怕事的人,怎么会存心和人家打官司呢?其所以对吴二爷这么说,为的是恐怕吴二爷为他家小孩在外闯祸的事,吃了这大的亏,心里不甘,不是这般说说,显得他太不懂人情了,见吴二爷这么说,便道:“为我家那不争气的孽畜,害二哥如此受累,不设法出这口恶气,教我心里怎生过得去?”吴二爷道:“这些话不用说了,倒使我听了不快活,只快去雇一辆车来,送我回家去。我得好好的将养几日,方得复原。”

  正说着,只见一个少年飞奔前来。原来是吴鉴泉在家得了那人的报告,哪敢怠慢,恨不得插翅飞到这里来,无如路隔二、三十里,便是飞也来不及。吴鉴泉见面闻知了相打的情形,只气得磨牙顿足,悔恨不曾随侍父亲左右,当即雇车伺候吴二爷一同回家。吴二爷睡在床上,忽将吴鉴泉叫到床前,流泪说道:“我实在是年纪老了,血与气原来都不如少年时充足,这番因相持过久,身上虽不曾受伤,气分上却伤损得太厉害。内家工夫最要紧就是这个气字,如今气分受伤到这步田地,我自知是不可救药的了。我其所以在唐家的时候不说这话,并不是怕丧我一生的威名,实是怕传播出去,使后来练武艺的人以我为鉴戒,说内功是招打的幌子,不肯教子弟学习。我生平的武艺,早已尽情传给你了,除平日常对你说的诀窍外,并没有其它诀窍。工夫只要吃得苦,持之有恒,自然由熟生巧,由巧通神,自己没有工夫做到,尽管所有的诀窍都懂得,也是不中用的。我没有旁的遗嘱,只依着我平日所传授的,朝夕不间断的下苦工夫做去,便算是你克家令子。我一生没收外姓徒弟,是我一生的恨事,如今悔也来不及了。你将来工夫练成之日,不可再和我一样不肯传人。”

  吴鉴泉听得自己父亲吩咐这些话,忍不住伏在床沿痛哭起来。吴二爷道:“你何须如此悲伤!世间没有不死的人,我如今活到了六十多岁,还不是应死的时候到了吗?我这回便不和他们打这一场,也是免不了要死的。你一个人没有帮手,赶紧去预备后事吧。有一句俗语道得好:”父母老死,风流孝子‘,不要哭了。“吴鉴泉恐怕哭得自己父亲难过,只得勉强收住哭声,拭干眼泪,忽见当差的进来报道;外面来了一个老道人,要见少爷有话说。吴鉴泉道:”我没有熟识的老道人,去回他我此刻有事没工夫见客,请他改日再来吧!“当差的道:”已是这么回过了,他说他的事最要紧,若少爷不出去,他自会进来。“吴二爷对吴鉴泉道:”他既这么说,想必是有紧要的事,去见见何妨呢?“吴鉴泉只得出来,走到厅堂上,只见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道人,身穿青色道袍,顶上头发散披在脑后,如青丝一般,并不花白,脚下青袜套着麻绾草鞋,象是从远道来的。吴鉴泉见是不曾会过的,便走上去抱了抱拳说道:”道长有何贵干见访?“那道人两眼不住的将吴鉴泉打量,也合掌当胸答道:”贫道从武当山来此,有道友托贫道带一颗丹药,送给这里吴二爷,请你转交给他吧。“旋说旋从腰间取出一个纸包来,递给吴鉴泉。

  吴鉴泉只当是自己父亲有朋友在武当山,不敢怠慢,忙伸双手接了,一面让道人就坐,一面捧着纸包到吴二爷床前来,将道人说话的情形说了,并呈上纸包。吴二爷听说是武当山来送丹药的,忙挥手教吴鉴泉将道人请进来。吴鉴泉复转身走出厅堂,谁知那道人已不见了,随即追出大门,向两头张望,不但不见那道人,连过路的人也没有。吴鉴泉觉得诧异,回身问当差的,也说不曾看见那道人走大门出去。吴鉴泉又在四处寻觅了一阵不见,才回到吴二爷床前,把这怪异的情形说了。吴二爷打开那纸包,便闻到一种异香扑鼻,非兰非麝,包内一颗梧桐子大小的丹药,半边火也似的红,半边漆一般的黑,放入掌心中,团团旋转不定。吴二爷对吴鉴泉笑道:“合是我命不该绝,这必是张三丰祖师赐我的丹药,你快去厅堂上摆设香案,待我挣扎起来,当天谢了祖师活命之恩,再服这丹药。”

  吴鉴泉此时年轻,心里还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但是吴二爷自服下这颗丹药,精神陡长,比前越发健朗了。从此,有资质好的徒弟来拜师,吴二爷便不拒绝了。吴、杨两家的太极拳法,虽都是由杨露禅传授下来的,然因吴二爷招收徒弟的缘故,杨家这方面的人,对之总觉有些不满,但又不便倡言吴二爷所学的非杨氏真传。

  杨露禅死后,京城里便喧传一种故事,说杨露禅在将死的前一日,就打发人通知各徒弟,说师傅有事须出门去,教众徒弟次日上午齐集杨家,师傅有话吩咐,众徒弟见老年的师傅要出门,自然如约前来送别。次日各徒弟走到杨家门首,见门外并无车马,不象师傅要出门的样子,走进大门,只见露禅师傅盘膝坐在厅堂上,班侯、健侯左右侍立。众徒弟挨次立在两旁,静侯露禅师傅吩咐。露禅师傅垂眉合目的坐着,直待所有的徒弟都到齐了,才张眼向众徒弟望了一遍,含笑说道:“你们接了我昨日的通知,以为我今日真是要出门去么?我往常出门的时候,并不曾将你们传来,吩咐过什么话,何以这回要出门,就得叫你们来有话吩咐呢?因为我往常出门,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年半载,仍得回家来和你们相见。这回却不然,我这回出门,一不用车,二不用马,这一去就永远不再回家,永远不再和你们会面,所以不能不叫你们来,趁此时相见一次。至于我要吩咐的话,并没有旁的,就只盼望你们大家不要把我平日传授工夫的抛弃了,各自好好的用功做下去,有不明白的地方,可来问你们这两个师兄。”说时手指着班侯、健侯。说毕,教班侯附耳过来,班侯连忙将耳朵凑上去,露禅师傅就班侯耳跟前低声说了几句,班侯一面听,一面点头,脸上现出极欣喜的颜色。露禅师傅说完了,杨班侯直喜得跳起来,拍掌笑道:“我这下子明白了,我这下子明白了!原来太极拳有这般的巧妙在内。”众徒弟见杨班侯这种欢喜欲狂的样子,不知道为的什么事,争着拉住杨班侯问:“师傅说的什么?”杨班侯连忙双手扬着笑道:“此时和你们说不得,全是太极拳中的秘诀。你们各自去发奋练习,到了那时候,我可以酌量传授些给你们。”这里说着话,再看露禅师傅时,已是寿终正寝了。这种故事一喧传出来,京内外会武艺的朋友,便有一种议论道:“杨班侯是杨露禅的儿子,班侯的武艺,是露禅传授的,父子朝夕在一处,有什么秘诀,何时不可以秘密传授,定要等到临死的时候,当着一干徒弟的面,是这般鬼鬼祟祟的传授?究竟是一种什么举动,既是秘传,就不应当着人传,当着不相干的人也罢了,偏当着一干徒弟。这些徒弟花钱拜师,就是想跟杨露禅学武艺,你杨露禅藏着重要的秘诀不传,已是对于天良道德都有些说不过去了,却还要故意当着这些徒弟,如此鬼鬼祟祟的传给自己的儿子,而接受秘传的杨班侯,更加倍的做出如获至宝的样子,并且声明全是太极拳中的秘诀,当时在场的徒弟,果然是心里难过,独不解杨露禅父子那时面子上又如何过得去的。事后还有一种议论,说杨露禅这番举动,是因自己两个儿子都在京师教拳,声名不小,恐怕这些徒弟也都在京师教起太极拳来,有妨碍自己儿子的利益,所以特地当着众徒弟,做出这番把戏来,使外边一般人知道杨露禅的秘传,直到临死才传给儿子,旁人都不曾得着真传授,不学太极则已,要学太极就非从杨家不可。这是一种为子孙招徕生意的手段,其实何尝真有什么秘诀,是这么三言两语可以说的明白!又有一种议论,就说杨露禅这番举动,是完全为对付吴二爷的,因为吴二爷原是杨班侯代替杨露禅教的徒弟,班侯见吴二爷精明机警,存心不肯将真传授予,想不到自己出门去了,杨露禅不知儿子的用意,将秘诀尽情传给了吴二爷,杨班侯回来,险些儿败在徒弟手里,背后免不得抱怨老头子,不为子孙将来留地步。因此杨露禅临终的做作,不教杨健侯附耳过来,却教杨班侯附耳过来,无非要借此表示真传是杨班侯独得了。

  以上三种议论和那故事同时传播,因之杨、吴两家表面上虽不曾决裂,骨子里都不免有些意见。杨班侯的脾气生成暴躁,既不肯拿真工夫传授徒弟,又欢喜拿徒弟做他自己练习工夫的靶子,时常把徒弟打得东歪西倒,以致徒弟望着他就害怕,没有一个在杨班侯手里练成了武艺的。就是吴二爷,若没有杨露禅是那么将真传授予,也是不会有成功希望的。

  庚子那年,大刀王五是个与义和团没有丝毫关系的人,尚且横死在外国人手里,杨班侯的拳名不亚于王五,又是端王的拳师傅,怎能免得了嫌疑呢?当联军还不曾入京的时候,就有人劝杨班侯早走,无奈杨班侯生成的傲性,一则仗着自己的武艺好,不怕人,二则他一晌住在端王邸里,真是养尊处优,享从来拳教师所未尝享过的幸福,终日终夜的躺在炕上抽鸦片烟,好不舒服,如何舍得这种好所在,走到别处去呢?但是联军入京,很注意这端王邸,就有一队不知是哪一国的兵,竟闯进端王邸里来了。幸喜杨班侯早得了消息,外兵从大门闯进,杨班侯骑了一匹快马从后门逃出,手中并没有抢着兵器,仓卒之间仅夹了一大把马箭,打马向城外飞跑。刚跑出城,就见从斜刺里出来一队外兵,大喊站住,杨班侯不懂得外国语,不作理会,更将两脚紧了一紧,马跑得越发快了。那一队外国兵不知杨班侯是什么人,原没有要捉拿他的打算,只因看见他胁下夹着一大把马箭,又骑着马向城外飞跑,一时好奇心动,随意呼喝一声,以为中国人见了外国兵就害怕,一经呼喝便得勒马停缰不跑的,打算大家将那一大把马箭夺下来,作为一种战利品。不料杨班侯不似一般无知识的中国人胆小,公然不作理会,并且越发跑的快了。这一队外兵看了,不由得恼怒起来,在前面的接着又喝了几声,杨班侯仍是不睬。这外兵便拔步追上来,因是从斜刺里跑过来的,比从背后追上来的容易接近,看看相距不过几丈远近了,杨班侯抽了一枝箭在手,对准那外兵的脑门射去,比从弓弦上发出去的还快,不偏不倚的正射在脑袋上,入肉足有二、三寸,那外兵应手而倒。跟在后面追的见了,想不到这人没有弓也能放箭,心里大吃一惊,正要抽出手枪来,不提防杨班侯的第二枝箭又到了,也是正着在脑袋上,仰面便倒。以后的兵这才各自拔出枪来射击,而这些兵的枪法都很平常,又是一面追赶,一面放枪,瞄准不能的当,只能对着杨班侯那方面射去,哪里射得着呢?有一颗子弹恰好从杨班侯的头顶上擦过去,将头皮擦伤了少许,杨班侯大吃一惊,不敢坐在马上,将身体向旁边横着,亏得是一匹端王平日最爱的好马,能日行七、八百里,步行的外国兵如何能追得上呢?一转眼工夫,子弹的力量就达不到了。杨班侯自从这次逃出北京,以后便没了下落。有说毕竟被外国人打死了的,有说跟随端王在甘肃的,总之不曾再回北京来。

  吴二爷服过那颗丹药,又活了七、八年,传了几个好徒弟。吴二爷死后,吴鉴泉继续着收徒弟,在北京的声名也很不小,和李存义是忘年之交。

  这日到李存义家拜年,李存义陪着谈了几句新年照例的吉利话,吴鉴泉说道:“我去年便听得许多人传说,静海霍元甲去上海寻找一个外国大力士比武,在上海住了不少时候,直到年底才回天津,你去年腊月不是去天津走了一趟吗,可会着了霍元甲没有呢?”李存义点头道:“我也是因听得有许多人这么说,久想去天津打听个实在,叵耐一时只是抽身不得,凑巧凤春为他族人争产的事,邀我去他家帮忙,我不能推托,得顺便到淮庆会馆见了霍四爷,去上海寻找外国大力士比武的话是实,但是至今还不曾比得,不过已订好了条约,在今年二月下半月仍在上海比赛。霍四爷邀我同去上海帮帮场面,我心里未尝不想趁此去上海玩玩,只恐怕临时又有事情耽搁。”

  吴鉴泉道:“怎么去年巴巴的跑到上海去找外国大力士比武,当时又不比,却订条约到今年二月才比,是什么道理呢?”李存义便将听得霍元甲所说的原因说了,吴鉴泉道:“原来有这些周折,这种事情只霍元甲干的下,旁人不是没有霍元甲那般本领,但苦没有霍元甲那般胸襟胆量,年轻的经验不多,不敢轻于尝试,年老的世故太深,既不曾与那大力士会面,决不敢订赌赛几千两银子的条约。胜了果然很好,万一有失手的地方,被那大力士打输了,一辈的声名就从此扫地,还得赔出五千两银子来,这不是天地间第一糟透了的事吗?李存义笑道:”这种和人比赛的事,若在被人逼迫的时候,哪怕这人就长着三头六臂,著名天下无敌,我也得和他拚一拚,决不害怕退缩,没有被人逼迫,无端教我去寻人比赛,就明知有十分把握,自己也鼓不起这口气来。你要知道霍元甲其所以这般,拿着和外国大力士比武的事,当他生平第一件大事在这里干,其中还有一个外边人不大知道的原因,并不完全关于他的胸襟胆量。“

  吴鉴泉忙问其中有什么原因,李存义道:“霍四爷有一个最相契的朋友、姓农名劲荪,听说是一个文武兼全的好汉,并且在外洋留学多年,外国的新学问也了不得。他在外国的时候,眼里时常看见外围人欺负中国人的举动,和新闻纸上瞧不起中国人的议论,已经心里很难过了。回到中国来,住在天津,在天津的外国人,又常有欺负中国人的事情做出来,他看了更加呕气。自从与霍元甲结交,平时谈话,总是劝勉霍元甲做一个轰轰烈烈的汉子,多干些替中国人争气的事给外国人看,也好使外国人知道中国还有人物,不是好欺负的。霍元甲本是一个很爽直的汉子,因农劲荪的学问好,心中钦佩到了极点,农劲荪平日和他谈论劝勉的那些话,他随时牢记在心,总想干出些替中国人露脸的事来,以慰知己。偏巧有一个不走运的俄国大力士,早不到中国来,迟不到中国来,偏偏在霍元甲要寻外国人出气的时候?跑到天津来卖武,并在广告上吹了一大篇的牛皮,简直不把中国人看在眼里。霍元甲看了那广告,登时气得去找那大力士比武,竟把那大力士吓得屁滚尿流的跑了,武虽不曾比成,把那大力士吓得不敢在天津停留,并不敢去中国各处卖武,就那么转身回他本国去了,也是一桩痛快人心的事。别处的外国人,知不知道那回事不能断定,在天津的外国人,料想是没一个不知道的。那回事已可算是替中国人露脸不少了。”

  吴鉴泉道:“怪道霍四爷情愿搁下自己的正经买卖不做,花钱废事的去上海找外国人比武,原来有那么一个朋友终日在身边劝导。我虽没有想和外国人比赛的心思,然我因不曾见过外国人的武艺,不知究竟是怎么一种身法、手法,倒想同霍四爷到上海去看看。他既邀你老前去帮场,你老何妨前去替他壮一壮声威!那条约虽是霍四爷一个人订的,只是认真说起来,这不是霍四爷一个人的事。他打胜了,我们大家有面子,他若打败了,也是我们大家失面子。”李存义点头道:“你这话不错。他若是订条约赌银两,和中国人比赛,我们可以不理会,胜败都只关系他一人。你真个打算到上海去看么?我一定同去就是了。”吴鉴泉正色道:“我岂敢在你老跟前乱说!我并且打算日内去天津走一遭,一则到亲戚家拜年,二则趁此去瞧瞧霍四爷。我久闻他的名,还不曾有机缘和他见面。”李存义道:“你去天津再好没有了,就请你代我致意霍四爷,我决定同他去上海替他助场,只看他约我何时动身,我按时去天津会他便了。”吴鉴泉道:“这是不待你老吩咐的。”说着,起身作辞走了。

  过了两日,吴鉴泉果然动身到天津,先到亲戚家把新年照例的应酬手续办完了,便专诚到淮庆会馆来拜霍元甲。霍元甲也早久闻得吴鉴泉的声名,知道是练内家工夫的好手,当下接了吴鉴泉来拜会的名片,忙整衣迎接出来,看吴鉴泉的年龄,约莫三十多岁,生成的猿臂熊腰,魁梧雄伟,只是眉长目朗,面白唇红,堂堂仪表,望去很象是个斯文人模样,毫无粗暴的气习。霍元甲看了,不由得暗自思量道:练内家工夫的固是不同,若是不知道他会武艺的人见了他,有谁能看出他是一个会武艺的人呢?一面忖想,一面趋步上前拱手笑道:“吴先生何时到天津来的?兄弟不曾去请安,很对不起。”吴鉴泉连忙行礼叩拜下去,慌的霍元甲回拜不迭。

  宾主二人同进客室坐下,吴鉴泉开口说道:“久仰四爷的威名,真是如雷灌耳。去年听得一般朋友说起四爷去上海找外国大力士比武的事,更使我饮佩到极处。有谁能象四爷这样情愿自己受多大的损失,劳多少的精神,替中国全国的人争这口气呢?”霍元甲笑道:“惭愧,惭愧!这算得什么?不用说是白辛苦了一趟,并还不曾些赛,将来尚不知道胜负如何?就算是比赛胜了,也是我辈应该做的事,值不得称道。吴先生这么一恭维,倒使我又惭愧又害怕。我当时是被一种争强要胜的心思所驱使了,不暇思索,奔波到上海,一日气将条约订下来了,回天津后经我仔细一思量,觉得这番举动实在太鲁莽了些。中国人和外国人比赛武艺的事,在外国不知如何,在中国还是第一次。两下凭律师订条约,定期比赛,侥天之幸能胜过他,本可以说替中国人争争面子。但是拳脚无情,武艺更没有止境,倘若那大力士的工夫果在我霍四之上,不能侥幸取胜,我一个人的声名弄糟了,家产赔去了,都是我自作之孽,不能怨人,不过我存心想替中国人争面子,不曾争得,倒替中国人失尽了面子,我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呢?所以我仔细思量之后,不由得有此失悔起来了。”

  吴鉴泉笑道:“四爷说哪里的话!这种豪杰的举动,谁听了都得钦敬,快不可存失悔之心。以四爷的能为,什么大力士配得上四爷的手!中国的好汉,四爷尚不知道打过了多少,何况一个外国鬼!‘单刀李’就因钦佩四爷的这番举动,情愿抽出些工夫来,陪四爷去上海壮一壮精神。我虽是一个无能之辈,也甘愿跟随四爷前去,呐喊助威。”霍元甲忙抱了抱拳头谢道:“感激,感激!不过拖累先生及李前辈,我心里委实有些不安。”吴鉴泉道:“自家人怎说得这般客气!”

  刚说到这里,忽见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走前的身穿外国衣服,另有一种雄伟的气概,走后的虽是普通商人装束,但是比平常人显得分外的精壮。吴鉴泉料知不是寻常人物,先立起身来。霍元甲也起身介绍道:“这是我至好的朋友农劲荪先生,这是小徒刘震声。”接着向农劲荪介绍了吴鉴泉,彼此免不了都得说几句客气话。农劲荪坐定后,霍元甲含笑问道:“农爷去看余伯华怎样了?”不知农劲荪怎生回答,且俟第五十三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十三回

   方公子一怒拆鸳鸯

   卜小姐初次探囹圄

  话说农劲荪见霍元甲问去看余伯华怎样了的话,即长叹了一声说道:“无孽债不成父子,无冤愆不做夫妻”的这两句古话,依余伯华这回的事看来,确是有些儿道理。

  余伯华原籍是安徽六安州的人,家业虽不甚富裕,然他家世代书香,也算是六安州的望族。他本人没有同胞兄弟,堂兄虽有几个,只因分析多年了,名为兄弟,实际各不相顾。堂兄弟之中,有两三个处境还好,只他一个人最穷,也只他一个人面貌生得最漂亮,性情生得最温和,天资不待说也是最聪悟,少时际遇倒好,被一个远房族叔赏识了他。这族叔在京里做京官,嫌六安地方没有甚高明俊伟的师友,恐怕误了余伯华这般好资质,情愿受些损失,将余伯华带到北京来,留在自己身边,教了几年文学,就送进译学馆读书。余伯华天资既好,又肯用功,毕业时的成绩,比一般同学的都好,毕业后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当差,年龄还不过二十六岁。当日在六安州的时候,他的堂兄弟,比他年长的不待说,多已娶妻生子,就是比他年轻的,也都订好了亲事。惟有他因家业不富,无人过问,此时从译学馆毕了业,又得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差事,都知道他前程未可限量。同乡同事中托人向他族叔说媒,要将女儿或妹子许配给他的,不计其数。他族叔也是一个很漂亮的人,知道婚姻大事,须得由他本人作主,由家长代办的最不妥当,一既回绝,教说媒的去与伯华本人交涉。谁知余伯华眼高于顶,“听这些来说媒的女子。不是姿色平常,就是毫无知识,多不堪与伯华这种新人物匹配,一个一个的都被拒绝了,弄得那些同乡同事的人。没一个不说余伯华这样挑精选肥,东不成,西不就,看他将来配一个怎样天仙似的人物。余伯华也不顾人家议论,存心非得称心如意的眷属,宁可鳏居一世。

  那时恰好天津报纸上,登出了一条中国从来没有的征婚广告。有一个原籍美国的女子,年龄十七岁了,几岁的时候就跟着他父亲到中国来,十多年不曾回国。他父亲是个海军少将,死在中国,留下这一个未成年的女公子,遗产倒很丰富,约莫有二三百万,遗嘱将所有的财产,一股脑儿传给这个女公子。这女公子虽是美国人,然因出国的时候太小,对于他本国的情形都不知道,加以在中国住成了习惯,不情愿回本国去。只因自己是个年轻女子,管理这许多财产,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招一个合式的丈夫来家,帮同管理,精神上也可以增加许多愉快。登报征婚的事,在中国自是希奇,在外国却甚平常。他登出来征婚的条件,并不苛细:第一,年龄只要在三十岁以内的;第二,学问只要能通中、英两国语言文字的;第三,体格只要五官端正,无疾病及无嗜好的。应征的以中国人为限,但不限省份。这三种资格,中国人有当选希望的自是车载斗量。她虽没有入中国籍,然她的姓名,多年就学中国人的样,姓卜名妲丽,广告上也就把这姓名登了出来。自从这广告登出后,一般年龄在三十岁以内、略懂英文的未婚男子,纷纷投函寄像片去应征。卜妲丽拣那容貌整齐、文理清顺的,复函约期一一面试。整整的忙了两个月,而试了四、五百人,简直没有一个当意的,因为卜妲丽本人实在生的太美,看得那一般应征的不是粗俗不入眼,就是寒酸不堪,没有能与她理想中人物恰合的。

  这时也有人和余伯华开玩笑的说道:“你选不着合意的老婆,这卜妲丽就选不着合式的老公,这倒是天生的一对好配偶。你何不好好的写一封信,和像片一同寄去,碰碰机缘呢?”余伯华笑道:“我选老婆若只是为家财,到此刻只怕是儿子都养了。卜妲丽仗着几百万财产,只要人家给像片他看,她就不拿像片给人家看,她若看中了我,愿意要我做她的丈夫,但是我和她见面的时候,若因她生得不好,不愿意要她做我的老婆,那时却怎么办呢?”毕竟不肯去应征。也是天缘凑巧,余伯华正在这时候,奉了他上司的派遣到天津来。他本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人员,多是与外人接近的职务,一次在美国人家中,偶然遇见一个西洋少女,余伯华见这少女生得美丽绝伦,不但是他生平不曾见过,并且是他理想中所不曾有过的美人。向那美国人打听,才知道这少女就是登报征婚的卜妲丽。他不由得心里想道:我只道卜妲丽不过富有财产,姿色必很平常,不然何以没资格好的少年去向她求婚,要她自己出名登报来征婚呢?我因存着这种思想,所以任凭她登报,任凭朋友劝诱,只是不愿意投函寄像片去,不料我这理想竟是大错了。她既生得这般艳丽,我能与她成夫妇,岂非幸福?何不写一封信与像片同时寄去,看是如何?真是千里姻缘似线牵,他见了卜妲丽,满心欢喜;卜妲丽见了他,也是相见恨晚。既是两下都情愿,而两下又都没有障碍,自然容易配成眷属。

  他两人成为夫妇之后,卜妲丽因不愿丈夫离开,教余伯华把差事辞了,一心安闲的过那十分甜蜜的日月。卜家原有极华丽的钢丝轮马车,余伯华还嫌那车是平常人坐的,若是夫妻同坐尚有许多不便的所在,由他自出心裁,定制了一辆,用两匹一般高大、一般毛色的亚剌伯高头骏马。寻常西洋人所用驾驶马车的多是中国人,头戴红缨大帽,身着红滚边的马车夫制服。余伯华觉得这种办法,是西洋人有意侮辱中国的官吏,因红缨大帽是做官人戴的,制服是模仿开气袍形式做的。所以,他的马车夫花重价雇两个年轻生得漂亮的西洋人充当,用西洋贵族马车夫的制服。就是家中守门的,以及供驱使的男女雇役,也都是西人。

  卜小姐极爱余伯华,无论大小的事,都听凭余伯华的意思办理;丝毫不忍拂逆。每日夫妻两个,必盛装艳服的,同坐了那特制的马车,出门寻种种快乐。卜妲丽从小欢喜在海岸上散步,余伯华每日必陪伴她到海岸闲行片时。天津的中、西人士,看了他们这样一对美满夫妻,无不在背地里叹为人仙中人。由是因羡慕而变为妒嫉,这一般人的妒嫉之心一起,余伯华夫妇的厄运便临头了。

  最使一般人看了两眼发红的,就是卜妲丽拥有的数百万财产,都存心欺她年轻容易对付,无人不想沾染儿个上腰包,写危言恫吓的信来,向卜妲丽借钱的,中外人都有。卜妲丽年轻胆小,接了这类书信,真吓的不知所措。无系余伯华生性强项,说:“这是诈索的行为,无论中国法律与外同法律,都是不许可的。若凭这一纸恐吓的书信,就害怕起来,真个送钱给也们,此端一开,你我此后还有安静的日月吗?只有置之不理,看他们有什么办法!”卜妲丽道:“他们信中多说了,如果我过了他的限期,没有回信给他们,他们自有最后的手段施行出来。我想他们所谓最后的手段,必是乘我们出外的时候,用危险品与我们拚命。他们都是些下等动物,不值钱的性命,算不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我们如何值得与他们拚呢?‘余伯华摇头道:”不然,人虽有贫富贵贱等阶级的分别,然自己的性命,自己看得要紧,不肯胡乱牺牲,是不沦贫富贵贱的人都是一般的。他们尽管写信来吓我们,也不过是这么吓吓罢了。恐吓得生了效力,真个得了钱,他们自是心满意足,就是不生效力,他们也受不到损失。所谓最后手段的拚命,是要他们先自决心,拚着自己不要性命,方能施行的。试问他们拚性命来对付我们,即算如愿相偿,将我们的性命断送了,究竟于他们自己有什么好处?并且他们与我两人无冤无仇,何苦拚着性命来干这种损人害已的事呢?“卜妲丽道:”话虽如此。我总觉得这些写信的人,是和强盗一般可怕的危险人物。若照你所持的理由说来,世间应该没有杀人放火的强盗了。“余伯华道:”你所见也是,不过我们只可设法防范他们的最后手段,不能应允他们的要求,因为这种要求不应允倒罢了,应允了甲,就得应允乙,丙、丁来信,又得援例,将不胜其扰,非到财产散尽不止!“

  卜妲丽点头问道:“他们最后的手段,究竟如何施行,信上不曾说出来,你、我不得而知。或者各人有各人的不同,我们怎生防范呢?”余伯华道:“不问他们各人准备的是什么手段,要而言之,不外侵害我两人身体上的安全,我两人只从保护身体安全上着想就得了。‘卜妲丽道:”我家的房产、器具以及装饰品,都早已保了火险,只可恨女子不能保生命险,快点儿替你去保生命险好么?“余伯华笑道:”保寿险不过为死后得赔偿,与我们此刻保护身体上安全的目的绝不相涉。“卜妲丽也不觉笑起来说道:”我真转错念头了,你以为怎样才可以保全呢?“余伯华道:”我有方法,多雇几名有勇力有胆量的人,日夜分班在家中保护,不问谁人来拜会,我须教来人在门外等着,将名片传进来,你我许可会见,方引到客厅里坐着,你我再从屏风后窥看,确是可会的人,便出面相见。就在主客谈话的时候,雇来的勇士也不妨在左近卫护。你我没有要紧事,总以少出门为好,必不得已要出去时,至少也得带三、四个勇士,跟随左右护卫。是这么办法,我们花的钱有限,料想他们的最后手段,决不能实施出来。“卜妲丽道:”这样一来,我们的居处行动都不能自由了,有财产的应该享受快乐,似这般倒是受苦了。“余伯华道:”似这般朝夕防范,本来精神上不免感觉许多不自由的痛苦,不过我打算且是这么防范些时,看外面的风声怎样。那些写信的东西,没有旁的举动做出来便罢,若再有其他诈索方法使出来,你我何不离开天津、或去上海,或去香港呢?你我既离了此地,看他们还有什么方法使出来?“卜妲丽道:”我却早已想到离开天津这一着了,无奈此地的产业,没有妥当人可以交其经管。“余伯华道:”好在此时还用不着这么办,到了必须走开的时候,找人经管产业,决非难事。“

  他两夫妻商议妥当了,余伯华就找着同乡的,物色了八个会武艺的年轻人,充当卫士,不理会那些写信的人。那一般妒嫉他夫妻的中、西无赖,见恐吓信不发生效力,最后手段又因他夫妻防范严密,不能实行,一时也就想不出对付的方法。本来已经可望暂时相安无事了,这也怪余伯华自己不好,得意忘形,那一种骄蹇的样子,不用说妒嫉他们的人看不上眼,就是绝不相干的人见了,也都觉得他骄奢过分。偏巧他有一次在堂子里玩耍,无意中开罪了现在直隶总督的方大公子。方大公子当时就向自己左右的人说道:“余家这小子,太轻狂得不象样儿了,下次他若再敢这么无礼,真得揍他一顿。”方大公子左右的人当中,就有三四个是曾向卜妲丽求婚的,妒嫉余伯华的心思,也不减于那些写恐吓信的人,此时听了方大公子的话,正合他们的意思。他们终年伴着方大公子,知道方大公子性格是服软不服硬的,其中有一个最阴毒险狠的清客,便微笑了一笑说道:“大爷要揍旁人都容易,余家这小子的靠山来头太大,这是非不惹上身的好多了。”方大公子一听这话,果然气得圆睁两眼喝问道:“那小子有什么靠山,来头如何大?”那清客又做出自悔失言的样子说道:“大爷不要生气,晚生因为常见老师每遇与外国人有关连的案子,总是兢兢业业的,惟恐外国人不肯罢休,宁可使自己人受些委屈,只求外国人不来吵闹。余家这小子,本人有什么来头,大爷便是要弄死他,也和捏死只苍蝇相似,真是胖子的裤带,全不打紧,不过他老婆卜妲丽是个美国人,又有数百万财产,那东西是不大好惹的。余家这小子有这般靠山,所以晚生说这场是非不惹的好。”

  方大公子冷笑道:“你只当我不知道卜妲丽是余伯华的老婆么,只要是外国人就可以吓倒我么?老实说给你听吧:象卜妲丽这样外国人,除了多几个钱而外,其能力不但比不上久在中国的外国人,并比不上稍有名头的中国绅士。不是我说夸口的话,我教余伯华怎样,余伯华不敢不怎样!”

  那清客做出怀疑的神气说道:“论大爷的地位,要对付这小子本不是一件难事,但是一时抓不着他的差头,也不大好下手。如果大爷真能使这小子裁一个跟斗,跳起来称快的倒是不少。大爷不知道这小子,自从姘上了卜妲丽,那种气焰薰天的样子,简直是炙手可热,在大爷跟前尚且敢那们无状,地位声势赶不上大爷的,哪里放在他眼里!大爷平日不大出外,没听得外面一般人的议论,凡是在天津卫的,不问中国人外国人。谁不是提到余伯华,就骂这小子轻狂得不成话!”

  方大公子道:“你这活只怕说的太过火了。中国人骂他有之,外国人也骂他做什么?”那清客连忙辩道:“晚生怎敢在大爷面前乱说,实在还是外国人骂的厉害,这也有个道理在内。卜妲丽本是美国人,照例应该嫁给美国人,即不然,也应该嫁给欧洲各国的人。如今卜妲丽偏嫁给世界人最轻视的中国人,并将数百万财产,一股脑儿交给余伯华管理,听凭余伯华挥霍,外国人看了已是眼睛发红,而余伯华这东西,还存心恐怕卜妲丽受外国人引诱,限制卜妲丽,不许随意接见外国人,有许多平日与卜妲丽有交情、时相过从的外国人,余伯华一概禁绝来往。大爷试想那些外国人,如何能不骂余伯华?”

  方大公子托地立起身来道:“既是如此情形,那些外国人为什么不想法子把他夫妻拆开呢?”那清客笑道:“晚生刚才不是说了一时抓不着他夫妻的差头,不好下手的话吗?那些外国人就抓不着他两人的差头,只好光起眼望着他们轻狂放肆。‘方大公子低头想了一想道:”哪有抓不着差头的道理,自己没有这力量也罢了,古人说得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是犯不着无端多事,若不然,真不愁余伯华能逃出我的掌心。“

  那清客巴不得方大公子出头,替他们这些求婚不遂的人出气,见大公子这么说,即趁势谄笑道:“怨不得许多外国人都佩服大爷是智多星,天津卫多多少少中国人、外国人都没法奈何的余伯华,大爷若果能显出一点手段来,外国人从此必更加佩服大爷了。大爷何不干一回大快人心的事,也可以显显威风呢!‘方大公子是个好恭维的人,禁不起左右的人一恭维、二怂恿,即时高起兴来说道:”这算不了一回事,好在我横竖闲着没有事干’借这小子来寻寻开心也好,不过我因地位的关系,只能在暗中划策,不能显然出面,最好得找两个心恨余伯华和卜妲丽的美国人来,我当面指示他的办法,由他出面,再妥当也没有了。“那清客道:心恨余伯华和卜妲丽的美国人,休说两个,就要二十个也不难立刻找来,这事包在晚生身上。”

  不多一会,那清客就找了两个因做小本经纪流落在天津的美国人来,一个叫摩典,一个叫歇勒克。方大公子问两人道:“卜妲丽的父亲,你两人认识么?”摩典道:“不但认识,我并和他有点儿交情。在十四年前,我与他同船从亚美利加到中国来的。”方大公子点头道:“只要认识就行了。余伯华和卜妲丽成为夫妇,原不干你我的事,不过余伯华这小子,吃了这碗裙带子饭,太骄狂得不象样了,眼睛哪里还瞧得见人呢?我也因外边怨恨他两个的人太多了,不由我不出来使他裁一个跟斗。只是我仔细思量,卜妲丽拥有数百万财产,古人说得好:钱能通神,我们不打算惹他便罢,要惹他就得下毒手,把所有的门路都得堵煞,使他无论如何逃不出这圈套。叫你们两人来,用不着做旁的事,只以卜妲丽的亲属资格,出名具一个禀帖进到天津县,告余伯华骗奸未成年闺女,谋占财产,恳请天津县严办。你们是外国人,不通中国文字,禀词并不须你们动手,我吩咐师爷们办好了,交你们递进去。天津县张大老爷,我当面去对他说明底蕴,嘱托他照我的计策办理,照例传讯的时候,你两人尽管大着胆子上堂,一口咬定与卜妲丽父亲是至戚,又系至交,曾受她父亲托孤重寄,今见卜妲丽甘受奸人诱惑,不听劝告,不得不出面请求维护。张大老爷有我事先嘱托了,临时必不至向你们追究什么话,你们不可情虚胆怯。事成之后,多少总有些好处给你们,但是事要机密,万不能将到了我这里及我吩咐的话,去向外人漏一言半语。”

  这种下流西洋人,比中国的下流人还来得卑鄙势利,能见到总督的公子谈话,已觉荣幸的了不得,总督公子吩咐的言语,哪敢违拗,当下诺诺连声应是。次日,这种控告余伯华的禀帖,果然出摩典、歇勒克二人递进天津县衙里去了。张某是新升任的天津县令,到任就想巴结方大公子,苦没有机会,这事一来,正是他巴结的机会到了,哪里还顾得什么天良?只等摩典、歇勒克的禀帖到了,立刻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打发八名干差,带了一纸张某的名片并一张拘票,飞奔到卜妲丽家里来,先拿出张某的名片,对守门的勇士说:“县里张大老爷有要紧的公事,须请尔大少爷即时同到衙门去。”,勇士照着话向余伯华传报,余伯华做梦也想不到有祸事临头,自以为无求于张某,他有事求我,应该先来拜我,我快要入美国籍做美国人了,他一个小小的知县,管不着我,不能凭一纸名片,请我去就去。想罢,觉得自己应该这么摆架子,随即挥手教勇士回复身体不快,正延了几个西医在家诊治,不能出门吹风。勇士自然不知道轻重,见主人吩咐这么回复,就也神气十足的出来,将名片交回差役,依余伯华的话说了。差役一则奉了上官的差使,胸有成竹,二则到这种大富人家办案,全仗来势凶猛,方可吓得出油水来。听了勇士的话,就冷笑道:“倒病得这般凑巧,我等奉命而来,非见了他本人的面,不敢回去销差。我们当面去请他,看他去也不去?”边说边冲进大门。勇士是余伯华派定专责守门的,连忙阻挡,差役也懒得多说,一抖手哨啷啷抖出一条铁链来,往勇士颈上便套。勇士虽受了余伯华的雇用,然决没有这胆量,敢帮着余伯华反抗官府,铁索一上颈,不但施不出勇力,且吓得浑身发抖起来,连向差役作揖哀求道:“不干我们的事。我们才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东家是干什么事的?”差役不作理会,留了两个在门口看守勇士,余六个冲到里面,也是勇士跳出来阻拦着,喝问:“哪里去?”众差役仍是一般的对付,抖出铁链来便锁。

  余伯华正和卜妲丽在房中,议论张某拿名片来请的事,忽听外边喧闹之声,走出来看时,见勇士被锁着和牵猴子一样,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只得勉强镇定精神,上前问为什么事捉拿他们?众差役正是要喧闹得声达内室,使余伯华听了出来探看,便好动手捉拿。余伯华既落了这个圈套,走出来讯问理由,即有两个极粗鲁的差役,各出袖中铁链,同时向余伯华颈上一套,并各人往前拖了一把,只拖得余伯华往前一栽,险些儿扑地跌了一交。余伯华也不是懦弱怕事的人,当向众差役说道:“我一不是江洋大盗,二不是谋反叛逆的人,你们是哪个衙门里派来的,我犯了什么罪?要传要拘,传应有传单,拘应有拘票,国家没有王法了吗?你们敢这般胡作非为!”一个差役听了余伯华的话,笑道:“啊呀,啊呀!请收起来吧!这样松香架子不搭也罢了,我们代你肉麻,我们若没有拘你的拘票在身边,就敢跑到这里来捉拿你吗?”余伯华道:“既有拘票,可拿出来给我看。”这差役道:“没有这般容易给你看的拘票,将你拘到我们上司面前,我们上司怪我们拘错了人,那时再给拘票你看也不迟。拘票是上司给我们做凭据的,不与你相干,走吧!自己值价些,不要在街上拖拖拉拉的不象样。”

  此时卜妲丽已跟了出来,看了这种凶恶情形,知道这些差役也含了敲诈的意思在内,她虽是一个外国女子,倒很聪明识窍,当即上前陪笑对众差役道:“你们请坐下来休息休息,我们自知不曾犯罪,是不会逃走的。既是你们上司派你们来拘捕我家少爷,谅必不会有差错的。我也不问为什么事,也不要拘票看,到了你们上司那边,自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有一句俗语说得好:千错万错,来人不错。你们都是初次到我家来,我是这家的主人,也应略尽东道之意,不过此刻不是吃酒饭的时候,留下你们款待吧,又恐怕误了你们的公事,我这里送你们一点儿酒钱,请你们自去买一杯酒喝。”说着,回房取了一叠钞票出来,交给一个年纪略大些儿的差役道:“你们同来的几个大家分派吧。”

  谁说钱不是好东西?卜妲丽的钱一拿出来,六个差役的一十二只狗眼睛,没一只不是圆鼓鼓的望在钞票上,就如火上浇了一瓢冷水,燎天气焰,登时挫熄下去了,脸上不知不觉的都换了笑容。伸手接钞票的差役,更是嘻着一张口说道:“这这这如何敢受,我只好替他们多谢卜小姐了!我们如今吃了这碗公门饭,一受了上司的差使,就身不由己了,此刻只请余大少爷同去走一遭,不然,我们不敢回去销差。‘

  卜小姐连连点头道:“自然同去,不但少爷去,我也得同去。‘这差役道:”卜小姐用不着同去,敝上司只吩咐请余大少爷。’卜妲丽也不回答,只叫当差的吩咐马夫套车,见差役仍将铁链套在余伯华颈上,不肯解下来,只得又塞了一叠钞票,方运动得把铁链撤下来了。但是铁链虽撤,六个差役还是看守要犯似的,包围在余伯华左右,寸步不肯离开。几个勇士都哀求释放,溜到无人之处藏躲着,不敢露面了。卜妲丽恐怕说中国话被差役听得,用英语对余伯华说道:“今日这番意外的祸事,必是那些向我两人诈索不遂的人,设成这种圈套来侮辱我们的,我们也毋须害怕。我们不作恶事,不犯国法,任凭人家谋害,看他们将我两人怎生处治?我跟你一阵去,看是如何,我再去求我国的领事。我料中国官府,决不敢奈何你。”余伯华点头道:“我心中不惭愧,便不畏惧。天津县原是拿名片来请我的,我推辞不去,不能就说我是犯了罪。这些东西,居然敢如此放肆,我倒要去当面问问那姓张的,看他有什么话说?你是千金之体,不值得就这么去见他,你还是在家等着,我料那姓张的不敢对我无礼。”

  卜妲丽见余伯华阻拦她同去,也觉得自己夫妻不曾有过犯,不怕天津县有意外的举动,遂不固执要去。余伯华仍坐上自家的马车,由八名差役监守着到了天津县。依余伯华的意思,立刻就要见张知县,讯问见拘的理由,无奈张知县传出话来,被告余伯华着交待质所严加看管。这一句话传出来,哪里有余伯华分说的余地,简直和对待强盗一样,几个差役一齐动手,推的推,拉的拉,拥到一处。余伯华看是一所监牢,每一间牢房里,关着四、五个七、八个不等钉了脚镣手铐的罪犯,因为都是木栅栏的牢门,从门外可看得见门内的情形,并且那些罪犯听得有新犯人进来,一个个站近牢门向外边张看。余伯华此时心想,张知县传话是要交待质所的,大约待质所在监牢那边,所以得走这监牢门口经过,谁知拥到一间监牢门口,忽停步不走了,余伯华看这牢门是开着的,里面黑沉沉的,没有罪犯,正要问差役为什么送到这地方来,差役不待他开口,已伸手捏着他身上又整齐又华丽的衣眼,拉了两下,厉声叱道:这房里不配穿这样漂亮的衣服,赶快剥下交给我,我替你好好的收藏起来,等到你出牢的对候,我再交还绘你穿回去。“

  余伯华听了又是羞惭。又是恼怒,只得忍气吞声的说道:“你们上头传话交待质所,你们怎敢将我送到这监牢里来?象这样无法无天还了得!”那拉衣服的差役不待他的话说完,揸开五指,就是一巴掌朝他脸上打来,接着横眉怒目的骂道:“你这不睁眼的死囚,这不是待质所是什么?老子是无法无天,是了不得,你这死囚打算怎样?在外边由得你摆格搭架子,到了这里面,你的性命根子都操在老子手里,看你敢怎么样?好好的自己剥下来,免得老子动手。”余伯华生平虽不是养尊处优的人,然从小不曾受过人家的侮辱,象这种打骂,休说是世家子弟的余伯华受不了,就是下等粗人也不能堪,只是待回手打几下,又自觉是一个斯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动手决非众差役的对手,气起来恨不得一头就墙上撞死,然转念是这么死了,和死了一只狗相似,太不值得,并且害了卜妲丽终身受凄凉之苦,回手既不敢,自杀又不能,只得含诟忍辱,将身上的衣服剥下,掼在地下,禁不住伤心落泪,走进牢房就掩面而哭。众差役立在门外看了,一个个拍手大笑,将牢门反锁着去了。

  余伯华虽明知是敲诈不遂的人挟嫌陷害,然猜不透是什么人,用什么方法能与张知县串通舞弊的?满心想通一个消息给卜妲丽,好设法营救,无如看守的人不在门外,又不好意思高声呼唤,直等到夜深二更以后,才见门外有灯光闪灼和脚步声响亮,一会儿到了门口,余伯华借外面的灯光,看门口立了三个差役,用钥匙将栅栏门上的大铁锁开了。一个差役向牢里喊道:“余伯华出来!”余伯华走出牢门,两个差役分左右挽着胳膀往外走,弯弯曲曲的走到一个灯烛光明的花厅下面,看正中炕上,张知县便衣小帽的坐着,两个不认识的外国人立在旁边,由一个通事与张知县传话。挽左手的差役走上前报,余伯华提到了。张知县道:“叫到这里来!”余伯华听得分明,待自行走上去行礼,质问拘捕的理由,两个差役仿佛怕他逃跑了似的,不肯松手,仍捉着胳膀推上厅来,不由余伯华动手作揖,用膝盖在余伯华腿弯里使劲抵了一下,喝道:“还不跪下待怎样!”余伯华心想:我既落了他们的圈套,到了这地方还有怎么能力反抗,要跪下就跪下吧!但是,见两个差役仍紧紧贴身立着,忍不住说道:“我姓余的决不逃跑,请两位站开一点儿,也无妨碍!”

  张知县即挥手教差役站开些,遂低头向余伯华道:“你是余伯华么?”余伯华道:“我自然是余伯华,请问公祖将我余伯华当强盗一般拿来,究竟余伯华犯了什么大罪?”张知县笑了一笑,晃着脑袋说道:“本县不拿张三,不拿李四,独将你余伯华当强盗一般拿来,你自有应拿之罪。不待你问,本县也得说给你知道。你是哪里人,现在天津干什么事?‘余伯华将自己身世和卜妲丽结婚的事,约略述了一遍。张知县道:”你知道卜妲丽的身家履历么?“余伯华道:”也约略知道一点儿。她母亲生她不到两岁,就在美国原籍去世了,三岁时即跟随她父亲到中国来,直到如今十四年,不曾回国去过。她父亲是美国的海军少将,在三年前死在天津。她孑然一身,没有亲属。“张知县道:”你知道她没有亲属么?你们结婚,是谁的媒妁,是谁的主婚人?“余伯华道:”确知她没有亲属。她因为没有亲属,又过惯了中国的生活,不愿与外国人结婚,所以只得登报征婚。“张知县冷笑道:”你自然说她没有亲属,不许多和亲属往来,你方好施行欺诈拐骗的举动。你既确知她没有亲属,如何又有她的亲属在本县这里控告你?“余伯华道:”谁是她的亲属?求公祖提来对质。“张知县随手指着两西人说道:”这不是卜妲丽的亲属,是谁的亲属?“余伯华一看摩典和歇勒克服装态度,便能断定是两个无职业的外国流氓,不由得气忿起来,当即用英语问两人道:”你们与卜妲丽有什么关系,怎么敢冒认是她的亲属?“

  摩典现出极阴险的神气笑答道:“卜妲丽是美国人,我两人也是美国人,如何倒不是亲属?你一个中国人,倒可以算她的亲属?这理由我不懂得,请你说给我听!”余伯华道:“你两人既是卜妲丽的亲属,平日怎的不见你两人到卜妲丽家里来呢?”摩典仍嘻嘻的笑道:“这话你还问我么?你欺卜妲丽未曾成年,用种种诱惑她的手段,将她骗奸了,占据了她的财产,因防范我们亲属与她往来,把你的奸谋破坏,你特地雇些流氓打手来家,用强力禁阻亲属往来。我们就为你这种举动,比强盗还来得阴险,只得来县里求张大公祖作主,保护未成年的卜妲丽。”

  余伯华一听这番比快刀还锋利的话,只气得填胸结舌,几乎昏倒,一时竟想不出理由充分的话,反驳摩典。张知县即放下脸来,厉声说道:“你知道美国的法律,未成年的女孩,是不能和人结婚的么?是没有财产管理权的么?你这东西好大的胆量,天津乃华洋杂处之地,由得你这么无法无天么?”余伯华道:“卜妲丽登报征婚,时历两个多月,这种中国从来没有的奇事,可以说得轰传全世界。投函应征的多到七、八百人,报上已载明了卜妲丽本人的年龄,籍贯,既是于美国法律有所妨碍,美国公使和领事都近在咫尺,当时何以听凭卜妲丽有这违法的行动,不加纠正?并且这两个自称卜妲丽亲属的人,那时到哪里去了,何以不拿美国的法律去阻止她征婚的行动?我与卜妲丽结婚,是光明正大的,并不曾瞒着人秘密行事,当结婚的时候,这两个人又到哪里去了,何以不见出头阻挡?结婚那日,中、西贺客数百人,其中美国籍的贺客占十分之四,就是驻天津的前任美国领事佳乐尔也在座,如果于法律上有问题,那十分之四的贺客,也应该有出面纠正的,如今结婚已将近一年了,还是研究美国法律的时候吗?大公祖明见万里,卜妲丽薄有遗产,又有登报征婚的举动,凡是曾投函应征的人,多不免有欣羡她财产的心思,应征不遂,自不免有些觖望,因此就发生嫉妒,写种种恐吓信件给卜妲丽,图诈索银钱的,从结婚以来无日没有。卜妲丽为图保护她自身的安全计,不能不雇几名有勇力的人,随侍出入,这是实在情形,求大公祖鉴谅。”

  张知县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好一张利口,怪不得卜妲丽被你诱惑成奸,未成年的姑娘们世故不深,如何受得起你这样一条如簧之舌的鼓动?喜得本县这里控告你的,不是应征不遂的中国人,乃是卜姐丽征婚资格以外的年老美国人,若不然,有了你这张利口,简直不难将挟嫌诬告的罪名,轻轻加在控告人的身上。本县且问你:你说雇勇士来家,是为敲诈卜妲丽的人太多了,为保护卜妲丽本身的安全计,不能不雇的,然则本县打发差役拿名片去卜家请你,与卜妲丽本身的安全有何关系,你为何竟敢指挥打手,对县差逞强用武。对本县打发去请你的差役,你尚敢如此恃强不理,推说有病,平日对卜妲丽无权无势的亲属,其凶横不法的举动,就可想而知了。你究竟害的什么病?本县也懂些医道,不妨说出来,本县可以对症下药,替你治治。”

  余伯华被张知县驳诘得有口难分,更恨没有凭据可以证明摩典、歇勒克两人不是卜妲丽的亲属,心中正自着急,张知县已接着说道:“余伯华,你知道你这种诱奸霸产的行为,不用说美国的法律,就是国朝宽厚仁慈的律例,也不能容宥的么?按律惩办,你应得杖五百,徙三千里的处分。本县因曲谅你是一个世家子弟,又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里当过差,而卜妲丽登报征婚,无异引狼入室,也应担当些不是,姑从宽处分,你赶紧具一张悔过切结、并与卜妲丽离婚的字据,呈本县存案,从此退回原籍,安份度日。本县也只要不为这事闹出国际交涉,有损朝廷威信,有失国家体面,也就罢了,不愿苛求。”

  余伯华摇头说道:“我不觉得这事做错了,具什么悔过切结?我与卜妲丽自成夫妇,如胶似漆,异常和谐,无端写什么离婚字?大公祖虽庇护原告,说他们不是敲诈不遂的人,但我心里始终认定他们是挟嫌诬告。我的头可以断,与卜妲丽的婚事万不能改移,应该受什么处分,听凭大公祖处分便了。”张知县见余伯华说得这么坚决,做作吃惊的样子说道:“嗄!本县有意曲全你,你倒敢如此执迷不悟,可见你这东西是存心作恶。”说时望着立在下边的差役喝道:“抓下去好生看管起来,本县按律惩办便了。”差役雷鸣也似的应了一声,仿佛是将罪犯绑赴杀场的样子。一个差役抢住余伯华一条胳膀,拖起来往外便跑。厅外有差役提着灯笼等候,见余伯华出来,即上前引到日间所住监牢,并取了一副极重的脚镣、手铐来,不由分说的上在余伯华手脚上。

  余伯华本是一个很文弱的人,没有多大的气力,加以饿了一整日半夜,又呕了一肚皮的恶气,空手空脚的尚且走不动,何况带上极重的镣铐呢?一个人在牢里整整的哭了半夜,直到天明才朦胧睡着,刚合上眼就看见卜妲丽立在跟前,对着他流泪。他在梦中正待向卜妲丽诉说张知县问案的情形,忽觉耳边有很娇脆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惊醒转来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卜妲丽,篷松着一脑金黄头发,流泪满面的立在身边,恰与梦中所见之景相似,连忙翻身坐了起来。初带手铐的人,卒然醒来,竟忘了手上有铐,不能自由,举手想揉揉两眼,定睛细看,是真是梦,却被手铐牵住了,只得口里发声间道:“我不是在这里做梦么?”

  农劲荪说书一般的说到这里,霍元甲和吴鉴泉都不约而同的逞口说道:“可怜,可怜!”农劲荪道:“这就可怜么?还有更可怜的情节在后头呢!”不知还有什么可怜的情节,且俟第五十四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十四回

   假殷勤魏季深骗友

   真悲愤余伯华触墙

  话说农劲荪接着说道:

  卜妲丽到监牢里看了余伯华这样可惨的情形,不待说是心如刀割,即用手帕替余伯华揩着眼睛说道:“怎么是做梦呢?可怜,可怜!你怎么弄到这般模样,究竟犯了什么罪,你心里明白么?”余伯华恨声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我没犯过什么罪吗?说起来直教我气破肚皮,简直是暗无天日。你如何弄到这时候才来,昨日把我关进这监牢,我就打算贿通狱卒,送一个信给你,无奈这牢门锁了,并无狱卒看守,我还以为你明知道我是被天津县拿来了,见我久去未回,必然亲自前来探听,谁知盼望了一夜,竟不见你到来!”卜妲丽也流下泪来说道:“我昨日怎么没有来呢?你走后不到一个时辰,我就慌急得在家中坐立不安,只得亲来县衙,取出名片交门房,要拜会张知县。门房回说张知县上总督衙门去了,不曾回来,我一看你乘坐的马车,还在门外等候,知道你进去没有出来,回头又向门房诘问道:”你们张大老爷既是上衙门去了,为何打发差役拿名片到我家里,请我家余大少爷到这里来呢?‘门房摇头说不知道。我走到马车跟前,看车夫并不在车上,正待找寻,车夫已从二堂上走出来了。我问他少爷现在哪里?他慌里慌张的向我说道:“小人正要回家禀报奶奶,少爷下车被那八个差役拥进去后,许久没见少爷出来,小人只好去里面打听,无奈里面的人,都不肯说。忽见有两个差役走过,一个手中提一件很漂亮的衣服,旋看旋走,面上现出极高兴的样子。小人一见那两件衣服的花样颜色,便认得是少爷刚才穿在身上的。我知道少爷这次出来,并没带更换的衣服,怎么会脱下来交给差役呢?因有这一点可疑,就更觉得非打听实在不可,逆料空口去打听,是打听不出的。小人在中国已久,知道中国衙门中人,两眼只认得是金银,喜得身边还有少爷前夜在堂子里赌赢了钱,赏给小人的十两银子,就取出来送给一个年老的差役,那差役方喜孜孜的说出少爷已被看守在待质所了,因少爷没使费银钱,所以把袍褂剥了,我当时听得车夫这么说,只急得我走投无路,连忙拿出一叠钞票,教车夫再去贿通看守的人,车夫去了不一会,即空手回来说道:”钞票已交给待质所看守的人了,他说要看犯人,尽管前去,他可引着去犯人前面谈话。我听了好生欢喜,以为可以见你的面了,谁知走到待质所一看,虽有几个衣服体面的男子坐在里面,却不见有你在内。再问看守的人,他说不知道,找寻那个收钱的人,已是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心想我和车夫都是外国人,衙门里情形又不熟,交涉是徒然花钱办不好的,不如且回家带你的书记李师爷来,当下又坐车回家,到家后带李师爷再来时,天色已是黄昏时候了。李师爷又拿了些钞票,独自先进来找人关说,虽已探听明白,知道你已被禁在监牢里,然一因还不曾过堂审问,又因天色已晚,无论什么人,不能在这时候进监牢看犯人,尽管有多少钱也办不到。李师爷并听得衙里的人说,这案子太重大了,是由总督交下来的,便是张大老爷都不敢做主,总督吩咐要怎么办,张大老爷不能不怎么办。我一听这个消息,真个险些儿急死了,如何能忍心不顾你,便回家去呢?还是托李师爷进去,不问要多少银钱都使得,只要能把少爷运动出来,就是能使我见着少爷的面,也不惜多花钱。李师爷又拿了些钱进去,好大一会功夫才出来说,已经买通几个看守的人了,不过今夜见面的事,决办不到,明日早晨便不妨事了。至于运动释放的事,既是总督交下来的案子,仍得去总督衙门里花钱关说,方有效验,这里连张大老爷都不敢做主,其他就可想而知了。因此我只得丧气回家,昨夜整整的哭了一夜,片刻不曾安睡,今早天还没明,就到衙门外边等候,你还责备我来迟了么?“说罢,抽抽咽咽的哭起来。

  余伯华自也忍不住心酸落泪,只恨手脚被镣铐禁住了,不能自由将卜妲丽搂抱。两人对哭了一会,狱卒已到牢门口催促道:“出去吧,停久了我们担当不起啊!”卜妲丽听了走出牢门,又塞了些钱给那狱卒,要求多谈一刻。狱卒得了钱走开了,卜妲丽回身进来拭干眼泪说道:“我仔细思量,与其独自归家,受那凄凉之苦,不如和你同坐在这监牢里,要死同死,要活同活,身体上虽略受些痛苦,精神上安慰多了。我就在这里陪伴你,不回家去。”余伯华道:“那使不得!你我两人都坐在这里面,有谁去寻门道来营救我呢?并且你用不着在这里多耽搁,快出去求驻天津的美国领事,既已打听明白了,知道是总督交下来的,就求美国领事去见总督说项。昨夜张知县提我去对审,我才知道原告是摩典、歇勒克两个美国下等流氓,不知受了什么人的主使,是这么告我?你出去可托人去找摩典、歇勒克两人说话,暗中塞点儿钱给他们,劝他不可再告了。张知县这里,也得托人送钱来。我揣想他们的心理,无非见我们的钱多了眼红,大家想捞几文到手,我们拚着花费些银子,我回家之后,立刻带你到上海去,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天津,看他们还有什么方法奈何你我?”

  卜妲丽细问了一会昨夜对审的情形道。“我便去求我国领事,如果他去向总督说话无效,我再去北京求我国公使设法。总而言之,我没有亲属在中国,我本人不告你诱惑,不告你强占,休说摩典、歇勒克是两个下等流氓,就是我国领事、公使,也无权干涉我。张知县糊涂混帐,劝你和我离婚,我们两厢情愿,好好的夫妻,为什么由他劝你离婚!无论他如何劝诱,如何威逼,手生在你肩上,你只咬紧牙关不理他,不具悔过结,不写离婚字,看他能将你怎生处置?”余伯华道:“你放心走门路运动,就砍掉我的脑袋,要我写离婚字是办不到的。”卜妲丽道:“你能这般坚忍不屈,我不问为你受多大的损失,都是心甘情愿,决无后悔的。”刚说到这里,又换了一个狱卒前来,如前一般的催促出去,余伯华生气道:“他们见催你出去的,便可以得钱,所以一会儿又换一个人来。你不用睬他,有钱用到外边去。这些东西的欲望,是填塞不满的,他催出去,就出去好了。”

  卜妲丽虽觉有些难分难舍,然不能不出去求人营救,只得退了出来。那狱卒前来催促出去,原是为要卜妲丽照样塞钱给他,谁知他的运气不佳,卜妲丽真个退出去了,又不好上前另生枝节,向卜妲丽诈索,眼睁睁望卜妲丽一蹿袅袅婷婷的走去了,大失所望。这一肚皮没好气,无处发泄,知道这条财路是被余伯华三言两语堵塞了,气得走到余伯华跟前冷笑道:“你这好小子,怪道你弄到这地方来了,实在太没有天良。你自己是个煎不出油的东西,还要把旁人的财路堵塞,外国人的钱,只有你这东西挥霍得,我看她还有得给你挥霍,只怕天也不容你这东西。这副镣铐太轻了,不结实,我去换一副结实的来。”说着去了,一会儿双手提着一副大倍寻常的镣铐来,不由分说的给余伯华换上。余伯华身边本没多带钱,所带的钞票,又被那差役连衣服剥去了,此时手中一文也没有,狱卒存心给苦犯人吃,除却花钱才能解免,空口说白话,尽管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中用。余伯华明知狱卒是借此泄忿,也就宁肯受苦,不肯说低头哀告的话,听凭狱卒换上极重的镣铐,简直是手不能移,脚不能动,只是他咬紧牙关受苦,一心瞧望卜妲丽出外求援,必有好消息送来。度日如年的等了三日,不但没有好消息送来,连卜妲丽的影儿都不来了,看守的狱卒,除却每日送两次食物到牢里给余伯华吃,以外的时问并见不着狱卒的面。余伯华拿不出现钱来,便要求狱卒带信给卜妲丽,狱卒也不理会。余伯华心里虽逆料卜妲丽是被衙门里人阻拦了,不能进来,然又恐怕是上了恶人的当,甚至也和他自己一样失了自由,这时心中的焦急难过,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到了第四日夜深,正朦胧睡着了,忽被人惊醒,耳里听得有人叫伯华,张眼看时,牢里有灯光照着,只见三个人立在身边。两人都手提透明纱灯笼,身穿短衣服,当差的模样,一个穿着很整齐漂亮的衣服。余伯华还没抬头看出这人的面貌,这人已开口说道:“伯华,我得了你这案子的消息,特地从北京来瞧你。”余伯华看这人,原来是译学馆的同学,又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里同事,姓魏名季深,原籍河南人,他父亲、哥子都在京里做官。余伯华一听魏季深的话,心里说不出的感激,暗想与我同学而兼同事的,何止数十人,平日有和我交情最厚的,不见前来看我,魏季深当日和我并没深厚的交情,听了我的事,居然特地赶来,半夜还来看我,可见得我平日眼不识人,不曾拿他当我的好朋友。心里这般想,不知不觉的流下泪说道:“季深!你来得正好,你设法救救我吧!我若这般苦死了,不太冤枉么?”魏季深道:“你不要悲伤。世间没有不了的事,一颗石子打上天,迟早终有下地的时候。我今夜刚赶到,片刻没停留就来瞧你,你这案的详情,还不大明白,你细细说给我听了,我自然替你设法。我若不是存心为救你,也不半夜三更的来瞧你了!”

  余伯华忽想起初进牢的这夜,卜妲丽用钱贿通差役,只因天色昏黑了,便不能进来,这魏季深如何能进来的呢?遂问道:“你有熟人在这衙里当差吗!”魏季深道:“不仅当差之中有熟人,新上任的张公,并是我的母舅,若不因这种关系,我在北京有差事,你又没写信给我,我怎么能知道你为卜小姐的事进了监呢?我母舅平日很器重我,所以我得了你这消息以后,思量这事非我亲来替你帮忙,求旁人设法很难有效。为的我母舅做官,素来异常清正,不肯受不义之财,卜小姐是有名的巨富,今见你为她关在牢里,想必会托人出来,拿钱到我母舅跟前行贿。这案不行贿便罢,我母舅既是清正廉明之官,你有冤屈,他必竭力代你洗刷。只一行贿就糟透了,你就确有冤屈,也洗刷不清了,我母舅必说果是理直气壮,如何肯来行贿,那不是糟透了吗?我因这一层最不放心,恐怕你一时糊涂,有理反弄成无理,不能不赶紧到这里来瞧你。你不曾向我母舅行贿么?”

  余伯华翻着两眼望了魏季深道:“我自从进牢房四昼夜了,只第一夜提我到花厅里对审了一次,自后不曾见过张公的面。我身边的钱早被差役连衣剥去了,哪有银钱、哪有机会向张公行贿呢?不过敝内前日到这里看我,我曾吩咐她托人去向张公略表孝敬之意,这两日不见敝内前来,不知她已经实行了我的吩咐没有?我关闭在这里,也无从打听,更不能传递消息给她,如今有你来了,真是我的救星到了。这事还是得求你探听,若敝内还没有实行,不用说是如天之福,请你送信给她,教她不要托人实行了,如果她已经实行过了,也得求你竭力向张公解释。你来时已见过了张公没有呢?”

  魏季深摇头道:“他还不曾回衙,我听得舅母说,他这几日陪伴方大公子赌钱,不到天明不能抽身回来。”余伯华露出诧异的神气说道:“张公既是清正廉明的好官,怎么陪伴方大公子赌钱,整夜不归衙呢?”魏季深见问,仿佛自觉失言的样子,随即长叹一声说道:“当今做首府、首县的官儿,对于督抚、总督跟前的红人,谁不是只怕巴结不上,敢得罪吗?方大公子就因我母舅为官清正,欢喜留在公馆里赌钱,不到天明兴尽了,不肯放我母舅回衙。我母舅实在没法推却。”余伯华道:“官场本不是讲道学的所在,张公能不受非义之财,当今之世已是绝无仅有的了。”

  魏季深就纱灯的光,低头看了余伯华手脚上的镣铐,向身边当差的说道:“去把锁匙取来,我暂时作主将这东西去了,好谈话。”当差的走出去,不一会拿了锁匙来,去了镣铐。魏季深现出沉吟的样子说道:“镣铐虽去了,但是这房里连坐的东西也没有,怎好谈话呢?也罢,我索性担了这干系,好在我母舅器重我,就有点儿差错,也不难求他原恕,我带你到里面书房里去,好从容细谈。我拚着向我母舅屈膝求情,也得求准,不再把你送到这地方来。”余伯华一时感激得流下泪来,不知如何道谢才好。魏季深即时挽了他的手,两个当差的提灯在前引导,一路弯弯曲曲的穿过多少厅堂甬道,到了一间陈设很精雅的书房,房中并有很华丽的床帐被褥,魏季深让余伯华坐了笑道:“这房是我舅母准备给我住的,我舅母的上房,就在花厅那边。你这几日,大约不曾得着可口的饮食,我去向舅母要些点心出来,给你充饥,方有精神谈话。”说罢,出书房去了。

  没一刻工夫,听得有两人的脚声走来,只见魏季深双手捧了几个菜碟,进房放在桌上,复回身到房门口,提进一个小提盒,并低声对门外说道:“不要什么了,你去吧!老爷回来时,就送信给我。”余伯华趁这时仲头向门外看,仿佛看见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丫鬟,只是还没看明白就转身去了。魏季深笑道:“你、我今夜的口福还好,我舅母因我今夜才到,特地教厨房弄了几样菜给我喝酒,我就借花献佛,拿来款待你。”余伯华道:“这是我沾你的光,你待我这般厚意,我将来不知要如何方能报答?”魏季深已将酒菜摆好了说道:“休得这么客气,你我又是同学,又是同事,这点儿小事都不能帮忙,五伦中要朋友这一伦做什么呢?”

  余伯华正苦肚中饥饿不堪,一面吃喝,一面将自己与卜妲丽结婚后,中西人士种种敲准情形,及拿进县衙种种经过,详细对魏季深说了一遍。魏季深问道:“那摩典和歇勒克两人,固是卜妲丽的亲属么?”余伯华道:“如果是卜妲丽的亲属,岂有卜妲丽不知道的道理!卜妲丽说她没有亲属在中国,这两个下流的东西,完全是因敲诈不遂,不知受了何人的主使,假冒卜妲丽的亲属,到这里来告我。”魏季深问道:“大约是何人的主使,你心里也可以猜想得出么?”余伯华道:“猜想是靠不住的,因为我本人并没有怨家对头,所有写信来吓诈的人,十九是想与卜妲丽结婚不遂的,这其中有数百人之多,如何能猜得出是谁主使呢?不过卜妲丽前日到监牢里对我说,据探听所得,这案是由总督衙门交下来办的,只怕这主使人的来头很大。探听的消息虽是如此,然究竟是不是确实,我仍不得而知。总之是有人挟嫌陷害我,是可以断言的。难得有你仗义出头,前来救我,等张公祖回来,你必可以问个水落石出。解铃还是系铃人,这事必须打听出那主使的人来,再托人向那人说项,就是要我多报效几个,我与卜妲丽都是情愿的。如今象张公祖这么清正不要钱的,举世能有几人?”

  魏季深正待回答,忽听得门外有极娇脆的女子声音叫少爷。魏季深连忙起身走到门口,听不出那女子说了几句什么话,只见魏季深转身笑道:“我母舅回来了。你独自在此坐坐,我去一会便来陪你。”说毕,匆匆去了。余伯华心想:真难得魏季深这么肯出力帮我的忙,张知县跟前,有他替我求情,料想不至再有苦给我吃了。他独自坐在书房,满心想望魏季深出来必有好消息。约莫等了一个时辰,方见魏季深缓缓的踱了进来。余伯华很注意看他的脸色,似乎透着些不高兴的神气,连忙起身迎着问道:“张公祖怎生吩咐的,没有意外的变动么?”魏季深摇头叹道:“什么意外意中,这桩案子,认真说起来,不全是出人意外吗?你方才说,据卜妲丽打听得这案,是由总督交下来的,我初听虽不曾与你辩驳,心里却不以为然,因为明明的有两个外国人在这里控告你,对审的时候,外国人曾出头与你当面争论,并且这案子与总督有何相关?旁人与你们俩为难,可以说是求婚不遂,敲诈不遂,总督难道也有这种缘因?谁知此间的事,真不容易猜测,这案了棘手的很,不但我有心替你帮忙不能有效,便是我舅父也思量不出救你的法子来。”

  余伯华听了这话,又和掉在冷水盆里一样,有气没力的问道:“究竟张公祖怎样说呢?”魏季深一手拉了余伯华的手,就床沿坐下来说道:“你知道你的冤家对头是谁么?这案子虽确是由方总督交下来的,其实方总督并不是你的仇人。”魏季深说到这里,忽低声就余伯华耳边道:“现在新任驻天津的美国领事,乃是你的死对头。他当面要求方总督是这么办你的。”余伯华吃惊说道:“这就奇了。他是文明国的驻外使臣,如何会有这种荒谬的举动?他当面要求方总督这么办我,凭的什么理由呢?”魏季深道:“你这话直是呆子说出来的,要求办你这般一个毫无势力的余伯华,须凭什么理由呢?公事上所根据的,就是歇勒克、摩典两人的控告,你不相信么?今日卜妲丽糊里糊涂的跑到美国领事馆去,想求领事出面援救你,那领事竟借口保护她,将她留住在馆中,表面是留住,实在就是羁押她,不许和你见面。以我的愚见,你和卜妲丽结婚的手续,本来也不大完备,主婚、证婚的人都没有。她是一个未成年的女子,容貌又美,家业又富,也难怪一般人说你近于诱惑。不是我也跟着一般人怨你,假使当时你能谨慎一点儿,依照外国人结婚的习惯,先和卜妲丽做朋友来往,等待她成年之后,再正式结婚,谁也不能奈何你们。如今既弄成了这种局面,你与卜妲丽都被羁押得不能自由了,有谁来援救你们呢?我虽有这心思,但恨力量做不到,这事却如何得了呢?”

  余伯华问道:“卜妲丽被羁押在美国领事馆的话实在吗?”魏季深道:“我舅父对我说的,怎么不实在?”余伯华道:“是这么分两处将我夫妻羁押了,打算如何呢?”魏季深道:“据我舅父说,卜妲丽因未成年,这事不能处分她,依美领事的意见,非办你欺骗诱奸之罪不可。方总督照例很容易说话,只要是外国人要求的,无事不可以应允。亏了我舅父不肯照办,你能具一纸悔过切结,写一纸与卜妲丽离婚的字,就可以担些责任,放你出去。”余伯华道:“你看我这两张字应该写么?”魏季深道:“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你能写这两字,就能脱离这牢狱之苦,若情愿多受痛苦,便可以不写,然迟早还是免不了要写的。不过我与张公是嫡亲甥舅,与你又是至好朋友,不好替你作主张。”余伯华双泪直流,哽咽着说道:“我自信与卜妲丽结婚,不是我的过失,悔过切结如何好写?至于离婚字,照律须得双方同意,双方签字才有效。若卜妲丽能和我见面,她当面许可与我离婚,我立刻写离婚字,决不含糊,教我一个人写,就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不写。”

  魏季深望着余伯华不开口,半晌才微微的叹道:“我在京因为得了你进监的消息,很代你不平,巴巴的赶到天津来,以为与张公有甥舅的关系,总能替你帮忙,却不料是这么一回事,只好明早仍回北京去,望你原谅我实在是没有帮忙的力量。”余伯华也没有话可说。魏季深向窗外呼唤了一声来,那两个提灯笼的当差应声而至,魏季深对余伯华拱手道:“请恕我不能作主,不敢久留你在此多坐,我明早回京后,如遇有可救你的机会,无不尽力,哪怕教我再来天津走一遭也使得。”

  余伯华跟着两个当差的仍回到监牢,狱卒早已过来,用锁强盗的镣铐,依旧锁住余伯华的手脚。余伯华勉强忍受痛苦,希望卜妲丽不至为美领事羁押,再进监来,好商量一个办法。无如一天一天的过去,又过十多日,不仅不见卜妲丽来,每日除了狱卒送两次极不堪的牢饭进来之外,简直不见着一个人影,几次求狱卒带信出去,只因手边无钱,狱卒不肯供他的驱使。直到半月之后,好容易才瞧望到魏季深从北京寄来一封信,并托了县衙中一个书记,到监里照顾他,那书记因受了魏季深之托,代余伯华求情,将镣铐去了,饮食也改了略为可口的饭菜。余伯华自是非常感激魏季深的厚意,就请那书记带着他自己的亲笔信,密秘去见卜妲丽,并嘱托那书记,如果卜妲丽真个被羁押在美国领事馆,也得设法去见一面,务必当面将信交到。那书记慨然应允,带着余伯华的亲笔书去了。经过大半日的时间,才回来说道:“卜小姐家的房屋,此刻已空锁在那里,据左右邻居的人说,在十多日前,已有好几个外国人来,帮同卜小姐将箱笼什物搬走了,仿佛听说搬到美国领事馆内去住,因为美领事怕有人谋夺她的产业。我听了这话,即到美领事馆,刚待走进大门,只见一个身体很雄壮,衣服很整齐的外国人,和一个十分美貌的少女,挽手谈笑出来。我看那少女,疑心就是卜小姐,但是我不曾见过卜小姐的面,不敢冒昧相认,让他两人走过去了,方到门房里问卜小姐住在那间房里。门房盘问我的来历,我只得说余伯华少爷托我来的,有书信得面交卜小姐。门房道:”你可惜来迟了一步,卜小姐已跟着她最要好的朋友,同到海滨散步去了,你可将书信留在此地,小姐回来时我代你交她便了。“我说余少爷叮嘱了须面交,我且在这里多等一会儿。那门房倒好,引我到会客厅里坐着,足等了三点多钟,还不见回来,我怕你在这里瞧望的难过,打算且回衙来,与门房约定时间,明日再去。亏了那门房说:”你多的时间已经等过了,何妨再等一会。“果然话没说了,卜小姐挽着那外国人的手走回来了,我看那外国人满脸通红,说话舌尖迟钝,好象是喝醉了酒的样子。卜小姐却还是去时的模样,似乎不曾喝酒。门房指着卜小姐给我看道:”你把信拿出来,我带你当面去交。“我就取信在手,跟随门房迎着卜小姐将信递上。卜小姐接了也没问话,忙背过身拆信。那外国人身体高,从卜小姐背后伸长脖子偷看。我恐怕你信上写了不能给旁人知道的事,故意咳嗽了一声,想使卜小姐知道有人在后偷看。可恶那外国人,大约是恨我不该咳嗽,气冲冲的走到我跟前,恶声厉色对我说了一大串,我也听不出他说的什么。那外国人见我不答,竟举起拳头要打我,若不是卜小姐慌忙转身来,将那外国人抱住时,我头上怕不受他几拳?卜小姐抱住那外国人,走进里面去了,我以为等一会必有回信出,谁知又等了两刻钟光景,仍是毫无动静。我心想白跑一趟回来,岂不使你空盼望,就请那门房去里面向卜小姐讨回信。一会儿便见那门房空手出来,远远的对我摇手,教我去的意思。我偏要问问他,看卜小姐到底是怎生说法,门房低声管道:”你快去吧!卜小姐的朋友喝醉了酒,他的酒性不好,喝醉了动辄打人,你不要真个送给他打一顿,无处仲冤。“我说:”我又不惹他,他喝醉了酒打我做什么呢?我请你去向卜小姐讨回信,卜小姐如何说呢?“门房摇头道:”那醉人坐在卜小姐房里,寸步也不离开,我是没这胆量开口向卜小姐讨回信。“我说:”我是外边的人,醉人不讲理,又因怪我不该咳嗽,所以要动手打我。你在这里当门房,回话是你的职务,难道他也打你吗?“那门房道:”若是回旁的话,我怕什么?你是余伯华打发来的,一封信又给那醉人看见了,我便有吃雷的胆量,也不敢上去讨没趣。“我见门房说出这些话来,料知久等无益,只得回来,看你打算如何办法。‘

  余伯华不听这些话犹可,听了这些话,只气得猛然一头向壁上撞去,即时昏倒在地,人事不知,把那书记吓得慌忙将狱卒叫了进来,一面去上房禀报张知县。张知县打发官医进牢灌救,喜得不曾将头脑撞伤,没一会就灌救转来了。余伯华仍捶胸顿足的痛哭。官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年读书人,诚朴谨慎的模样,使人一望就知道是个好人,见余伯华哭得这么伤心,一边劝慰,一边探问什么原由?余伯华不肯说,只是抽抽咽咽的哭。那书记便将事情始末述了一回,那官医沉吟半晌叹道:“正是《西厢记》上说的‘痴心女子负心汉’,今日反其事了。外国女子的心,如何靠得住啊!外国人历来不重节操,美国人更是只讲自由,礼义廉耻几个字求之于外国人,简直可以说是‘求龙章于裸壤,进韶舞于聋俗’,虽三尺童子,犹知是背道而驰了。”余伯华虽在哭泣,然他是一个对中国文学有根祗的人,见官医说话文诌诌的,很容易钻入耳鼓,不由得将官医所说的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忖想,越想越觉有理。官医复接若劝道:“我诊你的脉息,知道你的身体很不结实,古人说:忧能伤人。你自己的性命要紧,不可冤枉作践。老朽是个专读中国书的,不懂得外国学问。女子应该守节,果然是中国几千年来的古训,不用说是我赞成的,就是男子果能为女子守义,老朽也非常钦佩。不过节、义两个字,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才够得上守,如果不是明媒正娶的,女子既不知节操是什么,转眼就爱上了别人,男子还咬紧牙关自夸守义,岂不是大笑话!”

  余伯华被这番话说得恍然大悟的样子,不住的点头道:“既然如此,是我瞎了眼,是我错了,我具悔过切结便了,我写离婚字便了。”官医和书记同赞道:“好啊!你是一个中国人,凭空娶到卜小姐这般美丽、又这般豪富的女子,你想他们美国人怎肯干休!若不趁早与她离开,将来后患还不堪设想呢!”余伯华既变换了心思,便觉得这些话都有理。官医立时去回禀了张知县,并不坐堂提讯,只将余伯华传到签押房,当着张知县亲笔把两张字写好了,因没带图章,只好印上指模。

  张知县收了两张字,和颜悦色的对他说道:“这回委屈了老哥,很对不起!象老哥这样年少清正,何愁没有才貌兼全的佳人匹配!最好即日回北京去,不可在天津勾留,因为季深来书,异常惦记老哥,到北京去会会他,使他好放心。”余伯华就此出了县衙,心里本也打算即日回北京去的,无奈在监牢里拘禁了这么久,一个风流蕴藉的少年,已变成一个囚犯模样,满脸生毛,浑身污垢,加以身边分文没有,不能即时动身到北京去,所以到一家小客栈里住下,想求亲友帮助。无如他没有关系深密的亲友在天津,就是有几个同乡熟识的人在此,又因为他在卜家做赘婿的时候,得意过分了,不大把同乡熟人看在眼里,一旦遭难落魄了,去求人来帮助,有谁肯去理他呢!我与他虽也同乡认识,但从来不曾交往,他也没来求我帮忙。我在朋友处听了这么一回事,不由得心里有些不平,并觉得余伯华受这种委屈,太不值得,就带了些儿钱在身边,找到那小客栈里去看他,想顺便探听个详细。谁知不探听倒也罢了,心里总抱着替余伯华不平的念头,及至探听了实在情形,险些儿把我的胸膛气破了。

  霍元甲不知不觉的在桌上拍了一巴掌,只拍得桌上的茶杯直跳起来。吴鉴泉正听得出神,被这一拍惊得也跟着一跳。霍元甲望着农劲荪大声问道:“还有比以上所说更可气的事在后头吗?”不知农劲荪怎生回答,且俟第五十五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十五回

   霍元甲谈艺鄙西人

   孙福全数言惊恶道

  话说农劲荪见问,说道:“四爷不用忙,若没有更可气的事,我也不说险些儿把胸膛气破的话了。原来余伯华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完全上了人家的当,活活的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卜妲丽断送了。魏季深那个丧绝天良的东西,假意殷勤做出十分关切他,尽力援救他的模样,其实是承迎方大公子和张知县的意旨,设成圈套,使余伯华上当的。余伯华若是个有点儿机智的人,就应该知道魏季深与自己并无深厚的交情,同学而兼同事的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里至少也有几十人,何以有深交的来也不来,而没有深交却忽然来的这么诚恳,并且来的这么迅速,不是很可疑吗?魏季深本人既可疑,他托付的人倒可信吗?那书记所说卜妲丽的情形,分明是有意捏造这些话,好使他对卜妲丽绝望的,怎么可以信以为实呢?他直到出衙门打听,才知道卜妲丽虽确是迁居在美领事馆,然无日不到天津县衙哭泣,出钱运动衙差狱卒,求与余伯华会面。怎奈张知县受了方大公子的吩咐,无论如何不能使他两人见面,知道见了面,就逼不出离婚字来了。美领事并没有羁押卜妲丽的行为,不过也与方大公子伙通了,表面做出保护卜妲丽的样子,实际也希望天津县逼迫余伯华离婚。卜妲丽不知道底蕴,还再三恳求美领事设法援救余伯华。美领事若真肯出力援救,哪有援救不出的道理?可惜卜妲丽年轻没有阅历,见理不透,余伯华写的离婚字,一到张知县手里,即送给方大公子。方大公子即送给美领事,美领事即送给卜妲丽看。卜妲丽认识余伯华的笔迹,上面又有指模,知道不是假造,当下也不说什么,回到她自己房里,一剪刀将满脑金黄头发剪了下来,写了一封埋怨余伯华不应该写离婚字的信,信中并说她自己曾读中国烈女传,心中甚钦佩古之烈女,早已存不事二夫之心,如今既见弃于丈夫,何能再腼颜人世,已拚着一死,决心绝食。可怜一个活跳跳的美女,只绝食了六昼夜,竟尔饿死了。”

  霍元甲托地跳了起来叫道:“哎呀!有这等暗无天日的事吗?余伯华出牢之后,何以不到美领事馆去见卜妲丽呢?”农劲荪道:“何尝没去!只是他已亲笔写了与卜妲丽离婚的字,卜妲丽听说他来了,气得痛哭起来,关了门不肯相见,美领事也不愿意他两人见面。余伯华去过一次之后,美领事即吩咐门房,再来不许通报,因此第二、三次去时,倒受那门房的白眼。然也直到卜妲丽饿死后,传出那封绝命的信来,才知道她的节烈。此刻余伯华也悲伤得病在床褥,一息奄奄,你们看这事惨也不惨!”

  吴鉴泉道:“这事虽可怪余伯华不应该误信魏季深,但是方大公子和张知县伙谋,设下这种恶毒的圈套,便没有魏季深,余伯华也难免不上当。为人拚一死倒容易,拘禁在监牢里,陆续受种种痛苦,又在外援绝望的时候,要始终坚忍不动,却是很难。总之,他们夫妻,一个是年轻不知世故的小姐,一个是初出茅庐、毫无权势、毫无奥援的书生,落在这一般如狼似虎、有权有势的官府手里,自然要怎么样,只得怎么样。余伯华若真个咬紧牙关不写那离婚字,说不定性命就断送在天津县监里,又有谁能代他伸冤理屈呢?”

  霍元甲点头道:“这话很对!余伯华若固执不肯写离婚字,方制台的儿子与张知县吃得住余伯华没有了不得的来头,脚镣手铐之外,说不定还要授意牢禁卒,三日一小逼,五日一大逼的,将余伯华吊打起来,打到受不了的时候,终得饮恨吞声的写出来,怎样拗得过他们呢?这种事真气破人的肚子。农爷,你是一个有主意的人,有不有方法可以出出这口恶气?”

  农劲荪摇头道:“如今卜妲丽也死了,二三百万遗产已没有下落了,余伯华也已成为垂死的人了,无论有什么好方法,也不能挽救。只可恨我得消息太迟了,若在余伯华初进监的时候,我就得了消息,倒情愿费些精神气力,替他夫妻做一个传书的青鸟,一方面用惊人的方法,去警告陷害余伯华的人,那么或者还能收点儿效果,事后专求出气,有何用处呢?”

  吴鉴泉道:“事前能设法挽回,果然是再好没有的了,但是此刻若能设法使设谋陷害余伯华的人,受些惩创,也未始不可以惩戒将来,使他们以后不敢仗着自己有权有势,再是这么无法无天的随意害人家的性命。”

  农劲荪慢慢的点着头,说道:“依你老兄有什么高见可以惩戒他们?”吴鉴泉摇了摇脑袋笑道:“我们家属世代住在北首的人,不用说做,连空口说说都难。兄弟今日虽是初次登龙,不应如此口不择言,只因久慕两位大名,见面更知道都是肝胆照人的豪杰,为此不知不觉的妄参末议。”

  霍元甲连忙说道:“兄弟这里是完全做买卖的地方,除了采办药料的人而外,没有闲人来往,不问谈论什么事,从来是在这房间里说,便在这房间完了,出门就不再谈论。老兄有话尽管放胆说,果有好惩戒他们的方法,我等有家有室在北首的不能做,自有无家无室的人可以出头。他们为民父母的人,尚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的陷害无辜良善,我们为民除败类,为国除奸臣,可算得是替天行道,怕什么!”

  农劲荪道:“四爷的话虽有理,但是为此事犯不着这么大做,因为事已过去了,就有人肯出头,也无补于事,无益于人。至于奸臣败类,随处满眼皆是,如何能除得尽?”

  吴鉴泉点首称赞道:“久闻农爷是个老成练达的豪杰,固是使人钦佩。霍四爷得了农爷这样帮手,无怪乎名震海内。兄弟在京听得李存义谈起两位,在上海定约与外国大力士比武的话,不由得异常欣喜。中国的武艺,兄弟虽不能称懂得,只是眼里却看的不少,各家各派的式样,也都见识过一点,惟有外国的武艺,简直没有见过,不知是怎样一类的手法,久有意想找一个会外国武艺的人,使些出来给我瞧瞧,无如终没有遇着这种机会。前几年在京里听得许多人传说,有一个德国的大力士,名叫森堂,是世界上第一个大力士,行遍欧美各国,与各国的大力士相比,没有一个是森堂的对手,这番到中国来游历,顺便在各大码头卖艺,已经到了天津。兄弟那时得了这消息,便打算赶到天津来见识见识,有朋友对我说道:”森堂既是到中国来游历,已到了天津,能够不到北京来吗?北京是中国的都城,他在各码头尚且卖艺,在北京能不卖艺吗?他送上门来给你看,何等安逸,为什么要特地赶到天津去看?‘兄弟一听这话有理,就坐在京里一心盼望他来,每日往各处打听,看森堂来了没有,转瞬过了十多日,仍没有大力士来京的消息,很觉得诧异。一日遇了一个从天津来京的朋友,遂向他探问,据他谈起来,却把我笑坏了,他说半月前果有一个体魄极魁伟的、红面孔外国人,带了一个中国人做翻译,还同着几个外国人,身体也都强壮,到天津来在外国旅馆里住着,登时天津的人,都传说德国大力士森堂来了,不久就有外国武艺可看。谁知过了几日,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们初来的一两日内,街上随时都看见他们游行观览,三日以后,连街上都不见他们行走了。又过了两日,才知道什么大力士已在登岸的第四日,被一个卖艺的童子打跑了。原来那日,森堂独自带了那个翻译,到街上闲游,走到一处,遇到一老一少两个人在空处卖艺,围了不少的闲人看热闹。森堂不曾见过的,自然要停步看看,他看了打拳使棍,似乎不明白是做什么,向那翻泽,翻译是中国人,当然说得好听些。他听说这就是中国的武艺,不由得面上现出鄙薄的神气,复问在街上显武艺做什么,翻译说也是卖艺,不过不象外国卖艺的有座位,有定价,这类卖艺,看赀是可以随意给的,便不给一文也使得。森堂听了,即从口袋里取出皮夹来,抽了一张五元的钞票,交给翻译。那翻译口里对森堂虽说得中国武艺很好,心里却也不把那卖艺的当人,用两个指头拈了那张钞票,扬给卖艺的童子看道:“这里五块钱,是世界最有名的第一个大力士森堂大人赏给你的,你来领去,快向森堂大人谢赏。’那童子虽只有十四、五岁,志气倒不小,森堂面上现出鄙薄的神气,他已看在眼里了,已是老大的不愿意,但不敢说什么。及见翻译这么说,才知道是世界第一个大力士,也就做出鄙薄的样子说道:”我拿武艺卖钱,谁要他外国人赏钱,我不要!‘翻译见他这么说,倒吃了一惊,不好怎生说话。森堂听不明中国话,看童子的神情不对,忙问翻译什么事?翻译只得实说,森堂禁不住哈哈大笑,对翻译说了几句,翻译即向童子说道:“你拿去吧!森堂大人说,是可怜你穷苦。你这种行为,不算是卖艺,只能算是变相的乞丐,你这是什么武艺,如何能卖钱?’这几句话,把那童子气得指手划脚的说道:”他既说我使的不是武艺,好在他是世界第一个大力士,叫他下来与我较量较量,我若打胜了他,休说这五块钱,便是五十块、五百块我都受。我打不过他,从此也不在江湖上卖艺了。‘翻译道:“你这小子不要发糊涂,森堂大人打尽全世界没有对手,你乳臭未除,有什么了不得的本领,你敢同他较量?打死了你,是你自己讨死,和踏死一个蚂蚁相似,算不了什么!须知你是我们中国人,失了中国人的体面,这干系就担的太大了。’那童子道:”我又不是中国有名的第一个大力士,就被他打死了,失了中国什么体面?‘翻译没法,照着要比较的话对森堂说了,森堂倒看着那童子发怔,猜不透他凭这瘦不盈把的身材,加以极幼稚的年龄,为什么居然敢要求和世界第一个大力士较量?森堂心里虽不明白是何道理,然仍旧异常轻视,看热闹的人,横竖不关痛痒,都从旁怂恿较量。森堂遂脱了外褂,走进围场,问童子将怎生较量?那童子随意将手脚舞动了几下,森堂也就立了个架势,那童子身手很快,只将头一低,已溜进了森堂的胯下。森堂没见过这种打法,措手不及,被摔了一个跟斗,还不曾爬起来,那童子已溜到翻译跟前,将五元钱钞票取到手中了,回身扬给那些看热闹的看道:“这才是武艺卖来的钱。’看热闹的都拍手大笑。森堂爬起来,羞得面红耳赤,一言不发的带着翻译走了。从这日起,天津街上便不见森堂等人的踪影,大约已上船走了。我听得那朋友这般说,虽欢喜那童子能替中国人争体面,然想见识外国武艺的心愿,仍不能遂。过不到几年,又听得人说,又有一个什么俄国大力士,也自称世界第一,到了天津卖艺。这回我是决心要到天津来看的,不凑巧舍间有事,一时不能抽身,因听说那大力士在天津卖艺,至少也得停留十天半月,不至即刻离津,我打算尽一、二日之力摒挡家事,即动身到这里来,谁知道还没动身,就听说这大力士又被霍四爷撵走了。所以今番听李存义提起霍四爷在上海定约的话,就忍不住来拜访,请问两位定了何时动身去上海?我决计同去见识一番。”

  霍元甲笑道:“外国武艺,在没见过的,必以为外国这么强盛,种种学问都比中国的好,武艺自然比中国的高强。其实不然,外国的武艺可以说是笨拙异常,完全练气力的居多,越练越笨,结果力量是可以练得不小,但是得着一身死力,动手的方法都很平常。不过外国的大力士与拳斗家,却有一件长处,是中国拳术家所不及的。中国练拳,棒的人,多有做一生世的工夫,一次也不曾认真和人较量过的,尽有极巧妙的方法,只因不曾认真和人较量过,没有实在的经验,一旦认真动起手来,每容易将极好进攻的机会错过了。机会一错过,在本劲充足、工夫做得稳固的人,尚还可以支持,然望胜已是很难了。若是本劲不充足,没用过十二分苦功的,多不免手慌脚乱,败退下来。至于外国大力士和拳斗家,就绝对没有这种毛病。这人的声名越大,经过比赛的次数越多,工夫十九是由实验得来的,第一得受用之处,就是无论与何人较量,当未动手以前,他能行所无事,不慌不乱,动起手来,心能坚定,眼神便不散乱。如果有中国拳术的方法,给外国人那般苦练出来,我敢断定中国的拳术家,决不是他们的对手。你既有心想到上海玩玩,这是再好没有的事。与我订约比赛的奥比音,我至今不曾会过面,也不知道他的武艺,与我所见过的大力士比较怎样。我这回订约,也是极冒昧的举动,在旁人是断不肯如此鲁莽从事的,人还没有见面,武艺更摸不着他的深浅,就敢凭律师订比赛之约,并敢赌赛五千两银子的输赢,我究有何等出奇的本领,能这般藐视外国人,万一比赛失败了怎么办?输五千两银子,是我姓霍的私家事,算不了什么,然因此坏了中国拳棒的威名,使外国人从此越发瞧不起中国人,我岂不成了中国拳术界的罪人吗?在我们自家人知道,中国的拳术,从来极复杂,没有系统,谁也不能代表全国的拳术。只是外国人不知道中国社会的情形,与外国完全不同,他们以为我薄有微名,是这么争着出头与外国人订约,必是中国拳术界的代表,这样一来,关系就更重大了。我当时因痛恨外国人无时无地的不藐视中国人,言语神气之间简直不把中国人当人,论机器、枪炮,我们中国本来赶不上外国,不能与他争强斗胜,至于讲到武艺两个字,我国古圣先贤刨出多少方法,给后人练习,在百十年前枪炮不曾发明的时候,中国其所以能雄视万国,外国不能不奉中国为天朝的,就赖这些武艺的方法,比外国的巧妙。我自信也用了半生苦功,何至不能替中国人争回这一口气!因此不暇顾虑利害,冒昧去上海找奥比音较量。不凑巧,我到上海时,奥比音已经走了,然我一腔争胜之气,仍然不能遏抑,所以有订约比赛之事。约既订妥,我却发生自悔孟浪之心了,但是事已至此,悔又何益!就拚着一死,也得如期而去,见个高下。最好象老哥这种高手,能邀几位同去,一则好壮壮我的声威胆量,二则如果奥比音的本领真了得,我不是他的对手,有几位同去的高手,也好接着和他较量,以求不倒中国拳术的威望。”

  吴鉴泉笑道:“四爷这番话说的太客气了。四爷为人素来谨慎,若非自信有十二分的把握,又不是初练武艺,不知此中艰苦的人,何至冒昧去找人赌赛?这件事也不仅四爷本人能自信有把握,便是同道中的老辈,也无不相信四爷有这种担当,有这种气魄。换一个旁人,尽管本领够得上,没有四爷这般雄心豪气也是枉然。四爷越是自悔孟浪,越可以见得四爷为人谨慎,不敢拿这关系重大的事当儿戏。四爷打算在何时动身,我决定相随同去,并且我久闻上海虽是商务繁华之地,然也有几位内家工夫做得不错的人,早已存心要去拜访拜访,这回才可以如我的心愿。”

  霍元甲因将在上海会见秦鹤岐等人的话,说了一会道:“此去上海的轮船便利,原可以临期前去,不过我惟恐临时发生出什么意外的事来,使我不能动身,那就为患不小,不但照条约逾期不到的,得罚五百两银子,赔偿人家的损失,无论中外的人,必骂我畏难退缩,这面子失的太大了。我曾和农爷商量,如今正二月里,正是我药栈里清闲的时候,我就住在栈里也没有什么买卖可做,三月以后,才是紧张的月份,不如早些去上海,可以从容联络下江的好手,倘能借此结识几个有真实本领的人物,我们开诚布公的结合起来,将来未必不可以做一番事业。农爷是在外洋留过学的人,他常说,外国的枪炮果然厉害,但是使用那厉害枪炮的,也得气力大,体魄强的人方行。象我国现在一般普通的人,都奄奄没有生气,体魄也多半弱到连风都刮得动,便有再厉害的枪炮,这种衰弱的人民能使用么?我很佩服农爷这话不错,所以有心在这上面用一番心力,做出一番事业来。”

  吴鉴泉连连称赞道:“非农爷没有这般见地,非四爷不能有这般志愿,我国练武艺的人,因为有一些读书人瞧不起,多半练到半途而废。近年来把文武科场都废了,更使练武艺的人,都存一个练好了无可用处的心,越发用功的少了。象农爷这样说起来,若有人果能用武艺使全国人的体魄练强了,谁还敢瞧不起练武艺的人呢?我虽是一个没能耐的人,但也曾得着家传的艺业,很愿意跟在两位后头,略尽我一些力量。”

  霍、农、吴三人谈论得十分投机,当即议定了在正月二十五日一同动身去上海。霍元甲并托吴鉴泉多邀好手,同到上海凑热闹。吴鉴泉当面虽已答应了,只是出了淮庆会馆之后,心想我知道的好手虽然不少,但是各人都有各人的职业,这种看中国与外国人比武的事,凡是欢喜练武艺的人,无不想去看看,不过路途太远,来回至少得耽搁半月或二十天,还要掏腰包破费几十块钱的盘缠,不是有钱有闲工夫的人,谁能去得呢?独自思量了一会,不禁喜道:“有了!李禄宾、孙福全这两个人,我去邀他,必然很高兴的同去。”

  吴鉴泉何以知道这两人必高兴同去呢?原来这两个人在当时的年纪,都还在三十岁左右。两人的家业,又都很宽舒,平日除了练武艺而外,双肩上没有担着芝麻大小的责任。两人都是直隶籍,同时从郭云深、董海川练形意,又同时从李洛能练八卦,两人都是把武艺看得和性命一般重。不过李禄宾为人粗率,不识字,气力却比孙福全大,孙福全能略通文字,为人精细,气力不及李禄宾,但工夫灵巧在李禄宾之上。两人因为家境好,用不着他们出外谋衣食,能专心练艺,只要听得说某处有一个武艺好、声名大的人,他两人必想方设计的前去会会。如果那人武艺在他两人之上,孙福全精细,必能看得出来,决不冒昧与人动手,若是纯盗虚声的,遇了他两人,就难免不当场出丑。

  那时吉林有一个道人,绰号叫做“盖三省”。据一般人传说,盖三省原是绿林出身,因犯的案件太多,又与同伙的闹了意见,就到吉林拜了一个老道人为师,出家修道。其实修道只是挂名,起居饮食全与平常人无异。老道人一死,他就做了住持,久而久之,故态复作,仗着一身兼人的气力,更会些武艺,与人三言两语不合,便动手打将起来。吉林本地方有气力、会武艺的人,屡次和他较量,都被他打败了,就有些无赖的痞棍,奉他做首领,求他传授武艺。文章、武艺都是一样,在平常人会的不算希奇,少人注意,惟有僧道、妓女这几种人,只要略通些文墨,人家便得特别的看待,说是诗僧、诗妓、文人学士、达官贵人无不欢喜亲近,欢喜揄扬,武艺一到这几种人手里也是一样,推崇鼓吹的人分外多些。盖三省既得了当地一般痞棍的拥戴,又有若干人为之鼓吹,声名就一日一日的大了。奉天、黑龙江两省也有练武艺、想得声名的人,特地到吉林来访他,与他较量,无如来的都不是实在的好手,竟没有打得过他的,盖三省的绰号就此叫出来了,他也居之不疑。他的真姓名,本来早已隐藏了,在吉林用的原是假姓名,至此连姓名也不用了,居然向人自称是盖三省。

  孙福全,李禄宾闻了盖三省的名,两人都觉得不亲去会一面,看个水落石出,似乎有些放心不下的样子。两人就带了盘缠,一同启程到吉林来,落了旅店,休息了一夜,次日到盖三省庙里去拜访。在路上孙福全对李禄宾道:“我们和盖三省见过面之后,彼此谈论起工夫来,你看我的神气,我若主张你和他动手,你尽管和他动手,决不至被他打败,如果我神气言语之间,不主张和他打,便打不得。”李禄宾时常和孙福全一同出外访友,这类事情已经过多次了,很相信孙福全看的必不错。此时走进了盖三省的庙门,只见门内有一片很宽大的草场,可以看得出青草都被人踏死了,仅剩了一层草根,惟四周墙根及阶基之下,人迹所不到之处,尚长着很茂盛的青草,练气力的石锁、石担,大大小小、横七竖八的不知有多少件放在场上,使人一望就知道这庙里有不少的人练武。不过在这时候,尚没有一个人在场上练习,这却看不出或是已经练过了,或是为时尚早,还不曾来练。两人边走边留神看那些石锁、石担的重量,也有极大的。李禄宾自问没这力量能举起来,即悄悄的对孙福全说道:“你瞧这顶大的石锁、石担,不是摆在这里装幌子吓人的么?不见得有人举得起。”孙福全摇头笑道:“装幌子吓人的倒不是,你看这握手的所在,不是都捏得很光滑吗?并且看这地下的草根,也可以看出不是长远不曾移动的,就是举得起这东西,也算不了什么,何能吓的倒有真本领的人!”两人走到里面,向一个庙祝说了拜访盖三省的来意,原来盖三省因为近来声名越发大了,拜访的人终年络绎不绝,他也提防有高手前来与他为敌,特地带了几个极凶猛横暴的徒弟在跟前,以备不测。逆料来拜访的,同时多不过二、三人,决没有邀集若干人同来与他为难的,以他的理想,两三人纵有本领,也敌不过他们多人的混斗,因此凡是平日有些名头的把式去访他,他必带着几个杀气腾腾的徒弟在身边。他自己却宽袍缓带,俨然一个有身份的人物。

  李、孙两人在当时声名不大,天津、北京的人知道他两人尚多,东三省人知道的绝少。加以两人的身体,都是平常人模样,并没有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气,盖三省没把他两人放在眼里,大着胆独自出来相会。孙福全看盖三省虽是道家装束,然浓眉大目,面如煮熟了的蟹壳,颔下更长着一部刺猬也似的络腮胡须,越发显得凶神恶煞的样子。孙福全看他的模样虽是凶恶,但是走近身见礼,觉得没有逼人的威风。彼此通姓名、寒喧几句之后,渐渐的谈到武艺,盖三省那种自负的神气,旋说旋表演自己的功架,目中不但没有李、孙二人,简直不承认世间有工夫在他之上的人物。李禄宾看不出深浅,不住拿眼望孙福全,孙福全只是冷笑,等到盖三省自己夸张完了,才从容笑问道:“你也到过北京么?”盖三省哈哈笑道:“北京如何没有到过?贫道并在北京前后教了五班徒弟,此刻都在北京享有声名。”孙福全故作惊讶的样子说道:“在北京有声名的是哪几个?”盖三省不料孙福全居然追问,面上不由得露出些不快的样子,勉强说了几个姓名。孙福全冷笑了一声道:“北京不象吉林,要在北京享声名,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请问你在北京的时候,见过董海川、郭云深及杨班侯兄弟么?”盖三省随口答道:“都见过的。”孙福全道:“也谈论过工夫、较量过手脚么?”盖三省扬着胳膊说道:“当今的好手,不问谁,十九多在贫道手里跌过跟斗的。贫道打倒的人多,姓名却记不清楚了。”孙福全即大声说道:“我两人就是董海川、郭云深的徒弟,因听说你打倒的好手很多,特地从北京来领教你几手,想你打倒的好手既多,必不在乎我们两个,请你顺便打倒一下如何?”

  盖三省想不到这样两个言不惊人、貌不动众的人物,大话竟吓他们不倒,一时口里说不出不能打的话来,正在踌躇如何回复,孙福全已向李禄宾使眼色。李禄宾知道是示意教他放心动手,即立起身来,将上身的衣服脱下,紧了紧纽带,对盖三省问道:“在什么地方领教呢?”盖三省被这样一逼,只得自己鼓励自己的勇气,也起身将道袍卸下说道:“我看两位用不着动手,大家谈谈好了,若认真动起手来,对不起两位。人有交情可讲,拳脚确没有交情可讲,两位多远的道路到这里来,万一贫道工夫不到家,失手碰坏了两位的贵体,贫道怎么对得起人呢?”孙福全笑道:“我两人都是顽皮粗肉,从来不怕碰,不怕撞,其所以多远的道路跑来,就是为要请你多碰撞几下。你我初次见面,没有交情可讲,请你不必讲交情。若因讲交情不肯下手,倒被我们碰坏了贵体,那时人家一定要责备我们,说我们不懂得交情。”盖三省一听孙福全这话,知道这两人不大好惹,想把几个徒弟叫到跟前来,一则好壮壮声威,二则到了危急的时候也好上前混斗一场,免得直挺挺的被人打败了难看。只是当初出来相会的时候,不曾把徒弟带在身边,此时将要动手了,却到里面叫徒弟,面子上也觉得有些难为情。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喜得他的几个徒弟,虽不曾跟在他身边出来会客,但是都关心自己师傅,一个个躲在隔壁偷瞧偷听,此时知道要动手了,都在隔壁咳嗽的咳嗽,说话的说话,以表示相离不远。盖三省听了,胆气登时壮了许多,对孙、李二人说道:“两位既是定要玩玩,贫道也不便过于推辞。这里面地方太小,施展不来,请到外面草场中去吧!”

  孙福全偷着向李禄宾努嘴,教他将脱下的衣服带出去。三人同步走到草场,只见草场周围,就和下围棋布定子的一样,已立了七、八个凶神恶煞一般的汉子在那里,都是短衣窄袖的武士装束。孙福全一看这情形,就猜出了盖三省的用意,是准备打败了的时候,大家一拥而上,以多为胜的,细看那些壮汉眉眼之问,没有丝毫聪悟之气,都是些蠢笨不堪的东西。暗想这种蠢材,断练不出惊人的技艺,专恃几斤蛮力的人,纵然凶猛,纵然再多几个,又有什么用处?李禄宾看了那七、八个壮汉的神情,心里便有些害怕起来,走过孙福全跟前,低声说道:“草场上站的那些人,如果帮助盖三省一齐打起来怎么办呢?”孙福全笑道:“不打紧!他们一齐来,我们也一齐对付便了,怕什么呢?我有把握,你只放胆与盖三省动手,他们不齐拥上来便罢,如果齐拥上来,自有我对付,你用不着顾虑。”

  李禄宾平日极相信孙福全为人,主意很多,照他的主意行事,少有失败的,见他说不怕,说有把握,胆气也登时壮了。跳进草场,对盖三省抱拳说道:“我因拳脚生疏,特来领教,望手下留情。”说着立了个架式,盖三省也抱了抱拳,正要动手了,孙福全忽跳进两人中间,扬手说道:“且慢,且慢!”不知孙福全说出些什么话来,两人比较的胜负怎样,且俟第五十六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十六回

   李禄宾两番斗恶道

   孙福全初次遇奇人

  话说李禄宾正要与盖三省动手,孙福全忽然跳到两人相距的中间立着,扬着臂膀说道:“且慢,且慢!”盖三省愕然问道:“什么事?”孙福全指着立在草场周围的七、八个壮汉问道:“这几位老兄是干什么事的?”盖三省道:“他们都是贫道的小徒,因知道两位是北京来的好手,所以想到场见识、见识。”孙福全笑道:“看是自然可以看得,不过我见他们都显出磨拳擦掌、等待厮打的样子,并且你们还没动手,他们就一步一步逼过来,简直是准备以多为胜的神气,所以我不能不出来说个明白。如果你们这里的规矩从来是你们几个打一个,只要事先说明白,也没要紧,因为我们好自己揣度自己的能耐,自信敌得过就动手,敌不过好告辞,若是这般行同暗算,我等就自信敌得过也犯不着。为什么呢?为的从来好手和人较量,决不屑要人帮助,要人帮助的决非好手。既不是好手,我们就打胜了一百八十,也算不得什么!”

  这几句话,说得盖三省羞惭满面,勉强装出笑容说道:“你弄错了。谁要人帮助?你既疑心他们是准备下场帮助的,我吩咐他们站远些便了。”说着,向那些徒弟挥道:“你们可以站上阶基去看,不要吓了他们。”孙福全笑道:“好啊!两下打起来,拳头风厉害,令徒们大约都是初学,倘若被拳脚误伤了,不是当耍的。”那几个徒弟横眉怒目的望着孙福全,恨不得大家把命拚了,也要将孙、李两人打败。但是,见自己师傅都忍气不敢鲁莽,只得也各自按纳下火性,跑上阶基,看盖三省与李禄宾两人动手。

  李禄宾为人虽比孙福全鲁莽,只是他和人较量的经验很多,眼见盖三省的身体生得这般高大,这般壮实,料知他的气力必不寻常,若与他硬来,难免不上他的当。李禄宾最擅长的拳脚,是李洛能传给他的游身八卦掌。这游身八卦掌的工夫,与寻常的拳脚姿式完全不同,不练这游身八卦掌便罢,练就得两脚不停留的走圈子,翻过来,覆过去,总在一个园圈上走,身腰变化不测,俨如游龙,越走越快,越快越多变化。创造这八卦掌的,虽不知道是什么人,然其用意是在以动制静。因为寻常的拳脚工夫,多宜静不宜动,动则失了重心,容易为敌人所乘,创造这八卦掌的人,为要避免这种毛病,所以创造出这以动制静的拳式。这类拳式的工夫,完全是由跑得来的,单独练习的时候,固是两脚不停留的,练多么久,跑多么久,就是和人动起手来,也是一搭上手便绕着敌人飞跑,平时既练成了这类跑工夫,起码跑三、五百个圆圈,头眼不昏花,身腰不散乱。练寻常拳脚的人,若非工夫到了绝顶,一遇了这样游身八卦掌,委实不容易对付。李禄宾平常和人较量,因图直截了当,多用董海川、郭云深传给他的形意手法,这回提防盖三省的手头太硬,不敢尝试,便使出他八卦的手法来。

  盖三省刚一出手,李禄宾就斜着身体,跑起圈子来。盖三省恐怕敌人绕到背后下手,不能不跟着转过身来,但是才转身过来,李禄宾并没有停步,跑法真快,已转到背后去了。盖三省只得再转过来,打算直攻上去,不料李禄宾的跑法太快,还没瞧仔细又溜过去了,仅被拖着打了十来个盘旋,李禄宾越跑越起劲,盖三省已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了,自己知道再跟着打盘旋,必然自行掼倒,只好连忙蹲下身体,准备李禄宾打进来,好一把揪扭着,凭蛮力来拚一下。哈哈,当头脑清醒、心不慌乱的时候,尚且敌不过李禄宾,已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蹲在地下怕掼倒之后,还能揪扭得着李禄宾吗?想虽这般想,可是如何办的到呢?他身体刚往下蹲,尚不曾蹲妥当的时候,李禄宾已踏进步来,只朝着盖三省的尾脊骨上一腿踢来,扑鼻子一交,直向前跌到一丈开外,因着盖三省身往下蹲,上身的重量已是偏在前面,乘势一腿,所以非到一丈开外,其势自然收煞不住。这一交掼下,头眼越发昏花了,一时哪里挣扎得起来呢?那些徒弟立在阶基上看着,也都谅得呆了,不知道上前去拉扯。还是孙福全机灵,连忙上前双手握住盖三省的胳膊往上一提,盖三省尚以为是自己的徒弟来扶,借着上提之力跳了起来,恨恨的说道:“不要放这两个东西跑了!”孙福全接声笑道:“我两人还在这里等着,不会跑。”

  盖三省回头一看是孙福全,更羞得满面通红,现出十分难为情的样子,却又不肯说低头认输的话,咬牙切齿的对李禄宾说道:“好的!跑的真快,我跑不过你,再来较量一趟家伙吧,看你能跑到哪里去?”李禄宾道:“较量什么家伙听凭你说吧!”盖三省还踌躇着没有回答,孙福全已望着他抱拳说道:“依我的愚见,最好就这么彼此说和,常言‘不打不成相识’,你我练武艺的人,除却不动手,动手便免不了有高低胜负,这算得什么呢?假使刚才我这位师兄弟的手脚生疏一点儿,被你打跌了,我们也只好告辞走路,不好意思说第二句活,较量家伙,与较量拳脚不是一样吗?”

  盖三省也不过口里说要较量家伙,好借这句话遮遮羞,其实何尝不知道,不是李禄宾的对手?今见孙福全这么说,更知道孙、李两人都没有惧怯之意,所以才敢说这样表面象客气、实际很强硬的话,正打算趁此说两句敷衍颜面的话下场。不料立在阶基上的几个徒弟,都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加以平日曾屡次听得盖三省说,生平以单刀最擅长,不知打过了多少以单刀著名的好手,以为盖三省拳虽敌不过李禄宾,他自己既说要较量家伙,单刀必是能取胜的,遂不待盖三省回答,异口同声的吼道:“定要拿家伙较量较量,既到咱们这里来了,想这般弄几下就罢手,没有这么容易的事。”盖三省虽知道徒弟们是因争胜心切,误会了他自己的意思,然已经如此吼了出来,实不好由自己再说告饶的话。孙福全明知盖三省较量兵器,也不是李禄宾的对手,心想他也享一时盛名,又徒弟在旁,较量拳脚,将他打跌一丈多远,已是十分使他难堪了,若再较量兵器,将他打败,不是使他以后无面目见人了吗?古人说:“君子不欲多上人”,我们此来已领教过他的能为就得了,何必结仇怨和他争胜?孙福全为人本极宽厚,心里这样一想,即时回头向那几个徒弟摇手说道:“我们是闻贵老师的大名,特地前来领教的,如今已领教过了,贵老师固是名不虚传,我们没有争胜的念头,所以不愿意再较,我并知道贵老师也和我们一样,没存一个与我们争胜的心思,因此我这师兄弟,才能侥幸占一点儿便宜,如果贵老师有心争胜,那较量的情形料想不是这样,兵器不比拳脚,更是一点儿生疏不得,劝你们不必只管在旁边怂恿。”

  在乖觉善听话的人,听了孙福全这番话,必能明白是完全替盖三省顾面子的,没有夹着丝毫畏惧的意思在内。只是盖三省师徒,都在气忿的时候,不暇思索,竞认作孙、李二人只会拳脚,不会使用兵器。本来练习武艺的人,专总练拳脚不练兵器的人很多,哪里知道孙、李二人,十八般武艺都经过专门名家的指点,没一件使出来不惊人。盖三省原已软了下来,经不起徒弟一吼,孙福全一客气,立时把精神又提了起来,暗想:我被他打跌了这么一交,若不用单刀将他打败,我这一场羞辱如何遮盖?我不信他们的单刀能比我好。他既决心再打,便也对着孙福全摇手道:“我劝你也不必只管阻拦,老实对你说吧,我的拳脚本来平常,平时和人较量拳脚的时候也很少,我盖三省的声名是单刀上得来的,要和我较量,就非得较量单刀不可。”盖三省说话的当儿,徒弟中已有一个跑到里面,将盖三省平日惯用的单刀提了出来,即递给盖三省。盖三省接在手中,将刀柄上的红绸绕了几下,用刀尖指着李禄宾说道:“看你惯使什么是什么,我这里都有,你只说出来,我就借给你使。”几个徒弟立在旁边,都望着李禄宾,仿佛只等李禄宾说出要使什么兵器,就立刻去取来的样子。李禄宾却望着孙福全,其意是看孙福全怎生表示。

  孙福全并不对李禄宾表示如何的神气,只很注意的看着盖三省接刀、握刀、用刀指人的种种姿势,随即点了点头笑道:“你们都把我的话听错了,既然不依我的劝告,定要较量,我们原是为要较量而来,谁还惧怯吗?”旋说旋对李禄宾道:“我们不曾带兵器来,只好借他们的使用。”李禄宾道:“借他们的使用,但怕不称手。”孙福全遂向那几个徒弟说道:“你们这里的兵器,哪几样是我这师兄弟用得着的,我不得而知,刀、枪、剑、戟,请你们多拿几件出来,好拣选着称手的使用。”几个徒弟听了,一窝蜂的跑到里面去了,不一会,各自捧了两、三件长短兵器出来,搁在草地上,听凭李禄宾拣选。李禄宾看那些捧出来的兵器,都是些在江湖上卖艺的人,摆着争场面的东西,竟没一件可以实用的,不由得笑了一笑摇头道:“这些东西我都使不来。”盖三省忍不住说道:“并不是上阵打仗,难道怕刀钝了杀不死人吗?你不能借兵器不称手为由,就不较量。”李禄宾忿然答道:“你以为我怕和你较量么?象这种兵器,一使劲就断了,怎么能勉强教我使用!你若不信,我且弄断几样给你看看。”说时,顺手取了一条木枪,只在手中一抖,接着咯喳一声响,枪尖连红缨都抖得飞过一边去了,便将手中断枪向地上一掼道:“你们说这种兵器,教我怎么使?我与其用这种枯脆的东西,不如用我身上的腰带,倒比这些东西牢实多了。”即从腰间解下一条八、九尺长的青绸腰带来,双手握住腰带的中间,两端各余了三、四尺长,拖在草地上说道:“你尽管劈过来,我有这兵器足够敷衍了,请来吧!”

  盖三省急图打败李禄宾泄忿,便也懒得多说,一紧手中刀,就大踏步杀将进来。李禄宾仍旧用八卦掌的身法,只往旁边溜跑,也不舞动腰带。盖三省这番知道,万不能再跟着打盘旋,满想迎头劈下去,无奈李禄宾的身法、步法都极快,不但不能迎头劈下,就是追赶也追赶不上,一跟着追赶,便不因不由的又打起盘旋来了。这番李禄宾并不等待盖三省跑到头晕眼花,自蹲下去,才跑了三、五圈,李禄宾陡然回身,将腰带一抖,腰带即缠上了盖三省握刀的脉腕,顺势往旁边一拖,连人带刀拖的站立不住,一脚跪下,双手扑地,就和叩头的一样。李禄宾忙收回腰带,一躬到地笑道:“叩头不敢当!”孙福全道:“这是他自讨苦吃,怨不得我们,我们走吧!”一面说,一面拖着李禄宾走出了庙门,回头看那几个徒弟,都象要追赶上来,盖三省已跳了起来,向那些徒弟摇手阻止。

  孙、李二人出了那庙,因想打听盖三省败后的情形,仍在客栈里住着,随时打发人到庙里去探听。不过两日,满吉林的人多知道盖三省,就因两次败在李禄宾手里,无颜在吉林居住,已悄悄的到哈尔滨去了。孙福全笑向李禄宾道:“我们这次到吉林,真丧德不浅。盖三省在此好好的地位,就为你打得他不能立脚,他心里也不知道如何怨恨你我两人。”李禄宾道:“谁教他一点儿真实本领没有,也享这么大的声名呢?”孙福全叹道:“这话却难说,真实本领有什么界限?我们自以为有一点儿真实本领,一遇着本领比我们高一点儿的,不也和盖三省遇了我们一样吗?不过他不应该对人瞎吹牛皮,为人也太不机灵了,较拳是那么跌了一交,还较什么家伙呢,不是自讨苦吃吗?”李禄宾道:“我们已把他打跑了,此地无可流连,明日就动身回北京去吧!”孙福全连道:“很好”,二人决定在次日离开吉林。

  只是次日早起,正安排吃了早餐起程,客栈里的茶房,已来关照各客人,到饭厅里吃饭。孙,李二人照例走到饭厅上,坐着连日所坐的地位,等待茶房送饭来吃。不料好一会不见送来,同席的都等得焦急起来了,大声问:“为什么还不送饭来?”只见一个茶房走过来陪笑说道:“对不起诸位先生,不知怎的,今早的饭不曾蒸熟,竟有一大半是生米,只得再扛到厨房里去蒸,大概再等一会儿就能吃了。”众旅客听茶房说明了原因,也都觉的很平常,无人开口了。孙福全独觉得很奇特的样子,问那茶房道:“饭既还有一大半是生米,难道厨房不知道吗,怎么会叫你们开饭呢?”茶房答道:“可不是吗?我们也都怪厨房里的人太模糊了,连生米也看不出来,厨房里人还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及至看了半甑生米,才大家诧异起来,说今早的饭,比平日还蒸得时候久些,因几次催促开饭,只为十四号房里的客人没起床,耽延的时候很久,后来恐怕误了这些客人的正事,不能等待十四号房里的客人起床,然已足足的多等了一刻钟,如何还有这半甑生米呢,这不是一件奇事吗?”

  孙福全问道:“十四号房间,不是我们住的二十号房间对过吗?那里面住的是一个干什么事的客人?我在二十号房间里住了这几日,每日早起总昕得茶房在他门外敲门叫他起床,今早也听得连叫了三次,只是没听得里面的客人答应,何以那客人自己不起来,每早要人叫唤呢?”这茶房现出不高兴的神气,摇头答道:“谁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事的,到这里来住了一个月了,不见他拿出一个房饭钱来,我们帐房先生去向他催讨,他还闹脾气,说我住在你这里又不走,你尽管来催讨做什么呢?我临行的时候,自然得归还你的房饭钱,一文不欠,方能走出你这大门。帐房先生素来不敢得罪客人,也不知道这客人的来头,见他这么说,只得由他住下来,近来绝不向他催讨。不过我们当茶房的人,来来往往的客人,两只眼里也见得不少了,这人有没有大来头,也可以看得几成出来,不是我敢说瞧不起人的话,这位十四号房间里的客人,就有来头,也没有大了不得的,只看他那怪模怪样便可知道了。”

  孙福全笑问道:“是如何的怪模怪样?”茶房道:“孙爷就住在他对门房里,这几日一次不曾见过他吗?”孙福全道:“我不认识他,就会见他也没留意,你且说他是如何的怪模样?”茶房道:“这客人的年纪,大约已有五十来岁了,满脸的黑麻,好象可以刮得下半斤鸦片烟的样子,头上歪戴着一顶油垢不堪的瓜皮帽,已有几处开了花,一条辫子因长久不梳洗,已结得仿佛一条蜈蚣,终日盘在肩头上,一个多月不曾见他垂在背后过,两脚趿了一双塌了后跟的旧鞋,衣服也不见穿过一件干净整齐的,象这种模样的人,还有什么来头吗?”孙福全又问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是哪省的人,来这里干什么事的?既在此住了一个多月,你们总该知道。”茶房道:“他说姓陈名乐天,四川宁远府人,特地到这里来找朋友。问他要找的朋友是谁,他又不肯说。”孙福全道:“他来时也带了些行李没有呢?”茶房道:“行李倒有不少,共有八口大皮箱,每口都很沉重。我们都疑心,他箱里不是银钱衣服,是装假骗人的。”

  孙福全还想问话,只见又有一个茶房走过来说道:“真是怪事,今早这一甑饭,无论怎样也蒸不熟。”孙福全听了,即问那茶房是怎么一回事,那茶房笑道:“我们帐房先生说,大概是厨房里得罪了大叫化,或是走江湖的人,使了雪山水的法术,一甑饭再也蒸不熟。方才扛进去蒸了两锅水,揭开甑盖看时,一点儿热气也没有,依然大半甑生米,只得换了一个新甑,又添水加火来蒸,直蒸到现在,就和有什么东西把火遮隔了,始终蒸不透气,此刻帐房先生正在厨房里盘问,看在这几日内有没有叫化上门,及和外人口舌争执的事。”

  孙福全生性好奇,象这类的奇事,更是欢喜打听,务必调查一个水落石出,方肯罢休。当下听了那茶房的话,就回身对李禄宾说道:“有火蒸不熟饭的事,实在太奇了,我们何不到厨房里去看看。这样的奇事,也是平常不容易见着的。”李禄宾本来无可无不可,见孙福全邀他去厨房里看,忙点头说好。二人正待向厨房里走去,忽见帐房带了两个茶房,从厨房里走来,神色之问,露出甚为着急的样子。孙福全认识这帐房姓朱名伯益,十多年前在北京一家很大的镖局里管帐,三教九流的人物,他认识的极多,孙福全也是在北京和他熟识的。此时见他走来,即忙迎上去问道:“蒸饭不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朱伯益紧蹙着双眉答道:“我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和我开这玩笑。我自己在这里混碗饭吃,实在不曾敢得罪人,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弄出来,这不是存心和我开玩笑是做什么呢?我刚才仔细查问,看我这栈里的伙计们,有谁曾得罪了照顾我们的客人,查来查去,只有他今早……”说到这里,即伸手向方才和孙福全谈话、竭力形容鄙薄十四号房客的茶房,接着说道:“因催十四号房间里的客人起床,接连在门房外叫唤了三次,不见房里客人回答,他口里不干不净的,说了几句埋怨那客人的话,声音虽说的不高,然当时在旁边的人都听得。我猜想,只怕就是因他口里不干净,得罪了十四号房里的客人,所以开我这玩笑。”

  那茶房听了就待辩白,朱伯益放下脸来说道:“你用不着辩白!你生成这么一张轻薄的嘴,在我这里干了几年,我难道还不明白!我这里的伙计,若都象你这样不怕得罪客人,早已应了那句俗语:”阎王老子开饭店,鬼也不敢上门‘了,如今也没有旁的话说,快跟我到十四号房里去,向那客人叩头认罪,若不然,害得满栈的客人挨饿,以后这客栈真做不成了。“那茶房忍不住问朱伯益道:”教我向人家叩头认罪,倒没要紧,但是叩头认罪之后,若还是半甑生米,又怎么样呢?难道再教我向满栈的客人都叩头认罪不成!“朱伯益骂道:”放屁!你再敢乱说,我就打你。“那茶房见朱伯益动气,方不敢开口了,然堵着嘴立住不动。

  孙福全问朱伯益道:“十四号房里住的,究竟是一个干什么的客人,你何以知道这伙计得罪了他,蒸不熟饭便是他开的玩笑呢?确实能断定是这样一个原因,自然应该由你带着这伙计去同他叩头认罪。所虑就怕不是他使的提狭,却去向他叩头,不是叩一百个头也不中用吗?”朱伯益回头向左右望了一望,走到孙福全身边低声说道:“我也直到前四、五日,才知道这陈乐天是一个奇人,今早这玩笑,十有八九是他闹出来的。”孙福全听说是个奇人,心里更不由得动了一动,忙问四、五日前怎生知道的。朱伯益道:“那话说来很长,且待我带这伙计去陪了礼,大家吃过了饭,我们再来细谈吧。”孙福全点了点头。

  朱伯益带着茶房朝十四号房间走去,孙福全觉得不同去看看,心里甚是放不下,跟着到十四号房门外。只见房门仍紧紧关着,里面毫无动静,朱伯益举起两个指头轻轻在门上弹了几下,发出极和悦的声音喊道:“陈爷醒来么?请开门呢!”这般喊了两声,即听得里面有人答应了。不一会,房门呀的一声开了。孙福全看开门人的服装形象,正是那茶房口里的陈乐天,开了房门,仍转身到房里去了,也没看唤门的是谁,好象连望也没望朱伯益一眼。朱伯益满脸堆笑的,带着茶房进房去了,孙福全忙赶到窗下,只听得朱伯益说道:“我这伙计是才从乡下雇来的,一点儿不会伺候客人,教也教不好,真把我气死了。听说今早因请陈爷起来吃饭,口里胡说八道的,可恶极了,我特地带他来向陈爷陪礼,千万求陈爷饶恕了他这一遭。”接着就听改了口腔说道:“你得罪了陈爷,还不快叩头认罪,更待何时?”茶房叩头下去了。

  陈乐天“哎呀”了一声问道:“这话从哪里说起!朱先生是这么无端教他向我叩头,我简直摸不着头脑。我从昨夜睡到此刻,朱先生来敲门,才把我惊醒了。他又不曾见我的面,有什么事得罪了我呢?他今早什么时候曾来催我起床,我何以全不知道?”朱伯益道:“他接连在这门外催了三次,因不见陈爷回答,他是一个粗野的人,口里就有些出言不逊,在他还以为陈爷睡着了不曾听见。陈乐天道:”实在是不曾听得,就是听得了,也算不了什么,你巴巴的带他来陪礼做什么呢?“

  朱伯益道:“只因厨房里开出来的饭,乃是大半甑生米,再扛到厨房里去蒸,直蒸到此刻还不曾上气。我再三查问,方知道是这伙计胆敢向陈爷无礼。”陈乐天不待朱伯益再说下去,连连摇手大笑道:“笑话笑话,哪有这种事!饭没有蒸不熟的道理,我因昨夜耽误了瞌睡,不想竟睡到此刻,若不是朱先生来叫,我还睡着不会醒来呢!我此时也觉得肚皮饿了,去去去,同吃饭去。”一面说,一面挽着朱伯益的手往外走。孙福全连忙闪开。陈乐天走出房门,掉头向那茶房道:“你去教厨房尽管把饭甑扛出来开饭,断不会有不熟的道理。”那茶房即跑向厨房去了。孙福全跟着陈乐天到饭厅里来,众客人因饭不热,也都在饭厅里等得焦急起来了。大家正在议论,多猜不透是什么原因,见帐房走来,一个个争着问饭怎么了,朱伯益笑道:“诸位请坐吧,饭就来了。”说也奇怪,陈乐天打发那茶房到厨房里去教开饭,这时饭甑里仍是冷冰冰的不透热气,那茶房因帐房勒令他,向陈乐天叩头认罪,他心中不免有些不服,明知饭甑还是冷的,也教人扛了出来。他用意是要使朱伯益看看。陈乐天见饭甑扛来,随即将自己头上的破瓜皮帽一揭,挥手说道:“快盛饭来吃,大家的肚皮饿了,我的肚皮也饿了。”他这几句话才说了,饭甑里的热气,便腾腾而上。那茶房吃了一惊,揭甑盖看时,不是一甑熟饭是什么呢,哪里还敢开口。众客人不知底细,只要大家有饭吃,便无人追问所以然。

  孙福全独在一旁,留神看的明白,更不由得不注意陈乐天这人。看陈乐天的容貌服装,虽和那茶房说出来的不差什么,不过茶房的眼力有限,只能看得出表面的形象,为人的胸襟学问,不是他当茶房的人所能看得出来的。孙福全原是一个读书人,见识经验都比一般人强。他仔细看这陈乐天,觉得就专论形象,也有异人之处,两只长而秀的眼睛,虽不见他睁开来看人,只是最奇的,他视线所到之处,就从侧面望去,也看得出仿佛有两线亮光电似的影子,与在日光中用两面镜子向暗处照着的一般,不过没有那么显明罢了。加以陈乐天低头下视的时候居多,所以射出来的光影,不容易给人看见。孙福全既看出了这一点异人之处,心想;平常人哪有这种眼光?世间虽有生成夜眼的人,然夜眼只是对面看去,觉得眼瞳带些绿色,与猫、狗的眼睛相似,从侧面并看不出光影来,象陈乐天这种眼睛,决不是生成如此的,若是生成如此,他也用不着这么尽管低着头,好象防备人看出来的样子,不是生成的,就是练成的了,只不知他练成这么一对眼睛,有何用处?我本打算今日动身回北京去的,如今既遇了这样的异人,同住在一个客栈,岂可不与他结交一番?好在我此刻回北京,也没有重要的事情,便多在此盘桓几日,也没要紧。

  早饭吃后,孙福全即与李渌宾商议道:“我看这陈乐天,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很不容易遇见的。我打算今日不走了,先和朱伯益谈谈,再到十四号房里去拜访他,若能与他结交,岂不又多一个有能耐的朋友,不知你的意思何如?”李禄宾道:“在江湖上混饭吃的人,懂得些儿法术的极多,象这种雪山水,使人蒸不熟饭,尤其平常。会这些法术的乞丐,到处多有,这算得什么?你何必这么重视他。”孙福全摇头道:“不然!使人蒸不熟饭的法术,本是很平常,我也知道。不过我看陈乐天,不仅会这点儿法术,必还有其他惊人的能耐,你不可小觑了他。”李禄宾笑道:“我不相信真有大能耐的人,会穷困到这样。我听得茶房说,他住了一个多月,房饭钱一个也还不出来,被这里帐房逼得要上杨梅山了。我料他是因还不出房饭钱来,有意借这茶房得罪了他的事,显点儿邪法,好使这里帐房不敢轻视他。走江湖的人,常有用这种手段的,你不要上他的当吧。”孙福全道:“我的心里不是你这么猜想,我如今也不能断定,他真有什么惊人的能耐,但是我料他也决不至如你所说的一文不值。朱伯益曾说直到前四、五日,才知道陈乐天是个异人。朱伯益也是个极精明的人,不容易受人欺骗的。他说陈乐天是个异人,可见得我的眼睛不至大错。你若不情愿多在此耽搁,可先回北京去,并托你带一口信到我家里,说我至迟六、七日后必能回家。”李禄宾笑道:“我为什么不情愿多耽搁?你要结交异人,我便不要结交异人吗?”孙福全也笑道:“你口口声声说不相信,我自然只得请你先走。”李禄宾道:“我虽不相信他,但我相信你,我们问朱伯益去吧,看他因什么事知道陈乐天是个异人?”

  孙福全遂同李禄宾走到帐房里,凑巧朱伯益独坐在房中算帐,见孙、李二人进来,即停了算盘让坐笑道:“孙爷是个好友的人,我知道必是来问陈乐天的。”孙福全笑道:“我佩服你的心思真细,居然想得到蒸饭不熟,是陈乐天开的玩笑,若是遇了粗心的人,只怕阁到此刻,还是大半甑生米呢!”

  朱伯益道:“这是很容易猜到的。我这里住的,多半是买卖场中的熟客。他们没有这能耐,就有这能耐,因都和我有点儿交情,也不至为小事是这么与我开玩笑。并且开饭的时候,满栈的客人都到了饭厅,只陈乐天一人高卧未起。我前几日又知道他的法术非常高妙,加以查出来那伙计因唤他不醒,口出恶言的事,所以猜透了,不是他没有旁人。”孙福全问道:“饭后你还和他谈话没有,曾否问他使的是什么法术?”朱伯益道:“饭后我到房里谈了一会,就是为要问他使的是什么法术,因为在我这里的厨司,曾在北京当过官厨,法术虽不懂得,然当官厨的,照例得受他师傅一种传授,万一因口头得罪了人,被仇家用法术使他的饭不熟或菜变昧,他也有一种防范的法术,异常灵验,有时甚至把那用法术的人性命送掉。今早蒸饭不熟,厨司已知道,是有人下了手,还不慌不忙的点了香烛,默祷了一阵,向甑上做了几下手势,以为好了。谁知仍不透气,厨司生气道:”定要我下毒手吗?‘说时取了一根尺来长的铁签,揭开甑盖,插入生米之中,据说这么一针,能把用法术害人的人性命送掉。谁知铁签插下去好久,依然不能透气。厨司才吃惊说道:“这人的法术太大,得抓一只雄鸡来杀了,并要换一个新甑。’如是七手八脚的换了新甑,厨司摆了香案,捉一只雄鸡,杀死在灶头上。可怪那杀死的雄鸡,一滴鲜血也没有,厨司吓得掼了菜刀,叩头无算。他师傅传授他防范的法术使尽了,奈不何这用法术的人,可知这人用的不是寻常雪山水一类的法术。我既看了这种情形,所以要问陈乐天用的究竟是什么法术?陈乐天道:”并不是真法术,不过是一种幻象而已。‘我问怎么是一种幻象,他说饭本是蒸热了的,毫无变动,但是在一般人的眼中看来,是大半甑生米,不是熟饭,其实若有意志坚强的人,硬认定这生米是熟饭,用碗盛起来就吃,到口仍是熟饭,并非生米。’我问:“怎么分明是熟饭,一般人看了却是生米呢?‘陈乐天道:”这是我心里要使熟饭成生米,所以一般人看了就是生米。譬如这分明是一个茶杯,我心里要这茶杯变成马桶,一般人看了就只见这里有一个马桶,不见茶杯,其实并非马桶。’我问:“何以分明是一个茶杯,你想变成马桶,人看了就是马桶呢,这是什么道理咧?‘他说:因为茶杯也是幻象,并不是茶杯,所以说是什么便是什么。’我听了他这话,简直是莫明其妙,心想必是他不肯将用的什么法术明说给我听,所以拿这含糊不可解的话来敷衍,也就不便追问,只得告辞出来。”

  孙福全听了也不在意,只问道:“你刚才说在四、五日前,方知道他是一个异人,是因为什么事知道的呢?我极有心想结交他,请你把如何知道他是异人的事,说给我听,并请你引我两人到他房里去拜访他,替我两人绍介一下。”旋说旋起身向朱伯益拱了拱手。不知朱伯益说出些什样异事来,孙、李二人结交了陈乐天没有,且俟第五十七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十七回

   朱伯益演说奇异人

   陈乐天练习飞行术

  话说朱伯益见孙福全说得这般慎重,忙也起身拱手说道:

  介绍两位去拜访他,是再容易没有的事。象陈乐天这样的人物,确是够得上两位去结交。我在几日前,不但不知道他是一个有大本领的人,并把他当作一个吃里手饭的朋友。前几日我因私事到韩春圃大爷家里去,在门房里问韩大爷在不在家?那门房时常见我和韩大爷来往,知道不是外人,便向我说道:“大爷在虽在家,只是曾吩咐了,今日因有生客来家,要陪着谈话,不再见客。若有客来了,只回说不在家,”我便问来的生客是谁,用得着这么殷勤陪款,那门房脸上登时现出鄙夷不屑的神气说道:“什么好客?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个穷小子,也不知因什么事被我们大爷看上了。今早我们大爷还睡着不曾起床,这穷小子就跑到这里来,开口便问我韩春圃在家么?我看他头上歪戴着一顶稀烂的瓜皮小帽,帽结子都开了花,一条结成了饼的辫子盘在肩上,满脸灰不灰白不白的晦气色,还堆着不少的铁屎麻,再加上一身不称身和油抹布也似的衣服,光着一双乌龟爪也似的脚,套着两只没后跟的破鞋,活是一个穷痞棍。我这里几曾有这样穷光蛋上过门呢?并且开口韩春圃,我们韩大爷在东三省,谁不闻名钦敬,谁敢直口呼我大爷的名字?我听不惯他这般腔调,又看不上眼他这般样范,对他不起,给他一个不理,只当是没有看见。他见我不理,又照样问了一声。我便忍不住回问他道:”你是哪里来的?韩春圃三个字有得你叫唤吗?‘好笑,他见我这么说,反笑嘻嘻的对我说道:“你是韩春圃家里的门房,靠韩春圃做衣食父母,自然只能称呼他大爷,不敢提名道姓呼韩春圃。我是他的朋友,不称呼他韩春圃称呼什么?请你去通报你们大爷,说我陈乐天特地来拜他。”我一听门房说出陈乐天三个字,即时想起十四号房间里的客人,正是姓陈名乐天,也正是门房所说的那般容貌装束,不觉吃了一惊问道:“你们大爷在哪里认识这陈乐天的?若是多年的老朋友,陈乐天已在我们栈里住了一个多月,不应该直到今日才来见你们大爷?”那门房蹙着双眉摇头道:“有谁知道他在哪里认识的呢?他虽说与我们大爷是朋友,我如何相信我们大爷会交他这种叫化子朋友?时常有些江湖上流落的人,来找我们大爷告帮,大爷照例不亲自见面,总是教帐房师爷出来,看来人的人品身份,多则三串、五串,少也有一串、八百,送给来人,这是极平常的事,每年是这么送给人的钱也不计其数。我以为这陈乐天也不过是一个来告帮的人。平常来告帮的无论怎样,总得先对我作揖打拱,求我进去说两句方便话。这陈乐天竟使出那儿子大似老子的嘴脸来,谁高兴睬他呢?料想他这种形象,就有来头,也只那么凶,即向他说道:”我们大爷出门去了,你要见下次再来。’他嗄了一声问道:“你们大爷出门去了吗,什么时候出门去的?‘我说:”出门去了就出门去了,要你问他什么时候干吗?他不吃着你的,轮不着你管。’我这番话,就是三岁小孩听了,也知道我是不烦耐理他,有意给嘴脸他瞧的。他倒一些儿不动气的说道:“不是这般说法,我因他昨夜三更时分还和我谈了话,再三约我今早到这里来,我因见他的意思很诚,当面应允了他,所以不能失信。今早特地早起到这里来,你说他出门去了,不是奇怪吗?‘说时仲着脖子向里面探望。我听他说昨夜三更时分,还和我们大爷谈了活,心里就好笑起来,我们大爷昨日下午回家后,便在家里不曾出门,也没有人客来访,并且我知道大爷素来睡的很早,终年总是起更不久就上床,怎么三更半夜还和他谈了话呢?这话说出来,越发使我看出他是个无聊的东西,本打算不睬他的,但是忍不住问他道:”你昨夜三更时分,还和我们大爷谈了话吗,在什么地方谈的,谈了些什么话?’他说道:“谈话的地方,就在离此地不远,谈了些什么话,却是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十分诚恳的求我今早到这里来,你不用问这些闲话吧!请你快去通报一声,他听说我陈乐天来了,一定很欢喜的。‘这陈乐天越是这般说,越使我不相信,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我大爷昨日下午回家后,不曾出大门一步,我是在这里当门房的人,大爷出进都不知道吗?我大爷从来起更就上床,你三更时分和他谈活,除非是做梦才行,劝你不必再瞎扯了。你就见着我们大爷,也得不了什么好处。’不料我这几句话,说得他恼羞成怒起来,竟泼口大骂我混帐,并指手划脚的大闹。大爷在上房里听了他的声音,来不及穿衣服,披着衣,趿着鞋,就迎了出来。可怪,一见是这穷小子,简直和见了多年不曾会面的亲骨肉一般,跑上前双手握住陈乐天的手,一面向他陪罪,一面骂我无礼,接进去没一会,就打发人出来吩咐我今日不再见客的话。原来这陈乐天是住在朱爷客栈里的吗?他到底是一个何等人呢?“我说他虽在我客栈里住了一个多月,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等之人,你们大爷若是陪着旁的客人,不再见客,我也不敢冒昧去见,既是陪的是陈乐天,并且如此殷勤恭敬,我倒要进去见见你大爷,打听你大爷何以认识他,何以这般殷勤款待他?那门房说道:”大爷既经打发人出来吩咐了我,我怎么敢上去通报呢?‘我说:“毋须你去通报,我和你大爷的交情不比平常。他尽管不见客,我也要见他,我见了他把话说明白,决使他不能责备你不该放我进去。’门房即点头对我说道:”大爷此刻不在平日会客的客厅里,在大爷自己抽大烟的房里。‘“

  孙福全听到这里问道:“韩春圃是什么人?我怎的不曾听人说过这名字?”朱伯益道:“孙爷不知道韩春圃吗?这人二十年前,在新疆、甘肃、陕西三省走镖,威名很大,结交也很宽广,因此多年平安,没有失过事。只为一次在甘肃押着几辆镖车行走,半途遇了几个骡马贩子,赶了一群骡马,与他同道,其中有一个年约六、七十岁的老头,老态龙钟的也赶骡马。韩春圃见了就叹一口气说道:”可怜,可怜!这么大的年事了,还不得在家安享安享,这般风尘劳碌,实在太苦恼了。‘韩春圃说这话,确是一番恤老怜贫的好意,谁知道这不服老的老头听了,倒不受用起来,立时沉下脸来说道:“你怎不在家安享,却在这条路上奔波做什么?’韩春圃随口答道:”我的年纪还不算老,筋力没衰,就奔波也不觉劳苦,所以不妨。‘这老头不待韩春圃再说下去,即气冲冲的截住话头说道:“你的年纪不老,难道我的年纪老了吗?你的筋力没衰,难道我的筋力衰了吗?’韩春圃想不到一番好意说话,会受他这般抢白,也就生气说道:”我怜恤你年老了,还在这里赶骡马,全是出自一番好意,你这老东西真太不识好了!‘老头更气得大叫道:“气死我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做了人家的看家狗,尚不知羞,你配可怜我吗?我岂是受你怜恤的人。’韩春圃被老头骂得也气满胸膛,恨不得即时拔出刀来,将老头劈做两半个,方出了胸头的恶气,只是转念一想,这老头已是六、七十岁了,这般伛腰驼背的,连走路都走不动的样子,我就一刀将他劈死了,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江湖上人从此便得骂我欺负老弱,并且他不曾惹我,是我不该无端去怜恤他,算是我自讨的烦恼,且忍耐忍耐吧!此念一起,遂冷笑了一笑说道:”好,好!是我瞎了眼,不该怜恤你。你的年纪不老,筋力也没衰,恭喜你将来一百二十岁,还能在路上赶骡马。‘说毕打马就走。不料那老头的脾气,比少年人还来得急躁,见韩春圃说了这些挖苦话,打马就跑,哪里肯甘休呢?竟追上来将几辆镖车阻住,不许行走。韩春圃打马就跑,并非逃躲,不过以为离远一点儿,免得再费唇舌,做梦也想不到老头公然敢将镖车阻住,这样一来,再也不能忍耐不与他计较了,勒转马头,回身来问老头为什么阻住镖车不放?老头仍是怒不可遏的说道:“你太欺负人了!你欺我年老筋力衰,我倒要会会你这个年纪不老、筋力不衰的试试看。’韩春圃看老头这种举动,也就料知他不是等闲之辈,但是韩春圃在这条路上,走了好几年的平安镖,艺高胆大,哪里把老头看在眼里,接口说道:”好的!你要会会我,我在这里,只问你要怎生会法?‘老头道:“我也随你要我怎生会我就怎生会,马上步下,听你的便。我若会不过你,你可怜我,我没得话说。倘若你会不过我,那时我也要可怜你了。’韩春圃道:”我会不过你,从此不吃镖行饭,不在这条路上行走,我们就是步下会吧!,韩春圃要和他步下会,也有个意思,因见那一群骡马当中,有一匹很好的马,老头是做骡马生意的人,骑马必是好手,恐怕在马上占不了他的便宜,步下全仗各自的两条腿健朗,方讨得了便宜,看老头走路很象吃力的样子,和他步战,自信没有吃亏之理。老头连忙应道:“步下会很好,你背上括的是单刀,想必是你的看家本领,我来会你的单刀吧!‘韩春圃的刀法,固是有名,在新、甘、陕三省享盛名,就是凭单刀得来的,只是刀法之外,辽仗着插在背上的那把刀,是一把最锋利无比的宝刀,略为次一点儿的兵器,一碰在这刀口上,无不削为两段,被这刀削坏了的兵器,也不知有多少了。老头说要会他的单刀,他正合心意,即时抽出刀来,看老头不慌不忙的,从裤腰带上取下一根尺多长的旱烟管,形式分两,仿佛是铁打的,然不过指头粗细。韩春圃准备一动手,就得把这旱烟管削断,使老头吃一惊吓,哪知道动起手来,旱烟管削不着,倒也罢了,握刀的大拇指上,不知不觉的,被烟斗连敲了两、三下,只敲得痛不可忍,差不多捏不住刀了。亏他见机得早,自知不是对手,再打下去必出大笑话,趁着刀没脱手的时候,急跳出圈子拱手说道:”老英雄请说姓名,我实是有眼不识泰山,千乞恕我无状。’老头这才转怒为喜,哈哈笑道:“说什么姓名?你要知道,有名的都是饭桶,不是饭桶,不会好名,你走吧!‘

  韩春圃自从遇了这老头以后,因曾说了打不过不再保镖的话,就搬到吉林来住家,手边也积蓄了几万两银子的财产,与几个大商家合伙做些生意,每年总得赚一万八千进来。二十年来,约莫有五、六十万了,在吉林可算得是一家巨富,生性最好结交,有钱更容易结交,韩春圃好客的声名,早已传遍东三省了。不过他近年因时常发些老病,抽上了几口大烟,武艺只怕久已不练了,但是遇了有真实本领的入,他还是非常尊敬,迎接到家里款待,一住三、五个月,临行整百的送盘缠是极平常的事,我与他的交情已有二十年了,承他没把我当外人,做生意的事多喜和我商量,我也竭心力替他计算,依他多久就要请我去他家管帐。我因这边的生意有三、四成是我自己的,绊着不能分身,只好辞了他不去。他抽大烟的房间,在他的睡房隔壁,他前年还买了一位年轻的姨太太,所以抽大烟的房间里,轻易不让外客进去。他知道我一则年纪老了,二则也不是无义气、不正派的朋友,有生意要请我去商量的时候,多是邀我到那房里坐,便是他那新姨太也不避我,因此我才敢不要门房通报,自走进去。刚走中门,里面的老妈子已经看见我了,连忙跑到韩春圃房门口去报信。只听得韩大爷很豪爽的声音说道:“朱师爷来了吗?好极了,快请进来!‘那老妈子回转身来时,我已到了房门口。韩大爷起身迎着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方才知道这位陈师傅,也是住在你那客栈里,这是毋庸我介绍的。‘势利之心谁也免不了,陈乐天在我客栈里住了一个多月,我实在有些瞧不起他的意思,此时因他在韩大爷房中,又听得说韩大爷如何敬重他,我心里更不知不觉的对他也生了一种饮敬之念,当即笑回答道:”陈爷是我栈里的老主顾,怎用得着大爷的介绍?’说着,即回头问陈乐天道:“陈爷和韩大爷是老朋友吗?‘陈乐天摇头笑道:”何尝是老朋友!昨夜三更对分才会面,承他不弃,把我当一个朋友款待,我也因生性太懒,到吉林住了三、四十日,连近在咫尺的韩大爷都不认识,亏得昨夜在无意中和他会了面,不然真是失之交臂了。’我听了这话,趁势问韩大爷道:“大爷从来起更后就安歇,怎么昨夜三更时分,还能与陈爷会面呢?‘韩大爷大笑道:”说起来也是天缘凑巧,我一生好结交天下之士,合该我有缘结交这位异人。我这后院的墙外,不是有一座小山吗?我这后院的方向,原是朝着那小峰建造的,每逢月色光明的时候,坐在后院中,可以望见山峰上的月色溶溶,几棵小树在上面婆娑弄影,有时立在山峰下视,这后院中的陈设,也历历可数,那山如就是这所房子的屏障。后来因有人说,在山峰上可以望见后院,不大妥当,恐怕有小人从山上下来,偷盗后院中的东西,劝我筑一道围墙,将一座小山围在里面,也免得有闲人上山,侵害山上草木。我想也好,筑一道围墙,观瞻上也好一点,因此就筑了一道丈多高的围墙。自从筑成那道围墙之后,这山上除了我偶然高兴走到上面去玩玩之外,终年没有一个外人上去。昨夜初更过后,我已上床睡了,一觉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忽觉得肚中胀痛,咕噜咕噜的响个不了。我想不好了,必是白天到附近一个绅士家吃喜酒,多吃了些油腻的东西,肚中不受用,随即起来到厕所里去大解。去厕所须从后院经过,大解后回头,因见院中正是皓月当空,精神为之一爽,便立在院中向山峰上望着,吐纳了几口清气,陡见照在山上的月,仿佛有一团黑影,上下移动。我心里登时觉得奇怪,暗想若不是有什么东西悬在空中,如何会有这一团黑影照到山上呢?遂向空中望了一望,初时并没有看见什么,再看山上的黑影,忽下忽上的移动了一阵,又忽左忽右的移动起来,越看越觉得仔细,好象是有人放风筝,日光照在地下的风筝影一样。此时已在半夜,哪有人放风筝呢?并且这山在围墙之内,又有谁能进来放风筝呢?我心里如此猜想,忽然黑影不见了,我舍不得就此回房安歇,仍目不转睛的向山上看着,一会儿又见有一团黑影从东边飞到西边,但并不甚快,不似鸟雀飞行的那般迅速,这样一来,更使我不能不追寻一个究竟。从后院到山上,还有一道小墙,墙上有一张门,本是通山上的。我也来不及回房取钥匙,急忙将锁扭断,悄悄的开门走上山去,走不到十来步,就看见那团黑影,又从西边飞到东边去了,在院中的时候,被墙头和房檐遮断了,只能看见山上黑影,不能看见黑影是从哪里来的。一到山上,立时看见这位陈师傅,简直和腾云驾雾的一样,从西边山头飞过东边山头。我在少年时候,就听得说有飞得起的人,只是几十年来,尽力结交天下豪杰之士,种种武艺,种种能为的人,我都见过,只不曾见过真能飞得起的人,纵跳工夫好的,充其量也不过能跳两丈多高,然是凭各人的脚力,算不得什么,象陈师傅这样,才可算得是飞得起的好汉。我当时看了也不声响,因为一发声出来,恐怕就没得给我看了,寻了一处好藏身的所在,将身体藏着偷看,果见陈师傅飞到东边山头,朝着月光手舞脚蹈了一阵,好象从怀中取出一个纸条儿,即将纸条儿对月光绕了几个圆圈,顷刻就点火把纸条儿烧着。我刚才问陈师傅,方知道烧的是一道符箓,烧完了那符篆之后,又手舞脚蹈起来,旋舞旋向上升起,约升了一丈多高,就停住不升了,悬在空中。凑巧一阵风吹来,只吹得摇摇摆摆的荡动,经过二、三分钟光景,缓缓的坠将下来,落在山头,便向月光跪拜,又取一道符箓焚化了,又手舞脚蹈,又徐徐向上升起。这回升得比前回高了,离山头足有十丈以外,并不停留,即向西移动,仿佛风推云走,比从西山头飞过东山头时快了一倍。我看那飞行的形势,不象是立刻要坠落下来的样子,惟恐他就此飞去了,岂不是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吗?只急得我跳出来向空中喊道:“请下来,请下来!我韩春圃已在此看了多时,是何方好汉,请下来谈谈。’因在夜深万籁无声的时候,陈师傅离地虽高,然我呼喊的声音,还能听得清楚。他听得我的声音,即时停落下来,问我为何三更半夜不在家里安睡,到这山上来叫唤些什么?我就对他作了揖,随口笑道:”你问我为何不在家安睡,你如何也在这里呢?我韩春圃今年将近六十岁了,十八岁上就闯荡江湖,九流三教的豪杰,眼见的何止千人,却从来没有见过象你这般飞得起的好汉。这是天假其缘,使我半夜忽然肚痛,不然也看不见。请问尊姓大名,半夜在这山上飞来飞去,是何用意?‘陈师傅答道:“半夜惊动你,很对不起。我姓陈名乐天,四川人,我正在练习飞行,难得这山形正合我练习飞行之用,不瞒你说,我每夜在这山上练习,已整整的一个月了。’我听了练习飞行的话,心里喜欢的什么似的。我的年纪虽近六十了,然豪气还不减于少年,若是飞行可以学得,岂不是甚好,便向陈师傅拱手说道:”今夜得遇见陈师傅,是我生平第一件称心如意的事。我心里想向陈师傅请教的话不知有多少,一时真说不尽。这山上也不是谈话之所,我想委屈陈师傅到寒舍去休息一会,以便从容请教。寒舍就在这里,求陈师傅不可推却,谁知陈师傅连连摇手说道:“不行,不行!此刻已是三更过后了,我不能不回去谢神,方才若不是你在下面叫喊,我早已回去了。‘陈师博虽是这么说,但是我恐怕他一去,就再无会面之期,如何肯轻易错过呢?也顾不得什么了,双膝朝他跪下说道:”陈师傅若定不肯赏脸到寒舍去,我跪在这里决不起来。’陈师傅慌忙伸手来扶,我赖在地下不动,陈师傅就说道:“我既到了这山上,为什么不肯到你家去呢?实在因为我练习飞行,须请来许多神道,每夜练过之后,务必在寅时以前谢神,过了寅正,便得受神谴责。此刻三更已过,若再迟半个时辰就过寅正了,我自己的正事要紧,不能为闲谈耽误,这一点得请你原谅。‘我见陈师傅说得如此慎重,自然不敢再勉强,只是就这么放他走了,以后不知能否见面,不是和不曾遇见的一样吗?只得问他住在什么地方?陈师傅说:”我住的地方,虽离此不远,只是我那地方从来没有朋友来往,你既这般殷勤相待,我明早可以到你这里来会你。我在吉林住了四十多日,并在这山上练习了一个月,却不知道你是一个好结纳的人,我也愿意得一个你这样的朋友,以解旅中寂寞。’我见陈师傅应允今早到这里来,才喜孜孜的跳了起来,又再三要约,陈师傅一面口中回答,一面已双脚腾空,冉冉上升,一霎眼的工夫,便已不知飞向何方去了。你说象这样的奇人,我生平没有遇见过,如今忽然于无意中遇见了,教我如何能不欢喜!陈师傅去后,我还向天空呆望了许久,直到小妾因不见我回房,不知为什么登坑去了这么久,疑心我在厕所里出了毛病,带了一个老妈子,掌灯同到厕所来看,见厕所里投有我,回身看短墙上的后门开着,锁又被扭断在地,简直吓得不知出了什么乱子,正要大声叫唤家下众人起来,我才听出来小妾和老妈子说活的声音,连忙下山跳进后院,若再呆立一会必闹得一家人都大惊小怪起来。小妾问我为什么半夜跑上后山去,我也没向她说出来,因为恐怕她们妇道人家不知轻重,听了以为是奇事,拿着去逢人便说。我想陈师傅若不是不愿意给人知道,又何必在三更半夜,跑到这山里来练习呢?既是不愿意给人知道,却因我弄得大众皆知,我自问也对不起陈师傅。不过因我不肯将遇陈师傅的事说出来,以致看门的人不认识陈师傅,言语之问多有冒犯之处,喜得陈师傅是豪杰之士,不计较小人们的过失,不然更是对不起人了。“

  我听了韩春圃这一番眉飞色舞的言语,方知道所以这般殷勤款待陈乐天的原故。韩春圃果然是欢喜结纳天下的英雄好汉,但是我朱伯益也只为手头不及他韩春圃那么豪富,不能对天下的英雄好汉,表现出我欢喜结纳的意思来。至于心里对有奇才异能的人物,推崇钦佩之念,也不见得有减于韩春圃。当下听过韩春圃的话,即重新对陈乐天作揖道:“惭愧之至!我简直白生了两只肉眼,与先生朝夕相处在一块儿一个多月了,若非韩大爷有缘,看出先生的绝技来,就再同住一年半载,我也无从知道先生是个异人,即此可见先生学养兼到,不屑以本领夸示于人。陈乐天回揖笑道:”快不要再提学养兼到的话了,提起来我真要惭愧死了。我是个一无所成的人,无论学习什么,都只学得一点儿皮毛,算不得学问。蒙韩大爷这么格外赏识,甚不敢当。‘陈乐天在我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无日不见面两、三次,每次一见他的面,看了他那腌脏的形象,心里就不由得生出厌恶他的念头来,谁还愿意拿两眼仔细去看他呢?此时既知道他是一个奇人了,不但不厌他腌脏,反觉得有他这般本领的人,越是腌脏,越显得他不是寻常之辈。再仔细看他的相貌,腌脏虽仍是腌脏极了,然仔细看去,确实不是和平常乞丐一般的腌脏,并且相貌清奇古怪,两眼尤如电光闪烁,尽管他抬头睁眼的时候很少,还是能看得出他的异相来。韩大爷问他到吉林来做什么事?他说他在四川的时候,听得有人说吉林的韩登举,是一个豪杰之士,能在吉林省内自辟疆土,俨然创成一个小国家模样,在管辖疆土之内,一切的人物都听韩登举的号令,不受官府节制,不奉清朝正朔,拥有几万精强耐战之兵,使吉林官府不敢正眼望他,远道传闻,不由得他非常欣羡,所以特地到吉林来,一则要看看韩登举是何等人物,二则想调查韩登举这种基业,是如何创立成功的,内部的情形怎样?到吉林之后,见了韩登举,甚得韩登举的优待,住了几日,就兴辞出来,移寓到我这客栈里,韩大爷又问他,特地从四川来看韩登举,何以在韩登举那里只住几日,而在客栈里却盘桓一个多月,是何用意?他笑答道:“没有什么用意。吉林本是好地方,使人留连不想去,在韩登举那里受他的殷勤招待,多住于心不安,客栈里就盘桓一年半载,也没要紧,所以在客栈里住这么久。’

  韩大爷安排了酒菜,款待陈乐天,就留我作陪客,我也巴不得多陪着谈谈。酒饮数巡之后,韩大爷说道:“我从前只听得说有飞得起的人,还以为不过是心里想想,口中道说罢了,实在决没有这么一回事,哪知道今日竟亲眼看见了。我既有缘遇着,就得请教陈师傅,这样飞行的法术,必须何等人方能练习?象我这种年逾半百的人,也还能练习得成么?”陈乐天点头道:“飞行术没有不能练习的人,不过第一须看这人有没有缘法,第二须看这人能不能耐劳苦,就是年逾半百,也无不可练习之理。但是,人既有了五十多岁,精力总难免衰颓,未必还能耐这劳苦!如果是曾学过茅山教法术的人,哪怕是八十以上的年纪,也还可以练习。‘韩大爷道:”茅山教的名称,我也只听得有人说过。会茅山教法术的人,并没有见过,我的精力,本来不至于就这么衰颓的,只因武艺这项学问,太没有止境了,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谁也不能自夸是魁尖的人物,为此把我少年争强好胜之心,完全销歇了,二十年来既不吃镖行饭了,便不敢自认是会武艺的人,连少年时所使用的兵器,都送给人家去了。常言:“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二十年来不练武艺,专坐在家中养尊处优,又抽上了这几口大烟,精力安得不衰颓呢?不过精力虽衰,雄心还是不死,若能使我练成和陈师傅一般的飞行术,我倒情愿忍劳耐苦,除死方休。只要请教陈师傅,我有不有这种缘法。’

  陈乐天笑道:“你能遇着我,缘法倒是有的。只是那种劳苦,恐怕不是你所能忍耐的。不是我故意说得这么烦难,在不会茅山教法术的人,要学画一道符,就至少非有三年的苦工夫,不能使画出来的符生感应。‘韩大爷道:”啊呀呀!有这么难吗?画什么有这么难呢?’陈乐天道:“画符没有难易,能画一道,便能画一百道,一道灵,百道也灵,一道不灵,百道也不灵。‘韩大爷道:”符有什么难画,笔法多了画不象吗?’陈乐天大笑道:“哪里是笔法多了画不象,任凭有多少笔法;哪有画不象之理,所难的就下笔之初,能凝神一志,万念不生,在这画符的时候,尽管有刀枪水火前来侵害,都侵害画符的人不着。一道符画成,所要请的神将,立时能发生感应,只看画符人的意思要怎样,便能怎样,所以知道画符的人极多,而能有灵验的符极少,并不是所画的形象不对,全在画符的人没有做工夫,神志不一,杂念难除,故不能发生感应。古人说:”至诚格天“。这至诚两个字,不是一时做得到的,无论什么法术,都得从至诚两字下手。会得茅山教法术的人,有了画符的本领,再学飞行术,多则半年,少则百日,可望成功,否则三年五载也难说。‘

  韩大爷道:“三年五载可望成功,我也愿意练习,请教先做画符的工夫应该如何下手,不烦难么?‘陈乐天道:”万般道法,无不从做坐功下手,虽做法各有派别不同,然入手不离坐功,成功也不离坐功。坐功无所谓难易,成功却有迟早。天资聪颖,平日习静惯了的人,成功容易些;天资钝鲁,平日又生性好动的人,成功难些。’韩大爷听了这话即大笑道:“我本来是一个生性极好动的人,一时也不能在家安坐,但近十多年以来,我的性情忽然改变了,不但不好动,并且时常整月或二十日不愿出门。十多年前,若教我一个人终日坐守在一间房里,就是用铁链将我的脚锁牢,我也得设法把铁链扭断,到外面去跑跑。近来就大不然,哪怕有事应该出外,我也是寅时挨到卯时,今日推到明日。这十多年来,倒可说是习惯静了,于坐功必很相宜。‘

  陈乐天听了也大笑,笑了一声,却不往下说什么。韩大爷知道他笑的有因,忍不住问道:“我的话不对吗?陈爷和我初交不相信,这位朱师爷与我来往二十年了,陈爷尽管问他,看我在十多年前,是性情何等暴躁,举动何等轻浮的人。”我正待说儿句话,证实韩大爷的活,确是不差,陈乐天已摇头笑道:“我怎么会不相信韩爷的话!韩爷便不说出近来性情改变的话,我也能知道不是十多年前的性情举动了,不过这样还算不得是性情改变,也不能说是习惯静了。‘

  韩大爷忙问是什么道理,陈乐天随即伸手指着炕上摆的大烟器具说道:“若没有这东西就好了。抽上了这东西的人,大概都差不多,只要黑粮不缺,就是教他一辈子不出房门,他一心在吞云吐雾,也不烦不燥。若再加上一、两个如花似玉的姨太太,时刻不离的在旁边陪着,无论什么英雄豪杰,到了这种关头,英锐之气也得销磨净尽,是这样的不好动,与习静做坐功的不好动,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习静做坐功的人,精神充实,心志坚定,静动皆能由自己作主,久而久之,静动如一。抽上了大烟瘾的人,精神日益亏耗,心志昏沉,其不好动,并非真不好动,是因为精力衰惫,肢体不能运用自如,每每心里想有所举动,而身体软洋洋的懒得动弹。似这般的不动,就是一辈子不动,也不能悟到静中之旨。倘这人能悟到静中之旨,则人世所有的快乐,都可以一眼看透是极有限的,是完全虚假的,并且就是极苦的根苗。我承韩爷格外的殷勤款待,又知道韩爷是一个有豪情侠骨的人,如安于荒乐,没有上进之念倒也罢了。今听韩爷宁忍劳耐苦,要学飞行术的话,可知韩爷还有上进之心。既有上进之心,我便不忍不说。韩爷在少年的时候,就威震陕、甘、新三省,那时是何等气概。五十多岁年纪,在练武艺的人并不算老,以八十岁而论,尚有二十多年可做事业,若能进而学道,有二十多年,其成就也不可限量。苦乐两个字,是相倚伏的,是相因果的,即以韩爷一人本身而论,因有少壮时奔南走北、风尘劳碌之苦,所以有二十年来养尊处优之乐。然少壮时的苦,种的却是乐因,而二十年来之乐,种的却是苦因,所以古人说:”乐不可极“,凡事皆同一个理。乐字对面是苦,乐到尽头,不是苦境是什么呢?‘

  韩大爷听了陈乐天这番议论,虽也不住点头,只是心里似乎不甚悦服,随口就说道:“陈爷的话,我也知道确有至理。不过照陈爷这样说来,人生一世,应该是困苦到底,就有快乐也不可享受吗?困苦到死,留着乐境给谁呢?‘韩大爷问出这话,我也觉得问的很扼要,存心倒要看陈乐天怎生回答?”

  孙福全也点头问道:“陈乐天毕竟怎生说呢?”朱伯益笑道:“他不慌不忙的答道:”我这番话,不是教韩爷不享快乐,更不是教韩爷困苦到底,有福不享。我刚才说人世所谓快乐,是极有限的,是完全虚假的,就为人世的快乐,太不久长,而在快乐之中,仍是免不了种种苦恼。快乐之境已过,是更不用说了,快乐不是真快乐,而苦乃是真苦。凡人不能闻至道,谁也免不了困苦到底,因为不知道真乐是什么,以为人世富贵利达是真乐,谁知越是富贵利达,身心越是劳苦不安,住高堂大厦,穿绫罗绸缎,吃鸡鹅鱼鸭,也就算是快乐吗?即算这样是快乐,几十年光阴,也不过霎霎眼就过去了,无常一到,这些快乐又在哪里?所带得进棺材里去的,就只平日贪财好色、伤生害命的种种罪孽。至道之中,才有真正的快乐,所以孔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可知至道与人的死生有极大的关系。孔夫子的第一个好徒弟颜渊,家境极贫寒,然住在陋巷之中,连饭都没得吃,人家替他着急,而他反觉得非常快乐。他所快乐的,就是孔夫子朝闻可夕死的至道。于此可知,从至道中求出来的快乐,才是真快乐。‘

  韩大爷听了也不说什么,抖了抖身上衣服,恭恭敬敬的向陈乐天作了三个揖,然后双膝跪下去叩头,吓得陈乐天慌忙陪着跪下,问为什么无端行这大礼?韩大爷道:“我这拜师的礼节,虽是简慢些儿,然我的心思很诚恳,望师傅不要推辞。‘陈乐天将韩大爷扶了起来说道:”我的活原含着劝你学道的意思在内,你如今要拜我为师,我岂有推辞之理!不过我老实对你说,我还够不上做你的师傅。我们不妨拜为师兄弟。我有师傅在四川,只要你有诚心向道,入我师傅的门墙,是包可做到的。’韩大爷道:“承你不弃,肯认我做师兄弟,引我入道,我是五内铭感,就教我粉身碎骨图报,我也是情慰的。‘”

  朱伯益道:“我陪着陈、韩两人旋谈旋吃喝,一会儿散了筵席,韩大爷指着大烟灯枪问道:”修道的人能吸这东西么?‘陈乐天摇头笑道:“这东西是安排做废人的,方可以吸得,不问做什么事的人,都不能吸,吸了便不能做事。’韩大爷随即拿起烟灯枪,往地下一砸,只砸得枪也断了,灯也破了,倒把我吓得一跳。陈乐天拍手笑道:”好啊!这东西是非把它打破不可的。‘韩大爷道:“我心里本来久已厌恶这东西了,不能闻道,糊里糊涂的混过一生,就吸到临死也不要紧。如今天假之缘,能遇着你,亲闻至道,若还能吸这东西,岂不是成了下贱胚吗?’我就在旁说道:”大烟自是不抽的好,但是大爷已上瘾十多年了,一时要截然戒断,恐怕身体上吃不住这痛苦吧!‘韩大爷举起双手连连摇摆道:“不曾见有因戒大烟送了性命的,如果因戒大烟就送了性命,这也是命里该绝,不戒也不见得能长寿。我从来做事斩钉截铁,说一不到二,自从抽上这捞什子大烟,简直把我火一般烈的性子,抽得变成婆婆妈妈了,时常恨得我咬牙切齿,这回当着陈师傅,砸了灯枪,宁死也不再尝了。’陈乐天道:”朱师爷也不必替他着虑,他的身体毕竟是苦练了多年武艺的人,比平常五十多岁的老人强健多了。他走路尚能挺胸竖脊。毫无龙中老态,何至吃不住戒烟的痛苦呢?并且有我在这里,可以传给他吐纳导引之术,使他的痛苦减少。‘

  韩大爷喜笑道:“那就更妙了。我不特从此戒烟,就是女色,我也从此戒绝。‘陈乐天道:”戒绝女色,更是应该的。不过是这么一来,尊宠只怕要背地骂我了。’韩大爷道:“她们岂敢这般无状。她们若敢在背地毁谤,我看是谁毁谤,即教谁滚蛋。‘陈乐天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话,世上岂有不讲人情的仙人!尊宠就是背地骂我,也是人情之中的事,何至因在背地骂了我,就使她终身失所呢?你快不可如此存心,有这种存心,便不是修道的人。修道的人存心,应该对一切的人,都和对自己的亲属一样,人有为难的时候,要不分界限,一律帮助人家,何况本是自已的亲属,偶因一点语言小过犯,就使她终身失所呢!’韩大爷道:“我曾听说修道也和出家一样,六亲眷属都不能认,难道修道也有派别不同吗?‘

  陈乐天正色说道:“修道虽有派别不同,然无论是什么派别,决没有不认六亲眷属的道理。不说修道,就是出家做和尚,也没有教人不认六亲眷属的话,不但没有不认六亲眷属的话。辟支佛度人,并且是专度六亲眷属。不主张学佛学道的人,有意捏造这些话出来,以毁谤佛与道。你入了我师傅的门墙,久久自然见到真理,对一切无理毁谤之言,自能知道虚伪,不至盲从了。‘韩大爷待开口说话,忽又止住。陈乐天已看出来了,问道:”你待说什么?为何要说又止住呢?“不知韩春圃说出什么话来,且俟第五十八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十八回

   显法术纸人扛剪刀

   比武势倭奴跌筋斗

  话说朱伯益继续说道:“韩春圃见问才说道:”我说句话陈爷不要动气,我知道陈爷必会很多的法术,我对武艺还可夸口说见得不少,至于法术,除了看过在江湖上玩的把戏,一次也没见过真法术,我想求陈爷显点儿法术给我见识见识。‘

  我听韩大爷这么说,正合我的心意,连忙从旁怂恿道:“我也正要求陈爷显点儿真法术,却不敢冒昧开口。‘陈乐天沉吟道:”法术原是修道人应用的东西,拿着来显得玩耍,偶然逢场作戏,虽没有什么不可,但一时教我显什么呢?’

  韩大爷笑道:“随意玩一点儿,使敝内和小妾等人,也都开开眼界。‘一面说,一面伸着脖子向里叫唤了两声,即有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应声走近房门口,问:”什么事?’韩大爷带笑对那丫鬟说道:“快去对太太、姨太太说,这里来了一位神仙,就要显仙术了,教他们快来见识见识,这是一生一世不容易遇着的。‘那丫鬟听时用眼向房中四望。我时常到韩家去,那丫鬟见过我的,知道我不是神仙,这时房中只有三个人,除却我自然陈乐天是神仙了,两眼在陈乐天浑身上下打量,似乎有点儿不相信有这样和叫化子一般的神仙,然受了自家主人的吩咐,不敢耽误,应了一声是,回身去了。

  陈乐天就在房中看了几眼笑道:“这房子太小了,不好显什么法术,换一处大点儿的地方去玩吧!‘韩火爷连忙说:”好,到大厅上去,这里本来太小了,多来几个人就无处立脚。’说着引陈乐天和我走到大厅上。韩家的眷属,也都到大厅上来,内外男女老幼共有二、三十人,月弓形的立着,把大厅围了大半边。我与韩大爷、陈乐天立在上首,陈乐天说道:“我且使一套好笑的玩意,给府上的奶奶们、少爷、小姐们瞧瞧,快拿一把剪刀、一大张白纸来。‘刚才那个丫鬟听了,立时跑了进去,随即将剪刀、白纸取来,交给陈乐天。只见陈乐天把白纸折叠起来,拿剪刀剪了一叠三寸来长的纸人,头身手脚都备,两手在一边,好象是侧着身体的,耳目口鼻都略具形式。剪好了,放下剪刀,用两指拈了一个纸人,向嘴边吹了一口气,随手往地下一放,这纸人两脚着地,就站住了,身体还摇摇摆摆的,俨然是一个人的神气,又拈一个吹口气放下来,与先放下的对面立着,相离三、四寸远近。再将剪刀放在两个纸人当中,仿佛念了几声咒,伸着食指对两边指了两指说道:”把剪刀扛起来!’真奇怪,两个纸人都如有了知觉,真个同时弯腰曲背的,各伸双手去扛剪刀,但是四只手都粘在剪刀上,却伸不起腰来的样子。陈乐天望着两纸人笑道:“不中用的东西,两个人扛一把剪刀,有这么吃力吗?使劲扛起来!‘两纸人似乎都在使劲的神气,把剪刀捏手的所在扛了起来,离地才有半寸多高,究竟因力弱扛抬不起,当啷一声又掉下去了。最好笑的剪刀才脱手掉下去,两个纸人同时好象怕受责备,连忙又弯腰将双手粘着剪刀。看的人谁也忍不住笑起来,陈乐天也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两个东西,真不怕笑掉人家的牙齿,怎的这样没有气力呢?也罢,再给你们添两个帮手吧,如果再扛不起来,就休怨本法师不讲情面。’如前一般的再放下两个,仍旧喊了一声扛起来,这下子有八只手粘在剪刀上了,陈乐天也用双手,做出使劲扛抬极重东西的模样,居然慢慢的将一把剪刀扛了起来,不过也仅扛了半寸来高,又都气力不加了,依然掉下地来。看的人又大笑,陈乐天这番不笑了,指着四个纸人骂道:“我的体面都被你们丢尽了。你们知道这里的主人是谁么?这里的主人韩大爷,在二十年前是名震陕、甘、新三省的保镖达官,有拔山举鼎的勇力。此刻他立在这里看你们,你钔四个人扛一把剪刀不动,不把我的体面都丢尽了么?‘这番话更引得韩大爷都大笑起来。陈乐天接着说道:”四个人还扛不起,只怕非再加两个不可。’于是又放下两个。这回喊一声扛起来,就应声扛起,高与肩齐。陈乐天喊声‘走!’六个纸人即同移动?两脚都轮流落地,与人走路一般无二。约走二尺多地面,陈乐天减声‘住!’便停住不走了。陈乐天回头对韩大爷笑过:“你看这纸人,不是很没有气力么?须六个纸人方能扛起一把剪刀,其实不然,教他们扛铁剪刀,确实没有气力,然教他们扛不是金属的东西,力量倒不小呢!‘韩大爷道:”要扛什么东西才显得力大呢?请教他们扛给我看看。’陈乐天道:“好!‘随即将纸人手中的剪刀拿过一边,看厅中摆了一张好大的紫檀木方桌,遂指着方桌向韩大爷道:”教他们扛这东西好么?’韩大爷含笑点头。只见陈乐天收了地下的六个纸人,每一个上面吹了一口气,就桌脚旁边放下,纸人的两手,都粘在桌脚上,四个桌脚粘了四个纸人,也是喊一声扛起来,这方桌足有六、七十斤,居然不费事扛起来了,也能和扛剪刀一样的走动。韩大爷问是什么原故,能扛动六、七十斤重的方桌,不能扛动二、三两重的剪刀?陈乐天笑道:“这不过是一种小玩意儿,没有什么道理。我再玩一个把戏给你们瞧瞧。‘说时收了地下的四个纸人,做几下撕碎了掼在地下,亲手端了一把紫檀木靠椅,安放在方桌前面,拱手向看的众人说道:”请大家把眼睛闭一闭,等我叫张眼再张开来,不依我的话偷看了的,将来害眼痛,没人能医治,便不能怨我’韩家的人有没有偷看的,不得而知,我是极信服陈乐天的人,恐怕将来真个害眼痛,没人医治,把两眼闭得紧紧的不敢偷看。不知陈乐天有些什么举动,没一会儿工夫,就听得他喊张开眼来。我张眼看时,只惊得我倒退了几步。韩家眷属和韩大爷也都脸上吓变了颜色。原来厅中已不见有方桌靠椅了,只见两只一大一小的花班纹猛虎,小的蹲在前面,大的伏着,昂起头来与小的对望,两双圆眼,光芒四射,鼻孔里出气,呼呼有声,虎尾还缓缓的摆动,肚皮一起一落的呼吸,不是两只活生生的猛虎是什么呢?地下撕碎了的白纸也不见了,足有千百只花蝴蝶,在空中飞舞不停,也有集在墙壁上的。韩家的大小姐捉住一只细看,确是花蝴蝶。大小颜色的种类极多。

  韩大爷露出惊惶的样子问陈乐天道:“这两只虎,确是真虎么,不怕它起来伤人吗?‘陈乐天道:”怎么不是真虎?我教他走给你们看看。’韩大爷忙向自家眷属扬手道:“你们站远些,万一被这两只东西伤了,不是当耍的。‘那些眷属张开眼来看见两只猛虎,都已吓得倒退,反是他家的少爷、小姐胆大,不知道害怕,并有说这两只花狗是哪里来的?韩大爷扬手教眷属站远些,众人多退到院子里站着。陈乐天道:”虽是真虎,但在我手里,毋庸这么害怕。’旋说旋走到大虎跟前,伸手在虎头上摸了几下,自己低头凑近虎头,好象就虎耳边低声说话。陈乐天伸腰缩手,大虎便嚏着立了起来,在小虎头上也摸了几下,陈乐天举步一走,大虎低头戢耳的跟在后面,小虎也起身低头戢耳的跟在大虎后面,在厅中绕了三个圈,仍还原处伏的伏,蹲的蹲。陈乐天道:“请大家背过身去。‘我们立时背过身去,以为还有什么把戏可看,一转眼的工夫,就听得陈乐天说好,大家再过来看看,我看厅中哪里还有猛虎呢?连在空中盘旋飞舞的花蝴蝶也一只没有了,方桌靠椅仍安放在原处,就是撕碎了的白纸,也依然在地下,连地位都好象不曾移动。

  韩大爷还想要求多玩两套,陈乐天摇头道:“这些把戏没有多大的趣味,懒得再玩了。你将来学会了,自己好每日玩给他们看。‘韩大爷不好多说,只得引陈乐天和我回房。我仿佛听得韩大小姐说他不曾闭眼睛,我就问他看见什么情形,他说并没见别的情形,只见陈乐天伸指在桌上、椅上划了一阵,又在地下的碎纸上划了几下,就听得他喊张眼,不知怎的,桌椅便变了猛虎,碎纸变了蝴蝶。我因栈里有事,不能在那里久耽搁,回房只略坐了一会,即作辞出来,原是想去找韩大爷商量做买卖的,因有陈乐天在那里,不便开谈,昨日又特地抽工夫到韩家,韩大爷毕竟将大烟戒除了,并且听他说要打发几个不曾生育的姨太太走路,不误他们的青春,居然变成一个修道的人了。无论什么买卖,从此也不过问了。平日甚喜结交,从那日起就吩咐门房,江湖上告帮的朋友,一概用婉言谢绝,简直把韩春圃的性情举动都改变了。两位看这事不是太奇怪了吗?

  李禄宾笑道:“朱先生介绍我们去见他,请他也玩两套把戏给我们看看,象这种把戏,确是不容易看见的。”孙福全道:“我们初次去看他,如何好教他玩把戏,快不要这么鲁莽。”李禄宾道:“韩春圃不也是和他初见面吗?韩春圃何以好教他玩,他玩了一套还玩第二套呢?不见得修道的人也这么势利,把戏只能玩给有钱的人看。”孙福全正色说道:“这却不然。你既这般说,我倒要请教你:韩春圃第一次见着他,是何等诚恳的对待,你自问有韩春圃那样结交他的诚恳心么?若不是韩春圃对他如此诚恳,他次日未必去见韩春圃,如果与他会见的人,都和你一样要援韩春圃的例,教他玩把戏,他不玩便责备他势利,他不是从朝至暮,专忙着玩把戏给人看,还来不及吗?”李禄宾笑道:“把戏既没得看,然则我们去见他干什么呢?他那副尊容,我早已领教过了,不见他也罢!”孙福全知道李禄宾生性有些呆气,也懒得和他辩论,当即邀朱伯益同到十四号房间里去。李禄宾口里说不去,然两脚不知不觉的已跟在孙福全背后。

  朱伯益在前,走列十四号门口,回头对孙、李二人做手势,教二人在门外等着,独自推门进去。一会儿出来招手,二人跨进房门,只见陈乐天已含笑立在房中迎候,不似平日的铁青面孔。朱伯益将彼此的姓名介绍了,孙福全抱拳说道:“已与先生同住了好几日,不知道来亲近,今日原是安排动身回北京去的,因听这位朱乡亲谈起先生本领来,使我心里又钦佩又仰慕?不舍得就此到北京去,趁这机缘来拜访。”陈乐天也拱手答道:“不敢当!我有什么本领,值得朱师爷这样称道?”

  彼此谦逊寒喧了一会,孙福全说道:“兄弟从少年时就慕道心切,因那时看了种种小说书籍,相信神仙、剑侠实有其人,一心想遇着一个拜求为师,跟着去深山穷谷中修炼,无奈没缘法遇不着,只得先从练武下手,以为练好了武艺,出门访友,必可访得着神仙、剑侠一流的人。谁知二十年来,南北奔驰,足迹也遍了几省,竟是一位也遇不着,并且探问同道的朋友,也都说不曾遇见过。这么一来,使我心里渐渐的改变念头了,疑心小说书籍上所写的那些人物,是著书人开玩笑,凭空捏造出来,给看书人看了开心的,哪里真有什么神仙、剑侠?念头既经改变,访求之心遂也不似从前急切了,谁知道那些小说书籍上所写的,毫无虚假,只怪我自己的眼界太狭,缘分太浅,如先生这种人物,不是神仙、剑侠一流是什么呢?先生也不要隐瞒,也无须谦让,兄弟慕道之笃,信念之坚,自知决不减于韩春圃,只学道的缘法或者不能及他,然这种权衡操先生之手,先生许韩春圃能学道,请看兄弟也是能学道的人么?”

  陈乐天很欣悦的答道:“世间安有不能学道之人?不过‘缘法’两字,倒是不能忽视的。这人有不有学道的缘法,以及缘法的迟早,其权衡并不操之于人,还是操之子自己。足下慕道既笃,信念又坚,我敢断定必有如愿相偿之日。”

  孙福全问道:“我听这位朱乡亲说,贵老师庄帆浦先生,已是得道的前辈了,不知此刻住在哪里?”陈乐天道:“道无所谓得,因为道不是从外来的,是各人自有的,往日并没有失掉,今日如何得来?学道的人,第一须知这道是自家的,但可以悟,但可以证,又须知道所学的道,与所悟所证的道,不是一件东西。所学的是道,即若大路然之道,所悟所证的无可名,因由道而得悟得证,故也名之日道。证道谈何容易!敝老师天资聪明,加以四十年勤修苦炼,兄弟虽蒙恩遇,得列门墙,然正如天地,虽日在吾人眼中,而不能窥测其高厚,不过可以知道的,证无上至道之期,或尚有待,然在当今之世,已是极稀有的了。此老四十年来住峨嵋山,不曾移动,可谓得地。”

  孙福全听了陈乐天这番议论,心里并不甚了解。只因平日不曾与修道的人接近,而寻常慕道之人虽也有结交,然从来没所过这一类的议论。骤然间听了,所以不能了解,但是也不好诘问。知道无论道教、佛教,其教理都甚深徽,休说外人不容易了解,就是在数中下了苦工夫的人,都有不甚了解的,断非三言两语可以诘问得明白,遂只问道,“贵老师既四十年卜居峨嵋山,不曾移动,到蛾嵋山拜求学道的想必门前桃李,久已成行了。”陈乐天摇头道:“这倒不然。敝老师生性与平常修道的不同。在平常修道的,本来能多度一个人入道,即多一件功德,因为世间多一个修道之人,即少一个作恶之人,有时因度一个人修道,而多少人得以劝化,所以功德第一。敝老师不是不重这种功德,只为自己的工夫没到能度人的地步,就妄想度人,好便是第一功德,不好便是第一罪过。譬如驾渡船的人,平安渡到彼岸,自然是功德,只是如果驾渡船的并不懂操舟之术,而所驾的又是一只朽破不堪的船,将要渡河的人载至河心沉没了,这不是驾渡船的罪过吗?不善操舟,没有坚固渡船,而妄想渡人,以致送了人家性命的,其罪过还比自己工夫没到度人地步,妄想度人的轻些,因为渡船上所杀的,是人报身的性命,而引人学道不得其正道的,是无异杀了人法身的性命。报身的性命不过几十年。法身的性命则无穷极,以此敝老师引人向道之心,虽不减于平常修道之人,只不敢以道中先觉自居,随意收人做徒弟。即如足下刚才问学道缘法的话,这缘法就是极不容易知道的,古人引人入道,及向人说道,先得看明白与这人是否投机,投机的见面即相契合,不投机的即相处终年,仍是格格不入,所谓投机就是有缘法。我们一双肉眼,有缘与否,看不见,摸不着,如何够得上收人做徒弟?说到这上面来了,兄弟还记得佛教里面有一桩收徒弟的故事,当释迦牟尼佛未灭度的时候,跟前有五百位罗汉。这日忽有一个老头来见罗汉。年纪已有六、七十岁了,对罗汉说发心出家,要求罗汉收他做徒弟。罗汉是修成了慧眼的,能看人五百世的因果,看这老头五百世以内,不曾种过善根,便对老头说道:”你不能出家,因为我看你五百世不曾种过善根,就勉强出家,也不能修成正果。‘这老头见这罗汉不收他,只得又求第二个罗汉,第二个罗汉也是一般的说法,只得又求第三、第四、第五个罗汉,结果五百位罗汉都求遍了,都因他五百世没有善根,不肯收受。释迦牟尼佛知道了,出来问为什么事?罗汉将老头发心出家,及自己所见的说了,佛祖用佛眼向老头看了一看,对五百位罗汉说道:“他何尝没有善根,只怪你们的眼力有限,看不见也罢了!他的善根种在若干劫以前,那时他是一个樵叟,正在深山采樵的时候,忽然跳出来一只猛虎,其势将要吃他,吓得他爬上一棵树颠。猛虎因他上了树,吃不着了,就舍了他自往别处。他在树颠上见猛虎已去,失口念了一声南无佛,就是念这一声南无佛的善根,种了下来,经过若干劫以到今日,正是那一点善根成熟了,所以他能发出家之心,修行必成正果。’后来这老头毕竟也得了罗汉果。于此可见得看人缘法,便是具了慧眼的罗汉,尚且有时看不明白,肉眼凡胎谈何容易!”

  孙福全道:“然则先生引韩春圃入道,是已看明白了韩春圃的缘法吗?”陈乐天摇头道:“兄弟奉师命而来,韩春圃的缘法怎样,只敝老师知之,兄弟不敢妄说。”孙福全又问道:“听说先生到吉林来,为见韩登举,先生看韩登举果是豪杰之士么?”陈乐天点头道:“圣贤襟怀,豪杰举动,为求一方的人,免除朝廷的苛政,防御胡匪的骚扰,竟能造成这么一个小国家,非韩登举这样襟怀气魄的人物办不到,兄弟钦佩之至!我四川也有纵横七、八百里,从古未曾开辟的一处地方,地名老林。湖南左宗棠曾带五千名精兵,想将那老林开辟,无奈一则里面瘴疬之气太重,人触了即不死也得大病,二则里面毒蛇、猛兽太多,有许多奇形怪状的猛兽,看了不知其名,凶狠比虎豹厉害十倍,枪炮的子弹射在身上,都纷纷落下地来,有时反将子弹激回,把兵士打伤,枪炮之声不仅不能把他吓走,倒仿佛更壮他的威风,带去的兵士,不知死伤了多少。以左宗棠那么生性固执的人,也拿着没奈何,只好牢兵而退。敝老师因见中原土地都已开辟,可说是地无余利,而人民生活不息,有加无已,其势必至人多地少,食物不敷,以致多出若干争战杀伤的惨事。因发心想将老林设法开辟出来。纵横七、八百里地面,开辟之后,可增加若干出产,可容纳若干人民。不过老林这个地方,既是数千年来没人开辟。其不容易开辟是不言可知。敝老师明知道不易,但尽人力做去,能开辟一尺土,便得一尺土的用处,有人开始动工,就有人接续来帮助,存心要开辟的人一多,即无不能开辟之理。偌大一个世界,也是由人力开辟出来的,我这八口皮箱里面所装的,并不是银钱衣服,全是为要开辟那老林,向各地调查种种垦荒的方法,以及垦荒应用的种种器具和药材,由韩登举赠送我的,其中也有不少。”

  孙滔全见他所谈的,虽则能使人饮做,然于自己觉得不甚投机。李禄宾、朱伯益两人,更是听了毫无趣味。李禄宾轻轻在孙福全衣角上拉了一下道:“坐谈的时问已不少了,走吧!”孙福全遂起身作辞,陈乐天也不挽留,淡淡的送了两步,即止步不送了。李禄宾走到门外,就回头埋怨孙福全道:“这种人会他干什么?耽误我们多少路程。他信口开合,不知他胡说些什么、我听了全不懂,简直听得要打瞌盹了。”孙福全笑道:“我听了尚且不大明白,你听了自然全不懂,只是我听了虽不甚明白,然我确相信他说的不错,并极饮佩是一个异人。我们若果能做他的徒弟,或能和他在一块修炼,必能得他多少益处,只怨我们自己没有这种缘法,他说的话我们不懂,也只能怨我们自己太没有学问,不能怪他说的太高深。”

  李禄宾冷笑道:“你还这么钦佩他,我看这穷小子,完全是一个势利鬼。韩春圃是吉林的大富豪,有几十万财产,他眼里看了发红,就恭维他有缘法,年纪老了也不要紧,要他玩把戏看,就玩了一套又一套,想借此得韩春圃的欢心。如果你我也有百十万财产,我知道他必更巴结得利害,我真不相信韩春圃那样酒色伤身、鸦片烟大瘾的老头,倒可以学道,你我正在身壮力强的时候,又毫无伤身嗜好的人,倒不能学道!”

  孙福全正色说道:“不是这般说法,他也并不曾说你我不能学道,他说缘法的话,我其所以相信,就因为不仅他一人这般说,大凡学道的多这般说。你骂他势利鬼,我并不替他辩白,不过我料象他这样有本领的人,决不会存心势利,因他无须巴结有势力的人。骂人应有情理,你这话骂的太无情理了,不用说他听了不服,连我听了也不服。”李禄宾也不服道:“你还说他不会说我们不能修道,他说世间没有不能修道的人,这话就是说如果你们也能修道,那么世间没有不能修遭的人了。”孙福全忍不住大笑道:“不错,不错!你真聪明,能听出他这种意思来。好!我们已经耽误了不少的路程,不可再闲谈耽误,算清帐动身吧!”二人就此离了吉林,动身回北京来。

  如今单说孙福全回到家中,已有许多平日同练武艺的人,知道孙福全是和李禄宾到吉林访盖三省去了,几次来孙家探问已否回来,此时到家,随即就有几个最要好的来打听在吉林访问盖三省的情形。孙福全将李禄宾两次斗败盖三省的姿势手法详细的说了,在练八卦的朋友听了,都十分高兴。「不肖生自注:前回说八卦拳是李洛能传给孙福全的,错了错了。李洛能不是练八卦拳的,是练形意拳的,并且不是孙福全的师傅,论年份,孙福全在李洛能之后约七、八十年;论辈份,李洛能比孙福全大了三、四辈。不肖生是南方人,消息得自传闻,每每容易错误。据说董海川是练八卦拳的,北方人称之为董老公,孙福全的八卦拳,是从董老公学的。郭云深是练形意拳的,曾历游南北十余省,未尝有过对手。最得意的徒弟是程亭华,因程做眼镜生意,北人遂称之为“眼镜程”。孙福全本拜郭云深为师,因此时郭云深已老,由眼镜程代教,也可以说是眼镜程的徒弟。李洛能生时,有“神拳李洛能”的称谓。北方练武的人,对于师傅的辈份,非常重视,若稍忽略,就得受人不识尊卑长幼的责备。好在不肖生是在这里做小说给人看了消遣,不是替拳术家做传记,将以传之久远,就是错了些儿,也没要紧。」而在练形意拳的朋友听了,便说李禄宾胆小,不敢用形意拳去打盖三省,若用形意拳法,必直截了当的打得更加痛快,用不着东奔西跑,显得是以巧胜他。

  这种门户之见,北方的拳术家当中,除却几个年老享盛名的不大计较而外,壮年好胜的人,无不意见甚深。惟有孙福全本人,从小练拳术,也练掼交,二十多岁的时候,已在掼交厂里享有很大的声名了,他却不以享了掼交的声名而自满,看不起掼交以外拳脚工夫,知道形意拳法简切质实,就拜郭云深为师,练习形意。形意已练得不在一般名流之下了,觉得八卦拳中的长处,多有为形意拳所不及的,于是又从董海川学八卦拳,他在拳术中下的工夫,可以说比无论什么人都努力,白天整日不问断的练习是不用说,就是睡到半夜起来小解,在院子里都得练一时半刻。他的心思比寻常人灵巧,寻常人练拳,多有悬几个砂袋,打来打去,以代理想的敌人,他却不然。他的理想敌人,无时无地没有,门帘竹帘,更是他最好的理想敌。他常说和人动手较量,敌人越硬越容易对付,所怕的就是柔若无骨,绵不得脱,如门帘竹帘,皆是极柔极绵的理想敌,比较砂袋难对付十倍。因为他这么旨下苦功,不到几年,八卦拳已练得神出鬼没,非同等闲了,只是他还觉得不足意。因为此时北京盛行杨露禅传下来的太极拳,除了杨、吴二家之外,练习的人随处多有,他仔细研究太极拳的理法,又觉得形意、八卦虽各有所长,然赶不上太极的地方仍是不少,并且加练太极,与形意、八卦毫无妨碍,遂又动了练习太极的念头。

  凑巧那时杨健候的儿子杨澄甫,与他同住在一个庙里,图地方清静好做工夫,他便对杨澄甫说道:“太极是你家祖传的学问,我早知道甚是巧妙,不过我的形意、八卦,也有特殊的心得,和普通练形意的、练八卦的不同,其中有许多手法,若用在太极拳法之中,必比完全的太极还来得不可捉摸。我是一个专喜研究拳法的人,目的不在打人,若以打人为目的而练拳,专练形意或专练八卦,练到登峰造极,自可以没有对手。因目的在研究拳法,所以各种派别,不厌其多。我想拿形意、八卦,与你交换太极。我把形意或八卦教给你。”杨澄甫听了,心想:我杨家的太极,几代传下来没有对手,如何用得着掺杂形意、八卦的手法进去呢?若太极加入形意、八卦的手法,甚至将原有的太极工夫都弄坏了,学八卦、形意的加入太极的手法,那是不须说得力甚大,我何苦与他交换呢!“

  杨澄甫心里虽决定了不与孙福全交换,不过口里不便说出拒绝的话来,含含糊糊的答应,然从此每日自己关着门,做了照例的功课之后即出外,不到夜不回来,回来仍是关着门做功课,绝不向孙福全提到交换的话。孙福全是何等聪明人,看了杨澄甫这般情形,早已知道是不情愿交换,也就不再向杨澄甫提到交换的话上去。暗想:太极拳并不是由杨家创造出来的,杨露禅当日在河南陈家沟子地方学亲,不见得陈家沟子的太极拳,就仅仅传了杨露禅一个徒弟,如今除杨家传下来的以外,便没有太极拳了,因此到处访问。凡事只要肯发心,既发了心,没有不能如愿的,所争的就只在时间的迟早。孙福全既发心要访求杨家以外的太极,果然不久就访着了一个姓郝的,名叫为真,年已六十多岁了,从小就跟着自己的父亲练太极,一生没有间断,也不曾加入旁的拳法。郝为真的父亲,与杨露禅同时在杨家沟子学太极,工夫不在杨露禅之下,而声名远不及杨露禅,这其间虽是有幸不幸,然也因杨露禅学成之后,住在人材荟萃、全国注目的北京,郝为真的父亲却住在保定乡下。据练太极拳的人传说,有一次,杨露禅在保定独自骑着一匹骏马去乡下游览,驰骋了好一会,忽觉有些口渴起来。但是这一带乡下不当大道,没有茶亭饭店,一时无法解渴,只得寻觅种田的人家,打算去讨些儿水喝,却是很容易的就发见了一所大庄院。看那庄院的大门外,有一方草坪,坪中竖了几根木叉,叉上架着竹竿,晾了一竹竿的女衣裤,尚不曾晾干。杨露禅到草坪中跳下马来,顺手将缰索挂在木叉上,刚待走进大门去,突然从门内蹿出一条大黑狗来。看这黑狗大倍寻常,来势凶恶,简直仿佛虎豹。杨露禅赤手空拳,没有东西招架,只好等这狗蹿到身边的时候,用手掌在狗头上一拍。不曾练过武艺的狗,如何受得起这一巴掌呢!只拍得脑袋一偏,一面抽身逃跑,一面张开口汪汪的叫,走马跟前经过,把马也惊得乱跳起来。马跳不打紧,但是牵扯得木又动摇,将一竹竿湿衣牵落下来了。杨露禅连忙将马拉住,正要拾起竹竿来,忽见门内走出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女子来,真是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的叱道:“你这人好生无礼,为什么下重手将我家的狗打伤?”杨露禅看这女子眉眼之间,很露英锐之气,不象是寻常乡村女子,此时满面怒容,若在平常胆小的人巡了,必然害怕。杨露禅正当壮年,又仗着一身本领,怎么肯受人家的怒骂呢,遂也厉声答道:“你家养这种恶狗。白昼放出来咬人,我不打他,让他咬吗?你这丫头才是好生无礼。”这女子听了忿不可遏,口里连骂混帐,双脚已如飞的跑上来,举手要打杨露禅。杨露禅哪里把这样年轻的女子放在眼里,不慌不忙的应付。谁知才一粘手,即时觉得不对,女子的手柔软如绵。粘着了便不得脱,竞与自己的工夫是一条路数,一时心里又是怀疑,又是害怕。疑的是陈家沟子的太极,自从他在陈家沟子学好了出来,不曾遇过第二个会太极的人;怕的是自己的工夫敌不过这女子,丧了半世的英名。只得振作起全副精神,与女子周旋应付。约莫走了二百多回合,尚不分胜负,然害怕的念头已渐渐的减少了。因为斗了这二百多回合,已知道这女子的能耐,不能高过自己,竭全力斗下去,自信有把握可以战胜。存心于战胜之后,必向女子打听他学武艺的来历。正在抖擞威风,准备几下将女子斗败的时候,猛听得大门口喊道:“大丫头为什么和人打起来了?还不快给我滚进来!”这女子一面打着,一面说道:“爸爸快来,这东西可恶极了,打伤了我家的狗,还开口就骂我,我不打死他不甘心。”杨露禅待要申辩,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走来,满面春风的将二人格开说道:“对打是打不出道理来的。”杨露禅看这人的神情举动,料知本领必然不小,女子的武艺,十九是由他教出来的,遂急忙辩白。这老人不待杨露禅往下辩,即摇手笑道:“打伤一只狗算得什么!小女性子不好,很对不起大哥,请问大哥贵姓?”杨露禅说了姓名,这老人说道:“看大哥的武艺了得,请问贵老师是哪个?”杨露禅将在陈家沟子学武的话,略说了几句,这老人哈哈笑道:“原来是大水冲倒龙王庙,弄到自己家里来了。”杨露禅与这老人攀谈起来,才知道他姓郝,也是在陈家沟子学来的太极,不过不是同一个师傅。因为陈家沟子的地方很大,教拳的也多,学拳的也多,彼此不曾会过面,所以见面不认识。郝为真就是这老人的儿子,这女子的兄弟,姊弟两人虽各练了一身惊人的武艺,然终身在保定乡下,安分耕种度日,也不传徒弟,也不与会武艺的斗殴,如何能有杨露禅这么大的声名呢?

  孙福全不知费了多少精神,才访得了这个郝为真,年纪已有六十多岁,若再迟几年,郝家这一枝派的太极,简直绝了传人了。这也是天不绝郝家这一派,郝为真在壮年的时候,有人求他传授,他尚且不愿,老到六十多岁,已是快要死的人了,谁也想不到他忽然想收徒弟。孙福全当初访得郝为真的时候,地方人都说郝老头的武艺,大家多知道是好的,但是他的性情古怪,一不肯教人,二不肯和人较量,去访他没有用处。孙福全也知道要传他的武艺很难,不过费了若干精神才访着这样一个仅存的硕果,岂可不当面尽力试求一番!及至见了郝为真的面,谈论起拳脚来,孙福全将平生心得的武艺做了些给郝为真看了,并说了自己求学太极的诚意。郝为真不但不推辞,并且欣然应允了,说道:“我如今已被黄土掩埋了,武艺带到土里去也无用。我一生不带徒弟,不知道的人以为我是不肯把武艺教给人家,其实我何尝有这种念头。只怪来找我学武艺的,没有一个能造就成材的人。太极拳岂是和平常外家拳一样的东西,人人可以学得?资质鲁钝的人,就是用一辈子的苦功,也不得懂劲,我劳神费力的教多少年。能教出几个人物来倒也罢了,也不枉我先父传授我一番苦心。只是明知来学的不是学太极的材料,我何苦劳神费力,两边不讨好呢?像你这样的资质,这样的武艺,便不学太极,已是教人伸大指拇的人物了,你要学太极,我还不愿意教吗?”

  孙福全能如了这桩心愿,异常高兴,丝毫也不苟且,认真递门生帖,向郝为真叩头认师。郝为真也就居之不疑,因为他自信力量能做孙福全的师傅。孙福全因有兼人的精力,所以能练兼人的武艺,他在北方的声名,并不是欢喜与人决斗,是因被他打败的名人多得来的,是因为好学不倦得来的。一般年老享盛名的拳术家,见了孙福全这种温文有礼的样子,内、外家武艺无所不能,而待人接物,能不矜才不使气,无不乐于称道。北京为全国首善之区,各省会武艺的出门访友、多免不了要来北京。孙福全既为同道的人所称道,到孙家来拜访的,遂也因之加多了。只是拜访的虽多,真个动手较量的却极少,因为彼此一谈沦武艺,加以表演些手法,不使拜访的生轻视之心,自然没有要求较量之理。

  有一次,忽来了一个日本人,名片上印着的姓名是坂田治二,片角上并写明是柔术四段、东京某某馆某某会的柔术教授。孙福全接了这张名片,心想日本的柔术,我对常听得到过东洋的朋友说,现在正风行全国。军队、学校里都聘了柔术教师,设为专科,上了段的就是好手了。这坂田治二已到了四段,想必工夫很不错,我见他倒得留神才好,随即整衣出见。只见这日人,身体不似寻常日人那般短小,也和中国普通人的身材一样,身穿西服,眉目之间很透露些精明干练之气,上嘴唇留着一撮短不及半寸的乌须。在北京居留的日本人,也每多这种模样。这日人身旁,还立着穿中国衣服的人,年约五十余岁,身体却非常矮小。孙福全暗想:两个客怎的只一张名片呢?正要问哪位是坂田先生,那穿中国衣服的已向孙福全行札,指着穿西服的说道:“这是坂田君,因初到中国来,不懂中国话,兄弟在中国经商多年了,因请兄弟来当临时通事。”说罢,坂田即脱帽向孙福全行礼。

  宾生见礼已毕,孙福全请教这临时通事的姓名,他才取出名片来,当面邀给孙福全。看他这名片上印着“村藤丑武”四字,片角上有“板本洋行”四个小字。村藤开口说道:“坂田君这番来游历中国,目的在多结识中国的武术家,到北京半个月,虽已拜访了几个有名的武术家,然都因武术的方法和日本的柔术不同,不能象柔术一般的可以随意比试,以致虽会了面,仍不能知道中国武术是怎样的情形?坂田君是存心研究世界武术的人,因研究世界各国的武术,可以就武术观察各国人民的性情习气,及其历史上发展的程序,并非有争强斗胜之意,无奈所会见的武术家,都把比试看得非常慎重,也或许是误会了坂田君的意思,以为是来争强斗胜的。”

  孙福全听村藤说出这番话来,即带笑问道:“坂田先生到北京所会见的有名武术家,是哪几个,是怎样不肯比试呢?”村藤听了问坂田,坂田好象半吞半吐的说了几句,村藤即答道:“坂田君说,是在某处掼交厂里会见的,也有姓刘的,也有姓张的,名字却记忆不明白了。”孙福全笑道:“只怕坂田先生会见的,不是北京的武术家。若是和自己本国的武术家比试,确是非常慎重,轻易不肯动手,如果有外国的武术家来要求比试,这是极端欢迎的,哪有不肯比试之理!坂田先生所会的,必不是武术家,不然就是无赖冒充武术家,欺骗坂田先生的。即如兄弟在中国,认真说起来,还够不上称武术家,若有中国武术家到北京来找兄弟比试,兄弟决不敢冒味动手。但是外国的武术家,就无论他的本领怎样,见兄弟不提比试的话则已,提到比试,兄弟断无推辞之理。”

  村藤又将这话译给坂田一面听,一面就孙福全浑身上下打量。听罢摇头说了一遍,村藤译道:“坂田君绝对不是要分胜负的比试,这一点得求孙先生谅解。”孙福全道:“比试的结果,自有胜负,本来不必于未比试之前就存要分胜负之心。”坂田对村藤说了几句,村藤问孙福全能识字、能写字么?孙福全听他忽问这话,心想难道他们要和我比试,还得彼此写一张打死了不偿命的字据吗?不然,初次见面的异国人,何必问这些话呢?然不管他们是什么用意,只得随口答应能识字、能写字。村藤笑道:“请借纸笔来,坂田君因有许多专门名词,不懂武术的人不好通译,想借纸笔和先生笔谈。”孙福全这才明白问字、写字的用意,当即叫用人取了纸笔来。

  村藤说道:“我曾听说北京会武术的人,多不识字,更不能写字,孙先生更是特出的人物。”坂田起身与孙福全同就一张方桌旁坐下,二人就笔谈起来。孙福全存心要引坂田比试,好看日本柔术是何等的身法手法,故意不肯露出自己一点儿工夫来,防坂田看了害怕,不敢比试。坂田果然落了圈套,见孙福全笔谈时很老实,渐渐地又提到比试的话,孙福全故意说道:“兄弟当然不能不答应比试,不过兄弟平生还不曾和人比试过,恐怕动手时手脚生疏,见笑大方。”在坂田的意思,又想比试,又怕冒昧比不过孙福全,踌躇了好久,才被他想出一个方法来,要求和孙福全比着玩耍,作为友谊的比赛,彼此都不竭全力分胜负。

  孙福全自然明白他这要求的用意,也就答应了他。坂田很高兴的卸了西服上的衣,双手扭着孙福全的胳膊,一揉一揪。孙福全暗中十分注意,表面却随着他掀摆,只顾退让。坂田初时不甚用力,孙福全退让一步,他便跟进一步。孙家会客之处,是一间狭而长的房屋,宽不过一丈,长倒有二丈开外,一步一步的退让,已让到离上面墙壁仅有尺多余地了,孙福全虽是背对村藤说了几句,村藤问孙福全能识字、能写字么?孙福全听他忽问这话,心想难道他们要和我比试,还得彼此写一张打死了不偿命的字据吗?不然,初次见面的异国人,何必问这些话呢?然不管他们是什么用意,只得随口答应能识字、能写字。村藤笑道:“请借纸笔来,坂田君因有许多专门名词,不懂武术的人不好通译,想借纸笔和先生笔谈。”孙福全这才明白问字、写字的用意,当即叫用人取了纸笔来。

  村藤说道:“我曾听说北京会武术的人,多不识字,更不能写字,孙先生更是特出的人物。”坂田起身与孙福全同就一张方桌旁坐下,二人就笔谈起来。孙福全存心要引坂田比试,好看日本柔术是何等的身法手法,故意不肯露出自己一点儿工夫来,防坂田看了害怕,不敢比试。坂田果然落了圈套,见孙福全笔谈时很老实,渐渐地又提到比试的话,孙福全故意说道:“兄弟当然不能不答应比试,不过兄弟平生还不曾和人比试过,恐怕动手时手脚生疏,见笑大方。”在坂田的意思,又想比试,又怕冒昧比不过孙福全,踌躇了好久,才被他想出一个方法来,要求和孙福全比着玩耍,作为友谊的比赛,彼此都不竭全力分胜负。

  孙福全自然明白他这要求的用意,也就答应了他。坂田很高兴的卸了西服上的衣,双手扭着孙福全的胳膊,一揉一揪。孙福全暗中十分注意,表面却随着他掀摆,只顾退让。坂田初时不甚用力,孙福全退让一步,他便跟进一步。孙家会客之处,是一间狭而长的房屋,宽不过一丈,长倒有二丈开外,一步一步的退让,已让到离上面墙壁仅有尺多余地了,孙福全虽是背对着墙壁,然自家房屋的形式,不待回顾也知道背后将靠墙壁了。坂田见孙福全的退路已尽,心里好生欢喜,以为这番弄假成真,可以打败这大名鼎鼎的武术家了,急将两手扭紧,变换了步法,打算把孙福全抵在壁上,使不能施转。这种笨工夫,如何是孙福全的对手。孙福全不慌不忙的叫了一声来得好,只一掣身就将坂田的两手掣落了。孙福全的身法真灵巧,坂田还没有看得分明,仅仿佛觉得两腿上受了一下激烈的震动,身体登时如驾云雾,翻了一个筋斗,才落下地来,仍然是两脚着地,并没倾倒,看落下的所在,正是起首揪扭之处。再看孙福全,还是从容自若的走过来,拱手说“对不起!”坂田心想孙福全这样高强的本领,何尝不可以将我扣跌在地,使我不能动弹呢?我这么逼他,他尚且不将我打倒,可见他是有心顾我的面子。坂田因为如此着想,不但佩服孙福全,并且异常感激,殷勤相约后会而别。坂田自被孙福全打翻了一个筋斗之后,一日也没在北京停留,就动身回日本去了。

  孙福全打翻坂田的次日,正待出门去看朋友,刚走到门口,只见一人迎面走来,看去认得是吴鉴泉。吴鉴泉也已看见孙福全了,即拱手笑道:“打算去哪里吗?”孙福全道:“再来迟一步,你这趟便自跑了。”吴鉴泉道:“平常白跑十趟也没要紧,今日有要事来商量,喜得在路上没有耽搁。”孙福全与吴鉴泉原来有点儿交情,听说有要事来商量,即回身让吴鉴泉来家。不知吴鉴泉商量了什么要紧的事,且俟第五十九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五十九回

   霍元甲助友遭呵斥

   彭庶白把酒论英雄

  话说孙福全让吴鉴泉来家,彼此寒喧了几句,孙福全开口问道:“承你赐步,有什么贵干?”吴鉴泉笑道:“并没有旁的事故,想来邀你同去上海走一遭,不知你能否抽身同去?”孙福全道:“我身上原无一定的职务,无论要去哪里,只要我自己高兴,随时皆可前去,不过得看我自己愿意不愿意。你邀我去上海干什么呢?你且说说出原由来,我若高兴去,一定陪你同去走一遭。”

  吴鉴泉即将到天津看霍元甲,霍元甲托他多邀几个好手前去上海帮场的话,说了一番道:“霍四爷曾对我说,此刻上海也有几个练内家武艺的能手,我其所以安排前去,固然是想看看这位英国大力士的本领,然也想借此时机,与在上海的几个会内家武艺的人物结识。”孙福全喜道:“霍元甲和英国大力士比武,真有这一回事吗?我在去年就听得从天津来的人说,霍元甲带了一个徒弟,同一个姓农的朋友,到上海找英国大力士比武去了,我立时就打昕英国大力士是谁。霍元甲在天津做生意,为什么要巴巴的跑到上海去和那大力士比武?无奈说这话的人也弄不明白,据说是听得旁人这么说。后来我遇着天津来的熟人就问,多不知道有这回事,我以为必是谣言,便不搁存心上。照你这样说来,竟是实有其事,喜得还没在去年比赛,留给我们也瞧瞧热闹。我决定和你同去,霍元甲说在何日动身呢?”

  吴鉴泉见孙福全应允同去,也很高兴的答道:“霍四爷说比赛的期虽在二月,但是他预备就在日内动身前去。”孙福全道:“从天津去上海一水之便,何必要去这么早呢?象我们身上没有一定职务的人,迟去早去,本来都没有关系,不过早去得多花儿文旅费罢了。霍四爷现做着药材生意,不比闲人。去这么早干什么?”吴鉴泉摇头道:“早去有何用意,他没明说。他仅说正二月生意清淡,早去没有妨碍!因恐怕迟走临时发生意外的阻隔,以致过了约期,得受五百两银子的罚金尚在其次,名誉上所受的损失太大。”孙福全摇头道:“原出决不止此,必还有道理,他不肯在事前说出来。好在你我闲着无事,就在日内动身前去也使得。”当下吴、孙二人约好了动身的日期,各自准备,后文自有交代,暂且放下。

  如今单说霍元甲在淮庆会馆过了新年初五,因不久就得去上海和奥比音比赛,虽自信有八、九成可望比赛胜利,然不能绝对不作失败的准备。万一比赛的结果,竟不能取胜,五千两纹银,在中人之产的霍家自是巨款,并且这种事情关系霍家的声名甚大,不得不在事前归家一趟,将情由奉告老父。在霍元甲以为这种因外国人藐视中国无人,仗义出头和外国人赌赛的事?不但是个人得名誉,霍家迷踪艺的声威,也可因此震动全世界,自己老父和众兄弟,都是能相信他自己的武艺,不至比不过外国人的,断无不赞成此举之理。谁知竟大不然。霍元甲归到家园,向霍恩第拜了年,众兄弟都在家中度岁,新年相见,自有一番家礼,这都不用细表。

  霍元甲特地将众兄弟邀到他老父房中,将去年到上海详细情形说了一遍道:“我其所以敢于赌此巨款,实在是自信和外国大力士动手,确有把握,不至被他打败。”霍恩第听了就问道:“你在天津曾和外国大力士比过么?”霍元甲道:“不曾比过。去年俄国的大力士到天津来显武艺,自称是世界上第一个大力士,孩儿特地邀同好友农劲荪君前去,要求较量。那大力士不中用,竟不敢动手,就这么悄悄的跑了。后来打听,才知道已从天津往别国去了,不敢再在中国地方显武艺。”霍恩第又问道:“你会过上海那个英国大力士,见过他的工夫么?”霍元甲道:“孩儿见报载奥比音在上海显艺的事,邀农君赶到上海时,不料迟了几日,奥比音已动身到南洋群岛去了,因此不曾会过面,工夫如何,更不知道。”

  霍恩第摇头道:“你这孩子真荒唐极了,既是不曾会过面,更不知道工夫深浅,怎敢糊里糊涂的与人赌胜负,赌到五千两银子呢?你是练武的世家子弟,难道不知道武艺这东西,工夫深浅是没有止境的吗?无论谁人,也不能说自信没有对手。你冒昧与外国人订赌五千两银子的约,岂不是荒谬的举动!”

  霍元甲道:“爹爹请放宽心,孩儿决不敢荒谬。孩儿虽不曾与奥比音会过面,不知道他的工夫如何,只是孩儿的好友农君,他是一个会武艺的人,在外国多岁,深知外国人的武艺,曾详细将外国武艺的方法说给孩儿听,孩儿又亲眼看过外国大力士与外国大力士比赛,外国武艺的手法身法,早已知的一个大概了。外国武艺全仗气力,若能使他有气力用不着,他便无法可以取胜了,因此孩儿觉得有把握,不至被外国人打败。”

  霍恩第见霍元甲这么说,知道这个儿子,平日作事,素不荒唐,也就不再说责备的话了。只是众兄弟当中,有两个听了不愿意,最反对的是霍大爷。他接着向霍元甲这么说道:“外国武艺的手法身法,在你所亲目看见的,尽管极笨极不中用,然不能就此断定外国人的武艺不好,因为武艺在乎各人能否下苦工夫,哪怕手法身法都好极了,不曾下过一番苦工夫,难道就中用吗?这英国大力士既能名震全球,居然敢飘洋过海到上海来显武艺,可知他的武艺,断不是平常外国人所能赶上的。你看了有武艺不好的外国人,便断定凡是外国人都没有好武艺,公然敢与人订约,赌五千两银子的胜负,万一这英国大力士,不和你所看见的大力士一般不中用,你被他打败了,霍家百多年迷踪艺的威名,被你丧尽还在其次,这五千两银子的损失,还是你一个人拿出来呢,还是在公帐内开支呢?去年你替胡震泽在各钱店张罗的一万串饯,至今胡震泽不曾偿还一文,各钱店都把这笔帐拨到淮庆药栈帐上,我家吃这种亏已吃得不耐烦了,若再加上五千两,我家破产还不够呢!”

  霍元甲见自己大哥说得这般气忿,一时不敢辩驳,想起胡震泽那一万串钱的事,问心也是觉得对不起自家兄弟。因为胡震泽与家中兄弟都没有交情,而淮庆药栈是十弟兄共有的财产,为顾一个人的私交,使大家受损失,也无怪大哥这般气忿。霍元甲既如此着想,所以不敢再加辩驳,只得和颜悦色的说道:“请大哥不用这么着虑,胡家的那一万串钱,虽是拖延了不少的时日,不过他此刻的生意,并不曾收歇,若做的得法,偿还一万串钱也非难事”。

  霍大爷不待霍元甲说下去,即连连摇手截住话头说道:“你这呆子还在这里望胡家的生意得法,你睡着了啊!胡家的生意,何时做得不得法,你尚以为他是偿还不起这一万串钱吗?我早已听得人说,胡震泽那小子,当日向弥开口就起了不良之心。他知道你是一个呆子,人家说满口的假话,你也照例相信是真的,所以他钱借到手之后,不断的到淮庆会馆里来,今日对你说这样生意蚀了本,明日又对你说那项生意蚀了本,你信以为实,便不向他讨账。他的生意真蚀了本吗?他仅借了一万串钱做生意,若据他所说今日也蚀本,明日也蚀本,蚀到此刻,这一万串的本不早已蚀完了吗,何以生意还不曾收歇呢?”

  霍元甲本不敢和自己大哥辩驳的,只是他的生性最爱朋友,他要好的朋友,如有人毁谤,他是非竭力辩护不可的,当下也连连摇手说道:“这活太不实在了。如果胡震泽是这样的人,我自愿挖了我两只眼睛。他并不曾时常到我那里说蚀本的话,仅有一万串的本钱,才做了不到一年的生意,若就逼着他偿还,他除却将生意收歇,如何能偿还得起呢?”

  霍大爷不听这话犹可,听了更加气忿道:“不逼着他偿还,倒逼着我们兄弟来偿还,你毕竟安着什么心眼?”霍元甲被逼得叹了一声道:“大哥也不要生气,这一万串钱,我尽我的力量,设法偿还便了。好在是由我出面向各钱店张罗得来的,并不是从淮庆药找的本钱内提出来的。至于和外国人赌赛的这五千两银子,我能侥幸打胜,是不须说了,便是打败了,我自有代替我赔钱的人,外国人决不至向家里来要帐。”

  霍元甲说毕这番话,心里总不免有些难过,也不高兴在家里停留,即辞别家人,回到天津来。到天津后想起这回事,仍是闷闷不乐。农劲荪见他不是寻常潇洒的神气,便问他为什么事纳闷,霍元甲初不肯说,农劲荪问了几遍,他才将回家的情形说出来道:“大家兄也是一番好意,着虑家中人多业少,吃不起这么大的亏累,只是我眼见胡震泽这种情形,又何忍逼迫他拿出钱来呢?偏我自己又不争气,没有代还的能力,因此一筹莫展。”

  农劲荪道:“胡家这一万串钱的事,我早已虑到四爷得受些拖累,不过四爷不用焦急,去上海与奥比音较量起来,我能代四爷保险,得他五千两纹银。有了这五千两银子,弥补这一万串钱,相差也不多了,并且四爷到了上海,我还有方法可以替四爷张罗些银钱,但是得早去。”霍元甲问有什么方法?农劲荪道:“我想上海是中国第一个通商码头,水陆交通便当。四爷到上海之后,可以与彭庶白等老居上海的人商量,择地方摆一个擂台,登报招人打擂,这种摆擂打擂的事,在小说上多有,然实行的极少。上海那种地方,更是从来不曾有人摆过擂,预料摆起来,一登报纸,必有来打的人,在打的时候,来看的必十分拥挤,那时不妨依照去年俄国大力士到天津来卖艺的办法,发卖入场券,不用说每张卖十元、八元,哪怕就卖几角钱一张,积少成多,摆到十天、半月,也可以得不少的钱了。”

  霍元甲踌躇道:“这办法只怕干不了,一则恐怕真有武艺高强的见报面来,我敌不过人家,二则从来摆擂,都是任人观看,没听说要看钱的摆擂,由我创始做出来,一定给人笑话。”农劲荪连忙摇手说道:“不然,不然!中国古时摆擂不取看钱,并不见得摆擂的人品就高尚;现在摆擂取看钱,也不见得人品就卑下。因是时候不同,地方不同,而摆擂的用意也不同。西洋各国的拳斗家比赛,没有不卖入场券的。如是比赛的是两国最有名的拳斗家,入场券有卖到每人一百多元的。中国古时摆擂,多是有钱的人想得声名,或想选快婿,所以不取看费,难道我们自己掏腰包?至于真的怕有武艺高强的敌不过,这更是过虑,与四爷交过手的,何止几百人,几曾有敌不过的?我料定一般练武艺的心理,动辄欢喜与人较量的,必是年轻经验不多的人,纵有能耐,也不会有比四爷再高强的。武艺比四爷高强的,年纪必在四爷之上,大凡中年以后的人,十九火性已退,越是用了多年的苦功,越不肯轻易尝试,一则因自己的经验阅历多,知道这东西难操必胜之券,二则因这人既有几十年的苦功,必已有几十年的名誉,这名誉得之非易,失之不难,摆擂的又不曾指名逼他较量,而且就打胜了,也毫无所得,他何苦勉强出头呢?”

  霍元甲想了想点头道:“农爷说可行,自然是可行的,只是不怕国人骂我狂妄吗?”农劲荪道:“摆擂台的事很平常,怎能骂你狂妄呢?并且登报的措词,其权在我,我已思量了一个极妥善的办法,到上海后再与彭庶白商量一番,便可决定。依照我这计划做下去,不但胡震泽这一万串钱可望偿还,以后尚可以因此于一番惊人的事业。”

  霍元甲忙起身向农劲荪拱手笑道:“我简直是一个瞎子,农爷可算是我引路的人。”农劲荪也笑道:“四爷能认识我,便是有眼的人。”二人商议停当了,即准备动身到上海来。

  正月十四日就到了上海,仍住在去年所住四马路的一家旅馆里。将行李安顿妥当,霍元甲即邀同农劲荪带着刘震声,一同雇车去拜访彭庶白。凑巧彭庶白这日不曾出门,他是一个生性欢喜武艺的人,见霍元甲等三人来了,自是异常欣喜,见面寒喧了几句即问道:“此刻距订约比赛之期还有一个多月,三位何以就到上海来了呢?难道去年所订约有变更吗?”农劲荪答道:“订约并无变更,其所以早来一个多月,却有两种原因:一则因四爷在天津,做药材生意,恐怕等到约期已近才动身,或者临时发生意外的事故,使不得抽身,不如早些离开天津,索性将生意托人照顾;二则因为我思量了一种计划,须早来方能实行,我的计划,正待与足下商量。是什么计划呢?我想在上海择地方摆设一个擂台,借以多号召国内武艺高强的好汉到上海来,专一准备与外国大力士及拳斗家比赛。不过我有一句话得先声明,我这摆设擂台的性质,与中国各小说书上所写摆设擂台的性负完全不同。从来的摆擂台,目的不外显台主本领,及挑选女婿两种,不然就是有意图谋不轨,借擂台召集天下豪杰之士。我们这擂台不是这般目的,无非要借擂台这名目,可以惊动远近的好汉都到上海来,我们好竭力联络,一致对外。因为霍四爷虽抱着一种对外不挠不屈的雄心,只是一个人的力量终属有限,若能合全中国武艺高强的人,都与霍四爷一般行径,这力量就极大了。古人摆擂台,是以台主为主体,这台主的本领真大,在预定摆设若干时日中,没有能将台主打翻的,自然平安摆满预定的时期,如果开台三、五日。便来了一个本领比台主更大的人,三拳两脚竟将台主打翻了,这擂台就跟着台主同倒,不能再支持下去了。我们这擂台不然,是以台为主体,不以人为主体的。譬如第一个台主,无论谁人都可以当得,这台主是预备给人打败的,所谓抛砖引玉,谁能打翻第一个台主,就做第二个台主,有谁能打翻第二个台主,就做第三个台主,是这般推下去,谁的本领如何,我们看了也就可以知道一个等第。其所以要订这么一个办法,也还有一个意思在内,因霍家家传武艺,对人第一要谦让有礼,不许狂妄。四爷觉得摆设擂台的举动,近于狂妄。恐有犯霍家的家规,是这么定下规则,四爷出面做一个台主,就无妨碍了。以我的眼光看来,决不至有能将四爷打翻做第二个台主的,不是说中国没有武艺高过四爷的人,尽管有武艺比四爷高强十倍的,不见得肯轻易上台动手,即算有这样的好手,能上台将四爷打翻,在我们心里,更是巴不得有这种好手前来,帮助我们对付外国人。我们在来摆擂之先,原已声明过了,第一个台主是抛砖引玉,预备给人打败的,也没要紧。”

  彭庶白听了鼓掌称赞道:“这种办法,又新奇又妥善。在中国内地各省这么办,还不见得能号召多少人,上海是华洋杂处、水陆交通四达之地,只要做几条各国文字的广告,在中外各报纸上一登载,旬日之间,不但全国的人都知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常说江浙两省的人,也太柔弱得不成话了,有这种尚武的举动,哄动一时,也可以提一提江浙人的勇气。我看摆擂的地方,还是在租界上好些。因为中国官府对于拳脚工夫,自庚子而后,曾有明文禁止拳师设厂教练,象这种摆设擂台的举动,还不见得许可呢!租界上的巡捕房,倒比较好说话。”

  农劲荪点头道:“这事非得足下帮忙,其中困难更多,所以我们才到就来奉访。”彭庶白道:“农爷说活太客气了。农爷、霍爷都是为国家争体面,并借以提倡中国的拳术,这种胸襟,这种气魄,谁不钦佩,谁不应该从旁赞助!三位今日才到,我本当洁治盛筵为三位接风。只是此刻仓卒来不及,拟邀三位且先到酒馆里小吃一顿,顺便还可以为三位介绍几个朋友谈谈。”

  农、霍二人听了同时起身推辞,彭庶白笑道:“我还是不喜专讲客气的人,所以随便奉邀到酒馆里去小吃。用意还是想就此为三位介绍朋友。有两个新到上海来不久的朋友,曾昕我们淡到三位的人品及能耐,都十分钦慕,亟思一见。”霍元甲问道:“贵友想必也是武艺高强的了?”彭庶白道:“自然是会武艺的,不过高强与否,我却不敢乱说,因为我也新交,只是从中介绍的人,于双方都是多年的老友,深知道那两人的履历。据介绍人所谈的履历,确足以当得武艺高强的评判。”农劲荪笑道:“既承介绍朋友,我们也就不便固执推辞。”

  彭庶白即向三人告罪,进里面更换衣服。,一会儿出来,邀三人一同出门,乘街车到三马路一家徽菜馆里。刚走进大门,那当门坐在柜台里面的帐房,一见是彭庶白来了,忙走出柜台来迎接,满面堆着笑容。立在柜台旁边的几个堂倌,更是满身现出惟恐趋奉不及的样子,无论谁人,一见这种特别欢迎的情形,也必逆料彭庶自定是这酒菜馆里唯一无二的大主顾。彭庶白引三人上楼,选了一间幽静点儿的房间,让三人坐了,仍回身出去了一会进来,笑向农、霍二人道:“已打发人请那两个朋友去了,大约一会儿就来了。”农劲荪问道:“那两位朋友是哪省人,姓名什么?足下既知道他们的履历,可否请先将他们的履历,给我等介绍一番。”

  彭庶白刚待回答,只见堂倌捧来杯筷等食具进来,彭庶白即对堂倌说道:“就去教厨房先开几样下酒的菜来,我们要一面喝酒!一面等客。”堂倌照例问了酒名,放下食具去了。彭庶白便邀三人入席笑道:“那两个朋友的履历,真是说来话长,请旋喝酒旋听我说。他们的履历,也有些儿是可以下酒的,要说他两人的履历,得先从这酒菜馆说起。

  这酒菜馆的东家,是我的同乡,其家离我家甚近,从小彼此认识,因此舍间自移居上海以后,儿有喜庆宴会的帐,总是在这馆里包办的酒席,我有应酬请客,除却请西餐外,也多是在这里。这里的东家早已关照了帐房,对我特别优待。这帐房是湖南人,姓谭名承祖,甚得这里的东家的信用。其所以得东家信用,也有个特殊原因在内,也有一说的价值。这里的东家姓李,行九,人都称李九少爷,虽是一个当少爷出身的人,然生性极喜武艺,专聘了一个在北道还有一点儿声名的教师在身边,教他的武艺,十多年来,也练得有个样子了,更喜结交会武艺的人。这个谭承祖,并不与李九少爷认识,也不曾营谋到李家来当帐房。寒舍移居上海的前二年,谭承祖在上海一个最有名的富家哈公馆里当食客。哈公馆的食客极多,上、中、下三等社会的人都有,也聘了一个直隶姓张的拳师,常川住在公馆里,教子侄的拳棒。只因哈家是经商致富,对于武艺是绝对的外行,只知道要聘教师,于教师的能力怎样,绝不过问。那位张教师的气力,据见过的一般人多说委实不小,二百五十斤的石担,能一只手举起盘旋飞舞,哈家看了这种气力,便以为是极好的教师了。谁知谭承祖在少年的时候,也是一个喜欢练拳,并曾用过三、五年昔工夫,近年来虽没积极的练习,但也没完全荒疏,早晚睡起的时分,总得练几十分钟。和谭承祖同住一房的,也是哈家的食客,知道谭承祖也会武艺,就想从中挑拨得和张教师较量一番,他好在旁看热闹,其他的恶意却没有。“

  彭庶白继续说道:“一次张教师正在教哈家子侄的拳脚,谭承祖与同住的食客,都反操着手在旁闲看,谭承祖不知怎的,忽然扑哧笑了一笑。张教师回头望了望谭承祖,谭承祖便转身走开了。这个想挑拨的食客,背着人就对张教师说道:”你知道谭承祖今日为什么看你教拳,忽然扑哧一笑么?‘张教师道:“他没说话,谁知道他为什么呢?他对你说了么?’这食客笑道:”他自然对我说了。‘张教师忙问:“他说笑的什么?’这食客做出忍了又忍,忍不住才大笑道:”你不要生气,我就说给你听。‘张教师自然答应不生气,食客就说道:“他说你教拳的姿势,正象一把茶壶,所以他看了不由得好笑。’张教师心里已是生了气,面上还勉强忍耐着说道:”他不懂得拳脚工夫,知道什么?懒得睬他。‘这食客咦了一声道:“你说他不懂得拳脚工夫吗?他表面是一个读书人,实在拳脚工夫还很好呢!我与他同住一间房,他早晚练拳,我都看见。’

  张教师听了动气说道;‘他既是会武艺,同在外边混饭吃,就不应该笑我!他还对你说什么吗?’这食客更装出待说不说的样子,半晌才摇头说道:“并没说你什么,你也不要疑心追问,万一闹出是非来,人家都得骂我的口不紧。‘张教师听了这半吞半吐的话,以为谭承祖必是在背地里议论了他许多话,当下就气得什么似的,但也不说什么。次日便特地到谭承祖房间里来坐谈,开口就对谭承祖拱了拱手道:”我听得某某说,老哥的武艺了得,如今早晚还是拳不离手的做工夫,兄弟钦佩极了,特来想领教领教。’谭承祖做梦也想不到同房的人从中挑拨,看了张教师的神色和言语。不觉愕然说道:“这话从哪儿说起?我若会武艺倒也好了,张师傅看我的身体模样,也相信是会武艺的么?走路都怕风吹倒。某某与我同房,我知道他是素来欢喜开玩笑的,请不要听他的话。‘张教师就是因谭承祖的身体瘦削如竹竿,加以满面烟容,毫无精采、才存心瞧不起他,今听谭承祖这么说,更不放在心上了,随即点头道:”我因听得某某这般说,本来我也是不相信的。不过你昨日当众笑我,使我过不去,你不懂武艺倒罢了,若果真懂截艺,我便不能模糊过去。’谭承祖哈哈大笑道:“你教武艺,不许旁边看的人笑,难道要人哭吗?我笑我的,与你有甚相干!幸而你是教武艺,会武艺的本来可以欺压不会武艺的人,若你不会武艺,用旁人的手艺教人,有人看着笑了一笑,你又怎么办呢?我国会武艺的人,其所以不能使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看得起,就是这种野蛮粗鲁,动辄要郅人拚命的原故。我姓谭的从小读了几句书,凭着一只笔,在外混了半世,还愁谋不着衣食,不靠教武艺混饭吃。你靠拳头我靠笔,各有各的生路,两不相犯,譬如我在这里替东家写什么东西,你就在旁边笑一个不休歇,我也不能说要领教你的文墨!‘

  张教师是个粗人,一张嘴如何说得过谭承祖呢?被这么奚落一阵,回答不出话来,只得忍气退出。将话说给那存心挑拨的人听。这人笑道:“你不逼着他动手,他是瞧不起你武艺的人,懒得和你纠缠,所以向你开教训。可惜他谭承祖不遇着我,我若有你这种武艺?他对我如此,我就没有你这样容易说话。‘张教师道:”他不承认会武艺,又没当我面说我不好,我如何好逼让动手呢?’这人摇手说道:“不用谈了,将来传到旁人知道,定骂我无端挑得你们相打。你是离家乡数千里来教人武艺,凡事忍耐忍耐也好,不可随便寻人动手,打赢了还好,若被他打倒了真难为情呢!‘说罢,就走向别处去了。

  张教师独自越想越气,越气越没有办法。凑巧过不了几日便是中秋节,哈公馆照例逢年节必有宴会,酒席丰盛。主人亲自与众宾客欢饮。张教师一时高兴,多喝了两杯酒,筵席散后,张教师乘着酒兴,忽然想起要和谭承祖动手的事来,一团盛气,找到谭承祖房里,空空的不见一人,转到后院,只见青草地上,照着光明如昼的月色,月光之下,约有十多个人,同坐在铁靠椅上赏月清谈。哈公馆的花园,是上海有名极堂皇富丽的花园,最宜赏月。张教师一心想与谭承祖动手,无论什么好景,也无心领略,直走到十多人当中,就各人面部一个个细看。恰好谭承祖正在其内。张教师一见面就伸手握住谭承祖的手说道:“来来来!我今夜无论如何得和你较量几下,看你是什么大好老!‘

  谭承祖笑道:“哎呀呀!不得了,不得了!张教师一身的本领无处使,要在我这痨病鬼面前逞威风了,请诸位老哥救救我!‘谭承祖一面这么说,一面被张教师拉向花园坦宽之处行走。同在一块儿清谈的十多人,多莫明其妙,只得跟在后面看,约走了二、三十步远近,张教师刚将手一松,不知怎的突然退后一交,竞跌到一丈开外。这一交实在跌的不轻,只把那个张教师跌得头昏眼花,躺在草地上,半晌还爬不起来,谭承祖倒行所无事的走过去笑嘻嘻的说道:”张老师好快的身法,怎么这般快就到了这里,酒喝多了,请回房歇息去吧!这青草地上露水太重,起来起来!’边说边将张教师拉起,张教师这才自知不是对手,次日一早就辞职回原籍去了。‘

  当谭承祖打倒张教师的时候,凑巧这里东家李九少爷也在那十多人之中。十多人看了,都不明白张教师如何跌倒的,唯有李九少爷是一个内行,一望就知道谭承祖是用什么手法打的,觉得谭承祖的武艺不错,当夜就与谭承祖谈了一番,甚是投机。过不了几日,李九少爷即到哈家交涉,要聘请谭承祖来家佐理家务。哈公馆的食客多,去一个人算得什么。谭承祖一出手,打破了张教师一只饭碗,却到手了自己一只饭碗。到李家后,因来历与别人不同,又时常能和九少爷谈论拳棒,所以独见信用,委他在这里当帐房。我刚才打发人去请的两个朋友,就是由谭承祖特地从他家乡地方接到这里来的,一个姓杨名万兴,一个姓刘名天禄。两人的年纪都将近六十岁了,为什么不远数千里,无端把两人接到这里来呢?只因谭承祖平日与九少爷谈话,不谈到武艺上便罢,一谈武艺,便免不了提起杨万兴、刘天禄两人,功力如何老到,身手如何矫健,某次在某处和某人是如何打胜的,谈到精神百倍,唾花四溅。九少爷是公子哥儿脾气,听了兴高彩烈,问刘、杨两人是古时的人物呢,还是现在的人物呢?谭承祖道:“自然是现在的人物,若是古时的人物,已死无对证了,又何须说呢?‘九少爷见说其人还在,随即教谭承祖写信打发人去迎接,谭承祖道:”写信不见得能接来。’九少爷就教他亲自前去,随即拿了五百块钱,给刘、杨两人做安家费和三人同来的路费。于是不到一个月,刘天禄、杨万兴已到上海来了。初到上海的几日,九少爷因见这两人的本领确实难得,谭承祖平日所谈的并无虚假,也就十分钦敬,备办了几桌酒席,陪款两人。凡是上海会有些武艺的人,平时与九少爷有来往的,无不请来作陪。我因是同乡的关系,也在被邀之列,我如今且把当日在李家所见的情形,先说一说,再说他两人的履历。“

  彭庶白说到这里,堂倌已送上酒菜来,忙起身替三人斟了酒。大家一面吃喝,一面听彭庶白继续说道:“我从来与李家来往很密,刘天禄、杨万兴的声名,早已间接听李九爷说过多次了,想瞻仰的心思,也不减于李九。众陪客中唯我到的极早,到时只见李九爷、谭承祖和一个土里土气的乡老头儿,同立在客厅中,三人都面朝上边望着,好象看什么把戏的样子。找也不向他们打招呼,跟着朝上边一望,原来还有一个身体瘦弱些儿的乡老头,正用背贴在墙上,双肩向上移动,已爬上几尺高了,仍不停留的向上移去,转眼便头顶着天花板了。这种壁虎功,原不算稀奇,我在小孩时代就见过,不过壁虎功向上走是容易,能横行的却没见过。此时这乡老头儿的头,既顶着天花板了,就将两掌心贴着墙壁,靠天花板横行起来,并且移动得甚快,只在转角的时候,似乎有点儿吃力的样子,走了两方墙壁,才溜下地来,对李九爷拱手说献丑。我也上前打招呼,始知道显壁虎功的是刘天禄,立着看的是杨万兴,因见有客来了,不肯再显能为。

  据李九爷这日在席上对众陪客演说,刘天禄、杨万兴两人的轶事道。‘我不与刘、杨二公同乡,在今番以前,又绝没有亲近过二公,对于二公的历史。应该无从知道,只是有谭君朝夕替二公介绍,所谈不止数十次,因此两耳已经听得极熟了。我初听了谭君所谈的,心里异常钦仰二公的能耐,孜孜的想能会面才好,打发谭君去迎接的时候,我心里却又异常惴惴,唯恐迎接二公不来。今日在座诸君,于二公先见面,后闻名,不劳想慕,很是幸福。我如今且把我所知道的二公轶事,说两件出来,给诸君下酒。

  刘公是长沙人,十四岁的时候,从湘阴最有名的大教师刘才三练习拳脚,不间断练了十年,就跟着自己叔父去辰州做木排生意。这一去,就是十多年不通音问。刘才三仍是到各处教拳脚,所至之处,从学的都是本地练武艺有名的人物。湖南的风俗,教拳的没人敢悬金字招牌,唯有刘才三无论到什么地方教拳,总是带着一块金牌同走,开场之日,便将红绸盖在招牌上,悬挂大门外面,燃放鞭炮庆贺。如遇有来拆场的打手,在未动手前,刘才三必与来人交涉妥当,若打场被人拆了,刘才三打不过人,将金字招牌劈破,即时离开本地,如拆场的本领不高,反被刘才三打败了,便得挂红陪礼。刘才三从教拳以来,经过拆场的次数,在一百次以上了,没一次不是打得来人挂红陪礼的,因此金字招牌上所挂的红绸有二、三百张之多,望去只是一个红球,不象是招牌了。南州地方有几个有钱的人,喜欢练武,闻刘才三的名,派人专诚奉请,说好了两千两银子,教一年的拳脚。那时两千两银子教一场武艺,在寻常教师是没有的事,而在刘才三却非高价,因刘才三教拳,至少非有二千两银子不教。刘才三平时告诫徒弟,有三不打的话:一、出家人不打,二、乞丐不打;三、女子不打。因这三种人不会武艺便罢,会武艺的多有惊人的本领。刘才三常说,在一般人的眼中看这三种人,多以为是没有能力的可怜人,练了武艺去和这三种人动手,便先自担了个不是的声名,万一遇着武艺高强的,挨一顿打,更不值得。刘才三既以这三不打教徒弟,他本人自然存心不和这三种人动手,到南州教了半年,并没有敢来拆场的。这日忽来了一个和尚,到门房里说要见刘师傅,门房进去传报,刘才三听说来的是和尚,即连忙摇手道:说我不在家就完了。门房退出对和尚道:对不起!刘师傅今日出门拜客去了,不在家中。和尚点了点头,折身就走。第二日那和尚又走了来,门房只得又进去传报,刘才三对门房说道:不是会武艺的,不至一次又一次的来找我,我的规矩,不与出家人动手,你还是去回报他不在家。门房出来说了又不在家,那和尚面上已露出不高兴的样子,然也没说什么,就退出去了。第三日又走来对门房说道:今日难道刘师傅又不在家么?门房明知刘才三不肯相会,便答道:今日果然又不在家,和尚找他有何贵干?和尚这番就不似前昨两日那么和平了,高声发话说道:好大的架子,连看他三日,三日都不在家。我不相信有这么凑巧,若真不在家,可放我进里面寻找,寻找不着,就坐下等他回来。门房说:不行,不行!你是出家人,如何好放你进里面去,里面住着家眷。和尚不依道:我只寻刘才三,与里面的家眷无涉。我长途跋涉的到这里来,也不知受了多少风霜劳苦,为的就是要见刘才三。他若是怕了我,赶快将金字招牌劈破。旋说旋捋着两只大袖往里面走,门房哪里拦阻得住呢?此时刘才三正藏身在二门后,听外边的言语,见和尚公然冲了进来,慌忙退到厨房间,脱了脚上鞋袜,换了大司务的衣服,托了一盘茶出来,看和尚已坐在客堂椅上,两眼不住的向各处张望,看了刘才三托茶出来,也不在意。刘才三问道:大和尚是来会我师傅的么?他出门看朋友去了,我师傅的规矩,是不打出家人的,可惜我师傅的大徒弟,也跟着师傅出门去了,只留我这个不行的灶鸡子在家。你是来找我师傅比武艺的么?说时将茶递上去,和尚一面接茶,一面答应不错,茶杯还不曾接妥,茶盘已劈打将下来,和尚的手法好快,尽管在他无意中劈去,他避开茶盘,顺手就将刘才三的衣袖拉住,两边都朝自己怀里一拉,只听得喳的一声,衣袖被拉去半截。彼此各不相下的,就在客堂里动起手来。也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打了二、三百个回合,没有分胜负。和尚忽然跳出圈子,指着刘才三说道:你不就是刘才三吗?假装什么灶鸡子?一个月后再来领教,那时定使你知道我的厉害。说毕扬长而去。刘才三看断了的半截衣袖,断处五个指爪印,就和五把极锋利尖刀刺破的一般,心想这和尚的本领,在我之上,我尽我的力量,才勉强支持一个平手,占不着他半点便宜,他若一个月后再来,我如何对付他呢?我的金字招牌,难道就要在这地方劈破吗?心里越想越着急,越没有对付的方法。

  光阴易逝,一霎眼就过了二十日。刘才三还是一筹莫展,只急得病倒在床,水米不能入口。所教的徒弟,虽都情愿帮助师傅,然哪有帮助的力量呢?当时在南州的湘阴人,都听说这么一回事,也多代替刘才三耽忧,因刘才三是湘阴最著名的好手,若被人打败了,同乡人的面子上多不好看,只是希望刘才三打胜的人虽多,然谁也没有办法。这事真是巧极了,刘才三十多年不得音信的徒弟,就是这位刘天禄先生,不知被一阵什么风吹到南州来了。这位刘公因驾着木排到南州,并不知道自己的师傅在南州教拳,与和尚相打的事,更是毫不知道。但是岸上做木排生意的,多湘阴人,见面闲谈起来,不知不觉的谈到刘才三身上去了,这位刘公便说道:刘才三么?是我们的师傅,如今既在这里教打,我又恰好到这里来了,免不得要办点儿礼物,去给师傅请安。做木排生意的听了笑道:你要去请安,就得快去,若去迟了,只怕他不能等你。这位刘公问是什么原故,那些人将和尚来访的事由说了,并说刘才三现已三日不沾水米,睡在床上,只奄奄一息了。这位刘公哪敢停留,礼物也来不及备了,迳向刘才三教拳的人家走去,照例请门房通报。刘才三想不到十多年不通音信的徒弟,无端会到这里来,以为又是来较量武艺的,连连对门房摇手说:病了不能见客。喜得这刘公能写字,当下向门房借了纸笔,写出自己的姓名履历,又教门房拿了进去。刘才三见了自家徒弟来了,心里虽安了些儿,然逆料自家的徒弟,本领必难胜过他自己,但欣喜有了一个可以托付后事的人,随即教门房将这刘公带进去。刘公的性情最厚,一见自家师傅病到那种憔悴样子,不由得心酸下泪,跪倒在床前问候病状。刘才三忍住不肯将病由说出来,刘公问道:师傅不曾请医生来服药吗?刘才三叹道:我这病不是医生能治好的,用不着请医生。刘公道:弟子也能治病,只请师终把病由说给我听。刘才三问道:体这十多年来,也曾另觅师傅,你在外面已听得人说和尚来拆场的事么?刘公道:南州的人,谁都知道这回事了!刘才三道:你这十多年来练了些什么惊人的本领?刘公道:硬本领练到师傅这般地位不容易高强了,弟子练的是软工夫,和人动手确有把握。刘才三道:你且使一点儿给我看看,不问什么软工夫!刘公知道师傅还不相信自己的工夫,能敌得过和尚,当即使出重拳法来,将床前做榻凳的一块方石,只轻轻一掌拍得粉碎。刘才三看了,一厥劣就翻起身来坐着说道:我的病已经好了。不知刘天禄如何对付和尚,且俟第六十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六十回

   救师傅刘公败和尚

   抢草堆铜人平纠纷

  话说彭庶白转述李九少爷的话,继续说道:“刘才三随即下床,吩咐厨房备办酒菜,一面替这刘公接风,一面替自己贺喜。那场所教的徒弟,见师傅忽然起床兴高彩烈的吩咐厨房办酒菜,虽曾听说是十多年前的徒弟来了,然因这位刘公在当时并没有大声名,一般徒弟都不知道他的能为怎样。刘才三虽曾亲眼看见劈碎石头的本领,却还不知道这种重拳法打在人身上怎样。等到夜深时候,一般徒弟都睡着了,刘才三方对这刘公说道:”我昕说重拳法只能吓人,实在打在人身上是不中用的,我也不曾学过重拳法,不知这话确也不确?‘刘公道:“哪有不能打人的道理。不过寻常人无论体魄如何坚强,也不能受重拳法一击,会重拳法的,非到万不得已,决不拿着打人,并不是打在人身上不中用。’刘才三问道:”寻常人受不起,要什么祥的人方受得起呢?‘刘公道:“必须练过重拳法的人,或者是修道多年的人,方能闪避的了。’

  刘才三道;‘那和尚的来历,我也曾派人探听,只因他不是两湖的人,探听不出他的履历。不知道他曾否练过重拳法,或是修了多年的道,如果他还练过的,你打不着他,又怎么办呢?’刘公摇手道:“我虽没见过那和尚,却敢断定他不会重拳法。他若会重拳法,便不至接二连三的来找师傅,定要与师傅动手。因为练重拳法的人,在未练之先,就得发誓,一生不能由自己先动念去打人,被人逼得无可奈何,才能动手,并且他与师傅打了二百多回合,可知他不会重拳法。如今即算他会重拳法,我要打他的工夫,还很多很多。总之,我只不寻人动手,凡是无端来寻我动手的。我都能包不吃亏。‘刘才三听了,这才真放了心。次日早起就拿了些银两,亲自到街上买裁料,替这刘公赶做极漂亮的衣服。

  等到满一个月的这日,门房果然来报:和尚又来了。刘才三成了惊弓之鸟,一听和尚来了,登时脸上变了颜色,忙问刘公怎么办?刘公当即对门房道:“你教他到客厅里坐,大师傅就出来会他。‘门房答应去了,刘才三问道;’你要带什么东西不要?‘刘公点头道:”要的。承你老人家的情,替我做了几套漂亮衣服,清即刻赏给我穿了去见他吧!衣服排场也是很要紧的。’刘才三连忙把新做的衣服都捧了来,刘公拣时行阔绰的装束起来。俗语说得好:神要金装,人要衣装,刘公的仪表,本来不差,加以阔绰入时的衣服,更显得堂皇威武了。而当时在场的徒弟,又都知道凑趣,明知道这位大徒弟要假装大师傅去见和尚,不约而同的多来前护后拥,刘公鼻架墨晶眼镜,口衔京八寸旱烟管,从容缓步的走到客厅里来。

  这和尚一见不是一月前动手的人,心里已是吃了一惊,又见这种排场举动,确是一个大师傅模样,即自觉上次猜度错了,暗想:这里的大司务,尚能和我打二,三百个回合不分胜负,这师傅的本领就可想而知了,我倒要见机而行,不可鲁莽。想着,即上前合掌道:“贫僧特从五台山来奉访大师傅,今日已是第四次进谒了。‘刘公不住的两眼在和尚浑身打量着,面上渐渐的露出瞧不起他的神气,半晌才略点了点脑袋说道:”前次我不在家的时候,听说有一个外路和尚来访,不相信门房说我不在家,开口就出言不逊,以致与我家厨子动起手来,想必那和尚就是你了。我那厨子很称赞你的武艺,我那厨子的武艺虽不行,只是他生性素来不佩服人的,他既称赞你,想必你比他是要高强一点儿。你三番五次来要见我,是打算和我较量么?也好,就在这里玩玩吧!’

  那和尚被刘公这一种神威慑服了,面上不知不觉露出害怕的样子来,沉吟了一会,才又合掌说‘领教!’刘公吸旱烟自若。和尚道:“请宽衣将旱烟管放下,方好动手。‘刘公哈哈笑道:”什么了不得的事,要这么小题大做,看你怎样好打,就怎样打来便了,吸旱烟不妨事。’那和尚也有些欺刘公托大,又仗着自己的虎爪功厉害,能伸手到猪牛肚里抓出心肝肠肺,所以前次与刘才三动手的时候,一沾手刘才三的衣袖就被拉断了半截。这一个月以来,旁的武艺并没有多少增加,独虎爪功更加厉害了,猛然向刘公扑将过来。刘公随手挥去,和尚不知不觉的就跌翻在一丈以外,和尚就在地上叩了一个头道:“大师傅的本领,毕竟不凡,真够得上悬挂金字招牌!‘说罢,跳起身走了。刘才三躲在旁边看得仔细,听得分明,心中简直感激万分,将那一场武艺所得的二千两银子,除吃喝用费之外,全数替刘公做了衣服。刘才三从此不再出门教拳了。象这样的好事,还不足以给诸位下酒吗?’

  当时在坐的人听李九少爷这么说,大家都很注意刘天禄。其中就不免有口里不说什么,面上却现出不大相信的神色。谭承祖复起身说道:“敝居停方才所谈的,皆由兄弟平日所闲谈,不但丝毫没有增加份量,并有许多在如今的人所视为近于神话的地方,经敝居停剪裁了,不曾说出来,兄弟请向诸位补说几句。好在兄弟在此时所谈的,比较平日向敝居停所谈的,更易信而有征,因为刘公天禄现在同座。诸位若有不相信武艺有软工夫的,不妨当面质问刘公,或请刘公当面一试。这问题就是我国数千年来最是研究的问题,希望诸位不要根据一知半解,便断为没有这回事。刘公天禄在南州代自己师傅扬名打和尚的事。此刻在湘阴的孩提妇孺都无不知道,也无一个不能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刘公当时将和尚打跌一丈开处,所用的确实不是硬工夫,但不是重拳法,是沾衣法。怎么谓之沾衣法呢?学会了这种法术的人,在要运用的时候,只须心神一凝聚。啊怕是数人台抱不交的老树,或是数千斤重的大石,一举手挥去,沾着衣袖就腾空飞起来,三丈五丈皆能由自己的意思挥去。刘公所会的法术,不仅这二、三种,兄弟不能举其若,而知其作用的还有许多,然都是会武艺的人最切实用的。兄弟也会向刘公请教,据说要练这种把式最切实用的法术,还是硬工夫练有七,八成火候的,便极易练习,没有硬工夫,要想专运用软工夫,却是极难。刘公能于百步以外,出手便将敌人打倒,又能使敌人不得近身,一近身就自行滑倒,这方法名删滑油令。滑油令能下的多,但程度有深浅,所下脚有远近。刘公能于平地下十丈,砂地下三丈,在他省或有更高强的,兄弟不得而知,在敝省湖南却没有再高的了,而能存砂地下滑油令的,更是极少。敝居停好奇成性,平日骄得兄弟谈到这些工夫,不惜卑词厚币,派兄弟亲去湖南将两位老辈接来,一则是诚心想赡仰两位的丰彩,二则也不无几分疑兄弟过于夸诞之处,想迎接两位老来,好研究一个水落石出。兄弟到湖南与两位老前辈相见的时候,代达敝居停一番诚意之后,就老实不客气的向两位声明,到了上海,难免不有人要求硬、软工夫都得显显,那时千万不能拒绝。因为一经拒绝,不仅使人不相信两位有这种能耐,并使人不相信此间有这么一回事。如果两位存心不想显给人家看,那么上海就去不得。想不到两位老前辈真肯赏脸,居然答应凡是能显出来给人看的,决不推辞。我听了这句话,就如获至宝,立对买轮伺候两位动身到上海来。

  刘公天禄的轶事,刚才敝居停已说了一桩,刘公平生的轶事,虽尚有很多,只是一对在席间,不便一一为诸位介绍,将来有机会再谈吧。兄弟这时且把杨公万兴的轶事,也向诸位介绍一二桩。刘公在湘阴得名甚迟,到了四十六岁在南州将那和尚打败,回来才享大名。至于杨公得名就很早,杨公的神力,可以说是天授。他少时从何人练武艺,练的是什么工夫,此时都无须细说。因为古话说了的,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无论练、什么工夫,只要拚得吃苦,没有不能练成好手的。兄弟在小孩时代,就听得杨公一桩替人争草堆的事。那时湖南稍为荒僻点儿的州县,多有没地主的山场田地。那些山场田地,何以会没有地主的呢?因为经过太平天国之乱,凡是遭了兵燹的地方,居民多有逃避他乡,或在中途离散,不能再归乡里的。以此没主儿的山场田地,小所在任人占领,无人争论;唯有大山头、大荒亩,因为大家多明知无主,就有谁的力量大,能以武力占据,这年就归谁管业。象这种因争据山场田地而相打的事,在当时是极平常的。这位杨公的族人,每年与他姓人为争一处草堆,也不知曾打过多少次,及打伤多少人了。‘“

  农劲荪听到这里,截住话头问道:“兄弟不曾到湖南,请问草堆是什么?”彭庶白点头笑道:“这话我也曾问过谭承祖的,据说草堆是那地方的土称,其实就是长满了茅柴的山。每一座大山头的茅柴,割下来常有好几万担,运到缺乏柴草的地方去卖,可以得善价。这年杨公已有二十岁了,仗着天生神力,使一条熟铜棍一百四十斤,在远处望着的人,见使一条黄光灿烂的东西,莫不认做装了金的木棍,没人相信能使这般粗壮的铜棍。杨公知道这年同族的人又得和他姓人争草堆相打了,一面劝同族的人毋须聚众准备,一面打发人去对方劝说,从此平分草堆,永绝后患,免得年年相打伤人。

  本来是年年相打的,已经习以为常了,将近秋季割茅的时候,双方都得准备打起来。今忽然由杨家派人去对方讲和,对方哪里知道,杨公是出于好意,以为杨家必是出了变故,不能继续一年一度的打下去,公然拒绝讲和。不但拒绝讲和,打听得杨家族人,果然还没有准备,并想乘不曾准备的时候,多聚人上山割茅。杨家的人看了如此情形,都埋怨杨公不该出面多事,以致反上了人家的大当。杨公也非常气忿,即奋臂对同族的人说道:“他们再聚多些也不要紧,我一个人去对付他们便了,只请你们跟在我后面壮一壮声威。‘随即在同族的人当中挑了四个一般年龄,一般身强力壮的人,同扛了那条一百四十斤重的熟铜棍,跟随背后。杨公赤剥着独自上前,向草堆上大踏步走去。那边见杨公独自赤剥当先,也料知必是一个好手,便公推了八个武艺最好的,各操靶棍上前迎敌。扬公只作没看见,直冲到跟前,八人吓得不由得退了几步,及见杨公和颜悦色,并没有动手相打的神气,胆壮的才大声喝道:”你是谁?独自赤剥上山来,难道是要寻人厮打吗?,杨公厉声答道:“我曾打发人来讲和,情愿与你们平分草堆,你们不答应,并乘我们没作准备,就集多人上山割草,毕竟是准要寻人厮打,得问你们自己才得知道!你们仗着各有四两力气,要厮打尽管打来,我这边请了我一个人包打,你们打败了我,就和打败了我一族人一样,不要客气,请动手打来吧!,那八个人虽知道杨公必有惊人的本领,才敢有这般惊人的举动,然不相信一双空手能敌若干人,只是杨公既经如此夸口,他们原是准备来厮打的,自无袖手不动之理。有一个使檀木棍的大汉,举起一条茶杯粗细的檀木棍,对准杨公的头猛然劈将下来,只听得哗喳一声响,棍梢飞了一尺多长,杨公动也不动,反从容笑道:”要寻人厮打,又不带一条牢实点儿的棍来,这样比灯草还软的东西,不使出来献丑也罢了!“震断一条檀木棍不打紧,这八个人实在惊得呆了,还是一个使靶的伶利些,暗想棍纹是直性,横劈下去,用力过猛,被震断是寻常的事,我这靶是无论如何震不断的,看他能受得了?靶这样武器,本是比较刀枪剑戟都笨滞多了,使靶的多是力大而不能以巧胜人的,因为用法甚是简单,最便于招架敌人的兵器,乘虚直捣,不能如刀剑一般的劈剁。这人见杨公毫无防备,也就肆无忌惮,双手紧握着重二,三十斤的杂木靶,对准杨公前胸猛力筑过来,那知遭杨公胸向前迎了一迎,只挺得他双手把握不住,反挺得把柄向自己胁上戳了一下,连避让都来不及,靶和人一阵翻了个空心跟斗才跌下。杨公却做出抱歉的样子,一叠连声的跺脚说道:”什么来的这么粗鲁,自己害得自己收煞不住,这一个跟斗翻得太冤枉了,休得埋怨我。’未动手的六个人,各自使了一下眼色,各操手中兵器围攻上来,杨公听凭他们各展所长,不招架一手,不闪躲一下,只光着两眼望望这个,瞅瞅那个。没经他望着的便罢,眼神所到,无不披靡。八个人器弄得双手空空,一个个如呆如痴的看着杨公发怔。杨公这才发出神威来,回头叫四人扛上熟铜棍,一手枪过来向山土中一顿,足顿入土二尺多深,指点那八人说道:“我听凭你们轮流打了这么久,古人说的:来而不往非礼也。如今应该轮到我打你们了。不过我明知道你们都是脆弱不堪的东西,经我这熟铜棍压一下,不怕你们不脑浆进裂,我不用铜棍打你们,只用一个指头,每人只敲一下,你们能受得了,就算你们的能耐比我高强,这草堆立时让给你们去。你们若受不了,或是不肯受,就得依遵我的话,从此平分这草堆,以后再不许动干戈了。‘

  那边为首的人,见杨公这种神威,复这般仁厚,照例打不过的,就无权过问山上的事,这回眼见得不是杨公的对手,而杨公偏许他们讲和,平分草堆,为首的人安得不畏惧,安得不感激呢?遂大家一拥上前,围着杨公作揖打拱。那八个人窃窃私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这么一个铜人,不用说动手,吓也把人吓死了。‘这回争草堆的事,杨公就得了大名。对湘阴人说杨万兴,还有不知道的,若说杨铜人,哪怕三岁小孩也能知道。不过,杨公的威名虽立得甚早,但抱定主意不到十年访友之后,决不收徒弟做师傅,后来毕竟驮黄色包袱,出门访友十年,本领是不待说越发高强了。访友归来,成名更大,各州府县喜练拳脚的人,都争先恐后的来聘他去教。”

  彭庶白继续说道:“李九少爷曾当面问过杨万兴:”平生曾否遇过对手?,杨万兴说:“对手大约遇的不少,但两下都自知没有多大的强弱,胜了不足为师,因此慎重不肯动手的居多,已经动手的,倒没输给人过。唯有一次,确实遇了一个本领在我之上的人,简直把我吓的走头无路,后来幸赖一点机灵之心脱险,至今思量起来,还不免有些儿害怕。那回困桃源县城里邀了一场徒弟,请我去教,我就答应下来。从湘阴县搭民船到常德,打算从常德起岸。所搭的那条船,原来是来回不断行走常德、湘阴的。我上船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我驮着包袱跳上船头,照例往中舱里钻进去,己钻到了舱里,回头方看出舱口之下,横睡了一个和尚。我也不在意,就将背上包袱解下来,代枕头放翻身躯便睡。次日早起时,船已开行好久了,同船的约有十多个人,忽听得那和尚高声叫船老板。船老板是个五十多岁、老在江湖上行走的人,见有人呼唤,即走近舱口问有何贵干。和尚笑嘻嘻的说道:我是出家人,应该吃素,不过我今日兴头不好,非开荤破戒不可,请你船老板上岸去买六十文猪肉来。旋说旋打开包袱,取出一串平头十足的制钱来,解开钱索捋了一大叠在手,一五一十的数了六十文。用食指和大指拈了递给船老板道:这里六十文,请你自己数数,看错了没有?”船老板伸手接过来一看笑道:老师傅这钱都碎了,一文好的也没有,如何拿去买肉呢?那和尚故现惊讶之色,伸着脖子向船老板手中望了一望笑道:原来果是碎的,我再数六十文给你去吧!船老板即将手中碎铜钱放在船板上,看和尚又拉了一大叠钱在手中,一五一十的数了六十文,照样用两个指头拈着,递给船老板。船老板仲手接过来一看,笑道:不又是碎的吗?一文整的也没有!和尚又望了一望,又待重数,船老板道:老师傅的手太重了,请给我自己数,好好的大钱。捏碎了太可惜。和尚真个将一串钱给船老板,船老板自数六十文去了。我在旁看得分明,暗想不好了,这和尚此种举动,必是因我昨夜从船头跳进舱来的时候,不曾留神他横睡在舱口,打他身上跨过来,他当时以为我是一个寻常搭船的人,所以不发作,今早他不住的看我枕头的包袱,大约因见我是驮的黄包袱,认作我是有心欺侮他,所以借买肉说出开荤破戒的话来,并借数钱显点儿能耐给我看。我的力气虽自信不肯让人,然若将六十文钱,两指一捏,即成粉碎,必做不到,可知这和尚的能耐在我之上。我昨日进舱的时候,即看见他横睡在舱口,本应向他道歉一声,即可无事,奈当时疏忽了,如今他已经发作,显了能为,我再向他道歉,显得我示弱于他,甚至他不当着一干人教训我一顿,那时受则忍不住,不受又不敢和他动手,岂不更苦、更丢脸?我是这般仔细一思量,觉得除了悄悄的先上岸去避开他,没有别法。想罢,也不动声色,先将包袱递到后舱,自己假装小解,到后梢对船老板说道:我对前舱的大和尚失了检点,如今那大和尚已存心要挑我的眼了,我是个江湖上糊口的人,犯不着无端多结仇怨,常言让人不为弱,我本来搭你这船到常德的,现在船钱照数给你,请你不要声张给和尚知道,只须将船尾略近河岸,让我先上岸去,我走后和尚若问起我来,请你说我早已上岸走了。那船老板还好,听我这么说,连忙点头说好,我给了船钱,船尾已离河岸不过一丈远近了,我就驮包袱跳上了岸,心里尚惟恐那和尚赶来,急急忙忙向前奔走。这条船我没有走过,虽是一条去常德的大道,然何处可以打午火,何处有宿头,都不知道。而那时急于走路,也没心情计较到这上面去,不知不觉的走过了宿头,天色已经黄昏,一路找不着火铺,只得就路边一棵大树下,靠着树兜歇息。奔波了一日,身体已十分疲乏了,一合上眼,就不知睡了多少时间。忽耳边听得有哈哈大笑的声音,我从梦中惊醒转来,睁眼一看,只吓得我一颗心几乎从口里跳出来了,原来那和尚已兴致勃勃的立在我身边,张开口望着我狞笑,见我睁眼就问道:杨师傅怎么不在船上睡,却跑到这里来露宿呢?那种形容挖苦的神气,真使我难堪。我只得从容立起身来说道:赶人不上百步,我既避你,也可算是让你了,你何苦逼人太甚!那和尚摇手说道:这话不相干。你驮黄包袱出门,想必是有意求师访友,我虽没有驮黄包袱,但游行江湖间,也是想会会江湖间的好汉,既遇了你,岂肯随便放你跑掉!我看那和尚眼露凶光,面呈杀气,口里虽说得好听,心里终难测度,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遂对和尚说道:你即追赶我到此地,打算怎样呢?那和尚笑道:随便怎样,只要领教你几下。我说:定要动手,你先伸出手膀来,给我打三下,我再给你打三下如何?和尚说:好!恰好路旁竖了一块石碑,和尚即伸手膀搁在石上,我三拳打过,七、八寸厚的石碑都被打得炸裂了,崩了一大角,和尚的手膀上连红也没红一点。我心里已明白和尚必有法术,他受得起我三拳,我决不能受他三拳,然既已有言在先,我已打了他,不能不给他打,只好也伸手搁在石碑上,让他打下。他也似乎是用尽平生之力打下来,我哪里敢等他打着,乘他拳头在将下未下的时候,一抽手就换了个二龙抢珠的手法,直取他两眼。他不提防我有这一下,来不及招架避让,两眼珠已到了我手中。和尚一时忿怒极了,朝着我站立的方向,猛然一腿踢来,因瞎了两眼,又在忿怒不堪的时候,竞忘记了我是立在石碑背后,这一腿正踢在石碑上。好大的力气,只踢得那石碑连根拔了出来,飞了四、五尺远才落地。我幸喜有石碑挡住了,只将身体闪开一些儿,便避过了凶锋。只见他紧握着两个拳头,向东西南北乱挥乱打。我这时虽知道他不能奈何我了,只是仍不敢有响动,仍不敢大声吐气,恐怕他听出了我所立的地方,拚命打过来,忍住笑看他挥打了一顿,大约也打疲了,立住脚喊道:杨师傅,你好狠的心啊!弄瞎了我的眼睛,自问并不为过,你如今打算怎样?和尚又道:这地方太荒僻,我又不能走向热闹地方去,求你送我一程如何?我明知和尚的手段厉害,哪里敢近他的身呢?便对他说道:我自己实在没闲工夫送你,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雇一个乡下人来送你。我如今包袱里还有二十多两银子,留出往桃源的路费,可以送你二十两银子。和尚没有说话,我就寻觅了一个本地人,花了些钱,送和尚去了。

  我在桃源教了一场武艺之后回湘阴,一次子无意中遇见了那船老板,问那次我上岸以后的情形。船老板说出情形来,才知道那和尚初时并没注意,直到吃午饭的时候,和尚请同船的人吃肉,将同船的望了一遍,忽然大声问道:还有一个客呢,怎么不来同吃饭?连问了两遍,没人回答。他就呼唤船老板,船老板走过来问为什么事,和尚道:那个驮黄包袱的客人到哪里去了?船老板故作不理会的样子说道:哪里有驮黄包袱的客人?我倒不曾留心。自开船到如今,不曾停留泊岸,客人应该都在船上。和尚忿然说道:胡说!你船上走了一个客都不知道吗?你老实说出来,那客人从什么地方上岸的,原定了搭船到哪里去?不与你相干,你若不说,帮着他哄骗我,就休怪我对不起你!船老板道:本来不干我的事,但是老师傅为什么定要找他呢?和尚道:他驮黄包袱出门,居然眼空四海,从我身上跨来跨去,连对不起的套话也不屑说一句,这还得了!我非重重的处置他,他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船老板道:“原来为这点儿事,他既走了,就算是怕你避你了,何必再追求呢?和尚摇头道:不行,不行!他若真的怕我,就应该向我陪不是,不能这么悄悄的上岸逃跑。我若不去追赶他,给点厉害他看,他不以为我是饶了他,倒以为我追他不着,快快老实说出来吧!船老板因畏惧和尚凶恶,只得说了我的姓名和去处。和尚也不停留,从船头上一跃,即上了岸。幸亏我先下手取他的眼睛,若认真与他动手较量起来,即算不死在他手里,也十九被打成残废。”

  彭庶白遵照杨万兴的话,正述到这里,外面堂倌来报客来了。彭庶白连忙起身迎接,农、霍二人也都起身。只见一个身长而瘦的人,穿着极漂亮的银鼠皮袍,青种羊马褂,鼻架墨晶眼镜,神气很足的走了进来。彭庶白接着笑道:“难得九爷今日有工夫赏光。”说时,回身给农、霍等人介绍,才知道这人就是李九少爷。跟着李九少爷进房的,是两个乡下老头模样的人,不用说,这两人就是刘天禄和杨万兴了。

  彭庶白也一一介绍了,彼此初见面,都免不了有一番俗套的话说,用不着细表。酒上三巡,彭庶白起身说道:“今日虽是临时的宴会,不成个礼数,然所聚会的都是当今国人想望风采、而恨不得一见的豪杰之士。庶白得忝居东道,私心真是非常庆幸。霍义士的威名,虽是早已洋溢海宇,然南北相去太远,又已事隔多年了。杨、刘二公远在湖南,或者尚不得其详,今请简括的介绍一番,以便大家研究以下的问题。”彭庶白说到这里,接着就将霍元甲去年来找奥比音较技订约的种种情形说了,道:“霍义士绝对非好勇斗狠的人,其所以屡次搁下自身的私事,专来找外国人较量,完全出于一片爱国至诚。这种胸襟气魄,实在使庶白又钦敬又感激。今日霍义士与农爷等到寒舍,谈及打算在上海摆设一擂台的事,庶白听了异常高兴,觉得摆擂台这桩事,我们南方人在近数十年来,只耳里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眼里所见的不过是小说书上的摆擂,何曾见过真正的摆擂的事呢?以霍义士的家传绝艺,并震动遐迩的威名,又在上海这种输轨交通、东洋第一繁盛的口岸,摆一个擂台,真是了不得的一件盛事。不过这事体甚大,关系更甚重要,所以庶白一听得说,就想到介绍与三位会面,好大家商量一个办法。”说毕坐下。

  农劲荪随即也立起身说道:“摆设擂台这桩事,卒然说出来,似乎含了多少自夸的意思在内,不是自信有绝高武艺,或目空四海的人,应该没有这般举动。敝友霍君,其本身所得家传霍氏迷踪艺,在霍家的人及与霍家有戚旧关系的人,虽能相信现在练迷踪艺的,确以霍君为最好,然霍君谦虚成性,不但从来不敢自诩武艺高强,并不敢轻易和人谈到武艺上去。唯对于外国的之以大力士自称的,来我国炫技,却丝毫不肯放松,更不暇计及这外人的强弱。霍君其所以有这种举动,只因眼见近年来外国人动辄欺辱我国人,骂我国为‘东方病夫’,并把我国传留数千年的拳术,与义和团的神拳一例看待。霍君不堪这种侮辱,时常发指眦裂,恨国体太弱,谋国的不能努力为国,以致人民都受外人凌辱,誓拚一己血气之勇,与外来炫技的大力士周旋,幸而胜是吾华全国之荣,不幸而败,只霍君一身一家之辱。决心如此,只待机缘。凑巧有俄国人自称世界第一之大力士来天津炫技,霍君即奋臂而往,与俄人交涉较量,奈俄人访知霍君生平,不敢动手,连夜逃遁,回国去了。这些虽不曾较量成功,但能将俄人驱走,不敢深入腹地耀武扬威,也可谓差强人意。去年英国大力士奥比音到此间炫技,霍君初未得着消息,及在报纸上见着记载,匆匆赶来,不料已经来迟,奥比音已不在沪了。辗转探询,复费了若干周折,才得与英人沃林订约,以五千两银子为与奥比音赌赛胜负之注。如今虽距比赛之期,还有一个多月,只是霍君之意,以为居高位谋国政的达官贵人,既无心谋国家强盛,人民果能集合有能耐的人,专谋与外来的大力士较量,也未始不可使外国人知道我国人并非全是病夫,也多有不能轻侮的。为欲实践这种愿望,所以特地提早到上海来摆设擂台,绝对不是请同国的人来打擂,是请各外国的人来打擂,做成各国文字的广告,在各国新闻纸上登载,对于本国的好汉,一律欢迎同做台主,同心合力,对付外人。其详细办法,此时虽尚未拟就,不过经多数同志商榷之后。办法是容易拟就的。今日承彭君介绍三位。兄弟与霍君至诚领教,请不用客气,同谋替国人出气的方法。”说毕,也坐了下来。

  李九少爷也起身演说了一阵,无非恭维霍、农二位为人,及摆擂台的盛举,唯最后声明对摆擂台所应进行的一切手续,愿尽力从旁赞助。霍、农二入都满口称谢。

  刘天禄说道:“兄弟行年将近六十,只不曾去过北方,南方几省多走几过,到处都有好汉,武艺本无止境,无怪其强中更有强中手。但是,胸襟气魄不可一世,像霍公这样一人物,今日却是初次遇着。听彭先生方才所谈霍公的事,使兄弟平添了无穷感慨。可惜兄弟此看来上海,居住的时日已经太久,不能亲见霍公打外国大力士,也不能替霍公帮场。”

  霍元甲先听了杨、刘二人的履历,心里已是非常钦佩,正以为得了两个好帮手,忽听他说不能帮场的话,连忙拱手笑道:“象杨、刘二公这种豪杰,兄弟只恨无缘,不能早结识,难得凑巧在这里遇着,无论如何得求二公赏脸,多住些时。等兄弟与奥比音较量过了再回去。”不知天禄怎生回答,且俟第六十一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六十一回

   陈长策闲游遇奇士

   王老太哭祷得良医

  这部侠义英雄传,在民国十五年的时候,才写到第六十一回,不肖生便因事离开了上海,不能继续写下去,直到现在已整五年,已打算就此中止了。原来不肖生做小说,完全是为个人生计。因为不肖生不是军人,不能练兵打仗,便不能在军界中弄到一官半职;又不是政客,不能摇唇鼓舌,去向政界中活动;更没有专门的科学知识,及其它特殊技能,可在教育界及工商界混一碗饭吃。似此一无所能,真是谋生乏术,只好仗着这一枝不健全的笔,涂抹些不相干的小说,好藉此骗碗饭吃。不料近五年来,天假其便,居然在内地谋了一桩四业不居的差使,可以不做小说也不至挨饿,就乐得将这枝不健全的笔搁起来。在不肖生的心理,以为这种不相干的小说,买去看的人,横竖是拿着消遣,这部书结束不结束。是没有关系的。想不到竟有许多阅者,直接或间接的写信来诘问,并加以劝勉完成这部小说的话。不肖生因这几年在河南,直隶各省走动,耳闻目见自又得了些与前集书中性质相类似的材料,恰好那四业不居的差使又掉了,正用得着重理旧业。心想与其另起炉灶,使看书的人心里不痛快,不如先完成这部书,因此就提起这枝不健全的笔来写道。

  上回书中,正写到霍元甲听得刘天禄、杨万兴说不能在上海亲见与外国大力士比赛,及不能帮场的话。霍元甲当下一面用极诚恳的言语挽留,一面探问不能久留上海的理由。杨万兴道:“承李九少爷的盛意,特地邀我们两人到上海来,已经叨扰过不少的日子了,寒舍也还有些琐屑的事情,应得回去料理。”李九忙摇着双手笑道:“快不要在这时分提到回去的话。休说还有霍爷摆擂,和与外国大力士比赛这种千载难逢的事,不久便在上海举行,值得在上海多盘桓些时日,就没有这回事,我也决不肯就这么放两位回湖南去。”

  他们边谈话,边吃喝,因介绍各人的历史,说话的时间太长,不知不觉的天已昏黑了。霍元甲和农、刘二人去访彭庶白,是在正月十四日午前。彭庶白是请吃午饭,只以彼此谈的投机,直到黄昏时候,吃喝方才完毕。在座的都是些会武艺的人,宴会几小时,精神上都不觉着怎样,惟有李九是一个抽大烟的,烟瘾又大,平时在家有当差的将大烟烧好了,连抽十多口,把瘾过足了之后,一般的能练习武艺,过不到几十分钟,又得躺下去大抽一顿,从来没有大半日不抽烟的。这日虽则谈的十分高兴,烟瘾却也发的十分厉害,农劲荪知道他在上海的体面很好,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捕房里都有不少的熟人,甚想与他谈谈领照会摆擂台的事。农劲荪是一个连纸烟、雪茄也不吸的人,如何想得到抽大烟的人一经发瘾、片刻难挨的痛苦?席散后仍滔滔不绝的向李九攀谈,只急得李九如火烧肉痛。亏得谭承祖知道自己东家的毛病,连忙出面向霍、农二人说道:“这地方一到夜间,生意比较好些,便非常嘈杂,不好畅谈。兄弟想替敝东作主,邀诸位到敝东家去,好从容计划摆擂台的事。”李九听了这话,很高兴的接着说道:“我心里也正是这般着想,应得设筵为霍爷、农爷及刘君接风,却嫌就这么请到舍间去,太不恭敬,理当下帖子恭请才是。”

  彭庶白不待霍元甲回答,已抢着笑道:“霍爷、农爷岂是拘泥这些俗套的人?”农、霍二人为欲商量摆擂的事,也不推辞,当下由李九引导着,一行人都到李公馆来。李九一面陪着谈话,一面将烟瘾过足了,立时显得精神陡长起来。

  霍元甲不觉笑问道:“久闻李九少爷是一个欢喜练武艺的人,抽这大烟于工夫没有妨碍吗?”李九道:“如何没有妨碍!工夫已练到化境的人,抽烟有无妨碍,兄弟不得而知,若是正在练习的人,一抽上这捞什子,所练的武艺,就简直是替这捞什子练了,与本人毫无关系,因无论练得怎样老辣,一发了烟瘾,便浑身没有气力,哪里还能施展出武艺来。兄弟就因为这种缘故,觉得武艺不容易练好,即算练得有相当的成功了,大烟不曾抽足,也仍是一般的不中的,所以一听到有沾衣法、滑油令这类法术。不由得我心中羡慕,想从事练习,巴巴的派人去湖南将刘、杨二老接来,也就是为抽上了大烟,硬工夫不能得着受用,打算练软工夫讨巧的意思。”

  农劲荪笑问道:“想必已经练成功了。”李九摇头道:“杨先生还不曾传给我,就只管天天说要回湖南去,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杨万兴道:“九少爷以为练硬工夫便不能抽大烟,练软工夫是不妨的,若不是霍先生问到这番话,我实在不便说九少爷不戒烟便不能学法的活。普通一般入的见解,都以为硬工夫难学,软工夫易学,其实不能。寻常十个人中,有八九个能学硬工夫的,难得有二三个能练软工夫的。练硬工夫不拘一定的时刻,不妨练一会又抽烟,抽一会烟又练,软工夫是不问哪一种类,都至少须四十九天不能间断,并且得在野外去练习的居多,如何能抽大烟呢?如果九少爷决心要学,就得先把这大烟戒断,不然,是枉费气力,不是我迟迟不肯传授。”

  李九笑道:“我只道学法是容易的,不过口里念念咒就行了,谁知道竟比练硬工夫的武艺还要麻烦?我的大烟并不难戒,已经戒过好几次了,只怪我自己没有把握,因为戒的时候很觉得容易,就随随便便的又抽上了,这回决定戒断了学法。”

  在座的人听了李九这话,不约而同的向李九拱手笑道:“恭喜,恭喜!能学这种难得的法,已属可喜可贺,能将这大烟戒断,更是了不得的大好事。”李九也拱手笑道:“诸公这么一来,却逼得我真不能不戒断了。”

  当下李家准备了极丰盛的筵席,替霍元甲接风,在席间研究了一会摆擂台、领照会的手续。农劲荪就委托彭庶白、李九两人代办,难得彭、李两人都是在上海极有资望的,又都十分热心赞助,当下概然承诺。

  次日,农、霍两人拜了一天的客,最后到秦鹤岐家。霍元甲说道:“去年承老先生的情,介绍我拜识了程友铭先生,使我增加了不少的见识。记得当日老先生曾说,还有好几位可以介绍给我见面,当时因行期仓卒,不曾一一去拜访,这番专诚到府上来,想要求老先生不嫌麻烦,使我得多结识几位英雄。”秦鹤岐道:“象四爷这般有本领的人,还是这么肯虚心结纳,真令人钦佩。此刻在上海值得介绍给四爷会面的,只有两三个人,还有几个因为过年回家乡去了,大约须两星期以后才能来。有一个姓陈的湖南人,就住在离此地不远,我和他也是初交。这人年纪虽轻,本领却很不错,他去年才到上海来,因听得我有一点儿虚名,特地来拜会。他生性非常爽直,练了一身刀斧不能入的铁布衫工夫,手脚更十分老辣。四爷在寒舍多坐一会,我可打发人去邀他到这里来相见。”

  霍元甲摇头道:“这如何使得!常言:”行客拜坐客‘,我当然先去拜他,只求老先生介绍介绍。“秦鹤岐欣然点头道好,遂陪同农,霍两人到陈家来。

  且说这姓陈的,名长策,字寿仁,湖南平江人,家中很有些产业。他从小在蒙馆里读书,便欢喜武艺。平江最有名的老拳师潘厚懿,住在离他家不远,终年不断的传授徒弟。陈长策便也拜在他门下,白天去蒙馆读书,夜间即去潘家练武,寒暑不辍的练了六年。一日,黄昏时候,他跟着潘厚懿两人在乡村中闲逛,忽听得前面牛蹄声响,抬头看时,乃是一只大水牛,不知如何挣断了绳索,发了狂似的,竖起一条尾巴,连蹦代蹿的劈面奔来。真是说时迟,那时快,相隔已不到两丈远近了,潘厚懿惊得回头就跑,陈长策看左右都是水田,右边的水田更比遭路低下四、五尺,料知不能闪避,便回头跑也难免不被追上,随即立定了脚步,等待那水牛奔近身来。那牛正狂奔得不可收煞,猛见前面有人挡住,哪里看在眼里,只将头一低,那一对钢矛也似的牛角,直向陈长策怀里撞来。陈长策伸着双手,原打算把一对角尖揪住,谁知那牛的来势太猛,一手不曾握牢,牛头已向怀中冲进。陈长策只得忙将身体往旁边略闪,双手对准牛腰上推去,这两掌之力,怕不有二三百斤。那牛正在向前用力的时候,如何受的了这横来冲击,当下立脚不稳,崩山一般的往右边水田里倒下去,只倒得田里的泥水溅出一丈多高。接着就有一个看牛的孩子,手拿着绳索,追赶上来,趁那牛不曾爬起,把牛鼻穿了。

  陈长策这一番举动,把一个素以大力著称的潘厚懿,都惊得吐出舌头来。他有一个哥子在宜昌做官,他也跟在任上。大凡年轻练武艺的人,多免不了欢喜在热闹的场合,卖弄自己的能为,陈长策那时也有这种毛病。他哥子衙门里的职员,虽没有会武艺的,但是听人谈论武艺,及讲演会武艺人的故事,一般人多是欢迎的。陈长策既是那衙里的主官的兄弟,又欢喜表演武艺,自有一班逢迎他的人,终日和他在一块儿谈笑玩耍。

  一日,正是七月半间,陈长策邀了三个平日最要好的朋友出城外闲逛,因天气炎热,游了一会,都觉口渴起来,顺道走进一家茶棚里喝茶。这茶棚虽是开设在大道旁边,只是生意很冷淡,陈长策一行四人走了进去,并不见有客据案喝茶。大门里边安放着一把藤椅,有一个身材很瘦弱、形似害了病的人,穿着一件紫酱色的厚呢夹袍,躺在上面,双手捧着一把茶壶,好象有些怕冷,借那热茶壶取暖的神气,头上还戴了一顶油垢不堪的瓜皮小帽。陈长策见他不向客人打招呼,料知不是茶棚里的主人,便也不作理会。四人进门各占了座位,便有人过来招待,陈长策一面喝茶,一面又谈论起武艺来。同来的一人暗指着藤椅上的人,悄悄的对陈长策笑道:“你瞧这个痨病鬼,竟病到这种模样,我们穿单衣,尚且热的汗出不止,他穿着那么厚的呢夹袍,戴上瓜皮帽,还紧紧的捧着一把热茶壶,你瞧他躺在那里身体紧缩着,好象怕冷的样子。”

  陈长策瞟了那人一眼,点头道:“这人年纪不过三十多岁,倒不象是害痨病的,只怕是害了疟疾。害疟疾的人发起寒热来,伏天可以穿狐皮袍,呢夹袍算得什么?”当下说笑了一阵,也没注意,陈长策接着又谈起武艺来,四个人直谈到茶喝足了。陈长策付了茶钱,有两个已先走出了大门,只剩下陈长策和另一个朋友,因在擦洋火吸燃一枝香烟才走。正在这时分,那穿呢夹袍的人,慢慢的立起身来,将手中茶壶放下,从怀中也摸出一枝香烟来,走近陈长策身边,旋伸手接洋火,旋对陈长策笑问道:“先生贵姓?”陈长策很简单的答了“姓陈”两个字,那人接着说道:“兄弟方才听陈先生谈论武艺,很象是一个懂得武艺的人,很愿领教领教。”陈长策随口谦逊道:“我不会武艺,只不过口里说说罢了。”立在旁边的那个朋友,轻轻在陈长策衣上拉了一下,用平江的土腔说道:“这是一个缠皮的人,不可睬他,我们回去吧!”陈长策这时已认定那人必有些来历,心里不以那友的话为然,随回头对那朋友说道:“你和他们两位先回衙门去,我且和这位先生谈谈,一会儿便回来。”这朋友因茶棚里热的厉害,急待出外吹风,见陈长策这么说,便先走了。

  陈长策回身坐下,同时也请那人坐着,说道:“听先生说话不象本地口音,请问贵处哪里,尊姓大名?”那人道:“我是四川梁山县人,姓王,山野之夫,没有名字,王一王大,听凭旁人叫唤,只因生性欢喜武艺,到处访求名师益友。方才听老兄谈论武艺,很象有些能耐,忍不住冒昧来请教一声,请问老兄练的是哪一家工夫?”陈长策道:“兄弟也是因为生性欢喜武艺,住在平江乡下的时候,胡乱跟着一位姓潘的老拳师练了些时,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王先生既到处访友,想必是极高明的了,这地方太热,也不好谈话,我想邀先生到城里酒馆,随意吃喝点东西,好多多的领教。”姓王的欣然应允,也摸出钱付了茶帐,和陈长策一同走出茶棚,看那三个朋友,已走的不知去向了。

  此地离城不远,一会儿就走到城里一家酒馆门前。陈长策一面让姓王的走进,一面说道:“这种小酒馆,又在仓卒之间,实办不出好东西来,不过借这地方谈谈话罢了。”说时拣了一个略为僻静些儿的座头。姓王的坐下来笑道:“兄弟倒不要吃好东西,只求能果腹便得咧!不过兄弟将近两星期不曾吃饭了,今日既叨扰陈先生,饭却想吃饱。这小馆子准备的饭,恐怕不多,得请陈先生招呼这里堂倌,多蒸一点儿白饭。”

  有一个堂馆在旁边,先看了姓王的神情,眼里已是瞧不起,复听了这几句寒村话,更认定是一个下流人物了,当下不待陈长策盼咐,已摆出那冷笑的面孔说道:“我这里生意虽小,常言:”开饭店的不怕大肚汉‘你便一年不吃饭,到我这小馆子来,也可以尽饱给你吃一顿。“姓王的看了这堂倌一跟,笑道:”很好。我从来不会客气,拿纸笔来开几样菜,等吃饱了饭再谈话,饿久了说话没有精神。“

  那堂倌递过纸笔,自去拿杯筷。陈长策看姓王的提起笔来开菜单,几个字写的苍劲绝俗,忍不住连声赞好。姓王的拣他自己心喜的写了几样菜名,将纸笔递给陈长策道:“你喜吃什么?你自己写吧!你我今日会面,也非偶然,不可不尽量的快乐快乐。你的身体这么强壮,酒量想必是很好的。”陈长策接过笔来答道:“真难得与王先生这种豪爽人见面,实在值得尽量的快乐一番,不过兄弟素性不能饮酒,吃饭倒可以奉陪,多吃两碗。”

  陈长策这时不过二十零岁,身体极壮,饭量极大,一日三餐,吃五升米还嫌不够。因见姓王要吩咐多预备饭,存心想和他比赛比赛各人的食量,所以这么回答。姓王的点头道:“棋力酒量,非关退让,索性不喜喝酒的人,是勉强喝不来的,我却非喝几杯不可。”

  说话时,堂倌捧了杯筷进来。陈长策将开好了的菜单,交给堂倌。姓王的要了一斤山西汾酒,并几色下酒菜。陈长策笑道:“这么大热天,象我这不喝酒的,看了山西汾酒就有些害怕,只要喝一杯下去,肚中就得和火一般的烧起来。”姓王的道:“听你说这话,便知道你确是不喜喝酒的,若是喝酒的人,越是天气热,酒喝到肚里去,越觉得凉快。”陈长策道:“请问王先生,现在是不是正害着病?”姓王的愕然道:“我不曾害病。”陈长策道:“既不曾害病,如何在这三伏天里,穿这么厚呢夹袍,头上还戴着瓜皮帽呢?”姓王的笑道:“我出门的时候是春天,不象携带夏天的衣服,我索性马虎,又没有漂亮的朋友来往,因此就是随身的衣服穿罢了。”陈长策问道:“不觉着热的难受吗?姓王的摇头道:”如果觉着热的难受,我不会把衣服脱了吗?“陈长策看自己汗流不止,看姓王的脸上手上不但没有汗,皮肤并很紧缩,仿佛在冬天一般,明知决不是因不曾携带夏天衣服的理由,只是不明白他何以这么不怕热?

  不一会酒菜上来,陈长策看他吃喝如鲸吞牛饮,顷刻之间,一斤汾酒完了。他也不待陈长策劝饮,自向堂倌又要了一斤,喝到最后将壶一推说道:“空肚子酒少喝些儿吧!”随叫堂倌拿饭来。宜昌酒馆里的饭,和广东酒馆差不多,每个人一桶,不过比广东酒馆的多些,每桶足有六、七大碗饭。姓王的显出很饥饿的神气,瞟了饭桶一眼说道:“这么一桶饭够什么!”

  堂倌仍摆出那副狗眼看人低的面孔,摇头晃脑的说道:“你尽量吃吧!吃完一桶,我再去拿一桶来,天气热,这桌上摆几桶热饭,不要热杀人吗?并且这桌子也放不上几桶饭。”

  姓王的也不理会,低着头只顾吃,和平常人一般大小的口,一般大小的咽喉,不知如何会吃的这般迅速,一转眼就吃完了一桶。陈长策自命是个能吃饭的人,平时也自觉吃的很快,这时和姓王的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他两碗还不曾吃下,姓王的已吃完了一桶。堂倌捧出第二桶来,姓王的将手中的饭碗往旁边一搁,顺手拿了一个大的空菜碗,接着又吃。陈长策刚吃完第三碗,姓王的第二桶也完了,从旁边看去,并不显得抢着吃的样子,只是看得出饭进口并不咀嚼,一面往口中扒,一面便往喉咙里吞下去了,更不吃莱,因此迅速非常。是这般一桶复一桶,吃到第五桶时,堂倌去了许久才拿来。姓王的指着饭碗对陈长策笑道:“你瞧这饭,比方才吃的糙多了,也不似以前的那般烘热,想是这小馆子的饭,已被我吃完了,这饭是从别家借来的。”

  陈长策看时,这饭果然是糙米煮的,并已半冷,便问那堂倌道:“怎的换了这又冷又糙的饭来?”那堂倌到这时候,心里也纳罕这姓王的饭量,大的太奇特了,不敢再认做下流人物了,只得陪笑说道:“实在对不起,因为天热不敢多煮饭,卖不完时,一到夜间便馊的不能吃了。这饭果是从别家借来的。”

  姓王的笑问道:“你不是说开饭店不怕大肚汉吗?你在这小馆子里当堂倌,没有多见识,所以小看人,你以后待客不可再使出这般嘴脸来。”堂倌哪敢回话。姓王的吃了第五桶饭,见陈长策已放下碗筷不吃了,看那桶里还剩下一碗多饭,也倒下来吃了。陈长策叫再拿饭来,姓王的摇手道:“算了吧!象这又糙又冷的饭,懒得吃了。”陈长策道:“不曾吃饱怎么好呢?”姓王的道:“我吃饭无所谓饱也不饱,高兴时多吃些儿,兴尽便不吃了。你我原是想借地方谈话,如今因只顾吃喝,没有说话的时候,但是我看这地方也很嘈杂,还是不好细谈,不知府上住在什么街,我想到府上去坐坐。”

  陈长策已看出他是个有绝大本领的人,安有不欢迎到家里去之理,随即连声说好。姓王的从怀中掏出一大卷钞票来,叫堂倌来回帐,陈长策哪里肯让他回帐呢?连忙拿出钱来,争着交给堂倌。姓王的笑道:“我不是要争着回帐,只因为我自己知道,我的模样太不堪了。方才在茶棚里的时候,你那位朋友就把我认做是缠皮的,一到这馆子里来,这里堂倌更看得我连乞丐也不如,你让我做了这一次小小的东道,也可以使一般势利眼睛的人,知道以后看人,应该把跟睛睁大一点儿,休只看了几件衣服,不见得穿的好便是好人,便是阔人。”

  陈长策虽听姓王的这么说,然毕竟不肯让东道给他做,将账回了之后,让姓王的先走,姓王的也让陈长策先走,彼此谦让了一阵。姓王的伸手握住陈长策的手腕笑道:“我们用不着让先让后,一道儿走吧!”陈长策的手腕被他用三个指头握着,就和被铁钳夹住了一般,简直痛澈骨髓,几乎逞口叫出“哎呀”只是他年轻要强,从来不肯示弱,咬紧牙关忍受,把所有的气劲,都运到这手腕上来,一步一步的同走到门外。姓王的笑向陈长策道,“很不错,有点耐劲儿。”说时将指头松了。

  陈长策一边揩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看这被捏的手腕,整整的三个指印,陷下去一分多深,丝毫没有血色,走不到几十步远近再看时,已红肿得和桃子一样,禁不住说道:“好厉害的手指。我虽没有真实本领,然也练了几年桶子劲,三个指头能将我的手腕捏成这样,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受了一点儿痛苦,我心里却是钦佩。”陈长策哥子的公馆,就在衙门附近。陈长策这时和他哥子同住在一个公馆里,此时引姓王的回到公馆,把自己生平所练的武艺,一一做给姓王的看,姓王的看了,略不经意的说道:“你做的工夫,与我不同道。你学的是外家,我学的是内家,我说句你不要多心的话,你这种外家工夫,用力多而成功少,并且毛病太多,练得不好时,甚至练成了残废自己还不觉得。我因见你年纪轻,身体好,性情又爽直,有心和你要好,所以情不自禁的说出直话来,休得见怪!”

  陈长策听了,口里连声称谢,心里却不甚悦服。因为他自从练拳以来,仗着两膀有二,三百斤实力,发了狂的大水牛,他都能对付的了,至于寻常略负声望的拳教师,被他打败了的,不计其数,却一次也不曾被人打败过。这姓王的身量比他瘦小,手腕尽管被捏得红肿,但心里还不承认便打不过姓王的,当下说道:“练内家的说外家不好,练外家的也说内家不好,究竟如何,我因为内家工夫全不懂得,就是外家工夫也是一知半解,还够不上批评谁好谁不好。难得今日遇着王先生,想要求把内家工夫,做一点儿给我见识见识。”

  姓王的道:“我所学的内家工夫,不是拳术,没有架式,不能和你的一样,演给人看。”陈长策问道:“没有架式,有不有手法呢?”姓王的道:“也没有什么手法。”陈长策道:“身法步法,难道都没有吗?”姓王的点头道:“都没有。”陈长策道:“既没有架式,又没有身手步法,万一要和人动手起来,却怎么办呢?”姓王的道:“我这内家工夫,目的原不是和人打架的,不过练到了相当的时期,在万不得已要和人动手的时候,那是一件极容易解决的事。你不要以为我是夸口,练我这种内家工夫的人,如果和练外家工夫的动起手来,就和一个成年的壮丁,与三五岁的小孩相打一样,无论如何,是不会使那小孩有施展手脚机会的,即算偶然被小孩打中了一拳两脚,也只当没有这么一回事。”

  陈长策听了这些话,哪里肯信呢?忍不住摇头说道:“你虽说不是夸口,但我不相信什么内家工夫有这样玄妙,倘若内家工夫是法术,只要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就能将敌人打倒,我才相信。如果不是法术,一般的要动手脚,练内家的不长着三头六臂,恐怕不容易一概抹煞说,练外家的都和三五岁小孩一样。“

  姓王的笑道:“你不曾练过内家工夫,也不曾见练内家工夫的和外家动过手,当然不相信有这般玄妙,将来自有明白的一日。”

  陈长策道:“我练武艺最喜和朋友研究,并没有争胜负的心思,输赢都不算一回事。王先生不要生气,我不自量,想求王先生指教我几手内家的武艺,不知王先生的意思怎样?”

  姓王的踌躇了一会说道:“我方才说了,我这种内家工夫,目的原不在和人打架,非到万不得已时,决不敢与人动手。因为拳脚无情,倘一个不留神,碰伤了什么地方,重则丧人生命,轻也使人成为残废,岂不问心难过!”

  陈长策见姓王的这么说,更认做是故意说的这般吓人,好借此推诿,连连摇头说道:“话虽如此,只是练武艺的人,和人动手的时候,伤人不伤人,自己总应该有些把握。即如我虽是一个没有真才实学的人,然无论和什么人动手,若不存心将人打伤,是决不至于伤人的。象我这样初学的外家工夫尚且如此,难道王先生的内家工夫,连这点儿把握也没有吗?”

  姓王的道:“有把握的话难说。如果你也是和我一般的练内家,将皮肤筋骨都换过了,要动手玩玩也还容易,如今你是个练外家工夫的,筋骨都不免脆弱,在我是没存心将你打伤,无奈你受不了,随便碰碰就伤了,这如何好和你动手呢?也罢,你定要试试也使得,我仰卧在地下,你尽管施出平生的本领来,拳打脚踢都使得。”说毕,起身就在地板上躺下,手脚都张开来。

  陈长策心里十分不服他轻视外家工夫,恨不得尽量给点儿厉害他看,但是见他躺在地板上,心想这却不大好打,因为平日与人相打,总是对立着的,如今一个睡着,倒觉得有些不顺手,端详了姓王的几眼,心中已计算了一个打法,因仗着自己两膀的力量,安排一沾手便将姓王的拉了起来。他知道姓王的手指厉害,不敢朝他上身打去,以为向他下部打去,容易占得便宜。谁知一脚才踏近他身边,手还不曾打下,猛觉得脚背上,仿佛被钢锥戳了一下,比手腕被捏时,还痛加十倍,只痛得“哎呀”一声,身不由自主的蹲下地来,双手护着痛处,以为必是皮破血流的了。姓王的已跳了起来,问道:“怎么的,已经伤了么?”陈长策一颠一跛的走近椅子坐下,脱了袜子看时,却是作怪,不但不曾破皮流血,并一点儿伤痕没有,抚摸了几下之后,便丝毫不觉痛了,这才心悦诚服的立起身来,对姓王的一躬到地说道:“内家工夫果是神妙,使我的手脚一点儿不能施展,真是连三五岁小孩都赶不上。我枉费了六七年的苦工夫,今日既遇着先生,无论如何得求先生把内家工夫传给我。”说时双膝跪了下去,捣蒜也似的叩了几个头,慌得姓王的回礼不迭。

  姓王的将陈长策搀扶起来,说道:“我在各处游行,固是要访求名师益友,然遇着资质好可以传授的人,也想替敝老师多收几个徒弟。不过我这工夫,学的时候比外家工夫容易得多,练起来却是为难。你此刻已娶了亲没有?”陈长策把已有妻、妾的话说了,姓王的摇头道:“这就很难。凡练我这工夫的,第一要戒绝房事。”陈长策问道:“一生要戒绝呢,还是有个期限呢?”姓玉的道:“只要在三年之中完全戒绝,以后便无妨碍了。因为三年练成之后,泄与不泄,皆能自主。第二是要有恒,练外家工夫的,偶然停止几天不练,也不要紧。我这工夫就一天也不能停止,并得物色一对童男女,每日帮同锻炼,三年方可成功。”

  陈长策道:“要练这种难得的大工夫,休说只戒绝三年房事,便再长久些,也能做到。不过先生方才说,想替贵老师多收几个徒弟,这话怎么说?贵老师现在何处?我看先生的谈吐举动,不是山野粗俗之人,何至没有名字?初见面时不肯说出,此刻我既要求拜列门墙,想必可以说给我听了。”

  姓王的道:“拜列门墙的话不敢当。敝老师订下的规矩,在他老人家未圆寂以前,不许我等公然收徒弟,只能以师兄弟的资格传授。你既决心要练我这工夫,我不妨将我的履历,略略说给你听。”

  原来这姓王的,名润章,字德全,是梁山县的巨富。他母亲二十几岁守节,三房就共着润章这一个儿子。润章还不到二十岁,三房都替他娶了一个老婆,各人都希望生儿子。三个老婆轮流值宿,一夜也不得空闲,如此不到两年工夫,儿子一个不曾生得,王润章的身体却弄得枯瘦如柴,终日腰酸背痛,腿软筋疲,一到夜深,更觉骨子里发烧,白天又不断的咳嗽,俨然成了个肺痨病的神气。他母亲看了,只急得什么似的,忙不迭的延医服药。梁山县所有的名医,都延请遍了,服下去的药如水投石,不但丝毫没有效验,反见病症一天天的加重了。他母亲急得无可奈何,见人治不好,便一心一意的求神。梁山城外有个净土庵,平日香火极盛,一般人传说庵里的药签很灵。他母亲就去那庵里,伏在阿弥陀佛的神座下,虔诚祷祝,想到伤心的时候,不由得痛哭起来,求了药方回家,给王润章服了,仍是不见有效。然这王老太太的心理,认定惟一的生路,便是求神,不问有效与否,每逢初一、十五,必去庵里痛哭流涕的祷祝一番。这庵里的住持和尚空法大师,见她每逢初一、十五必来拜佛,拜下去必痛哭失声,料知必有重大的心事。这次王老太太痛哭祷祝完了,空法大师即上前合掌说道:“贫僧见女菩萨每次来烧香必痛哭一陈,不知有什么为难的事?贫僧出家人本不应问,不过见女菩萨来哭的次数太多了,实在觉得可怜,若是可以说给贫僧听的话,或者也能替女菩萨帮帮忙。”

  王老太太见问,含着一副眼泪,将润章承继三房,尚无子嗣,及现在害着痨病,医药无效的话说了。空法大师当下问了一会润章的病情说道:“贫僧也略知医理,只可惜不曾见着少爷的面,不能悬揣还有救无救,女菩萨何妨把少爷带到这里来,给贫僧诊视一番?寻常医生治不好的,不见得便是不治之症。”王老太太连忙称谢,次日就带了王润章到庵里来。空法大师仔细诊了脉,问了病情,说道:“这病已是非常沉重了,平常草根树皮的药饵,不问吃多少是治不好这病的。”王老太太听到这里,已忍不住放声哭起来。空法连连摇手笑道:“贫僧的话还没有说完。草根树皮治不好,贫僧却还有能治的方法,女菩萨不要性急,请听贫僧慢慢说来。”王老太太一听说还有能治的方法,不由得立时转悲为喜。

  空法道:“这病尚有一线生机,但是贫僧得先问女菩萨能舍不能舍?”王老太太问:“怎么叫做能舍不能舍?”空法道:“你这少爷的病,本来已到不可救药的时候了,如果再住在家中,不能静养,便是活菩萨临凡,也惟有束手叹息。如今要你少爷的病好,得把他舍给贫僧,就在这庵里住着,听凭贫僧如何施治,不能过问。至少三年之中,他夫妻不许见面,须待病好了,身体强壮了,方可回家。能这么办,贫僧包可治好。”

  王老太太道:“小儿的病已如此沉重,一旦死了,怎由得我不舍。此刻蒙大师父的恩典。只要舍三年,病好后仍许回家,哪有不能舍之理!”说罢,即拉着润章一同向空法叩头道谢。

  空法搀起润章说道:“既是决定了住在这庵里治病,从今日起,就用不着回家去。现在也用不着旁的东西,被褥床帐这里都有,将来要什么,再打发人去府上携取,是很便当的。”王润章这病是因为年轻身体发育不健全,禁不起三个老婆包围着他下总攻击,房劳过度,便成了个痼疾。大凡害痨瘵的青年,越是病的厉害,越喜和妇人交接,直到把性命送掉,方肯罢休。空法和尚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肯放润章回家。润章这时一则碍着空法的面子,二则也要顾到自己性命,只得应允就在庵里住下来,他母亲独自回去。

  润章初住在庵里的时候,空法并不向他提起治病的话,每日三餐都吃的是素菜,天方破晓的时分,空法就起来邀润章到附近草木茂盛的山林里去游逛,游得觉肚中饥了,才回庵早餐。是这般过了两个月,润章自觉精神好多了,空法便传他静坐的方法。他这种静坐,一不调息,二不守窍,只须盘膝坐着,断绝思虑。于是又过了四个月,不但所有的病象完全退去,身体比未病以前更壮实了。空法说道:“若但求治病,则你此刻已可算是无病之人了,不过你有三房家眷,各房都望你生育小儿,承接宗嗣,倘就这么回去,不到一年,又要成痨病了。我看你的根基还好,可以练得内家工夫,我打发人到你家去,叫你老太太雇两个清秀的童男女来,好帮助你练习。”润章听说肯传他内家工夫,喜得连忙叩头拜师。

  从这日起,空法就教润章把静坐的方法改变了。在静坐的时候,须存想丹田,吸时得在丹田略停,方始呼出。是这么做了一个月工夫,始将童男女雇到。空法每日要润章袒衣仰卧,教童男女用掌轻轻在腹部绕着脐眼顺摸。润章的心思跟随着摸处团转,腹部摸了两月之后,渐渐推到胸膛,推到两肋,又用布缝成一尺二三寸长、二寸对径的小口袋,用那种养水仙花的小圆石子,将口袋装满,装成和捣衣的木杵一样,给童男女拿着,一面推摸,一面捶打。煞是古怪,并不借助旁的力量,就这么每日锻炼,周身摸遍,周身捶遍,装石子的捶过之后,改用装铁砂的再捶。在初练的时候,不觉得怎样,练成了才知道浑身可以任人捶打,不觉痛苦,便是遇着会擒拿手及会点穴的人,也不怕被人将穴道点闭。并且就这么练习,两膀能练成数百斤的活力,身上工夫练成了,继续不断的做坐功,肌肤筋骨都好象改换了一般,数九天能赤膊睡在冰雪中不觉寒冷,伏天能披裘行赤日中不觉炎热,十天半月不吃一点儿东西不觉饥饿,一次吃一斗米的饭也不觉饱闷。

  转眼三年过去,王润章的内家工夫,基础已经稳固了,空法和尚才放他回家。在家中住了两年,三房妻室都生了个儿子,他母亲却因润章病时忧愁过度,一病死了。王润章将他母亲的丧事办了之后,对他三个妻子说道:“我本来是一个病入膏肓、朝夕等死的人,蒙师父再造之恩,得以不死。我对家庭最重的责任,便是生儿子接续烟祀。如天之福,你们各人都生了一个儿子,我的责任算是尽了。此后,我本身的大事要紧,不能在家闲居着,须出门去访求名师,何时能回家来,不能预定。好在家中产业,各房都足温饱,无须我在家经营。”他三房妻子听了他这番话,自然都留恋着,不愿他走,但是他一不要盘缠,二不要行李,就空手不辞而别的走了出来。在各省游历了几年,所遇的高人隐士很不少,他的工夫更有了进步。这回到宜昌,是打算回梁山去看看他师父,不料在茶棚里遇见陈长策,因喜陈长策生成一副好筋骨,谈话又非常爽直,加以性喜武艺,他认为是一个练内家工夫的好资质,不忍舍弃,存心出面与陈长策攀谈。此时将他自己这番履历,约略说给陈长策听了,说道:“我当日病的那么疲惫,敝老师初留我住净土庵的时候,我明知是生死关头,然心里仍十二分的不愿意,一到黄昏时际,就惦记着家中老婆,几番忍耐不住,想逃回家去和老婆睡睡再来。无如敝老师赛过看见我的心事,防闲得异常严密,经过两个多月的打熬,欲火方慢慢的停息。我那时是住在庵里,不能与老婆会面,所以制止欲火还容易些儿,如今你要练这工夫,住在自己公馆里,终日和家眷在一块儿纠缠着,恐怕你把持不住。”

  陈长策摇头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既决心练这工夫,自有应付敝内和小妾的方法。”王润章点头道:“要有把握才好,最好在初练的时期中,每日只吃素菜,将荤腥葱蒜戒绝。”陈长策道:“我正觉得先生在初进净土庵的时候,应该多吃好菜调养,不知为什么倒教先生吃素,难道练这工夫,是应吃素吗?”

  王润章道:“一来师父是出家人,原是吃素的,二来荤腥葱蒜,都是增长欲火的毒药,一方要断绝色欲,却一方吃增长欲火的荤腥,岂不是背道而驰吗?我劝你在初练的时期中吃素,便是这个因由。”

  陈长策求工夫的心切,就从这日与他妻、妾分房。因他睡的房间,与他妻、妾的房间只一墙之隔,还恐怕夜间忍耐不住,跑到妻、妾房间里去,特地买了两把锁来,交一把给他妻子,一到夜间,两边都把门锁了,就是他妻、妾熬不住想找他,也不能过来。

  王润章依着空法和尚传给他的次序,传给陈长策,也雇用了两个童男女,不过王润章不能在陈公馆久住,只把方法传了,叮嘱陈长策遵着练习,他自己便动身回梁山去了,临行时对陈长策道:“我的行踪无定,你以后要找我是找不着的。你遵着我所传的方法,练到不能进步的时候,我自然会来指点你,好接续用功。我现在没有旁的言语吩咐,你只牢牢的记着,色字头上一把刀,多少英雄好汉,在这把刀上送了性命。”

  陈长策此时正在十分勇往的练工夫,毫不在意的答应,请师兄尽管放心。王润章走后,陈长策认真练了四个月,不仅腹部充实,两边肋条骨缝都长满了,摸去就和两块铁板一样,无论如何用手指去按,也按不着肋条骨,两胁里面,仿佛塞上了两团棉絮,肩窝也平满了,周身要害之处,听凭有力量的人,拿枪去扎,他一点儿不鼓劲的承受着,连汗毛都不损伤。他正自觉着很得意,心想若不遇见王润章这种异人,传授了自己这样妙法,便是下一辈子苦功练武艺,也练不到这么一半工夫来,如此努力三年下去,不愁不和王润章一样。“

  谁知事与愿违。这日他哥子忽然将他叫去说道:“你在这里住了差不多一年,我屡次想替你谋一件临时的小差使,也可以弄几个钱做做零用,无如一向都没有好机会。凑巧近来有一件田土官司,两造都是阔人,都在出钱运动,用得着派委员前去勘查一下。我想这倒是件好差使,正好派你去走一趟,已把委札填好了,你明日就带一个书记、四名亲兵,下乡去办理这件案子吧!”陈长策听了,心里虽惦记着自己的工夫不能间断,然平日对于他哥子的话,是从来不敢违拗的,加以是公事,业经填好了委札,不能推辞不去。他哥子拿出委札来,他只好谢委下来,找着承办这案的书记,问这案情,那书记连忙向他道喜,说这案有极大的好处,下乡至少得两个月才能办理完结。陈长策见说要两个月才能办完,心里更着急了,然也不能对那书记说出什么来,只好暂时把雇用的童男女退了,次日即下乡去勘查田地。

  在乡下办案的时候,一切起居饮食都很简率,又没有童男女在跟前,不仅不能加紧练工夫,就是静坐也多障碍,没奈何将工夫搁下。办理了两个多月案件回来,他自己心里对于这内家工夫,不知不觉的冷淡了,而他的妻室和姨太太,都整整熬了半年多,不曾沾着丈夫的气味,更是气得极力将王润章诋毁,说得内家工夫一钱不值。陈长策这时委实把持不住了,回衙门销差之后,便左拥右抱的继续未遇王润章以前的工作,事后心里虽不免懊悔,但是戒已破了,体已毁了,痛悔也是枉然。

  一日,忽接了一封邮局寄来的信,原来是王润章从上海寄给他的,信中说因有重要的事,到了上海,教陈长策接信后赶紧到上海来,不可迟误。陈长策因此到了上海,王润章见陈长策在工夫做得正好的时候破了色戒,只气得骂道:“我为的就是恐怕你在家把持不住,所以在我临走的时候,再三叮嘱在这‘色’字上注意,你好象很有把握的样子。你要知道,我们老师生平收徒弟异常慎重,他门下没有半途而废的徒弟。”因逼着陈长策从新再练,陈长策这番有王润章监在旁边,又离开了家眷,能一心不乱的练习,进步比在宜昌时还迅速。王润章打听得杭州有一个高僧,已修炼有得了,王润章要去访他求参证,吩咐陈长策认真做工夫,自到杭州访道去了。

  陈长策因听得朋友说,秦鹤岐也是一个做内家工夫的,他并不求人介绍,就凭着一张名片,去拜访秦鹤岐。一老一少见面之后,倒很说得投机,陈长策当面显出周身听凭人敲打的工夫来,秦鹤岐说这便是铁布衫法。

  这日,陈长策正在家做坐功,秦鹤岐引着霍元甲、农劲荪到来。陈长策对于霍元甲的人品、武艺,早已听人说过,心中是很钦佩的,见面自不免有一番推崇向慕的话说,听说霍元甲要在上海摆擂台,直喜得陈长策拍掌赞叹,愿效奔走之劳。农、霍二人连忙称谢,彼此畅谈了一会,农,霍二人起身辞,秦鹤岐也一同出来。

  霍元甲与农劲荪回到寓所,农劲荪乘着夜问没有来访的人客,拟好了擂台规则,及中西文字的广告,念给霍元甲听了,说道:“报纸鼓吹的力量极大,我们虽刊登了广告,然不及各报上有文字揄扬的使人容易兴起。我想办几席酒菜,请各报馆的新闻记者来,向他们说明已订约和奥比音比武及摆擂台的用意。我认定这种事,报纸上是乐于鼓吹的。”霍元甲道:“农爷说应该怎么办便怎么办,不过我们都不是下江人,平日在上海没有声名,忽然请各报馆的新闻记者吃饭,还恐怕有不来的,不如请李九和彭庶自先介绍我们去拜会各报馆的主笔先生,等到擂台开张的前两天,方请他们吃饭,不知农爷的意思怎样?”农劲荪点头道:“这也使得。”

  次日彭、李二人都来回看,农劲荪把联络各报馆的话说了,彭庶白指着李九哈哈大笑道:“这事有他从场帮忙,联络各报馆的事,还要两位请求我们介绍吗?上海几家大报馆的主笔和访员,多与他有交情。方才我在他家,他正和我计议这事,由他出面请酒。我同他出门到这里来的时候,已经吩咐师爷发请帖,此时只怕已分送各报馆去了。”

  霍元甲连忙起身向李九拱手谢道:“难得九爷这么肯出力替我帮忙,我只好口头道谢了。”李九也拱手说道:“四爷这话说的太生分了,这哪里是四爷个人的事!凡是会武艺及有点爱国心的人,都应当对四爷这种举动表同情。”

  农劲荪问道:“不知九爷定了哪日几点钟?我们好商量一篇宣传的文字,在各报上发表。”彭庶白接着说道:“就在明天下午六点钟,一会儿便有请帖到这里来。”霍元甲笑道:“我们这里还用得着请帖吗?情理上似乎太说不过去了。”彭庶白、李九和农劲荪大家商量一阵办事的手续,及登报的文字,因又来了拜访的客,彭、李二人方作辞回去。次日,农、霍二人带着刘震声按时赴宴,当时上海各大报馆的主笔访员多到了,经李九一一给农、霍二人介绍,席间各自有一番慷慨淋漓的演说。翌日,各报的本埠新闻栏内都载了出来,这且不去叙它。

  单说酒席散后,各人都分途回家去了,惟有彭庶白因要去五马路访一个朋友,独自从酒馆出来,向五马路行走。这日下了一天的雪,到黄昏时分方止,马路上的雪足有二三寸深,行路的人一溜一滑的极不自在。彭庶白刚走近棋盘街口,此时这一条马路的行人很少,两旁店铺都上了板门,忽见前面马路中间,围了一大堆的人,好象是打架的样子。彭庶白边走边朝那人丛中望去,足见一个穿西装的少年,被许多流氓似的人围着丛殴。再看那少年,虽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身体象很瘦弱,和许多流氓动手打起来,手脚身法倒十分利落,神气也异常从容,简直不把那些流氓看在眼里的模样。彭庶白在上海居住了多年,知道上海流氓是不好惹的,每每因一言不合,纠集数十百个流氓,携带利斧短刀,与人拚命,逆料这少年多半是外省初到上海的人,不知为什么事与这些流氓动手,存心想上前替那少年解围。但是看那少年,笑容满面的一拳一个,把流氓打的东歪西倒,左右前后的流氓,不近他的身便罢,近身就得跌倒。这些流氓也都打红了眼睛,跌下去爬起来,又冲上前去,也有抓着雪向少年打去的。

  彭庶白看得有趣,料知那少年有这般好身手,是决不至吃亏的,乐得在旁边看看少年的能耐。只见那些流氓,欺少年是单身一人,手中又没有武器,仗着自己人多,越打越勇敢。两面街口都有巡捕站岗,然巡捕对于流氓打架,从来是装着没有看见的,非到双方打伤了人,或是闹的乱子太大了,断不过问。此时附近的巡捕,仍照例不来理会,所以这些流氓胆敢与那少年拼命。那少年见流氓打不退,仿佛不耐烦多纠缠了,只将双手一伸,一手扭住一个流氓的顶心发,一开一合的使流氓头碰头。在打的时候,流氓和少年都咬紧牙关不说话,禁不起少年将两个流氓的头这么一碰,却痛得忍不住,只叫哎呀。在旁的流氓趁少年腾不出手来,想从背后将少年拦腰抱住,谁知少年身法真快,就把手中的两个流氓当兵器,只几下便横扫得那些流氓,没一个敢近身了。直到此时,少年才叱了一声:“去吧!”随即双手一松,这两个碰头的流氓,都跌倒在一丈开外。少年行所无事的拍了拍衣上的雪,头也不回的举步便走。

  众流氓确实被打得都害怕了,一个个横眉怒目的,望着少年大摇大摆的走去,谁也不敢追赶,却羡慕煞了旁观的彭庶白,忍不住上前问问少年的姓名来历,究竟为什么和流氓打起架来。跟上去才走数十步远近,只见那少年走进一个弄堂,彭庶白忙紧走了几步,赶过少年前面,对他拱了拱手说道:“方才见老哥打那些流氓,显得一身好本领,兄弟从旁看了,委实钦佩之至,因此不揣冒昧,妄想结识老哥这种人物。请问尊姓大名,因何与那些流氓动手?”

  那少年就彭庶白打量了两眼,忙陪笑拱手答道:“见笑见笑!这地方的光棍,真不睁眼,兄弟在一家烟纸店里买香烟,因不曾留神,露出坎肩上佩带的赤金表链来,被旁边的几个光棍看见了,大概是欺兄弟生得文弱,居然跟在背后走,一到这行人稀少之处,就动手强抢起来,幸亏来的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已被兄弟打开了。谁知这一带此类光棍极多,转眼之间竟围上来二三十个,可恶那些巡捕,简直象没有眼的一样,若换一个真的文弱书生,今夜岂不糟透了吗?”

  彭庶白见这少年相貌生得十分英俊,说活又极爽利,不由得心里爱慕,恐怕错过了机会,以后就不容易见面,因弄堂里不便多谈,只得问道:“老哥就住在这弄堂里呢,还是到这里瞧朋友呢?”少年随手指着前面一个石库门说道:“我便住在这里面。兄弟是湖南人,初次到上海来,没多的熟朋友,只好住在这湖南客栈里。”彭庶白看那石库门上有“一新商号”四字,遂说道:“兄弟很想和老哥多谈谈,虽自觉冒昧得很,然实因心中爱慕,情不自禁,去客栈里坐坐不妨么?”少年似乎也觉得彭庶白这人气宇非凡,绝不踌躇的表示欢迎,引彭庶白进里面攀谈。

  原来这少年姓柳名惕安,也是当世一个了不得的侠义英雄。他这时的年龄,虽还只有二十岁,然他的工夫极不寻常。不知彭庶白说出什么话来,且俟第六十二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六十二回

   推牌九彭庶白显能

   摆擂台农劲荪演说

  话说柳惕安和流氓相打,无意中遇了彭庶白,邀进寓所谈话,两人都是性情慷爽的人,见面极易契合。江湖上人交朋友,照例不盘诘人家根柢,纯以意气相结纳。当下彭庶白与柳惕安寒喧了一番,即说道:“看老哥刚才和众流氓交手的时候,身手步法都极老练,态度尤为从容稳重,好象临敌经验极多,极有把握的样子,老哥的年纪这么轻,若不是自信有极大的本领,断不能这般从容应付。老哥有这种惊人的本领,现在正有一个好机会,可以把所有的能耐,都当众施展出来。”

  柳惕安笑道:“我哪里有惊人的本领!方才先生看见我与那些流氓动手,实在是因那些流氓太软弱了,马路上又铺了一层雪,脚踏在上面滑溜滑溜的,他们自己就先站立不牢,我只须用手将他们的衣边或衣角,轻轻的拉一下,向东便倒东,向西便倒西,一点儿用不着使劲,加以他们人多,我只单独一个人,他们打我,每每被自己的人挡住了,或碰开了,我打他们,伸手便是,尽管闭着双眼,信手乱挥,也不怕打他们不着。是这样打架,如何还用得着什么本领呢?”

  彭庶白笑道:“老哥谦让为怀,是这般说来也似乎近理。不过若没有绝大本领的人,一个人被几十个人围着殴打,便要冲出重围也不容易,何况立住不动,将所有的流氓打得一个个抱头鼠窜,不敢上前。兄弟对于武艺,虽不曾下过多大的工夫,然因生性欢喜此道,更喜结交有武艺的人,此中的艰苦,也略知一二。就专讲临大敌不乱,象老哥方才那样从容应付这一点工夫,已是极不容易的一桩事。老哥不要和寻常会武艺的人一样,遇不相识的人提到武艺两个字,总是矢口不旨承认。”柳惕安道:“我此刻辩也无用,将来结交的日子长了,先生自会知道。只是先生说现在有个施展武艺的机会,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彭庶白遂把霍元甲订约与奥比音比武,先摆擂台一月的话说了。柳惕安很惊异的说道:“这位姓霍的爱国心,确使人钦佩。我觉得这是关系很重大的事,不知道上海这新闻纸上,何以不将这些消息登载出来,也好使国内的人,闻风兴起呢?”彭庶白道:“这却不能归咎新闻纸上不登载,实因霍元甲在南方,本没多大的声名,此次又初来不久,今日才由敝同乡李九介绍,请各报馆的记者吃饭,大约明后日,这消息就要传播很远了。”柳惕安喜道:“这倒是难得遇见的好事,等到开擂以后,我是每日要前去瞧瞧的。”彭庶白道:“瞧到高兴的时候,何妨也上台去玩几手呢?兄弟听霍元甲闲谈的口气,他此番借这擂台访友,很希望有本领的人上去指教。他这样胸襟的人,决不因上台去和他动手,便生仇视之心。”

  柳惕安问道:“霍元甲的武艺,先生也曾看出他有何等惊人的绝技没有呢?”彭庶白摇头道:“不曾看见他有什么绝技。听说他平生所练习的,就只他家祖传的名曰迷踪艺,看他使出来,也不觉得如何玄妙。”柳惕安点头道:“武艺本是要实行的东西,不是精研这一门,便不能明了这一门的诀窍,不和这人交手,便不知道这人工夫的深浅。”彭庶白连连称赞道:“老哥这话不错,所以一般会武艺的江湖朋友,都争着练出一种特别惊人的技能来。有专练头锋的,一头锋向墙壁上撞去,能将墙壁撞一个大窟窿;有专练臀锋的也是如此;练指、练肘、练脚的就更多了。为的就是真武艺不能凭空表演出来给人看,但认真和人交起手来,那费了许多苦功练成的惊人绝技,十九毫无用处,自己没有真才实学,专靠一部盼厉害,就和一个小孩和大人相打,小孩手中便拿着一把很快的刀,因不会使用,又没有气力,仍一般的敌不过大人。霍元甲的本领,究竟高到如何的程度,我们虽不能说,但是有一个会武艺的老前辈说他一手足有八百斤的实力。北方讲究练武艺的人多,他在北方能称雄一时,到南方来摆擂台,自然有七八分把握。”

  柳惕安笑道:“难道练武艺也分南北吗?我觉得天之生材,不分地域,不见得在北方称雄一时的,到南方来也无对手。若以这种标准推测下去,则在中国可以称雄的,到东洋也可以称雄,到西洋也可以称雄,不是成了一个无敌于天下的人吗?不过霍元甲摆擂台虽在南方,南方的能人,不见得就上台去和他比拼。先生平日欢喜结交会武艺的人,难道所见的人材,南方固不如北方吗?深山大泽,实生龙蛇,以我所知,南方的好手,随处皆有,只以地位身份种种关系,声名不容易传播出来罢了!”

  彭庶白点头道:“南方人最文弱的,莫过于江浙两省,然江、浙两省人中,武艺练得极好的,也还是不少。老哥这句‘天之生材,不分地域’的话确有道理。”二人又谈论了一会,已过十二点钟了,彭庶白才作辞出来。柳惕安问了彭庶白的居处,直送出弄口,方握手而别。

  次日各大新闻纸上,都把霍元甲摆擂台的消息登载出来。擂台设在张家花园,并登有霍元甲启事的广告。广告大意说:元甲承学祖传的武艺,用了二十多年的苦功,生平与会武艺的较量,不下三千次,未尝败北,今因与英国大力士订约比赛来沪,特趁这机会,借张园地址,摆设擂台一月,好结识国内豪杰之士,共图提倡吾国武术,一洗西洋人讥诮吾国为东方病夫国之奇辱。还有用英文登载外国报纸的广告,大意说:欧美人常诮吾国为东方病夫国,我乃病夫国中之一病夫,但因从幼学习家传的武艺,甚愿与铜头铁臂之欧美人士,以腕力相见,特设擂台一月于张园,并预备金杯、金牌等物品;不论东西洋人,凡能踢我一脚的,送金杯一只,打我一拳的,送金牌一方,以资纪念;伤者各自医疗,死者各自埋葬,各凭自身本领,除不许旁人帮助,及施用伤人暗器外,毫无限制。报上并登有霍元甲的肖像及履历。

  柳惕安看报上不曾登载开擂的时日,他本来要去回拜彭庶白,午后便雇车到戈登路彭庶白家来。彭庶白因料知柳惕安必来,已邀了几个朋友在家谈话。柳惕安到时,彭庶白首先指着一个年约二十多岁、身穿白狐皮袍、青种羊马褂、鼻架金丝眼镜、口衔雪茄、形似贵胄公子的人介绍道:“这是盛绍先先生,为人极豪侠仗义。他自己虽没有闲工夫练武艺,他府上所雇用护院的人,多是身怀绝技的。他不象寻常纨袴子弟,对于有本领的人,能不问身份,都以礼貌相待。”柳惕安见彭庶白特别慎重介绍,又看了盛绍先的气概,知道必是一个大阔人。俟彭庶白介绍完毕,一一寒喧了一番,彭庶自就把昨夜所见柳惕安在马路上打流氓的情形,绘形绘声的说了一遍。盛绍先听得眉飞色舞的说道:“对付上海的流氓,惟一的好方法,就是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若自揣没有这力量,便只好忍气,一切不与他们计较。和他们到巡捕房里打官司,是万万使不得的。上海的巡捕,除了印度、安南两种人外,绝少不是青红帮的。红帮在上海的势力还小,青帮的势力,简直大的骇人,就说上海一埠的安宁,全仗青帮维持,也不为过。青帮的头领称为老头子,便是马路上的流氓,也多拜了老头子的。其中也有一种结合,象柳君外省人,在上海做客,是这般给他们一顿痛打,最是痛快,也不怕他们事后来寻仇报复,若是常住在上海的,在路上打过就走,却不可使他们知道姓名居处。”说时指着彭庶白笑道:“你贵同乡潘大牛的夫人,去年冬天不是在新世界游戏场里,也和柳君一样干过一回痛快事吗?”

  彭庶白点头道:“那回的事,痛快是痛快,不过很危险。潘夫人差一点吃了大亏。”柳惕安忙问:“是怎样的情形?”彭庶白道:

  “敝同乡有个姓潘的,因身体生得非常高大,天生的气力也非常之大,所以大家都叫他为潘大牛。他的夫人是一个体育家,练过几年武艺,手脚也还利落,容貌更生得艳丽,装束又十分入时。她哪里知道上海流氓的厉害,时常欢喜独自走到热闹场所游玩。去年冬天,她又一个人到新世界游戏场去玩耍,便有两个年轻的流氓,误认这潘夫人为住家的野鸡,故意跟在背后说笑话。潘夫人听了,回头一看,见那两人的衣服很漂亮,顶上西式头发,梳得光可鉴人,以为是两个上等人,存着一点客气的念头,不作理会。谁知她这一回头,没有生气的表示,倒更坏了,更以为是住家野鸡了,公然开口问潘夫人住在哪里?潘夫人从小就在日本留学,平日的习惯,并不以和陌生的男子交谈为稀奇事,那两人问她的住处,她虽没将住处说出来,但也还不生气,不过此时潘夫人已看出那两人拆白党吊膀子的举动,反觉得好笑。两人看了这情形,越发毫无忌惮,又进一步伸手来拉潘夫人的衣袖,潘夫人至此才对那人说道:”自重些,不要看错了人。‘这两句话,在潘夫人口中说出来,已经自觉说得极严厉,不为人留余地了,哪里知道上海的流氓拆白党,专就表面上看好象是上等人,实际都是极下作无耻的,休说是骂,便是被人打几下,也算不了什么!当时听了潘夫人这两句话,倒显着得意似的,涎皮涎脸的笑道:“搭什么架子!你看,我们脸上没长着眼睛么?’接着还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这么一来,就逼得这位潘夫人生气了,也不高兴和他们口角,仗着自己是个体育家,身手快便,趁着那人边说边伸过脸来,用手指点着两眼教她瞧的时候,一举手便打了一个结实的耳光。‘哎呀’一声尚不曾喊出,左手第二个耳光又到了。这两下耳光真是不同凡响,只打得那人两眼冒火,待冲过来与潘夫人扭打,亏了同在场中游览的人,多有看见两人轻薄情形的,至此齐声喝采。有大呼打得好的。立在近处的,恐怕潘夫人吃亏,都将那人拦住。那两人知道风势不好,只鼻孔里哼了两声说道:”好!要你这么凶,我若不给点儿颜色你看,你也不知道我们的厉害。‘说罢,悻悻的走了。

  当时就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年人,走近潘夫人跟前说道:“你这位太太认识那两个人么?‘潘夫人自然回答:”不认识’。那老人立时伸了伸舌头说道:“怪道你原来不认识他们。若是认识,便有吃雷的胆量,也不敢得罪他们,何况当众打他的耳光呢?挨打的那个,是这一带有名的白相人,绰号小苏州,姓陈名宝鼎,还有一个姓张名璧奎,也是圈子里有势力的人物。他们都和捕房里有交情,他们只要嘴里略动一动,大英地界的白相朋友,随时能啸聚一千八百,听凭他们驱使,虽赴汤蹈火也不推辞。不是我故意说这些话吓你,我因见你是单身一个女子,恐怕你不知道,吃他们的大亏,不忍不说给你听。据我推测,他两人受了你的凌辱,是决不肯甘休的。此时只怕已有多人在门外等候你出去。‘潘夫人看这老人说话很诚实,知道不是假的,便说道;’这一带巡捕很多,难道听凭他们聚众欺负一个女子,也不上前干涉吗?‘那老人笑道:”怎能说是不干涉?他们既是通气的,只要几秒钟假装看不见,要打的打过了,要杀的杀过了。这一带巡捕多,你要知道这站着的闲人更多,他们预备打你的人,在不曾动手的时候,谁也不能去无故干涉他,动手打过了,就一哄而散,即算是你自己的亲人当巡捕,此时也是无法。’

  这段话说得潘夫人害怕起来了,幸亏她一时想到兄弟身上,因潘家与舍下有几重戚谊的关系,平日潘夫人常到舍下来,知道兄弟和上海几个有名的老头子有交情,又知道兄弟也曾练过几天武艺,就在游戏场借了个电话打给我,叫我立时前去。因在电话里不便多说,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事叫我去,等我到新世界会见她时,已是十二点钟了。她把情形说给我听,我当时也吓了一跳,然表面上只得镇静的说:不要紧,教她紧跟着我走,不可离开。才走出大门,只见一个身穿短棉衣裤的大汉,手上拿着一根用旧报纸包裹的东西,约有三尺来长,望去似乎份量很重。我是存心提防的,那神气一落我的眼,就已看出是来寻仇的。旁边还站着十多个人,装束都差不多,个个横眉恶眼,凶像十足,再看一个巡捕也没有,马路上的行人已极稀少。平时那一带黄包车最多的,这时连一辆都找不着,可以说是眼前充满了杀气。我带着潘夫人出门走不到十步,那大汉已挨近身来,猛然举手中家伙,向潘夫人劈头打下。我忙回身将臂膀格去,可恶那东西下毒手,报纸里面竟是一根铁棒,因用力过猛,碰在我臂膀上,震得那铁棒跳起来,脱手飞出,掉落在水门汀上,当啷啷一声大响。我见他们如此凶毒,气忿得一手将大汉的领襟擒住,使劲揉擦了两下骂道:“浑蛋,打死人不要偿命吗?‘我生平不喜说夸口的话,到了这种关头,只好对那些将要动手还不曾动手的大声道:”你们难道连我彭某都不认识吗?这位潘太太是我至亲,她是规规矩矩的人家人。小苏州自不睁眼,还要向人寻麻烦吗?,那小苏州本来认识我,他这时躲在对面一个弄堂里,暗中指挥那些小流氓动手,万不料有我出头。他大约也自觉这事闹穿了丢人,便已溜着跑了。未动手的听我一说,又见大汉被我一手擒住挣扎不脱,也是一个个的黑暗处溜跑。我逆料危险的关头已过,才松手放了大汉,连掉在水门汀上的铁棒,都来不及拾起,抱头鼠窜而去。直到他们溜跑了,停在对过马路上的黄包车,方敢跑过来揽生意,如此可见他们白相人的威风了。“

  盛绍先笑着对柳惕安道:“上海的流氓,与别处的光棍不同,最是欺软怕硬。有本领的只要显一次给他们看,留下姓名来,他们便互相传说,以后这人不问在什么时候,什么所在,流氓决不敢惹。庶白兄其所以提出自己姓名,那些流氓就抽身溜跑,固然是和上海著名的老头子有交情。但专靠那点儿交情,也不能发生这般大的效力。实际还是因为有一次,庶白兄曾当着许多大流氓,显过大本领,所以几个有势力的老头子,竭力和他拉交情,小流氓更是闻名丧胆。”柳惕安很高兴的问道:“庶白先生显过什么大本领?我很愿意听听。”彭庶白摇头笑道:“绍先总欢喜替我吹牛皮,我小本领都没有,还有什么大本领可显呢?”

  盛绍先道:“这事有兄弟在场,瞒的了别人,我是瞒不了的。前年正月间,我与庶白兄同在跑马厅一家总会里赌牌九,同场的有三个是上海自相人当中很有势力的,我们并不认识,他们却认识我,一心想赢我的钱。然总会里不能赌假牌假骰子,全凭各人的运气,不料那日偏偏是我大赢。那三个白相人都输了,正商量去增加赌本来再赌,被庶白兄看破了他们的举动,暗中知会我不可再赌了。我也正瞧不起那三人的赌品,安排要走,想不到那三人见我要走,便情急起来,齐声留我要多推一盘。我不肯,他们居然发出不中听的话来,说我不应该赢了钱就走,无论如何非再推一盘不可,其势汹汹,解衣的解衣,捋袖的捋袖,简直现出要动武的样子。总会里人虽出面排解,然一则和他们是同类,二则也畏惧他们的势力,宁可得罪我,不能不向他们讨好。我那时又不曾带跟随的人,与庶白兄结交不久,更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本领,一时真逼得我又受气又害怕,不知应如何才好。亏了庶白兄出面,正色诘问那三人道:”你们凭什么勒逼他多推一盘?你们也欺人太甚了,老实说给你们听,是我彭某教他不可再赌了,你们打算怎么办?有手段尽管向我使出来‘三人倒吃了一惊似的,向庶白兄望了几眼。论庶白兄的身体气度。本象一个文弱书生,三人自然不放在眼里。其中一个做出鄙视不屑的样子冷笑道:“好不识相,你也够得上出头露面与我们说话么?你凭什么出面干涉我们的事?今天有谁敢走,我们就给谁颜色看。’我当时看了这情形,一方面替自己着急,一方面又替庶白兄担忧。真是艺高人胆大,庶白兄在这时候,一点儿也不惊慌,随意伸手在桌上抓了一把骨牌,有意无意的用两个指头拈一张,只轻轻一捻,牛骨和竹片便分做两边,放下又拈一张,也是一捻就破,一连捻破了十多张,才含笑说道;‘这样不结实的牌,如何能推牌九?’那骨牌虽是用胶鳔粘的,但是每张牛骨上有两样榫,若没有绝大的力量,断不能这么一捻就破。那总会里本来请了一个保镖的,姓刘,混名叫做刘辣子,听说也练得一身好工夫,当时刘辣子在旁边看了,忍不住逞口而出的喝了一声:”好工夫!‘那三人至此方知道认真闹下去占不了便宜,登时落了威风,只得勉强说道:“你姓彭的如果真是好汉,明晚再到这里来。’庶白兄反笑嘻嘻的答道:”我也算不了什么好汉,不过我从今日起,可以每晚到这里来,准来一个月,若有一晚不到,便算我怕了你们。‘说毕起身,一面拉着我往外走,一面招呼那三人道:“明天见!’出了总会之后,我非常耽心,恐怕庶白兄为我的事被他们暗算,庶白兄摇头说:”没有妨碍。‘我力劝他明晚不可再去,他倒大笑说:“岂有此理!’我见他既决心明晚再去,只得连夜把上海有名的把式。都邀到舍间来,共有二十多个,我将情形告知那些把式,教他们准备,装着是赌客一道儿同去,万一那些白相人和庶白兄动起手来,我这里既有准备,大约也不至于吃眼前亏。我是这么做了,也没说给庶白兄听,我知道他要强的脾气,说给他听,甚至倒把事情弄僵了。世间的事,真使人料不着,我以为第二晚必有一场很大的纠纷,谁知竟大谬不然。这晚我和庶白兄一进那总会的门,那三人都穿戴得衣冠齐整,一字排班在大门里拱手迎接,个个满面是笑,将我们让到里面一间房内。看那房间的陈设,好象是总会里一间很重要的内帐房,房中已先有五个衣冠楚楚的人坐着,见我们进房,也都起身拱手相迎。倒是昨天发言的那人,指着我二人向那五人介绍我二人的姓名履历,他说出来竟象是老朋友,于是又将五人的姓名履历,一一给我两人介绍。有两三个是多年在上海享有大名的,此刻都在巡捕房担任重要职务,见面谈话之间,都对庶白兄表示十分钦佩之意。庶白兄见三人如此举动,丝毫没有要寻仇的意味,这才重新请教三人的姓名。三人各递了名片,对于昨夜的事并竭力认错,要求我两人不可搁在心上,以后好结为朋友,长来长往,彼此有个照应。他们既这般客气,我们当然不再计较,后来他们真个常和庶白兄来往,凡是庶白兄委托他们什么事,他们无不尽力帮忙,因此小苏州一类的人,多知道庶白兄的本领。”

  柳惕安听了,笑向彭庶白拱手道:“原来先生有这般大本领,将来霍元甲开擂的时候,想必是要上台去一显身手的。不知霍元甲已定了开擂的日期没有?”彭庶白道:“这些小玩意算得什么,霍四爷才真是大方家呢!常言:”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兄弟不过少年时候,曾做过几年工夫,近年来因人事牵缠,精神也自觉疲萎了,全没有在这上面用功,手脚简直荒疏得不成话了,如何还敢上擂台去献丑!今日曾到霍四爷那里,听说已定了在二十日午前十时开擂,并委派了兄弟在台上照料。这是上海从来没有人干过的事,又经各种报纸上竭力鼓吹,届时一定很热闹的。“

  柳惕安屈指算了一算道:“二十日就是后天,内地各省交通不便,消息更不灵通,纵然有各新闻纸竭力鼓吹,无如内地看报的人太少,练武艺的又多不识字,这消息不容易传到他们耳里去。即算得了这消息,因为交通不便,也难赶到上海来,我逆料后天开擂,能上台去比赛的必不多。”彭庶白点头道:“我推测也是如此。远在数百里或数千里以外的,果然不易得到这消息,不能赶来比赛,便是往在上海附近,及上海本埠的,开台之后,去看的必多,但真肯上台去动手的,决不至十分踊跃。”

  盛绍先道:“我国会武艺的人,门户习气素来很深,嫉妒旁人成名,尤其是会武艺人的普通毛病。寻常一个拳棒教师,若到一个生地方去设厂教徒弟,前去拆厂的尚且甚多,何以象霍元甲这样摆擂台,并在各报上大吹大擂的登广告招人去打,倒没有真个肯上台去动手的呢?你这是如何推测出来的?”彭庶白笑道:“我是根据我个人的心理推测的,也不见得将来事实一定如此。我想开台以后,上去打的不能说没有,不过多半是原来在上海,或是适逢其会的,上去的打赢了,擂台便得收歇,若打输了,跟着上去的便不免有些气馁。年轻好胜又没有多大名的,方肯上去,过了四十岁的人,或是已享盛名的人,是不会随随便便上去动手的。由表面上看来,上海是一个五方杂处的所在,各种人材聚集必多,在这地方摆擂台,确非容易,然实在细细研究起来,倒是上海比内地容易。这其中有个道理,兄弟在此地住了多年,已看出这道理来了。刚才绍先兄说,寻常拳棒教师,到生地方教徒弟,前去拆厂的甚多,那是什么道理呢?门户习气和嫉妒旁人成名,虽也是前去拆厂的原因,但主要的原因,还是发生于地域观念,觉得我是一个会武艺的人,我所属处的一带地方,应由我一人称霸,他处的人到我这里来收徒弟,于我的权利、名誉都有损失,因此就鼓动了自己的勇气。前去拆厂。上海的情形却不同,现在上海的人口虽多,只是土著极少,客籍占十分之八九。住在上海会武艺的人,这种地域观念,人人都很淡薄,所以倒比别处容易。”

  盛绍先道:“我自恨天生体弱,又从小处在重文轻武的家庭之中,不曾练过武艺。我若是一个练武的人,就明知敌不过霍元甲,我也得上台去和他打一打,不相信他真有这么大的牛皮。打得过他,自是千好万好,打不过他,也算不了什么。他摆擂台,将人打败是应该的。”彭庶白笑道:“你因不会武艺,才有这种思想,如果你是一个练武的,便不肯说这话了。”

  柳惕安见坐谈的时间已久,起身作辞,彭庶白坚留不放,说已预备了晚餐,柳惕安觉得彭庶白很真挚,也就不推诿。晚餐后,盛绍先约柳惕安二十日同去张园看开擂,柳惕安自是欣然答应。这时汽车初到中国来行驶不久,上海的各国领事及各大洋商,不过数十辆,中国人自备汽车的更少,一般阔人都是乘自备的双马车。盛家特别欢喜闹阔,已从外国买来了几辆汽车,盛绍先这回到彭家来,就是乘坐汽车来的。他因见柳惕安仪表俊伟,又听得彭庶白说武艺了得,有心想结交,定要用汽车送柳惕安回一新商栈。柳惕安推辞,盛绍先道:“我知道了老哥的寓所,后天好来接老哥一同去张园。”柳惕安推辞不了,只得辞了彭庶白,和盛绍先同车回栈。

  二十日才八点多钟,盛绍先就到一新商栈来了,一叠连声的催柳惕安快穿衣服同去。柳惕安道:“十点钟开擂,如何要去这么早?”盛绍先道:“老哥哪里知道,上海人最好新奇,凡是新奇的玩意儿,看的总是人山人海。我昨日听得张园帮着布置擂台的人说,前天报上一登出今日开擂的广告来,就有许多的人跑到张园去,要买票预定座位。我平日在这时候,还睡着不曾起床,今早六点多钟,我当差的去张园买入场券回来,说已到不少的人了。我恐怕去迟了找不着好看的座位,所以急匆匆的用了早点到这里来。”柳惕安笑道:“这擂台有一个月,何愁没得看,好在我此刻没有旁的事,既承你亲来见邀,立时便去也使得,不过呆呆的在人丛中坐等几点钟,却是一件苦事。”说时已穿戴好了衣冠,遂同盛绍先出来,跨上汽车,如风驰电掣一般的,不要几分钟就到了。

  因盛绍先已买好了入场券,柳惕安跟着进去,看场中果已万头攒动,围着擂台三方面的座位,都已坐满八九成了。进场后就有招待的人过来,好象是和盛绍先认识的。直引到插台正面底下第二排座位之间。柳惕安看这一排的座位,都有人坐着,连针也插不下了,心想如何引我们到这里来?只见那招待的人,向坐着的两个人做了做手势,那两人即时起身,腾出两个座位来。招待的人笑向盛绍先道:“若不先教人把座位占住,简直没有方法可以留下来。”盛绍先胡乱点了点头,一面让柳惕安先坐,一面从怀中摸出一张钞票,递给那招待的人,并向耳边说了几句话。招待的人满脸带笑,连声应是去了。

  柳惕安看这擂台,只有三尺来高,宽广倒有三丈,全体用砖土筑成,上面铺着一层细砂,中间摆着一张方桌,几张靠椅。上海许多名人赠送的匾额、镜架、绸彩之类,四方台柱上都悬挂满了,只是台上还没有出面。盛绍先对柳惕安说道:“听得庶白兄说,霍元甲这回摆擂台,所有一切的布置,多是由农劲荪作主的。就是这个擂台,看去很象平常,却费了一番心思研究出来的。平常用木板搭成的,无论如何牢实,经两个会武艺的人在台上跳跃的时候,总不免有些震动,木板相衔接之处,很难平坦,两人正在以性命相扑的当儿,若是脚下无端被木板或钉木板的铁钉绊这么一下,岂不糟了!若和舞台上一般,铺上一层地毯,不是把脚底滞住不灵,便是溜滑使人立不牢脚。那农劲荪是个极有经验的人,知道台太高了危险,两下动手相打,难保不有掼下台来的时候,自己打不过人,或受伤,或打死,皆无话说,万一因从台上跌倒下来,受伤或死,就太不值得了,所以这擂台只有三尺来高,便是为这缘故。”

  盛绍先说到这里,方才那招待的双手捧着一大包点心、水果走来,交给盛绍先。盛绍先让柳惕安吃,柳惕安看三方面座位上,东、西洋人很多,不但没有在场中吃点心水果的,交头接耳说话的都没有,说笑争闹的声音,全在中国人坐得多的地方发出来,不由得暗自叹道:你霍元甲一个人要替中国人争气,中国人自不争气,只怕你就把性命拼掉,这口气也争不转来。心中正自觉得难过,盛绍先却接二连三的拈着饼干、糖果让他吃,并说:“这是真正的西洋饼干,这是道地的美国蜜柑,不是真西洋货吃不得,要讲究卫生,便不能图省钱,真正西洋货,价钱是大一点,但是也不算贵。你瞧,五元钱买了这么一大包,还算贵吗?”柳惕安只气得哭不得笑不得,暗想彭庶白如何与这种人要好,还说他没有纨袴习气?一时又苦于不能与他离开,初次相交的人,更不好规劝,只好自己紧闭着嘴不答白,一会儿又掏出表来看看。

  好容易听到台上壁钟敲了十下,座中掌声大起,只响得震耳欲聋。一个年约三十多岁、体格魁梧、身穿洋服的男子,在如雷一般的掌声中,从容走到擂台前面,向台下观众鞠了一躬。盛绍先连忙对柳惕安说道:“这人便是农劲荪,能说外国话,替霍元甲当翻译。”柳惕安连连点头道:“我知道,请听他演说。”

  只见农劲荪直挺挺的站着,等掌声停了,才发出宏钟一般的声音说道:

  “今天霍元甲先生的擂台开幕。兄弟受霍先生委托,代表向诸位说几句话,请诸位听听。霍元甲从小在家学习祖传的武艺,平日受若祖若父的教训,总以好勇斗狠为戒。在天津经商若干年,和人较量的事实虽多,然没有一次是由霍元甲主动要求人家比赛的。由霍元甲自己主动的,除却在天津对俄国大力士,及去年在上海对黑人大力士外,就只有这一次。前两次是对外国人,这一次也是对外国人。霍元甲何以专找外国大力士较量呢?这心理完全是因受了外国人的刺激发生出来的。外国人讥诮我国为东方病夫国,元甲不服气,觉得凡是中国人,都要竭力争转这一口气来,所以每次有外国大力士到中国来献艺,元甲不知道便罢,知道是决不肯轻易放过的。但是诸位不可误会,以为夹杂得有仇外的观念在内,这是丝毫没有的。元甲这种举动,无非要使外国人了解,讥诮我国为东方病夫国是错误的。去年冬天与英国大力士订了约,今年二月在上海比赛,元甲的意思,终觉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外人的讥诮诚可恶,然我国民的体力和尚武精神,也实在有提倡振作的必要,因此不揣冒昧,趁着距离比赛期问的时日,摆这一个擂台。一则藉此结识海内英雄,好同心协力的,谋洗东方病夫之耻辱;二则想利用传播这摆擂台、打擂台的消息于内地,以振作同胞尚武的精神。在元甲心里,甚希望有外国人肯上台来比赛,所以用外国文字登广告。并说有金杯、金牌等奖品,有意说出些夸大的话来,无非想激动外国人。若论元甲生平为人,从来不曾向人说过半句近似夸张的话,凡曾与元甲接谈过的朋友们,大约都能见信。其所以不能不同时用中国文字,登中国新闻纸上的广告,为的就想避免专对外国人的嫌疑,这一点是要请同胞原谅的。这里还订了几条上台较量的规则,虽已张贴在台上,然诸位容或有不曾看见的,兄弟将规则的大意,向诸位报告一番。”说时从衣袋中掏出一张字纸,看了一看说道:“第一条的大意是:上台打擂的人,不拘国籍,不论年龄,但只限于男子,女子恕不交手;第二条是每次只许一人上台,先报明姓名、籍贯,由台主接淡后方可交手;第三条是打擂的只许空手上台,不能携带武器及施用暗器、药物之类;第四条是比赛的胜负,倘遇势均力敌,不易分别时,本台曾聘请南北名家多人,秉公评判,第五条是打擂的各凭本身武艺,及随身衣服,禁用手套、护心镜及头盔、面具之类;第六条是打擂的以铃声为开始及停止之标准,在铃声未响以前,彼此对立,不得突然冲击,犯者算输,不得要求重比,遇胜负不决,难分难解之时,一闻铃声,须双方同时停止,不得趁一方面已经停止时进攻,犯者亦算输;第七条是打擂时打法及部位,原无限制,但彼此以武会友,双方皆非仇敌,应各存心保全武术家之道德,总以不下毒手及攻击要害部位为宜;第八条是双方既以武力相见,难保不有死伤,伤者自医,死者自殓,不得有后言。规则就只有这八条,第二条当中有一句与台主接谈的话,台主便是霍元甲,接谈虽没有一定的范围,但是包括了一种签字的手续在内。本台印好了一种死伤两无异言的证书,台主和评判的名人,当然都签了名在上面。上台打擂的人,也得把名签好,方可听铃声动手。从今日起,在一个月内,每日上午十点钟开始,霍元甲在台上恭候海内外的武术家指教。兄弟代表霍先生要说的话,已经完了。此刻兄弟介绍霍先生与诸位相见。”

  说罢,又向观众鞠了一躬,如雷一般的掌声又起,便有一头戴貂皮暖帽、身穿蓝花缎羊皮袍、青素缎马褂、年约四十岁的人,大踏步走出台来。柳惕安看这人身材并不高大,生得一副紫色脸膛,两道稀薄而长的眉毛,一双形小而有神光的眼睛,鼻梁正直,嘴无髭须,使人一望便知是个很强毅而又极慈祥的人,和农劲荪并肩立着。农劲荪对观众介绍道:“这便是台主霍元甲。”霍元甲这时方对三方面的观众鞠了三个躬,慢条斯理的说道:“我霍元甲没有念过书,是一个完全的粗人,不会说话,所以请农爷代我说。这打擂台也是很粗鲁的事,古人说得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种事,不能不有个规矩,我特地请了这张园的园主张叔和先生来,做一个见证人,要打时请他摇铃。刚才农爷已说过了摇铃的办法,我很望外国的武术家大力士,肯上台来指教。农爷会说外国语,有外国人来,我就请他当翻译。“

  霍元甲才说到这里,台左边座中忽有一个人跳起身来,大声说道:“不用多说闲话了,我来和你打一打。”众看客都吃了一惊,不知这人是谁,且俟第六十三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六十三回

   霍元甲三打东海赵

   王小乙夜斗翠花刘

  话说霍元甲正在演说的时候,左边座位中忽有一个人跳起身来,大声说:“不用多说闲话,我来和你打一打。”众看客都吃了一惊,争着看那人,年龄不过二十多岁,身材却显得异常壮实,穿着日本学生装的洋服,粗眉大眼,满面横肉,那一种凶狠的模样,无论何人遇着都得害怕,这时更带着几分怒容,那情形好象与霍元甲是仇人见面,恨不得一口吞下似的。当下霍元甲停了演说,向这人打量了两眼,倒现出笑容来说道:“老哥不必生气,请上台来谈谈。”这人牛鸣也似的答应一声:“来了!”匆匆忙忙走出座位,不提防座位与擂台隔离之处,地下拦着一块三寸多高的木板,用意是恐怕看的人多,座位又是活动的,有这木板隔住,可免看客将座位移近台来。这人脚步太匆忙,只顾抬头望着台上行走,不曾瞧见地下的木板,竟把他的脚尖绊住,身体往前一栽。喜得木板离台还有五、六尺空地,这一交扑下,头额没碰着台基,加以他的身法还快,只一手着地,立时就跳了起来,然就这么无意的一栽,已弄得座上近万的看客,不约而同的哄然大笑,笑得这人两脸通红。

  霍元甲见了,连忙走到台这边来,很诚恳的问道:“没碰伤哪里么?请从容些走,这擂台因是临时布置的,一切都非常草率,本来用木板是这么隔着,是不妥当的。”说着,并指点这人从后边上台。原来擂台两边都有门可通后台,两边门口都设着一张条桌,有签名簿及笔墨之类,并有招待的人在此坐候。这人走进那门,招待的人忙起迎着道:“请先生在此签名。”这人将两眼一瞪喝道:“要打就打,签什么名?”招待的人陪笑说道:“签了名再打不迟。这是本台定的规定如此,请原谅吧。”这人略停了停,忿然说道:“我不会写字,打过了再说给你签吧。”招待的人道:“就请留下一张名片也使得。”这人道:“名片也没有。”旋说旋伸手拦开招待的人,直向后台上跑。招待的人也不由得生气,一手握着签名簿,一手拈着一枝毛笔,追上后台来说道:“本台定的规则,非先签名不能上台,你待往哪里走?”这人怒气勃勃的回转身来,揎拳捋袖,做出要动武的样子。

  农劲荪这时本在前台,因听得后台有吵闹之声,即赶到后台来,恰好看见这人要动手打招待的人,刘震声正在脱卸自己身上棉袍,俨然要和这人放对,忙插进身将这人格住,带笑说道:“这是后台。足下要打擂,请到前台去。”这人一见农劲荪,便忿然说道:“我知道这是后台,可恶这小子太欺负人,定要我签名,我在这里签什么名?我就是打胜了也不要这名誉。”农劲荪笑道:“看足下是一个有知识的人,这签名不过是一种手续,与要不要名誉没有关系。我这位朋友负了本台招待签名的责任,为谋尽他自己职责起见,不得不赶着足下请签名,确非欺负足下。我如今请问足下,是不是要打擂?”这人道:“我不知道什么打擂不打擂,因见霍元甲在各报上吹牛皮,说大话,倒要来会会他,看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农劲荪哈哈笑道:“这还不是来打擂吗?足下既要打擂,不但得在这签名簿上签名,我刚才演说擂台规则时,足下想也听得,来打擂的,还得先在证书上签名呢!”

  此时霍元甲在前台,已听得后台争吵的声音,只得也跟进后台,听得这人说“倒要会会他,看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人物”的话,便上前说道:“我并没有三头六臂,也是一个很平常的人。我在报纸上吹的牛皮,说的大话,我已请农爷向大众说明了。是对外国人的,不是对中国人的,老哥不要误会,对我生气。请问老哥尊姓大名?我摆这擂台,就是想藉此结识老哥这样的人物。”这人望着霍元甲,现出轻视的神气,点了几点头道:“我看也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人物,吹什么‘和人较量过几千次,不曾遇过对手’的牛皮,我不相信几千个人,竟没有一人打得过你的。”霍元甲笑道:“老哥不相信罢了,好在我本来没有向中国人显能耐的心思。”说时,又请教这人的姓名,这人道:“我不能说我没有姓名,不过我不愿在这地方把我的姓名说出来。你摆的是擂台,我来打擂便了,我打不过你,我就走了,被你打伤了,我自投医院去治疗,若被你打死了,自有人来收尸,不干你的事。”农劲荪道:“话虽是这般说,应经过的手续,仍是模糊不得。本台今日才开幕,你是第一个来打擂的人,若你不肯签字,连姓名都不肯说,也可以行得,那么签字的办法,以后便行不通了。并且老哥不依本台的规则办理,老哥要打擂的目的便达不到,霍先生是决不肯和老哥动手的。”这人料知不说姓名不行,只得说道:“我是东海人,姓赵,从来不用名字,一般人都称我为东海赵。你们定要写姓名,就写东海赵得了。”霍元甲笑道:“世岂有一个上等人没有名字之理?依我的愚见,你老哥既不愿写名字,这擂也可以不打。”东海赵盛气说道:“什么话!姓名不过是人的记号,你的记号是霍元甲,我的记号是东海赵,谁说使不得!你摆擂台,登报招人来打,如何说这擂可以不打?这话从旁人口中说出还过得去,从你台主霍元甲口中说出来,不象话。”东海赵这几句话,说得后台上许多人都生气,尤其是刘震声,咬得牙齿格格的响,恨不得上前打东海赵几个耳光。

  霍元甲不但不生气,反带笑说道:“你老哥弄错了。我不是怕你打,求你不打,你不肯签名,我只好不打。”东海赵道:“好。我签名便了。”霍元甲现出踌躇的神气说道:“你虽肯签名,我还是劝你不打,因为你是为我在报上吹牛皮说大话而来,我既经说明那些牛皮,那些大话,是对外国人吹说的,我们自家人,何必在台上当着许多看客动手呢?无论谁赢谁输,都没有意味。”东海赵道:“那么你却摆什么擂台呢?”他们在后台谈话的时间久了,台下看客都拍掌催促起来。农劲荪对霍元甲道:“赵君既肯签字,四爷就和他去前台玩玩吧。看客鼓掌,是催我们出台的意思。”霍元甲只得点头答应。

  当下有人拿证书给东海赵签名,东海赵提笔写了“东海赵”三字,书法倒很秀劲。霍元甲看了,心里登时发生了爱惜东海赵的念头。农劲荪也觉得东海赵这种英俊少年,若得良师益友,去掉他的骄矜暴躁之气,实是武术界的好人材,遂先出台向看客报告道:“本台所定打擂的规则,凡来打擂的,先要在证书上签名。因这位赵君不仅不肯签名,并不肯把名字说出来。所以交涉的时间久了,致劳诸位盼望,本台同人非常抱歉。此刻赵君已签好了名,请诸位细看赵君的好健儿身手。”这番话说出,掌声又拍的震天价响。农劲荪回身将霍元甲、东海赵两人引出台来,简单的把东海赵向看客介绍了几句,即引东海赵立于台左,霍元甲立于台右,自己取了个怀表托在手掌中,站在中间,园主张叔和的铃声一响,农劲荪忙退后几步,让出地位来给二人好打。

  霍元甲向东海赵拱手笑道:“请先赐教。”东海赵毫不客气,挥拳直向霍元甲冲击。霍元甲因有爱惜东海赵的心思,不想当着众看客将他打败,并存心要试验东海赵的造诣如何,见他挥拳直攻过来,故意举臂膊在他拳头上碰了一碰,觉得他的功力,比较刘震声还相差甚远,只是身体生得异常活泼,腰腿都很灵捷,如经名师指点,资质却远出刘震声之上,等他攻到切近,方闪开还击。论霍元甲的武艺,如认真与东海赵见高下,直可使东海赵没有施展手脚的余地,既是存心不欲将他打败,打法自然不同,就和平常和同学的练习打对手一样,从表面看去,也似乎很猛勇,很热闹,实际霍元甲出手皆有分寸,只轻轻着到东海赵身上,便掣回来,是这般腾拿躲闪,约打了三四十个回合,台下掌声不绝,有吼起来喝好的,只把台上的刘震声惊得呆了,低声对农劲荪道:“看不出这小子,真有这么大的能耐。我跟老师这么多年,不知亲眼看见打过多少好汉了,从来不曾见有能和老师走到二十合以上的,如今打到三四十合了,还没分胜负。这小子的年纪还轻,若再练十年八载,不是没有敌手吗?”

  农劲荪摇头笑道:“你再仔细看看。你看他的手曾着过你老师的身么?你老师的手在他浑身都摸遍了。”这几句话把刘震声提醒了,立时看得分明,这才把心放下。又走了十来个回合,霍元甲以为东海赵心里必已明白自己不是敌手,没有再打的勇气了,遂跳开一步,拱手说道:“佩服,佩服!我们自家人,能不分胜负最好。”不料东海赵因工夫相差太远,竟不知道霍元甲是存心不想将他打败,还自以为是自己的本领在霍元甲之上,认定霍元甲是自知敌不过,方跳出圈子要求不打了。年轻人好胜心切,加以生性本来骄矜。如何肯就此不打了?不过因与霍元甲打了几十个回合,在霍元甲是和逗着小孩玩耍一样,而在东海赵却已累得满身是汗,连身上穿的东洋学生服都汗透了,只得一面解纽扣脱衣,一面说道:“不分胜负不能罢手,我还得和你再打一场。”霍元甲笑道:“这又何苦呢,老哥不是已累得通身是汗了吗?”东海赵卸下衣服,自有在台上照顾的人接去。他用手巾揩去额上的汗说道:“就打得通身是血,也算不了一回事,何况出这一点汗。你能把我打跌在地,我便认输不打了。”霍元甲点头道:“好!是汉子,我们再来一回。不过我看老哥这时已累得很乏了,请休息一会儿,喝一杯茶再打,气力也可以增加一点儿。”

  东海赵虽一时为好胜之心与骄矜之气所驱使,必欲与霍元甲拼个胜负,但是身体确已很觉疲乏了,只因素性太要强了,不愿说出要求休息一会儿的话来。今见霍元甲这么说,便连声应好;又觉得自己脚上穿的皮靴,底板太厚太硬,行动难得轻捷,见霍元甲穿的是薄底朝鞋,也想向后台的人暂借一双薄底鞋换上,无如试穿了几双,都不合脚,只得将皮靴脱下,就穿着袜子在台上走了几步,觉得比厚硬的皮靴好多了。他思量与霍元甲打到四十多回合不分胜负,原因是在霍元甲躲闪工夫太快,每次的手将近着身,就被闪开了,这回得想法把霍元甲扭住,使出掼交的身法来,不愁霍元甲再躲闪了。主意既定,又与霍元甲动起手来,霍元甲随手应付,并非有意不给赵东海扭住,实因东海赵没有扭住的能耐。走了几个回合之后,霍元甲暗想:不将他打跌,是决不肯罢手的,不过替他留一点儿面子,我也陪他跌一交便了。想罢,故意伸出左臂给东海赵扭住,东海赵好生高兴,正待施展掼交身法,将霍元甲掼一筋斗,不料霍元甲一条臂膊比棉还软,就如扭住绳索,毫不得劲,刚要用肩又向元甲左胁撞进,陡觉元甲臂膊坚硬如铁,泰山一般的从肩上压下,便没有一千斤,也有八百斤的重量。东海赵如何承受得起,只好将肩往旁边一闪,无奈来不及抽脚,身体已经倾斜,再也支持不住,竟倒在台上。霍元甲也跟着往台上一倒,趁势将东海赵拉起来,并陪笑说道:“很好,很好。老哥要打跌在地,此刻已打跌在地了,然我也同时倒跌了,仍是可说不分胜负,不用再打了,我们以后都交一个好朋友吧!”

  东海赵因见霍元甲也同时跌倒在地。他是个极粗心的人,还是不觉得霍元甲有意让他,替他留面子,倒失悔不应该把皮靴脱下,以致下部太轻,着地不稳,才被跌倒,并认定霍元甲之跌,是被他拉住臂膊,无力挣脱而跌的,口里只是不服道:“打擂台不分胜负不行,定得跌倒一个。你跌了,你的擂台取消,我跌了,我自会滚蛋。”台下看的人,不会武艺的居多,自然看不出霍元甲的用意,听了东海赵的话,又都鼓掌喊好。霍元甲笑向东海赵道:“那么请老哥原谅我。我既定期一月摆这擂台,陪老哥跌一交没要紧,今日才开幕,是不好让老哥打跌的。老哥定要再打,只好请老哥看我的了。”

  东海赵也不理会,穿好了皮靴,又休息了一会。农劲荪这时低声对霍元甲道:“这小子太不识好,这番四爷不可再开玩笑了。”霍元甲点头道:“我不是已说了请他看我的吗?不过这小子受不了一下。今日开幕,我不愿意打伤人,更不愿意与同道的人结怨,想不到这浑小子这般缠着不放,真教我没法。”农劲荪道:“四爷这两次让他,可算得仁至义尽了,台下看客中未必全无识者,不过没注意罢了。万一被台下看出四爷假意相打的情形来,他们不知道四爷的用意,或者疑心我们自己摆擂,自己假装人来打,所以打起来不肯认真,那不是反与四爷的名誉有妨碍吗?我的意思,四爷既摆了这擂台,伤人也好,结怨也好,都不能顾虑,以后不问是谁,不签名便罢,签了名就用不着客气了。”霍元甲道:“我不曾想到这一层,若真个被看的人疑心是打假的,岂不是弄巧反成拙!我以后再不这么开玩笑了。”说罢,系了系腰间板带,回身到台前,向东海赵道:“你来呢,我来呢?”东海赵立了架势等候道:“你来也好!”霍元甲走上前,将手往上一扬,东海赵已有准备,将身体向左边一闪,起右脚对准霍元甲右胁下踢来。霍元甲并不避让,等踢到切近,才一手捞住,只朝怀中轻轻一拖,东海赵一脚落地,如何站立得住,即时往前一扑。霍元甲不待他扑下,将手向上一抛,东海赵腾空了一丈远近才仰而跌下,皮靴也脱离了关系,抛向空中,转了几十个跟斗方掉下来,不偏不倚的正掉在盛绍先头上。

  柳惕安虽坐在旁边,只因聚精会神的看东海赵跌交,不曾看见皮靴飞起。盛绍先本人更是没留神,直待落到头上,方惊得“哎呀”一声,那皮靴在盛绍先头上着了一下,跳起来落到座位底下去了。盛绍先吓得立起身来,东张西望,他不知道是皮靴落下,还以为是有人与他闹着玩的,气得张口骂道:“是谁这么打我一下?”引得座上的人都笑起来。柳惕安忙弯腰从座位底下拾起那皮靴,给盛绍先看道:“是它打了你这么一下,它的主人被霍元甲打得跌了一丈多远,它要替它主人出气,所以将你打这么一下。”盛绍先见是东海赵的皮靴,这才转怒为笑。

  东海赵这一交跌的太重,台上虽铺了一层细砂,但是铺的极薄,因恐怕铺的太厚了,脚踏在上面不得劲,砂底下全是方砖砌成。东海赵退了一丈多远,才仰面跌下,来势愈远,便跌的愈重,身体虽没有跌伤,不过打了两次,早已打的筋疲力竭,又经这般一跌。哪里还挣扎得起来,耳里分明听得台下喝采拍掌之声,心里又羞惭又气忿,忍不住两眼流下泪来。这番霍元甲也不上前搀扶了,东海赵勉强爬起坐着,自觉右腿麻木,不似平时活动,使用双手抱着膝盖骨揉擦。柳惕安擎着那只皮靴,笑向盛绍先道:“我替你来报复他一下,好么?”盛绍先问道:“你打算怎生报复他?”柳惕安笑嘻嘻的道:“你瞧罢!”说时,将皮靴只轻轻往台上一抛,正正落在东海赵头上。台上台下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喝了声:“好手法!”东海赵不提防有这一下,也和盛绍先一般的大吃一惊。不过此时的东海赵已羞愤不堪,没有张口骂人的勇气了。皮靴从头上掉在台上,东海赵拾起穿在脚上,立起身拍了拍衣裤上的灰尘,低头走进后台,穿了上衣就走,不但不和人说话,连正眼也不瞧人一下。后台的人都骂这小子气量太小。

  农劲荪走到台口对观众说道:“方才这位赵君,是东海人,上台时便不肯签名,经多番交涉,仅签了东海赵三字在证书上。前两次与霍台主相打的情形,诸位中不少明眼人,看了大约不免疑心打的太不实在,这是霍台主一点儿爱才之心,因明知东海赵的武艺,刚练得有一点儿门径,还够不上说有工夫,然而天生的资质很好,腰腿甚为灵活,将来很有大成的希望。霍台主觉得把他打败,也算不了什么,恐怕他倒因一次失败,灰了上前之心,岂不白自的断送了一个好人材!所以第一次打时,霍台主两手在东海赵遍身都点到了,却不肯使劲打下,以为东海赵心里必然明白,若能就此收手,岂不甚好?无奈他粗心,硬要再打,霍台主还顾念他年轻,第二次有意显点儿真才实学给他看,只一条臂膊压在他肩上,硬将他压倒在台上。象这种打法,非本领高到十倍以上的人,断不肯尝试,因人之一身,最能载重的是肩,寻常一、二百斤能承受得起的很多,象东海赵那般强壮的体格,加以双手扭住霍台主的臂膊,若不是有绝大的力量,如何能毫不讨巧的,一条臂膊硬把他压倒下来?既能把他压倒,岂有臂膊被扭住不能挣脱之理。霍台主随身跌下,仍是为顾全他的颜面。兄弟虑及诸位不明白霍台主的用意,劝他不可如此,自毁声誉。第三次才是真打,霍台主秉着以武会友的精神,绝无对本国同胞争胜之念,望在座的豪杰之士,继续上来显显手段。”说毕退下。

  等了好一会,竟无人敢上台来。农、霍二人商量,觉得没人打擂,台上太寂寞了,使看客枯坐无味,当时有人主张请南北武术界名人,及与农、霍二人有交情的,上台将各人擅长的武艺表演一番,同门或要好的能打一打对手更好。农劲荪反对道:“这使不得。我们所请来帮场的南北名人,及与我们有交情的,没有江湖卖艺之流,不是花拳绣腿好使给人看。武术中不问是哪一种拳脚,及哪一种器械,凡是能切实用的,多不好看,不是行家看了,总觉索然无味,并且有一个月的时间,今日才开始,何能每日请朋友上台表演呢?这也是事实上办不到的。一般看客的心理,花钱买券入场,为的是看打擂,若擂没人来打,无论表演什么武艺,也不能使看客满意。今天有东海赵打了三场,等再一会没人上来,就此宣布散会也无不可,明天或者来打的多几个也不可知。”

  霍元甲道:“我心里就为一般看客花钱买券来看打擂,却没人上台来打给他们看,教他们花钱看着一座空台,委实有些自觉难为情似的。”当时有彭庶白在旁说道:“兄弟有一个办法,不知四爷和农爷的意见怎样?以后来打擂的,须先一日或两日来报名,经过签名的手续,订期相打,然后在各报上将打擂的姓名宣布出来,不能临时上台就打。如没有人来报名,这日便不卖入场券,一则可以免得人花钱没得看,二则可以免象东海赵这般上台不肯签名的事故发生。”农劲荪听了,连忙说:“这办法最妥当,此时就得对台下的看客宣说一番,回寓后再做一条广告,遍登中外各报。”说时问霍元甲道:“四爷还有没有意见?”霍元甲道:“我并没有旁的意见,不过临时上台来打的,须看有没有时间,如有时间,立时就打也使得。我就是这点意思,彭先生觉着怎样?”彭庶白笑道:“四爷的意思是很好,以为打擂的一时乘兴上来,若不许他就打,未免扫人的兴。殊不知一般上台打擂的心理,普通都和东海赵差不多,在没有打胜以前,是不愿意将姓名说出来的,既要人先一二日报名,便不能许人临时来打,既许人临时来打,决没有愿意在先一、二日报名的了。这两个办法是相冲突的。”霍元甲点头应“是”。农劲荪复到台口将这办法报告了,就宣布散会。

  霍元甲问彭庶白道:“刚才将皮靴抛在东海赵头顶上的那个西装少年,好象向你打招呼,你认识他么?”彭庶白笑道:“是我新结识的朋友,姓柳,名惕安。四爷是不是因见他抛皮靴的手法很准,所以注意他呢?”霍元甲道:“他抛皮靴固然使我注意,但在未抛皮靴以前,我已觉得他的神采特别惊人,最奇的是那一双眼睛,无意中望去,仿佛有两道绿光似的,仔细看时,却又不见得与旁人不同。”彭庶白道:“我所见也正是如此。我因和他相交,到现在刚见过三次面,还不知道他的来历,不过可以断定他与我们的志趣决不相左,此刻已宣告散会了,我去引他来与四爷见见好么?”霍元甲忙道:“很好。”

  彭庶白遂从后台走出,只见迎面走来一大群人,老少高矮肥瘦俊丑不一,约莫有十多个,装束形象都是北方人。彭庶白一个也不认识。彭庶白原是担任招待的职务,见有客来,不能不作理会,只得接着问:“诸位上台来会谁?”走在前面一个身材极高的答道:“我是李存义,特地带了几个朋友,从天津到这里来,要会霍四爷。”彭庶白也曾闻李存义的声名,知道是北几省武术界负盛名的人物。遂回身引这一群人到后台。霍元甲远远的看见,就连忙上前迎接着笑道:“啊呀呀!想不到诸位老大哥居然在今日赶到了,真是感激不浅。”说时一一相见握手。原来此番同来的,有刘凤春、孙福全、尚云祥、吴鉴泉、纪子修、刘恩绶,这都是与霍元甲有交情的,年龄班辈虽有老少高低,然武艺各有独到之处。尚云祥是李存义生平最得意的徒弟,论武艺当然不及李存义精练,但是尚云祥的年龄比李存义轻,气力比李存义强大,与人动手较量的时候,因为年少气盛的关系,有时反比李存义打的干脆,所以他在北方的声名,不在李存义之下,从他学习形意拳的也非常之多。这个纪子修是京兆人,身材异常矮小,从幼就喜练岳氏散手的拳术,因他生性颖悟,能推陈出新,把岳氏散手的方法,推演出一套岳氏联拳来。他对于拳术,没有门户派别的习气,专练的是岳氏散手,形意、八卦、太极以及通臂种种有名的拳术,他都次第从名练习,又从“大枪刘”练得一路花枪,神出鬼没,更使得一路好方天画戟,为人不矜才,不使气,若是不知道他履历的人,就和他结交至数年之久,也看不出他是个武术界特出的人物。有一次,他跟着几个朋友,在天桥闲逛,正在一面走着一面谈话,不抛防背后一辆东洋车跑来,因跑的太快,又须避让旁边的塌车,一时收煞不住,只好将车扶手举高些,口里呼着:“借光,借光!”不料那车扶手正抵在纪子修的后颈弯上,车夫一看吓慌了,以为这人的颈项必已受伤,刚待把车扶手再举高些,哪里来得及呢?只见纪子修将脖子一硬,震得那东洋车往后跳起来。车上还坐了一个人,车夫两手被震得握捏不住,连人带车翻了一个跟斗。天桥是北京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往来的人,无时无刻不是肩摩踵接,这时在路旁看见的人,都惊得吐舌。大家争着来看他,倒没人理会那翻倒在地的车和人了。刘恩绶也是大枪刘的徒弟,在北几省也负有相当的声望。以外的是孙福全、纪子修的徒弟,特地带来看打擂台,想藉此增长见识的。

  霍元甲一一相见之后,随即给彭庶白介绍。彭庶白心里惦记着柳惕安,恐怕走了,匆匆又从后台出来看时,看客已走了十之八九,柳惕安和盛绍先都不见了,在人丛中探望了几眼没有,料知已同盛绍先坐汽车走了,只得仍回后台来,即听得吴鉴泉笑向霍元甲道:“四爷在天津的时候,约了我同到上海来,你临行也不给我一个信儿,等我到天津来,去淮庆会馆访你时,方知道已动身好几日了。”霍元甲连忙拱手陪罪道:“这事实在对不起老哥!不过我当时也没安排来这么早。”吴鉴泉却连忙摇手笑道:“你弄错了,你以为我是怪你不应不等我同走么?不是,不是!我是因为你早走了几日,错过了一个奇人,我觉得有点儿可惜。”

  霍元甲问道:“是怎样的一个奇人,在天津错过了不曾见面,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没有呢?”吴鉴泉道:“若以后容易有见面的机会,我也不说可惜的话了,就因为这人是关外人,家住在索伦地方,到关内来一趟很不容易。”彭庶白至此截断话头对霍元甲说道:“那柳惕安大约已跟着盛绍先坐汽车走了,我赶到门外没见着他,我看这地方不丈好谈话,四爷何不请李先生、吴先生及同来的诸位朋友,一同回去,一则好谈话,二则我们也好办事。”农劲荪笑道:“我也正待是这般说了,我们要商量要急办的事还多着呢!”霍元甲遂引这一大群人,出了张园,回到寓所。

  大家才坐定,茶房便擎了一张名片走进来递给霍元甲。霍元甲接在手中看了一看,即递给农劲荪道:“农爷认识这人么?”农劲苏看名片上印着“王子春”三字,摇头道:“不认识。”遂向那茶房问道:“这人现在外面么?”茶房道:“早已来过了,要见霍先生,我对他说,霍先生同朋友一道儿出去了。他显着不相信的样子,只管探头朝里面望,我们同伙的说,谁还瞒你吗?他问:”上哪里去了?“我说:”你要知道霍先生的去处很容易,只到马路上随意买一份报看看便明白了。“他昕了这话似乎惊讶,又问:”究竟上哪里去了?“我就把张园摆擂台的话说了,他便留下这张名片走了。彭庶白笑道:”这人也太麻木了,既知道来这里访四爷,难道还没得着摆擂台的消息,并且中外各报上都登了广告,这种新奇的消息,最易传播,此时的上海,已是妇孺皆知了,他竟不知道,不是太麻木吗?“

  李存义靠近农劲荪坐着,就农劲荪手中接过那名片来看了,连忙起身呼着那茶房问道:“这人有多大年纪了,身材怎样?”茶房停步回身说道:“这人很瘦小的身材,两只眼睛倒生的不小,年纪至多也不得过二十岁。”李存义问道:“说话是北方口音么?”茶房应是。李存义拍着自己大腿笑道:“是了,是了!一定就是他。”李存义这么一说,弄得满房的人,都望着他问:“怎么?”李存义对吴鉴泉笑道:“世间事真教人难料,你猜这个来访霍四爷的是谁,就是你说可惜,恐怕以后霍四爷不容易见着的王小乙。”吴鉴泉道:“原来是他来了吗?他是刚从天津来的,他不知道有摆擂台的事,这却不能怪他太麻木。”

  霍元甲听了,欣然问道:“这人究竟是怎样一个奇人?在张园的时候,吴大哥连姓名都不曾说出,便把话头打断了。这人既来上海,今日虽不曾会面,料想他还要来的,或者他到擂台上来见我也未可知!,见是不愁见不着的。不过他的履历,我甚想知道,还是请吴大哥把话说完吧!”吴鉴泉指着刘凤春道:“这王小乙和我也不认识,是由凤春哥把他引出来的,请他说来,比我说的更详细。”

  刘凤春道:“这一段故事说来好笑。我如今相信。人的本领原来只有六成的,如遇紧急或非常气忿的时候,可以逼出十成来。凡是认识我的人,谁也知道我没有高来高去的本领,我一辈子就不曾练过纵跳的工夫,然而到了要紧的当儿,我居然也能一跺脚就冲上了一丈五尺高的天花板。凭四爷说,这不是好笑的事么?”霍元甲笑道:“这种事若在寻常不会高来高去的教师干出来,不但是好笑,并且可以说是奇事,在你凤春哥却算不了什么。因为凤春哥虽一辈子不曾练过纵跳,然平生练的是八卦拳,走了这多年的九宫,两脚已走的仿佛是哪吒太子的风火轮了,练纵跳也不过把全身之力,练到两脚尖上来。你此刻两脚尖的力,就是有高来高去本领的人,恐怕能赶得上的也少。你能上高是算不了什么,你且把那一段故事说出来给我们听听。”

  刘凤春道:“我有一个朋友,多年在洵贝子府当护院,平日与各亲王贝勒府里都有往来。去年那亲王因要请一个得力的护院,我那朋友就求洵贝子荐我前去,我为朋友的盛情难却,且又素来知道那亲王是一般王爷中最仁厚的,遂进了王府。这时王府正在花园中建造新房屋,我就在新房屋中居住。我那房子是西院北屋三间,中间的一间最大,每日早晚我便在这房里练工夫。左边一间是我的卧室,右边房空着,炕上也设备了被褥,偶然有朋友来,就留宿在那房里。左右两旁的天花板,和寻常百姓家的房屋一般,是用花纸裱糊的,惟有中间的一间,与皇宫里一样,全是见方一尺多的格子,中嵌木板,用金漆颜料绘种种花样在上面。这种天花板虽比用花纸糊的来得坚固,然那方格子的木板极小,中嵌的木板又薄,上面是不能承受重量东西的。我记得这日是正月初三,晚饭因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酒,二更以后,我独自在房中做工夫,正自做的得意的时候,忽见房角上立着一个身穿夜行衣的小伙子,笑嘻嘻的向我望着,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我那西院里没有别人同住,我回西院的时候,已把门关上了,从来夜间没有人上我那院子里来,加以这人面生,又穿的是夜行衣,使我一见就知道不是善类,当即厉声喝问道:”你是谁,半夜来此干什么?‘这人不慌不忙的向房中走几步,笑道:“好一个翠花刘,果然名不虚传,今日我方看停当了。’我见他不回答我姓名、来意,却说出这几句话来,忍不住生气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的?快说,不然,便休怪我。‘他说:“我便是这么一个人,因久闻你翠花刘的声名,专来看你练工夫的。’我又问他:”从什么地方进来的?,他说:“我住在这院子里已将近一个月了,每日早晚看练工夫,都是从上面朝底下看,不十分停当,今晚看的高兴,不知不觉的下来了。‘我一听这话,好生诧异,便问他:”这一个月在何处藏身?’他伸手指着天花板道:“就在这上面。‘我想这人身材虽小,但至少也应该有七八十斤重,如何能在天花板上藏身呢?并且天花板不象楼板,上边有屋瓦盖着,下边没有楼门,四方墙壁也没有可以供人出入的门窗,若不把屋瓦揭开,不问有多大的本领,也不能钻进天花板上面去。我既在王府里当护院,居然有人敢藏身在王府的天花板内,早晚窥探我练工夫,至一个月之久,他若不现身出来,我还不得知道,这事情传播出去,于我的声名不是大有妨碍吗?我是这么一想,不觉生起气来,就逼近前去问道:”你如何能到天花板里面去的?你快说,是不是把屋瓦揭动了?’他笑指着屋上说道:“屋瓦揭动了不曾,难道你住在这屋子里面的人都不知道吗?你平日不曾留心,此刻何妨到屋上去瞧瞧呢?‘我听了他这番带着挖苦意思的话,禁不住怒道:”放屁!你这小子简直是有意来和我过不去,我在这里干什么的,你知道么?我在这里当护院,你什么地方不好住,为何偏要住在我这天花板内,不是和我寻开心吗?’我一面这么说,一面安排动手打他。他仍是嘻皮笑脸的说道:“你问我这话,我倒要问你:北京城里有多少个翠花刘?你也得快说。‘我说:”翠花刘就只我一个,别处我不知道。北京城里没有第二个。’他听了拍手笑道:“却又来,既是只有一个翠花刘,翠花刘又住在这屋里,我要看翠花刘练武艺,不到这里来,却到哪里去?我住在这天花板里将近一月,你不知道,只能怪你不小心,不能怪我有意和你过不去。‘我此时心里实在恨他不过,也懒得再和他多说,劈胸就是一掌打过去,骂道:”你偏有道理,反怪我不小心,你要不是一个强盗,断不会有这种举动,我揍了你替地方除害。’我这一掌虽没有了不得的工夫,然寻常练武艺的,很不容易躲闪。他却非常从容的避开了,说道:“我此来正想请教几手。‘说着也回手与我打起来。他的身法真快,走了五十多个照面,我两手简直没一次沾着了他的衣服,不过他实在的工夫究竟不大,手脚都飘忽不沉着,这是由于练武艺的时候,全副精神注重在矫捷,所以缺少沉着的工夫,拳脚就是打到了我身上,没有多大的份量。我既觉着他的工夫不实在,便改变了打法,一步一步的逼上前去。他抵敌不住,只好后退,越退越靠近房角,我毫不放松。他的背抵住墙壁了,我心想:他身法任凭如何矫捷,已逼到这房角上,看他再有何法躲闪,即伸两指去取他的两眼,以为他是决逃不掉的了。想不刘只听得他说了一句’好厉害‘,头顶上跟着喳啦一声响,房角上已不见他的踪影了,赶紧抬头看时,只见天花板穿了一个窟窿,原来靠墙角方格中的木板,已被冲去一块了。我此时不暇思索,只觉怒不可遏,非将他擒住不可,紧跟着将双脚一跺,身体朝上一耸,原打算攀住方格,再钻上天花板去的,谁知这一纵已冲上了窟窿。他因知道我素来不能上高,不料我这番居然能追上去,他不由得一惊慌,就被我擒住了,仍从窟窿里将他拉下地来。他双膝跪在我面前,要求我收他做个徒弟。我一不知道他的姓名,二不知道他的履历,并且眼见他这种奇离的举动,凭霍四爷说,我们是有身家的人,在北京那种辇毂之下,怎敢随便收这样徒弟呢?万一受起拖累来,旁人不骂我荒谬吗?但是我心里虽情受拖累,口里却不好直说,因为他一对我下跪,把我那初见他时的怒气都消了,只得将他搀扶起来说道:”你的本领已在我之上,我怎能做你的师傅。’他立起来道:“我的本领虽平常,然从十五岁起就横行关内外,直到今夜才遇到对手。我原是为访师而来,因听说你生平没有收过徒弟,自知冒昧来求师是办不到的,一时又找不着可以介绍的人,只好偷进王府来,藏在天花板内,早晚偷看一阵。你的武艺,我已看得了一些儿门径,使我情不自禁的非拜师不可。你不要疑心我是一个黑道中人物,我姓王名子春,因我身材生得瘦小,认识我的人都呼我为王小乙,我家住在索伦,祖遗的田产也还不少,用不着我到外边来谋生计。我自十五岁出来闯江湖,一不为衣,二不为食,为的就是欢喜武艺,到处访求名师,求你放心收我做徒弟。”

  霍元甲插口问道:“你毕竟收了他这个徒弟没有呢?”

  刘凤春摇头道:“我胆小,他虽说不是黑道中人,我毕竟不敢收这样不知来历的徒弟。我并且恐怕这事被王府里知道,于我面子上不好看,连坐也不敢留他坐一下,催他快去。他倒也聪明,知道我的意思,当指着天花板上窟窿说道:”这地方被我冲破了,明天绘府里人看见不妥,我还是走这地方出去,将窟窿补好。‘我还没回答,他只说了一声’后会有期‘,就从房屋中间翻身朝上一耸,只见一条黑影晃了一下,再看那窟窿时,绘了花纹的木板,已经安放好了,那种身法之快,实令人可惊。我此时静听天花板上有无响声,仅听得有两个耗子一前一后的跑到后墙根去了。我连忙跑到后院里去看,竟看不出一点儿痕迹。我直到这时,才想起每日早晚练工夫的时候,天花板上总有耗子跑来跑去的声响,我做梦也想不到天花板上可以藏人。第二日早起,我再仔细查看天花板,竟没有一个方格中的木板不是活动的,原来都是这王子春,为要看我练工夫,将木板移动一二分,好从缝中偷看,怪道他往上一冲,木板就开了,随时又可以安放下来。我怕他因拜师不能如愿,仍不肯离开我那房屋,趁着没人来的时候,我想再冲上天花板去看看,谁知竟冲不上去,费了好几番气力,手刚摸着天花板,身体便掉下来了,后来用桌子搭成一个台,才钻进天花板内,向四周看了一看,空洞洞的一无所有,仅靠后院的墙角上,有一堆稻草,可以看出是曾有人在草内睡过多时的。我想踏上天花板去,查看草里有什么痕迹,我两手才向方格上一按,就听得喳喳的响,用不着身体上去,只须两手用力一按,全房天花板都塌下来,真不知道那王子春是怎样练成的工夫,能在上面跑来跑去,丝毫不觉天花板震动。“

  霍元甲笑道:“他就这么走了,我便再迟几日到上海来,也是见他不着。吴大哥怎么再三的说可惜?”李存义笑道:“凤春老弟的话才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没说完。这小子近来在北京闹的笑话多呢!凤春老弟因遇了这事之后,心中很郁郁不乐,次日就到我家来对我说道:”这碗护院的饭不容易吃,世间的能人太多,象王子春这人,还是一个小孩子,就有这么高强的本领,喜得他是为要练武艺来的,没什么关系,万一有象他这般有能耐的强盗。悄悄的到王府里面拿几件贵重东西走了,有意和我寻开心,教我如何防护?“我当时劝慰凤春老弟一番,本来当护院的不能全仗能耐,还是一半靠交情,一半靠声望,象凤春老弟这种硬本领,还说不够吃这碗护院的饭,那么北京没有够得上当护院的了。是这般说了一阵,也没人把这事放在心上,过不了几日,我就听得有人传说,这几日有一个年纪很轻、身材极小的人,穿着一件蓝布大褂,在东城羊肉胡同口上,摆下一个拆字摊,替人拆字谈休咎,所说并不甚验,也没有多少生意。在没有生意的时候,就寻着住在胡同附近的人攀谈,问羊肉胡同十三号住的是谁?有人说给他听,姓张。他又问:张家有多少人?有不有一个年老行三的?醉鬼张三住在羊肉胡同十三号多年了,那胡同附近的人家,谁也知道,并且凡是闻醉鬼张三的名的,都知道是一个武艺极好,而性情极偏僻的人。大家见这拆字的忽然盘问醉鬼张三的情形,自然都有些注意。那羊肉胡同口上,从来很僻静的,摆拆字摊声在繁华人多的地方,不应拣这终日没有人行走的所在,这也是可疑的。二十来岁的人摆摊替人拆字,更是少见。有了这几层可疑之处,便有与醉鬼张三关切的人,将这种种情形说给张三听。张三也真是古怪,平日多少有名的好手前去访他,他都不看在眼里,动辄骂人,三言两语不合,就和人动手打起来,听说去访张三的,无人不受伤出门,不过受伤有轻重之分罢了。这回一听说拆字人盘问的情形,倒把他惊得脸上变了颜色。他正在擎着酒壶喝酒,听了这情形,连酒壶都掉在地下。他素来喝酒是一天到晚不间断的,哪怕出门做事或访朋友,手中都提着酒壶,一面行走,一面对着壶嘴喝。这日酒壶掉在地下,他家里人拾起来,照例替他灌上酒,他只管摇手说:”不要了,不要了!‘随即把家中所有的人都叫到身边来,十分慎重的吩咐道:“我现在要到房中去睡觉,在这几天之内,无论有谁来访我,你们只回说不在家。你们此后对人说话,须客气一点儿,不可得罪人。’说毕,就到房中睡着,一言不发,也不喝酒,也不出门。一连过了三日,那拆字的后生,仍是每日向人打听,有时也到十三号门口来回的闲走,有时伏在拆字摊上打盹。直到第三日下午,那后生伏在拆字摊上打盹,不知怎的,身上蓝布大褂的下摆,忽然被火烧着了,黑烟直往上冒。后生惊醒起来,吓得手慌脚乱的样子,连忙将身上的火扑灭,吐舌摇头对立在旁边的人说道:”醉鬼张三的本领不错,我已领教过了。‘说罢,匆匆收了拆字摊就走。“

  彭庶白在旁边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他不曾和张三会面,怎么说已领教过了呢?”不知李存义怎生回答,且俟第六十四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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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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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李存义见彭庶白问:那后生并不曾与张三会面,何以说已领教过了的话,即笑答道:“这话不但老兄听了是这么问,当时立在旁边看的人,也多是这么问。他指着烧坏了的大褂说道:”这便是张三放火烧的,我敌不过他,只得走了。‘那后生走了之后,有人将这些情形告知醉鬼张三,并问张三:“如何放火烧他的蓝布大褂?’张三倒愕然说道;‘我三日三夜不敢出门,何尝有放火烧他蓝褂的事?’有人问张三:”何以这么怕那后生?‘张三却摇头不肯说。我家也住在东城,离羊肉胡同不远,听一般人传说那后生的身材相貌,竟和凤春老弟所遇的那个王子春一般无二。我很有心想会会这人,但是无从访问他的住处,只得罢了。这日下午,因有朋友请我吃晚饭,我按时前去,已走进一个胡同口,将要到那朋友家了,猛觉得有人从我头顶上将皮暖帽揭去,我连忙抢护,已来不及,一看前后左右并无人影,两边房檐上也都能一眼望到屋脊上,一无人形,二无音响。我心想:这就奇了,若是有人和我开玩笑,这胡同笔直一条道路,足有一二里地,中间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房檐虽不甚高,但是坦平的屋瓦,又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呢?并且我刚觉得帽子有人揭动,即时回身向四处张望,便是一只鸟雀飞过,也应逃不出我的眼光,此时连黑影都不见晃动,难道是狐仙来寻我的开心吗?当时在那胡同中也寻觅了一阵,自是没有,待转回家去另换一顶戴上吧,一则道路不近,二则时候也不早了,只好一肚皮不高兴的走进朋友家去。四爷看奇也不奇?我一走进那朋友的大门,就见我那朋友手中拿着一顶皮暖帽,在客厅上立着,望着暖帽出神。那皮帽的毛色、形式,我一落眼,便能看出是我的,如何一会儿就到了他手里呢?我那朋友一见我进门,立时迎上来笑问道:“你为什么在这么冷的天气,不戴着皮帽出门,却打发人先将皮帽送到我这里来呢?’我说:”哪有这么回事?也不知是谁和我开这玩笑。‘我接着将刚才在胡同里失去皮帽的情形,对朋友说了,并问朋友!送皮帽来的是怎样的人?那朋友说出送皮帽人的模样,又是那个王子春。王子春拿着帽子对我朋友说:“敝老师承你请吃晚饭,一会儿便来,特地打发我先把这皮帽送来。’说罢,将皮帽交了,匆匆就走。我当时从朋友手中接了皮帽,心里非常不安,暗想论武艺我不见得便敌不过他,但是我们的能为,与他不同道,象他这种手脚轻便来去如飞的工夫,我们从来不大讲究,加以我们的年纪老了,就是有上高的工夫,也不能和他这样年轻的较量。他若以后再是这么找我胡闹,我得想个方法对付他才好。这一顿晓饭,我糊里糊涂的吃了,提心吊胆回到家中,一夜过去,却不见再有什么举动。

  第二日早点后,忽递进一张王子春的名片来,说是闻名专诚造访。我迎出来,他一见面就向我叩头说道:“昨天无状的行为,请求恕罪。‘我趁着去搀扶他的时候,有意在他臂膊上摸了一下,笑道:”我也久闻你的大名,知道你在关内外没逢过对手,本领果是不差。’他那臂膊被我这一摸,也免不了和平常人一样,半身都麻木得不能自如,只是他初时还竭力忍耐,脸上虽变了颜色,口里却勉强和我寒喧,过了一会,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了,遂起身告辞。我说:“你怎么刚来就走呢?我久闻你的大名,多时就想访你谈谈。无奈不知尊寓在什么地方,不能奉访,难道今日肯赏光到舍下来,如何坐也不坐便走?‘他到这时只好苦着脸说道:”我原知道昨天得罪了你,今日特来陪罪。你此刻把我半边臂膊弄得麻木不仁了,使我一刻也难熬,教我如何能久坐呢?’我听了哈哈笑道:“不是我李存义敢无端对来访的朋友无礼,委实因你老哥的本领太高,又欢喜和人开玩笑,我昨天既经领教过了,今日见面,使我不得不事先防范。你这半边臂膊麻木不仁的毛病,由我诊治,立时可好,若出外找别人诊治,至少也得半年方能复原。‘我复即在他臂膊上又摸了一下,他喜得跳起来说道:”我山遥水远的跑到北京来,心心念念就想学这种武艺。我知道你的把兄弟翠花刘,武艺了得,费了许多气力去拜他为师,奈他坚执不肯收我这徒弟。后来我向各处打听,翠花刘不但不肯收我做徒弟,无论何人去拜他为师,他一概不收,至今并无一个徒弟。他既是这般的性格,我也就不能怪他了。我知道你从来收徒弟,虽选择得很严,但是不似翠花刘那般固执不肯收受,所以今日特来拜师。’我这时心里未尝不想收这样一个有能为的徒弟,不过我也和凤春老弟一样,因他的家乡离我们太远,不知道他的来历,又无从调查,常言师徒如父子,他这种本领的人,倘若在外面行为不正,我也管束他不了,便是官府也不容易将他拿住,那时他能逃走,我一家一室住在北京,如何能逃?我便对他说道:“我生平虽收了几个徒弟,只是凡从我学习形意拳的,至少也得三年不离我的左右,并有几条历代相传的规矩,在拜师的时候,得发誓遵守。你未必能在此居住三年,更未必能遵守我们的规矩,你有了这样高强的本领,已足够在外面行走了,何苦受种种拘束拜我为师?‘他踌躇了一会说道:”历代相传的规矩,既是同门的师兄弟都能遵守,我没有不能遵守之理,就只三年不能离开左右,是办不到的,因为我这番进关来,我老师限我一年之内,得回索伦去。倘承你的情,肯收我做徒弟,只能尽两、三个月的时间,把所有的法门学会,自去下工夫练习。我问他老师是谁,为什么限他一年回去?他说他老师姓杨,人都称他为杨大毛,原籍是贵州人,不但武艺好,法术也极高深。北方人知道杨大毛声名的不多,南方人提起杨大毛三字,不知道的却极少。我问他道:“杨大毛既是南方贵州人,你家在关外索伦,如何能拜他为师的呢?’他听了迟疑不肯说,我当时也不便再三追问,谈了一会儿就作辞去了。

  次日他又到我家来,要求我介绍他,去拜访北京一般练武艺、有声名的人物,这是不能由我推诿的。令日同来的诸位,我都介绍他见过了。他也曾对我提到四爷,说要到天津拜访。他与我多会见了几次之后,才肯将杨大毛的历史说给我听。原来杨大毛是贵州有名的剧盗,在贵州犯了无数的大案,官厅追捕甚急,在贵州不能安身,跑到湖南乾州躲着,后来又犯了盗案,充军充到关外,在关外十多年,也收了不少的徒弟。王子春的父亲,原是关外有名的胡子,绰号叫做王刺猬,就是形容他武艺好,身材又矮小,和人动手打起来,他遍身和有刺的一样,沾着便痛不可当,在索伦称霸一方,没人敢惹,开设了几处烧锅店「不肖生注:烧锅是北方一种很大的营业,主要的营业是造酒,也可以寄宿旅客,并兼营典质借贷诸业,非有雄厚赀本及相当势力,相当资望的人不能办」,所结识的绿林好汉极多。杨大毛也闻王刺猬的名,有心想结识,只因自己是一个充军到关外的人,又无人介绍,恐怕王刺猬瞧他不起。他到索伦以后,便不去拜访王刺猬,却租借了几间房屋,悬牌教起武艺来。

  凡是在索伦略有声望及稍会武艺的人,杨大毛一一前去拜访,并说出因充军到关外,为生计所迫,只得凭教武艺以资糊口的意思来,惟不去访王刺猬。一个南方的配军,居然敢到关外悬牌教武艺,尽管他亲自登门去拜访有声望的,怎免得有人前去与他较量,不过经了许多次的比赛,都被杨大毛占了胜利,威名传了出去,也就有人送子弟跟杨大毛学习。有几个给杨大毛打败了的把式,心里气忿不服,知道杨大毛单独不曾去拜访王刺猬,便跑到王刺猬跟前进谗。王刺猬既是称霸索伦的人物,自是有些心高气傲,见杨大毛到索伦教武艺,名望资格在他以下的,都去拜访了,独不来拜访他,已是按不住一把无明火,怎禁得加上许多人的挑拨,遂打发人去通知杨大毛道:“这索伦地方是关外的,不是贵州所管辖的,不许贵州人在此地教武艺,限三天以内离开索伦,如三天以内不能离开,本日就得把所收的徒弟退了,把所悬教武艺的招牌取了。‘杨大毛有意要激怒王刺猬,在未悬牌以前,就料到王刺猬必有这一着,当即不慌不忙的笑问来人道,’你这话是谁教你来说的?‘来人自然把王刺猬的名字提出来,杨大毛故意装出很诧异的神气说道;’这地方还有王某来说话的份儿吗?请你回去对他说,他倘若是一个好汉,他教我退了徒弟,取了招牌,我一定照办;不过他也得即日把所做的烧锅买卖收歇,他不收歇,便算不了好汉。他自己知道要吃饭,却不许人家吃饭,这还算得是好汉吗?‘王刺猬打发去的人,自然不敢争辩,回来还添枝带叶的说了一个详尽。王刺猬听了如火上浇油,立时就要率领得力的党羽,前去与杨大毛见个高下。这时王子春才有十岁,已跟着他父亲练过五年拳脚工夫了,见他父亲这般生气,要去和杨大毛相拼,便对他父亲说道:”依我看,杨大毛到索伦来的举动,简直是安心要激怒父亲,据曾去和他打过的人说,他那身手快的如狂风骤雨,不要说还手,便想躲闪招架也来不及,父亲何苦前去与他相打?’王刺猬哪里肯信呢?忿然说:“我在索伦称霸二十年了,一双拳头也不知打过了多少好汉,他的本领如果比我好,我拜他为师便了,打一打有什么要紧!‘

  王子春当然不敢再说。王刺猬带了几个党羽,杀气腾腾的跑到杨大毛家里去。杨大毛本来吸鸦片烟,此时正独自横躺在土炕上过迷瘾。他有几个徒弟,在院子里练武艺。王刺猬率党羽闯进大门,杨大毛的徒弟一见,就知道来意不善,刚待问王刺猬来干什么,王刺猬已圆睁两眼大喝道:“好大胆的囚徒,到我索伦来教武艺,敢日空一切,叫他出来会会我。‘杨大毛的徒弟到里面打了一转,出来说道:”我老师在里面吸大烟,你有事要见他,请到里面去。’王刺猬便大踏步往里走,见杨大毛还躺在炕上不动,不由得更加生气,也懒得多说,跑上前打算拖住杨大毛的双脚,往地下便掼。想不到刚将双脚握住,只觉得掌心受了一种震动,身体不由自主的腾空跳了起来,幸亏王刺猬自己的本领不弱,身体虽腾空跳起,但是仍能两足落地,身法不乱,定了定神,再看炕上,只见摆着的烟具,并不见杨大毛的踪影了。王刺猬自然觉得可怪,回头向房中四处张望,还是不见,乃问同来的道,‘你们看见那囚徒逃到哪里去了?’大家都东张西望的说:“不曾见他出房门,说不定藏在土炕里面去了。‘正在这时候,王刺猬忽觉着自己头上,被人拍了一巴掌,惊得抬头看时,原来杨大毛将背紧贴在天花板上,面朝地,笑嘻嘻产望着王刺猬道:”你这一点点能为,也太可怜了。我的拳头,不打无能之辈,劝你且回家去,从师苦练三年,再来见我,或者有和我走几合的能耐,此时相差太远,我如何忍心下手打你!’

  好一个王刺猬,真不失为英雄本色,打不过便立时认输,对杨大毛招手道:“你下来,我已佩服你了,我就拜你为师何如?‘杨大毛翻身落下地来,就和一片秋叶堕下一样,毫无声息。这种本领,王刺猬虽结识得不少的绿林豪杰,却不曾见过,当时就拜杨大毛为师,十分殷勤的把杨大毛迎接到家中。王子春这时虽年小,也跟着父亲练习。王刺猬生性本来豪爽,加以心想杨大毛传授他的绝技,款待杨大毛之诚恳,正和孝顺儿子伺候父母一样,杨大毛也尽心竭力的教他父子,于是不问断的教了一年半。

  这日,杨大毛忽然对王刺猬说道:“我充军到关外已有十多年了,无时不想回贵州家乡地方去看看。我现在已决计悄悄的回家去走一遭,哪怕与家里人见一面就死也甘心,不知你父子能为我备办行装么?,王刺猬原是一个疏财仗义的人,平常对于一面不相识的人,只要去向他告帮,他尚且尽力相助,何况杨大毛是他父子的师傅呢?自然绝不踌躇的一口答应。除替杨大毛备办了行装之外,还送了五百两银子,两匹能日行三、四百里的骡子,一匹驮行装,一匹给杨大毛乘坐,又办了极丰盛的酒席,与杨大毛饯行。以为杨大毛此番回贵州去,断不能再到关外来,因此王刺猬父子二人直送了几十里,才各洒泪而别。谁知杨大毛走后不到一个月,王刺猬一日听得有人说道:”杨大毛如今又回索伦来了,仍住在从前所租的房屋里面,又教那些徒弟练武艺。‘王刺猬不信道;’哪有这种事!他回贵州家乡去,此刻多半还不曾到家,如何便回索伦来?即算回了索伦,我父子自问待他不错,没有连信也不给我一个之理。‘那人说道:“我也是觉得奇怪,曾亲去打听是什么原因,后来才知道杨大毛那日从索伦动身,行不到四五百里路,便遇了一大帮胡子,来劫他的行装。他虽有本领打翻了好几个胡子,但是究竟寡不敌众,结果仅逃出了性命,行装、骡子被劫了个干净,只落得一个光人,待回贵州去吧,一无盘缠,二无行李,怎能走得。待转回你家来吧,面子上实觉有些难为情,所以只得回到原来租住的房子内,仍以教武艺糊口。’王刺猬听了这话,跳起来问道:”这话是真的吗?‘那人说:“这是眼前的事,如何能说假话!’

  王刺猬也不说什么,带了王子春就跑到杨大毛所住的地方来,果见杨大毛依然躺在土炕上吸大烟。王刺猬忙上前说道:“杨老师也太瞧不起我父子了,怎的回了索伦,连信也不给我一个!‘杨大毛说:”我这回实在太丢人了,没有脸再到你家去,哪里是瞧不起你父子?’王刺猬问了问被劫的情形道:“吉林的胡子,连官军都没奈何,老师单身一个人被劫去了行李,谁也不能说是丢人的事。‘当时王刺猬父子又把杨大毛接到家中,款待比从前益发周到,经过了好多日子,这日忽有人送了两匹骡子,及王刺猬给杨大毛备办的行装来。王刺猬莫明其妙,杨大毛至此才说道;’我久已是一个无家可归之人,如今又充军到关外十多年了,还要回什么家乡呢?你父子待我虽好,究竟是不是真心,我不能不想出这个方法来试试。现在我知道你父子待我的真情了,我也不打算列旁的地方去了,就在你家终老。我还有些从来不愿传人的法术和武艺,安排尽我所有的传给你儿子,你的年纪大了,有许多不能学,也不须学。‘从此,杨大毛就仿佛是王家的人,并五百两银子也退还给王刺猬。王子春一心从杨大毛练了几年,虽尚不及杨大毛的工夫老到,但是在关外除杨大毛外,没有是他对手的了。此番是王子春定要到关内游览游览,想借此好多结识关内的好汉,从索伦一路到北京,沿途访问,只要是有点儿声名的人物,他都得去拜会拜会,被他打败及被他玩弄于掌股之上的,也不知有多少。他见凤春老弟,还是进关以来第一次遭逢敌手,现在他也到上海来,说不定是专为你霍四爷来的。’”

  霍元甲摇头笑道:“不见得。上海地方,是各种人材聚会之所,会武艺的人很多。我有何本领,能使他赶到上海来会面?”霍元甲陪着李存义等人谈话,农劲荪已和彭庶白将登报的,“告拟好,即晚送往各报馆刊登。次日各报纸上虽已把广告登了出来,然霍元甲觉得这广告登迟了,必有不曾看见的,这日仍非去擂台上等候不可,不过在台上等候了一日,不但没有上台来打擂的,连报名的也没有。因为各报纸的本埠新闻上,记载昨日与东海赵较量的情形非常详细,霍元甲的神威跃然纸上,有些想去打擂的人,看了这种新闻,也就不敢轻于尝试了。还有昨日在场亲眼看了的,走出场来都添枝带叶的向人传说,简直说得霍元甲的武艺,便是天兵天将也敌不过。这种宣传,也能吓退不少的人,所以自东海赵失败以后,直到一月期满收擂,没第二个人来打擂。

  霍元甲一连等了五日,不见有一个人来报名,心中好生焦急。他所焦急的,是为既没人来报名打擂,便不能发卖入场券,一文钱收入没有,而擂台的布置及租金、办事人的薪水,自己师徒与农劲荪的旅费,在在需款。幸赖第一日的收入不少,对种种费用还可支持。只是霍元甲的家庭情况,前面已经说过,就为借给胡震泽一万串钱不曾归还,自家兄弟对他啧有烦言,他这番摆擂台发卖入场券,也未尝不想多卖些钱,好弥补那一万串钱的亏空。想不到第一日过去,接连五日无人来打,他心中如何不焦急呢?第六日他正和农劲荪研究,应如何登广告,方可激怒中、外武术家来打擂,茶房忽送了张名片进来。霍元甲一看,是王子春三字,喜的跳起来,连声说:“请!”农劲荪也看了看名片,笑问道:“四爷何以见他来这么欢喜?”霍元甲笑道:“我们不是正着急没人来打擂吗?这人年轻,本领又不弱,我这几日,每日望他来,并希望他找我动手,我就怂恿他到擂台上去,岂不甚好!”农劲荪还不曾回笞,茶房已引着一个衣服华丽、容仪俊秀的少年进来。霍元甲忙迎着握手说道:“日前承枉驾失迎,很对不起。因老哥不曾留下地址,不知尊寓何处,不能奉访,心里时刻放不下。难得老哥今日下降,可算是我的缘份不浅。”王子春很谦逊的说道:“晚辈生长边僻之邦,久慕关内繁华,并久闻关内的人材辈出,特地来关内游览,到北京以后,才知道历代帝王建都之地,固是不同,本领高强的,随处多有。闻霍先生住在天津,晚辈便到天津拜访,迄到淮庆药栈打听,方知道为约期与外国大力士比赛,已动身到上海来了。我想与外国大力士比赛的事,是不容易看到的,我既到了关内,这种机会岂可错过,所以又赶到上海来。这几日因遇了几个同乡,拉着我到各处游玩,直至今日才得脱离他们的包围到这里来。”

  霍元甲当下介绍农劲荪与王子春相见,两下自免不了有一番仰慕的客气话。王子春坐定后说道:“霍先生既与外国人订约比赛,何以不等待比赛后再摆擂台?”农劲荪接着答道:“因此刻距所约比赛的期还很远,霍先生为想多结识海内武艺高的人物,好对国家做一番事业,所以趁着比赛没有到期的时候,摆设这个擂台。”王子春道:“听说外国人最讲信用,或者没有妨碍,若是约了和中国人比,那么在未比以前,霍先生便不宜把本领十分显露出来,恐怕他临时悔约。象霍先生这样摆擂台,任人来打,一订约出赛的人,本身虽不便前来试打,然尽可以请托会武艺的人,上台试打一番,因为上台打擂的人,不妨随口报一个假姓名,就打输了于名誉没有关系。至于订约比赛,输了不但损害名誉,并且还得赔钱,在霍先生这方面,当然自己知道有十成的把握,用不着想方法去试探那外国火力士的本领如何,那外国大力士不见得也和霍先生一般的意思。”

  霍元甲道:“老哥所虑的确有见识,不过我一则相信外国人索重信用,二则我和奥比音订约,不仅是一纸空文,两方都凭了律师并殷实铺保,倘若逾期不到,得受五百两银子的罚。外国人对我们中国人,什么也瞧不起,如何肯在中国人面前示弱!悔约这一层,似乎可以不虑。”王子春点头笑道:“最好外国人不悔约,如果悔约,也更可见霍先生的威风了。”农劲荪道:“可惜我们早没虑到这一层,如今擂台已经摆好,广告亦已登出,实无方法可以挽回了。好在自开台日起,直到此刻,仅有东海赵一人上台交手。这几日因无人前来报名,擂台虽设,也就等于不设了。”

  王子春问霍元甲道:“我在天津的时候,听说霍先生家传的武艺,从来不传给异姓人,不知这话可实在?”霍元甲点头道:“这话是不假。敝族的祖先当日定下这不传异姓的规则,并不是完全自私的心思,只因见当时一般传授武艺的人,每每因传授不得其人,受徒弟的拖累,至于自家子弟,有家规可以管束,并且子弟常在跟前,如有不法的行动,容易知道,容易教训。异姓人虽有师徒之分,总比自家子弟来得客气,教训管束都很为难,所以定出这不传异姓的家规,以免受累。实在我霍家的迷踪艺,身法手法和现在流行的武术,并无多大分别,绝无秘密不传异姓之必要。”

  农劲荪接着说道:“霍先生从来对于这种祖传的家规,极不赞成,因他既抱着提倡中国武术的志愿,便不能和前人一样,不把迷踪艺传给异姓人。不过这事与霍家族人的关系很大,不能由霍先生个人作主,擅自传给异姓人,须先征求族长的同意。我已与霍先生商量过多次,并已写信去静海县,如经族人同意之后,不但可以收异姓徒弟,或者办一个武术专门学校亦未可知。”王子春道:“霍先生不能独自破坏历代的家规,我也不勉强说要拜师的话。不过我特地从天津到此地来,为的就是要见霍先生,不知能不能把迷踪艺的拳法,使一点儿给我开一开眼界。”霍元甲笑道:“这有何不可?不过这地方太小,只能随便玩玩。”说着起身脱了长袍,来回使动了几手拳脚。

  王子春见霍元甲举手动脚都极迟缓,并且显出毫无气劲的样子,而形式又不似北方最流行的太极拳,竟看不出有何好处,等霍元甲表演完了,忍不住问道:“我去年在北京看了太极拳,心里已怀疑那不是学了和人厮打的拳术,后来向人打听,才知道果是由道家传出来的,原是修道的一种方法,不是和人厮打的拳术。现在看霍先生的身手步法,虽与在北京所见的太极拳不同,然动作迟缓,及一点儿不用气劲,似乎与太极拳一样,不知是否也由道家传出来的?”霍元甲道:“我这迷踪艺,最初是不是传自道家,我不敢断定。至于动作迟缓,及不用气力,却与太极拳是一个道理。迷踪艺的好处,就在练时不用气力,因为不用气力,所以动作不能不迟缓,练架式是体,和人厮打是用,练体时动作迟缓,练用时动作便能迅速。太极拳虽说传自道家,但不能说不是和人厮打的拳术,不仅能和人厮打,练好了并是极好打人的拳术。”

  王子春听了,似乎不大相信的神气说道:“练的时候这么迟缓,又不用力,何以和人厮打起来能迅速呢?并且练时不用力,气力便不能增长,本来气力大的人还好,倘若是这人本来没有多大的气力,不是练一辈子也没有气力增加吗?没有气力,即算能迅速也推不动人,何况不迅速呢?”霍元甲道:“依照情理说,自然是快打慢,有力胜无力,不过所以贵乎练拳术,便是要以人力胜自然。太极拳我不曾练过,不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至于我这迷踪艺,看来似慢,实际极快,只是我之所谓快,不是两手的届伸快,也不是两脚的进退快,全在一双眼睛瞧人的破绽要快。人和人动手相打,随时随地都有破绽,只怕两眼瞧不出来,因为人在动作的时候,未动以前没有破绽,既动以后也没有破绽,破绽仅在一眨眼的工夫,所以非武艺十分精强的人,不容易看出。不曾看出破绽,便冒昧出手,不但不能打翻人,有时反被人打翻了。我迷踪艺也极注重气劲,不过所注重的不是两膀有几百斤的气力,也不是两腿能踢动多重的砂包,只专心练习瞧出人家何等破绽,便应如何出手,打在人家什么地方,使用若干气劲,方能将人打倒,气劲断不使用在无用之处。譬如一个人在黑暗地方行走,要捉弄他的人,只须用一条小指粗细的麻绳,将他的脚一绊,就能把他绊跌一个跟斗。这小指粗细的麻绳,能有多大气力,何以能把人绊跌一个跟斗呢?这就是利用他一心只顾向前行走,不曾顾到脚下的破绽,而使用气劲得法的缘故。假使这麻绳提的太高,绊在腰上或大腿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人绊倒。照这样看来,可见打人不在气劲大,全在使用得法。练迷踪艺的打人,简直是教人自己打自己,哪里用得着什么气劲!”

  王子春听了,仍显出不甚相信的神气说道:“人在黑暗中行走,能被人用麻绳绊倒,是出其不意的缘故。倘若这人知道脚下有麻绳,便绊不倒了,人和人打架,岂有不知道的道理?未必能这么容易的不受气劲,就把人打翻。”霍元甲点头笑道:“这当看两边武艺的高下怎样。如果两人武艺高下相等,要打翻一个,自是都不容易,能分胜负,自然有强弱。我方才这番妄自夸大的话,是对于武艺不甚高明的,才可以做到。象老哥这样好手,在关内、关外也不知打过了多少名人,自然又当别论。”

  王子春迟疑了一会,说道:“霍先生的拳法我已见过了,高论我也听过了,然我心里仍有不能领会的地方,待拜师学习吧,一则霍先生的历代家规,不许传给异姓人,二则敝老师限我在一年之内回索伦去,没有多的时间在此耽搁,我想冒昧要求霍先生赏脸,赐教我几手,不知霍先生的意思怎么样?”霍元甲喜道:“不用如此客气,老哥想和我走两趟,好极了,就请明日或后日到张家花园去,我一定先在那里拱候老弟。”

  王子春摇头道:“我岂敢上台打擂!我是想就在此地求先生指教。”农劲荪接着说道:“去张家花园也和在此地一样,久闻老哥高来高去的本领了得,这种本领在南方是极希罕,正不妨借着打擂,在台上显露一番。常言:”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留一点声名在上海,也不枉老哥万里跋涉,辛苦这一遭。“王子春连忙起身,拱手说道:”我实在是领教的意思,一上台对敌,便是存心争胜负了。我若有打擂意,霍先生的擂台已开张了好几日,我何必一再上这里来,直截了当的到张家花园去岂不甚好?“

  霍元甲道:“老哥这番心思错了。老哥要知道我到上海来摆这擂台,丝毫没有沽名钓誉的心思在内,一片至诚心是要借此结识海内英雄,绝不是要和人争强斗胜。老哥想玩几下,方才农爷说的,去张家花园和在此地确是一样。这里地方太小,动起手来,彼此多不好施展。”

  王子春道:“话虽如此,我始终不敢到台上与先生动手。我并不是恐怕打输了失面子,象我这样后生小子,本来没有什么声名,不问和谁打输了都算不了什么,何况是和名震全国的霍先生打呢?打败了也很荣耀。不过我心里若不钦佩霍先生,或是不曾和霍先生会过面,未尝不可以上台去玩玩,现在是无论如何,断不敢上台与霍先生动手。”霍元甲见王子春很坚决的不肯到张园去,只得说道:“老哥既是这么客气,不肯到张家花园去,我也不便过于勉强,不过这房子太小,老哥是做轻身工夫的人,恐怕在这小地方,有些不好施展。”

  王子春一面起身卸下皮袍,一面说道:“我不过想见识见识迷踪艺的用法,毫无旁的念头,地方大小倒没有关系,就请霍先生指点我几下吧。”霍元甲将房中的桌椅,移出房外,腾出房间来,对王子春拱了拱手笑道:“老哥要瞧迷踪艺的用法,便不可存心客气,不妨尽力量向我出手,就是我一时疏忽,被老哥伤了,也决不能怪老哥的拳脚太重,和老哥打过之后,我再把迷踪艺的用法,说给老哥听。”王子春耳里虽听了霍元甲的话,心里却怀疑霍元甲的手段,恐怕是和李存义一样,也用点穴的方法,将他点得不能施展,不住的暗中计算应如何打法,方不致一沾身就麻木得不能动弹,借着扎裤脚紧腰带的工夫,打定了主意,也对霍元甲及在旁看的人拱了拱手道:“请霍先生及诸位原谅。我是诚心想学武艺,不是想见个高下。”说罢,便动起手来。

  王子春的身法真快,在房中正和飞燕一样,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围着霍元甲穿来穿去,时时逼近,想将霍元甲引动,但不敢沾身。霍元甲立在房中,就和没事人一样,不但不跟着追赶,王子春穿到背后的时候,连头也不回一下,见王子春始终不敢近身,忍不住笑道:“老哥只管是这么跑,快是快极了,无奈与我不相干,我不是说了要你尽力量出手吗?我遍身都可以打得。”王子春因一连几次引不动霍元甲,又听了这些话,只得认真出手了,以为霍元甲既不回顾,从背后下手,必比较正面安全。他的脚下工夫最好,即飞起右腿,向霍元甲脊梁下踢去。霍元甲似乎不知道,绝不躲闪,一脚踢个正着,仿怫是踢在一大包棉花上,又象是踢在气泡上,原是又空又软的,不过在脚尖踢着的时候,微觉震动了一下,当时也不介意,接连又对准颈项下踢第二脚,这回震动的力量就大了。王子春的身量不高,要向霍元甲颈项下踢去,身体自然非腾空不可,身体既经腾空,便受不了很大的震动,只震得全身如被抛掷。喜得桌椅早经移到房外,不然这一交必跌在桌角上,难免不碰伤筋骨,因跌在地板上,刚一着地,就想跳了起来,不料霍元甲本是立着不动的,此时却动的意外的迅速,不待王子春跳起,已翻身伸手将王子春的胳膊捉住,一把提了起来,一面向立在房门口看的刘震声说道:“快端椅子进来给王先生坐吧,恐怕王先生的腿已受了一点轻伤,站立不得。”王子春听了,哪里相信,连忙挣脱霍元甲的手说道:“不妨,不妨!腿倒还好,不曾受伤。”说时刘震声已将靠椅端进,送到王子春跟前,王子春还打算不坐,然此时已觉得两脚尖有点儿胀痛了,故意一面在房中行走着,一面说道。“我此番真不枉来上海走这一遭,得亲自领教了霍先生这种使人意想不到的武艺。我几岁的时候,就听得老辈子谈《三国演义》,说赵子龙一身都是胆,我看霍先生的武艺,可以说是一身都是手,不知这种武艺,是如何操练成功的?”霍元甲笑道:“老哥过誉了。老哥的脚尖踢到我脊梁下,我那受踢的地方,临时能发出力量来抵挡,颈项下也是如此,其原因就在平日练拳的时候,动作迟缓,通身全不用气力,凡是练拳用气力的,便练不出这种工夫来。”王子春问道:“这是什么道理?”霍元甲道:“这道理很容易明白。平日练拳用气力,在练的时候,气力必专注一方,不是拳头,便是脚尖,或肩或肘,或臀或膝,除了这些有限的地方而外,如胸、腹、背、心,胳膊等处,都是气力所不能到的。我家迷踪艺,在练的时候不用气力,便无所谓专注一方,平时力不专注,用时才能随处都有,没有气力不能到的地方。”

  王子春此时在房中行走着,觉得两脚尖胀痛得越发厉害了,并没有气力,支不住全身,只好坐下来,红着脸说道:“霍先生说我两腿受伤,我初不相信,此刻胀痛得很厉害,觉得软弱无力,恐怕真是伤了,请霍先生替我瞧瞧吧。”霍元甲点头道:“这种伤没有妨碍,是因一部分气血皆不流通的原故,用酒一推拿,立时可好。”随叫茶房买了一杯高粱酒来,教子春将鞋袜脱了,只见两脚自脚尖以上,直到膝盖都肿了,右脚肿得更大。霍元甲一面用手蘸了酒推拿,一面指着右脚说道:“这是踢在我脊梁下的一脚,因你踢时站在地下,一时退让不及,完全受了我的回敬。这左脚踢在我颈项下,踢时全身悬空,虽跌了几尺远近,受伤却轻微些,即此也可以看出老哥脚下的工夫了得。若是脚下工夫不甚高强的,第一脚就站立不牢,不能有第二脚踢出来了。”王子春听了,五体投地的佩服。说也奇怪,两脚正在又肿又痛,经霍元甲推拿不到一刻钟,看看恢复了原状。霍元甲教王子春起身走几步试试,王子春走了几步,对着霍元甲扑翻身躯便拜,霍元甲连忙扶起笑道:“老哥为何忽然行此大礼?”王子春道:“我明知先生不能收异姓徒弟,只有方才农先生曾说,已经写信回家乡去,征求贵家族的同意,如果贵家族回信允许收异姓徒弟了,那时先生必得首先收我这徒弟。”霍元甲道:“我历来存心,恨不得全中国的人,个个都会武艺,我族人允许之后,无论何人,我都欢迎在一块儿练习,何况老哥已有这么好的根柢?”

  说话时,王子春已将衣服鞋袜穿好。忽有茶房擎了两张名片进来,直递给霍元甲道:“外面一个中国人,一个西洋人,口称要会霍大力士。农劲荪听说有西洋人来,连忙趋近霍元甲看名片,只见一个名片上印着:”英商嘉道洋行出日部买办罗显时“,一张是:”嘉道洋行总理班诺威“。霍元甲问农劲荪道:”农爷认识这两人么?“农劲荪道:”不认识。这必是闻名来拜访的,不问他们来意如何,他既来访,总以会面为是。“遂向那茶房说道:”请他们进来。“王子春见有客来,便作辞去了。农、霍二人送出房门,恰好茶房引着罗显时、班诺威二人走来。

  班诺威操着很生硬的中国话,迎着霍元甲问道:“先生不是霍大力士么?”霍元甲笑应道:“兄弟姓霍,名叫元甲,不叫大力士。”班诺威笑嘻嘻的伸手与霍元甲握手,又迎着农劲荪说道:“我知道你是农先生,那日在张家花园听农先生演说,佩服佩服!”说时也握了握手。罗显时也与农霍二人握了手说道:“班先生也是英国一个最喜研究体育的人,拳术在英国很负声望,近年来虽在上海经商,然对于体育拳术,仍是不断的练习。凡是世界有名的体育家或拳术家,无论是何国的,到上海来了,他无不去拜访及开会欢迎的。日前听人说霍先生到了上海,他就想会面,逢人便打听霍先生的住处。无论朋辈中少有与霍先生接近的,直到那日张家花园摆擂开幕,他才邀我同去,亲见霍先生三次与那姓赵的动手。据他的眼光看,霍先生的本领,比那姓赵的高强十倍,其所以到第三次才分胜负,是霍先生富有武术家的高尚道德,不愿使姓赵的名誉上受损失的原故。当时我也在台下看,却不曾看出这番意思来,不知霍先生当时的心理,是否确是如此?他要我当面问问,以证实他的眼光。”

  霍元甲含笑没有回答,农劲荪在旁答道:“班先生的眼光不错,霍先生确是没有将姓赵的打败的心思,无如姓赵的不知道,非到一败不可收拾,不肯下台。”罗显时道:“当时交手的情形,我也在场,看的很明白。本来与班先生所理察的相似,我其所以不相信有这种事,是因为觉得于情理不大相合。霍先生既摆下擂台,当然免不了与人交手,平常交手尚是求胜不求败,何况摆擂台呢?我想霍先生如果是存心让那姓赵的,姓赵的应该明白,即算第一次误认霍先生的本领,赶不上他,第二次总应该明白,何以在台下看的人,都看出霍先生的本领,高过姓赵的十倍,而亲自与霍先生交手的,倒不知道呢,岂不太奇怪吗?”

  农劲荪笑道:“在台下看的,也不见得有多数人能看出来,能象班先生这样有眼光的,休说外国人,就是中国人,能看出的也少。当时霍先生的高足刘君,尚且不曾看出,旁人就可想而知了。姓赵的年轻经验少,加以心粗气浮,只看他将要上台时的情形,便可以知道他是一个浑人了。他不明白霍先生的用意,也无怪其然,若是换一个稍稍精明的人,何待打到第三次,只一交手,便应知道自己的本领,相差太远了。”

  班诺威说道:“我不曾学过中国的拳术,也不曾见过中国拳术家正式决斗,胜负要如何分别,我还不知道。不过我那日见霍先生与姓赵的相打,连打三次,霍先生神气非常安闲,应付非常自然,姓赵的就累得满头是汗,脱了衣服还喘个不止,有好几次显得手慌脚乱,霍先生的手掌,每次打到姓赵的身上,只轻轻的沾一下就收了回来,姓赵的手掌、脚尖,却一下也沾不到霍先生身上。这不是霍先生的本领高强到十倍以上,断不能打出这般现象。”

  霍元甲很吃惊似的对班诺威拱手笑道:“班先生的眼光真了得。”农劲荪也跟着称赞道:“即此一番观察,就可想见班先生的拳术工夫,决非寻常的拳术家可比,实可钦佩。”罗显时道:“班先生今日邀兄弟来奉访霍先生的意思,是因诚心佩服霍先生的本领,准备明天下午四点钟,在敝行开一个欢迎会,欢迎霍先生和农先生枉驾去谈谈,不知明日下午四点钟以后,有不有别处的宴会?如与别处的时间冲突,就随霍先生约定时间也好。”

  农劲荪道:“今日既承二位枉顾,兄弟和霍先生自应前往贵行奉看。我以为班先生不须这般客气,用不着开什么欢迎会,因此不必约定时间。霍先生是一个生性极爽直的人,生平最欢喜结交会武艺的人,象班先生这样外国的拳术家,尤愿竭诚交接,但不可拘泥形式。”班诺威道:“我与霍先生不是同国人,又是初次相交,非正式开会欢迎,不足以表示我钦佩的诚意。这次欢迎以后,随时请到敝行来玩,就用不着再闹客气了。明日午后若无他处宴会,四点钟时,决请两位到敝行来。”霍元甲见班诺威说的很诚恳,只得答应按时前去。班诺威见霍元甲答应了,才欣然称谢,起身与农、霍二人握手告别而去。

  霍元甲对农劲荪笑道:“看不出这外国人倒很有眼力,居然能看出我与东海赵交手的真假来。我想这人在英国拳术家当中,虽算不了极好的,也可算一个极细心的了。农爷看他明日的欢迎会,含了什么不好的意思在内没有?”农劲荪道:“我不敢胡乱疑心他有什么恶意,但是这班诺威是个英国人,四爷现在正因和他英国大力士订约比赛,摆这擂台,他岂有不知之理?他们外国人比中国人不同,爱国心最重,无论英、法、德、美各国,多是一样,只要是同国人被外国人欺侮了,没有袖手旁观不去帮助的。此刻虽还不曾与奥比音比赛过,不知将来谁胜谁败,只是双方既经签订赌赛之约,他英国人决不愿意四爷打胜,是毫无疑义的。气量小些儿的英国人,甚至对四爷发生恶感。我因知道四爷的性格,自庚子联军入京以后,心中便厌恶外国人,即此番耗费多少银钱,耽搁多少时日,也就是为不服这口气,所以一听罗显时说出欢迎的话,便设词推却,不料四爷被班诺威一阵话说的答应了。如今既已答应了他,明日只好按时前去。那王小乙说我们不应该先摆擂台后比赛的话,确有见地,我只虑奥比音因不知道四爷的本领怎样,恐怕临时比不过四爷,无法挽救,所以先托这班诺威和四爷试试。而这班诺威又不敢公然跳上擂台,与四爷见个高下,便托词开欢迎会,等我们到了他那洋行,再要求和四爷较量较量。”

  霍元甲道:“我们提防了他这一着,便不要紧了。我两人明日到他洋行里去,他不要求较量便罢,若真个要求较量,我就说,现在摆设了擂台在张家花园,各报都登了广告,欢迎全世界的武术家来打,请到台上去较量吧!今日我是来赴欢迎会的,不是来打架的,是这么回答他,看他还有什么方法来试我的本领。”农劲荪点头道:“当然是这么回答他,不过我们这种提防,只算格外的小心罢了。我们既凭律师保人签订了条约,他英国人就明知道四爷的本领比奥比音高强,除却自愿出五百两银子的罚金,临时不到外,没有反悔的方法。如果班诺威是要借这欢迎会,要求和四爷比较,在他洋行与在擂台总是一样,在他洋行可以推到擂台,到擂台就无可推诿了,其结果不是一般吗?”

  霍元甲问道:“外国人有不有什么毒药,可以下在饮食里面,使人吃了没有精神气力,或至患病不能动弹么?”农劲荪道:“这倒不曾听人说过有这种毒药,我只听得学西医的朋友说过,凡是毒药,不论其性剧烈与否,气味必是很重的,一到鼻端,就觉有一种很大的刺激性。除趁人病了服药的机会,将毒药放在药水里面,便不容易使人入口,若放在平常饮食里面,是不能没有恶劣的颜色及恶劣气味的。四爷顾虑嘉道洋行将有这不法的举动,我料尚不至有这么毒辣。总之,我们随处留心罢了!”

  二人正说话时,霍元甲忽听得彭庶白的口音,在外面和人说话,连忙起身朝窗外望了一望,回头对农劲荪笑道:“那日开擂的时候,有一个少年拾起东海赵一只皮靴,掷还东海赵,不偏不斜的正落在东海赵头顶上,使满场的人都大笑起来。老彭认识那少年姓柳,我本想会会他,此刻老彭竟邀他同来了。”农劲荪还没答话,就见彭庶白率着一个长眉秀目的清俊少年进来,次第向霍、农二人介绍,彭庶自并简单述说自己和柳惕安相识的原因。霍、农二人看了柳惕安这种轩昂的气宇,又知道他有特殊的能耐,自然都很表示亲热。柳惕安真是初出山的人,社会上交际的客套,一点也不懂得,对人不知道交情有深浅,完全凭自己的好恶。他自觉这人可喜,第一次见面,也亲热得和自家骨肉一样,若是他心里不欢喜这人,无沦这人如何设法去亲近他,越亲近他越不理会。彭庶白将柳惕安这种性情,说给农、霍二人听道,上海最阔的盛绍先大少爷,因知道柳君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有心想结交,每天把汽车开到棋盘街柳君寓所门口停着,听凭柳君坐着兜圈子或拜客。偏遇着柳君是一个最慈心的人,他说:“汽车在人多的马路上横冲直撞,动辄把人家的性命撞掉,是一件极不祥的东西,稍具天良的决不肯乘坐。”盛绍先说:“多少外国阔人,出门多是用汽车代步,这是文明国的交通利器,如何乘坐不得?”柳君听了,怫然说道:“马路上步行的中国人多,外国人从来不把中国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只图一己舒服,当然不妨乘坐汽车。我天生了一对腿,是给我走路的,用不着坐这杀人的东西。”盛绍先没法,只得顺从柳君的意思,自己也不坐汽车,终日陪着柳君步行到各处游览,不是进酒馆,便是进戏场。一连几次之后,柳君又厌恶起来,昨日竟躲到舍间来,不敢回寓所去,恐怕盛绍先纠缠不清。昨日柳君在舍问吃了晚饭,我陪他去马路上闲行,无意中倒救了一个少妇。穷源究委,这番救人的功德,要算是盛绍先的。“

  霍元甲笑问道:“怎么你们在马路上闲行,能救一个少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彭庶白笑道:“在上海这万恶的地方,象这夜这种事,原是很平常的。不过昨夜我与柳君只有两个人,对方约有四、五十个莽汉,被柳君打的十分痛快,直到此刻,我想到当时的情形,就觉高兴,所以愿意说给两位听听,也使两位快活快活。”

  农劲荪笑道:“说得这般慎重,益发使我欢喜听了。我与四爷正觉寂寞,请说说开心的事正好。”

  彭庶白道:“我们昨夜在小广寒书场里听了一阵书,不知不觉的到了十二点多钟,天又正下着小雨,街上行人稀少,街车也不见一辆,柳君坚执不肯先回寓所,要送我步行回家。我因他盛情难却,便并肩旋说旋走,在大新街,忽发见一个身穿素缎衣裙的少妇,苗条身材,面貌生得很娇美,右手提一只不到一尺长的小皮包,显得非常沉重,左手提着一个更大的衣包,边走边叫街车,一听便知道不是下江口音,并且不是常在街上叫车的。这时我们都叫不到车,这女子自然也叫不着。她不叫这一阵倒好了,只因叫的不是下江口音,又不是平常的叫法,反惹得那街上几条弄堂里的流氓注了意。大家跑出来一看,见是这般单身一个少妇,两手提的虽看不出是什么,然就她身上的装束及皮包沉重的模样,都可以看得出是可扰之东。那些流氓从哪里得到这种机会,一个个正如苍蝇见血,半点也不肯放松。当时我两人本与那少妇相离不近,那些流氓知道不是一路的,也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只紧紧的跟着那少妇背后行走。那种鬼鬼崇崇的情形,落在我们眼里,如何不知道呢?柳君悄悄的对我说道;‘我看这些东西对待这女子,简直和我那夜所遇的情形一样。’我点头道:”只怕这女子不能和你一样,将这些东西打个落花流水。‘柳君奂道。’这些东西倒霉,凑巧遇了你我两人,哪怕此去是龙潭虎穴,我两人也得暗中保护这女子,不送这女子到平安的所在,你也不要回家,不知你的意思怎样?‘我此时故意说道:“上海这种欺负单身人的事很多,负有地方治安责任的巡捕、警察,尚且管不了,我两人恐怕不能管这些闲事。’柳君听了,忿然说道:”我就因为巡捕、警察都不管,所以用得着我们来管。若是巡捕、警察能管,便不与你我相干了。你在上海住的久,看的多,不觉得怎样,我初见这种事,简直觉得心痛,再也忍耐不住。你若不愿意管,只管请便,我一个人也得管。‘说着,掉头不顾,将去赶那少妇。我这时甚悔不应该和柳君故意开玩笑,连忙拉着他的胳膊笑道:“这种事我岂有不管之理,休说还有你这样好帮手在此,就是我一个人遇着,也不能眼望着一个单身少妇,被一群流氓欺负,不去救援。不过我们得慎重,我们只有两个人,流氓是越聚越多的,我们的目的,是在救这少妇出险,打不打流氓是没有关系的。我们须不待流氓动手,捧一个好堵截的地方,先把这些流氓堵住,使少妇好脱身。’柳君自是赞成我的办法。我们既决定了主意,便不敢和少妇相离太远了。那少妇边走边回头看那些流氓,显出很惊慌的样子,喜得是一双天足,还走动得快,急急的往前行走。看她走路的方向,好象是上北车站去的,走不到十多分钟的工夫,将近一条小河,河上有一条小木桥,少妇走近桥头,我便拉柳君一下道‘这地方最好没有了,我们先抢上桥去吧!’柳君的身法真快,一听我这话,简直比射箭还快,只见影儿一晃,他已直立在桥中间,翻身面朝来路站着。紧跟在少妇背后的几个强霸流氓,忽然见桥头有柳君从空飞下,将他们去路截住,独放少妇走过这桥去了,只气的拼命撞上去。柳君在桥上一跺脚喝道:”敢过去?‘那几个流氓见柳君形象并不凶恶,斯文人模样,以为几个人齐冲上来,必能冲过去。谁知冲在前面的一个,被柳君一手抓住顶心发,正和抓小鸡一样,提起来往河中便摔。那时河中并没有水,只有一两尺深的烂泥,流氓被摔在烂泥里,半晌挣扎不起来。第二个不识趣的流氓,想不到柳君的手段这般毒辣,打算趁柳君立在桥左边的时候,从右边跑过去,不提防柳君手快,拦腰一把拖过来,双手举起,对准还立在桥头下的几十个流氓摔去。这一下被摔倒的,足有十多个。不过柳君双手举起那流氓的时候,已有三、四个乘机冲过桥去了,不顾一切的放开脚步去追那少妇。那少妇已是提心吊胆的逃走,忽听得背后有追赶的脚步声,只急得一路向前奔跑。一路大喊救命。“

  霍元甲听到这里,着急道:“柳君在桥上打流氓的时候,难道你远远的立着旁观吗?怎么让流氓冲过桥去了呢?”不知彭庶白怎生回答,那少妇怎生脱险,且俟第六十五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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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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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彭庶白见问,笑道:“这时自然有我的任务。当时我见柳君摔了一个流氓下河,料知这些流氓便同时将柳君围住攻击,有柳君这种能耐,也足够应付,何况那木桥不到一丈宽,就是三、四个人上前,也不好施展呢?只要柳君能将流氓堵住,桥上即用不着我了。我想那少妇半夜独行,这些流氓虽被堵住了,过桥去是中国地方,流氓也还是很多,难保不又生波折,我不能不追上去保护到底。在柳君举起第二个流氓的时候,就飞身跑过木桥。不料有几个强悍的流氓,脚下也很快,居然跟着我冲过了桥。那少妇先见有许多流氓跟着,已是惊慌失措,她心里自无从知道我两人是特去保护她的,忽听得桥上打将起来,她更料不到是救她的人打流氓,以为是流氓自相火并,险些儿把魂都吓掉了。一个青年妇女,遭逢这种境地,心里越着急,脚下越走不动,双手所提的东西,也越觉沉重了。正在急的无可奈何之际,加以听了我和几个流氓追赶的脚步声,安得不大呼救命?我这时心想上前去,向她说明我是好心来保护的吧,她决不相信,而且一时我也说不明白,她也听不明白,反给那几个追赶上来的流氓以下手的机会。既不能向她说明,是这么追下去,她势必越吓越慌,甚至吓得倒地不能行动。这时我心里也就感得无可奈何了,忽转念一想,跟在我后面追来的,不过几个流氓,我何不先把这几个东西收拾了再说?如此一转念,便立时止步不追了。那几个流氓真是要钱不要命,见我突然停步在马路中间立着,一点儿不踌躇的对我奔来。我朝旁边一闪,用中、食两指头,在他软腰上点了一下,不中用的东西,点得他即时往地下一蹲,双手捧着痛处,连哎呀也叫不出。我还怕他一会儿又能起来,索性在他玉枕关上,又赏他一脚尖。第一个被我是这么收拾了,接连追上来的第二个、第三个,却不敢鲁莽冲上来了,分左右一边一个站着,都回头望望背后。我料知他们的用意。是想等后面那些流氓追到切近了,他两个方上前将我困住,好让那些流氓冲过去下手。我哪里还敢怠慢,估量站左边那个比较强硬些,只低身一个箭步,就蹿到了他身边,正待也照样给他一下不还价的,谁想那东西也会几手工夫,身手更异常活泼,我刚蹿到他身边,他仿佛知道抵敌不过,不肯硬碰,忙闪身避过一边,飞起右腿向我左胁下踢来。我不提防他居然会这一手,险些儿被他踢个正着。我因为脚才落地,万分来不及躲闪,只好用左手顺势往后面一撩,恰巧碰在他脚背上,他的来势太猛,这一下大概碰的不轻,登时喊了一声哎呀,便不能着地行走了。我恐怕右边那个再跑,正打算赶过去,那东西已回头朝来路上跑去。他既回头跑,不再追赶少妇,我当然不去追他。也是那东西合该倒霉,跑不到十多丈远近,就迎面遇着柳君。柳君此时打红了眼,一把将他擒住,往街边水门汀上一掼,直掼个半死。我问柳君,那一大群流氓怎样了?柳君说有三个摔在河里,其余的都四散跑了。我两人再去追赶那少妇时,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追寻了一阵,不见踪影,这才各自回家安歇。我到家已是三点一刻,可说是耽搁了一夜的睡眠。”

  霍元甲道:“可惜不曾追着那少妇,不知道她为什么半夜三更的独自是这般惊慌的行走?”农劲荪道:“想必是人家的姨太太,不安于室,趁半夜避夫逃走,断非光明正大的行动。”霍元甲笑道:“上海这地方,象这样差不多的事情,每日大约总有几件。那少妇真是造化好,凑巧遇着两位热肠人。我看柳君的年龄,至多不满二十岁,不知是从哪里练的武艺,这么了得,请问贵老师是哪位?”

  柳惕安笑着摇头道:“我从来不但没有练过武艺,并不曾见旁人练过武艺,也不曾听人说过武艺,胡乱和那些流氓打打架,如何用得着什么武艺?”霍元甲听了惊诧道:“老哥这话是真的吗?”柳惕安正色道:“我从知道说话时起,就时常受先慈的教训,不许说假话,岂有现在无端对霍先生说假话之理!”霍元甲自觉说话失于检点,连忙起身作揖说道:“不是我敢疑心老哥说假话,实因不练武艺而有这般能耐,事太不寻常了。我恐怕是老哥客气,不肯说曾练武艺的话,所以问这话是真的吗?我生平也曾见过不练武艺的人,气力极大,一人能敌七、八个莽汉,但是那人的身体,生成非常壮实,使人一望便可知道他是一个有气力的猛士,至于老哥的容貌、身材和气概、举动,完全是一个斯文人,谁也看不出是天生多力的。听庶白所述老哥打流氓的情形,并不是仅仅会些儿武艺的人所能做到,这就使我莫明其妙了。”

  彭庶白道:“我初和柳君见面的时候,不也是与四爷一般的怀疑吗?后来与柳君接近的次数多了,才渐渐知道他在六岁的时候,便在四川深山中从师学道,近年来因不耐山中寂寞,方重入社会,想做一番事业。”农劲荪点头笑道:“这就无怪其然了。学道的人不必练习武艺,然武艺没有不好的。中国有名的拳术,多从修道的传下来,便可以证明了。练武艺练到极好的时候,也可以通道,只是很难,是因为从枝叶去求根本的原故。这也不仅武艺,世间一切的技艺皆如此,若从修道入手,去求一切的技艺,都极容易通达,因为是从根本上着手的原故。这道理是确切不移的。”

  霍元甲听说柳惕安六岁时即曾入山学道,很高兴的说道:“怪道柳君这么轻的年纪,这么文弱的体魄,却有那么高强的本领,原来是得了道的人。修道人的行为本领,兄弟从小就时常听前辈人说过,那时心里只知道羡慕,后来渐渐长大成人,到天津做买卖,也问常听人说些神奇古怪的事迹,但这时心里便不和小时相同了,不免有些怀疑这些话是假的。如果真有修道的人,修道的人真有许多离奇古怪的本领,何以我生长了这么多岁数,倒不曾遇见一个这样的人呢?直到如今,还是这般思想。今日遇见柳君,实可以证明我以前所听说的不假,不过我得请教柳君,道是人人可学的呢,还是也有不可以学的?”

  柳惕安笑道:“彭庶白先生替我吹嘘,说我在深山学道,实在我并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叫做道?”彭庶白笑道:“柳君这话,却是欺人之谈。承柳君不弃,对我详述在青城山的生活情形,是因为觉得我不是下流不足与言之人。霍四爷的胸襟光明正大,是我最钦佩的,农爷与四爷的交情极厚,性情举动,也是一般的磊落,因此我才把柳君学道的话说出来。都不是外人,何必如此隐瞒呢?”柳惕安很着急似的说道:“我怎敢作欺人之谈,我在山上经过的情形,无论对什么人都可以说,不过恐怕给人家听了笑话,所以我非其人,不愿意说。我在山里学的东西很多,确是没有一样叫做道。我学的时候是独自一个人,学了下山也没有教过旁人,不知道是不是人人可以学?不过我曾听得我师傅说过,要寻觅一个可以传授的徒弟,极不容易,照这样说来,或者不是人人可以学,如果人人可学,又不要花钱,如何说要寻觅一个徒弟不容易呢?”

  农劲荪笑道:“无论什么技艺,都不能说人人可学,何况是解决人生一切痛苦的大道呢?当然是千万人中,不易遇到一个。”霍元甲长叹了一声道:“我也是这般着想,倘若道是人人可学的,那么世间得道的人,一定很多,不至四十多年来,我就只遇着柳君一个。我还得请教柳君,像我这种粗人,不知也能学不能学?”柳惕安道:“这不是容易知道的事,我不敢乱说。”霍元甲问道:“要如何才能知道呢?”柳惕安道:“须得了道的人才能知道。”霍元甲道:“照柳君这样说来,凡是修道的人,必待自已得了道,方能收徒弟么?”柳惕安笑道:“收徒弟又是一回事,修道的人不见得人人能得道,就是因收徒弟的不知这徒弟能不能学道。”霍元甲问道:“那么自己不曾得道,也可以收徒弟吗?”柳惕安道:“这有何不可?譬如练拳术的,不见得能收徒弟便是好手。”霍元甲又问了问柳惕安在山中学道时情形,柳惕安才和彭庶白一同告辞而去。

  柳、彭二人走后,霍元甲独自低头沉思,面上显出抑郁不乐的颜色。农劲荪笑问道:“四爷不是因听了学道的话,心里有些感触么?”霍元甲半晌方答道:“我倒不为这个,我觉得费了很多银钱,用了很多心力,摆设这么一个擂台,满拟报纸上的广告一登出,必有不少的外国人前来比赛,中国人来打擂的多,是更不用说的了。谁知事实完全与我所想象的相反,连那个王子春都不肯到台上去与我交手。那王子春的年纪既轻,又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人,目空一切,什么名人,他也不知道害怕,加以存心想和我试试,我以为他必不至十分推辞的,真想不到他居然坚执不肯到台上去。他若肯上台,我和他打起来,比和东海赵打的时候,定好看多了。人家花钱买入场券来看打擂,若一动手就分了胜负,台下的人还不曾瞧得明白,有什么趣味呢?我就希望有象王子春这种能耐的人上台,可以用种种方法去引诱他,使他将全副纵跳的工夫,都在台上使出来,打的满台飞舞,不用说外行看了两眼发花。便是内行看了也得叫好,那时我决不和在此地交手时一般硬干了。这般一个好对手走了,去哪里再寻第二个来,这桩事教我如何不纳闷!”

  农劲荪哈哈笑道:“原来为这件事纳闷,太不值得了。如今擂台还摆不到十天,报纸上的广告,也是开擂的这日才登出,除了住在上海及上海附近的,不难随时报名而外,住在别省的,哪怕是安徽、江西、湖北等交通极便利的地方,此时十有八九还不曾见着广告。看了广告就动身,也得费几天工夫才能到上海,至于外国人就更难了。四爷因这几日没人来打摇,便这么纳闷,不是不值得吗?”霍元甲道:“农爷说的不差,我们若不是在银钱上打算盘,早半个月就把广告登出来,岂不好多了!”农劲荪点头道:“明天班诺威的欢迎会,说不定可以会见几个外国的大力士或拳斗家。因为班诺威是一个欢喜武术的人,在上海的外国大力士、拳斗家他必认识,明天这种集会,决无不到之理。寻常外国人开欢迎会,照例须请受欢迎的人演说,明天班诺威若要四爷演说,夸张中国拳术的话,不妨多说。外国人瞧中国人不来的心理,普通都差不多,有学问及有特别眼光的,方能看出中国固有的国粹,知道非专注重物质文明的外国所能及,至于一般在上海做生意的商人,没有不是对中国的一切都存心轻视的。尤其是脑筋简单的大力士、拳斗家,他们听了四爷夸张中国拳术的话,心必不服,或者能激发几个人去张园打擂。这种演说,也带着几成广告性质在内。”

  霍元甲听说要演说,便显出踌躇的神气说道:“外国人欢迎人,一定得演说的么?我不知怎的,生平就怕教我演说。同一样的说话,坐在房中可以说,一教我立在台上,就是极平常的话,也说不出了,在未上台之先,心里预备了多少话要说,一到台上,竟糊里糊涂的把预备的话都忘了。明天的欢迎会,到场的必是外国人居多,我恐怕比平常更说不出。”农劲荪道:“不能演说的人多,这算不了什么!许多有大学问的人,尚且不能演说,一种是限于天资,就是寻常说话,也无条理,每每词不达意,这种人是永远不能演说的。一种是因为没有演说的经验,平时说话极自然,上台就矜持过分,反不如平时说的好,四爷就是这种人。我有一个演说的诀窍,说给四爷听,只要能实行这诀窍,断没有不能演说的。”

  霍元甲欣然问道:“什么诀窍?我真用得着请教。”农劲荪笑道:“这诀窍极简单,就是‘胆大脸皮厚’五个字,胆不大脸皮不厚的人,不问有多大的学问,一上台便心里着慌,脸皮发红,什么话多说不出了。四爷只牢牢的记着,在上台的时候,不要以为台下的人,本领有比我高的,势力有比我大的,年纪有比我老的,心里要认定台下的人,都是一班年轻毫无知识的人,我上去说话,是教训他们,是命令他们,无论什么话,我想说就可以说,说出来是不会错的,必须有这般勇气,才可以上台演说。越是人多的集会,越要有十足的勇气,万不可觉得这千万人之中,必有多少有势力的,有多少有学问的,甚至还有我的亲戚六眷长辈在内,说话不可不谨慎。四爷生平演说的次数虽少,然听人家演说的次数大约也不少了,试一回想某某演说时的神情,凡是当时能博得多数人鼓掌称赞的,决不是说话最谦虚的人。至于演说的声调,疾徐高下都有关系,自己的胆力一大,临时没有害怕的心,在说话的时候,便自然能在声调上用心了。象明天这种欢迎会,论理我们是客,说话自应客气些,但是客气的话,只能在上台的时候,向主人及一般来宾道谢的话里面说出来,一说到中国拳术的本题,就得侃侃而谈,不妨表示出一种独有千古的气概。我这番话,并不是教唆四爷吹牛皮,我因知道四爷平日演说的缺点,就在没有说话的勇气,而明天这种演说,尤其用得着鼓吹。明天四爷演说,当然是由我来译成英国话,便有些不完足的地方,我自知道将意思补充,尽管放心大胆的往下说便了。说过一段让我翻译的时候,四爷便可趁此当儿思量第二段。对外国人演说,讨便宜就在这地方。”霍元甲当下又和农劲荪商量了一阵演说应如何措词。

  次日下午才过两点钟,霍元甲、农劲荪正陪着李存义、刘凤春一班天津、北京来的朋友谈话,茶房忽带着一个二十多岁、当差模样的人进来,向霍元甲行了个礼,拿出手中名片说道:“我是嘉道洋行班诺威先生打发来迎接霍先生、农先生的。”农劲荪仲手接过名片来,看是班诺威的,便说道:“昨日班先生亲自在这里约的,不是下午四点钟吗?此刻刚到两点钟,怎么就来按呢?”李存义道:“中国人请客,照例是得催请几番才到的,这班诺威在上海做了多年的生意,必是学了中国的礼节。”农劲荪笑道:“他若真是染了中国这类坏风气,我原预备四点钟准时前去的,倒要迟一两点钟去方好,因为中国人请四点钟,非到五、六点钟,连主人都不曾到。”那当差的听了说道:“班诺威先生其所以打发我此时来迎接,并不是学了此地平常请客的风气,他因为钦佩霍先生的本领,想早两点钟接去,趁没有旁的宾客,好清静谈话,一到四点钟,来客多了,说话举动都有些受拘束似的。他打发自己坐的汽车接客,我在他跟前三、四年了,此番还是第一次。他此刻在行里坐候,请两位就赏光吧。”

  农劲荪对霍元甲笑道:“这般举动,我平生结交的外国朋友不少,今日也是头一次遇着。他既这么诚恳,我们只好就此坐他的车去吧。”李存义等只得起身道:“他派车来迎接,当然就去,既不好教他空车回去,又不好无端留他的汽车在此等侯到四点钟。我们明天再来听开欢迎会的情形吧。”说着都告辞走了。

  农、霍二人跟着那当差的出门上了汽车,风也似的驰走。霍元甲问农劲荪道:“这汽车有五个人的坐位,前边还可以坐两个人,不知坐满七个人,还能象这样跑的快么?”农劲荪道:“这是在马路上因行人多,不敢开快车,若在无人的乡下,尽这车的速度开走,大约至少可比现在还加快一倍,坐满七个人和只坐一个人一样。”霍元甲禁不住吐舌道:“七个人至少也有七百斤,再加以这般重的车身,总在一千斤以外,这部机器开动起来,若没有一万斤以上的力量,如何能载着千斤以上的东西,这般飞跑?”农劲苏摇头道:“这机器并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其所以能跑的这么快,机器的力量固然不小,因为马路坚硬平坦,四个气皮轮盘能发生一种弹力,使压在地上的重量减轻,也是一个大原因。倘若在不平而松软的路上,再用四个铁轮盘,就是一个人不坐在上面,也开行不动。这样的马路,只要跑发了势,绝不要多少力量去推动它。四爷只看那些拉人力车的,只顾两脚向前飞跑,便可以知道是不大费气力的了。寻常拉人力车的。多有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还抽着鸦片烟,这种车夫,难道能有多大的力量?一个坐车的百多斤,加上七八十斤重的车身,论情理要拉着飞跑,不是至少也再三四百斤的力量吗?事实上何尝有如此大力的车夫呢!”

  霍元甲恍然大悟道:“若不是农爷对我这般解说,我一辈子也以为这汽车的力量了不得。我从前听人说外国大力士,能仰面睡在台上,两边腰上搭着两块木板,一边汽车的轮盘在腰上辗过去,我以为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一种硬工夫。照农爷这般一解释出来,这筒直是_ 个骗人的玩意,休说一边汽车没有多重,便是全辆汽车压在身上,气皮轮盘是软的,一眨眼就辗过了,有何了不得?”农劲荪笑道:“在寻常人看了,自然觉得了不得,假使四爷愿意闹着玩,一只手的力量,就可以拉住这汽车,使开车的开不动。”霍元甲道:“我不曾干过这玩意,不敢说一手能拉住。”

  说话的时候,车忽然停了。农劲荪就车窗看停车的所在,门口悬着一块“嘉道洋行”的铜招牌,那当差的已先下车将车门开了。霍元甲问这是什么街道?农劲荪道:“好象是北四川路。”那当差的在前引道,将二人带到楼上一间铺设极富丽的大客厅,自往里面通报去了。农劲荪看这客厅的左边有一张门,门上钉着一块寸半来高、四寸来宽的横钢牌子,上面刻着英文字,是一间运动的房屋,忍不住指给霍元甲看道:“可见这班诺威确是一个醉心运动的人,这问房屋,就是专供他运动之用的。”旋说旋走过去握着门扭一扳。这门竟是不曾下锁的,只一扳就随手开了。霍元甲没有见过外国人的运动房,见房门开了,也忍不住走近房门朝里面看时,只见房中横的竖的陈设着许多运动器具,壁上还悬挂着许多东西,都是不曾见过的,正待问农劲荪,何以外国人运动,除却寻常体操场里,所有的木马、秋千、浪桥、杠子等等而外,还有这一屋予的器具,只是还不曾开口,已听得脚步声响,渐走渐近,原来是班诺威出来了,满面含笑的伸手与二人握了说道:“昨日约四点钟,今日两点钟就请两位到敝行来,本是极无礼而又极不近人情的举动,只因我非常希望能与两位多盘桓几点钟,所以冒昧迎接早两小时屈临。”

  霍元甲道:“先生这间运动的房子,可以进去参观么?”班诺威欣然答道:“有何不可,请进去看吧!”说着即将房门开了,引二人到房中。霍元甲见房角上竖着一个牛皮制成的东西,有五尺来高,上半段就和人一样,有头有肩,有两条臂膊,下半段却没有腿,头上的眼、耳、口、鼻也略具形式,看不出是作什么用的,遂指着问班诺威,班诺威笑道:“这是我国拳斗家因平常不容易找着对手练习,便造出这东西来,假做一个理想的敌人。我这个皮人,与英国拳斗家普通所用的,有些不同的地方,普通所用的,表面的形式和这个一样,不过里面没有机械,两条臂膊不发生何等作用,下半段就和不倒翁一般,我这个的胸部装有机械,两条臂膊能作种种活动,有有规则的活动,有无规则的活动,可随使用人的便。初练习的时候,只能防范他有规则的活动,练熟了之后,才渐渐能应付无规则的活动。我这个的下半段,虽也是不倒翁一般的作用,但有两条极粗而有力的弹簧,在受人压迫的时候,他能托地跳了起来,掉在地下,依旧竖立不倒,我觉得比普通的皮人好多了。”

  霍元甲听了很欢喜的问道:“使用这东西,有不有一定的身法手法呢?”班诺威摇头道:“没有一定,只要把他一打,无论如何打法,他都能发生反抗,不过有快有慢,打一次只能发生一次的反抗,如继续不断的打,就可以继续不断的反抗。”农劲荪道:“班先生可以试验给我们瞧瞧么?”班诺威道:“试验是很容易的,但是须更换运动衣服,穿着我身上这样衣服,不好继续不断的打,略试几下给两位看吧。”随即将洋服的上衣脱了,衬衫的袖口也捋到手腕上,走近那皮人,对准胸膛一拳打去,只见皮人往后一仰,接着两条臂膊由下面上的打出来,左先右后打过头顶,仍掉落下去,看那打出来的速度和形势,似乎很有力量,倘若被打着一下,不问打在什么地方,总得受点儿伤损。班诺威不待皮人的右手落下,一把将臂膊擒住,往旁边一拖,皮人跟着往旁边一倒。就在这一倒的时候,皮人的左手朝班诺威腰间横扫过来,班诺威趁势向前进一步,双手把皮人的颈项抱着,皮人的两条臂膊,正与活人一样,一上一下不住的在班诺威背上敲打。班诺威抱着用力往下按,皮人陡然跳起来,班诺威也就松手跳离了皮人,皮人仍竖在原处,只管摇晃。班诺威显着吃力的样子说道:“这里面机械弹簧的力量太大,不留神被砸一下,有时比拳斗家的拳头还重,倘若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又不能当理想敌人练习。”

  农劲荪问道:“这东西就只有刚才这几种动作呢,还是尚有旁的动作呢?”班诺威道:“他动作的方式很多,我现在因练习的时期不多,还不能尽量发挥他的作用。我若穿上运动衣服,认真练习起来,已能运用十多个方式了,刚才不过是一种方式。霍先生是中国最有名的拳术家,何妨试试这皮人?”霍元甲望着皮人不曾回答,农劲荪不愿意霍元甲动手,即接着笑道:“中国拳术的形式方法,都与贵国的不同,这皮人的反抗作用,是按照贵国拳斗家的形式方法制造的,和中国的拳术不合。中国人练拳术要用这东西做理想敌练习,也未尝不可,但是有些动作,不合于中国拳理的,须得稍加改造,不知道这东西性质,是不好应用的。”霍元甲叹道:“制造这东西的人,心思真细密得可佩服。用这东西练习对打,虽不能象活人一般的有变化,但有时反比活人好,因活人断不肯给人专练习一种打法,每日若干遍,这东西只要机械不坏,弹簧不断,是随时可以给人练习的。”

  这皮人旁边,还竖着两件东西,都是半截人模样,一个伸着一只铁制的右手,仿佛待和人握手的形式,一个双手叉腰,挺着皮鼓也似的胸脯,当中一个饭碗般大小的窝儿,牛皮上的黑漆多剥落了,好象时常被人用拳头,在窝儿上冲击的样子。这两件东西的头顶上,都安着一个形似钟表的东西。霍元甲也不曾见过,问班诺威是作何用的?班诺威一面也伸手握住铁手,一面说道:“这是试验力量的。每日练习有无长进,及长进了多少,一扳这手,就知道的极准确。”说时将手向怀中扳了一下,铁手一动,里面便发生一种机械的响声,上面形似钟表的铁针,立时移动。班诺威将手一松,那铁针又回复原来的地位了。霍元甲一时为好奇心所驱使,看了班诺威的举动,不知不觉的走到班诺威所立的地位,也握住那铁手用力往怀中一扳,只听得喳喇一声响,好象里面有什么机件被扳断了,铁针极快的走了一个圆圈,走到原来停住的所在,碰得当啷一响,就停住不回走了。班诺成逞口而出的叫了一声“啊唷”道:“好大的力量。到我这里来的各国大力士都有,都曾扳过这东西,没有能将这上面的铁针,扳动走一圆圈的。我这部机器是德国制造的,算世界最大的腕力机了,铁针走一圆圈,有一千二百镑的力量,若力量在一千五百镑以内,里面的机器还不至于扳断。”霍元甲面上显出十分惭愧的神气说道:“实在对不起班先生,我太鲁莽了,不知道里面的机器被扳断了,能不能修理?”班诺威笑道:“这算不了什么!很容易修理,我今日能亲眼看见霍先生这般神力,这机器便永远不能修理,我心里也非常高兴,就留着这一部扳坏了的腕力机,做一个永远的纪念,岂不甚好?”

  霍元甲虽听班诺威这么说,然到别人家做客,平白将人家的重要物件破坏,心里终觉不安,对于房中所有的种种运动器械,连摸也不敢伸手摸一下,只随便看了看,就走到客厅来。班诺威跟到客厅,陪着二人坐下说道:“德国有个大力士名奥利孙,实力还在著名大力士森堂之上,只因奥利孙生性不欢喜在舞台上当众表演技术,更不喜和人斗力,所以没有森堂那般声名。奥利孙能双手将一条新的铁路钢轨,扭弯在腰同当腰带使用,并能用手将一丈长的钢轨,向左右拉扯三下,即可拉长凡一尺五寸,此外森堂所能表演的技艺,他无不能表演。去年他到上海来游历,有许多人怂恿他献技,他坚执不肯。我闻名去拜访他,也欢迎他到这里来,以为他的腕力,必不是这部腕力机所能称量的,谁知他用尽气力扳到第四次,才勉强扳到一千二百镑,连脖子都涨红了。据他说这机的铁手太高了,倘若能低一尺,至少也可望增加一百多镑的力量。除了这奥利孙而外,还经过好几个大力士试扳,能到一千镑的都没有。我看霍先生扳机的形式,也和那些大力士不同,那些大力士多是握住铁手,慢慢的向怀中扳动,顶上计数的针,也慢慢的移动。假定这大力士能扳动八百镑,扳走到七百多镑的时候,就忽上忽下的颤动起来,没有在这时候能保持不动的,也没有能扳得这针只往上走,不停不退的。霍先生初握铁手的时候,扳丝毫不动,只向怀中一扳,似乎全不用力,针却和射箭一般的,达到千二百镑,针到了千二百镑的度数,机的内部才发生喳喇的响声。有这么大的力,还不惊人,最使我吃惊的,就在不知如何能来得这般快,这理由我得请霍先生说给我听。”

  霍元甲笑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我只觉得并没有尽我的力量而已。”农劲荪道:“这理由我愿意解释给班先生听。我中国拳术家与外国拳术家不同的地方,不尽在方式,最关重要的还在这所用的气力。外国拳术家的力,与大力士的力,及普通人所有的力,都是一样,力虽有大小不同,然力的成份是无分别的。至于中国拳术家则不然,拳术上所用的力,与普通人所有的力,完全两样。外国拳术家大力士及普通人的力,都是直力,中国拳术家是弹力,四肢百骸都是力的发射器具。譬如打人用手,实在不是用手,不过将手做力的发射管,传达这力到敌人身上而已。这种力其快如电,只要一着敌人皮肤,便全部传达过去了。平日拳术家所练惯的,就是要把这气力发射管,练得十分灵活,不使有一点儿阻滞。这气力既能练到一着皮肤,便全部射入敌人身上,当然一握住铁手,也立时全部传达到针上。这种力,绝对不是提举笨重东西,如大铁哑铃及石锁之类的气力。霍先生扳这腕力机的力量,据班先生说在一千五百镑以上,若有一千五百镑以上的铁哑铃,教霍先生提起或举起,倒不见得有这般容易,象霍先生手提肩挑的力量,本来极大,中国还有许多拳术家,手提肩挑的力量,还不及一个普通的码头挑夫。然打人时所需要发射的力量,却能与霍先生相等,甚至更大,这便是中国拳术胜过世界一切的武术地方。”

  说话时,已将近四点钟了,渐渐的来了几个西洋人,经班诺威一一介绍,原来都是在上海多年的商人,不但不是武术家,并不是运动家。农劲荪问班诺威:“罗先生何以不见?”班诺威道:“他今早因有生意到杭州去了。”农劲荪听了也没注意,到了十多个西洋人之后,当差的搬出许多西洋茶点来,班诺威请农、霍二人及来宾围着长桌就坐,并不要求霍元甲演说。就是这十多个来宾,因都不是拳术家和运动家的原故,对于霍元甲并没有钦佩的表示。班诺威也不曾将霍元甲扳断腕力机的事说出来,表面上说是欢迎会,实际不过极平常的茶话会而已。霍元甲见班诺威的态度,初来时显得异常诚恳,及来宾到了之后,便渐渐显得冷淡了。在用茶点之时,一个西洋人和班诺威谈生意,谈得津津有味,更仿佛忘记席上有外宾似的。农劲荪很觉诧异,轻拉了霍元甲一下,即起身告辞。班诺威竟不挽留,也不再用汽车送。

  农、霍二人走出嘉道洋行,霍元甲边走边叹气道:“我平生做事不敢荒唐,今日却太荒唐了,无端的把人家一部腕力机扳坏,大约那部腕力机值钱不少,所以自扳坏了以后,班诺威口里虽说的好听,心里却大不愿意,待遇我两人的情形,变换得非常冷淡了。”农劲荪道:“我也因为觉得班诺威改变了态度,不高兴再坐下去,只是究竟是不是因扳坏了那部腕力机,倒是疑问。那腕力机虽是花钱不少,然充其量也不过值千多块钱,机械弄坏了可以修理,纵然损失也有限,一个大洋行的经理,不应气度这么小。”霍元甲道:“我们除却扳坏了他的机器,没有对不起他的事。”农劲荪道:“昨日他和那姓罗的到我们那边,分明说开欢迎会,照今天的情形,何尝象一个欢迎会呢?难道这也是因扳坏了他的机器,临时改变办法,不欢迎了吗?”霍元甲气忿得跺脚道:“没有什么道理可说,总而言之,洋鬼子没有好东西,无有不是存心欺负中国人的。我恨外国人,抵死要和外国大力士拚一拚,也就是这原故。”

  农劲荪道:“我生平所结交的外国人很多,商人中也不少有往来的,却从来不曾遇见一个举动奇离象班诺威的。我平时每每说中国人遭外国人轻视,多由中国人自己行为不检,或因语言不通所致,不应怪外国人,外国的上等人是最讲礼貌,最顾信义的,若照班诺威今日这种忽然冷淡的情形看来,连我也想不出所以忽被他轻视的道理。好在我们和他原没有一点儿关系,他瞧得起与瞧不起,都算不了一回事。”霍元甲道:“一个外国商人瞧得起我瞧不起我,自然没有关系,不过他特地派汽车欢迎我们来,平自无故的却摆出一副冷淡给我们看,我们起身作辞,他不但毫不挽留,也不说派汽车送的话,简直好象有意给我们下不去。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和我开玩笑。”农劲荪道:“这班诺威是英国人,说不定与奥比音和沃林是朋友,因心里不满意四爷和沃林订约,与奥比音较量,所以有这番举动。”霍元甲道:“农爷认识的外国朋友多,能不能探听出他的用意来?”农劲荪想了一想道:“探听是可以探听出来的,今天时候不早了,明天我且为这事去访几个朋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二人因一边说话,一边行路,不知不觉的一会儿便步行到了。茶房正开上晚饭来,霍元甲刚端着饭吃,忽觉得胸脯以下,有些胀痛,当下也没说出来,勉强吃了两碗饭,益发痛厉害了。他平时每顿须吃三碗多饭,还得吃五个馒头,这时吃过两碗饭,实在痛的吃不下了,不得不放碗起身,用手按着痛处,在房中来回的走动。刘震声对于霍元甲的起居饮食,都十分注意,看了这情形,知道身体上必是发生了什么痛苦,连忙停了不吃,跟到房中问为什么?霍元甲身体本甚强健,性情更坚忍,若不是痛苦到不堪忍受,断不肯对人说出来。此时在房中走动得几个来回,只觉越痛越急,竟象是受了重伤,二月间的天气,只痛得满身是汗,手指冰冷,渐渐不能举步了,见刘震声来问,再也忍不住不说了。刘震声吓得叫农爷,农劲荪不懂医理,看了这情形,也惊得不知要如何才好,只得叫客栈里帐房就近请来一个西医,诊脉听肺,闹了半晌,打开药箱,取出一小瓶药水,在霍元甲左臂上注射了一针,留下几小片白色的药,吩咐做三次吞下,也没说出是何病症来,连诊金带药费倒要一十八元五角。遵嘱服下白色药片,痛苦仍丝毫不减,然经过西医一番耽搁,服药后已到半夜十二点钟了,不好再接医生,农劲荪也不知道哪个医生可靠,胡乱挨过了一夜。

  次日天明,农劲荪对刘震声道:“彭庶白在上海住了多年,他必知道上海的中、西医生是谁最好。此刻已天明了,你就去彭家走一遭吧。他能亲自到这里来商量诊治更好,倘若他有事,一时不能来,你便问他应请那个医生,并请他写一张片子介绍,免得又和昨夜一样敲竹杠。”刘震声曾到过彭庶白家多次,当时听了农劲荪的话,即匆匆去了,只一会儿就陪着彭庶白来了。彭庶白向农劲荪问起病的缘由,农劲荪将昨日赴嘉道洋行的情形说了道:“霍四爷是一个生性极要强的人,无端受那班诺威的冷淡,心里必是十分难过,大概是因一时气忿过度的原故。”彭庶白道:“不是因扳那腕力机用力过度,内部受了伤损么?”农劲荪不曾回答,霍元甲睡在床上说道:“那腕力机不是活的,不能发出力量和我抵抗,应该没有因此受伤之理。”彭庶白摇头道:“那却不然。习武的人因拉硬弓、举石锁受伤的事常有。我问这话,是有来由的。我曾听秦鹤岐批评过四爷的武艺。他说四爷的工夫,在外家拳术名人当中,自然要算是头儿脸儿,不过在练工夫的时候,两手成功太快,对于身体内部不暇注意,这虽是练外家工夫的普通毛病,然手上工夫因赶不上四爷的居多,倒不甚要紧。他说四爷一手打出去,有一千斤,便有一千斤的反动力,若打在空处,或打在比较软弱的身上还好,如打在工夫好、能受得了的身上,四爷本身当受不住这大的反震。我想那腕力机有一千二百镑,那外国人又说非有千五百镑以上的力量,不能将机器扳断,那么四爷使出去一千五百镑以上的力,反动力之大,就可想而知了,内部安得不受伤损呢?”

  彭庶白说到这里,霍元甲用巴掌在床沿上拍了一下,叹了一声长气,把彭庶白吓得连忙说道:“四爷听了这话,不要生气,不要疑心秦鹤岐是有心毁谤四爷。”霍元甲就枕上摇头道:“不是,不是!庶白哥误会我的意思。我是叹服秦老先生的眼力不错,可惜他不曾当面说给我听,我若早知道这道理,象昨天这种玩意,我决不至伸手。我如今明白了这道理,回想昨天扳那机时的情形,实在是觉得右边肋下有些不舒适,并觉得心跳不止,我当时自以为是扳坏了人家的贵重东西,心里惭愧,所以发生这种现象,遂不注意。既是秦老先生早就说了这番话,可见我这痛楚,确是因扳那东西的原故。”

  农劲荪道:“听说秦鹤岐是上海著名的伤科,何不请他来诊治?”彭庶白赞成道:“我也正是打算去请他来。他平日起的最早,此时前去接他正好,再迟一会,他便不一定在家了。”刘震声道:“我就此前去吧!”霍元甲道:“你拿我的名片去,到秦家后,就雇一辆马车,请秦老先生坐来。他这么大的年纪,不好请他坐街车。”刘震声答应知道,带着名片去了。霍元甲睡在床上,仍是一阵一阵的痛得汗流如洗。农劲荪,彭庶白仔细察看痛处的皮肤,并不红肿,也没有一点儿变相,只脸色和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色。

  约有两刻钟的光景,刘震声已陪着秦鹤岐来了。霍元甲勉强抬起身招呼,秦鹤岐连忙趋近床前说道:“不要客气。若真是内部受了伤损,便切不可动弹。”旋说旋就床沿坐下,诊了诊脉说道:“不象是受了伤的脉息。据我看,这症候是肝胃气痛,是因为平日多抑郁伤肝,多食伤胃,一时偶受感触,病就发出来了。我只能治伤,若真是受了伤,即算我的能力有限,不能治好,还可以去求那位程老夫子。如今既不是伤,就只好找内科医生了。我还有一个老朋友,是江西人,姓黄名石屏,人都称他为‘神针黄,’他的针法治肝胃气痛,及半身风瘫等症,皆有神效。他现在虽在此地挂牌行医,不过他的生意太好,每天上午去他家求诊的人,总在一百号以上,因此上午谁也接他不动。霍先生若肯相信他,只得勉强挣扎起来,我奉陪一同到他诊所里去。”霍元甲听了,即挣起身坐着说道:“秦老先生既能证实我不是内部受了伤损,我心里立时觉得宽慰多了。”说时回头问刘震声道:“马车已打发走了么?”刘震声道:“秦老先生定不肯坐马车,因此不曾雇马车。”霍元甲望着秦鹤岐道:“老先生这么客气,我心里实在不安。”秦鹤岐笑道:“你我至好的朋友,用不着这些虚套。我平常出门,步行的时候居多,今日因听得刘君说病势来得很陡,我恐怕耽误了不当耍,才乘坐街车,若路远,马车自比街车快,近路却相差不多。象你此刻有病的人,出门就非用马车不可。”因向刘震声说道:“你现在可以去叫茶房雇一辆马车来。”

  刘震声应是去了。霍元甲道:“我昨夜请了一个外国医生来,在我臂膀上打了一针,灌了一小瓶药水到皮肤里面,当打针的时候,倒不觉得如何痛,医生走后不久,便渐渐觉得打针的地方,有些胀痛,用手去摸,竟肿得得有胡桃大小。我怀疑我这病症,不宜打针。方才老先生说那位黄先生,也是打针,不知是不是这外国医生一样的针?”秦鹤岐笑道:“你这怀疑得太可笑了。一次打针不好,就怀疑这病症不宜打针,若一次服药不好,不也怀疑不宜服药吗?黄石屏的针法,与外国医生的完全不同。他的针并无药水,也不是寻常针科医生所用的针。他的针是赤金制的,最长的将近七寸,最短的也有四寸,比头发粗不了许多。你想赤金是软的,又只头发那般粗细,要打进皮肉里去数寸深,这种本领已是不容易练就,他并且能隔着皮袍,及几层棉衣服打进去。我听他说过,打针的时候,最忌风吹,若在冷天脱了衣服打针,是很危险的,所以不能不练习在衣服外面向里打。我亲眼见治好的病太多,才敢介绍给你治病。”

  霍元甲受了一整夜的痛苦,已是无可奈何了,只好双手紧按着痛处,下床由刘震声搀扶着,一面招呼彭庶白多坐一会,一面同秦鹤岐出门,跨上马车。秦鹤岐吩咐马夫到提篮桥。马夫将缰绳一拎,鞭子一扬,那马便抬头奋鬣的向提篮桥飞跑,不一会到了黄石屏诊所。秦鹤岐先下车引霍元甲师徒进去,刘震声看这诊所是一幢三楼三底的房屋,两边厢房和中间客堂,都是诊室。西边厢房里,已有几个女客坐在那里待诊,客堂中坐了十来个服装不甚整齐,年龄老少不等的病人,也象是待诊的模样。入门处设了一个挂号的小柜台,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坐在里面。秦鹤岐说了几句话,那老头认识秦鹤岐,连忙起身接待。秦鹤岐回头对霍元甲道:“黄先生此刻还在楼上抽烟,我们且到他诊室里去等。”说着引霍元甲走进东边厢房,只见房中也坐了七,八个待诊的。秦鹤岐教霍元甲就一张软沙发上躺下,自己陪坐在旁边说道:“对门是女客候诊室,中间是施诊室。他这里的规则,是挨着挂号的次序诊视的。挂号急诊,须出加倍的诊金。我方才已办了交涉,黄先生下来先给你瞧。”霍元甲道:“既是有规则的,人家也是一样的有病求诊……”秦鹤岐还没回答,那挂号的老头已走近秦鹤岐身边,低声说道:“老先生就下来了,请你略等一会儿。”随即就听得楼梯声响,一个年约六十来岁、身穿蓝色团花摹本小羔皮袍、从容缓步、道貌岸然的人,从后房走了进来。

  秦鹤岐忙起身迎着带笑说道:“对不起,惊动老先生。我这位北方朋友,胸脯以下昨日整整痛了一夜,痛时四肢冰冷,汗出如水,实在忍受不了。我特介绍到这里来,求老先生提前给他瞧瞧。”说毕,回顾霍元甲道:“这就是黄石屏老先生。”霍元甲此时正痛得异常剧烈,只得勉强点头说道:“求黄老先生替我诊察诊察,看是什么原由,痛的这般厉害?”黄石屏就沙发旁边椅上坐下,诊了两手的脉,看了看舌苔说道:“肝气太旺,但求止痛是极易的事,不过这病已差不多是根深蒂固了,要完全治好,在痛止后得多服药。”一面说,一面望着秦鹤岐道:“这脉你曾看过么?”秦鹤岐道:“因看了他的脉才介绍到这里来。”黄石屏已取了一口金针在手说道:“我觉得他这脉很奇怪,好在两尺脉很安定,否则这病要用几帖药治好,还很麻烦呢!”

  霍元甲自信体格强健,听了这些话,毫不在意,眼看了黄石屏手里的金针,倒觉奇怪,忍不住问道:“请问黄老先生,我这病非打针不能好么?”黄石屏笑道:“服药一样能治好,只是药力太缓。足下既是痛的不能忍受,当然以打针为好。足下可放心,我这针每日得打一百次以上,不但无危险,并绝无痛楚,请仰面睡在沙发上。”霍元甲只好仰面睡了,黄石屏将衣服撩起,露出肚皮来,就肚脐下半寸的地方下针,刚刺了一下,忽停手看了看针尖,只见针尖倒转过来了,即换了一口针,对霍元甲道:“我这针打进去,一点儿不痛,你不要害怕,用气将肚皮鼓着,皮肤越松越好打。霍元甲道:”我不曾鼓气,皮肤是松的。“黄石屏又在原处刺下,针尖仍弯了不能进去,便回头笑问秦鹤岐道:”你是一个会武艺的人,难道你这位朋友也是一等好汉么?“秦鹤岐笑道:”老先生何以见得?“黄石屏道:”不是武艺练成了功的人,断没有这种皮肤,第一针我不曾留意,以为他鼓着气,第二针确是没鼓气,皮肤里面能自然发出抵抗的力量来,正对着我的针尖,这不是武艺练成了的,如何能有这种情形!“

  秦鹤岐哈哈大笑道:“老先生的本领,毕竟是了不得。我这朋友不是别人,就是现在张家花园摆擂台的霍元甲大力士。”黄石屏道:“这就失敬了,若是早说给我听,我便不用这普通的针,怪道他的脉象非常奇怪。”说时从壁柜中取出一个指头粗、七寸来长的玻璃管,拔开塞口,倾出一根长约六寸的金针,就针尖审视了一阵,秦鹤歧凑近前看了说道:“这针和方才所用的不是一样吗?”黄石屏道:“粗细长短都一样,就只金子的成色不同。普通用的是纯金,这是九成金,比纯金略硬。”霍元甲问道:“这么长一口针,打进肚子里面去,不把肠子戳破了么?”黄石屏笑道:“岂但肚子上可以打针,连眼睛里都一样的可以打针。”霍元甲见黄石屏用左手大指,在肚脐周围轻按了几下,觉得有蚂蚁在脐眼下咬了一口似的,黄石屏已立起身来,霍元甲问道:“还是打不进去吗?”黄石屏道:“已打过了,不妨起来坐着,看胸脯下还痛也不痛?”霍元甲立时坐起,摸了摸胸脯,站起身来,将身体向左右扭转了几下,连忙对黄石屏作揖笑道:“竟一点儿不觉痛了,真不愧人称神针,但不知打这么一针,还是暂时止痛呢,还是就这么好了?”

  黄石屏道:“我刚才不是说过吗?照霍先生的脉象看,要止痛是很容易,所怕就在心境不舒,或者时常因事动了肝气,便难免不再发。”霍元甲心里虽相信黄石屏的针法神妙,只因平日总自觉是强壮的体格,胸脯下的痛苦既去,又见黄石屏已接着替旁人诊病,便不再说求诊的话了。黄石屏走到一个年约四十多岁、满面愁苦之容的人跟前,问道:“什么病?”这人用左手指点着右臂膊说道:“我这臂膊已有两年多不动弹了,也不痛,也不痒,也不红肿,要说失了知觉吧,用指甲捏得重了,也还知道痛,服了多少药,毫无效验,不知是什么病?”黄石屏听了,连脉也不诊,仅捋起这人袖口,就皮肤上看了一眼,即拿出针来,用左手食指在这人右肩膀下按了几下,按定一处,将针尖靠食指刺下,直刺进五寸来深,并不把针抽出,只吩咐这人坐着不动,又走近第二人身边诊病去了。

  霍元甲问秦鹤岐道:“这人的针为什么留在里面不抽出来?在我肚子上仿佛还不曾刺进去就完了。”秦鹤岐道:“这个我也不明白,大概是因为各人的病状不同,所以打针的方法也有分别。你瞧他身上穿着呢夹马褂,羊皮袍子,里面至少还有夹衣小褂,将针打进去五寸来深,一点儿不费气力,你肚皮上一层布也没有,连坏了两口针,直到第三口九成金的针才打进去,即此可见你这一身武艺真是了得!”霍元甲正在谦逊,忽见这人紧蹙着双眉喊道:“老先生,老先生,这针插在里面难受得很,请你抽出来好么?”黄石屏点头笑道:“要你觉得难受才好。你这种病,如果针插在里面不难受,便一辈子没有好的希望,竭力忍耐着吧,再难受一会子,你的病就完全好了,此时抽出来,说不定还要打一次或两次。”这人无法,只好咬紧牙关忍受,额头上的汗珠,黄豆一般大的往下直流,没一分钟工夫又喊道:“老先生,我再也不能忍受了,身体简直快要支持不住了,请快抽出来吧!”黄石屏即停了诊视,走到这人跟前,将针抽了出来。这人登时浑身发抖,面色惨白,不断的说:“老先生,怎么了,我要脱气了。”黄石屏道:“不妨不妨,你若觉得头脑发昏,就躺在沙发上休息休息。”当下搀扶这人到沙发上躺下。

  霍元甲、秦鹤岐都有些替黄石屏担忧,恐怕这人就此死了。在房中候诊的几人,眼见了这情形,都不免害怕起来,争着问黄石屏:“何以一针打成了这模样?”黄石屏毫不在意的笑道:“他这条臂膊,已有两年多不能动弹了,可见病根不浅,不到一刻工夫,要把他两年多的病根除去,身体上如何没有一点儿难过呢?这种现象算不了什么,还有许多病,针一下去,两眼就往上翻,手脚同时一伸,好象已经断了气的模样,若在不知道的人看了,没有不吓慌的,因不经过这吓人的情形,病不能好。”黄石屏还在对这些候诊的人解释,这躺在沙发上的人已坐起身来喊老先生,此时的脸色,不但恢复了来时的样子,并且显得很红润了。黄石屏问道:“已经不觉难受了么?这人道:”好了,好了!“黄石屏道:”你这不能动的臂膊,何不举起来给我看看。“这人道:”只怕还举不起来。“随说随将右手慢慢移动,渐抬渐高,抬过肩窝以后,便直伸向上,跟着朝后落下,又从前面举起,一连舞了几个车轮,只喜得跳起来,跑到黄石屏面前,深深一揖到地道:”可怜我这手已两年多不曾拿筷子吃过饭,以为从此成为一个半身不遂的废人了,谁知还有今日,论理我应叩头拜谢。“黄石屏也忙拱手笑道:”岂敢,岂敢!“

  霍元甲此时凑近秦鹤岐耳根间道:“黄先生诊例我不知道,这里十元钱钞票,不知够也不够?”秦鹤岐道:“黄先生为人最豪侠,最好结交朋友,由我介绍来的,他已不要诊金,何况所介绍的是你呢?”霍元甲摇头道:“这断乎使不得。他既是挂牌行医,两边都用不着客气,我不必在诊例之外多送,他只管依诊例照收。”霍元甲与秦鹤岐谈话的声音虽低,黄石屏似已听得明白,即走过来抢着答道:“笑话,笑话!休说是鹤老介绍过来的,我万分不好意思要诊金,我只要知道是霍元甲先生,也决没有受诊金之理。我多日就诚心钦仰霍先生,实因不知道和鹤老是朋友,无缘拜访,难得今日有会面的机缘,又因候诊的人多,若不早给他们诊视,一会儿来的人更多,门诊的时间过了,还有若干号来不及诊视,所以就想陪先生多谈几句话,也苦于没有时间。霍先生现住什么地方?好在我看报上广告,知道一时还不至离开上海,请把尊寓的街道门牌留在这里,改日我必来奉看,那时再多多领教。”

  霍元甲见黄石屏说得这么诚恳,不好意思再说送钱的话,只得连连道谢,留了一张写了地名的名片,与秦鹤岐作辞出来。在马路上,秦鹤岐说道:“前番你要我介绍武艺好的朋友,我原打算引你会会黄石屏的,就因为他的医务太忙,他又吸乌烟,简直日夜没有闲暇的工夫。你瞧着他这身体似很瘦弱,又是一种雍容儒雅的态度,在不知道他的人,莫不以为他是一个文人,必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谁知道他不仅内外家工夫都做的极好,并且是道家的善知识。我和他认识的年数虽不少了,但只知道他以神针著名,直到三年前,他忽然遇着一件绑票的事,事后他的车夫对我说出来,我才知道他除了金针之外,还有一身惊人的武艺。三年前冬天,气候严寒,这日忽有一个人到黄家挂号,问到虹口出诊要多少诊金?黄石屏门诊是二元二角,二角算挂号,出诊有远近不同,平常出诊是四元四角,若路远及不同的租界加倍,拔号又加倍,夜间不看病,如在夜间接他出诊,也要加倍。那人到黄家挂号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过了出诊的时间,挂号自然回绝那人,教那人明日再来。那人再三恳求,说自己东家老太爷病得十分危急,无论要多少钱都使得,只求黄老先生前去救一救。黄石屏生性原很任侠,平日每有极贫苦的人,病倒在荒僻的茅棚里,无力延医服药,黄石屏不知道便罢,知道总得抽工夫前去,自荐替人诊治。这种事是常有的,挂号的当然习知石屏的脾气,见推辞不脱,只好照夜去虹口方面出诊的例,问那人要钱。那人喜道:”这很便宜。我家老太爷不知老先生在夜间到虹口出诊要多少钱,拿五十元大洋给我来请,如今仅要十多元大洋,‘还不便宜吗?’说话时果拿出一大叠钞票来,数了十多元给挂号的,留了地名,取了收条自去。那人去了一点多钟,石屏才从外面出诊回来,听了挂号的话,心里虽急于要去虹口诊病,但是吸乌烟的人,在外面出诊了几点钟回家,不能不吸烟。我听石屏说过,打针不比用药,用药只须用脑力,不须用体力,打针是要拿全身的力量,都贯注在针尖上,针尖才能刺入皮肤,直达内部,若不能全力贯注,纯金是软的,一刺便弯了。乌烟不过足瘾,全身都没有气力,哪里还能贯注到针尖上去?所以无论如何紧急,他非等到抽好乌烟不可。石屏抽好乌烟,天色已经昏黑了,那时又正下着大雨,然既收了人家的钱,势不能不去。石屏因做医生挣了二、三十万家产,他买了一辆止能乘坐两个人的小汽车,每次出诊,都是他带一个车夫,坐着那小汽车去,这次也是如此。一辆小汽车冒雨跑到虹口,正在缓缓行走,寻找那留着的地名门牌,走到一条很冷僻的街道,忽听得街边有人问道:“这车是不是坐的黄老先生?‘车夫以为是病家特地派人在此等候的,随口答应:”正是!’车夫的话才说了,突然听得身边响了一手枪,接着就有四个强盗将小汽车围住。一个用手枪逼着车夫,一个用手枪逼着石屏,低声喝道:“识相些,跟我走吧。我们为要接你这个财神,不知已费了多少气力,多少银钱了,今天已落在我们网里,看你逃到哪里去?‘石屏这时正着急坐在车中,一点儿不能施展,听说教他同走,喜得连忙答道:”我明白,我明白!请让我下车来吧。“石屏一跨下车,就有两个强盗过来,一边一个把石屏的胳膊架住,石屏说道:”我是一个做郎中的老头儿,又抽着大烟,连四两气力。也没有,你们四个人,还有手枪,难道还怕我能逃跑吗,何必是这般将我捉住,使我痛的动也动不得呢?你们不过是想我的钱,我一双空手到上海来行医,如今挣了几十万家私,并不是刻薄积得来的,实在是生意好。你们要多少,只要我拿得出,决不推辞,但求不给我苦吃,无论要我多少钱,我都情愿,我赚钱容易,身体却推扳不得。’那两个强盗见石屏说得这么近情近理,便把捉胳膊的手略松了些,仍是催着快走。石屏看附近没有巡捕,因下雨并无行人,知道希望别人来救援是不可能的,忽心生一计说道:“你们要钱,我有支票在身上,立时可以签字给你们,可不可以不捉我去?‘那强盗也笨,以为且将支票骗到手,再捉他去不迟,好在绝不防备石屏有一身好武艺,当下即松了手道:”你就拿支票签字吧!’石屏得了这机会,一举手便把捉右手的一个拿了手枪的打倒了,这个还没来得及动手,石屏的左腿已起,将这个踢倒在一丈以外。石屏弯腰夺了手枪,那个拿枪逼着车夫的,看了这情形,料知不妙,拉着那个同伙的就跑。石屏用脚踏着地下的强盗问道:“现在还是你要我的钱呢,还是我要你的命呢?依你们这种行为,本应送你到捕房里去,不过我生平为人,不愿和人结怨,这次饶了你们吧!以后如再犯在我手里,就对不起你了。”

  霍元甲听到这里,连声称赞道:“办得好!”谈话时,马车已到霍元甲寓所,霍元甲笑向秦鹤岐道:“今天把鹤老累到这时候,还不曾用早点,实在使我太不安了,彭庶白大约还在里面,请进去用了早点再谈谈。”不知秦鹤岐如何说,且俟第六十六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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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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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秦鹤岐听了霍元甲的话,笑道:“我的早点在天明时就用过了,再坐坐使得。”于是一同进去。彭庶白和农劲荪正提心吊胆的坐着等侯,见三人回来,刘震声并不搀扶霍元甲,霍元甲已和平时一样,挺胸竖脊的走路,二人都觉奇怪,一同起身迎着问道:“已经不痛了吗?”霍元甲点头笑道:“象这种神针,恐怕除却这位黄老先生而外,没有第二个人。不但我的气痛抽针就好,我还亲眼看见他在几分钟之内,一针治好了一个两年多不能动弹的手膀。我是因为那诊室小,候诊的人多,不便久坐,不然还可以看他治好几个。”

  秦鹤岐道:他这种针,对于你这种气痛,及那人手脚不能动弹的病,特别能见奇效,有些病仍是打针无效的。“彭庶白问道:”那针里面既无药水,不知何以能发生这么大的效力?“秦鹤岐道:”这话我也曾问过石屏,他是一个修道有所得的人,平日坐功做得好,对于人身肢体、脏腑的组织部位,及血液筋络的循环流行等,无不如掌中观纹。他说出很多的道理来,都是道家的话,不是修道有得的人,就听了也不能明了。“

  做书人写到这里,却要腾出这枝笔来,将黄石屏的履历写一写。因黄石屏表面虽是针科医生,实在也是近代一个任侠仗义之士。他生平也干了许多除暴锄奸的事。他有一个女儿,名叫辟非,从五岁时起,就由黄石屏亲自教她读书练武,到了十五岁时,诗词文字都已斐然可观,刀剑拳棍更沉着老练,加以容貌端庄,性情温顺,因耳濡目染她父亲的行为,也干了些惊人的事,都值得在本书中,占相当地位。

  如今且说黄石屏。同胞兄弟四人,他排行第四,年纪最小。他在十岁的时候,随侍他父亲在宜昌做厘金局局长。他父亲是湖北候补知县,也署过阔缺,得过阔差事,做宜昌厘金局局长的时候,年纪已有六十来岁了,忽然得了个半身不遂的病。有钱的人得了病,自然是延医服药,不遗余力,只是请来的许多名医,都明知道是个半身不遂的病,然开方服药,全不生效,时间越延越久,病状便越拖越深。石屏的大胞兄已有三十多岁,在江苏作幕;二胞兄也将近三十岁,在浙江也正干着小差事,三胞兄也随侍在宜昌。此时因父亲病重,石屏的大哥、二哥也都赶到宜昌来侍疾。石屏年小,还不知道什么事,年长的兄弟三人,眼见父亲的病症,百般诊治,毫无转机,一个个急得愁眉苦脸,叹气唉声。

  大家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忽有门房进来报道:“外面来了一个老年和尚,请见局长。他自称是山东蓬莱县什么寺里的住持,局长七年前署理蓬莱县的时候,有地痞和他争寺产,打起官司来,蒙局长秉公判断,并替他寺里立了石碑,永断纠葛,他心中感激局长的恩典,时思报答,近来他听道局长病重,特地从山东赶到这里来,定要求局长赏见一面。”石屏的父亲此时虽病得极危殆,但是睡在床上,神智甚为清明,门房所说的话,他耳里都听得明白,见大儿子、二儿子同时对门房回说:“病重了不能见客”的话,便生气说道:“你们兄弟真不懂得人情世故,这和尚是上了年纪的人,几千里路途巴巴的赶到这里来,我如今还留得一口气在,如何能这么随便回绝他,不许他见我的面?你们兄弟赶紧出去迎接,说我实在对不起,不能亲自迎接,请他原谅,并得留他多住几日,他走时得送他的盘缠。”黄大少爷兄弟同声应“是”,齐到外迎接。只见一个年在六十以上的和尚,草鞋赤脚,身着灰布僧衣,背负破旧棕笠,形式与普通行脚僧无异,只是花白色的须眉,都极浓厚,两道眉毛,长的将近二寸,分左右从两边眼角垂下来,拂在脸上,和平常画的长眉罗汉一般,虽是满面风尘之色,却显露出一脸慈祥和蔼的神气。门房指点着对黄大少爷兄弟道:“就是这位老和尚。”一面对和尚说:“这是我们的大少爷、二少爷。”黄氏兄弟连忙向和尚拱手道:“家严因久病风瘫,不能行动,很对不起老师傅,不能亲自出来迎接,请教老师傅法讳是怎么称呼?”老和尚合十当胸说道:“原来是两位少爷。老僧名圆觉,还是十多年前,在蓬莱县与尊大人见过几面,事隔太久,想必尊大人已记不起来了。老僧因闻得尊大人病在此地,经过多少医生诊治无效,才特地从山东到此地来。老僧略知医道,也曾经治好过风瘫病,所以敢于自荐。”

  黄氏兄弟见圆觉和尚说能治风瘫,自然大喜过望,当即引进内室,报知他父亲,然后请圆觉和尚到床前。圆觉很诚恳的合掌行礼问道:“黄大老爷别来十多年了,如今还想得起蓬莱县千佛寺的圆觉么?”黄石屏的父亲本已忘记了这一回事,只是一见面提起来,却想起在署蓬莱县的时候,有几个痞绅谋夺千佛寺的寺产,双方告到县里,经过好几位知县,不能判决,其原因都是县官受了痞绅的贿赂,直至本人署理县篆时,才秉公判决了,将痞绅惩办了几个,并替千佛寺刊碑勒石,永断纠葛的这一段事故来,不觉欣然就枕上点头道:“我已想起来了,不过我记得当时看见老和尚,就是现在这摸样儿,何以隔别了这十多年,我已老的颓唐不堪了,老和尚不但不觉衰老,精神倒觉得比前充满。佛门弟子毕竟比我等凡夫不同,真教人羡慕。”

  圆觉笑道:“万事都是无常,哪有隔别十多年不衰老的人?老僧也正苦身体衰弱,一日不如一日,只以那年为寺产的事,蒙黄大老爷的恩施,为我千佛寺的僧人留碗饭吃,老僧至今感激,时时想图报答,但是没有机缘。近来方打听得黄大老爷在此地得了半身不遂的病,经多人诊治不效,老僧也曾略习医术,所以特地赶到此地来,尽老僧的心力,图报大恩。”黄石屏的父亲就枕边摇手说道:“老和尚快不要再提什么受恩报答的话,当年的事,是我份内应该做的,何足挂齿!”当即请圆觉就床沿坐下,伸手给他诊脉。圆觉先问了病情,复诊察了好一会说道:“大老爷这病,服药恐难见效,最好是打针,不过打针也非一二日所能全好,大约多则半月,少则十日,才能恢复原来的康健。”石屏的父亲喜道:“只要能望治好,休说十天半月,便是一年半载,我也感激老和尚。”圆觉一面谦谢,一面从腰间掏个一个六七寸长的布包,布包里有一个手指粗的竹管,拔去木塞,倾出十多根比头发略粗的金针来,就石屏父亲周身打了十来次,不到一刻工夫,便已觉得舒畅多了。石屏父亲自是非常欣喜,连忙吩咐两个大儿子,好生款待圆觉。次日又打了若干针,病势更见减轻了,于是每日打针一、两次,到笫五日就能起床行动了。

  石屏父亲感激圆觉和尚自不待说,终日陪着圆觉谈论,始知道圆觉不但能医,文学、武艺都极好,并有极高深的道术,用金针替人治病的方法,便是由道术中研究出来的。石屏的父亲因自己年事已高,体气衰弱,这回的大病,虽由圆觉用针法治好了,但是自觉衰老的身体,断不能支持长久,时常想起圆觉“万事无常,那有隔别十多年不衰老”的话,不由得想跟着圆觉学些养生之术,于闲谈时将这番意思表示出来。

  圆觉听了,踌躇好一会才答道:“论黄大老爷的为人,及当年对我千佛寺的好处,凡是老僧力所能办的事,都应该遵办。不过老僧在好几年以前,曾发了一个誓愿,要将针法传授几个徒弟,以便救人病苦,如老僧认为能学针法,出外游行救人,就可传授道术。黄大老爷的年纪太大,不能学习,实非老僧不肯传授。”石屏父亲问圆觉:“已经收了几个徒弟?”圆觉摇头道:“哪里能有几个?物色了三十年,一个都不曾得着。”石屏父亲道:“教我学针法,我也自知不行。老和尚既说物色了三十年,一个都不曾得着,可知这针法极不易学,请问老和尚,究竟要怎么样的人,才可以学得?”圆觉道:“这却难说,能学的人,老僧要见面方能知道,不能说出一个如何的样子来。”石屏父亲说道:“不知我三个小儿当中,有一二个能学的没有?”圆觉诧异道:“一向听说大老爷有四位公子,怎说只有三位?”石屏父亲面上显得很难为情的样子说道:“说起来惭愧,寒门不幸,第四个小子,简直蠢笨异常,是一个极不堪造就的东西。这三个虽也不成材,然学习什么,还肯用心,所以我只能就这三个小子当中,看有一二个可以学习么?如这三个不行,便无望了。”圆觉点头道:“三位公子,老僧都见过,只四公子不曾见面,大约是不在此地。”石屏父亲说道:“我就为四小子是一个白痴,年纪虽已有十多岁了,知识还赶不上寻常五、六岁的小孩,对人说话显得意外的蠢笨,所以禁止他,不许他见客,并非不在此地。”圆觉笑道:“这有何妨!可否请出来与老僧见见。世间每有表面现得很痴,而实际并不痴的。”石屏父亲听了,只管闭目摇头说道:“但怕没有这种事。”圆觉不依,连催促了几遍,石屏父亲无奈,只得叫当差的将石屏请出来。

  此时石屏已十四岁,本来相貌极不堂皇,来到圆觉跟前,当差的从背后推着他上前请安。圆觉连忙拉起,就石屏浑身上下打量了几眼,又拉着石屏的手看了看,满脸堆笑的向石屏的父亲说道:“老僧方才说,世间表面现得很痴,而实际不痴的,这句话果然应验了。我要传的徒弟,正是四公子这种人。”石屏父亲见圆觉不是开玩笑的话,才很惊讶的问道:“这话怎么说?难道这蠢才真能传得吗?”圆觉拉着石屏的手,很高兴的说道:“我万不料无意中在此地得了你这个可以传我学术的人,这也是此道合该不至失传,方有这么巧合的事,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罢,仰天大笑不止,那种得意的神情,完全表现于外,倒把个黄大老爷弄得莫明其妙,不知圆觉如何看上了这个比豚犬不如的蠢孩,只是见圆觉这么得意,自己也不由得跟着高兴,当下就要石屏拜圆觉为师。

  圆觉从此就住在黄家。但是圆觉并不教黄石屏打针,也不教与医学有关的书籍,只早晚教石屏练拳练武,日中读书写字,所读的书,仍是平常文人所读的经史之类。黄家的人看了石屏读书、习武颖悟的情形,才相信石屏果然不蠢。石屏父亲交卸了局务,归江西原籍,圆觉也跟着到江西。教习了三年之后,圆觉才用银朱在粉壁上画了无数的红圈,教黄石屏拿一根竹签,对面向红圈中间戳去,每日戳若干次,到每戳必中之后,便将红圈渐渐缩小,又如前一般的戳了若干日。后来将红圈改为芝麻般小点,竹签改为钢针,仍能每戳必中,最后方拿出一张铜人图来,每一个穴道上,有一个绣花针鼻孔大小的红点,石屏也能用钢针随手戳去,想戳什么穴,便中什么穴。极软的金针,能刺进寸多深的粉墙,金针不曲不断,圆觉始欣然说道:“你的工夫已有九成火候了。”至此才把人身穴道,以及种种病症,种种用针方法,详细传授。石屏很容易的就能领悟了,石屏学成之后,圆觉方告辞回山东去。

  圆觉去后数年,石屏的父亲才死。石屏因生性好静,不但不愿意和他的三个哥子一般,到官场中去谋差使,便是自己的家务,也懒得过问。他们兄弟分家,分到他名下原没有多大的产业,他又不善经理。圆觉曾传授他许多修炼的方法,他每日除照例做几次功课外,无论家庭、社会大小的事,都不放在他心上。没有大家产的人,常言:“坐吃山空‘,当然不能持久。分家后不到十年,石屏的家境已很感觉困难了,在原籍不能再闲居下去。他父亲与南通张季直有些友谊,这时张季直在南通所办的事业已很多,声望势力已很大,石屏便移家到南通来居住。季直以为黄石屏不过是一个寻常少爷的资格,除却穿衣吃饭以外,没有什么本领。石屏的知识能力,虽是很充分,然对人的言谈交际,因在宜昌与在原籍都没有给他练习的机会,他又绝不注意在人前表现他自己能耐,求人知道,张季直虽与他父亲有些交谊,只因平时没有来往,不知道石屏从圆觉学针的事,因此看了黄石屏这种呆头呆脑的神气,只道是一无所长的,不好给什么事他做。石屏以为是一时没有相当的事可委,也就不便催促,不过石屏心里很钦佩张季直的学问渊博,有心想多亲近,好在文学上得些进益,时常到张季直家里去谈谈。张季直和黄石屏谈过几次学问之后,才知道他不是一个呆子,待遇的情形便完全改变了。

  这时张季直已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讨了个姨太太进来,也是枉然,反因为望子心太切的原故,得了一个萎阳症。这么一来,求子的希望,更是根本消灭了。张季直不由得异常忧郁,每每长吁短叹,表现着急的样子。黄石屏三番五次看在眼里,忍不住问道:“啬老心中,近来好象有很重大的事没法办理,时常忧形于色。我想啬老一切的事业,都办的十分顺畅,不知究为什么事这么着急?”张季直见问,只是叹气摇头,不肯说出原因来。黄石屏再三追问,张季直才把得萎阳症、生育无望的话说出来。黄石屏笑道:“这种病很容易治好,啬老若早对我说,不但病已早好,说不定已经一索得男了。”张季直喜问道:“你懂医术吗,这病应该如何治法?寻常壮阳种子的药,我已不知服过多少次了,都没有多大的效力。”黄石屏道:“我的治法,与寻常医生完全不同,一不服壮阳的药,二不服种子的药。”张季直道:“既是如此,看应该如何治,就清你治吧!”黄石屏道:“此时就治,不见得便有效,须待啬老的姨太太经期初过的这几日,方能施治。”张季直果然到了那时候来找黄石屏。石屏在张季直小腹上打了一针,作怪得很,这针一打下去,多久不能兴奋的东西,这夜居然能兴奋了。于足每月到了这时期,便请石屏打一针,三、五次之后,姨太太真个有孕了。张季直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感激,对黄石屏说道:“你既有这种惊人的本领,何不就在此地挂牌行医,还用得着谋什么差事呢?这南通地方,虽比不上都会及省会繁华热闹,但市面也不小,象你这般本领,如在此地行医,一二年下来,我包管你应接不暇,比较干什么差事都好。”

  黄石屏本来没有借这针法谋利的心思,当圆觉和尚传授他的时候,也是以救人为目的。不过此时的黄石屏,既迫于生计,听了张季直的话,只得答应暂时应诊,以维生计。张季直因感激石屏的关系,亲笔替石屏写了几张广告,粘贴在高脚牌上,教工人扛在肩上,去各大街小巷及四乡行走。

  南通入原极信仰张季直,而张季直中年得萎阳症不能生子,因石屏打了几针,居然怀孕的事,又早已传遍南通,因此南通人与张季直同病的,果然争先恐后的来找黄石屏打针。就是其他患病的人,也以求黄石屏诊治为最便当,旁的医生收了人家的诊金,仅能替人开一个药方,还得自己拿钱去买药,服下药去,能不能愈病,尚是问题。找黄石屏诊,见效比什么药都来得快,只要诊金,不要药费。所以挂牌数月之后,门诊、出诊每日真是应接不暇。并有许多外省外县的人,得了多年痼疾,普通医生无法诊治,闻黄石屏的名,特地到南通来迎接的,尤以上海为多。在南通悬壶四年,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问,在上海诊病。上海的地方比南通大几倍,人口也多几倍,声名传扬出去,自是接连不断的有人迎接诊病,后来简直一到了上海,便没有工夫回南通,而南通的人得了病,曾请黄石屏诊过便罢,如未经请黄石屏诊过死了,人家就得责备这人的儿女不孝,这人的亲戚朋友,更是引为遗憾。一般人的心理,都认定黄石屏确有起死回生的力量。

  黄石屏自己的体格,原不甚强壮,虽得了圆觉和尚所传修炼的方法,只以应诊之后生意太忙,日夜没有休息的时间,加以打针不似开药方容易,开药方只须运用脑力,并能教人代替书写,打针须要聚精会神,提起全身的力量,贯注在针尖上,方能刺入皮肤,精神上略一松懈,就打不进去,一日诊治的人太多了,便感觉精神提振不起来,只得吸几口鸦片烟,助一助精神。不久鸦片烟上了瘾,就懒得南通、上海来回的跑了,石屏觉得上海行医,比较南通好,遂索性将诊所移到上海,诊务更一天一天的发达。

  石屏诊所旁边,有一个小规模的医院,是一个西洋学医的学生,毕业回国后独资开设的,生意本甚清淡。黄石屏诊所却是从早到晚,诊病的川流不息,越发显得那小医院冷落不堪。那姓叶的院长觉得奇怪,不知黄石屏用的什么针,如何能使人这般相信,忍不住借着拜访为名,亲到石屏诊所来看,望着石屏替病人打针,觉得于西医学理上毫无根据,只是眼见得多年痼疾,经黄石屏打过几针,居然治好,实在想不出是什么道理来。有时看见黄石屏在病人胸,腹上及两眼中打针,他便吓得连忙跑开。黄石屏问他为什么看了害怕?那叶院长说道:“这上海是受外国法律制裁的地方,不象内地没有法律可以胡闹。据我们西医的学理,胸、腹上及两眼中是不能打针的,打下去必发生绝大危险。我若不是学西医,又在此地开设医院,在旁看了也没有多大关系。我是个懂得医理的人,倘若你用针乱戳,闹出危险来,到法庭上作证,我是得负责任的。我虽不至受如何重大的处分,但我既明知危险,而袖手旁观,不出面劝阻,就不免有帮助杀人的嫌疑。”黄石屏笑道:“你们西医说,胸,腹上及两眼中不能打针,打了有绝大的危险,何以我每日至少有二三十次在病人胸、腹上打针,却一次也未曾发生过危险呢?这究竟是你们西医于学理不曾见到呢,还是我侥幸免了危险呢?”那叶院长摇头道:“我不能承认西医是学理上不曾见到,也不能说你是侥幸免了危险,侥幸只能一次二次,每日二三十次,断无如此侥幸之理。”黄石屏笑道:“既不是侥幸免了危险,则于学理上当然是有根据的。我看若不是西医不曾发明,便是中国人去外国学西医的不曾学得,可惜国家费多少钱,送留学生到东、西洋去学医,能治病的好方法一点儿也没学得,不仅对于医学不能有所发明,古人早经发明的方法,连看也看不出一个道理来,胆量倒学得比一般中国人都小。我在这受西洋法律制裁的上海,一行医已有三、四年了,若打针会发生危险,不是早已坐在西牢里不能出来了吗?我希望你以后不到这里来看,不是怕你受拖累,是恐怕你因见我在人胸、腹上打针并无危险,想发达你的生意,也拿针在别人胸、腹上乱戳,那才真是危险,说不定我倒被你累了。”这番话说得叶院长红着脸,开口不得,垂头丧气的走了,再也不好意思到石屏诊所里来。石屏也觉得一般西医固执成见,不肯虚心的态度可厌,不愿意那叶院长时常跑来看。

  有一个德国妇人,名叫黛利丝,在好几年前,因经商跟着丈夫到上海来,南北各省都走过。黛利丝的性质,比平常的外国人不同。平常外国人,对于中国的一切,无不存一种轻视之心,黛利丝却不然,觉得中国的一切,都比她本国好,尤其是欢喜中国的服装,及相信中国的医药。她说:“西医诊治,经年累月不能治好的病,中医每每一二帖药就好了,还有许多病,西医无法诊治,中医毫不费事就治好了的。”她对同国的人,都是这般宣传,除却正式宴会及跳舞,她都是穿中国衣服。不幸到中国住不了几年,她丈夫一病死了,她因在上海有些产业,又有生意正在经营着,不能回国去,仍继续她丈夫的事业经营。不过她夫妻的感情素来极好,一旦把丈夫死去,心中不免抑郁哀痛,因抑郁哀痛的关系,腰上忽然生出一个气泡来,初起时不过铜钱般大小,看去象是一个疮,只是不发红,也不发热,用手按去,觉有异样的感觉,然又不痛不痒,遂不甚注意。不科一日一日的长大起来,不到几个月,就比菜碗还大,垂在腰间和赘疣一样,穿衣行路都极不方便。因恐怕这赘疣继长增高,找着上海挂牌的中国医生诊视,有几个医生都说这病药力难到,须找外科医生。外科医生看了,说非开割不可。黛利丝料知开割必甚痛苦,不敢请外科医生诊治。既是经过中国的内、外科医生都不能诊,就只得到德国医院去,德国医生看了她,和中国的外科医生一样,说除了用刀割去,没有其它治法。黛利丝问:“割治有无生命的危险?”德医道:“治这种赘疣,是非割不可,至于割后有无生命的危险,这又是一个问题,须得诊察你的体格,并得看割治后的情形才能断定,此刻是不能知道的。”黛利丝听了,话都懒得说,提起脚便走。德医赶着问她:“为什么是这么就走?”黛利丝忿然说道:“我不割不过行动不大方便,不见得就有生命的危险,割时得受许多痛苦,割后还有生命的危险,我为什么要割?我原不相信你们这些医生,听了你刚才的话,更使我不由得生气。”一面说,一面跑了出来,仍托人四处打听能治赘疣的医生。

  有人将黄石屏针法神奇的话说给她听,她便跑到黄石屏诊所来,解衣给黄石屏看了,问能否诊治?黄石屏问了问得病的原因说道:“这病可治,不过非一二次所能完全治好,恐怕得多来看几次。”黛利丝现出怀疑的态度问道:“真能治好吗?不是不治的症吗?”黄石屏笑道:“若是不治之症,我一次也不能受你的诊金。我从来替人治病,如认为是不治之症,或非我的能力所能治,我就当面拒绝治疗,不收人的诊金。因此凡经过我诊治的,决非不治之症。”黛利丝问道:“是不是要用刀将这赘疣割去?”黄石屏摇头道:“那是外科医生治疗的方法。我专用拿针治病,虽有时也替人开方服药,但是很少,休说用刀,你这病大约可专用针治好,不至服药。”黛利丝喜道:“既是如此,就请先生诊治吧。”

  黄石屏在黛利丝腰间腹上连打了三针,约经过三、四分钟光景,黄石屏指着赘疣给黛利丝看道:“你瞧这上面的皮肤,在未打针以前,不是光滑透亮吗?如今皮肤已起绉纹了,这便是已经内消的证据。”黛利丝旋看旋用手抚摸着,喜道:“不但皮肤起了绉纹,里面也柔软多了。”欢喜得连忙伸手给黄石屏握,并再三称谢而去。次日又来诊治,已消了大半,连治了三次,竟完全好了。黛利丝想起那德医“非动刀割治没有其它治疗方法”的话,实在不服这口气,亲自跑到那医院去,找着那医生问道:“你不是说我这腰问的赘疣,非用刀割去,没有其它治疗方法的吗?你看,我不用刀割治,现在也完全好了。幸亏我那日不曾在你这医院里治疗,若听了你的话,不是枉送了我的性命吗?”这个医生就是这医院里的院长,德国医学在世界上本是首屈一指的,而这个院长对于医学,更是极肯虚心研究。他在中国的时间很久,中国话说得极熟,平日常和中国朋友来往,也曾听说过中国医术的巧妙,只是没有给他研究的机会。他知道西医的学问、手术,虽有高下及能与不能的分别,但对于一种病治疗的方法,无论哪国大概都差不多。象黛利丝这种赘疣,在西医的学术中,绝对没有内消的方法,那院长是知道得很确切的,今见黛利丝腰间的赘疣,真个好得无影无形了,皮肤上毫无曾经用刀割治的痕迹,不由那院长不惊异,虽听了黛利丝挪揄的话,心中不免气忿,然他是一个虚心研究学问的人,能勉强按捺住火性,问道:“你这病是哪个医生,用什么方法治好的?可以说给我听吗?”黛利丝道:“如何不能说给你听,是上海一个叫黄石屏的中国医生治好的。那医生治我这病,不仅不用刀割,并不用药,就只用一根六七寸长、比头发略粗些儿的金针,在我这边腰上打了一针,小腹上打了两针,这是第一次。三针打过之后,我这肉包就消了一小半。第二日又打了四针,第三日仍是三针,每次所打的地方不同,只这么诊了三次,就完全好了。”那院长要看打针的地方,黛利丝一一指点给他看。院长问道:“针里面注射什么药水,你知道吗?”黛利丝连连摇手道:“那不是注射药水的针,什么药水也没有。”院长摇头道:“哪有这种奇事,既不注射药水,却为什么要打针?你不是学医的人,所以不知道这道理,他用六、七寸长的针,里面必有多量的药水,注射到皮肤里,所以能发生这么伟大的效力,只不知道他用的是何种药水,能如此神速的使赘疣内消。”黛利丝又急又气的说道:“我不学医,不知道治病的道理,难道我两只眼睛,因不学医也看不出那针里面有不有药水吗?那针比头发粗不了一倍,请问你里面如何能装药水?”院长道:“我们医院里所用的针,也都比头发粗不了多少,要刺进病人皮肤里面去的针,怎么会有粗针?”黛利丝问道:“你们医院里所有的针,比头发粗不了多少的,是不是只用针尖一部分,还是全部都只有头发粗细?”院长道:“自然是只用针尖一部分,后半截的玻璃管是装药水的,何能只有头发粗细。”黛利丝点头道:“若是针的全部都只有头发粗细,也没有玻璃管,也没有比较略为粗壮的地方,是不是有装药水的可能呢?”院长道:“我生平还没有见过治病的针,全部只有头发粗细的。”黛利丝道:“今假定有这种全部只头发粗细的针,你说里面有药水没有?”院长道:“那是绝对不能装药水的。”黛利丝道:“那么黄石屏所用的就是这种全部一般粗细的针,并且我亲眼看见他在未打针之前,将那头发般粗细的针,一道一道的围绕在食指上,仅留一截半寸多长的针尖在外,然后按定应打的地方,用大拇指一下一下的往前推。那针被推得一边从食指上吐散下来,一边刺进皮肤里面去。”院长听了,哈哈笑道:“这就更奇了。那针能在食指上一道一道的围绕着,不是软的吗?”黛利丝道:“谁说不是软的。你说纯金是不是软的,并且仅有头发般粗细,当然是极柔软。”

  院长很疑惑的摇头说道:“照你这种说法及针所打的地方,于学理都绝无根据。那种纯金所制的针,果然不能装药水,就是要用药水制炼,借针上的药性治病,事实上也不可能。因为其它金属品,可以用药水制炼,纯金是极不容易制炼的。”黛利丝冷笑道:“于学理有不有根据,及纯金是否能用药水制炼,是你们当医生尤其是当院长的所应研究的事。我只知道我腰间的赘疣,是经黄石屏医生三次针打好了,与你当日所诊断的绝对不同。我因你是我德国的医生,又现在当着院长,我为后来同病的人免割治危险起见,不能不来使你知道,生赘疣的用不着开割,有极神速的治法,可以内消,希望你以后不要固执西洋发明不完全的医理,冤枉断送人的生命。”黛利丝说完这些话就走了,那院长弄得羞惭满面,心中甚想问黄石屏的诊所在什么地方,以及黄石屏三个中国字如何写法,都因黛利丝走的过急,来不及问明,也就只得罢了。

  偏是事有凑巧,黛利丝的赘疣好后,不到一年,黛利丝有一个朋友名雪罗的,也是生一个赘疣在腰上,所生的地位,虽与黛利丝有左右上下之不同,大小情形却是一般无二。雪罗是有丈夫的,年龄也比黛利丝轻,生了这东西,分外的着急。她知道黛利丝曾患这一样的病,但不详知是如何治好的,特地用车将黛利丝迎接到家中,问当日诊治的情形。黛利丝当然是竭力宣传黄石屏的治法稳妥神速,雪罗是很相信的。无奈雪罗的丈夫,是一个在上海大学教化学的,全部的科学头脑,平日对于中国人之龌龊不卫生、没有科学常识,极端的瞧不起,哪里还相信有能治病的医学?见自己爱妻听信黛利丝的话,便连忙反对道:“你这病去招中国医生诊治,不如把手枪把自己打死,倒还死得明白些。找中国医生治病,必是死得不明不白,我若不在此地,你和黛利丝夫人去找中国医生,旁人不至骂我,如今我在这里,望着你去找中国人看病,旁人能不骂我没有知识吗?”雪罗听了她丈夫这些话,还不觉着怎样,黛利丝听了,却忍不住生气说道:“找中国医生治病便是没有知识,你这话不是当面骂我吗?我的病确是中国医生治好的,你却用什么理由来解释呢?”雪罗的丈夫自知话说错了,连忙笑着陪罪。雪罗对丈夫道:“你不赞成我去找中国医生,就得陪我去医院里诊治。”黛利丝道:“这上海的医院,还是我们本国的最好。我去年害这病的时候,经那院长诊察,说非开刀割治不可,而割治又不能保证没有生命危险,因此我才不割,赌气跑了出来。”雪罗的丈夫说道:“那院长是我的朋友,我素知道他的手术,不但在上海的医生当中是极好的,便是在欧美各国,象他这样的也不多。我立刻就带你去那里瞧瞧,如必须割治,至少也得住两星期医院。”黛利丝道:“我也陪着你们去医院里看看,看那院长如何说,或者不要开割也不一定。”雪罗道:“我正要邀你同去。”

  于是三人一同乘车到德国医院来。黛利丝始终低着头,装做不认识那院长的,那院长倒也没注意。雪罗解开上衣,露出赘疣来给院长看,院长诊察了半晌,说出来的话,与对黛利丝说的一样。雪罗也是问:“开割后有无生命的危险?”院长摇头道:“因为这地方太重要,患处又太大,割后却不能保证没有危险,倘割后经四十八小时不发高热,便可以保证无危险了。”雪罗吓得打了一个寒噤道:“有不有危险,要割后四十八小时才知道,请你去割别人,我是宁死不割的。”黛利丝对雪罗笑道:“这些话我不是早已在你家说过了吗?去年他就是向我这般说,不然我也不至于去找中国医生打针。”院长见黛利丝说出这番话,才注意望了黛利丝几眼,也不说什么。雪罗的丈夫指着黛利丝对院长说道:“据我这朋友黛利丝夫人说,她去年腰间也曾生一个很大的赘疣,是由一个中国医生用打针的方法治好的。我不是学医的人,不能断定用打针的方法,是不是有治好这种赘疣的可能?”那院长说道:“在学理上虽然没有根据,但我们不能否认事实。黛利丝夫人去年患病的时候,曾来我这里诊视,后来经那医生治好了,又曾到这里来送给我看。我正待打昕那医生的姓名、住处,准备亲去访问他,研究一番,黛利丝夫人却已走了。”黛利丝听了喜道:“是呀,我有事实证明,任何人也不能反对。”

  雪罗截住黛利丝的话头问道:“你去找那中国医生打针的时候,痛也不痛?”黛利丝道:“打针时毫不觉痛,比较注射防疫针时的痛苦轻多了。”雪罗望着自己丈夫道:“我决定不在这里割治,我同黛利丝夫人到中国医生那里去。”雪罗的丈夫对院长道:“我始终不相信全无知识的中国人,有超越世界医学的方法,能治好这种大病。我想请你同去,先与那医生交涉保证没有危险,如打针的时候,仓卒发生何种变态,有你在旁,便可以施行应急手术。”防长道:“我多久就想去看看,那医生已在上海设了诊所,想必不至发生危险。我曾和中国人研究过,倒是西医治病有时发生危险,因为西洋医学发明的时期不久,尚有许多治疗的方法,或是没有发明,或是还在研究中。各国虽都有极明显的进步,然危险就是进步的代价。中国医学发明在三,四千年前,拿病人当试验品的危险时期,早已过了,所有留传下来的治疗方法,多是很安全的。近代的中国医生,不但没有新的发明,连旧有的方法,都多半失传了。”

  雪罗的丈夫说道:“照你这样说,中国的医学,在世界上要算发明最早最完全的了。”院长摇头道:“我方才说的,是一个中国朋友所说的话,我不曾研究过中国医学,只觉得这些话,按之事实也还有些道理。”雪罗在旁催促道:“不要闲谈了吧,恐怕过了他应诊的时间,今天又不能诊治了。”雪罗的丈夫要院长携带药箱,以便应用,院长答应了,更换了衣服,提了平常出诊的药箱,四个人一同乘车到黄石屏诊所来。

  此时正在午后三点钟,黄石屏的门诊正在拥挤的时候,两边厢房里男女就诊的病人,都坐满了。黛利丝曾在这里诊过病,知道就诊的手续及候诊的地方,当下代雪罗照例挂了号,引到女宾候诊室。这时黄石屏在男宾房里施诊,约经过半小时,才到女宾房中来。黛利丝首先迎着,给雪罗介绍,黄石屏略招呼了几句说道:“我这里治病,是按挂号次序施诊的,请诸位且坐一会,等我替这几位先看了,再替贵友诊视。”雪罗的丈夫和那院长心里巴不得先看黄石屏替别人治病是如何情形,遂跟着黄石屏,很注意的观察。只见黄石屏用针,果如黛利丝所说,将金针围绕在食指尖上,用大拇指缓缓的向皮肤里面推进,深的打进去五、六寸,浅的也有二、三寸。西医平日所认为不能打针的地方,黄石屏毫不踌躇的打下去,效验之神速,便是最厉害的吗啡针,也远不能及。诊一个人的病,有时不到一分钟,打针的手续就完了。因此房中虽坐有十多个病妇,只一会儿就次第诊过了,诊一个走一个,顷刻之间,房中就只有雪罗等四个人了。黄石屏问黛利丝:“贵友是何病症?”黛利丝帮助雪罗将上衣解开,露出赘疣给黄石屏看了。雪罗的丈夫对黄石屏说道:“我平日不曾见中国医生治过病,对于中国医术没有信仰,今日因黛利丝夫人介绍,到黄先生这里来求诊,不知黄先生对敝内这病,有不有治好的把握?”黄石屏道:“尊夫人这病,与黛利丝夫人去年所患的病,大体一样。黛利丝夫人的病,是由我手里治好的,此刻治尊夫人的病,大约有七八成把握。”

  院长插口问道:“治雪罗夫人的病,也是打针么?”黄石屏点头应是。院长道:“打针不至发生危险么?”黄石屏笑道:“如何会发生危险!我在上海所治好的病,至少也在一万人以上,危险倒一次也不曾发生过。方才你们亲眼看见我治了十多个人,是不是绝无危险,总应该可以明白了。”雪罗的丈夫说道:“敝内的病,求先生诊治,我情愿多出诊金,听凭先生要多少钱,我都情愿,不过我想请先生出立一张保证好及绝对不发生危险的凭单,不知先生能不能允许?”黄石屏笑道:“诊金多少,我这里订有诊例,你不能少给,我也不能多要。象尊夫人这病,我相信我的能力,确实能担保治好,并能担保确无危险,不过教我先出立凭单再诊,我这里没有这办法。我中国有一句古话,是‘医行信家’,病人对医生有绝对的信仰心,医生始能治这人的病,若是病人对医生不信仰,医生纵有大本领也不行。我的名誉,便是我替人治病绝大的担保,你相信我,就在这里诊,不相信时,不妨去找别人。上海有名的中西医院很多,你们何必跑到我这不可信的地方来呢?”

  院长见黄石屏说话,很透着不高兴的神气,知道雪罗的丈夫素来瞧不起中国人,恐怕两下因言语决裂,将诊治的事弄僵,连忙陪笑向黄石屏说道:“想要求黄先生出立凭单,并非不相信,实因他夫妇的爱情太好,无非特别慎重之义。先生既不愿照办,就不这么办也使得。”说毕,对雪罗的丈夫竭力主张在此诊治。雪罗本人原很愿意,当下就请黄石屏诊治。黄石屏在雪罗身上打了四针,抽针之后,雪罗即感觉转侧的时候,腰背活泛多了。大家看这赘疣,来时胀得很硬的,此时已软得垂下来,和妇人的乳盘一样了。院长要看黄石屏的针,黄石屏取出一玻璃管的金针给院长看。院长仔细看了一会,仍交还黄石屏,说道:“先生这种针法,是由先生发明的呢,还是由古人发明,将方法留传下来的呢?”黄石屏笑道:“我有发明这种针法的能耐就好了,是我国四千年前的黄帝发明的,后人能保存不遗失,就是了不得的豪杰,如何还够得上说发明!”

  说话时,又来了就诊的病人,黄石屏没闲工夫陪着谈话,雪罗等四人只得退出诊所。那院长在车中对雪罗的丈夫道:“尊夫人明日想必是要来这里复诊的,希望先到我医院里来,我还想到这里看看。”雪罗的丈夫点头问道:“据你看,他这种打针的方法,是不是也有些道理。”院长沉思着答道:“不用说治病有这般神速的效验,无论何人得承认他有极大的道理,就专论他用针的地方,我等西医所认为绝对危险,不能下针的所在,他能打下去五、六寸深,使受针的并不感觉痛苦,这道理就很精微。我行医将近三十年了,不知替人打了多少针,我等所用的针,是最精的炼钢所制,针尖锋锐无比,然有时用力不得法,都刺不进皮肤。因为人的皮肤,有很大的伸缩及抵抗力量,我刚才仔细看他用的针,不但极细极柔软,针尖并不锋利,若拿在我等手中,那怕初生小孩的嫩皮肤,也刺不进去,何况隔着很厚的衣服?专就这一种手术而论,已是不容易练习成功。我们不可因现在中国下等社会的人,没有知识,不知道卫生,便对于中国的一切学术,概行抹煞。中国是一个开化最早、进化最迟的国家,所以政治学术都是古时最好,便是一切应用的器物,也是古时制造的最精工。”

  雪罗的丈夫听了,又有替他妻子治病的事实在眼前,才渐渐把他历来轻视中国人的心理改变了,次日又邀同那院长到黄石屏诊所来。院长拿出自己印了中国字的名片,递给黄石屏说道:“我虽在上海开设医院二十多年了,然一方面替人治病,一方面不间断的研究医术,很想研究出些特效的治疗方法来,完全是欲为人类谋幸福,并非有牟利之心。去年我听黛利丝夫人说起先生的针法,就非常希望和先生订交,以便研究这针法的道理,怎奈没有和先生有交情的人介绍,直等到此刻,只好跟着雪罗君夫妇同来,希望先生不嫌冒昧,许我做一个朋友。”说毕鞠了一躬。

  黄石屏见这院长态度十分诚恳,说话谦和,知道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遂也很诚恳的表示愿意订交。院长见黄石屏在雪罗脐眼上下半寸的地方打针,吓得捏着一把汗问道:“这地方能打针吗?”黄石屏道:“这是两个很重要的穴道,有好几十种病,都非打这穴道不可。”院长问道:“我看先生的针有七英寸,留在外面的不过一英寸,余六英寸都打进肚皮里面去了,细看针尖是直插下去的,并不向左右上下偏斜,估量这针的长度,不是已达到了尾脊骨吗?”黄石屏点头笑道:“这穴道不在尾脊骨附近,非从脐眼上下打进去,无论从何处下手,都不能达到这穴道,所以至当不移的要这么打。”院长道:“脐眼附近是大小肠盘结在里面,先生这针直插到尾脊骨,不是穿肠而过,大小肠上不是得穿无数个小窟窿吗?”黄石屏哈哈笑道,“将大小肠打穿无数个小窟窿,那还了得?那么病不曾治好,已闹出大乱子来了。”院长沉思着说道:“我也知道应该没有这种危险,但是用何方法,能使这针直穿过去,而大小肠丝毫不受影响呢?”黄石屏笑道:“先生是贵国的医学博士,贵国的医学,我久闻在世界上没一国能赶得上,何竟不明白这个极浅显的道理,只怕是有意和我开玩笑吧!”院长急忙辩白道:“我初与先生订交,并且是诚心来研究医术,如何敢有意和先生开玩笑!象先生这种针法,我德国还不曾发明,我生平也仅在先生这里见过,平日对于这种方法没有研究,在先生虽视为极浅显的道理,我却一时索解不得。”

  黄石屏随手将一根金针递给院长道:“你仔细检查这针,就自然知道这道理了。”院长接过来,就光线强的地方仔细察看,觉得和昨日所看的一般无二。雪罗的丈夫是个研究物理、化学的人,听了黄石屏的话,也接过金针来细看了一阵,实在想不出所以然来,低声问院长道:“你明白了么?”院长见黄石屏在继续着替别人打针,只摇摇头不答白。雪罗的丈夫问道:“你的解剖经验是很多的,人的大小肠是不是有方法,能使移在一边,或移到脐眼以下?”院长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们西医所以不敢在肚子上打针,为的就是怕穿破了大小肠,危险太大。”雪罗的丈夫道:“大小肠的质体,也是很有伸缩性的,这金针极细,比西医注射药水的针还细一倍,必是刺通几个小窟窿,没有妨碍。”院长只管摇头道:“没有这道理。大小肠虽是有伸缩性的质体,然里面装满了食物的渣滓,质体又不甚厚,岂有刺破无妨之理!”二人一问一答的研究,终研究不出这道理来。

  黄石屏一会儿将候诊的病人都诊过了,走到这院长跟前,笑问道:“已明白了么?”院长红了脸说道:“惭愧,惭愧!这针我昨日已细细的看过了,今日又看了一会,实在不明白这道理。”黄石屏接过那根金针,在指头上绕了几绕,复指点着针尖说道:“其所以要用纯金制的针,而针尖又不能锋锐,就为的怕刺破大小肠。这针的硬度,和这么秃的针尖,便存心要把大小肠刺破也不容易,何况大小肠是软滑而圆的,针尖又不锋锐,与大小肠相碰,双方都能互让,所以能从肠缝中穿过,直达穴道,不过所难的就在打的手术,因为金针太软,肠缝弯曲太多,若是力量不能直达针尖,则打下去的针,一定随着肠缝,不知射到什么地方去了,断不能打进穴道。不能打进穴道,打一百针也没有效力。”院长这才恍然大悟的说道:“原来是这种道理。我昨日看先生打了数十针,没有一次抽出针来针眼出血,我正怀疑,不知是什么方法,一次也不刺破血管,大约也是因针尖不锋锐的关系。”黄石屏笑着摇头道:“不刺破血管,却另有道理,与针尖利钝不相干。血管不能与火小肠相比,这针尖虽不甚锋锐,然不碰在血管上面则已,碰若决无不破之理,因为血管不能避让。倘若这针尖连血管都刺不破,却如何能刺进皮肤呢?”院长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血管是很薄的,全身都布满了,究竟什么道理能不刺破呢?”

  黄石屏道:“你们西医最注重解剖,应该知道人身上有多少穴道。”院长摇头道:“我西医虽注重解剖;但是并不知道这穴道的名词。在上海倒曾听得中国朋友说过,中国拳术家有一种本领,名叫点穴。据说人身上有若干穴道,只要在穴道上轻轻一点,被点的人还不感觉,甚至便受了重伤,或是昏倒过去。我心里不承认有这种奇事,不知先生所说的穴道,是不是拳术家点穴的穴道。”黄石屏道:“我所说的穴道,也包括拳术家点穴的穴道在内。拳术家的穴道少,我打针的穴道多。只要穴道不会打错,无论用什么针打下去,是决不会出血的,如果出血,便是打错了穴道。”院长思索了一会,正待再问,只见外面又来了就诊的人,黄石屏说了句:“对不起!”走过对面厢房诊病去了。

  这院长自听了黄石屏这番闻所未闻的言语后,心里钦佩到了极点,第三日又跟着雪罗来,希望能和黄石屏多谈。无奈门诊的病人太多,他在上海开设了二十多年的医院,从来没有一天病人有这般拥挤的,一个医院的号召力量,还远不如黄石屏个人,即此可以想见针法的神妙了。雪罗的赘疣,也只四天就完全好了。雪罗对这院长说道:“黄医生的门诊二元二角,此外并无其它费用,也不要花药费,四次仅花了八元八角。这么重要的病症,只这点儿小费,就完全好了,又不受痛苦,怪不得一般病人都到黄医生那里去。若是住医院割治,至少也得费五百元,还不知有不有生命的危险。”院长点了点头,口里不说什么,心里想跟黄石屏学针的念头,越发坚决了。

  雪罗的病既好,自然不再到黄石屏诊所来,院长只得独自来找黄石屏谈话。这日恰好遇着就诊的略少,院长深喜得了机会,黄石屏也因这院长为人很诚笃,愿意和他研究,将他邀到楼上客厅里坐谈。黄石屏一面吸着大烟,一面陪他谈话。这院长问道:“你那日说人身穴道的话,没有说完,就被诊病的把话头打断了,为什么打中了穴道,便不出血呢?”黄石屏笑道:“不是打中了穴道不出血,是打去不出血的地方就是穴道。”院长道:“人身上血管满布,如何知道这地方打下去会不出血呢?”黄石屏笑道:“这便不是容易知道的一回事。我们学打针的时候,所学的就是这些穴道,发明这针法的古人,是不待说完全明了血管在全身的布置,所以定出穴道来,哪一种病,应打哪一个穴道,针应如何打法,规定了一成不变的路数。我们后学的人,只知道照着所规定的着手,从来没有错误过,并且从来没有失效的时候。至于古人如何能这样发明,我现在虽不能确切的知道,但可以断定绝对不是和西医一样,因解剖的是死人,与活着的身体大不相同。不用说一死一生的变化极大,冷时的身体与热时的身体,都有显明的变化。即算你们西洋人拼得牺牲,简直用活人解剖,你须知道被解剖的人,在解剖时已起了变化,与未受痛苦时大不相同了,若用解剖的方法定穴道,是决不可靠的。”

  院长道:“不用解剖又如何能知道?”黄石屏笑道:“我刚才说的用解剖不能定穴道,当然留传下来的穴道,不是由解剖得来的。至于不用解剖,用什么方法,这道理我们中国人知道的多,便是不知道的,只要对他说出来,他一听就能了解。若对你们专研究科学,及相信科学万能的西洋人说,恐怕不但不了解,并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这院长说道:“你说出来我不了解,容或有之,相信是很相信的,因我早已相信这个人不至随口乱说。”黄石屏道:“你相信就得了。你知道我中国有一种专门修道的人么?这种人专在深山清静的地方,修炼道术,不管世间的一切事,也不要家庭。”

  院长点头道:“这种修道的人,不但中国有,欧洲各国都有。”黄石屏惊讶道:“欧洲各国都有修道的吗?你且说欧洲各国修道的是如何的情形?”院长道:“欧洲各国修道的,是住在教会里面,不大和外人接近。每日做他们一定的功课,他们另有一种服装,与普通教会里的人不同,使人一望就认识。”黄石屏道:“我中国修道的,和这种修道的不同。中国修道的人,修到了相当的程度,便能在静坐的时候,看出自己身上血液运行的部位。人身穴道的规定,就是得了道的古人发明出来的。”院长说道:“我相信有这道理。你那日说,你打针的穴道,包括拳术家点穴的穴道在内,那么拳术家点穴的穴道,你是知道的了。”黄石屏道:“这是很简单的玩意儿,怎么不知道?”院长道:“果然能使被点穴的人,不知不觉的受了重伤,或是昏倒在地么?”黄石屏道:“能点穴的当然如此,岂但使人不知不觉受重伤和昏倒,便是要被点的人三天死,断不能活到三天半,要人哑一个星期,或病一个星期,都只要在规定之穴道上点一下,就没有方法能避免。不过古人传授这种方法,是极端重视的,非忠厚仁慈的决不肯传授。这种方法,只能用在极凶恶横暴的人身上。”

  院长道:“你既知道这些穴道,自应该知道点法。”黄石屏道:“不知道点穴,怎能知道打针?”院长思量了一会说道:“你说的话,我是极相信的,不过我不相信果有这种事,承你的好意,认我做个朋友,你可不可以将点穴的事,试验给我看看?”黄石屏道:“这是不好试验的,因为没有一个可以给我点的人,凭空如何试验?”院长道:“就用我的身体做试验品不行吗?”黄石屏笑道:“我和你是朋友,怎好用你的宝贵身体,当点穴的试验品?”院长道:“这倒不算什么!我们西洋人为研究学术,牺牲性命的事所在都有,我为研究这点穴的道理,就牺牲性命也情愿,请你不用顾虑。”黄石屏道:“你牺牲个人的性命,如果能把点穴的方法研究成功,那还罢了。如今当试验品牺牲了,岂非笑话?”院长道:“不是除了点死,还有许多点法吗?请你拣最轻的,试验给我看,最轻的应验了,重的当然也是一般的应验。”黄石屏笑道:“你不怕吃苦么?这穴道不点则已,点了是没有好受的。我虽不曾被人点过,也不曾点过旁人,但是我学的时候,就确实知道被点的人,难受到了极点,越是轻微的越不好受,倒是重的不觉得,因为重的失了知觉,有痛苦也不知道。”院长道:“我不怕吃苦,无论如何痛苦,我不仅能受,并很愿意受,请你今日就点我一下吧!”不知黄石屏怎生回答,且俟第六十七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六十七回

   奇病症求治遇良医

   恶挑夫欺人遭毒手

  话说黄石屏见那院长再三逼着要点穴,只得答应道:“我试验一次给你看使得,不过你得依我的办法,找一个律师来,写张凭据给我。据上得写明白,被点之后,或伤或病,甚至因伤因病而死,完全是出于本人情愿,不与点穴人相干,并由律师出名保证。你能这么办,我便不妨试验一次给你看。”

  院长大笑道:“黄先生过虑了。我既是为欲研究点穴的事,是否确实有效,再三请求你试验,你肯试验给我看,我就牺牲了生命,也感激你的好意,难道还借故与你为难吗?这一层请你尽管放心好了。”

  黄石屏道:“不是这种说法。这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我受师傅的传授,有这一类方法,但是从学会了到如今,一次也不曾试用过。在学理上我虽相信决无不效,或有差错的事,然因从来不曾试用的原故,不见得要将你点病,便断不至将你点伤,或将你点死,如果我和你有仇,或你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我想点你一下,使你受伤或害病,那却非常容易,因为要点伤的点病了,要点病的点死了,都不要紧。如今你和我是朋友,并且是异国的朋友,又是存着要试验的心思,我下手的时候,或不免矜持,本来是打算将你点病的,倘若结果将你点伤了,甚至不幸将你点死了,在你本人出于情愿,当然没有问题,你的亲族朋友,未必便知道你是为研究学问,情愿牺牲。你现在亲眼见我替人打针治病,尚且不相信有点穴的事,何况你的亲族朋友呢?那时如果有人出来控告我,我不是有口难分吗?无论如何,你不能依照我这办法,我断不能动手。”

  院长说道:“你既是非找律师来写凭据不肯试验,我只好照办。我请好了律师就同到这里来,随便哪一天都可以试验么?不须一定的时间么?”黄石屏点头道:“你带律师来签好了字,即时便可以试验,没有一定的时期。”院长听了,即起身说道:“我一方面去请律师,一方面还得预备后事,伤了病了倒无关系,不能不提防被你点死。我为研究学术而牺牲,是很值得的。我今年已六十八岁了,去老死的时期已极近了,我还有什么顾虑不愿牺牲?”

  黄石屏惊讶道:“什么呀?你今年六十八岁了吗?”院长看了黄石屏这种惊讶的神情,不觉愣了,说道:“我怎么不是六十八岁!”黄石屏笑道:“我看你的精神皮色,都象比我年轻。我今年四十六岁,不论教谁人估量你的年纪,至多不能说你过了五十岁。我若早知道你已六十八岁了,任凭你如何要求我点穴,我便有天大的胆量,也断不肯答应。”院长道:“这话怎么讲?难道有六十八岁,便不算人了吗?”黄石屏道:“因为年老的人,气血已衰,伤了病了都不容易恢复原状。”院长着急道:“你不可拿我的年纪老了来推诿。我的年纪虽老,精神还自觉不衰颓。”黄石屏看了这院长着急的情形,不由得肃然起敬道:“你放心,我决不推诿。我真钦佩你这种求学术的精神,在年轻的人如此尚且难得,这么高的年纪,还能不顾性命的研究学术,真是了不得。怪道你们西洋的科学,在这几十年来,简直进步得骇人,大约就是因为象你这种人很多的原故。”

  院长见黄石屏称赞他,也很高兴的说道:“我这种举动,在我德国医学界算不了什么!你如今既应许我试验点穴,我可以说一桩事你听,可见我国医学界的人,对于学术的牺牲精神,象我这样的算不了什么!和我同学的一个医学博士,在香港开设医院,声望极好,有一次来一个害肺病的中国人求诊,这人的年纪虽只有三十多岁,身体非常瘦弱,这博士诊察的结果,认为肺病已到第三期,没有治疗的方法。这人复问:”既没有治疗的方法,究竟还可希望活多少时日?‘博士经慎重的诊断,说至多不能再延长半年的生命,应赶紧预备后事。这人问:“何以能这般确实的断定?’博士说:”我用爱克斯光照了你的肺部,见你的肺已烂去了半截,还有治疗的希望吗?‘这人听了,自然相信,非常忧虑的跑回家去,日夜办理身后的事务,过了一个多月,病状越发严重了。一日,偶然遇着一个中国医生,诊这人的脉,说尚有一线生机,就由这医生开方服药,不料这药服下去,竟有绝大的效力,病状一日一日的减轻,药方并不更改,每日服一帖,经过三个月,所有的病态完全去了,身体也渐渐肥胖起来,不到一年,居然变成一个十分强壮的中年人了。这人心里自是高兴,然想起这博士诊断池至多不能延长生命到半年的话,便忍不住气忿,逢人便毁谤西医不可靠,但犹以为不足出气,特地带了药方和这博士的诊断书到医院里来,指名要见这博士。博士当然出见,这人开口就问道:“你认识我么?’博士端详了几眼,说道:”对不起,我这里诊病的人多,虽是面熟,却想不起来。‘这人道:“怪不得你不认识我?我就是在一年前,经你用爱克斯光诊察我的肺部,说我的肺已烂掉了半截,至多活不了半年,教我赶紧预备后事的某某,你此刻还记得有这回事么?’博士陡然想起来了,又惊讶又欢喜的说道:”记得,记得!你在哪个医院里将病治好了呢?‘这人忿然道:“你们外国医院都是骗人的,怎能治好我的病?我那病是我本国医生,用中国药治好的。你说我非死不可,今日我特地到这里来,你再替我诊察诊察,看我还能活多久?’

  博士听了他这话,并不生气,不过很怀疑的,请这人到诊察室里,再用爱克斯光照看,只见肺部很显明的两种颜色,从前烂掉了的半截,此时已完全好了,但是颜色和原有的肺色不同。原有的是紫红色,补好的是白色,呼吸的效力,和平常健全人的肺量一样。博士看了,不由得异常纳罕,当下向这人要求道:“你这肺病,于我医学界的贡献极大,我想请你多坐一会,等我用摄影机,在爱克斯光下摄取一影,使后来患肺病的人,得到一种可靠的治疗方法,不知你愿意不愿意?‘这人当然答应,博士立时就正面、侧面、后面摄了几张照片,然后问这人道:”你服的是中国什么药?现在还有药方没有?’这人取出药方来说道:“我始终服这药方,服了一百帖以上,病就完全好了。‘博士虽认识中国字,但是不了解中国医术,更不懂中国药性,看了药方仍不明了,一面留这人坐着,一面打发人去药店,照方买了一帖药来。这人就许多药中,检出一味份量最多的药,说道:”治我这肺病的主要药,就是这一味白芨。我国在数千年前的医书中,便已发明了白芨可以治肺病。你们西医见不到,却妄说肺病到了第三期不治,不知误了多少人的性命,所以我的肺病治好了,忍不住要来给你看看,使你以后不再误人性命。’

  博士欣然立起身对这人行礼道:“我其所以欢迎你,也就是为以后患肺病的人,请你再多坐一会,我去取出方才的照片来看看。‘博士向助手取出底片,对电光照看了一会,觉得还不十分满意,独自沉思了一阵,匆匆走出来,望着这人毅然说道:”我现在为世间患肺病的得有效治疗起见,决心要向你借一件东西,你得允许我!’这人问:“是什么东西?‘博士说:”就是你全部的肺,我要寄到柏林皇家医院去。’这人骂道:“你胡说!我的肺在我身上,如何能借给你寄到柏林去?‘博士笑道:”能寄与不能寄,是我的责任,你可不过问,只问你肯借不肯借?’这人生气道:“放屁!我没有肺不是死了么?‘博士道:”你本来早就应该死的人,此刻已是多活了半年,牺牲了一条性命,能救活以后多少患肺病的人,这种牺牲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比较一切的死法都宝贵,你难道不同意吗?’这人做梦也想不到博士会向他借人身唯一不可缺乏的肺,一时又气又急,立起身要打博士,不提防博士已从衣袋中掏出实了弹的手枪,对准这人头额,枪机一动,只劈拍响了一下,这人便倒在地上死了。这人死了之后,博士叫助手帮着移到解剖室,匆匆忙忙将尸体解剖了,把全部的肺制成标本,写了一篇详细的记录,并一篇遗嘱。一切手续办好之后,对准自己头部,也是一枪。这人的家庭,原是要向法庭对医院起诉的,只因结果博士也自杀了,除却自认晦气而外,没有一点儿报复的法子。这是两年前的事,这人的肺标本和照片及博士的记录,药方药样,都一一陈列在敝国柏林皇家医院。这博士比我的年龄大五岁,死时已七十一岁了。这种为学术、为人类牺牲的精神,真值得人称赞。“

  黄石屏叹道:“这博士实可钦佩。你们西医最重实验,自非将人体解剖,不能得到结果,象这博士牺牲了人家的性命,自己也把性命抵了,人情国法都说得过去,当然是了不得的纯粹救人慈悲之念。我自到上海设诊所以来,时常听得有人传说,外国医院每每将病人活生生的解剖,本来不至于死的病,一经解剖自无生理了。去年报纸上,不是曾刊载过一桩惊人的‘某医院看护妇同盟罢工’的新闻吗?十几个看护妇的照片,还在报上登了出来,报上说:某大医院,设备之完全为上海第一,素以手术极好著称。这次有一个无锡的中年妇人,因病住院已有半月,诊治毫无效验,妇人想要退院,医生坚留不许。妇人有个亲戚,在院里当看护妇已多年了,医生不知道这看护妇是妇人的亲戚,因她在医院里资格最老的关系,医生开秘密会议,并不禁她旁听。她这日听得医生商议,要将妇人趁活的解剖,吓得她什么似的,连忙跑到妇人跟前,把消息说给妇人听,并帮助妇人悄悄的逃走。一会儿,医生将要实行解剖,想不到妇人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医生大怒,查得是这看护妇走漏了消息,打了这看护妇几个嘴巴,并革去她的职务。同院的看护妇都是中国人,平时看院里医生解剖活中国人的事,已是很多了,人各有天良,看了早已心怀不平,这次见同事的为这事受了大委屈,更动了公愤,同盟罢工出来,将事情在报上宣布。次日,那医院也登报否认,然尽管申辩,上海人已不敢再去那医院诊病了。”

  这院长点头说道:“这类事在贵国人眼中看了,觉得非常奇怪,若在欧美各国,却是很寻常的。欧美各国的人,在病时自愿供医生解剖的很多,遗嘱上要送医院解剖的,更是随时随地都有。这种解剖,完全是为人类谋幸福,绝对不能说是没有天良的举动。象黄先生是有知识的,又是做医生的人,若也和普通人一样,攻击医院解剖的举动,对于医学前途的影响,不是很大吗?”黄石屏道:“我是中医,认定解剖是没有多大效验的,拿活人去解剖,尤觉不妥。你我两人以后各行其是吧!”这院长知道中医的主张,多有与西医根本不同的地方,便也不再往下说了,当时作辞出来。

  过了几日,这院长将应办的后事都办妥了。这日,邀了一个律师,并一个在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副总巡,同到黄石屏诊所来。这两人都是德国人,与这院长素来是极要好的朋友。副总巡同来,并非作证,也没有旁的用意,只因听得院长说有点穴的事,为好奇心所驱使,要求同来看看。到诊所后,院长介绍两人和黄石屏会了面。黄石屏也约好了一个律师。这院长坐定,黄石屏就用电话将预约的律师请来。黄石屏当着副总巡和两个律师,对这院长说道:“你执意要试验我中国的点穴术,我若图免我个人的麻烦,尽有方法可以推诿,只因你为人非常诚实,与我虽结交不久,但是我钦敬你的人品,真心愿意和你做朋友,既是承认你是我的好朋友,说话当然不能略带欺骗的意味。今日你果然遵照我说的办法,带了律师来,我为慎重起见,也清了这位律师作证,照现在的情形看,试验点穴的事,是势在必行的了,不过我终觉得这事是很危险的。前几日,我虽曾对你详细说过,然那时只你我两人,这三位不在跟前。今日,我还得说说,我中国点穴的方法,在知道的人实行起来,是极容易的一桩事,比较我每日替人治病打针,还容易数倍,所难的就在不容易学得方法,及实施的手术。古人所以不轻易将方法传给人,也就为学会了之后,要人死伤或害病毫不费力,一个人一生到老谁不害病,只要病不至死,应该没有什么可怕。然寻常一切的病,都不可怕,惟有因点穴而得的病,却比较任何大病痛苦,实没有一种可以勉强忍受的,害病的时间,最短也须一礼拜,方能恢复原状。我敢发誓,我这话绝对不含有恐吓你的意味在内,你的年纪有这么大了,万一因受不了病的痛苦,发生出意外的危险来,我是不能担保的。”

  这院长十分庄重的说道:“你这些话我已听明白了。你说这些话的意思,我也了解,我此来已准备将性命送给你手里,连遗嘱都已凭律师写好了。我性命尚且不顾,还管什么痛苦,若点死了毫无问题,倘得侥幸不死,我便还有绝大的希望。”

  副总巡和两律师都称赞这院长有毅力,当下将证书写好,四人都签了名。院长亲手送给黄石屏道:“凭据在此,请你放心试验吧!”黄石屏一手接过那证书,一手在这院长的肩头上拍了一下,随即举起大拇指向副总巡和律师笑道:“我们中国恭维年老有毅力的人,说是老当益壮。这院长真可称为老当益壮。”说毕,将证书折叠起,揣入怀中,回到炕上躺下去吸大烟,一连吸了多口,坐起来闲谈。

  这院长见黄石屏收了证书,和没事人一样,绝口不提到试验点穴的事,倒闲谈许多不相干的话,忍不住问道:“今天已不能试验了么?”黄石屏故意装做不明白的反问道:“今天为什么不能试验?”院长道:“既是能试验,就请动手吧!是不是要把衣服脱掉?”黄石屏摇头道:“我治病尚且不要脱衣服,点穴要脱什么衣服?”院长走近黄石屏面前说道:“不要脱衣服更省事,应点什么地方请点。”黄石屏笑道:“点穴最好不使被点的人知道,因为一经知道,或是动弹,或是存心咬紧牙关抵抗,点时便比较的难些。你身上我早已点过了,你请坐下吧!”院长很诧异的问道:“已经点过了吗,是何时点的?我怎的一点儿不觉得?”黄石屏笑道:“在称赞你老当益壮的时候点的。”院长点头道:“不错!你伸手接证书的时候,曾举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当时觉得脚筋有点儿发麻,身上打了个寒噤。我认为这是常有的现象,不疑心是点穴的作用,所以不注意。”黄石屏道:“本来被点之后,身体上就得感觉痛苦,我为你在我家,特给你留下回医院的时间,此时我也不再留你多坐了,过一礼拜再见吧!”

  院长心里怀疑着,与副总巡、律师同作辞回医院。他因见黄石屏拍的很轻,认为是和催眠术一类的作用,可以用极强的意志抵抗,回医院后,全不把这回事搁在心上,换了衣服,打算照常工作,无奈渐渐觉得头昏眼花,背上一阵一阵的发麻,好象伤寒怕冷的神气。勉强撑持不到一刻钟,实在撑持不住,好在他自己是个医学博士,对于这类普通病状,有极效之治疗方法,当即认定所有的现象,是偶然病了,叫助手配了些药服下,蒙头睡在床上,以为睡一觉醒来,痛苦必可减轻。谁知服下药去,忽发生一种意外的反应,全身无端战傈不止,正和发了极严重的疟疾一样,绝对不能自主。接着用他种方法治疗,说来奇怪,每服上一种药,便发出一种奇离而难受的病症,直闹了半日一整夜,不曾有一分钟能合眼安睡,然仍咬紧牙关忍受,邀请了上海几个有名的西医,想用科学的方法,救治这种痛苦。那几个西医听了黄石屏点穴时的情形,无不称奇道异,大家细看被点的肩头上,并无丝毫痕迹,他们既研究不出点穴致病的所以然,只好仍旧按照病状下药。所幸痛苦虽重,神智倒很清明,然因为神智清明,便更感觉痛苦不能忍受,捶床捣枕的又过了一日。第三日实在因治疗的方法都用尽了,不得不相信点穴确有道理,打发人把黄石屏接到医院来。院长对黄石屏说道:“我如今已试验中国的点穴方法,相信有极精微的道理,就是我在上海同业的朋友,也都认为是一种值得研究的学问,尤其是我们业医的人,应该切实研究,将来医学界,必能得着极大的助力。我此刻接你来,只因你事先所声明的话应验了。这三日来所发现的痛苦,无论如何强硬的人也不能忍耐。我们西医所有的特效治疗的方法,都曾使用过,不但没有效力,由服药反应所发生的痛苦,倒比较不服时厉害,所以请你来,求你替我诊治,我想应该很容易的治好。”

  黄石屏道:“你这三日来的痛苦,果然是因点穴而发生,但你若不用种种的西法治疗,痛苦也不至发生到这般厉害。好在我早说了,这痛苦是有期限的,期限已过了一半,到第七日自然会好。点穴所发生的病态,有可治疗的,有不能治疗的,你这种是不能治疗的,若点的是哑穴、昏穴之类,情形尽管比较你这种严重,治疗倒甚容易,只要我伸手摸一下,立时可以使所患若失,也不必点穴的本人来治疗,凡是会点穴的,看了情形都能治疗。你这种被点的地方,在点穴的方法中,是极轻微极安全的,但在七日之内,任何人也无法治疗,不是我不肯替你诊治,你安心睡到第七日,我们再见。”院长见黄石屏这么说,知道不是虚假,也不再说了,从此不用西法诊治,痛苦反觉安定些。

  流水光阴,七日自很容易过去,刚经过七个昼夜,就和平常一样,什么诊治的方法也没使用,全身一点痛苦没有了。院长抱着满怀钦佩和欣羡之念,到黄石屏诊所来,见面行礼说道:“我今天是竭诚来拜师求学的,望你不要因我是外国人,不予指教。”黄石屏笑道:“你这话太客气了。我有何能耐?够得上使你拜师。”院长表示很诚恳的说道:“你这话真是太客气,我不仅要学点穴,并要学打针,我是十二分的诚意,绝无虚伪。”黄石屏道:“点穴算不了一种学问,不值得一学,因为学会了,一点儿用处没有。在有人品道德的人学了还好,不过得不着点穴的益处,也不至受点穴的害处,若是没有人品道德的人学了,于人于己都有绝大的害处,就和拿一枝实了弹的手枪给疯子一样,所以中国的古人对于这种方法,不轻易传授给人。象你这高尚的人品,传授当然没有问题,但是你没有学的必要,即如我当日学这方法,及练习使用时手术,无间寒暑的整整练了一年,才练习成功,然直到现在,方因你要试验使用第一次,逆料我以后无论再活多少年,决不至有使用第二次的机会。我听说你们西洋人研究学问,最注重实用,这种极难学而又极无用的东西,你说有学的价值吗?”

  院长见黄石屏说得很近情理,只得点头说道:“点穴的方法,我虽有心想学,然也觉得非救人的学术,你不传授我也罢了。你这针法,我却非拜你为师不可。”黄石屏道:“世界的医术,世界人公认是德国最好,你又是德国有声望的医学博士,在上海更负一时的重望,加以这么大的年纪了,如何倒来拜我为师,不但有损你个人的声望,连你德国医学在世界上的地位都得受很大的影响,这怎么使得?”院长很庄重的说道:“人类对于学术,那有年龄的分别?只看这学术对于人类的关系怎样,看研究学术的人,对于这学术的需要怎样?中国孔夫子不是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话吗?临死尚须闻道,可知学术只要与人类有重大的关系,便是临死还有研究之必要。我此刻年纪虽大,自知精力尚强,不至在最短时期就死,怎么便不能求学?至于我德国的医学,诚然在世界各国医学当中,占极重要的地位,但就过去的事实观察,一年有一年的进步,可知这学问没有止境,现在还正是研究的时期,不是已经成就的时期。中国的医学,发明在四千多年以前,便是成就的时期,也在二千多年以前,岂是仅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西医所能比拟!我这话不是因为要向你学针法,故意毁谤西医,推崇中医。我是德国人,又是学西医的,断没有无端毁谤西医名誉之理。我所说的是事实,凡是知道中国文化的外国人,无不承认我这种议论,倒是中国青年在西洋学医回国的,大约是因为不曾多读中国书的关系,对中国医学诋毁不遗余力。你是平日常听一般推崇西医,毁谤中国的议沦,所以觉得我若拜你为师,可以影响到德国医学在世界上的地位,我是绝对没有这种思想的。更进一步说,我德国医学之所以能在世界占重要地位,就是由于肯努力研究,没有故步自封的观念,如果我德国研究医学的人,都和中国学西医的一般固执,便永远没有进步的希望了。”

  黄石屏点头道:“话虽如此。你要学我的针法,在事实上仍不可能。”黄石屏又道:“不是我不能教,是你不能学。本来我这针法,不能随便传人,我老师当日传授我的时候,曾说为想求一个可传授的徒弟,亲自游历南北各省,物色了二十年,竟找不着一个称心如意的徒弟,业已认定此道必从他老人家失传了。后来无意中在宜昌遇了我,他老人家直欢喜得什么似的。一不是因我有过人的聪明,我的六亲眷属,无不知道我当时是一个形似白痴的小孩;二不是因我有坚强的体质,我因是先父母中年以后所生,体质素来最弱,完全是因我有学此道的缘法。我老师当日传授我,既是这般不容易,他老人家圆寂的时候,又对于传授徒弟,有非常重要的遗嘱,我自然不敢轻易传人,惟对你是例外。你求我传授,我是愿意传授的,无奈你不能学,你自己不因年纪老而气馁,自是很好,然人到中年以后,记忆力就渐渐减退,针法所必要强记的周身七百多穴道,不是记忆力强的少年,决不能学。针法所必要读的书,如《灵枢素问》、《内经》、《难经》、《伤寒论》之类,在中国文字中都是极难了解的。中国的文人读这些书,尚且感觉困难,对中国文字毫无研究的外国人,当然没有读的可能。至于打针时的手术,更不用说,非少年手指骨节活泛,不能练习,在练习这手术以前,还得练习内功拳术。因为不练内功拳术,便不能将全身所有的气力,由手膀运到指尖,再由指尖运到针尖。你是一个医学博士,明白事理的人,应该知道我所说的,确系事实,不是故神其说。你且计算研究中国文字、练习内功拳术、记忆全身病道,练习打针手术,至少得若干时日,是不是你这六十八岁的外国人所能学得?”

  院长听了这些话,仿佛掉在冰窖里,浑身骨髓里面都冷透了,一句话也没得说,低头坐了半晌才说道:“我之想学针法,并不是为我个人营业上谋发达,我相信这种针法,传到德国以后,世界的医学,必起绝大的变化,可以为西医开辟出一条绝大的新途径来。我既为资格所限不能学,只要你肯教,我可以打电报给柏林皇家医院,选派十个或二十个资质聪明的青年到上海来,不限年数,请你依法教授。你要享一种什么权利,才肯这么办理,请你直说出来,我也得电告皇家医院,求其承认。”

  黄石屏道:“我很抱歉。我这针法,虽非不传之秘,但绝对不能公开教授,尤其不能为权利去教授人。我老师教授我的时候,他老人家不仅不曾享受一点儿权利,并且为传授我针法,牺牲了他自己种种的利益,和四年的光阴。他老人家在遇见我以前,也曾有许多人送极丰厚的贽敬,要求拜师,都被拒绝了。这种态度,我中国有高尚技艺的人,都是如此。我中国有许多技艺,每每失传,便是这个缘故。我心里纵不以这种态度为然,只是不敢违背我老师的遗教,忽将态度改变。”院长见黄石屏说的这般慎重,一时不好再往下说,只好等有机会再来磋商。

  黄石屏虽拒绝了这院长的请求,心里却很想物色一两个可传的徒弟。无如每日接近的人虽多,在他眼中认为可传的,简直连一个也没有。这日,忽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陪同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到诊所来求治。这男子指着姑娘对黄石屏说道:“这是我舍妹,从十四岁发病,每月发一次,直到现在,不知经过多少中、西有名的医生诊治,非但无效,近半年来因在汉口住了一个多月医院的原故,原是每月发一次的病,现在每月发三、四次不等了。闻黄先生的针法神妙,特地到上海来求治。”

  黄石屏在这人身上打量了几眼,问道:“足下尊姓,此番从汉口来吗?”这人道:“我是湖南衡山人,姓魏名庭兰,在四个月以前,因汉口医院对舍妹的病谢绝治疗,只得退院回到衡山,此番是从衡山来的。”黄石屏问道:“足下曾学过医么?”魏庭兰望着黄石屏,似乎吃惊的样子答道:“先生何以知道我曾学过医?我医虽学过,只是一知半解,对于舍妹这病,一筹莫展。”黄石屏点了点头,详细问了一会病情笑道:“这病本非药石之力所能治,还喜得以前服药无大差错,若在二、三年前进了医院,此刻已不能到上海来找我了。”魏庭兰道:“未进医院以前,服的是中国药,我毕竟能略知一二,与病情相差太远的药,便不敢服。医院里用的是西药,就是毒物我也不知道,所以越诊越糟。”

  黄石屏取针替姑娘打了几下,吩咐魏庭兰道:“令妹这病,既跋涉数千里来此求治,今日打了针回去,不问效验如何,明日仍得来诊。这病不是容易好的,恐怕没有半个月的时期,不能希望完全治好。”魏庭兰见黄石屏说话非常诚恳,当然感激。次日来诊,已有一部分见效,于是每日一次,足足经过两星期,才完全治好。这两星期中,黄石屏每次必细问魏庭兰的学医经验。魏庭兰这人,小时候因家境异常艰窘,只略读了几年书,自知不能从科甲中寻出路,一时又没有相当的生意可学,他母亲便送他到衡山一个略负时誉的老医生家学医,为的是做医生常年有诊金的收入,不象做生意的,自己做怕蚀本,帮人家怕被人停歇生意。魏庭兰的天分极平常,为人又老实,初学几年,于医学一无所得,喜得他天分不高,读《本草备要》及《汤头歌诀》等书,能下苦工夫,书虽读的不多,却是极熟,跟着那老医生诊病,有相当的临床经验。因此成年以后,挂牌应诊,对于不甚重大的病,每能应手奏效,在他家乡附近数十里的地方,也都承认他是一个少年老成的医生。行医数年,家中渐渐有了些积蓄,只对自己胞妹的病,没有办法。他的胞妹原已定了人家,就为得了这无法治疗的病,耽延着不能出阁,这番经黄石屏治好了,魏庭兰自是十分高兴。因黄石屏屡次问他的学医经验,他便也问这金针的方法,是否容易学习,黄石屏笑道:“方法哪有难易,须看学习的人怎样。学习的人肯下苦工夫,难也容易。”魏庭兰问道:“此刻上海能和先生一样用金针治病的共有多少人?”黄石屏道:“能治病的人,多得不可胜数,和我一般用金针的,此刻还没有。”魏庭兰道:“如此说来,可知这金针是不容易学习的了,若是容易学习,象上海这种繁华地方,何以只有先生一个?我有心想从先生学习,只以自知天资太笨,恐怕白费先生的精神,将来败坏先生的名誉。”黄石屏道:“你倒是一个可以学得的人,不过现在为时尚早,你此时想学的心,还不坚定,你且把令妹送回家乡,办了喜事,看你何时动念想学,便可何时到我这里来。”

  魏庭兰听了,口里称谢,心里并不觉得这是不容易遭际的一回事,回到湖南以后,才听得人说起黄石屏的神针,有多少富贵人家子弟,千方百计以求拜列门墙,都不可得,在上海行医多年,一个徒弟也没有,就是因选择徒弟太苛的原故。他听了这些话,方感觉到自己的遭际不寻常,凑巧他自从带他胞妹在上海治好了病回去,他家乡一般人都忽然说他的医道不行,说他自己做医生,自己胞妹的病治不好,还得花费许多钱,亲自送到汉口、上海去诊治,到上海居然治好了回来,可见得他的医道平常。乡下人的脑筋简单,这类言语传播开了,他的医生竟至无人顾问,生意一经冷淡,收入减少,生活上便渐渐感觉困难起来。他心想;既是在家乡没有生意,长此下去,也非了局,并且终日闲着无事,更觉难过,黄石屏既有愿意收他做徒弟的表现,何不趁着这没有生意的时候,到上海把针法学好,以后替人治病也较有把握。主意已定,即独自到上海来,办了些礼物,正式找黄石屏拜师。

  黄石屏见面笑道:“我料知你在这时候要来了。住的房间,睡的床铺,都替你预备好了,专等你来。你这些礼物办来有何用处?你要知道我这医生收徒弟,和普通医生收徒弟不同,我是为我的针法,要得一个传人,不但我自己没有图利的心思,便是跟我做徒弟的也不能借针法图利。我自行医以来,要求跟我学针的,至少也有一百个以上了,没有一个不是拿种种利益来做交换条件的。我这种针法若是用钱可以买得,那还有什么可贵!我因你与我有缘,自愿将针法教给你,不仅用不着你办这些礼物,连住在我这里的房租、伙食,你都毋庸过问。只可惜你的年纪太大,我虽有心传授给你,有许多法门已不是你能学的了,这是关于你个人的缘法,无可如何的事。”魏庭兰见黄石屏待他和至亲骨肉一样,自是万分感激,从此就住在诊所内,日夜学习针法。只因已到中年,不能再练内功拳术,由黄石屏自出心裁,想出种种练习指劲的方法来,到铁匠店里定制了大小不一的各种铁球,每一铁球安一根与金针一般粗细的铁针,日夜教魏庭兰用大指和食指将铁针捏住,把铁球提起,提起的时间渐渐加长,铁球的重量也渐渐加大,是这般不间断的练到一年之后,两个指头的力量,居然能提起二十斤重的铁球。支持到两分钟以上。黄石屏道:“有这般指力,已够使用了。”这才传授穴道和方法。

  此时黄石屏的女儿黄辟非,年龄已十五岁了,容貌虽不十分妍丽,但极端庄厚重,天资异常聪颖,甚想跟着自己父亲学习针法,奈黄石屏不肯传授,只在夜间高兴的时候,把拳法略为指点。这黄辟非生成的一副好身手,拳术中无论如何复杂的动作,她一学便会,并且容易领略其中精义。黄石屏还是一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脑筋,不愿意黄辟非的拳术练得太精强了,恐怕她将来受拳术的拖累。但是她既生性欢喜此道,体格又好,进步非常迅速,黄石屏虽是不愿意,却也不能阻止她,有时望着她动作错误了,并忍不住不去纠正。无论学习何种艺术,若不遇着名师,尽管学的肯下苦工夫,结果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一经名师指点,便是成绩不好的也胜过寻常,成绩好的更是超出一切了。黄辟非终日在闺房练习拳脚,从来没有给她使用的机会,连同学的都没有一个,不能打一打对手,究竟自己武艺练到什么程度,自己也无从测验。

  一次,她跟着她父母回到江西原籍扫墓,魏庭兰因老师在路上须人照料,也跟着同到江西,在南康住了些时。黄石屏为田地纠葛,一时不能动身回上海,心里又惦记着上海的诊务,只得叫魏庭兰护送黄辟非母、女先回上海。黄石屏只带了一个当差的,不能不留在自己跟前,只好叫黄辟非母、女少带行李,三人出南康搭乘小火轮到九江,打算在九江改乘江轮到上海。

  从九江到上海的轮船,照例每日都有一、两艘。偏巧他们三人到九江的时候,已在下午五点钟。这日经过九江的轮船已开走了,只得找旅馆暂住一夜。当有码头上的挑夫,上前来搬运行李,有提被包的,有提网篮的,各人抢着一件驮上肩就走。魏庭兰看了这情形,一则恐怕抢失行李,二则所有的行李不多,尽可做一担挑起,也可省些搬运费,连忙把这些挑夫拦住,喝道:“你们抢着往哪里走?你们知道我们到哪里去么?”九江的挑夫最凶恶,素来是惯行欺负孤单客商的。魏庭兰身体本极文弱,同行的又是两个娇弱女子,一听魏庭兰说出来的话是衡山土音,这些挑夫更认定是最好摆布的了。当下既被魏庭兰拦住,便有一个将肩上的被包往地下一掼,也大声喝道:“你们要到哪里去,你们不是哑子,不能说吗?好笑!倒来问我们。我们知道你要上哪里去?”魏庭兰也不理会,指着行李说道:“被包、网篮、皮箱,共是四件行李,你们能做一担挑着走,就给你们挑,一个驮一件是不行的。”一个身材高大、长着满脸横肉的挑夫,瞪起两只血也似的红眼睛,望着魏庭兰问道:“你知道我们九江码头上的规矩么?”魏庭兰道:“我不知道你们什么规矩,你只说能做一担挑呢,不能做一担挑?”这挑夫扬着脸说道:“有什么不行!”魏庭兰道:“既是能行,就挑着走吧!我们到全安栈去。”这挑夫道:“你要我们做一担挑,出多少钱?”魏庭兰道:“你挑到全安栈,那帐房自然会照规矩给钱。”挑夫道:“那可不行。我们码头上有码头上的规矩,与他们帐房不相干。这一担行李四块钱,先交出钱来再走,少一文也不行。照规矩一块钱一件,做一个人挑也是这么多钱,分做四个人驮也是这么多钱。”魏庭兰不由得生气道:“你们这样会要钱,如何此刻还在当挑夫!我的行李不许你们挑,你们走吧!”旋说旋伸手将挑夫推开。挑夫也忿然说道:“你不许我们挑,看你叫谁挑?”

  黄辟非见这时天色已近黄昏,恐怕耽延到天色黑了遗失行李,只好出面对挑夫说道:“好!还是由你们挑去吧!我给你一块钱的力钱。”挑夫听了,同时冷笑一声,大家围住行李站着,睬也不睬。黄辟非向魏庭兰道:“此去全安栈不远,这些挑夫既如此刁难,我们自己把行李提着走就得啦!这个小提包请妈妈提了,我和魏大哥一人提两件。”说时,将手提包递给自己母亲,拣了两件轻些儿的给魏庭兰,自己一手提起一件,向前便走。挑夫哪里肯放他们走,一字排开挡住去路,喝道:“这里不是野地方,我们码头上是有规矩的,行李都许你们自己搬时,我们当挑夫的连屎也没得吃了。放下来,看有谁敢提着行李走!”黄辟非性情虽本来是很温和的,但生长在富厚之家,平日又是父母极钟受的,家中当差的和老妈子,惟恐逢迎伺候不到,生平何尝受过人家的恶声厉色?这些挑夫凶恶的言语,她如何忍受的了?只气得她提起两件行李,大踏步向挡住的挑夫冲去。那长着一脸横肉的挑夫,伸手想来夺行李,急忙之间,却碰在黄辟非臂膊上,挑夫的手也快,趁势就扭住黄辟非的衣袖,这一来,把个黄辟非气得真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就手中皮箱举起来,迎着扭衣袖的挑夫横扫过去。

  那挑夫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一下,被扫得倒退了几步,还立脚不住,仰面朝天倒在地下。旁边的挑夫看了,虽则吃了一惊,只是都是些脑筋极简单的粗人,还不认定是黄辟非身有绝技,以为是那挑夫偶然不曾站稳。便有两个自信勇敢的冲上来,骂道:“咦咦!你这小丫头还动手打人吗?”一路骂,一路分左右来抢行李。黄辟非的母亲吓得喊:“打不得!”黄辟非料知今日不给点儿厉害他们看,是不能脱身的,回身把两件行李放在魏庭兰面前,回道:“大哥瞧着这行李吧,我非收拾这些比强盗还凶恶的东西不可!”说罢,折回身躯。那两个挑夫已逼近身边来了,公然各举拳头对黄辟非劈头劈脸的打下。黄辟非略向旁边一闪,只用两个指头在左边这个脉腕上一点,这个举起来的拳头,登时掉将下来,连这条臂膀都和断了的一样,只痛得张开大口直喊:“哎呀!”右边这个因来势太猛,收煞不住,已冲到黄辟非面前。这挑夫平日也时常练习拳脚工夫,最喜使拳锋、肩锋,他的头锋能在土墙上冲下一大块土来,这时乘势将身躯往下一挫,一头锋朝着黄辟非的胸膛撞来。这种打法,在外功拳中都是极蠢笨可笑的,如何能在练内功拳的黄辟非面前使出来呢?黄辟非不愿意用手打在这腌脏的脑袋上,一起脚尖,正踢着他面门,两颗门牙被踢得掉下来了,只痛得这挑夫双手掩着嘴,回头叫同伙的大家来围攻黄辟非。有这三个挑夫受了重创,其余的才知道这女子不是好欺负的,然而这一班平日凶横惯了的挑夫,怎肯就此屈服不打了呢?仗着人多势大,会些武艺的也不少,知道一个一个的上来,是打不过黄辟非的,于是各人挺手中扁担,发声吼,一拥上前,围住黄辟非如雨点一般的打下,把黄辟非的母亲和魏庭兰吓得呆了,立着浑身发抖,连话也说不出了。

  黄辟非正恨平时没有使用武艺的机会,这时心里倒是又忿怒又欢喜。常言:“初生之犊不侵虎”,她哪里将这一班挑夫看在眼里?当下不慌不忙的将身躯往下一蹲,便只见一团黑球,在众挑夫丛中,闪过来晃过去,沾着的不是顿时倒地,便被抛掷落在一、二丈以外。一时打得黄辟非兴起,随手夺过一条扁担,对准打来的扁担,一劈一拨,顷刻之间,只见数十条扁担,被劈拨得满天飞舞,结果没有一个不受伤的。这些挑夫却不中用,在未动手以前,一个个横眉瞪眼,凶暴的了不得,经黄辟非打过以后,都吓得销声匿迹,没有一个敢露面了。码头上所剩的全是看热闹的人,这些闲人未尝不代黄辟非抱不平,但是多畏惧挑夫的凶焰,无人肯出头说话。此时见挑夫全被打跑了,这才有仗义的过来,自愿替黄辟非、魏庭兰将行李搬运到全安栈去。

  黄辟非正在踌躇,不料这番打架的情形,虽经过的时间不久,然因事情太奇特了,消息传播得异常迅速,眨眼之间,便有人送信到全安栈,说有这般三个客人,要投全安栈歇宿,现在与挑夫打起来了。全安栈听了这消息,连忙打发接江的,带了两个茶房,奔到码头上来,准备阻止挑夫的围打。等他们跑到码头的时候,架已打完了,接江的遂拿出招牌纸给黄辟非,并述明来迎接的原故,黄辟非这才谢了那几个仗义的闲人,跟着接江的行走。魏庭兰吓了一身大汗,黄辟非母亲的两脚都吓软了。

  到全安栈后不到一刻钟,就有九江著名的青帮首领洪锡山,亲自来拜访黄辟非,称辟非为女侠客。黄辟非是一个好人家的闺秀,平时足不出户,从来没有和面生男子说过话,何况是接见江湖上的人物呢?当即教茶房回说:因打架过于疲乏,到客栈就休息了,委实不能接见。洪锡山以为是实话,留了张名片请安,便自去了。接着又有一个名叫陈天南的,自称是码头上的挑夫头目,今日因事出门去了,不在码头上,以致闹出大乱子来,他一则前来谢罪,二则还有事要当面请求。茶房见洪锡山尚不曾见着,料知通报也无用,即将洪锡山求见及回答的话说了,陈天南不依道:“洪锡山来不见,安知我来也不见呢?洪锡山是无事前来拜访,我是有要紧的事,非见这黄小姐的面不可。无论如何,请你进去说说吧!”陈天南说话的嗓音高大,和茶房说的话,黄辟非在房中听得明白,即叫魏庭兰出来,问有什么要紧的事?魏庭兰见陈天南是码头挑夫的头目,恐怕是有意来图报复的,有些害怕不敢出去。黄辟非知道他胆量最小,便说道:“大哥尽管放心去见这人,我料知他们此后不仅不敢向我们无礼,无论对谁,也断不敢再和今日一般欺负人了。这人既说有要紧的事,所以不能不请大哥去会会他。”魏庭兰也自觉胆量太小,只好硬着头皮出来,见了陈天南,问道:“你定要见黄小姐,有什么要紧的事?”陈天南就魏庭兰身上打量了两眼反问道:“先生尊姓?和黄小姐是一道来的么?”魏庭兰点头道:“我姓魏,黄小姐是我的师妹。她此刻因疲乏了,已经休息,你有什么事对我说吧!”陈天南笑道:“我知道黄小姐决不至疲乏得便已休息,我的事非面求黄小姐不可,随便对谁说也不中用。”魏庭兰道:“那么你就明天来吧,此时确已休息了。”陈天南道:“若是可以等到明天来,也不能算是要紧的事了,今晚我非求见不可,并且越快越好。”黄辟非已在房中听得清楚,忍不住走出问道:“你这人定要见我,究竟是为什么?”陈天南又惊又喜的神气,抢上前说道:“黄小姐,我陈天南在这里陪罪了。”说时,双膝着地,跪下去就拜,捣蒜也似的不计数,磕了好几个头,起来垂手立着说道:“我陈天南虽是一个粗人,不曾读书,也会不了多少武艺,只是生成一个高傲不肯服人的性子,生平除了父母、师傅而外,没有向人磕过头。这回对黄小姐磕头,一为陪罪,一为诚心钦佩黄小姐的武艺。我充当挑夫头目,平日不能管教挑夫,以致他们乘我不在码头照料的时候,向黄小姐无状,这是我对不起黄小姐。我如今还得求黄小姐大量包涵,饶恕了我那些无知无识的弟兄吧!”边说,边连连作揖。

  黄辟非道:“是你那些挑夫先动手打我,我被逼得没有法子,不能不回手把他们打开。此刻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教我如何饶恕他们?”陈天南陪着笑脸说:“黄小姐的武艺太好,我那些弟兄们,此刻还在各人家里,有睡在床上打滚,直喊”哎唷“的;有倒在床上一言不发,全身如炭火一般发热的,还有浑身都肿得如得了黄肿病的。我虽不懂得什么武艺,但是看了这些情形,知道是黄小姐下手点了他们的穴道。象他们这般对黄小姐无状,受苦是自取的,是应该的,不过我来求黄小姐可怜他们都是些没有知识的苦人,一家妻室儿女,全仗他们搬行李运货物,赚几文钱换饭吃,一天不能上码头,妻室儿女便得挨一天饿。千万求黄小姐大发慈悲,给他们治好。”黄辟非听了,沉吟一会儿说道:“我一时失手打伤了他们,容或是有的,却不曾点他们的穴道。你回去教他们耐心等待一夜,倘能从此各人存心痛改前非,或者不待天明就好了,若以后仍欺负孤单旅客,恐怕还有性命之忧呢!你回去对他们这般说吧!”陈天南见黄辟非说话严正非常,不敢再多说,连应了几个“是”,退出去了。

  魏庭兰回房问黄辟非道:“师妹既不曾点他们的穴道,何以有全身发热、睡倒不言不语、及浑身肿得如害黄肿病的情形呢?”黄辟非笑道:“二三十个那般蛮牛也似的大汉,围住我一个人打,我若不用重手把他们一下一个打翻,只怕打到此刻,还在码头上被他们围住呢?”魏庭兰道:“师妹点了他们的穴,不替他们治,他们自然能好吗?”黄辟非道:“这却难说!他们就因此送了性命,也是没法的事。他们这般凶暴,二三十个男子,用扁担、竹杠围住一个女子打,被打死了还算冤枉吗?”魏庭兰道:“可恶自是可恶,不过我的意思,也和刚才陈天南所说的一样,他们的妻室儿女可怜。”黄辟非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说时,伸着脖子向门外窗外望了一望,低声对魏庭兰说道:“我爸爸原是极不愿意将这点穴的方法传授给我的,是我自己把铜人图看得极熟,并偷看了爸爸抄本书上的手法。因看了有不明白的,拿着去问爸爸,爸爸这才肯教一点儿给我。不过点人的手法我学了,救人的手法,还不曾学好。爸爸再三说,学了这东西无用,我一问他,他就皱着眉头,现出不情愿的样子。后来我弄得不敢问了,所以至今我还是只能把人点伤,不能把已伤的点好。这回的事,不要给爸爸知道才好,知道了不仅骂我,一定还得后悔不应该传授。”

  魏庭兰摇头道:“我觉得这回的事,倒是隐瞒不得。老师知道,决不至责备师妹,并且有师母在旁,看见打架的情形。不是师妹仗着有一身武艺,无端去寻着人打架,今日倘若师妹没学会点穴的工夫,还了得吗?据我推测,老师只有后悔不应该不把救人的手法传授完全,以致活生生的把人点伤点死,无法挽救的,一定决不迟疑的把救人手法传给师妹。”当时,辟非的母亲坐在旁边听了,说道:“魏大哥这话有道理,将来让我对你爸爸说,包管你爸爸心甘情愿的传授给你。”黄辟非也以为然。一夜已过,次日绝早有船到了,黄辟非等便上了轮船,那些挑夫伤后是何情形,也无人去打听。

  到上海才三日,黄石屏就回来了。黄辟非照例很欢喜的上前请过安,问道:“爸爸不是说至少也得耽搁十多天,才能回上海的吗?怎么今日就回来呢?若早知道只迟三天,我们何不等爸爸同走?”黄石屏放下脸来,只当没听得,连睬也不睬。黄辟非看了这神情,她平日是最为黄石屏夫妇所钟爱的,从来不曾受过这般冷酷难堪的嘴脸,只急得一颗心上下乱跳,险些儿从喉咙里直跳出来了,暗自想道:九江打架的事,爸爸刚到家来,母亲还不曾说起,断不会知道,假若是走九江经过的时候,听得人说吧,九江是一个大码头,每天来往的人成千成万,当时谁也不知道我的姓名,安知便是我打的?爸爸若是为这事生气,应该先向我问明白再骂我,多半是为田土纠葛的事,心里呕气,懒得说话,不与我相干,用不着我站在这里,自己吓自己,吓得心跳的难过。想罢,自以为不错,折转身待向房外走去,刚走近房门口,黄石屏猛喝了一声:“站住!”这一声站住不打紧,把个黄辟非惊得魂都掉了,回头呆呆的立着。她生平不曾受过这种委屈的,不由得两行眼泪和种豆一般的洒下来。黄石屏本来异常气忿,将平日痛爱女儿的心思,完全抛弃了,及看着自己女儿惊得这般可怜的神气,心里又觉得不忍了,倒抽了一口气问道:“你自己知道你还是一个闺女么?我平时教训你的言语,难道一句也忘了吗?如何敢公然在九江码头上,和一班挑夫动手打架?你当时也想到你自己的身份,和我姓黄的家声么?我时常说,不愿意你学武艺,为的就是明知道学了些武艺的人,一心想寻人试试手段,若是男孩子倒也罢了,一个女孩儿家,竟会在众目昭彰的码头上,和男子汉打架,不用旁人批评,就凭你自己说,成个什么体统!”

  黄辟非的母亲,忍不住在旁说道:“我当时也同在码头上看见,这番打架的事,实在不能怪辟非有心想寻人试手段,如果你那时在跟前,看着那些挑夫凶暴欺人的举动,任凭你脾气如何好,也不能不恼恨!辟非还是耐着性子,不和他们计较,无奈有一个身材最高大、长着满脸横肉的挑夫,大胆伸手把辟非的胳膊擒住,辟非的胳膊只动了一动,那东西自己站不牢跌倒了,其余的就硬诬辟非打了人,不由分说的围拢来打辟非。魏大哥吓出了一身汗,我两条腿都吓软了,若不是辟非还手上来得,怕不被他们打死了吗?”

  黄石屏听了,冷笑道:“这些话亏你说得出口。你平日不知道管教女儿,不知羞耻,不顾体面,居然动手打伤几十个男子,不怪自己女儿凶暴,倒说人家凶暴。你不会武艺,庭兰也不会武艺,何以没有人把你的胳膊和庭兰胳膊擒住,偏要擒她这会武艺的胳膊!九江码头上,来的千千,去的万万,从来没听人说过挑夫打了客人的事,我们回南康的时候,不是走九江经过的吗?我们何以没遇着那擒胳膊的挑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你们当时在码头上打架的情形,我一点也知道,挑夫不过向你们多讨几个力钱,你们若照数给了他,何至于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辟非,你只知道四块钱搬到全安栈太贵了,你可知道你的身份,不仅值四块钱么?你黄家的家声,不仅值四块钱么?你以为九江是野地方,没有国法的么?你这种一知半解的工夫,倘若失手打死了人,你能逃的了不偿命吗?你爸爸妈妈平时那般痛爱你,你就肯为四块钱的小事,拼着把性命不要,使你爸爸妈妈伤心一辈子吗?”

  黄辟非听到这里,想起打架时危险的情形,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几步跑到黄石屏跟前,双膝跪下,将头伏在黄石屏腿上说道:“爸爸不要生气了,我不该一时糊涂,忘了爸爸的教训,闹出这种乱子来,使爸爸着急呕气。我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以后决不敢再出外胡闹了。”边说边伤心痛哭。

  辟非母亲看了这情形,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也忍不住掩面而哭。她母女这么一哭,登时把黄石屏的心哭软了,差一点儿也跟着掉下泪来,伸手将黄辟非拉起说道:“只要你知道后悔,以后永远不再这么胡闹,也就罢了。不要哭,听我说吧,你知道我原说至少须两星期回上海,何以今日就回了的原故么?就为你这一知半解的工夫,把那些挑夫打坏了,又不能给他们治好,使我不能不赶去施救。我先听得人传说,有一个小姑娘,在九江打翻了二、三十个挑夫,我便疑心是你这不听话的孩子闹的乱子。一时想打听详情,却又打听不出,过不了半日,那些受伤的挑夫,有好几个发生了危险的现象。那挑夫头目陈天南到处调查,居然被他查出你是我的女儿。我尚在南康家里,陈天南遂赶到南康,当面述了打架前后的情形,求我到九江诊治。此时我假使不在南康,再多耽延几日,这乱子还不知要闹多大!你可知道你下手毫无分寸,有七个人被你点着了死穴,睡在床上不言不语,只要一过七昼夜,便有神仙来救,也没有办法。你想想,他们虽是当挑夫的人,性命是一样的紧要。国家的法律,杀人者死,伤人者抵罪,对于被杀被伤的人,是不问富贵贫贱的,不能因为他们是挑夫,被人打死了,便不拿办凶手。那陈天南与码头上的地保,连禀帖都写好了,如果我不到九江去,或是不能把受伤的治好,只怕不出三、五天之外,你已被捕下狱了。你屡次要学点穴,我不肯传授给你,你还不愿意,你妈还说,有本领不传给自己女儿,世间还有何人可以传得?我当时对你们说,点穴的工夫难学,且学了不独全无用处,若学的人脾气不好,就和拿一支实弹手枪,送给疯子一般,不知要撞出多少祸来。你母女不相信,说一个闺女,终日足不出户,到哪里去撞祸。如今毕竟撞出大祸来,总应该相信我的话了。”

  辟非母亲说道:“那日打过架以后,陈天南曾到全安栈对辟非磕头,他知道是点正了穴道,求辟非去救。你平日若将救法传给辟非了,当日就去救了,岂不省了许多的事,你也免得着急呕气,就为你不愿教,辟非每次问你,你总是摆出不高兴的面孔来,所以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我看你还是把救法一股脑儿传给辟非吧。”黄辟非不待黄石屏回答,即摇着双手说道:“罢了,罢了!我愿当天发誓,从此无论在什么时期,我决不和人打架,更不去点人家的穴道,救法不知道没有关系,爸爸原不愿教,我此刻也不愿学了。”黄石屏笑了一笑,说道:“你此刻不愿意学,我倒愿意教了。你说愿当天发誓,以后不和人打架,点穴,这话我相信你是诚心说出来的。不过你若不会武艺,不会点穴,便能在无论什么时期可以做到,以我的年纪和经验阅历,尚且有时不免和人动手,你何能说得这般干净。救人的方法学会了,倒比学会了点人的方法好,不必是由你点伤的才可救,别人点伤的,或是因跌因撞伤的,也一般的可用这方法救治。”黄辟非心里何尝不愿学,因恐自己父亲在盛怒之下,听了母亲的话更生气,所以是这般表示,见自己父亲说出愿教的话来,真是喜出望外。从此,黄石屏便把救治的方法,传给黄辟非。

  一日,黄辟非有个女同学,姓张名同璧的,到诊所来要会见黄辟非。这张同璧也是江西人,年纪比黄辟非大四、五岁,因同在崇实女学校读书,彼此交情异常亲密。黄辟非不曾在学校毕业,黄石屏因嫌学校里习惯不好,只读了两个学期,就不许再去了。张同璧在崇实毕业后,已嫁了一个姓屈的丈夫,既出了嫁,对于以前的同学便不大往来,已有两、三年不到黄辟非家来了。黄辟非只知道张同璧嫁了一个极精明能干、又极有学问的丈夫、两口子的爱情最好,姓屈的在上海某大学毕过业,已到日本留学去了,张同璧生了一个男孩子,人生的境遇,算是十分美满。这日,黄辟非见张同璧忽然来会,久不见面的要好同学来了,自很高兴,连忙请到自己卧室里坐谈。只是一见张同璧满面泪痕,一种忧伤憔悴的样子,完全表现于外,不由得吃了一惊,忙问:“有什么事着急?”张同璧还没开口,就用双手掩面抽咽起来,勉强忍耐住才说道:“我不得了。我特来求妹妹想法子救我的命。我的丈夫被上海县衙门的侦探,当做革命党拿去了,十有九没有活命,妹妹看我怎生得了!”说到这里,忍耐不住又抽咽起来。要知她丈夫如何被捕,黄辟非如何援救,且俟第六十八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六十八回

   谭曼伯卖友报私嫌

   黄石屏劫牢救志士

  话说张同璧对黄辟非说出丈夫被捕之后,抽咽不止,黄辟非只得安慰她道:“事到为难的时候,着急哭泣是无用的,请把情形说出来,大家想方法去援救便了。革命党被官厅捕去了的也很多,毕竟杀了的还是少数。你是事主,你的心一乱,便什么事也没有办法了。你我已有好久不会面了,你近来的情形,我一点儿不知道,只听说你结婚后,感情很好,你屈姐夫在东洋留学,是何时回国来的,如何会被侦探当做革命党拿去?请你说给我听吧。”张同璧遂详细将别后的情形说出。

  原来张同璧的丈夫,是江苏无锡人,姓屈,单名一个伸字,号蠖斋,生得仪表堂皇,思想敏锐。他父亲虽是个在洋行里当买办的人,家中所来往的多是市侩,但屈蠖斋生成一种高尚的性质,从小就想做一个担当国家大事的人物,在大学校的时候,就欢喜运动,所有运动的方法,他无不精密研究。张同璧也是一个好运动的人,因在运动场与屈蠖斋认识。张同璧本来生得整齐漂亮,一张粉团也似的脸儿,对人和蔼可亲,总是未开口先含笑,凡是见过她一两面的男子,没有不希望与她接近的。她对待一般欢喜与她接近的男运动家,都是一视同仁。那些男运动家希望与她接近,当然多不怀好意,但是张同壁每遇到男子有挑逗她情形发生的时候,她虽不恶声厉色的拒绝人,只是自有一种严正的神态,使人知难而退。她对于曾经挑逗她的男子,都敬而远之,就想再和她接近一次,或对打一次网球,不问如何要求,是决不可能的了。因此,张同璧在运动界的声名虽大,结交的男朋友虽多,却是没有敢拿她当玩物看待的。屈蠖斋在初见张同璧时,心里也未尝不与旁的男子一样,不过屈蠖斋自视人格甚高,同时也极重视张同璧的人格,从来不肯有轻侮张同璧的举动。在张同璧眼中,看屈蠖斋的人品、学问,觉得一时无两,加以屈家富有产业,一般欢喜与张同璧接近的男子,举动没有能象屈蠖斋这般慷慨的。无沦如何有学问、有道德的女子,择婿虽不以财富为先决条件,然手头阔绰,举动慷慨,总是一项极有吸引力量的资格。张同璧既觉得屈蠖斋事事如意,而爱她又是情真意挚,便不知不觉的动了以终身相托的念头。屈蠖斋其所以对张同璧用情真挚,当然也有相与偕老之意。

  无如此时恋爱自由、结婚自由的潮流,虽已传到了中国,但远不及民国成立以后这般澎湃。张同璧的父母,对于女儿这种婚姻,固不赞同,就是屈蠖斋的父亲,也极反对这种自由结合的办法。屈蠖斋为这事和他父亲冲突了好几次,经亲族调解的结果,许可屈蠖斋讨张同璧为妻室,惟不与父母同居,由他父亲提出一部分财产给屈蠖斋,听凭屈蠖斋自立门户。屈蠖斋只要能达到娶张同璧为妻的目的,什么事都可以迁就。张同璧既决心要嫁屈蠖斋,也顾不得自己父母的赞同与否,双方都是自作主张的就把婚结了,成立了一个小家庭。

  屈蠖斋动身到日本去留学,这时孙中山正在日本集合革命同志,组织同盟会。眼光远大的留学青年,多有加入革命工作的。屈蠖斋到东京不上半年,也就当了同盟会的会员了。那时在国外的革命团体,就是同盟会,在国内的革命团体,叫做共和会。同盟会的革命手段,重在宣传,不注重实行,一因孙中山的主张,宣传便是力量;二因会员中多是外国留学生,知识能力比较一般人高,而牺牲的精神,反比较一般人低了。共和会的革命手段,恰与同盟会相反,全体的会员,都注重在实行,不但不注意宣传,并且极端秘密,有时为实行革命牺牲了生命,连姓字多不愿给人知道。凡是共和会的会员,大家都只知道咬紧牙关,按着会中议决的方略,拼命干下去,如刺孚奇、刺李准、炸凤山、炸王之春、杀恩铭、炸五大臣,种种惊天动地的革命运动,都是共和会的会员干出来的。在那时,满清政府的官吏,和社会上一般人,多只知道是革命党行刺,也分不出什么同盟会、共和会。但是南洋群岛的华侨,及欧美各国的学生,平日与革命党接近的,却知道同盟会中人,并没有实行到国内去革命的,除却首领孙逸仙,终年游行世界各国,到处宣传革命而外,其余的党员,更是专门研究革命学理的居多,然每次向各国华侨所募捐的金钱,总是几百万。共和会倒不曾向华侨捐过钱,也不曾派代表向华侨宣传过革命理论,因此之故,华侨中之明白革命党中情形的,不免有些议论同盟会缺乏革命精神。同盟会中人听了这种议论,倒有点儿着急起来。

  凑巧这时候,首领孙逸仙从欧洲到了日本开同盟会干部会议。屈蠖斋入会的时期虽不久,革命的精神却非常充足,在会议席上慨然说道:“我们同盟会成立在共和会之先,因一向只在宣传上做工夫,实际到国内去从事革命运动,反远不如共和会的努力,对国内民众还没有多大的关系,惟有失去一般华侨的信仰,于我会的关系最大,我会以革命为号召,每年向各地华侨募捐数百万的金钱,倘若因失去信仰,断绝此后的饷源,将来便想回国去实行革命,也不可能了。”当时到会的人听了这番话,自然没有不赞成的,孙逸仙也觉得同盟会自成立以来,成绩太少,当下便定了一种活动的计划,指派了数十名精干的会员,回国分途进行。屈蠖斋被派在江苏省担任一部的事务。

  他是一个极精明强干的人,加以胆大心细,家虽住在租界,为革命进行便利起见,在上海县城内租了一所房屋,做临时机关,招引各学校的有志青年,入会参加革命。凡事没有能终久秘密的,何况这种革命的大事业?经屈蠖斋介绍的青年,有一百多人,消息怎能毫不外漏呢?这消息一传到上海县知县耳里,立时派了几名干差,侦察同盟会会员的行动。干差中有一个姓张名九和的,年龄只有二十五岁,也曾读过几年书,是上海本地人,他父亲是上海县衙门里的多年老招房。张九和从小在衙门中走动,耳闻目见的奇离案件极多,心思又生成的十分灵敏,因此在十四五岁的时候,便能帮助衙中捕快办理疑难大案,各行各帮的内幕情形他尤为清楚,历任的县官对他都另眼相看。共和会的革命志士,经他侦察逮捕送了性命的,已有十几人。屈蠖斋也是一个十分机警的人,回上海进行革命运动不到一个月,便知道张九和这小子可怕,费了许多手续,才认识了张九和的面貌,正待设法先把这个专与革命党为难的恶物除掉,想不到这胆大包身的张九和,反化装中学生,经会员介绍入会,也来参加革命。介绍他的会员,当然不知道他就是心毒手狠的张九和。喜得屈蠖斋早已认识了他的面貌,尽管他化装学生,如何能逃出屈蠖斋的两眼?当下屈蠖斋明知张九和忽来入会,是受了上海县知县的命令,来侦探会中行动的,却不动声色,只暗里知会几个预闻机要的会员,使他们注意,不可把秘密给张九和知道,本人倒装出与张九和亲近的样子。

  张九和见屈蠖斋的举动言语,对他比较对一般会员来得格外亲密,也逆料是被屈蠖斋识破了,心里已打算下手逮捕。只因他知道屈蠖斋的党羽甚多,都是散居各地,并有一大半是住在租界内的,若冒昧动手,反是打草惊蛇,逮捕不着几个。他知道屈蠖斋已定期二月初一日,在临时机关召集会员开会,此时离开会的期只有三天了,他计算索性等到——月初一日,好一网打尽。不过在这三天之中,他又恐怕会中发生别的事故,临时变更开会的时期、地点,不能不每天到会中来侦探。这也是张九和心地过于狠毒,平日害死的人命太多,他自己的一条小性命,合该送在屈蠖斋手里。这日,屈蠖斋邀张九和到三马路小花园一家小酒馆里吃晚饭,另有两个会员同席。这两个会员,便是介绍张九和入会的。张九和虽已怀疑屈蠖斋识破了他的行径,但绝不疑心动了杀他的念头,以为租界上人烟稠密,要谋杀一个人,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酒馆里吃喝得非常畅快,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屈蠖斋有心计算张九和,因时间太早了不使动手,故意缓缓的吃喝。四个人猜拳估子,直闹到十一点钟。屈蠖斋既存心要把张九和灌醉,安有不醉之理?四人吃喝完毕,走出酒馆,张九和已醉得东倒西歪,两脚不由自主,口里糊里糊涂的不知说些什么。屈蠖斋伸左手将张九和的右胳膊挽住,示意一个气力强大的会员,同样的挽住左边胳膊,是这般两人夹着张九和,在马路上写之字一般的行走。此时马路上已行人稀少,往来走过的人,看了这三个醉汉走路的情形,多忍不住好笑,并连忙向两旁避让。走过了几条马路,到了一段路灯极少、没有行人和巡捕的地方,张九和被几阵北风吹得酒涌上来,忽然张口要吐。屈蠖斋觉得是下手的时机到了,连忙从腰间拔出涂满了白蜡的尖刀来,趁张九和停步张口吐出腹中酒的时候,猛然对准胸窝一刀刺下去。这尖刀是从日本买回来的,锋锐无比,只一下便刺到了刀柄。因刀上涂满了白蜡,刺进胸腹中,不但没有血喷出,被刺的人并不能开口叫喊,也不至立时倒地,或立时死去,必须等到拔出刀来,才能出血倒地。屈蠖斋恐怕这一刀不能致张九和的死命,低声向那挽左膀的说道:“我们夹着他多走一会吧。”遂拖住张九和仍往前走,只见张九和低着头,哼声不绝。

  屈蠖斋和那个会员,虽都是极精干有胆识的人,然这种亲手杀人的勾当,究竟不曾干过。在未下手以前,两人的胆量很壮,下手以后,两人倒都不免有些慌急起来。又走了数丈远近,见路旁有一条很黑暗又仄狭的弄堂,屈蠖斋将张九和拖进那弄堂,两人同时用力一推,张九和扑地倒下,再使劲在他背上踏了一脚,不料刀柄抵住水泥,经这一脚踏下去,刀尖竟在背上透露出来。喜得屈蠖斋穿着皮靴,底厚不易戳破,若是寻常薄底朝鞋,说不定还得刺伤脚底。两人料知张九和经过这么一刀,又在大醉之后,万无生理,即匆匆走了出来。还有那个会员,带着手枪,远远跟着望风,准备万一被巡捕发觉的时候,好出其不意的上前帮助。凑巧这段马路上,既无行人,复无巡捕,使两人好从容下手,毫无障碍。

  次日各报的本埠新闻上,就登出这事迹来。报馆访员探听消息真快,详情虽不曾披露,但已登出张九和的真姓名,及奉令侦探重大案件的情形来。在半夜一点钟时,即被人发觉,报告附近巡捕,因地上没有血迹,加以酒气扑人,还不知道是被人刺杀了,以为是喝多了酒,并发生了什么急症。那巡捕一面叫车将张九和送进医院,一面报告捕房,医生看见胸前刀柄露出一寸多长,才知道是被人刺了,只得将刀抽出。说也奇怪,不抽刀时,不出血不出声,刚把尖刀抽出,便大叫一声“哎唷!”鲜血和放开了自来水管一样,直射到一两尺高下,再看张九和已断气了。检查身上,在内衣的口袋里,搜出几张名片来,张九和的姓名住址,片上都有。当即由捕房派人,按着地址,通知了张九和的父亲。他父亲到医院看了自己儿子惨死的情形,始把奉令侦探要案,化装冒险与匪党来往的缘由说出,这回惨死,十九是落了匪党的圈套。屈蠖斋自刺杀了张九和,便不敢再到城里去活动了,就是租界上的住宅,也即日搬迁到亲戚朋友不知道的地方。

  这时官厅缉捕凶手的风声非常紧急,杀人要犯,却不比国事犯,得受租界当局及各国政府的保护,只要中国官厅知道了凶犯的姓名住址,就可以照会捕房,协助逮捕。屈蠖斋在做革命工作的时候,虽改变了姓名,然既犯了这种重案,自然是提心吊胆,不敢随意出外走动,便是本会的会员,也不肯轻易接见。

  这日,因一个住在法租界的亲戚家办喜事,张同璧定要屈蠖斋同去吃喜酒,屈蠖斋无法推托,只得夫妻两个同到那亲戚家去。真是事情再巧也没有了,正在下车的时间,屈蠖斋刚从怀中掏出钱来开车钱,忽觉背后有人在马褂衣角上拉了一下。他是一个心虚的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原来是一个同从日本回国做革命运动的会员,姓谭名曼伯,原籍是江苏常熟人,生得一副极漂亮的面孔,却是生成一副极不漂亮的心肠。到上海后,屈蠖斋拿了几百块钱给他,派他去干一件很重大的事,谁知他钱一到手,差不多连他自己的姓名都忘记了,在一家幺二堂子里,挑识了一个扬州姑娘,一连几夜住下来,仿佛入了迷魂阵,终日昏头搭脑的,不仅把自己的任务忘了,连出外的工夫也没有,新学会了一件看家本领,便是吸鸦片烟,每日须下午两三点钟起床,模模糊糊用些早点,就开始吸鸦片烟。普通人家吃夜饭,他才吃第一顿饭,恋奸情热,既到夜间,当然又舍不得出门了。是这般把幺二堂子当家庭,闹了一个多月,手中所有安排做大事业的钱,已是一文不剩了,还是舍不得走,暗地将衣服当了,又闹过几日夜,实在无法可想了,这才打定主意,回见屈蠖斋,胡乱捏造了一篇报告,打算哄骗屈蠖斋,再骗些钱到手,好继续去行乐。哪里知道屈蠖斋当日派遣他的时候,已提防他不努力工作,或因不谨慎陷入官厅的罗网,随即加派了两个会员,也去那地方,一面在暗中侦察谭曼伯的举动,一面暗中保护,万一失事,也有人回来报信,以便设法营救。谭曼伯既是还不曾前赴目的地,对于那地方各种与革命运动有关的事情,不待说是毫不知道,反是屈蠖斋因早得了那两个会员的报告,很明了各种情形。谭曼伯凭空捏造的报告,怎能哄骗得过去呢?当下屈蠖斋看了这篇不伦不类的报告,不由得心中忿恨,将谭曼伯叫到面前,故意一件一件的盘问。谭曼伯哪里知道屈蠖斋有同时派人侦察的举动,还想凭着一张嘴乱扯,只气得屈蠖斋拍着桌子骂道:“你知道我们此刻干的是什么事么?这种勾当也能由你虚构事实的吗?你老实说出来,你简直不曾到那地方去,我早已侦查明白了。你究竟躲在什么地方,混了这些日子,领去的款项如何报销?你不是新入会的人,应该知道会中的纪律,从实说来,我尚可以原谅你年轻,希望你力图后效,若还瞒着不说,我便要对你不起了,那时候休得怨我。”

  谭曼伯以为自己在二幺堂子里鬼混的事,没有外人知道,料想屈蠖斋纵精明,也找不着他嫖的证据,哪里肯实说,一口咬定所报告的是真情实事。屈蠖斋气忿不过,也懒得和他多费唇舌,一张报告到东京总会,请求开除谭曼伯的会籍。两星期后指令下来,谭曼伯的会籍果然开除了。谭曼伯此时手中无钱,不但不能回东京去,便想回常熟原籍,也不能成行。屈蠖斋因他熟悉会中情形,恐怕他流落在上海,将于革命运动不利,复将他叫到面前,和颜悦色的说道:“你这次开除会籍,虽是由我呈请的,只是你是个精明人,素来知道我们会中的纪律。我今日既负责在此地工作,关系非常重大,对你违犯纪律的举动,不得不认真惩办。你应明白我对你绝无私人嫌怨,现在你的会籍既经开除了,自不便再支用公款,我只得以私人交谊,赠你四十块钱,作为归家的旅费,希望你即日动身回常熟去,万不可再在上海停留。”谭曼伯当时接了四十块钱,似乎很诚恳的感激,说了许多表示谢意的话,作辞走了。

  屈蠖斋以为他必是回常熟去了,想不到这日在亲戚家门口下车的时候,又遇了他,回头看他身上穿的倒很华丽,不好不作理会,只得点点头说道:“你怎的还在这里,难道不回常熟去吗?”谭曼伯笑道:“我已去常熟走了一趟,因先父的朋友介绍,得了一件糊口的差事,所以回到上海来了。我前次荒唐,干了无聊的事,使老哥心里着急,又承老哥的盛情,私人赠我旅费,自与老哥离别以来,我无日不觉得惭愧,无时不觉得感激。有一次,自怨自艾的整整闹了一夜,决心次日去求见老哥,要求老哥宽恕,予我以自新之路,不料一绝早跑去,老哥已经搬迁了。向那看管弄堂的人打听,他也不知道搬到什么所在,从此便无从探听,今日无意中在这里遇着,真使我喜得心花怒放。我如今正有一个极好机会,可以替会中出一番大力,以赎前次荒唐的罪孽,只苦寻不着老哥,不知老哥此刻可有工夫,听我把这极好的机会述说一遍。”

  屈蠖斋见他说的诚恳,自不疑心他有什么恶念,遂据实说道:“此刻委实对不起。你瞧,这办喜事的人家,是我的亲戚,我是特地来吃喜酒的。你既能悔悟前非,倘果能从此改变行径,以你的聪明能力,何愁干不出绝大事来。我和你今晚七点钟在青莲阁见面吧,有话到那里去谈。”谭曼伯连说:“很好,很好!”屈蠖斋回身挽了张同璧的手,同走进亲戚家去了。

  他这家亲戚是个生意中人,很有点儿积蓄。这日为儿子娶媳妇,来了不少的男女贺客。屈蠖斋虽和这人家是亲戚,并且也是以经商起家,只是因屈蠖斋是个漂亮人物,又是一个出洋的留学生,夫妻两个的人品知识,都高人一等,这亲戚家也特别的殷勤招待,主人夫妇陪着他夫妻俩谈话,一会儿外边爆竹声响,西乐、中乐同时奏曲,新妇花轿已进门了,傧相立在礼堂,高声赞礼。屈蠖斋喜瞧热闹,和张同璧走出礼堂来,只见礼堂两厢,挤满了男女老幼的来宾,四个女傧相等媒人开了花轿门,一齐把花枝也似的新妇,推推拥拥的捧出轿来。屈蠖斋定睛看了新妇几眼,对张同璧笑说道:“新妇的姿首不错,你看她不是很象如师么?张同璧瞟了屈蠖斋一眼,摇头说道:”快不要这们随口乱说,人家听了不痛快。“

  屈蠖斋正待回答,忽见一个男子,急匆匆的双手分开众人,挤到屈蠖斋面前说道:“屈先生,对不起你,请你同我去救一家人的性命吧!”屈蠖斋听了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自然摸不着头脑,愕然望着那人说道:“你是哪里来的,姓什么,我不认识你,无端教我去哪里救谁的性命?”那人表现出非善意的笑道:“屈先生当然认不得我,我是西门路沈家的亲戚,我姓王。屈先生前日在沈家闲谈几句话不打紧,害得沈家大太太和姨太太日夜吵闹不休,昨夜姨太太气急了,吞生鸦片烟寻死,直闹到天明才救转来。大太太因受了老爷几句话,也气得吊颈,如今一家人简直闹的天翻地覆。沈老爷急的没有办法,只好打算请屈先生前去,把前日所谈的话,向姨太太,大太太说明一番,免得她们闹个无休歇。”屈蠖斋道:“我在沈家并没说什么话,使他家大小不和,请你回去,我夜间有工夫就到沈家去。”

  姓王的还待往下说,屈蠖斋已挥手正色说道:“你走吧。这里不是我的家,是我的亲戚家。此刻正在行结婚礼的时候,不要在这里多说闲话吧。”姓王的没得话说,刚要退出,忽从门外又挤进两个蛮汉,直冲封屈蠖斋前面,一边一个将屈蠖斋的胳膊揪住,高声说道:“人家因你几句话,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乱子来了,你倒在这里安闲自在的吃喜酒,情理上恐怕有些说不过去。走吧,同到沈家去说个明白,便没你的事了。”屈蠖斋急得跺脚,恨不得有十张口辩白,但是来的这两人,膂力极大,胳膊被扭住了,便不能转动,连两脚在地下都站立不牢,身不由自主的被拉往外走。张同璧不知道自己丈夫在沈家说错了什么话,满心想对来人说,等待吃过喜酒再去,无奈来人气势凶猛,竟象绝无商量余地的样子,加以来人的举动很快,一转眼的工夫,屈蠖斋已被扭出大门去了。主人及所有来宾,都因不知底细,不好出头说话。张同璧毕竟是夫妻的关系不同,忍不住追赶上去,赶到大门口看时,只见马路上停着一辆汽车,三个人已把屈蠖斋拥上汽车,呜的一声开着走了。

  张同壁知道步行追赶是无用的,折身回到亲戚家,对一般亲友说道:“西门路沈家和蠖斋虽是要好的朋友,彼此往来亲密。只是他家大小素来不和,吵嘴打架的事,每月至少也有二十次,算不了什么大事。我蠖斋说话从来异常谨慎,何至因他几句闲话,就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乱子来。我觉得这事有些可疑,沈家我也曾去过多次,他家当差的我认识,刚才来的三个人,我都不曾见过,并且来势这么凶恶,沈家没有汽车,不见得为这事特地借汽车来接。我委实有些放心不下,得亲去沈家瞧瞧,若真是沈家闹什么乱子,我去调和调和也好。”亲友中关切屈蠖斋的,都赞成张同璧赶紧去。

  张同璧慌忙作辞出来,跳上黄包车,径向西门路奔去,到沈家一问,不但屈蠖斋没来,大太太和姨太太并没有吵嘴寻短见的事,这一来把个张同璧急慌了,只得仍回到亲戚家,向一般关怀的朋友,说了去沈家的情形,即托一般亲友帮忙援救。当下有主张报告捕房的,张同璧以为然,便亲去捕房报告,自己并向各方探听,倒很容易的就探听得:当时三人将屈蠖斋拥上汽车,直驶到法租界与中国地相连之处,汽车一停,即有十多个公差打扮的人,抢上前抖出铁链,套上屈蠖斋的颈项,簇拥到县衙中去了。

  张同璧探得了这种消息,真如万丈悬岩失足,几乎把魂魄吓出了窍,随即带了些运动费在身边,亲到县衙探望,门房衙役、牢头禁卒都送了不少的钱。这些公门中人,没有不是见钱眼开的,不过这番因案情重大,县知事知道屈蠖斋的党羽极多,恐怕闹出意外的乱子,特地下了一道手谕:“无论何人,不许进监探望,并不许传递衣物及食品,故违的责革。”即有了这一道手谕,任凭张同璧花钱,得钱的只好设辞安慰,说这两日实因上头吩咐太严,不敢作主引进监去,过两三日便好办了。张同璧无可奈何,只得打听了一番屈蠖斋进衙后的情形,回家设法营救。

  屈家是做生意的人家,平日所来往的,多系商人,与官场素不接近,突然遇了这种变故,只要心中所能想得到的所在。无不前去请求援救。偶然想得数年前同学黄辟非身上,估量黄石屏是一个久享盛名的医生,必与官场中人认识,亲自前去请求帮忙,或者能得到相当的结果,因此跑到黄石屏家来,将屈蠖斋被捕的情形,泣诉了一遍,只不肯承认是革命党。

  黄辟非生成一副义侠心肠,听了张同璧的话,又看了这种悲惨的情形,恨不得立时把屈蠖斋救出来,好安慰张同璧。无如自己还是一个未曾出阁的小姐,有何方法能营救身犯重案的屈蠖斋,脱离牢狱呢?当即对张同璧说道:“既是你屈先生遭了这种意外的事变,以你我同学的感情而论,凡是我力量所能办到的,无论如何都应尽力帮忙。不过这事不是寻常的困难问题,非得有与上海县知事或上海道关系密切的人,便是准备花钱去运动脱罪,也不容易把钱送到。若没有多的钱可花,就更得有大力量的人,去上海县替你屈先生辩白,这都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办到的。好在此刻家父还没出外,我去请他老人家到这房里来,你尽管当面恳求,我也在旁竭力怂恿。只要他老人家答应了,至少也有七八成可靠,如果绝无办法,他老人家便不得答应。”

  张同璧道:“老伯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平日对他老人家太少亲近,如今有了这种大困难的事,便来恳求,非有你从旁切实帮我说话,我是不敢十分相强的。”黄辟非道:“这事倒用不着客气。”说着待往外走。张同璧赶着说道:“我应先去向老伯请安,如何倒请他老人家到这里来呢?”

  黄石屏的诊所房屋,前回书中已说过,是一所三楼三底的房子。楼上的客堂楼,是黄石屏日常圾大烟及会客之所,西边厢房,便是黄辟非的卧室。张同璧来访的时候,黄石屏正在客堂楼上吸大烟。黄辟非见张同璧这么说,便将她引到客堂楼来,向黄石屏简单介绍了张同璧的来意。张同璧抢步上前向黄石屏跪下,说道:“侄女平时少来亲近老伯,今日为侄女婿遭了横祸,只得老着面孔来求老伯救援。”黄石屏忙立起身,望着辟非说道:“痴丫头,立在旁边看着,还不快搀扶屈太太起来!”黄辟非扶张同璧在烟榻前面一张椅上坐下,黄石屏问了问被捕的情形,说道:“我记得前天报上曾登载一件暗杀案,报上虽没有刊出凶手的姓名来,但是据一般人传说,那个被暗杀的,是上海县衙门里的有名侦探,专与革命党人为难,这番就是奉命去侦探革命党,反把性命送了。一般人多说必是革命党杀的,并且听说凶手用的刀,是日本制造的短匕首,锋利无比,刀上涂满了白蜡,刺进胸膛或肚子,不抽刀即不能叫喊。大家推测这凶手多半是从东洋回来的,你家屈先生凑巧刚从东洋回来,大约平时与那些革命党不免接近,所以这次就受了连累,究竟他的行径,你知道不知道呢?”

  张同璧流泪答道:“侄女知道是知道的,不过得求老伯原谅,侄女自遇了这种横祸,心也急碎了,自知神经昏乱,象这样关系重大的事,侄女怎敢胡说乱道呢?”黄石屏点头道:“这事是在外面胡乱说不得的。你不相信我为人,大约不至到我这里求救,请你将所知道的情形,照实对我说吧。我不知道实情,便不好设法去救。”

  张同璧知道黄石屏平日为人极正大,在当时社会上一般正人,除却是在清廷做官,所谓世受国恩的而外,大概都对于革命党人表同情,存心摧残党人的最少。张同璧逆料黄石屏必是对她丈夫表同情的,遂将屈蠖斋回国后的情形详细述了一番。黄石屏听了,现出踌躇的神气说道:“论现在的官场,本来上下都是极贪污的,不问情节如何重大的案件,只要舍得花钱,又有相当的门路,决无想不出办法之理。不过你们屈先生这案子的情形,比一切的重大案件,都来得特别些。他亲手暗杀了那个侦探,此刻那侦探的父亲,还在上海县衙里当招房,那便是你家屈先生的冤家对头。这种杀子之仇,是不容易用金钱去调解的。劝你也不用着急,你既和我辟非同学,又把这事委托了我,我当然得尽我的力量替你设法,但是我有一句最关紧要的话对你说,你得依遵我:你今天到我这里来的情形,及我对你所说的话,永远不许向人说,便是将来你们屈先生侥幸脱离了牢狱,你们夫妻会了面,也不许谈论今天的事。总之,你今生今世,无论在何时何地对何人,不许提今天的事,你能依遵么?”

  张同璧救丈夫心切,黄石屏又说得如此慎重,自然满口承认依遵。黄石屏正色道:“你这时想我帮忙,救你丈夫的性命,休说这些不相干的话,你可以答应依遵,就是教你把所有的财产都送给我,你也可以答应的。只是你要知道,我何以这么慎重其事的对你说这番话呢?实因这事的关系太大,我黄家是江西大族,全族多是安分守己的农人,没有一个受得起风波的。不用说我单独出力营救革命党入,便是与革命党人来往,我黄家全族的人听了都得害怕,从此不敢与我接近了。其他种种不好的影响,更毋庸说了。你就是这么答应我不行,你是真能依遵的,立刻当天跪下,发一个大誓,不然我不敢过问。”

  张同璧随即对着窗外的天空,双膝跪下,磕了几个头,伸起腰肢跪着说道:“虚空过往神祗在上,信女张同璧,今因恳求黄石屏先生搭救丈夫性命,愿依遵黄先生的吩咐,永远不把今日恳求的情形,对一切的人说,如有违误,此身必受天谴,永坠无间地狱,不得超生。”刚说到这里,黄石屏已从烟榻上跳下地来,说道:“好,好!请你就此回家去吧!只当没有今天到我家的这回事,凡有可以去恳求设法的人,你仍得去恳求,不可以为我答应了帮忙,就能万事无碍了。”张同璧一面连声答应“是!”一面掉转身躯,向黄石屏磕了一个头,立起身作辞而去。

  张同璧走后,黄石屏出诊了几个病回来,将魏庭兰叫到跟前说道:“你赶快拟一张启事,交帐房立刻送到报馆里去,务必在明天的报上登出来。启事上说我自己病了,不能替人打针,须休养三日,第四日仍可照常应诊。”魏庭兰听了这番吩咐,留神看黄石屏的神情举动,并无丝毫病态,心中怀疑,口里却不敢问,只是觉得多年悬牌的医生,每日来门诊的,至少也有七八十号,一旦停诊,与病家的关系极大。凡是有大名的医生,非万不得已,断不登报停诊,即算医生本人病了,有徒弟可以代诊,总不使病家完全绝望。不过魏庭兰知道黄石屏的性格,仅敢现出踌躇的样子,垂手站着,不敢说什么。黄石屏已明白了魏庭兰的用意,正色说道:“你不知道么?我在这两星期中,门诊出诊都太多了,精神实在来不及,若不休养几天,真个要大病临头了。我这种年龄,这种身体,大病一来,不但十天半月不易复原,恐怕连性命都有危险。你此刻替人治病的本领,还不能代我应诊,你不要迟疑,就去照办吧!”魏庭兰这才应“是”退出,拟了停诊的广告,送给黄石屏看过,交帐房送各报馆刊登。

  次日各报上虽则都登载出来,也还有许多不曾看报的,仍跑到诊所来求诊,经帐房拒绝挂号才知道。黄石屏这日连朋友都不肯接见,独自一个人躺在烟榻上吸烟,直到吃过晚饭,方叫姨太太取出一套从来不常穿的青色洋服来,选了一条青色领结。姨太太知道是要去看朋友,连忙招呼备车。黄石屏止住道:“就去离此地不远,用不着备车。”说毕,穿好洋服便往外走,走后姨太太才发觉忘记换皮靴,也不曾戴帽子,脚上穿的是一双玄青素缎的薄底朝鞋。姨太太笑道:“身上穿着洋服,脚上穿着薄底朝鞋,头上帽子也不戴,象个什么样子?快叫车夫拿皮靴帽子赶上去吧!”车夫拿了靴、帽追到门外,朝两边一望,已不见黄石屏的背影,不知是朝哪一方走的,胡乱追了一阵,不曾追上,只得罢了。

  夜间十点多钟,黄石屏才回来,显得非常疲劳的样子,躺在烟榻上,叫姨太太烧烟,吸了好大一会工夫,方过足烟瘾。姨太太笑问道:“从来不曾见你象今天这样发过瘾,你这朋友家既没有大烟,你何不早点儿回来呢!象这样发一次烟瘾,身体上是很吃亏的。你平日穿便衣出门惯了,今天忽然穿洋服,也和平日一样,不戴帽子,不穿皮靴,我急得什么似的,叫车夫追了一阵没追上。”黄石屏笑道:“我真老糊涂了,一时高兴想穿洋服,穿上就走,谁还记得换皮靴?”说着,将洋服换了下来。姨太太提起衬衫看了看,问道:“怎的衬衫汗透了呢?”黄石屏答道:“衬衫汗湿了吗?大约是因为发了烟瘾的关系,这衣服不用收起,就挂在衣架上吧!我明天高兴,还是要穿着出外的。”姨太太道:“明天再不可忘记换皮靴。”黄石屏笑道:“你哪里懂得,外国人夜间出外,不一定要换皮靴的,便是穿晚礼服,也不穿用带子的长靴,穿的正和我脚上的鞋子差不多,不是白天正式拜客,这些地方尽可以马马虎虎。”姨太太昕了,便不说什么了。

  第二日,黄石屏直睡到下午三、四点钟才起床,叫魏庭兰到跟前说道:“今夜我有事须你同去,恐怕要多费一点儿时间。你若怕耽搁了瞌睡,精神来不及,此时就可以去睡一会儿,到时候我再叫你。”魏庭兰不知有什么要紧的事,仍不敢问,回动自己房里,睡到夜间十点多钟,黄石屏亲自到床前,叫他起来说道,“睡足了么?我们一道吃点儿东西就去。”魏庭兰同到楼上,见桌上已安捧了菜饭,黄石屏喝了几杯白兰地酒,又吃了两碗饭,看了看表道:“是时候了,我们去吧!”魏庭兰平日跟随黄石屏出外,总是为诊病,照例替黄石屏提皮包。此时魏庭兰不知为什么事叫他同去,仍照例把皮包提着。黄石屏也不说什么,魏庭兰望着黄石屏的脚说道:“昨天老师穿洋服忘记换皮靴,姨师母急得叫车夫拿着靴帽在后追赶,今天老师又忘记了。”黄石屏不高兴道:“你们真不开眼,穿洋服不穿皮靴、不戴帽,难道马路上不许我行走吗?人家不许我进门吗?”这几句话骂得魏庭兰哪里敢再开口,走出大门,车夫已将小汽车停在门外。黄石屏对车夫说道:“你用不着去,我自已开车。”车夫知道黄石屏的脾气,不是去人家诊病,多欢喜自己开车,当下跳出车来。黄石屏和魏庭兰坐上,开足速力,一会儿跑到一个地方停了,黄石屏望着魏庭兰道:“我有事去,你就坐在车上等我,无论到什么时候,不许离开这车子。”

  魏庭兰也猜不出是怎么一回事,只好应是,看着黄石屏匆匆的走了,独自坐在车中。看马路上的情形,虽是冷僻没有多的街灯,然形势还看得出是西门附近,大概是离上海县衙门不远的地方。等了一点多钟,两脚都坐满了,越等越夜深,越觉四边寂静,虽在人烟稠密的上海,竟象是在旷野中一样,但有行人走过,脚步声在百步外也可昕得明白。魏庭兰既不能离开汽车,只好坐着细昕黄石屏的脚声。等到一点钟的时候,忽听得有一个人的脚声,从远处渐响渐近,却是皮靴着地的声音,一步一步的走得很从容、很沉重,知道是过路的人,懒得探头出望。一会儿那皮靴声走近汽车,忽然停了,并用两个指头在车棚上敲了两下。魏庭兰原是闭眼坐着的,至此是张眼向车外探望,只见一个外国巡捕,操着不纯熟的中国话问道:“你这车停在此地干什么?”魏庭兰道:“我们是做医生的,我老师到人家诊病去了,教我在此地看守汽车。”外国巡捕听吧,点了点头,又一步一步的走去了。魏庭兰仍合眼静听,除却听得那巡捕的皮靴声越响越远,渐至没有声响外,听不着一点儿旁的声息。正在心里焦急,不知自己老师去什么地方,耽搁这么长的时间,还不转来,猛觉车身一动,有人踏动摩达,车轮已向前转动,惊得他睁眼看时,原来黄石屏己坐在开车的座位上,旁边还坐着一个人,从背后认不出是谁?汽车开行得十分迅速,转弯抹角的不知经过了几条马路,方在一条弄堂口停下。黄石屏扶着那人下车,急忙走进弄堂去了,不到一刻工夫,黄石屏便跑出来,跳上汽车,直开回家,到家后低声对魏庭兰道:“今夜的事,切记永远不可向人提起,要紧要紧!”魏庭兰连忙点头应“是!”

  过了一日,报纸上就登出上海县监狱里要犯越狱逃走的消息来,报上将屈蠖斋身家历史,在日本参加革命,及回国活动,刺杀县衙侦探,县衙悬赏缉拿不着,后因屈部下谭某与屈有隙,亲到县衙报密,设计将屈骗出租界,始得成擒,不知如何竟被屈弄穿监牢屋顶,乘狱卒深夜熟睡之际,从屋顶逃走了。据那狱卒供称:出事的前一夜,在二更敲后,仿佛听得牢房上有碎瓦的响声,当时已觉得那响声很怪,不象是猫儿踏的瓦响,只是用百步灯向房顶上探照了一会,什么也瞧不见,只好象有几片瓦有些乱了,以为是猫儿捉耗子翻乱的,便不在意。次日白天再看瓦顶上的瓦,并没有翻乱的样子,就疑心是夜间在灯光下瞧的不明白,事后想来,才悟出牢房顶上的窟窿,是在前一夜弄穿的,不过将屋瓦虚掩在上面,使人瞧不出破绽,这必是与屈同党的人干的玩意。

  这新闻登载出来,社会上一般人无不动色相告,说革命党人如何如何厉害不怕死,谁也不疑心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名医,会干出这种惊人的事来。这案情虽是重大,然因屈蠖斋夫妇早已亡命到外国去了,那时官厅对于革命党,表面虽拿办得象很严厉,实际大家都不敢认真,事隔不到两月,那个亲去县衙告密的谭曼伯,一夜从雉妓堂子里出来,被几个穿短衣的青年,用三支手枪围住向他开放,身中九枪死了。凶手不曾捕着一个,但社会上人知道谭曼伯有叛党卖友的行为,逆料必是死在革命党人手里。这样一来,更无人敢随便和革命党人为难了。事后虽不免渐渐露出些风声来,与屈、黄两方有密切关系的人,知道屈蠖斋是黄石屏救出来的,不过这样关系重大的事,有谁敢胡说乱道呢?

  秦鹤岐因与黄石屏交情深厚,黄石屏生平事迹知道最详,因见霍元甲异常钦佩黄石屏的医术,遂将黄石屏生平的事迹,约略叙述了一番。霍元甲、农劲荪等人听了,自是益发敬仰。霍元甲问道:“黄辟非小姐既承家学,练就了这一身本领,兄弟不揣冒昧,想要求秦爷介绍去见一面,不知能否办到?”秦鹤岐摇头道:“这事在去年上半年还办得到,在去年十月间已经出嫁了。此刻黄小姐住在南康,如果你还在上海的时候,凑巧她到上海来了,我还是可以介绍见面,并且凭着我这一点儿老资格,就教她走一趟拳,使一趟刀给你瞧瞧,都能办到。倒是要黄老头儿做一手两手工夫给你看,很不容易。”

  农劲荪道:“他对人不承认会工夫么?”秦鹤岐道:“这却不能一概而论。有时不相干的人去问他,他当然不承认,遇了知道他的历史,及和他有交情的人,与他谈论起武艺来,他怎能不承认?”农劲荪道:“他既不能不承认会武艺,若是勉强要求他做一手两手,他却如何好意思不做呢?”秦鹤岐笑道:“他推托的理由多呢!对何种人说何种推托的话,有时说,年老了,气血俱衰,做起来身体上很吃亏;有时说,少年时候练的工夫,与现在所做的道功,多相冲突,随便做两手给人看了无益,于他自己却有大损害,有时说,从前练武艺于打针有益,如今练武艺于打针有害,做一两手工夫不打紧,至少有十二个钟头,不能替病人打针。究竟哪一说有道理,我们即不与他同道,又不会用针,怎好批评!”农劲荪笑道:“可以说都有道理,也可以说都无道理。总之,他安心不做给人看,随口推托,便再说出十种理由来,也都是使人无法批评的。”

  秦鹤岐又闲谈一会去了,次日上午又来看霍元甲,问道:“四爷的病全好了么?”霍元甲道:“承情关注,自昨日打针后直到此刻,不曾再觉痛过。”秦鹤岐道:“我见黄石屏诊病最多,不问什么病,虽是一次诊好了,在几日之内,必须前去复诊一次,方可免得久后复发。我着虑你因不觉痛了,不肯再去,所以今日特地又来,想陪你去将病根断了。”霍元甲踌躇着答道:“谢谢你这番厚意。我这病是偶然得的,并不是多年常发的老毛病,我想一好就永远好了,大约不至有病根在身体内,我觉得用不着再去了。”秦鹤岐听了,原打算再劝几句,忽然心里想起从前曾批评过霍元甲,练外功易使内部受伤的话,恰好霍元甲这次的病,又是嘉道洋行试力之后陡然发生的,思量霍元甲刚才回答的这几句话,似乎是表示这病与练外功及试力皆无关系的意思,因此不便再劝。

  过了几日,霍元甲因不见有人前来报名打擂,心中非常纳闷。正在想起无人打擂,没有入场券的收入,而场中一切费用,多无法节省,深觉为难的时分,农劲荪从外边走了回来,说道:“那日嘉道洋行的班诺威,忽然开会欢迎四爷,不料竟是有作用的。我们这番巴巴的从天津到上海来,算是白跑了。”霍元甲吃惊问道:“这话怎么说?农爷在外边听了些什么议论?”

  农劲荪一面脱了外套,一面坐下说道:“不仅是听了什么议论,已有事实证明了。四爷前几日不是教我去打听嘉道洋行欢迎我们的用意吗?这几日我就为这事向与嘉道洋行有密切关系的,及和英领署有来往的各方面探询,始知道班诺威本人,虽确是一个欢喜运动的人,平日是喜与一般运动家、拳斗家接近,但是这次欢迎四爷,乃是英领署的人授意,其目的就在要实地试验四爷,究有多大的力量?张园开擂的那日,英国人到场参观的极多。四爷和东海赵交手的情形,英国懂得拳斗的人看了,多知道四爷的本领,远在东海赵之上,所以能那般从容应付,东海赵败后,更没有第二个人敢上台,因此英国人疑虑奥比音不是四爷的对手,沃林尤其着急。于是想在未到期以前,设法实地试验四爷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他们以为两人比赛,胜败是以力量大小为标准的。奥比音是在英国享大名的大力士,他全身各种力量,早已试验出来,英国欢喜运动及拳斗的人,大概多知道,中国拳术家不注意力量,又没有其他分高下的标准,若没有打东海赵的那回事,他们英国人素来骄傲,瞧不起中国人,心里不至着虑奥比音敌不过四爷。那日嘉道洋行原预备了种种方法,试验四爷的力量,想不到四爷不等他们欢迎的人来齐,也不须他要求试验,就把他的扳力机扳坏了。有了那么一下,班诺威认为无再行试验的必要,他欢迎四爷的目的已达,所以开欢迎会的时候,只马马虎虎的敷衍过去,一点儿热烈的表示也没有。倘若我们那天不进他的运动室,他们欢迎的情形必然做出非常热烈的样子,并得用种种方法,使四爷高兴把所有的力量显出来。据接近班诺威的人听得班诺威说,奥比音试扳力机的力量,还不及四爷十分之七。他们即认定比赛胜负的标准在各人力量的大小,奥比音的力量与四爷又相差太远,他们觉得奥比音与四爷比赛,关系他英国的名誉甚大,败在欧美各国大力士手里,他们不认为耻辱,败在中国大力士手里,他们认为是奇耻大辱。有好几个英国人写信警告沃林,并怪沃林贪财,不顾国家名誉。沃林看了四爷摆擂的情形,已经害怕,得了嘉道洋行试力的结果,便不得到警告的信,也决心不践约了。”

  霍元甲抢着说道:“双方订约的时候,都有律师、有店家保证,约上载得明白,到期有谁不到,谁罚五百两银子给到的做旅费。奥比音被中国大力士打败了,果然耻辱,被中国人罚五百两银子,难道就不耻辱吗?”农劲荪道:“四爷不要性急,我的话还没说完。我们能罚他五百两银子,事情虽是吃亏,但是终使外国人受了罚,显得他英国大力士不敢来比赛,倒也罢了。你还不知道,他那一方面的律师和保证人都已跑了呢!我今天出外,就是去找那律师和电器公司的平福,谁知那律师回国去了,电器公司已于前几天停止营业了。沃林家里人说,沃林到南洋群岛去了。你看这一班不讲信义的东西,可笑不可笑!”

  霍元甲因无人打擂,本已异常焦急,此时又听了这番情形,更气得紧握着拳头,就桌上打了一拳,接着长叹了一声说道:“一般人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们这番到上海来,真可算是祸不单行了。”农劲荪知道霍元甲的心事,恐怕他忧虑过甚,又发出什么毛病来,仍得故作镇静的样子说道:“这倒算不得祸。我看凡事都是对待的,都是因果相生的。我们不为订了约和奥比音比赛,便不至无端跑到上海来摆擂台,不摆擂台,就不至在各报上遍登广告,不会有当着许多看客三打东海赵的事。因摆擂及沃林违约,我们虽受了金钱上的损失,然四爷在南方的名誉,却不是花这一点金钱所能买来的。外国人说名誉是第二生命,不说金钱是第二生命,因有了名誉,就不愁没有金钱,有金钱的,不见得就有名誉。四爷在北方的声名,也算不错,但是究竟只武术界的人知道,普通社会上人知道的还少,有了这回的举动,不仅中国全国的人,都钦仰四爷的威名,就是外国人知道的也不少,这回四爷总算替中国人争回不少的面子。奥比音因畏惧四爷,不敢前来比赛的恶名,是一辈子逃避不掉的了。我们若不是因金钱的关系,听了他们全体逃跑的消息,应该大家欢欣鼓舞才是。少罚他们五百两银子,也算不了什么。我这几天在外面专听到一些不愉快的消息,却也有两桩使人高兴的消息,只因我一则心里有事,懒得说它,二则因有一桩,我知道你是不愿意干的,一桩暂时还难实现,不过说出来也可使你高兴高兴。有一家上海最著名的阔人,因你的武艺高,声名大,想聘请你到他家当教师,一面教他家的子侄,一面替他家当护院,每个月他家愿送你五百块的薪水……”

  霍元甲不待农劲荪说完,即笑了笑摇头说道:“赵玉堂尚且不屑给人家做看家狗,我霍四虽是没有钱,却自命是一个好汉,不信便赶不上赵玉堂!不问是什么大阔人,休说当护院,就是要聘请我当教师,教他家的子侄,也得看他子侄的资质,是不是够得上做我的徒弟?资质好的不在乎钱多少,资质若够不上做我的徒弟,我哪怕再穷些,也不至贪这每月五百块钱就答应。”

  农劲荪笑道:“我原知道你是不愿意干的。那阔人在彭庶白家遇了我,向我提起这点,我已揣摩着你的心理回答他了。这事你虽不愿意干,然因这事可以证明你这番到上海摆擂所得声名,影响你在社会上的地位不小。平情论事,大阔人的钱虽不算什么,但是你我所走的地方也不少,何尝见过有这么大薪水的教师和护院?北方阔人是最喜请教师护院的,每月拿一百块钱的都很少,倘若你不经过摆擂这番举动,那怕本领再高十倍,也没人肯出这许多钱请你。还有一桩是,上海教育界的名人,现已明白中国武艺的重要,正在邀集赀力雄厚的人,打算请你出面,办一个提倡武术的学校。从前教育界一般人,专一迷信外国学问,只要是外国的什么都好,中国固有的,不问什么,都在排除之列,谁敢在这外国体操盛行全国的今日,说提倡中国武术的话?能使教育界的人觉悟,自动的出力提倡,这功劳也在摆擂上面。不是我当面恭维你,要做一个名震全国的人还容易,要做一个功在全国的人却不容易。当此全国国民都是暮气沉沉的时候,你果能竭平生之力来提倡武术,振作全国国民的朝气,这种功劳还了得吗?这才真可以名垂不朽呢!一时间受点儿金钱的困难,两相比较起来,值得忧虑么?”

  霍元甲听了这番议论,他是个好名的人,功业心又甚急切,不知不觉的就把兴会鼓动起来,拔地立起身说道:“我也知道我这个人应该从远大处着眼,略受些儿金钱困难的苦,不应如此着急,不过时刻有你农爷在旁,发些开我胸襟的议论就好。农爷一不在旁边,我独自坐着,便不因不由的会想起种种困难事情来。农爷何以说那武术学校的事,暂时不能实现呢?”农劲荪道:“这是一桩大事业,此时不过有几个教育界中人,有此提倡,当然不是能咄嗟立办的事,并且这事是由他们教育界中人发动的,他们不到有七八成把握的时候,不便来请四爷。”霍元甲听了,忽就床沿坐下,用手按着胸脯。农劲荪看霍元甲的脸色苍白,双眉紧皱,料知必是身体又发生了毛病,连忙起身走到跟前问道:“你那毛病又发了吗?”霍元甲跺了跺脚,恨声说道:“真讨厌透了!人在倒霉的时候,怎的连我这般铜筋铁骨的身体,都靠不住了,居然会不断的生起病来,实在可恨啊!”说时,用双手将胸脯揉着,鼻孔里忍不住哼起来。

  农劲荪看了,不由得着急道:“前几天秦鹤岐特地来陪四爷到黄医生那里去打针,四爷若同去了,今天决不至复发。”霍元甲忍痛叫了两声刘震声,不见答应,农劲荪叫茶房来问,说刘先生出门好一会了,不曾回来。霍元甲道:“那天我不同秦鹤岐去,一来因那时的病已完全好了,二来秦鹤岐与那黄医生是要好的朋友,有秦鹤岐同去,黄医生必不肯收诊金。我与黄医生没交情,如何好再去受他的人情?刘震声若回来了,就叫他去雇一辆马车来,我还得去看看,今天比前番更痛得厉害。”农劲荪道:“雇车去瞧病,何必定要等震声回来呢?叫茶房打电话去雇一辆车来,我陪你去一趟就得啦!”霍元甲道:“怎好劳动你呢?”农劲荪道:“你病了还和我闹这些客气干吗?”遂叫茶房吩咐了雇马车的话。

  茶房刚退出房,刘震声已从外面走进房来,一眼见霍元甲的神情脸色,现出异常惊慌的样子,问道:“老师怎么样?真个那病又发了吗?”农劲荪点头道:“你老师说今天比前番更痛得厉害,正望你伺候他到黄医生那里去。”刘震声听了,忽然和小孩子被人夺去了饼子一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这一声哭,倒把农、霍二人都吓了一跳。农劲荪忙阻止他道:“你三十多岁的人了,不是没有知识的小孩,怎么一见你老师发了病,就这么哭起来呢?不要说旁人听了笑话,便是你老师见你这么哭,他心里岂不比病了更难受吗?”平日刘震声最服从农劲荪的话,真是指东不敢向西,这回不知怎的,虽农劲荪正色而言,并说得这么切实,刘震声不但不停哭,反越说越哭得伤心起来。不知刘震声有何感触,竟是如此痛哭,且俟第六十九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六十九回

   进医院元甲种死因

   买劣牛起凤显神力

  话说刘震声越哭越显得伤心的样子,霍元甲忍不住生气说道:“震声,你害了神经病吗?我又没死,你无端哭什么?”刘震声见自己老师生气,才缓缓的停止悲哭。农劲荪问道:“你这哭倒很奇怪,象你老师这样金刚也似的身体,漫说是偶然生了这种不关重要的病,就是大病十天半月,也决无妨碍。你刚才怎么说真个又病了的话,并且是这般痛哭呢?”刘震声揩了眼泪,半晌回答不出。霍元甲也跟着追问是什么道理,刘震声被追问得只好说道:“我本不应该见老师病了,就糊里糊涂的当着老师这么哭起来。不过我一见老师真个又病了,而发的病又和前次一样,还痛得更厉害些,心里一阵难过,就忍不住哭了出来。”霍元甲道:“发过的病又发了,也没有什么稀奇,就用得着哭吗?你难道早就知道我这病又发吗,怎的说真个又病了的话呢?”

  刘震声道:“我何尝早就知道,不过在老师前次发这病的时候,我便听得人说,老师这病的病根很深,最好是一次治断根,如不治断根,日后免不了再发,再发时就不容易治愈了。我当时心里不相信,以为老师这样铜筋铁骨的身体,偶然病一次,算不了什么,哪里有什么病根?不料今天果然又发了,不由得想起那不容易治愈的话来。”农劲荪不待刘震声更往下说,即打了个哈哈说道:“你真是一个傻子。你老师这病,是绝对没有性命危险的病,如果这病非一次治断根,便有危险,那日黄石屏在打针之后,必然叮咛嘱咐前去复诊。”霍元甲接着说道:“农爷的话一点儿不差,震声必是听得秦老头儿说。秦老头儿自称做的是内家工夫,素来瞧外家工夫不起,他所说的是毁谤外家工夫的话,震声居然信以为实了。我不去复诊,也就是为的不相信他这些道理。”

  正说话的时候,茶房来报马车已经雇来了。霍元甲毫不踌躇的说道:“我这时痛已减轻了,不去了吧。”农劲荪道:“马车既经雇来了,何妨去瞧瞧呢!此刻虽减了痛,恐怕过一会再厉害。”霍元甲连连摇头道:“不去了,决计不去了。”农劲荪知道霍元甲的性情,既生气说了决计不去的话,便劝也无用,惟有刘震声觉得自己老师原是安排到黄石屏诊所去的,只因自己不应该当着他号哭,更不应该将旁人恶意批评的话,随口说出来,心中异常失悔。但是刘震声生性极老实,心里越失侮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没有办法。亏他想来想去,想出一个办法,用诚挚的态度对霍元甲说道:“老师因我胡说乱道生了气,不到黄医生那里去诊病了,我真该死。我如今打算坐马车去,把黄医生接到这里来,替老师瞧瞧,免得一会儿痛得厉害的时候难受。”霍元甲道:“不与你说的话相干,秦老头儿当我的面也是这么说,我并不因这话生气。”说话时忽将牙关咬紧,双眉紧锁,仿佛在竭力忍耐着痛苦的样子,只急得刘震声唉声跺脚,不知要如何才好?

  农劲荪看了这情形,也主张去迎接黄石屏来。霍元甲一面用手帕揩着额头上的汗珠,一面说道:“谁去接黄医生来,就替谁瞧病,我这病是不用黄医生瞧的!”农劲荪道:“你这病虽不用黄医生瞧,然不能忍着痛苦,不请医生来瞧,上海的医生多着呢!”霍元甲道:“上海的医生虽多,究竟谁的学问好,我们不曾在上海久住的人何能知道?若是前次请来的那种西医,白费许多钱治不好病,请来干什么!”

  刚说到这里,彭庶白突然跨进房门笑道:“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说西医的坏话?”农、霍二人见彭庶白进来,连忙招呼请坐。霍元甲道:“不是还在这里说西医的坏话,只因我前次的病,现在又发了,因我不愿意去黄石屏那里打针,农爷和我商量另请医生的话,我不信西医能治我这病,所以说白费许多钱,治不好病的话。”彭庶白点头道:“我本来也是一个不相信西医的人,不过我近来增加了一番经验,觉得西医自有西医的长处,不能一概抹煞。最近我有一个亲戚病了,先请中医诊治,上海著名的医生,在几日之间请了八个,各人诊察的结果,各不相同,各人所开的药方,也就跟着大有分别了。最初三个医生的药方吃下去,不仅毫不见效,并且增加了病症,因此后来五个医生的药方,便不敢吃了。我那亲戚家里很有点儿积蓄,平常素来少病,一旦病了,对于延医吃药非常慎重,见八个中医诊察的各自不同,只得改延西医诊视,也经过五个西医,诊察的结果,却是完全相同,所用的药,虽不知道是不是一样,然因诊察的结果即相符合,可知病是不会看错的,这才放心吃西医的药,毕竟只诊了三次,就诊好了。还有一个舍亲因难产,请了一个旧式的稳婆,发作了两昼夜,胎儿一只手从产门伸了出来,眼见得胎儿横在腹中,生不下来了。前后请来四个著名的妇科中医,都是开几样生血和气的药,此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稳婆说得好笑,做出经验十足的样子说道:”胎儿从产门伸出手来,是讨盐的,快抓一点儿放在胎儿手中,就立时可以缩进去。‘当时如法炮制,放了一点盐在手里,哪里会缩进去呢?后来有入主张送医院,那舍亲住在白渡桥附近,遂就近将产妇送到一个日本人开设的秋野医院去,那院长秋野医生看了说道:“喜得产妇的身体还强健,若是身体孱弱些儿的,到此时就毫无办法了。这是因为产门的骨节不能松开,所以胎儿卡在里面不得出来,非剖腹将胎儿取出不可。’舍亲问剖腹有无生命的危险,秋野蜕:”剖腹不能说绝对无生命危险,胎儿十有八九是死了的,产妇或者可以保全,若不剖腹,则大小都万无生理。‘舍亲到了这种紧急的关头,只好决心签字,请秋野剖腹,从进医院到剖腹取出胎儿,不到一点钟的工夫。最使人钦佩的,就是连胎儿的性命都保全了,一个好肥头胖脑可爱的小男孩子,此刻母子都还住在秋野医院里。昨天我去那医院里探望,秋野医生当面对我说:“大约还得住院一星期,产妇便可步行出院了。’那秋野医生的学问手术,在上海西医当中,纵不能说首屈一指,总可说是最好的了。他已到上海来多年了,中国话说得很自然。”

  农劲荪道:“日本人学西洋的科学,什么都学不好,只医药一道,据世界一般人的评判,现在全球除却德国,就得推日本的医药学发明最多。”霍元甲道:“那秋野医生既是有这般本领,庶白兄又认识他,我何不请庶白兄立刻带我同去瞧瞧!”彭庶白连声应好。刘震声道:“好在雇来的马车还不曾退掉。”说着即来搀扶霍元甲。霍元甲摇手道:“用不着搀扶,你陪农爷在家,恐怕有客来访。我和彭先生两人去得啦!”农劲荪点头道:“好,外国医院不象中国医生家里,外国人病了去医院诊病,少有许多人同去的,便是同去了,也只许在外边客厅或待诊室坐,断不许跟随病人到诊室中去,至于施行手术的房间,更不许受手术以外的人进去。”

  彭庶白陪同霍元甲,乘马车到了秋野医院,凑巧在大门口遇着秋野医生,穿着外套,提着手杖,正待出外诊病。彭庶白知道秋野医院虽有好几个医生,寻常来求诊的,多由帮办医生诊视,然帮办医生的学问,都在秋野之下。霍元甲的病,彭庶白想秋野医生亲自诊视,因此在大门口遇见秋野,便迎着打招呼,一面很郑重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好友霍先生,就是最近在张家花园摆设擂台的霍元甲大力士,今日身体有点儿不舒适,我特地介绍到贵医院来,须请秋野先生亲自治疗才好。”秋野一听说是霍元甲,立时显出极端欢迎的态度,连忙脱了右手的手套,伸手和霍元甲握着笑道:“难得,难得!有缘和霍先生会面,兄弟看了报纸上的广告,及开擂那日的记事,即想去张家花园拜访先生,无奈有业务羁身,直到现在还不能如愿,若不是彭先生今日介绍到敞院来,尚不知何日方得会面?”霍元甲本来不善于应酬交际,见秋野说得亲热,除连说不敢当外,没有旁的话说,秋野引霍、彭二人直到他自己办公的房内。

  此时霍元甲胸脯内又痛得不能耐了,彭庶白看霍元甲的脸色,忽变苍白,忍受不住痛苦的神气,完全在面上表现出来了,只得对秋野说道:“对不起先生,霍先生原是极强壮的体格,不知怎的,忽得了这种胸脯内疼痛不堪的病,请先生诊断诊断,务请设法先把痛止住。”秋野不敢迟慢,忙教霍元甲躺在沙发上,解衣露出胸脯来,先就皮肤上仔细诊察了一阵,从袋中取出听肺器来,又细听了一会说道:“仅要止痛是极容易的事,我此刻就给药霍先生吃了,至多不过二十分钟,即可保证不痛了。”说着匆匆走到隔壁房去了,转眼便取了两颗白色小圆片的药来,用玻璃杯从热水瓶中倾了半杯温开水,教霍元甲将药片吞服,然后继续说道:“不过霍先生这病,恐怕不是今日偶然突发的。”彭庶白道:“诚如先生所说,在一星期前已经发过一次,但不及这次痛的厉害。据秋野先生诊断,他这病是因何而起的呢?”秋野沉吟道:“我此刻不敢断定。我很怀疑,以霍先生这种体格,又是贵国享大名的大力士,是一个最注重运动的人,无论如何总应该没有肺病,象此刻胸脯内疼痛不堪的症候,却不是肺病普通应有的征象,只是依方才诊断的结果,似乎肺部确已受病,并且霍先生所得肺病的情形,与寻常患肺病的不大相同。我所用爱克斯电光将霍先生全身细细检查一番,这病从何而起,便能断定了,不知霍先生的意思怎样?”

  霍元甲听了秋野的话,心里当然愿意检查,只是前次在客栈里有过请西医诊病的经验,恐怕用爱克斯电光检查全身,得费很多的钱,一则身边带的钱不多,二则他从来是一个自奉很俭约的人,为检查身体化费很多的钱,也不情愿,当下招手叫彭庶白到跟前,附耳低言道:“不知用爱克斯电光检查一番,得花多少钱,你可以向他问问么?”彭庶白点头应是,随向秋野问道:“这种用爱克斯电光检查的手续,大约很繁重,不知一次的手术费得多少?”

  秋野笑道:“检查的手续并不甚繁重,如果要把全身受病的部分,或有特殊情形的部分都摄取影片,那么比较费事一点儿。至于这种手术费,本不一定,霍先生不是寻常人,当霍先生初进房的时候,我原打算把我近来仰慕霍先生的一番心思说出来,奈霍先生胸脯内疼痛得难受,使我来不及说。霍先生今日和我才初次见面,彭先生虽曾多会几面,然也没多谈,两位都不知道我的性情及平生的言行,我虽是一个医生,然在当小学生的时候,就欢喜练我日本的柔道,后来从中学到大学毕业,这种练柔道的兴趣不曾减退过,就是到上海来开设这医院,每逢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多是邀集一般同好的朋友,练着柔道消遣。虹口的讲道分馆,便是我们大家设立的。我既生性欢喜练柔道,并知道敝国的柔道,是从贵国传去的,所以对于贵国的拳术,素极仰慕,无如贵国练拳术的人,和敝国练柔道的不同,敝国练柔道的程度高低,有一定的标准,程度高的,声名也跟着高了,只要这人的工夫到了六段七段的地位,便是全国知名的好手了。那怕是初次到敝国去的外国人,如果想拜访柔道名家,也是极容易的事,随便向中等社会的人打昕,少有不知道的。贵国的拳术家却不然,工夫极好的,不见有大声名,反转来在社会上享大名的,工夫又不见得好。体说我们外国人想拜访一个真名家不容易,便是贵国同国的人,我曾听得说,常有带着盘缠到处访友,而数年之间,走过数省的地方,竟访不着一人的。这种现象,经我仔细研究,并不是由于练拳术的太少,实在是为着种种的关系,使真有特殊武艺的人,不敢在社会上享声名。贵国拳术界是这般的情形,我纵有十二分仰慕的心思,也无法与真实的拳术名家相见。难得霍先生有绝高的本领,却没有普通拳术家讳莫如深的习气,我想结交的心思,可说是异常急切。我只希望霍先生不因为我是日本人,拒绝我做朋友,我心里便非常高兴。用爱克斯电光检查身体,算不了什么事,我决不取霍先生一文钱。我为的很关心霍先生的身体,才想用爱克斯光检查,绝对不是营业性质。”

  霍元甲服下那两颗药片之后,胸内疼痛即渐渐减轻,到此刻已完全不痛了,听秋野说话极诚恳,当下便说道:“承秋野先生盛意,兄弟实甚感激,不过刚才彭先生问检查身体,须手术费多少的话,系因兄弟身边带来的钱不多,恐怕需费太大,临时拿不出不好,并没有要求免费的心思。虽承先生的好意,先生在此是开设医院,岂有替人治病,不取一文钱的道理?”秋野笑道:“开设医院的,难道就非有钱不能替人治病吗?不仅我这医院每日有几个纯粹义务治疗的病人,世间一切医院也都有义务治疗的事。霍先生尽管送钱给我,我也不肯收受。”

  霍元甲平日行为历来拘谨,总觉得和秋野初交,没有白受他治疗之理,即向彭庶白说道:“我是由庶自兄介绍到这里来的,还是请庶白兄对秋野先生说吧!如肯照诊例收费,就求秋野先生费心检查,若执意不肯收费,我无论如何也不敢领受这么大的情分。”彭庶白只得把这番话再对秋野说,秋野哈哈大笑道:“霍先生是一个名震全国,将来要干大事业的人,象这般小事,何苦斤斤计较。我老实说吧,我想结交霍先生,已存着要从霍先生研究中国拳术的念头,若照霍先生这样说来,我就非拿费敬送束修不可了。所以我方才声明,希望霍先生不因为我是日本人,拒绝我做朋友的话,便是这种意思。彼此既成了朋友,这类权利、义务的界限,就不应过于计较了。交朋友的交字,即是相互的意义,我今日为霍先生义务治了病,将来方可领受霍先生的义务教授。”

  彭庶白见秋野绝不是虚伪的表示,遂向霍元甲说道:“秋野先生为人如何,我们虽因交浅不得而知,但是和平笃实的态度,得乎中,形乎外,是使人一见便能相信的。我也很希望四爷和他做一个好朋友,彼此成了朋友,来日方长,这类权利、义务的界限,本用不着计较。”霍元甲还没回答,秋野接着含笑问道:“霍先生的痛已止了么?”霍元甲点头道:“这药真有神效,想不到这一点儿大的两颗小药片,吞下去有这么大的力量,如今已全不觉痛了。”秋野道:“我先已说过了,要止痛是极容易的事,但是仅仅止痛,不是根本治疗的方法,致痛的原因不消灭,今日好了,明日免不了又发。请两位坐一坐,我去准备准备。”说着又往隔壁房中去了。

  彭庶白凑近霍元甲说道:“他们日本人有些地方实在令人佩服,无论求一种什么学问,都异常认真,决不致因粗心错过了机会。象秋野性喜柔道,想研究中国拳术,又见不着真会拳术的中国人,一旦遇着四爷,自然不肯失之交臂。我曾听得从德国留学回来的朋友说,日本人最佩服德国的陆军和工业,明治维新以后,接连派遣优秀学生到德国学陆军和工业。陆军关于本国的国防当然是秘密,不许外国留学生听讲的,并有许多地图,是不许外国学生看见的。日本留德的陆军学生,为偷这种秘密书籍地图,及偷窥各要塞的内容,被德国人察觉处刑或永远监禁的,不计其数,而继续着偷盗及窥探的,仍是前扑后继,毫不畏怯。还有一个学制造火药的,德国新发明的一样炸药,力量远胜一切炸药。那发明的人,在讲堂教授的时候,也严守秘密,不许外国留学生听讲。那个学制造火药的日本人,学问本来极好,对于这种新发明的火药,经他个人在自己化验室屡次试验的结果,已明了了十分之九,只一问未达,不能和新发明的炸药一样,独自想来想去,委实不能悟到,心想那炸药在讲堂上可以见着,要偷一点儿来化验是办不到的。不但讲堂里有教授及许多同学的德国学生监视着不能下手,并且这种炸药的危险性最大,指甲尖一触,即可爆烈,仅须一颗黄豆般大小,即能将一个人的身体炸碎,有谁能偷着跑呢?亏他想了许久,竟被他想出一个偷盗的方法来,先找了一个化学最好的日本人,将自已近来试验那种新发明炸药的成绩,尽量传给那日本人道:”我如今要偷那炸药的制造法,非安排牺牲我个人的生命用舌尖去尝一下,别无他法,不过那炸药的性质我已确实知道,沾着我舌尖之后,制造的方法虽能得到,我的生命是无法保全的。我能为祖国得到这种厉害炸药的制造法,死了也极有荣誉,所虑的死得太快,来不及传授给本国人,所以此时找你来,将我试验所得的先传授给你,我偷得之后,见面三言两语,你就明白了。‘那日本人自然赞成他这种爱国的壮举,便坐守在他家等候。过了几日没有动静,那日本人正怀疑他或是死了,或是被德国人察觉,将他拘禁了,忽见他面色苍白,惊慌万状的跑进来,只说了一种化学药品的名词,即接着喊道:“快从后门逃走回国去吧!后面追的紧跟着来了。’那日本人哪敢怠慢,刚逃出后门,便听得前门枪声连响,已有无数的追兵,把房屋包围着了。喜得德人当时不曾知道,日本人是这般偷盗法,以为将那用舌尖偷尝的人打死了,制造法便没被偷去,等到那教授随后追来,那日本人已逃得无影无踪了。这种求学问及爱国的精神,四爷说是不是令人佩服!”

  霍元甲点头道:“这实在是了不得的人物,惊天动地的举动。我听得农爷说过,日本的柔道,是日本一个文学士叫嘉纳治五郎的,从中国学去的,学到手之后,却改变名称,据为已有。”霍元甲正说到这里,秋野已走进房来笑道:“霍先生说的不错。柔道是嘉纳治五郎从贵国学去的,只是不仅改变了名称,连方法姿势也改变了不少,如今嘉纳在事实上已成了柔道的发明人。”霍元甲听了,深悔自己说话孟浪,不应在此地随口说出据为已有的话,一时面上很觉得难为情。秋野接着说道:“我已准备妥了,请霍先生就去检查身体吧!彭先生高兴同去,不妨请去瞧瞧。”彭庶白笑道:“我正想同去见识见识,却恐怕有妨碍,不敢要求。”

  彭、霍二人跟着秋野,从隔壁房中走进一间长形的房内,看这房中用黑绒的帷幔,将一间房分作三段,每段里面看不出陈列些什么。秋野将二人带到最后的一段,撩起绒幔,里面已有一个穿白衣的医生等着。彭庶白看这房里,装了两个电器火炉,中问靠墙壁安着一个方形的白木台,离地板尺来高,台上竖着一个一尺五六寸宽、六尺来高的自木框,木框上面和两旁嵌着许多电泡。秋野教霍元甲脱了衣服,先就身上的皮肤,细细观察了一阵,对那穿白衣的医生说日本话,那医生便用钢笔在纸上记载,观察完了,将霍元甲引到白木台上站着,扭开了框上的电灯,然后用对面的爱克斯电光放射。秋野一处一处的检查记载,便一处一处的摄取影片,经过半点钟的时间,方检查毕事,教霍元甲穿好了衣服,又带到另一间房内。彭庶白看这房中有磅称及测验目力的器具和记号,还有一张条桌上,放着一个二尺来高、七八寸口径的白铜圆筒,筒旁边垂着一根黑色的橡皮管,也有二尺来长,小指头粗细,这东西不曾见过,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只见秋野从衣袋中取出一条英尺来,把霍元甲身体高低和手脚腰围的长短,都详细量了一遍,吩咐助手记载了,又磅了份量,然后拈着那铜筒上的橡皮管递给霍元甲道:“请霍先生衔在口中,尽所有的力量吹一口。”霍元甲接过来问道:“慢慢儿吹呢,还是突然吹一下呢?”秋野道:“慢慢儿吹。”霍元甲衔着橡皮管,用力吹去,只见圆筒里面,冒出一个口径略小些儿的圆筒来,越吹越往上升,停吹那圆筒就登时落下去了。秋野也吩咐助手记载了,这才带二人回到前面办公室来。

  助手将记载的纸交给秋野,秋野看了一会,显出踌躇的神气说道:“霍先生真是异人,身体也与普通人大有区别。”彭庶白问道:“区别在什么地方?”秋野道:“霍先生是大力士,又是大拳术家,身体比普通人壮实,是当然的事,不足为异,所可异的就在皮肤以内,竟比普通人多一种似膜非膜、似气体又非气体的物质。我自学医以来,是这般检查人的身体,至少也在千人以上,却从来没有遇过象霍先生这样皮肤的人。练武艺的身体,我也曾检查过,如敝国练相扑的人,身体比寻常人竟有大四倍的,皮肤粗的仿佛牛皮,然皮肤的组织及皮肤里面,仍是和寻常人一样,绝没有多一种物质的。霍先生皮肤里面的这种异状,我已摄取了两张影片,迟几天我可以把影片和寻常人所摄取的,给两位比较着研究。”

  彭庶白问道:“也许霍先生皮肤里面这种情形,是天然生成的,不是因练武艺而起的变化。”秋野沉吟道:“这于生理学上似乎说不过去,若是天然生成的这种模样,总应有与霍先生相同的人。我此刻还不敢断定,皮肤里面起了这种变化,于生理上有不有不好的影响。依照普通生理推测,最低的限度,也应妨碍全体毛孔的呼吸。人身呼吸的机能,不仅是口、鼻,全身毛孔都具有呼吸作用。有一件事最容易证明,全身毛孔都具呼吸作用的,就在洗澡的时候,如将全身浸在水内,这时必感觉呼吸甚促,这便是因为全身毛孔都闭塞了,不能帮助呼吸,全赖肺部从口、鼻呼吸,所以感觉促而吃力。霍先生现在的全身毛孔,虽还没有全部停止呼吸作用,但因皮肤里面起了这种特殊变化的关系,于毛孔呼吸上已发生了极大阻碍,因这种原故,肺部呼吸机能大受影响。我开始替霍先生诊察的时候,听肺器所得的结果很可惊异,觉得象霍先生这般壮实的身体,不应肺部呼吸的情形如此,因此才想用爱克斯电光检查,并不是为胸脯里面疼痛,需要检查的。如果皮肤里面这特殊的情形,是天然生成的,不是因练武艺后起的变化,我说句霍先生不要生气的话,那么从小就不易养育成人。”

  霍元甲问道:“不好的影响是妨碍全身毛孔的呼吸,好的影响也有没有呢?”秋野想了一想答道:“好的影响当然也有,第一,风寒不容易侵入,次之,可以帮助皮肤抵抗外来的触击。霍先生当日练成这种情形的目的,想必就是为这一种关系。”霍元甲摇头道:“练武艺得练成全体皮肤都能抵抗触击,不但我所学的如此,各家各派的武艺,大概也都差不多,不过不经这爱克斯电光检查,不知道皮肤里面,已起了这种特殊变化罢了!我身上还有和普通人不同的变状么?”秋野道:“先生的胸脯比寻常人宽,而肺量倒比寻常人窄,这简直是一种生理上的病态,于身体是绝对不会有好影响的。其所以肺量如此特殊窄小的原故,当然也是因练武艺的关系。”彭庶白问道:“是不是完全因为皮肤里面起了变化,妨碍毛孔的呼吸,以致肺部呼吸也受障碍?”秋野道:“本应有密切连带关系的,但于生理却适得其反,毛孔呼吸既生了阻碍,肺部呼吸应该比寻常扩大,这理由还得研究。”

  彭庶白道:“我有一件和霍先生这种情形相类似的事实,说给秋野先生听了,也可资参考。在十几年前,北京有一个专练形意拳的名家,姓郭名云深,一辈子没干旁的事业,终年整日的练形意拳,每年必带着盘缠,游行北五省访友,各省有名的拳术家,和他交手被他打败了的,也不知有多少人。他是最有名会使崩拳的人,无论与何人动手,都是一崩拳就把人打倒了。人家明知道他是用崩拳打人,然一动手便防备不了。有一次来了一个拜访他的人,那人也是在当时享盛名的,练擒拿手练得最好,和人动起手来,只要手能着在敌人身上,能立时将敌人打伤,甚至三天便死。那人仗着自己本领,特去拜访郭云深,要求较量较量。郭云深并不知道那人会擒拿手,照例对那人说道:”我从来和人动手,都是用一崩拳,没有用过第二手。今天与你较量,也是一样,常言明人不做暗事,你当心我的崩拳吧!‘那人说知道,于是两人交起手来。郭云深果然又是一崩拳,把那人打跌了,不过觉得自己胸脯上,也着了那人一下。那人立起身说道:“佩服佩服,真是名不虚传。但是我也明人不做暗事,我是练会了擒拿手的,你虽把我打跌了,然你着了我一下,三天必死。’郭云深因当时毫不觉着痛苦,那人尽管这么说,并不在意,当即点头答道;‘好,我们三天后再见吧!如果被你打死了,算是你的本领比我高强。’那人过了三天,真个跑到郭云深家去,只见郭云深仍和初次见面时一样,不但不曾死,连受伤的模样也没有,不由得诧异道:”这就奇了,你怎么不死呢?‘郭云深笑道:“这更奇了,你没有打死我的本领,我怎么会死呢?’那人道:”你敢和我再打一回么?‘郭云深道:“你敢再打,我为何不敢!要打我还是一崩拳,不用第二下。’两人遂又打起来,又是与前次一样,郭云深胸脯上着了一下,那人被郭云深一崩拳打跌了,那人跳起身对郭云深拱手道:”这番一点儿不含糊,三天后你非死不可!‘郭云深不觉得这番所受的比前番厉害,仍不在意的答道:“三天后请再来露脸吧!’那人第四天走去,见了郭云深问道:”你究竟练了什么工夫,是不是有法术?‘郭云深道:“我平生练的是形意拳,没有练过旁的武艺,更不知道什么法术!’那人道:”这真使我莫明其妙,我自擒拿手练成之后,不知打翻了多少好汉,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我教他伤便伤,教他死便死,你不会法术,如何受的了我两次的打?我没见你练过形意拳,请你练一趟拳我瞧瞧使得么?‘郭云深道:“使得。’说时就安排练给那人瞧,那人道:”就这么瞧不出来,须请你把衣服脱了,赤膊打一趟。‘郭云深只得赤着膊打,才打到一半,那人便摇手止住道:“用不着再往下打,我已瞧出打你不死的原因来了。你动手打拳的时候,你的皮肤里面登时布满了一层厚膜,将用身所有的穴道都遮蔽了,所以我的擒拿手也打不进去。’”

  秋野听到这里问道:“那人不曾用爱克斯电光照映,如何能看得出郭云深皮肤内有厚膜,将穴道遮蔽的情形来呢?”彭庶白道:“那时当然没有爱克斯电光,不过那人所研究的武艺,是专注意人身穴道的,全身穴道有厚膜遮蔽了,他能看出,在事实情理两方面,都是可能的。我想霍先生皮肤内的情形,大约与郭云深差不多。郭云深的寿很高,可知这种皮肤内的厚膜,于身体的健康没有妨碍。”秋野点头道:“我还是初次遇见这种变态,不能断定于健康有无妨碍,只是胸脯内疼痛的毛病,今日虽用止痛剂止住了,然仍须每日服药,至少得一星期不劳动。”

  霍元甲笑道:“我此刻所处的地位,如何能一星期不劳动?”秋野道:“完全不劳动办不到,能不激烈的劳动,也就罢了。若以霍先生的身体而论,在治疗的时期中,不但不宜多劳动体力,并且不宜多运用脑力,最好能住在空气好的地方,静养一两个月,否则胸脯内疼痛的毛病,是难免再发的。”说毕,自去隔壁房中取了药水出来,递给霍元甲道:“这药水可服三天,三天后须再检查,方才所服的止痛剂,是不能将病根治好的。”

  霍元甲接了药水,总觉得诊金药费及电光检查的手续费,一概不算钱,似乎太说不过去,摸出几张钞票交给彭庶白,托他和秋野交涉,秋野已瞧出霍元甲的用意笑道:“霍先生硬不承认我日本人是朋友吗?简直不给我一点儿面子。”彭庶白见秋野这么说,只得对霍元甲道:“四爷就领谢了秋野先生这番盛意吧!”霍元甲遂向秋野拱手道谢,与彭庶白一同出院,秋野送到大门口还叮咛霍元甲道:“三天后这药水服完了,仍请到这里来瞧瞧。”彭、霍二人同声答应。

  彭庶白在马车中说道:“想不到这个日本医生,倒是一个练武艺的同志,也难得他肯这般仔细的替四爷检查。”霍元甲道:“听说日本人欢喜练柔道的极多,不知道那个嘉纳治五郎是一种什么方法,能提倡得全国风行,不闹出派别的意见来。若是在中国提倡拳术,我近来时常推测,但愿提倡得没有效力才好,一有效力,必有起来攻击排挤,另创派别的。”彭庶白道:“日本人提倡柔道,是用科学的方式提倡,是团体的,不是个人的。无论何种学问,要想提倡普遍,就得变成科学方式,有一定的教材,有一定的教程,方可免得智者过之、愚者不及的大缺点。我们中国有名的拳教师收徒弟,一生也有多到数千人的,然能学成与老师同等的,至多也不过数人,甚至一个也没有。这不关于中国拳术难学,也不是学的不肯用功,或教的不肯努力,就是因为没有按着科学方式教授。便是学的人天分极高,因教的没有一定的教程,每每不到相当时期,无论如何也领悟不到,愚蠢的是更不用说了。我倒不着虑提倡有效之后,有人起来攻击排挤,却着急无法将中国拳术,变成科学方法教授,倘仍是和平常拳师收徒弟一样,一个人只有一双手,一双眼,一张嘴,能教几个徒弟?不但教的苦,学的也苦,并且永远没有毕业的时候。”

  马车行走迅速,说话时已到了客寓,农劲荪迎着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和震声都非常担心,恐怕是毛病加重了。”霍元甲道:“今天又遇着同道了,想不到这个秋野医生,也和嘉道洋行的班诺威一样,生性最喜练习柔道,据他说,从小学、中学直到现在,不曾间断过,因此对我的身体甚为关切,经过种种检查,不知不觉的就耽搁了几点钟。”农劲荪问道:“那秋野既这么喜练柔道,又从来不断的做工夫,本领想必不错,他曾试给四爷看么?”霍元甲道:“今天注意替我检查身体,还没认真谈到武艺上去,约了我三天后再去诊治。好笑,他说我这病,至少得一星期不劳动,并不可运用脑力,休说我此刻在上海摆擂台,断无一星期不劳动之理,就在天津做买卖的时候,也不能由我一星期不劳动。”农劲荪道:“这倒不然。西医治病与中医不同,西医叮嘱在一星期中不可劳动,必有他的见地,不依遵定有妨碍,好在这几日并没人来报名打擂,便有人来,也得设法迟到一星期后再比。”霍元甲道:“我正在时刻希望有人来报名打擂,没有人来打便罢,如有人来报名,又教我迟到一星期后再比,不是要活活的把我闷死吗?”

  农劲荪道:“四爷的心思我知道,现闲着有个震声在这里,有人来报名,尽可教震声代替上台去,象东海赵那一类的本领,还怕震声对付不了吗?万一遇着震声对付不了的时候,四爷再上台去也来得及。”霍元甲笑遭:“我出名摆擂台,人家便指名要和我对打,教震声去代替,人家怎肯答应呢?”农劲荪道:“人家凭什么理由不答应?震声不是外人,是你的徒弟。来打擂的人,打得过震声,当然有要求和你打的资格。若是打不过震声,却如何能不答应?”霍元甲想了一想点头道:“这倒是一个办法。”彭庶白道:“多少享盛名的大拳师,因自己年事已高。不能随便和人动手,遇了来拜访的人,总是由徒弟出面与人交手,非到万不得已,决不轻易出手。四爷如今一则年壮气盛,二则仗着自己工夫确有把握,所以用不着代替的人。就事实说起来,先教震声君与人交手一番,那人的工夫手法已得了一个大概,四爷再出面较量,也容易多了。”霍元甲道:“我其所以不这么办,就是恐怕旁人疑心我有意讨巧。”

  正说着话,只见茶房擎着几张名片进来,对霍元甲说道:“外面有四男一女来访霍先生,我回他们霍先生病了,刚从医院诊了病转来,今日恐不能见客,诸位请明天来吧!他们不肯走,各人取出名片,定要我进来通报。”霍元甲接过名片问道:“五人怎么只有四张名片?”茶房就霍元甲手中指着一张说道:“那个女子是这人的女儿,没有名片。”彭庶白、农劲荪见这人带着女儿来访,都觉值得注意似的,同时走近霍元甲看片上的姓名,原来四张名片,有三张是姓胡的,一个叫胡大鹏,一个叫胡志莘,一个叫胡志范,还有一个姓贺名振清。彭庶白向那茶房问道:“那女子姓胡呢还是姓贺呢?”茶房道:“是这胡大鹏的女儿。”彭庶白笑道:“不用说都是练武艺的人,慕名来访的。我们正说着不可劳动,说不定来人便是要四爷劳动的。”农劲荪道:“人家既来拜访,在家不接见是不行,请进来随机应付吧!”

  茶房即转身出去,一会儿引着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人进来。这人生得瘦长身材,穿着青布棉袍,青布马褂,满身乡气,使人一见就知道是从乡间初出来的人,态度却很从容,进房门后见房中立着四个人,便立住问道:“那位是霍元甲先生?”霍元甲忙答话道:“兄弟便是。”这人对霍元甲深深一揖道:“霍先生真是盖世的英雄。我姓胡名大鹏,湖北襄阳人,因看了报纸上的广告,全家都佩服霍先生的武艺,特地从襄阳到上海来,只要能见一见霍先生,即三生愿足。”说时,指着彭庶白三人说道:“这三位想必也是大英雄、大豪杰,得求霍先生给我引见引见。”霍元甲将三人姓名介绍了,胡大鹏一一作揖见礼。

  霍元甲问道:“同来的不是有几位吗,怎的不见进来呢?”胡大鹏道:“他们都是小辈,定要跟着我来,想增广些见识。他们在乡下生长,一点儿礼节不懂得,不敢冒昧引他们进房,让他们在门外站着听谈话吧!”霍元甲笑道:“胡先生说话太客气了,这如何使得,请进来吧!”胡大鹏还执意不肯,霍元甲说了几遍,胡大鹏才向门外说道:“霍先生吩咐,教你们进来。你们就进来与霍先生见礼吧!”只听得房门外四个人同声应是,接着进来三个壮士,一个少女。胡大鹏指着霍元甲,教四人见礼,四人一齐跪下磕头。霍元甲想不到他们行此大礼,也只得回拜。胡大鹏又指着农劲荪等三人说道:“这三位也都是前辈英雄,你们能亲近亲近,这缘法就不小。”四人又一般的见了礼,胡大鹏这才指着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生得猿臂熊腰、英气蓬勃的壮士,对霍、农诸人说道:“这是大小儿志莘”,指着一个年龄相若、身材短小、两目如电的说道:“这是小徒贺振清”指着年约二十二三岁、躯干修伟、气宇轩昂的说道:“这是二小儿志范,这是小女,闺名丽珠,今年十七岁了。她虽是个女儿的身体,平日因她祖母及母亲钟爱过甚的原故,没把她作女儿看待。她自己也不觉得是个女儿,在家乡的时候,从小就喜男装,直到近来,因男装有许多不便,才改了装束。”

  霍元甲看这胡丽珠,眉目间很显着英武之气,面貌大约是在乡间风吹日晒的原故,不及平常小姐们白嫩,只是另有一种端庄严肃的气概,普通少女柔媚之气,一点也没有。当时觉得这五个人的精神气度,都不平凡,不由得心里很高兴,连忙让他们就坐。胡志莘等垂手站着不肯坐,胡大鹏道:“诸位前辈请坐吧,他们小孩儿,许他们站在这里听教训,就万分侥幸了。”农劲荪笑道:“到了霍先生这里,一般的是客,请坐着方好说话。”胡志莘等望着胡大鹏,仍不敢就坐。霍元甲道:“兄弟生性素来粗率,平生不注意这些拘束人过甚的礼节。”胡大鹏这才连声应是,回头对四人道:“你们谢谢诸位前辈,坐下吧!”四人都屈一膝打蜷起来,一个个斜着身体,坐了半边屁股。

  霍元甲说道:“看这四位的神情气宇,便可以知道都用了一番苦功,不知诸位练的是什么工夫?”胡大鹏道:“我们终年住在乡下的人,真是孤陋寡闻,怎够得上在霍先生及诸位大英雄面前讲工夫!不过兄弟这番特地从襄阳把他们四个人带到上海来,为的就是想他们将所学的,就正于霍先生及诸位大英雄。”

  著者写到这里,又得腾出这支笔来,将胡大鹏学武艺的历史,趁这时分介绍一番。原来胡大鹏,祖居离襄阳城四十多里的乡下,地名毒龙桥。相传在清朝雍正年间的时候,那地方有一条毒龙为害,伤了无数的人畜禾稼。后来从远方来了一个游方和尚,游方到此,听说毒龙作祟,便搭盖了一座芦席棚在河边,和尚独坐在芦席棚中,整整四十九昼夜不言不动,也不沾水米,专心闭目念咒,要降伏那毒龙。那毒龙屡次兴风作浪与和尚为难,有一次河中陡发大水,把河中的桥梁,及河边的树木、房屋都冲刷得一干二净。当发大水的时候,那附近居民都看见有一条比斗桶还粗的黑龙,在大水中一起一伏的乱搅,搅乱的越急,水便涨的越大,转眼之间,就把和尚的芦席棚,弥漫得浸在水中了。一般居民都着虑那和尚必然淹死了,谁知水退了之后,一芦席棚依然存在,和尚还坐在原处,闭目不动,一点儿看不出曾经大水浸过的痕迹。从这次大水以后,据和尚对人说,毒龙已经降伏了,冲坏了的桥梁,和尚募缘重修,因取名毒龙桥。

  胡家就住在毒龙桥附近,历代以种田为业,甚有积蓄,已成襄阳最大的农家。大鹏兄弟两个,大鹏居长,弟名起凤,比大鹏小两岁。兄弟两人都生成的喜练拳棒,襄阳的居俗也很强悍,本地会武艺的人,自己起厂教徒弟的事到处多有,只要花一串、两串钱,便可以拜在一个拳师名下做徒弟,练四五十天算一厂。大鹏兄弟在十六岁的时候,都已从师练过好几厂工夫了,加以两人都是天生神力,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都能双手举起三百斤重的石锁。既天赋他兄弟这么大的气力,又曾从师练过几厂工夫,他师傅的武艺虽不高强,然他兄弟已是在那地方没有敌手了。既是没有敌手,除却自己兄弟而外,便找不着可以练习对打的人。他兄弟因感情极好,彼此都非常爱惜,在练习对打的时候,大鹏惟恐出手太重,起凤受不了,起凤也是这般心理,因此二人练习对打,都感觉不能尽量发挥各人的能力,反练成一种分明看出有下手的机会,不能出手的习惯,于是两人相戒不打对手。只是少年欢喜练武艺的人,终日没有机会试验,觉得十分难过。大鹏的身手最矫捷,就每日跑到养狗极多极恶的人家去,故意在人家大门外,咳嗽跺脚。把狗引出来,围着他咬,他便在这时候,施展他的本领,和那些恶狗奋斗。那些恶狗不碰着他的拳头脚尖便罢,只要碰着一下,不论那狗如何凶恶,总是一路张开口叫着跑了,再也不敢回头。大鹏身上的衣裤,也时常被狗撕破了,一户人家几条狗,经大鹏打过三五次以后,多是一见大鹏的影儿,就夹着尾巴逃走,周围几十里的人家,简直没一家的狗,不曾尝过大鹏拳头的滋味。

  起凤的气力和大鹏一样,身体因生的矮胖,远不及大鹏矫捷,初时也学着大鹏的样,用狗练习。但有四条以上的恶狗将他围住,他就应付不了,不仅把衣服撕破,连肩膊上的皮肉,都被狗咬伤了,他才知道这种假想敌不适用。正在劳心焦思的打主意,想在狗以外另找一种对手来,凑巧这日他父亲对他兄弟说道:“人家有一条大水牛把卖,价钱极便宜,我已安排买到家里来。那条牛田里的工夫都做得好,就只有点儿坏脾气,欢喜斗人,已把牵它吃草的人斗伤三个了,又每每在犁田的时候,蹿上田乱跑,把人家的犁耙弄坏了好几架,须有三个人驾御它,才能使它好好的在田里做工夫,一个人在后面掌犁,两个人用两根一丈多长的竹竿,一边一根撑着它的鼻子。那人家的人少了,已有两年不曾使用这条牛,连草都不曾牵出来吃过,一年四季送水草到栏里给这牛吃,想便宜发卖也没人要,我家里用七八个长工,还有零工,不愁不能使用它,我图价钱便宜,所以买了。凡是脾气不好的牛,但能驾御得好,做起春忙工夫来,比那些脾气好的牛,一条能抵两三条。约了今天去把那牛牵回来,你们兄弟的气力好,手上也来得几下,带两个长工去,将那牛牵回来吧!”

  大鹏起凤听了很高兴,当即带同两个壮年长工,走到那人家去。牛主人见四个人空手来牵牛,便说道:“你们不带长竹竿来,如何能把这牛牵回去?”胡起凤道:“不打紧!你只把牛栏门开了,让我自去将牛绦上好,这牛就算是我家的了,能牵回去与不能牵回去,都不关你的事。”那牛主人见胡起凤还是一个小孩,料他是不知道厉害,忙举双手摇着说道:“快不要说得这般容易,若有这般容易,象这么生得齐全的一条水牯牛,三串钱到哪里去买!这牛在两年前,做了一春的工夫,四蹄都磨得出血了,尚且非两个人用长竹竿撑着它的鼻子,不能牵着它吃草,它追赶着人斗,能蹿上一丈多高的土坎,七八尺宽的水沟,只把头一低就跳过去了。平常脾气不好的牛,多半在冬季闲着无事的时候,它有力无处使用,所以时常发暴,时常斗人,当春忙的时分,累得疲乏不堪,哪里还有力量斗人呢?惟有这畜牲不然,哪怕每日从早到晚,片刻不停留的逼着它做极重的工夫,接连做一两个月,两边撑竹竿的人略不留意,它立刻蹿上了田塍,甚至连蹦带跳,把犁弄做几段。你知道么,有脾气的牛关不得,越关得久脾气越坏。这牛的价钱,我已到手了,你牵不回去,本不关我的事,不过我既把这牛卖给你家,巴不得你们好好的牵回家去,万一在半路上逃跑了,谁敢近身去捉它呢?”

  同去的长工是知道厉害的,听了牛主人这些话即说道:“我们忘记带长竹竿来,暂且在你这里借两根使用,回头我就送来。”牛主人虽不大情愿,只是这长工既说了回头送来的话,不好意思回答不肯。胡起凤忍不住说道:“我不信这牛恶得和老虎一样,它仅有两只角能斗人,一没有爪能抓,二没有牙能咬,我们有四个人,难道竟对付它不了?哥哥,我们两个人把这畜牲捉回家去。”

  大鹏年纪虽大两岁,然也还是一个小孩,当即揎拳捋袖的附和道:“好,让我先钻进去把牛绦上了,再开牛栏门。”牛主人和两个长工哪里阻止得了。胡大鹏从壁上取了牛绦在手,探进半截身体,那牛已两年没上绦,想出栏的心思急切,见大鹏有绦在手,便把牛鼻就过来,大鹏手快,随手就套上了,一手牵住牛绦,一手便去拔那门闩。牛主人高声喊道:“开不得,就这么打开门,斗坏了人在我家里,我还得遭官司呢!”大鹏不作理会,起凤也帮着动手,只吓得牛主人往里边跑,拍的一声把里边门关了。那牛见门闩开了,并不立时向门外冲出来,先在栏中低头竖尾的蹦跳了一阵。两个长工看了说道:“两个少老板小心些,看这畜牲的一对眼睛,突出来和两个火球一样,简直是一条疯牛。你两个的力虽大,也不值得与这疯牛斗。”边说边从大鹏手里接过门闩,打算仍旧关上,再依照牛主人的办法,先上了撑竿。那牛蹦跳了几下之后,仿佛发了威的一般,怎容得长工去上门闩,早飞一般的冲出了牛栏门。那牛在栏里的时候,形象一点儿不觉可怕,一经冲出到栏外,情形便觉与普通水牯牛完全两样了。普通水牯牛身上的毛很稀很短,这牛的毛又粗长又密,一根根竖起来,更显得比寻常大到一倍以上。这牛一冲出栏门,把两个长工吓得哎呀一声,回头也往里边逃跑,见里边的门已紧闭,这才慌了,一个躲在一根檐柱后而,偷看这牛先向大鹏斗去。

  大鹏双脚朝旁边一跳,牛斗了一个空,扬起头,竖起尾巴,后蹄在地下跳了几跳,好象表示发怒的样子,随即将头角一摆,又向大鹏冲了过来。大鹏这次却不往旁边跳了,只将身躯一转,已将腰杆紧贴在牛颈左边,轻舒右臂把牛颈挽住,左手握着牛的左角尖,牛角被人握住,只急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将头乱摆,连摆了几下摆不掉,就朝大门外直冲出去。起凤在旁看得手痒起来,见牛绦拖在地下,连忙赶上去一把抢在手中喊道:“哥哥松手,让我也来玩玩吧!”这人家大门外,是一块晒谷子的大坪,起凤觉得在这坪中与牛斗,方好施展,若冲到路上或田塍上便费事了。大鹏听了答道:“我不是不让给弟弟玩,无奈这畜牲的力量太大,我一只手拿不住它的角,它也摆我的手不脱,我也弄它不倒。弟弟要玩,须把牛绦向右边拉住,使它的角不能反到左边来,我才可以跳离它的颈项,不过弟弟得小心些,这畜牲浑身是力,实在不容易对付,怪不得他们这般害怕。”起凤牵着牛绦,真个往右边直拉,牛护着鼻痛,只得把头顺过右边来,大鹏趁势朝旁边一跳,这牛因颈项问没人挽住了,便又奋起威风来,乘着将头顺到了右边的势,直对起凤冲来。起凤见牛角太长,自知双手握两角不住,即伸右手抢住牛左角,左手抓住牛鼻,右手向下,左手向上,使尽全身气力只一扭,扭得牛嘴朝天,四脚便站立不住,卜通倒在地下。

  大鹏看了拍手笑道:“弟弟这一手工夫好的了不得,我没有想到这种打法,并且我的身体太高,蹲下身去用这种打法很险,这牛生成只有弟弟能对付。”起凤笑道:“我还得把这畜牲放倒几回,使它认得我了,方可随便牵着它走。”说时,将双手一松,这牛的脾气真倔强,一翻身就纵了起来,又和在栏里的时候一样,低头竖尾的乱蹦乱跳,猛不防的朝起凤一头撞来。这回起凤来不及伸左手抢牛鼻,牛鼻已藏在前膛底下去了,只得双手抢住一只左角,猛力向上举起来,刚举到肩。牛就没有抵抗的气力了,但是四脚在地下不住的蹂躏,听凭起凤使尽全身气力,不能将牛身推倒。相持了一会儿,牛也喘起来,人也喘起来。大鹏恐怕起凤吃亏,喊道:“弟弟放手吧,不要一次把这畜牲弄得害怕了。弟弟不是正着急练拳找不着打对手的吗?如今买了这条牛,岂不很好!牵回家去,每天早起和它这般打一两次,比我的狗还好。今天一次把它太打毒了,以后它不敢跟你斗,弟弟去哪里再找这们一条牛呢?”起凤喜道:“亏了哥哥想得到,一次把畜牲打怕了,以后不和我斗真可惜。好,我们就此牵回去吧!”旋说旋放下手来,靠鼻孔握住牛绦,望着牛带笑说道:“你这畜牲今日遇着对手了。你此后是我胡家的牛了,你想不吃苦,就得听我的话,此刻好好的跟我回家去,从明天起,每天与我对打一两次,我给好的你吃。”说得大鹏大笑起来。

  两个长工已跟在大门口探看,至此都跑出来,竖出大指头对起凤称赞道:“二少老板真是神力。古时候的楚霸王,恐怕都不及二少老板的力大。”说得大鹏起凤都非常高兴。起凤牵着这牛才走了十几步,这牛陡然将头往下一低,想把起凤牵绦的手挣脱,不料起凤早已注意,只把手一紧,头便低不下去。起凤举手在牛颈上拍了两巴掌说道:“你这畜牲在我手中还不服吗?若恼了我的火性,一下就得断送你的性命。”这牛实在古怪,经过这番反抗之后,皈佛皈法似的跟着一行四人到家,一点儿不再显出凶恶的样子了。

  次日早起,又和起凤斗了两次,到田里去做工夫的时候,只要有起凤在旁,它丝毫不调皮,平常也不斗别人。起凤找它打对手的时候,方肯拼全力来斗,竟象是天生这一条牛,给起凤练武艺的。起凤的父亲见自己两个儿子,都生成这样大力,又性喜练武,不愿意下田做农家工夫,便心想:我胡家虽是历代种田,没有文人,然朝廷取士,文武一般的重要,我何不把这两个儿子认真习武,将来能凭着一身本领,考得一官半职,岂不强似老守在家里种田?主意既定,即商量同乡习武的人家,延聘了一个专教弓马刀石的武教习来家,教大鹏兄弟习武,把以前学的拳棒工夫收起。

  这年夏天,大鹏兄弟叫长工扛了箭靶,在住宅后山树林阴凉之处,竖起靶子习射。这日的天气异常炎热,又在正午,一轮火伞当空,只晒得满山树林都垂头禅叶,显出被晒得疲劳的神气,鸟雀都张嘴下翅,躲在树阴里喘息,不敢从阳光中飞过。大鹏兄弟射了一阵箭,累得通身是汗,极容易倦乏,一感觉倦乏,箭便射不中靶,两人没精打采的把弓松了,坐在草地下休息。他兄弟射箭的地方,过树林就是去樊城的大道,不断的有行人来往。大鹏、起凤刚就草地坐下,各人倾了一杯浓茶止渴,只见一个背驮包袱的汉子,年约四十来岁,一手擎草帽当扇子扇着,一手从背上取下包袱,也走进树林来,拣一株大树下坐着,张开口喘气,两眼望着大鹏兄弟手中的茶杯,表示非常欣羡的样子。大鹏这时刚把杯中的茶喝了大半,剩下的小半杯有沉淀的茶水,随手往地一倾,这人看了只急得用手拍着大腿说道:“呀!好茶,倾了可惜!”大鹏笑道:“我这里有的是,倒一杯请你喝吧!”这人喜得连声道谢,忙起身接了茶,一眼看见树枝上挂着两把弓,随口问道:“两位是习武的么?”大鹏点头应是。这人一面喝着茶,一面笑道:“两位的本力虽好,但是射箭不在弓重,越是重了越不得到靶,就到靶也不易中。”大鹏兄弟听了都诧异道:“你也是习武的么,你姓什么?”不知这人是谁,且俟第七十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七十回

   胡丽珠随父亲访友

   张文达替徒弟报仇

  话说这人见问笑道:“我不是习武的,不过也是在你们这般年纪的时候,欢喜闹着玩玩,对外行可以冒称懂得,对内行却还是一个门外汉。”胡大鹏问道:“你不曾看见我们拉过弓,也不曾见我们射过箭,怎的知道我们的本力大,用的弓太重?你贵姓,是哪里人?请坐下来谈谈。”

  那人递还茶杯坐下来说道:“我姓胡,叫胡鸿美,是湖南长沙人。你们两位的本力好,这是一落我眼便知道的,况且两位用的弓挂在树枝上,我看了如何不知道呢?请问两位贵姓?是兄弟呢还是同学呢?”胡大鹏笑道:“我们也和你一样姓胡,也是兄弟,也是同学。今日难得遇着你是一个曾经习武的人,我想请你射几箭给我们看看,你可不嫌累么?”胡鸿美道:“射几箭算不了累人的事,不过射箭这门技艺,要射得好,射得中,非每早起来练习不可,停三、五日不射,便觉减了力量。我如今已有二十年不拿弓箭了,教我射箭,无非教我献丑罢了!”

  大鹏兄弟见胡鸿美答应射箭,欢喜得都跳起身来,伸手从树枝上取下弓来,上好了弦,邀胡鸿美去射。胡鸿美接过弓来,向箭靶打量了几眼说道:“古人说:”强弓射响箭,轻弓放远箭‘,这话你们听了,一定觉得奇怪,以为要射得远,必须硬弓,殊不知弓箭须要调和,多少分量的弓,得佩多少分量的箭,硬弓射轻箭,甚至离弦就翻跟斗,即算射手高明,力不走偏,那箭必是忽上忽下如波浪一般的前进,中靶毫无把握。弓硬箭重,射起求虽没有这种毛病,然箭越重,越难及远,并且在空中的响声极大,所以说强弓射响箭。我看你们这靶子将近八十步远,怎能用这般硬弓?射箭与拉弓是两种意思,拉弓的意思在出力,因此越重越好,射箭的意思在中靶,弓重了反不得中,而且弊病极多。我今天与两位萍水相逢,本不应说的这般直率,只因感你一杯茶的好意,不知不觉的就这么说了出来。“

  胡大鹏道:“我们正觉得奇怪,我们师傅用三个力的轻弓,能中八十步的靶,我们兄弟用十个力旧弓,反射不到靶的时候居多。我们不懂是什么道理,师傅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总怪我们射的不好。今天听你这番话,我才明白这道理。”胡鸿美问道:“你们贵老师怎的不来带着你们同射呢?”胡大鹏道:“他举石头闪了腰干,回家去养伤,至今三个月还不曾养好。”胡鸿美笑道:“他是当教师的人,石头太重了,自己举不起也不知道吗?为什么会把腰干闪伤呢?”胡起凤笑道:“石头并不重,不过比头号石头重得二十来斤,我和哥哥都不费力就举起来了,他到我家来当了两个月的教师,一回也没有举过。这回因来了几个客,要看我们举石头,我们举过之后,客便请他举,他象不举难为情似的,脱了长衣动手,石头还没搬上膝盖,就落下地来,当时也没说闪了腰干。谁知次日便不能起床。”

  胡鸿美道:“当教师的举不起比头号还重的石头,有什么难为情,这教师伤的太不值得了!象两位这种十个力的硬弓,我就射不起,两位如果定要我献丑射几箭,六个力的弓最合式,三个力又觉太轻了,射马箭有用三个力的。”胡大鹏即时打发同来的长工,同家搬了些弓箭来。胡鸿美连射十箭,有八箭正中红心,只有两箭稍偏,大鹏兄弟看了,不由得五体投地的佩服。凑巧在这时候,天色陡然变了,一阵急雨倾盆而下,忙得大鹏兄弟和长工来不及把弓箭、箭靶收抬回家,胡鸿美作辞要走,胡大鹏哪里肯放,执意要请到家里去,等雨住了再走。这阵雨本来下的太急太大,胡鸿美又没带雨具,只得跟着到了胡家。

  大鹏兄弟既是五体投地的佩服胡鸿美,又在正苦习武得不着良师的时候,很想留胡鸿美在家多盘桓些时日,问胡鸿美安排去哪里?干什么事?提起胡鸿美这三个字,看过这部侠义英雄传的诸君。大约都还记得就是罗大鹤的徒弟。他当时在两湖很负些声望,大户人家子弟多的,每每请他来家住一年半载,教授子弟的拳脚。他少年时也曾习武赴过考,因举动粗野犯规,没进武学,他就赌气不习武了。若论他的步马箭弓刀石,没一件使出来不惊人,后来不习武便专从罗大鹤练拳,罗大鹤在河南替言老师报仇,与神拳金光祖较量,两人同时送了性命之后,胡鸿美也带着一身本领,出门访友,遇着机缘也传授徒弟。这次因樊城有一个大商家,生了四个儿子,为要保护自家的财产起见,商人的知识简单,不知道希望读书上进,自有保护财产的能力,以为四个儿子都能练得一身好武艺,就不怕有人来侵夺财产了,曾请过几个教师,都因本领不甚高明,教不长久就走了,这时打听得胡鸿美的本领最好,特地派人到湖南聘请。派的人到湖南的时候,胡鸿美正在长沙南门外,招收了二三十个徒弟,刚开始教授,不能抽身,直待这一厂教完了,才动身到樊城去,不料在襄阳无意中遇着胡大鹏兄弟。

  他们当拳师的人,要将自己的真实本领,尽量传授给徒弟,对于这种徒弟的选择,条件是非常苛酷的。若不具备所需要的条件,听凭如何殷勤恳求,对待师傅如何诚敬,或用极多的金钱交换,在有真实本领的拳师,断不肯含糊传授,纵然传授也不过十分之二三罢了。反转来,若是遇见条件具备的,只要肯拜他为师,并用不着格外的诚敬,格外的殷勤,也不在乎钱的多少。听说他们老拳师收体己徒弟的条件,第一是要生性欢喜武艺,却没有横暴的性情。第二要家中富有,能在壮年竭全力练习,不因生计将练习的时间荒废。第三要生成一身柔软的筋骨。人身筋骨的构造,各有各的不同,在表面上看去,似乎同一样的身腰,一样的手脚,毫无不同之处,一练起拳脚来,这里的区别就太大了。有一种人的身体,生得腰圆背厚,壮实异常,气力也生成的比常人大得多。这种身体,仿佛于练习拳术是很相宜的,只是事实不然。每有这种身体的人,用一辈子苦功,拳脚工夫仍是练不出色。于鉴别身体有经验的老拳师,是不是练拳脚的好体格,正是胡鸿美所说的,一落眼便能知道。第四才是要天资聪颖。这儿种条件,缺一项便不能收做体己的徒弟,所以一个著名的老拳师,终身教徒弟,也有教到三、四千徒弟的,但是结果甚至一个体己的徒弟都没有,不是他不愿意教,实在是遇不着条件具备的人物。

  胡鸿美一见胡大鹏兄弟,就已看出他兄弟的体格,都是在千万人中,不容易遇着一个两个的,不知不觉的就生了爱惜之心。凑巧天降暴雨,大鹏兄弟将胡鸿美留在家中,问了来历,知道是一个享盛名的拳师,越发用好酒好肉款待,胡鸿美原打算待雨止了便走,合该天缘凑巧,平时夏天的暴雨,照例降落容易,停止也容易,这次却是例外,饭后还滔滔下个不止。禁不住大鹏兄弟趁势挽留,胡鸿美也觉得不可太拂了他兄弟的盛意,只得暂在胡家住宿。他兄弟原是从师练过几厂拳脚的人,从前所有的拳师,都被他兄弟打翻了,如今遇了胡鸿美这种有名的拳师,怎肯随便放过?借着学拳为名,定要与胡鸿美试试。胡鸿美知道他兄弟的本力都极大,身手又都异常灵活,和这种人动手较量起来,要绝不伤人而能使人屈服,是很不容易的事,遂心生一计说道:“你两位不都是生成的气力很大吗?我若和两位比拳脚,就把两位打翻了,也算不了什么,两位也必不佩服,因为两位并不是以拳脚著名的人,我来和两位比力何如?”起凤问道:“比力怎么比法?”胡鸿美道:“我伸直一条臂膊,你两位用双手能扳得弯转来,算是两位赢了。我再伸直一条腿踏在地下,两位能用双手抱起,只要离地半寸,也算是我输了。”

  大鹏、起凤听了都不相信,暗想:一个人全身也不过一百多斤,一条腿能有多重,何至双手不能抱起?当下两人欣然答应。胡鸿美冲出一条左膀,起凤一手抵住肘弯,一手扳住拳头,先试了一试,还有点儿动摇的意思,倒是用尽气力推挽,这条臂膊就和生铁铸成的一样,休想扳得分毫,扳得两脸通红,只得回头道:“哥哥来试一下,看是怎样?我的气力是白大了,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大鹏道:“弟弟扳不动,我来必也是一般的不行,我来搬腿吧!”说着,捋起衣袖,走近胡鸿美身旁,胡鸿美笑道:“我若教你搬起立在地下的一腿,还不能算是真有力量,因为一个人的身体,有一百多斤重,再加用力往下压,本来不容易搬起。我如今用右腿立在地下,左腿只脚尖着地,你能把我左腿搬起,脚尖只要离地一寸,便是我输给你了。”胡大鹏立了一个骑马式,使出搬石头的力量来,双手抱住胡鸿美的大腿,先向两边摇了一摇,并不觉得如何强硬不能动移,但是一用力往上提起,就好象和泥鳅一般的溜滑,一点儿不受力,只得张开十指,用种种的方法,想将大腿拿稳之后,再陡然用力向上一提,以为决不至提不起来了。谁知在不曾用力的时候,似乎双手已将大腿拿稳了,只一使劲,依然溜下去。是这般闹了好一会,大鹏累得满身是汗,跳起身来望着起凤说道:“这条腿巧极了,我们学这种法子,学会了这种法子,哪怕人家的气力再大些也不要紧。弟弟来,我们就磕头拜师吧!”

  胡鸿美正待阻止,他兄弟两个已扑翻身躯,拜了几拜。胡鸿美把两人拉了起来说道:“象你兄弟这般体格,这般性情,我是极情愿传授你们武艺的。不过我已接了樊城的聘书,约了日期前去,不能在此地久耽搁,将来从樊城转来的时候,到你这里住一两个月。”起凤不待话了,即抢着说道:“不,不!樊城聘老师去,也是教拳脚,在我们这里,也是教拳脚,为什么定要先去,要等回头才到我们这里来?”胡鸿美笑道:“人家聘请在先,我自然得先到人家去。”起凤道:“我们兄弟拜师在先,自然应该我们先学,将来无论如何,樊城的人总是我们的师弟,不能算我们的师兄,若是我们学得迟了,本领还赶不上师弟,岂不给人耻笑!”胡鸿美听了,虽觉得强词夺理,然起凤那种天真烂漫的神情甚是可爱,加以他兄弟的父母也殷勤挽留,胡鸿美便说道:“好在你两人都曾练过拳脚工夫,学起来比初学的容易多了,我且在这里盘桓几日,教给你们一路拳架式,我去后你们可以朝夕用功练习,等我回头来,再传授你们的用法。”大鹏兄弟当然应好,胡鸿美即时将辰州言先生创造的那一路名叫八拳的架式传授给大鹏兄弟。那一路拳的手法不多,在练过拳的大鹏兄弟学来,却很容易,不到两日夜时间便练熟了。胡鸿美临行吩咐道:“你两人不可因这拳的手法少,便疑惑将来用法不完全,须知这拳是言先生一生的心血,我敢说普天下,所有各家各派拳术法,无不可以从这拳中变化出来,万不可轻视它。你们此刻初学不知道,朝夕不间断的练到三五个月以后,方能渐渐感觉到有兴味,不是寻常教师的拳法所能比拟。你们此刻所学。可以说是我这家拳法的总诀,还有两路附属在这总诀上的架式:一路名叫三步跳;一路名叫十字桩。更有五种功劲:一名沉托功;二名全身功;三名白猿功;四名五阳功,五名五阴功。循序渐进,教的有一定的层次,学的丝毫不能蹿等。别家别派的拳法,虽不能说赶不上我这一家的好,但是没有能象我这一家层次分明的。老拳师我见的不少,多有开始教这一路拳,就跟着练十年八载,也还是练这一路拳,一点儿层次也没有,教的在一两月以后,便没有东西可教,学的自然也觉得用不着再留这老师了,遇着天资聪颖,又性喜武艺的,方能渐渐寻出兴味来。天分略低,又不大欢喜武艺的,一百人当中有九十九人半途而废。我这家八拳却不然,从开始到成功,既有一定的层次,又有一定的时期,在资质好的人,终年毫不间断的苦练,也得三年才得成功,一层有一层的方法,一层不练到,就不得成功。五阴功是最后一层工夫,要独自在深山中做三个月,每夜在亥初静坐,子初起练,坐一个时辰,练一个时辰,那种工夫练起来,手触树树断,足触石石飞,这层工夫可以通道。言先生虽传给了罗老师,我们师兄弟也都学了,但是据罗老师说,只言先生本人做成了,罗老师尚且没有做成功,我们师兄弟更是仅依法练了三个月,没有练到树断石飞的本领。”

  胡大鹏问道:“老师既是依法练了三个月,何以练不到树断石飞的本领呢?”胡鸿美笑道:“这是由于各人的根底不同,言先生原是一个读书的人,这种拳法又是他老人家创造出来的,自比别人不同,罗老师不识字,我们师兄弟中也没有读书的,大家所犯的毛病,都是在那一个时辰的静坐,工夫做的不得法。罗老师当日说过,这家工夫要做完全,非静坐得法不可,我们本身无缘,只好将这方法谨守不失,以便传给有缘的人。现在你们兄弟,虽也读书不多,不过年纪轻,天资也好,将来的造就不可限量,或者能把这五阴功练成,在湖北做我这一家的开山祖。你们努力吧!”说罢就动身到樊城去了。

  胡大鹏兄弟牢记着胡鸿美的话,哪敢怠慢,每日除却做习武的照例功课而外,都是练拳。第二年,两兄弟同去应试,都取前十名进了学,胡氏兄弟在襄阳便成为有名的人物了。只是等了两年,不见胡鸿美回来,延聘教师在家教拳棒,多只有半年几个月,继续到二三年的很少,只因记得胡鸿美曾说过,他这家工夫至少须用三年苦功,始能成功,以为必是樊城那大户人家,坚留着教三年,所以并不猜疑有旁的原因,直等到第四年,还不见来,这才打发人去樊城探听,始知道胡鸿美在两年前,已因死了母亲,奔丧回湖南去了,去后便无消息。

  胡大鹏兄弟学拳的心切,也想趁此时去外省游览一番,兄弟两个特地从襄阳到长沙,打算在长沙住三年,把这家拳法练成,想不到和胡鸿美见面之后,将工夫做出来给胡鸿美看了,很惊异的说道:“你兄弟这四年工夫,真了不得,论拳法的姿势,虽有许多不对的地方,然工夫已做到八成了。”胡大鹏问道:“姿势做错了,工夫如何能做到八成呢?”胡鸿美道:“姿势哪有一定不移之理,不用苦功,姿势尽管不错,也无用处,因我当日仅教你们两昼夜,直到今日才见面,姿势自免不了错误,然有了你们这样深的工夫,要改正姿势固不容易,并且也用不着改正,接着学三步跳、十字桩便了。”他兄弟只费了两天的时间,便把三步跳、十字桩学会了,要求再学那五种功劲,胡鸿美道:“旁人学我这一家拳法,非练功劲不可,你兄弟却用不着,因旁人练拳架式,多不肯象你兄弟一样下苦工夫,不能从拳中练出多少劲来,所以非用别种方法练劲,难求实用,你兄弟本力既大,又有这四年的苦练,如何还用得着练功劲呢?”大鹏兄弟再三请求,胡鸿美执意不肯传授。

  这是从前当拳师的一种最坏的私心,惟恐徒弟的声名本领,高出己上。胡鸿美这时的年纪,也不过四十多岁,在南几省各处访友,不曾遇到敌手。大鹏兄弟若学会了五种功劲,再用几年苦功下去,胡鸿美便不能独步一时了。胡大鹏明知胡鸿美不肯传授是这种私念,只是没有方法能勉强学得,回到襄阳以后,一方面用功练习,一方面四处打听懂得这五种功劲的人。论他兄弟的工夫,实际和人动起手来,与这五种功劲本无关系,但是要按着层次传授徒弟,便觉非学全不可,不过经历二十多年,始终不曾遇着能传授这功劲给他的。他兄弟二人,在湖北除自己的儿女以外,每人都教了不少的徒弟。他兄弟有天生的神力,又能下苦工夫,方可不要功劲,他自己的儿女和徒弟,没有他兄弟这般异禀,自然练不到他兄弟这般火候。他兄弟知道是因为没有练劲的方法,专练拳架,就用一辈子苦功也难出色,所以一得到霍元甲在上海摆擂台的消息,非常高兴,逆料霍元甲必得了异人的传授,始敢在上海称大力士,摆设擂台,因此胡大鹏带领自己两个儿子、一个徒弟、一个女儿到上海来,原打算先看霍元甲和打擂台的动手打过几次之后,方决定他自己上台不上台,想不到来上海几天,并无人上擂台与霍元甲相打,只好亲来拜访霍元甲。

  胡大鹏将自己学武艺的历史,向霍元甲略述了一番说道:“我此番率领他们后辈专诚来拜访,完全不是因霍先生摆下了这座擂台的原故,实在是难得有这么一个全国闻名的好汉,给我请教。寒舍历代以种田为业,终年忙碌,没有多的时间,给我出门访友。霍先生是北方人,若不是来上海摆擂,也难见面,如今使我有请教的机缘,实在欣喜极了。”说毕,向霍元甲抱了一抱拳头。

  霍元甲也拱手笑道:“讲到摆擂台三个字,总不免有自夸无敌的意思,实在兄弟摆这座擂台,却是对外国人的,所以不摆在北京,也不摆在旁的中国地方,摆在上海租界上,为的就是外国洋鬼子欺负我中国人太甚,说我们中国人都是病夫,中国是个病夫国。兄弟和这农爷气不过,存心专找到中国来自称大力士卖艺的洋鬼子比赛,摆这擂台就是等外国大力士来打。其所以擂台摆了这多天,除了第一天有一个姓赵的来打之外,至今没有第二个来打擂的人,也是因兄弟和那姓赵的动手之先,即把这番意思再三声明了的原故。象胡先生这么高明的武艺,兄弟十分欢迎联络起来,好大家对付洋鬼子。兄弟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巴不得能集合全国的好汉,和外国大力士拚个死活。”

  胡大鹏道:“霍先生这种雄心,这种志气,只要中国人,都得钦佩。并且都应感激,不过我胡大鹏完全是一个乡下人,不过生成有几斤蛮力,怎么够得上与霍先生联络?我生平最恨我那老师仅教了我两昼夜拳法,几年后见面,便不肯给我改正,却又明明说我的姿势错误,至今二十多年,竟遇不着可以就正的好手。我今天来拜访霍先生的意思,即是想把我所学的,请霍先生瞧瞧。我是个粗人,素来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我这话是万分的诚意,望霍先生不存客气,不辜负我率领他们后辈长途跋涉的苦心。我且叫小徒贺振清做一路工夫给霍先生看。”说时立起身对贺振清道:“你从容练一趟,请霍老前辈指教。”

  贺振清起身应是,脱了衣服,聚精会神的练了一趟八拳。这种拳法,在北方虽然没有,霍元甲还不曾见过,但是拳法好坏,及工夫的深浅,是逃不出霍元甲眼光的,当下看了,不由得赞不绝口。胡大鹏谦逊了几句说道:“两个犬子的工夫,和小徒差不多,用不着献丑了,只是我有一句无礼的话,得先求霍先生听了,不生气我才敢说出来。”霍元甲笑道:“胡先生说话太客气,胡先生自谦是乡下人,兄弟何尝不是乡下人,同是乡下人,又同是练武艺的,说话有什么有礼无礼,不论什么话,想说就请说吧!”胡大鹏道:“小女丽珠的身体本极软弱,生成的气力比谁也小,武艺更练得平常,但是生性很古怪,最欢喜求名人和老前辈指点。她这番定要跟我来,就是想求霍先生指点她几手,不知霍先生肯不肯赏脸?”霍元甲笑道:“兄弟这擂台,刚才曾对胡先生说过了,是为对外国人设的,不过既明明摆下一个擂台在此,便不能随便推诿,不和中国人动手。惟有一层,兄弟这擂台,有一种限制,不与女子和出家人动手。”胡丽珠不待霍元甲说完,即起身和男子一般的拱了拱手说道:“老前辈误会了家君的意思。老前辈尽管没有这种限制,我也决不至来打擂,打擂是比赛胜负,不是求指教,我是实心来求指教,如果老前辈肯赏脸的话,就在这房里比几手给我学学。”刘震声听到这里,恐霍元甲碍着情面答应了,又须劳动,急得立起身来突然说道:“定要比几手,就和我比也是一样。”胡丽珠听得,望了刘震声一眼不说什么,胡大鹏对刘震声抱拳笑道:“方才听霍先生介绍,虽已知道刘君便是霍先生的高足,武艺不待说是很高强的,不过小女的意思,是专来求霍先生指教,并不是来显自己的本领,若是来找霍先生较量的,刘君尽可替贵老师效劳,小女却要求贵老师亲自指教。”

  农劲荪道:“胡先生今日和我们初见面,不知道霍先生近日来正在患病,胡先生若早来一两个钟头,霍先生还同这位彭先生在医院里不曾回来。霍先生的病,据医生说最忌劳动。须静养一两个星期方好,倘没有这种原因,霍先生是最热心指教后进的。”胡大鹏还待恳求,霍元甲说道:“试比几手工夫谈谈,倒算不了一回事,大约不至要如何劳动?”说罢立起身来,胡丽珠含笑对霍元甲说道:“求霍老前辈恕我无状,我还想要求先演一趟拳架式给我见识见识。”霍元甲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点头答应使得。彭庶白欲待阻止,霍元甲已卸了身上长袍,将他霍家的迷踪艺拳法,随便表演了几手。

  胡丽珠目不转睛的看着,看完了,也卸下穿在外面的长大棉袄和头上钗环,交给胡志范手中,露出贴身雪青色的窄袖小棉袄来,紧了紧鞋带,并用鞋底就地板上擦了几下,试试地板滑也不滑,先向霍元甲拱了拱手,接着拱手对农、彭、刘三人笑道:“我为要学武艺,顾不得怕失面子,望各位老前辈不吝指教。”农、彭、刘三人忙拱手还礼。只见胡丽珠将双手一扬说道:“我来求教,只得先动手了。”好快的身手,指尖刚在霍元甲胸前闪了一下,霍元甲还不及招架,她已腾身抢到了侧面,指尖又点到了霍元甲胁下,却不敢深入,一闪身又退到原立之处,双脚刚立稳,霍元甲这时的身法真快,不但胡丽珠本人不曾看得明白,便是在房中诸人都不曾看清,不知怎的,胡丽珠的右臂,已被霍元甲捉住,反扭在背后,身体被压逼得向前伏着,头面朝地,一点儿也不能动弹。霍元甲随即放了手笑道:“姑娘的身法手法,委实快的了得,不过缺少一点儿真实工夫。”

  胡丽珠一面掠着散乱了的头发,一面说道:“霍老前辈的工夫,和家父竟是一样,我的手点上去,就如点在铜墙铁壁上,而霍老前辈的手一到我身上,我全身立时都不得劲了。我在家时,每每和家父比试手法,结局也都是如此,但和旁人比试,从来没有能以一手使我全身不得劲的。我以为家父是天生的神力,所以旁人多赶不上,谁知霍老前辈也是如此,不知霍老前辈是不是天生有神力的人?”霍元甲摇头笑道:“我不仅没有天生的神力,少年时候并且是一个非常柔弱的人,练武艺要练得真实工夫,有了真实工夫,自然能快,不要存心练快,若打到人家身上,不发生效力,便快有何用处?姑娘的身法手法,不是我当着面胡乱恭维,当今之世,确已好到极点了,只要再加五成真实力量进去,我就不能使你全身不得劲了。”

  胡大鹏道:“霍先生真不愧为名震全国的豪杰,所说的话,也是千古不能磨灭的名言。我早就知道没有练劲的方法,我这家武艺,是无论如何用苦工夫也是枉然。我想霍先生在少年的时候,身体既非常柔弱,今日居然能成为全国有名的大力士,不待说必有极好的练劲方法,我打算将小徒、小儿、小女拜在霍先生门下,学习些练劲的法子。弥补我生平的缺憾。霍先生是个热心教导后辈的人,不知肯收这几个不成材的徒弟么?”

  农劲荪接着答道:“霍先生祖传的武艺,原是不许收异姓徒弟的,即如这位刘震声君,名义上是霍先生的高足,实际霍先生并不曾把迷踪艺的工夫传授给他,只不过问常指点些手法而已,论霍先生的家规,令郎等想拜在门下,是办不到的事,但是现在却有一个机会,如果成功,胡先生的缺憾就容易弥补了。现在有几个教育界的名人,正要组织一个武术学校,专请霍先生教授武术,等到那学校办成,令郎自可进学校肄业。”

  胡丽珠脱口而出的问道:“那学校收女学生吗?”农劲荪踌躇着答道:“虽不见能收女学生,不过学校既经办成,那时姑娘要学也好设法了。”胡大鹏问道:“那学校大约在什么时候可以办成呢?”农劲荪道:“此刻尚难决定,组织有了头绪的时候,免不了要在报上登广告招收学生的。胡先生回府上等着报上的消息便了。”胡大鹏及胡志莘兄弟等听了,都欣然应好,辞谢而去。

  过了几日,秋野医生因不见霍元甲前去复诊,甚不放心。这日,便亲来看霍元甲,恰好彭庶白也来了。秋野见面时表示得比初次更加亲热,问霍元甲何以不去复诊?霍元甲道:“这几日一则因事情稍忙,二则因先生太客气了,初次相见,不好只管来叨扰。”秋野笑道:“说来说去,霍先生还是这种见解。我知道霍先生为人,是一个排外性最激烈的,随时随地都表现出一种爱国及排斥外国的思想。这种思想,敝国普通社会一般人多是极浓的。我很钦佩霍先生,不过我希望霍先生把排外的思想扩大些。我日本和中国是同文同种的国家,不但人的像貌举动相同,就是社会间的风俗习惯也多相同,若不是有一海相隔,筒直可以说是一个国家,如今虽是两个国,却是和嫡亲的兄弟一样,不能算是外人。至于欧美各国的人,便不相同了,除却用两只脚立在地下走路,是和我们相同以外,颜色像貌、语言文字、性情举动、风俗习惯,没一件与我们相同。这种异族,才是我们爱国的人所应该排斥的。霍先生排斥欧美各国的人,蓄意和他们作对,我极端赞成,若是把我日本人也当作西洋人一例看待,不承认日本人是朋友,我便敢武断的说一句,先生这种思想错误了。”

  霍元甲从来的心理,果然是把日本人和西洋人一例看待的,此时听了秋野的话,很觉有理,当即答道:“兄弟并非排斥外国人,蓄意和外国人作对,只因曾听得许多人谈论,说外国人瞧不起我们中国人,讥诮中国人是病夫,觉得这口恶气忍受不下去,哪怕就拼了我这条性命,也要使外国人知道,他们拿病夫来形容中国人是错了。除此而外,排斥外国人的心思一点儿没有。”秋野笑道:“这就得啦!我只希望霍先生不排斥日本人,再进一步,便是许做一个朋友。”霍元甲道:“兄弟不曾交过日本朋友,也不曾见贵国人打过柔道,因此虽久闻柔道之名,但不知道是一类什么手法,从前听说就是我中国掼交的方法,前几日秋野先生说,经嘉纳先生改变了不少,兄弟对于我中国的掼交,也还略有研究。秋野先生可不可以把柔道的方法,演点儿给兄弟开一开眼界。”秋野笑道:“我怎敢班门弄斧,表演一点儿向霍先生请教,是极愿意的。我也是听说,柔道是从掼交的方法改良而成的,究竟改良的是哪几种方式,我因为不曾见过掼交,无从知道。难得霍先生是曾研究掼交的,正好请教。”说话时就显出待动手的样子。

  农劲荪恐怕霍元甲又得劳动,即从中劝道:“秋野先生不是检查了霍先生的身体,宜暂时静养,不宜劳动的吗?掼交比较拳术更费气力,并且掼交有规矩的,不问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须两方都穿好了掼交的制服,才可动手。如甲方穿了,乙方没穿,乙方就愿意动手,甲方是不能许可的。霍先生此番来上海,没有携带掼交制服,便是秋野先生,也没有柔术的制服。”秋野笑道:“正式表演,非有制服不可,若随便做着样子,研究研究,是不一定要制服。”

  日本人的特性,是极要强、极要占面子的。柔术本来和掼交一样,非穿制服不能下手,只因这话是从农劲荪口中说出来,疑心霍元甲有些畏惧,乐得说两句有面子的话。不料霍元甲要强的心比秋野更甚,连忙点头说道:“我从来就反对定得穿上一种制服,才能动手的规矩,如果处处受这种规矩的限制,那么练掼交的人,练了一身本领,除却正式掼交而外,便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象秋野先生身上穿的这洋服,就是一件极好的掼交衣服。秋野听了这话,心里失悔,口里却不肯说退缩的话,只好低着头望了自己的洋服,笑道:”衣服表面虽是很厚的毛织品。实际并不十分坚牢。我国柔术的手法,揪扭的力量是最大的,用几层厚布缝成的制服,尚且有时一撕便破,这洋服是经不起揪扭的。“旋说旋起身脱了洋服,露出衬衫说道:”这衬衫虽也不甚坚牢,然比较的可以揪扭,就请霍先生把掼交的方法,随意傲一点儿给我看看。槛先生贵体不宜劳动,请拣不大吃力的做。“

  霍元甲此时仍不相信不宜劳动的话,加以生性欢喜武艺,单独练习及与人对手,不间断的经过三十年了,这种高兴和人较量的习惯,简直已成了笫二天性,这时岂肯袖手不动?登时也卸下皮袍,将一条板带系在腰间说道:“若是两人研究拳术,没有争胜负的心思,便用不着脱去长袍,掼交的身法手法不同,尽管是闹着玩玩,也得将长衣脱掉。你来罢!你用你们柔术的方法,我用我掼交的方法,究竟相同不相同,是何种方法改良了,交手自然知道。”

  论秋野的柔术,在日本已到了四段的地位,虽不能算是极好的角色,然也不是二等以下的人物了。柔术分段,是仿照围棋分段的办法,到初段的地位,即不容易,柔术上了初段的人,对于柔术中所有的方法。都须练到熟能生巧的程度,所有的虚实变化,都能应用自如,每段相差之处,不过是实力稍弱而已。日本全国练过柔术的人,平均一百人中,上了初段的,不到一个人,三百人中才有一个二段的,以上就更难得了。嘉纳治五郎因是柔术创造人的关系,受部下推崇,到了八段,实际的能力,还不及五段。他的徒子徒孙中四、五、六、七段的能力,多在他之上,不过到了四段以上,升段就不全赖实力了,种种学问及资格都大有关系。秋野已有四段的实力,又是医学士,所以在上海柔术讲道馆中,是最有力量的人物。在上海讲道馆担任教授的,多是秋野的徒弟,当下见霍元甲这种神情,自己纵欲保全名誉,也不便说出退缩的话了,没奈何,只得从容走近霍元甲身边,平伸两臂,轻轻将霍元甲两膀的棉袄揪住说道:“我国柔术开始就是如此练习,是这般揪住的身法、手法、步法,种类的变化极多。”霍元甲兀然立着不动笑道:“你且变化一两种给我看看。”秋野随将右手一紧,右肩向霍元甲左胁下一靠,右脚踏进半步,往左边一扫,身躯跟着往右边一趔,打算这一下将霍元甲揪翻。

  霍元甲本来站着不动,听凭他掀扭摆布,应该容易如愿掀翻。无如秋野本身的实力,究竟有限,霍元甲等到秋野全部使劲的时候,只将左脚向后稍退半步,左肩同时向后一撤,顺着秋野一趔之势,右手朝秋野左膀一推,险些儿把秋野栽了一个跟斗。亏得秋野的身手尚快,立时改变了方式,趁着身躯向前栽下的当儿,左手一把抢着霍元甲的右腿,全身陡然向霍元甲身后躺下,左肩刚一着地板,右脚已对准霍元甲右胁,倒踢进去。这种动作非常敏捷,若换一个本领略低的人,象这种出人意外的打法,确是不易对付。霍元甲却不慌不忙的,让秋野的脚踢进胁下,随手一把夹住。此时两人的形势,成了一颠一倒,各人抱位各人一腿。秋野右腿既被夹住,动作真快,左腿已收缩回来,身体朝地下一翻,左脚向霍元甲右腿弯一点,两手撑在地板上,猛力往前一蹿,右脚已离了霍元甲的右胁,不过一只皮靴还在胁下,不曾抽得出来。霍元甲忙拿了皮靴,送给秋野笑道:“秋野先生的本领,实在了不得。这种皮靴,本来不能穿着掼交,柔道的方法,和小掼交一样,当然也是不宜穿皮靴的,请穿上吧,佩服佩服!”

  秋野早已跳起身来,接过皮靴,边穿边问道:“霍先生看我这柔术,是不是和掼交一样呢?”霍元甲点头道:“先生刚才所使出来的身法、打法,正是我中国的小掼交。掼交有两种,一种叫大掼交,一种叫小掼交,都是从蒙古传进关来的。清朝定鼎以后,满人王公贝勒,多有欢喜练掼交的。御林军内,会掼交的更多。后来渐渐的城内设了掼交厂,御林军内设了善扑营,每年蒙古王公来北京朝贡,必带些会掼交的来,和善扑营斗胜负。听前辈人说。这种胜负的关系最大。蒙古王公带来的人斗输了便好,心悦诚服的知道天朝有人物,不敢生不朝贡之心,倘若善扑营的人斗输了,蒙古王公便起轻视天朝之意,所以这种比赛,是非同小可的事。小掼交中多有躺在地下用脚的方法,大掼交不然,大掼交的手法,比小掼交多而且毒。”

  秋野经过这一次比试之后,觉得霍元甲并不可怕,方才自己没得着胜利,而且被夹落了一只皮靴,似乎失了面子,从新将左脚皮靴带系紧说道:“我不曾见过大掼交,想请霍先生做几种大掼交的姿势给我看看,好么?”霍元甲这时已知道秋野的能力及柔术的方法了,没有使秋野失败的心思,遂含笑说道:“刚才累了,请休息吧,过几天再做给先生看。”秋野哪里肯呢?连连摇手说道:“我一点儿不觉累,我们练柔术的时候,每次分期考试起来,三人拔、五人拔,时常继续不休息的打到两、三小时之久,因为三人拔是一个人继续打三个人,五人拔是继续打五个人,象刚才不过一两分钟,算不了什么!霍先生的贵体虽不宜劳动,然象这样玩玩,我敢保证没有妨碍。”霍元甲见这么说,也只得答应。

  秋野又走过来,方将两手一伸,霍元甲已用左手接住秋野右手,身体往下一蹲,右膀伸进秋野胯下,一伸腰干,早把秋野骑马式似的举了起来,接着,左手往左边微微带了一下,说道:“若是真个要决胜负,在这时候就得毫不踌躇的,向这边一个大翻身,你便得头冲下脚冲上,倒栽在一丈以外,工夫好的方可不受重伤,工夫差的说不定就这么一下送了性命。”秋野此时右手闲着,原可对霍元甲的头顶打下,只因全身骑在霍元甲臂膀上,恐怕这一拳打下,恼得霍元甲真个使出那大翻身的打法来,失面子尚在其次,恐怕摔伤要害,只好骑在臂膀上不动,勉强笑着说道:“好啦!请放下吧!”

  霍元甲若是和没有交情及不知道品性的本国人,是这般比试,将举起的人放下的时候,至少也得抛掷数尺以外,以免人家在落地后猛然还击一手,此番因是日本人,又觉得秋野来意表示非常恳切,并且双方都带着研究性质,不是存心决胜负,比能耐,以为秋野断不至有趁落地时还击的举动,听秋野说出请放下的话,即将臂膀一落。不料秋野双脚刚一点地,右手已一掌朝霍元甲胸前劈下,出其不意,已来不及避让,只得反将胸脯向前挺去,笑喝一声“来得好!”秋野这一掌用力太猛,被挺得不及退步,一屁股顿在地板上,浑身都震得麻了。霍元甲连忙双手扶起笑道:“鲁莽,鲁莽!”秋野满面羞惭的,拍着身上灰尘说道:“这大掼交的方法,果是我国柔术中没有的,将来我与霍先生来往的日子长了,得向霍先生多多请教。我学了回国之后,还可以把现在柔术改良。”

  霍元甲点头道:“这大掼交的方法,如果传到你贵国去,只须十年,我敢说我国掼交厂、善扑营的人,都敌不过贵国的柔术家。”秋野听了,吃惊似的问道:“霍先生何以见得?”霍元甲道:“我虽不曾到过日本,但是常听得朋友闲淡,日本人最好学,最喜邀集许多同好的人,在一块儿专研究一种学问,有多少学问是从中国传过去的,现在研究得比中国更好。即如围棋一门,原是中国的,一流传到日本之后,上流社会的人都欢喜研究,去年听说有一个日本围棋好手,姓名叫做什么濑越宪作,到中国来游历,在北京、天津、上海及各大埠,和中国最有名的围棋名人比赛,不仅全国没有能赛过他的,并没一个能与他下对子的。我当时以为那个濑越宪作必是日本第一个会下围棋的人,后来才知道他在日本围棋界中,地位还刚升到四段。日本全国比他强的,很多很多。”秋野笑道:“濑越是我的朋友,他的围棋在敝国的声名很大,能力比他强的确是很多,不过掼交与围棋不同,贵国练掼交的人多,下围棋的人少,本来无论何种学问,组织团体研究,比较个人研究的力量大些。贵国从来对于围棋,没听说有象敝国一样,聚若干好手在一块儿,穷年累月研究下去的。至如掼交则不然,我纵承霍先生的盛意,将大掼交的方法传授给我,我能实在领略的,至多也不过十分之五六,回国后无论如何研究,断不能胜过中国。并且我还有一种见解,不知道霍先生及诸位先生的高见怎样,我觉得现在世界各国,轮轨交通,不似几十年前,可以闭关自守,不怕外国侵略,西洋各国的科学武器,远胜东亚各国,我们东亚的国家,要想保全将来不受西洋人的侵略,我日本非与中国实行结合不可。中日两国果能实行结合,彼此都有好处。如今我国有识之士,多见到了这一层,所以允许中国送多数的学生,到日本各学校及海陆军留学。若霍先生以我这见解为然,必愿意把大掼交的方法传授给我,使我日本的柔术更加进步。”

  彭庶白听了,忙答道:“我平日正是这般主张,中日两国倘能真心结合,无论欧美各国如何强盛,也不能占东亚的便宜。秋野先生这见解极对。”秋野见彭庶白赞成他的话,很高兴的穿了衣服,殷勤问霍元甲,带回的药服完了没有?霍元甲也穿好了衣,将药瓶取出交还秋野道:“已按时服完了,因身体上不觉得有什么不舒适,我打算暂时不服药了,横竖暂时不能清静休养。”秋野摇手笑道:“这装药水的瓶子用不着退还,今天在这里叨扰的太久了,改日再来领教。”说毕,欣然作辞而去。

  秋野走后,农劲荪问霍元甲道:“四爷觉得秋野这人怎样?”霍元甲道:“他的品性怎样,我和他才会过两面,不敢乱说,只觉得他想与我拉交情的心思很切,目的大半是为要与我研究武艺。有一桩事,可以看出他这人的气度很狭小。我方才一手举起他的时候,原不难随手将他抛到几尺以外,为的他是个日本人,特别对他客气些,谁知道他竟乘我不备,猛劈我一掌。他这人的气度,不是太狭小吗?”农劲苏笑道:“日本人气度狭小,不仅这秋野一人,普通一般日本人,气度无不狭小的。而且普通一般日本人,说话做事,都只知道顾自己的利益,不知道什么叫做信义,什么叫做道德。”彭庶白笑道:“孔夫子说的:”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不见得日本全国的人,都是不知信义道德的。象秋野这个日本人,说他气度小,我承认不差,若说他简直不知道信义、道德,恐怕是农爷脑筋里面,还夹着有因甲午一役,不欢喜日本人的意味。“

  农劲荪点头道:“我这话是就多数的日本人立论,不是指定说秋野。至于秋野所说中日实行结合的话,我也是不反对的,但是我觉得一国和一国结交,也和一个人和一个人结交一样。第一要性情相投,我中国大多数人的性情,与日本大多数人的性情,完全不相同,要实行结合,是办不到的。我看秋野说这话,无非想说得四爷把大掼交的方法。愿意传授给他罢了!”说时,回头望着霍元甲问道:“四爷究竟愿意传授给他么?”

  霍元甲道:“我霍家的祖传武艺,历来不传授外姓人的。这掼交的工夫,本用不着我秘密,要传给他也使得,不过他下地的时候,不应该劈我那一掌。便是中国人有这般举动的,我也不会传他武艺,何况他是一个日本人?任凭他说得如何好听,我只敷衍着他罢了!”农劲荪道:“好呀!日本人是断乎传授不得的。”

  彭庶白坐了一会,正待作辞回去,忽见霍元甲脸上,陡然显出一种苍白的病容,用手支着头靠桌子坐着,一言不发,额上的汗珠一颗颗流下来,连忙凑近身问道:“四爷的病又发了吗?”霍元甲揩着汗答道:“发是发了,但还受的了。”农劲荪也近前看了看说道:“可恨秋野这东西,四爷的身体,经他检查过,他是劝告不可劳动,他却又生拉活扯的要研究掼交。四爷不应对他那么客气,刚才那一手将他举起来,离地有二三尺高下,当然得用一下猛力。本应静养的病,如何能这么劳动?”霍元甲道:“我原是不相信这些话,并非对他客气,清农爷和庶白兄都不须替我担心。今天不似前两次厉害,我脱了衣服睡一会儿,看是怎样再作计较。”

  刘震声忙伺候霍元甲上床安睡,这番尚好,痛不到一小时,便渐渐停止了。从这日以后,霍元甲怕病发了难受,不论有何人来访,也不敢再劳动体力。好在报纸上尽管天天登着广告,并无一个人前来报名打擂。时光流水,一个月摆擂台的时期,转眼就满了。这天正是满期的一日,霍元甲在前两日,就发帖约了上海一般会武艺的名人,及新闻记者,教育界、商界负声望的人物,这日到场收擂。农、霍二人都演说了一番,并要求到场的南北武术名家,各就所长的武艺表演了一番,然后闭幕。

  霍元甲这次摆擂,倒损失了不少的钱,回到寓中,心里好生纳闷。农劲荪知道他的心事,正在房中从容劝慰,猛昕得门外有一个山东口音的人,厉声喝问道:“这里面有霍大力士吗?谁是霍大力士,就出来见见我。”霍元甲很惊讶的立起身来,待往外走,农劲荪已起身拉霍元甲坐下说道:“四爷不用忙,这人的声音杯凶暴的骇人,且让我去瞧瞧。”话没说了,外面又紧接着问道:“谁是霍大力士?姓霍的不在这里面么?”农劲荪已走到了门口,撩开门帘一看,倒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堵房门站着一个人,身躯比房门的顶框还要高过五、六寸,脸色紫黑如猪肝一般,一对扫帚也似的粗眉,两只圆鼓鼓的铜铃眼,却是一个小而且塌的鼻子,身穿一件灰色土布长齐膝盖的棉袍,腰系一条蓝土布腰带,挺胸竖脊的站着,就象一座开道神。这种身躯,这种面貌,已足够使人看见吃惊了,再加上满脸的怒容,仿佛要把一个人横吞下去的神气,更安得不使农劲荪惊吓?当下也提高了嗓音回问道:“你是谁?要找霍大力士干吗?”

  这人翻动两只红丝布满了的眼睛,向农劲荪浑身上下打量几眼,问道:“你就是霍大力士么?我是来会霍大力士的,不见着姓霍的,我在这里没得话说。”农劲荪看这人,虽是极凶横粗暴的样子,只是一眼便可看出是个脑筋极简单、性情极蠢笨的莽汉,刚待问他,找霍大力士是不是要打擂,话还不曾说出,霍元甲已从身旁探出头来说道:“你要找姓霍的便是我,我叫霍元甲,却不叫做大力士。”这人毫不迟疑的,伸手指着霍元甲,盛气说道:“正是要找你,我怕你跑了,不在上海。”这人好象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说话时气喘气促,满嘴唇都喷着白沫。霍元甲虽明知这人来意不善,然既是上门来访,只得勉强陪着笑脸说道:“我平白的跑向哪里去,请进来坐吧!”让这人进了房间,问道:“请问尊姓大名,找我有什么贵干?”这人不肯就坐,指点着自己的鼻尖说道:“我是张文达,我找你是为替我徒弟报仇来的。你知道么?你打死了我的徒弟,你说我张文达肯和你善罢干休么?今天找你定了。”

  霍元甲看了这傻头傻脑的神气,听了打死他徒弟的话,不由得惊异道:“张先生不是找错了人么?我姓霍的虽常和人动手,但是从来不曾下重手打伤过人,何况打死呢?张先生的高徒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和我打过,被我打死了,不必气得这模样,请坐下来从容地说。”张文达被这几句话说的和缓了些儿,就身边一张靠椅,竖起脊梁坐着答道:“你打死了人是赖不掉的,我徒弟的姓名,不能随便说给你听。你在上海动手打他的,你有多大的能耐,敢在上海自称大力士,摆擂台打人,我徒弟是来打擂台的。”霍元甲更觉诧异道:“我对谁自称大力士?摆擂台是不错,摆设了一个月,然这一个月中间,广告钱还不知费了多少,全国并没有一个人来打擂,惟有在开台的那一日,有一个自称东海人姓赵的,与我玩了几下,那种打法,非但说不上是打擂,比人家练习对手还来得斯文,除了那个姓赵的而外,连第二个人的影子也没见过,休说动手的话。”

  张文达在自己大腿上猛拍了一巴掌,说道:“得啦得啦!气煞我了。那姓赵的便是我的徒弟,你能赖掉说没打他么?”霍元甲心想,世问竟有这样不懂世故、不讲情理的人,怪道那个东海赵也是一个尽料的浑小子,原来是这种师父传授出来的,仍按住火性说道:“我既是在这里摆擂,不用说我不曾用可以打死人的手打入,便是真有人被我当场打死了,也是出于这人情愿,我无须抵赖。你徒弟是何时死的,死在哪里,你凭什么说是我打死的?”不知张文达怎生回答,且俟第七十一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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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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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张文达当下说道:“你不抵赖很好,我徒弟的仇是要报的。我徒弟被你打得气死了。”霍元甲道:“气死了吗?打擂打输了,有什么可气,更何至一气便死。”张文达忿然说道:“你打赢了的自然不气,我徒弟简直气得快要死了。”霍元甲哈哈笑道:“原来是气的快要死了,实在并不曾死,你张先生这种来势已属吓人,这种口气,更快要把我们吓死了。我劝张先生暂时息怒,请听我说说那日高徒和我动手的情形,休被他一面之词所误。我霍元甲虽是在上海摆设擂台,只是本意并非对中国会武艺的人显本领。那日你那高徒上台的时候,我同事的接着他,请他在签名的簿上签名,他不作理会,来势比你刚才还要凶狠。我摆擂台的规矩,无论什么人上台打擂,都得具一张生死切结,伤了自治,死了自埋,两方都出于自愿。你那高徒比时就不肯具结,我因见他不肯具结,便将我摆擂台是等外国人来比赛的意思说给他听,并请他帮我的忙,有本领留着向外国人跟前使用,不料他不由分说,非与我见个高下不可。我见他执意要打,还是要他先具结,他这才在结上签了个‘东海赵’的名字,他既签了名,我不得不和他动手。第一次我与他玩了一二百个回合,以为给他的面子很足了,停手对他说:”你我不分胜负最好。‘谁知他不识进退,误认打一二百个回合,是他的能耐,硬要打倒在地才罢。我想他是一个年轻的人,好名心切,而且练到他这种胆量也不容易,我摆擂台既不是为在中国人跟前显本领,又何苦将他打败,使他怀恨终身呢?所以第二次和他动手,就陪他一同跌倒在台上,对他说这下可以罢手了,仍是不分胜负最好。真想不到他心粗气浮,还不明白我的用意,定要跌倒一个,分了胜负才肯罢手。我那时当着成千累万的看客,太顾了他的面子,便不能顾我自己的面子,第三次动起手来,我只得对不起他,请他跌了一交。他究竟是少年人,火性太大,跌了那一交之后,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掉头就跑了。我想多留他坐一会儿,他睬也不睬。如今凭你张先生说,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

  张文达听了这番话,气得满脸通红,张开口嚷道:“得啦,不用说了,再说连我也要气死了。你摆的是擂台,巴不得有人来打,既不愿意与中国人打,就不应该摆擂台。我徒弟没能耐,打不过你。哪怕被你三拳两脚打死了,只算他自己讨死,不能怪你,我断不能找你说报仇的话。你为什么拿他开心,存心教他当着成千累万的看客丢面子,你还说不是想在中国人跟前显本领,你为要打的时间长久,使花钱看打擂的人开心,故意不使我徒弟倒地,现在却还向我讨好,显得你是不忍败坏我徒弟的名誉。也凭你自己说,你这种举动,不气死人吗?”

  霍元甲也气得脸上变了色说道:“你这人说话,实在太不近情理了。我对你徒弟的一番好意,你倒认做恶意,你说我为要打的时间长久,使花钱的看客开心,你可知道你徒弟是自己上台来打的,不是我请他上台的。你徒弟不愿意丢面子,谁教他当着成千累万的看客上台打擂?你平日不逼着你徒弟把武艺练好,此时却来责备我不应该打败他,你自己不知道害臊,我倒有些替你难为情。”这几句话,说得张文达暴跳如雷,一步抢到房中,站了一个架式,咬牙切齿的指着霍元甲骂道:“你来,你来,是好汉,和我拼个死活。”

  农劲荪至此委实忍耐不住了,也跳到房中,将两条胳膀张开说道:“你这人也忒不讲理了,你便是要替你徒弟报仇,也得思量思量你徒弟是如何打输的。你徒弟是在擂台上,当着成千累万的看客,丢了面子,你若真心要把那丢失的面子收回来,自然也得在擂台上和霍先生较量,打赢了方有面子。如今你跑到这里来动手,输赢有几个人知道?”张文达见农劲荪这般举动,不由得翻起两眼望着,呆了好一会才说道:“你是谁?干你什么事?我是要打姓霍的。”农劲荪道:“你不必问我是谁,你要知道姓霍的既敢来上海摆擂台,断不怕你来打。你不要弄错了,我是为你设想的,你若自问没有能耐,不是姓霍的对手,我就劝你打断这报仇的念头,的悄悄回去,免得丢脸呕气。如果自信有几成把握,便不值得躲在这里打了,还是收不回你徒弟已失的面子。”

  张文达听了,连忙收了架式,双手向农劲荪抱拳说道:“你这话果然有理,我粗心不曾想到。我离家几千里到上海来,为的就是要收回这点面子。好,我明天到张园打擂台吧。”霍元甲笑道:“你来的太不凑巧了,我摆一个月的擂台,今天刚刚满期,把台收了,不能为你一个人,又去巡捕房请照会,重新再摆一回擂台。”张文达愕然说道:“那末教我去那里打呢?”农劲荪道:“这不是很容易的事吗?姓霍的可以摆得擂台,难道你姓张的便不能摆擂台吗?”霍元甲接着说道:“好极了!你去摆擂台,我来打擂台。”

  张文达本是一个粗人,初次到上海来,不知道租界是什么地方,巡捕房是干什么事的,更不知道摆擂台,有去巡捕房请照会的必要,以为只要自己有摆擂台的本领,便可以在上海摆擂台,当下也不及思索,即一口答应道:“就这么办吧!我摆下了擂台,你姓霍的若不上台来打,我自会再来找你算帐。”霍元甲笑道:“我岂有不来之理?”张文达怀着满肚皮忿怒之气,走了出来,也不顾霍元甲、农劲荪二人在后送客。农劲送到客寓门外,见他不回头,只得高声喊道:“张先生好走。”张文达回头看见,才对二人拱手道:“对不起,再会!”霍元甲笑向农劲荪道:“这人怎粗鲁到这般地步?”农劲荪点头笑道:“他和东海赵两个,不仅是师弟,并象是父子,性情举动都一般无二。这种粗鲁人,依我看来,本领纵好也很有限。”

  且说张文达一路回到法租界永安街一家山东人所开设的客栈里,独自思量,不知道擂台应如何摆法,只得找着客栈里帐房山东人姓魏的问道:“你知道霍元甲在张家花园摆擂台的事么?”魏帐房随口答道:“怎么不知道!开台的那日,我还亲自去张园看了呢!”张文达道:“你知道很好。我且问你,我如今也要照霍元甲一样,摆那么一座擂台,请你替我计算计算,应该怎样着手?”魏帐房听了,现出很诧异的神气,就张文达上下打量了几眼问道:“你也要摆擂台吗?摆了干什么?霍元甲擂台开台的那日,我去听他说过,因与英国大力士订了比赛的约,所以摆设擂台,等待各国的大力士,都可以上台较量,难道你也与外国大力士订了约吗?”张文达摇头道:“不是。”接着将要替徒弟报仇及往见霍元甲交涉的情形说了一遍道:“他姓霍的既可以摆擂,我姓张的也可以摆得。”魏帐房问道:“你已经应允了霍元甲,摆下擂台等他来打吗?”张文达道:“他说他的擂台已经满期,教我另摆一座,我自然答应他。”

  魏帐房吐了吐舌头说道:“好容易在上海摆一座擂台,至少没有几百块钱,休想布置停当。你仅为替徒弟报仇,何苦答应他费这么大的事?”张文达不由得也伸了伸舌头说道:“摆一座擂台,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我又不买一块地,不买一栋房屋,只借一处地方,用芦席胡乱搭一座台,这也要花几百块洋钱吗?”魏帐房笑道:“你以为上海也和我们家乡一样吗?上海不但买地贵的骇人,就是暂时租借一个地方,价钱也比我们家乡买地还贵。摆擂台为的是要得声名,不能摆在偏僻的地方,所以霍元甲的擂台,摆在张家花园。张家花园是上海最有名的热闹地方,每日到那花园里面游玩的男男女女,也不知有几千几万,那里面的地方,租价比别处更贵,用芦席搭一座台,周围得安设许多看客的座位,你说这是容易的事么?并且还有一件最紧要的事,不但得花钱,而且巡捕房里须有熟人,才能办到,就是捕房允许你摆擂台的执照,若没有领到那张执照,你便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开张。”

  张文达很懊丧的问道:“你知道霍元甲领了执照吗?”魏帐房道:“不待说自然领了执照。休说摆擂台这种大事须领执照,就是肩挑手提的做点儿小生意,都一般的得到捕房领执照。霍元甲若不是执照上限定了时问,为什么说满了期不能再打呢?你胡里胡涂的答应下来,据我看没有几百块钱,这擂台是摆不成的。”张文达摇头叹气道:“照你这般说来,我这一遭简直是白跑了,我一时哪来的几百块钱,就有钱我也不愿意是这么花了。”魏帐房道:“我替你想了一个省钱的方法,你刚才不是说霍元甲教你摆擂台吗?你明日再去与霍元甲商量,他摆的擂台,期满了无用,得完全拆卸,你去要求他迟拆几日,也许他肯与你通融。有了现成的擂台,只要去捕房请领执照,便容易多了,不知你的意思怎样?”张文达道:“他肯借给我,自然是再好没有了,不过我摆擂台,为的是找着他替我徒弟报仇,他便是我的仇人,我今天与他见面就抓破了面孔,明天已不好意思到他那里去,就去也不见得肯借给我。”魏帐房道:“你这话也有道理,不借他的台,简直没有旁的办法。”

  张文达闷闷不乐的过了一夜,次日虽仍是没有办法,但他心想何不且到张园去看看,倘若霍元甲的擂台不曾拆卸,拼着碰钉子也不妨去和霍元甲商量一番,主意已定,便独自向张园走去。原来张文达昨日已曾到张园探望,只因时问太晏,霍元甲已同着许多武术名人,举行过收台的仪式了,张文达扑了一个空,所以打听了霍元甲的寓所,前去吵闹了那么一次。今日再到张园看时,拆台的手脚真快,早已拆卸得一干二净,仅剩了些还不曾打扫清洁的砂土,和竖立台柱的窟窿,可以依稀隐约看得出是搭擂台的旧址。张文达在这地方徘徊了好一会,没作计较处,此时到张园里来的游人渐渐多了,张文达也跟着四处游行了一阵,忽走进一所洋式的房屋里面,只见一个大房间里,陈设着许多茶桌,已有不少的游客,坐着品茶。张文达自觉无聊,拣了一个座位坐下。堂倌走过来招待,他初到听不懂上海话,也不回答,翻起两只火也似的眼睛,将各座位上游客望了几望,忽紧握一对拳头,就桌上擂鼓般的擂了几下,接着怪叫一声道:“哎呀呀,气煞我了,好大胆的霍元甲,敢在上海摆擂台,冒称大力士。他姓霍的小子,算得什么,能打得过我张文达这一对拳头,才配称真的大力士。他姓霍的欺上海没有能人,敢登报胡说乱道,上海的人能饶过他,我张文达却不能饶他。”

  当张文达擂得桌子一片响的时候,一般品茶的游客,都同时吃了一惊,一个个望着张文达。见张文达和唱戏的武生,在台上说白一样,横眉怒目的一句一句说下去,越说越起劲,多有听不懂山东话的,大家互相议论。众游客中忽有两个年纪都在二十五六岁、衣服穿得极漂亮、使人一望便知道是两个富贵家公子的人,起身离开茶桌,走近张文达跟前,由一个身材瘦长的开口呔了一声说道:“你这人是哪里来的,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张文达虽然是一个莽汉,但是这两个富贵气逼人的公子,他还是一般的看得出不是寻常人,当下便停了口,也起身答道:“我是山东人,姓张名文达。”这公子问道:“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大骂霍元甲?霍元甲是我中国第一个好汉,在这张园摆了一个月擂台,始终没有对手,你既骂他不配称大力士,为何不上擂台去打他,却等他收了台,又来这里大骂?”

  张文达此时倒不粗鲁了,连忙陪笑问二人贵姓?这瘦长的指着同来的道:“他是上海有名的顾四少爷,我姓盛,你到上海滩打听我盛大少爷,不知道的人,大约很少。”张文达连连拱手说道:“两位少爷请坐,听我说来。我这回特地从山东赶到上海来,就是要打霍元甲的擂台,无奈动身迟了,路上又耽搁了些日子,昨天赶到这里,恰好霍元甲的擂台收了。”盛大少爷问道:“你见过霍元甲没有?”张文达道:“怎么没见过?”盛大少爷又问道:“你以前曾与霍元甲打过没有?”张文达道:“我自己不曾和他打过,我徒弟和他打过。”顾四少爷问道:“你徒弟和他打,是谁打赢了呢?”张文达道:“我徒弟的武艺本来不大好,但是和他打三回,只输了一回,有两回没有输赢。”盛大少爷问道:“你能有把握一定打赢霍元甲么?”张文达昂头竖脊的说道:“我山东从古以来,武艺好的极多,我在山东到处访友,二十年来没有逢过对手。两位与我今天初次见面,听了必以为我是说夸口的话,我的武艺,不但打霍元甲有把握,除却是会邪法的,能念咒词把人念倒,我便打不过,若说到硬工夫,就比霍元甲再高超一筹的,我也不怕打不过他。”

  顾四少爷只管摇头说道:“你究竟有些什么本领,敢说这种大话?我实在有点儿不相信。你有些什么本领,这时候能显一点儿给我们看看么?”张文达一面踌躇着,一面拿眼向四处张望道:“我的本领是带在身上跑的,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显得,不过这里没有我的对手,凭空却显不出来。”说话时一眼望见门外堆了许多准备造房的基石,即伸手指着笑道:“旁的本领,一时没有法子显出来,我且显一点儿硬东西给两位看看。”随说随往外走,盛、顾二人以及许多游客,都瞧把戏似的跟着拥到门外,顿时围了一大圈的人。张文达朝那一大堆基石端详了一阵,指着一块最大最厚的问众人道:“你们诸位的眼力都是很好的,请看这一块石头,大约有多少斤重?”有人说道:“这石头有四尺多长,二尺来宽,一尺五寸厚,至少也有七八百斤。”张文达点头道:“好眼力。这块石头足有八百多斤,我如今要把这块石头举起来,诸位可相信我有不有这么大的力量?”在场看的人无一个不摇头吐舌道:“象这样笨重的石头,如何能举起?”张文达笑道:“举不起便算不了硬本领。”说时将两手的衣袖一挽,提起一边衣角,纳在腰带里面,几步走近那石头旁边,弯腰勾起食指,向石头底下泥土扒了几扒,就和铁锹扒土一般,登时扒成一条小土坑,能容八个指头伸进去,张文达双手插进小土坑,托起石头,只将腰肢往上一伸,石头便跟着竖立起来,接着用左手扶住一端,右手向石头中腰一托,这块足有八百斤重的石头,即时全部离地,横搁在张文达两手之上,换了一口气,只听得牛鸣也似的一声大吼,双手已趁这一吼之势,将石头高高举起。盛、顾两位少爷和一大圈的游客,不知不觉的同时喝了一声好。张文达举起了这石头,并不即时放下,回转身来朝着盛、顾二人说道:“我不但能这么举起,并且能耍几个掌花。”边说边将右掌渐渐移到石头正中,左手往前一送,石头在掌上就打了一个盘旋,只吓得阿着看的游客,纷纷后退,惟恐稍不留神,石头飞落下来,碰着的不死也得重伤。盛、顾二人看了也害怕,连连摇手止住道:“算了吧。这样吓死人的掌花不要再耍了。”

  张文达只得停手,缓缓将石头就原处放下笑道:“怕什么!我没有把握,就敢当着诸位干这玩意吗?我这是真力气,一丝一毫都不能讨巧,不象举石担子的,将杠儿斜竖着举上去,比横着举起来的轻巧得多,那杠儿的长短粗细,都有讨巧的地方,象我举这种石头,一上手便不能躲闪。霍元甲不害臊,敢自称大力士,诸位先生多亲眼看见他在这里摆了一个月擂台,究竟曾见他这个大力士实有多大的气力,这石头他能象我这样在一只手上耍掌花么?”盛大少爷说道:“霍元甲在这园里摆擂台,名虽摆了一个月,实在只仅仅摆了一天,就是开台的那天,跳出一个人来,上台要和霍元甲较量,听说那人不肯写姓名,要先打后说名姓,霍元甲坚执要先写名姓后打,争执好一会,那人只肯说姓赵,东海人,名字始终不肯说。霍元甲没有法子,只好跟那姓赵的打,第一回姓赵的打得很好,腾挪闪躲的打了不少的回合。霍元甲忽然停手不打了,恭维姓赵的工夫好,劝他不要存分胜负的心。姓赵的不依,定要再打,第二次也还打的好看,打了一阵,姓赵的跌倒在台上,不知怎的霍元甲身体也往旁边一歪,跟着跌倒了。霍元甲跳起来,又劝姓赵的不要打了,姓赵的还是不依。第三次打起来,姓赵的武艺,毕竟赶不上霍元甲,接连打了那么久,大约是累乏了,动手只一两下,就被霍元甲拉住了一条腿,顺手一拖,连脚上穿的皮靴都飞趋来了。我那时坐在台下看,那皮靴正掉在我同坐的一个姓柳的朋友面前。姓柳的朋友也是一身好武艺,眼明手快,当下一手便将皮靴接住,对姓赵的抛去,手法真巧,不偏不斜的正抛落在姓赵的头顶上。一时满座的看客,都大笑起来,只笑得姓赵的羞惭满面,怒气不息的走了。从那天打过这们三次后,直到昨天收台,不曾有第二个人打擂,霍元甲也不曾在台上显过什么本领,实在霍元甲的气力怎样,我们不知道。”

  顾四少爷道:“我看气力的大小,与身体的大小有很大的关系。身材高大的人,十有八九气力也大,身材矮小的人,气力也小。霍元甲的身材,比较这位张君矮小多了,他的气力纵然强大,我想断不及张君。”张文达道:“我就不服他自称大力士,并且在报上夸口,说自己的本领如何高强,虽铜头铁臂的好汉也不怕,所以倒要和他碰碰。盛大少爷那天看见和他打的东海赵,就是我的徒弟。我那徒弟的气力很小,连一百斤的石头也举不起,从我才练了四五年的武艺,他原是一个读书的人,每天得读书写字,不能整天的练工夫。我的徒弟很多,惟有这姓赵的武艺最低,最没把握。他到这里来打擂,并不是特地从山东准备来的,他因有一个哥子在朝鲜做买卖,他去年到朝鲜看他哥子,今年回来打上海经过,凑巧遇着霍元甲摆擂。他看了报上夸口的广告,心里不服,年轻的人一时气忿不过,就跳上台去。原打算打不过便走,不留姓名给人知道,他也自知打不过霍元甲,但是不知道霍元甲的本领究有多大,想借此试探一番。我这回到上海来,一则要替我徒弟出这一口恶气,二则要使霍元甲知道天下之大,能人之上更有能人,不可目空一切,登报吹那么大的牛皮,他霍元甲不长着三头六臂,不是天生的无敌将军,如何敢说铜头铁臂也不怕的大话?”

  盛大少爷听了现着喜色说道:“你这话一点儿不错。我当时看了那广告,心里也有些不服,不过我不是一个练武艺的人,不能上台去和他拼个胜负。我也不相信这么大的中国,多少会武艺的人,就没有能敌得过他霍元甲的,我逆料必有能人出头,三拳两脚将他打败,但是直到昨日整整的一个月,却不见有第二个人来打擂,那报上的大话,居然由他说了。我心里正在纳闷,今天你来了很好,我老实对你说吧,霍元甲这东西,我心里很恼他。他不仅在报纸上吹牛皮,他本人的架子还大的了得。我因为钦佩他的武艺,又羡慕他的声名大,托人向他去说,我愿意送他五百块钱一个月,延请他到我家里住着,一来替我当护院,二来请他教我家小孩子和当差的拳脚工夫,谁知他一口回绝不肯。后来我探听他为什么不肯,有人说给我听,他练了一身武艺,要在世界上当好汉,不能给人家当看门狗。你看他这话不气煞人么?练了一身武艺,替人家当护院的,不论南北各省都有,难道那些当护院的,都不是好汉吗?都是给人当看家狗吗?他不过会几手武艺,配搭这么大的架子吗?所以我非常恼他,你放胆去和他打,你能将他打败,我立刻也送你五百块钱一个月,延请你住在我家中,高兴教教拳,不高兴不教也使得。”

  张文达听了,喜得手舞足蹈的说道:“打霍元甲是很容易的事,我若自问打不过他,也不巴巴的从山东到这里来了。不过我昨天曾到霍元甲住的客栈里,见了他的面,本想就动手打翻他,无奈和他同住的一个穿洋服的人,跳出来将我拦住,说要打须到擂台上打,客栈里不是打架的地方。我心想不错,我徒弟是在擂台上被他打败的,我要出这一口气,自然也得在擂台上当着许多看的人,把他打败,因此我就答应了他,约他今天打擂。他才说出他的擂台,只能摆一个月,到了期一天也不能多打,教我重新摆一座擂台,一般的登报,他来打我的擂台。我当时不知道上海的规矩,以为摆一座擂台,不费多大的事,答应了他出来之后,打听方知道是很麻烦的一桩事,如今我摆不成擂台,便不能和他比较。”

  盛大少爷笑道:“摆一个擂台,有什么麻烦。我在上海生长,倒不知道上海有些什么规矩,你向何人打听了一些什么规矩,且说给我听听。”张文达道:“第一就难在要到巡捕房里领什么执照,这执照不但得花多少钱,巡捕房里若是没有熟人,就有钱也领不出来。没有执照,不问有多大本领的人,也不能在上海摆擂台。”盛大少爷点头笑道:“还有第二是什么呢?”张文达道:“第二就是租借摆擂台的地方。”盛大少爷道:“租借地方有什么麻烦呢?”张文达道:“这倒不是麻烦,只因好的地方价钱很贵。”盛大少爷哈哈笑道:“还有第三没有呢?”张文达道:“听说在上海搭一座擂台,得花不少的钱。”盛大少爷道:“没有旁的规矩了么?”张文达点头道:“旁的没有了。”盛大少爷一伸手拉住张文达的手,仍走进喝茶的地方,就张文达所坐的座位,一面吩咐堂倌泡茶,一面让张文达和顾四少爷坐下说道:“只要没有旁的规矩,只你刚才所说的,算不了一桩麻烦的事。你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三天之内,给你一座极漂亮的擂台。只看你的意思,还是摆在这园里呢,还是另择地方呢?”张文达只喜得心花怒放,满脸堆着笑容说道:“我昨日才初次到上海来,也不知道上海除了这张园,还有更好的地方没有?”顾四少爷说道:“上海的好地方多着,不过你如今摆擂台,仍以这园为好。因为你徒弟是在这园里,被霍元甲打败的,你来为报仇,当然还摆在这里。你的运道好,或者也是霍元甲活该要倒霉了,鬼使神差的使你遇着我们这位盛大少爷。怪不得你说摆擂台,是一桩很麻烦的事,若不是遇着盛大少爷一时高兴,替你帮忙,无论遇着谁都办不到。你知道霍元甲为摆这一个月擂台,花费了多少钱么?有许多朋友替他奔走出力,除了卖入场券的收入,还亏空了二千多块钱。他明知摆擂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断不是你这个初从山东到这里来的人所能办得了的,故意拿这难题目给你做,估量你手边没有多钱,出头露面的朋友又少,摆擂台不成功,看你怎好意思再去找他。”

  张文达不觉在桌角上拍了一巴掌说道:“对呀!顾四少爷这番话,简直和亲眼看见霍元甲的心思一样,他和我徒弟打过,知道我是专为报仇来的,不敢随便和我动手。他如今自己觉得是享大名的好汉了,恐怕败在我手里,以后说不起大话,所以我不明白上海情形,拿着摆擂台的话来使我为难。我那客栈里的魏帐房,怪我不该胡乱答应,我心里懊悔,却没有摆布他的方法,真难得今日遇着两位少爷。”盛大少爷道:“霍元甲决想不到你居然能在上海,三天之内摆成擂台。他忽然看了报上的广告,就得使他大吃一惊。霍元甲没有摆擂台以前,上海有谁知道他的姓名?自从在各种报纸上登载摆擂台的广告以后,不但人人知道他霍元甲是一个好汉,并且当开台的那几日之内,全上海的人,街谈巷议,无不是称赞霍元甲如何如何英雄,此刻更是全国的人称赞他了。你如今初到上海,正和霍元甲初到上海一样,也是无人知道你的姓名,只要擂台摆好,广告一经登出,声名就出去了。既特地摆设一座擂台,自然不仅霍元甲一个人来打,各报馆对于打擂台的情形,刊载的异常详细明白,即如你那徒弟与霍元甲相打时的手法姿势,各报上都记载得明明白白,将来霍元甲及其他来打擂台的,与你相打的手法姿势,不待说各报都得记载,你能把霍元甲打败,这声名还了得吗?我家里多久就想延请一个声名大、武艺好的人,常年住在家中,我有事出门的时候,便跟我同走,这种人在你北方称为护院,在我南方称为保镖。如今武艺好的也不少,只是少有声名大的,延请保镖的人声名越大越好。我南方有句俗语:”有千里的声名,就有千里的威风‘,有大声名的人保镖,流氓强盗自然不来下手,若已经来了,全仗武艺去抵挡,就不大靠得住了。“

  张文达喜得磨拳擦掌的说道:“我们会武艺的人,要凭硬本领打出大声名来,是很不容易的。像霍元甲这样在报上瞎吹一阵牛皮,摆一个月擂台,仅和我的小徒打了一架,便得这么大的声名,实在太容易了。盛大少爷肯赏面子,是这般栽培我,能替我把擂台摆好,我一定很痛快的把霍元甲打翻,给两位少爷看。”盛大少爷点点头道:“你有这么大的气力,我也相信你打得过霍元甲。你这番从山东到上海来,是一个人呢,还是有同伴的人呢?”张文达道:“我本打算带几个徒弟同来,无奈路途太远,花费盘缠太多,因此只有我一个人来了。”盛大少爷道:“你既是一个人,从此就住在我家里去吧!客栈里太冷淡,也不方便,你如今要在上海摆擂台出风头,也得多认识上海几个有名的人,让我来替你介绍见面吧!”说时回头望着顾四少爷道:“我今晚去老七那里摆酒,为张君接风,趁此就介绍几个朋友给他见见。我此刻当面邀你,便不再发请帖给你了。”顾四少爷笑道:“张君从今天起就到你府上去住,你随时都可以款待他,今晚的接风酒,应得让我做东,我也得介绍几个朋友,好大家替他捧捧场面。我的酒摆在花想容那里,他家房间宽大,可多邀些朋友。”盛大少爷还争执了一会,结果拗不过顾四少爷,就约定了时间,到花想容家再会,顾四少爷遂先走了。

  盛大少爷付了茶点帐,率同张文达出园。汽车夫开了汽车门,盛大少爷请张文达先坐。张文达在山东,不仅不曾坐过汽车,并不曾见过汽车。此时上海的汽车也极少,张文达初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亏他还聪明,看见车里面的座位,料想必是坐的,恐怕显得乡头乡脑,给来往的人及车夫看了笑话,大胆跨进车去,不提防自己的身躯太长,车顶太矮,头上猛撞一下。气力强大的人,无处不显得力大,这一下只撞得汽军全体大震,险些儿将车顶撞破了。盛大少爷忍不住笑道:“当心些,没碰破头皮么?”张文达被撞这一下,不由得心里发慌,惟恐撞破了车顶,对不起盛大少爷,忙将头一低,身体往下一蹲,不料车内容量很小,顾了头顶,却忘了臂膀,左转身去就坐的时候,臂膀碰在前面玻璃上,只听得当啷一声响,玻璃被碰碎了一块,吓得他不敢坐了,缩着身体待退出来。盛大少爷何尝见过这种乡下粗鲁人,一面双手推着他的屁股,一面哈哈笑道:“你怎么不坐下,还退出来干什么?”张文达被推得只好缓缓的用手摸着座位,左看看,右看看,没有障碍的东西,才从容移动屁鼓,靠妥了座位,心想这样总不至再闹出乱子来了,放心坐了下去,哪知道是弹簧座垫,坐去往下一顿,身体跟着向后一仰,更吓得两手一张,口里差一点儿叫出哎呀来。盛大少爷紧接着探进身子,张文达一张手正碰在头上,把一顶拿破仑式的毡帽碰落下来。盛大少爷倒不生气,越发笑得转不过气来,拾起帽子仍戴在头上说道:“你不要难为情,我这车子,便是生长在上海的人,初坐也每每不碰了头便顿了屁鼓,何况你这才从乡下来的呢?”

  张文达红得一副脸和猪肝一样,说道:“旁的不打紧,撞破这么大一块镜子,实在太对不起你了。”盛大少爷摇头道:“这一块玻璃算不了什么!”说话时,车夫已将碎玻璃拾好,踏动马达,猛然向前疾驰。这车夫见张文达上车的情形,知道是一个乡下人,第一次坐汽车,有意开玩笑,将车猛然开动,张文达不知道将背靠紧车垫,果然被推动得往后一仰,后脑又在车上碰了一下,面上露出很惭愧的说道:“火车我倒坐过,这车不象火车,怎么也跑的这般快?”正说话时,车夫捏了两下喇叭,惊得他忙停了口,四处张望。盛大少爷看了又是一阵大笑,张文达见盛大少爷看了他这乡头乡脑的样子好笑,越发装出一种傻态来,使盛大少爷欢喜。一会几到了盛公馆,张文达跟着盛大少爷下车,只见公馆门开处,两旁排班也似的站着七八个彪雄大汉,一个个挺胸担手,现出殷勤迎候的样子。盛大少爷昂头直入,正眼也不望一下。张文达跟着走进一间客房,盛大少爷回头望身后已有两个当差的跟来,即指着张文达对当差的说道:“这是我请来的张教师,此后就住在公馆里,就派你们两个人,以后轮流伺候吧!你去请屈师爷来,我有话说。”一个当差的应是去了,盛大少爷陪张文达坐了说道:“我自己不曾练武艺,但我极喜会武艺的人。我公馆里现在就有十几个把式,也有由朋友、亲戚介绍来的,也有是在江湖上卖艺的,刚才站立在大门两旁的,都是把式。他们的武艺,究竟怎样,我也不知道。我有时高兴起来,叫他们分对打给我看,好看是打得好看,不过多是分不出一个谁胜谁败来,彼此都恭维,彼此都谦逊,倒都没有平常会武艺的门户派别恶习。”

  张文达问道:“霍元甲在上海摆擂台,少爷府上这些把式何以都不去打呢?”盛大少爷道:“我也曾向他们说过,叫他们各人都上台去打一回,他们说什么‘江湖上鹭鸶不吃鹭鸶肉,的许多道理来,并说这擂台断乎打不得。自己打输了,不待说是自讨没趣,枉坏了一辈子的声名,就是打赢了,也结下很深的仇恨,甚至于子子孙孙还在报复,即如唱戏的黄三太镖打窦耳墩那回事。窦耳墩原来姓陈,因陈字拆开是’耳、东,两字,从前有一个大盗,名叫窦二墩,这姓陈的也就绰号窦耳东,不知道这底细的,错叫做窦耳墩,这窦耳墩自从被黄三太打败以后,对黄家切齿之恨,据知道陈、黄二家历史的人,至今二百多年了,两家子孙还是仇人一样,不通婚姻,不通往来。他们既说得这般慎重,我也不便勉强要他们去打。”

  张文达道:“我们练武艺的人,如何怕得了这许多!我们上台去打擂台的,打败了果然是自讨没趣,他摆擂台登报叫人去打,难道他输了不是自讨没趣吗?”说话时,走进一个年约五十来岁、身穿蓝色湖绉棉袍、黑呢马褂、鼻架加光眼镜、蓄八字小胡须的人来,进门即双脚比齐站着,对盛大少爷行了一个鞠躬礼,诚惶诚恐的垂手仔立不动。盛大少爷此时的神气,不似对门口那些把式,略略点了点头道:“屈师爷,我今天无意中遇着了一个比霍元甲本领更好的好汉,你过来见见吧!就是这一位英雄,姓名叫做张文达。”随指着来人回头对张文达道:“他是我家管事的屈师爷,你以后要什么东西,对他说便了。”张文达连忙起身与屈师爷相见。好一个屈师爷,满脸的春风和气,说了许多恭维仰慕的话,盛大少爷又呼着屈师爷说道:“我如今要在三日之内,替张文达摆成一座擂台,地位仍在张园霍元甲的擂台原址,规模不妨更热闹些,也要和霍元甲一样,在各报上登广告招人来打,便多花费几文,也不在乎,只要办得快,办得妥当。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去办吧!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与他商量着办,他从山东才来,没有带行李,你给他安排铺盖。他身上这衣服,在上海穿出去太寒村,你看有谁的衣服与他合身,暂时拿一套给他穿,一会儿我便得带他到花想容那里去,明天你叫裁缝给他通身做新的。”

  屈师爷听一句应一句是,偷眼望一望张文达。盛大少爷吩咐完了,他才从容对张文达道:“张先生到上海洗过澡没有?我大少爷是一个最漂亮的人,张先生若不去洗澡剃头,便更换了衣服,也还是不大漂亮。”盛大少爷不待张文达开口,即笑着说道:“老屈的见识不错,你快去拿衣服来,立刻带他同去洗澡、剃头。他这样蜈蚣旗一般的辫子,满脸的寒毛油垢,无论什么衣服,跑到堂子里去,实在太难为情了。”屈师爷随即退了出去,一会儿挟了一大包衣服进来,对张文达道:“时候不早了,我就陪你去洗澡吧!”张文达做梦也想不到,来上海有这种遭遇,直喜得连骨头缝里都觉得快活,当下跟着屈师爷出门,雇了两辆黄包车,到浴春池澡堂。屈师爷将他带到特别洋盆房间里,叫剃头的先替他剃头,一面和他攀谈道:“张先生的武艺,既经我们少爷这般赏识,想必是有了不得的本领。”张文达笑道:“我自己也不敢夸口说,有了不得的本领,不过我山东是从古有名的出响马的地方,当响马的都有一身惊人的武艺,因此我山东随便哪一县、哪一府,都有许多武艺出众的。我在山东自带盘缠,四处访友,二十多年中,不曾遇见有敌得过我的人。通天下会武艺的,没有多过我山东的,我在山东找不着敌手,山东以外的好汉,我敢说只要不长着三头六臂,我都不怕。我两膀实实在在有千斤之力,只恨我出世太迟,见不着楚霸王,不能与他比一比举鼎的本领。”

  屈师爷笑道:“你在山东访友二十多年,总共和人打过多少次呢?”张文达道:“数目我虽记不清楚了,但是大约至少也有一千开外了。”屈师爷问道:“那一千开外的人,是不是都为有名的好汉呢?”张文达道。“各人的声名,虽有大小不同,然若是完全无名之辈,我也不得去拜访他,与他动手。”屈师爷道:“有名的人被你打败了,不是一生的声名,就被你破坏了吗?”张文达笑道:“我们练武的人,照例是这么的,他自己武艺打不过人,被人破坏了声名,也只好自认倒霉,不能怪拜访的人。”屈师爷问道:“你打败的那一千多人当中,也有是在人家当教师,或是在人家当护院的没有?”张文达道:“不但有,而且十有八九是当教师和当护院的。”屈师爷问道:“那么被你打败了之后,教师护院不是都不能当了吗?”张文达哈哈大笑道:“当教师护院的被人打败了,自己就想再当下去,东家也自然得辞退他了。”屈师爷道:“这如何使得呢?我虽是一个做生意的人,不懂得武艺,不过我常听得人说,强中更有强中手,你一个人无端打破一千多人的饭碗,人家纵然本领敌不过你,一时奈你不何,只是你问心也应该过不去。这活本不应我说,我和你今日初见面,我对你说这话,或者你听了不开心,不过我忍不住,不能不把这意思对你说明白。你要声名,旁人也一般的要声名,你要吃饭,旁人也一般要吃饭,你把一千多当教师、护院的打败了。你一个人不能当一千人家的教师、护院。譬如我们公馆里,原有十几个护院,还是可以请你到公馆里来,你倘若想借此显本领,将我们的十几个护院都打败了,不见得我们少爷就把这十几个人的薪水,送给你一个人得,你徒然打破人家的饭碗,使人家恨不得吃你的肉。常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十几个把式,合做一块的拼死与你为难,你就三头六臂,恐怕也招架不了。“

  张文达为人虽是粗鲁,只是也在江湖上奔走了二十多年,也还懂得一点儿人情世故,先听了盛大少爷说把式比赛不分胜负及互相恭维的话,已知道是彼此顾全声名与地位,此时又听屈师爷说得这般明显,其用意所在,已经完全明了,遂即应是,答道:“我在山东时所打的教师和护院,情形却与公馆里的把式不同,那时我为的要试自己的能耐,心里十分想遇着能耐在我之上的人,我打输了好从他学武艺,一不是为自己要得声名,二不是为自己要得饭碗,人家的饭碗破不破,全不与我相干。如今我的年纪已五十岁了,已有几年不曾出门求师访友,此番若不是要为我徒弟出气,决不至跑到上海来。除霍元甲以外,无论是谁也不愿意动手,何况是公馆的把式,同在一块儿伺候着少爷的同事呢?”屈师爷问道:“既是除霍元甲以外,无论是谁也不愿动手,何以又要在张园摆擂台,并登报招人来打呢?”张文达只得将昨日曾会见霍元甲的情形说给他听,屈师爷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们公馆里的把式,看见你同少爷一车回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向少爷的车夫打听,据车夫说,亲眼看见你在张园,一只手举起八百多斤的一块石头,还能耍几个掌花,只吓得张园的游人,个个吐舌。公馆里把式们听了,知道少爷的脾气,最欢喜看会武艺的动手打架,每次来一个新把式,必要叫家里的把式,和新把式打几回给他瞧瞧。平常走江湖的把式,只要使一个眼色,或说几句打招呼的内行话,便可彼此顾全,因见你神气不同,我们大少爷对待你的情形,也不和对待寻常新来的把式一样,恐怕大少爷叫把式们与你动手的时候,你不肯受招呼,那时彼此都弄得不好下场。他们正商量要如何对付你,我觉得同在一个公馆里吃饭,岂可闹出意见来,因此借着邀你出来剃头、洗澡,将话对你说明白。”

  说到这里,张文达的头已剃好,两人都到洗澡间里洗了澡出来,张文达忽然对屈师爷说道:“我这回若不摆擂台,只在公馆里当一个把式,少爷高兴起来,叫我们打着玩玩,那怕就要我跌十个跟斗,有话说明在先,我也可答应。不过我如今要摆擂台,而且是少爷替我摆,假如我连公馆里这些把式都打不过,如何还配摆擂台呢?不使少爷灰心吗?少爷不帮我的忙,我一辈子也休想在上海露脸,你说我这话有没有道理?”屈师爷道:“你便是不摆擂台,也没有倒要你跌跟斗的道理。我刚才对你说过了,我是一个做生意的人,武艺一点儿不懂,不能想出两边都能顾全的法子来,但是我已把他们这番意思说给你听了,由你自己去斟酌便了。”张文达点头道:“好,到时瞧着办吧!”说毕,将带来的衣服穿上,却很称身。屈师爷就张文达身上打量了儿眼笑道:“俗语说得好,‘神要金装,人要衣装’,真是一点儿不错。这里有穿衣镜,你自己瞧瞧,看还认识是你自己么?”张文达真个走近房角上的穿衣镜前面,对着照了一照,不由得非常得意道:“这衣服简直比我自己的更合式,这是向谁借的?这人的身材,竞和我一般高大。”屈师爷笑道:“这是一个河南人,姓刘,人家都叫他刘大个子,也是有很大的力气,并会舞单刀,耍长枪,心思却蠢笨得厉害,除了力大如牛,两手会些武艺而外,什么事也不懂得,开口说话就带傻气,我们少爷逗着他寻开心。这些衣服,都是我们少爷做给他穿的。”张文达问道:“他实在有多大的气力,你知道么?”屈师爷道:“实在有多大的气力,虽无从知道,不过我曾见过我们少爷要试他的气力,教他和这些把式拉绳,他一个人能和八个把式对拉,结果还拉不动他。你看他的气力有多大!”

  张文达惊异道:“刘大个子有这么大的气力,手上又会武艺,这些把式是他的对手吗?”屈师爷道:“这却不然。他的气力尽管有这么大,因为手脚太笨的原故,与这些把式打起来,也只能打一个平手。”刚说到这里,忽有一个人掀门帘进房,对屈师爷点头问道:“澡洗好了没有?少爷现在外面等着,请张教师就去。”张文达认得这人,就是盛大少爷的当差,连忙迎着笑道:“我们已经洗好了,正待回去,你再迟来一步,两下便错过了,少爷也来了吗?”当差的道:“少爷就为在公馆里等得没奈何了,知道你们在这里洗澡,所以坐车到这里来。”张文达将自己换下来的粗布衣服,胡乱卷做一团笑道:“在上海这种繁华的地方,穿这样衣服真是不能见人,掼了不要吧,又好像可惜,这么一大团,怎么好带着走呢?”屈师爷笑道:“我这里不是有一个包衣服的袱子吗?包起来替你带回公馆去,你这些衣服,虽都是粗大布的,不大漂亮,然还有八成新色,如何却把他掼了呢?”说着,将包袱递给当差的道:“袁六,你包起来,就搁在汽车里面也没要紧。”遂转脸向张文达道:“他叫袁六,我们少爷曾吩咐他伺候你,你以后有事叫袁六做好啦!”袁六接过衣来,显出瞧不起的神气,马马虎虎的将包袱裹了,挟在胁下,引张文达出了澡堂。盛大少爷已坐在汽车里,停在马路旁边等候。

  张文达此时不似在张园门口那般鲁莽了,很从容的跨进汽车。盛大少爷不住的向张文达浑身端详道:“就论你的仪表,也比霍元甲来得魁梧。霍元甲的身材不高大,若和高大的西洋人站在一块儿,还不到一半大,不知道何以没有西洋的武术家上台去和他打?”张文达道:“他在报上把牛皮吹的那么大,连中国会武艺的人,都吓得不敢上台,西洋会武艺的,又不曾亲眼看见霍元甲有些什么本领,自然没大肯去,并且他擂台摆一个月,等到西洋会武艺的知道这消息时,只怕早已来不及赶到上海了。”话没说完,汽车已停了,盛大少爷一面带着张文达下车,一面笑问道:“你曾吃过花酒没有?”张文达道:“是花雕酒么?吃是吃过,只因我生性不喜吃酒,吃不了多少。”盛大少爷听了,笑得双手按着肚皮说道:“你不曾吃过花酒,难道连花酒是什么酒,也不曾听人说过吗?”张文达愕然问道:“不是花雕酒是什么酒?我没听人说过。”盛大少爷道:“顾四少爷在张园约我们的,便是吃花酒。他做的姑娘叫做花想容,是上海滩有名的红姑娘,就住在这个弄堂里面,你也可以借此见见世面。在姑娘家里摆酒,就称为花酒,这下子你明白了么?”张文达点头道:“啊!我明白了,我们山东也叫当婊子的叫花姑娘。”盛大少爷听了又哈哈大笑,张文达也莫明其妙,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笑,跟在后面走进一家大门,只见几个穿短衣服的粗人,都立起身争着口叫大少爷,接着听得丁令令一阵铃响,那些争着叫大少的,同时提高嗓子喊了一声,张文达也昕不出喊的什么,盛大少爷直冲到里边上楼梯。张文达紧跟着进了一同很长大的房间,大小各色的电灯十多盏,照耀得满房通亮,已有几个天仙一般的女子,抢到房门口来迎接,只见盛大少爷顺手搂着一个的粉颈,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嘴说道:“老四怎么没有来吗?岂有此理,客到了,东家倒不来。”话还没了,忽从隔壁房里走出七八个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人来,张文达认识顾四少爷也在其内,拱着双手笑道:“我们已候驾多时了。”说毕,引张文达给各人介绍,这个是某洋行买办,那个是某银行经理,无一个不是阔人。

  张文达生平第一次到这种天宫一般的地方,更见了这些勾魂夺魄的姑娘们,已使他目迷五色,心无主宰,又是生平第一次与这些阔老周旋,不知不觉的把一付猪肝色面孔,越发胀的通红,顿时手脚无所措。那些买办、经理与他寒喧,他简直不知道怎生回答,膛着两眼望这个点头笑笑,望那个点头笑笑。上海长三堂子里的姑娘们,平日两眼虽则见识的人多,然何尝见过这般模样的人,自不由得好笑。盛大少爷看了这情形,倒很关切张文达,让大家坐了说道:“我这个张教师是个山东人,这番初次到上海才两三天,上海话一句也听不懂。”接着望那些姑娘笑道:“你们不要笑他,你们若是初次跑到他山东去,听他山东人说话,也不见得能回答出来。你们哪里知道,这张教师的本领了不得,他如今要在上海摆擂台,登报招天下的英雄来打擂。顾四少爷好意帮他的忙,特地介绍他结识几个捧场的朋友。”那些姑娘们听得这么说,都不敢笑了,一个个走近前来装烟递茶。盛大少爷向隔壁房望了一眼,跳起来笑道:“原来你们在这房里打牌,为什么就停了不打呢?”顾四少爷说道:“我今天是替张教师接风,他来了我们还只管打牌,似乎不好。”盛大少爷道:“这地方用不着这么客气,你们还是接着打牌吧!我来烧大烟玩。”说着先走进隔壁房,张文达和一干人也过去,顾四少爷招呼张文达坐了,仍旧大家入局,斗了一阵扑克牌。

  这家有一个姑娘叫金芙蓉的,年纪有二十七八岁了,容貌又只中人之资,但是她能识字,欢喜看弹词类的小说,见张文达是一个摆擂台的英雄,虽则形象、举动都不甚大方,金芙蓉却很愿意亲近,独自特别殷勤的招待张文达,坐在张文达身边,咬着北京话问长问短。张文达喜得遍身都酥软了。一会儿摆上酒来,顾四少爷提笔写局票,问一个写一个,问到张文达,盛大少爷抢着说道:“他初来的人,当然不会有熟的,老四给你荐一个吧!”顾四少爷笑道:“你何以知道他没有熟的?你瞧,金芙蓉不是已和他很熟了吗?你问问他,是不是还要我另荐一个?”盛大少爷真个问张文达叫谁,张文达不知道叫什么,盛大少爷笑道:“要你叫一个花姑娘,我们各人都叫了。”张文达这时心也定了,胆也大了,即指着金芙蓉道:“我就叫她使得么?”顾四少爷大笑道:“何如呢?”说得大家都拍手大笑。入席后,一个洋行里买办也咬着北方口音问张文达道:“我们听得顾四少爷说你的本领,比霍元甲还大,这回专为要打霍元甲摆一个擂台,我们钦佩的了不得,他们两位都在张园看过你显本领,我们此刻也想你显点儿本领看看,你肯赏脸显给我们看么?”

  张文达道:“各位爷们肯赏脸教我做工夫,我只恨自己太没有本领,我虽生成比旁人多几斤蛮力,不过在这地方也无法使出来,就是学过几种武艺,这地方更不好使。各位爷们教我显什么东西呢?”顾四少爷道:“你拣能在这里显的显些大家看看,我们都是不懂武艺的,哪里知道教你显什么东西?”张文达道:“让我想想吧!”一面吃喝着,所叫的局也一个一个来了,大家忙着听姑娘唱戏,及闹着猜拳喝酒,便没有人继续说了。直到吃喝完毕,叫来的姑娘们也多走了,那买办才又向张文达道:“张教师的本领,一定得到擂台上显呢,还是在这里也能显一点儿呢?”张文达笑道:“我练的是硬工夫,除了举石块,舞大刀,及跟人动手而外,本来没有什么本领,可以凭空拿给人看,只是各位爷们既赏我的脸,我却想了一个小玩意儿,做给各位瞧瞧吧!”大家听了都非常欢喜,男男女女不约而同的围拢来,争看张文达什么玩意。只见张文达脱了衣服,露出上身赤膊来,望去好象一身又红又黑的肌肉,借电光就近看时,肌肉原是透着红色,只以寒毛既粗且长,俨如长了一身牛毛,所以望去是乌淘淘的。张文达就坑上放下衣服,用两个巴掌在两膀及前胸两胁摸了几下,然后指点着给众人看道:“各位请瞧我身上的皮肉虽粗黑,然就这么看去,皮肉是很松动的,是这般一个模样,请各位看清,等一会我使上工夫,再请看变了什么模样。”大家齐点头道:“你使上工夫吧!”张文达忽将两手撑腰,闭目咬牙,仿佛是运气的神气,一会儿喉咙里猛然咳了一声,接着将两手放下,睁眼对众人说道:“请看我身上的皮肉吧!”不知看出什么玩意儿来,且俟第七十二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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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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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张文达睁眼教大家看他身上的皮肉,大家凑近前看时,只见两条胳膊,自肩以下直到手指,和胸脯颈项,筋肉一道一道的突起来,就如有百十只小耗子,在皮肤里面走动的一般,只见得他这身体,比初脱衣时要粗壮一倍以上,大家都不由得称奇。张文达道:“各位爷们谁的气力最大,请来捏捏我的皮肤,浑身上下,不拘什么地方,只要能捏得动分毫,便算是了不得的气力。”

  当下便有一个身体很壮实的人,一面捋着衣袖,一面笑道:“让我来试试,你通身的皮肤,没一处可以捏得动吗?”说着,就伸手用两个指头,先捏张文达的眼皮,捏了几下,虽不似铁石一般的坚硬,但是用尽所有的力量,一点儿也捏不起来,接着就左边胁下再捏,也捏不动,不由得吐舌摇头对大家说道:“这位张教师的本领,实在高强,佩服佩服!”顾四少爷笑向这人道:“看你倒也象是一个内行,怎的从来不曾听你谈过武艺?我们时常在一块儿玩耍,还不知道你也会武艺。”这人连连摆手道:“我哪里懂得什么武艺,因为看见有许多小说上,写练金钟罩、铁布衫工夫的人,惟有眼皮胁下两处,不容易练到,这两处练到了,便是了不得的本领,所以我拣他这两处捏捏。”

  张文达很得意的说道:“浑身皮肤捏不动,还算不了真工夫,要能自己动才是真工夫,请各位爷们再看吧。”说时,挥手示意教大家站在一边,腾出地方来。张文达绕圆圈走着,伸拳踢脚的闹了一阵,然后就原处立着,招手对刚才捏皮肤的这人说道:“请你摸我身上,随便什么地方,摸着就不要动。”这人一伸手就摸在张文达背上,一会儿就觉得手掌所摸着的皮肤一下一下的抽筋,就和牛马的皮肤,被蚊虫咬得抽动一样,并现得很有力量,随即将手移换了一处,也是如此。张文达笑问道:“你摸着觉得怎样?”这人大笑道:“这倒是一个奇怪的把戏,怎么背上的皮,也自己会动呢?”这些人听了,各人都争着伸手来摸,张文达道:“只能一个一个的摸,不能全身同时都动,各人得轮流摸了。”几个姑娘茬旁看着,也都想摸摸。盛大少爷指着一个衣服最漂亮、神气最足的对张文达笑道:“这就是你在外面说的花姑娘,顾四少爷的心肝宝贝。你得好好的用力多动他几下,和你要好的这个金芙蓉,你更得结实多动几动。”说得满房人都笑起来。房中的一一都摸过之后,无不称奇道怪,盛大少爷异常高兴的说道:“今日天气很冷,张教师快把衣服穿起来,几天过去,便得上擂台去现本领,不可冻病了,使我们没得好玩意儿看。张文达穿好了衣服,盛大少爷又带他到自己相好的老七家里,玩了一会,并约了明晚在这里摆酒,直玩到半夜才带他回公馆歇宿。

  次日早起,屈师爷便引着几个把式到来,给张文达介绍。其中有一个四川人,姓周名兰陔的,年纪已有五十多岁,武艺虽极寻常,但是为人机警,成年后便出门闯荡江湖,欢喜结交朋友,两眼所见各家各派的工夫甚多。不问哪一省有武艺的人,只要在他跟前随便动手表演几下,他便知道这人练的是哪一家工夫,已到了何种程度。他在长江一带也有相当的声名,却从来没人见他和人交过手,并没有人会见他表演过武艺,就因为见他每每批评别人的武艺,无不得当,一般受批评的,自然佩服他,称赞他,认定他是一个会武艺的。盛大少爷闻他的名,请到家里来,已有好几年了,自从他到盛公馆以后,就倡一种把式不打把式的论调,并且大家预备对打的手法,遇着大少爷高兴,吩咐他们撮对儿厮打,看了取乐的时候,便打的非常热闹,彼此不致受伤。他在众把式中,是最有心计的一个。昨日屈师爷在浴春池对张文达说的那些话,就是周兰陔授意。这时经屈师爷介绍见面后,周兰陔即拱手对张文达说道:“久仰老大哥的威名,想不到今日能在一块儿同事,真是三生有幸。听我们这位师爷说,老大哥安排在上海摆一座擂台,这事是再好没有的了。大概也是和霍元甲一般的摆一个月么?”张文达道:“摆多少日子,我倒随便,只要把霍元甲打翻了,摆也得,不摆也得。少爷高兴教我多摆些时,我左右闲着没事干,就多玩玩也好。”周兰陔点头道:“多摆几日,我们少爷自然是高兴的,不过照霍元甲所摆的情形看起来,就怕没有人来打。入场不卖票吧,来看的人,必多得水泄不通,卖票吧,又恐怕没人上台来打,看的人白花钱,除一座空台而外,什么也没得看。”张文达道:“人家不肯来打,是没办法的。”周兰陔笑道:“有人是看的白花钱,没人看是我们自己白花钱。在霍元甲摆擂台的时候,我就想了个敷衍看客的方法,只因我并不认识霍元甲,懒得去替他出主意。老大哥如今是我们自家人,擂台又是我们少爷作主摆设的,我不能不帮忙。我们同事当中,现在有好几个是曾在江湖上卖艺的,很有不少好看的玩意儿,大十八般、小十八般武器都齐全,每天两三个钟头,如有打擂的人上台,不妨少玩几样,倘没人打时,我们还可以想出些新花头来,务必使看客欢喜,不知老大哥的意思怎样?”张文达道:“不错,便是我们自家人,也可以上台打擂,无论如何,我们这一座擂台,总得比霍元甲的来得热闹。”周兰陔道:“我们自家人上台打擂,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打,得排好日期,每日只一个或两个上台,我们在公馆里便要把如何打的手法,编排妥当,打起来才好各尽各的力量,使人瞧不出破绽来。若不先把手法排好,两边都存着怕打伤人及自己受伤的心思,打的情形一定不好看。”

  张文达忽然想起屈师爷在澡堂说的话来,便答道:“周大哥确是想的周到。我几年前在山东,最喜找人动手,并且非打赢不可,近年来已完全没有这种念头了。至于我们此刻在一块儿同事的朋友,偶然闹着玩,哪怕就说明教我掼几个跟斗,我也情愿,不过在擂台动手,情形就不同了。我本人是打擂的,还不甚要紧,如今我是摆擂的,只能赢不能输,输了便照例不能再出台。承诸位同事的老哥,好意替我帮忙,我怎好教诸位老哥都输在我手里呢?”周兰陔道:“这却毫无妨碍,一来老大哥的能耐,实在比我们高强,输给老大哥是应该的,二来在认识我们的,知道我们是同事,帮忙凑热闹,老大哥当台主,打赢我们也是应该的,不认识我们的看客,不知道是谁,于我们的声名绝无妨碍。”张文达向众把式拱了拱手道:“诸位老哥肯这么替我帮忙,我真是感激,除了在公馆里同事的诸位老哥而外,不知还有多少工夫好的人,和我们少爷来往?”屈师爷道:“和我们少爷熟识及有交情的人极多,时常到公馆里来看少爷的也不少,如上海最有名的秦鹤岐、彭庶白及程举人、李九少爷一班人,平时都不断的来往。近来又结交了两个湖南的好汉,一个长沙人柳惕安,一个宝庆人龙在田。听得少爷说,柳惕安的法术武艺,都少有能赶得他上的,年纪又轻,模样儿又生得威武,只是不大欢喜和江湖上的朋友来往。龙在田却是在江湖上有声望的,听说他能凭空跳上三丈高的房檐,江湖上替他取了个绰号叫做‘溜子’,湖南人的习惯,忌讳‘龙’字,普通叫龙为‘溜子’,又叫‘绞舌子’,加以龙在田的行动矫捷,腾高跳下,宛然和龙一样,所以这溜子的绰号,很容易的就在江湖上叫开了。这人在长沙各埠,随处勾留,手头异常挥霍,江湖上穷朋友受他周济的很多,此番才到上海不久,不知何人介绍与我们少爷认识了,来往很为亲密。此外还很多,并有我们不知道姓名的,少爷既有肯作主替你摆擂台,料想那些会武艺的朋友,自然都得给你介绍。”

  张文达还待问话,盛大少爷已走了进来,含笑向这几个把式说道:“张教师的本领这么高强,是你们当把式的人不容易遇着的。如今你们都是自家人了,谁胜谁败,都没有关系,何不大家打着玩玩呢?”张文达明知道这些把式,不愿意打输了使东家瞧不起,所以一再当面表示,并答应在擂台上极力帮忙。他在这正需用有人帮忙的时期,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遂抢先答道:“大少爷的眼力好,福气大,留在公馆里的都是一等好汉,正应了一句俗话:”出处不如聚处‘,我山东出打手,是从古有名的,但是我在山东各府县访友二十多年,还不曾见过有这么多的好汉,聚做一块儿,象这公馆的。“盛大少爷望着这些把式得意道:”我本是拣有声名的延请到公馆里来,却不知怎的,教他们去打霍元甲,他们都不愿意去。“张文达道:”凭白或无故的教他们去打,他们自是不愿意去,倘若他们有师兄弟徒弟,受了霍元甲的欺负,他们便不肯放霍元甲一个人在这里猖獗了。“众把式听了,都不约而同的拍着大腿道:”对呀!我们张教师的活,真有见识,不是有本领、有阅历的人说不出。“周兰陔道:”出头去打擂台的,多半是年轻没有声名的人,一过中年,有了相当的名望,就非有切己的事情,逼着他出头,是决不肯随便上台的。“盛大少爷道:”照这样说来,将来我们的擂台摆成了,除了霍元甲以外,不是没有人来打了吗?“周兰陔道:”这倒不然,如今年轻人练武艺的还是很多。霍元甲的擂台摆一个月,有许多路远的人,得了消息赶到上海来,擂台已经满期收了,我们张教师接着摆下去,我猜想,打擂的必比霍元甲多。我有一个意见,凡是上台打擂的,不一定要先报名,随来人的意思,因有许多人心里想打,又恐怕胜败没有把握,打胜了不待说可以将姓名传出来,万一打败了,弄得大众皆知,谁还愿意呢?所以报名签字这两项手续,最好免除不用,想打的跳上台打便了,是这样办,我包管打的人必多。“盛大少爷道:”你们大家研究,定出一个章程来,我只要有热闹看,怎么好怎么办。“

  当下大家商议了一会。饭后,盛大少爷又带着张文达出门拜客,夜间并到长三堂子里吃花酒,又把那个金芙蓉叫了来。张文达生平哪里尝过这种温柔乡的味道,第一日还勉强把持,不能露出轻狂的模样,这夜喝上了几杯酒,金芙蓉拿出迷汤来给他一灌,就把他灌得昏昏沉沉,差不多连自己的姓名、籍贯都忘记了。只以上海的长三,不能随便留客歇宿,若是和么二堂子一般的,花几块钱就可以真个销魂,那么张文达在这夜便不肯回盛公馆歇宿了。次日,盛大少爷对张文达道:“巡捕房的擂台执照,今日本来可以领出来的,无奈今日是礼拜六,午后照例放假,明日礼拜也不办公,大约要后天下午才领得出来,但是报上的广告,今日已经登载出来了,入场券已印了五万张,分五角和一块两种,如果每日有人打擂,一个月打下去,就这一项收入,也很可观了。你此刻若要钱使用,可向屈师爷支取。”张文达正被金芙蓉缠得骨软筋酥,五心不能自主,只恨手边无钱,不能尽情图一番快乐,听了盛大少爷这话,连忙应是称谢,随即向屈师爷支了一百块钱。他认定周兰陔是一个好朋友,邀同去外边寻乐,这夜便在棋盘街么二堂子里挑识了两个姑娘,和周兰陔一人睡了一个。

  翌日兴高采烈的回到公馆,只见盛大少爷正陪着一个身材矮小、年约三十来岁的人谈话。盛大少爷见他回来,即迎着笑道:“昨夜到什么地方去了?”张文达不由红着猪肝色的脸答道:“在朋友家里,不知不觉谈过了半夜,就难得回来。”盛大少爷笑道:“在朋友家倒好,我疑心你跟着周把式打野鸡去了,那就糟了。”张文达这时还不懂得打野鸡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虽觉所说的是这一回事,但自以为没有破绽给人看出,还能勉强镇静着。盛大少爷指着那身材矮小的人给张文达介绍道:“这也是江湖上一位很有名气的好汉,龙在田先生,人称呼他混名龙溜子的便是。”龙在田即向张文达打招呼。此时的张文达,到上海虽只有几天,然因得顾四、盛大两个阔少的特殊优待,及一般把式的拥护,已把一个心粗气浮的张文达,变成心高气傲的张文达了,两只长在额顶上的眼睛,哪里还看得上这身材矮小的龙在田呢?当时因碍着是大少爷介绍的关系,不能不胡乱点一点头,那一种轻视的神气,早已完全显露在面上了。

  龙在田是一个在江湖上称好汉的人,这般轻视的神气,如何看不出呢?盛大少爷看了这情形,觉得有点儿对不起龙在田,想用言语在中间解释,龙在田已满面笑容的对张文达说道:“恭喜张教师的运气好。我们中国会武艺的虽多,恐怕没有第二个能赶得上张教师的。”张文达一时听不出这话的用意,随口答道:“运气好吗?我有什么事运气好?”龙在田笑道:“你的运气还不好吗?我刚才听得大少爷对我说,他说五百块洋钱一个月,请你在公馆里当护院,这不是你的运气好么?当护院的人有这么大的薪俸,还有谁赶得上你!”张文达知道龙在田这话带一点讥笑的意味,便昂起头来说道:“不错!不过我这五百块洋钱一个月,钱也不是容易拿的。盛公馆里有二十位把式,谁也没有这么高的薪俸,你知道我这薪俸,是凭硬工夫得来的么?我在张园一手举起八百斤重的石头,我们大少爷才赏识我,带我到公馆里来,旁人尽管会武艺,只有一点儿空名声,没有真材实学,休说举不起八百斤重的石头,就来一半四百斤,恐怕也少有举得起的。”龙在田毫不生气的笑问道:“这公馆里有八百斤一块的石头没有?”盛大少爷道:“我这里没有,张教师前日在张园举的那块石头,确有八百多斤,是我亲眼看见的。”龙在田摇头道:“我不是不相信张君有这么大的气力。”盛大少爷道:“哦,你也想举一回试试看么?”龙在田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我哪里能举起八百斤重的石头,正是张君方才说的,就来一半四百斤,我也举不起。我问这公馆里有没有八百斤重一块的石头,意思张君既有这么大的气力,并且就凭这种大气力,在这里当五百块钱一个月的护院,万一黑道上的朋友,不知道有张君在这里,冒昧跑到这里来了,张君便可以将那八百斤重的石头,一手举起来,显这硬工夫给黑道上的朋友看看,岂不可以吓退人吗?这种硬工夫,不做给人家看,人家也不会知道啊!”

  张文达忍不住气忿说道:“我不在这公馆当护院便罢,既在这里当护院,又拿我少爷这么高的薪俸,就不管他是哪一道的朋友,来了便是送死,我断不肯轻易饶他过去。”龙在田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只怕未必呢!黑道上朋友来了,不给你看见,你却如何不饶他呢?”张文达道:“我在这里干什么的,如何能不给我看见?”龙在田哈哈笑道:“可惜上海这地方太坏。”盛大少爷听了这一句突如的话,莫明其妙,即问为什么可惜上海这地方太坏,龙在田笑道:“上海满街都是野鸡,不是太坏了?”说时望着张文达笑道:“我知道你的能耐,在大少爷这里当护院,一个月足值五百块洋钱,不过象昨夜那种朋友家里,不可每夜前去,你夜间不在家里,能耐就再大十倍也没用处。”

  三人正在谈话,只见屈师爷引着一个裁缝,捧了一大包衣服进来,对张文达说道:“几个裁缝日夜的赶做,这时分才把几件衣服做好,请你就换下来吧!”龙在田看了看新做来的衣服,起身作辞走了。张文达满肚皮不高兴,巴不得龙在田快走,一步也懒得送。盛大少爷亲送到大门口,回来对张文达说道:“这溜子的名气很大,我听得李九少爷说,他一不是红帮,二不是青帮,又不在理,然长江一带的青红帮和在理的人,无不尊敬他。他生平并不曾读书,认识不了几个字,为人的品行更不好,无论什么地方,眼里不能看见生得漂亮的女子,漂亮女子一落他的眼,他必用尽千方百计去勾引人家,他手边又有的是钱,因此除了真个有操守的女子,不受他的勾引而外,普通一般性情活动的女子,真不知被他奸污了多少。他如今年纪还不过三十来岁,家里已有了五个姨太太,他是这种资格,这种人品,而在江湖上能享这么大的声名,使青红帮和在理的十分尊敬他,就全仗他一身本领。”

  张文达不待盛大少爷说完,即接着说道:“江湖上的人,多是你捧我,我捧你,大家都玩的是一点空名声,所以江湖上一句古话,叫做‘人抬人无价宝’。少爷不要相信,谁也没有什么真本领。”盛大少爷掉头道:“这溜子却不然,他是一个不自吹牛皮的,和他最要好的朋友曾振卿,也和我是朋友,我还不曾和溜子见面的讨候,就听得曾振卿说过溜子几件惊人的故事,一点儿也不假。有一次他在清江浦,不知道为犯了什么案件,有二百多名兵和警察去捉拿他,他事先没得着消息,等到他知道时,房屋已被兵和警察包围得水泄不通。有与他同伙的几个人,主张大家从屋上逃走,他说这时候的屋上万分去不得,一定有兵在屋上,用枪对准房檐瞄着,上去就得遭打。他伙伴不相信,一个身法快的,即耸身跳上房檐,脚还不曾立稳,就听得拍拍两声枪响,那伙伴应声倒下来,其余的伙伴便不敢再上房檐了,争着问溜子怎么办?溜子道:”现在官兵警察除前后门外,多在屋上,我们惟有赶紧在房里放起火来,使他们自己扰乱,我们一面向隔壁把墙打通,看可不可以逃出去,如左右两边也有兵守了,就只得大家拼命了。‘于是大家用棉絮蘸了火油,就房内放起火来。恰好在这时候,后门的官兵已捣毁了后门,直冲进来,向隔邻的墙璧还不曾打通,溜子急得无法,只好一手擎着一杆手枪,对准冲进来的兵,一枪一个连毙了四、五个,后面的就不敢再冲了。此时火势已冒穿屋顶,大门外的官兵,也已冲破了大门进来,溜子走到火没烧着的地方,先脱下一件衣服,卷成一团,向房檐上抛去,又听得两声枪响,溜子毫不迟疑的,紧接着那团衣服纵上房檐,忙伏在瓦楞里,借火光朝两边一望,只见两旁人家的屋脊上,都有兵擎枪对这边瞄着,惟有火烧着了的屋上,不见有兵警的影子。溜子这时使出他矫捷的身手来,居然回身跳下房檐,取了一床棉絮,用水湿透包在身上,并招呼伙伴照办,仍跳上房檐,向有火光处逃走。立在两旁屋脊上的官兵,因火光映射着眼睛,看不分明,开枪不能瞄准,溜子的身法又快,眨眼之间,就已逃过了几所房屋,安然下地走了,他的伙伴却一个也没逃出性命。他在江湖上的声名,就因经过了这一次,无人不称道。

  还有一次,虽是开玩笑的事,却是有意显出他的本领来。他前年到上海,住在曾振卿家里,曾振卿家在贝勒路吴兴里,是一所一上一下的房屋。溜子独住在亭子间内,曾振卿住在前楼。这日黄昏以后,有朋友请曾、龙两人吃晚饭,并有几个朋友亲自来邀,大家一路出来。曾振卿将前楼门锁了,一路走出吴兴里,曾振卿忽自嚷道:“你们不要走,请在这里等等,我走的时候,只顾和你们谈话,连马褂都忘记了没穿出来。‘说着待回家去穿马褂,溜子止住他问道:”你的马褂,不是挂在前楼衣架上吗?’曾振卿应是,溜子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去替你取来便了。‘边说打起飞脚向吴兴里跑,溜子跑远了,曾振卿才笑道:”还是得我亲去,锁房门的钥匙带在我身上,不是害他白跑吗?’于是大家又走回吴兴里,离曾家还有几十步远近,只见溜子笑嘻嘻的提着马褂走来,递给曾振卿。曾振卿问道:“房门钥匙在我身上,你如何能进房取衣的。‘溜子笑道:”不开房门便不能进房吗?’曾振卿问道:“你不是将我的锁扭断了吗?‘一面说,一面跑回家去看,只见门上的锁,依然锁着没有动,进房看时,仅对着大门的玻璃窗,有一扇推开了,不曾关闭合缝。曾振卿问家里的老妈子,曾见溜子上楼没有,老妈子说,前后门都关了,不但不曾见有人上楼,并没有人来叫门。这是曾振卿亲眼看见亲日对我说的事,一点儿也不含糊。”

  张文达摇头道:“这两事就是真的,也算不了什么!我们山东能高来高去的人有的是,我听说南方能上高的人很少,偶然有一两个能上高的人,一般人就恭维的了不得。这龙在田的本领纵然不错,也只能在南方称好汉,不能到我们北方去称好汉。他若真有能耐,我的擂台快要开台了,他尽管上台来和我见个高下。象他那种身体,我一拳能把他打一个穿心窟隆。我一手捞着了他时,他能动弹得就算他有本领。”盛大少爷点头道:“有你这么大的气力,他的身材又小,自然可以不怕他。不过我留神看,他刚才对你说话的神气,似乎不大好,你的态度显得有些瞧不起他,话也说得太硬,此后恐怕得提防他暗算。”屈师爷在旁说道:“周把式最知道龙溜子的为人,我曾听他说过,手段非常毒辣。”张文达忿然说道:“手段辣毒怎么样?谁怕他毒辣。我巴不得他对我不怀好意,我开台的时候,最好请他来打头一个,我若打不翻他,立刻就跑回山东去,霍元甲我也不打了。求少爷用言语去激动他,务必教他来打擂。”盛大少爷道:“他时常在李公馆里闲谈,我近来已有好几日没有去看李九了,现在你这衣服已经做好,我就带你去见李九少爷吧!随意在李九那里说几句激动溜子的话,包管不到明日,就会传到溜子耳里去。”

  张文达遂跟着盛大少爷,录车到李九公馆来。李、盛两家本有世谊,平时彼此来往,甚为密切,都不用门房通报,照例直向内室走去。这日盛大少爷虽然带着张文达同来,但自以为不是外人,仍用不着通报,只顾引张文达向里走,不到十几步,一个老门房追上来陪笑说道:“大少爷不是想看我们九爷么?今天只怕不行,这一个星期以来,我们九爷吩咐了,因现在家里有要紧的事,无论谁来都不接待,实在对不起大少爷,请改日再来,或是我们九爷来看大少爷。”盛大少爷诧异道:“你九爷近来有什么紧要的事,值得这么大惊小怪,我不相信,若在平时,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早已跑到里面去了,今天既是他有事不见客,我不使你们为难,你快进去通报,我也有要紧的事,非见他不可。”

  老门房知道盛、李两家的关系,不敢不进去通报,一会儿出来说:“请”。盛大少爷带张文达,直走进李九少爷平日吸大烟的内客房,只见李九正独自躺在榻上吸烟,将身躯略抬了一抬,笑道:“你有什么要紧的事,非会我不可?”盛大笑道:“你只在房间里,照例每日都是坐满了的客,我们来往十多年,象今日这般清静,还是第一次。我今日特地介绍一个好汉来见你,并且有要紧的话和你商量。”说着引张文达会面,彼此不待说都有几句客套话说。盛大将在张园无意中相遇的情形,及安排摆擂台的事说了一遍道:“我知道霍元甲前次在张园摆擂台的时候,你很肯出力替他帮忙,如今张文达摆擂,你冲着我的面子,也得出头帮忙,方对得起我。”李九道:“你知道我的性格,是素来欢喜干这些玩意儿的,尽管与我不相识的人,直接来找我,我都没有不出头帮忙的道理,何况有你介绍呢!不过这番却是事不凑巧,正遇着我自己有关系十分重要的事,已有一星期不曾出门,今日才初次接见你们两位。我的事情不办了,哪怕天要塌下来,我也不能管,这是对不起你和张君,然又没有法设的事。”盛大道:“你究竟是为什么事这么重要?怎的我完全没听得说。”李九笑道:“你为要摆擂台,正忙得不开交,没工夫到我这里来,我又没工夫找你,你自然未听得说。”盛大脸上露出怀疑的样子问道:“你我这们密切的关系,什么重要的事,难道不能对我说吗?你万一不能出头帮忙,我也不勉强你,你且把你这关系十分重要的事说给我听。”

  李九沉吟道:“我这事于我本身有极大的关系,于旁人却是一点儿关系没有。以你我两家关系之密切,原无不可对你说之理,只是你得答应我不再向外人说,我方敢说给你听。”盛大正色道:“果然是不能多使人知道的事,我岂是一个不知道轻重的人,竟不顾你的利害,拿着去随口乱说吗?”李九点头道:“你近来也看报么?”盛大道:“我从来不大看报的,近来报上有些什么事?”李九道:“我这重要的事,就是从报上发生出来的。在十天以前,我看报上的本埠新闻栏内记载了一桩很奇特的事,记三洋泾桥的鸿发栈十四号房间,有一个四川人叫王国桢的住着,这人的举动很奇怪,时常出外叫茶房锁门,不见他回来,房门也没开,他却睡在床上,除了一个包袱之外,没有一件行李,而手头用钱又异常挥霍,最欢喜叫许多姑娘到房里唱戏,陪着他开心寻乐,只是一到半夜,就打发这些姑娘回去,一个也不留。他叫姑娘是开现钱,每人五块,今天叫这几个,明天叫那几个,叫过的便不再叫。有些生意清淡的姑娘,因见他叫一个条子有五块现洋,当然希望他再叫,有时自己跑来,想得他的钱,他很决绝的不作理会。他身上穿的衣服,每天更换两三次,有时穿中国衣服,有时穿洋服,仅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并无衣箱,又没人看见他从外面提衣服进来,在那客栈里住了好些日子,更不见他有朋友来往,连同住在他隔壁房间里的客,因见他的举动太奇怪,存心想跟他打招呼,和他谈谈,他出进都低着头,不拿眼睛望人家,使人家得不着向他招呼的机会,因此帐房茶房都很注意他。有两次分明见他关门睡了,忽然见他从外面回来,高声叫茶房开门。茶房就将这情形报告帐房,帐房为人最胆小,恐怕这种举动奇怪的人,或者干出什么非法的事来,使客栈受拖累,忍耐不住,就悄悄去报告巡捕房。巡捕头说:”这姓王的没有扰乱治安及其他违法的行为,我巡捕房里也不便去干涉他。不过他这人的举动,既这么奇怪,我们得注意他的行为,你回去吩咐茶房留心,等他出门去了就快来送信给我。我们且检查他那包袱里面看是些什么东西?“帐房答应了回来,照话吩咐了茶房,但是一连几日,不见姓王的出去,茶房很着急。这日,茶房从玻璃窗缝向房中偷看,只见房中没有姓王的踪影,帐门高挂,床上也空着无人,遂故意敲门叫王先生,叫了几声也无人答应,忙着告知帐房去唤巡捕。外国人带着包打听匆忙跑到鸿发栈,各人擎着实弹的手枪,俨然和捉强盗一样,用两个巡捕把看守着前后门,其余的拥到十四号,教茶房开了房门,走到房中一看,最使人一落眼就不由要注意的,就是在靠窗户的方桌底下,点了一盏很小的清油灯,仅有一颗豆子大小的灯光。油灯前面安放着一个白色搪磁面盆,盆内承着半盆清水。外国人先从床上取出那包袱来,打开看里面,只有两套黑绸制的棉夹衣裤,小衣袖、小裤脚,仿佛戏台上武生穿的,此外有两双鞋袜,一条丈多长的青绢包巾,旁的什么也没有。

  外国巡捕头因检查不出违禁犯法的证据,正在徘徊,打算在床上再仔细搜查,忽见王国桢陡然从外面走了进来喝问道:“你们干什么,我不在房里,你们无端跑到我房里来?‘巡捕头懂得中国话,见是王国桢进房来责问,便用手枪对着王国桢的胸膛说道:”不许动。我问你:你是哪省人,姓什么?到上海来干什么的?,王国桢摇手笑道:“用不着拿这东西对我,我要走就不来了。我是四川人,姓王,到上海来访朋友的。’巡捕头道:”你到上海来访朋友,这桌下的油灯点着干什么的?‘王国桢道:“这油灯没有旁的用处,因夜间十二点钟以后,这客栈里的电灯便熄了,我在家乡的时候,用惯了这种油灯,所以在这里没有电灯的时候,还是欢喜点油灯。’巡捕头问道:”半夜点油灯还有理由,此刻是白天,为什么还点着呢?并为什么安放在桌子底下呢?‘王国桢道:“因在白天用不着,所以安放在桌子底下,端下去的时候,忘记吹灭,直到现在还有一点儿火光。’巡捕头问道:”油灯前面安放着一个面盆干什么呢?‘王国桢道:“面盆是洗面的,除了洗面还干什么?’巡捕头这时放下了手枪问道:”同你住在这客栈里的,大家都说你的举动奇怪,你为何叫茶房锁了门出去,一会儿不待茶房开门又睡在房里。有时分明见你睡了,不一会又见你从外面进来,这是些什么举动?‘王国桢反问道:“与我同住的客,是这么报告巡捕房吗?’巡捕头道:”报捕房的不是这里的客,我们向这些客调查,他们是这么说。‘王国桢笑道:“哪里有这种怪事?我是一个人住在这客栈里,与同住的都不认识,所以出进不向他们打招呼,他们有时见我出外,不曾见我归来,这是很平常的事,没有什么希奇。’巡捕头听了没有话可问,同来的中国包打听,觉得这人的形迹太可疑,极力怂恿捕头将王国桢带到捕房去,王国桢也不反抗,就连同包袱带到捕房去了。报上本埠新闻栏内载了这回事,我看了暗想这王国祯的行为虽奇怪,然是一个有能耐的人,是可以明白断定的了。他叫姑娘玩,不留姑娘歇,尤其是英雄本色。他一个四川人被拘捕在捕房里,据报上说他又没有朋友来往,在捕房不是很苦吗?并且我们都知道捕房的老例,不论捕去什么人,出来都得交保。他一个四川人有谁去保他呢?我心里这么一想,就立刻派人去捕房替他运动。还好,捕房不曾查出他什么可疑的案子来,准其交保开释,我便亲到捕房将他保了出来,此刻留在舍下住着。承他的好意,愿意传授我一些儿技艺,我觉得这种有真本领,人品又很正派的人,实不容易遇着,既遇着了岂可当面错过?因此我宁可排除一切的事,专跟着他学点儿技艺。”

  盛大听了喜得跳起来问道:“王先生在府上,你不能介绍给我见一面么?我也是多年就想亲见这种人物,那日的报我若看见,我也必亲自去讨保。”李九道:“要介绍给你见面很容易,只是他不在家的时候居多,他出门又不向人说,我派定了两个当差的专伺侯他,他一个也不要。他的举动真是神出鬼没,令人无从捉摸。我四层楼上不是有两个房间,前面一间做佛堂的吗?佛堂后面那间空着没有人住,王先生来时,就选择了那间房,独自住着。我为要跟他学东西,特地在三层楼布置了一间房,王先生上楼下楼,非得走我房中经过不可。我又专派了一个很机警的当差,终日守在楼梯跟前,留心他上下。昨日我还没起床,就问王先生下楼去没有,当差的说没有。我就起来安排上楼去,正在洗脸的时候,忽听得底下有皮靴走得楼梯声响,看时竟是王先生从下面走了上来。我就问王先生怎的这么早出外,王先生道:”我忘记了一样东西在房里,你同我上楼去取好么?‘我自然说好,胡乱洗了脸就跟着他上楼,只见房门锁了,王先生从怀中掏出钥匙给我道:“你开门吧!’我把锁开了推门,哪里推的动呢?我自信也有相当的力气,但那门和生钬铸成的一样,休想撼动分毫。离门不远有一个玻璃窗,我便跑到窗跟前,向里面窥看,只见房中的桌椅都靠房门堆叠着,对佛堂的房门也是一样,一个床铺和两张沙发堵了。我说:”这就奇了,前后房门都被家具堵塞,窗门又关闭得紧紧的,先生却从哪里出来的呢?‘王先生笑道:“你不用问我从哪里出来的,你只打主意看应从哪里进去?’我说:”这玻璃可以敲破一片,就可伸手进去,把窗子的铁闩开了,开了窗门,还怕不得进去吗?,我当下用衣袖包了拳头,打破了一片玻璃,伸手开了铁闩,以为这窗门必然一推就开了,谁知道也和生铁铸成的一样,仍是撼不动分毫,再看窗子里面,并没得家具堵塞,只得望着王先生发怔。王先生笑道:“你不可以伸进头去,看窗缝里有什么东西吗?”不知李九伸进头去,看出窗缝里有什么东西,且俟第七十三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七十三回

   失衣服张文达丢脸

   访强盗龙在田出头

  话说李九接着说道:“我真个伸进头去,向窗缝仔细看了一会说道:”不见有旁的东西,只见有一张半寸宽三寸多长的白纸条,横贴在窗缝中间,浆糊还是湿的,显然才贴上去不久。‘王先生笑道:“就是这纸条儿作怪。你把这纸条儿撕下来,再推窗门试试。’我当即将纸条儿扯下,但是窗门还推不动,即问王先生是何道理,王先生说:”有好几张纸条儿,你仅撕下一张,自然推不动。‘我又伸进头去,看四围窗缝共贴了八张纸条,费了好多气力,才把两旁及底下的六张撕了,只剩了顶上的两张,因为太高了,非有东西垫脚,不能撕下,以为仅有上面两张没撕下,两扇这么高大的玻璃门,未必还推不动,拼着将窗门推破,也得把它推开,遂用两手抵住窗门,使尽生平气力。这事真怪得不可思议,简直和抵在城墙上一样,并不因底下的纸条儿撕了,发生动摇。王先生见我的脸都挣红了,即挥手叫我让开说道:“我来帮你的忙,把上面的纸条撕了,免你白费气力。’我这时当然让过一边,看他不用东西垫脚,如何能撕到上面的纸条?他的身法实在奇怪,只见他背靠窗户立着,仰面将上半身伸进击破了的玻璃方格内,慢慢的向上提升,就和有人在上边拉扯相似,直到全身伸进去大半了,方从容降落下来,手中已捏着两张纸条对我说道:”这下子你再去推推看。‘我伸手推去,已毫不费力的应手开了。我首先跳进房间,搬开堵房门的桌椅,看四围的门缝,也与窗缝一般的贴了纸条,朝佛堂的房门也是一样,只要有一张纸条没去掉,任凭你有多大的气力也休想推动半分。请两位想想,那房间只有两门一窗,而两门一窗都贴了纸条,并且还堵塞了许多家具,当然是人在房中,才能有这种种布置,然布置好了,人却从何处出来呢?“

  盛大问道:“这王先生为什么故意把门窗都封了,又教你回去开门取东西呢?原来是有意显本领给你看吗?”李九点头道:“不待说是有意做给我看的。我是看了报上的记载,亲自去保释他,并迎接到舍下来,拜他为师,恳求他传授我的技艺,然毕竟他有些什么惊人的本领,我一件也不曾亲眼看见。你知道我近年来,所遇三教九流的人物也不少了,教我花钱迎到舍下殷勤款待,临走时馈送旅费,这都算不了一回事。只是教我认真拜师,我如今已是中年以后的人了,加以吸上一口大烟,当然得格外慎重,不能象年轻的时候,闻名就可以拜师,不必老师有真才实学。因此,我虽把王先生迎接到了舍下,每日款待他,表示要拜他为师,然跟着就要求他随意显点儿惊人而确实的本领,给我一家人看看。王先生说:”我实在没有惊人的本领,只怪一般不开眼的人,欢喜大惊小怪,随便一举一动,都以为希奇,其实在知道的人,没一件不是稀松平常的勾当。‘我说:“就是稀松平常的勾当,也得显一次给我们见识见识。’王先生道:”这是很容易的事,何时高兴,何时就玩给你们看。‘这话已经说过几天了,直到前日才做出来。“

  盛大问道:“你已拜过师没有?”李九道:“拜师的手续是已经过了,但是他对我却很客气,只肯以朋友的关系,传授我的本领,无论如何不肯承认是师徒。”盛大问道:“是他不许你接见宾客么?”李九摇头道:“不是。我既打算趁这机会学点儿能耐,便不能照平日一样,与亲朋往来。至于王先生本人,绝对没有扭扭捏捏的样子,初来的时候,我以为他要守秘密,不愿意使外人知道他的行踪。他说他生平做事,光明正大,不喜鬼鬼祟祟,世间毫无本领的人,举动行踪倒不瞒人,何以有点儿能为的人,反要藏藏掩掩?”盛大道:“这种人物,我非求见一面不可,你休怪我说直话,你近来不肯见客,固然有一半恐怕耽搁工夫的心思在内,实际未必不是提防见了王先生的人,纠缠着要拜师,将来人多了,妨碍你的功课。你是好汉,说话不要隐瞒,是不是这种心理?”李九笑道:“你这话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先生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人,如今名虽住在我这里,实在一昼夜二十四点钟之中,究竟有几点钟在那间房里,除了他本人,没第二人知道。他初到我家里来就对我说过了,他喜欢住在极清静、左右没有人的房间。他房里不愿意有人进去,他每日不拘时刻,到我房里来坐谈,吃饭的时候,只须当差的在门外叫唤一声,他自会下楼吃饭,若叫唤了不下来,便是不吃饭,或已有事到外面去了。他在此住了一礼拜,每日都是此情形,你说我能介绍人见他么?我提防人纠缠他,又从哪里去提防?”

  盛大笑道:“你既没旁的用心,就不管他怎么样,且带我到他房里去看看,哪怕见面不说话也行。”李九听了即丢了烟枪起身道:“使得,这位张君同去不同去?”张文达道:“我也想去见见。”于是李九在前,三人一同走上四层楼。李九回身教盛、张二人在楼口等候,独自上前轻轻敲了几下房门,只听得呀一声房门开了,盛大留神看开房门的,是一个年轻约二十五六岁、瘦长身材、穿着很整齐洋服、梳着很光滑西式头发的漂亮人物。此时全国除了东西洋留学生,绝少剪去辫发梳西式头的,在上海各洋行服务的中国人,虽有些剪发穿洋服的,然普通一般社会,却认为懂洋务的才是新式人物。盛大脑筋里以为这王国桢,必是一个宽袍大袖的古老样子,想不到是这般时髦。只见李九低声下气的说了几句话,即回头来叫二人进去。

  盛大带着张文达走进房,李九很恭恭敬敬的对盛、张二人道:“这便是我的王老师。”随即向王国桢说了二人的姓名。盛大一躬到地说道:“我初听老九说王老师种种事迹,以为王老师至少是四十以上的人了,谁知还是这般又年轻又飘逸的人。请问王老师已来上海多久了?”王国桢道:“才来不过两个月。”盛大说道:“近年来我所见的奇人,所听的奇事,十有八九都是四川人,或是从四川学习出来的,不知是什么道理?”王国桢摇头笑道:“这是偶然的事,先生所见所闻的,十有八九是四川人,旁人所见所闻的未必如此。”李九接着说道:“这却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他一个人所见所闻如此,即我本人及我的朋友,见闻也都差不多,想必有许多高人隐士,在四川深山之中,不断的造就些奇人出来。”王国桢笑道:“你家里请了教师练武艺,你是一个知道武艺的人,你现在去向那些会武艺的打听,必是十有八九说是少林拳、少林棒,其实你若问他们少林是什么,恐怕知道的都很少。至于究竟他们到过少林寺没有,是更不用说了。因为少林寺的武艺,在两千年前就著名,所以大家拿少林做招牌。四川峨嵋山也是多年著名好修道的地方,谁不乐得拿着做招牌呢?我原籍虽是四川人,但是不曾在四川学习过什么,也不曾见四川有什么奇人!”

  盛大问道:“此刻京里有一个异人,也姓王,名叫显斋的,王老师认识不认识?”王国桢点头道:“我知道这个人,你认识他吗?”盛大道:“他在京里的声名很大,王公贝勒知道他的不少,前年我在京里,听得有人谈他的奇事,说有一次,有几个显者乘坐汽车邀他们同去游西山,他欣然答应同去,只是教几个显者先走,他得办理一件紧要的事,随后就来。这几个显者再三叮嘱不可迟延,遂乘车驰赴西山,到山底下舍车步行上山,不料走到半山,王显斋已神气安闲的在那里等候。又说有一次,有几个仰慕他的人请他晚餐,大家吃喝得非常高兴,便要求他显点本领看看,他说没有什么本领可显,只愿意办点儿新鲜菜来,给大家下酒,说罢离开座位,走到隔壁房中,吩咐大家不得偷看,过了一会,不见他出来,忍不住就门缝偷看,见空中并没人影,约莫等了半点钟光景,只见他双手捧了一包东西,打隔壁房中出来,满头是汗,仿佛累乏了的神气,大家打开包看时,原来是一只鲜血淋漓的熊掌,包熊掌的树叶,有人认得只长白山底下有那种村,可见得他在半点钟的时间内,能从北京往返长白山一次。而从一个活熊身上,切下一只熊掌来,总得费相当的时间,这不是骇人听闻的奇事吗?我当时因听了这种奇事,忍不住求人介绍去见他,他单独一个人住在仓颉庙里,我同着一个姓许的朋友,虽则承他接见了,不过除谈些不相干的时事而外,问他修道炼剑的话,他一概回绝不知道。我听得人说的那些奇事问他,他哈哈大笑,并摇头说:”现在的人,都欢喜造谣言。‘他房里的陈设很简单,比寻常人家不同的,就是木架上和桌上,堆着无数的蚌壳。我留神辩认,至少也有二百多种。我问他这些壳蚌有何用处,他也不肯说,只说这东西的用处大,并说全国各省的蚌壳都有。看他谈话的神气,好象是有神经病的,有时显得非常傲慢,目空一切,有时又显得非常谦虚,说自己什么都不会,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人。我因和他说不投机,只得跟姓许的作辞出来,以后便不愿再去扰他了,至今我心里对于他还是怀疑。王老师既是知道他这人,请教他是不是真有人家所说的那么大本领?“

  王国桢笑道:“若是一点儿本领没有,何以偌大一个北京,几百年来人才荟萃的地方,却人人只说王显斋是奇人,不说别人是奇人呢?现在的人固然欢喜造谣言,但是也不能完全无因。即以王显斋的个人行径而论,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奇人,至于听他谈话,觉得他好象是有神经病,这是当然的事,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一般人觉得王显斋有神经病,而在王显斋的服光中看一般人,还觉得都是神魂颠倒,少有清醒的。各人的知识地位不同,所见的当然跟着分出差别。”

  盛大一面听王国桢谈话,一面留神看门缝,窗缝上的纸条,还有粘贴在上面,不曾撕扯干净的,浆糊粘贴的痕迹,更是显然可见,因指着问王国桢道:“请问王老师,何以用这点纸条儿粘着门窗便不能开?”王国桢道:“这是小玩意,没有多大的道理。”盛大道:“我只要学会了这点小玩意,就心满意足了。我家和老九家是世交,我和老九更是亲兄弟一样,王老师既肯收他做徒弟,我无论怎样也得要求王老师赏脸,许我拜列门墙。”王国桢笑道:“我在上海没有多久耽搁,一会儿就得往别处去,你们都是当大少爷的人,学这些东西干什么?李先生也不过是一时高兴,是这般闹着玩玩,你们既是世交,彼此来往亲密,不久自然知道他要心生退悔的,所以我劝他不必拜什么师,且试学一两个礼拜再看。”盛大道:“倘若老九经过一两个礼拜之后,王老师承认他可学,那时我一定要求王老师收受。王老师此刻可以应允我这话么?”王国桢点头道:“我没有不承认的,只怕到了那时,为反转来要求你们继续学习,你们倒不肯承认呢?”盛大见李九的神情,不似平日殷勤,知道他近日因一心要使王国桢信任,不愿有客久坐扰乱他的心里,只得带着张文达作辞出来。

  在汽车里,张文达说道:“我们以为龙在田必时常到李公馆来,如今李九少爷即不见客,想必龙在田也不来了。”盛大道:“溜子的能为比你怎样,我不能断定,不过溜子这个人的手段,外边称赞他的太多,我不想得罪他。他自己高兴来打擂台便罢,他若不来,我们犯不着去激怒他。”张文达听了,口里不敢反对,心里大不甘服,回公馆找着周兰陔问道:“你是认识龙溜子的,你知道他此刻住在什么地方么?”周兰陔笑道:“溜子的住所,不但我不知道,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从来是没有一定住处的,有几个和他最好的朋友,都预备了给他歇宿的地方,他为人喜嫖,小房间也有三四处,看朋友时到了那地方,夜间便在就近的地方歇宿。”张文达道:“倘有朋友想会他,不是无处寻找吗?”周兰陔道:“要会他倒不难,他的行踪,和他最要好的曾振卿是知道的,要会他到曾家去,虽不见得立时可以会着,然曾振卿可以代他约定时间。你想去会他吗?我可以带你到曾家去。”张文达道:“这小子太可恶了,我若不给点儿厉害他看,他也不知道我是何等人。他既是一个老走江湖的,我与他河水不犯井水,他不应该和我初次见面,就当着我们少爷,说许多讥诮我的话。他存心要打破我的饭碗,我只好存心要他的性命。”周兰陔道:“你不要多心,他说话素来欢喜开玩笑,未必是讥诮你。他存心打破你的饭碗,于他没有好处,不问每月送他多少钱,要他安然住在人家公馆里当教师,他是不肯干的。你和他初见面,不知道他的性格,将来见面的次数多了,彼此一有了交情,你心里便不觉得他可恶了。”张文达仍是气忿忿的说道:“这小子瞧不起人的神气,我一辈子也跟他伙不来,我现在只好暂时忍住气,等擂台摆成了,看他来打不来打?他若不来,我便邀你同去曾家找他。总而言之,我不打他一顿,不能出我胸中之气。”周兰陔见张文达说话如此坚决,也不便多劝。

  这夜盛大又带张文达出外吃花酒,直闹到十二点钟以后才回。张文达酒量本小,经同座的大家劝酒,已有了几成醉意,加以昨夜宿娼,一夜不得安睡,精神上已受了些影响,这夜带醉上床,一落枕便睡得十分酣畅,一觉睡到天明醒来,朦胧中感觉身体有些寒冷,伸手将棉被盖紧再睡,但是随手摸了几下,摸不着棉被,以为是夜来喝醉了酒撩到床底下去了,睁眼坐起来向床下一看,哪里有棉被呢?再看床上也空无所有,不由得独自怀疑道:“难道我昨夜醉到这步田地,连床上没有棉被都不明白吗?”北方人夜间睡觉,是浑身脱得精光,一丝不挂的。既不见了棉被,不能再睡,只得下床拿衣服穿,但是衣服也不见了,张文达这一急真非同小可,新做的衣服不见了,自己原有的老布衣服,因房中没有衣箱衣柜,无处收藏,又觉摆在床上,给外人看了不体面,那日从浴春池出来,就交给当差的去了,几日来不曾过问,此时赤条条的,如何好叫当差送衣服来?一时又敌不过天气寒冷,没奈何只好将床上垫被揭起来,钻进去暂时睡了。伸头看房门从里边闩了,门闩毫未移动,对外的玻璃窗门,因在天气寒冷的时候,久已关闭不曾开动,此时仍和平常一样,没有曾经开过的痕迹。张文达心想:这公馆里的把式和一般当差的,与我皆无嫌隙,决不至跟我开这玩笑,难道真个是龙在田那小子,存心与我为难吗?偏巧我昨夜又喝醉了,睡得和死了一样,连身上盖的棉被都偷去了,我栽了这么一个跟斗,以后怎好见人呢?从今日起,我与龙在田那小子誓不两立,我不能把他活活打死,也不吃这碗把式饭了,越想越咬牙切齿的痛恨。明知这事隐瞒不了,然实在不好意思叫当差的取自已的旧衣服来,又觉得新做的衣服仅穿了半天,居然在自己房中不见了,大少爷尽管慷慨,如何好意思再穿他第二套?自己原有的旧衣服?又如何能穿着见人?想到没有办法的时候,羞愤的恨不得起来寻短见。

  不过一个男子汉要决意轻生,也是不容易的,禁不得一转念想到将来五百元一月的幸福,轻生的念头就立时消灭了。张文达心里正在异常难过的时候,忽听得远远一阵笑声,接着有脚步声越响越近。张文达细昕那笑声,竟有大少爷的声音在内,不由得急得一颗心乱跳,忽然一想不好,房门现在从里面闩着,若大少爷走来敲门,赤条条的身体,怎好下床开门?如今只好赶快把门闩开了,仍躺在垫被下装睡着。他的身法本来很快,溜下床抽开了门闩,回到垫被下面冲里睡着。果不出他所料,耳听得大少爷一路笑着叫张教师,并在门上敲了几下。张文达装睡不开口,跟着就听得推门进来哈哈笑道:“张教师还不快起来,你昨夜失窃了不知道么?”旋说旋伸手在张文达身上推了几下。张文达不能再装睡了,故意翻转身来,用手揉着眼睛问道:“少爷怎的起来这么早?我昨夜的酒太喝多了,直到此刻头脑还是昏沉沉的。”盛大笑道:“你还不知道么?你的被卧衣服到哪里去了?”张文达做出惊讶的样子,抬头向床上看了看道:“谁和我开玩笑,乘我喝醉了酒,不省人事的时候,把我的衣服、卧被拿去了,少爷睡在上房里,如何知道我这里不见了衣服?”盛大向门外叫道:“你们把被卧、衣服拿进来吧!”只见两个当差的,一个搂了被卧,一个搂了衣服走进来,抛在床上自去了。

  张文达一见是昨日的新衣服,心里早舒服了一半,连忙穿上下床说道:“我昨夜喝醉了酒,忘记闩门,不知是谁,将衣被拿去了,少爷从什么地方得着的?”盛大笑道:“你昨夜便不喝醉酒,把房门闩了,恐怕也免不了失窃。你知道这衣服、被卧在什么地方?我昨夜并没喝醉,房门也牢牢的关了,这被卧和衣服都到了我床上,我夫妻两人都不曾发觉,直到我内人起床,才诧异道:”我们床上是哪里来的这些男子汉衣服?还有一床棉被,怎的也堆在我们床上?‘我听了起来看时,认得是你的衣服、棉被,再看房门是上了洋锁的,不曾开动,惟有一扇窗门,好象曾经推开过,没有关好。我想这事除了龙溜子没有旁人,我对你说这人不能得罪,你不相信,果然就来与你为难,你瞧你这扇窗门,不是也推开了吗?“

  张文达举眼看盛大所指的一扇窗门,仿佛是随手带关的,离开半寸多没关好,正待说几句顾面子的话,只见屈师爷急匆匆走进来说道:“老太太不见了一串翡翠念珠,大少奶奶也不见了一朵珠花。”盛大听了只急得跺脚道:“珠花不见了倒没要紧,老太太的翡翠念珠丢了却怎么办?”张文达气得哇哇的叫道:“少爷不要若急,周把式知道那小子的地方,我就去与他拼命,我不把失掉的东西讨回来,也不活在世上做人了。”盛大摇头道:“我当初疑心是龙溜子干的玩意,因为独把你的衣服、被卧搬到我床上,好象龙溜子存心和你过不去,如今偷去老太太的翡翠念珠,我内人的珠花,这又不象是龙溜子的举动。我和龙溜子虽没有多深的交情,但是曾振卿和我非常要好,溜子断不至为和你过不去,使我老太太着急。我老太太一生奉佛,乐善好施,谁也知道。溜子初来我家的时候,还向我老太太磕了头,未必忽然这么不顾情面!”张文达急得脸上变了颜色,险些儿哭了出来说道:“少爷这么说来,更把我急煞了,若知道是龙溜子那混蛋干的,我去捞着了他,不怕讨不回来。少爷如今说不是他,公馆里这多个把式,这强盗却专与我过不去,除了溜子那混蛋,难道还有旁人吗?”屈师爷道:“我也疑心这事,不是龙在田干的。他是何等精明能干的人,一般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家里很富足,他岂肯在上海做这明目张胆的盗案?他纵然有心与张教师为难,翡翠念珠是我们老太太最珍爱的法物,珠花是我们大少奶奶所有首饰中最贵重的,都与张教师无干。若说因张教师是在公馆里当护院,故意这么干,使张教师丢面子,只须偷去张教师的棉被、衣服,移到大少爷床上,就够使张教师难受了,不为钱财,断不至偷盗这两样贵重东西。”

  张文达气得双眼突出,恨声不绝的说道:“少爷和屈师爷都说不是龙在田偷去的,我不相信。我此刻就邀周把式同去找他,我这一只饭碗打破了没要紧,老太太和大少奶奶丢掉的东西,不能不找回来。我受的这口恶气,不能不出。我还有一句话得和大少爷商量,我听说上海巡捕房里面,有一种人叫做包打听,这种包打听与县衙门里的捕快一样,查拿强盗的本领极大,倘若昨夜失掉的东西值不了多少钱,或是能断定为龙在田偷去无疑,便用不着去陈报巡捕房,请包打听帮忙,如今我以为非报巡捕房不可。”盛大道:“你是初来上海的人,只知道包打听查拿强盗的本领极大,哪里知道请他们出力是很不容易的。昨夜来的不是平常强盗,所来的决无多人,不能与平常盗案一概而论。这回的案子,不是巡捕房里普通包打听所能破获的。平常盗案,都免不了有四五个同伙的,抢得的赃物,有时因分赃不匀,内伙里吵起来,给外人知道了,有时将赃物变卖,被人瞧出了破绽,并且那些当强盗的,多半是久居上海的无业流氓,包打听对于他们的行动,早经注意,一遇有盗案发生,那般流氓便逃不出包打听的掌握。昨夜这强盗如果是龙溜子倒好了,念珠和珠花尽管拿去了,我相信他是一时有意使你为难,终久是得退回给我的,若报巡捕房就糟了。”

  张文达道:“少爷不是说他不会干这事吗?因为疑心不是他偷去的,所以我劝少爷报巡捕房。”屈师爷道:“如遇到万不得已的事,自不能不去报捕房,不过象昨夜这种盗案去报捕房,外国捕头一定要疑心是公馆里自己人偷的,公馆里的丫头老妈子,不待说都得到捕房里去受严厉的审讯,便是这些把式,恐怕也不免要一个一个的传去盘诘,为的夜间外边的铁门上了锁,有两个巡捕终夜不睡的看守,还有门房帮同照顾,无论有多大本领的强盗,是不能从大门进来的,后门终年锁着不开,并没有撬破的痕迹,强盗从何处进来呢?外国人不相信有飞檐走壁的强盗,报了巡捕房还是我们自己倒霉。”张文达道:“这情形我不明白,既是如此,报巡捕房的话就无须说了。我就去找周把式,请他引我去会了龙在田再说。”说着就往外走。

  盛大喊道:“且慢!就这么去不妥当。如今东西已经偷去了,我们也不用着忙,且把主意打定再去,免得再闹出笑话来。”张文达见这么说,只得止步回头,问如何打定主意?盛大也不答话,只叫人把周兰陔叫来。周兰陔一见盛大,即打千请安说道:“少爷白花钱养了我们这些不中用的饭桶,强盗半夜跑到公馆里来,盗去极值钱的东西,并且使老太太和大少奶奶受惊,我们这些饭桶,真是惭愧,真是该死!”周兰陔这番话,说得张文达脸上红一阵紫一阵,只恨房中没有地缝可钻入。盛大连忙说道:“这事怪你们不得,你们虽负了护院的责任,不过这强盗的本领非同小可,照昨夜那种情形,听凭怎样有本领的人当护院,除却有前知的法术,便无处提防。我夜间睡觉,素来最容易惊醒,房中一有人走得地板响动,我少有不知道的,有时就轻轻的撩我的帐门,我也惊醒转来。昨夜强盗到我房中,将张教师的衣服、被卧安放在我床上,我竟毫不知觉,这强盗的本领就可想而知了。我此刻找你来商量,龙溜子昨日上午在这里,我正陪着他谈话,凑巧张教师从外边回来,我知张教师前天出外,是和你同去的,一夜不曾回来,我便猜想你们必是玩姑娘去了,张教师和我见面的时候,随口向他开了两句玩笑,接着介绍他与溜子见面,张教师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已把在张园相遇的情形,向溜子说了,不料溜子与张教师谈话不投机,各人抢白了几句,我知道溜子轻身的本领是很有名的,不由得疑心他是畜意与张教师过不去,所以将张教师的衣服、被卧移到我床上,一面丢张教师的脸,一面使我知道。后来听说老太太不见了翡翠念珠,我少奶奶也不见了珠花,我又觉得龙溜子不会在我家里干出这种事来。你和溜子有多年交情的,你觉得这事怎么样?”

  周兰陔沉吟了一会道:“这事实在是巧极了。昨日张教师因受了溜子的奚落,缠着要我引他去找溜子图报复,溜子为人也是气度小,受不了旁人半句不好听的话。若专就这偷衣被的情形看来,不用疑心,一定是溜子干的。但是溜子无论怎样气忿,也不至动手偷老太太、少奶奶的东西。我刚才去向老太太请罪,已在房中仔细侦察了一遍,房门没有开动,窗户外边有很密的铁柱,又有百叶门,里面有玻璃门,溜子轻身的本领虽好,然我知道他巧妙还不到这一步。少爷房里和这间房里,溜子是容易进来的,这事我不敢断定是能干的。不过如果是他干的,我去会他时,谈起来自瞒不了我,我知道溜子的性格,无处不要强,事情是他做的,那怕就要他的性命,他也不会不承认,只对不知道他的人不说罢了。”

  张文达道:“我原打算请你带我同去的,因大少爷要和你先商量一番,如今既商量好了,我们便可前去。”周兰陔道:“你现在和我同去却使不得,这事若果是他干的,你可不要生气,完全是为有你在这里当护院的原故,你一和他见面,不把事情更弄僵了吗?”张文达忍不住双眉倒竖起来嚷道:“我不管事情僵不僵,他既跟我过不去,我就不能不使点儿厉害给他看。我真打不过他时,哪怕死在他手里也甘心。”周兰陔摇头道:“你去找他报仇,又是一桩事,我此去是为侦查昨夜的事,究竟是不是他干的?万一不是他干的,你见面三言两语不合,甚至就动手打起来,打到结果,他还不知道有昨夜的事,岂不是笑活吗?”盛大道:“周把式的话不错,你就去看他是如何的神情,再作区处。”说着,自进里面去了。

  盛大去后,公馆里所有的把式都走了来,一个个笑嘻嘻的问张文达昨夜不曾受惊么?张文达气忿得不知如何才好,人家分明是善意的慰问,心里尽管气忿,口里却不能再说出夸大的话来。大家用过早点之后,周兰陔独自走到曾振卿家来,只见曾振卿正在亭子楼中,和龙在田说笑得十分高兴,见周兰陔进来,连忙起身让坐。曾振卿笑闻道:“听说你们公馆里,新近花五百块大洋一月,请了一个张教师,你们大少爷非常敬重他,每日带他坐汽车吃花酒,并给他换了一身新的绸绫衣服,你们同在公馆里当把式,看了也不难过吗?”周兰陔乘机笑道:“难过又有什么办法?我自己只有这种本领,就只能受东家这种待遇。一个人的本领大小,岂是可以勉强得来的吗?”龙在田笑问道:“你们那位阔教师,今天怎么样,没有出门么?”周兰陔知道这话问得有因,即指着龙在田的脸大笑道:“昨夜的勾当,果然是你这缺德的干出来的,你真不怕气死他。”曾振卿笑道:“这事是我怂恿溜子干的,今早起来,你们公馆里是如何的情形,你说出来给我们开开心。”

  周兰陔将早起的情形,细说了一遍道:“我们大少爷本疑心是溜子干的。”龙在田不待周兰陔说下去,急跳起来问道:“怎么说呢?你们老太太昨夜丢了一串翡翠念珠吗?大少奶奶也不见了珠花吗?你这话真的呢,还是开玩笑的呢?”周兰陔正色道:“这般重要的事,谁敢开玩笑!据我们大少奶奶说,珠花不过值三四千块洋钱,算不了什么,那串翡翠念珠,计一百零八颗,没有一颗不是透绿无瑕的,曾有一个西洋人见了,愿出十万块洋钱买去,老太太说,休说十万,就有一百万块钱,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串来。”龙在田急得连连跺脚道:“这还了得,我这回开玩笑,竟开出这么大乱子来,我如何对得起他们老太太,我龙在田就要抢劫,就穷困死了,也不至去抢盛老太太的贵重东西。”

  曾振卿在旁也惊得呆了。周兰陔道:“我们大少爷和我也都觉得这事不象是你溜子干出来的,不过事情实在太巧了,怎么不先不后就有这个能为比你还大的人,给你一个马上打屁,两不分明呢?”曾振卿道:“既然出了这种怪事,我两人今天倒非去盛家走一趟不可。我们去把话说明白,并得竭力替他家将这案子办穿才好,不然,象兰陔和我们有交情,知道我们的品行还罢了,在不知道你我的人,谁肯相信你不是见财起心,顺手牵羊的把念珠、珠花带了出来?”龙在田点头道:“我一定要去走一趟,不过这事倒使我真个为难起来,据我想做这案子的,必是一个新从外道来的好手,并且是一个独脚强盗,表面上必完全看不出来。”周兰陔道:“这是从何知道的?”龙在田道:“盛公馆里面,值钱的东西,如珠翠、钻石之类,谁也知道必是很多的,这强盗既有本领,能偷到这两件东西,难道不能再多偷吗?这种独脚强盗的行径,大概都差不多,尽管这人家有许多贵重东西,他照例只拣最贵重的偷一两件,使人家好疑心不是强盗,甚至误怪家里的丫头、老妈子,他便好逍遥法外。这种强盗是从来不容易破案的。昨夜倘若不是有我去与张文达开玩笑,他老太太和大少奶奶,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发觉不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便是发觉了,也决不至就想到有大盗光临了,因为门窗关好了不曾动,各处都没有被盗的痕迹,不疑心丫头、老妈子却疑心谁呢?若是上海在圈子里面的朋友做的案子,不问是那一路的人,我都有把握可以办活。”

  周兰陔道:“本埠圈子里的朋友,不用说没有这样本事的人,便有也不会到我们公馆里下手。你们两位肯去公馆里看看很好,并不是为去表明在田哥的心迹,这事非有两位出头帮忙,是没有物还教主希望的。”曾振卿问道:“你们少爷没打算报捕房么?”周兰陔道:“张文达曾劝我们少爷报捕房,少爷不肯,我们大家也不赞成。”龙在田道:“我们就去吧,和你们少爷商量之后,好设法办案。”三人遂一同出门到盛公馆来。

  周兰陔在路上对龙在田说道:“张文达那饭桶,因料定他的衣服,是你偷搬到大步爷床上去的,咬牙切齿的要我带他来找你算帐,我和大少爷都断定你不至偷老太太的东西,不许他同来。如今你到公馆里去,免不了要与他会面。他是一个尽料的憨头,若证实了是你使他栽这么一个跟斗,他一定非和你拚命不可,我觉得你犯不着与他这憨头反对,最好昨夜搬衣被的事,不承认是你干的,免得跟他麻烦。”龙在田笑道:“我若怕他麻烦,也不是这么干了,谁去理会他,我去与他没有什么话说,无所谓承认不承认。他是识相的不当面问我,我自然不向他说,他不识相时,我自有方法对付他。”曾振卿笑道:“你到如今还不知道溜子的脾气吗?你就把刀搁在他颈上,教他说半句示弱的话是不行的。”周兰陔便不再往下说了。

  不一会到了盛公馆,只见盛大少爷正陪着一个朋友在客厅里谈话。周兰陔认识这朋友姓林名惠秋,浙江青田人,在上海公共租界总巡捕当探目,已有七八年了,为人机警精干,能说英国话,在他手里破获的大案、奇案最多,英国总巡极信任他,起初不过跟一个包探当小伙计,供奔走之役,因为很能办案,七八年之间,渐次升到探目,在他部下供差遣的伙计,也有一百多人。他又会结交,凡住在租界内有钱有势的人,无不和他有来往,每逢年节所收各富贵人家送他的节钱,总数在五万元以上,至于办案的酬劳,及种种陋规收入,平均每月有四五千块钱,然而表面上他还有正派不要钱的美名。与他资格同等的人,收入确实在他之上。他与盛大已认识了三、四年,过年过节及盛公馆做寿办喜事,他必来道贺,并派遣巡捕来照料。这日周兰陔动身会龙在田去了之后,盛大到老太太房里,见老太太因丢了念珠,心中闷闷不乐,盛大更觉着急,暗想报捕房无益,反惹麻烦,不如打个电话,把林惠秋找来,托他去暗中探访,或者能得着一点儿线索也未可知。主意已定,便亲自摇了个电话给林惠秋,林惠秋立时来了。盛大将早晨发觉被盗的情形说了,并带林惠秋到自己房中及老太太房中察看了一遍,回到客厅里坐下说道:“这是一桩最棘手帕案子,不瞒你大少爷说,最近一个礼拜之内,像这样的大盗案,经我知道亲去勘查过的,连府上已有十七处了。捕房因一件也不曾办活,不仅妨碍地方治安,并关系捕房威信,暂时只好极端秘密,现在全体探员昼夜不停的查访。”盛大惊讶道:“这强盗如此大胆吗?那十六桩盗案都曾报告捕房吗?”林惠秋摇头道:“没有一家向捕房报告,都是自家不愿张扬出来,各人暗托有交情的探员,或有声望的老头子,明查暗访,我为这强盗猖獗得太厉害,就是总巡没有命令,我不知道便罢,知道就不能不亲去勘查一番,看这十七家的情形,毫无疑虑是一个强盗干出来的。”

  话才说到这里,周兰陔引着曾、龙二人进来。他知道林惠秋的地位,恐怕龙在田不认识,随便说出与张文达开玩笑的话来,给林惠秋听了误认做嫌疑犯,遂首先给曾、龙二人介绍,将林惠秋的履历说出来。林惠秋因自己事忙,又见有生客到来,即作辞走了。盛大送到门口转来,龙在田问道:“他是捕房的探目,怎么不在这里多商量一番。”盛大道:“他说近来一礼拜之内,和我家一般的这种盗案,共有十七处了。你看这强盗不是胆大包天吗?”

  龙在田对盛大作了一个揖道:“对不起,我昨夜凑巧和府上的张教师寻开心,将他的衣服、被卧,一股脑儿送到你床上,那时正是半夜一点钟的时分,我一分钟也没停留,就回到吴兴里睡了。方才兰陔兄到我们那里,始知道竟有人在我之后,偷去很贵重的东西,我此刻到这里来,一则必须对你把话说明白,以免老太太恼恨我龙溜子无人格。外面和人做朋友来往,探明了道路,黑夜即来偷盗;二则我和振卿对于这案子,情愿竭力追缉,务必将案子办穿。”盛大也连连作揖道:“两位大哥的好意,我非常感激。至于恐怕我老太太疑心龙大哥,是万无此理的。龙大哥是何等胸襟,何等身份的人,我们岂待表白。昨夜所失的,若是旁的物件,哪怕值钱再多,我也不打算追究了,无奈那念珠是我家老太太平日爱不释手的,自从发觉失了之后,今天简直不见他老人家有笑容,因此我才用电话把林惠秋找来。据林惠秋说,近来已出了十七桩这种盗案,可见舍间这番被盗,与龙大哥昨夜的事毫无关系。不过这个强盗,非寻常强盗可比,林惠秋在总巡捕房,虽是一个有名的探目,我恐怕他还没有破获这强盗的能力。两位大哥肯出力帮忙,是再好没有的了。”龙在田道:“办这种奇离的案子,全看机会怎样,倒不在乎办案的人本领如何,机会凑巧时,破获也非难事。”

  曾、龙二人当时细问了念珠和珠花的式样,并在老太太房间四周及房顶细看了一遍,竟看不出一点儿痕迹来。龙在田便对盛大说道:“这案子竟使我毫无头绪,只得去找几个本领大,交游宽的朋友商量,有了头绪再来给你回信。”说毕,和曾振卿作辞出来。

  盛大送出门外,恰好张文达从外面回来,一见龙在田从里面走出,仇人见面,不由得圆睁两眼望着龙在田,满心想上前去质问一番,因在马路旁边,觉得不便,加以昨夜的事,张文达心里尚不敢断定是龙在田干的,不得不勉强按纳住火性,横眉怒目的见龙在田大摇大摆着走了,才走进公馆赶着盛大少爷问道:“溜子对少爷如何说,他抵赖不是他干的么?”盛大此时对张文达,已不似前几日那般钦敬了,当即鼻孔里笑了一声答道:“好汉做事好汉当,龙溜子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他做的事怎肯抵赖。”张文达问道:“老太太的念珠和大少奶奶的珠花,他送回了没有呢?”盛大道:“那东西不是他偷去的,如何能由他送回来?”张文达道:“昨夜的事,果然不是他做的么?少爷的见识真了不得,亏了周把式阻拦我,不教我回去,不然就得闹出笑话来。”盛大笑道:“去了也没有什么笑话,东西虽不是他偷的,你的衣服、棉被,却是他和你寻开心,搬移到我床上去的。”张文达脸上陡然气变了颜色说道:“也曾亲口对少爷说是他干的么?”盛大道:“他觉得对不起我,向我道歉。”

  张文达不待说完,气得掉头往外就跑。盛大知道他是去追赶龙在田,恐怕他追上了,在马路上打起来?双方都被巡捕拿到捕房去,两下的面子都不好看,连忙高声呼唤:“张教师转来!”张文达只顾向前追赶,两耳仿佛失了知觉,盛大这一高声呼唤,张文达虽没听得,却惊动了这些把式,一齐奔上前来问什么事,盛大道:“张教师追赶龙在田去了,你们快追上去将他拉回来,明白说给他听,上海马路上不能打架。”这些把式听了哪敢怠慢,一窝风也似的往前追赶,追到半里远近,只见张文达满头是汗的走回头来,见了众把式唉声叹气的说道:“那可恶的忘八蛋,不知逃往哪条路上去了?不见他的踪影,马路上过路的人,倒大家把我望着,更可恶的是前面有一个巡捕,将我拦住,问我为什么这么乱跑。我见追赶不上,只得暂时饶了那忘八蛋。”众把式道:“幸亏你没追上,你不知道租界马路上不许人打架的么?你若追上了龙溜子,不是有一场架打吗?那时对不起,请你进巡捕房里去,不坐西牢就得罚钱。”张文达道:“难道巡捕房的外国人不讲理吗?我没有犯法,倒要我坐牢,罚我的钱,姓龙的半夜偷进我的卧房,倒可以不坐牢、不罚钱吗?”众把式道:“那又是一回事,巡捕房不管。租界的规矩,不许有人在马路上打架,打架两边都得拿进捕房,一样的受罚。大少爷就怕你上当,特地叫我们追上来。”张文达没得话说,只得怀着一肚皮的怒气,同回公馆。

  盛大从这日起,因心里不快活,每日去外面寻开心,也不带张文达同去。盛公馆的人,见大少爷终日不在家,对于摆设擂台的事,虽还不曾搁下,但都不甚踊跃。张文达看了这情形,心里越发难过,但是又不敢向盛大催问,只能问屈师爷和周兰陔,擂台还是摆也不摆?屈、周二人一般的答道:“公馆里出了这种大盗案,还没有办出一点儿线索来,老太太闷得什么似的,大少爷每日为办这案子,奔走不停,哪里曼有闲心来摆擂台?不过报上的广告登出去了,捕房也办好了交涉,摆总是要摆的。”张文达只要擂台仍有摆的希望,便不能不耐着性子等候。

  光阴易逝,不觉已过了一个礼拜。这日盛大刚用了早点,安排出外,门房忽报龙在田来了。盛大心想他来必有消息,忙迎出客厅来,只见张文达正在揎拳捋袖的厉声对龙在田道:“我与你有什么仇恨,你存心这般害我丢人,我也找不着你,难得你自己到这里来,你不和我说个明白?哼,对不起你,请你来得去不得。”盛大向两人中间将双手一分说道:“这事已过去多久了,不用说了吧!”张文达急得暴跳嚷道:“不行。不行!我这跟斗太栽得厉害了。”龙在田反从容不迫的笑道:“教师爷,请息怒,有话好慢慢儿说。我若是害怕,也不上这里来了,你要干文的,或要干武的,我都可以答应你,忙什么呢?大少爷请坐,他独自闷在肚子里气的难过,索性让他和我说明白倒好。”张文达问道:“干文的怎么样,干武的怎么样?”龙在田道:“文的是你我各凭各的能耐,选定时候,选定地方,决个胜负;武的是你我两人都得站在不能移动脚步的地方,凭证两方的朋友,一个一刀对砍,谁先躲闪谁输,谁先倒地谁输。”

  张文达听了这武的干法,倒吓了一跳问道:“世间有这样笨干的吗?”龙在田笑道:“你说这干法笨吗?这办法再公道没有了。两人都不许移脚,不许躲闪,输赢一点儿不能含糊,不象干文的有腾挪躲闪可以讨巧。你不相信世问有这种笨干法,我不妨拿点真凭实据给你看看。”边说边解衣,脱出上身赤膊来笑道:“你看我这身上有多少刀瘢?”张文达和盛大两人看了他这赤膊,都不由得吐舌,原来两肩两膀及胸膛,大小长短的刀瘢,纵横布满了,长大的从刀缝里生出一条紫红色的肉来,凸起比皮肤高出半分,短小的便只现出一条白痕。盛大指点着数了一数,竟在一百刀以上,问道:“你被人砍这么多刀,还不倒地吗?”龙在田道:“我生平和人干这个,已有二十多次了,头颈上大腿下还多着呢!生平只见一个狠手,他砍了我七十一刀。”盛大问道:“你砍他多少呢?”龙在田道:“我也砍他七十一刀,到七十二刀时他不能动了,我还是走回家。自己敷药。这是我湖南上四府人最公道的决斗法,最好钉四个木桩证河中间,坐划船到木桩上去,每人两脚踏两个木桩,凭证的朋友坐在划船上看杀,谁躲闪便谁先下水。”

  张文达道:“这干法不好,我跟你干文的。”龙在田哈哈笑道:“我也知道你只够干文的,那还不是现成的吗?你如今正要摆擂台,我随便什么时候,到台上来送给你打一顿好了,不过我现在还有话和你说,你在这公馆里拿五百块洋钱一个月当护院,我把你的衣服被卧移动一下,并不曾偷去,你倒拼死拼活的要找我见个红黑,这公馆里老太太、少奶奶被盗偷去值十多万的珠翠,你反安闲得和没事人一样,当汉子的应该如此吗?”张文达羞愧得胀红了紫猪肝色脸说道:“我心里正急得和油煎火烧一般,哪里还有一时半刻的安闲,无奈我初到上海来,对这种强盗,简直摸不着门路,我也没有法子,我若知道那强盗的下落,我还能顾自己的性命,不去捉拿他么?”龙在田点头笑道:“你这倒是老实话,我如今知道那强盗的下落了,你肯拼着性命去拿么?你我说了话要作数的,如果你的性命没拼掉,却给强盗走了,便不能算是你拼着性命拿强盗。”

  张文达想了一想道:“我是不能上高的,倘若那强盗不和我交手,见面就上高走了,却不能怪我不拼命。”龙在田道:“我们不是不讲情理的人,只要你不贪生怕死,便有办法。”张文达问道:“你知道那强盗现在哪里?请你带我去拿他,看我是不是一个怕死之徒。”龙在田道:“你不用忙,此刻还早,我们去拿的时候,再给信你,对不起你,请你去外面坐坐,我因有话和你大少爷商量,除你大少爷以外,不能有第二个人听。”张文达忽然现得很欢喜的对龙在田连作几个揖道:“你龙爷能把这强盗查出来,带我去捉拿,我心里真快活,以后无论你龙爷教我怎样,我都是心甘情愿的。”说毕,几步跑出客厅去了。龙在田点头笑道:“这是一条可怜的牛,只能用他的气力,除了气力是一点儿用处没有。”

  盛大问道:“听你刚才说话的口气,好象已经查出下落来了,究竟事情怎么样?”龙在田叹了一口气道:“这强盗的本领实在太大了,我虽已自觉的确不错,但还不敢下手,不过我已布置了不少的人在那强盗附近,今日就得请你同去捉他。”盛大慌忙一躬到地说道:“谢谢你。这事我心里感激,口里倒没有话可说。你知道我手上一点儿工夫没有,不但不能帮着动手捉拿强盗,恐怕有我在旁边,反而妨碍你们的手脚。”龙在田摇头道:“这事你也用不着谢我,实在合该那强盗倒霉,凑巧与我同在那一夜到这公馆里来,使我不能不管这回事,若不然,直到明年今日也不会破案。请你同去,并不是要你帮同动手捉拿他,只因那强盗所住的地方,非有你不能进去。”盛大听了诧异道:“这话怎么说?究竟那强盗是谁,住在哪里,何以非我不能进去,难道是本公馆的人偷了么?”不知龙在田说出什么强盗来,且俟第七十四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七十四回

   逢敌手王国桢退赃

   报小仇张文达摆擂

  话说龙在田听了不住的摆手道。“不是,不是!若是本公馆里的人偷了,如何用得着捉拿?那强盗是你认识的人,并且你心里极钦仰的人,你能猜得出么?”盛大想了一想,低声问道:“难道就是张教师吗?”龙在田哈哈大笑道:“你越猜越离经了,论人品他不至如此,论本领也不能如此。我和几个朋友,费了七夜的工夫,才查出那强盗姓王名国桢,原来就住在李九少爷公馆里。”盛大听到这里,不由得“哎呀”一声说道:“是他吗?李九不是要求拜他为师,他还推辞不肯的吗?我就在出事的那天白天里,曾见了王国桢一面,听他说了很多的话。我觉得他不但是一个上等人,并且佩服他是一个有道法、有神通的人,何以竟会做强盗呢?你是用什么方法查出来的,靠得住么?”

  龙在田笑道:“这是好玩的事吗?靠不住我怎敢乱说。在一个礼拜以前,有一日我独自去看李九爷,那门房阻拦我,说九爷有事不能见客,我当时并没要紧的事,原可不与李九爷会面的,但因那时曾听得有人说,李公馆里来了一个剑侠,收李九爷做徒弟,正在传授剑术,我听了不相信,所以到李公馆去,见门房这么说,我便向门房及李家当差的打听,好在他家的人,对我的感情都还好,将那剑侠王国桢的来历举动,一一说给我听,并说就在这日还显了一种很大的本领,能将几张三寸来长的纸条粘贴在门缝上,门即和生铁铸的一样,任凭有多大的气力,不能推动半分。我问他们是否亲眼看见,他们都说确是亲眼看见的。我这日虽没见着李九爷和王国桢,只是心里总不免怀疑这王国桢的行径,心想他若真是一个剑侠,为什么要那么藏头露尾的,被捕到巡捕房里去,住在客栈里,无端现出些可疑的举动来,是何用意呢?这时我已疑心他不是一个正路人物。自从府上的念珠珠花被盗之后,我一面派人四处密访,一面亲访彭庶白,邀庶白到一新商号去会柳惕安,问柳惕安认不认识王国桢?柳惕安说不认识。我把王国桢在客栈里的情形说出来,柳惕安道:”这人恐怕是一个在江湖上行术卖道的,不然便是一个黑道上的朋友。‘我随将府上被盗的事说给他听,他笑道:“盛大少与李九爷是一样的大少爷脾气,我若是王国桢一样的人,早已搬到他盛公馆里住去了。因为我不与王国桢一样,盛大少爷便懒得和我来往了。’”

  盛大听了笑道:“我何尝是懒得和他来往,他懒得与我来往也罢了!”龙在田道:“我便说:”倘若有你住在盛公馆里,他老太太的念珠,大少奶奶的珠花,也不至被人盗去了。如今我很疑心王国桢不是个好东西,打算破几昼夜的工夫,暗地侦查他的行动。不过明知道他的能为比我高强得多,我一个决对付不了,求你冲着盛大爷的面子,出头把这案子办穿。‘柳惕安真不愧是个义侠汉子,当即慨然答应道:“他这种举动,败坏剑侠的声名,我不知道便罢了,知道是万不能放他过去的,但是我们得十分小心,不可打草惊蛇,给他知道了。’庶白道:”你两人在暗中侦察池的举动,我还可以助一臂之力,求李九介绍去拜他为师,每日去与他盘桓,也或者能看出些破绽来。‘我说:“你愿意去做个内应,是再好没有的了。’当下商议好了,即各自着手侦察。

  最初三日,我和柳惕安都不曾查出什么来,只庶白对我们说,他第一日去会李九,名片拿进去又退出来,一连三次,李九被缠不过才见了。庶白见面便正色说道:“我一向把你老九当一个血性朋友,和亲哥子一般恭敬,谁知你竟是一个专讲自私自利的人。‘李九听了诧异道:”我何尝干过自私自利的事,你不要这么胡乱责备人。’庶白道:“你还不承认是自私自利吗?你拜了一个剑侠做老师,为什么关了门不见客?你与我交朋友这么多年,岂不知道我的性格?我是多年就希望遇见剑侠,而始终遇不着的,这话也常对你淡过。你既有这种遇合,就应该使人通知我才对,何以我来了,你还挡驾不见呢?你这不是自私自利是什么?‘李九笑道:”你为这事责备我自私自利,真是冤枉透了。我至今尚不曾拜师,你只知道剑侠不容易遇着,哪里知道就遇着了,要他肯承认你是他的徒弟,比登天还难呢!’庶白道:“这道理我也知道,我早已听人说过,他们收徒弟选择甚苛,完全看各人的缘法怎样。也许我的缘法比你更好,他不肯承认你,难道也跟着不肯承认我吗?总而言之,他若一般的不肯承认,果然与你无损,便是肯收我做徒弟,也只与你有益。你何妨引我去见他,并帮着我说几句求情的话呢!‘李九不能推诿,只得带庶白见了王国桢。

  庶白因知道王国桢在客栈里每天叫姑娘的事,见面淡了一番客套话就说道:“我要在王老师面前放肆,说句无状的话,王老师能不见责我么?‘王国桢见庶白很活泼精明的样子,倒显得非常投契的问道:”彭先生有话,请不客气的说。’庶白道:“我今天虽是初次见王老师,但是心里钦仰已非一日了,我想请王老师喝一杯酒,不知请到堂子里,王老师肯不肯赏光?‘王国桢笑道:”彭先生用不着这么客气,不过同到堂子里去玩玩,我是很高兴的。’李九道:“我以为老师不愿意到那一类地方去,又恐怕耽误我自己的时间,所以一向没动这念头。‘王国桢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去?我最欢喜的便是那一类地方,不过不容易遇见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罢了。’这日就由庶白作东,请王、李二人,还邀了几个不相干的陪客在堂子里玩了一夜,第二日便是李九作东,明日应该轮到我了,我不曾在上海请过花酒,不知道一次得花多少钱。李九道:“老师不须问多少钱,尽管发帖作东好了。‘王国桢道:”那太笑话了,我作东自然得我花饯,你只说得多少钱够了,我好去拿钱来。’庶白说:“有六七十块钱够了。‘

  王国桢点了点头,伸手将姑娘房中西式梳妆台的小抽屉记抽了出来,把抽屉内所有零星物件倾出,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日本,用铅笔在一页纸上写了几个草字,庶白不认得写的什么,只见王国桢将这纸撕下来,纳入小抽屉内,仍旧推入梳妆台,回头对庶白笑道:“我此刻玩一个把戏你看,你知道我刚才这番举动是干什么吗?‘庶白道:”不知道’。‘王国桢道:“这梳妆台是我存款的银行,刚才这张纸条,便是我签的支票。你说六七十块钱够了,我就只支取七十元,你去取抽屉看看,七十元已支来了没有?’庶白即起身扯出那抽屉看时,见那纸条还依然在内,并不见有洋钱钞票。李九和几个姑娘也争着凑近身来看,大家笑道:”王老师使的是一张空头支票。退回来了,没支得一个钱。‘王国桢哈哈笑道:“这还了得!这台我怎么坍得起,你们不要动,再把抽屉关上,非按款支来不可。’庶白留神看那页纸上,好象是画的一道符,形式与平常道士所画的符相仿佛,并没一个可以认得出的字,遂将抽屉关上。李九趟在烟坑上烧了一筒鸦片烟,递给王国桢道:”老师的神通虽大,拿着这鸦片烟恐怕也奈不何。‘王国桢问怎样奈不何,李九道:“不吸烟的人,吸一两口便醉,老师能多吸吗?’王国桢一手接过烟枪,一手从烟盘中端起装烟的盒子看了一看笑道:”这里没有多少烟,也显不出我的神通来,算了吧,若是烟多时,我却不妨试给你们看,看究竟是我奈不何烟呢,还是烟奈不何我?‘李九不信道:“这合子里的烟,已有二三两,这地方还怕没有烟吗?老师有神通尽管显出来吧!’王国桢真个躺下去就吸,李九接着又烧,有意装就比指头还粗的烟泡,递给王国桢吸,王国桢和有瘾的人一样,哗哗的连吸了七八筒,彭、李二人及姑娘们看了无不诧异。庶白问道:”王老师平日莫是欢喜玩这东西么?不然如何能吸这么多口呢?‘王国桢道:“刚吸了这几口算什么,再吸下给你们看,你们才知道我的烟瘾,比谁都大。’李九既安心要把王国桢灌醉,烟泡越烧越长大,越装越迅速,不过一点多钟时间,已将二三两烟膏,吸个干净。李九叫姑娘再拿烟来,王国桢跳起来笑道:”够了,够了!不可再糟沓烟了。彭先生请开抽屉看支票又回头没有?‘庶白拉开抽屉看时,不由得吓了一跳,果见抽屉里面有一卷钞票,那页画符的纸条,已不知去向了。大家看了齐声说怪,王国桢取出钞票来,当众点数,恰是七十块洋钱。庶白将这些情形,告知我和柳惕安,我们知道这夜是王国桢作东请酒,夜间无人在家,我两人商量偷进他房中去查看,不料门窗都不得开,我不能进去,柳惕安不知用什么方法,我一眨眼之间,便见他在房中敲得玻璃窗响。我教他将门缝中的纸条撕下,打开门让我进去,他摇手说使不得,他独自在房中翻看了一阵,忽听得下面有楼梯声响,我也不敢向柳惕安招呼,只得顺手将房中电灯扭熄,从晒台跳上屋顶,细看柳惕安也到了屋上,我问他查了赃物没有,他说这东西必是一个积盗,房中简直查不出一件证据。

  次日,庶白故意到王国桢房中,探听他已否察觉有人到他房里搜查。还好,他并不曾察觉。昨夜我和柳惕安第二次到李公馆,才发现王国桢独自在房中使用搬运邪术,偷盗人家的东西。说也奇怪,我和柳惕安同在外面偷看,我见房中只有一盏黄豆般大的油灯,放在方桌中间,灯旁放一个洗脸的白铜盆,此外一无所见。柳惕安却看见王国桢在那里使法,并看见他偷得一小包袱的东西,藏在天花板内,从房门数过去的第七块天花板,有半截被拔去了铁钉,可以移动,府上的念珠、珠花,大概也藏在这里面。我与柳惕安、庶白商量,既经查实了王国桢有强盗的行为,又知道了他藏匿赃物的所在,尽可以动手捉他了,只是还恐怕他见机逃走,约定了庶白趁早仍到李家去,惕安自去邀几个帮手,在李家左右前后守候,我便到你这里来,请你自己打算,应如何下手去捉他。“

  盛大听到这里,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道:“真是古人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象王国桢这样漂亮的人物,居然会做起贼来,我们去捉他不打紧,但是如何对得起老九呢?”龙在田道:“这些事与李九毫不相干,有什么对他不起?”盛大道:“你我自能相信这些事,与老九全不相干,不过王国桢住在他家,赃物也藏在他家的天花板里,一经捕房的手,老九何能脱离干系?待不经过捕房吧,我们便将他捉了怎么办?”龙在田道:“我以为这事一报捕房就糟了,李九果然不能脱离干系,连我与惕安都得上公堂去,甚至还免不了嫌疑,因我两人侦查王国桢的情形,说出来是不易使人见信的,若硬把伙通的嫌疑,加在我两人头上,岂不糟透了吗?”盛大点头道:“你的意思打算怎么办呢?”龙在田道:“我打算不管别人家的事,只把你府上的赃物追出来,就放他逃走。”盛大连连称是道:“我们此去应不应先向老九说明白呢?”龙在田道:“自然应先向他说明白。我们明知道李九和王国桢没有多大的关系,只因一时迷信他的道法。加以不知道王国桢的品行,才这么恭维他,你我一经把侦查的情形说出来,李九断不至再庇护他。我们此去却用得着你这位张教师了。他的气力大,只要他拦腰一把将王国桢抱住,有我和庶白在旁帮忙,他便有登天的本领也不行了。”

  盛大正待叫人把张教师请来,忽见门房走来报道:“李九少爷还带着一个朋友来了。”盛大和龙在田都吃了一惊,问同来的那朋友,是不是穿洋装的?门房说:“不是。”盛大只得说:“请!”龙在田附盛大耳边说道:“若是王国桢同来了,我们不妨就在这里下手。”盛大刚点了点头,便见李九跟着彭庶白走来,连连打拱说道:“我瞎了眼,对不起人。”龙在田迎着问道:“庶白先生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彭庶白笑道:“人已不知逃向何方去了,我不来干吗?”龙在田不住的跺脚说道:“糟了,糟了!那强盗在什么时候逃跑的?”李九道:“在什么时候逃跑的,虽不知道,但是可断定在半夜三点钟以后逃去的。昨夜三点钟的时候,王国桢忽走到我房里来说道:”上海这地方,我以为是一个外国商场,凡是住在上海的,十九是生意场中的人,近来才知道不然,做生意的果然很多,一此外各种各色的人,无所不有,就是修行学道的人,上海也比别处多些。如今有与我同道的人,存心与我过不去,我不愿意与同道的人作对,只得暂时离开上海。‘我当下便问他有何人与你过不去,他摇头不肯说,我问他打算何时离开上海,他说:“到时你自知道,此刻无须打听。你我有缘,将来仍可在一块儿盘桓。明天彭先生来时,我不高兴与他会面,我这里有一包东西送给他,你转交给他便了。’说时从袋中掏出一个小包儿给我。我见小包几封裹得十分严密,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接过来随手纳入枕头底下,他说了一句:”请安睡吧,明日再见!,就走上楼去了。今早我还睡着没醒,庶白兄已走进房来,我被他脚步声惊醒了,因王国桢说了不高兴见他的话,我恐怕庶白兄跑上楼去,便将小包儿交给他,并把王国桢的话述了一遍。庶自兄掂了掂小包的份量,用指头捏了几下,来不及说活似的,揣了小包往楼上就跑。我一面翻身下床,一面喊他不要上去,他哪里肯听呢?等我追上楼时,只听得庶白兄唉声顿脚的说道:“好厉害的强盗,居然让他逃走了。‘我见房门大开,房中已无王国桢的踪影,问庶白兄才知道我自己真瞎了眼睛,白和江湖上人往来了半世,这种大盗住在家里几个礼拜,竟全不察觉。”

  庶白从怀中摸出那小包,递给盛大道:“这包虽不曾开看,但是不消说得,除了念珠、珠花,没有第三样。他肯是这般将赃物退还,总算是识相的了。”盛大拆开小包看了一眼,即欣然对彭、李二人说道:“确是原物退还了,我去送交老太太便来。”说着匆匆跑向里面去了。龙在田对李九说道:“这王国桢的本领真了得,我们这样机密,还不曾下手就被他知道了。我与惕安昨夜在他房外偷看的时候,已是半夜两点多钟了,当时并不见他有已经察觉的神气,不知道我们走后,他从什么地方看出有人和他过不去?”李九说道:“这却不知道。他昨夜交小包给我的对候,并没有提起这些活。只有一夜我们到堂子里吃花酒回来,他进房很惊讶似的说有人到了他房中,我说恐怕是当差的,他忙说不是。我因不见他再说,遂不注意。”

  这对盛大已从里面出来说道:“这王国桢的举动,委实使久难测,他既能预知有人与他过不去,是这般神出鬼没的走了,偷了我家的东西,又何必退回来呢?他这一走,我们无人知道他去如何方。有谁能追踪前去?”龙在田笑道:“这倒不然。他王国桢不是一个无能之辈,他既知道有人与他过不去,便知道与他过不去的,本领必不在他之下,所以用得着避开,如果是平常人,他也不看在眼里了。他此去你我不知道他的方向,难道与他同道的人,也不知道他的方向吗?”李丸点头道:“柳惕安是练奇门的人,王国桢如何能逃得他手掌心过,并且我看王国桢为人。行为自然是不正当,但是我和他同住了这多时候,看他的言谈举动,倒不是一个不讲交情的人。他明知道盛、李两家有世谊?你我两人又有多年的交情,那日你还当面要求拜在他门下,何以夜间竟到府上来偷东西呢?那日你见他的时候,不是带了那位张教师同上楼的吗?在他房中,张教师虽没开口说话,只是张教师不象一个老走江湖、对人融圆活泛的人,那时张教师心里,或者还有些瞧不起王国桢的念头。我当时一心听你两人谈话,没闲心注意到张教师的脸色,王国桢是何等机灵的人,真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张教师心里怎样转一个念头,早已瞒不过王国桢的两眼。你带着张教师走后,他便问我张某是怎样一个人物,我原来也不认识张教师,那日经你介绍,我才知道,就将你说给我听的一番话,述了一遍。王国桢听了笑道:”盛公馆请了这位张教师,就和在大门外悬挂一块请强盗上门的招牌一样,强盗本不打算来照顾的,因请了这样一位大身价的护院,也不由得要来照顾了。‘我说这张教师既能到上海来摆擂台,可见不是寻常的本领,普通强盗也休想在他手里讨便宜。盛大少爷其所以愿出大价钱,聘请有大声名的人当护院,便是想借这种声威,吓退强盗。王国桢只管摇头道:“将来的结果,必适得其反。姓张的那目空一切的神气,也不是吃这碗饭的人。’我当时虽听了他那番不满意的话,以为不过是背后闲谈,说过了便没搁在心上,此刻回想起来,他来偷府上的东西,十九是为张教师来的。”

  盛大道:“我无非是一时高兴,实在并不是看中了张文达真有了不得的本领,值得花五百块洋钱一个月,请他当护院。租界上有几百万几千万财产的人家,不是很多吗?不请护院,何尝被强盗抢劫了呢?老九是知道我脾气的,我是为托庶白兄去请霍元甲来家当教师,兼当护院,霍元甲不但不肯,反说了不三不四的话,我不服这口气,却又无法可出,凑巧那日在张园遇着张文达,知道他是为打霍元甲来的,不由得一时高兴起来,所以愿意帮他摆擂台,等他打翻了霍元甲之后,我送五百块洋钱一个月给他,是有意这么干给霍元甲看,使他呕气的。这几天若不是因出了这被盗的事,使我不开心,张园的擂台已开台了。”李九笑道:“原来为争这一口闲气,此时可以不摆了么?”盛大道:“怎么不摆?广告久已登出去了,擂台执照也领了,无论如何非打不可。我知道你是一个素来欢喜干这些玩意儿的人,前月帮霍元甲张罗奔走,赔钱费力,大概如今对张文达,总不好意思不帮忙!庶白兄也是对此道极为热心的人,我且把张文达叫来,介绍给庶白兄见见。”

  彭庶白还没回答,李九已摇着手说道:“且莫忙着介绍见面,我对你这番举动,有点儿意见,且由我说出来,请你和庶白兄斟酌斟酌。霍元甲是天津人,生长北方,与我并没有交情,去年经人介绍才见面。我赔钱费力替他帮忙,全不是因情面的关系,也不足因我自己生性欢喜干这些玩意,完全为钦仰霍元甲是一个爱国的好汉。他到上海来是要替中国人争气,找英国大力士比赛,在张园摆播台,也是这种用意。一不是好勇斗狠的人,二不是存了借此出风头的心,胸襟气概,何等光明正大。所以他在摆擂台之先,有无数素昧平生的人,自愿出钱或出力来帮助他。擂台摆成了之后,尽量在各种报纸上登着夸大的广告,然一个月当中,除却那个不识相的东海赵,上台勉强较量了一次之外,始终没有第二个人去找他动手。我相信能成这样一个局面,断不是因霍元甲的武艺,在中国没有敌手,更不是中国所有会武艺的,都被霍元甲夸大的广告,吓得不敢出头,只因一般人都明了霍元甲摆擂台的用意,与寻常显本领出风头的不同。至于你的这位张教师,本领如何我且不说,只问摆这擂台,有什么意义?你因一时高兴,和养斗鸡的一样,拿他打架寻开心,原没有不可以的道理,若说帮助他向霍元甲报仇,及打翻霍元甲以后,出五百块钱一个月,留在家里当护院,以争这一口闲气,这事我不敢赞成。这番举动不仅没有意义,并且还招人物议。那日我就想说,因有那位张教师在旁边,觉得有些不便。”

  盛大笑道:“你把霍元甲看得太高,把张文达看得太低。会武艺的人摆擂台,本是一桩很好玩的事,不算稀希。霍元甲若真个没有借此出风头的心思,既经与英国大力士订约比赛,何必又摆什么擂台?若说摆擂台是想招外国人来打,又何必在中国报纸上登广告,更吹那么大的牛皮?我是不会武艺,不能上台去打他,要我佩服他是不行的。昕说日本角力的相扑家,多是由富贵人家供养,每年春秋二次大比赛,谁胜谁败,全国各处都有通电报告,报馆里因社会一般人,多急欲知道这胜败的消息,都临时发行号外,满街奔走喊卖,其实这些举动,又有什么意义呢?说得好听些,是提倡尚武的精神,实在那些富贵人供养相扑家,又何尝不和养斗鸡一样?你平日常说中国应提倡武术,摆擂台不也是有提倡武术的意义在内吗?”

  彭庶白道:“我的意思,以为摆擂台,固不必与霍元甲一样,完垒对付外国人才有意义,不过仅为对付霍元甲一个人摆这擂台,又似乎过于小题大做了。我与老九自从去年认识霍元甲以来,彼此过从甚密,意气相投,今忽然出头替张文达撑场面,问心实有些对不起霍元甲。我的心思如此,推测老九也大约差不多,你如今事在必行,我自不能劝你作罢,但求你原谅,我不能替张教师帮忙。”

  盛大点头道:“这话倒在情理之中。你们既不肯帮忙,开台的那日,来看看热闹使得么?”李九笑道:“那如何使不得,你说有人在上海摆擂,我与庶白两人还能忍住不去看热闹么?你打算几时开台,此刻已布置好了没有?”盛大当时叫屈师爷来问道:“擂台已布置好了没有?”屈师爷道:“那台本来早就可以完工的,这几日因少爷不曾过问,便没上紧去催促。霍元甲当日的擂台,只有五千个座位,开台的那日,简直坐不下。这台是安排一万个座位,监工的仰体少爷的意思,一切都很精致好看,因此时问也得多些。”彭、李二人因不满意盛大这种大少爷举动,当即作辞走了。

  如今且再说霍元甲,自那日送张文达走后,以为张文达初到上海,人地生疏,必不能独自在上海摆成一个擂台,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因约定与奥比音较量的时期已到,农劲荪几次走访沃林,前两次还见着沃林的门房西崽,一时说沃林回欧洲去了,一时说往南洋群岛去了,后来连门房西崽都不见了,屋内器具已搬空,大门上悬挂一块“吉屋召租”的木牌,经四处打听,也无人知道沃林的踪迹。至于作保的电灯公司,早已关闭,经理平福也不知去向,连作证的律师都回国去了。明知是因为在上海的英国人,恐怕他本国的大力士,比不过霍元甲,丧失他英国的体面,凡与这事有关系的人,都商通逃走。只是想不出对付的方法,因公共租界完全是英国人的势力,中国人在租界上和外国人打官司,不问理由如何充足,也没有不败诉的,何况被告都已不知去向,又都没有财产事业在上海,谁也能断定这官司打不出结果来。霍元甲见定约到期后,成了这种情形,不由得心里越发难受,原打算即日回天津去,却因上海有一部分教育界的名人,及想学武艺的学生,都来当面要求霍元甲不回北方去,就在上海提倡武艺,霍元甲虽还不曾决定接受这要求,但觉学界一番盛意,也不便毅然拒绝。这日在报上看见张文达继续摆擂的广告,便笑向农劲荪说道:“我以为教他摆擂台,这题目可以把他难住,世事真难逆料,他这擂台广告已登出来,不过几日大约就可开台了。他这擂台是我教他摆的,我若不上台,显得我畏惧他,我不等到和他打过之后,倒是回天津去不得。”

  农劲荪道:“张文达那样的乡老儿,居然能在上海地方,摆下一座擂台,这是使人不易相信的事。我有了这一次的经验,深知是极麻烦的事,若没有大力量的人在背后主持,休说一个张文达,便十个张文达也办不了。这暗中主持的人,很容易打听出来。”果然不久就听得有人传说,张文达在张园遭遇盛、顾两个阔少爷,举石头显本领的故事,并传说只须三天,便可开台打擂。霍元甲很诧异的问农劲荪道:“姓顾的我们不认识,且不怪他,这姓盛的屡次和我们见面,不是很说得来吗?他自己虽不懂武艺,他公馆里请的把式很多,并想请我到他公馆里去当教师,为什么忽然帮助张文达摆擂台,跟我作对呢?”农劲荪道:“他们阔大少的行为,是没有定准的,或者就因为请你不去,心里便不高兴。”霍元甲叹道:“为人处世真难,稍不经意就得罪了人。”

  农劲荪见霍元甲脸上满布忧愁之色,料知他心里很不痛快,使劝慰他道:“这种阔大少,一生只欢喜人家承迎趋奉他,我们这类性格的人,就是遇事小心谨慎,也和他们结交不了,得罪了他,也没有多大的关系。”霍元甲摇头道:“不能说没有多大的关系,倘若不是这姓盛的心里恼我,张文达去哪里找第二个这样有力量的人帮忙?张文达既摆不成擂台,必不好意思回头来见我。这番报仇的事,不就这么阴消了吗?”农劲荪道:“张文达是个戆人,他既为他徒弟怀恨在心,不出这口气,恨是不容易消除的。与其留着这仇恨在他心中,以后随时随地都得提防他,倒不如和他拼个胜负。常言道:”不到黄河心不死。‘他不在四爷手里栽个跟斗,报仇心也是不会死的。“

  霍元甲道:“与外国人动手,无论这外国人的气力多大,声望多高,我敢毫无顾虑的,要打便打,对本国人却不能说这大话。二十年来,经我手打过的,虽还没遇着比我强硬的人,但是我相信国内比我强硬的好手很多,谁也没有打尽全国无敌手的把握。”农劲荪很惊讶的望着霍元甲,说道:“四爷怎么忽然说出这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来?张文达不过有几斤蛮力,我敢断定不是四爷的对手。”霍元甲说道:“人说艺高人胆大,我此刻觉得这话说反了。我这回在上海所见各省好手甚多,于我自己的工夫有极大的长进,工夫越是有长进,胆最就跟着越发小了,到现在才知道二十年来没有遇到对手,是出于侥幸,可以说对手没有来,来的不是对手。张文达气力虽大,不见得有惊人的武艺,我也是这般猜度。不过我摆擂台,不想和本国人打,一则因我本来没有向本国人逞能的心思,二则因知道我国练武艺人的积习,一个人被打败了,不以为是仇恨便罢,若认定是仇恨,那么这人的师傅、伯叔、师兄弟,都得出来报仇。岂不是打一个人,惹了一辈子的麻烦吗?我从前对这些事,全不顾虑,无端惹出多少麻烦,也丝毫不觉得可怕,近来把这种心思改变了,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决不愿意跟人较量胜负。”

  农劲荪笑道:“声望增高了,举动就自然慎重了。我在几年前,对于四爷轻易和人动手,早就有意劝四爷略为慎重,所以这次我曾主张若有人来找四爷较量,不妨教震声先出手,如震声打得过,自属幸事,即遇着好手,非震声所能敌,四爷在旁边,看了彼此交手时的情形,亲自动起手来,也比较有把握多了。”霍元甲听了,不觉喜笑道:“我倒把农爷这话忘了。张文达开台之后。我何不打发震声先上台和他试试。”农劲荪道:“张文达虽是为四爷摆擂台,但既是摆的擂台,又在报上登了广告,便不能限制只和四爷一个人打,打发震声上台试打一番,可以说是题中应有之义。”

  二人谈话的时候。刘震声坐在隔壁房中都已听得明白,至此忍不住走过来说道:“我正打算在张文达开台的时候,求老师莫急上台,且让我上去打他一顿。因这擂台是张文达摆的,老师一上台把他打翻了?他就得滚蛋,分明使得我没有架打。倘若张文达的本领不济,连我也打不过,更可免得老师费力。”霍元甲道:“张文达的身材高大,站起来和一座黑塔相似,那日我见了他,便料想他的气力必很大,果然他在张园,能一手举起八百多斤的石头,并玩几下掌花,与有这样大气力的人交手,是要格外小心的。讲到练拳术的道理,本不在乎气力大小,不过以我二十年来跟人动手的经验看来,毕竟还是气力大的占便宜,气力太小了的人,身体尽管灵活,手脚尽管快迅,充其量也不过能保得住不被人打倒,要打倒气力大的,实比登天还难。震声,你要知道越是气力大的人,身上越能受人捶打,非打中要害,简直可以不作理会。一个不留神被气力大的揪住了,便休想能脱身。你上台与张文达交手的时候,最要牢记的是不可去顶撞他,与他斗力。”

  刘震声道:“我在虎头庄赵家练拳的时候,双手能举起三百二十斤的石头,一双脚落地跳三步,当时好几个气力大的师兄弟,都赶不上我,若一双手举起八百多斤的石头,我想除老师而外,恐怕也少有能赶得上张文达的了。”霍元甲道:“张文达举石头的力量比你大,打到人身上的力量,不见得比你大。你的身体活泛,工夫也很老练,只须格外小心,纵然打不倒他,他是奈你不何的。你却不可因听了我的话,便存一个畏惧他的心。”刘震声道:“我有老师在这里,谁也不怕,只怕不让我打。”三人研究了一阵,一心等待擂台开幕。

  只是连等了六七日,仍不见报上登出开台的广告,霍元甲因住在上海开销过大,想起自己的环境及家庭情形,又不免心中焦急起来。霍元甲此时的身体,表面上绝对看不出起了何等变化,精神气力也都全无改变,然心里一经着急,胸膛内作痛的病,又不知不觉的发作起来,只痛得额头上的汗珠,一颗一颗的往外直冒。刘震声道:“秋野医生再三劝老师去他医院里,将这病诊治断根,老师存客气,不肯前去,这病不趁在上海治好,将来日到天津发起来,岂不是更苦?我劝老师就乘车往秋野医院去吧!”霍元甲咬紧牙关摇头,也不回答。农劲荪道:“震声的见解不错,我也主张去医院里看看。在你觉得和秋野没有交情,送他的诊金不受,自受他的诊治,似乎于心不安,其实你在他医院诊病,他所费有限,他既再三说了,你又何苦这么固执!震声,你叫茶房去雇车来,我陪四爷去一趟。这病不赶紧治好,张文达若在日内开台,不更加着急吗?”霍元甲听了也不阻拦。

  刘震声叫茶房雇了马车,农劲荪陪同霍元甲到秋野医院。秋野一见面,即很诚恳的说道:“一星期以来,我非常惦记霍先生的病,很想抽工夫到贵寓瞧瞧,无奈敝院所请的一个助手,近来请假回国去了,我的业务上便忙的了不得,简直不能分身。霍先生的病,原不难治好,但是,得依我前次的话,得不间断的服药诊治,认真静养几个星期,使病根去了,方不至随时复发。”旋说旋替霍元甲诊脉,复取听肺器在胸部听了一会说道:“霍先生不可见怪,你这病若再延误下去,恐怕终身没有完全治好的希望。”霍元甲问道:“前日秋野先生给我吞服的那种白色圆片子药,此刻还有没有,可以再给我两片么?”秋野笑道:“有,有!那药仅能暂时止痛,对于你这病的根本,是全无关系的。”霍元甲问道:“那止痛的药,是不是每次都有效验呢?”秋野道:“止痛的药,用着止痛,是确实有效的。”说时走到隔壁房里,取了两片药,倾了半玻璃杯蒸溜水,递给霍元甲服了。一会儿工夫,果然痛止了,霍元甲道:“我也知道我这病非赶紧静养不可,无奈我现在办不到。秋野先生,这止痛的药,能多给我一些儿么?”秋野道:“好,止痛的药多带些儿回去,我再多配儿剂根本治疗的药给你,最好能隔几天到这里来诊察一次。”

  秋野将两包药交给霍元甲笑道:“最近我接了敝国讲道馆的同学来信,有好几个人因仰慕霍先生的武艺,已准备动身到上海来奉访。我上海的讲道分馆,也正在预备开会欢迎霍先生,等到预备好了,我便当代表来邀霍先生。”霍元甲逊谢了几句,即和农劲荪回到寓处说道:“我除了胸膛里痛以外,并没有旁的病,这白药片既能止痛,便可治我这病,不痛了就是好人,何必还要服药。”农劲荪道:“你胸膛里不痛的时候,虽和寻常无病的人一样,然近来连发了儿次,一发就忍受不了,可知病根伏在里面,服白药片后痛便止了,只是得时刻提防复发。秋野所谓根本治疗的药,无疑的非吃不可。”

  过了几日,报上已登出张文达开擂的日期来,在广告中并申述了摆这擂台的原因。摆擂台的广告,本没有惊动人的大力量,因张文达是个没有高大声望的人,所以登出广告多日不开擂,社会上也无人注意。这回在开擂的广告内,刊出张文达因打擂来迟,霍元甲擂台期满,不得不重新登出摆擂的理由来,立时震动了上海全社会,纷纷争着买入场券,预定座位,大家都要看张文达是何等三头六臂的人物,怎样将霍元甲打翻?一万个座位的入场券,不到开台就买光了。

  这日上午十点钟开台,才到七八点钟,便已挤得全场水泄不通。霍元甲和农、刘二人按时走入会场,在场的看客,多有认识霍元甲的,一时大家鼓掌欢呼,声震屋瓦。要知道擂台怎生打法,且俟第七十五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七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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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霍元甲三人走进会场,场中看客登时鼓掌欢呼,大家那种狂热的情形,真是形容不出。这时擂台上已布置得花园锦簇,台的两边八字形的排着两列兵器架,竖着大小十八般的兵器,钢制的雪亮,漆糊的透明,显得异常威武严重。盛大正率领着二十多名看家把式,一色的头扎青绢包巾,身穿紫酱色四角盘云勾的对襟得胜马褂,下缠裹腿,脚着麻织草鞋,在台上忙着准备开幕,忽听得台下众看客雷也似的欢呼鼓掌,不知道为的什么,忙走出台口看时,只见一万多看客的眼光,都集射在霍元甲三人身上,不由得自己也在台上拍掌,表示欢迎。

  此时忽从人丛中走出一个人来,迎着霍元甲说道:“霍四爷请到这边来坐!”霍元甲看时,却是彭庶白,刘、农二人也打了招呼,跟着走过去。原来这一带座位,早由李九、彭庶白占住了,坐着的都是和霍元甲熟识的人。霍元甲三人坐下,看这座擂台,搭的真是讲究,台基成一个扇面的形式,台下左右前面三方,一层高似一层的排列着座位,台前摆着无数的花篮,两旁悬挂着大小不等的匾额,二十多名清一色的把式,八字分开在台上面站着。盛大少爷见开台的时间已到,即立在台口向众看客说道:“这擂台是山东大力士张文达摆设的,今天是这擂台开台的第一天,兄弟不是会武艺的人,却能躬与这开台的盛会,不由我心里不高兴。在一个多月以前,霍元甲大力士也曾在这地方摆设一座擂台,开台的那日,兄弟也曾到场参观。兄弟觉得这种擂台,若是摆设在北方,算不了一回事,对于一般看打擂的人,不能发生多大的影响,惟有摆设在上海,关系倒是很大。兄弟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上海是租界,是中国最大最繁华的商埠,消息容易传遍全国,是因为江苏、浙江两省文弱的风习,太深太重,这两省人民的体格,不用说比不上高大强壮的北方人,就和两广,两湖的南方人比起来,精悍之气也相差太远,若长这么下去,将来人种一天比一天脆弱,岂仅没有当兵打仗的资格,便是求学或做生意,也必大家因身体不好的原故,不能努力向上,这不是一件危险的事吗?要使我们江浙人的身体强壮,有什么方法呢?现在各学校里的柔软体操、器械体操,固然都是锻炼身体的好方法,只是这些外国传来的方法,终不如我国自己传了几千年的武术好。体操仅能强壮身体,我国的武术,除强壮身体而外,还可防御强暴。要使我们江浙的人,相信我国的武术,大家起来练习,就非有这种摆擂台的举动,鼓起一般人的兴趣不可。霍元甲大力士在这里摆一个月擂台,虽因各报都登了广告的关系,名震全国,然究竟没有人上台打擂。我们江浙两省的人,只耳朵里听了打擂的声音,眼睛里并没有看见打擂的模样,仍是感觉有些美中不足。后来经一般人研究,其所以没有人上台打擂的原故,固然由于霍大力士的威名远震,能使一般自知本领不济的不敢上台,而其最大的原因,却在霍大力士在开台的时候,曾一再声明不愿和中国人争胜负。擂台不和本国人打,外国人不会中国的武术,自然没有肯冒昧上台的人。这回山东张大力士的擂台,便与霍大力士的不同,不问中国人也好,外国人也好,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出家人也好,在家人也好,只要高兴上台来打,无不欢迎,也不必写姓名具生死结。我们中国练武艺的人,动手较量武艺,各门各派都有老规矩,被人打伤了自家医,被人打死了自家葬,何况是彰明较著的摆擂台呢?我如今话说明了,请台主张大力士出来。”

  台下欢呼拍掌之声,又震天价响起来。张文达这时穿着一身崭新的青湖绸小袖扎脚的短夹衣裤,头裹包巾,腰系丝带,大踏步走出台来,就和唱落马湖的黄天霸一般的英雄气概,双手抱拳对台下打了一个半园形的拱手,放开那破喉咙喊道:“我张文达这回巴巴的从山东跑到上海来,不是为摆擂台的,是来打霍元甲替我徒弟报仇的。不料来迟了一天,霍元甲的擂台已经收了,他教我摆擂台给他打,我在上海人地生疏,这擂台本是摆不成的,多亏了盛大少爷帮忙,才摆设了这一座擂台。有哪位愿意上台指教的,请恕我张文达手脚粗鲁,万一碰伤了什么地方,不可见怪,倘若我自己打输了,我立刻跑回山东去,再拜师学习。”张文达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众看客的眼光,又都不约而同的集中在霍元甲身上。霍元甲正待打发刘震声上台,只见擂台左边的看客当中,忽跳出一个年约三十岁、中等身材的男子来,也不走两旁的楼梯上台,只就地将身体一缩,双脚一蹬,已凭空纵到了台上,满面含笑的对张文达拱手道:“我特来领教儿手,请张君不要客气。”

  霍元甲听这人说话,也是北方口音,神气甚是安详,看他上台的身法,更是非常灵活。这擂台离地虽不过五六尺高下,然台边围了一道尺来高的花栏干,栏千里面又竖着两排兵器架,并且还夹杂着许多人家赠送的花篮,若不是有上高本领的人,断不能就地一蹬脚便到了台上。当下连忙问农劲荪认识这人么?农劲荪和同座的熟人都不认识,再看张文达虽是一个粗鲁人,这时却因见这人上台的身法不寻常。便也拱手回礼说道:“请问尊姓大名?”这人摇手说道:“刚才不是说上台打擂的,用不着说姓名具生死结吗?要说姓名,我便不打了。我明知你这擂台是为霍大力士摆的,霍大力士现在台下,立时就可以上来和你动手,我就为的要趁着他不曾上来的时候,先来领教你几手。霍大力士来之后,便没有我打的份了。”这人说话的声音很响亮,这几句话说得台下都鼓掌起来。

  张文达听了忍不住生气,忿然应道:“好,来吧!”盛大在台上看了这情形,也恐怕张文达一开台就被这不知姓名的人打败了,如自己的面子也不好看,急忙走出台来,立在张文达和这人中间说道:“且慢!我们这擂台虽用不着写姓名具生死结,但是彼此请教姓名籍贯,是应该有的手续。每每有自家师兄弟不曾见过面,若不先请教姓名籍贯,就难免没有自家人打成仇敌的事,这如何使得!并且打擂台也有打擂台的规矩,你不能一点儿不知道,上台便打。”这人问道:“有什么规矩,请说出来!”张文达抢着说道:“我这里定的规矩,是请了几位公正人在台上监视,以吹哨子为凭,须等哨子叫了才许动手,若打到难分碓解的时候,一听得哨子叫,彼此都要立时住手,不得乘一边住手的时候,偷着出手,犯了这规矩的,就算是输了,不许再打。”这人听一句,应一句是,听到这里说道:“这规矩我知道了,还有什么规矩没有?”张文达道:“还有。我摆这擂台,完全凭着一身硬本领,身上手上不许带一点儿彩,不但各种暗器不许使用,就是各种药物,也一概禁绝。”这人现出不耐烦的神气摇手说道:“我都知道了,我虽说的是北方话,只是我原籍是福建人,在家乡练的拳脚。用不着知道姓名,便可断定你和我决不是自家兄弟,并且我们打着玩玩,算不了一回事,谁胜谁败,都不会因此打成仇敌。”

  盛大此时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退到台里边,和园主张叔和、顾四及在捕房办事的几个人充当公正人。由盛大拿起哨子吹了一声,只见这人分左右张开两条臂膀。和鸟雀的翅膀一样,不停的上下振动,两眼斗鸡也似的,对准张文达眨也不眨一下,两脚都只脚尖着地,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的走动,口里更嘘气如鹤唳长空。张文达生平不曾见过这种拳式,倒不敢鲁莽进攻,小心谨慎的走了几个圈子,陡听得台下鼓掌催促的声音,也有些忍耐不住了,踏进一步向这人面上虚晃一拳,紧接着将头一低,朝这人下部撞去。在张文达心理,以为这人的步马极高,两臂又向左右张开,下部非常空虚,朝下部攻去,必救应不及。不料这人的身法灵活到极处,一个鹞子翻身的架式,已如车轮一般的到了张文达背后,正待一掌对准张文达背心劈下,张文达也已提防着背后,急转身躯,举胳裤格着喊道:“好家伙。”这一来彼此搭上了手,越打越紧急。约莫打了三十个回合,张文达已试探出这人的工夫处处取巧,并没有雄厚的实力,不由得自己的胆量就大了,一转念我何苦和他游斗,开台打第一个人,我岂可不显点真本领,主意既定,就改变了手法,直向这人逼过去。谁知这人好象已看出了张文达的心事,一闪身跳出了圈子,对张文达拱手说道:“我已领教够了,请歇息歇息,再和别人打吧,少陪了。”说着,不慌不忙的,从原处跳下了擂台。众看客无不高兴,又是一阵鼓掌欢呼之声。

  张文达想不到这人就此下台去了,深悔自己动手过于谨慎,打了二三十个回合,还不能把这人打倒,只气得追到台边,望着这人说道:“你特地来打擂台,为什么是这般打几下就跑了呢?”台下众看客都觉得张文达这举动不对,多有向张文达叱声的。这人一面向众看客摇手,一面从容回答张文达道:“我是来打着玩玩的,不能再打下去,再打也对不起霍大力士,留着你给霍大力士打,岂不好吗?”张文达气得圆睁着两眼,望着这人说不出话来。

  农劲荪急想结识这人,即起身走过去和这人握手道:“老哥的本领,使兄弟佩服极了。此时不便谈话,尊寓在哪里,兄弟当陪同霍先生前来奉访。”这人笑着点头道:“不敢劳驾。农先生不认识我,我却早已认识农先生,待一会儿我自来贵寓拜会。”说话时,盛大已在台上演说道:“刚才这位打擂的福建朋友,本领确是了不得,在这位朋友,虽是没有好名的心思,一意不肯将姓名说出来,然兄弟因钦佩这位朋友的本领,很诚意的想知道他的姓名。据兄弟推想,在座的诸位看官们,大约也都想知道。兄弟敢代表在座的一万多看官,要求这位朋友宣布姓名。”盛大这番话,正合了无数看客的心理,即时有拍掌赞成的,也有高声喊请再打一回的。这人被逼得无可如何,只得立起身说道:“兄弟姓廖名鹿苹,只能是这般闹着玩玩,若认真打起来,确不是张大力士的对手。”张文达听廖鹿苹这么说,心里却快活起来,自退回内台休息,一会儿又走出台来,望着台下说道:“有哪个愿上来打的,请就上来。”说话时眼光落在霍元甲身上。

  霍元甲随即立起身来,走到台下回身对众看客高声说道:“张文达先生误听他令徒东海赵一面之词,怒气冲冲的跑到上海来,要寻着兄弟报仇泄恨,兄弟再三解释当日相打的情形,请他不可误怪,无奈他执意不从,非和我拼一个胜负不肯罢休,今日就为要和我拼胜负,摆下这座擂台,兄弟本应即时上台去,使张先生好早早的出了这口恶气,无如兄弟近来得了一种气痛的毛病,发作的时候,简直动弹不得,经西医诊治了几次,此刻病虽减了,只是不能使力。好在张先生既摆下了这座擂台,今天才开幕,以后的日子还多着,小徒刘震声跟随兄弟已有几年了,虽没有惊人的武艺,却也懂得些儿拳脚工夫,兄弟的意思,还是想要求张先生原谅我那日和东海赵动手,是东海赵逼着我要分胜负,不是我手辣存心将他打败,算不了什么仇恨。张先生能原谅的话,我们可以从此订交,彼此做一个好朋友。”

  张文达在台上听到这里,接着说道:“我的擂台已经摆成了,还有什么话说!”霍元甲知道说也无益,便道:“好,震声且上台去,小心陪张先生走两趟。”刘震声巨雷也似的应了一声:“是”,站起身来,卸下长衣给农劲荪。刘震声没有上高的本领,不能和廖鹿苹一样,凭空纵上台去,只得从台边的楼梯走上。刘震声此时的年纪,虽已有了三十多岁,认真练习拳术,已有二十余年的工夫,和人较量的次数,也记不清楚了,但是象这种当着一万多看客,在台上争胜负的勾当,还不曾经历过。上次霍元甲摆擂台,他只在内台照应,没有给他出台动手的机会,此时走上台来,举眼朝台下一望,只见众看客的眼光,都瞬也不瞬的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尤其觉着和他认识的人,显得格外注意他的举动。看了这情形,一颗心不由得卜卜的跳起来,禁不住脸也红了,暗想:这怎么办?我一上台就心里这样慌张,打起来如何是张文达的对手呢?他心里正在这时胡思乱想,台下的掌声拍的震耳欲聋,再看霍元甲、农劲荪二人望着他,脸上都现出很着急的神气,不觉转念想道:我怎的这般不中用,现摆着我的老师在台下,我怕什么?打的过张文达,固然很好,就是打不过,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他是一个摆擂的人,本领高强是应该的,我休说在上海没有声名,就是在北方也没大名望,输了有什么要紧!他心里这么一想,胆量登时大了许多,也不再回头望台下,先紧了紧腰间板带,然后抱拳对张文达说道:“久仰张先生的本领了得,我是个初学武艺的人,敝老师打发我来领教,望张先生手下留情,对我手脚不到之处,多多指点。”

  张文达听说是霍元甲的徒弟,心里便已动了轻视的念头,再看刘震声的身材,并不高大,像貌也甚平凡,没有凶横强硬的样子,加以上台的时候,显然露出惊慌害怕的神气,更觉得是很容易对付的了,立时做出骄矜的样子答道:“我既摆下了这擂台,随便谁都可以来打,我不管你是谁的徒弟,霍元甲既害气痛,就应该不能出来,可以到台下来看,如何不能到台上来打?也罢,他打发你来代替,我就和你打,打了你之后,看他却如何说?”说时,立了一个架式对刘震声道:“你来吧!”刘震声知道张文达力大,不敢走正面进攻,抢到张文达左边,使出穿莲手。对准左太阳穴打去,张文达将头一低,折过身躯,提起右腿朝刘震声右肋踢去。这腿来的太快,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躲闪,只得迎上去一手撩住,用力往怀中一带,打算这一下把张文达拖倒。不料张文达的气力,真个比牛还大,拖了一下,哪里能将他身体拖动呢?张文达的脚向里边一缩,刘震声险些儿扑倒了,亏了他还机警,趁着张文达腿向里缩的势,整个身体跟着往前一送,张文达被椎得后退了几步。刘震声待追上去接连打下,使他立脚不牢,究竟因气力小了,张文达虽倒退了几步,然身法并没有散乱,等到刘震声追上,张文达已劈胸一掌打来,正在向前追击的时候,又是来不及闪避,喜得这一掌不是张文达全副的力量,打着胸膛,不觉十分沉重,只退了一步,便立住了脚。两人交了这几手之后,彼此都不敢轻进了,一来一往打了几十个回合,张文达略一疏忽,一左腿又被刘震声撩着了,但是仍旧不曾把张文达拉倒。

  盛大恐怕张文达打久了吃亏,即与张叔和商量,吹哨子停打,并向看客声明暂时休息。刘震声打了这多回合,也正觉身体有些疲乏了,巴不得休息一会儿。张文达跑进内台悄悄的闻盛大道:“我正打的好好的时候,少爷为什么吹哨子停打呢?”盛大道:“我因见你左腿被刘震声撩着了,很吃力似的才脱身,恐怕你先和那姓廖的福建人打了那么久、精力来不及,吃不住这姓刘的,所以趁这时候吹哨子。”张文达叹道:“可惜少爷不懂武艺,没有看出那刘震声的毛病来。我并不觉得吃力,刘震声已累得不能再支持了,如果少爷不在这时候吹哨子,至多不到五分钟,我不但能将他打倒,包管捉注他,使他动弹不得。”盛大道:“我看霍元甲这个徒弟的本领很不错,身子灵活,也和那姓廖的差不多。”张文达点头道:“这姓刘的武艺,还在那姓廖的之上,若不趁他身体累乏了的时候,倒不容易打翻他呢!”

  张文达回身走出擂台,见刘震声正坐在霍元甲旁边,听霍元甲一面做着手势,一面说话,猜想必是指点刘震声的打法,便高声对刘震声说道:“休息够了么?我们再来决个胜负。”刘震声抖擞精神,重新上台再打。这次刘震声因得霍元甲的指点,加以是第二次上台,胆量更大了,打了六七十回合,张文达竟讨不着半点便宜。继续打到一小时的光景,刘震声已满头是汗,张文达也面红耳赤,两下手脚都有些慌乱起来,盛大原想再吹哨停战,只困刚才受了张文达的埋怨,恐怕又吹错了不好,农劲荪看了这情形,却忍不住走上擂台去,对几个公正人说道,两人打了这么多回合,不分胜负,不能再继续打了,若定要决雌雄,明日再打不迟,是这么再接着打下去,两人都得打成内伤,那简直是拼命,不是较量武艺了,请吹哨子吧!“盛大这才吹哨子,张、刘二人停了决斗。

  农劲荪走到台口,对看客说道:“刘君与张君这一场恶战,可以说得是棋逢敌手,没有强弱可分,不过以兄弟的眼光批评起来,二位各有各的长处。身子灵活,随机应变,是刘君的长处;桩步稳练,实力雄厚,是张君的长处。刘君曾两次撩住张君的腿,然不能将张君推倒,张君也三次打中了刘君的胸脯,但也不能把刘君打翻。两人相打,能象这样功力悉敌倒是很不容易遇着的。兄弟因见二位打到最后,气力都有些接不上了,手法、步法也都不免散乱起来,倘若再打下去,兄弟敢断定各人平日所会的武艺,半点也使用不出了,两人都变成了不曾练武艺的蛮汉,演出一场乱碰乱砸的架式来,这何尝是在这里较量武艺呢?所以兄弟上台来,商量公正人吹哨子停战,如张、刘二君定要分个胜负,明日尽可再打。”张文达这时喘息才定,听到这里接着说道:“明日自然再打,我不能把姓刘的打翻,这擂台我也不摆了。”刘震声在台下答道:“今天饶了你,我明天若不打翻你,一辈子也不再打擂台了。”说得满座的人多笑起来。

  霍元甲道:“我们回去吧,这不是斗口的事。”李九、彭庶白等人,多很高兴的送霍元甲师徒回寓。大家恭维刘震声武艺了得,霍元甲摇头道:“张文达的手法极迟钝,每次两手高举,胁下空虚,震声只知道出手朝他胁下打去,底下却不催步,因此虽每次打着了,张文达仗着桶子工夫很好,打的他不关痛痒,只要底下能催进半步,连肩带肘的朝他胁下冲去,哪怕他是钢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也得将他冲倒下来。”刘震声道:“我当时也想到了这种打法,只因顾虑张文达的气力太大,恐怕一下冲他不翻,被他膀膊压着肩背,禁受不住,所以几次不敢冒昧冲过去。”霍元甲跺脚唉声说道:“你存了这个心,便不能和他打了。你要知道,越是和气力大的人打,越得下部催劲。他的气力既比你大,你不用全副的力量能胜他吗?你恐怕一下冲他不倒,反被他膀膊压着,这种念头,完全是过虑。你用全副的力量冲去,即算他的步法稳,不能将他冲倒,然他胁下受了你这一下,还能立住不后退吗?你不曾见那廖鹿苹的身法吗?接连几次都是用鹞子翻身的架式,使张文达扑空,你这么撞过去的时候,他万无不倒之理。倘若他的桩步稳,居然能不倒,也不后退一步,臂膀向你肩窝或脊梁劈下,你又可学廖鹿苹的身法,一个鹞子翻身,便车轮也似的到了他背后,不问他的气力如何强大,身体如何灵活,你这么一个鹞子翻身转到了他背后,只须一抬腿朝他腰眼踢去,他能逃掉么?”霍元甲一面说,一面表演着姿势。刘震声恍然大悟道:“这下子我明白了。我和他动手的时候,好几次见他扬着胳膊,胁下异常空虚,若是别人使出这种架式,我早已催步撞过去了,就为他的气力太大,恐怕一步踏进去,反吃他的大亏。现在我明白了这种应付的身法,不愁他张文达不倒地了。”

  李九、彭庶白等看了霍元甲表演的身法,无不钦服。霍元甲叹道:“这算不了什么!我虽是指点震声这种打法,只是我心里并不希望将张文达打倒,最好是张文达能自己明白和我寻仇的举动,没有意味,打消那报复的念头,我倒很愿意与他同心合力的来提倡武艺。我明天仍得尽力劝他一番。”彭庶白笑道:“那张文达和牛一般的笨,四爷尽管怀着一团的好意去劝他,我料想他是决不肯听的。”霍元甲道:“他今天与震声打了这么久,没有讨着便宜,或者因此自知没有打翻我的把握,听劝打消那报复的念头也未可知。今天到场看打擂的,足有十分之三四是外国人,我们都是中国人,并且都是练武艺的,何苦拼命的争胜负。打给外国人看?在这种地方,就是打赢了的,又有什么光彩?”

  彭、李等人作辞走后,廖鹿苹即来拜访,谈起来才知道廖鹿苹与龙在田是同门的师兄弟,小时候因天资极高,读书过目成诵,他父亲是一个武官,在松江当管带,鹿苹在十五六岁时到松江,这时龙在田也在松江,因邻居认识。龙在田的年纪,比廖鹿苹大几岁,生性欢喜武艺,已拜在松江一个有名的老拳师门下,学习拳棒。鹿苹一见使倾心想学,因此二人便同门练习。后来二人虽各自又得了名师,然造诣仍各不相下。不过二人因性情不同,行径也大有分别。廖鹿苹的一举一动。都极有法度,不似龙在田那般任性。廖鹿苹所结交的,多是些在社会上有相当身份和地位的人,他原来与龙在田交情很厚,来往很密的,只因他有一个父亲的朋友,姓黄名一个壁字的,在他家看见龙在田,便劝他少和龙在田往来。他问什么道理,黄壁说龙在田生坏了一双猪眼,心术不正,将来必不得善终。事有凑巧,廖鹿苹因谈龙在田谈到黄壁,不料农劲荪在好几年前就闻黄壁的名,只恨无缘见面,并不知黄壁住在何处,无意中听得廖鹿苹说起,好生欢喜,当下约了过几日抽工夫同去松江拜会。

  次日,霍元甲、农劲荪带了刘震声到张园来,只见看擂的人比昨日更多了。因为昨日开擂有廖鹿苹和刘震声两人上台,都打得很好,报纸上将两人打擂的情形,记载得十分详细,并说了昨日不曾分出胜败,今日必然继续再打。这记载惊动了全上海的人,所以来看的比昨日又多了几成,临时增加了三四成座位,挤的偌大一个会场。连针也插不下了。霍元甲三人进场后,竟找不着座位,李九、彭庶白等熟朋友。虽都到了,只因看客意外的加多,座位又没有编定号码。谁也不能留着空座位等客。霍元甲三人到的稍迟,就想临时添座也没有隙地,喜得场中招待的人员,认得霍元甲三人,知道不是寻常看客,见场中没有座位,便请到台上去坐。

  霍元甲上台后,只得和张文达招呼。张文达因昨日与刘震声打了那么多回合,始终没占着便宜,心想霍元甲的徒弟,能耐尚不在我之下,霍元甲本人的工夫就可想而知了。我打刘震声不能取胜,打霍元甲如何有取胜的希望?他心里这么一想,便不由得有些着急,昨日回到盛公馆。而上即不免显出些忧虑的神色。盛大已猜出张文达的心事,安慰他道:“刘震声名义上虽是霍元甲的徒弟,听说实际霍元甲并不曾教过刘震声的武艺。刘震声是虎头庄赵家的徒弟。为仰慕霍元甲的威名远震,才拜在霍元甲门下,武艺不见得比霍元甲坏。”张文达听了这番安慰的话,心里果然安慰了不少,这时霍元甲向他招呼,他那忿恨要报仇的心思却因昨日没占到便宜,自然减退了大半,神气不似昨日那般傲慢了。

  霍元甲见他的言语、举动都和平了,仍继续昨日的话说道:“张君昨日和小徒打了不少的回合,没有分出显明的胜负,兄弟觉得就此罢手最好,而我两方都无所谓仇恨,用不着再存报复的念头。”张文达此时已不想坚持要报仇的话了,正在踌躇没有回答。顾四在旁边插嘴说道:“不行,不行!张文达摆擂台花钱费力,为的什么事,岂可就此不打了?”盛大也接着说道:“教张文达摆擂台的,也是你霍元甲,如今一再劝张文达不打的,也是你霍元甲。你这不是拿着张文达寻开心么?”张文达思想简单,不知盛、顾二人为的是想瞧热闹,还认做是帮他壮声威,登时怒气勃勃的嚷道:“我们要拉交情做朋友,且等分了胜负再说。”霍元甲见三人说话这般神气,也不由得忿然说道:“好。你们都弄错了我的意思,以为我一再劝和是害怕,今天小徒刘震声再打,我包管在十五分钟之内分胜负。”张文达忽然心想:刘震声既不是霍元甲的真徒弟,也许霍元甲的武艺,不比刘震声高强,我昨日既讨不到刘震声的便宜,今天何必再找他打?想罢,即指着霍元甲说道:“我不认识你什么徒弟,我是为找你霍元甲来的,今天非打你不可!”

  霍元甲望着张文达,用手指了指自己胸脯说道:“你定要找我打么?老实对你说吧:我如今已彻底知道你的能耐。刘震声今日能在十五分钟内打败你,若定要找我打的话,我敢当着台下一万多看官们,先说一句夸口的话:我倘到三步以外才把你打倒,便算是我输给你了。”霍元甲说话的声音,本极响亮,这几句活更是一字一字的吐出来,说得精神饱满,台下的人听了,都不由自主的拍掌叫好。大家这么一吼叫,仿佛是替霍元甲壮声威,张文达听了这几句夸大的话,果然有些气馁,心想:霍元甲并不长着三头六臂,我的手脚又不曾被人缚住,莫说我还练了半辈子的武艺,便是一点儿武艺不会的人,也不能说不到三步,一定可以把他打倒。莫不是霍元甲会些法术,有隔山打牛,百步打空的本领?我倒得仔细提防他。听说大凡会法术的使用法术,越远越好,叫做显远不显近。我凭着本身的能耐,抢到他身边,使用不着法术,看他如何能在三步之内打倒我?张文达自以为这主意很好,谁知道这次失败,就吃亏打错了这主意。霍元甲何尝有什么显远不显近的法术,倘若张文达不这么作想,动手时专求闪避,霍元甲不见得能如愿相偿。

  霍元甲说完了话,自行脱下身上长袍,顺手递给刘震声,盘好了顶上辫发,正色对张文达道:“你来呢,还是我来呢?”张文达因恐怕霍元甲动手就使用法术,毫不迟疑的答道:“我来。”说罢,伸直两条又粗又长的臂膀,直上直下的向霍元甲猛冲过来。霍元甲不但不闪避,反直迎上去,果然仅踏进两步,只见霍元甲并不招架,右手直抢张文达咽喉,左手直撩下部。张文达胸前衣服,被霍元甲一手扭住了,先往怀中一带,张文达仗着力大,将胸肺一挺,不料霍元甲已乘势往前一推,怎经得起霍元甲那般神力,一步也来不及倒退,已仰面朝天倒在台上。霍元甲跟进一步,用脚尖点住张文达胸膛,右手握起拳头在张文达面上扬着说道:“张文达,张文达!我屡次劝你打销报复的念头,并且再三解释,你的徒弟在我手里栽跟斗,是由他自讨没趣,你偏不相信,定要当着许多外国人,显出我们中国人勇于私斗的恶根性来,你就把我打输了,究竟于你有什么好处?此刻我若不因你是一个中国人,这一拳下来,你还有性命没有?这次且饶了你,去吧!”说毕,一伸手就和提草人似的,将张文达提了起来,往内台一推。真是作怪,张文达一到霍元甲手上,简直和失了知觉的人一般,被推得两脚收煞不住,连爬带跑的直撞进内台去了。

  满场看客看了霍元甲这种神勇,一个个禁不住跳起来吼好,就象是发了狂的。霍元甲穿好了衣服,带了农、刘两人下台。这擂台既是张文达做台主,张文达一被打畋,擂台便跟着被打倒了。一般看客知道没有可看的了,都纷纷起身,大家围拥着霍元甲挤出会场。其中有一大部分人,因钦佩霍元甲的本领,不舍得分离,一路欢呼踊跃的,送到四马路寓所,才各自散去。

  这夜有上海教育界的一班人,特地备了酒席,为霍元甲庆祝胜利。在座的人,无不竭力恭维霍元甲的本领,各人都劝霍元甲痛饮几杯,霍元甲叹道:“承诸公的盛情,兄弟非常感激,不过兄弟觉得打翻一个张文达,不值得诸公这么庆祝。若是奥比音敢和我较量,我敢自信也和打张文达一样,在三步之内将他打倒,那才是痛快人心的事。可惜张文达是一个中国人。我常自恨生的时候太晚了,倘生在数十年以前,带兵官都凭着一刀一枪立功疆场,我们中国与外国打起仗来,不是我自己夸口,就凭着我这一点儿本领,在十万大军之中,取大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现在打仗全用枪炮,能在几里以外把人打死,纵有飞天的本领,也无处使用,下了半辈子苦工夫,才练成这一点能耐,却不能为国家建功立业,那怕打尽中国没有敌手,又有什么用处!”

  座中有一个姓马的说道:“霍先生说现在枪炮厉害,能在几里以外把人打死,事实确是不错。不过枪炮虽厉然害,也还得有人去使用它,若使用枪炮的人,体力不强,不耐久战,枪炮也有失去效力的时候。枪炮是外国发明的,我们中国虽是赶不上,但假使全国的人,体格都强壮会武艺,枪炮就比较外国人差些,到了最后五分钟决胜负的时候,必是体恪强壮会武艺的占便宜。日、俄两国陆军在辽东大战,日军其所以能得最后胜利,一般人都承认是因为日本人会柔道,在肉搏的时候,一个日本人能敌两三个俄国人,可见枪炮尽管厉害,两军胜负的关系还在体力。我中国枪炮既不如人,倘若又没有强壮的体格,和善于肉搏的武艺,万一和外国人打起仗来,岂不更是没有打胜仗的希望吗?我们江浙两省人的体格,在全国各行省中,算是最脆弱的了,我等在教育界做事的人,都认定是关系极重大的一件事。此刻各级学校多注重体育,也就是想改良一般学生的体质,无如所用的体育方法,多是模仿外国的。我不是说外国的体育方法不好,但是太感觉没有研究的趣味,无论哪种学校的学生,对于体操,除却在上操场的时候,共同练习最短的时间外,谁也不肯在自习的时间,研究或练习体操。有许多教会学校和大学校,简直连上操场的时间都没有,足球网球等运动方法,虽也于体质有强壮的效力,然而不是普遍的。自从霍先生到上海来摆设擂台,我们就确认我国的拳术,有提倡的价值及提倡的必要。在霍先生未到上海以前,我等非不知道我国有最精良的拳术可以提倡,不过那时觉得我国拳术的门户派别太多,我等不曾研究过的人,不知道究竟应该提倡哪一种,要物色一个教师很不容易。难为霍先生的本领超群,加以威名震全国,有先生出面担任提倡教授。可以收事半功倍之效。我等近来经屡次计划,准备组织一个教授武艺的专门学校,要求霍先生担任校长。我等并知道农先生威名虽赶不上霍先生,只是武艺也高明的了不得。尤其是中西文学都极好,我等计划的这专门学校,要想办理得有好成绩,非求农先生出来同负责任不可。霍先生的高足,得多聘几位来担任教授。两星期以前,我等曾和农先生商量,知道霍先生因祖传的家法,不许以迷踪艺传授给异姓人,已写信去天津,要求家长许可破例传授,不知现在已否得了许可破例的回信?”

  霍元甲说道:“兄弟对于拳脚工夫,虽说略知一二,但是办学校及应如何提倡,如何教授,我是完全不懂。这事不办便罢,要办就得求农爷承认当校长,兄弟仅能听农爷的指挥,要我如何教,我就如何教。至于学校里应聘几位教习,兄弟当然可以负责任去聘请,兄弟除震声而外,并没有第二个徒弟,便是震声,也不过名义上是我的徒弟,实际并不曾传授他迷踪艺的法门,其所以没有徒弟,就是为家法有不传异姓的限制。前次写信回家向敝族长要求,近已得回信,敝族人为这事已开了一次全族会议。对破例的事,仍是不能允许,不过对于兄弟一个人的行为、意志,已许自由。不论将迷踪艺传给什么人,族人不照家法追究,其他霍姓子弟,不得援此为例,倘第二个姓霍的破例,还是要按法惩办的。敝族祖先当日订下这严厉的家法,却不是自私,为的是怕教授了恶人,受徒弟的拖累。对本家子弟,一则容易知道性情,二则有家规可以限制子弟的行动。如今办学校,目的是在求武艺能普遍,不在造就登峰造极的好汉,并且既称为学校,学生便与寻常的徒弟不同,将来断不至有受拖累的事,所以兄弟敢于破例担任教授。”

  教育界的人,听了霍元甲这番话,自然很满意。从这日起,便大家计划进行,创办一个专教武术的机关,名叫精武体育会,推农劲荪当会长,霍元甲、刘震声当教习。因慕霍元甲声名入会的,确是不少,只是肯认真练习武术的,虽以霍元甲的号召力,还是不多。

  霍元甲自精武体育会开办后,身体不免劳顿,因家事又受了忧虑,以致胸内疼痛的病又发了。在打过张文达的次日,胸内已痛了一次,当把秋野送的白药片服下即时停止的,这次再发,不知如何服下那药全无效验,加倍服下也是枉然,痛得不能忍受,只得带了刘震声到秋野医院去诊视。秋野诊察之后说道:“霍先生不听我的劝告,此刻这病已深入不易治疗的时期了。上次来诊察的时候,还可以不住医院,只要一面服药,一面静养,即可望在一两个月以内痊愈。现在的病势,非住院绝对没有治好的希望,止痛剂失了作用,每日得打三次针,方可以免除疼痛。”霍元甲此时见止痛剂不发生效力,对秋野的话才相信了,当下要求秋野先打针止痛。这番便不似前次那么容易见效了,针打后十多分钟,痛才渐渐减轻了。霍元甲问秋野须住院多少日,始能完全治好,秋野思索了一会说道:“要完全治好,大约须两个月以上。”刘震声从旁问道:“现在住医院还来得及么,断不至有性命的危险么?”秋野道:“若能断定没有性命的危险,我也不说已深入不易治疗的时期的话了,须住过一星期之后,如经过良好,方敢断定没有危险,若再拖延下去,只求止痛,恐怕不能延到一个月了。”霍元甲只好答应住院,刘震声因不愿离开老师,也搬了铺盖到院中伺候。秋野医生诊治得十分细心,每日除替别人诊病及处理事务外,多在霍元甲身边,或诊病或闲谈。霍元甲在院中,倒不感觉身体上如何痛苦了,精神上也不感觉寂寞。

  光阴易逝,转眼就过了一星期,秋野很高兴的对刘震声道:“这下子你可以放心了,贵老师的体气,毕竟比寻常人不同,这一星期的经过非常良好,我如今敢担保断无生命的危险了,照这一星期的经过,预料或者有五星期即可出院。我知道你们师徒的感情好,说给你听,使你好放心。”刘震声自进医院后,镇日忧愁,一心只怕老师的病没有治好的希望,这时听秋野医生这么说,心里才宽慰了。

  一日,秋野从外边回来,喜孜孜的对霍元甲道:“我前次曾对霍先生说?敝国有几个柔道高手,因慕霍先生的名,打算来上海拜访,后来因有人反对,恐怕以个人行动防碍全体名誉,想来的人不敢负这责任,所以把行期拖延下来。嗣后由讲道馆召集开会,选拔了五个柔道名人,原想在霍先生擂台未满期以前赶到的,因相扑的团体也要求派选手参加,临时召集全国横纲大会,耽搁了不少的时日,结果选派了两个大横纲,参加柔道团体同行,今日已到了上海。听说这两个横纲,年纪很轻,是初进横剩级的,在敝国并没有大声名,但是两人的体力和技术都极好。敝国普通一般相扑家,因为从小就专求体力和体量的发达,终年没有用脑力的时候,所以相扑家越是阶级增高,脑力便越蠢笨,不仅对于处世接物处处显得幼稚及迟纯,就是对于自己所专门研究的技术,除却依照原有的法则,拼命锻炼而外,丝毫不能有新的发明,所以传流千数百年的相扑术,简直是谨守陈规,一点儿进步也没有,和柔道家比较起来相差甚远。这两个相扑的却有点儿思想,都抱了一种研究改良的志愿。此来拜访霍先生,便负了研究中国拳术、将来回国改良相扑的责任。我刚才到码头上迎接他们,准备明天在讲道馆好一个盛大的欢迎会,欢迎霍先生前去。他们本是要同到这医院里拜会的,兄弟因院中的房屋狭小,加以左右房间里都住了病人,他们来了有种种不便,所以阻拦了不教他们来。兄弟原是此间讲道馆负责任的人,今特代表全体馆员谨致欢迎之意。”

  霍元甲道:“欢迎则不敢当,研究武艺,兄弟是素来愿意的,何况是贵国的柔道名人、相扑横纲,在全国好手之中挑选出来的代表呢?若在平时,那怕就相隔数百里,我也情愿去会面谈谈,不过我此刻因病势沉重,才住在贵院里求先生诊治,正应该静养的时候,岂可劳动?好在我的病,是经先生诊治的,不可劳动,也是先生的劝告,不是兄弟借口推托,万望先生将兄弟的病情,及兄弟感谢的意思,向那几位代表声明。如果他们在上海居住的日子能长久,等到兄弟病好退院之后,必去向他们领教。”秋野笑道:“霍先生的病,这几天收效之快,竟出我意料之外。前日我不是曾对你说过的吗?我并曾告知刘君,使他好放心。住院的经过既这么良好,偶然劳动一次也不要紧,好在先生的病,是兄弟负责治疗,倘若劳动于病体有绝大妨碍,我又何敢主张先生前去,不待先生辞谢,我自然在见他们的时候,就得详细声明。我因见先生的病,危险时期已经过去,而他们又系专诚从敝国渡海而来,不好使他们失望,所以接受这欢迎代表的责任。”

  霍元甲想了一想说道:“秋野先生既是这般说法,我再推辞不去,不仅对不起从贵国远来的诸位代表,也对不起秋野先生。但是,兄弟有一句话先事声明,得求秋野先生应允。”秋野忙问:“什么话?”霍元甲道:“兄弟到会,只能与他们口头研究,不能表演中国的拳术,这话必经秋野应允了,兄弟方敢前去。”秋野笑道:“我自然可以答应不要求霍先生表演,不过他们此来的目的,就是要研究霍先生家传的武艺,我此刻如何敢代表他们应允不要求表演呢?”霍元甲道:“先生是讲道馆负责任的人,又是替兄弟治病的医生,他们尽管向兄弟要求表演,只要先生出面、说几句证明因病不能劳动的话,我想他们总不好意思再勉强我表演。”秋野问道:“霍先生是不是恐怕把家传的武艺表演出来,被他们偷学了去,所以先要求不表演呢?”霍元甲笑着摇头道:“不是,不是!兄弟所学的武艺,休说表演一两次,看的人不能学去,就是尽量的传授给人,也非一年半载之久,不能领会其中妙用,倘若是一看便会的武艺,怎的用得着定出家法,不传授异姓人呢?兄弟其所以要求不表演,一则是为有病不宜劳动,二则我知道贵国没有单人表演的拳术,要表演便得两人对手,我自从打过两次擂台之后,自己深悔举动孟浪,徒然坏了人家名誉,结下极深的仇怨,将来随时随地都得提防仇人报复,于兄弟本身半点儿好处也没有,已当天发下了誓愿,从此不和人较量胜负。我既有这种誓愿,自不能不事先声明,这是要求秋野先生原谅的。”秋野点头道:“表演于病体却无多大关系,就算有关系,我也敢担保治疗,这是不成问题的。至于霍先生因打擂发下了誓愿,本来应该体谅,只是霍先生系发誓不和人较量胜负,不是发誓不和人研究武艺,如今他们并没有要求表演,明日他们如果要求,我自竭力证明,能不表演自然很好。”

  当下二人是这么说了。次日早餐后,秋野即陪同霍元甲,带了刘震声,乘车到讲道馆。霍元甲以为讲道馆必是一个规模很大的房屋,进大门看时,原来是几间日本式的房屋,进大门后,都得脱下鞋子。刘震声在脱鞋子的时候,悄悄的对霍元甲说道:“穿惯了鞋子,用袜底板踏在这软席子上,好象浑身都不得劲儿,他们若要求动手,我们还是得把鞋子穿上才行。”霍元甲刚待回答,里面已走出几个日本人来,秋野即忙着介绍。霍元甲看走在前面的两个,禁不住吃了一吓,那身材之高大,真是和大庙里泥塑的金刚一样。霍元甲伸着腰干,头顶还不到他两人的胸脯,看他两人都穿着一式的青色和服,系着绺条青绸裙子,昂头挺腹的立着。经秋野介绍姓名之后,一个叫做常磐虎藏的向霍元甲伸出右手表示要握手之意,霍元甲看他这神气,知道他要握手必不怀好意,只装没看见的,掉转险和第二个叫做菊池武郎的周旋。这菊池武郎也是昂头挺腹,不但不鞠躬行礼,连颔首的意味都没有,也是突然伸出蒲扇也似的巴掌,待与霍元甲握手。秋野恐怕霍元甲见怪,即陪笑对霍元甲解释道:“敝国武士道与人相见的礼节,是照例不低头,不弯腰,不屈膝的,握手便是极亲爱的礼节,望霍先生、刘先生和他两位握握手。”霍元甲这时不能再装没看见了,只得也伸手先与菊池武郎握,以为他们这般高大的体格,必有惊人的手力,不料竟是虚有其表,比寻常人的力量虽大,似乎还赶不上张文达的气力。

  在听秋野解释的时候,霍元甲心里十分替刘震声着虑,惟恐两相扑家的力量太大,刘震声被捏得叫起痛来,有失中国武术家的体面。自己试握了一下之后,才把这颗心放下。霍元甲与菊池武郎握了,见常磐虎藏的手仍伸着等待,遂也伸手和他去握,忽听得菊池武郎口里唷了一声。身体跟着往下略蹲了一蹲,回头看时,原来是刘震声正伸手与菊池武郎握着,菊池脸上已变了颜色。霍元甲忙对刘震声喝道:“不得无礼。”震声笑道:“是他先用力捏我,使我不得不把手紧一紧,非我敢对他无礼。”常磐见菊池吃了亏,自己便不敢使劲和刘震声握手了,只照常握了一下。秋野接着引霍、刘二人与五个柔道名人相见,大家也是握手为礼,却无人敢在上面显力量了。

  相见后,同到一间很宽大的房中。霍元甲看这房间共有二十四张席子,房中除排列了十几个花布蒲团而外,一无陈设。大家分宾主各就蒲团坐后,由秋野担任翻译,彼此略叙寒喧。柔道名人中间有一个叫做有马谷雄的,开口说道:“我们因种种关系,启程迟了,不能在霍先生摆设擂台的时候赶到上海,参观霍先生的武术。我们认为是一种很大的损失。今日是敝国两个武术团体的代表,欢迎霍先生,希望能与霍先生交换武术的知识技艺。我们知道霍先生现在创办了一个精武体育会,专负提倡武术的责任。这种举动,是我等极端钦佩的,请教霍先生,贵会对于拳术的教授,已编成了讲义没有?”有马说的是日本话,由秋野翻译的。霍元甲也请秋野译着管道:“敝会因是初创的关系,尚不曾编出拳术的讲义,不过敝国的拳术,一切动作,都得由教师表演口授,有不有讲义,倒没有多大的关系,至关重要的意义,敝国各家各派的老拳师,无不有一脉相传的口诀及笔记,这是各家各派不相同的,由教师本人决定,须到相当的时期,方可传授给徒弟。这种记载,性质也类似讲义,然从来是不公开的,大家都是手抄一份。没有印刷成书的。兄弟已打算根据这种记载,参以本人二十多年来的心得,编成讲义,传授会员,想打破从前秘传的恶习惯。”有马听了称赞道:“霍先生这种不自私的精神,真了不得。那种口决和笔记,在未编成讲义以前,可否借给我等拜读一番?”霍元甲毫不迟疑的答道:“可以的。不过兄弟这番从天津到上海来,原没打算办体育会,这项抄本并没带在身旁,俟将来编成讲义之后,可以邮寄数份到贵国。”

  有马道:“我等特地渡海来拜访霍先生,霍先生总得使我等多少获点儿益处,方不辜负此行。我等此刻想要求霍先生表演些技艺,这完全是友谊的,绝不参着争胜负的心思在内,能得霍先生许可么?”霍元甲笑道:“兄弟昨日已对秋野先生声明了,请秋野先生说说。”

  秋野果将昨日彼此所谈的话,述了一遍。有马道:“秋野院长既负了替先生治疗的责任,我又声明了,不参着争胜负的心思在内,可知先生所虑的都已不成问题。我等最诚恳的要求,请霍先生不再推辞了吧!”霍元甲知道再推辞也无益,便对刘震声道:“既是他们诸位定要表演,你就小心些儿,陪他们表演一番吧!”刘震声指着席子说道:“用袜底板踏在这软席子上,站也站不牢稳,如何好动手呢?我穿上鞋子好么?”霍元甲摇头道:“鞋底是硬的,踏在这光滑的席子上,更不好使劲,你索性脱下袜子,赤脚倒牢稳。”刘震声只得脱下袜子,赤脚走了几步,果然觉得稳实多了。

  有马指派了一个年约三十二三岁、身材很矮小、叫做松村秀一的,和刘震声动手。松村秀一到隔壁房里,换了他们柔道制服出来,先和刘震声握了握手,表示很亲热的样子。刘震声是一个极忠厚的人,见松村又亲热又有礼节,便也心平气和的,没存丝毫争胜的念头。谁知日本人在柔道比赛以前,彼此互相握手,是照例的一种手续,算不了什么礼节,更无所谓亲热。刘震声因此略大意了些儿,一下被松村拉住了衣袖,一腿扫来,震声毕竟不惯在席子上动作,立时滑倒了,还喜得身法敏捷,不曾被松村赶过来按住,已跳起来立在一旁,有马等人看了,好生得意,大家拍掌大笑,只笑得刘震声两脸通红,心头火冒,霍元甲面子上也觉难堪。松村得了这次胜利,哪里就肯罢手呢,赶上来又打。这回刘震声就不敢不注意了,只交手走了两个照面,刘震声扭住了松村的手腕,使劲一捩,只见松村往席子上一顿,脱口而出的喊了一声“哎唷”,右臂膀已被捩得断了骨节,一声不做,咬紧牙关走开了。

  有马看了这情形,怎肯就此甘休呢?急忙亲自换了衣服,也照例与刘震声握手。霍元甲见有马神气异常凶狠,全不是方才谈话的态度,恐怕闹出乱子来,急得抢到中间立着说道:“依兄弟的意思,不要再表演了吧!我中国的拳术,与贵国的柔道不同,动辄打伤人,甚至打死人的,所以兄弟在摆设擂台的时候,上台打擂的须具切结。现在承诸位欢迎兄弟,并非摆擂台,岂可随意动手相打?”秋野译了这番话,有马道:“松村的手腕已捩断了,我非再试试不可。”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着刘震声便打。

  刘震声知道自己老师不愿撞祸,连连向左右闪避,有马越逼越紧,逼到近了墙壁。有马气极了,直冲上去,刘震声待他冲到切近,跳过一边,接着也是一扫腿。有马的来势本凶,再加上这一扫腿的力量,扑面一交跌下去,额头正撞在一根墙柱上,竟撞破了一大块皮肉,登时血流满面,好在还不曾撞昏,能勉强挣扎起来。那常磐虎藏早已忍不住,急急卸了和服,露出那骇人的赤膊来,也不找刘震声握手了,伸开两条臂膀,直扑霍元甲。元甲既不情愿打,又不情愿躲避,只得急用两手将他两条臂膀捏住,不许他动,一面向秋野说话,要求秋野劝解。不料常磐被捏得痛入骨髓,用力想挣脱,用力越大,便捏得越紧,一会儿被捏得鲜血从元甲指缝中流出来。元甲一松手,常磐已痛得无人色,在场的人,谁也不敢再来尝试了。霍元甲心里甚觉抱歉,再三托秋野解释,秋野只管点头说不要紧,仍陪着霍元甲回医院。

  到夜间八点钟的时候,秋野照例来房中诊察,便现出很惊讶的神气说道:“霍先生今日并没有和他们动手,一点儿不曾劳动,怎的病症忽然变厉害了呢?”刘震声在旁说道:“老师虽不曾劳动,但是两手捏住那常磐的臂膀,使常磐不能动弹,鲜血从指缝中冒出来,可见得气力用的不小。”秋野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倒是动手打起来,或者还用不着那么大的气力,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霍元甲道:“我此时并不觉得身体上有什么不舒适,大概还不妨事。”秋野含糊应是,照例替霍元甲打了两针,并冲药水服了,拉刘震声到外边房里说道:“我此刻十分后悔,不应该勉强欢迎贵老师到讲道馆去,如今弄得贵老师的病,发生了绝大的变化,非常危险,你看怎么办?”刘震声听了这话,如晴天闻霹雳,惊得呆了半晌才说道:“看你说教我怎么办,我便怎么办。你原说了负责治疗的。”秋野道:“贵老师用力过大,激伤了内部,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我不是不肯负责,实在是不能治疗。我看你还是劝你老师退院,今夜就动身回天津去,或者能赶到家乡。”

  刘震声刚待回答,猛听得霍元甲在房中大喊了一声,那声音与寻常大异,慌忙拉秋野跑过去看时,只见霍元甲已不在床上,倒在地板上乱滚,口里喷出鲜血来,上前问话,已不能开口了。刘震声急的哭了起来。秋野又赶着打了一针,口里不喷血了,也不乱滚了,仍抬到床上躺着,不言不动,仅微微有点鼻息。

  刘震声不敢作主退院,霍元甲又已少了知觉,刘震声只好独自赶到精武体育会,把农劲荪找来,农劲荪虽比刘震声精细,看了种种情形,疑惑突然变症,秋野不免有下毒的嫌疑,但是得不着证据,不敢随口乱说。庵庵一息的延到第二日夜深,可怜这一个为中国武术争光的大英雄霍元甲,已脱离尘世去了,时年才四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