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潮
网蛛生 著
袁寒云先生序
网蛛生长于稗官家言,尤长于社会写实。兹以新著《人海潮》见阅,叙述多近十年来海上事,凡艺林花丛,以及社会种种秘幕,未经人道过者,搜辑靡不详尽。作者自谓费时五月,易稿三次,始付剞劂,其精审可知。都五十回,计五十万言,如秦之镜,如温之犀,万怪毕集,洋洋乎大观哉。文笔尤多弦外音,能使人悟领于不觉间。余尝谓作小说不难,写实为难。写实而能成钜著,有弦外音,好劝惩者尤难。网珠生自谓《人海潮》,余直谓人海镜耳。丙寅夏历十月十有七日寒云叙于津浦车次
钱芥尘先生序
做短篇小说难,做长篇小说尤难。长篇小说体例有二种:一为《官场现形记》派,合无数短篇小说而凑合一起,记一事,述一人,不必详其来历结果;一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派,通篇以一人为主干,万汇归宗,脉络贯串,故论小说者,皆知前派易而后派难。
长篇小说取材有二种:一为《镜花缘》派,专恃理想,空中楼阁,渲染而成,使人俨若确有其事;一为《红楼梦》派,趋重写实,加以剪裁,描写个性,其人之声音笑貌恍如跃跃纸上。故论小说者,亦莫不知前派易而后派难。
老友网蛛生以《人海潮》示愚,是兼《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及《红楼梦》之长者也,欢喜赞叹,莫可名状!因略记愚对于长篇小说之感想于次。
中华民国十六年三月炯炯写于上海画报
程小青先生序
网蛛生广交际,善辞令,年来卜居吴下,予数数遇之于吴苑茗座。同文偶集,网蛛生辄娓娓谈其十年来沪上之所经历,间多社会之隽闻趣事,往往有足令人忍俊不禁者。沪上为繁华之中心点,万邦人士,麕集于此,流品既杂,异闻自伙。网蛛生厕身于上海社会者十年。十年中目之所接触,耳之所听闻,以及亲身之所阅历,奇离诡谲,在在有足以记载之价值。网蛛生濡毫伸纸,演为长篇说部,名曰《人海潮》,都五十万言,极绘影绘声之妙,其意益将以讽刺社会,使一般人知所警惕,知所迁善,其用心亦良苦也。书成属予一言,固辞不获,爰述其大概云尔。
民国十六年一月五日吴门程小青叙于茧庐
张秋虫先生序
诗人穷而后工,于文殆亦然也。古人发愤著书,多在贫贱忧戚之际。穷者未必工,而工者必穷。其思专,其抒想乃淅入要渺之境也。友人网蛛生,颇蜚声于海上文坛,顾惜墨如金,罕以著述问世,或竟疑网蛛生之名,等于处世之虚声,即余亦甚为网蛛生惜。盖以网蛛生之才,出其绣虎雕龙之余技,宜若可以压倒元白奴视屈宋,而但以酒食征逐泯其良能,即谓为暴殄天物,未为不可。呜呼!是处境害之也。网蛛生是时处境尚不与穷近,正无俟卖文自给,抑更无心为文。虽然,人而至于卖文自给,其文亦必不工,何则?利蔽之也。会网蛛生为势家所屈,伏居金阊凡十阅月,杜门养晦,烦襟顿洗,晴窗净几,偶染柔翰,成《人海潮》五十万言,洋洋巨观,微势家之力不及此。网蛛生固穷而后工邪,顾吾终幸其不恃卖文自给也。
丙寅双十节余姚张秋虫序于海上寓庐
著者赘言
予向不治小说家言。今岁移居吴会,寓斋多暇,尽五月光阴,写十年梦景,著成《人海潮》小说五十回,都五十万言,只觉鸡零狗碎之文,无当大雅。尝闻近世新学家,每訾人为记帐式小说。斯篇未能免俗,顾予构思瞑索时,已不能将十年往事,历历温上心来,往往前后错杂,多所谬讹。若予此帐,更成一篇糊涂帐矣。
此篇体裁,略仿吴趼人所著《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书。故随笔写来无多寄托,无甚结构,事实随意拼凑,人物随境穿插,拉拉杂杂,不免琐碎之讥。异日有暇,当续著一种有统系、有主义之说部,以答阅者雅爱。
更有切实声明:小说家言,多半道听途说,无稽之谈,所谓空中楼阁,非真有其事,非真有其人,倘妄加推测,某人某事,则非予所知。
中华民国十五年双十节网蛛生识于吴门春笑轩中
楔 子
世路悠悠未可量,百千万劫走羊肠。射工伺影心弥毒,魑魅迎人计更狂。
但许旁观浇白堕,未容沉溺恋黄粱。醒来拂拭云笺写,为觅闲生一晌忙。
话说中华民国十五年四月初上有一天,在下午睡梦回,写出上面一首小诗。正在感叹,平地怒潮陡起,如排山倒海而来,顿时把在下一个瘦弱身躯,卷送到一座孤岛上去。这座孤岛,虽属炊烟断绝,人迹不到之地,细勘起来,倒也是太古洪荒遗下一处洞天福地。岛中石室清幽,气候温和,花木畅茂,果实繁滋,不饥不冻,正好在此逍遥遁迹。在下到得此间,机械悉泯,烦虑全捐,心中目中,空空洞洞,一尘不染。只是有时候回想到卅年人海中,勾心斗角,攘往熙来,自觉可笑。又见那魑魅揶人,射工伺影,更觉可怕。心头蕴着无限酸辛,眼底阅尽万千骇怪,一时无可发泄,摸摸身畔,毛锥尚在,楮墨犹存,写出一部整整齐齐的小说来,这其间事实,是真是假,聪明人自能索解。付梓杀青,留给后人读了,哭也罢,笑也罢,这是后话不提。且说在下岛居无事,攀登绝顶,四顾茫茫,犹觉得人海之中潮势汹涌,潮声澎湃,心有馀悸,悚然而下,正是:
欲诉心头千缕恨,揄糜和泪写新辞。
目 录
第一回 乡愚好事竞拜雏儿艳魄多情下嫔泥婿
第二回 粉靥飞红狂且索笑银晕绿寡鹄销魂
第三回 阱设东窗贞魂蒙垢变生萧寺艳魅含沙
第四回 清霜蟹舍梦尾话温馨残雪鱼塘鞋尖怜瘦损
第五回 娓娓话江南芳生齿颊盈盈出水清到梅花
第六回 采香泾畔拾翠寻芳摇碧斋中携云握雨
第七回 织水帘栊梦惊乃落红庭院语学呢喃
第八回 泣残红泪肠断西泠敲碎碧簪魂销南浦
第九回 惹草拈花惭愧登徒子交怀合卺倜傥主人婆
第十回 一片汪洋田庐成泽国万星灯火词客到春江
第十一回 征尘未洗隔座听雄谈浊酒初浇当筵工雅谑
第十二回 小楼春雨名士著书舞榭秋波狂奴捧角
第十三回 两枝活杖遗老遣情一线红痧妖姬斗艳
第十四回 鞋凤挑丝心酸惨绿酿烛龙吹泪魂堕软红尘
第十五回 锦被宵寒更阑排大宴洞房春暖月上谱新腔
第十六回 笙管嗷嘈美人避面情词悱恻浪子回头
第十七回 溶霜捣麝艳窟宵征嚼雪烹茶琼楼春醉
第十八回 雪涕赠银瓶镂心刻骨排愁观电影荡魄销魂
第十九回 大宝初登万花齐俯首欢场新辟一客独惊心
第二十回 蛮貊投荒恨吞心影华鬟历劫愁听鸡声
第二十一回 快乐度春宵筝繁弦沸诙谐谈影事海阔天空
第二十二回 情场报知遇一粒香丸客邸谑娇容三杯蜜酒
第二十三回 痴郎规妓语重心长孝子出妻词严义正
第二十四回 狎客试情心怜弱女文妖设阱计赚青年
第二十五回 燕叱莺嗔未圆好梦花娇柳媚难慰痴情
第二十六回 文章贾祸两首打油诗妙计钩郎三杯白兰地
第二十七回 薄醉娇嗔美人作态批红判绿游子陶情
第二十八回 错绾红丝尔虞我诈重温香梦妾爱郎痴
第二十九回 心计偏工偷描欢喜佛奇思独运巧制返魂囊
第三十回 慧舌灵心安排诈术凄声咽语惨述悲怀
第三十一回 彩笔描蛾直上摩星塔银箫引凤偕游醉白池
第三十二回 文字生涯茧丝抽乙乙女儿情绪瑶瑟语丁丁
第三十三回 蝶乱蜂忙恋花空有恨鱼沉雁杳捉月了无痕
第三十四回 画苑题名竟成佳偶情舷断指未遂好逑
第三十五回 客馆三更惊闻狮吼歌场一瞥怕听驴鸣
第三十六回 恨生金屋鹣鲽仳离魂堕玉楼鸳鸯并命
第三十七回 娼门送嫁一片痴情客馆谈心两行清泪
第三十八回 黄金市爱不用蝶蜂媒红粉好名甘为牛马走
第三十九回 公子多情暗藏避孕袋萧娘爱洁珍惜保安刀
第四十回 恋爱问题两张悬河口拜金主义一块活招牌
第四十一回 英雄谈性欲玉尺量才浪子弄玄虚铁窗堕泪
第四十二回 刀下留人肉林传笑史瓮中捉鳖狎客擅奇谋
第四十三回 六三亭名士醉香醪五九节车夫弹冷泪
第四十四回 湖上寻芳骚人遣兴公庭对簿市侩寒心
第四十五回 芳心可可疑幻疑真慧舌滔滔不挠不屈
第四十六回 一字推敲儒生开博局万金浪掷豪客叹囊空
第四十七回 三角恋爱淑女含羞五卅风潮青年喋血
第四十八回 侦探奉公偷看西洋镜警官守法细玩模特儿
第四十九回 十丈软红尘销金有窟漫天飞白雪埋玉无人
第五十回 海上归槎全书结束湖滨吊影遗恨无穷
第一回 乡愚好事竞拜雏儿艳魄多情下嫔泥婿
话说中国幸亏辛亥年几个热血健儿,抛却头颅,博得个锦绣河山,还吾汉族。革命成功,共和奠基,自此以降,乡村人民,倒也安居乐业,鸡犬不惊。正是农歌于野,商讴于市,妇孺嬉戏,老弱腾欢,说不尽一番太平景象。闲言少表,且说离开苏州城外四十里之遥,有一座康庄,名叫安乐村。村西一里之外,有一镇,叫做福熙镇。镇上狭狭一条街道,曲曲一条河流,却也人烟稠密,交通四达。附近二里一庄,三里一湾,不少居民,大半上这福熙镇的,安乐村更是众村之主,也有百十户人家,比较来得富饶。乡村人民,比不得城市绅宦,只要养牛一头,耘田十亩,雇个长工,种些蔬菜,便算是个庄主。村上出了甚么岔子,要受庄主裁判。村人受了甚么委曲,要向庄主声诉。庄主的威权,却很利害。一庄总有一主,庄主本人,并不操劳,每天踱到镇上茶馆里喝碗板茶,合茶馆人都站起来笑着招呼他,他就好像做了大总统元旦受贺似的,心中好不欢喜。那镇上旁的店铺,倒也有限,最多茶馆。庄主判断案件,都在茶馆里执行。茶馆更好像庄主一座小小法庭,判断是否合法,不去管他。只是裁判权谁给他的呢?便是一乡乡董。乡董是他上级机关。乡董一乡只有一个,全县三十多乡,。只有三十多个,也有前清秀才,也有私塾教师,也有剃头店老板,也有水果行小开,不论资格,只求能干。乡董的助手叫做乡佐,一律出自县知事委任。因此他的威权,就能够控制各庄庄主。仿佛专制时代,元首股肱,万民庶政,全权遥领。只是乡里些小事情,任凭庄主发落,也不顾问,非要有甚么窃贼撬门,寡孀偷汉,这种重大案情,才肯会同乡村庄主,亲自审讯。更有捉私盐船,搜燕子窠,那样关防严密的公干,才肯御贺亲征。一年之中倒也不少这项不幸的案子发生。一乡一镇碰到发生了案子之后,人民更有一种沸沸扬扬的舆论。这种舆论,倒也是采风问俗的应该知晓,待在下把他做个全书的开场,慢慢表来。
且说安乐村上有一家姓金的,兄弟三个。金大最长,其次金二、金三,一辈子没有入过塾,读过书,因此也没有甚么表字大号,随便连行带姓的叫叫。金大、金二早娶过妻子,各归各住。小弟金三,每年四五月出外做田工,田工完结,九十月里归来,吃两个哥子的饭,每天一家轮流着。小弟本来和金二同住,后来不知怎的,金二叫娘舅陈伯和出来,赶出小弟。那边金大,也拒绝他住。小弟没法,就在草场前面,牛棚顶上搁一个栅子,铺条席子盖块棉絮,宿在上面,倒也小楼一角似的。清早垂晚,唱着田歌,伴只老牛,同起同卧。金大妻独养一个女,年已十三岁,尚没攀亲。金二讨了家小,却没生养。却年正月里,金二不知怎的,和家小争吵,夫妻口角,家庭常事。金二妻这番气苦不过,要上吊寻死。后来跟着邻舍黄老太,到上海吃人家饭去。听说在上海一家公馆里当娘姨。金二守在家里,每月接着他妻子寄几块钱过活,倒也无忧无虑,过他的快乐日子。一天十月初上,金大合家大小,围着一桌子吃饭,他女儿银珠偶然把饭碗上面一粒谷检出,掉在地上,金大瞧见,就把自己饭碗在桌上一搁,圆瞪双眼骂银珠道:“你!不要作贱五谷。掉在地上,又没鸡来啄食。你要死随便都好死,为甚要弄到给天老爷打死。”说着还把双筷直指到银珠乌溜溜两只眼睛上去,逼得银珠哭了出来。金大妻忍不住,俯下身去,把粒谷拾起来,自己送进嘴里,随口说声:“一粒谷丢就丢了,值得多么唠叨。”金大接嘴道:“一粒谷没有六斤四两半气力那里来?看你口轻骨贱,娘儿俩都不知轻重,肚子吃得青筋起,不管主人死弗死。别的不打紧,可是天老爷也不饶你。”
金大妻道:“我们田里收获起来,也不知掉了多少谷,谁见天打死人?”金大怒道:“那时有十来只鸡啄食。现在鸡到哪里去了,吾正要问你?”金大妻便不开口了。金大把双筷向桌上一碰,一手拿碗饭浇了两匙豆芽汤,正要吃饭,见妻子一语不发,女儿眼泪索索,滚在饭碗里,金大忍不住又把女儿结结实实大骂一顿,银珠哭声益纵,索性放下饭碗,走到灶前,抽抽咽咽,哭个不休。金大只管吃饭,吃罢三碗,一语不发,披件棉背心,束条布围裙,骨都着嘴走进房里,伸手到一个坛子里去掏了一回,空空洞洞,只剩些稻柴灰。金大抽了口冷气,也便踱到外面去了。
原来这坛子里贮鸡蛋的,金大每日吃罢午饭,总要摸五六个鸡蛋,带到镇上换酒吃。福熙镇三娘娘开一家小酒店,金大算得是个老主顾。他每天晚上总是三杯高粱,一个咸蛋,一盆金花菜,两包落花生,总共有百十来钱。六个鸡蛋,如数合讫。金大喝到太阳落山,东倒西歪的跑回家来,不是打孩子,便是骂老婆,这也算金大日常的刻板生活。不料前天金大妻妹子,出嫁到福熙镇上尤老板家,预定十二桌酒菜,临时添了乡董福爷公分两桌折菜,一时少鸡。金大妻把自己养的八只鸡一起借给母家杀了,那么鸡蛋便绝了来源。金大两回摸个空坛子,心里火得什么似的。晚上高粱又不好不喝,三娘娘家一本流水簿上,三娘的女儿小美,已给他写过两笔帐了,金大想今天再难开口记帐,心里正在盘算,忽见女儿银珠丢掉一粒谷,他便借此出气。他的主眼,本在鸡上,一粒谷那里放在他眼里。当下金大妻见金大跑了,便把女儿吃剩半碗冷饭,自己吃掉,另外盛碗热饭,淘淘汤,些菜,送到灶下去,给女儿银珠吃。随口道:“儿啊,你的命生得这样苦,落在这个天杀的爷手里,总难过日子咧!”接着叹口气道:“唉,我们俩冤家,不知谁先死?假使我死在他手里,儿啊,你那时候的苦,才是真苦哩。”银珠听得,眼泪像断线珍珠似的,捧着一碗饭,那里吃得下去。娘又道:“你不要哭罢,哭杀也是没用,我娘替你想个法子,你的婶娘现在上海享福去了,先前不是也在家里朝打夜骂挨过苦的吗?你停几天,写个信给婶娘,叫她带你上海去吃人家饭罢,横竖家里除掉我娘,没有第二个亲人疼你,你去也好。”银珠才始住了哭。
当下金大两只手插在棉背心里,捧着一肚子的不自在,踱出大门,一路向福熙镇走。经过秦炳奎门首,炳奎的媳妇在窗口子里叫住金大道:“金大哥,你上街吗?我烦你一件事。”说着,拿一双双条梁男人鞋子的底面,把帕子包着给金大道:“这双鞋子,是我家公公的,你替我拿到街上托小皮匠上去。几个钱你替我垫付一付,回来给你。倘你不便垫付,我家公公也在街上喝茶,就替我家公公拿钱,也很使得。”金大接了鞋子,嘴里应着,心头好不懊恼,暗想自己今天上街,不名一钱,还有人要我垫付,却也好笑。一路走到将近福熙镇一条板桥堍下,心里打定主意,今天只好到积善寺前,丁全那里,喝一碗茶。三娘娘那边,莫说进去,连面都不好给她瞥见。只是到积善寺前去,三娘娘家必由之路,小美两只乌溜溜看人的眼睛很可怕,这如何是好?一边想,一边走过桥去。当下人急智生,把秦寡妇包鞋子一块帕子,解下来,幂在头上,人家瞧了,好像他怕阳光似的,一直走过三娘娘酒店,好像伍子胥逃出了昭关,一颗心放下。当把块帕子塞在胸前,要想踏进丁全茶馆,望见小皮匠挑一付担子,嘴里唱着扬州调,远远地走来。金大招招手,高叫道:“上鞋子!上鞋子!”小皮匠只是慢慢而来。金大等他走近身边,把双鞋子给他。小皮匠接着放在担里,依旧挑着前走,金大再叮嘱他道:“这鞋子秦炳奎家秦寡妇的,秦寡妇等着你上,就上就上,马上就上!”说时,路人也有惊的,也有笑的,金大毫没觉得,走进茶馆。丁全泡上一壶红茶,一只茶盅垫在茶壶顶上,茶壶盖却放在茶盅内。金大取出茶盅,把茶壶盖盖好,倒一盅喝了,四面瞧瞧,认得角落里坐着带眼镜的一个老者,就是镇上私塾先生汪四。和汪先生谈话的一个后生,叫黄善生,金大的邻舍。金大认得,一一招呼过了,见汪先生拿一枝竹根烟管,衔在嘴里,烟管头上早已烟销火灭,他毫不觉得,只管抽吸。黄善生在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汪先生,汪先生一手放烟管,一手接着,解开来看,原是一封书信,角上歪斜粘两方一大一小的邮票。当下汪先生把一张信笺瞧了又瞧,约略对黄善生说了几句,黄善生面上非常欢喜,伸手过来要接这封信,汪先生却不给他,站起身子对金大深深一揖道:“恭喜恭喜,你家弟媳妇,就在明天要回来了。”金大慌道:“她回来,你怎么知道?”汪先生把封信放在金大桌上说道:“有信为征,这好造甚么谣言。这封信便是黄老太从上海寄给儿子黄善生的。去年听说你家弟媳妇,跟黄老太一同去的。黄老太今儿信上说起送她回来,你弟媳妇吃人家饭吃穿了,回来你多少有些好处。常言道:一人有福,拖得满屋。”……黄善生跑拢来,拉汪四一同坐下道:“我们三人谈谈罢。”说着,把封信取在手里,对金大道:“这封信还是前天苏州航船上阿火送来的,要吾六十文。吾不肯道:自家兄弟,为甚要敲吾竹杠?便是酒力也没有许多。阿火跳脚道:老阿哥,你这话说得好听,还像自家弟兄吗?灰孙子要拿你酒力,你这封信不知什么缘故,昨天邮政局里人送来硬要讨六十四文,吾给他六十文都不肯,不给他,他便要拿着走。吾识得几字,见是老哥的信,替你垫足了收下,现在要你六十文,吾自己还暗暗赔着四个小钱,你还说吾敲你竹杠,老阿哥,头上有天老爷咧!吾要你钱,除非买棺材。当下吾见他赌神罚咒,照数给他。汪先生你识字人,你瞧瞧信上龙头,还帖着双倍咧。到底甚么缘故?”汪先生抬一抬眼镜,把信角上邮票仔细一盾,大的上有“中华民国邮政”六个小字,“壹分”两个大字,小的一张上,却是“欠资四分”四个小字,心里很觉奇怪,说道:“外国人难道送信也肯欠帐,怪不得听人家说,外国人开邮政局用大本钱。上海马路上还装着几千几百只鹁鸽箱。老黄你这封信,一定你娘认得他们局里外国人,一时写了帐,现在你娘要动身回来,局里人不放心,知照向你收帐。”黄善生点头称是。金大把信壳也瞧了一瞧,说,现在世界不成世界了,龙头不像龙,什么一只船。”汪先生道:“龙头两字,本来说说罢了,火车上龙头,自来水龙头,吾没见过,究竟像龙弗像?洋灯上龙头,吾曾见过,怎么蛇头都不像。”
正说着,走进两个人来。一个穿件花缎夹袍子,元色缎马甲,头上尖顶帽,拖着辫子,年纪十七八岁。一个五短身材,穿一件长夹衫,秃顶,烟容满面,坐定,连打了几个呵欠。丁全泡上两碗茶,陪笑着问那五短身材的道:“阿狗,你家一廪白米,听说有了主顾,价钱谈过么?”那人惊道:“你哪里听来?”丁全眯花朵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少年不耐道:“他的廪由他粜,要你多什么嘴!”丁全不敢再响,走开去。少年便和那人咕哝了一回,起先伸四只指头,后来缩去一个,在桌上一搁,说再少不干。那人道:“你老太爷那边呢?”少年道:“老头子不管他。”正说着,一位老者,弯着腰,手里拿只水烟管,摆着外八字式脚步,踱进来。丁全连忙迎上,搀了一把说:“福爷走好。”那时合茶馆人大家一哄站了起来,招呼一声。独有那个少年,依然坐着,一动不动。老者坐定,泡茶,他两人也就住了口,一时鸦雀无声。老者喝一口茶,吸一回烟,忽的大喝一声,指那少年道:“玉吾,你还不替吾走回去,茶馆里那有你的座位!年纪轻轻,书不读,只管游荡。”少年低着头,一溜烟走了。那五短身材的,依旧坐着,一边汪先生和金大、黄善生三人,说说笑笑,认得老者就是镇上乡董钱福爷,少年是他儿子玉吾,不知为甚么一回事?问问丁全,才知小寡妇嫁人,玉吾经手包办的。钱福爷叫道:“汪先生你的学放得好早啊!”汪四红着脸站起来,恭恭敬敬答道:“此刻还没有放。因为黄善生叫吾来这里看一封信,信上说他的妈送金二妻回来,叫他在摆渡口等候。晚生读给他听了,正想回馆,恐怕馆里学生争吵。老伯贵体好,请保重些。少君贵庚还轻,你也不必去苛责他。他在此散散心,不想碰着老伯,呵叱他一顿,老伯家教谨严,简实起敬。”汪四只管恭维下去,奈福爷一句也没入耳,只听得金二妻三字,问道:“你说金二妻,是不是安乐村上的那个?”汪四道:“是。”钱福爷冷笑一声道:“她要回来吗?吓!”汪四不便细问,作了一揖,又对金大、黄善生两人点点头,匆匆自去。一边金大心里暗暗欢喜的,便是弟媳妇回来,要想赶回去告诉金二,想起一双鞋子没有钱代垫,横竖炳奎也在街上,只是不知他在哪里,吾去叮嘱小皮匠叫他上好交给炳奎,向炳奎拿钱罢。当下问丁全道:“你看小皮匠担子歇在哪里?我有话对他说。”丁全到门口伸长脖子一望道:“在三娘娘酒店门首。”金大心里一跳,又问道:“今天见过秦炳奎吗?”丁全道:“他刚才在这里喝了一开水去,你来他走,只差一步,他此刻想在三娘娘家喝酒,你到三娘娘那里会他罢。”金大心里又是一动,暗想:天下事偏有这样凑巧,吾回去罢,管他不得。站起要走,黄善生道:“茶钱吾会过,你今晚怎不喝酒?顿时戒起酒来?难道肚子里酒虫,今天吃斋?”金大咽了一口馋涎,笑笑出门去。忽的一转念间,横竖弟媳妇明天回来,总好张罗些,还清酒帐绰乎有裕。今天何不再硬硬头皮,撞一撞。一边想,一边走到三娘那里,见秦炳奎并不在内,只有一个醉汉站在柜台旁,斜靠着身子喝酒,一手捏块豆腐干,面孔像落山的太阳,眼睛里放出血来,可怕得很。金大瞧了一眼,并不认识是谁,也就坐下一旁,自己在筒内抽双筷。三娘娘懒洋洋地走来,倒一杯酒,抓一盆豆,金大自己走到柜边,拣一个咸蛋拍着吃,偷眼瞧瞧小美,不住的把本帐簿翻来覆去。金大暗自惭愧,连喝几杯,便要想走。正待说声记帐,忽见小美写张红纸,只十来个字,粘在屋柱子上,金大走近细认,一个不识。旁的醉汉,也飞了一眼,摸出一块大洋碰在柜上,说声:“酒家不要眼黄,老子多的是钱,高兴起来,喝一个死,快快倒来”。金大指着问那汉道:“上面写的甚么?”那汉读给他听道:“小店本短,一律现惠,前帐未清,免开尊口。”金大暗暗抽口冷气,那汉接着道:“好汉不欠钱,欠钱没好汉。老子有钱吃,没钱歇。王八要欠你一个钱,狗头要欠你一个钱。”说罢又是咕咕的喝,吓得小美不敢出声。金大呆呆地站着,只得把欠帐一句话,咽下肚去。可是袋里摸不出钱,心中急得甚么似的。
可巧这当儿忽地奔进一个大汉,把金大一把辫子提将直来,拖了便走。金大不知甚事,给那汉拖到一家茶馆里,一桌子上,正中坐的秦炳奎,旁边汪四先生。汪先生还在笑嬉嬉的劝解,炳奎一眼瞧见金大,奔过来一飞脚,险把金大踢死。金大呆问为的甚么?炳奎骂道:“狗贼,你还假痴,方才街上叫的什么话?”金大总想不出,旁人插口道:“你在丁全门口,不高叫着什么‘秦寡妇等着就上就上就上’。”金大辩道:“他媳妇寄我上双鞋子,我叮嘱他也没差池。……”汪先生插嘴道:“你错是没错,怪不得你。只是刚才那句话,细嚼起来,很有骨子。旁人听了,便要缠坏。你说话留些儿神,不要没遮拦。现在说个明白,倒也有理。”炳奎见金大蹙丧着脸,眼泪汪汪,也便收篷,不做一声。旁边叉手立着的大汉,喝一声滚,金大一溜烟跑了。原来秦炳奎是安乐村一个秀才,算得一村之主。大汉炳奎哥子炳刚,力蛮如牛,方才金大走到丁全茶馆和小皮匠话,炳奎正在隔壁馆子里吃面,隐隐听得,心里纳罕,后来炳奎跑进茶馆,剃头的小麻皮嬉皮笑脸对炳奎道:“刚才听得街上有人高叫‘秦寡妇等着就上’,可是等你公公,还是等的别人?”炳奎啐了一口,心里火发,找炳刚寻金大出气。路上碰见汪四,又同来喝茶。讲起金大无礼,只是说不出口。汪四也莫名原委,只有苦劝,心头老大替金大担忧。当下见金大拭着眼泪跑了,汪四还苦劝炳奎一番道:“金大他本是个草包,这番吃苦,也是他维口兴戎,自作之孽,你老人家不必气苦,当他放屁罢。”炳奎叹口气道:“蠢牛,不管人家名节攸关,火发起来,恨不得告他一状。”汪四道:“那真要叫做一言丧邦了,吾看不必罢。”炳奎又道:“我告诉你,金大的第二个兄弟金二,去岁正月里不是夫妻大吵,你道为的甚事?”汪四摇着头道:“不详细,略知一二。”炳奎低低道:“他吵的就是妻子偷汉。一夜金二夫妻俩两头睡着,半夜里金二醒来,觉得床上有些响声,摸摸自己枕头旁的脚,来得多了,便问他妻子道:“这双脚是谁?妻子应道:吾的。他又摸一只问谁?又应吾的。再摸一只问谁?又应吾的。金二扑了起来说:你的脚生得太多了,待吾替你点个清楚。忙划起火来一瞧,原来精赤条条一个自己的小弟。当晚三人扭做一团。明天金二请出娘舅,总断弗开,吾替他告诉乡董福爷,福爷叫他娘舅出面,赶出小弟,小弟才算没法,搬出金二那里。后来福爷要金二的谢仪,金二非但一钱不名,还说什么福爷逼走他妻子,哭着吵着。福爷气极了,要送他到警察分所去。亏得吾说了情,至今福爷这口气还没有落咧。”汪四恍大道:“怪不得吾方才说起金二妻,福爷很不自在,还冷笑了一声。”炳奎道:“金二妻好好在上海,怎样要回来呢?”汪四把看信事细说一遍,炳奎站起来道:“那么吾要和福爷细细商量一下,明天给金二妻一个下马威,总要吓得他屁滚尿流,仍旧逃回上海,方出吾们俩心头之恨。”说罢,竟往丁全茶馆里去会福爷。炳刚当下也就跟了哥子一直走去。
且说小皮匠一副担子歇在路旁,身子像狲般蹲着,嘴里衔两根猪鬃,手里拉两条麻线,一眼望见秦炳奎走来,要想叫住,问声鞋子可是你的,只因嘴里没空,吐出衔的猪鬃,又怕匆匆走过,当下忙把右腿一伸,要想拦住。看官试想,乡镇街道,何等狭窄,怎容你伸腿躺脚,加着炳奎兄弟心有急事,匆匆走来,炳奎当前绊了一交,跌成一个狗吃屎。炳刚连忙搀起哥子,小皮匠吓昏着,一时把两根猪鬃咽下肚去,两条麻线拖出唇边,白翻着眼作。炳刚那里管得,只轻轻一脚,把副担子,踢倒板桥堍下一只毛厕旁边,顺手再赏赐小皮匠几下又响又脆的耳光,打得五官出火,七窃生烟。小皮匠痛定一望,两人走开去了,只好自己去把担子扶起,瞧瞧一双鞋子,掉在毛厕里,心头又是一急。转念一想,鞋子横竖他自己的烂污拆了,溜之大吉。当下挑着担子便走,从此小皮匠就和那个衣食住的福熙镇,永远脱离关系,按下不提。一边炳奎兄弟和乡董钱福爷去商量明日对付金二妻的辣手段,一边金大拭着眼泪一路走回家去。经过秦炳奎家,正眼也不敢望一望,一脚跑到金二家,告知弟媳妇回来事。金二心花怒放,当下兄弟俩一宿无话,明日天才亮,金大、金二不约而同的起身,一齐到福熙镇摆渡口里去等候。原来上海到福熙镇,有两条路程。一趁火车到苏州,接小航船到镇。一趁上海到荡口的小轮,中途有驳船驳到镇上。金大兄弟等的便是驳船。驳船每天一早去驳了乘客,停在福熙镇摆渡口。那时金大兄弟等了好久一回,才见黄善生也来了。三人又等了一刻,远远望见一只篦棚小船,艄上插一面三色小旗,缓缓摇来。金大瞧见,说声来了。又停一回,驳船泊到岸头,踉踉跄跄,客人不少。女人们背一只洋铁皮箱,吃人家饭回来的,倒有大一半。内中有个老翁五十来岁,花白胡子,拉着一个十七八岁小姑娘,走出舱来。小姑娘只管抽抽咽咽的哭,老翁拉着她上岸,小姑娘像蛮牛般强着,老翁行路蹒跚,还拉了小姑娘,一一跷,格外难走。旁人也有叹老翁苦命的,也有赞姑娘标致的。只是不知为的甚事,一时也无从议论起。金二却不见家小回来,老大纳闷。连金大也觉失望。独有黄善生,接着他的母亲,欢天喜地。金二问黄老太,自己家小,怎么不归?黄老太只不开口,把一只铁皮箱,二个衣包,吩咐儿子拿着先回,自己提了两扎条子肥皂,两扎广东甘蔗,一直走向街上去,经过一家茶馆门口,一个镇上当地保的金全,叫住她道:“金二妻同回来么?”黄老太摇摇头,只管前走。寻到镇上乡董钱福爷家里,见福爷和秦炳奎坐着,黄老太上前陪笑道:“巧极,两位老爷都在这里,老身来替金二妻说个情。她今天回来,在娘家上岸,不敢到镇上见两位老爷的面。两位老爷,大人不计小人之过。去年的事,实在对不起两位老爷,两位老爷福大量大,看老太婆薄面罢。”说着,把肥皂、甘蔗放在一旁,又道:“这些小意思,金二妻孝敬两位老爷的。还有一些小礼送给两位老爷买碗酒喝,请两位老爷收了罢。”黄老太摸出二个红纸包,放在桌上。福爷道:“这算什么?她做娘姨的钱,是念四根肋骨上磨下来的,个个眼里有血,谁忍心要他。去年事,金二简直太没规矩,现在说开了,也就算吧。你把两个纸包收下,东西留着,算领她情。”说罢,把两个红纸包掂掂分量,退回黄老太。黄老太仍旧搁在桌上不拿,福爷回转头去,对自己家里个娘姨瞟了一眼,那娘姨把两个纸包塞在黄老太胸前说:“算了吧,老爷答应你的事,承你情了,吾和你灶下谈去。”黄老太只好收下。福爷瞧着炳奎道:“你说我的话对吗?你吾老爷们怎好拿底下人的钱,这东西倒不打紧,你我分着吧,买他怕要三四块钱。金二妻还算乖巧,既走到毡单角,也就罢了。炳奎你去知照声地保金全兄弟们,说我吩咐,碰见金二妻,不要难为她吧。”炳奎心里虽是怏怏,怎敢违拗,听着自去。黄老太从灶下走出,谢了一声径自回去。福爷的娘姨把甚么东西向福爷袋里只一塞,福爷见儿子从外面走来说道:“玉吾,大清早又到外面做甚?还不把朱子家训读几遍。”玉吾低头只不回答。停了一会,炳奎在茶馆里打发人到福爷这边拿了分得的肥皂、甘蔗去,这件如火如荼的案子,就此冰消瓦解,搁过不提。
金大兄弟懊闷着,在丁全那里喝碗早茶。到午饭时候,踱回家去,只见自己家小下陪着弟媳妇、黄老太等一桌子吃饭,不觉又京又喜。正想问话,金二也过来了。黄老太蹑手蹑脚说道:“这番幸亏吾,要谢谢吾哩。去年事没了,福爷和炳奎怎肯干休,老身替你过了个门,才算安逸。你老婆先到娘家,娘家用船送来,也是防着街上无赖嘈。你道现在世界,人心甚么做的,简实是块吸铁石,那个不想在铜钿眼里翻筋斗。嘴上仁义道德,心里男盗女娼。甚么老爷太爷,连我们底下人都弗如。”金二见着妻子回来,眯花朵眼,陪着说笑。金大妻盛两碗饭,抽两双筷,金大叫金二一块儿吃饭。吃罢饭,金二忽听得房里呱呱呱一片小儿哭声,不觉纳罕。黄老太不待他问,说道:“恭喜你哩,你家血抱一个小宝宝,又白又胖,现在房里,你去瞧瞧,好福分做个现成爷。”说着,金大妻已经抱了出来。金二细看那小孩,只一月光景,问道:“吃奶哩。”他老婆道:“我带着牛奶,你抱回去吧,待我来喂奶。”金二接着抱去,金二妻也跟了过来,黄老太笑着说:“这孩子的来历,吾倒晓得很详。金大你莫小觑他是个血泡,来头大得很咧。小孩的祖父,正在京里做官。”这话把金大夫妻吓了一跳。黄老太接着道:“将来他的爷不久要做皇帝,那么小孩一定也是个皇帝。”金大始终不懂他的话,黄老太把嘴凑在金大耳朵上,详细说了一遍,金大吓得冷汗一身,说:“这事如何了得,将来有三长二短,便要满门抄斩。”黄老太陪笑说:“你胆大着些,有福分才好做他的干娘。”金大忖了一会道:“金二是我的兄弟,现在这小孩便是我的侄子,我便是他的伯伯,究竟有没关碍,我倒要去打听一下,不要闯出祸来,连累我伯伯。”说着起身望外便走。黄老太太连忙拉住,叮嘱金大,千万别给外人知晓,弄出乱子,不是耍的。金大含糊着,只管上街去。
看官你道黄老太所说那个小孩来历究竟怎样?在下不必替他秘密,说来大家听听。据称金二妻在上海一家公馆里当娘姨,说也奇闻,若大一座公馆,娘姨、丫头、汽车夫、梳头妈、烧饭司务、管门巡捕,统共不下一二十人,若要问起那公馆里的老爷、少爷、太太、小姐来,却一个都没有。原来老爷在大公馆里,镇日镇夜十来个姨太太轮流看守住,万难到这边公馆里来。太太呢,是一家公馆里的小姐还没出阁。一个月老爷到公馆只一两遭,老爷一到,合公馆人,忙个不了。汽车夫便想法子去接太太,也有时接不到太太。接到了,也不能宿在公馆里一宵半夜,只一黄昏,老爷太太便各自东西。今年六月里,太太忽然害病,住在医院三个多月,老爷暗暗派金二妻日夜服侍着。九月底太太生下这个孩子,在理应该珍怜玉惜,不料太太却不要这个孩子,偷偷的嘱咐金二妻抱回乡去,给她一百块钱,叫她在乡间雇个乳妈,好好养着他,每月许帖金二妻五块钱。金二妻临行,太太倒也揩着眼泪,对那孩子道:“儿啊,你知道你的娘,现在还不能算你的娘咧!你跟着金妈做乡下人去吧。等你娘做定了你的娘,再想法子来领你好妮子。”又对金二妻道:“你记着,他的爷没良心,不必说他,他的祖父正在京里做总长,也说不定就要做皇帝。他的祖父做了皇帝,他的父总算是太子,等到太子升了皇帝,那小儿也就是太子。那时候我做了皇后,便来领他。现在给你领去。”金二妻贪一百块钱,顾不得什么,肩着一副重担回来,居然做未来皇帝的干娘,居然自己是个未来皇太后。这话黄老太亲口说的,金大听着,又惊又喜,走到福熙镇找汪四先生谈论半天,又同到钱福爷那里,恰巧秦炳奎也在,当下开个御前会议。福爷说:“这事非同小可,总长便是皇帝。皇帝的儿孙,便是龙种,怎好私匿在民间。一乡之中,出个状元举人,尚且要拔秀气,弄成个田荒地瘠,怎禁得包藏着龙种在家,地方上还好太平度日吗?金大,你不怕灭门之祸吗?你快快去领来,待吾想法。”金大急得甚么似的,奔回告知金二。金二也埋怨老婆,当下合村的人,都有些风闻,走来干涉,不容黄老太和金二妻嘴硬。金大当先抢着孩子,金二夫妻、黄老太、黄善生等男男女女,跟着五六十人,一路赶到福熙镇来,又哄动了全镇的闲人,把狭狭一条街道,塞得水泄不通。金大等好容易挤进福爷家里,福爷吩咐家人把大门闭上,屋子里早站着许多人,都有些关系,不便赶出。福爷、炳奎、汪四三人先把小孩仔细瞧察,都说相貌一表非凡,果然龙种,苦的我们一辈子没见过当今皇帝的龙颜,他究竟像龙不像龙,不能断定。说着众人都挤拢来察看,福爷儿子玉吾称赞不迭,说好像啊,龙颜更有着两撇胡子,其余五官步位,一些不差。大众和着,说很像很像。福爷叱玉吾道:“你胡说乱道则甚?难道见过龙颜的么?”玉吾道:“我哪一天不见。父亲不信,袋里摸个出来比一比,像弗像,立刻辨得。”福爷会意,果然伸手袋里摸出一个红纸包来,那时候秦炳奎电光似的两条视线,只向那纸包上闪了闪。福爷解开纸包一瞧,两块都是英洋。再摸出一包,检块人像纪念币对照一下,不住点头。停会大众都掏出块银币来比较,也有说像,也有说鼻子太小,一时人多口杂。汪四先生吩咐金二把小孩拜福爷做继父,福爷摇头不迭,说龙种没一个不是天上降下的星宿,做他继父,至少减寿十年,说着更轻轻的对那汪、秦二人道:“我们不如向他拜一下吧。四兄,你是考过的童生。炳翁更是进过的秀才。在下也是一个监生,多少有些福分。不如各拜他个三跪九叩首,他有造化,受得起我们,将来龙尾上带带,没福便折杀了他,也不好怪怨。”两人赞成,福爷对金二、金大道:“这小儿天上福星,有些造化,既来这里,总要求他保佑一方太平。吾们当乡董的责任,保地方百姓安宁,最最要紧。此刻眼见福星在此,不可怠慢,总要行个礼数。你抱着站在正中,待吾拈香,各人行礼。”金大竟抱了小孩,站在正中,面前摆只半桌,设副香案。汪四抢着点了香烛,铺个垫子。福爷先拜,行个三跪九叩首礼。炳奎、汪四、玉吾依着拜过。金二、黄善生等也胡乱磕个响头。一众看客,男男女女,各拱拱手,笑嬉嬉站在旁边。这时炳奎哥子炳刚也来,蹲了三蹲,金大叫金二接过孩子。自己拉了老婆,拜个不休,心里默祷,做他伯伯,不要折福,便是减寿,打个折扣拜过。福爷吩咐好好抱归抚养,派炳刚、汪四护送回去。一路看客,人山人海,从此金二三间草屋门口,人像潮水一般涌了好几天。便是钱福爷御驾,也曾宠幸过两三次。金二要替小孩起个乳名,叫做皇儿,他老婆道:“你是干爷爷,题了名字,小孩便要夜啼,还是请福爷题。”福爷道:“我赐他一名,叫龙官吧。”因此大家叫他龙官。炳奎、炳刚、汪四一辈子见小孩十来天没变化,估量福分很大,受得起我们拜跪,将来一定是个正命天子。当下都不敢藐视,时常叮嘱金二,好好抚育。金二见小孩牛奶不会吃,彻夜啼哭,便雇个奶娘,改吃人奶,再托村馆先生,写一条天皇皇地皇皇的纸条,粘在路旁,小孩夜间才算不哭,从此安然度日,暂时不提。
且说福熙镇丁全茶馆里,一天早上,有个少年,身上穿得簇新,气闷闷坐着喝茶。停会,瞧着街头一个白花胡子的老翁走过,那少年奋身前去,把老翁一把胸脯拖进茶馆,戟指骂道:“老畜生,你把女儿做仙人跳,骗人家的钱,你不打听打听,我汪小莲是什么人?难道我小莲上海跑跑的,也上你这般当不成?你好好赔偿我损失,保佑我太平,饶你一条狗命。你要说出半个不字,抽你筋剥你皮。”那老翁哭丧着脸,只把可怜的眼光望众人。人丛中走出两个人来解围,说:“小莲,有话好讲,他究竟是你的岳丈,不应该这样撒野。”小莲才始松手,大家坐下,丁全泡上茶来。此事发生,自有人暗去报告福爷,福爷不容不来。福爷踏进茶馆,一时鸦雀无声,少年气急似的道:“这事你问他老猪狗罢,吾也没有面孔说了。”旁边一个中年汉,也愁眉不展似的插口告福爷道:“这事总而言之,他的丈人没家教,现在为难了我媒人。”福爷没头没脑,听着不懂,后来问了那汉详细,才知老翁姓陈,名伯祥,六十来岁年纪,只一个女儿,名叫金珠,十九岁,娘早死了,从小攀亲给汪小莲。后来金珠到上海吃人家饭,五六年没回,小莲是个木匠,也曾到过上海,在紫兰街一家红木作内做工,积些钱回来娶亲。不想明天已是前三朝,新娘子还在上海。伯祥发急,一早趁轮船,搭火车,赶到上海,找着女儿,在清和坊一家妓院做跟局阿姐,拜的那老鸨嘉兴老人做干娘,生意上很红,便是小房子,也有两三处,她哪里肯回来嫁给小木匠。伯祥求她回家,她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如非死掉,牌位上姓他汪。”伯祥慌了,可怜上七十年纪的人,对着女儿,眼泪索索,两膝跪地,纳头便拜,还把鸡皮额角碰个不休。房间里娘姨阿金姐看不过,搀他起身,伯祥死也不肯,哭道:“女儿弗回,我这条老命也活弗成。回去是个死,这里也是个死,免得死在乡下,给人家说笑吧。”房间里人见弗成样子,报告了嘉兴老大。老大走来,对金珠低低说了几句咬耳朵话,金珠才算答应同爷回家。当日赶趁荡口小轮,那一天,便是同金二妻、黄老太一起回来的。黄善生、金大兄弟见驳船上走起那哭着强着的小姑娘,便是伯祥女儿金珠。这天已是婚日,幸亏轿子来娶亲,爷女俩刚踏进家里,金珠无法可想,随身衣裳,跳进轿子便去。伯祥心里一块石方始落下,拜拜祖宗,欢天喜地。不料,汪小莲费尽心计,娶了金珠,只过得后三朝,一天小莲街上吃茶回来,不知新娘子哪里去,道是跑回娘家,晚上赶过来也不见,调查航船上,阿火说:“清早趁船到苏州,听得搭火车到上海去的。”小莲好像晴空里一个霹雳,气得失魂落魄。要逼着丈人找回来,伯祥说:“女儿在你家走失的,我管不得,我已是嫁出女泼出水,活是你姓汪的人,死是你姓汪的鬼。我不来问你要女儿,已算好了。你要向吾讨人,请问你几时交给吾的?”小莲两只眼睛白翻着,回去睡了一夜,心中不甘,打定主意,非动野蛮不可。早上吃罢稀饭,赶到丈人家,一问伯祥已上街去,他就赶到丁全那里等着,一眼瞧见丈人,心头火发,动起手来,亏得旁人劝住。
当下福爷问了旁坐的大媒霍少卿,已知底细,便道:“小莲,你要家婆到上海寻去,硬吃丈人也是没用。”又道:“伯祥,你要脱干系,陪他去寻。寻到女儿,交给小莲,以后便好弗管,这会你不能不去走一遭。一切川资由小莲出。”说罢,翁婿大家不响。媒人少卿道:“这办法很妥,便是我媒人,也脱不了干系,陪你一起找去。”福爷道:“也使得。”停会福爷家里有人来找,也就走了,茶资一起汪小莲算。翁婿各自回家,小莲筹划盘费,一时无着。忽忽过了十来日,一天晚上,媒人少卿哭丧着脸,走到小莲家里,蹬脚拍手道:“大事不好,你妻子死掉,上海航船装口棺木,停在陈家门首。伯祥捧着牌位,哭得死去活来。我跑去瞧瞧,棺木头上,漆一行字,分明汪陈氏之柩。”小莲听说,吓得三魂失二,七魄少六,虽做得一夜夫妻,不禁伤心起来,揩着泪痕,走到伯祥家,只见伯祥哭得老泪纵横,棺材停在船头,另外一艘大船,泊在岸边。舱中灯烛辉煌,脂香粉腻,不知谁家宅眷。小莲只望了一望,伯祥见小莲,抽抽咽咽的哭诉。他说:“你莫怨谁,一样都是苦命。你的妻过世了,他上海的干娘送棺木回来。干娘的船从苏州来,刚到这里,棺木从航船上装到,现在他干娘在船中吃夜饭,你要知底细,我陪你去问他吧。”小莲硬着头皮,走进一艘大船舱里,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丰姿绰约,珠翠满头。两个丫头,也很娟秀妍丽。那妇人瞧见伯祥领进一个少年,猜到是金珠的夫,便道:“这不是二小姐的官人吗?”伯祥点点头,说叫汪小莲,就是十月初十做的亲,才过后三朝,便活活的分离,谁想他夫妻俩从生离到死别,只在此十三天。汪小莲听说,不免哭起来。那妇人忽道:“你哭甚么?你妻何尝死,谁说她死呢?唉!你妻只是登仙去了,她真有造化,我要跟她去,都没有这福分哩。你妻便是我的干女儿,我叫她二小姐,平日像心肝般爱她。二小姐冷,我她。二小姐热,我她。二小姐病了七天功夫,我一些东西也没吃。二小姐的病,你道什么病?她到死清清爽爽,有头有尾的对吾说,离开这里福熙镇五里之遥,有一座村庄,叫甚么南溟庄,庄上有座城隍庙,庙里的城隍神叫张太爷,专在四乡寻访美貌妇女,三年没有合意,二小姐十一这天清早等在摆渡口,这时候天色微雨,她隐隐瞧见一只官船行过,舱中有个带纱帽拿摺扇的官,对她笑了笑,她觉得寒凛凛一身冷汗,从此以后,便失魂落魄似的,到二十病重,忽然口操官话道:我是某处城隍张太爷,要娶二小姐去做偏房,吩咐我替二小姐塑个神像,用全副嫁妆,凤冠霞,嫁到庙里,择日成亲,否则便要连你捉去。我吓得答应了她,她却含笑而逝。临死还叮嘱吾道:“我是你的干女儿,我死了你千万不要报到乡下去,我死不要见他们的面。你替我成殓,我口眼闭了,当晚断气,我忍不住要来报你们父家夫家。谁想说也奇怪,心里刚转到这念头,脑子就痛得像刀劈一般。当时吾就大胆替她成殓。成殓之后,又做一梦,恍惚见二小姐凤冠霞,立在我面前,叫我赶紧嫁她,棺木送还另葬。醒来不觉冷汗盈盈,这事前因后果,实在离奇,因此我就连夜先把棺木送到航船上,停了三天,料理料理,同两个丫头趁火车到苏州,从苏州雇船到此,正好航船也就来了。现在这棺木还是你们领去葬了罢。我这里帖你三百块钱,你拿去做葬费。”说着,把一包钞票授给小莲。小莲本来心里总有些将信将疑似的。瞥见一包钞票,便深信不惑,接着连连点头,自愿领去另买坟地安葬。那妇人又把二百块钱给伯祥说:“这些你老人家拿去做养老费罢。”伯祥生平没见过整百款子,受了一叠钞票,心中比女儿回来快活得十万倍。当下谢了又谢,那妇人又把一百块钱给伯祥,叫他分送镇上乡董、地保。又把五十块给城隍庙庙主。伯祥一一领受,那妇人分配完毕,又说:“我船暂时开回苏州,拣定十月廿六好日子,送嫁妆神像到南溟庄城隍庙去,你先知照香伙一声,一切叫他预备。”伯祥答应,同小莲别过上岸,船便连夜开去。小莲明天设法把老婆棺木暂厝在田岸旁,盖一排稻柴,就算完毕。伯祥向各处分头进行,到念六这天,南溟庄上城隍神张太爷纳宠,早已哄动团方三十余里善男信女,把个小小村庄,热闹得惊天动地。其中最兴高采烈的要算福熙镇乡董钱福爷,南溟庄庄主赵肖虎以及陈伯祥、汪小莲、秦炳奎兄弟、汪四先生、霍少卿等一辈子,各人衣冠整齐,精神抖擞,预先把座城隍庙挂灯结彩,装饰得喜气盈门。把一个城隍神穿红着绿,打扮得喜溢眉梢一样。办十席酒菜,用傧相伴娘,音乐队,小堂名,和寻常人家行结婚礼,一色一样,应有尽有,大众专等苏州船到。钱福爷对霍少卿道:“从前你的冰人,现在一客不烦二主,仍旧有劳执柯吧。其余陈伯祥主婚,汪四先生傧相,自己证婚,各有专责。”又命赵肖虎吩咐庙主把内堂神龛里原有一位城隍奶奶请出来,寄顿到后村三官堂去,生怕她吃醋,闹出乱子来。肖虎道:“三官堂阳气太盛,还是寄在观音庵罢。”大家说很是,立命香伙送去。
正午时分,顿时音乐悠扬,人声欢腾起来。有人报道:新娘船到。伯祥、小莲两人引着众执事登舱向那妇人道喜,瞥见船上一座神像,和活人一样,全身打扮得花团锦簇,那庞儿虽是泥捏的,却也妙曼如生,身子虽是木刻的,却也婀娜有致。远远望着,眉目口鼻,抚媚天然,更觉含有一种羞答答不肯把头抬的神采,活像是个未破瓜娘神气。那妇人道:“这神像依他照相雕刻的,很像生前一样。尚有全副嫁妆床帐被褥,一应俱全,先搬上岸,陈设起来。”众人又忙了一阵,那妇人又道:“今天县里也要派员下乡,更有警察前来保护,不久就到。”福爷等心里吃惊道:“怎么连县里都知道这事?”那妇人笑了笑,也不明言。停了一会,果然县里开到一只水上警察船,一个委员捧只凤冠,走过船来,亲手替新娘带上。等到上灯时分,放炮三声,把新娘接进,一样的拜堂合卺,团圆坐朝,众执事挨次叩首。那委员先把县知事一张卡片,供在桌上,然后走向神前,行个三鞠躬礼,就算代表县知事。当下钱福爷等又向那委员恭维了一阵,委员把下乡保护原因,细述一番,众人更肃然起敬。原来委员并不认识那妇人,不过县知事事前曾接到苏州某绅士一封私函,略谓“继女及笄暴亡,濒危曾言:下嫔某乡某庙城隍,事虽不经,情有专属,鬼神之说,未可厚诬,爰择某月某日,造像遣嫁,藉了私愿。恐乡人少见多怪,请届时派警前往弹压,实纫私谊。”知事见了这信,不敢台慢,特赠凤冠一顶,派员前往保护,藉此结好某绅。至于那妇人和某绅士的关系,也便有草蛇灰线之可寻了。闲言少表。且说当晚城隍神张太爷和陈金珠小姐,半文明结婚以后,一对儿坐在暖阁里,远望着好像他们俩有说不出的万种幽情,千般怜惜,贺客一时纷纭起来,有人道:“这样一个美人胎子,莫怪张太爷看在眼里,可惜先给小木匠抽了一个头去,未免白璧微瑕。”有人道:“张太爷抱的公妻主义,莫说肯把优先权让给他人,便是你每天当着他面,上去和新娘行个周公大礼,他连眼睛都不眨一眨。”说着大家哗笑了一阵,好像闹新房似的,直闹到更残月上,一众络绎散去。委员号炮一声,开船先行。大船上那妇人,又把二十块钱,赏给香伙。一百块钱补贴费用,才始解缆开船。庙主、香伙喜不自胜,索性像真的新婚一般,把一对土偶弄弄玄虚,先将新床被褥铺好,相将扶倩一对人洞房安宿,说不尽锦帐春浓,鸳衾香细,这也是张太爷应享的艳福。当晚一宿无话。隔日天才放光,香伙揩着两只睡眼,摸进太爷新房里请安,偷觑新娘粉颊微,好像海棠春睡似的,一时好奇心发,低低的叫道:“天亮了,起身吧。”忽见新娘打了一个呼欠,惺眼微微的笑了一笑,香伙道是自己眼花,走近看时,新娘忽地大吼一声,扑了起来,吓得香伙三魂升天,六魄堕地,死了过去。正是:
愚夫多少荒唐事,博得泥人吼一声。
不知土偶怎会大吼,香伙性命如何?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细表。
第二回 粉靥飞红狂且索笑银晕绿寡鹄销魂
话说庙中香伙,清早走进城隍神张太爷新房里请安,偷眼瞧床上新嫁娘时,那偶像忽地大吼一声,扑将起来,把香伙吓倒一旁。当时那偶像却不慌不忙,走下床来,扶起香伙,拍拍他胸脯,捏捏他人中,把他悠悠忽忽的一缕痴魂,从鬼门关拘了回来。香伙张眼细看时,何尝是个新嫁娘金珠小姐的偶像,那人便是安乐村一个游手好闲金三,又叫金小弟,便是上回书里所说金大的小兄弟,自被金大、金二赶出后,住在牛棚上,日夜无拘无束,闲逛各乡,大家都叫他日夜游神。他这几天因嫂子回来,羞着上门去吃饭,每天总在外面随处觅食,昨晚逛到南溟庄来瞧热闹,等到夜深,溜进厨房,见剩下许多鱼肉酒饭,凌乱杂陈,他一时馋性发作,吃一个光。谁想酒喝得太多,身不由主,摸进张太爷新房瞧瞧,阒无一人,新床上倒陈设得花团锦簇,他便把张太爷神像抱放床底下,新娘偶像翻过一旁,和衣睡下,口中还模模糊糊的说道:“对弗住,新娘子,陪陪我。”说着呼呼睡去,直到天明,宿醉始醒。听得香伙叫他,他才觉心中惊慌,吼了一声,扑将起来,险把香伙吓死。香伙惊定,要叫庙王来扭打,小弟陪个罪说:“老阿爹,马虎点罢,闹起来你也不能脱干系,说你当甚么心,太爷新娶姨娘,第一夜便给外人睡去,你该当何罪!”香伙胆小,果然软化,小弟依旧替他陈列好了,对着香伙笑眯眯道:“你瞧,我虽和新娘子同床合被,可是汗毛都没碰歪她一根咧。”香伙啐了他一口,小弟便也溜出庙门,一路向福熙镇鬼混去了,暂且按下。
福爷昨天劳了全日的神,回家已过午夜,委顿异常,睡到晌午,还没起身。他儿子玉吾,乐得心花怒放起来。清早写三张字条,差家人去约三位朋友,到隔河一座尼姑庵里吃中饭。这庵本来是座富室家庵,叫紫竹庵。现在富室凌夷了,当家的尼姑只好出来募化度日。当家的名叫妙贞,年虽迟暮,风韵犹存。有两个徒弟慧静、慧娴。慧静十八岁,生得明眸巧笑,妙舌粲莲。慧娴只十五岁,玲珑活泼,婉转娇憨。那双慧出身,都是乡村女儿,从小送进庵去剃度的。每日礼忏诵经以外,倒也不大到外间闲逛。因此皮肤生得白雪之白,面孔生得白玉之白。施主一见,谁不动怜香惜玉之心。玉吾更是年少英俊,丰姿秀逸,吉士的资格,当然魁首。只恨家教太严,管束太紧,不能在外乐个畅快。平日在家里,瞒着老子,点盏油灯,在枕头旁边偷看看《红楼梦》、《金瓶梅》以及《倭袍》《三笑》那种弹词小说,看得兴浓,便觉出外游逛,更不容缓。他母亲陆氏,因只养他一子,很钟爱他,偷偷地每月十块八块钱,总有塞他。他有了钱,便如鱼得水似的,悠然而逝。那天约的三个朋友,一个汪绮云,街上汪四先生的儿子。一个尤璧如,街上杂货店里的小开。一个沈衣云,附近澄泾村一家穷读书人家的儿子。当下玉吾先摆渡过河,一路跑到紫竹庵,敲门入内。妙贞素来敬重他的,因他是乡董福爷的儿子,怎敢怠慢,陪笑着引进一条通幽竹径,直达一间静室,静室里面悬个匾额,题着“天香深处”四字,窗外两棵桂花,一丛芍药,墙上一个福字,一副刻竹对联,刻着八个字“问花笑谁”,“听鸟说甚”,是沈其蓁所书。其蓁便是沈衣云的祖父,文名煊赫一时,本来是个老举人,衣云的父,没有进学,发愤读书,呕血而死,家道因之中落。衣云不能自存,依他叔父度日,与钱玉吾很亲善。当下玉吾对着窗外那副对,正在出神,慧娴憨跳而来,叫道:“玉少爷,你来了,师兄在里面叫你呀!你怎么好几天没来,你在那里玩呢?”玉吾也不开口,只管捏她的手,捋她的袖子管,一段嫩藕似的小臂,给玉吾摩挲了一阵,又伸手去摸她长领里露出一块雪白的肉。慧娴格格笑不可仰,正在撑拄之间,慧静慢慢走来,穿件秋色香色的家常袈裟,光着个留海顶,慧娴忙叫道:“师兄快来帮我,肉痒煞哉!”玉吾只不肯放,好像要在她胸前挖出件什么东西似的。慧静叫道:“玉少爷,像甚么样子,动手动脚!”玉吾听得才放了手,慧静又道:“今天甚么风,把你吹过河来,你一去总像断线风筝似的,那一句话有实在?当了面,甜言蜜语说得人心软,背了人又不知在那里寻欢作乐。你们男子的话,我再不信了,真靠不住哪。”说着,两只睃眼一横。玉吾也不回话,只把个头凑上去,面擦面擦了一擦,只管嬉皮涎脸的笑。慧静又道:“孩子气又来了,年纪一年大一年,怎么改不掉?吾问你,今天可要请客吃饭?”玉吾道:“有什么客不客,依旧几个老朋友,你去煮几色素菜,荤的不要,并且要你亲自动手煮。”慧静笑了笑道:“我手上又没仙露,偏要点我,我不煮。”玉吾道:“你又来了,你烧火,吾来煮。”慧静噗哧一笑说:“不长进,你明儿讨了家婆,要给她打到床下去咧。煮小菜,女儿的事,你会煮。。”玉吾道:“那末你是个女儿,你该煮,吾本不会,激激你呀!”
说时,慧娴在旁,推慧静去煮说:“师兄,你去煮吧!园里有青菜、扁豆,叫李佛婆挑去。”慧静又向玉吾瞟了一眼,始飘然而去。玉吾又和慧娴说笑了一阵,尚不见朋友到来,独自踱进里面一间小轩里去。轩里悬块银杏绿文的匾额,上题“松籁山房”四字。靠壁一橱经卷,一张小桌,桌上茶壶茶杯,文房用具,正中供一尊古铜小佛,两个古磁花瓶,瓶中插两枝木芙蓉。靠西设张湘妃榻,一床被褥,折叠整齐。轩前有棵古松,树根合抱,根荫成幄。这轩里便是双慧的卧室,只有玉吾做过入幕之宾。玉吾坐在榻上,翻翻枕边,找到两件法宝,一串普渡香珠,一册《双珠凤》小说。玉吾把香珠闻一闻,小说约略瞧了半页,依旧替他放好。静娴进来叫道:“朋友来了!”玉吾连忙走出,见三人一同来的,迎上问道:“你们怎碰得巧?”衣云道:“我们在璧如店里约会的,你酒菜预备好么?”绮云道:“他起早起来这里,怎会不预备。”璧如接嘴道:“起早起来,可曾碰见什么隔夜人?”玉吾听得,很觉难堪。正说着,妙贞走来,搭讪着道:“两位云少爷,玉少爷,璧少爷,通来了,我们小庵里便热闹起来。难得的几位少爷,平常请也请不到,请坐喝茶罢。”叫声李佛婆,端上四碗茶,玉吾喝了一口道:“茶叶很好。”妙贞道:“这是春上在杭州买的龙井呀。”玉吾道:“哦,怪不得清凉有味。”妙贞又道:“你们在这里喝茶,我要到澄泾接生意去,来不及回来陪你们了,再会吧。”说着,出门自去。当下汪绮云最赏识慧娴,说这小妮子,天真流露,真像只小鸟,你看她两只眼睛里溢出水来。一张河豚小口,不到一寸阔,见了怎不动心。璧如道:“这也是他爷娘加工制造的,然而也不容你动心。”说得众人大笑。慧娴羞着,把璧如打了一下。里面慧静叫道:“师弟,你和李婆把桌子椅子排好,菜好了,吃饭吧。”李婆走来,一一端正,四人合坐一桌。玉吾叫李婆再排两只椅子,璧如拉慧娴坐,慧娴不肯,和绮云坐了。停会慧静出来,说一点菜没有,你们喝什么酒,吾去拿来。玉吾道:“木樨烧吧。”璧如道:“白玫瑰好。前会的木樨烧,好像出了味,上口很淡,还是白玫瑰来得凶些。”绮云道:“怎么尼姑庵里开了酒店似的,任便什么酒都有呢?”玉吾道:“慧静自己浸的,三大瓶高粱,一瓶木樨,一瓶白玫瑰,一瓶代代花。”正说着,慧静捧出一柄古磁小酒壶来,把四只玻璃高脚小杯,各敬上一杯,坐下玉吾一旁。李婆端上四只碟子,一只菌油拌嫩豆腐,一只白扁豆子合冬笋,一只豆腐衣卷子,一只豆腐干屑拌马兰芽,都很精致。绮云对着玉吾道:“谢谢主人。”璧如指慧静道:“你要谢她的,她忙了半天。”慧静道:“谢什么,承你们少爷肯来吃素斋,连我都修福的,只怕吾不会煮,不配你们的胃口。”璧如道:“胃口怕再配不得,再配要连碟子都不剩了。”说着大家喝酒。衣云把个腐衣卷子解开,内有香菌屑、冬笋屑、青豆屑、枸札屑、五香腐干屑,不觉称赞道:“有味啊!”绮云也道:“当真妙手调羹,害得‘厨房娘子费功夫’。”璧如道:“这句话要改去两字方称。”衣云接着道:“当改‘厨房师太费功夫’才说得过去。”慧静羞得两颊飞红。绮云道:“现在的师太,便是将来的娘子,安见一生一世做师太。”慧静道:“我们出家人,当然一生一世的事,你越说越不成话了。”绮云道:“便是你要一生一世做师太,玉少爷不放你做怎样?”说着慧静更难为情,叠向绮云飞了几个白眼。接着叹口气道:“可怜我们出了家,这条心就像死了一样,也不省得红尘中有什么好处?”衣云接着道:“红尘中的好处也不过如此而已,怕还没有这样清静快乐咧。”璧如插嘴道:“一个女子,等到出头露面去做人家的娘子,已是没有什么好处了。最好在暗地里偷怜密爱的做娘子。”这话说得玉吾的脸都红了,慧静更羞得要站起身来。那时恰巧李婆端上四色菜来,一碗口麻红烧豆腐,一碗冬菇菜心,一碗什锦素鸡,一碗清汁腐皮卷子,都满满的装着,众人赞不离口。衣云道:“菜太多了,真要谢谢师太呢。”玉吾道:“谢她一杯酒吧。”慧静不肯喝,绮云道:“半杯吧。”玉吾把自己一杯酒喝了一口,递过慧静,一饮而尽。璧如道:“这是玉吾敬的,我们三人各敬一杯。”吓得慧静要逃走,玉吾拉住道:“公敬半杯吧。”慧静只不肯喝,对过慧娴,伸过手来,抢去喝了,说:“我替师兄喝吧。”慧静道:“你要醉咧,高粱怎好一杯一喝。”众人都称赞慧娴爽快。慧静虽只了半杯酒,面泛桃红,分外娇艳。慧娴席间周旋,真如小鸟依人。衣云道:“太阳已西斜,怕要三点钟了,我们再也吃不下什么。”慧静道:“我去煮碗青菜面吧。昨天剩下自己做的面条子,倒很柔滑,我去煮来。”玉吾道:“我最喜欢吃,只是待李婆弄去吧。你心不在窝,不要做倪阿凤,把面切断了煮。”慧静瞅了玉吾一眼道:“你倒把《双珠凤》读得滚熟。”玉吾道:“吾只瞧这一段,还是昨夜在你枕头旁边瞧的哩。”慧静啐了口道:“你一定今天早上偷见的,我昨夜真瞧到这里。”玉吾道:“那末我也瞧到这里。”那时璧如插嘴道:“你们大家听着,她枕头旁边的事,玉吾会得瞧见,本事真不小啊。”绮云道:“慧静,你瞧《双珠凤》不如瞧《玉蜻蜓》来得有味。”慧静没见过《玉蜻蜓》,便问怎样好看法?璧如接嘴道:“《玉蜻蜓》内的申贵升和一个三师太,爱好得说弗出,怕比你和玉吾还要爱好咧。”慧静羞极,叫李婆煮面。玉吾佯道:“你串香珠送了我罢。”慧静惊道:“这是师父的,怎好给你。”说着要搜玉吾的袋,玉吾道:“没拿,你莫发急。”这时各人吃了一碗青菜面,散席喝茶。
衣云道:“我们讲点正经吧。”璧如道:“真经不到庵里讲。”衣云道:“莫胡缠,我劝劝玉吾,别管闲事。你尊大人做了乡董,叫没法子想,你吃饱了自己的饭,去管什么闲帐。断得无论怎样公平,只有一方面说你鲁仲连排难解纷,其他一方面,总说你压制,说你武断,你又不拿人家的钱,为什么要给闲人批评?你道对么?”绮云说:“不差。”玉吾也以为是。绮云道:“便是你一条尊辫,也早好付诸并州快剪。”衣云道:“这是他老子的性命,万不可碰歪的。他老子见别人剪辫,总要叹口气,说什么‘不敢毁伤’‘用夏变夷’等话,那么玉吾怎敢有违严命?他条尊辫,怕要待之将来,和他老子的苫块同休哩。”说得大众粲然。当下重和双慧说笑了一阵,玉吾塞了四块钱给慧静,一同走出紫竹庵来。璧如喝得白玫瑰太多,老大有点醉意了。
走到将近摆渡口,一处绿树浓荫里,看看是家田家,几个农妇,正坐着,把根细竹梢,削去稻柴尖上的余谷。瞧见四个少年走过,一起停了手,斜睇着。其中有个大姐,认识玉吾的,唤声:“玉少爷,你要摆渡么?摆渡船此刻正在驳苏州小轮上的客人,要停一会哩。”玉吾点点头。旁一妇人,让条凳道:“你们坐会吧!”四人暂且坐下。那时候刚巧东边有个姑娘走来,二十来岁光景,外罩件鱼肚白竹布单衫,系一条元色布裙,穿双蝴蝶花鞋,挽个风凉髻,倒也生得眉清目秀,走起路来,更是娉娉婷婷,右手臂挽个小包裹,走近村中,唤出一缕娇脆声音道:“……调水碗,……捉牙虫,……抽牌算命呀!”村上闲人,也有叫住她道:“来!来!抽一抽几文?一百文抽几抽?”那姑娘只把一双媚眼瞟一瞟,并不答话。另一闲人,把只手按住口,叫着:“捉牙虫!我好难过啊!非捉他个干净不行!”姑娘问道:“真的么?”那人道:“谁谎你!”姑娘把个包裹放在一旁,说你去拿碗水来。那人并不回答,只把个身子靠在稻柴堆上,张着口,直挺挺像个死人,姑娘一望情形,瞧到八分是胡调,挽了个包裹便走。那边坐着四人,见了好笑。那姑娘瞧玉吾生得面如冠玉,衣云更出落得丰裁隽逸,不觉呆了呆,两只脚好像不肯轻意走过似的。玉吾更飞了一眼笑一笑,那姑娘失魂落魄起来,搭讪着道:“几位少爷们,要作成我一点生意经么?”接着一笑,这一笑笑得娟媚入骨。璧如忍不住道:“我问你,什么唤调水碗?你碗里的水,怎样调法”姑娘道:“这就是简便的关亡呀,和家亲死鬼讲讲话。”璧如道:“准不准?几文一调?”姑娘伸个指头说:“一百文,那是不准不要钱。”璧如便装出很郑重的模样,叫她调起水碗来,自向田家借只碗,盛碗水,放在姑娘面前。姑娘搬只凳子坐了,喝点水,漱漱口,问璧如道:“你问的是你长辈呢平辈?男亡呢女亡?”璧如道:“女亡,好算是平辈。”又问:“什么门”璧如呆了呆,望见对门有棵杨树,触机道:“他是戴门杨氏。”又问生年几岁,几月几日死的?璧如又编了个谎,说罢装出十分伤悲似的,不时把可怜的眼光望着姑娘。那姑娘闭一闭目,凝一会神,连打三四个呵欠,忽的两颗眼珠子,向眼眶里一插,呜呜咽咽哭起来,把众人都吓昏了。听她哭罢一阵,接着娇滴滴的唤道:“嗳!我的亲丈夫呀!你掉得我好苦啊!你在阳间像荷叶上露水般,不向东边圆,定向西边圆,说不尽的快活,谁想我短命的人儿,在阴司里受苦啊!”那姑娘一边哭,一边拭眼泪,当真也有一两滴洒下,众人一哄而笑。璧如假做陪泪,肚子里笑得肠断,更不得不也学着她呜咽道:“我的妻呀!你说我快乐,我一点不快乐。我听你哭,好心酸啊!你快点不要哭吧,你再哭我也要哭哉呀!”那姑娘听得便宜已给人讨去,好像做一场交易,已经银货两清,拭拭眼泪,不哭了。玉吾、衣云两人笑得肚子肉疼。玉吾道:“算了吧,只是你的眼泪,为什么卖得这样便宜啊?我不舍得你再哭了,我问你,今年几岁,什么地方人,家里有什么人?”姑娘道:“二十岁,东乡人,船泊在南溟庄,只有两个哥子,做走方郎中的。”绮云问她,为什么老大年纪不嫁个人?姑娘绯红着脸,只不做声。绮云爱她抚媚,怜她浪漫,不忍胡调,给她二毛钱,说算了,不要找吧。玉吾道:“该应璧如出,亲丈夫权利,是他享的。”璧如道:“那么霉头也是我触的啊!”衣云有接着道:“不差,他新结婚咧。”绮云道:“他自寻霉头触,无非要讨几声亲丈夫的便宜吧了。他新夫人晓得,定要气个半死,说你们男子真没良心,一出门便咒家婆死。”璧如道:“我死的戴门杨氏呀,不关家婆事。”玉吾道:“那末还算你有良心。”说罢,那姑娘也向西去了。
玉吾等走到渡口,摆过河来,那时已是日落衔山。衣云、绮云各自还家。璧如邀玉吾店里小坐,一路走去,璧如当先。忽地一个妇人迎面奔来,和璧如撞个满怀。璧如把她一推,那妇人又拚命向前奔去。一只绣鞋,掉在街心,只是不顾。街上闲人,大家纳罕道:“难道是女强盗吗?”玉吾、璧如缓缓走过去,到积善寺前,聚着一堆人,纷纷传说不一。有的说,青天白日,僧房里关个女人,不晓得做点什么,大约会的缺乏小和尚,所以连日连夜赶造。有的说,天下善人真多,和尚没婆娘,便有善女人把肉身供献到佛前布施,功德真是无量啊。璧如不知底细,拉个街上说小说的胡小石问他,他详细的说道:“丁全茶馆里坐个日游神金小弟,暗地瞧见个妇人走进寺里,好久不出。他进去搜了好一会,影迹全无。他不信那妇人会土遁,用耳朵去察听,听到根云和尚房里,发出一种女人笑声来。那笑声仿佛笑里带着喘,他如获至宝,奔到孙三燕子窠,报告道:方才我眼见积善寺根云师在寺后掘得一坛子横财,此刻师徒俩在房间里分赃,我看得真切,一卷一卷,搬进搬出,通通雪白的现洋,你们快跟我去分。众人一哄跟他进去,跌门而入,可怜那时根云和尚的佛牙,还没有给那妇人看完呢。幸亏妇人眼快脚快,飞奔脱险。根云给他们拳足交加的打了一顿,还把他房间里的东西,卷一个空,此事可笑不可笑。”璧如道:“哦!恨不得那妇人一路乱撞乱奔,像没命兔子一般。”玉吾道:“青天白日,佛地宣淫,那还了得。这个贼秃,非赶出他不行。”璧如道:“你又来了,你难道只许尼姑受用,不许和尚开心?你瞧寺里的三世佛,做在他眼里,他一言不发,要你多什么嘴。俗家人要吃饭,和尚也要吃饭。俗家人要敦伦,和尚也要敦伦。这是人情之常,你不能禁他吃饭,便也不能管他敦伦。我不做大总统,我做了大总统,出一条命令,把合天下尼姑一律配给和尚。”玉吾道:“呸!这还成什么世界,委实混帐。”璧如冷笑道:“你不要发急,混帐不混帐,无论怎样,紫竹庵里慧静,总要留给你的。玉吾气苦不过道:“你的嘴巴太凶,说你不过。”那时已走到璧如店里,原来璧如的杂货店,单间两进,店里百货杂陈,只用得一个学徒。璧如的父亲已四十多岁,名叫燕山,半生刻苦成家,莫说店里一切事务都要他管,便是家里种五六亩田,一亩多蔬菜,都要他和妻子亲自动手。七八月里种菜,一块菜圃在桥南,一只粪坑在桥北,燕山夫妇俩扛粪过桥,每天晚上总要往返十来次。那时璧如尚幼,在城里高级小学校读书。中秋节假回来,身上穿套新操衣,足上套双白皮鞋,挺胸凸肚,走过桥去,走上狭狭的一条桥板,还要练习他的兵操步伐,一二一二的开步向前走,不提防他娘老子扛一桶粪迎面走来,一眼瞧见儿子回家,眉开眼笑,忙把桶子停在一傍,让他走过,不留心粪桶里泼一滴粪汁在他一只白皮鞋上,变了白璧之瑕。璧如回去鼓着两爿小颊,只不理他爷。爷问问他,便哭吵起来。他爷要太平,一时没有法想,在粉墙上挖一块石灰,矮着身子扒上前去,把他白皮鞋上一滴污渍擦白了,才算引得他快活。现在璧如由小学到中学,中学到师范,毕业了回来做亲,听说满月之后,便要去做教员,他父亲乐得心花怒放,不但反当他爷看待,简直当他十七八代的始祖看待。只要他说得出,爷便做得到。自己每天吃两碗粥,儿子早上一碗大肉面,还要加十。爷笑在面上,痛在心头。一天爷儿俩在店里吃中饭,璧如瞥见街上汪绮云走过,留进店里吃饭。燕山起初道是儿子虚邀虚邀,后见绮云当真坐下,心里别的一跳,面孔上依旧堆着笑容道:“残肴了,怠慢世兄。”璧如连忙吩咐店中学徒,到隔壁三娘娘酒店里打一斤酒,炒碗蛋,煮盆虾。燕山口中搭讪着,心里正在盘算,猪圈里养两只小猪,一只丢了,好不心疼。璧如和绮云酒兴勃发,猜起拳来。燕山听在耳中,好像声声是猪叫。一会子两人吃饭,璧如又叫学徒添两尾鲫鱼汤来。燕山疼上加疼,心想两只小猪,一只都不保,可怜哪,我已养到两个足月,今天算是他的末日到了,命尽禄绝,无可挽救。想到苦处,两滴眼泪,从丹田中吊到眼眶子里。绮云见他呆呆不吃,还道是主人客气,敬他个鱼尾,他那里吃得下,只咬得一口,忍不住眼泪要夺眶而出,打个寒噤,走向里面拭泪。绮云怪问,为的什么?燕山干笑着道:“不留心鱼骨梗的,不要紧,不要紧,世兄你请用饭,没什么小菜,鱼汤淘淘吧……”此情此景,只有他儿子心中略知一二。然而璧如朋友面子要紧,也顾不得他。当晚璧如要留玉吾吃夜饭,玉吾风闻燕山量窄,不肯叨扰。怎奈璧如再四苦留,只觉却之不恭,便坐下一傍。璧如殷勤劝酒,玉吾不敢多喝。燕山因为玉吾是镇上乡董钱福爷的儿子,格外趋奉着道:“世兄,饭菜少,隔壁去添些菜吧。”玉吾道:“不必客气。”三人说说谈谈,谈到安乐村的金大。燕山道:“便是我家璧如的连襟。”玉吾道:“他兄弟金二妻领回的那孩子,相貌很端正,将来说不定有些造化。”璧如冷笑一声道:“愚夫愚妇,说也可笑,什么总长的儿子孙子,无非哄哄人罢了,那有好好人家养了儿子不收管的。此种说数,正是齐东野人之谈。你老哥读读书的,也不信他则甚?”玉吾道:“我听他们说得凿凿有据的咧。”璧如道:“我总不相信。耳闻不如目见,即使是什么总长的私生子,也决不会如此不值钱,丢到乡下来。这种荒唐说数,无非骗骗村夫俗子,你我知识阶级的人,听也别去听他。”玉吾道:“我却有三分相信,明天想到安乐村去瞧他一瞧咧。老哥,你要见见么?”璧如道:“我真不要见,我总当他们是笑话而已。”玉吾笑了笑道:“你说起笑话,我们各讲个笑话吧。”璧如道:“我笑话很多,那么我来讲笑话,你听笑话吧。”玉吾对燕山面上瞧瞧,说:“璧如你算讨我便宜,你家老伯也在听笑话之列。”燕山不懂,只管听着。璧如道:“我想起方才的和尚,便讲个和尚。城里广福寺僧,他的口才伶利,没人说得他过。一天,在路畔小便,碰见个大律师,口才也来得,他刚买顶新帽子带着走来,瞧见某僧调侃他道:老和尚,你们师徒俩,在这里商量点什么事情?那和尚却不慌不忙回答他道:我们商量不出什么,正在这里量一量他的头寸,想买顶新帽子给他,等他还俗做大律师去。……”玉吾笑道:“这大律师也算自取其辱,我来讲个量窄的人,留客吃饭。”燕山听得,呆了呆,璧如神色自若。玉吾道:“那主人留的客,却两天没吃饭了。见着一粒一粒珍珠般的米颗,心花怒放,只管狼吞虎咽,一碗连碗的添。主人心里,痛得如丧考妣,苫块昏迷似的,那客人有些觉得,要想寻句话来拍拍他马屁,可是一时无机可乘,只得套着老调道:足下真今之小孟尝也。不料这句话,拍到马脚上去了。主人道是他再要想添饭,预先伸只后脚,不得不截住他道:你说我小孟尝,吾自觉得是个伍子胥。那客不懂什么,求他解释,主人笑着道:也没别有故事,不过想到伍子胥过昭关唱的两句‘你一添一添又一添,吾心中好比滚油煎’。那客不觉喷了一口饭,从此不敢再添。”玉吾说得燕山、璧如又羞又笑,璧如假意搭讪着道:“那有这一件事,心中滚油煎着,吃个鸡蛋下肚,顿时变个蒲包蛋,吃块肉骨头下肚,顿时变块五香排骨,真要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哩。”玉吾道:“这所以叫做无稽之谈,说说笑笑罢了。”
当下玉吾在璧如店里,吃过晚饭,璧如送玉吾回去,碰见福爷坐在书房里,面上罩着秋霜一般,两眼把玉吾瞪了瞪,将要骂出口,璧如趋上前去,抵挡替他编个谎,玉吾先接口答道:“我今天清早,碰见璧如兄,一同到他母亲家里,吃了中饭回来,他家老伯又苦留我吃了夜饭,才叫璧如送吾回家。”璧如听得把尼姑庵当他娘家,不禁又羞又恨,见福爷没有话说,两人退了出来。璧如把玉吾大腿上拧了一把,低低道:“你说鬼话,还要讨便宜,可称全无心肝的了。吾明天来问你。”说着自去。福爷停了一会,不免又走出书房,指着玉吾,数说一番。幸亏这当儿,忽有一个客来,福爷撇下玉吾,那客夜来拜访,总有急事,和福爷在书房里,剪烛谈了好一会。这客是谁,为的甚事?著者暂守秘密,诸君阅后自知。下面姑且另寻一条线索,牵到金小弟身上。小弟在城隍庙宿了一宵,走到福熙镇混了一日,垂晚又到积善寺去捉根云和尚的奸,强抢了一副被褥,卖去化用,又喝了三杯高粱,一路走向安乐村来。时黄昏已阑,月黯星稀,西风吹芦管,吁吁作声,俨如鬼泣。旁岸木叶滚滚,在惨月之下。百步外遥望,更像髑髅追人。寻常人当此。那得不心惊胆战。小弟凭三分酒力,毫不馁怯。走到将近村前,忽听得一缕幽细的哭,呜咽凄楚,若断若续。当下小弟把顶毡帽,推了推,露出额角,又拍了拍道:“吾活了二十六岁,从没见过鬼祟,难道今夜城隍奶奶跟我回来吗?阳世淫妇常有跟人逃走的,难道城隍奶奶也学起时髦来吗?哼!我小弟不怕,你来,我给颜色你看。”口中说着,在路旁小便一次,听听哭声越近,凄凄切切,酸人胸臆。那时四野弥漫,白杨萧瑟,和着那哭声的,只有一只夜鸱,接着苦啊苦啊的几声,小弟有点胆怯,只顾向前奔走。走过个绿荫浓郁的坟墓边,觉得哭声,就在这坟墓里发出来的。他不敢去瞧一瞧,飞奔而回,气喘着扒上牛棚睡去。一觉醒来,四望已是星移斗转,人静夜阑,忽一片西风,又夹着一缕哭声,吹到耳边。小弟细听很近,一时火发,自言自语道:“今宵那哭鬼,偏和吾作对,只管钉着吾哭,吾与他无仇无怨,倒要去问他个明白。”一骨落跳下牛棚,细迹哭声的由来,慢慢走过两三家门面,一个小窗子里,帖耳细听,哭声便在里面。
小弟从窗缝里细瞧,一个少妇,对着一盏孤灯,呜呜啜泣,那妇人头蓬眼枯,二十来岁,小弟认得是秦家寡媳,不知为甚如此伤悲?台上放个木主,对那木主亲夫亲哥,只管干号。听他哭到伤心之处,晕过醒来。小弟心中,倒也老大不忍,只得自去安息。看官尚忆前回书中,托金大上鞋子的秦寡妇么?此人要算得在下这部书中开头一个伤心人,身世之悲,惊心怵目。他母家倒也是福熙镇一家好好人家,只因父亲早亡,从小攀给炳奎儿子小奎为妻,不料过门之后,短短夫妻,只合得一年三月。当去年四月初二那一天,镇上循例迎神赛会,小奎夫妇俩,同返岳家,还嘻嘻哈哈一桌子吃饭。晚上小奎妻要想留他在母家,又恐闲人说笑,只好在房里握握手道:“你去吧,明晨一早就来,我亲自去买两尾你最欢喜吃的鲫鱼,塞了精肉煮你吃。”小奎道:“你娘说还有两个糟蛋留着,明天一起煮了吧。”小奎妻点点头。小奎又道:“你今晚为何不留我在这里?我们俩结婚以后,两床分睡,今晚还是第一遭咧。你在这里冷静吗?你冷静好和你娘一床睡,我回去又没娘,只好抱个枕子睡,你好忍心,逼我回去,唉!我回去了,非但明天不高兴来这里,永远不高兴来这里。并且你回来,我也不容你睡在一床了。”小奎妻把他手紧紧一捏道:“分睡一夜,有甚气苦?这里屋小,床只一张,留你,人家要说笑的。回去又没多路,跑跑有甚要紧?你说甚么回来也不和我睡,很好,各归各吧。江西人钉碗自顾自,你也难弗杀我的。”说着向小奎瞪了一眼。小奎伸手掠一掠妻子的鬓发道:“那么你送我一条田岸吧。”小奎妻道:“要好在心里,做到场面上,人家要说笑的,你趁早走吧,我不送你了。”小奎勉强别过丈母,慢吞吞走回去,小奎妻送过他一条板桥,立定脚,等他走远了,才跑到板桥面上,再回头望望,见小奎也正在回头远望,向妻子扬扬手。小奎妻心里,老大有点不忍。四望天色垂晚,没精打采走回娘家,胡乱吃过夜饭,心里记挂丈夫,重复走到桥上望望,已伸手不见五指。暗想这时候,小奎不知到家没有?心中兀自不安。当晚宿在娘家,已将近半夜,小奎匆匆走来,妻子道:“你怎么又回来了?”小奎笑道:“我何尝去过,我钻在你床底下呀!我和你睡在一头吧。”他妻子瞧瞧母亲,不知哪里去了,也就默许他睡下。小奎口中含一块薄荷糖,剩下薄薄一片,却还嘴对嘴喂到妻子口中。他妻子觉得这片糖,冰药似的苦寒彻骨,连忙吐出,起身把茶漱漱口,忽见母亲在床背后转出,觉得面上羞涩,忙叫小奎起身,让母亲睡。小奎走下床来道:“你好忍心啊,吾好好在被窝里,被你逼回去,从此你再莫见我的面吧,我和你永别了。”说罢,两条眼泪,挂在面前。小奎妻叫他道:“你说的什么话?”他并不回话,正要去拉他时,醒来原是一梦。这晚小奎妻未曾合眼,明日等了一天,小奎没来,心里委决不下,晚上不免走回家去,一眼瞧见小奎睡在床上,炳奎和医生正在商量药方。小奎妻连忙走近床前去问小奎,小奎此时,盖着三条棉被,满身汗如浴雨,热得人事不省。他妻子叫他,只摇着头。那医生对炳奎说道:“令郎阴虚夹邪,第一发表驱邪;第二寡欲养精。令媳最好叫他避避病人,因病人邪退之后,阴虚火抗,易犯色情,尤虚尤难治,非慎之又慎不可。”炳奎连连点头,送医生去后,叫媳妇前来,委婉曲折的说了一番,叫她明日仍还娘家,待病势退了些,再来接你。你要在这里,爱他实以害他。小奎妻没法,明日含了一包泪,仍还福熙镇来。只过得一日一夜,报信来说,炳奎叫媳妇快去。小奎妻尚未知病状好坏,听得巴不能插翅飞回,踏进自己房门,见小奎只剩一口气了。小奎见着妻子,已不能开口,两只眼睛,张得铜铃般。妻子叫他声:“小奎,你心里好过么?”他只把头点一点,接着一包眼泪泻了出来。两腿一伸,眼珠一插,那时随你千呼万唤,他已声息全无了。可怜只有二十二岁,子息全无。他妻子哭得死去活来,也是没用。炳奎自己虽进过学,家里未见十分丰裕,草草殓葬,埋在附近一个老坟上。自从小奎死后,炳奎口口声声,说是媳妇害死他的,把媳妇要骂便骂,要打便打。平日想起儿子,便骂媳妇,娼根淫货,无所不骂。小奎妻哭得形消骨立。炳奎骂她打她,她好像不曾觉得。中元冬至,捧碗麦饭,到坟上哭哭啼啼。她娘来劝她,也不能减她一分一厘的悲哀。当晚金小弟路上听得一缕幽细的哭声,便是这可怜的寡妇。那一天十月念七,正交冬至,日间和炳奎要钱,买点羹饭纸绽,炳奎非但不给,反把她大骂一顿道:“你害死了他,祭他哭他也是没用,还是你死掉,好让吾不想着儿子。你不死,吾总要想他,你快快去死吧!”小奎妻又悲又气,含着一包眼泪,跑回母家,烧几色菜,捧到坟上,哭奠一番,从午晌起,直哭到黄昏已尽,回到家里,索性把小奎木主,搬到房内,点一盏灯,插三枝香,把娘家带来两个糟蛋、两尾鲫鱼,供在前面,抽抽咽咽,哭诉着道:“这是你生前最喜欢吃的,你在阴间还想吃么?可怜哪!阴间还有人亲手煮你吃么?……我在娘家那天,逼你回来,你眼泪汪汪说,永不再来,这话真应了……可怜见你半路上对我扬扬手,谁想你对吾扬手之后,就永不见你的手,再对吾举一举。……便是你临死那只手,也不能再举。只有两包眼泪对我了。……你说我回来也不和我再睡一床,可怜你是怕冷静的,现在我苦命人,怎可来陪你呢?……你梦魂当夜便来见我,给片苦糖我吃,我就知不好,谁想你丢得我苦命人这样的快啊!……我一闭目,就见你的影子立在我面前,你知我苦命人活在世上,是没好处了,你快快来领我一同去吧。”当下秦寡妇哭得肝肠寸断,便是铁石人听得,也要下泪。她哭罢一会,只见灯焰像一粒谷,灯光晕作惨绿色,一室之中,冷彻毛骨,风吹纸窗,嘘嘘作声,她两只眼睛凝视在一盏灯上,觉得这一粒谷大的灯火渐渐张大开来,像顶火伞,伞里立一个美男子,笑眯眯对他招招手。她悲极了,见那美男子正是小奎,即便张着双臂,迎将上去,紧紧互抱着,豪啕大哭了一阵,小奎替她揩揩泪痕道:“你在人世,也没有什么生趣,快快随吾来吧。只是人世有爱情可讲,到这里便只好各归各,江西人钉碗自顾自。”她忽又大哭起来道:“这两句话,前天和你说说罢了,你怎还记得?我们俩是结发的恩爱夫妻呀,生睡一床,死同一穴,你在阴间,我来了怎好丢我呢?”小奎一声冷笑道:“你在阳间,黑夜尚且忍心逼我回去,到得这里,还要说什么夫妻结发之情么?那夫妻结发之情一句话,在人间世上,夫骗骗妻,妻骗骗夫,什么天荒地老,两情不渝,什么海枯石烂,此心不负,这话儿都是骗骗人的。现在我已是个鬼了,也不容你再骗。人世有爱情,阴间没爱情。你快快醒悟吧,我和你各走各的路去。”说着小奎把妻子一推,只听得天崩地裂的一声。正是:
情缘转眼成虚幻,梁孟何曾到白头。
不知小奎把妻子推到那里,小奎妻走那一条路?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阱设东窗贞魂蒙垢变生萧寺艳魁含沙
话说先哲有言:寡妇不夜哭。小奎妻为甚通宵饮泣,彻夜悲啼起来呢?这也是她所处的环境,所感的刺激,有不能不使她悲从中来,泪随声下。先王制礼,原只限于经常,不能使变故频乘,凄心酸脾的人,守他的礼法,抑恨含悲,吞声忍泪。当下小奎妻凝对孤灯,觉得一阵凄风,把灯焰吹得惨绿,光芒骤敛,只有一粒谷似的。她不觉对此生出一种幻境,仿佛一粒谷里张开张一顶火伞来,火伞中有她朝思暮想的丈夫小奎,正要和小奎重聚夫妻之爱,不料小奎已勘破情缘,把她一推,不顾而去。这也是她结想所至,幻由心生罢了。小奎妻幻想失恋之外,晕了过去,倾跌一交,一手正拉着床柱,连床都倾覆了,轰的一声,闹到后院。炳奎梦中听到,吓了一跳,要想扒起来骂她一顿,只觉得窗子里穿进来的风,很尖锐,吹得毛发竦然,便也顾不得什么,只管钻在被窝里,呼呼的睡去。小奎妻跌了一交,悠悠醒来,已是东方微白。重把张床搭好,和衣睡下。
且说秦炳奎住的屋子,三间两进,门沿走路,前进正中一间客室,西边一间书心,东边一间小奎妻的卧房,后进正中一间膳堂,西边一间炳奎卧室,东边一间厨房。炳奎年近五十,妻子已死了好几年,只有小奎一子。小奎死后,他便嗣了长房炳刚的次男兆芳为子。兆芳年只八岁,炳刚抚育在家,宿在书房里。兆芳的母,即炳刚的妻,好算是个长舌之妇,堂日无事,背着人总在炳奎面前,说长道短,无非说小小奎妻的坏话,吊起炳奎无名之火,把媳妇痛骂一顿。幸亏他媳妇逆来顺受,只有含悲饮泣。前几天兆芳娘又偷偷的告诉炳奎,诬蔑小奎妻与邻人金大有什么勾搭,说小奎妻常常到金大家去挤眉弄眼,卖弄风骚。惟恐炳奎不信,话中还装了许多头尾。炳奎想起一双鞋子的事,也不免相信起来。当问媳妇道:“你做的那双鞋子呢?二十来天,难道还没上好么?”小奎妻道:“当时我托金大去上的,不知金大为了什么,我向他索了七八次,他只是延挨,说小皮匠不在街上,只不替我拿还。公公你到街上,问问小皮匠,怎么不交还金大,拿来给我。”炳奎听她说完,一声冷笑,接着道:“吓!我不要问小皮匠什么,鞋子怕早给金大穿破了。你做得好事,败坏我门风,你和金大的事,吾通通知道。莫说我知道,怕连安乐村上的人都知道。连福熙镇上的人,都知道。我们书香墙门,怎容你败坏!我炳奎场面上要做做人哩。面颊上的肉一块一块给你削光了。”说着,便把桌子上一只茶杯甩上去,幸亏小奎妻把身子一偏,没甩中,连忙跪着,带哭带辩的诉了一番。炳奎却不去听她,只狠狠的道:“你的污点,怕洗尽西江之水也洗不清了。我不和你辩什么,便是这双鞋子,我天天上街的,你怎么不给我自去上,要托金大,此其一。一双鞋子上了二十来天,为什么不拿回来,此其二。你说!你说!你不是和金大有勾搭么!还要在正人们前说假话。你的丈夫已给你淫妇害死,你是个孤孀了,还要做出这样不端的事来,你丈夫死在阴司里哭,你听得吗?我郑重告诉你,我们的墙门,好算一村之主,老实不比种田人家,不容你藏垢纳污,败坏我的门风,你快快替我滚回你的家去,不要做在我炳奎眼里。”当下小奎妻哭得泪人儿一般,再要辩时,也不容你辩。可怜此哀哀无告的孤妇,惟有一条死路。只是欲死不得,那长舌之妇,却来假意周旋,伪为怜惜,以实行她监视软禁的职务。炳奎早容不得媳妇,恶之欲其速死,不死惟有休回她娘家。只苦的一时没有真凭实据,给她娘家作征,不能立刻使她大归,私心引为憾事。因此他媳妇也只得忍死偷生,宿在炳奎家下。当十月二十七冬至这天,也是合该有事。他媳妇正在小奎墓上哭奠,炳奎这天也没上街,坐在家里养神。兆芳的母,却又偷偷地走来,和炳奎密密的报告一个消息,并商量一番,把件什么东西授给炳奎,炳奎非常快活,四望天色垂晚,他却顾不得什么,一路走向福熙镇去,直到夜半,始笼灯而归,也不发作什么。听他媳妇哭了一夜,他却心头干笑。早上起身,瞧瞧媳妇,正蒙头而睡。他不作一声,走向炳刚屋子里去。看官见此情景,当然要猜到炳奎媳妇,又有什么不幸的消息来了。瞧他们叔嫂偷偷密密的商略,晚上匆匆忙忙的来去,当然没有什么好消息。只是做书的人,伤心怵目,不忍即行宣布,又要赚得阅者诸君两行清泪,因此特地搁过一旁,按下不提。且说小弟昨夜惊心动魄了一黄昏,睡到日上三竿,一只老牛吼着叫他起身。他一骨碌跳下牛棚来,走向河边,双手捧些冷水,净净面,心想今天的三餐茶饭,又不知在那里,独自站在河畔出神。忽见东边一条小浜里,一阵喧嚷,划出五六艘小船来。这小船真像一叶扁舟似的,两舷排列着十来只鹈鹕,乡人不称鹈鹕,只叫他鸟,又叫水老鸦。那鹈鹕比较飞鸦略大,黑羽巨喙,颈宽如囊,乡人用他捕鱼,叫做放鸟,这小舟便叫放鸟船。放鸟的人,穿件棉布袄,束条线网巾,毡帽翻着沿,像拿坡仑之冠,先把一条线,系着鸟颈,使他食不下咽,才把他驱向水中捕鱼。这是乡间很多见的。当捕鱼时,那放鸟的人,手执长竿,足蹲木板,劈拍作声,口中更一片乱嚷,只听得合罕……合罕……赶着那鸟,那鸟便向一片碧波中,穿花蝶蛱似的,和鱼类奋斗。鱼类见他,便失却抵抗能力,给他生吞活烟。任意摧残。可是他虽负了水国军阀的威望,只恨不能把鱼类咽下肚子,可怜他每日挨饥忍饿,供人类的驱使,毫没实惠。然而人类中,也不少负了绝大威望,嚷着枵腹从公的,倘瞧瞧这放鹈鹕的玩意儿,也当要自笑不已咧。闲言少表,当下小弟瞧那鹈鹕,穿来穿去,鱼却不多,认得一个放鸟的人,便高叫道:“张海哥,这几天弄弄还好么?”那人道:“西风一起,鱼就少了,远不及几家断上的蟹生意来得好。小弟,我前晚吃醉了,亏你送我回去,有劳你,对不起,说着,把船傍岸,拣一尾较大的柳条鱼,把根柴穿在鱼鳃子里,提了送给小弟,小弟客气一声:“不敢当的,吃你鱼。”接着,重和那人讲了几句话,那人便道:“晚上会罢。”一只小舟,如飞而去。小弟拿了鱼,无从煮起。两个哥子那里,他这几天负气不去。一转念间,拿到丁福那里去。丁福的家,便在秦炳奎隔壁,也是三间两进屋子。丁福和兄弟丁全、丁祥合住着,丁全到福熙镇开茶馆去了,丁祥年幼,在茶馆里做帮手,晚上回来和丁福同住,丁福一向在镇上抽头聚赌,近几天患了虐疾,不大上街。当下小弟把条鱼送给丁福,不由得丁福不留他吃饭。小弟一饭之缘,便借此上阶。小弟吃了饭,要想上福熙镇去,丁福道:“小弟,你街上别去吧,索性替我把三副麻雀牌揩拭揩拭干净,晚上在这里吃夜饭吧。”小弟只要有饭吃,便随遇而安,无可无不可,即答应丁福,把三副麻雀牌逐只揩拭起来。直到垂暮,还没揩好。那边金大走来,对丁福说道:“我家来三个客人,要在这里叉麻雀,你快把桌了排好,他们就来了。”丁福道:“是谁呀?”金大道:“一位亲眷,其余两个也是老叉客,在你兄弟丁全茶馆里,叉过好几回了,你都认识的。只是你想不到他们要来这里,停会你自知晓。”说着依旧回去。丁福便唤小弟帮忙,排好场子,把副新牌倒在桌上,分配好了码子。停会,三个客人来了,丁福笑迎着道:“原来几位爷们,想不到来这里。”一人道:“我们来瞧瞧龙官的,给金二留着,领我们来叉麻雀。这里倒很幽静。丁福,近来为甚街上不大见你?你站家里做甚?”丁福道:“生病呀”!不生病怎肯不上街去。你家老太爷好?”那人道:“好的,挂念你呢。”正说着,小弟捧上四碗茶。一人道:“我们趁早叉吧,八圈要近黄昏了。”丁福道:“时光晏,好叫金小弟送你们的。”当下三客坐下,少一位金二凑数。金二这几天,怀里来得,面团团像富家翁一般,坐下便叉。一客道:“我们第一回在乡间叉麻雀哩。”一客说,怎么你忘怀了,对河那里,不是叉过的!”那人道:“不差,你记忆很好。”说时,各人砌牌。在下做书的趁他们砌牌时,把三客的来因约略报告一下。那客原非别的,便是在下书中主人翁钱玉吾、汪绮云、尤璧如等,那天玉吾吃饭对福爷说,要去安乐村瞧瞧龙官。福爷虽不回答,却默许了他。玉吾一脚走到璧如店里,见璧如正和绮云说笑。璧如一眼瞧见玉吾,忙道:“你外祖母来找过你,她此刻在隔壁豆腐店里,你快瞧去。”玉吾去一望,里边妙贞迎面叫道:“玉少爷,你饭用过么?老太爷在家么?”玉吾一怔,只点点头,走回璧如店里,埋怨璧如。璧如道:“你昨天说双慧是我娘,那么妙贞是你外祖母。”玉吾羞着道:“你真一句话不肯让人,现在好得宿债还清,再莫取笑,我们一起到安乐村走一趟吧,二位赞成么?”绮云点头,璧如有些不屑和金大认亲似的,很勉强,见绮云愿往,也便跟着跑。当下三人一路走去,路上碰见金大,他听说到他家里,乐得眉开眼笑,引着三人先到金二家看过龙官,再引到自己家下。金大妻见着新妹夫来,快活得摄手摄脚,吩咐银珠煮茶,陪笑着道:“我们种田人家,真不像什么,害三位少爷,坐也没坐处。”揩着两条长凳,让三人坐了。约略问了几句,妹子好,回去过没有,说罢,便去瞧银珠煮茶。银珠难得见这样美少年来家里,当下看呆了,茶壶里茶叶没放,已把滚水开下。她娘道:“你心在窝里吗?”银珠绯红了脸,把茶叶约略放一点。停一会,端着三杯茶出去。玉吾见银珠虽是乡间女儿,却生得秀眉媚目,楚楚娟娟,不觉出了一回神。金大道:“我家烟都没有。”玉吾道:“吾们统不吸的,你别忙。”说着金二走来,说说谈谈,讲到赌经,眉飞色舞。望望时光尚早,便约三人入局。玉吾麻雀最精,镇上很有名气。只怕老子,不敢多叉,听着正中下怀。绮云最起码,大家叫他鸭脚手,只是虽不精,很喜玩。璧如是老资格。三人就此走过丁福那里来入局,金二加入其中,面上很得意似的。当下砌好牌,绮云道:“小点吧,一样玩。自己朋友,做甚输赢。”璧如道:“洋二两吧。”金二道:“大点不妨。”玉吾道:“准洋二两,各加一番叉八圈庄。”第一副,金二起手中风一对,白板一对,一筒一克,二筒一对,其余四张杂牌。停了一回,碰中风,又摸进白皮克三四筒,等二五筒,嵌三筒的张。不久对家玉吾出张白板,下家璧如瞧见,正要说话,金二嚷道:“开杠开杠。”璧如便不开口,望着他把三张白皮摊出,再往杠头上取一张牌。这张牌,金二不看犹可,看了三尸神暴跳起来,连嚷着什么什么,三人见他手里又是一张白板,大家呆了。璧如冷笑道:“你连杠吧,还有一张哩。”说着便把自己的两张白板给他瞧道:“吾也有一对在这里,本想碰的,见你三张比吾多,只好让你开杠,谁想你运气真好,杠头上又摸到一张,那么连我两和都不能算了。”说得玉吾、绮云大笑一阵。金二空开心了一会,怪丁福不该如此疏忽,把四张闲白板一起放在里面,触我的霉头。丁福道:“都是你家小弟拆烂污。不想有这样巧法,倒也好笑。”说着把四张白板,丢在一旁。玉吾对着璧如道:“你说话真像死人一般,阴阁阁的,可是这样要吃不成寿面的啊。”璧如道:“寿面吾本来不喜欢吃的,我最喜欢吃青面条子,又柔又滑。”玉吾对他白了一眼,他才住口。叉罢四圈,银珠来唤吃夜饭。丁福因抽头关系,也留三人吃。金大走来道:“我家狭窄,倒不如搬几色菜来这里一起吃吧。”大家说很好,当下五人一桌子吃。丁福兄弟和小弟另外吃了。吃罢饭,重行扳庄坐下,叉到将完,已是黄昏时分。玉吾走向屋子外面小便,三人等了好一回,只不见来。
正在焦急,忽见玉吾红涨着脸,抱头踉跄而至。带喘带哭的说道:“不得了,我在外边碰见个凶神模样,不辨是人是鬼,剪了我的发辫去,那还了得!那还了得!”吓得一屋子人都呆了,围拢来瞧他顶上,剪剩六七寸长头发,一盆石菖蒲似的。额角上更有一块剪子擦伤,隐隐有血痕。众人惊写,问他细情,玉吾喘了一会,拍拍心头道:“我在墙角小便,忽听得一缕哭声,不禁好奇心发,走向隔壁人家一个小窗子外细听,听了一会,又在窗缝子里瞧瞧,忽地背后有人把吾一把辫子,拖住便剪,那人力气很大,我强也没用,他不顾什么,剪掉便逃,又没开口,不辨口音,急得我冷汗一身,逃回这里。”玉吾说罢,摸摸头顶,又跳脚起来道:“这个样子,教我怎生回去呢?别的不打紧,发辫是万万不可碰伤的,我父亲的脾气,你们几位都知道,不好弄的,火发起来,统做得出。今晚回去,怎生说法?”众人面面相觑。璧如道:“清平世界,这里又不是荒山野岸,那有什么鬼怪。”金大兄弟俩被他提醒,忙叫丁福点了盏纸灯,一起往外面去勘察,觉得西风瑟瑟,夜气沉沉,黑里,不辨人影。附近走了一遭,毫没动静。屏息听听,也没哭声。众人又走到秦炳奎门首细察一番,觉得里面暗无一人,声息俱杳,大家不觉有点毛发竦然,悄悄回来,咄咄称怪。璧如不信神权,眼见玉吾剪去辫子,也有口难分,只是呆呆推想,总难索解。绮云神鬼观念较深,只吓得索索发抖。金大、金二想起故老相传白莲教剪辫事,更是惊魂不定。当下璧如最机警,拉着玉吾的手,到丁福房间里细问道:“玉吾,吾知道你平日喜管人家闲事,自分这地方有没冤家。老实和你说,河水好量,人心难测,和你要好的,也说不定便是你的仇敌。一条发辫,本来没甚要紧,怕的是要在这条发辫上发生出别种问题来,那就糟了。一番话说得玉吾毛发直竖,忖了一会道:“我自分没什么对人不起的地方,有事没事,也顾他不得。天下凡百事情,总有一个实在,便是我们今晚叉叉麻雀,也算不得什么丧德。听听哭声,也算不得什么败行。要了我的发辫怎好奈何我呢?只是今天不能回去,这倒是个先决问题。”璧如凝了会神道:“那总要替你想法子的,你莫慌。”说着又对玉吾笑了笑道:“我从生了眼睛,没见过赌钱连爷娘制造的辫子都会输掉回去的。正好说开千古未有之奇观咧。”玉吾道:“你莫打哈哈吧,快替我想想法子。”璧如:“只是想法替你编个谎,别的没有能力。实际不在我的见解,你条尊辫,早好剪掉。你在场面上走走,拖着像什么样子。现在也莫惜他,今晚索性在这里叉一夜麻雀吧,明天护送你回府,我自有粲花妙舌,说得你父深信不疑,好像你条尊辫,有不得不剪之势,你明天瞧着吧。”两人依旧出房,和众人商量长夜叉麻雀的意见,当下一致赞同。金二道:“我回去一趟便来。”璧如见玉吾脑后鸭屁股似的,便道:“你把顶小帽子带了吧。方才小便,你带了帽子,或者没有这回事,你为甚光着头出去呢?”金大接口道:“明天若查得出是那个,告诉福爷,办他一办。”璧如道:“发断再难复续,明天还是不声不响,去轧个光头,人家谁晓得你有这回事,声张出去,便是自己献丑。绮云道:“这话不错,见怪不怪,其怪自灭。民国时代,辫子本来和赘瘤一样,何足惜呢。明天事,有璧如兄弟包办,他一张嘴,死人说得活来。这些事,值得什么,玉吾,你放心吧。”璧如道:“我们不必再谈,还是说说笑话吧。明天送你回府,奉赠歪诗一首,恭贺你祝发大典。”说着,朗诵道:“有辫离家无辫回,蓬松短发两肩垂。老亲相见不相识,笑问癫僧何处来?”绮云道:“妙啊,那么我也来和你一首。你取巧改唐诗,我比你还要取巧,便把你大作改几个字,奉赠玉兄。”说着,也诵道:“有辫离庵无辫回,蓬松短发两肩垂,慧、娴相见不相识,笑问师兄何处来?”璧如拍掌道:“调侃得妙啊,可称入木三分。”两人一吹一唱的,把玉吾羞得面泛秋霞。幸亏金二来了,入局雀战,直至村鸡四啼,红日东升,才始罢手。清晨,金大妻煮了几色粗点心,遣银珠送来。玉吾心中有事,食不下咽。拉着璧如、绮云,别过金大兄弟,回到福熙镇来。绮云恐福爷见怪,别过自去。
璧如送玉吾到家,幸亏福爷不在,两人在书房里坐下。璧如道:“玉吾,你趁空唤个理发匠来轧一轧。”玉吾依言唤来,忽问璧如道:“轧个和尚头好看吗?”璧如道:“随你高兴,轧和尚轧尼姑通好。”玉吾笑了笑。璧如等着好久,不见福爷归来,对玉吾道:“吾走一走店里,即刻便来。”玉吾道:“你莫拆吾烂污。”璧如只管一路跑回,经过板桥堍下,忽见金大和地保金全,在桥上走来。璧如便问金大,为甚赶早上街?金大道:“福爷遣金全唤我,说在丁全茶馆等着,不知有甚事情?”璧如道:“吾也要和福爷说句说。”当下三人一同走到茶馆,璧如见福爷正中坐着,两旁炳奎、炳刚,更有两个老者不认识,五人一桌子喝茶。璧如见有事情,便在另一桌子坐下,丁全泡上茶去。璧如见金大走进茶馆,那一桌五人,十只眼睛不约而同的,把视线钉在他背后一条发辫上去。金大呆了一呆,众人深为疑讶,心中仿佛金大不应有这条辫子拖着。炳奎瞧瞧金大辫子,又瞧瞧炳刚面孔。这当儿,各人眼睛里,好像开什么谈话会。炳刚发急,站起来假意招呼金大坐下,一手把金大帽子掀下,放在桌上,那时四人重复瞧瞧金大辫子根上,一无什么,面上很觉失望,只管对炳刚看。金大失魂落魄一般,到底不懂什么一会把戏。便是旁坐的璧如,也疑团莫破,呆呆地瞧着。当时桌上一位老翁先开口对炳奎、炳刚道:“你们的话不对啊!他辫子好好在顶上,这事一虚百虚,我不和你们说什么,你们拉一个新剪辫子的人来再讲。”说着拉了另一老翁,愤愤而去。炳奎兄弟,只管你觑着我,我觑着你,一语不发。福爷怒着道:“你们做事,做些什么?睡在梦里么?便是三岁小孩了,也不会弄出这种笑话来。我年纪一把了,不想给你们兄弟俩,蒙在鼓里。你们当我什么”只管对我胡说乱道。”炳奎兄弟俩,连忙站起来陪个不是,又对金大作了一揖道:“对不起你,弄错了一件事,害你走一遭,晚上请你喝酒。”金大道:“不要紧,我们都属乡邻,只是到底什么一会事,请你说个明白。”炳刚那时,只好堆下一副哭不出笑不出的脸道:“老哥,晚上和你到三娘娘那里讲吧。”说着,干笑了一声,福爷忍不住走出茶馆。璧如跟了出来,趋前一步,唤声:“老伯,小侄有事奉商,屈驾到小店一谈。”福爷道:“使得。世兄有甚要事?谈谈不妨。”当下璧如引福爷到店中内堂坐下。璧如道:“小侄所商的事,也好说,令郎的事,总之变生意外,令人防不胜防。”福爷听得,心中一怔道:“什么一会事?你快说吾听。”璧如道:“我先要请老伯把方才茶馆里秦炳奎的事,告诉小侄,小侄才好奉白。”福爷道:“这事我也不知底细,约略晓得一二。炳奎有个寡媳,不守妇道,炳奎前天夜里,特地来舍,说他媳妇和金大有暖昧,我问他有否凭据,他拿出一块帕子,说这帕子,自己媳妇的,今天炳刚妻在金大家搜得,好算真凭实据。当下我道:一块帕子,算不得什么凭据。捉奸捉双,非要在奸所捉住奸夫,或把那奸夫的辫子剪下作证,使他无可抵赖,方好休退这个婆娘。不料昨夜黄昏已过,炳奎兄弟俩,又来我处,炳奎道:金大的一条辫子,已经给我兄弟炳刚剪得,媳妇当夜送回娘家,约今晨在茶馆里唤到金大,只要他承认奸夫,便好休退无事。谁想金大走来,那条辫子依然如故,你道奇乎不奇?炳刚那汉,也算是个莽张飞了。”璧如心中,方才明白真相,陪笑问道:“不知这条辫子,炳刚曾否给老伯看过?”福爷道:“见过的。”璧如道:“老伯认得出是谁的辫子?”福爷道:“辫子上又没眉眼,那里认得是谁的?总之,便是炳刚剪错,那被剪的,也一定不是好人,大概和那婆娘有了勾搭,恋奸情热,因此把父母血发都不顾了。否则好好的人,辫子生在脑后,怎会给人剪掉?无故剪掉,又怎肯不声不响,当作没事一般。这其间,也就可想而知,有暖昧难言之隐了。一言以蔽之,那发辫虽非金大的,也不外乎另一奸夫的。炳刚剪掉,算不得枉。更有一层,那婆娘已是个寡妇,败坏寡妇的名节,罪加一等。莫说剪他一条辫子,杀之有余辜咧。昨晚我见那条发辫滑滑的,大概这奸夫是个浮荡少年,丧行败德,也是他爷娘没家教,祖宗没积德,生出这样的淫棍来,败坏寡妇名节。他一点不想淫人妻女,妻女淫人,报应是不爽毫发的。像这种父母,应该和儿子一起伏法。世兄,你道我的话对么?”璧如听他说罢,不觉荡气回肠,接着说道:“老伯的高论,真是蔼然仁者之言,小侄当敬书诸绅。只是小侄也有一种见解,凡百事情,变幻莫测,也说不定有出常理恒情之外的。现在世界,更属人心险诈,便是起古代皋由折狱,也不能逐案无枉无纵。质言之,耳闻总不如目见,理想总不如实验。即以此事而论,小侄觉得含沙射影,委实可怕。不瞒老伯说,小侄对于这件事,比较老伯是较详,并且也曾目见。”福爷听得道:“咦!你怎见得,倒要请教。”璧如道:“那炳奎媳妇的行为,我不深悉,不敢断定。只是这条辫子的历史,我肯保险在一个清白少年头上剪下的。那人年纪虽轻,尚没什么污行,他给人剪掉,委实变生不测,一时难以抵抗。”福爷听得,惊道:“这也奇了,你目见的么?”璧如道:“我在他后面,怎会不见。昨夜黄昏时分,那人同一朋友,经过炳奎门口,听得里面哭声,驻足而听,这也常事,不想暗中钻出一个强盗似的人,把那人一把辫子拖住,不顾皂白,剪掉便逃。那人还道是个鬼祟,什么白莲教的遗系,只吓得冷汗淋淋,逃到一个朋友人家,一夜惊魂未定,今晨才逃回家中。老伯这是小侄亲眼见得,你道那人临时应该怎样防御,事后应该怎样对付?”福爷忖了忖道:“照你说,这是无端飞来的横祸,临时也无从防御起。莫说割去一条发辫,便是割去一个头颅,也奈何那强盗不得,只好事后缉凶。至若事后对付,查得凶手,应该严重交涉,否则便是心术不端,情虚乖避。”璧如道:“小侄有个愚见,秦炳奎剪了辫,无非要做他媳妇有奸夫的铁证,他始初认为金大的,等到觉得剪错了,只好将错就错,说这辫子不论谁的,总是媳妇的奸夫,那么承认失辫的人,便无异承认他媳妇的奸夫,因一辫之怒,甘冒污名,已为智者所不取。况尤足使对方含冤莫白,失却冰霜之操,归无以慰父母,死无以对泉下,名节攸关,性命所系,请老伯权其轻重,应该怎生办法?”福爷凝了一回神,说道:“世兄,你话倒很有见地。要保全对方名节,还当含垢忍辱、不要声张,使炳奎剪了条辫,无从质对起,含了口血,无从喷人起,倒是个上策。”璧如又道:“更有一层,假使昨夜炳刚剪了金大的辫,今他媳妇便要冤沉海底,幸亏剪错了那人的,炳奎无从查究起,冥冥中保全了他媳妇的名节与性命,这样看来,那人舍一辫,救一命,剪他的简实不是秦炳奎,是碧翁翁借着炳奎那双手剪的。古人说,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这是天意,那人怎敢有违!”福爷听到这里,不禁拍案道:“世兄的话真透彻到极点了,后生可畏,佩服得很。只是那人恐未必有世兄一般大度,怎肯忍耻不宣呢?”璧如道:“那人的见地,谁想较小侄更进一层,剪掉他的辫,他非但不怒,心中还很快乐。他道横逆之来,应当顺受。救人一命,功德非浅。发肤虽受诸父母,不敢毁伤,只要有益于人,有功于世,不得已如古人之拔一毛以利天下,亦复何惜。这话老伯以为怎样?”福爷道:“此种古圣贤的言行,那人竟效法起来,可敬可敬。期人也,我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年龄若干?倒要请世兄介绍介绍,一瞻丰采。”璧如连忙对福爷一恭到地道:“老伯在上,小侄奉贺,不敢相欺,那人便是贤哲嗣玉吾是也。他昨晚同行的那位朋友,便是小侄,因此晓得真切。”福爷听得呆了一呆,半晌跳脚道:“他他真把头发剪掉么?那那还了得。披发左衽,像甚么样子?炳刚的狗才,敢如此猖獗,吾不轻饶你。”说着便要走。璧如连忙拉住道:“老伯还当息怒,请细细考虑,此事切不可张扬出去,各有不便。无论怎样,暂时还当隐忍。至于详情,小侄早已奉告,令郎可对天地,可质鬼神,此种无妄之灾,也莫可奈何的。”福爷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般,坐着凝思了好一会,叹道:“那也没法了,发断不能复续,亦犹人死不能复生,玉吾他适遭其害,我也不好苛责他。我且回去,世兄你停会来谈谈。”说着踱了出去。璧如见他火退,只好让他回去,可是心里总有些委决不下,跟了出来,一路遥遥尾着,经过十来家门面,街坊上一群人蜂拥而来,险些把福爷撞倒。福爷心中有事,只管踱回家去。
璧如舍了福爷,跟着一群人,走到街西一家破旧墙门,一直进去,里面站着一屋子的人,靠西一个小房间里,一个骨瘦如柴、二十来岁的少妇,靠在床上只管呕吐,呕得两眼翻白,泪痕满面,旁边站个老媪,一手拭泪,一手执碗肥皂水,只管喂着少妇喝,苦苦劝道:“儿啊!你再喝一碗吧。”少妇摇着头道:“妈!我喝不下了,连肚肠要呕出来了,儿总是一死,妈!你可怜我的,让我好好死吧,儿对不起妈,白白的养到我二十一岁。只是儿失了妈,以后谁怜惜妈?”说罢又是一阵呕,接着一阵喘,喘得晕了过来。璧如不忍睹此惨状,要想走出,听说那少妇便是炳奎媳妇,众口议论不一。有人说很可怜见的,她今年四月里死了丈夫,吃尽苦辛、谁想依旧走了这条路,她昨夜给男家送回来,说她偷汉,他却没有话说,只管对娘干笑道:“妈!儿回来常伴你了。”他娘那里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当晚还自去煮一碗面她吃。谁想她乘娘不备,吃下两匣磷寸上的红头。这红磷其毒无比,医生也无从施救,怕他总难活命呢。有人道:“偷汉婆娘,个个这样寻死吓人的,我见得多了,你们瞧着她,会死不会,她若死了,我肯抵命哩。那人话没说完,房内哭声大振,璧如忍不住伸头望望,见那少妇两颊焦黑,口中喷出青烟,牙关紧咬,眼睛如火,只管满床乱滚。滚了一阵,口咬着被角,双脚乱践。践了一阵,腿一挺,声息全无,只有口中袅袅青烟,依旧不绝如缕。可怜他老母哭得晕去多时,差人去叫两个哥子,都是年纪六十开外的人,帮着料理丧事不提。
且说璧如目睹一场惨剧,不觉一路走回,洒着伤心之泪,那天胡乱在店里吃过午饭,走到福爷家里,见玉吾在东书房临帖,顶上已如牛山之濯濯,璧如不觉好笑,问道:“你家老伯呢?”玉吾道:“他在里房午睡。”又问方才回来情形,玉吾道:“倒也没有话说。”璧如道:“很不容易,给我说得他把你当作圣贤一般,他还肯替你执鞭咧。”玉吾要问详情,璧如道:“这话不必谈他,你知道人家的惨剧,已闭慕了,在下还挥泪送她,真可怜啊。”璧如当下把所见惨事,告知玉吾,两人嗟叹一会。璧如别过玉吾,独自往丁全茶馆喝茶喝茶,听得议论纷纷。有人说炳奎媳妇,真算苦命。娘家很穷,现在炳奎只肯帖三十块钱作丧费,并且不许她葬在小奎坟上,为了她生前不规矩,什么辫子不辫子。”
说到那里,便有人喝住他道:“乱嚼些什么?这话好说的,当心吃耳括子。”那人便不开口了。另一人道:“小奎夫妇俩生前守着一块儿,片刻不离的,谁想死了,棺材都不葬在一起,这样看来,夫妻恩爱,倒也很难。如非夫妻俩晓得要死,一起钻到坟墓里同死呢。”正说着,有个老翁同秦炳刚走进茶馆,那老翁便是炳奎死的那媳妇的舅公,当下苦苦哀求,多贴几钱,炳刚只管摇头道:“我家老弟的脾气,说了阿大不卖阿二的,我那里再好开口。”那老翁又说了许多的话,炳刚站起身来,自掏出五块钱给老翁道:“你去积善寺喊几个和尚,今夜诵诵经,算超度超度她吧。”说着走开去了。那老翁真的依他吩咐,嘱托丁全道:“老哥费你心,替我往积善寺叫两个和尚,晚上来做个功德。”丁全对老翁冷笑一声道:“你家死人真死得弗巧,刚刚碰到积善寺和尚断了种,说也笑话,一大群的光头,统统逃光,你不信,自瞧去,这还是昨天的事呢!”那老翁也便叹口气道:“那末索性免了,棺材加厚些吧。冷清清入殓,也是她的苦命。”说着,也就走出茶馆去了。
当下璧如唤丁全来,问他积善寺和尚的逃走,到底为什么一会事?丁全道:“说也话长,让我去冲一开水,坐着讲你听”璧如坐一会,等丁全走来,端只凳子让他坐下。丁全道:“积善寺那个当家和尚叫印月,年纪六十开外,他十二三岁便在这里做小和尚,镇上没一个说他不好的。可是一生忠实,规行矩步,他收三个徒弟根云、根烟、根涛,根涛吃上乌烟,每天在燕子窠里做功课。根烟二年前死了。根云领七八个徒弟,要想接着当家,装出一派道行模样,每天清早,木鱼倒霉,给他敲得镇天价响。黄昏更要在静室里打坐,喃喃诵经。一天凑巧,有个烧夜香的老太太,在门缝子里张张他,见他坐在个薄团上,一手数中佛珠,一手把个纸折子翻来覆去细瞧,听他口中观自在菩萨念得滚熟,老太太想这折上一定抄的高王经不是大悲咒,等他走出,溜进去把个折子偷了便走,拿回给老公瞧瞧,说老和尚送给他的。他老公细细一瞧,原来画的几幅不穿衣服的男女,折叠起来,会变出许多套玩竟儿。当下气得半死,把老婆臭骂一顿。更有一次。全班和尚到澄泾张家做道场,那天老和尚没去押班,根云立正位,到半夜里将要送佛那朝法事,做班的手连擂了三通催班鼓,不见根云登坛,道是他在那里打磕铳,四面去找寻,不见影子,只好拚命的擂鼓。又擂了三通,才见根云慌慌张张的奔进来,穿件袈裟,戴顶法帽,连鞋子也来不及换,即忙登坛做法事,接连通疏头,大拜送,唤主人跪在后面拜佛。那主人瞥见根云和尚穿的一条白地青花双阔滚大脚管的女人裤,还翻转穿着,这一怒怒得眼中迸火,耳内生烟,立喊几个家奴拖下坛去,剥光衣服,把藤条抽上三四百抽,抽得皮开肉绽,回来睡了半个多月,才能动弹。可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前几天又把个放印子钱的王大娘关在房内,给人捉穿了,气得老和尚印月死去活来。你想王大娘是什么一桶货,他敢在尖刀头上吮血吃。昨天早上,县太爷放下一条水上警察船来,捉拿积善寺和尚,印月要想推出手不管事,心里总为着徒弟,有点不舍得,陪了根云赶到县里,直到晚上提审这起案子,谁想被告倒是老和尚印月,根云是个证人。那末原告究竟是谁呢?便是王大娘,并且没有禀帖,亲到堂上哭喊伸冤的,倒说老和尚印月强奸她。她今年四十多岁,还称处女,适逢鸿沟月满,要求堂上验伤,说是给印月奸伤的。你想这起案子奇怪不奇怪?”璧如听得好笑着道:“那末结果怎样呢?”丁全道:“可怜那老和尚,跪在堂上,吓得发抖。官问他道:你出家人年纪一把,为什么要强奸人家的处女?印月只是求饶道:老僧今年七十岁,奸也不能,莫说逞强,这是冤枉事呀,求大老爷明察。堂上吩咐提原告对质,王大娘把块妃色帕子按着嘴,屁股一扭一袅的走来,跪着一傍,装出千种羞惭的模样。官问他,她忽娇啼了一阵,接着咬咬紧牙关道:‘我好恨哪!老和尚不该强奸我呀!我情愿死在这里了!’官问根云道:老和尚是你的谁?根云道:师父。又道:“你证明你师父强奸那个妇人么?根云道:“是。小僧因为强奸事大,不敢不证明。又道:你亲见的吗?根云道:“当时我站在旁边,那得不是亲见。又道:你为甚不拉开他们?根云道:“他是师父,是长辈,不敢拉他。官叱道:胡说。又问王大娘道:“你今年几岁?嫁过几年?他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强奸你?你为何不叫喊?王大娘道:“我今年四十八岁,是个处女,丈夫死后,从没嫁过,可恨老和尚有时日里,有时夜里,有时到我家里来强奸,有时喊我到寺里强奸,强奸得我好苦啊。他强奸时候,还要教我把个舌尖送进他嘴里,害得我没了舌尖,叫喊也不能叫喊。现在强奸已是给他强奸得够了,怕他一径要强奸下去,求青天大老爷作主,替奴伸伸冤。那官听得,大叱一声道:混帐东西,谁听你一派胡言,我瞧你不是个正当的女人……王大娘道:“我放印子钱的,将本求利,正当人呀。堂上拍案道:我问你为什么要合了那小和尚,来诬告老和尚?你再胡说,打你的嘴巴。王大娘才吓起来道:青天在上,小和尚叫我来的,不关我事的呀。我恨老和尚,只恨他借了我拾块钱,一个月不满,便赶紧来还我,这是最可恨的啊。官道:他借你的钱,赶紧来还你,你为什么反要恨他。王大娘道:我是靠铜钿眼里出汗的。他还得快我利息少,他早还一日,少一日利息,怎不可恨呢。当下堂上把王大娘和根云收押,放了老和尚。今天老和尚回来一瞧,他徒弟根涛卷了东西逃走,不知去向。小和尚没饭吃,也四散云游去了。老和尚早上在街头细细的哭诉了一番,听说到城里白云寺去了,这也算他老来交的一步苦运。那根云和尚陷害师父,无非要抢当家,谁想自扳砖头压自己的脚,好好日子不过,弄到监牢里去尝铁窗风味。”璧如听得,叹口气道:“天下害人自害,木匠做枷自带的,也不知多少,莫说无知无识的和尚,便是一辈子大人先生,自作聪明的人,弄巧成拙的地方,也说不尽许多。只是他不肯告诉他人,无从去引证他的前因后果。你说那个淫僧,自是显而易见的恶贯满盈,也是他活该受罪。”丁全道:“倒不是啊,有谁惜他呢。”说着走去泡茶了。这时候忽有一个人满头大汗奔进来,一把拖住璧如,喘着道:“老弟救救我,不好了!”正是
白云苍狗浑无定,变幻全凭造化移。
不知仓皇奔进的是谁?为的何事大惊小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清霜蟹舍梦尾话温馨残雪鱼塘鞋尖怜瘦损
话说璧如正和丁全谈罢积善寺和尚一段趣史,忽莽莽撞撞奔进一个人来,把璧如拖了便走,一路带喘带哭的道:“老弟,你总要救救我性命,我要家破人亡了。我和你亲戚,你不救我,谁肯救我?可怜我家的门窗户闼,一起给他们兄弟俩打完了。他说还要结果我的性命哩。可怜我死不足惜,尚有一家老小呢。老弟,你总要替我想个法子,保全我一家老小。”说着,急得要哭出来了。
看官你道此人是谁?为的甚事?那便是璧如的襟兄金大。早上金大在茶馆里做了一会傀儡,可怜他始终莫名其妙,当时又不敢和那如虎如狼的兄弟俩争执,只得吞声忍气回去。午后正要想上福熙镇喝酒去,路上碰见炳奎兄弟,垂头丧气而来,心中好像有十二分懊恼。金大是个粗人,不知怎样,冲撞他们,给炳奎骗回安乐村来,向他讨鞋子开场,全武行闭幕,还口口声声要结果他的性命。金大吓得屁滚尿流,家中妻啼子哭,也管不得,奔向福熙镇来哭诉福爷。福爷不见,无路可走,只有求璧如援救。当下璧如道:“我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替人说情,管人闲事,你可饶恕了我这会罢。”金大吊下眼泪来,璧如委实没法,只好引到他店里坐下。金大一拱到地道:“我和你亲眷,总要救救我。”璧如道:“那末你这件事的详细,还没知道哩。我不得不详告你,当把全案情节述了一遍。”金大恍如梦醒,站着跳脚道:“谁说的良心好昧,青天难欺,可怜天底下真有冤枉的事啊。小奎妻一生清白,谁想我一块帕子,害了她的性命,还害了玉吾的辫子,这帕子是她包鞋子的呀,那鞋子又被小皮匠卷逃了,真叫有冤没处伸,只恨我不该不还她那块帕子,给炳刚妻偷去作证,惹出这场祸事来。现在小奎妻已死,都是我害她的呀。”说罢淌下泪来。这也是他的良知良能,一时触发,挥了一把辛酸之泪。璧如见他天良还没有尽泯,倒也未免可怜,说:“那末你姑且回去,我来替你想想法子吧。”金大又道:“你不替我和他兄弟俩说妥,我死也不敢回去。你替我早说,我早回去。你不说,我永住在街上了。”逼得璧如不能不替他转念头。
当晚金大不敢回去,便住在丁全茶馆里。一夜惊魂未定,明天一早,金二敲门,吓得金大索索发抖,料想家中又出了什么乱子,一定没有好消息报来。谁想金二含笑而入,说可恶的秦炳奎已连夜逃走,不但秦炳奎,连他的兄嫂一起逃走了,也不知因什么一会事。金大听得,喜从天降,兄弟俩安然回去。看官也不容瞒是璧如的神机妙算,璧如只是轻描淡写,雇两个陌生人,点一盏公差用的灯笼,走到安乐村秦炳奎邻舍去假问讯,说县署里有公事,捉拿要犯秦炳奎兄弟俩,为的他威逼人命,强剪发辫,罪大恶极,立刻严办,乡邻窝藏,罪与同等,吓得邻人暗去报讯,兄弟俩连夜溜之大吉。那两个陌生人掩口大笑回来,从此安乐村上,顿时走了一狼一虎,真的安乐到好几个月。这一番话,撇过不提。做书的人,要想另辟一种境界,来叙叙一个闲情逸致的少年。
且说福熙镇团方数十里,港汊分叉,都是水区,一片平波,滟潋可爱。乡人养鱼畜鸭,种菱莳芡,为大宗收入。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的衣食住,差不多都靠在那春水油油,秋波漾漾之中。距离福熙镇五里的一个澄泾村,村上居民,更是以水为家,狎鸥作友,朝歌于鱼湾,夕醉于蟹舍,不知大地有高山峻岭,只道世界即芦洲荻岸。一叶扁舟之乐,自以为坐傲五侯。那村上只七八十户人家,村前村后,一片汪洋。周围十余里,直径六七里一座湖面,便叫小澄湖。澄泾村宛在水中央,拂晓薄雾四幂,垂晚湖烟四起,遥望小村,真像蜃楼海市。村西一条长堤,直达福熙镇,为渔夫牧竖,往来要道。沿堤植柳,垂垂凝碧,日暮家家曝罾,鱼鳞映日光,闪闪如繁星。凡此清幽村景,比不得街坊闹市。一到日落,鸡犬不喧。林鸟倦还,真似桃源仙境。这村上有沈、陆两家富户。沈姓更是巨族,惟兄弟三房,只小房富足,长、次两房,通败落了。小房主人名唤祯祥,祖上传下五六百亩良田,不耕而食,只恨年纪四十开外,没有儿子,养几个侄儿在家,还没选定承嗣。那陆姓是暴富,主人唤啸云,在上海贸易,新买下三四百亩良田,留下老母妻子居住,房屋造得很大,有花圃、水阁、楼台、堂构,在小村上宛如金城汤池。两姓外,其余无非渔户田舍,靠十指过活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虽瓶无贮粟,室如悬磬,依然啸歌自乐。那富翁所最痛恨的,无非盗匪。一交冬令,提心吊胆。闻各乡萑苻蜂起,不免舍却皇宫般楼阁不住,反到茅舍草堂中来寻荒寒的梦境。这也是乡村的美中不足,财主的钱多为累。
且说那一天是十一月初上,西风冽冽,木叶尽脱,村中已是一片萧瑟气象。只有村上渔夫,一天不下水,一天不得饱暖,不能不和西风奋斗一阵。那富翁只袖着白铜暖炉,站在岸旁闲观。其时刚在朝上,枯黄的草尖上,已薄薄铺了一层清霜。有一少年,负手迎日闲行,口中嘘气缕缕如白雾,方知天气严寒,觉身上未穿羔裘,有些自惭。走过十来家门面,碰见个四十来岁的女佣,挽只竹篮,匆匆走来,和少年并肩,唤道:“云少爷,你到哪里去?”少年道:“闲逛闲逛,没有一定地方。”也问那女佣道:“上街去吗?”女佣道:“并不上街,老太太想吃蟹。怕已过市,且到西村簖上去问一声。云少爷,我们宅里,你好久没来,老太太很记挂你,你怎么不来玩玩?你家叔父好么?”少爷点点头。看官你道那少年是谁?便是前回书里说的那玉吾的朋友沈衣云。衣云世居澄泾村,母早死,父亲秋航,迷于科举,读书破家,死后,衣云尚幼,依叔父祯祥读书。祯祥家中聘个姓李的老秀才,教诲四个侄儿,除衣云外,其他三个,都是远房所出。衣云年方十六,除读书以外,也只闲逛,可是手头拮据,不能像玉吾一般挥霍。那天清早碰见的女佣,便是村上陆啸云家雇用,她说老太太便是啸云母,年近古稀,所生一男一女,女即嫁给钱福爷玉吾的母。啸云年四十多岁,也生一男一女,男梦熊,十四岁,随父读书沪上。女湘林,幼读秋航塾中,和衣云同学。后秋航死,湘林随父到申,及笄方回,尚没字人。衣云常到啸云宅中盘桓,湘林的祖母和母亲,很器重衣云,湘林和衣云,情愫更深,春晨秋夕,时与深谈。衣云本有求俪之心,只以家贫若洗,未敢启齿,两情脉脉隐忍未宣。那天衣云跟着女佣,一路走到村西簖上。那主人编一湾竹簖,结一间茅舍,晚上点盏油灯守着,听得沙沙声起,便有蟹到,一年靠此,倒也不少收入。那茅舍中,一榻一凳以外,有一枝小秤几只鱼篓,一张网兜。茅舍四傍,都是空旷。茅舍壁上,开个窗牖,可以远瞩四野。那女佣问主人有蟹么?主人道:“九雌十雄,现在已交十一月初,连雌雄的蟹样都没有,我有蟹,自会送来,你家老主顾,不容你来问得。今天有十来尾拜鱼,你拿去煮汤给老太太吃吧。这拜鱼,听说是老太太很欢喜吃。”说着,把篓子里的拜鱼,倾在篮中,约略把秤称称斤量,即道:“你拿去吧,钱晚上吾自会来算。”衣云瞧瞧那拜鱼,较河豚略小,形式相似,腹上有刺,如瓜田刺猥,窄口细鳞,活泼可爱。那女佣道:“这鱼煮他很周折,要磨去腹刺,挖出肺来,煮汤喝倒很鲜美。鱼肉把他红烧,亦很嫩。”衣云少见这种鱼类,当他怪物一般,不住的把玩。这当儿,忽地一阵香气,从窗子里吹入。衣云鼻孔顿觉心骨皆醉,接着一缕飘飘拂拂的鬓发,掠窗而过。衣云惊视,已向西去。衣云探首窗外瞧时,只见个背影,日光照着那件淡湖色袄子,分外娇妍。长裙委地,身段婀娜。后随一小婢,亦很宛好。正在出神,那女佣忽探首高叫道:“小姐,我在这里买蟹呀。”那女子回头凝望,衣云见是湘林,不禁眼为一明,湘林亦觉一惊,转身走来,在窗外问道:“张妈,你来了几时?蟹有么?”张妈道:“没有。买的这个东西,你进来瞧瞧呢。”湘林又道:“云哥,你一同来的么?怎会也到这里?”衣云道:“偶然走过瞧瞧,碰见你们张妈。湘妹你清早从那里来”?湘林抄过窗子,走进蟹舍来。那个主人惊道:“咦,小姐也来这里,真难得。”说着拂拂凳子,请湘林坐。湘林并不坐,瞧瞧拜鱼,吓了一跳道:“这鱼可怕哪,我一向只喝点肺汤,从没见过这个样子。”那时湘林的小婢秋菊,也把个拜鱼弄弄道:“小姐,你瞧瞧这鱼的肚子,只管大的像生膨胀病似的。”说得湘林好笑。衣云又问湘林从哪里来?湘林把秋波一转,低低道:“停会对你说。”衣云很诧异。
那时簖主人把个网兜又到簖上去捉鱼,湘林坐下,对张妈道:“我跑得很乏力,坐一坐,你也坐坐,一同走吧。”张妈道:“我来了好久,先走了,你坐一会,同秋菊来吧。”说着先去。衣云道:“湘妹为甚么不告诉我从哪里来”?湘林又低低道:“我怕强盗呀。这两天住在张妈家里,说给你听,真好笑哩。自己楼房不住,钻到草屋里柴堆中去,冷倒不冷,可是我和秋菊、张妈三人睡在一起,心里还怕。你想乡村梢上,隔壁邻舍,没有几家,吓煞人的。睡到半夜里狗咬起来,真教人索索抖个不住。”衣云道:“清平世界,怕甚么强盗不强盗,你好好住在家里,也不必去自寻烦恼。”湘林道:“你怎不知道,前夜里南溟庄强盗抢的呀,听说还把洋蜡烛烧伤几个人,你道危险不危险?”衣云未及答话,湘林又蹙着双蛾道:“我再讲件可怕的事你听。这村上不是有个敲更的阿大吗,他常穿一件没领子大棉袄,束一条蓝布围裙,每夜笃笃镗笃笃镗的敲更,村东村西总要走十来回。昨夜他给个大块头强盗的雪白把刀,磨了又磨,等他走来,对他轻轻一掠,他个头便不见了,那强盗只管杀过去,可笑阿大个头,慢慢地从那件没领子大棉袄里像甲鱼头一般伸将出来,我见些形状,又怕又笑,云哥,你道奇怪么?”衣云不懂甚么话,秋菊插嘴道:“那话是小姐昨夜做的梦呀,他一醒便讲给我听,害我笑了一阵。”衣云也不觉笑道:“你说梦也不说个明白,害我没头鹅般听得纳闷,那么湘妹你在哪里呢?”湘林道:“我当然在梦里。”衣云道:“在梦里什么地方?见那个强盗怕不怕?”湘林道:“怎会得不怕,我好像卧在船中,从船窗里望见。那时月色如画,一望了然,强盗呼啸的声音,遍村皆是。刀光一闪一闪,寒气逼人。那时我惊极,亏得父亲和两个大汉模样的,站在船头上,强盗来一个打倒一个,他们总跳不上我的那艘船。后来听得强盗慢慢少了,惊心稍定。正要想走出船舱,到家内去检查检查损失,忽见船头上两条火把,照得通明,那两个大汉,拔出刀来,原来也是两个强盗。父亲早给他们绑在船头,我吓得心惊胆战,正想呼救,那两个强盗,手执朴刀,向我便斫,我一吓好像醒过来,睡在床上,只管发抖,冷汗一身。”湘
林说到此,面上微红,不再说下。衣云却又不住的问她道:“那时候你抖得怎样呢?”湘林勉强答道:“那时幸亏一个人来。”衣云骇怪道:“是谁!来怎么!”湘林羞得低声道:“那人把条锦被,卷了我,送到我家里一张湘妃榻上,时已半夜,家人都睡熟了。那人替我爇一炉芸香,燃一盆兽炭,我才始不抖,觉得一室生香,心脾皆甜。只是我睡在榻上,软洋洋地,像醉了一般。那人……”湘林不再说下,衣云急道:“那人怎样?”湘林道:“记不起了。”衣云道:“怎
会记不起,那人究竟是你家甚么人?湘妹,你对吾说呢!”湘林只不答,俯首剔指甲中微垢。湘林的指甲,秋间把凤仙花渲染,猩红一点,娇艳非常,衣云不耐道:“你不告我,我去了。”那时蟹簖主人走来,湘林更怕羞,拉着秋菊走出茅舍。湘林先行,衣云后随,低着头很不自在。湘林回头低低道:“是你!”衣云一怔,旋复一笑道:“那么你还在梦里咧。”湘林道:“我真模糊了。”衣云那时面孔上也不觉幂着薄薄一阵红云,心中更热辣辣地有一种搔不着的痒处。当下衣云不再说梦,随意又搭讪着说了几句。湘林已到门首,和衣云点点头,走向里边去。衣云那时两只脚像虱步似的,挨着走回来。原来衣云和湘林,莫逆在心,已非一日,从小竹马青梅,轻怜密爱,只为贫富悬殊,双方没有议婚,两人伉俪之情,不免形于梦寐。衣云无精打采,走到塾中,碰见叔父祯祥,正在塾中伴老师吃粥。当下呼叱衣云道:“大清早在外闲逛,不图上进,不知你将来靠甚么金山银山吃着?莫论你爷娘没家私传下,便有千万贯金银给你,像你这样游闲浪荡,也不能做甚么人家,你已是这样大这样长,生男育女的时代,还不学好更待何时?不是我叔父多烦,你自去想想吧!你要成家立业,是时候了。”说得衣云冷泪偷弹,也不吃粥,坐着发呆。那李老师已吃罢粥,坐到一张案桌式的师位上去,带副眼镜,写一封书函。祯祥喝口粥,觉得已冷,递给个侍役道:“小三,快去换碗热粥来。”小三忙接过,换上一碗。祯祥刚和老师讲句话,一手接着喝了口,又觉很烫,骂道:“狗才,你瞧这样烫的粥,怎好叫人上口,哼!你真像颗木头。”小三忙又接过换上碗不烫不冷的粥,更添上盆四块盐鸭蛋,祯祥伸只指头,蘸蘸蛋黄,又道:“小三,这蛋是今天新剖的么?谁叫你又新剖个蛋?一个蛋要三十个大钱。狗才,你没三十个大钱,到哪里偷去?你吃人家的饭,不管人家死活,我问你,昨天剩下两块蛋,哪里去了?定是你偷吃掉,你今天又新剖一个,不是要想再剩两块你吃吗,哼!你休想休想。”说罢,把四块蛋细瞧一瞧道:“去藏好,明天拿我吃。”
小三连忙收下。那时老师送上一封信给祯祥瞧,祯祥道:“你读给我听吧!”只读到某某仁兄大人阁下,祯祥怒道:“他是我的佃户,谁同他这样客气。”老师忙去重写。祯祥吃罢粥,小三走上搬碗。祯祥瞧瞧小三面上,又怒道:“狗才,你撅着嘴,动气么?发怒么?你不想想,你吃人家的饭呀。你要享福,吃自己的饭去。”小三忙堆下笑脸,搬过碗,走向厨房去。看官,当知天下仰饭于人的,他字典中本没有个怒字。主人一怒,只好立死。惟施饭给人,天下第一快事。只要掌心有粒谷,英雄豪杰,便来颠倒你掌上。天下人人不能不吃饭,因此天下没一个好算英雄豪杰。要做英雄豪杰,先去学不吃饭方法。
闲言少表。当下老师把封信重行写好,读给祯祥听罢,祯祥点点头,又道:“你把那‘不来清远,定要开追’一句,旁边圈几个圈,多圈圈。”老师奉命自去,把枝笔圈得像葡萄累累,再给祯祥看过,封好交给祯祥。祯祥怀着,踱出书房,各处巡视去了。老师见东翁走后,便也吸筒水烟,唤衣云上课。把本《古文观止》圈出篇《滕王阁序》口讲指划了一会,再郎诵一遍给衣云听,却也字正腔圆,声调抑扬,读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把个头颅,连打了七八个大圈子,不留心把副大眼镜掉在地上,连忙拾起一瞧,亏得没碎,已是脊汗盈盈。读罢一遍,唤衣云跟他读一遍,才叫其他三个学生上课。一个读《论语》的,唤沈冠英。两个读《大学》的,叫沈小方、沈幼方,都是祯祥侄子,各人上罢课,老师再吸一筒水烟,已是吃午饭。这天亏得祯祥出门去,各人安乐吃一顿饭。饭罢拿出笔砚写字,衣云临一页九成宫,一页十七帖,交到老师案上。冠英映写一页楷书,小方、幼方润红纸,老师伏在背后握着笔,教他依样描写。写罢通叠在案旁。衣云翻出本《唐诗三百首》朗诵。冠英、小方、幼方各人又乌鸦般噪一阵。老师说,要背书了。冠英背,小方、幼方狂读一阵,闹得老师听不出什么章句,只见他两片小唇颤动,音调像狭檐急漏,一泻已尽。小方背,两人亦如是,背毕,各人伏案待老师批评字课。老师研朱操笔,逐页加圈,有一字两三圈,有一页只一圈,尚不圆整,好像圈的那字,还美中不足,褒中寓贬,圈多的傲视圈少的,圈少的怀着无限失望。老师先放小方、幼方,衣云、冠英,尚有功课未毕。老师出两副对子,衣云较深奥,出的是“四野绿荫迎夏至”,冠英只四个字是“甜瓜晚熟。”两人思索了一回,写出送上老师评判。衣云对的是“一庭红雨送春归”,老师“那红字简实不通,我从生了眼睛,没见过天落红雨,替你改个黄字罢。那黄雨,便是黄霉雨,借用得很切。”说着,还诵了几遍。“一庭黄雨送春归”,觉得声调悠扬,自鸣得意,停会,问冠英道:“你的‘甜瓜晚熟’对出么?”冠英写上给老师看,老师忽拍案大怒道:“这算甚么话!有你这样的对么?”衣云去瞧瞧,却是“苦李先生”四字,心中暗赞很好,只为先生姓李,说他苦李,当然惹动气,他不禁掩口胡卢。老师道:“冠英,你快重对,对不出要关夜学咧。”冠英重写上一联道“盐菜晨生,”老师见了,赞不绝口道:“这一联好极了,你不但对得好,记性也很强。今天早上吃的一盆盐菜,委实不大熟,吃在嘴里,一点盐味也没有,你倒还记得,好好,放你回去吧。”冠英听得老师赞他,快活得飞奔而去。衣云那时也摺了书包,走出书房闲逛。四望天色,已是垂暮,归鸦乱噪,枯叶满堤,那西风还是不肯舍却无归宿的枯叶,依旧一阵阵刮得盘旋不定。衣云便一路踏着枯叶走来,脚下苏苏有声。走到一条极狭的堤上,堤外是澄湖,堤内是鱼塘,那鱼塘便是乡人养鱼的池子,直径不阔,河底也不深。乡人杜塞了闸口,装上两部戽水车,每部车上,男女老幼五六人戽水,一阵橘槔声,汨汨的水吊了上来,从堤曲里泻到外湖去,水声汤汤,清澈可听。那戽水的人,吊在根横竹子上,卷起脚管,精赤了脚,口中唱着田歌,倒也快乐自在。塘岸上有两个人巡视,大约塘主人。衣云问他道:“塘里的水要几天好戽干?”那人道:“说不定要四五天哩。”衣云又道:“今年鱼多么?”那人道:“今年端午落了雨,鱼不知要少几成哩。”衣云道:“怎么端午落了雨,鱼要少呢?”那人道:“端午的雨,便是鱼药,鱼吃了像砒霜一般。”衣云道:“这也奇怪,不知塘中统共有多少鱼?”那人道:“今年放下鱼秧倒也不少,十多块钱,有三四百条,不知养大了几条。”衣云道:“可有几种鱼?哪种顶多?”那人道:“鱼秧放下时,青钱、鲢鱼、混鱼统统有,不知那种鱼死得少,就那种鱼来得多。”衣云道:“我待你们戽干了水,倒要走来看看哩,很有趣的。”那人道:“我这个池子,放下许多本钱了,鱼秧哩,鱼粮哩,收成不知怎样,现在养鱼也没多利息了。鱼粮、鱼秧统统贵得加了倍。”那个正说着,塘中一尾大鱼泼剌一声,跳到三四尺高。衣云一吓,只呆呆瞧着水面上的水花,一个小小的圈子渐渐放大开来,直到没有。暗想这鱼大概自知末日将到,因此发急,只是受人畜养的,不论你怎样跳跃,总逃不出那个势力圈。想到这里,只觉心中一阵悲感。那时塘主人又对另一人道:“我们这池子里,不知怎样,每年总要生出五六尾大黑鱼,把弱小的鱼秧囫囵吞尽,倒受他的累。”那人道:“黑鱼、青鱼同是鱼类,为甚么黑鱼要吞青鱼呢?”那人道:“这道理我也不懂,只是强盗为甚么要杀人呢?”衣云暗想不差,同类相残,无非强吞弱肉。那时天色慢慢地暗下,四野西风,越吹越紧,彤云密布,寒气凛冽。乡人道:“今年年里立春,早冷的,天怕要下雪了。”衣云缓缓踱归,沿堤望望湖中,见一艘篾棚小船,从东面摇来,船窗开着,舱里坐一个人,只露下半身,不见面目。衣云蹲下身子一望,不是别人,自己的叔父,正在舱里把帐簿翻阅,幸亏没给他瞧见,当下争先走回家中,踱到书房里,摊本书,点盏灯,装出用心阅看样子。好久一回,却不见叔父进书房,未免觉得寂寥,想起朝上湘林讲的梦境,很有回味可寻,心中怦怦欲动,站起身来,踱了几个圈了,走到自己房里,寻出一本《燕山外史》放在《古文观止》底下细读。听得书房门响,忙把《古文观止》掩下,读一篇《阿房宫赋》。好在两书声调一样,他叔父进来,总认他读正书。停会叔父进来了,真的很称赞衣云。吃罢夜饭,叫进里面,对他说道:“你年纪长了,我有一事托你,你要十分替我担心。”衣云忙道:“叔父的事,和我自己一样,怎敢疏忽。”祯祥道:“那么我对你说,后面毗连我这所住宅的,有两间小屋,一间里堆积的白米,一间空着。这几天,听得有人要想来偷米,你替我睡到这屋子里去,留心看守,夜间总要十分小心,不好给第二个人走进。这是一种香粳米,留给明年烧粥吃的,虽没多少,我当他珍宝一般。这时我便领你看去。”当下祯祥领衣云到小屋子里看了一遍。屋外有几棵榆树,绿荫垂垂,却很幽致。屋内墙壁上,都钉的木板,只有一个小窗,一屋子都是白米,把篾圈围着。米面上打着“慎德堂栈”的印,不下十来颗。隔壁是一间空屋,祯祥叫长工搬只椅子桌子,搭副床帐,衣云便把自己被褥,搬进里面,晚上移一盏油灯,带几本闲书,住到小屋里去,倒也并不害怕。
过了五六天,忽地半夜里给那米蛀虫咬得跳起来,连忙点盏灯,在被窝里捉去了十来条,才始睡下。睡到早上,觉得两足冰冷,推开一扇小窗四望,原来夜里已薄薄的下了一层雪,怪不得这样寒冷。当下穿衣起身,走出小屋,锁上了门,到书房盥漱。望望天色已晴,东方一轮红日,像血一般的推出来。停回叔父、老师通起来了,一同吃罢粥,祯祥嘱付道:“你门上一个钥匙,日间要交给吾,晚上来向我取,怕你遗失,给别人拾去偷米。”衣云便给了叔父。
祯祥又道:“今日你请天假,和我内帐房算帐去。冬至过了好久,还租米的仍不踊跃。可恨那人心总是弗平的,大斛子要换小斛子,换了小斛子依旧不来还,你想收租米也是难了。”当下李老师和着道:“倒不是啊!种田人的心最黑,租田当自产,最好业主祖上传下的田,通通送给他。因为人心不平,天公就要给他个水旱灾荒,虫伤死稻,可是他受了这个报应,依然不醒,种熟了田,连忙把米粜去,喝酒赌钱,租米不在心上,这真是最可恨最可痛的事哪”祯祥听得,叹口气说:“这样的无赖佃户,我恨不得开除他,办他个死罪。”当下粥罢,祯祥引衣云到内帐房,把本租簿,算了又算,恨恨道:“那秦催头,真吃粮不管事,把我租米,不放在心上,这几天连人影子也不见,非我亲自去探他,逼他催索不行。衣云,你去叫阿福备只小船,我和你到秦家庄去一趟。”衣云去吩咐了阿福,便和祯祥匆匆登舱,飞划而去。那时已是日上三竿,衣云探首窗外,四瞩澄湖,波平如镜,两岸残雪平铺,白光皑皑,芦洲断梗着雪,低头随风而颤,黄雀飞集其上,雪花四溅,如撒珠玉。衣云只觉神怡心旷,眺此一片琉璃世界,只是呆呆地出神。舟至秦庄,已交晌午,秦催头见财主驾到,怎敢怠慢,当下鱼肉款待,殷勤陪宴。席间答应出力追讨,顽皮的,当嘱催租吏飞黑索拘偿。祯祥很喜,日暮始归。祯祥坐舱中,仍不免持筹握算。衣云傍侍,面对水窗,可瞩沿岸野色。那时残阳既堕,流霞黝作薄暝,垂垂地四下,岸傍的荒蓁枯蓼,掠窗而过。舟子阿福似一日辛勤,疲倦已极,只是缓缓摇来。已到澄泾村,小舟傍堤而行,堤岸给那湖浪激荡,泥如蜂巢,洞匿小蟹,露出半身,若有所伺。虾蟆给小蛇绕体,蚧蚧哀鸣,声很凄咽。舟经鱼塘岸傍,衣云见前日的戽水车已经卸去,塘水枯涸,儿童跳跃其中,寻取泥浆内小蟹和青螺。塘滩很滑,加了铺着一层残雪,偶不经心,便要失脚淌下塘去。儿童不顾甚么,鼓着勇气,前仆后继,憨跳嬉戏。
衣云正看得出神,忽见两双女子的脚,也从塘滩上闲行,都是六寸圆肤,一双还穿着妃色绣花鞋,鞋尖上绣的蝴蝶穿紫藤,娇艳绰约,娟媚入骨。衣云望着,了了可辨。只恨船窗窄小,坐着平视,仅见得脚以上湘裙半截,其一不穿裙,只见两只脚管。衣云要想探首一窥,怎奈叔父核帐已毕,娓娓论追租。衣云口中应着,心中思潮起落,忑忑不宁,私忖日暮村郊,除却湘林,有谁穿这样的绣鞋?且村妇田妪,谁具这样丰姿的脚?这双脚,委实好确定是意中人的。当下瞧她姗姗微步沿塘走来,只因塘岸泥泞,一步一滑,衣云恨不得把一缕痴魂,化作长堤,衬到她脚底下去,好等她安步徐行。那时眼见她脚下一滑,便浑身筋骨一颤。那双脚只走得三四十步,衣云已是汗盈脊背。她走到个岸曲傍边,顿了顿,衣云一口气也息了息。她蹲身一跃,跃过曲口。衣云的心房,别的一荡,险些把颗心,吊出腔子。他叔父道:“衣云,你是我侄子,我的租米讨不到,你总要替我担些心事。我不知你心上可在替我盘算么?衣云道:“我正在提心吊胆,该下田,收不到米,那么总要大家想法。”正说着,窗外那双脚,脚尖换了个方向,右脚忽一滑,膝盖在地上一跪,险些滑到塘内去。衣云这一吓吓得站了起来。他叔父道:“衣云,催租除开追外,有没妙法?”衣云道:“这也没法,无非……无非……我们还是回去计议罢。”艄上阿福叫道:“到了,起岸吧!”当下叔侄登岸,四望天色已夜,衣云回到书房中坐了一刻,同叔父胡乱吃罢夜饭,暗想今天见湘林,却只见她一双蝴蝶花鞋的脚,也算没眼福,那不穿裙子的,定是她婢女秋菊,怎会垂晚到塘岸上来闲逛呢?忖了一会,想那鱼塘,离湘林家很近,她大约是寂寞无聊,才同小婢郊游,恨我不曾探首窗外望她,既而又想到当时即使我探首去望她,她见了我,唤起我来,叔父不要起疑么?那末幸亏没有望她。忖了一会,打定主意,明天晚上,总要到她家去,认认她那双妃色的蝴蝶花鞋,那花鞋上,一定有不少污泥了。不知她裙子上污泥溅到没有?花鞋裙子细事,第一腰膝跌痛没有,这倒很担心事的。想到此,又联想到前日讲的梦境,细味了一番,倘真的我在她遇盗时碰见她救她到家,那末我是她急难中的救星,她心里当然感激到我万分,便是她的祖母父母,也不能嫌我穷,说不定肯嫁我。唉!可惜是个梦,即便是梦,那时倘我的梦魂也钻进她的梦境里去,真的把锦被卷了她,送她到楼上,替她焚香煮炭,在榻上温存她一番,那末我的艳福也是不浅。可惜我梦见她,她不知我梦里温存她。她梦见我,我不知她梦里知我究竟怎样的亲昵,那是无穷恨事,以后希望她多梦见我几会,梦中十分亲昵,不要生出意外来拂逆他那颗心。
衣云呆呆地出了一会神,便走向叔父处索了个钥匙,到小屋里睡去。睡到将近天明,忽听得屋外一缕凄凄切切的哭声,不禁转辗反侧,再难入梦。俟东方晓色透明,便开门找寻哭声所在,却在河埠泊的一艘江北船上。那江北船,统共有三四艘,一起傍岸停泊。那时船棚上铺着一层严霜,残月映上,闪闪作光。四野绝无人喧,鸟语也只一两声。湖上白雾,一望无际。衣云听得哭声,好像是个女子,也不知为的什么,当下无从打听,重行去睡了一会,见太阳照进窗子,才起身走向书房去。吃罢粥,再走到河边来询问清晨的哭声。原来这江北船上的人,男女都替祯祥家打米子的,四艘船中,不下一二十人,力大的男子,每天好打三四臼。妇女只能打两臼,每臼给他们一百二十文。其中有三艘船上,男子兄弟们多,一日进款有一千多文,倒也可以过活了。另外一艘船上,只一夫一妻,一老翁,老翁打不动了,只有那丈夫每天打三臼,那妇人只打一臼,另一寄顿在船上的女儿,十五六岁,气力不大,每天一臼米也打不大白,统计四人,每天至多弄到五六百文,你想自己吃饭怎够开支?因此每天半饥半饱的三人哭吵着,大家要把那个寄顿的女儿撵开她,那女儿却也很伤心,原籍江北兴化县人,跟着娘老子开船到江南来寻生活做的,不料秋间他老子生瘟病死掉,没钱使用,替隔壁一只卖糖船上借了三十千文成殓,埋葬在义冢上。她母亲忽又跟了另一船上的人逃走,不知去向。剩下她一人一船,那船又给债权把她作抵。她一身无归宿,就寄顿在那艘船上。那船上的老翁,本来涎她抵桩带回去给第二儿子做老婆的,不想十月里有信来,说第二儿子死了,那么这个女子,便做了个赘瘤似的。一日三餐,倒不可少。身体很弱,打米不来。大家恨她,当她一条米蛀虫,巴不得立刻撵她走路,少一张吃嘴,多一升白米。那女子无路可走,每夜思前顾后,只有凄啼。
当下衣云听得另一江北人讲出这一番原因,不禁触起自己的悲怀,沦落依人,物伤其类,难免洒了几滴同情之泪,便走向打米子的小屋中,去探探那个苦命女子,正在喘着拚命的打米。江北人往往多麻面,那女子却圆圆的面孔,皮肤虽黑,毫没疤斑,五官位置,娟秀整齐,只是双眉微蹙,一望而知心有隐痛。衣云问她几岁?叫甚么名字?她说十六岁,叫小顺子。又问她早上不是你哭吗?你为甚么哭?她羞着绯红了脸,并不回答。衣云心中很受刺激,便去见叔父,把详情告知,言下向叔父乞怜似的。祯祥去看了那女子,倒也慈悲心动,见她力不胜重,喘吁吁打米,打两三下,总要挥一把汗,老大有点不忍,便吩咐她,叫她充个丫鬟,打扫打扫房间,服侍服侍太太。那女子跳下石臼来,对祯祥磕了三个响头,站在一旁。猜她心里,好似获了大赦一般。当下衣云大功告成,便同叔父俩领那女子到上房见太太去。祯祥的夫人陈氏,把那女子端详了一回,那女子也便连忙磕头,叫了几声太太。陈氏见丈夫已答应收她做丫鬟,便问她年纪月生,因她六月生的,替她题个名字唤莲香,教训她几句话,寻一套旧棉袄裤给她,叫她去冲个浴,才算完事。衣云心中,也似一块石头,才始放下,走向书房读书去了。到得晚上,想起昨晚在舟中瞥见湘林鞋尖的事,便一溜烟走到陆啸云家,和老太太谈了一会,却不见湘林走出。心中正在纳罕,忽见秋菊走下楼来,道:“小姐有些头痛,此刻已睡。”衣云心中一怔。也不敢详问,辞了走出大门,站在墙角下对着水阁凝望,仿佛忆及从前湘林说的,那水阁上面,便是他的妆台。正在出神,忽听水阁上面一扇晶窗呀的一声,露出个美人粉脸来,向衣云盈盈一笑。正是:
莫逆于心魂伉俪,相逢一笑眼姻缘。
不知那笑的可是湘林,有什么话说出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娓娓话江南芳生齿颊盈盈出水清到梅花
说话沈衣云去访湘林,适逢湘林小病,退出门来站在墙隅痴望,忽水阁上面,推窗伸出个美人粉脸来,对衣云盈盈一笑,真如拈花天女,丰致嫣然。衣云一望,怎么不是朝思夕慕的湘林呢。当下神情已乱,翻觉无话可说,只道:“湘妹,你头痛么?可有寒热?我来探你呀。”湘林点点头,也不回话。衣云又道:“你可能下楼来谈谈么?”湘林双眉锁着,低低道:“我脑子胀痛,脚里也没气力,过一天和你谈罢。”正说着,窗子里又伸出个头来,衣云见是秋菊,正想问起昨天鱼塘的话,不料两个头统缩了进去。衣云再等一回,不见动静,便只好失望而回。一路走,暗忖昨天只见双脚,今天只见双脸,总算得缘悭一面的了。当晚走回书房吃罢夜饭,叔父对他说道:“那个丫鬟莲香,倒还玲俐,做事也极巴结。只是她一口江北土音,这块那块的委实难听,我们江南人说话,她十句中有三四句听不懂,做样事情,要给个手势她瞧,你想周折不周折。上午你婶母唤她拿只水桶,她拿了烟筒来,大家都好笑她。她说的话,你婶母也听不大清楚,你道有法子想么?”衣云道:“她到江南来时间还不久,因此不能懂吾们的江南话。她从前一向轧在江北人淘里,没听得江南人说话,一时便懂不来。现在她轧在我们江南人一起,只有江南话听得,我想她不久便会改化的。”祯祥道:“这倒要人去教她,否则凭他轧在江南人一起,没有人教她,怕她总说不出哩。”衣云道:“倘叫别的佣人教教她也好,那人简实怪可怜的,叔父收她,也是积的阴德。”祯祥道:“阴德不阴德尚谈不到,不过偶然做一件快事,安安自己的心罢了。”说着,祯祥又领衣云到内帐房算租米帐去。
祯祥吩咐衣云把租簿上没清还的姓名摘下,衣云依他指示,一个个摘了一张横单。祯祥道:“这几个佃户,都是顽皮不过的,我要去托公差提他们,开追他们哩。”衣云数数单上人名,二十多户,心想这二十多人,又要该晦气了。不但租米一粒不能少,再要受催租吏的幺喝,难为许多差费,可怜他们这一笔钱,不知在那里呢,我们这里已像瘟神派晦气派定了。正在想着,那莲香丫鬟,捧上两杯茶来,她为了自己口音难听,人家要笑她,她索性不开口,只把两碗茶轻轻放着便走。衣云手臂一横,把碗茶碰翻了半碗,那张横幅人名单,也浸湿了,祯祥恨恨的叫莲香来揩拭,又骂她道:“你端上两碗茶,为何一句话都不说?你做丫头,一张嘴不能这样紧法的,像你这样子,只配帮太太去。”莲香连忙揩干桌子,红着脸,拿张人名单把弄,已是腐烂不中用了。衣云忖她心里很急,老大不忍,对她道:“你别弄他罢,横竖我重写一张很容易,不要紧的。只是你任便做什么事情,总要多开开口。”莲香点头自去。衣云又重新研墨,再写一张,写好夹在租簿里,又把租簿塞到屉子里,和叔父约略谈了几句,莲香又走来唤祯祥说:“老爷在这块,那块太太叫老爷进去。”祯祥笑着走到里边去了。衣云叫住莲香,对她道:“你的江北话,简直难听,你总要留心些,人家说的江南话,你不会说,自己受累,别人笑你,还是小事。”莲香会意得,说我暂时话不来,将来总会的,请你少爷教教我,我很感谢你少爷。衣云当下真的像教员一般教她苏州白,又把她常说的几句江北话,把苏州白来对照翻译,教她道:“你说‘这块’,官话唤做‘这里’,苏州人唤作‘个搭’。你说‘拉块’,官话叫做‘那边’,苏州人唤作‘哙搭’。你说‘你不时来顽顽’,官话叫做‘你可常来逛逛,苏州人叫作‘絶常常来白相相’。”说得莲香笑嬉嬉,学了一回,衣云也就去睡。从此一连三天,等到衣云在里帐房算开帐,莲香便求衣云教她苏州话。衣云见她记性倒很好,便当件功课似的,每晚教她十来句话,她便会得应用起来。有时说“阿要对絶弗住介”,衣云听得一口江北白里,夹一句苏白,委实可笑。然而见她这般婉转娇憨的神气,倒也实在可怜可爱。有时教毕,她要问苏州人说:“谢你”怎样的?衣云道:“那也不过说‘谢谢絶’罢了。”莲香便对衣云道:“那末你教了我,谢谢絶!多多谢谢絶!”衣云羞着道:“你这小丫头,倒很聪明,我只教你‘谢谢絶’三字,你又添上‘多多’两字,那末将来我要求教你了。”莲香笑着自去。
那晚衣云睡在小屋内,挂念着湘林,心中好生委决不下,想起窗前一瞥,真像惊鸿般说话,没讲几句,可是现在病好没有?明天不免再去探她一次。当下睡在床上,月光漏入,一室如画,黄昏将尽,仍不能熟睡,姑且闭了眼睛,息息思虑,好久一会,才朦朦胧胧做起梦来。仿佛湘林走进小屋,坐在床沿上。衣云把玩她一双蝴蝶绣鞋,顺手捏捏她的脚。她秋波一横,羞红着脸。衣云自觉太孟浪,正要向她道歉,忽听门外高叫他道:“湘林小姐归来吧!”湘林小姐归来吧!”湘林惊慌失措,匆匆出门。衣云道:“半夜三更,你怎好独自走路,我送你回去吧。”当下衣云穿件袍子,拖双鞋子,一直送她。只听得叫她的声音,幽咽凄楚,声声不绝,衣云送到半路,觉得泥泞霜滑,退了回来,也不知湘林去向。正在发怔,忽听外面依旧有人高叫湘林归来,他心里十分疑讶,当下换双皮鞋,一直趁月光寻去,寻到前日鱼塘边岸,见一妇人提着灯前走,一男子捧着斗后随,口中不住的唤道:“小姐走好吧。”“小姐回去吧。”衣云细认两人当中,又没湘林的影子,不免心中纳罕。那妇人见衣云十分惊骇,说云少爷,半夜三更,来此做甚么?衣云羞着道:“夜间睡不熟,出来走走。”妇人道:“天气很冷,要生病的,我送你回去吧。”那妇人提灯,送衣云到小屋门首,才走回去。衣云听听窗外面,没有叫唤湘林的声音,方才安心入睡。明天醒来,细味梦境,委实奇怪。瞧瞧自己双皮鞋底上的泥,践了不少,好像穿过似的,很觉诧异。当下被衣起身,重到鱼塘边走走,见霜地留着皮鞋脚印还在,心中老大起疑。正在一边想一边走,打算早上便去探探湘林,忽见陆家的张妈挽着篮走出,见衣云便道:“云少爷,昨夜我送了你回去,谁想今天早上,又碰见你了。”衣云一怔,问张妈道:“你怎么说昨夜见我呢?”张妈笑道:“你怎会糊涂起来,昨夜你独自在塘岸上走,碰见我,我送你回去的,怎说没见呢?”衣云不敢再辩,当问小姐病好么?张妈道:“寒热倒不重,只是昏昏沉沉,听说前几天晚上,她同秋菊到塘岸边走走,跌下一交起的,老太太怕她失了魂,昨天叫我和个男佣人,拿只斗到塘岸上化四十九张甲马,叫四十九声天喜,在岸傍捉个小虫,用红纸包回,塞在小姐胸前,小姐今天已清醒得多,那时我还碰见你的啊,你那时还听我们叫哩,那会模糊起来呢?”衣云才醒了一半,走回去细想着,说他不是梦,湘林怎会到我这里来?说他是梦,怎会和事实相符?那事真奇极,大约上半是梦,下半是真的。照昨夜情景看来,他一定是失魂病。想到出神,猜测湘林这个梦,或者他也觉得,我待她病好,定要问她个明白咧。
正想着那小屋上一扇玻璃小窗,呀然而辟。衣云望望窗外没甚么人,恐怕晓风吹入,重行关上。不想才关上,又开了。心中纳罕,再望时,那窗下忽伸出个人头来,把衣云吓了一跳。那人道:“少爷晨光弗早哉呀,絶啥还弗起来介?”衣云听得一口江北苏白,便猜到是莲香,当下责她道:“你为何在此吓人,我停会告诉老爷去。”莲香道:“少爷你别吓,我怕你还没醒,因此张张你呀,你可怜我,不要告诉老爷,老爷要骂我的。”衣云一笑,问道:“老爷起来么?”莲香道:“老爷今天没起身,昨夜有病。”夜云怪道:“昨天黄昏,我还见他好好的,你怎说他有病。”莲香道:“他半夜里发冷,叫我起来烧茶,我方晓得有病。此刻阿福去请医生了。”衣云当下走出小屋,到内宅去见婶母,问起叔父,婶母道:“发寒热,大约冒了风,不要紧的。”衣云也就走向书房里去读书。过了三四天,听得叔父病很重,只是医生吩咐要清静,房中莫给外人混入,衣云也只好在外房问问婶母,婶母揩着眼泪,也不大和衣云多讲。
一天,衣云刚起身,尚没走出小屋,那窗子忽又推开,衣云猜到莲香,便叫道:“莲香,你不要和我鬼混,老爷的病怎样了?”莲香一手搭在窗槛上道:“少爷,我也不大晓得底细,只见昨夜老爷起身了。”衣云怪道:“这样重的伤寒,昨天怎会得起身?你又来胡说。”莲香道:“真的呀!只起身一趟,我告诉你,问问你,倒底甚么一会事?昨夜老爷病很重,三个医生都皱着眉头。老爷却心里很清爽,到半夜时光,吩咐吾摆一张半桌在房里,供上一副香案,太太点对香烛,抱一本租簿放在桌上,扶着老爷起床,当空拜下四拜,磕三个响头,又默默的祷告一会,当时老爷险些昏厥,太太和我忙扶着去睡。老爷今天清早又唤塾中老师进去,写一张甚么红纸条,粘在帐房里。少爷,你起来瞧瞧那纸条儿上写的什么?”衣云听得不懂何种用意,当下又问莲香几句叔父的病状,忙走到帐房去瞧那红条子,字却不多,写得极细,粘在门角旁边。衣云读道:“本栈今年租米,只须帖粮。亲戚二成,外人减半。”当下心中明白,大约昨夜叔父祷告,减租延寿的意思,虽说他急来抱佛脚,一念之善,也未始不能上格苍冥,那种田人减半还租,更是感恩不浅。衣云不觉快乐一阵,走向塾中和老师说。老师年近花甲,阅历较深,当时不说什么。过了几天,衣云和老师谈起叔父的病,问老师去探过没有?老师道:“好得多了。我虽没去探过,只要每天瞧瞧帐房里粘的一张条子,你不信去瞧瞧吧。”衣云当真走去一望,那个“亲戚二成”的二字上头,填上一个减字,那个“外人减半”的半字下头,填上个成字,读下便成“亲戚减二成,外人减半成。”衣云呆得说不出话来。
又过几天,塾中老师道:“东翁的病,大概已经痊愈。”衣云好奇心发,又去寻那条子,却已不知去向,只剩一些浆糊的痕迹了。当去问问莲香,莲香道:“我这几夜每夜服侍老爷,老爷已能喝一碗粥,只是枕头旁边放一本租簿,每天总要翻看十来回,太太抢也抢不掉。大约再睡几天,便好起来。”衣云听得,才信老师的话,不觉叹了口气。那莲香天真烂缦,只管和衣云嬉皮笑脸搭讪,要衣云教她苏州话。衣云道:“你在这里耳中听的,无非苏州话,为何要我当件事情的教你呢?你只要每天留点心,便会得讲。”莲香道:“少爷讲话,格外来得好听。”衣云道:“呸,讲话管什么好听不好听,只要说得人明白就是。”莲香道:“那末你不肯教我,我来问你,你回答我吧。”衣云见他缠不清,便道:“你说呢。”莲香想想想道:“倘说‘我心中很爱你’,怎样话?”衣云道:“那是‘我心里交关欢喜絶。”莲香又道:“倘赞‘你的脸很好’怎样话?”衣云道:“那是‘絶格面孔啥能标致介’。”莲香点点头,学着话道:“我心里交交欢喜絶,……絶格面孔啥能标致介。”说罢,微微对衣云一笑。衣云觉得,惊出意外,啐了她一口道:“痴丫头,你坏到这样地步,我教了你,你来取笑我,以后我再不教你了,今天我要告诉太太去。”说着,假向内房走,吓得莲香险些哭出来,求饶道:“下次再不敢了。”衣云又可怜她,白她一眼,才跑回书房。正踏进门,见学生冠英,站在先生案桌旁,先生却跨在一条长凳上,手中执一根界尽,口讲指划,精神抖擞。衣云见状一怔,细听之下,才知先生正和冠英讲书,讲的是《论语》孟之反不伐一章,讲到“策其马,”他就把条长凳作马,界尺作马鞭,提起马鞭,猛向马屁股上一鞭,谁想长凳角倒没打坏,老师一只无名指上打了个紫血痕出来,顿时眼睛一闭,牙关咬紧,停会又把指头伸进口中含了好久,痛定重复讲下道:“非敢后也,马不进也。”当下孟老夫子一鞭打下,谁想那匹瘟马,像木驴一般,一点不觉得痛痒,他只管强着,也不敢后退,也不敢前进。……说到这里,便呆呆的不说了。冠英问道:“先生,那末如何弄法呢?”老师跨下长凳道:“马不肯走,也没法想,只好像我一样,豁下马背。”冠英又问道:“先生,那只马到底为何弗肯走呢?”老师忽拍一下案桌,摇着头道:“为何不走,你想!你想!你难道又忘怀么?上文不是说‘奔而殿’,那只殿,说不定是三官殿,是土地殿,大概总很狭窄,你想那匹瘟马奔到这里,怎样还走得来呢,正合着句成语,叫做‘船头上跑马走投无路’了。”冠英似乎解得这番意思,不住点头。老师又道:“我讲书,不肯马虎,这样有声有势讲你听,你再不能忘掉,辜负我一番苦心。”衣云听得,心上好笑。
衣云本来从小是爷教读的,爷死后只有自己揣摩,这位李老师,人家说他秀才,他自己也说是个秀才,可是衣云总不相信他进过学。衣云从他读书,唤他先生,委实像和尚道士拜忏诵经,目的无非骗斋主三餐茶饭而已。他吃叔父的饭,不好不替叔父念念消灾经,总算在书房读书,一日坐七八个钟头,听听笑话,解解闷怀。那天老师正在想出副对子,只是想上联,比下联要难到十万倍,读在口上顺口好听听的对,真不容易给他找到。他正在绞脑汁,幸亏得一位救星走来,那人是老师的好友,特来拜访。衣云也认得他是福熙镇上汪四先生,汪绮云的父亲。汪先生和李老师谈了一阵,又问衣云道:“世兄,你福熙镇上可是好久没去了?”衣云道:“是的,我已念多天没出里门,令郎绮云兄好,我很想念他。”汪先生道:“他荒荡透,那里肯像你一般用功。”衣云道:“玉吾也好久没有信来,不知可好?”汪先生冷笑一声道:“你见他面,定要呆一呆哩。他现在该苦,给老子关在书房里,门槛不许他跨出一步,真像坐监牢一般。”衣云听得,很疑讶,问道:“福爷为甚这样严束起来?”汪先生道:“一言难尽。你碰见自知。”汪先生凝一会神,又道:“世兄,隔天你到镇上来,我有件事要和你谈谈。你和我家绮云很说得来,吾那件事,便要托你劝劝他。他的终身大事,叫他不要模模糊糊。”衣云道:“甚么事?”汪先生道:“今天已晚,不便细谈,等你来镇奉告。”当下汪先生辞了李老师回福熙镇去。
衣云送到门口,碰见莲香,唤道:“少爷,里面老爷,正叫吾来请你呀,你进去一趟罢。”衣云跟着走进内宅,他婶母道:“你叔父坐在床上,有话对你说,叫你走进房去见他。”衣云入内,见叔父在床上斜靠着半个身子,面孔惨白无人色,当下衣云问了几声病状,莲香端只凳子,衣云坐。他叔父道:“我的一条老命,大概祖宗有灵,去从那些鬼判官、鬼录事手里抢来的了。现在四十九岁一重关,好算过去。大病不死,说不定有寿面好吃。只是此番损失可不小啊,一年租米要耗去三分之一呢。你想我睡在床上,心痛不心痛?”衣云接嘴道:“叔父吉人天相,现已死里逃生,可称鸿福齐天。那些钱财,仿佛鸭背上水,来去不定,毕竟小事,请叔父莫放在心上,等到起了床再说吧。”他叔父微微叹口气,接着道:“我此番双脚一伸,两眼一闭,倒也随便他们去怎样挥霍无度吧。可恨又从鬼门关打了回票,那末留得青山在,虽则不怕没柴烧,只是总要想法子去把柴樵来的,你不去樵,难道柴会生脚跑来给你不成?你想对么?我叫你来,不为别事,我帐房里的租米,你替我带着眼睛,前日摘一张横单,你去把租簿上对一下,我生病这几天里,听得有好几户来还过,只是没还清,有的还三成四成,也有少一升半升,至于情让不情让,帖粮不帖粮,统统要我自己作主。除我之外,谁作得主!我生病在床上,别人做事,怎好算数,你替我对秦催头说,仍要叫他们补足,这笔帐才好算清,否则耕田不耕总在牛身上,我们这里仍旧要开追出差。并且那些零零碎碎户头,更不容他延宕。可是为了他一升半升,一斗二斗米,我再多开一本帐簿么?你叫秦催头催他们尽年底统要清帐,倘秦催头三四天内不来,你横竖他家里已去过一趟,替我特地去催他上劲些。催头和佃户一样,统像只蛮牛,你不赶急他,他总是不去,不去催便不来还,那末我们业主望眼将穿,受他们的苦。衣云你快替我想法,我不能起床,你要替我三分心力才好。”衣云听说,晓得叔父的脾气,对于田租,说情也是无用,只有唯唯惟命。叔父又道:“你这几天可在用功?不要上街去胡调,小屋子内早些去睡,钥匙可是交给婶母的?你早起夜眠,第一要当心门户,别给外人来偷米。”衣云道:“侄儿不敢闲逛,一心读书。钥匙从叔父卧病之后,一向交给婶母,晚上替婶母取的,一切请叔父放心。”说着也就别了走出内房。小三已来喊吃夜饭,吃罢饭,踱到帐房里问问一个外帐房陈先生,秦催头来过么?陈先生道:“他昨天来的,本栈租米收得差不多了,现在只弄僵一笔情让的成数,当时内宅粘出条子来,减成不减成,我们也只有奉命而行。谁料到现在要去倒板帐呢。你想田户何等贪小利,既然占了这个便宜,好像已咽了下肚,怎呕得他出口。只是我们吃东家的饭,两头受气,天天像倒拔蛇一般和田户争执,结果还是顶了石臼做戏,吃力弗讨好。”衣云听得话很有理,便安慰了那帐房先生几句,走向内帐房,取出租簿,把前天开的张横单对对,只剩六七户完全没还,其他还二成五成八成的,都盖着个“让讫”的圆章,红灿烂,十分触目。心想这件事,叔父真太不应该,正合着句谚语,叫做“落水要命,上岸要衣”,只是我们做小辈的,怎好向他说法呢。想想不觉越想越气闷,也不高兴再看下去,仍放在屉内,走进里面,问婶母取个钥匙去睡觉。
过了两天,衣云又想起湘林,晚上到陆宅问问病好没有,碰见湘林的妈,说好了多日,同老太太到福熙镇姑夫家去了,要耽搁几天回来咧。衣云走出,叹口气,心想又扑个空,总算没缘。又想湘林姑夫,便是钱福爷,好久没去望过玉吾,何不到福熙镇去走一趟,任便瞧瞧湘林,也算一事两勾当。那晚回来之后,打定主意,明天便去。到得明天,不料叔父起床一连六七日,吵着租米的事。衣云不能脱身。
那日已是十二月初上,晚间下了一片大雪,四野堆着像银山玉海。衣云这天一心想到福熙镇,只恨天不做美,非船不行。早上湖滨踱踱,见岸头一堆白雪,在水中摇摇荡荡,不觉纳罕,走近一瞧,原来湖上停三四艘江北船,船棚上满铺着雪,船头有人劈柴,那艘船便摇荡不定起来。衣云望见舱里,有个一两岁小孩子,坐在一条破棉絮中,上身只穿件单衫,露出雪白两段小臂,毫不觉冷,一手捏只筷,筷顶扦个米粉团子,一口一口咬嚼。劈柴的大概是他娘,也不去瞧他一眼。衣云望望,便一直走过去,见另一圈棚小船,停在石岸边,一个江北男子,只穿条单裤,精赤着上身半爿身子,一只手臂,伸在水中,摸石岸缝里的鱼,好久好久,摸出一尾土婆鱼来。这土婆鱼巨口细鳞,好像松江之鲈,乡人又叫他荡鲤鱼。那人摸了一会,觉手臂冻得僵麻,渐失知觉,便伸到后艄煮的一锅热水内烫烫,重复伸到水中摸鱼。衣云走过沿湖,到一处种田人家门口闲逛,望望茅屋上的雪,厚厚一层,压得屋子歪斜,足有三四寸,接壤那垛壁上,露出一条缝子,上阔下狭,住居的人,一些不怕。有个老媪,依旧捧着火钵,陪一小孩檐下曝日。小孩手中握一炳风干蕃麦,把小手一粒一粒剥给老媪,放在火钵内爆,只听泊的一声,爆裂开来,雪白耀眼,像一朵木棉,小孩大喜,抢了塞进小嘴内,的一声,又烫得哭了出来,老媪连忙心肝宝贝叫他。那时另一小儿走来,约七八岁,执根长竿,把茅檐下冰箸,敲下五六条来,先把一条送进口中,觉得奇冷,便把其余五条,一起塞进火钵内,嗤!嗤!几声,顿时烟消火灭,老媪忙来拉他,他一溜烟逃了。衣云见着可笑,慢慢踱回家去,进书房喝了粥,叔父吩咐,代他到秦家庄去一趟,催秦催头讨租米,当把一张细单给衣云,又道:“你叫他逐家去关照,尽十天内来还清。年底将到,再要延挨,便托公差开追,到那时莫说我无情。”衣云奉命,喊阿福备船,一路向秦家庄去。衣云坐在舱内独自出神,心想前天出门下雪,今天又逢冰天雪地,前天无意中碰见湘林在渔塘岸边,只因叔父在船,仅见一双脚,今天独自在船,大可饱看一会,可是不能再见湘林,现在福熙镇,大概还没归来,怎会凑巧相见呢?想到此,正经过鱼塘岸傍,衣云伸首窗外,呆望一会。又想前天倘这样的和他隔水清谈,何等情致缠绵,亲切有味。可惜此境此情,轻轻错过,无端回忆,不禁怅触,衣云想象到此,爽然若失。
衣云一路痴想,将到秦庄市稍,远望着一所巨厦,可是屋顶上有十来个小工蹲着扫雪。衣云纳罕,暗想这家主人,倒胆小透了,难道怕雪压坍这样根牢固实的屋子么?不免问问摇船的阿福道:“阿福,你瞧这边屋顶上,不是有十来个人蹲着扫雪吗,屋顶上的雪,不知扫他则甚?这家主人,你认得是谁呀?那住宅不小啊。”阿福道:“少爷你不认识么?这住宅便是薛百万的呀。前清时候,那家有百万家私,良田不下三四千亩,只为主人黑心不过,算盘太精,收租太凶,只管欺瞒种田人,种田人性命,他当个蚂蚁也弗如。冬天收租,公差捉到佃户,私刑拷打,真不算数,他把个人合在两只栳栳里,用麻绳缚住,在雪地里抛东抛西,抛了一回,放出来,喷口水在面上,待他悠悠醒来,然后再抛,这样抛法凭你是个铜筋铁骨的汉子,抛上三回,筋酥骨软,一个人像肉团子一样,你想惨弗惨。他主人呢,站在月楼上面,身穿狐裘,手捧暖炉,哄着小孩子嘻嘻哈哈的瞧看,取个名字叫‘狮子滚绣球’。倘使那佃户吃不消死了,苦主家属在旁哭吵,那主人的小儿,抓几把银洋撒下楼去,那苦主见人已死掉,告状没钱,只好抢着地下几块雪白的东西,自去成殓了。可是不满百年,败这到样,主人死了,没有子息,嗣两个侄子,抢着卖田,到光复那年,只剩这所破大宅子,卖也没有人请教。现在听说那所住宅的主人,前天夜里缢死在宅内。他老婆没钱殓,把所住宅卖给江北人,讲定三百千文,拆屋剩地。只因江北人付不出定洋,他要把砖瓦木料卸下卖出付钱,那边呢,人死在板门上,等着此款入殓。双方依旧摈僵,又搁了一天,经人调停道:好在天冷,把死尸搬到祠堂里搁着,尽五天内赶快卸下屋顶砖瓦,先卖掉付三十千文作殓葬之用。当下照此办法,今天大概还搁着死尸,等江北人拆屋瓦呢。”衣云听得,频频叹息道:“怪不得十来个人拚命扫雪,天下真有这样果报神速的事啊。”阿福又道:“这所宅子可也不小,统共七开间五进,四只大厅,听说从前造他,化两万多银子,现在卖几个钱,只抵得从前木匠吸的烟酒费。”衣云道:“为什么卖得这样贱法?”阿福道:“不贱谁要?内中门窗户闼,想早卖光,现在卖的屋壳子了。你想江北人真会想法,听说合着十来股,做这笔生意,倒包可发财。”衣云道:“本村人为甚么不塌这项便宜货呢?”阿福道:“本村人碰也不敢碰。说也奇怪,村不无知小孩,偶然走进宅里,拾一段木屑,挖一块泥沙,回去立刻发寒热,给父母知道,买几串纸锭去焚化了便好。因此互相传说,这宅子里的鬼,凶得出奇出格,相率裹足,平常走过那里,瞧也不敢瞧一瞧,那么谁有此胆量,敢买他屋料呢!”衣云笑道:“照你说法,那江北人不怕死的么?”阿福道:“现在大概那个吊死鬼已向阴司里几个凶鬼说通,不拆,他要做冰冻僵尸的,那也没法,只好不作祟了。”说得衣云好笑。阿福道:“船已到埠,少爷登岸吧。”衣云走去访秦催头,秦催头的妻子笑迎着道:“他刚往附近催租米,吃饭总回来的,你等一回吧。”衣云道:“我到庄上踱踱,喝碗茶,他回来,教他到茶馆里来谈谈。”说着踱到庄上去。那秦家庄,也有一条小街,十多家铺子,内中茶馆要占三家,其他酒店、面馆、药铺饼摊,倒也人事粗备。衣云走过两家茶馆,见每家总有一张赌桌,入局赌的只四位,围观的七八人,挤得茶客,躲在壁角落里,风炉脚边,像煨灶猫一般缩着。衣云觉得插足不进,再走过去,到市梢药铺对过一家,稍微清静些。赌桌虽有,参战员略少一两位,当下塞身而入,靠窗坐下,泡壶浓茶,倒在杯内,像白水一般,启盖瞧瞧,茶叶倒塞满茶壶。衣云回头望见窗槛上晒一大堆还魂茶叶,才始明白,心想原来这样再泡再晒,循环不息,莫怪要变“君子之交”的了。暗想亏得泡的浓茶,倘泡淡茶,不知要怎样淡法,那也顾不得喝两杯,望望对门药铺里一块“青囊济世”招牌,那囊字写作字,衣云想大概是个“没口袋吧”。又见匆匆奔来一人,把张药方授给店员,嚷道:“快些!快些!病人将要断气。”店员道:“性急甚么?死了吃正好哩,要紧怎不昨天来呢?”那人也不和他辩,站在柜边等。
店员只管慢吞吞一味一味秤,像膏药般摊在柜上。那人忽在药内捉出条蛀虫,给店员瞧道:“你瞧你瞧,蛀虫也好卖钱么?”店员道:“这是姜蚕呀,正一味要药。”那人道:“姜蚕怎会活呢?”店员道:“吃了我们仙丹一般的药,自然活了。”那人道:“蚕要大些哩。”这时帐桌上另一店员走来,瞧了瞧道:“这是冬虫夏草,冬天本来要发活的,你懂甚么?病人冬天死去,吃下便活。”那人点点头,仍放在包内。店员逐包裹好,再总裹一裹,那人提了说声记帐便走,店员待他去远,才把屉子内的冬虫夏草和大一些的姜蚕,统统检出,丢在街上,瞧他毫不足惜。衣云那时,忽听得室内一片喧嚷,原来两个瞧赌钱的看客争吵,经馆主劝解,双方含怒不言,依旧面对面站着,各瞧各打。那打牌的却笑嘻嘻道:“你们争些甚么?我输了钱,也不响一声,倒要你看客着急。”另一赌客道:“这就叫‘吃狗屎忠臣’、‘皇帝弗急急煞太监’。”说时,摸起张牌,要想打出,旁一看客,嘴唇一披,正给对方看客瞥见,冷笑道:“你犯的嘴牵疯么?”那人不服,又嚷起来,各不相下,几至用武。那时亏得走进个四五十岁的人,大家一哄叫他声五爷,五爷点点头,坐下正桌,泡上一壶茶,阖茶馆人肃静无哗。跟着两个乡老进来,坐下五爷两旁,气喘吁吁,努目对视。五爷对甲乡老道:“你说你说,吵些甚么?甲乡老指乙乡老道:“他家一条水牛走到我家坟墓上来吃草,可恶不可恶!”那时乙正把个红纸包在桌底下塞到五爷左手,五爷觉得,即道:“牛本来认不得你家坟墓,只是……”甲也把个红纸包塞到五爷右手。五爷道:“只是养牛总要当心些啊,只是……”乙又塞过一个。五爷道:“只是吃些草,碍甚么事呢?只是……”甲又塞过一个。五爷道:“只是践踏坟墓这个题目倒很大啊。只是……”乙又塞过一个。五爷道:“只是墓傍该扎个篱色,牛便钻不进了。只是……”甲又塞过一个。五爷道:“只是已经践踏了,该当……”乙又塞一个。五爷道:“该当下次留心。只是……”甲此时三个红纸包已塞完,只把可怜的眼光望五爷,乙却又连塞了两个,五爷斩钉截铁的说道:“只是下次不踏算了吧!下次不踏算了吧!吵些甚么?”衣云正瞧得出神,窗外阿福来喊他道:“秦催头叫我来寻少爷去吃饭吧。”衣云当下跟阿福到秦催头家,秦催头款待衣云吃饭,席上谈及五爷,秦催头道:“他是这里正直无私的一个村主呀。”衣云道:“怪不得。”饭罢,把叔父的话细述一番,横单一张交给秦催头。秦催头只管摇头咂嘴道:“祥爷这件事太作难吾们了,种田人还过算数,再要去倒扳帐,那是千难万难,你去说说,惹他们一顿臭骂,这事云少你回去和祥爷商量商量再说吧。”衣云也没话好说,只得和秦催头作别,吩咐阿福趁早开船,任便摇到福熙镇一趟,不过多一二里路,一直不进湖面,抄一条小港便是。阿福依他的话,摇过澄湖口子,不进澄湖,一直摇去,心里也想去逛逛福熙镇,吃些点心。衣云坐在舱里很闷,走到船头上站着,望望四野景色。时正冬令,日晷很短,太阳已西斜,微风拂拂,树梢雪片,扑到肩上。衣云远望仿佛一艘小船也在慢慢摇来,一眼瞧着他渐摇渐近,略闻乃之声,忽舱中一人,也走出船棚,站到船头上来。衣云望望面孔好像湘林,只是身穿长袍,分明是个男子,再摇过些那人忽把手中一块手帕,对他扬扬,衣云想那人或是玉吾,也扬扬手,忽听那人高叫道:“云哥,你上街吗?”衣云听听口音是湘林,反不敢答应起来,只点点头。再近一些,见那人何尝不是湘林,风飘着丝丝拂拂的鬓发,那股甜香也早已送了过来。只因她怕冷,穿一件水绿缎灰鼠里子的男袍子,四围滚着阔边,梳一条滑辫,穿一双浆色绒暖鞋。衣云这一喜喜得汗毛根根上劲,心花朵朵怒放,忙道:“湘妹,我本来望你呀,到街上没别的事,你船上还有谁啊?”湘林道:“我的祖母。我到姑夫家住了十来天,很寂寞,今天逼着祖母回来。”说时,两船已碰头。衣云吩咐阿福倒转船来,跟回去吧。阿福老大不高兴,只得听他,缓缓随着。衣云又在窗子里招呼一声老太太,问几句家常话。等到船进湖面,衣云吩咐把两只船,并摇起来,两人站在船头清谈。忽一缕幽香沁人心脾,觉得那股香味不像香水香油。衣云问道:“甚么香啊?”湘林伸手到舱口,拿出一大枝腊梅花来,笑道:“这是在姑夫园里折的呀,带回去瓶里插供插供。”说着,拗三四剪含苞未吐的,递过衣云。衣云接着,拈在手中嗅嗅,笑道:“这几枝梅花,含蕊未放的蓓蕾尚多,每枝只着两三花,怕他要待春光才开咧。”湘林道:“你有精雅的小花瓶供养么?我家很多。你要来取一个去,供在书桌上很清幽。前月我病中要采一枝梅花,自己园中还没开,无从觅起,很觉闷损。”衣云插嘴道:“湘妹病中,我很担心,你可是从鱼塘岸上惊吓而起?那天我倒见你的呀。你不是穿双妃色蝴蝶花鞋,我想唤你,碍着叔父,明天便来探你,你在水阁上对吾说头痛,不能下楼,以后我又来探过你几次,你病未痊愈,统没见面。”湘林听得,面上薄薄飞上一阵红云,听到衣云述鱼塘月夜叫喜的话,更羞不可仰,低低道:“你不要说吧,张妈统对吾说过了,说你半夜里像痴人般独自闲逛,碰见她,她送你回去。明天又遇你,问你你已记不起,真有这回事么?”衣云道:“当真的呀。说也很怪,这一会事,我好像在梦里,送你回家,碰见张妈,那晚不知湘妹也做过甚么梦没有?”湘林道:“你又来了,两次碰见我,总要我说梦,你真是个痴人,我无论做甚么梦,统不告诉你了,省得你寻根究蒂起来,逼得人……”湘林说到此,横眸一笑。衣云那时亦觉情不自胜,低头微赧。湘林四顾道:“天色垂暮,雪景更佳。云哥,你瞧水波鳞鳞,鸥鹭依依,湖上的晚景,真清丽啊。”衣云放眼四瞩,微微点头。那时一双儿女,直似湘君出水,林逋归来,虽极化工之笔,只能绘写一幅湖上的俪景,不能描摹两人心底的爱丝。莫怪身当其境,神魂飞越。衣云转念又想到自己身世可怜,不免把颗热辣的心冷下一半,指点树杪鸦巢,对湘林微微叹息道:“湘妹,你瞧飞鸦到晚,尚有归宿可寻。怜我此身,还比不上一只飞鸦哩。”湘林觉得,忙把闲言去岔开他悲感道:“云哥,你说曾在鱼塘见我,前面将到鱼塘,你道当时我在何处?”衣云遥指道:“你不是便在这条堤上,好似走到那里,你脚尖便换了方向。当时我坐在船舱,只见你双脚,脚以上始终没见,心中好不纳闷,恨不得探首窗外叫你,和你讲话。”湘林接口道:“你真说痴话了,只见双脚,那能确定是我呢?”衣云正要回话,忽见远远地塘岸上一个人跳到湖中,只听扑通一声,浪花四溅,把衣云、湘林齐吓了一跳。正是:
日暮澄波残雪里,载将倩影一双归。
不知跳下水的那人,为什么要投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采香泾畔拾翠寻芳摇碧斋中携云握雨
话说衣云、湘林并舟归来,遥望鱼塘岸边,相与指点游踪,引证履印,湘林问:“你只见一双鞋尖,怎能确定是我?”衣云正要回答,忽听扑通一声,有人从塘岸跃入湖中。当下阿福抢先飞划上前,要想援救那人。瞧瞧水中,透出个人头来,猪肝色两爿脸,阿福认得摸黑鱼的张海泉,惊心始定,骂道:“海泉,你寻死,刀上绳上统好死,不要氽塘湖害甚么人!海泉道:“阿福哥,我穷总穷,要吃碗年夜饭时。你放下十七八窠心,寻死也不害你的。”阿福道:“你不寻死,寒冬冷月,跳在水中作甚?”海泉道:“我在塘里摸下半天鱼,谁想鱼断了种,倒弄得一身泥浆,索性汰汰清晦气过年吧。”那时阿福已一路摇将过去,衣云望湘林的船,已落后停泊。湘林家,本来不待摇过鱼塘便到。湘林站在船头,正要跳上岸去,衣云把枝梅花对她举举,湘林也举举。阿福一直摇到自己船埠停泊。衣云跳上岸,莲香正站在门首,见衣云回来笑迎着,衣云分枝梅花给她,吩咐供在老爷内宅。莲香问梅花那里拗的?衣云谎他路上折的。莲香接过嗅嗅,走向内室去。衣云一直进书房,找个小磁花瓶,盛些清水,供在自己坐的一张桌子上。心想这瓶梅花,是美人所贻,格外清艳。一面想一面走到叔父跟前,回覆一番。叔父听得秦催头不肯上劲,也只好叹口气。衣云从此镇日静对梅花,早上晚间,总要呆呆出一会神,仿佛朵朵花蕊里,吐出个湘林粉脸来,旦暮和他作伴似的,倒不觉得闷损。过下十来天已交立春,腊尽春回,瓶中梅花也怒放开来。衣云心想,我这里梅花开放,湘林那边也一定开放。湘林那时也一定和我一样快乐咧。当时老师已放年假回去。衣云独坐在书房不便,索性把瓶梅花,和几本言情小说,搬到卧室里去。
那天午后,正走进内宅,向婶母索钥匙,忽听得一片卜冬卜冬弹三弦的声音,向内瞧瞧,却是个算命瞎子,绷着两只铜铃般眼睛,一派胡言。衣云也无心去听他,见叔父、婶母、莲香三人,正听得出神。衣云索了钥匙,便走向卧室中去,伏枕观书。正瞧一册林译的《红礁画浆录》,瞧到下半哀感动人之处,觉得凄惨起来,不忍再瞧下去,恍恍惚惚一觉睡去,直至日落天暮,才始醒来,走向湖滨散步,想一泻胸中郁结不宣之气,蓦见莲香站在一艘江北船船头上,对着几个江北人抽抽咽咽的哭,衣云骇问为的甚事,又要伤心起来?莲香却说不出话,只管挥泪。那船中一个中年妇人,文皱皱的道:“少爷,她没甚么事呀!你家老爷、太太待她这样好,你少爷又很照顾她,她吃得好,穿得好,真好比一跤跌在天堂里,还有甚么不快乐呢。只因今晚我们几艘江北船,一起要过江去度年关了,承情她走来送行的,她无端想起今春和爹娘一块儿快快活活过江来,一艘船便似个活动的家,满望在江南住一年,便搬回江北去,安安逸逸,夫妻老小,度过新年,再快快活活过江来,谁想一个家搬了出来,搬不得回去,夫妻老小,快快活活过江的,弄得孤孤零零剩她一个人,永不再过江去,因此伤心呀。”衣云听得,眼腔也红了一圈,当劝莲香不要哭罢,死的死逃的逃,也是没法。莲香只管凄凄楚楚,忍住眼泪要想不哭,总忍不住。那时各船大家揩拭揩拭板桨,收拾收拾芦篷,准备一帆风顺开船。那妇人推莲香上岸,莲香强着不肯,呜咽道:“妈妈啊,倘你回去见我亲娘,托你告诉她,我在这里做丫头,她若有条心来领我回去,我跟妈喝冷水,嚼泥沙,不怨妈的。她若无心来领我,那么只当我女儿死在江南罢,望亲妈想法,把三间草棚卖几个钱,到江南来把爹爹一口棺木运回去埋葬着,我女儿也安心毕念的了。我将来不论死在那里,我自己的魂灵总会去寻我亲爹爹的,叫亲妈也不要来管我罢唉!亲爹爹,今年开船过江时,还预备冬里早些回去哩。谁想他老人家的阴魂,便永滞在江南啊。倘亲妈不来领回我爹爹的棺材,我女儿也只求死在江南,永伴我的亲爹爹了。”莲香只管哭诉,船上众人已不耐听她,推她上岸。
那时衣云也在偷挥冷泪,见莲香像蛮牛一般,给老妪推到岸上,又蹬足悲啼起来,也无法去慰藉她。哭了一会,各船大家放几声爆竹,解缆开船,高唱一路顺风。那时忽有一只船上个妇人,急嚷道:“慢些!我们船上还少一个三囝咧。”那男子向舱内一瞧,连忙跳上岸,奔进打米间,在柴堆里找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儿,眼睛惺惺松松还没睡醒,那人抱到船上,授给妇人接过,心肝宝贝叫着他,又道:“你的爹真糊涂,险些忘掉你心肝在江南。”说着那男子已把竹稿撑开船,打下几桨,慢慢地离开埠去。莲香哭得肝摧肠断,只管呆呆地目送船影。停下好久一会,才揩着眼泪,对衣云说道:“少爷,倘我爹爹不死,今天开船回乡,我也像三囝一样,爹爹怎舍得掉我在江南不领我回去呢!可是我现在没了爹娘,就哭死在湖边,也没个亲人来安慰我一声,我的命好苦啊!”说着,眼泪又吊下来,滴在手背上。衣云想起自己无父无母,身世简实同她一样,不禁也陪着她滴泪。停会怕有人走来,唤声莲香回去吧。莲香还不肯走,仍旧远眺着湖上几点黑影,呆呆出神。衣云拉她的手道:“你呆了么?太太要喊的。”一语提醒了莲香,慢吞吞踱回。衣云拉得一手眼泪,踱回小屋,悲伤一阵,正想吃夜饭去,碰见莲香来喊他道:“少爷,方才我不该使你也跟我哭,我是实在心痛不过了。回去太太问我为何眼红,我也没有话说,只推灶下烧饭,给炊烟熏了出眼泪,太太相信不疑。”衣云道:“我劝你不要思前想后吧,趁命运过日子,到哪里是哪里,一个人想不得一想,碰到这样伤心不幸的事,只管思想,眼泪要开河哩。”莲香好似懂得衣云的话,点点头,又道:“方才有
件奇事,你道那算命瞎子,可笑不可笑,他说老爷喜心动,开年太太要养个儿子。太太今年四十七岁,明年四十八,老爷明年平头五十岁,那会得生养呢?”衣云道:“瞎子本来瞎说乱道:“有甚么实话。”莲香道:“太太倒很相信,吩咐我过几天陪她到甚么观音庵求子去。”衣云一笑置之。
过了几天,已是除夕,爆竹一声,辞年祭祖。沈祯祥家说不尽一番热闹。衣云佳节倍思亲,中心十分悱恻。过了除夕,便是元旦,又向叔父婶母处拜年,赚得两个红纸包压岁钱,才塞进袋里,又给老妈妈和莲香来拜年赚了去。衣云饭罢,四处踱踱,见乡人在这几天里,最最快乐,大家露出一副欢容,碰见了,拱拱手,说几句吉祥话,儿童娇啼,也不呼叱,只管把东西他吃,引他欢笑。村上往来的人,男男女女,各穿着新簇簇的衣服。衣云自抚己身,一件羊皮袍子,有皮无毛,外罩件竹布长衫,油光皑亮,简实像洋铁皮一般,两袖子更开了花。一双鞋子,也因为年纪大子一些,颔下有须。一顶帽子个红结子,鲜红的颜色,早褪作猪肝色,由猪肝色变作黑枣子一样。这副神气,委实觉得自笑自叹。又见一家檐下,围着一大堆人,掷骰子赌钱,衣云也无心去参观,一路走到将近湘林家,觉得自己衣衫褴褛,不便进去,退回自家门首。只见两个江北人,一个镗镗镗敲锣,一人把个身子钻在只纸糊狮子中间,满地乱滚了一阵,向人摇摇摆摆,作欲噬状。衣云把双脚倒退不迭。心想自己穿的一双尊鞋,本来和他个狮子头,同一神气的了,倘再给他咬下一口,那么我脚上两个舌子,也要跃跃欲试,伸将出来,这却未容轻易奋斗。还是抱无抵抗主义,让他发威罢。那时小三给他四个小钱,狮子摇尾而去,过得财神诞,祯祥吩咐衣云陪婶母、莲香到福熙镇对过紫竹庵烧香去一趟。衣去本想去探探玉吾,正中下怀。午后阿福摇只小船,一路到紫竹庵。登岸时,衣云心中着急,私忖不要碰见双慧,当着婶母面招呼起来,那倒面子攸关,勉强低头挤眉而入。亏得妙贞很识相,只管太太长太太短,和婶母周旋,不来理会衣云,方始安心。当下先在三世佛前装香点烛拜下几拜,又问庵里有尊送子观音在那里,妙贞对太太面上相了一相道:“太太,在里面呀。”太太有些怕羞起来,吩咐莲香进去代我拜拜,点副香烛,莲香跟妙贞去点香拜过。妙贞道:“这尊菩萨灵极灵极。”说着包些香灰给莲香,叮嘱道:“只消塞在胸前,自会恭喜的。
明年太太恭喜之后,总求太太来装装金,上个幡。”莲香接过一包香灰,走到外边,握在手中又不敢替太太塞,怕太太害羞,又不敢自塞,很觉为难。那时庵内一条长廊里,有个小尼姑跳跃而出,一眼瞧见衣云,喊道:“云……”妙贞忙瞪她一眼,衣云别转头去瞧柱子上粘副对联,不料慧静也跟着慧娴出来,衣云瞧也不敢一瞧。停会听得婶母催去,衣云当先走出。莲香挽了太太,和太太耳语几句,把包香灰塞在太太胸前,各人登舟。妙贞、双慧恭送到岸边,各人说走好,当心。大概妙贞对太太说的,双慧对衣云说的。双慧说时,还对衣云扮个鬼脸,衣云也挤挤眉,努努目。此时三人情景,正所谓“离情与别绪,尽在不言中”,倒也可笑。婶母登船后,吩咐开到镇上停泊,买几色东西回去。阿福遵嘱,停在福熙镇。衣云先去拜访玉吾,不料玉吾拜年未回,不在家里。又去探望璧如、绮云统统不在家。衣云没精打采,走到船上,等婶母买好东西,开船回澄泾。
晚上,婶母又整理整理行装,吩咐阿福备艘大船,明日清晨要到娘家去。原来衣云的婶母氏,娘家很远,在苏州过去十八里之遥,一座灵岩山下,依山一镇,名叫木渎镇。陈氏有一位哥子,挣下一千多亩田子,家计宽裕,每年新春,陈氏总要回去一趟,望望哥子,住十来天方回。这天已得祯祥许可。祯祥道:“路上很不太平,要当心些。”叫阿福多喊两个人,相帮摇船。又嘱衣云送到木渎,当日来不及回来,隔天原船便回。衣云本来很觉寂寞,得了这个差使,落得游览一会。明晨开船出澄湖口一条官塘,经福熙镇,南溟庄,一直过蠡口陆墓到苏州开饭。吃了饭,再开到木渎,已是垂暮,停泊埠头,一同到陈家。婶母引见了他的哥子嫂子,唤衣云叫声舅父舅母。两人均已五十开外,舅父唤声贤甥。当晚衣云宿在舅父家,一间书房,却很清幽。聘的教师,还没开学。灯下翻翻学生课卷,大的一位,学名陈琼秋,文字很清疏。幼的陈士芳,尚没通顺。明朝舅父又留住五天,唤出琼秋、士芳姊弟,和衣云相见。衣云见琼秋十八九岁,生得明丽端庄。士芳十三四岁,也还韶秀活泼。那天吃罢早饭,舅舅吩咐一位帐房华丽云先生,陪同衣云、琼秋、士芳到附近灵岩山一游。四人出发,莲香跟在后面,扶着琼秋,一路扳藤扶壁而上。华丽云道:“这座山也算吴中胜迹,春秋佳日,游客很多。山名灵岩,又号砚山,有三百六十多丈高。西北绝顶,便是西施鼓琴处,叫作琴台。”衣云道:“前面那座叫甚么寺?华丽道:“便叫灵岩寺。那残废的塔也叫灵岩塔,相传是处即吴王馆娃宫故址。吴王曾在这里避暑。”当下五人走进寺里,坐一下节节力。华丽云道:“这两口井,一圆一八角的,叫日池,月池,也是吴宫故迹。那边又有砚池、浣花池,池水虽旱不竭。塔畔从前有条小廊,便名响廊。”衣云探幽寻胜,觉得心眸开朗,尘襟一清,频频称好。琼秋道:“云哥,我们住在山麓,倒也不觉甚么好处,你自远方来,莫怪眼界一清。这座山上的石,名目真多,甚么石鼓、石龟、石罗汉、石袈裟、石髻、石城、石马,最有名的要算那边的石室,原名西施洞,相传吴王囚范蠡处。洞右为两船坞,从前吴玉潴水戏龙舟之所。其下便是妙湛泉,也很有名。衣云徐步游览一周,见琼秋弱不胜衣,微微娇喘,益觉风致嫣然,暗忖琼秋较湘林来得恬静娟曼,湘林豪放如五陵少年,琼秋淡泊如岩壑隐士,各擅胜长,天性不同。当下琼秋又引衣云至西南山,指峭拔插天的石壁道:“这叫佛日岩。”衣云走上一步,眺望山下一泾如箭,碧水油油,委实可爱。问琼秋道:“秋妹,这条小泾,却很清幽,夏日打桨泾中,好避酷暑。”琼秋道:“这条泾,很有艳名,便叫采香泾,相传吴王种香在香山,命宫中美人泛舟泾中采香的,山人因他水直如矢,又叫他箭泾。”衣云叹赏不迭,对琼秋道:“我侪书生,平日只见书中许多香艳名词的古迹,始终怀疑着,不敢断定世界上还有存在没有,不想今天无意中,倒眼见了许多艳迹,好和脑中的旧观念印证起来,古人倒底不肯欺我。”琼秋道:“这许多古迹,也说不定后世好事者,先找到一个香艳名词,随意附会上去,像杭州苏小墓,苏州真娘墓一样,把他艳迹来点缀湖山景色的。”衣云道:“秋妹的话,很有见地。这层疑团,终不能破。璧如嘉兴地方,也有个苏小小墓。杭州西泠桥边,也有个苏小小墓。难道苏小小当时分尸埋葬的吗?”琼秋道:“莫说那些名妓美人的埋香处,不可靠。便是忠臣贤士的葬骨所,也难确定。例如杭州岳王坟啊,虞山子游墓啊,也不过后人追慕先哲,立一个衣冠墓,竖一块纪念碑罢了。”衣云很佩服琼秋的学问,笑道:“秋妹,一向少亲近,今日骤聆高论,深佩博学,不知现在秋妹读些甚么书?”琼秋道:“很当不起云哥的称赞。想我们女流,除经史以外,也没甚么善本好读。每天不过把名家几篇古文,温温罢了。”衣云道:“词章不知秋妹研究过没有?”琼秋道:“学做做诗,平仄也时常要失拈,想云哥是三折肱的老手。”衣云道:“我也外行。我除正书之外,喜瞧瞧小说。那小说在文学史上,倒很占一部分势力。能够感发人的真性情,瞧瞧很有玩味,不知秋妹也喜阅么?”琼秋道:“中国几部老小说,约略瞧过。近时新小说从未寓目,大约没有老小说描写得神情逼肖吧。”衣云道:“近时出版几本翻译的西洋小说,甚么《迦茵小传》《不如归》《茶花女》倒还哀艳悱恻,情文相生,倘秋妹喜阅,当乘便寄来。”琼秋摇摇头道:“我心肠很软,过于伤悲的小说,请云哥别寄我,怕要赚我许多眼泪。我喜瞧的,总求有圆满结果,有良好收场,瞧了心中方始快乐。”衣云笑了笑道:“这也是秋妹的天性使然,那么我寄你两本《玉雪留痕》《橡湖仙影》吧,统有好结果的。”琼秋点点头。那时华丽云忽道:“士芳同莲香那里去了?”衣云四面一瞧,正在寺门首拗梅花,见他拗下三四枝红梅花,走来分给琼秋、衣云拈了,一同走下山去。半日清游腻谈,不觉日晷已西。衣云回到舅舅家书房内,重复和舅舅父女俩,谈谈学问,直至上灯时分,才一齐走到厅上吃夜饭。
原来舅舅是个老秀才,官印文瑞,号献斋,当下称赞衣云少年饱学,后起之秀,不愧世代书香人家走出来的子弟,前程远大,未可限量。衣云谦逊不迭道:“小甥自愧腹俭,没良师教导,日见荒芜,总求舅舅训迪训迪。”饭罢,衣云去见婶母,碰见阿福也在里面,打算连夜开船,明日清早便好到家。衣云道:“也好。今夜睡在船上,横竖有一副被褥,也不会冻了。”婶母道:“那末你们路上当心,回去对叔父说声,我住十来天便回,家中一切小心些。”衣云点首道:“理会得。”当晚辞过舅舅、琼秋等,登船解缆,船经苏州,不到半夜,衣云尚未熟睡,推窗望望沿途,惨绿色的电灯底下,尚有一两个打盹巡士,反负着手,把根木棍撑在人家半墙上,身子摇摇不定,全身的重心点,统统集中在这根棍上,这根棍,简实当着千钧一发的重任,梦魂所寄,责无旁贷。当下衣云瞧得出神,一脱手把扇水窗拍的一声闭上,却惊醒了岸上的警士,一根棍,方得暂卸仔肩。衣云也便拥衾而卧,以下陆墓蠡口,一路在睡梦里过去。将到南溟庄口,天色已微明,四野鸦鸣鹊噪,水面白雾,衣云再也睡不着,把扇水窗挂起了,瞧瞧沿途,阒无行人。遥望塘岸上一座观音庵门口,好似有个和尚,对着隔塘,狂呼摆渡。隔塘那村上,却是炊烟未起,人迹杳无。心想这个和尚,倒起身得早,怕便是那座观音庵里的罢,摆渡到隔塘,一定走福熙镇去。衣云一边想,那船一路前进,直到近观音庵,听听那和尚的口音很熟,再细瞧时,那和尚却穿的俗家人衣服,皮袍暖鞋,只不带帽子,光着个和尚头。衣云不觉纳罕,正要去细认他的面目,那人忽狂呼道:“船内不是衣云吗?那真巧极了。”衣云一瞧,何尝是个和尚,原来是好朋友钱玉吾,当下咄咄称怪,忙叫泊船。玉吾跳到船上,衣云让入舱中,见他鞋上衣上,污泥迨遍,襟上还扯破一块,帽子也不带,辫子也没有,不禁暗暗骇怪,问道:“老哥两月不见,怎弄到这副神气?你今天大清早,在荒野所在这般狼狈,委实可怪得很,莫不是老哥昨晚在这里遇鬼么?”玉吾坐下叹口气道:“一言难尽。昨夜真和遇鬼无异,容我慢慢告禀。只是怎会如此凑巧,先不先后不后,碰见你个救星,无论如何想不到的。”衣云道:“我远远望见你,光头秃秃,还道是个和尚,不知你几时落发的啊?请你先讲一遍落发史。”当下玉吾把安乐村叉麻雀,秦炳刚强剪辫一番事,原原本本讲给衣云听,听得衣云狂笑默叹,说道:“只两个月没见面,谁想你和璧如等,已演出如许连台好戏,可惜我没有来观光,并且失贺老哥祝发大典。”玉吾道:“你莫取笑,我还有一件奇事哩。今天在理不得不奉告,只是声明在先,第一守秘密,第二莫取笑。这件事,关系名誉,非至友不谈,尤璧如专喜调侃得人置身无地,请你别给他晓得。”衣云道:“算数,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是还有别人知道吗?”玉吾道:“当然还有两个人知,只是现在那个人,因为奈何我不得,大概不会张扬出来了。今天我这副样子,也不能回家,索性到你澄泾,洗刷洗刷衣服,再回去罢。”衣云道:“很好,请你讲吧。”玉吾道:“自从辫子光复之后,我简直足不出户,有一个多月,便是绮云、璧如也很少见面。过得年尾,岁首岁天,你也晓得我癖性,喜欢赌赌钱,在家再摈不住。昨午便溜到南溟庄赌钱,不想又闹出乱子来了。”衣云发问道:“照你说,总是赌钱打架,为的是财。”玉吾道:“不是为财。”衣云道:“咦,难道还雨夹雪吗?你快讲下,趣味来了。”玉吾道:“说也可笑,我昨午在朋友人家推牌九,直推到太阳落山,赢得二三十元,正兴匆匆跑过市稍头那座城隍庙前,想起去年城隍神张太爷纳妾的趣事,一时好奇心发,走进庙中观光观光。谁知新娘的偶像倒没瞧仔细,蓦然碰见个冤孽来。你道此人是谁?说起你也有一面之缘。”衣云道:“听你说的那人,一定是阴性,阴性除双慧以外,我可猜不出,你说罢。”玉吾道:“你总也猜不到,便是和你在摆渡口,叫他调水碗的那个姑娘,或者还记得起。”衣云想了想道:“哦,不是那个哭得娇娇嫡嫡,叫璧如亲丈夫的吗?”玉吾点头。衣云道:“你怎会无端邂逅这个女子,那一定有段风流趣史好讲。”玉吾接着道:“我见她独自在庙里闲逛,一时想不起,呆了呆,她却记忆很强,问我还有几位朋友同来吗”我道一个人。她便全副精神和我周旋,我几次三番脱身不得,两人并倚在庭心内一棵大银杏树下讲话,可是当着人讲话,和两人对话,大不相同,凭你规规矩矩发端,话到末节,不免谑浪笑傲,璧如一句话,我说得词严义正,到她嘴里,总说得珠香玉笑。我说得蓬山万重,她总说天颜咫尺。并且她说起话来,不但用两片樱唇,连两条眉,一双目,两只手,统会使出一副表情作用来,正合着‘有声有色’一句成语。她说到羞涩之处,更能运用两爿颊皮,一阵红一阵白,像秋天的阳光,阴晴不定。”衣云听得拍手道:“好戏啊,唱做并妙,神情活现,可惜我没眼福。”玉吾道:“你别缠,让我说下。她道两个哥子到城里批药草去,不回来了,船停泊在庙后,一人守着,很觉害怕。我听她话中有话,神情不对,便想抽身。可是她得了这个机会,怎肯当面错过。站在要道,拦住去路,我四面瞧瞧香伙,人迹杳如,心中未免吃惊。她却提出一个要求来,留我到船中喝一杯茶,算领她东道主人一点盛情。我怕闲人瞧见,很不雅观,摈着不依,她又和我讲下许多软语温言。她道:自从去年渡口见了你,和另一小圆面孔的少年以后,每夜的睡觉,简实打了个倒七折。我听她说起小圆面孔的少年,心想一定指足下,不免笑她眼光不差。”衣云惊道:“甚么话!我瞧戏也没眼福,谁要你像傀儡般牵入我幕中去,我委实没有配角的资格。”玉吾道:“她心中想你,干我甚事?你该怨娘老子制造工夫太地道的不是。”衣云道:“也许你造谣,你且讲下,我待你讲完后,一总批评罢。”玉吾道:“那倒不讲了,你诬我造谣,更预备总批评,我省你批评罢。”衣云道:“不批评便是,你快讲,不讲我这艘船宣告独立,请你自便。”玉吾一笑道:“他见吾冷冷的对她,却责备我起来,说你既是个规规矩矩的王孙公子,怎么去年在渡口初见一面,便叠连对我做了个双料迷眼,外加微微一笑,好似一碗面添上个浇头,这倒要请问你,甚么意思?我对于她这句问话,简实找不出个圆满答案。她又道:当时我心中热辣辣地,很难受领你的盛情,你们又是人多,不便和你讲句真心话。坐了坐,只好挨着步向西跑,你在摆渡船中,我还在田岸上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送你。你好似对我挤挤眼,扬扬手,叫我去的意思,你怎么今天换了一副神气,像煞有介事起来呢?我又不是老虎,放心点不吃你的呀!我留你喝碗茶,也为天缘凑巧,尽我一片爱你的私情,总算你有条心尝过我亲手煮的东西了,让我也好瘪了这条肺管。当下我听她越说越不像话,险些要快哭出来,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一转念便跟她到船上。那艘船虽不甚大,舱里还收拾得整洁,外舱摊两个铺盖,她说哥子睡的。好的香闺在靠船艄一间小房间,一张高铺,两张椅子,一只桌子。她按我坐下,点盏油灯,扯上窗衣。我在灯光下望她两片小腮,红得像石榴花一样,我实告她道:有茶倒一杯,我喝下便走,回家有三四里之遥,天黑了怎能赶路?你道她的茶在哪里?还在南溟河中咧。我怎待得及他煮起来,笑道:算了罢,你留我登你宝舟,进你香房,坐一坐,已十分承情的了。说着要跑,她拉住我手,怎肯放我,索性茶也不煮,懒洋洋地坐到我怀里。我发急起来,叫她煮茶。她口中答应着,两条腿瘫软似的再也挣扎不起。我没法想,拧她的大腿,她尽我拧,一些不觉痛。我呵她的腋丫,她尽我呵,一些不觉痒。心想今晚这块石头,总难放下,伸手扯开窗衣瞧瞧,天已黑不辨人影。当下实告她道:今晚家里有事,不便勾留,我们约个日子,再来相会罢。她道检日不如撞日好,今天如此凑巧,还有甚么话说。你瞧天色已黑暗,我怎放心得下,让你独自回去,你安安逸逸住在这里,明天一早,我送你到府。那时我心想,事到其间,再也没法,索性和她打诨道:不对啊,你有亲丈夫哩,那天我亲听你娇娇滴滴叫的,今晚怎好陪你睡觉呢?他噗哧一笑道:我们吃下这行饭,也叫没法呀。那天这个小大块头,两只眼睛,放出凶光来,我见了他吓也吓煞快,谁愿他当亲丈夫!那句亲丈夫的话,简实叫的是钱,瞧钱面上不免叫一声,叫得清脆婉转一些,好让他伸进袋里的那只贵手,多摸出几个钱来,摸得格外爽快一些。换句话说,我心里真爱他,真愿他当亲丈夫的,却在心坎里叫他,凭他坐在旁边,也听不出我心坎里甜甜蜜蜜的话。你想我要把心坎里的话,用个法子,说得他心坎里也觉得,何等烦难啊!她说到这里,对吾回眸一笑。那时候我也难免有些不自持了。我又问她道:你叫人亲丈夫既是假的,只不懂你的泪珠儿,从那里吊出来,有如许之多?并且有怎样魔力,怎能够呼风唤雨般,呼唤得灵,那真不容易啊。她道:别人也有用生姜末擦在眼角,硬弄出来的,但是我却用不着做假,我一颗心,小虽小,好似通着汪洋大海,满贮千万顷的眼泪,永生世也用他不完。只要闭目一想,鼻子里酸溜溜便好似拔去了心窃上个塞子,眼泪一股足气直涌上来。一顶生意,用十滴八滴,只有嫌多。我道:照你说他人是人工的假泪,你倒是天然的真泪,瞧你不出,是个伤心人,那么请你讲一番哀史我听听罢。她摇摇头道:哀史那是我想也不敢想,莫说经意讲。讲完我的哀史,这艘船里的眼泪,怕要同南溟河一样平,船也要沉掉咧。我道:你胡说,既不肯讲,只要你当场试验,不旋人工,流出几滴天然眼泪来,我便信你的话。她道:“呸,你要我哭则甚?随便那天都肯试验,独有今天不愿试验。随便那天试验总灵,独有今天不灵。说着格格格笑将起来。我道:你不试验也罢,索性笑起来了。她道:笑得长久,也会出眼泪的,难道你不算他天然的吗?我道:不算不算,这是伤心反面开心的眼泪。一个人不论男女,只要心一开,不但两只眼里会得出泪,便是一只眼里也会出泪,一个鼻子也会出泪。这样的眼泪好算数吗?她瞅了我一眼道:你真不是个好人,给我看穿了,可是有句俗语叫做‘板板六十四,碰碰……”我忙接嘴道:你说我‘碰碰……’我今晚难难你‘偏不……’她又瞅了一眼道:你别胡缠,我好好和你讲眼泪你把冬瓜缠到茄棵里去。我道:你讲你讲,不再缠你。她叹口气道:唉!我不必思前想后,只要现身说法。你想我飘飘零零,孤孤凄凄一个女子,每天冲风冒雪,东奔西逛,三餐茶饭,不知在谁人袋里,要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去换来,再一想,穿的喝的用的,无非自己的眼泪鼻涕,你想怎不伤悲!……我道:照你说,幸亏没喝你茶,否则要心出来。她又道:有时还碰到个油嘴少年,拼命寻人开心。她嘻嘻哈哈笑得起劲,我心中越想越难过,抽抽咽咽哭得起劲,他等我哭罢一场,还不算数,要逼我笑一笑才肯给钱。可怜我这一笑,比哭难到十万倍。只因钱在他手里,你不笑一笑,便白哭一场,免不得装腔做势干笑一声,接过钱,含着两包眼泪便走。这两包眼泪,又是白白挥掉的啊!我听她说到这里,眼腔子里真要滚出泪珠来,忙道:算了算了,试验真灵,我也给你试验出来,哎哟亲妻呀!好妻呀!奈为啥又要哭哉啊?她噗哧一笑,我拉了她的手道:先要问你这一笑干笑呢湿笑,此刻我没有逼你笑,别害你白糟蹋两包眼泪,你的泪便是钱,靠着过活的。我不揩你油,只是你不该监着和尚骂贼秃,那天取笑你,我也在其内啊。她道:喔唷,你是我知心的人呀,你还要动气吗?我说的句句是戏房里的话,不是知心着意的人,谁肯对他讲。我晓和你不动气才说的啊。我只好一笑,当下问她的身世,她只管缠开,结果她道:“我们俩今晚在这里逍遥快乐,明天你东我西,飞鸟各投林,碰巧路上遇见,也不过点点头,和陌生人没有甚么两样。你也不必寻根究蒂来问我踪迹,我可不便告你详细的。我听她说得如怨如慕,又调笑她道:那么你一天生意做下,眼睛也哭得酸了,辰光不早,劝你休息休息,快点‘大眼开小眼闭’吧。她道:什么话?我道:是句老话呀。她笑着来拧我嘴,我道:莫吵,和你再腻谈一阵睡罢。”衣云插嘴道:“不行不行,你不能把腻谈一阵四字代表一切的啊。”玉吾道:“你体会那个腻字,便可想而知,明人不必细说。”衣云道:“不知你怎样腻法?非要你尽情宣布,腻一腻不成。”玉吾道:“我有什么关子卖,身历其境,便是柳下惠的哥子柳上惠,也难坐怀不乱,不免干下一件不该干的事情。”衣云道:“我代你说了罢,你替她大调水碗,她给你大捉牙虫,那只牙还是海和尚给人瞧过的,佛牙之牙,也好说海和尚传给你玉和尚的衣钵。”玉吾道:“你莫取笑吧,谁知好梦方圆,虎狼已至。天才亮,那活动阳台,大活动起来。我瞧瞧姑娘,香梦迷离。船头上觉得有人撑船,扯开水窗望望,已撑到那边南溟庄口,沿塘岸,那时心想吵起来,在河里有性命之虑,索性假寐待变。停会见已撑到那边一座观音庵岸傍,我心想还没出塘,见他慢慢把艘船傍在岸头,正要停泊起来,那时我私计再不脱身,祸在眉睫,也管不得身穿件单布衫,赤着脚,光着头,趁他傍岸泊船的当儿,只把扇水窗一飞脚,跌在河中,又把下面一块木板踢去,钻出身子,跳到岸上。那人在船头一眼瞧见,正想跳上岸追我,不料那时船还未歇定,缆还未拴牢,我趁势跳上岸时,那船不觉荡了出去,离岸五尺光景,摇摇不定,那人却跳不上岸。我心想那庵里的香伙,很相熟的,忙去踢开庵后一扇小门,奔进去,那人已跟了进来。我此时只有狂呼救命,香伙从板门上跳起身来,见那人正想动手打我,给他一把颈皮,掀翻地上,提起一脚踏住那人的胸脯,方问端倪。我知那香伙是个粗人,不要弄出性命交关的事,当下含糊对他说道:‘我在他船上赌钱,他输了发急。’一面说,一面觉得自身衣服没穿,这句话怕说来不相信,便想趁此机会,赶到船上夺取衣服,谁知踏出庵门,那袍子鞋袜等都堆在门口,望望那船,已不知去向。我披上袍子,着好鞋袜,重复走进庵里,那人已在摄手摄脚的讲给香伙听,大致说我调戏他妹子。谁知那香伙从前在我家佣过工的,非但不去听他,飞上两记耳括子,把他一推,他还不肯干休,走上向我一把胸脯,香伙又赶来打他,他自知不是对手,出脚便逃,香伙也不去追赶,对我道:‘这人是街上的施药郎中,他们江湖上人,不好惹的,少爷你下次随便在什么地方,总要十分当心他,不要冤家狭路相逢,吃他眼前亏。’我这时当香伙像侠客一般,摸摸身畔一个皮夹,依然在内,一叠钞票,五十多元,原封未动,便是袋里几块零碎银元,角子铜板,一枚没少。只有一个纹银嵌黑线的名字戒子,放在皮夹里的,却不见了,这东西值不到一块钱,其余身上东西,少一顶帽子,少两条吊袜带,以外一些不少。袍子等给他放在泥地上,因此沾了不少泥浆。襟上一条便是给他拉破的。当下我检出一张五元钞票给香伙,香伙哪里敢受,我收下,把两块零碎银洋,一把铜板角子给他,他才受了。我惊定坐下一会,瞧瞧天色大明,站在塘岸上喊摆渡,正在盘算走回家去,很难措辞,谁知这要凑巧,碰见你老友的船。”衣云听得,也觉心惊胆战,摇头道:“老哥,你这件事真不该干,好险啊!莫说你身当其境,便是我听听,也替你捏一把汗,你可知有性命出入么?你以后真要步步留心咧。”玉吾道:“我本来谁愿意干这件事,也是适逢其会,给她缠扰不休,一时难以摆脱,只好将就下去。”衣云道:“你别打谎,女子总不能强奸男子的。照你说,好像她来引诱你个黄花贵男不成?我总不相信。”玉吾道:“那只有她知我知,说给别人听,谁也不相信。”衣云道:“说不定她们做就圈套,来给你钻,你却睡在鼓里,还当她一片真情。”玉吾在身畔掏出个皮夹来,把钞票重复数数,对衣云笑道:“我当初也疑到这路道,只是那姑娘还我衣服不算数,更不动我分文钱钞,那真百思不解。”衣云道:“也许姐儿爱了俏,不爱钞,特别优待你,贪你下回主顾。只是我劝你总不要堕入玄中,她不拿你钞,怕是嫌少,准备重重的敲你一下竹杠啊。”玉吾点头称是。当下两人直讲到澄泾。玉吾道:“此刻我到外祖母家,这副神气,也觉不雅,索性到你书房里洗刷洗刷再去。”正说着,阿福道:“船已到埠,少爷登岸罢。”衣云引玉吾走上岸,忽地侧门里一片狂喧,把玉吾吓得倒退不迭。正是:
才把痴情收拾起,又惊冷眼逐人来。
不知一片狂喧为的甚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织水帘栊梦惊乃落红庭院语学呢喃
话说衣云正引玉吾登岸,忽地侧门内一片狂喧,奔出一头狮子狗来,把玉吾吓得倒退。衣云扶着玉吾入内道:“老哥放心,这头狗,形状可怖,并不凶恶,只要听得野犬一吠,连忙缩回洞中。大约他见你这副神气,吠所怪诞罢了。”一边说,一边引时书房盥漱过,玉吾洗刷洗刷衣服,衣云找出一副旧袜带,一只旧帽子,给他另找一件棉袍子,替下皮袍,托老妈妈缝好换过,方得消弥痕迹。当午衣云引玉吾见叔父祯祥,留住午餐。餐罢,两人才踱到陆宅去。老太太见外甥到来拜年,笑得眼睛没了缝。湘林母女见玉吾、衣云同至,也觉春生一室,笑逐颜开。玉吾诡称昨晚在衣云家叉夜麻雀,湘林等深信不疑。衣云觑空对玉吾道:“你编这个谎,太对不起朋友。请问你昨夜这场麻雀,怎样叉法的?亏你叉得下去。更要问你输赢怎样呢?”玉吾默然。衣云冷笑道:“吓!我猜你一定大输,先不先你的雀,入她的大蛤,早就化为水了。雀兮雀兮,其殆麻木之不仁兮。”玉吾道:“别笑我,我那雀儿,险些投其罗网,被他们烹割作下酒物。”衣云道:“那么你明天起个别署,叫做‘下余生’吧,总算留个纪念。”玉吾道:“险虽险,亏得新年雀运亨通。”衣云道:“你还庆功咧,害得我雀跃不已,浩然作一飞冲天之想。”正说时,湘林走来接嘴道:“倒瞧不出云哥有凌云壮志。”玉吾道:“他说今年不甘蠖伏,欲圈霞举。吾见他瘦怯书生,一飞冲天起来,怕吃不消许多盘旋。”衣云忍俊不禁,噗哧一笑,接着道:“你听他胡说,他太小觑人,不信,我做一番轰轰烈烈大丈夫该做的事你瞧瞧。”湘林却帮着衣云道:“云哥的话不差,古人说的‘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一个人劳力去营事业,总也不能高居人上,如非种田佣工,做苦力,还成甚么事业吗?”那时两人的话,给湘林岔开,却也说不下去。衣云问湘林道:“你家园子里的梅花,开也没有?”湘林道:“腊梅早已开放,红绿梅尚没着花。”当引两人从廊内一直走进园子,地积虽不甚大,却很清幽,沿阶披拂着苍翠茸茸的书带草。一条石子小径,直达茅亭中。两傍草地中央,小冬青排作圈形,中立五六尺高湖石各一块,状类罗汉。三人走进亭中,见安排着青石棋台一张,花磁鼓凳四只,又S藤椅两张。亭后梅花一行,红绿相杂。亭角腊梅两株,开得疏疏落落。其他碧桃五六株,绿蕊初透,仿佛新茶。木笔荆之类,很觉欣欣向荣,春色盎然满园。三人游览一周,坐下亭中。玉吾道:“我家的腊梅,早已谢尽,此间倒还一片黄金似的。大概这园子里阳光薄弱,花开来得迟暮。”湘林道:“吾家爹爹、弟弟,统不在家,无人去欣赏他,他就有气无力,不上劲开放了。”衣云道:“花木逢时便放,他管得甚么!”湘林道:“花木最有灵性,你去培植培植他,欣赏欣赏他,他放出花来,格外精神饱满,红紫鲜妍。你丢在他阴山背后,不去睬他,他也就懒洋洋地委靡不振了。”玉吾笑道:“表妹的话,确切不移,这倒很有所发明。古书上说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充而及于草木鸟兽,何独不然。”湘林听得,微微有些面红耳热。衣云却又不肯赞同此说,辩驳道:“他的开放,是他一种自然作用,不因人类要去欣赏他,才开放的,那么何关于园主的亲昵和冷淡呢?”玉吾道:“荒谬荒谬。园主不去培植那棵树,他难道肯开花给你瞧吗?”衣云道:“你说我荒谬,你自己真是荒谬下加一个绝伦哩。你难道连空谷幽兰都忘掉吗?试问人迹不到之处,谁去培植他,他却一阵阵的芳芬馥郁。越是你当他珍宝般移植进盆里,供奉到案头,他倒不开放了。所以草木也像人类,品格高下不同,幽娴贞静的,决不肯迎人色笑。那些迎人色笑的,无非庸脂俗粉。”玉吾听得,自知理曲,只管强辩道:“照你说,这株梅花,也算不得清品么?”衣云道:“这株梅花,开放独迟,正似卧雪袁安,不随流俗处。”玉吾笑道:“你不脱酸丁气,你欢喜这株梅花,我作主把他嫁给你罢。好在古时候有个诗痴的榜样,那位和靖先生,早和他结婚过,现在他已是个老寡妇,蒙你眷顾,娶回去,只要不嫌他癞癞头阿姐,晏起懒惰便好。”说得湘林哈哈大笑。衣云道:“这株腊梅花,你当他老寡妇,我可不赞成,因为他出土以来,从没结过子,确是个处女咧。”玉吾道:“他嫁了你,随你当他甚么罢。”衣云又走到树下望了望道:“只是有花无叶,光秃秃像个女和尚。”湘林道:“女和尚不是尼姑吗?”玉吾只觉搭讪不下。衣云道:“我不敢说尼姑呀,你道女和尚便是尼姑,那倒很不雅听,索性仍照玉兄的称呼,叫他癞癞头阿姐罢,横竖一样没头发,相差不远。”这时玉吾再也不敢接嘴,缠开道:“表妹,今晚我可不能勾留,昨天出门,没有交代,怕家里要找寻,请你吩咐,不必备夜饭,遣家人摇只船,送我回去吧。衣云兄,闲着无事,一同到舍间,住几天也不妨。”湘林道:“新年岁首,怎好不吃夜饭便回府呢。我去吩咐早些开饭便是。”说着独自走出园子去。
玉吾埋怨衣云道:“你张嘴,也沾染了璧如一点油腻,只管和尚尼姑,没遮拦的说去,你道她不知,她前住我家半个多月,适逢慧静不识相,差李佛婆送张条子来约我,给她瞥见,笑问我道:“这名字倒很像个尼姑。我心中一怔,假撇清几句,他将信将疑,现在吃你旧观念重提,我一块牌子,咣啷一声,打个粉碎。”衣云道:“你块搭浆牌子,本来不打自破。前天我块金字老牌,也险些送在你手里。承你的情,紫竹庵招我盛宴,我叨陪过几次末座,不想前天伴婶母去烧香,双慧像一对石狮子般,对我傻笑起来。亏我道行来得深,没有当场现原形,退到船上,她们俩还一路恭送如仪。对我努努嘴,挤挤目,猜她意思,无非托我带个口信给你,叫你佛前常去插插香。可是我这个哑吧翻译,很不易发。当下也对她点点头,披披嘴,仿佛对她说,立刻去替你送信。那天专诚拜谒,适奉公出,只好作洪乔之误。今天这个芳信带到了,你总要去布施布施,兴些法雨祥云起来,不枉她一番殷殷嘱托。”玉吾道:“自从去冬一聚,简实没去过。”衣云道:“你现在祝了发,更好认她同行。倘一时抱佛脚起来,只要穿他一身长领衣服,谁不叫你声玉师太。”玉吾道:“我倒有些怕见佛面咧。”正说着,湘林又来,三人重行清谈一阵,老妈子来喊吃夜饭。衣云要辞去,玉吾、湘林怎肯放他,一同到花厅上吃罢夜饭,衣云道:“你要我同行,我非回覆声叔父不成。”玉吾道:“那么你快去告禀过,便好开船。”衣云走回家去,这里玉吾又和湘林谈谈舅舅,上海可要回来?湘林道:“爹爹今年八月里寿辰,总要回来的。去年他写信唤我去,我听人传说,甚么云南独立,上海也不大太平,因此不愿意去。”玉吾道:“租界上总平安的。今年我说不定也要去逛逛,或者等舅舅回来后,一同上去,预备逛他半个月。”湘林道:“上海最最繁华,你逛个三月五月也不厌,只是像我喜清静的,很觉腻烦,委实久居不惯。从前在梵王渡学校里读书,倒深居简出,和乡间无异。毕业以后,住在热闹中心点,日夜只觉得一个身子摇摇不定,车声震得耳鼓欲聋,电光耀得眼帘欲花,险些生病,我爹爹赶忙送我回家,才如脱地狱而登天国。现在再教我到那个繁华市场去,简实有些谈虎色变了。”玉吾道:“我从前到上海,只有七八岁,现在重临其地,大概不再认识。”正说着,衣云走来。玉吾辞了外祖母舅母,湘林送至船埠,一路到福熙镇。那晚衣云宿在玉吾家,一夕无话。明日午餐后,衣云要去拜访陆绮云。玉吾道:“他去年年底,便和他老子闹意见,新年怕不在府上,到城中拜年去了。”衣云想起去年汪四先生一番话,问玉吾道:“你深知底细吗?他闹的甚么意见?”玉吾道:“略知一二,为的婚姻问题。他喜娶新派女子,听得城中有位女学生一心要向他订婚。他老子要替他配一位老学究的女儿,为此互相径庭,弄得父子之间,感情大伤。”衣云道:“哦,怪不得去年汪四先生要托我劝劝他,说甚么毕生大事,原来如此,那么我和你去找璧如吧。”当下两人走到他店中,燕山笑吟吟道:“他刚走出,大概喝茶去了,你们到丁全茶馆里去瞧他罢。”两人正踏出店门,站在柜子上一个学徒,对玉吾两爿脸颊一膨,手掌在柜子上擦探,又把指头一划一竖,玉吾点点头。衣云始终不懂,问玉吾甚么?玉吾道:“可是你这个哑翻译难当了。他膨膨颊,表示小大块头璧如。擦擦掌,说他在摸骨牌。一划一竖明告我,在丁福那里。”衣云道“亏你解得。”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到一所破墙站内,直入后进,果然站着满屋子人。正中一张方桌,围得密不通风。两旁三四张桌上,也像罗汉堂一般。丁福见玉吾走来,笑迎着招呼,让出两个坐位来,泡上两碗橄榄茶,两颗干黄橄榄,顶在茶盅盖上,滚滚不定。衣云和玉吾坐下一旁,只听得人声嘈杂,乌烟瘴气。丁福道:“此刻正璧少爷上场,风头很好,他今年手气真旺,昨夜推两场,扫两场,念一千庄,全给他扫满,扫得几个下风拍空袋袋底,恨不得把身上白虱子剥下来押将上去。你想他出三条圆门,只押着他第一条,后头两条三掷配的牌,全给他独拾。拣大自家拿,手色真好。自从这两条吃鲜了,后来人家押到那里,他就吃到那里。推不到五方,念一千庄,满足有余。”玉吾笑笑道:“不想他财气很旺,只是我今年不愿湿手。”丁全笑笑去了。衣云对于赌博虽略懂一二,这牌九摇宝等武局,从未下手过。那时只听得正中桌上,人声钱声,沸翻盈天。一人嚷道:“桃花牌九,没有路走。”一老翁道:“赌钱总要有守性,像你条条下注,真好户头,不摸空袋袋底,你来问我。”那人不服道:“哼!少替我倚老卖老吧,你看清眼子,输光辫子,那一天不问我借钱下注的。”那老翁道:“别吵吧,你瞧这一条上门两,天门四,下门六,庄里别再要怎样好法,才算三掷配的圆门,你不下注,也好跑你的新春大路了,我非重重押他一下,不心死咧。”说着,只管摸袋,摸出四五个红纸封,一封封拆开凑数不到二三百文,连忙伸手押下,叫道:“横荡!横荡!”那时庄家两指尖尖已提起一对骰子,听他叫喊,忍住了,让他押下,旁人大家唾骂他道:“黄老头,你总是这样拉轿子伸冤的,你霉鬼一下注,我们便不利了,下会请你识相些吧。”说时,便有几个人已经押下,重复收回,也有收回了,重
行押下。又停一回,庄家掷下骰子,早有角上一人叫道:“两上庄,天二方,上归上,自得末方。”各人翻出牌来,上家喊着天罡,声震一室。下家喊一点,只见他嘴唇皮一动,天门把两只牌碰得飞起来,嚷道:“么六对!么六对!”庄家慢慢翻出,一只天牌,一只二六,那时角上一人喊道:“上门罡,下门一,天门对子,庄里罡,罡吃罡,吃横配天。”那时押客大家挥一把汗道:“只差半点,罡吃罡,下风霉头触进,你想‘吃横配天,牌九发鲜’。下风那有命活咧,袋里几个钱,早晏是他的,索性送满了庄跑罢。”那老翁捋着胡子,摇摇头道:“半点也争不出气,今朝输定了。”说着,摸摸袋里,只剩纸屑,免不得挨步走出门去。那时隔座一人,身子瘦得筋出骨出。一张脸八分像骷髅,一双腿九分像鹤膝。不穿长袍,一件棉袄外面,套件蓝青布密扣马甲,四只袋子口,都缝上十来个钮扣子,坐着干咳了一阵,眼睛里放出两道凶光来,对场内一个小伙子一闪。那小伙子好似触电一般,立刻被他两道目光摄了来,一恭到地,叫声四阿爹。四阿爹点点头,一语不发。小伙子问道:“四阿爹,我欠你的款子,不知怎样了?”四阿爹慢慢解开马甲小袋来,掏出本小簿子,瞧了一眼,伸左手把五只指头轮流屈了屈,又闭闭眼,皱皱眉,接着道:“四十元另八角。”小伙子吓了一跳道:“借你一块钱,今天才交第四日哩,怎样有许多数目?”四阿爹道:“只要一块钱四天的利息,你照‘夜五分,朝顶对,见面加一,算算加倍’,自去覆核,我错你一分一厘吗?”小伙子道:“你算我听听,我不懂你的算法。”四阿爹道:“你不是四天前,晚上借我一元,那么算到今夜,一点不差。第一夜本利一元五角。第二天朝上变三元,夜加五分利,连本四元五角。第三天朝上变九元,夜加五分利,连本十三元五角。今天交第四天,朝上变念七元,夜加五分利连本四十元另五角,这光是本利,外加见面一成,第二天朝上,你不是在丁全茶馆里,我瞧你一眼的吗?这时加上三角,应该四十元另八角,为数不多,你给我罢。可是今天不还,重得多了。先不先此刻见面加一要四元另八分,合成四十四元八角八分,再加算算加倍,倘你要我计算计算,并不还我,我不好问你硬讨,那么只要加上一倍变成八十九元七角六分。”小夥子听得,一个舌子伸出来了,缩不回去。四阿爹道:“你此刻不便,过几天也好,只是满十天,我要到你宝号里来收的。那时数目大了,我也要抵当一笔用途。”小伙子再也说不出话,一溜烟跑了。衣云听得惊心动魄,低低对玉吾说知,玉吾道:“赌场里的钱,怎好借宕,起码‘孤洋’也有每天三角利息,每天五角利息,不来利上滚利,已算善心。那个四阿爹,越加黑心了。”正说着,丁福又走来道:“此刻庄家不利,反输了三十多千,还不肯歇手咧。”衣云待不及道:“我去叫叫他吧。”玉吾道:“不好,他要埋怨的,我们清静些,还是到丁全茶馆喝清茶去,换换空气吧。”衣云站起身来,同玉吾走出赌场,一径到丁全茶馆内坐下泡上两壶淡茶。那时璧如父亲燕山踱进茶馆来,四面瞧了瞧。丁全招呼他,倒一杯茶他喝。衣云要去招呼,玉吾拉拉衣云袖角道:“老哥,请你免开尊口。”衣云只得忍住,假作没见,喝口茶,再望时,已出去了。玉吾道:“你难得上街,有所不知。他头衔叫做‘各茶馆行走,逢熟人加一级’,所以我们深知他脾气,都不招呼他,免他加一级。”衣云不懂,玉吾解释他听道:“他天生一副窄量,一个钱瞧在他眼里,比磨盘还大。每天到茶馆里行走行走,碰见熟人,面子上不好不招呼茶资我算,可是心中这一急,非同小可,因此有这头衔。”衣云笑道:“你未免言之过甚吧。”正说时,丁全和一哑巴乞丐,争吵不休。那哑巴只管指
手划脚,强要索钱,丁全只不给他,结果哑巴索不到钱,只好跑,临跑蹬脚戟指,好似骂山门般,丁全也不去睬他。衣云、玉吾瞧那哑巴,跑到对过一家饼店里索钱,叽叽咕咕,饼店司务缠不清他,还道他作成生意经,那个学徒,早知道乞丐索钱,手中正握双铁筷,忙箝个钱,伸进火炉子里烧红了,缩出来对哑巴招招,哑巴见筷头上有个钱,便摊开手心来承,铁筷一松,那个小钱落到手心里,只听嗤一声,哑巴痛得身子矮下半截,喊道:“喔唷!痛煞哉呀。”那个学徒笑道:“痛不死的,你那哑巴,倒给我烫好了。”哑巴一边呵手,一边来打学徒,给饼司务一飞脚,踢到街心。这里丁全目见情形,也趁势赶去,打那乞丐。乞丐见一人难挡四手,只有溜之大吉。衣云、玉吾瞧着拍手大笑。丁全走来道:“那人我早知他假哑巴,装腔做势,非给些苦头他吃不行。”衣云道:“那个烧红的钱,放到手心里,真性命交关啊。”玉吾道:“不是这样,他也喊不出声啊哟来咧。”当下两人又坐了好久,仍不见璧如来。玉吾道:“怕他输得站不起身了,我们去吃些点心。”吩咐丁全,倘璧如来,我们在隔壁面馆里等他。丁全点头,两人踱到隔壁,刚才坐下,璧如来了,拱拱手道:“二位仁兄大人,恭喜发财,贺喜发福。”衣云一怔道:“你的神气十足,越加俏皮了。”玉吾道:“你瞧哑巴的哥子又来了,他这副神气,倒很像要筷头上一个钱的。”璧如道:“什么话?”衣云道:“你坐下吧。”闲言休表。一桌子上三人坐下三面,玉吾叫三碗鸡面。璧如道:“我不吃鸡,焖肉免青,加十烂面吧。”伙计答应一声,这里玉吾问璧如道:“此刻胜败如何?”璧如道:“幸亏祖宗有灵,沉到四十八千,结果一钱不输,一钱不赢,帖一千文给了头家。你想化一千文,推三个钟头牌九,真推得过啊。”玉吾道:“你有心有想的推牌九,害我们俩等得你好心焦。”璧如道:“那要请二位仁兄原谅,赌钱赛如上战场,双方炮火交攻的当儿,凭你十八代世祖仁皇帝,用三十六道金牌,也召我不回来。”衣云道:“那末我方才亏得没喊你,否则徒失面子,受你埋怨。”璧如道:“埋怨倒也不来埋怨你的,只是手里有数,不肯歇便是。”正说时,面来了,三人狼吞虎咽,顿时碗底向天。玉吾、衣云争会钞,你推我搡,各不相下。璧如一声不响,只对伙计努努嘴巴,夥计便不敢收,笑着道:“璧少爷有帐,会过了,不要客气吧。”两人只得退归原座,说声谢谢。
那时另一顾客,匆匆奔入,坐下空的一旁,叫声堂倌拿客汤团来。衣云、玉吾抽身要走,璧如叫伙计来问他道:“你可曾忘怀一件甚么事吗?”伙计想一想,陪笑道:“对不起,我昏了,连手巾也没拧你们揩。”忙走去拧手巾,一手托三把手巾给三人,一手执一碗汤团给另一顾客。那客一双筷子,早抽在手中,捧着碗急急箝一个汤团送进口,咬一下,不料汤团内一股原汁,直浇上璧如额角边,璧如正把块手巾揩脸,这时他反不揩了,放下一旁。那客见此情形,忙站起来,说声对不住,抢着块手巾道:“我替老兄揩吧。”璧如一手推住道:“足下且慢且慢,你咬你的汤团,你碗内有六个汤团,只咬得一口,已浇了我一面,那么我待你六个统统吃完时,一起总揩吧。”那客听得,面上一块红一块白,没有话说。玉吾、衣云笑劝道:“自揩揩算了,走吧走吧。”璧如才抹去额角油腻,对客瞪了一眼道:“足下何用这样性急,七月卅日,早得很咧。”说罢,掷下手巾,一起踱出面馆。玉吾对璧如道:“你的镇静工夫,佩服佩服,只是冷语冰言,未免使人难堪。”衣云道:“你说甚么七月卅日早得很,这句话,倒要请教请教。”璧如道:“乡间不是有种俗例,相传七月十五鬼放假,到卅日销假,你瞧他这副极形极状,和饿鬼道里放出来的有甚么两样,因此提醒他一句,安安他的心。”衣云道:“哦,原来有典可数,只是未免太尖刻吧。我们三人吃三碗面,虽非饿鬼,却也没剩。你老哥一碗不够,还要加十。”璧如道:“我们是个鬼王,只是鬼王好去干涉他们那些小鬼。”玉吾道:“小鬼为的闯下祸,不敢响,否则你鬼王只好自称为王,管不得他。”当下三人一边说,一路走,直到璧如店中坐下,又不免谑谈一阵。衣云和玉吾,回去晚餐,一宿无话。明晨衣云叔父叫阿福来载衣云回去,衣云别过玉吾、璧如等,回见叔父。叔父道:“事虽没有,怕你在街坊浪荡,叫你回来温温书。”衣云从此又只好离群索居,过他的荒村寂寞生活。过几天,婶母和莲香回来了,琼秋附封信,言词隽婉,书法娟媚,衣云如亲謦咳,把他珍藏在帖身衬衫袋内。又过几天,开学读书,更加无暇闲逛。直到二月底那天,衣云睡在小屋子里,黄昏未柬,忽听得一片砰砰的枪声,一骨碌跳下床来,开门一望,火把通明,照耀如昼,接着一片镗镗锣声,衣云猜到村上盗劫,不知劫谁家,听听枪声越密越近,不免闭户发抖。那时忽闻敲门声,口音好似熟人。衣云开门一瞧,原是自己叔父和莲香。叔父只穿件单短衫,一条单布裤,赤着脚,光着头。莲香衣服也穿穿得不多。叔父走入小屋,忙奔进米廪去,掏出只金漆首饰匣子来,吩咐莲香抱着。衣云见叔父发抖,把自己件夹袍子,给叔父披上。叔父又道:“这里不妥。”开门同莲香走出,衣云也跟在后面,见叔父送莲香到屋后一个水泥潭边,吩咐莲香抱着一只首饰匣子,浸入泥潭去,那潭里的泥,不到一人深,莲香依着蹲身潭内,露出半个身体,捧着匣子躲在潭内。那时并没月光,只有几点疏星。衣云和叔父见莲香匿迹后,仍旧退入小屋。有人传讯来道:“盗劫陆啸云家。”衣云挂怀湘林,心中别的一跳。停会又来了讯,说盗已开船,衣云和叔父才放下心,听听枪声也没了,忙开门去找到泥潭,吩咐一个家人,搀起莲香来,可怜莲香已冻得身子僵了,家人背着回,那只首饰匣,叔父自捧着一路进宅内。衣云因穿着短衣,仍退归小屋子。停会又有人把双拳不住的擂门,衣云开出门来一望,不觉呆了呆,那敲门的三人,一起撺进里面,一人把点的一盏灯火吹灭了,暗中低低道:“云少爷,你的胆这样大,还敢点灯守着。”衣云那时,心房别别的跳荡,唤声张妈,强盗已开船,还怕甚么。张妈道:“天呀,那瘟强盗何尝去呢,此刻正在我们家里喝酒造饭。他们吃罢酒饭,怕还要抢劫咧。”话没说完,又听得砰砰两响,接着劈劈拍拍,枪声又似爆竹一般,只觉得很近,再也不敢开门。张妈和同来的两人坐在衣云榻上,抖作一团。看官明见万里,那张妈同来两人,也不容说是湘林和秋菊了,只是怎样会得撺到这里,且莫性急,停会问她自己。当下衣云似热锅上蚂蚁,盘旋室中。停下一刻多钟,又见门外火光烛天,直吓得跌到榻上去,摸摸三人,大家横躺着。衣云发急喊:“张妈!快些不好!火起了!火起了!我们逃命吧。”张妈年事已长,神志尚清,一骨碌跳起来。拉湘林、秋菊。怎奈两人的身子都吓瘫了,一双脚再不能跑路。衣云此时,也顾不得男女界限,抱着湘林,张妈拖着秋菊,开门逃出小屋。只是衣云怎抱得动湘林,才走到半条堤岸,一失脚,躺下一个泥潭内,再也挣扎不起。亏得潭内泥浅,只及踝骨。张妈放下秋菊,来搀衣云。搀了几次,搀不起,正待呼救,碰见一群救火的奔来,中有湘林家两个舟子,一齐跃下泥潭,救起衣云、湘林,抱着一直送到陆宅。其时强盗早已离村,陆宅人声鼎沸,无非乡人走来慰问的,和观光的,见抱着两个泥浆男女进来,大家诧异。张妈扶着秋菊随后拥进。那时老太太和湘林母,正一面打发人找寻湘林,一面哭着检点楼上几只空箱笼。听得湘林来了,吩咐抱上楼去。衣云神志尚清醒,只是疲乏已极,两腿再也不能走路,躺在湘林书房中一张藤榻上。那时张妈送来一身衫裤,一件长袍,一套被褥,衣云换去衫裤,当晚宿在陆宅。明日清晨,便跑回家去,见两间小屋,烧剩几垛墙璧。当问家人,强盗放火为甚只烧两间小屋?家人道:“小屋旁有两个柴堆,强盗临走,将手中火把,统统丢在柴堆上,柴堆着火,西北风一吹,那小屋当然不保了。”衣云直到宅内,一问帐房先生,知叔父给强盗打伤,卧在房内,损失金珠衣饰,尚没检查。衣云入内房,见莲香和婶母,正在翻箱倒箧检查东西,约略问了个粗枝大叶,原来祯祥和莲香,刚走到门口,便给三四个强盗捉住,首饰匣也夺去,押着入内搜劫一遍,还把铁尺打祯祥的足,祯祥忍不住痛,将家中藏着现款衣服,一起供献,强盗满载而去。衣云又问莲香索了自己一件夹袍子,走到书房换了,再到陆宅去,见过老太太及湘林母女,把叔父家情形报告一遍,又把件长袍奉还。湘林道:“昨晚事真不堪设想,损失却不大。衣饰不到千金,我们预料村居不靖,亏得事前寄顿开。只是这个惊吓,从出母胎第一回,性命险些送掉。亏你云哥援救。”老太太也道:“我早吓昏了。一听枪声,忙叫醒张妈,开后门陪小姐逃出去躲避。那强盗搜劫了一遍,要来恐吓我。我睡在床上,和媳妇俩,一起吓得像死尸一般,强盗倒也没奈何我,下楼喝酒造饭,好一会才一哄到你家去。”张妈道:“我两只手搀着两个人,出后门奔过鱼塘,想起前回云少爷住的小屋子,敲门进去躲一躲。谁知那瘟强盗,好似跟着我们走,结果索性放起火来,吓得我们四条命,险送他手里。”当下各人嗟叹一会,衣云也便回去,从此仍宿到书房内厢。一切被褥衣服等,祯祥免不得替他重行置办了一套,按下不提。祯祥伤愈,检查损失,实数总在六七千金左右,开张失单报县缉盗。只是鸿飞冥冥,无从弋获。祯祥也只有终日唉声叹气。一面陆啸云家湘林事后函告父亲,啸云来信,却教不必报县声张,劫已劫去了,为数不大,倘乡居胆小,迁家来沪吧。”湘林说给母亲和老太太听,大家摇摇头道:“上海总住不惯的,横竖强盗不是天天光降,依旧照常住下罢。”湘林重复覆一封信给父亲,说明祖母母亲不愿迁家的意思,也便安闲无事。一天张妈把衣云日前换下一身衫裤浣了送还给他,衣云也把一身借的交还。秋菊又把书房里一副被褥搬上楼去,湘林吩咐秋菊把被褥晒晒,停会秋菊把一封信给湘林瞧。湘林接着道:“这是云少爷的,你那里拾得?”秋菊道:“我在被褥中找出,大约他前晚遗失的。”湘林道:“他人的信,怎好胡瞧,你托张妈去还他。”一边说,一边只管抽出信笺阅看。只见一张茶绿冰梅笺上,写的一手簪花小楷,分明女子手笔,湘林怎肯释手,斜靠到一张湘妃榻上,躺下身子细读,笺上写着道:
云哥玉案,妹山居岑寂,忽蒙文遥临,正如空谷足音,闻之色喜。复得偕游砚山,搜奇探艳,兄独赏采香泾,则当于桃花春涨后,迟兄打浆其间,幸勿恝置。兄气宇文采,迥非凡品,妹得闻高论,胸襟一清,自兄行后,山间玉梅香气中春潮沸矣。何日重来,伴兄至邓尉香雪海一行,是间端合有兄芳躅,荒村陋巷中,我兄得不畏俗尘扑面耶?鳞便乞赐佳章,前日许我有良好结果者,幸即报我,莫赚我眼泪去为感。即颂潭安表妹陈琼秋手奏 正月二十日灯下
湘林连读三四遍,不知不觉,一点酸热从脚底起,直透到脑海中,打了个搅,发散开来,遍体如焚。秋菊见状,不敢动问,下楼自去。湘林把信笺瞧了又瞧,只觉文字间发生层层疑点,既不知砚山在哪里,又不识“独赏采得泾桃花春涨迟兄打浆”等话,有甚么深意没有?下面更有甚么“许我良好结果,幸即报我,莫赚光眼泪去”更不成话。想了又想,好像一张信笺,在那里告知湘林道:“我是衣云一个知己,不久要做他未婚妻,你别在这里痴心妄想吧。”湘林心弦上,立刻弹出一片颤音来道:唉!失个良友,倒也罢了,只是此身谁托,迟暮堪怜,免不得酸心凄膈,冷泪偷弹,从此好几天精神恍惚,委靡不振。
忽忽已到三月半,那天午睡醒来,秋菊低低道:“今天云少爷来探小姐的呀。”湘林只点点头,心想还他信笺,叩他底蕴,只觉无此勇气。自己作封长函问他,又怕着痕迹,实觉没有善法去一探他心底真爱。那晚黄昏未阑,睡在水阁上,只觉一室空气,都包涵着沉闷,重复被衣起床,推窗卷帘,月光如画,湖上橹声
乃,渔歌婉转,很觉悦耳可听。湘林倚窗四瞩,正面可眺湖上风沙鸟,侧面可望堤上渔夫田叟,值此月明之夜,正有许多村人在堤上一带持竿垂钓。那时碰巧衣云也在踏月闲行,遥望水阁有人卷帘,慢慢走上前去。湘林瞥见衣云走来,又惊又喜,衣云想到站在阁下谈话,若人注目,向一渔夫,借根钓竿,慢慢钓过去。停会两人招呼一声,接着娓娓清谈。只是湘林心中有琼秋一封书信的微疵,不免怀着无限怨望,言词间较往日冷淡一些。衣云心中矜着日前盗劫相援的巨功,希望对方亲热一些,那么谈话时,反觉有些格格不相入起来。当下衣云口中接谈,眼望波心,阁上一个半身美人艳影,倒印在水面,清澈如对明镜。衣云戏把垂纶上的钩饵,向艳影樱唇上一抵一抵。湘林说话,樱唇一张一翕,仿佛吞吐钩饵。衣云得意忘形,噗哧一笑。湘林道:“云哥,你笑甚么?”衣云谎她道:“一尾鳜鱼,却很美丽,只不肯吞我钩上的饵。”湘林目光移向湖中,瞥见衣云正在弄影,不觉薄怒微嗔道:“你痴想!你到‘桃花春涨’中去钓你的美丽鳜鱼罢。”衣云一怔,笑道:“湘妹的话,我真不懂啊。”湘林笑道:“你不懂有谁懂?除非只有‘等你打浆’的人儿懂得。”衣云仍没想到琼秋信笺上的话,呆呆地对着水中一副娇嗔脸儿,半晌笑道:“湘妹湘妹,你不明告我,我终猜不到你话里的因由。”湘林见他发怔,忍俊不禁,把身子缩进窗口。衣云抬头望时,美人已杳,只管伸长脖子,怅怅痴守。停了好一会,窗口又伸出个美人姿首来,笑吟吟唤道:“云哥,鱼钓到没有?”
衣云道:“我那里是钓鱼的能手。”湘林道:“湖上的鱼,不比泾中好钓,怕终不上你的钩。我这里有尾泥鳅,给你钓去吧,你快把钩子上来。”衣云莫名其妙,当真把鱼竿上丝纶用力拽上去。湘林伸手拉住,取下钓饵,另把件东西钩上,抛出窗外,衣云取下,却是一只火柴匣子,匣内并没甚么东西,就月光下细瞧,匣底写着四字道“沈陈琼秋。”衣云心中,别的一跳,接着笑道:“你真痴了,他是我表妹,甚么相干?”那时只听阁上唤道:“云哥回去罢,明天你来,我更给你件宝贝,明天再见罢。”说着,放下一片帘子。
衣云怅然若失,还去鱼竿,踱归家里。当晚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不懂湘林怎知表妹名字。又把湘林的话,凑集拢来,才会意到一封信,大概给湘林瞧见,一定盗劫那夜,匆忙遗失的。自问琼秋那封信,落落大方,不着甚么痕迹,湘林为何要误会起来,发出许多酵性话儿,那总也猜不到她心里。衣云又想起琼秋,温文儒雅,简直是个女丈夫,这封信好算得情文并茂,写作俱佳,瞧在湘林眼里,湘林该当佩服她,怎样妒忌她起来呢?即使我和琼秋有缘,当真把我个沈字加到陈琼秋顶上,那么我衣云也不坍台你湘林面上。当晚胡思乱想,直过半夜,方才入梦。明日功课完毕,即忙踱到陆宅,湘林当着衣云面,想起昨夜雅谑,不免羞答答,当着没有这件事一般。衣云监着老太太等,也不好动问,假问湘林道:“园中的碧桃花,开也没有?”湘林何等乖觉,接口道:“怕还没有谢尽。云哥要瞧,我引你去瞧。”两人站起身来,一直从长廊内走进园中。刚跑到碧桃树下,一只喜鹊掇翅飞去,顿时落下一阵红雨。两人肩上,花片粉粉,拍了一下,湘林去端只S藤椅,放在碧桃树下,各坐一傍。衣云指几株梅花道:“这梅花曾几何时,已绿叶成荫了。”湘林噗哧一笑道:“这是你
的。……”衣云羞道:“你表兄专喜调侃人,和我强辩。前天的话,湘妹你评
评谁不是?”湘林道:“我说是你错。”衣云道:“咦,你也编派我不是,有甚么
理由?”湘林道:“前天我不盘驳你,是留你的余地,你说这株梅花,为他开得
独迟,算清高,其他先开的,无非庸脂俗粉,那我要问你,有一天我在湖上碰见你,分给你几枝梅花,你当他拱璧一般,难道庸脂俗粉,也得邀高士的顾盼吗?”衣云无可置喙,只得强辩道:“这也是珍重的捻花人,和梅花本身无涉。”湘林脸上微红,接着道:“捻花人何足珍重,一枝两枝梅花给你,真不在你眼里,非要引你到邓尉香雪海去,才见得情深义重哩。”衣云又觉她酵性发足,也不回答,岔开道:“玉吾好久不见,不知他在家怎样用功?”湘林一笑道:“他用功,怕比你要加倍。前月盗劫后,我写信招他来,商量商量,他回信也没一封,不知又忙在甚么姐姐妹妹身上?”衣云道:“现在和他要好的一位妹妹,我倒也认识。”湘林忙问:“是谁呀,你告我。”衣云道:“那妹妹这几天心里,有些不满意玉吾,你道为的甚么?”湘林道:“甚么呀?你快说。”衣云:“那妹妹为了无意中在玉吾袋里,找到你写给玉吾的一封信,心中便怨望着,差不多认定是你玉吾的未婚妻,把个钱字硬派到你陆湘林顶上,你道奇乎不奇?”湘林道:“那真荒乎其唐,难道我们表兄妹,信也不许通一封了?那人究竟是谁呀?”衣云忍不住噗哧一笑道:“那妹妹,近在眼前,远在天边。”湘林才觉得衣云编谎取笑,自己站起身来,羞得两腮通红,嗔道:“你近来学得玉吾一般油嘴,又来欺负人了。”衣云招招手唤湘林坐下,笑道:“我不说穿,怕你要骂出来了。我并不敢欺你,也是把个‘恕’字来劝你,圣贤说的话不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湘林道:“表妹,没有甚么意思,写信大大方方,有甚肉麻不出。”衣云道:“你把琼秋一纸信笺给我,待我解释你听,有甚么不大方处。”湘林道:“那纸冰梅笺,写作俱妙,我不舍得还你,要留着将来吃喜酒时,还给新嫂子了。”衣云道:“湘妹,你怎么总是这样说法,你把破绽说出来,我佩服你。”湘林道:“别的不必谈,甚么‘许我有良好结果,莫赚我眼泪去’呢。”衣云笑道:“哦,这两句话,没头没脑,莫怪你误会,她要瞧有良好结果的小说,我许她寄两本《玉雪留痕》《橡湖仙影》给她,她说的莫赚眼泪,是表明不喜瞧哀情小说的意思,不知你又缠到那里去了?”湘林将信将疑,衣云又把游砚山事,和盘托出。湘林道:“怕你又编谎。”衣云道:“这倒没法证明,除非同你到灵岩去一趟。”湘林道:“那也干我甚事?”说着,忖了忖,又道:“我倒有个好法子证明,你把意思说给我听了,你去拿两册书来,我权充你的女书房,代你覆一封信去,你许我吗?”衣云站起身来,一恭到地,笑吟吟道:“女书房先生阁下,费心费心,许!许!许!那有不许之理。”湘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又道:“你坐着,我信你了,你不要表现甚么老学究神气吧。”衣云坐下道:“那么陈琼秋顶上,昨蒙你妹妹赏赐的那个沈字,今天好算取销了。只是取销之后,我这个沈字,加到谁人头上去,倒是个问题,请你妹妹发放吧。”此时湘林羞红着粉腮,再也接不下去。停了一会,湘林另外发问道:“我问你件事情,前天你说甚么‘尼姑不敢说,只好叫他女和尚’,那时玉吾好似面上红红的,插口不下,这话里,有甚么因由,你说给我听听。”衣云摇头道:“那是我无心说的,并没用意。”湘林道:“你又替他包瞒了,你认识慧静吗?”衣云摇头道:“不熟悉。”湘林只管披着嘴,衣云岔开他的话道:“你听那燕子正在说甚么话?”湘林道:“那要请公冶长去翻译。”说时听得檐下一对燕子,当真叽叽咕咕像谈话般,越谈越起劲,湘林会意道:“他正在把圣贤的话教训你,他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你道对吗?你说话藏头露尾,给他觑破隐情,特地把个‘诚’字教训你,你该懂得。”衣云禁不住笑道:“算你是公冶长的妹子,公冶扁。只是话虽说得像,我却实在‘不知为不知’,燕子或者‘知之’,你直截爽快去问燕子吧!”正说时,忽听檐下一阵啾啾啁啁,
湘林对着只管发怔。正是:
怕见帘栊春燕子,撩人情绪是成双。
不知檐下甚么东西叫?湘林为甚发怔?欲知详细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泣残红泪肠断西泠敲碎碧簪魂销南浦
话说衣云正和湘林清谈,忽闻檐下一阵啾啾啁啁,究竟甚么叫?做书人编不来谎,记得第六回书结尾“侧门内一片狂喧”,第七回书开场,勉强跳出一头狮子狗,但算聊以塞责。现在说的檐下啾啁之声,莫说跳不出狮子狗,便跳出一只黄鼠狼来,也不会啾啾啁啁的叫。那也是做书人小弄狡狯,一回结束,故作惊人之笔。在下一时弄巧成拙,只好仍说他燕子。闲言休表,湘林对着檐下发怔。衣云道:“湘妹,你出甚么神?”湘林指着檐下道:“你瞧一窠乳燕,见着老燕子衔了东西回来,便张着口,啾啾啁啁,快乐得甚么似的。可怜我们缩在家里,吃尽惊吓,爹爹瞧也不来瞧我们一瞧,写信去告他,反叫我们迁移海上去。他老人家既不要这个窠巢,当时经营他则甚?我真不懂爹爹甚么用意。我想到自己苦处,恨不得削发做尼姑去。”衣云道:“你做尼姑,我只好做玉……”湘林嗔道:“甚么?方才问人,你说‘不知为不知’呀。”衣云:“便是此刻何当‘知之,”我说你做尼姑,我愿做一尊玉佛,朝暮受你的顶礼。”湘林道:“你倒有这样福气。”衣云道:“那要靠你带我去的哩。”湘林道:“你莫胡说罢,你愿跟我,另有人不愿你跟我的。”衣云道:“你又来了,明天那封信,一定相烦,你只要照我方才说的话复去便是。”湘林道:“我读书虽读了好多年,写不到她这般清隽,她简实写得珠圆玉润,行间字里,不着半点尘埃,只是我怕她音在弦外,你聪明人,可不要给她瞒过,辜负她一片盛情啊。”衣云笑道:“湘妹,我可不懂你为甚总要疑心她?她和我才见一面,随你怎样神速制造爱情,也造不得许多。我和湘妹,从小在一块儿的,到现在依然朝夕聚首,十载同窗,患难相共,好说得‘心心相印’四个字,难道还不能原谅我一点微疵么?”衣云说到这里,语声渐渐低将下去。湘林羞得一双眼波,抬也不敢抬一抬。衣云索性慨乎言之道:“湘妹,我这颗心,好像父母为了你定造的,自问只有你知得,除你之外,委实没第二个人。现在好了,连你也不知,那么我这颗心死掉以后,剩个臭皮囊在人海里,还有甚么生趣?我自抚藐躬,东飘西泊,所堪自慰的,只有你个知己,你若朝和我绝,我便夕死你前。你到天涯海角,我跟到你天涯海角。只愿一生厮守,永不分飞。”衣云说到这里,偷觑湘林,眼圈红红,泪珠滚滚。心想今天这个机会,也算千载难逢,索性趁此出一包眼泪,深一层情障罢。接着道:“湘妹,我们俩自己打量自己的身世情怀,却好像小说里的一对主人,其间经历遇合奇巧险难,很像小说家笔底描摹出来的了。只是这部小说,究竟艳情呢哀情,有结果没结果,这支笔操在你手里,全在你笔尖上,你要赚人眼泪,后世千万人跟你欢笑,跟你快乐。现在这部小说,差不多十回做到八回,你笔底总也有数了。你说做艳情,以下回目团合卺,好拟起来了。你说哀情,那么我是主人翁,你忍心把我分尸活埋么?忍心使我吞声饮泣么?妹妹你胸中成竹怎样?请你发表一些儿。”湘林那时只管拭泪,呜咽有声。衣云也觉得泪随声下。停了好一会,衣云又凑上道:“妹妹,我心坎里的话,一起说给你听了,你也该表示表示端倪,这著作权,在你手里呀!”湘林只不语,一手把块手帕拭泪,一手搓几片碧桃花瓣。衣云又催道:“你不说,我总委决不下。”湘林免不得轻轻发吻道:“你要我怎样呢?这件事你也不好来问我,我同你一样没主张,自有操着权衡的,你说甚么艳情哀情,我一点不懂,只有到哪里是哪里,事前谁也不知结果怎样,你别空谈吧,各人心事放在心里的,搬到口头来,又不是演甚么戏。今天好好和你谈谈,给你说得哭出来,你难道喜瞧哀情小说么?我再不和你讲了。”
说着站起身来。衣云道:“妹妹,我如今知道你的心了,你且坐坐,眼睛这样红红的,怎好去见人,我们不谈吧。”湘林羞着不依,低头踱出园去。衣云仍旧坐着拭泪,停会正想站起,湘林又轻轻掩了进来,笑道:“你痴了么?独自一人,也会坐在这里哭的。你只管欢喜哭,教人怎样劝你呢?”衣云强笑道:“只要妹妹不哭,妹妹叫我不哭,我便跟着妹妹欢笑。此刻辰光还早,妹妹再坐一下,谈谈笑话吧。”湘林坐下一旁道:“你哀情艳情的闹下半天,小说可是现在不做了。改作《笑林广记》吗,那倒喜听的。”衣云道:“老笑话不必去讲他,我们现身说法吧。”那晚两人抱着,滚入泥潭内,还在梦里吗?”倘不为着盗劫火起,怕要给合村的人,笑作奇闻哩。”湘林又羞着道:“那夜真急昏了,人事也不省得。幸亏有人来救起,否则葬身泥潭,再也没有今日。”衣云道:“我却深恨那个救起我们俩的人,否则我们俩葬身泥潭内,倒也留得后世一个艳迹,害得好事者,又要题碑勒石起来,说甚么‘鸳鸯冢’‘鹣鲽坟’,点缀得花团锦簇,绿怨红愁,倒也好编取一个才子佳人的虚名,委实不虚此一死。”湘林瞅了衣云一眼道:“你总没好话的,别讲罢。我问你,前回不是你有一飞冲天之想吗?你想离开这里,到何处去呢?”衣云叹道:“茫茫天海,渺渺余怀,宇宙虽宽,试问那里容得此身?湘妹啊,我的前途,真不堪设想哩,请你别提吧,提着我又要挥泪了。”湘林道:“你们男子,比不得女流,好缩在家里,总要出门去做一番事业,不能一径这样抱着悲观,足不出里门的。当知事在人为,爷娘没遗产,白手成家的,天下不知有多少,我和你有同学之谊,因此劝劝你,总要积极做去,你道我话对么?”衣云道:“我平日也作这样想,可是一个人,不知怎样的,弄得委靡不振,总也兴奋不起。”湘林道:“也是你的依赖成性。”衣云道:“我却不信有依赖性,自己觉得别有原因。每天脑筋里,总觉得昏昏沉沉,像给醍醐灌了顶一般。”湘林此时,默不一言。
停下好一会,才道:“云哥,我瞧你年纪越长越没主义了,脑筋里不知发生些甚么痴想?我劝你息息罢。”正说着,秋菊走来喊吃夜饭。衣云惊道:“怎样已经吃夜饭了。”湘林道:“你瞧天色垂暝,辰光确已不早,你回去,怕饭已吃过,我方才已知照张妈,多备几色菜,你在这里吃了去罢。”当下两人先行,秋菊后随。走到后厅,和老太太、湘林母女一桌子吃饭,见增添了几色风蹄糟鱼之类,老太太等殷殷劝敬。吃罢饭,秋菊去煮茗,衣云又独自到湘林书房里坐坐,见书案上搓着几个纸团,衣云抖开瞧瞧,两张只写着自己的名字,一张写着“同学兄惠鉴”五字,心想大概他欲写未成的牺牲品。正瞧着,湘林走来抢去,笑道:“前天想寄还你表妹那封信,我附张笺子在内,后来没写成。”衣云道:“可惜可惜,否则我好得到珠联璧合的一件锦囊。”湘林道:“我那里及得来他。”当下秋菊送茶来,衣云喝一杯,见天色已暮,别过陆宅诸人,走回家去。一宿无话,明日当真拣出一册《玉雪留痕》,三册一部《橡湖仙影》,一册《离恨天》,另外端端正正写一封给舅舅陈献斋的信,封面上角写“寄苏州木渎东街陈宅”,中写“陈献斋老爷台收”,下角写“澄泾沈缄”,反面又标着“附书一件”,填上年月日,总包一包,怀着到湘林家一同进书房授给湘林,湘林解开一瞧,笑道:“你信已写好,不容我写了。”衣云道:“你瞧,这是写给舅舅的,托你复琼秋一信附在其内。两种书另包一包,依封面号着,一起寄苏州航船投邮,邮费托航船上购帖了再算,一起费你心罢。”湘林道:“你当真要聘我做你的女书记吗?我简直无此大才。”衣云道:“莫说是一位中学毕业生,便是你旧文学,也着实有些渊源,还要客气甚么?我聘你做我的书记,不是聘你做我别的甚么,不容推辞得。”湘林瞅了衣云一眼道:“聘我总要讲好薪水的啊!”衣云道:“你别发急,不教你枵腹从公的。莫说薪水一项,便是茶礼聘金,随后一笔一笔致送到府。”湘林这时,正在翻阅几本书,好似没听得。翻到一册《离恨天》,问道:“这也是寄她的么?”衣云道:“那送给你瞧的。”湘林把张书面子,嗤的一声扯掉,嗔道:“别人的眼泪是珍宝,不好去赚她一点一滴的。我的眼泪,湖水也不如,你偏要来哄我。”衣云辩道:“这本书叙荒村儿女,并不甚么……”湘林接嘴道:“你再不要胡说了,我可不上你当,这本书我英文原本,也约略瞧过,好像华盛顿欧文做的,给林琴南翻成中文,莫说别的,只要一瞧那个书名也可想而知了。”衣云给湘林说得呆着,一语不发,停会索性把本《离恨天》扯成片片,作蝴蝶舞。湘林一笑道:“你也太狠了。”衣云道:“非此不足出你心头之恨。”说着,又指其余四本道:“湘妹,你要先瞧一遍吗?”湘林道:“说部丛书,我楼上有,这两部书,好似已瞧过。《玉雪留痕》说的书贾米仁。《橡湖仙影》第一本和下两本情节毫不相关,虽有结果其间曲折也很哀艳。”衣云插嘴道:“你要没曲折,一往直前说艳情,怕千部里找不到一部,只好请你老夫子自撰一部出来,也只有我来讽诵讽诵。”湘林道:“不信我做的小说,别人不喜瞧,只有你瞧。”衣云道:“你的一片艳情,当然只有我领略,谁好来偷瞧一眼。”湘林又对衣云瞪了一眼。衣云道:“我不懂女子们为甚都不喜瞧哀情小说?”湘林道:“这倒不是多数心理,我前在校中,同学十个里有八个枕头旁边摊一本新出版的什么金瓜魂,半夜三更,瞧得出神。舍监熄电灯,他们同声切齿的骂声鄙吝鬼。有几个更好似明天没有日子一般,被窝里早预备着个小电筒,一边瞧,一边更要呜咽啜泣,弄得一室中,鬼火荧荧,鬼哭凄凄,仿佛丘墓。他们明天起身,把一块枕衣,互相比较,谁哭得眼泪水多,谁算多情人。有几个可怜哭得眼睛红肿着像两颗鸡蛋,先不先起身,还没起身,便给对床那个同学调笑道:你哭的是书里那个瓜娘呢?还是哭那个梦郎?那人道:当然哭的薄命瓜娘。那同学笑道:怕不是啊,你怜惜那个多情的梦郎哩!你不要这样悲伤。凑巧得很,梦郎刚赋悼亡正待续弦,你要时我替你做媒。照你这样子,日日夜夜像小寡妇般哭下去,怕那个瓜娘要和你结拜姊妹了。那人受此一顿奚落,可怜在被窠里气也没有出处,只好挖出小电筒里一颗用过的干电池来,掷到对床帐子里去道:你倒还开心得出,那么这东西,奉敬你吧。”衣云听得,笑不可仰,骇然道:“你读的那只爱妈女校,上海地方也算很高的学府,怎样不堪到如此呢?”湘林道:“越是程度高的学生,越是不守规则。我住在校内,差不多有一大半同卧起的学生,不与交谈。要好的,全校只有三四人。这三四人,完全是乡间上来的,尚不失天真。可是瞧在他们眼里,当作阿木林看待。他们总给你起个绰号,叫你‘田鼠’‘土蚕’,我们情愿他们叫田鼠、土蚕,总也不愿去高攀他们。日后他们也很识相,提开我们算,差不多不当我们三四人作同学了。后来等到行毕业礼,他们那班二十八宿,见我得了张最优等文凭,一齐眼红不得,等我走出礼堂,不约而同的吹着两片嘴唇皮叫声‘鼠’!好似驱逐一般,我心想不必你们驱逐得,本来要逃出你们那个鬼窟了。现在承蒙你们驱逐,使我脚里格外明白一些,我来求学的,不是来和你们胡调,同流合污的。吾只索毕业文凭到手,三年学宿膳费,有了一张清单,交给爹爹,便回我的大府享我的清福,再也怕说入学校了。云哥,你没有尝过那个文明牢狱的痛苦,算你幸福无疆。”衣云道:“我听你言之寒心,女校如此,男校更可知。照这样子,我情愿不懂科学知识,只求我们孔二先生的学问吧。你说的那近时新出版的小说,我在你表兄处也曾瞧过多种,简直瞧不出好处,觉得做书人不是执的笔做小说,好似黄霉天坐在茅檐下弄块还潮牛皮糖,搓搓长的,捏捏圆的,吹吹硬的,晒晒软的,凭你用尽力气,弄到结果,依旧一块还潮牛皮糖。说他情节,更是一块臭乳腐,不容你咀嚼。大凡好小说,一段文字里改省不得一两字,一回文字里,改省不得一两句,假使任意削去了,线索便贯串不牢,辞意更索解不得。这可以见做书人落笔时的句斟字酌,不肯浪费笔墨处,像他们只唱着滥调四六,一部书里扯去一二十页,瞧下毫不觉得欠妥,反省却许多精神,既然这样,索性不瞧,精神更省,又节金钱。”湘林道:“你的持论未免太刻。天下事没有定率,俗语说的:一半有眼睛,一半没眼睛。”衣云道:“像你湘林这般有眼睛,不知喜瞧那类小说?”湘林道:“我也不过胡乱瞧瞧,谁有真眼光去辨别他好歹。老小说里,喜瞧《水浒》一百另八条好汉,写来活龙活现。新小说,喜瞧迭更司描写社会的作品,甚么《块肉余生述》《贼史》等,一支笔,仿佛一面显微镜,把社会上一针一芥,放到几千倍大,描摹刻划入木三分。像这类小说,非有阅历不能落笔。其他哈葛德言情小说,深刻虽则深刻,只把一男两女,一女两男纠缠着,我瞧得一二种,便不要瞧了。”衣云道:“社会小说,当真不易做。作者要有阅历,有胸襟有文采,方能出色。而且书要读得多,路要走得远,描写社会情形,不能限于一地方,一等级,那真不容易啊。倘使只描写社会片段,随便可以写写,只算不来鸿篇钜著,像我在乡间东逛西闯,耳闻目见的怪现状,却也不少,写出来倒不消渲染得,很有可观。”湘林道:“云哥,你学做小说罢,我也有几件惊心怵目的材料供给你,经你笔下一描摹,一定悱恻凄婉。”衣云道:“那更好了,你也有材料给我,使我学做小说刻不容缓。”湘林道:“只是不多。真所谓社会片段,你要搜集得多,我想乡村街坊,倒有三处总批发所。”衣云道:“那里三处呢?”湘林道:“便是小茶馆、小酒店、燕子窠。街坊的小茶馆,现在简实变做赌窟了。乡人在这里家破人亡的,委实不少。小酒店兴奋一般人的好勇斗狠,乡村发生械斗血案,都在这里酿成的。街坊上鸦片烟馆,听说现在也改换牌号,一律叫燕子窠了。这其间更不容说,是乞丐的制造厂,尤其是盗贼的派出所。农发渔户,吸上了那筒福寿膏,把自己祖宗挣下的田房屋产,一起塞时小眼眼去还不够,镇日镇夜在烟铺上穷思极想守到宵深,出发试验他的三只手伎俩。小偷偷不够索性合了党,明火执杖打劫起来。可怜性命送掉,落叶归根,造因无非在燕子窠。以上三个机关里,你去寻寻小说资料,尽多可泣可歌的奇闻骇事,给你描写咧。”
衣云道:“这还是明见的,大家注意得到,我有一处人们注意不到的,小说资料,要比你说的三处地方来得有趣味,有统系,写出来一定有刺激性,能够哄得人笑啼并作。”湘林道:“这在甚么地方呢?”衣云道:“这块地方小虽小,却是流动的,普遍在各乡各镇,便是一艘驳船。这驳船每天清晨,开往塘口接上海小轮上的搭客,驳送到各乡镇。垂晚又把各乡镇往上海的搭客驳到塘口小轮,每天满载一船,这其间男女老幼,哭的笑的,叹的忧的,千态万状,哀乐不齐。哭的无非夫妻反目,母女口角,一时气愤,遁迹海上,笑的赢获钜金,衣锦还乡。叹的入得宝山,赤手空回。忧的身怀私货,中心徨。这是现面的事,细究内幕,更不少伤心黑暗的资料。本来家庭间夫妇母女,偶尔口角,不到终朝,便能言归于好,一笑解嫌。现在自有了这艘驳船以来,可妻女回心转意时,已在海天轮碇之中。等到芳心追悔,或已身堕平康,或致受人诱惑。她的丈夫父母,还在遥遥梦想,每天清晨,怅望着那艘驳船上的一面旗子,呆呆出神。那么这艘船,简实好叫他‘爱情输出艇’。”湘林听得,笑道:“这却发人所未发,现在乡间女子,真不比往前了。只要心中稍受委曲,便走这条路。上海商埠,仿佛专为她设的。自从有了上海,丈夫父母,便不好责备妻女,否则便是驱雀入渊,等到身入繁华之地,简实没有还乡之望,可怜乡间女儿,不论已扳亲未扳亲,到得海上,以身入平康为劳,衣锦归来,又招朋引类而去。”衣云道:“祸根便在这‘舶来品’上。一乡中只要出一个在上海青楼做鸨母的,一乡中的优秀女子,便断送她一人手中。鸨母回乡,能够哄动合村的虚荣心。她安坐在家里,魔力比大学中学登报招生还大,入她那所无额学校。好在不须试验,大批满载而去。”湘林道:“倒不是啊,一乡一镇,最不幸的,无过于此。人家女儿只要一入她手,已举亲的,只有休退。没攀亲的,更不必说。”衣云道:“我去年和玉吾在镇上,眼见一个未婚夫,欢送他的未婚妻上驳船,还殷殷叮嘱她早日回来,依恋不舍,直送到望不见帆影,才挨步回去。当下我替他抽口冷气,对玉吾道:你说他送别,我当他送葬,那人再也休想和这女子结婚。便是将来执绋,也没他的分了。”湘林道:“你的话沉痛极了。你说的甚么身怀私货,我却不懂。”衣云道:“你不知我乡出个慈善家姓杭的人,他贫苦出身,一朝暴富,便大发慈心,立个愿誓,一手拯救全乡贫民,想出个有饭大家吃,有财大家发的捷径来。只是那个饭字,还分出黑白两种,他便在这个黑饭上打主义。”湘林道:“怎叫黑饭呢?”衣云道:“瘾君子吃的。”湘林道:“哦,他打的甚么主义呢?”衣云道:“他便是打个有饭大家吃主义,自己在这上面挣下三四十万家私,把大本营扎在通商巨埠,亲自到乡间来现身说法,他的宗旨,确有见地,他道做甚么事业可以发财,这个问题,我已解决,用甚么方法,可以大家发财,这个问题,父老伯叔,诸姑姊妹,快和我来商量,我仿佛是个南海观音大士,抱一瓶杨枝水到地狱来救济你们,我把一点一滴的仙露洒到你们手里,你们也学我把一点一滴的仙露洒向他人手里去。那时大家手里沾些仙露,便是有饭大家吃的一个发财秘诀。说得乡人合掌欢呼,称他一声大慈善家。不到几时,大家手里抱瓶杨枝水,嗅嗅咂咂,同登仙籍。乡人饮露思源,不忘,他杭老先生,是个大慈善家,只有个问题,把仙露运入内地,关卡法严,免不得在驳船上心惊胆战,等到驳船安然抵埠,乡村间一般仙籍中人,大家来迎接那艘‘苦海慈航’,这时候的一种现状,怕要待吴道子来绘他,方得真相毕现。”湘林听得,笑道:“你的形容也绝妙的了。照你说,这艘驳船内,确有不少小说材料。可是街坊更有一种专事重利盘剥的什么放孤洋,印子钱,这一类黑心人,你做小说也好加入进去,宣布他们的鬼蜮伎俩。”衣云道:“不差。这一类人,我也眼见得多。新年在赌窟中碰见个四阿爹,他放债有种规则,叫做‘夜五分,朝顶对,见面加一,算算加倍’,你想欠了他钱面也不好见他,有人借他一块钱,不到四天,算算八十九元几角,骇乎不骇?”湘林道:“累次加倍,莫说一元银币,一个小钱作单位,加几十倍,便计算不清。我听得人讲,有个大富翁,只生两个女儿,临死立张遗嘱。那个长女道:我让妹妹先认定要多少家资,剩下给我便是。他妹妹工心计的,当下把父亲财产约略计算一算,说道:“我也不想多,只要一个小钱,逐天加倍,一个月为满。姊姊听得,笑逐颜开,心想一个小钱算起一个月总也没有多少,答应着签下字。过几天父亲死后,妹妹邀同亲族分家,一位族长把遗嘱瞧过一遍,算下一算,吓了一跳。富翁三千多万两银子的家产,合作小钱,统统给妹妹,如数合讫。姊姊不相信,自己把算盘算算,一些不差。亏得在遗嘱上找出一个大漏洞来,没有注明大小月底,依照小月廿九天计算,要减轻一半,姊妹俩适得平均分配。妹妹不肯,争道:你说没注明大月。只是也没注明小月,怎好随你计算。当下各不相让,族长道:吾说句公话,你们姊妹俩,不必空争,这张遗嘱,那个月立下的,便照那个月计算。一瞧十月初一立的,查查历本十月小,只有二十九天。妹妹没有话说,只得平均分配。云哥,你想一个钱计算,只三十天已可观了,莫说一块钱。”衣云道:“照你讲,正合着句俗语,叫做‘人有千算,天只一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天下呆人,也不吃亏的。像这种重利盘剥的,谁见他兴家立业,你那则故事,倒好做他们的当头棒喝,绝妙的小说材料。湘林道:“那也不过说说罢了。我有件亲眼见得的伤心史,今天时光还早,讲给你听罢。”说着,唤秋菊倒上两杯茶,各人喝下。湘林讲道:“从前我一位姓汪的同学,名叫漱梅,嘉善籍,才貌也不弱。他十五六岁,便醉心自由恋爱,结识一个姓孙的大学学生,两个偷偷地租房同居,住宿生改作了通学生。他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也管不得他。不满一年,便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小儿。有了儿子,便着了痕迹。漱梅免不得逼那姓孙的,向堂上通过,行一行结婚仪式。别的不打紧,好让那个私生子出面当官做人。谁知姓孙的,只顾敷衍下去,忽忽过了二年,漱梅毕业之后,便推托担任教科,瞒着家里,依旧住在上海。那姓孙的一天把封友人寄他的信给漱梅瞧,内容那朋友叫他到南洋群岛罗办报馆去。漱梅怎肯放他,那姓孙的也说不去,过了几天,叠连四五天不见姓孙的到来,心中委决不下,要想到他家里去探探,听得他的父亲很严,不敢冒昧一行,只得又等下五六天,仍不见来,正心中着急,接得邮局送到一封信,原来姓孙的已到新加坡,嘱他好好守在家里,一切家用开支信上也不提及。漱梅悲啼了一阵,也只有典质度日,抚育那个小儿。那小儿虽只有两三岁,呀呀学语,很觉灵秀活泼,抚弄抚弄,倒好减却一二分离愁。那天也合该有事,漱梅写好一封信,吩咐女佣去寄快信。那女佣去了好久,回来仍没有寄,推说找不到邮政局。漱梅免不得叮嘱女佣守着家,自去寄信。那小儿哭吵着要跟,漱梅拍拍他胸前道:雪儿,娘马上就来的,买糖你吃,你不要跟。小儿听得有糖吃,便不哭不跟了。漱梅去寄了信,买几包樱花糖回到家时。只见大门开着,房间里一人也没有,问问二房东,说道:好似那个娘姨,抱到外边去的。漱梅又到外边来寻了好几处,影迹全无。心里这一急,非同小可。回到家里,等过黄昏,也不见回来,知道没望的了,哭得肝肠寸断。哭了一夜,明天要去找那所荐头店交涉,心想自己面子上,还是个处女,怎好出头露面和人家去交涉那个小儿呢?想到苦处,恨不得自寻死路。亏得同居的劝她,替她另叫了一个娘姨,漱梅抑抑郁郁姑且住下,写封快信到新加坡,等刚三个月,也没回信,资用乏绝,度日如年,难免站不住海上,回到嘉善,连发几次快信,望穿秋水,音信杳如。又隔两三个月,接到上海一个甚么律师的信,附着汇票一纸二百元,大致说,代表孙某和汪漱梅脱离同居关系。因你不守妇道,把小孩走失,认为没有做人妻室的资格,彼此自由脱离,将来各人婚嫁,永不相涉,二百元便算同居的津帖。漱梅读了,肝摧肠断,愤愤地把汇票信笺一起撕掉,气得卧病一个多月。她母亲只有她一个女儿,见她这样,不免老泪滂沱。漱梅病起之后,把这件事,认作一场春梦,心底藏下隐痛,安慰着老母,相依度日。她母亲略知端倪,不悉底蕴,过了半年,有人来做媒,便许给本地一家姓徐的。漱梅顺从母意,并不违拗,便在前年春里两下结婚。那姓徐在上海洋行里做事,收入很丰,家计小康,人品也极忠厚,还当漱梅是个处女,结婚以后,爱情很好。清明节新婚夫妇到杭州西湖上度蜜月,那一天也是十分凑巧,漱梅两人的那艘小划子船,正从西泠印社那边划过去,想进西泠桥,抄到里湖孤山去。谁知刚划到桥洞边,对面一艘小艇缓缓划来,里面坐着一对少年男女,一个四五岁小儿,那少年正坐在舱里打桨,小儿坐在他身畔,少妇端坐舱中。少年的眼光和漱梅只轻轻一接触,漱梅顿时觉得眼帘一暗,那少年把桨在桥石上一抵,那艘船便从侧首一个桥洞里划进去。当两艇船头欲接未接的当儿,舱里那个小儿,忽的伸出两只小手,对漱梅招招,叫声姆妈!……在此间不容发之际,那少年忙掉下桨,一手按住小儿的嘴,小儿呀呀的哭起来,少妇忙来拉小儿道:“儿啊!哭甚么,妈在这里呀!小儿蹬足道:“不是呀,我要自己的妈呀!少妇道:“呸!你自己的妈,在阴司里,怎好去找她呢?”小儿一边哭一边伸只小手,指后面艇里,少妇望望后面,已望不清楚,约略见一男一女的背影,又瞧小儿的父,捧着脸,好像也在哭,心中猜到一半,不觉呆呆地拭泪。那后面艇里汪漱梅更不用说,如中魔鬼,投在丈夫怀里,泪落如沉。他丈夫惊出意外,急泪直迸。这当儿亏得两艘船,在左右两个桥洞子里过,彼此总算没瞧清楚,只是各人眼中挥泪,各人心底都有不明。漱梅和他婿回到湖边,当晚住在清湖旅馆。漱梅一口怨气,无从发泄,仗他丈夫爱着自己,索性鼓着勇气,把前事在丈夫前,和盘托出。他丈夫却很明白,安慰漱梅道: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不追既往,勉汝将来。漱梅一颗心,方得放下。事后漱梅丈夫到上海去细细打听,方知当时那姓孙的,给他父亲软禁在家里一年之久,新加坡也没有去过,信札无非转托新加坡一个朋友捏造的,小儿也是串通女佣抱去的。一年之后请个律师解决开了,替儿子另娶一房媳妇,推托这小儿是抱领的,新妇见那小儿的脸和他父亲一色无二,疑团难解,孙某只好实说外室生的。现在他母亲死掉,要你抚养,给你做儿子。新妇深信不疑,等到西湖碰面之后,她愤然对丈夫道:‘你不该欺我,你待他这样薄情无义,将来安知不是我的榜样。我前车可鉴,还是趁早和你决绝。’从此感情日恶,不到一年,两个当真离异。这件事原原本本,是汪漱梅自己写信给我,详细告我的。我还当她编谎,去年春天,我和祖母到杭州进香,在火车中碰见她,讲起此事,她又述了一遍,洒下几滴眼泪,我才深信不疑。云哥,你听了如何感想?”有云道:“天造地设,不消点染,绝妙一篇哀情小说。只是到我笔下,只消写他‘湖上一瞥’的片段情景,已觉哀艳悱恻,令人酸鼻。”正说着,一阵风把书房窗子吹开。衣云道:“辰光已不早,今晚不叨扰了,明天会罢。”说着,别了湘林,走出书房,到厅上,老太太等要留吃夜饭,衣云道:“家里有事,谢谢,不打扰了。”说着走出门去,跑还自己家里。在书房中吃罢夜饭,一宿无话。过了几天,衣云又去问湘林那封信,寄去没有?湘林道:“已替你写好附入寄去。”衣云问:“怎样写的?”湘林含糊略述几句,衣云也不问了。从此衣云、湘林往来益密,请谈雅谑,一室融融。有话便长,无话便短,忽忽已过端阳,有一晚,衣云去问叔父一件事,偶提及莲香,怎么两个多月,没见过她,不知到那里去了。叔父道:“她有些小病,睡在内房。”衣云深觉诧异,又谈下一阵,天忽大雷雨,檐漏一泻如注,庭心中飞瀑跳珠一般,顿时积水盈尺,不能行走。越落越大,逾时不止。叔父索索发抖,口中嚷着不得了,田要淹没了,天公息息怒罢。无如倾盆大雨,只管加大,庭水汨汨流入内室,衣履尽湿。衣云坐在一只高凳上,缩起两脚,见叔父满头大汗,统统闭上窗棂,点一副香烛,把个酒坛子垫了,拜下六七拜。又找出一本高王经来摊着,朗诵高玉观世音,高明观世音,只索不休。婶母也坐在旁边,背诵多心经。雨点越大,他们俩的经声越高。直到黄昏将尽,雨点停了,经声也停了。衣云赤着脚,跑回书房去睡。
从此又过一个月光景,已交正伏,烈日如蒸,汗流如注。老师下午停课,衣云到垂晚,太阳落山,正想踱出书房乘凉,祯祥忽差人来叫进里面去。衣云见了叔父,叔父道:“我的幸运来了!谁想你十七八岁的人,自己书也没读通,你的舅舅却瞧上了你,写信来要你去教诲他的儿子士芳。士芳今年已十三岁,书本也不浅,你去不知吃得消教他么?”衣云不敢答应,叔父又把封信给衣云瞧。衣云读下,大致说:“旧聘老师,忽于前月病故,女儿琼秋,可以不必读书。儿子士芳,正当求学,一时无良师可聘,衣云甥品学兼优,足为小儿师,请他出月即来。”衣云喜不自胜,当对叔父道:“前见表弟程度尚浅,姑且去试试再说。好在亲戚,我不懂的地方,也好问问舅舅。舅舅饱学宿儒,谅也不吝教诲我的。我正好去半教半习。”当下祯祥很欢心道:“你愿去,过月底便去。我新做几件夏衣秋衣你,你去好好的教诲,不要堕你祖上书香家声。将来自树一帜,便从这回起点,总要随处留心,刻苦自励。”衣云唯唯受命,辞了叔父,走到外边,想起湘林,心下冷了一半,私忖别的再也没有掉不下,只有那个腻友,朝夕相聚的,怎好分离两边。要想去对她说,只觉无此勇气。直等到七夕晚上,明天预备出发,不得不走去辞别。衣云走到湘林家,见过老太太等,只不见湘林。秋菊道:“小姐在园中呀。”衣云直入园内,走进亭子里,并不见湘林。石台上放只磁杯,杯内贮着染指甲的凤仙花汁,鲜红如血。衣云四面一望,见湘林在太湖石旁,俯下身子,慢慢走上前去,捉那秋葵花瓣上一只红蜻蜓。衣云叫她,她不答应,只管摇手。湘林走近花前,蜻蜓飞去,失望回到亭子里,埋怨衣云道:“给你一喊,把只红蜻蜓送走了。”说着,坐下,把磁杯内凤仙花汁,涂在指甲上,留下两只大拇指,另把两片瓜子壳,细细将花汁装在瓜子壳内。又拔下头上一根碧绿的翡翠簪子,把瓜子壳内花汁,剔作半月形,贴在两只大指甲上。又将豆壳制成的指套子套上。衣云笑道:“湘妹,请你也替我染两只大指甲好么?”湘林道:“男子们染了,要怕……”衣云道:“怕甚么,我不怕你的。”湘林对衣云瞅了一眼,衣云又道:“湘妹,今天七夕,我不好不来见你。既来了,非请你替我染一只指甲,留个纪念不可。”湘林只不肯,把支碧簪剔牙齿。衣云再忍不住,叹口气道:“唉!我和湘妹,真像今夜天上双星,一会以后,又不知要那天再得相见。”湘林道:“你又说呆话了。”衣云道:“不敢谎你。明天清晨,我便要离开澄泾湖上了。和你数年聚首,一旦分离,想起来,未免痛心。”说着几点泪珠滴到身上。湘林神经顿时传染到一种刺激,忙问道:“云哥,真的吗?”衣云道:“谁哄你。明天此刻,不知身在哪里。”湘林道:“你做甚么事去?”衣云道:“我做狲王,坐冷板凳去。”湘林道:“那有甚么气苦,学生升任先生,要贺贺你咧。你好好是个男子汉,大丈夫,里门未出,眼泪先流,将来怎好乘风破万里浪呢?”衣云道:“只是以后不
能天天来瞧你,叫我那颗心怎生放得下,可否我把那颗心寄放你处,让我身子出门去,那就不怕了。”湘林道:“别说呆话。我只问你,到那里去教读呢?明晨便跑,怎不早对我说,让我早一天饯你行。”衣云道:“我早就不敢对你说,今天免不得实告你,尚幸这块地方,不是举目无亲,天涯海角,总算我舅舅家里,又在灵岩山下,舍水就山,也算差强人意处。”湘林听得:“舅舅家里”四字,芳心猛吃一惊,面上热辣辣飞上一层红云,手中不知不觉把一支碧簪向石桌子上狠狠敲一下。砉的一声,衣云吓了一跳道:“湘妹不好了……”正是:
敲断玉簪为惜别,明朝湖上即天涯。
不知湘林为甚如此发狠?说出什么话来?欲知详细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惹草拈花惭愧登徒子交怀合卺倜傥主人婆
话说湘林听得衣云说起,到舅舅家教读去,心房里无端起了一阵酸潮,不知不觉,把手里一支翡翠簪子,猛向石桌上敲一下。衣云惊道:“不好了!”湘林一瞧,已碎作两段。当下并不吃惊,冷冷道:“一支簪子值得甚么!人心敲碎,也只索敲碎。”说着,口音微带酸涩。衣云道:“湘妹,你很达观的,为何也这样愤恨。我中秋即回,一月小别,算不得久。”湘林道:“我何尝愤恨,预备欢送你哩。你福慧双修,此去……”衣云插嘴道:“湘妹你敲碎了簪子,又要来敲碎我的心么?我原打算把这颗心,寄给你妹妹处呀。”湘林道:“谁好接受你的心,我也不是接受的人,你留着待该给的给罢。”衣云那时愤愤道:“妹妹,我自问此心已属于你,前一番话,算得掬心相示,你信得过我,请你原宥苦衷,一身飘泊,原非得已,我当你面这样,背了你也是这样,倘有口是心非,二三其德,此身和你的那支簪子一样……”湘林道:“云哥,你别说愤话罢。”衣云泪如绠下,湘林也觉凄咽。停一会,湘林把断簪杯内花汁,觉得尽成可怜之红,一阵酸心,滴下几点泪珠在杯内。衣云道:“湘妹,你今晚欢送我,该快快活活的,不宜这样悲哽。”湘林给他提醒,拭干泪痕,把帕子授给衣云道:“都是你引我哭的,现在大家拭干了,你再哭罚你。”衣云接过帕子拭泪道:“罚甚么?”湘林想了想道:“罚你染红指甲,将来惧内。”衣云笑道:“染红指甲韵事,惧内更属韵事,我愿罚愿罚,你快替我染。”说着,伸只手,搁在湘林面前。湘林笑道:“你明天做先生去,给学生见了,要叫你‘红爪先生’的。更有一层,给你那个表妹见了,也要疑心你,取笑你的。”衣云道:“表妹问我,我说另一表妹替我染的。”湘林道:“你喜染,我当真替你染。”说着剥下自己指上一片瓜子壳,重调杯中花汁,把断簪挑一些在壳内,剔成个形,合在衣云左手大指甲上,也把豆壳套好,衣云问隔几日好取去?湘林道:“一夕便红。”衣云道:“妹妹,你留这纪念,使我摩挲一点猩红,联想到猩红里面,有你妹妹送别的泪痕,心旌格外沉痛。”湘林羞着道:“只怕猩红一褪,你便想不起我了。”衣云没有回答,秋菊走来,湘林吩咐道:“今晚留云少爷吃饭,多煮几色菜。”秋菊点头自去。衣云道:“今夕别后,你只要望一颗月亮,圆过一度,第二度圆时,我又好到这里来了。”湘林只觉默然,泪莹莹。衣云轻轻拍一下桌子道:“湘妹,你也再不许哭了,再哭,我要罚你。”湘林道:“谁哭,受你罚,我可不怕你的。”衣云笑道:“你年年染红指甲的,难道不惧
外么?”湘林向衣云瞪了一眼,衣云又道:“那么你不怕我,便是我怕你,算你今天替我染指甲的效验。你替我染一个指甲,我已怕你,明年你替我把十个指甲统统染了,我好演《梳妆跪池》去哩。”湘林嗔道:“你总喜占便宜,甚么《梳妆跪池》呢!”衣云道:“你要明白,只消瞧《缀白裘》便是陈季常的故事。”湘林道:“《缀白裘》不是昆剧曲本么?我瞧不懂的。”衣云道:“你瞧不懂,只有将来我扮演你看。”湘林道:“你又是占我便宜么?”衣云道:“这是我把便宜奉送你占的,你想我向你跪,这便宜谁占的?”湘林道:“我不想占你便宜。”衣云道:“那么你对我跪,便宜算我占。”湘林道:“别多谈罢,你明天几时开船,可要我来送你。”衣云道:“拂晓便行,你要送我,请你一径送到我灵岩山下。”湘林道:“真的,我中秋来游天平、石湖、虎邱,任便到你那边望你,怕你要不相识我了。”衣云道:“一定倒屐出迎,怕请不到你,灵岩山的艳迹不少,你来点缀其间,那更是锦上添花。”湘林道:“锦上本来有花,不容我来点缀得,我来翻为不妙,冷淡你们俩的爱情,简实不是锦上添花,变以做雪中送炭了。”衣云道:“你的话算了罢,越说越不像了。”
湘林再要说时,秋菊来唤吃饭。两人走到厅上,湘林便把衣云要出门的话,告知祖母母亲,大家心里不忍衣云离开澄泾,席上很不快活。吃罢夜饭,两人又谈了一阵,衣云别过老太太等,走出门去。湘林依恋不舍,握一柄薄葵扇,送出门来。见塘岸乘凉的人坐着不少,湖上也是扁舟点点,人影惮惮,衣云、湘林又站定在柳阴下闲谈。衣云道:“往日我见了一湖秋水,非常快乐,今晚只觉得心惊胆怕,你道甚么缘故?因为一到明日,那湖水决不肯留住我一艘船。须臾片刻,非直送到我瞧不见你处才休。”湘林听得,也不免对着湖光出神。那时一阵凉风,忽把一片清澈的歌声,吹送到两人耳内。这歌曲是农人唱的一种男女相悦的俚辞,其间也不少天籁。两人听道:结识私情东海东,路程远信难通。等到路通花要谢,路通花谢一场空。湘林和衣云听得,触动悲怀,心中只是别的跳荡。又听道:
结识私情路迢迢,星稀月暗那能跑。露水里去了浓霜里返,伤风咳嗽自家熬。
衣云道:“湘妹,这歌倒也有些意思,不算粗俗。”湘林羞着,只管听。又听道:
结识私情隔条泾,东西两岸那能行。青竹造桥给你娘踏断,快刀切藕断私情。
湘林道:“不要去听他罢。”衣云道:“却也不味。”再听道:结识私情隔层帘,隔帘亲嘴咬碎舌尖尖。雪白样汗衫染了一点鲜红血,亲娘问你哪回言?衣云拍掌道:“妙啊,想不到渔夫牧竖口中,也有阳春白雪的调。”湘林道:“他们大概也在那边送你,这便算得一曲骊歌。”衣云再听时,歌声已歇。湘林道:“有许多田歌粗俗不堪,这还算得雅俗共赏。”衣云道:“我从前听得一般踏车戽水的人,唱着不知甚么调,合罕……合罕…我问他,他却有典可数,回答我道:这支歌,从前种田祖师傅下,最老的歌,你们读书人难道不懂吗?当时诸葛亮在蜀中教人种田,怕种田汉寂寞,教他们唱歌,又怕种田汉夜里胆小,便造出这支合罕……合罕……的歌,也是壮种田汉的胆子。我们虽不懂这支歌甚么意思,只是世代相传下来,说这支歌能够吓退鬼祟的,究竟鬼祟听了吓不吓,因为我不是鬼祟,简直不能断定。当下我听他说得有理,倒也很佩服他。”湘林道:“可是你文皱皱的书生,给那赤脚汉盘驳倒了。”衣云道:“赤脚汉他们自有一部赤脚经的,往往秀才举人,驳翻在他们手里。他们村上聘了个先生,便要一窝蜂去掂先生的斤两。前年我们村上有个秀才先生刚开学,便给那东家盘翻。你道他问的甚么?他道:请问先生,天下国家有几斤重?先生把《四书》《五经》统统翻到,找不出来。那东家笑道:先生,难道大学也没有读过?大学上明明说‘天下国家有九经’,你怎会不知,足见你先生书生,省得误人子弟,请你回府罢。那先先生这一气,真气得日月不明,风云失色,只好回去抱小囝。后来那东家又聘到一位先生,和东家同行,一样赤脚种田的。东家问先生道:请问你先生统共识几个字?先生道:“不瞒东翁,我只识我东翁所识的几个字。东家又问:‘学而时习之’的而字怎么解?先生笑吟吟答道:这是我们种田人的吃饭家伙,一柄铁耒像不像?东家道:“不差不差。又问先生道:“像蓑衣一般的甚么字?先生道:“雄的斋字,雌的齐字。又问像狲一般的甚么字?先生道:“拖尾巴的及字,断尾巴的乃字。又问像牌位一般的甚么字?先生道:缩脚的且字,伸脚的具字。东翁佩服得一恭到地,叮嘱道:我家小儿,也不想中状元考举人,只要你老夫子把几个要紧字眼传给他,待他将来也会盘驳先生一番,便算你老夫子赤心忠良了……”衣云说得湘林笑着道:“云哥,你明天做先生去,倒要当心那个盘驳你的人,他却比不得种田汉,怕连你先生的生辰八字都要盘驳到咧,你肚子里可曾准备准备?”衣云道:“湘妹,我听你说的话,不知怎样,总觉得弦外有音,好像话里有骨子似的。我不再和你谈了,中秋会罢。”湘林黯然不语,半晌答道:“我早晏一去,你去罢,我待你吃月饼,你可放在心上。”衣云点点头,慢慢挨步回家,整理整理行装,一只书箱,一只衣箱,一个铺盖,三件法宝,一家一当,尽在于此。当晚一宿无话,明晨别过叔父,再去拜辞老师。老师不免教训一番,咬文嚼字道:“师严道尊,小子不可玩忽。更有一层,吃我们这碗板凳饭,最容易生病,不活长寿的。当时孟老夫子有句话,叫做‘人之患在好为人
师’,那个患字,便是患病的患,衣云你要当心啊。”衣云抽了一口冷气,心想大概怕我夺他饭碗,特地咒骂我,也为的同行嫉妒起见,当下无话可答,只好笑着道:“先生年纪大了,更要小心。学生此去回来,不知可能再见先生的面咧。”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衣云登舱开船,经过湘林水阁下,探首望望,一片湘帘内,隐隐约约有钗光鬓影。衣云心中迷迷糊糊,忍着十分疼痛,一路离澄泾向苏州木渎进发。从此澄泾湖上,少了一位风流蕴藉的少年。灵岩山下,平添着一片玉笑珠香的韵事,暂且按下不提。
作者另寻出一条线索叙叙南溟庄一位庄主赵肖虎。赵肖虎五十多岁,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肖虎和他的夫人陆氏珍怜玉惜,从小聘个蒙师教读。十四岁便送到苏州城里一所自立女校住读,现在已交十八岁,将近毕业,肖虎挣下四五万家私,很热心地方公益,修桥补路,缘簿上总有他的大名。一百二百文,总肯化的。现在因为女儿毕期近,心下老大替女儿筹划一番事业。肖虎有个心格高傲的脾气,专喜结交乡绅官长,一心要把女儿抬到天上,恨不得运动全中国人,选举他女儿做女大总统,他自己好做个太上总统。在乡间呼么喝六,只是做不到,便退一步想,要叫女儿做个小学校长,只恨城中学校,聘不到他女儿。乡下学校又少,他便想自掏腰包,办个私立学校,好让女儿过一过校长瘾。主意打定,便和钱福爷商量妥贴,一面报县立案,一面筹备开学。借张太城隍庙暂充校舍,划出一只大殿作教室,两间厢房,一间作学生休息室,一间作教员卧室,定名赵氏私立国民小学,并吞三个半私塾,不到二三十学生,等到一切校具、图书、课本筹备妥贴,择定七月二十开学。他女儿乐得眉开眼笑,只因自己要到寒假才毕业,不得不聘下两个教员,一个私塾教师升任助教,一个专诚到城里聘下的主任。助教姓强号惕生,已六十多岁。主任姓黄号胄民,也是近六十岁了。开学那天,肖虎精神抖擞,发下二三十张请柬,一时观礼的济济一堂,校门上挂一块黑漆白字“赵氏私立国民小学校”的牌子,一面校旗,一面国旗,交叉着插在庙门前一个铁香炉内。走进校门,两傍八个黑面红须,伸拳怒目的泥皂隶,里面一个方方的天井,两棵大银杏树,绿荫成幄。正中大殿上一块金字横头写着“来了么”三字,那“来了”两个字上,粘着两方红纸,写的“教室”两字,远远望着变作“教室么”三字。教室内正中悬挂着一艘很大很大的阴船,船上有肃静回避的行牌执事,却也威灵显赫。其他匾额,横七竖八,挂着不少。一边新挂上一块黑版,下面一只半桌,三四十张洋松黑漆的学生坐椅,七高八低,分作四行排着。两间厢房,左面本来供着十殿阎王,现在改作学生休息室,排两条长凳在内。右面本来皂隶阴马的公事房,现在改作教员卧室,搁着两张铺在里面。后进仍让张太爷作公馆。当时庭心内排一张大菜台,是把两只方桌凑成的,台上铺一块白布,围着十来位老者,其中乡懂钱福爷,来宾汪四先生,李老师,主任黄胄民,助教强惕生,校主赵肖虎等一班人,以外另有几个学生家长,说说谈谈。等到学生到齐,一片铃声,助教强先生走到教室内,高唱道:“请乡董训词。众学生欢迎。”乡董大老爷行三鞠躬礼,肖虎推福爷站上讲台,强先生把学生一个个的拉了起来,教他们学着鞠躬。福爷也还了个礼,干咳了几声嗽,又咽了几口唾沫,约略说道:“此地赵老爷开办学校,本乡董始终赞成,你们学生,从此好不进私塾,不出钱读书了,大概也很开心,本乡董希望你们大家永远来塌这个不出钱读书的便宜货,还希望有第二第三个赵老爷肯出来做呆子,出钱请先生,给便宜货你们塌,那么本乡董有厚望焉。”这时台下一片掌声,钱福爷也就在这一片掌声里溜下讲台。其次赵肖虎答词,大致说费了一番心血,现在聘定主任黄先生,教员强先生,将来还有一位校长,便是我的女儿,醒狮女士,现在他还在苏州读书,遥领着这里的校长,你们学生总要像爷娘一般的尊敬长教员,校长好像你们的娘,教员好像你们的……”说到这里,肖虎望望强惕生面上红红的,自己便觉说不下去,只得接下几个“譬如!”“譬如!”又道:“你们视校长教员像爷娘,校长教员自然也当着子女一般的珍惜你们了。”那时旁边闪过一个赤脚妇人,拉了个学生便走,口中嚷着道:“谁要来塌你们这个便宜货,我给了十分面子你们,送儿子来读读书,索性当他子女,要叫你们爷娘了。爷娘一人只有一个,你们那个爷娘,自己把镜子照照面孔,生像没有。”说着,一路走出校去。此时赵肖虎早已下台,黄胄民、强惕生相继演说了一阵,摇铃散席。明日起便正式上课。谁想赵肖虎费尽心血,开办那所学校,讨女儿的好,不到一礼拜,那位醒狮女士回来参观了一次,把他父亲埋怨得险些哭将出来。他女儿道:“爹爹,你办的简实不是学校,是一所养老堂了。聘着这样两个棺材撑头的教员,暮气冲天,把儿童活泼的天机一起葬送尽了。其他教授上的荒唐,更说他不尽。翻翻作文簿子,有甚么‘试述你的妈’,‘试述你的姊’等题目。有一位学生,只做得两句文章,他写道‘我的妈早已死掉,现在只有述述我的校长妈妈’,你想可气不可气。那位主任先生,更是一件柴窑老古董,体育智识全无,居然在庭心里教学生体操,挺尸一般的身子,领着学生跑步,口中还喊着大转弯、小转弯、立春、小雪,我始终不懂他甚么话,笑得嘴歪,退了出来。爹爹,你办这样的学校,还是把银子丢在南溟河中,倒有几个水花瞧瞧,不致害人子弟。”肖虎听着,气得眼睛翻白,恨恨道:“我这所学校,本来为你办的呀,你是校长,你该去整顿整顿。”女儿道:“学校不比私塾。非聘请师范毕业生来办理不可。”肖虎道:“那里有甚么师范毕业生呢?”女儿道:“有是有一位,只是……”肖虎道:“谁呀?”女儿只不肯说,他母亲在旁插嘴道:“你对爷说了,好待爷去聘来。”女儿免不得低低道:“只是怕他师范还没毕业哩,说他则甚!”母亲道:“稀饭没逼热,那么等稀饭逼热吃了再说罢。”肖虎道:“谁要你胡缠,你替我滚开。”女儿不禁卟哧的笑了一声,停一会,醒狮对他的父亲道:“你要聘师范生,只消和钱福爷商量商量,他总有认识的,我们那所学校,非根本改良不可,否则化了钱,还担个误人子弟的罪名,那真要冤枉到十八层狱里去了。”肖虎只有听他女儿的吩咐,过得几天,女儿到学校里去了。肖虎约下福爷来家吃饭,席间要他引荐个师范生。福爷道:“师范生我们乡里实在不多,只有三四个,大家有事,未必肯来。有个镇上的尤璧如,他在蠡口做教员,前在碰见他在家里,谈起蠡口那所学校学生太少,很不满意,或者肯到此间来,我替你问问他再说,他的确是老牌师范生。其他镇上汪四先生的儿子汪绮云,去年的师范讲习所,今年暑假,听说也毕业了。和璧如一起在蠡口同校教授”。肖虎道:“汪四先生的儿子,更是家学渊源,一定不差的,倘两人肯同来更妙。否则,随便那人都好,薪水从丰,费心介绍。”福爷连声答应,回家问起玉吾,玉吾道:“爹爹,这件事巧极巧极。绮云、璧如现今通在家里闲着没事,蠡口那所学校,因学生少,给县里取缔了。”福爷道:“那么你去知照他们,待我肖虎处去一封信,解决下薪水问题,便好去上课。”当下玉吾去见了璧如,说起这事,璧如道:“那也很好。近一些,每星期可以常常回家逛逛”。说罢,一同去见绮云。绮云一听这个消息,快活得两脸通红,鼓掌称谢,简实比乞丐做了大总统还要快活。
看官一定疑惑我过甚其辞,不知一些也不说谎。汪绮云前一番事,做书的没交代过。汪四先生只生他一个儿子,从小替他定下澄泾一头亲事,便是沈衣云家李老师的女儿。谁知绮云一到十六七岁,瞧了几册甚么“饮冰子自由书”等,顿时的醉心自由起来,闹得汪四先生摇头跺脚。去年十一月里,绮云到城中参观联合运动会,无意中在会场内拾得一个线结的名片袋子,里面有五六张名片,一帧二寸小影,一只小线戒子。绮云瞧瞧名片上刊着赵万雄,下面一行小字道醒狮苏州南乡。反面又一行小字道:通讯处苏州胥门自立女校。又瞧瞧那小影一个女子,生得粗眉大眼,雄纠纠气昂昂,却也英挺有生气。绮云心下十分合意,自以为天假其缘,又想到自己最怕荏弱女子,甚么腰如柳枝,婷婷,我都不赞成,这样像一个雄壮威武的女子,正中下怀,便是将来偶然发几个寒热,也不吃惊,从楼窗上跌到阶沿下,也不能损他毫发。绮云越想越喜,不免一封连封的肉麻情书,寄给那位醒狮女士。醒狮女士今年十八岁了,只怨父亲肖虎,本钱太足,大约生我时,虎力太猛,因此害得我像四金刚一般,瞧着全校的同学,都有甚么黑漆板凳啦,甜心啦,我爱啦,闹不清,独有自己无人顾问,有一回,经同学姊妹介绍一位男学生,约在西园相见。醒狮振刷精神到西园大殿上踱来踱去,守守不来,便在三世佛前求签。每停五分钟求一条签,连求了十三条,统统下下,自知没望,正要想走出大殿,跑进一个矮小侏儒的学生来,仰着脖子,对醒狮只一望,吓了一跳,当下那学生说不出别的话,望望三世佛,望望赵醒狮,好像在那里把三世佛的丈六金身,和赵醒狮比较长短大小,比较了一会,翻身便逃。醒狮气得挺着肚子,更像前殿的弥勒佛,踱了出来,碰见介绍人对醒狮笑道:“那人见你一面,吓得倒退不迭。我问他怎样,他只管摇头,说不敢仰攀。”醒狮气愤回校,想出一个妙策来,趁运动会人头挤挤,做下三十六鸳鸯数的名片袋子,每只里塞一张照片,五六张名片,一只戒子,在会场内四下散布着相思种子。这条妙计,果然效力不小,不满一星期,便络续接到情书一百六十五封半,其间也有一人连写三四通的,也有甲拾得,给乙偷见了,私下投函的,也有学生拾得,给教师瞥见,收没下来,教师自己投函去约会的。有一张还是写的明信片,只好算他半通。在这个星期内,赵醒狮的情书,把邮差和校中收发员,忙得不亦乐乎。全校同学,人人眼红,醒狮把一封封的信,汇集拢来,细细评阅,觉得汪绮云最多,一人有十九通,其愚不可及,其情很可怜,免不得复他一信,叫他把籍贯和三代履历详细开来。绮云如获纶音,连夜寄去,醒狮一瞧,又是同乡关系,便把终身相许,勉他入校读书。绮云接到这封信,好似空手白手,在草地上拾到一个美人,其喜可知。当下回府和汪四先生家庭革命起来,结果把李老师那头亲休退,又拼命拼到二百块钱,去考取了师范讲习所,在校里时和醒狮通信,只不曾会面过。醒狮要待毕业后,和绮云自由结婚,不知绮云那所师范讲习所,只半年已毕业。绮云早知醒狮的父亲叫肖虎,便是南溟庄财主,所以听得玉吾、璧如来说肖虎办学,请他去做教员,快活得不可名状,心肚五脏,险些笑了出来。
当下绮云、璧如两人,跟玉吾到家,见过福爷,相烦引荐。福爷写下一封信,专足送去给赵肖虎,肖虎欢喜不迭,回信福爷。福爷又把信给玉吾,分头向璧如、绮云接洽,信内说明璧如主任,薪水按月十六元。绮云助教,按月十二元。聘书要等校长醒狮女士签下字送上。璧如见得,很觉那个校长突兀,心中纳罕。绮云见了,喜不自胜,心想那个字,何用签得,醒狮便是我,我便是醒狮,何不叫我签签便好。当下专待聘书到,便去上课。一面赵肖虎把两位老古董停止了职务,写信给女儿,说明详情,写就两张工楷的延聘书,空着校长下一个名字,附在信内寄给女儿,叫他签字寄来。停了两天,肖虎接到聘书,也没回信,当时匆匆忙忙,把两张聘书寄给福爷。玉吾知道肖虎送来,一定璧如、绮云的聘书,拆开一瞧不差,一式两纸延聘书,当即送到璧如店里,绮云也在一桌喝酒。玉吾把各人一张,分给他们,璧如先一瞧,心下猛吃一惊,指示给玉吾瞧道:“你瞧怎样和前天信上说的不符啊。”玉吾细细读下一遍,又把绮云的,读一遍,方始觉得不对。绮云升了主任,薪水十六元。璧如降级助教,薪水十二元。绮云心下,早已明白,不由得一阵开心,卟哧的笑了一声。璧如瞧瞧那个歪歪斜斜的校长签名“赵醒狮”三字,心下明白了一半,也不和绮云多说,笑道:“我和你彼此老友,既不在名分上,又不在区区四块钱一月薪水上,总说得通的,照聘书办事好了。”玉吾不知底细,还道:“肖虎写错的,要收还去问问明白。”无如两张聘书,统通给两人塞进袋里去了,也只好不去顾问。当下三人谈谈说说,约定出月初六星期一去授课,吩咐玉吾代复一封信去,玉吾应允。绮云道:“音乐一科我弄不来,你担任罢。”璧如道:“技能科,当然是助的职务,我认定算术、音乐、体操四科,其余国文、修身等科,该你主任先生担任。只是我教授音乐,非用我自己那座风琴不可。我那座风琴,买了好几年,用熟了,现在风箱有些走气。黑白键也有几个捺不响,非送到苏州裕昌去修理一下不可。我想明天礼拜六,去开一次,回来再休息一礼拜,便要去上课了。绮云,你苏州有甚么事,可要同去?”绮云道:“我苏州没有要干,似乎不必去,你到裕昌,任便替我在隔壁大文印刷所,取一百名片,钱已付清,一个多月,总印好了。”璧如道:“可有收条凭居?”绮云道“你只要说明汪绮云名字,便比收条凭据效力还大。因为这东西,别人没用的,谁愿冒领。”璧如道:“说不定有同名同姓的汪绮云,拿去凑现成哩。”绮云道:“我的姓名,是向内务部注册立案的,他人决不敢冒牌,自己也有暗记号,决不和人缠差的。”璧如一笑道:“那么他们不肯付我,我却不管帐。”说着天已黑暗,各自回去。明日清晨,璧如吩咐店中学徒,把家里一座风琴,搬到航船上,等到开船,璧如跳到船中,一路开往苏州。下午已到齐门,璧如叫一个苦力,把风琴送往观前裕昌,吩咐立刻修理,当日要带回去的。店员含糊答应着。璧如去买了些零碎东西,取了名片,见那名片匣盖上,粘着一张,只汪绮云三个大字,并没小字,璧如塞在袋内,走过裕昌瞧瞧那座风琴,尚没动手,不免和店员争吵。另一老者走来解围,把风琴下面的气箱一瞧道:“只细小一个出气洞,不要紧的,我送你一些鱼膏,送你一张皮纸,你拿回去把个小洞粘一粘没,便不走气,不消修理得。几个音键不响,更不要紧,只消回去把里边铜音键抽出,将一些灰尘吹去,便响。”璧如听他一说,也觉很易,无修理之必要,给了两毛小洋,又叫个苦力送到船上。那时船中一个乘客也没有,璧如便把鱼膏粘上皮纸,等下一刻工夫,捺捺果然响了,只二三个音键不响,没有修理家伙,只好回去修理。停了一会,璧如正在舱内捺风琴,猛觉得那艘船荡了一荡,左右动摇不定,艄公叫道:“对不住,脚步轻些,船要翻的。”船头上那人发出洪钟般的声音道:“你的船又不是纸糊的,站不起人。”艄公伸颈对船头上望望,便不敢声响。璧如待要望时,船头上那人弯着身子钻进舱来,璧如猛吃一惊,只见那人不男不女,一个身子胖得像牯牛一般,两只小腿比灯笼还粗,一双印度金莲,走路绰拍有声,一身粉红纱衫裤,一条齐膝短裙,头发蓬松,像个雀巢,方面大耳,阔口巨鼻,握一顶纺绸伞,挟一册英文书,跳进舱内,一艘船顿时沉下三四寸。璧如吓得躲过一边。列位明人不必细说,这副神气的女子,舍赵醒狮有谁呢!只是尤璧如虽经他委任为“赵氏私立国民小学校”助教,罚咒不认识这位文明校长。醒狮女士坐在舱中,好似不屑向璧如顾盼,只管把册英文书翻阅。一会子船开了,再也没有第三个搭客。璧如枯坐觉得寂寞,又翻开琴盖,捺琴消遣。”醒狮女士目在书上,耳在琴上,只听得那琴声捺的“点点杨花谱”……
迷沙沙沙□□笃□沙……迷沙迷□□□独□□□迷来……笃笃笃□迷迷迷□迷□笃□□……笃笃□笃□笃□笃……沙沙沙□沙!
琴声戛然而止。醒狮听得那座破洋琴,七个音倒坏了三个,只是笃笃笃沙沙沙,肚里忍着笑,又听得捺着
“秋之夜谱”道:……
独独迷□□独□□迷迷沙……□□□沙笃笃□□沙沙沙迷□……独独独□□沙沙□迷迷沙沙□……笃笃□□□沙沙□□□□笃……笃笃笃笃□笃□沙沙迷独□……迷迷独迷沙沙□□□……
醒狮女士再也忍不住,吃吃的笑了一阵。璧如觉得那只破风琴,再也弄不出什么花巧,自家听听也不成甚么调,捺下不肯响,真叫气力不大出,也只好中止,可怜高山流水之音,钟期在旁,琴不争气,也只有辜负知音。璧如放下手,又觉纳闷,摸摸怀里那只香烟嘴,一时摸不到,把一切东西统摸出来,甚么香烟头、火柴匣、皮夹子、断铅笔、日记簿,又绮云的一匣名片,一起放在琴盖上。
这当儿奇不奇巧不巧,醒狮女士两道电光似的视线,直射到那只名片匣上,和汪绮云三个字,打了个照面,脑系里蓦地起了一阵甜热,对璧如面上端相一会,璧如觉得受宠若惊,生平没有受过女性这样热烈的欢迎,反低下头,不敢平视。醒狮女士不由得轻移莲步,坐过一边来。忽听艄公喊道:“慢些,船要侧翻了。”醒狮女士只好依旧坐到原位去。原来小船里面,像醒狮女士一般的身子,举足轻重,岂容妄动。璧如心中好笑,不料那位女士,笑嘻嘻的和璧如搭讪道:“先生不是汪绮云吗,谁想今天这样巧遇,同舟共济起来。”璧如只笑着点头,并不辩明不是绮云,醒狮越加胆大起来道:“绮云,你认得我吗?”说着,吃吃吃笑了一阵。接着道:“怕你只认得我笔迹,不认得我面貌,我的面孔,今年格外胖了,怕和从前给你那帧照片上差得多了,莫怪你要不认识了。”璧如听得话里有因,索性含糊着道:“简实不相识,女士是谁呀?”醒狮女士忽向璧如瞅了一眼道:“可是你心不在焉,没有我这样一个人在你脑筋里,你终究是个有口无心的人,信札一封连一封,说得天花乱坠,当了面,边我的名字也想不起了。”璧如那时,装作假痴,笑道:“我拭拭你呀,我有你的照片,怎会不认识你的?”说着,把一张汪绮云的名片,授给醒狮女士道:“你瞧这张名片印得还好么??你的名片,用石印的呢,铅印的?”醒狮女士道:“我前回的不是你见过排铅字的吗?现在讲究了,排的仿宋字。”说着,掏出一张给璧如。璧如不瞧犹可,一瞧在面上绯红,亏得镇静工夫,加人一等,不曾当场现出原形,片上印着赵万雄三个大字,醒狮两个小字,角上又有赵氏私立国民小学校校长一行头衔。璧如心想:今天无端碰见上司,撒下这个弥天大谎,那还了得。只是事到其间,真叫有口难分,索性将错就错罢。我十二块钱一月的薪水,情愿牺牲了。当下面上做出不慌不忙,把醒狮一张名片,塞进自己袋里。醒狮又道:“我们校里,新的风琴,早已置办,你那座蹩脚风琴,还要他做甚?”璧如道:“那却捺熟了,不舍得抛弃。”醒狮又道:“绮云,我家那所学校,给我的爹爹办坏了,非你去整顿不可。那位助教尤璧如,大概你总和他要好的,前天家父来信,说他资格老,原定他的主任,你的助教。我想资格老不卖钱的,你在其内,当然是你的主任,只好冤屈他做助教。现在办事,不论大小,免不来感情作用。绮云,你道对吗?当下我把两张聘书,重行写过,这番事情,怕你还不知。”璧如听得,荡气回肠,暗暗说声:“惭愧。”面子上装出十分感激的样子道:“承你的情,要你包涵。”醒狮道:“你怎样客气到如此”自家人何必装出虚伪来,谁想你写信一样,谈话又是一样。我问你,有几副态度呢?”璧如道:“好好,我不客气了,你今天回来之后,隔几日返校?”醒狮道:“礼拜一便去,下星期校中要旅行到西湖,耽搁几天,回来之后,便要中秋节假,那时候又好回来小住。你近来忙得怎样?我有一两个月没接到你的信,你前回要求提早结婚,我不是不赞成,怕手续上来不及,所以拒绝你的,难道你因此消极,不和我通信吗?”璧如对于这几句话,简实无从回答起,只好呆望不响。醒狮又道:“我们俩总算神交,比不得他们鬼鬼祟祟,一认识便厮混在一块儿。我们通信了半年,今日才得碰面,碰面以后,又增添了一层情感,你毕竟要提早,那么我允许你中秋节罢。只是结婚之后,我仍旧要到校考毕业,好在功课早已完结了,结婚期内,多请几天假,也不打紧的,你道这个办法好吗?”璧如这时索性放大着胆子,装出一副嬉皮笑脸道:“可是我实在
等不及了,你做做好事罢。此番回去,行一行礼就算了,何必检日子呢。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孤孤凄凄的住枯庙里,简实住不惯。结婚以后,那就好住到你府上了。”醒狮那时,挤着一双粗眉大眼,向璧如白了几白,接着道:“婚姻在事,也没这样便当。你校里住不惯,等我回去办好交涉,你住下我家,也不妨事。”璧如道:“毛脚女婿,那是我不做的,非要合卺洞房,才觉得有味。”醒狮又对璧如瞅了一眼道:“怕你嘴里说说,家里真办不到哩。”璧如道:“结婚是我个人的事,自己有主张,随便那一时那一刻,只要你愿意和我结婚,我马上和你结婚。”醒狮道:“呸!结婚的手续,也很烦琐,怎好立时立刻举行呢!”璧如道:“我说的不是形式上的结婚,是实际上的结婚,两人睡在一块儿,结婚的实际便尽了,形式随便他们几时想着做,我们便几时做,可是和我们不相干的,我们只求实惠好了。”醒狮那时也有些情不自禁起来,两只水汪汪的眼珠子,对璧如惟似嗔非嗔,似喜非喜。璧如心想:肚子里这口鸟气,非趁此机会,出他个干净不行。索性畅快说道:“醒狮,瞧你不出倒是个民国孔二奶奶,这样一点一划的规矩,现在外面跑跑的女士,真讲不到结婚两字哩。他们说的,结婚便是爱情的一个坟墓,等到行结婚礼,爱情早已葬送尽了。真正的爱情,便在未结婚以前,偷怜窃爱,彼此郎情如蜜,妾意如胶,若即若离,难分难舍,这其间真有说不出的好处。可惜我和你都没有尝过,倘要等到红氍毹上拜过了,才行那个周公之礼,真如大嚼江瑶柱,索然无味了。醒狮女士,你道我的话对吗?枉为你是个赫赫有名的新人物,讲恋爱自由的,这一些真正恋爱的味儿也没有尝过,说你听也不知甜酸苦辣,真可惜可惜。你既没有尝过,也不能怪你办不出好味儿,只是你要尝时,我也不惜牺牲,尽力报效。你一经上口,包要片刻舍不得我哩。”醒狮女士此时一颗心,别别的跳荡,面子上呵叱璧如道:“我不要听你的油嘴,规规矩矩问你,几时来上课?”璧如假作摸摸袋里道:“哎哟,一张延聘书不知那里去了?我本想寄还你呀。我不贪你家十六块钱一月,冷庙里总也住不惯的。我今儿当你校长先生面辞职,不干!不干!”醒狮道:“你又要作难我了,你要怎样,才肯担任,请你开出条件来。”璧如道:“也没有甚么条件,第一你先给我好处,别的都容易商量。”醒狮道:“要甚么好处呢?”璧如道:“明人不细说。好处者,好处之好处也。我得了你好处,包你办事办得处处都好。”醒狮羞答答道:“你半年挨下了,两三个星期难道……”璧如摇头幌脑道:“难挨哪!难挨哪!度夜如年,守身如杀头。”醒狮卟哧的笑了一声。
那时忽听得艄公喊道:“南溟庄塘角边登岸!”醒狮惊道:“我家到了,绮云你倒底那天来上课?明朝我在家里等你,你来有要言对你说,包你满意,你别失约。”璧如笑着只不开口。艄公又催着快快上岸,船已停泊。醒狮钻出舱去,站在船头,又叠问璧如怎样怎样?璧如道:“我不但教务请代表,将来一切都请代表。”醒狮道:“什么话?”璧如道:“你登岸罢,日子长久哩,隔天再谈罢。”醒狮免不得跳上岸去,璧如暗暗好笑,心想这口冤气,总算出得爽快,只是暂时不能漏脸,将来那件双包案破裂起来,终有一番唇舌哩。当下航船到得福熙镇,璧如走回店里,吩咐学徒把风琴搬送回家,自己便在店中吃罢夜饭,一宿无话。明日绮云走来。璧如把一匣名片给他道:“幸不辱命,只是少了一张,给我一位朋友取去了。”绮云道:“一张名片,值得甚么,你未免太忠厚了。”璧如道:“我出名的忠厚人,不得不报告明白。”绮云一笑而去。过得几天,璧如父亲偶沾小恙,璧如便借此为由,辞去职务。绮云直到礼拜二才去上课,醒狮女士此次还家,无端受璧如一番语言的兴奋,不免性欲冲动起来,回家提出婚姻问题,和肖虎谈判,结果父女俩决定挽钱福爷执柯。福爷向汪四先生商议,汪四惯于绮云革命手段,只好子命是从,当下议定八月十四吉期,一切仪式从简,全用文明礼制,略备几桌喜筵,开个茶话会,行三个鞠躬,便算成礼。在这两个星期内,绮云发柬请客,布置新房,忙得汗流浃背。校中另聘了一位助教,绮云也没有去上过几次课。吉期既到,绮云请玉吾、璧如帮忙,玉吾乐从其事,璧如惭莫能助,心想这个爆裂弹爆发起来,不是耍子。当下虚应一声,只匿在自己店里。绮云衣冠簇新,精神抖擞,准备合卺交杯,消受柔乡艳福。一交午正,宾朋满座,觥筹交错,说不尽盈庭喜气。绮云向四座一望,大为诧异道:“咦!”正是:
长生殿里虚前席,专盼杨环踏月来。
不知汪绮云为甚么诧异?说出甚么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一片汪洋田庐成泽国万星灯火词客到春江
话说汪绮云结婚那天,宾朋满座,喜气盈庭。绮云望望四座,不禁诧异着道:“咦!怎样我的一位老友尤璧如还没有来呢?”玉吾也觉纳罕。绮云道:“我预备请他和你两人移花烛咧。吃罢饭,拜烦你去他一请,唤他即来,一切行礼的节目,也要和他磋商磋商。”玉吾道:“理会得,包我身上,请到便是。今天你办下这样盛筵,他怎肯不来,放心好了。”当下饭罢,玉吾走向新房内,观光观光,只见收拾得花团锦簇,帐上被上,都有一阵阵的蕙馥兰芬。四壁催妆联句,琳满目,也有绮云同学送的,也有戚友送的。其中一联写着:“不破坏安有进步”“大冲突方生感情”,未免刻划难堪。又一联集的成句:“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却很浑成帖切。又泥金对写的一联:“沈约应怜腰瘦损”,“杨环端合貌丰腴。”玉吾一瞧送的人,署名沈衣云,只是笔迹像璧如写的,心想:衣云又不在澄泾,怎会送起催妆联来,又怎会知道新娘子的貌丰腴呢?又瞧璧如自己送的一副对子,写着:“赐浴华清窄”,“呼郎山谷鸣。”玉吾心想这位仁兄,又弄蹊跷了。上联说新娘十分痴肥,下联切合狮吼,颇具巧思。又一联写的篆文,一时瞧不大清楚。玉吾细细辨认,才知是“喔唷一声,狮子搏绣球之柄”,“呜咂片响,鼠儿舐灯盏中油”,玉吾笑不可抑,心想这副对子,未免太恶形罢。只是送的人不认识,说不定三副一起璧如弄的玄虚。瞧了一会,踱出新房,正想去找璧如,走出门外,见船中跳上一位英爽照人的少年来,唤声:“玉吾兄,你那里去?”玉吾一瞧是沈衣云,喜出非望,迎上挽着手,同到绮云家。衣云规规矩矩和绮云父子道过喜,然后坐下喝茶。绮云吩咐开饭,衣云道:“不必,早在舟中吃过。今天还是从木椟一路到此,叔父家尚没去过。”玉吾问衣云处馆怎样辛苦?衣云道:“这也不算处馆,简实是伴读,大胆老面皮,混口饭吃。”玉吾道:“半年不见,你学得这样客气了。你有饭可混,我连粥也混不到哩,依旧是游闲浪荡过日子。”绮云道:“大家别客气。”正说着,汪四先生走来,和衣云攀谈。衣云忆及旧事,心中窃笑,谈了一阵正当的话,笑对汪四先生道:“老伯去年在我家,你说甚么事托我解劝解劝令郎啊。”汪四先生摇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生米已煮成熟饭,现在时世,老年纪不卖帐了,只好让他们自己弄去,我也不高兴空做什么闲冤家,管不尽许多了。世兄你道对吗?”衣云笑笑,玉吾拉了衣云到新房里去参观,把几副有趣的催妆对,指示衣云瞧。衣云惊:“这副对子,谁冒我的名字,我一些没有知道?”玉吾道:“你猜谁?”衣云细认一会,笑道:“舍璧如有谁呢!这位仁兄,总喜欢寻开心。”玉吾道:“我同你拉他来,当场对验笔迹,弄他个水落石出。”衣云道:“使得。”
两人一径走到璧如店里,见了璧如,玉吾笑嘻嘻对璧如道:“老兄东窗事发,我们俩特来提你去质讯,瞧你再逃到那里!”可是这几句话,把璧如吓得三魂入地,七魄升天,他还道是舟中事发,呆呆不响。玉吾又道:“识相些不必多谈,跟我去罢。你好!冒牌冒到这上面去了,你还不从实招来,贷你一死。”璧如道:“甚么大惊上怪,你替我说个明白,我好还答你真相,这事也不好怪我的啊。”玉吾道:“你自做的事,自肚里明白,还不是你冒牌,倒有谁呢?”衣云又道:“本主人在此,你也不容抵赖,实在我怪你差,太调笑得人难堪了。”璧如始终没有弄清楚,贼人胆虚,只道爆裂弹爆发。玉吾又问道:“你说说那个新娘子,究竟有怎样胖?”璧如忍不住笑道:“你们不要嘈,待我从头至尾讲你听,这也叫凑巧,不能十分怪我的,我不过聊以解嘲罢了。”玉吾道:“你冒了牌,还说不能十分怪你,你有甚么理由,你说!”璧如道:“便是那天我到苏州去修理风琴,回来巧遇他那位未婚夫人醒狮女士,我见了这副魁梧奇伟的神气,吓得倒躲不迭,可是再巧也没有,绮云托我带回一匣子名片,给她瞧见了,她便当我是绮云,和我攀谈。我始初那里想得到便是她,含糊下去,谁知越弄越僵,大错铸成,一阵子捣鬼,她把心坎里的情话,和盘托出,我也只好胡调下去,她直到南溟庄口登岸,我才始卸罪,她还殷殷叮嘱我,隔日到她家去。你们想,这件事,也是一时弄成僵局,叫人有口难分。”玉吾听得,跳起来道:“你好!你好!还有这样一件泼天大祸,今儿不打自招,不知你可曾碰坏她哩。”璧如道:“谢谢罢,这样一件惠山耍货,谁愿意碰她一碰。”衣云不甚明白,玉吾又把醒狮的历史,和办学校聘教员的经过,详述一遍,衣云恍然大悟,责备璧如道:“你朋友面上,太对不起。玉吾道:“衣云,谁想我和你轻轻向他一吓,吓出这件公案来,倒也出人意料,他算得是老口失风,我和你今天有好戏瞧咧。”璧如道:“事到其间,本来不好再瞒。只是事前他们俩始终不见一面,直到今朝结婚才发觉,却非始料所及。我又便宜他们,饶他们一阵闹新房了。”玉吾道:“谁饶你不去,今天捉要捉你去移花烛,否则我们没有好戏瞧的。”衣云道:“璧如,你今天不去贺喜,显见情虚视避,反为不妙。”玉吾道:“我劝你串演双包案后,索性接串一出花田错罢。你今天换换衣服,坐在新房里,等新娘子来,你即便和她实行了一个周公之礼,绮云来干涉,包你反要给新娘子打出房去。”说得衣云哈哈大笑。璧如道:“不要取笑罢。你们责备我不好不去,只是怎样叫我去见新娘一面呢?你们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哪。”玉吾道:“不打紧,我送你一个虎脸子,或者替你在新房里,挖就一个地洞,预备你和新娘见面时的退步。”衣云道:“别说笑罢,璧如今儿,真叫张天师遇鬼,有法弄得没法了。我的意见,不如趁新娘没来,先向绮云说明,倒是个光明磊落的办法。”璧如道:“叫我也难启口。”玉吾道:“我有个应变办法,舍此没有别条路。你横竖俏皮惯的,谁也不能当你真。醒狮虽猛,总不会当场扑杀你的。我们两人,暗中见机行事,随时维护你,你去,只管俏皮到底。你倘没有这般勇气,我预备下一个锦囊给你,包你临阵不怯,对付有方,只是事前你不好泄漏我的锦囊。”璧如听他说得郑重其辞,倒也将信将疑。玉吾走到他店堂里,找个信封信笺,当真写上两句话,固封了,授给璧如道:“你急难时开拆,此计百发百中,虽陈平、孔明,也不过如此,你过后自知。”衣云偷问玉吾,玉吾道:“天机不可泄漏,。”璧如也便一笑藏下。两人押着璧如,一直走到汪家。璧如道过喜,绮云责备他怎不早来。璧如编谎道:“店中有些小事,辱蒙宠召,迟到为歉。”玉吾低低对璧如道:“你别再弄僵,今天不好这样客气,要扮出十分俏皮才合。”璧如点点头。衣云领着璧如、玉吾,一直走进新房里,指着壁上落自己款的一副对子,问璧如道:“你瞧我这副对联写作怎样?请你评判评判。”璧如嬉皮笑脸道:“很好很好,不要多烦罢。”玉吾道:“我佩服璧如,无处不用其冒牌。”衣云道:“这样不费我分文,冒牌随他冒,只是不要拆我烂污,得罪朋友就是。”玉吾道:“平心而论,这副对子,还算规矩,不拆你烂污。那边一副篆字的,璧如真太荒唐了,人家瞧瞧,成何体统。”璧如低低道:“老实告你,连带这个送的人还没有生咧。我怕不雅观,所以写做篆文,试问此间有几个人识得篆文?怕新娘子只能依照这上面做,也识不全这上面两行篆文。”衣云笑道:“璧如真心计独工,平空化一个名,送副对子,打趣打趣人,亏他有此闲工夫。”正说着,绮云走来,嘱璧如移花烛。璧如道:“我身体太长,和玉吾俩不相趁,还是衣云和玉吾一样长短,请衣云罢。”衣云也无可推辞。这时礼堂已排好,节目已订定,厅上陈列得中西合璧,既有天然几供着花烛,又有大菜台搁着花盆。礼堂上两座风琴,庭心里外加吹打。停一回子,外边一阵鼓吹,几声爆竹,嚷道:“新娘子来了!”早有一艘巨艇,泊在岸边。媒翁钱福爷,和四个送亲的宾客,毕恭毕敬,走进里面,和汪四先生恭喜。汪四还过礼,引到厢房内,喝茶用点,自有宾朋陪着。福爷招汪四先生低低磋商两个条件,说是新娘的意见,行礼不拜跪,登岸不用轿。汪四先生道:“不拜跪,我决不争。只是红灯花轿,不可不用。可是我正正式式娶一房亲,让新娘子两脚跑上门来,成何体统。况且有句成语,叫做‘冷脚上街沿,粥饭弗连牵,’我家总算墙门,决计不好承认她的。”福爷碰了这个钉子,只得去和新娘商量。亏得醒狮女士通融,答应乘轿起岸。当下自有花轿抬上船头,新娘不用扶挽,大踏步跨进轿子,四个轿夫,摈得一摈,动也不动,添上两位扶手,才算抬上肩头,一直进宅,号炮一声,到大厅停下。这时候看客让开一条走路,忽见轿子后面,跟着二三十个小学生,领班的一位教员,着一身白操衣,带一顶黑操帽,顶上罩一块白布,像送殡一般。前面两个较大的学生,执两面旗子,一面五色国旗,一面校旗,写着:“赵氏私立国民小学校”字样。教员领到大厅上,把个叫子,嘘溜溜吹了一声,学生分两旁站定。教员高叫一声向左右转,立正,少息,二三十个学生,也有赤脚的,也有蓬头的,两旁罗汉一般对面对站着。那时看客大家说,这一班小名堂,不知那里叫来的?有人说,不要瞧小名堂,瞧新娘子罢。新娘子那时等花轿停下,掀开帘子,跨了出来,把几个伴娘吓了一跳,早有赞礼员喊道:“新娘入席。”新娘放出随身本领,开正步,向前走,走到正中站定,摆一个金鸡独立势,一个身子挺胸肚,颤巍巍像一座肉屏风。这时四个轿夫,大家摸摸肩上,一块红肿,忍痛把空轿抬出门去。看客二三百只眼睛,全集中在新娘身上。见了新娘这副神气,大家不约而同的伸伸舌子。只见新娘穿一件粉红绣花夹衫,下襟罩到膝盖,红裙穿不穿也瞧不清楚。颈里不但没领子,还挖一块,露出雪白一件汗衫。两只奶子,像南北高峰般对峙着。满头乱发,用缎带扎住。鼻子上架一副黑晶眼镜。顶上一幅粉红纱,拖到肩下,外加一朵纸扎的大花。脚上一双黄皮鞋,好像向印度阿三借来的。这时赞礼员又喊新郎入席,绮云早已打扮得簇新,等在新房门口,听得叫他入席,忙踱到正中去,和新娘左右站着。那时看客一阵拍手,嚷道:“快看矮新郎官和长新娘子。”原来绮云和醒狮并肩站着,要相差小半个身子,绮云的头,适齐醒狮的奶,当时两人各不相视。赞礼员又喊主婚人入席。汪四先生和肖虎一位代表走上前去。又喊证婚人入席,绮云的一位舅舅走上前去。又喊介绍人入席,福爷也上前站着。又喊奏乐,庭心里吹了一阵小喇叭。又喊奏琴,有两位绮云的同学,捺了一会子三六调。又喊证婚人宣读证书,那人捧了一张婚书,哼哼哼读罢一遍。接着各人用印。又喊新郎新妇行三鞠躬礼。这时忽又听得那个教员大叫一声“立……正!”全堂的人各吃一惊。一班小学生,个个站得直挺挺。新郎新娘,也依着他口令立正行了个三鞠躬礼。又喊新郎新妇对面行三鞠躬礼。醒狮向右转,绮云向左转,面对面站着。此时醒狮心中猛吃一惊,不觉得低低喊一声,咦,闭一闭目,把脑系里贮蓄的尤璧如影子,回想一想,觉得和面前那个新郎,相差甚远,诧异得说不出话来。事到其间,只好任人摆布。行过礼,向各人行谢礼。接着证婚人、主婚人、介绍人训辞。来宾、亲戚颂词。那个教员忽又喊起口令来,全体学生,向校长新娘,主任新郎,行个正正式式九十度的三鞠躬礼,方始退出礼堂。醒狮直等到送入洞房,心中只是迷迷糊糊,委决不下。
等一会子,再熬也熬不住,传命唤福爷入内,福爷始终不知其事,见了醒狮,醒狮猝然问道:“这个新郎是谁呀?”可是这一问,把福爷缠昏了,一时回话不来。醒狮又问道:“那人可是真的汪绮云?”福爷只好笑道:“的的确确老牌汪绮云。”醒狮又问:“可是一向叫汪绮云?”福爷道:“他出世便叫汪绮云。”醒狮又道:“不知福熙镇上,共有几个汪绮云?”福爷道:“我只认得他一个。”醒狮道:“那个汪绮云,可是在城里师范学校毕业,在我们校里当教员的?”福爷道:“一些不差。”醒狮点点头道:“我弄清了,对不起老伯。””福爷真缠得头昏脑胀,要想问明底细,外面来喊他入席喝酒,只好抱着个闷葫芦,走出新房。当下一应亲朋统统在厅上宴饮,天光黑了,灯烛辉煌,人声喧腾。玉吾、衣云、璧如,拉着新郎,坐在一桌子喝酒。玉吾给他个信道:“绮云,你今天新夫人前,还有个难关没过哩。倘你划不清时,只要请璧如去做代表。”绮云道:“你们又要说笑了。”衣云道:“新嫂子这样高大,你新郎官这样瘦小,未免相形见绌罢。”玉吾道:“晚上睡在床中,真叫‘凑了头来脚弗齐’,倘凑齐了脚,你只好呼他的奶子。”衣云道:“俗语说的‘蹄子上顶只虾’。真替你们贤夫妇写照了。”玉吾对璧如瞧瞧道:“你今天何以这样规矩”一语也不发。”衣云道:“他说话的时机还没到。”璧如道:“我正在做首歪诗。”绮云道:“璧如,你的歪诗真多,替我免了罢。”璧如道:“甚么免了?你们交锋还没交锋,这块免战牌,劝你暂时搁起。我的歪诗背你听:‘新娘何其长,新郎何其矮,一管鼻头风,吹入肚脐眼。’”玉吾、衣云大家拍手,璧如又道:“新娘何其肥,新郎何其瘦。跌入郎怀中,泰山压条狗。’”绮云羞着道:“算了罢,算了罢。”璧如笑道:“你们瞧,他这副只管求饶的态度,学着不知甚么时候用?”正说时,一个伴娘走近绮云前,低低道:“新小姐请你新少爷到房里去。”绮云点点头,玉吾听得嚷道:“快些,第一道金牌已到。”璧如道:“我没有听清楚呀。”玉吾背着道:“新小姐请新少爷到新房里去。”璧如道:“三个新字,倒像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一样的文法,何不再接下一句,到新房里合演新剧,串一套新十八摸。”绮云道:“好了,我去去就来。”玉吾此时只管对璧如面上端相,笑道:“这一召不是好兆,你的火线一触即发,便在那时候了。”衣云道:“待我打探去。”说着,也跑了。席上只有玉吾、璧如两人。玉吾道:“我壮你胆,有甚么在我身上,你只管喝酒。”一杯二杯倒给璧如喝,连喝了十多杯。璧如酒量很宽,并没喝醉,一会子衣云来报告道:“笑话笑话,这位新娘子,简实少见。你想陌陌生生新郎,踏进新房,她便站起来行了个鞠躬礼,这还不算希奇,立下一条逐客令,把新房里许多贺客,统统赶出房外,又把两扇门关闭起来。我在洞子里张张,那位醒狮女士,卸下眼镜,对绮云,像相面先生看相一般,相了一会,又正言厉色的盘驳绮云,盘驳得绮云慌慌张张,在一只书箱里翻出一张甚么照片,几张名片,一只戒指,好像对号单一般,双手供献给新娘瞧。”新娘仔细认了一认,仍旧将信将疑,找出一副笔墨,要求绮云写几个字,好像对验笔迹似的,对验过后,又攀谈一阵,才听得有吃吃的笑声。你道这出把戏,奇乎不奇!”玉吾指着璧如道:“都是他害人,这却不能怪新娘。”正说时,一位伴娘来叫道:“那一位璧少爷,新房里少爷小姐请他进去。”三人各吃一惊。璧如大着胆子道:“就来就来。”衣云替璧如捏一把汗。玉吾道:“璧如,你挺身而出,不去不成其为尤璧如了。有我们哼哈二将保护你,不怕的。”说罢,簇拥着走到房门口。璧如听里面又在催那个伴娘道:“怎样尤先生不来?你再去请他,马上就来。”那个伴娘奔出房门,也没有瞧见傍边站着三个人,一直走去。璧如有些胆寒,玉吾道:“锦囊!锦囊!”璧如会意,把胸前个信封拆开一瞧,喜不自胜,只道:“神机妙算,佩服佩服。”那时却不进房去,一径到厨房间,找一只文旦壳子,一根青皮甘蔗,一个橄榄,把橄榄穿根篾片,插在文旦壳上,像顶瓜皮小帽,把他顶在头上,手执根青皮甘蔗,当他旱烟管,不住的塞进嘴里呼吸。玉吾见状,拍手赞赏道:“孺子可教。”衣云莫明其妙。那时璧如进新房,眼望着天,也不瞧床沿上坐着几个人,嚷道:“叫唤老爷,有甚贵干!”一对新夫妇见他这副神气吓了一跳。璧如又道:“御驾在此,有事便奏,无事退朝,老夫要打道回衙了。”这时新娘细细把璧如打量一会,对绮云道:“一些也不差。”绮云要想开言,璧如把根甘蔗当烟管,向花烛上去吸火。绮云膛觉卟哧一声笑了出来。璧如趁势脚一跛,跌到新娘身上去,坐在新娘怀里,一根烟管也掉在地上。新娘力大如牛,把璧如个身子提将起来,坐在床沿傍。璧如一骨落钻到里床去,口中叽哩咕噜。玉吾、衣云忙奔进房来,惊问道:“绮云,见璧如吗?他喝得烂醉,不知跑到那里去了?”绮云蹬足道:“他在这里床上呀,你们快来拉他罢。”玉吾道:“该死该死!当心呕吐,弄肮脏你们的新被褥。”这时绮云无力去拉他,新娘只好把红红绿绿的被褥叠过一边。绮云问道:“他喝了多少酒?醉到如此。”玉吾道:“不少不少,有到十来斤。”这时新娘站起来,对衣云、玉吾各一鞠躬。绮云给她介绍道:“这位沈衣云先生,这位钱玉吾先生,都是老朋友。”玉吾、衣云也还过礼,笑道:“醒狮女士,慕名已久。……”那时忽听得床上迷迷糊糊的叫道:“这里还有一位尤璧如先生,也是老友,……醒狮女士…喔唷唷……醒狮女士啊……醒!狮!女!士!我的绮云醒狮两位仁兄女士……”玉吾拍掌道:“吃醉鬼,不知说的甚么话。”衣云只是掩口葫芦。绮云道:“璧如,这位仁兄,真是一筒宝货,随便甚么他总喜寻寻开心的。我见他摇头了。”醒狮女士也道:“这位先生,大概是个滑稽家,趁一张嘴,统说得出的。”玉吾道:“女士大概也很熟悉他的,他这副二花脸,不但统说得出,并且统做得出咧。”醒狮觉得羞了脸。这时宾朋散席,那个体操教员,率领一群泥腿学生,四个一批,走到床前,向新夫妇行个三鞠躬礼,教员喊着口令少息立正,一二三,一批去了一批来,络绎不绝,把一对夫妇,还礼还得腰酸颈强。最后那位教师自己行了个礼,鞠躬而退。玉吾道:“女士,你几位令高足也算得循规道矩,彬彬有礼了。加上这位教员十分热心,口令喊得字正腔圆,真不可多得呀……”那时床上尤璧如又含糊喊道:“教员慢些走,今夜要你喊一二三咧。”绮云指着道:“你这仁兄,总没有好话的,吃醉了酒,仍旧这样子。”璧如霍地一骨落坐起来,摇头幌脑道:“既醉且饱,其乐陶陶,狮窟之中,不敢胡瞧。”玉吾道:“璧如,你索性睡罢,不要胡闹,留心呕吐。”这时有人来喊绮云,绮云走向外边了。璧如索性和新娘并坐。醒狮红晕着脸,璧如道:“诸位瞧瞧,我和女士身段还相称,这位渺小丈夫,简直不足够狮吻。”醒狮低头不语。玉吾凑趣道:“请问女士府上,住在南溟庄河南呢河北?”醒狮陪笑道:“舍间在河东。”玉吾点头道:“不差不差,我忘却了,小时候听先生讲过的。……”醒狮道:“那位先生,认得我家?”玉吾道:“读书先生,统统认得的。”说着指衣云道:“便是这位初出马的先生,怕也认得。”衣云想了想,会意道:“认得认得,书上不是有‘河东狮吼’的典故吗?”醒狮只好羞着不响。衣云又问醒狮道:“女士这个大名,未免要把绮云兄吓退三舍。”醒狮道:“我本来不唤这个名字,学名‘万雄’,后来入社交党,才题这个名字。”说着,掏出一叠名片,分给玉吾一张,衣云一张。璧如一张。璧如道:“我不要,身边好像有一张在那里。”醒狮也不和他说话。玉吾瞧瞧名片,把舌子伸伸道:“女士有万夫之雄,那要叫绮云兄更吃不消了。绮云兄和新嫂子比较,真好说两与八之比,总望以后互相调节调节,取个平均姿势,否则绮云兄太吃力,新嫂子太写意了。”璧如道:“你们不要说外行话罢,身体大小,关甚么?你们记得一句成语么?叫做‘狮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玉吾、衣云拍掌道:“不差不差,今夜准备要搏一搏咧。”璧如道:“今夜不见得搏,滚滚绣球而已。”衣云道:“你们几位仁兄,真说得出,算了罢,新嫂子要难为情的。我们谈谈正经罢。敢问新嫂子,贵校里有几位令高徒?”狮醒道:“二十九个。”衣云道:“怎么而立之数也不足额?”醒狮道:“乡村小学,招学生之难,真难于上青天。”璧如插嘴道:“大概贵校里校长教员,热心教育,因为招不到学生,所以发个愿誓,自己制造,明年一定三十足额。”衣云道:“我们正正当当谈天,你醉汉别来胡缠。”正说时,福爷进来,也有些酒意,对新娘拱拱手道:“小姐蒙你委任的职司,今天幸不辱命,就此全权交卸,老夫要失陪了。”醒狮忙站起来道:“老伯坐坐去,辛苦了。”福爷道:“我们喝酒吃饭,现成差使,一些儿不辛苦。你们俩的辛苦,还没有开场咧。”说得众人一哄而笑。璧如道:“今天老伯也说起笑话来了,莫怪听笑话的多,老伯的责任,还没有交卸咧。俗语说:包做媒人包养子。”福爷笑道:“那个效劳不下,那个效不下。”说着,走开去了。
这时候玉吾假作搀了璧如,衣云跟在后面,一同走出房来。绮云刚奔进房去,匆匆忙忙也不及招呼三人,醒狮见了绮云,摇摇头道:“你几位朋友,口才统好。那位尤先生,今天更是便宜他,我总有一天要治他的罪咧。”绮云只好笑笑。那边玉吾、衣云、璧如,跑到房外,大家哗笑一阵。玉吾道:“我这条妙计如何?”衣云要求璧如摸出那个锦囊来,璧如道:“不须瞧得,他写的《金殿装疯》、《贵妃醉酒》。”衣云道:“亏你一出连出的好戏,唱做俱全。没有演《花田错》还算你偷懒,我简直佩服得六体投地。”那晚璧如过此难关,回去歇宿不提。衣云宿在玉吾家里,两人抵足宵谈,十分契合。只有绮云,老大上心事,瞧瞧这位醒狮女士,十分雄健,自抚藐躬,不足供其大嚼。直至黄昏已阑,宾客尽散,一对新人,坐在杨妃榻上,喁喁情话。醒狮装出十分羞惭,绮云比不得璧如俏皮,只管笑嘻嘻说不出话。后来醒狮忍不住了,自去引逗绮云道:“你不来做教员,这头婚事也不会如此神速。”绮云道:“这就叫‘不入虎穴,正得虎子。’你爹爹叫肖虎,你当然是虎子。”醒狮向绮云瞅了一眼道:“我是虎子,你是虎婿,大家是只虎,我们俩来虎斗罢。”说着,张开血盆一般的嘴,把绮云个舌尖轻轻咬了一咬,接着道:“不舍得咬你的。”绮云见她咬了一口不再咬,索性伸着个舌子送到狮吻上去,两个舌战了一阵。醒狮道:“你的唾沫,把我衣服沾湿了。”绮云道:“你卸去了罢。”醒狮的两只手,抬不起来,懒洋洋躺在榻上,绮云免不得替她卸下只剩件汗衫。绮云道:“不好不好,唾沫连胸前都湿透了。”醒狮道:“这不是唾沫,是出的汗呀。”绮云道:“汗怎么只有两高峰有列?”说着忙替她擦汗,擦干这上面的汗,别的地方又在汨汨流出来了。”绮云道:“你的汗没擦干,我的汗也要忍不住流出来了,还是和你到帐子里去凉凉罢。”醒狮只是挣扎不起,绮云用尽吃奶子气力,拖拖拉拉,拖她到床上。只听绮云低低道:“虎穴在那里?”醒狮道:“你把虎尾交给我罢。”一会子醒狮醒了,又在那里咒骂尤璧如道:“那个小胖子真不是好东西,装疯诈醉,把我席子底下一块预备揩汗的帕子都偷去了,可恶之极。”绮云道:“把我的袜子将就将就罢。”又一会子,醒狮女士有声,早成了东亚睡狮,半宵无话。第二天早上,绮云瞧瞧他新夫人狮睡未醒,一骨落跳下床来,穿好衣服,洗过脸,吃过点心,直到茶馆里来找玉吾、衣云,璧如连忙站起身来,对绮云一恭到地道:“恭喜恭喜,今日还得相见于此,总算你狮吻余生。”绮云道:“老哥,谢谢你罢。你今天难道一清早,已喝醉了吗?”璧如道:“宿醉未醒。”那边衣云对玉吾笑笑道:“你是个下余生,现在又添了个狮吻余生,真好算得无独有偶。”玉吾瞪瞪眼,叫衣云别宣布。绮云道:“二位仁兄,昨天待慢,今日请舍下小酌,叙叙友谊。”衣云道:“不叨扰了,今天中秋节,舍下有些小事,不得不回去,隔日再来拜访罢。狮夫人前,请你代为谢谢。”璧如这时伸手向袋里掏出一块簇新的帕子,给绮云瞧道:“天下凡百东西,自有定数的,注就做甚么只好做甚么。像这块帕子,我昨天碰见它,新簇簇的,好把它揩揩眼泪鼻涕。倘昨天不碰见它,今天不知要成甚么东西,早丢到尿瓶脚边,马桶盖上去了。绮云,你道我的话对吗?”绮云这时又气又恨,只得骂他一声贼无空手。玉吾听得,把块帕子瞧了瞧道:“璧如总算你好胃口,这块帕子,你说它清白,你怎知它清白,说不定已揩过旁的鼻涕眼泪,怕你上他的当,还要沾沾自喜咧。”璧如道:“这东西有一定时候用的,昨天这当儿,用非其时,我肯保险他玉洁冰清,到得今朝,那就狮油虎髓,要沾染到这上面来了。”绮云道:“好了,话匣子关关罢。你不但昨天拆我烂污,你拆我烂污的地方正多咧。自己有数,问问心罢。”璧如道:“我问心无愧,你说我自己有数,我却要反问你自己有数,你昨夜验过,碰歪一根狮毛没有?那个里面,你总有数信得过我么?……论到这天的巧遇,也是鬼遣神差,我为了你老友面上,简实把我爷娘养的本身丢开了。现了你的身,替你生公般说法,打足了吗啡针,才能够兴奋到这样的快,否则怕依旧你东他西,各过各的孤凄生活。譬如种植,你只下了种,我替你一次连次的灌溉肥料,等到果实成熟,你自享用,反怪我肥料下得太足,天下有这样不平的事么?你不提则已,提起此事,非要你们夫妇俩,请我一席酒菜不休。”一番话说得绮云哑口结舌,玉吾在旁敲边鼓道:“这件事,吾早知详细。绮云兄,你也不好怪他,你自己托他取一匣名片的不是,这叫授人以柄。你今儿吃下这场亏,名片上该刻着一行‘专供拜谒之需,不作调情之用’,更要印上个照相,庶不致误。”衣云道:“别谈往事,且说眼前。我瞧绮云兄贤伉俪,形式上未免肥瘦不匀,此后该效法赵松雪管仲姬,把两个泥塑像,重塑一塑,那就调匀了。”绮云又给他们三位仁兄说得无话可答。
这当儿茶馆内走进一个人来,叫衣云道:“少爷你昨天回来的吗?此刻自家小船在镇上,你要趁回去么?”衣云见是叔父家舟子阿福,点点头道:“要回去的,你开船时叫我便是。”绮云不放衣云三人,又谈了一会,阿福来叫,衣云硬别着三人,走到船上,一路回澄泾,见过叔父,婶母也来问讯。衣云道:“舅舅和表姊弟统好,叫婶母不必挂念。”婶母道:“你的舅母七月底边,到这里来过的,有件事和我商量,我还没有回答她,等你回来商量妥帖,便好去和她说定。”衣云道:“婶母,不知甚么一件事,总好商量的。”婶母笑着道:“便是你的终身大事。”衣云羞着,不再说下。叔父道:“衣云,你年纪也算大不大,算小不小,父亲死掉,一碰已是五个年头,我受你父亲的托付,总要扶傍到你成家立业,才对得起你你父亲。今儿正是你成家立业的时候了,承舅舅得起你聘你教馆,不算数,前天你舅母来,还说要招你作赘婿,分一半家产给你,也不要你姓他的陈,那么你何乐不为呢!我将来有子没子,也说不定。……”
衣云听到这句话,觉得诧异,偷瞧瞧婶母,挺着个大肚子,心中不免纳罕。……叔父又道:“无论我有子没子,总要分给你百十亩田,让你成家立业。我将来黄泉路上,好见你们父母的面。你心里怎样?愿做这件事,或不愿意做,你自己打量打量,我听你回话,好向陈家说去。”婶母也插口道:“云儿,你年纪大了,自家打定主义再说罢。”衣云只好唯唯受命,退到书房里,像热锅上蚂蚁,盘旋不定,心想琼秋这样的品貌,真万中拣一也拣不到,这件事人财两得,那有不如意,想不到舅父,这样青眼独垂,只是一身飘泊,怕没福消受此温存。又想到琼秋,怪不得她温婉中又带了些娇羞,原来有此一段姻缘。想到快心处,好像此身已做了陈家新女婿,预备和琼秋花前携手,月下定情。一会子又瞥见指甲上一点猩红,想起湘林七夕送别,断簪之誓,碎心之盟,如在目前。这个消息怎好告知她?她听得这个消息,不知要伤悲到怎样。今儿阔别已久,又不知她想得我怎样?当下吃罢饭,忙踱到陆宅去,见过老太太和湘林的母,湘林在楼上听得衣云口音,连忙下楼,唤秋菊煮茶,自去取出一包雨前香茗。衣云和老太太等略谈了一阵家常话,便同湘林到书房里坐下,秋菊捧上两杯茶,湘林此时笑逐颜开。衣云道:“你今儿信得过我忠实吗?月圆之约,幸不失信。今晚又好和你同伴嫦娥。”湘林道:“自你去后,我真度日如年,不知怎的没精打采。”衣云道:“只恨我明天便要去的,不能常常……”
说到此忙忍住,想起琼秋的事,再不好和湘林说笑。湘林道:“你去我又留不住你,只是你刚来便说要去,未免太煞风景罢,你这样子认真教诲,你舅舅不知要把甚么东西酬谢你咧。”衣云道:“我好久没听得这样有骨子的话了,今天又要来尝尝味儿。”湘林默然不语。衣云道:“湘妹,你的令弟,今年几岁?可在读书?”湘林道:“他十五岁,现在上海商业学校肄业。”衣云道:“学校总也学不成甚么,你要求你爹爹,聘了我罢,我格外认真教诲,希望你爹爹酬劳一些。……”湘林道:“可是你转转弯弯的话,又来了。”衣云接着道:“只恨你爹爹不请教我,我一心想效力,无人效力起,免不得替别人效力,取别人的酬劳,你也不好怪我的啊。”湘林觉得衣云话里有一些儿因由,起了一小块疑闭,说话渐渐觉得没劲。衣云还没觉得,当把福熙镇吃喜酒,和璧如演双包案的事情,详细述了一遍。湘林听得,笑不可仰。衣云又想起一事,责备湘林道:“湘林,你做我的女书记,不该这样子偷懒。你前会替我写给琼秋的信,到底没有写,只在舅舅信笺角上,附一笔甚么‘说集四册,附呈表妹一阅。’这未免太取巧罢。”湘林道:“你倒细心咧,已过的事,也会寻根究蒂。
我当时对你说明,不会写得花花巧巧的,你们俩要增进爱情,也不在区区一张八行书上。”衣云只好默然,到得垂晚,湘林又留衣云吃夜饭。这时天忽下雨,吃罢夜饭,两人重复走入书房,雨下更大。湘林叹道:“可怜今宵的明月,我们瞧不见了。”衣云凄然道:“大概嫦娥见着我们俩抑郁不宣的情怀,在天上替我们洒泪咧。”湘林呆呆不语。衣云又道:“天公作对,人力难挽。我一心回来和妹妹赏月的,谁想月不给我赏,也无可如何。唉,明年中秋,又不知身在哪里,和谁人赏月?……”衣云要想忍住,已说出口了。湘林一点灵犀,何等透彻,手中捧一只茶杯,忙对桌子上一搁道:“云哥,你也不必慨叹,留得此身在,年年有中秋,自有嫦娥飞下月宫来陪你的。”说着眼腔子一阵红晕,掉下泪来。衣云没法解劝,相对唏嘘。这时雨更倾盆急泻。一会子衣云道:“妹妹,你只管哭,我不懂你心中受的甚么委屈?你快不要哭,揩干了泪,对吾说,你不说,我要去了,明天便不再来此间。”湘林忍不住冲口道:“你还要瞒我甚么呢,你要和你的……”看官,这句话本来是湘林猜测之辞,那经得起钻入衣云耳中,衣云一颗心,别的一荡,便觉得勇气全没了,从头至尾,把叔父婶母述的一番话,一句没漏,转送到湘林耳中。你想湘林弱脆一颗芳心,怎禁得起千针猛刺,愤道:“很好很好,只要你有了归宿,我心便安,往事成尘,不堪回首。”衣云那时,神经瞀乱,斩钉截铁的说道:“妹妹我无论怎样,谨守断簪的盟誓,决不负你妹妹,请你放心,我明日便回绝前途,连书也不去教了。你信得过我也罢,信不过我也罢,我顿觉此身轻如鸿毛,你要我死在你前,也无不可。”湘林听得,心中稍慰,哽咽道:“甚么死不死,赌神罚咒,一个人只凭个心就是。”衣云道:“我的心纯洁无滓,你还不信我么?只是你妹妹从没有一句切实的话对我说,使我委决不下。”湘林那时,鼓着勇气道:“你聪明人,何必要我细说,你也不消对我噜苏,向我爹爹说去,有效没效,听爹爹的支配。只是我心如一,至死不渝,也没多话说,你记着罢。”衣云这时心旌摇摇,不能自己,望望窗外,雨点跳珠一般,怎好回去。又谈了一会,雨点略小,自有小三送来皮鞋雨伞,衣云辞别回家,一夜转辗反侧,没有合眼。要想挽一冰人,向陆啸云探探口气,只是没有相当的人。玉吾、福爷和啸云亲戚关系,未便冒昧去请托,百思无计,不觉守在家里三四天。
雨点没停,外边一阵喧嚷,拥进三四十乡民,抢米的抢米,喝打的喝打,大家嚷着水淹了,田稻淹死不算数,连屋子都浸在水中,床沿上好钓鱼,那还了得。有饭大家吃,饿死一齐死,一片嘈,把祯祥家几个米廪,统通抢空。
衣云赤了脚,走到门中望望,白洋洋一片水光接天,不分田庐阡陌,村民大哭小喊,惨不忍闻,一船一船的难民,到处劫夺,简实不成世界。祯祥夫妇早已避匿到不知甚么地方去了。衣云叹口气道:“浩劫已到,将若之何?”又守了两天,趁艘便船到福熙镇,先谒汪绮云,那位醒狮夫人倒还安闲自在的靠在藤椅子里阅报,见了衣云,站起身来,鞠了个躬,笑道:“他在街上喝茶,你去找过他吗?”衣云道:“我才到此间,尚未去找过。女士你阅报,报上有甚新闻吗?”醒狮道:“新闻真多。上海汽车碾死一条哈叭狗。还有天津一起谋杀亲夫案,奸夫还没捕获。哈尔滨大雪。日本地震。马克票大跌。……”衣云道:“我们这里大水灾,报上有么?”醒狮道:“没有。甚么大水灾?我都不知道。
我五天没出门了,外边的事,一些不知。天气闷热异常,最好再落下十天雨,把天空里的水蒸气消散一消散,就凉爽得多了。”衣云抽口冷气,正要辞出,绮云赤着脚匆匆奔入,嚷道:“外边非船不行,水涨到一丈多高,四乡劫抢不已,我们的那个学校,给乡民捣毁了。那位周教员,给乡民绑着解到县里去,现在不知下落。不得了!今天县里出张告示,说格杀勿论。难民怕死,稍稍敛迹。”醒狮道:“学校捣毁不去管他,不知我家里怎样?家里那只老猫,上月生的两只小猫,一只‘雪里拖枪’,一只‘棒打樱桃’我统统欢喜,不知淹死没有?”衣云道:“绮云兄,我们去喝茶吧。”绮云道:“你出门,非赤脚不可。”衣云道:“好,赤脚赤脚。”绮云本不穿鞋袜。衣云赤了脚,两人一同走出大门,扑通扑通,走到茶馆里。璧如招呼里面坐下,叹道:“了不得,龙宫革命,怕不论虎豹狮象,统统要变做虾兵蟹将了。我不忍目睹惨状,今天在此守候驳船,到上海去小住一月,等太平太平再回来。”衣云道:“去却想去,只是木渎那个馆,怎样弄法?”璧如道:“此间这样,他处可知。人家饭都没有吃,还想读书吗?你真说梦话。”衣云道:“那么同去一趟也好,只是没行李。”璧如道:“铺盖我替你多备一副,衣服我替你玉吾借一套。”衣云道:“那么一切费心。”璧如答应着走回去办妥了,同玉吾一起走来。那时驳船已到,人头挤挤,平常一艘船,那天三艘船也轧满。衣云托玉吾代写封信,说明游申,寄给叔父,玉吾应允,璧如催着登舟。绮云、玉吾送上驳船,珍重而别。不消半天,驳到轮船上。璧如购了两张房舱票,一个小房间,天正好两张铺位,轮船过湘城,入洋澄湖开饭。璧如、衣云约略吃下一些,忽见船傍一个妇人闪过。璧如认得金大妻,正要问时,金大、金二弟兄俩,
跨进舱来,对璧如含泪诉道:“不得了,不得了!弄得家破人逃,那一阵雨水,把四乡扰成个沸泛盈天,像没官没皇帝一般,可恶的小弟金三,合下秦炳奎、秦炳刚兄弟俩的伙,来寻我们的事,籍端龙官拔秀气坏风水,把我们家里打得雪片一般,还口口声声,要夺龙官,你想龙官怎好碰他。他上海亲娘,按月五元十元,总有寄下,我们两家靠他过活的。因此没法,全家逃上轮船,统趁在烟篷上面,想到上海去摸口饭吃。乡下田已淹没,再也站不住了。”璧如道:“你们到了上海,想怎样过活呢?”金大道:“只好到哪里是哪里,让他们家小女儿,去找黄老太上人家佣工。龙官还给他娘,也好趁他娘的打发,我们兄弟俩找红木作里汪小莲,托他荐荐做小工也好,做生意也好,没有一定。你们二位,上海去有甚么事情?”璧如道:“逛逛罢了。”金大兄弟,当下退出房舱。衣云、璧如又谈谈说说,过巴城停了一会,启碇一直进发。天早黑暗,衣云、璧如渐入梦乡。一觉醒来,曙光微明,已过梵王渡、叉袋角,沿苏州河前进。衣云走到船唇甲板上凝眸眺望,两岸工厂林立,万星灯火中,发出一阵呜……呜……呜的汽管声,游子离乡,往往听到这一阵汽管声,心旌徨,忍不住回想到父母乡井,情侣恋人,洒下几滴酸辛之泪。只是掉在苏州河浑浊泥潮中,连水花也没一朵,比不得洒向花间月下,自有玉人粉嫩的手,把一块馥郁的帕子替你拭,凄心酸脾便在这上面。当下衣云呆呆出神之际,大菜间里钻出个少年来,向他肩上拍一下,笑道:“老哥,今天不期而遇。”衣云吓了一跳。……正是:
莫说鹏搏程万里,暂离乡井便销魂。
不知笑拍衣云肩的是谁?衣云怎认识他?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征尘未洗隔座听雄谈浊酒初浇当筵工雅谑
话说上集书中,写衣云翩然到沪,未免突兀。实则衣云辗转思维,筹之已熟,初不在洪水横流,亟亟避登彼岸,心窝脑府,情澜狂泛,情丝粘着无从摆脱,不得已独挥慧剑,远引春江。这是衣云离乡背井的一大原因。当下独自在甲板上,回味一场绮梦,想到跳出情海,幸逃此身。只觉前途茫茫,伊于胡底,不免悲悚并作,涕泗交流。这当儿,忽有人拍肩笑问道:"老哥,今日不期而遇。"衣云回头望时,认得舅父家的帐房先生华丽云。衣云道:"吾兄怎会也在这里?从那里来?"丽云道:"我从家里来。这艘小轮,本来在我们荡口直放上海的,经过你们南溟塘口,老哥想是趁驳船驳到轮上的么?"衣云道:"是的。"丽云道:"我比你迟走两天,十六回荡口家里,连日下雨,水涨得不小,大概老东家那里,也一定水涨,今年低区租米没望了。深秋发水,比不得黄霉下雨,稻苗淹死了,不能重茁,种田人忙了半年,就此完结。业主该下田产,也只怕这一来,老东家那里,今年要吃亏不少。春天还新得一注产业,一百八十多亩常熟南乡田,要化到两万多块钱。谁想第一年便遭水患,利息就此丢掉。"衣云道:"我舅父年纪也不小了,挣田夺地,也叫发呆。"丽云道:"世人那一个不是这样。俗语说:都为儿孙作马牛。真堪写照。我在你舅父那里,吃下靠十年饭,瞧他一路顺风,现在差不多田要近二千了,他还心不足,今年再想络续买进五六百亩,预备作小姐的奁田。将来谁娶这位小姐,倒艳福不浅,立地好做个不谋而食,安坐而享的富翁。并且小姐的学问也好,品貌也好,真好说人财两获咧。"衣云听得,脑筋里又发了一回子怔,岔开他的话道:"丽云兄,你到上海那里去?"丽云道:"我去找我的哥子丽霞,他在英界宁波路溥利钱庄当总帐房。找他也没要干,不过聚聚手足之情,谈谈家常之事。我总算有了他这个哥子,跑到上海,像自己家里一般。嫂子侄子欢叙一堂,不致上馆子,落栈房,寂寂寞寞,有举目无亲之叹。"衣云猛听得,又不禁鼻子里酸溜溜,眼睛里水汪汪。丽云接着问道:"老哥可有同伴?上海去有何贵干?大概不能久留,就要回木渎的。"衣云道:"同一位朋友特地去游玩游玩,不久便要回馆的。"丽云道:"你住何处,你到了只要查查电话簿子,打一个电话到溥利钱庄,托家兄转达,我立刻来望你,同去逛逛。我逛上海,是熟极熟极了。"衣云道:"好的。我有了定踪,便来招你。"
正说时,一阵播播汽管响,把两人吓了一跳。那时天已大明,璧如也钻出舱来。衣云介绍相见,三人站在甲板上又谈了一阵,轮船穿过新闸桥,垃极桥,已到老闸桥堍老公茂码头停泊。丽云没有行李,空身跳上岸去,拱拱手说声再会吧。璧如吩咐茶房把两件行李搬送上岸,给了他四角酒资。正在叫黄包车,忽见船上走起一位小姑娘,抱个小儿,对璧如笑笑。璧如想了想,认得是金大的女儿银珠,那小儿大约便是龙官,也招呼了一声。衣云道:"璧如,我们究竟先到那里?我是上海第一次到,要你引导的。"璧如道:"你放心,不把你当猪仔贩的。我在上海闭了眼睛也好兜圈子,仿佛上外婆家一样,还怕甚么。"说着,叫三辆黄包车,一辆装两个铺盖,一只箱子,各人坐下一辆,吩咐行李车先行,璧如居中,衣云在后,也不讲价,叫他一直拉到大新街孟渊旅馆。衣云在后面叫道:"璧如当心行李车。"璧如道:"怕他什么,享利车行,一千九百十八号车子,他逃到那里去。"衣云道:"你老兄真细心。"璧如道:"出门不得不谨慎。"这时车子从石路一直经南京路大新街,到三马路口停下,自有旅馆茶房走来接待,把行李搬进里面。璧如摸出两角一百二十文给车夫道"各人一角,自去分罢。"车夫再要争时,璧如两眼一睁,便不敢响了。衣云瞧瞧车夫背心上,果有享利两字,车角上也有块号码牌子,不禁佩服璧如心细如发。两人走上楼,开了一间双铺房间。茶房捧上面汤水,问要叫点心么?璧如道:"叫两碗老半斋的咸菜蹄子面罢。此间好在很近,可以快一些。"茶房答应自去。另有帐房内招待员,走进房间,把一张单子填上姓名籍贯。璧如瞧瞧镜框子内房价一元四角,便先付一张伍元钞票,那人嘻笑自去。璧如道:"上海住旅馆,上菜馆,很不合算,日子耽搁得少,不在乎此。我此番预备多耽搁几天,因此自备行李,暂且这里小住一二天。找几位同学在华界办学的,有宿舍空,便去住他们的宿舍,吃他们的便饭,应酬游逛到租界上来,这样要省得多了。"衣云道:"那么我好跟你吗?"璧如道:"谁多你一个人,你尽管跟我。我的同学,都是熟不拘礼的,你一定相交得来。"说着茶房送上两碗面,吃罢面,璧如托茶房买几张明信片来,一挥而就,摸出一本日记簿,找到同学的通信处,填上发出。璧如道:"我这几张信片,包你比无线电还快,不消天黑,自有人来探望。"当下又遣茶房买了一份《新闻报》来,两人直瞧到午晌,见封面上刑着很大的字道:"新世界中秋灯会","请游月宫","赏大香斗"。衣云道:"今天已是八月廿一了,怎么还说中秋呢?"璧如道:"我们旧世界已过中秋,他们新世界,恨不得天天当他中秋,天天好哄游客来逛月宫,观灯会,你赏过了旧世界的中秋,还高兴去赏赏新世界的中秋么?"衣云道:"去逛逛也好。"说着,各换套衣服,叮嘱茶房锁上门。璧如又交待茶房,倘有朋友来,请他坐坐,我们四点钟便回。茶房应着。
璧如同衣云走出旅馆。璧如道:"新世界此时还早,我们去吃了午饭再说。"衣云道:"到那里馆子上去?"璧如道:"实惠些,还是上没肉吃的馆子。"衣云道:"甚么馆子没肉吃的啊?"璧如道:"你跟我来。"两人穿过马路,沿大新街走到将近四马路口,迎春坊对过一家馆子,走上楼去。衣云认认牌子春花楼三字,楼下挂着许多烤鸭子,走上楼拣沿洋台一间房间坐下,望望对过绣云天,高峙云表,一家新开的安宁旅馆洋台上,坐着两位浓装艳裹的女子,四条眼光,像探海灯一般,射到对过来。衣云道:"这两位倒好像新娘子哩。"璧如笑道:"怕是嫂夫人吧。你这老夫子,真要说是好好先生了,可是足不出里门的人,到这繁华世界里来,没有我老鸟领你,不知你要闹成几多笑话呢!这是宁波妓女,他们的大本营,就扎在这里。"说着堂倌走上,倒两杯茶,拧两把手巾,排两副杯箸,问吃些甚么。璧如道:"你先拿两只冷盆来。"堂倌道:"烧鸭油鸡好吗?"璧如道:"你们这里的老鸡弗吃,还是卤肫肝罢,肝少些,酒一斤花雕,先开两瓶汽水来。"堂倌答应,须臾一起送上。衣云只喝汽水,璧如自斟自酌。衣云道:"宁波妓女,可是专接宁波客人的么?"璧如道:"你真城河浜粜米是个外行,请问老夫子,上海人请你教书,你教吗?他们只认得孔方兄,管你宁波苏州。只是他们宁波帮的团结力很大,对于同乡名誉,人人爱护,不像我们苏州人,往往自拆衙门自献西川。他们听得人谈起富商巨贾,甚么王博士,牛卖办,大家翘翘大拇指,说声其是阿拉同乡,其是阿拉本家。那些做无耻勾当的妓女,晚上在马路上拉客,你问问他,什么地方人,他一定说阿拉苏州......你想他们爱护同乡,像教熟的狲一样乖巧。有几位贵同乡,还是抱的肥雨不落他人田主义,也操着同样的宁波苏白去搭讪道:阿拉到侬房间里坐坐好么?那妓女便引进房去,开起迎欢同乡会来。倘使一群宾客中有一个苏州人在内。那做主人的还不承认妓女同乡,假撇清道:你学我们宁波白,倒给你得有九分像了。那妓女也不明辩,直要等到两人在枕头旁边,才喁喁切切的问道:你出身是三北吗?你几时到上海的?你那一天回去?要托你带封信咧。那个妓女也因为同乡关系,不但肯宣肺腑,连肺腑角落里的东西,一起尽情发泄。假使你不是他同乡,要去转他的念头,你有宁波朋友,一定要操着宁波白来劝你道:其还是个小姑娘哩,我劝老兄毛去碰歪其,毛去弄松其,那个妓女也就搭起海菜棵架子来,凭你钱多,给你个不瞅不睬。像这样爱护同乡,才算得世界少有。"
衣云听得,呷口汽水道:"当心给对过听得,要骂你的。"璧如此时只管瞎说,连菜也没叫,问衣云道:"你喜吃甚么?"衣云道:"炒肉丝罢。"璧如道:"我对你说没肉吃,你怎么偏要点肉,这是教门馆子,他们一辈子信回回教的,叫做清真教门,猪肉是他们老祖宗,你说起猪猡,便有切齿之恨。"衣云道:"那么随便你喊了几样吃饭罢。"璧如道:"牛肉你吃么?"衣云道:"起先不吃,前年到县里馆子上开了戒,现在不忌了。"璧如道:"那么炒牛肉丝罢。"当叫堂倌来,点了一色洋葱牛肉丝,一色妙鸭掌,一色鱼肚汤带饭。堂倌答应一声,停了片刻,一色一色挨次送来。两人吃罢饭,会过钞,璧如望望对过那两位宁波妓女只顾笑眯眯的丢眼风。璧如笑对衣云道:"这里虽非宁波馆子,倒有宁波米汤奉送。你初来上海,不可不领略领略。"衣云也去瞧瞧,那个较长的妓女,假把一只大拇指挖耳朵,对衣云招招手。璧如道:"我们不是贵同乡,挖耳相招,总也不赴你的宠召。"说着走下楼来。两人跳上黄包车,璧如道:"新世界。"车夫飞也似的一直拉到泥城桥畔。璧如给他每辆一百文也不敢再争。璧如买了两张门票,引着衣云径入里面。衣云如到山阴道上,目不暇给。鸳鸯池,秋千架,瞧过上楼,去参观月宫大香斗,大半纸扎的,纸树纸兔,纸唐明皇,纸天仙女。衣云道:"原来月宫是纸人游的。他报纸上登的,请游月宫,大约对纸人说的。恨我们肉眼凡胎,只好看纸人游。"璧如道:"你要游月宫,你把身子到照相馆去缩小了再来。"衣云笑着,走进宁波滩簧场坐了一下。
璧如道:"你和宁波人倒很有缘分。"衣云道:"我只是不懂台上的做作,我们去走走罢。"两人又往四面兜了个圈子,走到最高顶上,吹了一回风凉。衣云极目四眺,十里洋场,尽收眼底。想到自身仿佛一个虮虱,将来不知寄生在那一处,远瞩家乡,更是云树迷离,烟波缥渺,不禁呆呆发了一回怔。璧如催着衣云走下一层,坐在露天藤榻中喝茶。这时平台上的少林武术,早已开场,游客满座,藤榻靠跑马厅一边排着十来张,专为茶客设的,因此没有坐满。隔座坐着几位高谈阔论的少年,服装不一,也有半中半西,也有不中不西。一人里面穿着全套西装,外罩件熟罗夹衫,一人穿件水缘哔叽夹袍子,四周酱色缎子阔滚,外套一件西式小马甲。一人脚小伶仃,穿双酱色缎番鞋,水绿色线袜,大脚管裤,外加阔滚,只瞧下半身,谁不当他四马路一只野鸡,可是上半身又穿着夹衫马褂,循规蹈矩。璧如指着那人道:"这就是虞小兆,人家叫他女小妖的。你瞧他不是有八分女性,胜二分男性吗。"衣云只觉纳罕。又一少年竹布长衫。外罩一件厚呢单袍,一双灰色帆布皮鞋,带子丢掉,绰开两只耳朵似的,抛在藤榻边,搁起一双脚,丝袜没了底,裤脚管,一只缚根麻线,一只散开着,一手捧茶喝,一手还在挖脚丫。璧如道:"他便是赫赫有名的文豪文小雨。"衣云道:"那边两位呢?"璧如道:"大约都是小说家,文学家,他们落拓不羁惯的,你别少见多怪。"衣云侧耳听时,那位虞小兆先生正在叹息道:"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大丈夫徒负昂藏七尺之躯,怀才不遇,则合效贾长沙之痛哭流涕,屈大夫之投江自尽耳。呜呼噫嘻!岂不痛哉!"傍边一人笑道:"小兆,你的昂藏七尺躯,谢谢一家门罢。你自去把米突尺量量,总也量不到七尺。你要死不消投得江,这里鸳鸯池也够你死了。可是你死还没有死,已在那处叫救命,甚么呜呼噫嘻痛哉呢。"又一人道:"你莫怪他发牢骚,他胸罗万卷,身怀绝技,无一知音,委实怪可怜的。"正说时,一阵风,吹送着文小雨的一股脚丫臭来。小兆惟恐人享受不到一股异味,特地假装出惊异的样子道:"甚么布毛臭?谁的香烟头烧着了衣服?"各人听得大家张着鼻子不住的嗅嗅了一回,大骂小兆促狭鬼。又对小雨道:"文老夫子,你的名士习气,可好少拿些出来罢。"小兆又抖着膝道:"他习惯如此,不能为你难闻,不挖脚丫的。他的挖脚丫,便是他表现名士派的特点。你鼻子里留一些,带出去,到大庭广众放出来,包你要给大众欢迎,说你带着名士色彩来的,不信,你还记得那天欢送章痴子赴日本么?章痴子登台演说时,不是一把连把的鼻涕挥到听客身上面上,听客非常的荣幸,把手帕子包了回去,传观四座,当一件纪念品,大家叫他'临别伟人浆'。......"文小雨这时不挖脚丫了,大概为的吝惜名士香屑起见。一人问小雨道:"你为甚么两只脚管,一只缚着,一只散着,这有甚么作用呢?"小雨笑了一笑道:"不缚脚管的人很多很多,缚脚管的人很多很多,可是一只缚一只散的,只有我,我有特立独行的天性,不愿模仿人,这就是我的孤高处。......"小兆接着摇头幌脑道:"你们懂得么,名士的所以成为名士,便在那裤脚管一只缚一只散上。......"
一人又问小雨道:"你的一双白皮鞋,怎么连带子也丢掉呢?倒很像一对灰毛兔子,你瞧两耳绰绰然的。"小雨道:"这双皮鞋,还是昨天新买,带子给我特地抽去,一则可以自由出入,一则与人不同。人家说我皮鞋;我倒是鞋子。人家说我鞋子,我倒又是皮鞋。昨天又给我把炭屑擦了一擦,人家当他白的,却又带着黑的色彩。人家当他黑的,却带着白的色彩,总使人捉摸不定,留全我的太璞精神。......"小兆道:"照你这样子,便难以取法了。试问诸君,穿了小雨的尊鞋宝袜,走得出大门一步么?走不出大门,便算不得名士。小雨穿着毫不惭愧,便是小雨的名士本色。"小雨听得,不觉长叹一声道:"圣之清,圣之时,于今安在,举世浑浊,而我独清。"傍坐一人笑道:"小雨兄,你胸怀旷达,为甚也自怨自艾起来呢?我们不谈罢。你的大著《听雨集》几时好杀青?"小雨道:"这部书,比不得你们急就成章,那是名山事业,非十年八年不办。我动笔到现在,三个多月,差不多只有两句文章惬意的。"小兆道:"你这部书,署名用甚么?小雨道:"就是这个署名问题,我也想了一个多月,还没解决。署名之难,难于上青天。觉得好的别号,统给他人抢去了。"小兆道:"你前回题的甚么'羊不食生'这倒很别致的,难道也给人抢去么?"小雨道:"我为他没有出典,所以只用了一次。今儿我想弄个山人玩玩了。市面上好像山人很时髦,甚么馆主阁主已成过去名词,还是尝尝山人的味儿罢。你道甚么山叫得响,读在口上好听?"小兆道:"你家乡有山没有?"小雨道:"不可说了,我原籍台州,从小过房到苏州的。你想'天台山人''七子山农'给他们两人完全抢去了,我又不她和他们俩打官司去。更可恨我的外婆家在常熟,又给一个秃驴抢了我的'乌目山僧',叫我没有法想,要把我的晚娘那里,无锡惠山题名,可是'惠泉山人'我的面庞身坯,老大不趁,把我内人家里的昆山凑上去,要变'昆山城隍'了。想来想去,非要另辞一座山头,方有法想。"
小兆道:"可是上海有甚么山应用应用罢。"小雨道:"上海没有甚么山。"小兆道:"我想玩山人的,那一个真真住在山上,无非苏州人打话,'吃假'罢了。那么你索性爽爽快快,取了个眼前景物,下面鸳鸯池畔的'假山人'罢。"小雨道:"三个字又觉太少。"小兆道:"假山是水门汀浇的,你嫌少,叫了'水门汀山人'罢。"小雨道:"又嫌五个字太多。"小兆道:"那真难了,只好和他人争夺山头,或者平分山寨。譬如他叫七子山农,你叫七子山渔,或是七子山僧。"小雨道:"山上没有鱼好捉,做和尚我不情愿。"小兆摇头道:"那真难矣哉。"小雨道:"我想虞山,只有一僧,今儿不用乌目,效法。'我佛山人',叫做'我虞山人'好么?"小兆笑道:"我也是虞山人,我早就想到的,谁知早已有过,只是照你通融办法,加上个我字,便好题得多了,我锡山人,我昆山人,我假山人。"小雨忙道:"欠妥欠妥,不老练,不香艳,不响亮,不雅致。"
小兆道:"那真无法可想了。"傍边一人插嘴道:"你们俩又在挖空心思,题名起号,我见了题名起号,头脑子便要胀起来了。去年我的内人,硬要我替他起个别署,他娘家姓杨,我替他题的玉环轩主,如是室主,她统不赞成,那么害了我想到十日十夜九黄昏,也想不出有好的。亏得后来打劫下一个好的别署来,她如获至宝。"小兆道:"他人的别署,你怎好去打劫呢?那真闻所未闻,散客兄,倒要请教请教。"那人道:"我自有本领打劫,让你听,却也好笑。我家对门杨公馆里一位小姐,叫杨爱我,她很喜欢投投小报稿件。她一天门上粘张纸条儿,写的'淡扫蛾眉轩主寓',内人见了,和我哭着吵着道:你怎么肚肠角落里想煞想弗出,他们一想就想得。我给他逼不过,穷思极想,想出个打劫方法来,原来'淡扫蛾眉朝至尊'是句唐诗,我便写一张斗大的'至尊室'三字,粘在门上,不到两天,那杨爱我女士便不好意思起来,把自己一张纸条揭去了。我等她揭去,落得自写一张,照她一式一样的粘了上去,她也不跟我办交涉,我觉得非常得意,打劫一个别署,还留得一段艳史。"小兆、小雨听得全笑了。小兆道:"散客兄,你尊夫人难道也欢喜弄弄笔头上的玩意儿吗?"那人道:"她识字不多,也叫见人学样。"小兆道:"那么打劫到手,要他何用?"那人道:"她香篮上写写,脚盆上题题,也没有甚么大用之处。"小兆道:"老兄你留心留心她骑下的那匹赤兔马马腿上,可曾绣上去哩。"那人羞红着脸道:"你总没好话的。"小雨道:"照例女子们不必学甚么样,我们也叫没法,他人众口同声的尊你一声名士,既是个名士,不好不题个雅人深致的甚么山人;阁主,馆主,轩主,至少弄个甚么生,那个生字辈,再省也不能省了。起初我雅慕我家天祥先辈,便题了个钦祥生。后来觉得太俗,效法我家徵明始祖,起个文明生。用了一个多月,又觉陈腐。私淑我家必正先生,起了个正心轩主,又觉不惬意。"一人道:"不对不对,你要拘泥着你的尊姓,那就口气很难阔大了。你说玩玩山人,我倒有个口气阔大的山人送给你。这个山人包举四海,囊括六合,你起了便好压倒一切山人。"小雨欢喜道:"你快说,甚么山呢?"那人道:"我说的便是叫'天下山人',凡属天下五岳名山,统统包括在内,你题了这个别署,统统归你管辖。"小雨道:"可是我管不尽许多,这未免失之肤泛罢,不切实,亦为我所不取。......"这里小兆、小雨等雄谈阔论,那边沈衣云笑不可仰。璧如道:"衣云你莫笑他们,一辈子都是海上文豪,每天小报上,没一张没他们的大著作,甚而至于混堂内扦脚的,老虎灶开水的,小皮匠,缝穷婆,那一个不捧读他们的大著作。甚么改良六更,新十九摸,篇篇读得滚瓜烂熟,可称是传诵一时,你莫小觑他们。"两人正说时,走上一个矮胖子来,唤璧如道:"老哥,大驾几时到的?为甚么秘密行动,招也不来招我。"璧如认得老友马空冀,从前校里的庶务员,现在上海环球书局里当编辑。璧如道:"我有信写给你的,怕你还没有接到。我刚刚今天到这里。"空冀正想坐下。隔座几位仁兄站起来招呼空冀,和空冀一一握手,空冀更给衣云、璧如介绍相见。小兆、小雨以外,一人身长玉立的,姓王名散客。一人洋装上罩夹衫的,姓吕名戡乱。空冀道:"彼此都是文字之交。"璧如又给衣云介绍空冀,一见如故。空冀坐下喝茶,文小雨坐过来和空冀扳谈道:"足下托撰的那部《一百另八侠》小说,我这几天心绪不宁,只做得三四篇,月底怕来不及脱稿,可否延期一月罢。"空冀道:"请你赶快些,怕的他家局里,抢去出版,那要受影响的。"小雨道:"那么出月二十边一准交到。"璧如问小雨公馆在那里?小雨道:"小庐在长浜路嵩山路口,有空请光临谈谈。"空冀道:"明天我有一件广告事情托你,准下午拜访,请你别公出。"小雨道:"理会得,一定恭候。......"那边叫小雨,小雨坐过座去。璧如又和空冀谈论一阵。空冀道:"今天我替二位洗尘,外边去罢。此刻六点钟快了。"璧如道:"旅馆内我还约下同学,一同回旅馆罢。"三人别过隔座几位文豪,一直下楼出新世界,踱到三马路口孟渊旅馆门口,瞥面碰见一位短小精悍的少年,和一位小胡子先生,拉住璧如的手道:"老兄拆我烂污,你交待茶房四点钟回来的,我四点等到现在六点多了,正要想跑。......"
璧如道:"对不起,房间内坐罢。"五人塞进房间,璧如又给衣云介绍道:"这位胡子老伯伯,便是章孔才先生,这里东方中学校长。这位没牙须弟弟,管心余先生,和章先生同事。"空冀和两人素来熟悉的,彼此坐下床沿上谈天。孔才道:"璧如兄不脱老脾气,你们瞧他一天到晚,没有上心事的时候,所以不见得老一张嘴越加俏皮了。"正说时,茶房送进一张请客票来,璧如一瞧请的人是乌亚白,请到四马路杏华楼,角上还添一行小字道:"复生亦在座。"璧如怔了一怔道:"复生是谁呢?"孔才一瞧道:"哦两位阔人,复生便是言子夷呀,他今年改的号,莫怪你要眼生。"璧如道:"原来子夷。"孔才道:"老白现在阔极。新担任了新益公司一张报纸的编辑,子夷也在帮忙,他们俩脱离我们教育界了,听说天天花天酒地,你通讯到他家里的吗?总算你巧,他现在简直不着家。他和我邻舍,有到半个月没见他影子了。"璧如道:"他阔绰,今天我们就敲敲他,一齐去叨扰他。"内中空冀不认识亚白,亚白浦东人,并非璧如同学,孔才的朋友,从前介绍璧如认识的,胡调过一个多月,和璧如很相契。子夷,亚白介绍给璧如认识的,桐乡人,也很喜朋友。当下空冀要想不去,璧如拖了便走。五人同到杏华楼。亚白摇摇摆摆的迎了出来,子夷端坐在桌子上,写甚么东西。子夷四方面盘,身坯很胖,颇有官僚神气。璧如喊道:"子夷!子夷!"子夷一响不响,又喊他复生!方始站起来招呼道:"老友里面坐。璧如笑道:"你的花样真会得翻。"亚白道:"他现在不承认子夷两字了,你们非喊他复生不可。"璧如替空冀、衣云介绍过,孔才笑道:"你请他一位,我们四位一起跟来,未免太不客气了。"亚白道:"你府上本来有请客票去的,管先生也有。"璧如道:"那么还有生客吗?"亚白道:"凤梧老牛,统通不在海上,只有我们几位,宾客齐了,请坐席罢。"复生对亚白摇手道:"慢些,我还有一段花史没做就,请暂停五分钟。"亚白道:"老夫子,请你快些。"璧如道:"复生你写的甚么大文章呢?"亚白道:"便是我们报纸上刑的花界消息。"璧如道:"原来要贺贺你哩,你跳出三界,现在做了大主笔,听说天天倚红偎翠,艳福真是不浅啊。"亚白道:"醇酒妇人,聊以发泄我的牢骚罢了。每天应酬,也是苦境,不比从前和足下,偶尔涉足下花丛,胡胡调,倒觉得耳目一新。现在觉溺其中,实在乏味得极。"这时复生把两张稿子给亚白约略瞧了一瞧,塞入信封内,填上地址,托堂倌送到印刷所去。复生满头大汗,喊堂倌拧上一把毛巾揩了,才算公事完毕,拖开椅子坐席。璧如坐下首位,其次衣云、空冀、孔才、心余、复生、亚白主席,七位宾主,刚把一张圆桌坐满,自有堂倌斟上一杯连杯的汽水,桌上四只高脚碟子,装着满满的肥鸡云腿之类。亚白斟壶各敬一巡,复生不喝花雕,另开了一瓶白兰地。亚白也把花雕换过,喝白兰地。问各宾可要白兰地,大家不要。璧如道:"老白你近来征歌选色,成绩一定可观。今天我们两位乡下人,一定要你引导引导,藉此观光观光沪上春色。"亚白道:"你要我叫局吗,那是义不容辞。"孔才也怂恿道:"要他叫局,他最起劲,好说得在其位谋其政,只有我此路不通。"璧如道:"算你蒙了一张教育家的虎脸子,像煞有介事,破破戒也不要紧的,不见得教育部马上有一道训令来责备你的。"心余道:"他近来简直不破例,去年闹过笑话之后,从未叫过一回。"璧如道:"甚么笑话啊?"心余道:"停回告诉你。"璧如道:"那么他没有局,你总有的。"心余道:"我也没有。"
那边亚白正托复生做秘书,取了一叠局票,手不停挥的写着。璧如道:"慢些,我们先讲好了写。你们二位,当然各叫两个。空冀你叫几个?"空冀道:"我也没有。"孔才道:"他抱实利主义的,说不定真的没有。"璧如道:"不相信,你会不走堂子。"空冀道:"那么叫了一个罢。"璧如又问孔才、心余大家说真的不叫。亚白道:"我们各人两张写好了,诸位请说。"又对璧如道:"你一年多不来这里,怕叫不到熟相好。"璧如想了想道:"前年叫的那个小阿囡,松江人,现在不知哪里去了?"复生道:"叫贝英老六,现在福祥里,仍旧老牌子。"
说着写了一张。璧如道:"尽在于此。"空冀道:"我叫迎春坊奇侠楼罢,写老四跟局。"复生写了,又替衣云代了个迎春坊红芳馆。亚白道:"二位大教育家,不敢强人所难,只好作罢。"复生把一叠七张局票,授给堂倌,一起发出。
一回子菜已络续而来,十分丰富。亚白道:"不客气我们都属老友,各请自便。这叫炒香螺,广东馆子上很有名的。"正说着,第一个堂唱走进,是亚白的,也没有跟局,一张瓜子脸,梳条滑辫,穿一件樱白物华葛的单衫,罩一件荷叶边淡绿小马甲,拍拍亚白的肩膀,叫声:"三少。"坐下一傍。自有堂倌送上一碗局茶,亚白敬上一枝香烟。璧如喝彩道:"好一位漂亮先生,请教芳名?"亚白道:"他叫云霞阁老六,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红先生。"老六定睛对亚白一瞄道:"不要絶火赤练炖酱恶赞,絶笔头上少骂骂奴,有勒海哉。当了面说得人花好稻好,明天报上形容得人恶形恶状。......"复生道:"老六不要瞎说,他总说你好的。"正说时,连走进四个人来,一对奇侠楼花叶,一对冠花花叶。奇侠楼身材伟岸,花叶相当。坐在空冀背后,那位跟局老四,还没坐定,便伸手把空冀大腿上拧了一把,拧得空冀怪叫起来。璧如道:"为甚么跑到便要给苦头客人吃?算啥一出?"老四道:"絶大少不知底细呢,俚老清早就到伲房间里来,伸手到被窝里,拧了我一把大腿,我追起来,他逃得格快。"璧如道:"原来你报复一把这仇,他姓了马,生下四只脚,自然逃得很快。"
这边正在讲话,复生叫道:"璧如兄,你瞧这位冠芬老六怎样?请你法眼批评批评。"璧如望了一眼道:"玉立亭亭,肥瘦合宜,有夫人之相。"复生道:"她不但有夫人相,将来开花园选举大会,还要选她做大总统咧。"璧如道:"那么元首之相,也还充得过。"这当儿又走进小白梅花来,坐在亚白背后,唱了一折便走。跟着红芳馆进来,亚白吩咐他坐在衣云背后。衣云对于妓女,可是第一遭接近,弄得手足无所措,面上红晕着,连头也不敢回过去瞧一瞧。这时云霞阁辞去,走出房间,又走进个亚白叫的雪芳来,胖胖的面盘,也不和亚白客气,坐定,亚白便去捏她的手。璧如道:"你们都是众花环绕,我和孔才兄、心余兄算得身后萧条。"孔才道:"你好佛还在后殿咧。"璧如瞧瞧衣云这副局促不安的神气,未免好笑。衣云低低道:"你说身后萧条,我却后顾堪忧哩。"璧如道:"你壮壮胆,不要自馁。"衣云当真鼓着勇气,送一支香烟给红芳馆吸。璧如道:"你划一根火柴呢。"衣云照他吩咐,红芳馆身段苗条,秀眉媚目,却有几分姿色。璧如又道:"衣云,你两下讲讲话呢,不要做哑子。"红芳馆对衣云微微一笑,衣云羞着问道:"你尊姓?......"璧如拍手笑道:"你位仁兄真亏你问得出,她的尊姓,怕她自己也要问别人去。"衣云道:"那么问她甚么呢?"亚白道:"璧如你做做嫖界老师罢。"璧如对红芳馆说:"你问问她罢。老实告诉你,这位沈大少,还是今天第一次到上海,一切要你包涵包涵。"
说得红芳馆笑了出来道:"你位大少,倒也说得出,人家陌陌生生到上海来,都是这样的,给你一形容,害得大家难为情起来了。"说着凑趣衣云:"沈大少,絶说我的话对弗对?衣云道:"蛮对蛮对。"红芳馆道:"大少府上啥地方?几时上来的?"衣云道:"舍间苏州,今天初到。"璧如又对衣云笑了一笑道:"甚么舍间不舍间,都用不着的。她不和你攀甚么亲眷,用不着这样客气。"
那时走进一位明丽活泼的贝英来,对璧如望了一望便笑出来道:"原来是你尤大少。"说着更笑不可仰。璧如拉她坐下道:"老六,你吃下甚么笑药?这样子笑得不亦乐乎。"贝英还没坐定,又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身子前仰后合,一座注意。璧如只好等他笑定了,才敬一支香烟他吸。老六道:"尤大少,絶两三节弗叫伲堂差哉,可是出门去呢?还是回府去的?"璧如道:"回大府去的,今天才来,一到便牵记你,好容易打听到那位言大少,才知你的香巢。"
贝英招呼了一声言大少、乌大少。璧如道:"老六你的身段,倒也依旧娇小玲珑,面孔比从前越加标致了。"贝英对璧如瞟了一眼道:"承你称赞,你说我越加标致,你为啥只管弗来叫呢?"璧如道:"乡下叫你不到。一到上海便来叫你,总算我有良心了。只是我要问你,你见了我笑个不休,究竟甚么意思?今天非说个明白,不准转堂差去。"复生也插嘴道:"老六你笑的甚么,我倒晓得的,可要还你宝门。"贝英道:"你说你猜准了,我倒佩服你。"复生道:"你想着了出月要嫁人,因此心里快活出来。"贝英道:"言大少不要瞎三话四,叫化子造谣言。"复生道:"你还说我造谣言吗?那个姓毛的毛老爷,不是已经和你姆妈讲好,出月便要带你到湖州去吗?"贝英道:"乱话三千,絶到伲房间里来看堂簿,没有姓毛的客人。"复生道:"他局票总写姓王的,他和我老朋友,你还要瞒我则甚?"贝英羞着不说话了。璧如问复生道:"真的吗?"复生道:"他们的消息,要算我们报馆里最灵通,那有不真。她的未来夫婿毛老爷,是做丝茧生意的湖州人,见了她像着了魔一般,怕她嫌自己老,前月特地把胡须刮光了,去叫她的堂唱,你想笑话不笑话?讨一位妓院里的倌人,做姨太太,值得把留了十二年的胡须付诸并州快剪,那么只有这位毛老爷情愿。这件事,我要等他们成其美事的那一天,在报上结结实实的取笑他们一番哩。......"贝英发急道:"言大少,你留些情面,积些阴,养个大胖妮子。"璧如道:"你说没有这回事的呀,发急他则甚?你要他不登,只要告我方才笑甚么?"贝英笑道:"我告诉你,你弗要认真。你姓的尤,局票上写得弗清爽,给我俚相帮的看错了,叫啥喊上来说......犬!堂差到杏华楼。我倒一呆,心想难道天下世界真有姓犬的犬大少?赶来一看,原来是你尤大少,你想好笑不好笑?"复生等听得,大家拍手哗笑。贝英道:"尤大少,千万弗要动气,说说笑笑。"璧如道:"我真不气,这叫乌龟没眼睛。"复生道:"老六,尤大少是一头哈叭狗,你当心他咬一口。"贝英道:"你咬我一口,我咬他两口。"复生道:"你本来姓双口,你松江娘家,不是姓吕吗?"贝英道:"是的。"复生道:"那么他咬你一口,你只消拿出自己的姓来,便吓得退他。"
正说时,衣云的局红芳馆,拍拍衣云肩上道:"奴堂差去哉,沈大少下回来叫,用开夜饭来坐坐。"说着,袅袅婷婷的走出房间。衣云如释重负,忙来取笑璧如道:"犬大少和吕小姐啥能要好介!"这句话,又引得一座狂笑。那时堂唱络绎去尽,一窝蜂的来和贝英说笑。复生最熟悉贝英的身世近事,低低对璧如道:"老六的绰号,叫'同治铜钱',可是人小眼子大。"璧如道:"倒瞧不出她,这样娇小婉娈,在眼子上出了名,说她小总不小的了。"贝英听得嗔道:"又是言大少在那里瞎说三官经哉!"衣云插嘴道:"我听你们讲,有副妙对在这里,要请在座诸君对上一句下联。"璧如道:"你说出上联来,我立刻对还你。"衣云道:"吕小姐下口大于上口。"璧如道:"很有意思。"想了一想道:"王大人有毛弄得无毛。"复生道:"这是说老六的未来夫婿割须求婚,切极切极。"衣云道:"还算对得过。"贝英羞着,推说转局去跑了。衣云道:"璧如,我再出一联你对对。"璧如道:"你尽出何妨。"衣云道:"尤大少张口便吠。"璧如道:"人索性寻我的开心了。"衣云道:"这也是个现成笑话,你尤大少今天做了犬大少,旁边加上个口子,不是吠字甚么。"璧如道:"这却难对得很。"
想了一回,对空冀笑道:"一联委实报复他不来,只好把你老兄出气。"说着背给众人听道:"马先生起蚤发骚。"一座鼓掌。空冀道:"我甚么发骚?"璧如道:"你一清早闯进老四房里去拧她大腿,还不是发骚做甚么?"空冀道:"我不承认,不承认。"衣云道:"这一联很好。"璧如道:"马先生不承认发骚,那么再来把王大人......"正说到这里,外边走进一双花枝招展的女郎来,问道:"哪一位王大人?"正是:
不必雄谈惊四座,突兀妙语亦风流。
不知走进来两女子是谁?问哪一个王大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小楼春雨名士著书舞榭秋波狂奴捧角
话说璧如正在说马先生不承认发骚,那末再把王大人寻开心,忽走进一双花枝招展的女郎来,问席上哪一位王大人,众人呆了一呆,复生、亚白认得小花园丽春,当下回答她道:"这里没姓王的,丽春你走错房间了。"丽春道:"八号呀!"复生道:"这里七号,隔壁便是。"丽春道:"谢谢絶。"两人转过隔壁去。璧如道:"谁想说起王大人,就有人来承领,可见姓王的,人人交着桃花运。那位毛老爷,莫怪他要丢掉原姓,冒姓了王,骗取一位美人去。"说得一座狂笑。衣云道:"璧如,你说再把王大人寻开心,怎样寻法呢?"璧如道:"我再有一联'毛大人削尾称王'。"衣云道:"远逊前联。前联你把自己的尊姓,找马先生的马字来对偶简实你自己承认犬大少了,那末上联索性改作'犬大少张口便吠。'罢。"璧如也无话可答。......这时肴核杂陈,亚白道:"我们徵花打诨,把许多美馔搁在一边,各位请用。这是新丰鸡,这是鸡鲍鱼翅,这是陈皮炖鸭,都属名菜,不可不吃。"衣云一块鸡膀穿云腿丝竹笋丝的,鲜嫩可口,不懂甚么名称。亚白道:"这叫龙穿凤翼。"衣云道:"好名词啊。"亚白又指一盆春笋炒鹌鹑道:"这叫凤入竹林。"又指一碗清汁虾球番参道:"这叫水晶狮球。"衣云称赞不迭。璧如道:"广东人专喜弄乖觉,题几色菜名,也题得花花巧巧。"衣云道:"菜名题得雅。上口格听有味一些。仿佛妓女的花名起得香艳清隽一些,也能引起人的审美观念。方才走错房间的两人,复生叫他丽春的,觉得名副其实。马先生叫的奇侠楼,真不懂他甚么用意?"璧如道:"那个奇侠两字,便是大可夹人之谓也。你瞧他颤巍巍肉屏一般,倒不是名称其实吗!"衣云为之喷酒。那时席上章孔才竖起一副道学面孔,沉默寡言笑,璧如叫他孔老夫子道:"你刚才说的,去年征花闹笑话,闹的什么笑话,要请夫子自道。"孔才道:"不可说不可说。"心余插嘴道:"我来替孔才兄宣布罢。"
他去年和几位校里的同事,在一苹香吃西菜,内中有三四人,也是专喜徵歌选色的,一定不肯放过孔才兄,替他代叫一个局,说甚么文妓诗妓。孔才兄听得,诗文两字,精神陡起,当下便默认了。谁想走来那个妓女,对孔才兄鞠一鞠躬,叫了一声亲亲热热的章先生,孔才兄一瞧,认得从前爱生女校里的爱徒,那时还当她寄女儿看待的,你想面子上哪里下得下去。你不认她高足,她要认你老师,叫你怎样弄法,引得席上人人注意,讥诮的讥诮,打诨的打诨,这时孔才兄真少个地孔钻钻。那位高足还不识相,先生长先生短的问字谈诗,不算数,还在身边摸出一叠恩客写给她的情书,就教于老师,弄得一座传观。那时孔才兄只有逃席之一法,谁想又给她绊住了,硬要唱一折三娘教子给老师听。听席有一位嘴巴弗肯让人的同事,还说老三,你今天乌师先生不用相烦,请你先生拉琴,工尺来得准确。今天有了这位先生,一客不烦二主了。孔才兄再耐也耐不住,只好假出恭,溜之乎也。从此立下一个愿誓,今生今世,不再收寄女儿,不再叫堂唱。"一番话说得孔才两脸通红。众人拍掌哗笑。璧如道:"不叫堂唱有话可说,不收寄女儿未免不经罢。难道她为着做了你孔才兄的寄女,才堕落的吗?难道做了你孔才兄的寄女,一定要为娼的吗?"说得众人又一阵狂笑。孔才道:"我不是有别的意思,也是深信孔老夫子的话,'以貌取人,失诸子羽',从此不敢自信,不敢认人作寄女。"璧如道:"你老夫子认人作寄女,原来以貌取人的。那么我们叫堂唱,也是以貌取人,大家一样的以貌取人,莫怪要弄到一只袜子管里去了,这好算得你自取其辱。"心余道:"那天老三还算留给孔才兄十分面子,否则连寄爹叫将出来,那要叫孔才兄平添着无数寄女婿,更不得了。"孔才道:"心余,你也替我少说说罢。"璧如道:"要说非说上畅快不可,好在一桌子统是熟人。我问你,现在不收寄女儿,从前收下的,一定不少,隔一天你引见引见,你老夫子以貌取下的,一定弗推扳,倘承情赏赐一位,我立刻叫你一声亲亲热热寄丈人。"孔才道:"老哥,留些神罢,说话不要这样没遮拦。"心余道:"好了好了,不准再谈。"衣云道:"辰光不早了,我们吃饭罢。"亚白当叫堂倌搬上干稀饭,各人吃罢席散。亚白道:"璧如兄,隔两天请你吃花酒,你不可不到。"璧如道:"一定叨陪。"当下走出菜馆。亚白、复生跳上包车自去。孔才、心余走到大新街口,趁电车回闸北家里。空冀送璧如、衣云回孟渊旅馆,又坐谈一阵。空冀道:"今天席上,徵花太多,未免嘈杂,明午我们三人,找一块闹中取静的地方,小酌小酌。"璧如道:"赞成。"空冀辞别回去。璧如、衣云,也便安睡。
一宿无话。第二日早上,两人吃罢点心,阅过《新闻报》《申报》,璧如再托茶房去买了五六份小报来。衣云检着一张新益公司出版的《新益报》来,粗粗一览,无非游戏文章,游艺消息,最多要算妓院珍闻,花丛消息,嫖界经验,名妓小传。只见写着:"小花园怜爱卿家,连日和酒不绝,房间有客满之叹。""福祥里情真小阿囝,昨夜忽被红头阿三拉去。"一行一行,详列无遗。
衣云瞧下有两行道:"张宝玉,连日与太原公子鏖战,旗鼓相当,工力悉敌,闻结果太原公子缴械,宝玉赢得战利品墨晶眼镜一副,日常御带云。""明翠珠风骚入髓,宛似僵桂之性,愈老愈辣。据其所留之髡,出语人云,彼姝昨晚苫块昏迷,语无论次云。"衣云瞧了好几遍,只是不懂甚么话"心想大概复生的大作,亏他做得这样古奥渊博。当下又把一张《游玩新报》瞧瞧,大同小异,多了几篇甚么"新开苞哭五更","老嫖客叹十声","凤阳婆十送郎"等,署名无非甚么山人甚么轩主。衣云想,大概那一班文豪的作品,又有两段花史,说得那个妓女伤心惨目,甚么"偶谈身世,泪如绠縻。""相对凄然,以泪洗面。"
衣云心想堕落平康的,当然不少伤心人。这样女子,却也可怜。当下委实替他们伤感一阵。那时候忽又走进一个人来。璧如见是马空冀,叫道:"老哥,不失信。"衣云也招呼过了。空冀道:"辰光已不早了,我们还是清爽些去吃西菜罢。"璧如道:"上午的西菜,半生半硬,下配胃口,还是吃中菜。"空冀道:"那么吃素菜好么?"璧如道:"赞成。"空冀道:"三马路新开的菜根香,老板姓陈,是我的朋友,我们去吃,招待格外周到。"说着,三人踱到菜根香楼上,那老板陈先生,正在帐桌旁,和帐房先生讲话,见空冀走来,站起来招呼道:"马先生,今天有几位客?"空冀道:"只三四人。"老板道:"五号罢,今天横竖五号我自己请一位太荒和尚,此刻不来,要晚上来了,我让给你老友罢。"
堂倌当把五号席面换过。老板吩咐开开电风扇。空冀坐下,尚未吩咐甚么香烟早已送上。空冀道:"可是熟悉和陌生的不同。陌生客人,共只三位,总也抢不着这个大房间,这五号,此间算顶宽大的了,外加电风扇,香烟奉送,着实讨好。"璧如道:"也是你的友谊。"那时茶房笑容可掬,问点些甚么菜?空冀道:"你替我配四块钱菜,宜精不宜多。点心两色,考究些。再开两瓶啤酒,二斤花雕......"璧如插嘴道:"用不着许多酒,我上午不喝,花雕免了罢,我也喝啤酒好了。"空冀道:"那么只要啤酒,大瓶拿三四瓶来,沙水多开几瓶。"堂倌答应自去,先搬上四只碟子,斟上三杯啤酒,三人说说谈谈。璧如笑对衣云道:"这里的素菜,精洁虽精洁,总不脱馆子气。你还记得紫竹庵慧静手煮的那个豆腐衣卷子么?香甜松嫩,山珍海味,那里及得来他。"衣云道:"此味难得再尝,惟有空咽馋涎耳。"空冀插嘴道:"你们讲的,不是甚么寺院里的素菜吗?上海也有,北京路的寿星庵,南市的海浪寺,闸北的乐土庵,统好去吃,他们香积厨里的佳肴,只是非富商巨贾不敢轻于尝试,坏在没有一定价目,随你赏赐,这到是个难问题。记得我们邻居张公馆里的大太太,闹过笑话的。他领了两位小姐,两位姨娘特地坐了汽车到海浪寺吃素斋,里边厨房下回报当日来不及,非要预先打电话关照不成。那天汽车只好打回票,明午再去,这一席菜的讲究,不消说应有尽有,吃得大家支腰撑颈,里面还在接一连二的搬出来出来,大太嚷着再吃不下了,只好逃席走到客室里喝茶,喝下一碗茶,拿出五十块钱给和尚,和尚只是不肯收,当下赏给厨房二十块小帐,汽车开回家里,谁知那些吃剩下的菜二三十碗统统送在家里。大太太问道:怎么如此快法的呀?简实像出戏法五鬼搬运一般,比我们汽车还要快哩。那个看门的吕总管道:他们那里,也是用一辆六人坐位的大汽车送来的。我再听得那汽车夫讲,还是昨天夜里叫他的,他们预料你们吃不下,抵当好送来的。大太太道:那么二十块钱,汽车费也不够和尚们这样子至诚,倒不好意思的。隔了一个多月,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和老爷的生辰八字两个姨娘的生辰八字,托人送到寺里算算检个黄道吉日,还还寿生,乘便打一场水陆,当下择定日子,闹了靠十天,算算帐七千六百五十三元二角一分,他有细帐给你,一项一项标明,各人的寿生经,有一定数目,观音经几卷,一百几十元。金刚经几卷,二百几十元。高王经几卷一百几十元。外加水陆帐,合结此数。大太太拿帐单交给自己帐房先生,吩咐一分一厘,不好减少他,少了赛如没有还一样,来世的债负,好似依旧未清。帐房先生面子上应着,暗下到底打了个九五扣,这笔帐大太太大概要到来世去好查出帐房先生的舞弊,那个和尚呢?总算在一席素菜上,捞到六七千银子,你想骇乎不骇。"璧如道:"像这样的阔老,上海很多很多。内地人听得骇怪,其实上海人并不算奇,和尚们还当一注平平常常的生意经咧。"衣云道:"这席菜,大概也不过慧静那天烧的一些滋味。玉吾拿出四元,已算阔极阔极,仿佛上海人吃一台花酒了。"正说着,外面闯进一个岸然道貌的和尚来,望了一望,缩退出去。
璧如笑道:"你瞧这样子肥头胖脑的和尚,谁不是公馆里大太太二太太养胖他的么?"说得衣云、空冀大家好笑,瞧瞧外面老板陈先生,伛偻着身子,引和尚依旧走进五号来,坐下旁边一桌,陪笑道:"这三位都是我的朋友,我道你今天上午应酬多,不见得来,因此让给朋友的。现在他们快要好了,我们暂且坐下,喝杯汽水罢。"那和尚挥着一把汗,喘吁吁的道:"今天的忙,要算出世第一回。六点钟起身,直到现在朝上闸北沈居士请吃早饭。吃过早饭,又到警察署长那里去,替月印庵一位方丈说情。后来又去见李道尹,钱秘书,陆科长。道尹衙门出来,又到白克路孙公馆,和孙太太讲好了一篇水陆帐,才得匆匆忙忙到此。晚上又有几个外国教徒请吃西菜,席设大观楼,又不好不去。小有天那里牛买办请客只得爽约了。一天的应酬,搅得人头昏脑胀,你居士这里承情约了我三四次,不得不到,现在我吃也吃不下,到到算了,你也别忙。"陈先生道:"既来了,不必客气。"这时堂倌送上两杯汽水。和尚道:"今天有些腹痛,冷水不饮,这都是应酬出来的呀,你那里有柠檬茶,请你托堂倌斟一杯来,我喝下便要告辞了。"陈先生连忙知照冲柠檬茶。堂倌忙得七手八脚,发急到对门宝利去倒了一杯来送上。这时璧如等已吃罢,站起身来让位。陈先生又为一一介绍道:"这是高僧太荒和尚,上海赫赫有名的。他到处讲经,逢人说法,所以一天到晚没空闲的。今日赴我的约,真是一百分面子。"璧如道:"法师这样忙碌,委实苦境。"和尚道:"倒不是啊!也叫没有法想。"璧如道:"我也为了人事碌碌,久想出家做和尚。今儿听你一席话,吃你吓住了,我再也不敢有出家之想。"说得和尚有些羞惭起来。空冀会过钞,和璧如等作揖而去。衣云道:"这个和尚叫甚么'太荒和尚',法名好似报上常常瞧见的,照今天这副样子看来,他法名里,好像再少一个唐字罢。"空冀道:"不差不差,简实是'太荒唐和尚'。"璧如道:"这就叫'海派高僧',上海地方,非如此交际,简直不能算高僧。"三人一面说,一面走出菜根香。空冀道:"我们三人一起走走罢。"衣云赞成,璧如也跟了跑,直走到跑马厅,向南转入龙门路,抄到长浜路。空冀道:"我们一同去访文小雨罢,我昨天约他的。"璧如道:"也好。"
三人找到嵩山路口,一家马车行隔壁弄内,第一家后门口,粘张条子写着"听雨楼"三字,空冀当先一直走上,只见过街楼上一扇门半开半闭,里面听得楼梯脚声响,透出个妇人脸子来,一望缩进去,拉着个小孩,慌慌张张走出房门。空冀认得小雨妻子,问道:"小雨兄在家吗?"那妇人道:"在里面。"三人推门而入,只见小雨坐在床沿上手不定挥的写字,口中叫道:"恕不迎送,各位走好。"说着也不停笔,空冀进去拂拭一张长凳,请璧如、衣云坐下,自己和小雨并坐在床沿上,小雨免不得停下笔,和空冀谈话。衣云瞧瞧室内,除一床一桌一凳之外,只有些锅碗柴灶,没有其他长物,统共一间过街楼,还隔作两个房间。里面一间门锁着,门上粘张条子:"维扬陈寓"四字,大约又是一家。一个不通风的小窗,还纵横结着几条线,挂着三双没底袜子,两块不知什么布。那张桌子上面花样来得多了。中西破旧图书一堆,中西文房四宝全套,中间供一座媒块铁屑粘成的小假山,两傍一只茶杯口围圆的小花盆,内植三根干枯的文竹。一只电灯泡大小的玻璃缸内,养两尾半死的金鱼。一只马口铁匣子内,装几颗黄石图章。一个缺口小花瓶内,供一枝像生花。那张床上,一顶黑灰帐子笼罩着,两条紫灰被褥,褥垫上面印着四爿屁股印子,宛像灶界菩萨面孔一般,圆圆胖胖,只少鼻子眼睛。床前悬一张美女月份牌。两傍两条对子,对子上小雨亲笔题的联句好像拍着什么老调,上联是:"帐为蚊世界,"下联是"被是虱家乡。"衣云见着,不觉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又引起了小雨的牢骚,顿时摇头幌脑,背起书来道:"室如悬磬,家无担食,是寒儒之本色,亦名士之家风。"空冀瞧瞧那联句,也觉好笑。小雨道:"这副联倒是写实派的作品。床上不仅多臭虱,更多蚊虫,因为下面是马棚,所以蚊虫到是此间特产,每晚轰轰如雷,来作座上佳宾。"空冀要想推窗瞧瞧马棚,只为有破袜尿布挂着,不敢轻举妄动。又问小雨道:"足下的宝袜,难道定织下没底子的吗?"小雨道:"差不多定织的,因为便于挖脚丫,所以利用他没底。"空冀道:"老兄食宿起居,统在这里吗?"小雨又背着老文章道:"居于斯,食于斯,蘧蘧梦于斯。"空冀笑道:"未免太窄罢。里面一间,难道另外一家吗?"小雨道:"是的。他家是四马路青莲阁一只野鸡的秘密香巢。"空冀不禁骇然道:"你更有这样一家芳邻,那真出人意料之外。"小雨冷笑一声道:"老哥有所不知,我楼之得名,其在斯,其在斯,老哥不见壁上有二穴么?其小者,为我所独览。其大者,与内子共眺,春色在望,夜雨堪听,他们俯仰一室,颠倒百戏,我以名我楼。"衣云、璧如听得,忍俊不禁。小雨又道:"我有一联得意诗句,一起背了你听罢。叫做'小楼一夜听云雨,药铺明朝买菊花。'"空冀道:"下联怎么解法呢?"小雨道:"目观倒凤颠鸾,耳听断云零雨,难免虚火上升,目珠发赤,非到药铺子内,买六十文桑叶甘菊,带喝带洗不可。"说得三人狂笑不已。璧如走近桌子前瞧瞧,小雨忙把一册诗稿授给璧如道:"拙作要请指教指教。"璧如约略翻翻,只瞧得几个题目:"马立司踏月","青莲阁座上怀小三子","糖炒栗子摊听剧有感",不觉微笑道:"大作可称雅俗共赏。"又观书面子上墨渖浓浓的题着《听雨集》,"铁珠山人未定稿。"璧如道:"请教铁珠山在甚么地方?"小雨道:"这个别署,还是昨晚新题。铁珠山近在面前。"说着指桌子上道:"便是这一座,我给他题的铁珠山。这个别署,又老练,又香艳又雅致,又响亮,深合我意。"空冀道:"足下从此可以山居养晦了。"小雨道:"近来所以不大外出,闭户著书,倒也自得其乐,你瞧我还种竹养鱼,聊以自遣,可惜那只金鱼缸太小一些,比不得濠梁之乐。那三棵文竹容易枯黄,未免有东坡之叹。"璧如道:"足下山斋清幽,岩居寂静,实属雅人深致。只是下面那个马棚未免大煞风景罢。"小雨道:"马棚倒也有可取,当二三月里,推窗一望,下面正是'金勒马嘶芳草地',上面那位芳邻睡起,又是'玉楼人醉杏花天'。
说得三人又好笑起来。空冀那时把一束甚么广告,授给小雨,托小雨改削。小雨搁在一边,把三四页已成的稿纸,指给空冀瞧,一边摇头幌脑的读,一边把那只右手在大腿上擦汗垢,擦下汗垢来,搓成一粒一粒丸药般大小,尖着两指甲,弹向对座。衣云一不留心,嘴唇上,额角上,弹着两粒。璧如吓得像惊弓之鸟,拖了衣云要先跑。空冀道:"一同走罢。小雨还要读一篇武侠小说,甚么《独眼僧》。"璧如那时忍不住道:"独眼僧很多见的,别去读他罢,我们告辞了。"说着,拉了空冀一同下楼,捏着鼻子,走出马棚弄堂。透一透空气,才始精神恢复原状。空便动问璧如道:"你方才说他一篇独眼僧很多见的,难道他抄袭来的吗?"璧如道:"我不敢说他抄袭,只觉这个题目,作别解起来,只要到马路上工部局设立的一间间小屋子里去瞧瞧,不知有许多独眼僧咧。"空冀会意,笑不可仰。衣云道:"那我情愿去瞧小屋子里的独眼僧,决不愿读他笔底下的独眼僧。"三人一路走,一路讲,不觉已到跑马厅,太阳欲落未落,一片斜晖,直射在观盛里一带墙壁上,那高高帖着戏院广告,黄金灿灿斗大的字,无非写着"同舞台礼聘环球独一无二青衣花旦庄艳芬","庄艳芬临别纪念,只此一天","庄艳花芬日演新纺棉花,夜演打花鼓"。那时候的过路人,除掉瞎子以外,没一个不对墙壁上望一望,因为日光激射,金色生芒,仿佛一片斜阳,在那里替同舞台做案目拉生意。空冀道:"我们晚上去听庄艳芬的戏罢。庄艳芬在杭州,红极红极,大家上他一个亲王的头衔,此间重价聘到只做半个月,明天便要回杭,我们不可不去观光观光。"璧如赞成,三人一径走回旅馆,坐谈一阵已是上灯时分。璧如道:"出去吃夜饭吧。"空冀道:"定下宗旨,到那里?"璧如道:"小吃吃还是到广西路口新利楂罢。这里的西菜一色来路牛尾汤有名的。"当下三人踱到新利楂,走上楼,西崽引入里面十四号一间小房间。空冀道:"可有大一些的么?我们预备叫局哩。"西崽陪笑道:"对不起,这里房间少,今天又逢礼拜,大房间早已定完了。"三人只得将就。
璧如坐下主位,空冀来拉开他。璧如只好让给空冀坐下。西崽捧上三杯柠檬茶,三把手巾,老班笑吟吟的也跟了进来,招呼一声道:"今天真对不起,只好有屈诸位了。五号八号六号几个大房间,统给护军使署汪课长定去了,实在无法可想。停一回有空请你们掉换罢。"空冀点点头。璧如写了一色牛尾汤,又写了三色菜一色点心。衣云道:"我照你样罢。"璧如又在角上填着两客二字。空冀早已写好,等西崽走上授给他,又吩咐开两瓶沙水,三杯白兰地,十支前门牌。璧如道:"衣云你喝葡萄汁罢。"衣云点头。一回子络绎送上。璧如道:"空冀,你今天大概非叫局不行,只是那个夹人的东西,少请教为妙,我为的保护你那条马腿起,进此忠告。"空冀道:"那么叫个小先生罢。"说着,取过局票,先替璧如写一张福祥里贝英。又问衣云道:"老兄仍旧红芳馆么?"衣云摇头道:"此人太老辣,我不叫她,你写好了我来自写。"璧如诧异道:"你今天第二回叫局,难道夹袋里已有了好货不成?"衣云也不回答,取过笔来,摸出袋里一张《游玩新报》,依着这上面地点花名,写了两张。璧如道:"你老兄真聪明,这个便宜货也给你学会法了,孺子可教。"空冀一瞧,写的西福致荷花,迎春坊白牡丹。当下一起写好。空冀要发出,璧如道:"慢些。此刻六点钟还不到,早发了,他们又要偷懒,推托先生没有这样早,只坐不唱,这却不肯饶舍他们的。"空冀姑且搁着,又吃罢两色菜,谈下一阵才始发出。
当下荷花来得最早,因香巢便在贴邻,走进十四号,问一声沈啥人,衣云点点头,荷花并没带跟局,独自坐下衣云背后,衣云早已学会敬香烟,划火柴一些殷勤手续,又问你可叫荷花吗?荷花点头。衣云窃喜,以为没有猜错。璧如那时注意衣云谈吐,荷花问衣云道:"沈大少,絶在啥场化认得奴格?"璧如以为衣云这句话僵了,谁知衣云不慌不忙的道:"你想想看?陆大少,还认得么?"荷花道:"喔!不是苏州那个小陆吗?原来沈大少是陆少一帮里客人,阿要热昏,奴已经想不起了。"璧如那时,着实佩服衣云。只见荷花小圆面孔,淡粉轻脂,装束十分入时,和衣云一见如故,非常亲热。须臾贝英也来了,璧如招呼她坐下。空冀叫的福祥里慧贞也来了。璧如只见又是一位肥肥胖胖的惠山耍货。空冀指问璧如道:"你瞧这位小先生怎样?"
璧如荡气回肠,回答不来。碰巧西崽送上三客童子鸡,肥大不堪,满满一盘,璧如伸伸舌子。空冀道:"这样大的童子鸡,今天第一回吃。"慧贞问那西崽道:"你们这样大的老婆鸡,也好当他童子鸡么?"西崽笑笑去了。璧如对慧贞道:"像你这样摇摇摆摆的开路神,也好当小先生吗?"慧贞对璧如瞅了一眼。
这时衣云叫的白牡丹也来了,坐下和衣云攀谈。贝英唱了一折《武家坡》便走,慧贞也跟着走了。璧云见衣云身后两花一叶毫无去志,不禁纳罕起来。衣云忽问白牡丹道:"瞧不出你天真烂缦的一位小姑娘,倒是个伤心人。"白牡丹不懂甚么话,衣云道:"你前天不是对一个报馆里的先生,眼泪索索哭了半天吗?他还劝你弗要哭。安你的心,有这件事吗?报上登得明明白白,所以今天叫你来问问你。"白牡丹叹口气道:"气数气数。奴又不曾死啥亲爷娘,为啥要哭呢?"那个跟局阿姐老二插嘴道:"听他们小报上登得热昏三兆。"这时荷花也道:"三小姐,真正碰得着格,奴刚才也有人特地叫奴堂差,问奴为啥伤心得来,成日成夜把眼泪水洗面孔?我说阿要热俚笃娘格大头昏,凭那享哭发子,眼泪水总也呒不个样子多。后来细细打听,晓得是一家小报馆里人造的谣言。想啥人?就是那个瘪三一样格姓许......"白牡丹道:"喔,鸦片鬼许老大,格格人总也弄弗好哉,几次三番到奴房间里来借铜钿,别人弗睬俚,俚就两条眼泪挂出来,托手托脚像告地状样子讲俚个苦经,板定要借着子一角两角才肯走,大清早算讨厌格哉。......"荷花道:"倒弗是啊,生意上霉头拨俚触进格哉,自家哭子弗说起,还要贼人家哭,真正大舞台对过天晓得。"白牡丹道:"下转等俚再来,请问俚,敲脱俚三记耳光,哭杀也弗要去睬俚,格种人拮举,弗得格,人家给子俚三分颜色,俚就要开染坊格。......"璧如听不过道:"你们两位先生,一搭一挡骂山门,算啥一出,难道今天乌师先生不来好骂过门么?"说得两人笑了起来。荷花拍拍衣云的肩道:"沈大少对不住,先生没有来。下回多唱一折罢。"衣云点点头,又停一刻,荷花、白牡丹一同走了。璧如问衣云道:"衣云,你怎样七搭胡弹,亏你缠得下去,我真佩服你。"衣云道:"有报为凭。"当下把一张《游玩新报》授给璧如,璧如见刑着两则花史,果然是那位许先生的笔墨,说白牡丹、荷花两人身世凄然,又说荷花亏得有一位放翁后人天天解劝她,不致忧郁成疾,自寻短见。璧如笑道:"大概夫子自道也,是孤愤寄托之作。"空冀道:"那位许先生,每天做四则花史,只拿报馆里两角小洋,而且每天现支,不做便损失两角。"衣云道:"可怜可怜,文人末路,不忍再谈,我们喝杯咖啡,散席罢。"空冀也道:"辰光不早,听戏去罢。"当叫西崽开上帐单,签下名字,给六毛钱作小帐。西崽陪笑送出房间,一同走下楼梯一叠连声有人欢送。三人跳上黄包车,吩咐法界同舞台。车夫提起飞毛腿,狂奔而去。到得同舞台。只见客满牌子,高高悬起。三人大失所望,只好打倒车,回到半路。空冀碰见王散客,坐在车上,手里捧一块镜架,空冀招呼他,问他那里去,他道:"同舞台送庄艳芬呀。"空冀道:"没有位子了。"散客道:"位子空得多,我们预先定下,你们一同去么?"三人重新跟着散客,到同舞台楼上,空着三四个包厢,粘张纸条,写着忆艳社定。散客道:"各位坐下吗。这里我们社中定下的,无论朋友的朋友,统统好入席。"空冀非常感激。散客把块镜架给茶房,吩咐悬挂起来。茶房摇摇头道:"挂不下了。你瞧台畔一百多块,堆在那里。"散客道:"你去想想法子吧,我多给你几块赏钱好了。"茶房点头自去。四人坐下喝茶。等一回子,络绎而来,都是忆艳社社员,及社员的朋友,坐得满坑塞谷。璧如对衣云道:"你瞧瞧全场哩,不论官厅特厅,花厅包厢,二等三等,那一处好再塞进一个人么?庄艳芬的魔力真不小啊。"空冀低低道:"庄艳芬的能够叫座,全靠一个骚字。他们忆艳社,所以特地替她上个王号,叫做'骚艳亲王',停一回子电灯平白一亮,添了三四十盏,从台下一阵彩声里,台上涌现出一个美人来,演的是打花鼓,每敲一记鼓,两只眼睛一瞄台下,接着一片掌声,那掌声好像接财神送灶神放的爆竹,哪里听得清楚是谁拍的。衣云问空冀道:"为甚么那掌声和彩声统统在二三等里,难道庄艳芬还够不上引花楼官厅里的看客叫好么?"空冀道:"不对。二三等座,因为离座太远,像雾里看花,只在骚艳亲王眼横一横,当她是做眉眼了,手扬一扬,当她吊膀子了,便不由得狂喝乱叫起来。你瞧那官厅花楼里的看客,看得何等亲切有味,眼睛早已定了,舌子早已挢了,他们并不是不喝彩,魂灵儿早已飞到她那只鼓里去了,所以喝不出彩来。"衣云留心瞧瞧,见得有一位少年,把手中一个香烟头塞进嘴里去,嚼了一回子,吐到地上,见他并不觉得什么,很为诧异。衣云再留心台上,骚艳亲王一只眼波,是水汪汪的,然而并不见有水滚下来,眼波里包涵着两颗眼珠子,黑多白少,瞄一瞄,勾魂摄魄。一个屁股,是圆丢丢的,外面虽然包着一重裤子,裤子尺寸,大概量了屁股尺寸做的,细看她两边微微高起,中间微微凹下,便不穿裤子看起来,也是这副形状,所差不过穿裤只见花花绿的裤料,不穿便见雪雪白白的皮肤。这时候隔座一位老者叹道:"庄艳芬的老子娘不知怎样加工制造,才造出这样一双媚眼,和这样一个丰臀,算算一样是精虫,一样是血,何以造出这样子讨人欢喜的两件宝贝来呢?"说着,把两只手打了一回千里镜,那嘴里的涎沫,只管挂下来,把件罗纺夹衫湿透了一大块。衣云再看台上时,骚艳亲王正在对座客接一连二的飞媚眼,又把屁股从东台角扭起扭到西台角。媚眼还不打紧,屁股这样的扭着,使看客联相到屁股近邻的媚眼上去。这么一想,不由得接近台畔的一批看客,坐立不安起来,也学着骚艳亲王一般的扭着。衣云瞧得,委实好笑。璧如见左右坐的几位忆艳社社员,个个神思恍惚,人人涎沫横流,便知空冀说道:"照这样子来瞧骚艳亲王的戏,这里老板当该像大菜馆一般,每人发给一块帕子,看客好把他铺在膝盖上,才不致给涎沫弄脏衣服。"
说得空冀、衣云全笑了。空冀又道:"骚艳亲王已唱了好几年戏,风头一些也唱不退。本来戏子最忌一个色字。一经出了毛病,武生脚力软了,花旦嗓子倒了。可是骚艳亲王不这样,时常叫开车的替她捏捏脊筋,叫跟包的替她宽宽皮肤,叫钉梢的替她松松骨头,谁知嗓子格外洪亮了。璧如道:"大概越是这样,越有精神。正合着武松说:'我吃了十分酒,不知气力从哪里来的?'"衣云、空冀狂笑一阵。
这时那个王散客,望着一辈子社员,太觉得精神不振了,他提起响喉咙,一阵狂叫,只听好吗!好吗!把全座人都吓醒了,个个使劲狂叫一阵。璧如、衣云震得耳鼓欲聋,再耐不住。衣云推托小溲,拉了璧如走出包厢。空冀也跟了出来道:"打花鼓快要完了,我们一起走罢。"说着,别了王散客等一辈子,走出同舞台。空冀道:"这时只有十二点钟,困还嫌早,我们去打茶围罢。"当下三人走到迎春坊奇侠楼家,璧如一瞧牌子道:"老兄真不怕夹。"说着,走进客堂,自有龟奴拉铃。空冀当先走进东厢房,大姐娘姨照例应酬招待。这时老四陪先生出堂差去了,三人只好枯坐以待。衣云瞧瞧堂子里神气,和平常人家不相同。空冀又讲起那位骚艳亲王的风头十足,她在杭州有好几个势豪公子捧她。有一位荣科长,还租一宅私邸她住,细玩赏她的眼睛和屁股,这也是她前生修下的福分。现在上海的捧角家,真车载斗量,一辈子捧旦角的,更不必说,目的在转她的念头。只是靠小报上说几句好话,场子里拍一阵掌声,她认也没有认得你是阿土森阿木林。高一级的,送两对花篮,请一顿吃局,也只好谈几句客套话,汗毛也碰歪不得她一根。非要伟人巨子,挥金如土,才够得上真个销魂。正说着,只听老四一阵吃吃吃笑上楼梯来,见了空冀,又要拧他大腿,璧如劝住了,老四走向梳妆台傍边掠鬓,衣云在镜子里一望,吓了一跳。正是:
才逃舞榭明眸劫,又向妆台伺眼波。
不知衣云为甚么见老四无端一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两枝活杖遗老遣情一线红痧妖姬斗艳
话说世界人类,不论任何民族,往往有人生就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癖性,越是文明高级的人,越有特嗜异好的癖性。书生啮指甲,名士挖脚丫,这还是普通的癖性。从前杨铁的鞋杯,杨国忠的肉,也不过名士风流的一种癖性。前清某巨公,生平喜嗅女性身上的肉,说有异香透鼻。人家讥诮他鼻子里一定寄生着一种甚么虫类,其实不外乎一种癖性。又有某太史,爱嗅鼻烟,只是嗅法不同,专觅年轻少妇,生下嫩滑莹洁的六寸圆肤,把鼻烟放在脚底里,仰承着,伸给太史狂嗅,便觉得辛辣中和着一股温香,直钻脑髓,脑子里好像饮了一杯木樨陈酿,醉醺醺百络俱酥,此种癖性,不知他怎样体会出来的。晚近许多名流伟人,更说他不尽,有种种花样翻新,癖性以外的癖性,只恨作者见闻少,阅历浅,不能描写他们的万一。
如今且说一位遗老邓雪斋,他前清科甲出身,原籍川四。光复那年,来作海上寓公。法界云霞路有一所鸥波小榭,便是雪斋晚年经营的菟裘。雪斋正室已在原籍去世,海上寓中,只两妾一子。子名宾才,正室所出,年已逾冠。两位如君,都是原籍带来,四五十岁的迟暮佳人。雪斋已交七十,白发盈颠,扶着一根鸠杖,却是犹有童心。友朋酬酢,酒绿灯红之座,笙繁弦沸之间,雪斋并不觉得厌倦,往往颓乎其中。名花环绕,替他捶背的捶背,捏筋的捏筋,梳胡子,组小辫,凡属花间小酌,他老人家一到,院子里姑娘要平添一番忙碌。他每饮必醉,只要一滴白兰地沾唇,一盏啤酒入肚,便觉陶然大醉。姑娘们七手八脚搀扶入汽车,护送他回公馆方休。一天雪斋开八荣庆,有许多遗老,送堂戏的堂戏,馈礼物的礼物,雪斋生性狷介,不肯妄取,一点礼物,全行璧还。内中只有一位知己,从前做过江北藩台的,叫做郑玉龙,深知他的习性,那天寿翁正坐在花厅上太师椅中养神,外边帐房先生捧一只朱漆拜盒走到寿翁面前,轻轻咳了一声嗽。寿翁张眼问道:"有甚重要事情?"帐房先生陪笑道:"刚才郑公馆郑老太爷那里,差一个丫鬟送来一项礼物,只是那只朱漆拜盒内,除一张礼柬以外,找不到旁的东西。我细瞧礼柬上面,不知写着甚么礼品,又不敢动问丫鬟礼品在那里,因此委决不下,特请老太爷斟酌。"寿翁把一张礼柬瞧瞧,写的"谨呈姑苏活手杖一支,伏维哂纳",下款"愚弟郑玉龙拜具。"
寿翁一见,笑逐颜开,一手拍着腿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玉龙。"当下吩咐帐房:"你把那支姑苏活手杖,送到上房,备一张领谢的红柬,专诚送去就是。"帐房又打了个恭道:"启禀老太爷,那丫鬟委实没有甚么手杖送来。"寿翁笑道:"那支杖,藏在丫鬟袋里,这是无价之宝,她未便轻易交给你,你教她到上房,见两位老太太,交给老太太便是。"帐房只得走出,照东家的话吩咐那丫鬟,又喊自己家里的老妈子,护送到上房去见老太太。丫鬟一笑,跟着进去。帐房先生写好谢柬,又不知那支活手杖的价值多少,要封若干使力,只得重去问寿翁。寿翁伸一只指头,帐房先生不知是十元呢百元,又问一声,可是一百元?寿翁道:"一千元。"帐房伸着舌子走出来,心想这支活杖,大概老寿星的法宝,无价之珍。当下封着一包钞票装在拜盒内,等了好久好久,不见那丫鬟走出,不免去找老妈子问话,老妈子又去问太太,太太吩咐托自己相帮,专送到郑公馆便是。帐房依言送去,只是一日到晚,未见那丫鬟回去,心中好生诧异。过了两天,忽见那个丫鬟,打扮得清清洁洁,一点事情也不做,坐在花园里假山石边,雪斋在亭子里一声咳嗽,那丫鬟便趋上前去。雪斋弯着身子,一手搭在丫鬟肩上,慢慢踱了几个圈子,又踱到门房里,知照汽车夫根全备车。根全备好车,那丫鬟扶着雪斋一同登车,风驰电掣而去。帐房先生才始恍然,那支姑苏活手杖,原来如此,只怪自己肉眼凡胎,当时仙家法宝在前,一时辨认不出,多费一番疑猜。从此雪斋朋侪宴会,不论花丛酒馆,多此一杖,席间要平添不少谈资。
有一天,雪斋去拜谢玉龙赐杖之惠,适见玉龙也扶杖出迎。两杖相较,面容长短,绝无轩轾,玉龙道:"雪兄精神矍铄,比较我筋骨老炼得多。我六十岁已非活手杖不行。你古稀之年,还想不到用活手杖,每天撑一支硬撬撬的鸠头竹根,我老大替你担心。我可不大外出,每见你来,阶沿上东醉西斜,你自己不觉得吃力,傍人替你挥一把汗。你现在像吕纯阳一般,有了那个柳树精,何等自在啊。"雪斋感激不尽,谢着玉龙道:"这是叨你老哥的光,有了这支活手杖,当真要省我不少挣扎的力气,又好多活十年年纪,都是你老哥所赐咧。"
玉龙谦逊了一会,两人闲谈一阵,雪斋也便扶杖而回。且说雪斋的儿子宾才,却是一位维新的学子,觉悟的青年。自从二十岁大学毕业之后,家居一年,一年中差不多三百六十天吵着要出洋游学。他对人说自己实在对于家庭生活过不来,我是讲劳工解放的人,眼睛里那里见得惯这种活手杖惨状,简直是摧残青年,绝灭自由,把人类当一件器具。倘人人这样效法起来,人类中那些奴性的东西一定不够,除非要生理大革命,男女性交那时,射出两种原子的精虫,等到结下胎胞,一双双的生下,其中制就一奴一主,才好免得活手杖缺乏之虞。倘生理不能改革,活活的把同胞来养成奴性,那么我们中国黄族,不仅要亡国,一定要灭种。将来结果,弄得像安南印度,举国中不论那人,统统要做战胜国国民手里的一支活手杖。你不信,只要瞧马路里的印捕越捕,不是已做了敌国人手里一支活棍棒吗?可怜我们中国人,一半生就的奴性,你瞧吃洋行饭做甚么西崽小写的,他们不是情情愿愿做外国人的活痰盂活尿壶吗!同胞给外人作践,我们不惜大声疾呼,要唤醒同胞,难道好同胞自残同胞么!那还了得。一番话,说得那人无话解围,只好笑笑道:"你尊大人古稀之年,也叫没法,照你们新学说讲,也叫合作互助,人类应具的真精神。你拿大人风烛残年中,不可无此扶助的人,将来千古之后,你立时好把那枝活手杖,解放原状,现在你发表了这层意见,尊大人心中要不快活的。"宾才没法,只好听那友朋的忠告,蕴而不宣。又过半年,再摈不住,趁法国邮船放洋去了。隔下三年,得了个博士学位,回到海上。宾才这时候的新,才是真新。从脚跟上新起,新到发尖上。他七十三岁的老父,预知自己住下的那座旧花园,容不下新人的脚趾,特地造就一所洋房给儿子住。宾才住在洋房里,从前不赞成活手杖的,现在也用了几个丫头、娘姨。从前要替同胞呼援的,现在也雇了几个西崽、厨司。从前不论路远路近,总是苦双脚不着,奔走呼号,不愿坐一坐黄包车,怕的给人说作践同胞的两腿。现在出洋了三年,思想更讲了一层,非汽车不能出门,有时候路赶得多,还要加添一个车夫。他从前那位朋友,见了他,对他笑笑道:"老兄,今而后,你也觉得伺奉的人越多,精神上越快活么?这个玩意儿,非身历其境不知。你再待几十年,怕也要用起活手杖来了。"说得宾才羞红着脸道:"社会交际,实觉如此排场,省无可省,也是没有法想,并非有意去劳动他人。"那朋友又劝宾才娶妻。宾才从前抱着独身主义的,现在每见交际场中,一对一对花朵儿般扶着,谈笑的谈笑,跳舞的跳舞,自己光着个身子,总觉得日间手臂弯里,少一个玉体。夜里枕头傍边,少一阵笑语。他把从前觉悟过的,今儿重行觉悟过来,独身主义换上个恋爱问题研究研究。那朋友最擅长察言观色,提起一件事,只要你眼睛一闭,他就一点性灵,钻入你眼皮里,一直钻到心坎里,兜了个圈子,等你张开眼皮,他就跳了出来,不容你开言得,他便把你所顾虑的一层层,一件件,批驳你,安慰你,说出话来,丝毫没差池的。所以宾才当时虽没回答那朋友,那朋友却笑了笑自去。
过下几天,便把一叠照片给宾才瞧,他已在实行那个月下老人的职司。谁知宾才见得广,识得多,新近走了一趟法国,那法国地方的女子,更好算得世界著名。宾才瞧在眼里不少世界美色,那里还瞧得起几个黄毛姑娘。只是宾才心里,还有一种娶妻的特别意见,不消那人庞儿生得天仙模样,第一要身段苗条,脚劲稳健,合于跳舞姿态。第二要品性柔和,能耐劳苦,在跳舞场中交际场中婉转随人,不叫吃力,不发标劲,那就合意。当下把那朋友的照片,约略瞧了一瞧,只管摇头,不是说这女子太胖,怕是里面都是油腻,便是说这女子太瘦,怕肋骨触痛胸脯。十多张一个也不当选。那朋友问题:"不知怎样才当足下的意?"宾才不慌不忙,说出上项意见来。那朋友凝了一回神道:"要这样选择,除非到跳舞场中,或运动会内,否则粗看总也看不出的。"宾才道:"你慢慢替我留意,我说给个模范人儿你听,那人总要像我家父那支活手杖一般,才当我意。"朋友听得一怔道:"那个丫鬟有甚么妙处?你倒立下这样一个模范来。"宾才道:"她便和我说的意见相符。"朋友道:"那么你只要和令尊商量,令尊爱子情深,一杖之微,未始不肯相让。"宾才道:"他老人家心爱的东西,我不便夺他。况且那支杖,他老人家携下三年多,用也用得熟了,我何忍取。"那朋友点头而去。宾才心想,我虽定下这个横型,海上地大人众,一时不难物色,只是我必须试验我一桩癖性,物色到的人,未始个个肯给我试验,这倒是个难题。
看官你道邓宾才有个甚么癖性?他专喜吸取女人皮肤里的滋味,他并不是法国化的甚么顽意儿,也是从小异禀,爷娘生就他两块嘴唇,一个舌尖,能够辨别出女子皮肤里一种甜酸苦辣的滋味来。他再能够从种种滋味里,分别出女子的品性,幽娴贞静,风骚淫荡,上口便知,据他自称,在法国地方很容易试验,试验结果,百发百中,有验肤博士的头衔。只是女子给他试验之后,或在臂上,或在颈上,难免有一丝一缕猩红的痕迹,非经旬不退,仿佛乡女颈中提的红痧一般,苦中求俏,情人赞她鲜艳生姿,父母怜她痛苦备尝,究竟好恶,也难确定。闲言休表,宾才想到这一试验,中国女子往往怕羞不开通,未必肯受我的检定,这倒为难,也只好见事行事罢。过下一个多月,宾才自己在交际场中,物色到一位女子,好处不必去说他,只和他自己定下的模范人物,丝毫没有差池。受过试验检定之后,宾才惊为奇货,十分满意,择定八月念三晚上,借一苹香结婚。结婚的那一天,完全采西洋文明制度,不结彩,不张灯,并且不发柬帖请客。新郎新妇,只穿一套家常衣服,带一位律师,约五六位朋友,到一苹香开了个茶话会。从前执柯的那位朋友一见新娘,心里惊得跳荡不定。私忖人类面孔身段,相像的也很多,从没有相像到这个样子,当下低低和宾才说道:"老哥,你从前说的模范人物,和你现在的新夫人,真一副印板印的,你从那里去定造,这样一式无二的人才呢?实属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宾才但笑而不言。一回子新郎新娘在结婚证书上签了字盖下印章,证婚人当然也是律师,也签了字,盖下印章。证书上又粘了一块钱印花税,大家祝颂几句便算礼节完成。这时候邓宾才方始打电话到家里去,告禀他老子邓雪斋道:"对不起,爸爸,儿子此刻在一苹香已和人结婚了,请爸爸妈妈来喝杯喜酒罢。"邓雪斋还道是儿子开顽笑,停一回打个电话问问一苹香,帐房果然有姓邓的和姓郑的借此结婚,雪斋吓得昏了,扶着活手杖,塞进汽车,赶到一苹香,走入房间里,见围坐着一桌子来宾,主席新郎新娘陪着,上面空三四个位子,大概留给翁姑坐的。新郎新娘连忙站起身来,拜见尊翁。邓雪斋闭着一只眼睛,想了想新妇的脸子,果然花容月貌,心里暗暗称赞儿子眼力不差,只是觉得那人很熟悉,好像天天瞧见的。当下凝了一回神,猛然想起,叫那支活手杖进来一对照,面孔身材姿态口音,丝毫无二。一面邓雪斋呆呆发怔,一面活手杖嘤嘤啜泣,新娘也凄然下泪,把一室的贺客吓呆了。邓宾才这时不慌不忙,报告详情道:"我今天娶的这位新妇,他姓郑名婉仪,是前清江北藩台郑玉龙的干女儿,又是爱妈女校的毕业生,现在做了我的博士夫人,和我家爸爸此刻携来的丫鬟,当他活手杖的,是嫡嫡亲亲两姊妹,并且双胞胎所生。他们俩此刻相见之下,因为贫富贵贱名分种种阶级的不平等,所以要这样凄婉起来,也是人情之常,诸位不必惊异。我心里正在试验社会阶级制度的压迫人民,这一种悲苦,究竟要到甚么地步。诸君试瞧这屋子里,绝妙一块试验场,我们要研究,她们俩一父母所生,一样是十月怀胎的结晶,生辰八字,又不先不后,长到这样子大,身材面貌又不差丝毫,到底是谁支配她们的贫富贵贱种种阶级,使她们发生出阶级上的种种悲苦来咧。"自从这个问题发表以后,新娘姊妹俩,索性抱头痛哭起来。雪斋手足无所措,宾客也坐立不宁。这时亏得座中一位伶俐朋友,连忙放汽车去接公馆里两位太太来,述明原由,劝止哭泣。那位朋友对雪斋端相了一回,心中想出两个解决方法来。先把第一个办法试探雪斋口气道:"老伯,我劝你为不忍目睹他们姊妹的悲哀起见,把那丫鬟收了房吧,从今日起,取消手杖名号,家人一律称他四太太。便是令郎令媳,也称她一声四姨娘,未知老伯意下怎样?"谁想雪斋并不反对,他人也没一个不赞成。当下便照此解决。宾才夫妇重拜见翁姑一齐洗盏更酌,这一席酒,便算父子合卺的盛宴,一众宾客,以为姊姝俩嫁父子们,同日成婚,委实是件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奇事。大家打起精神来喝酒猜拳。有几位朋友,还飞简徵花,只当闹个全夜,不醉不归。阅者诸君,你道新娘郑婉仪本来也是郑玉龙一支活手杖,怎么一跃而为玉龙的义女,读书嫁婿,件件趁心如愿呢?待我慢慢表来,说个明白。那婉仪今年二十二岁了,在七年前姊妹俩先后给父母价卖在郑府,当一对活手杖的。四年以后,玉龙分一支给雪斋,生生把一对手杖拆散。当年雪斋策杖去拜谢。玉龙还拽杖出迎。后来玉龙眼见得那支手杖越长越苗条,一时名士风流起来,早把她记在心上。一天也是那手杖命该发迹,一清早拿着笤帚在书房里扫地,偶不小心,把地上灰尘直扫进老爷靴子里来。玉龙怒道:"该死的活手杖,你心可是在肝上么?你还不替我跪下来。"活手杖只得眼泪索索,跪在一傍。玉龙见着,又怪可怜的,只是嘴里不得不恐吓她道:"你知罪吗?你自己把裤子剥下来挨打。"活手杖经不起玉龙这般威严,真把裤子卸下等打。谁知郑玉龙心里,怎舍得打她,不由得抱她起来,放在坑上,另外找一支短手杖来,请她受些局部的痛苦。郑玉龙气喘吁吁喘了一个多钟点,还是叫做大禹治水,过门不入。奇不奇巧不巧,他老夫人来了,把郑玉龙一顿数说,立刻认活手杖做义女,指着义女对玉龙道:"以后看你还敢对我干女儿无礼吗?"玉龙无可奈何,只好舍此手杖,追认了一个隔壁父亲,活手杖从此一帆风顺,入校读书。毕业之后,社会上交际交际,那个不叫她一声婉仪女士。婉仪小姐活手杖的名称,早已无形取销了。邓宾才第一次见她,在跳舞场中,她正和一位年老的外国人同跳探戈舞。宾才远望上去,仿佛自己父亲策杖行吟的神气,便留心细瞧,简直是一支新手杖,当下便放出交际手段来,和婉仪周旋熟悉了。婉仪鉴于玉龙的覆辙堪虑,不得不郑重将事。两下先在舞场跳了一回子探戈舞,然后到外边去开个房间。宾才先试验她的吸皮肤方法,吸了一回,称赞不迭。婉仪也觉宾才是一位英锐少年,不比郑玉龙老头儿,当下订定婚约,宾才就完成了郑老头儿未竟之功。交际到一个月,宾才称赞婉仪,与众不同。婉仪不答应道:"甚么与众不同,你非说出理由来不行。"宾才笑嘻嘻就身边摸一只皮夹出来,说道:"你好比这只皮夹,随我怎样用,只会破,不会宽,东西好不好,就在这上头分别出来。"婉仪对宾才瞅了一眼道:"你既然欢喜这只皮夹,你为甚么不藏到家里哩。"因此宾才急急忙忙的要结婚,婉仪回去告知义母,给玉龙知悉,叹口气道:"好了好了,一对活手杖,分给他们父子俩,怕雪斋要操杖相逐咧。"老夫人要把一万块钱作奁妆,玉龙又叹道:"雪斋当年,还送一千块钱给我作杖价,今儿把这支杖送给人索性倒帖一万块杖头钱,真好说一杖不如一杖了。唉!我恨不得以杖叩其胫。"老夫人眼睛一瞪,玉龙也不敢多说话了。
那晚结婚之后,雪斋父子,两位新人儿,一对活手杖,团坐欢饮。雪斋快活不过,早已喝得酩酊大醉,要求先散,大概也为急于治水的缘故。新娘名义上,虽解除活手杖,实际仍不免扶着雪斋登车。两位太太,不消扶得,一同先回。这里宾客喧哗一室,有人暗暗责备那位伶俐朋友道:"你不该弄送人,看好看,这样七十三岁的老头儿,你还不肯放过他,要他尝尝新婚滋味,你真在那里代表阎罗王做催债员了。"那位朋友不认错道:"我本来定下两个办法,那个正当办法,无非教他收为义女,只是怕他反对,翻为不美,先把这个不应该的办法说出来,让他自己反对,卸到正当办法上去,才是道理。谁知他安然承受,并不反对,那么正当办法,只好秘而不宣。这也是他老人家有志竟成,赛如洪宪称帝,和我们劝进的,毫不相干。"说得众人全笑了。这时肴残酒尽,宾才也喝得烂醉。席散后,有几位宾客还是不肯放一对新人回去,开了个房间,实行闹新房举动。新娘洗脸时,有人见她臂上颈里,各有一线猩红的痕迹,非常娇艳,宾客围观欣赏起来,羞得新娘无处躲藏。有几位深知宾才验肤癖性的,笑道:"这是宾才兄口试的成绩,真难得及格哩,那就可以见得婉仪女士的好处所在,比众不同。"又有人叩问宾才道:"怎样你有此绝技,像我们把女人家的皮肤舐舐,只有咸溜溜的汗汁,如非小时候吃奶子,自有甜律津的奶汁流到嘴里,你舌子难道定造的,会分得出人家皮肤里的甜酸苦辣来,还能够从甜酸苦辣里面分出贞淫来。究竟甚么意思?非请你宣布不行。你不宣布,我们要把新嫂子来实地试验了。"宾才发急道:"新娘子我的所有权,只有我自己好试验。况且早已试验过,试验不及格,也没有今宵结婚的一幕。你们不要嘈,你们要试验,回府向床头人要求去。"有人道:"我们为了试验不出,特来请教你呀。"宾才道:"妙法不可以言传,像吕纯阳的点金术,只好点给你们瞧,不能把指头分给你们的啊。你们不会试验,吩咐汽车夫把尊夫人一个个接来,我替你们当场试验,包你们贞淫立辨。"众友听得,大家不答应起来,嚷着道:"好好,我们今天来闹新房的,倒给你新郎取笑一顿,此仇不报,非丈夫也。"说着,大家一窝蜂坐到床沿上去,要捋新娘的袖子,验看一线绛痕。
宾才慌道:"请诸位眼看莫动手。"朋友道:"非但动手,还要动嘴,我们大家吸一口,辨辨甜酸苦辣,长些经验,才好自己试验去。"宾才连忙拦住道:"各位请坐,听我道来。好在今天我已结过婚,这个玩意儿不妨拆穿他,讲给诸位听,只要请诸位严守秘密。这吸肤试验贞淫的方法,简实滑头性质,完全一种心理测验,你只要故神其说,说得自己个舌子差不多和王姥娘娘亲嘴掉错的一般,充满着仙气,只要一经上口,贞淫立刻断定,使对方那人听得,悚然自恐。淫荡的,自不肯给你吸,怕着当场出彩。贞节的凭你试验,心地坦白,毫不惶恐。你那时候只要察言观色,立刻分辨,所谓吸肤者,只是装装样子罢了。"众人听得,鼓掌大笑,嚷道:"新嫂子,你可是上他的当了。他是一位心理学专家,你今后床第之间,刻刻要留心他,防他实施心理测验。凡属他说得活龙活现的,你总不要相信他,让他试验失败。"宾才道:"好了好了,给你们把纸老虎完全戳穿了。本来我这心理测验,百法百中,只要把我那个验肤博士的头衔,表扬出来,吓得交际场中,那些时髦女子,东逃西躲,没一个敢伸只小臂,给我试验,我因此就测验到一种见解。上海新妇女,靠得住的,委实凤毛麟角。"一位朋友插嘴道:"那么新嫂子一定靠得住,大概把小臂凑到老哥嘴上来的么?"一位朋友道:"你瞎眼吗?新嫂子的绛痕,不但小臂上有,连颈子里也有,说不定大腿上也有,双峰上也有,全身早已开辟了一片试验场,当然靠得住了。"众人把新娘说得两块粉腮,和一线绛痕,变做同样颜色,只管低头不语。内中那位伶俐朋友,又发难道:"宾才说的,那心理测验,此刻横竖没有别人听得,尚未泄漏真相,我们来当场试验,寻寻开心好么?"宾才道:"寻谁的开心哩?"那人道:"我们叫堂唱,不碰你新嫂子,你不用发急。"当下众宾写下十来纸徵花小简,发出片时,络绎而来,也有雏姬,也有老妓,走进房间,见少奶奶模样一人坐着,不敢放肆。一位朋友道:"我们另辟一室罢。"当嘱西崽开了隔壁一个大房间,宾才从来不涉花柳场中的,这时要想领了新娘逃走,又给朋友拖住,拉到隔室去。大家恭维他一声验肤博士,推他正中坐下。有一妓女问道:"格位大少,啥叫验肤博士介?"当下有人撒了个谎,说这位外国毕业的博士一个舌头曾经用药水炼七年另八月,炼就一件无孔不入的法宝,他只要在你皮肤上一舐,就晓得你昨夜皮肤里可曾出去一些东西,或者收入一些东西,阿规矩弗规矩,立刻辨别得出。那妓女道:"瞎三话四,这样子要变仙人哉,奴总弗相信格,一个舌头,有这样灵法仔。"那人道:"不相信,你只要叫他当场试验,伸只小臂,舐一舐,他自然还得出你宝门,啥时候......干几回,......结果怎样......"
那妓女瞅了一眼道:"阿要热昏,我是怕肉痒格,弗要舐。......"。那个拍手大笑道:"不规矩,不规矩,昨夜一定......"那妓女要来拧那人的大腿,那人才住口。这时候房中有靠十个妓女,大家注意宾才,怕他走来试验,缩头不敢坐近他那里。宾才故意像吊杀鬼一般,伸着舌子走来要舐,大家钻到客人肩膀下去,不敢漏脸。众客惊叹宾才的心理测验很灵,对着一众妓女道:"你们可是一个也靠不住,吓得像小鬼一般,勇气全没了,坍台不坍台。"正说时,忽有个跟局阿姐叫老九,推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先生,叫燕来红,说道:"阿囡,我不相信的,你叫他试去。"那小囡真的伸只小臂,给宾才,宾才凑上舐了一下道:"靠得住,靠得住。"小囡缩回手笑了笑,老九也伸只小臂上,宾才只嗅了一嗅,摇头道:"靠不住,靠不住。"老九撇撇嘴道:"你那个博士,谢谢一家门罢。"那时络绎来就验的不少,宾才有应接不暇之势。验了一回,也有自笑的,也有骂人的。其中一朵花,叫红玫瑰老二,解开颈里一颗钮子,露出猩红一线痧痕来道:"你看我颈里给客人呼痧呼得这样红法,也试验不出我甚么?不要说你只把个舌子舐一舐,瞎三话四,一试便知真正吹吹牛皮吧哉。"宾才此时气极,无话可答。红玫瑰老二把钮子绾好,又把跟局阿姐老七颈里的一块橡皮膏揭去。老七抢着道:"老二不要动手动脚吧。"老二笑笑道:"你一定也是给小朱呼出来的。"老七羞着,仍把橡皮膏粘没。众宾大笑不已。一回子,堂差络绎散去,只剩沙发内坐着一花一叶,和一位姓张的客人,喁喁情话。宾才忍不住叫他道:"老张,你们还在那里测验什么心理呢?我的一块博士招牌,今天就此打破。这样子失败到一塌糊涂,却非始料所及。"一位胖胖的跟局阿姐笑道:"现世博士啊,我早晓得你要献丑的。我瞧你第一炮就放不响,那末西洋镜就此戳穿,人人要叫你试验起来,弄得你鸭屎臭,现坍台。你看刚刚那个小囡燕来红,她人小心不小,房间里做手贪下脚,算得迁就,只消碰两场和吃一台酒,就要硬有屈你住下,你说她靠得住,靠得住,人家就晓得你吹牛皮了。第二个老九,叫你验,你又猜错。那末灯笼壳子,越弄越穿了。"宾才接嘴道:"那个老九我说她靠不住,难道她规矩的么?"那阿姐道:"规矩是要过世去规矩格哉。只是这一节工夫,生着杨梅疮,小房子也退脱了,住在生意上,有啥人去睬俚呢。"宾才听得,打了个,吐了一口涎沫道:"给你说得心出来。杨梅疮不是要传染吗?"那阿姐道:"横竖你舌子把药水炼过七年零八月的呀。"说得一座哗笑。宾才道:"穿绷穿绷。"那阿姐道:"你也叫老鸟失辟。老实说,现在上海生意上的倌人,明儿明亮,不是我自家拆自家衙门,有哪一个好算靠得住,面子上小先生,暗底下说弗得。絶看刚才解衣裳的红玫瑰,不是自称小先生的么?小先生那能会给客人呼得身上一条条的痧痕咧。呼痧痕,是现在几个时髦先生挖空心思,弄出来的乖巧,说出来肉麻不过,俚笃还是肉麻当有趣,大庭广众,会得献宝,真正隔夜饭要呕出来格。"宾才笑道:"难道他们也会试验的吗?"那阿姐笑道:"有啥人高兴去试俚呢,俚们轧上了恩相好,两人在被窝里算要好,弄乖张,絶替我呼两条红痧,我替絶呼两条红痧,大家做记认还要赌神罚咒,各人弗忘记那一夜个恩情,絶道肉麻不肉麻。"宾才道:"原来如此,和我们的试验,宗旨不同。那末这位红玫瑰,既然自称小先生,不该自露马脚,那肯这样子堂堂皇皇给众人赏识呢?"那阿姐道:"俚也有一种用意,差不多海外到别人面上来,我有恩相好,会得呼红痧格。倘使姊妹淘里问俚啥人呼的,俚总是说出几个时髦男戏子,有名汽车夫来,俚算有面子,得意洋洋,絶想气数弗气数呢。"
正说到此,她那个倌人叫她道:"老四,弗要有说呒说哉,别人家事情,关我伲啥心上,絶自家管好仔自家好煞哉。"宾才插嘴道:"你位阿姐生得这样子漂亮,总也不少恩相好,说不定身上也有红痧,请你献献宝,弗要紧的,让我们见识见识,广广眼界。"那阿姐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对傍坐的张客人一瞄道:"我是没有恩相好的,要末只有张老看得起我,除脱仔张老以外,要好客人,统死光格哉,我生就格张包脚布面孔,絶想有啥人来看想我,愿意搭我攀相好。张老,絶道我个话阿对弗对?"说着,又对张老一瞄,张老平空接受他两个眼波,心里热辣辣地,把方才喝的三杯威司格酒通通吊了上来,顿时精神抖擞,把那阿姐一把拖在怀里,接上一个甜吻,笑道:"四阿姐,你既是没有第二个恩相好,那末把我个起码恩相好,将就将就,今夜在这里恩一恩罢,我们好像长久没恩歇哉,你喜欢呼痧,我也会给你呼上十来条痧,给你出出风头。"
这里正在打诨,西崽来唤道:"隔壁房里有客。"宾才和几个客人走过一瞧,只见是从前的活手杖,现在的新姨娘,因为久待新夫妇不归,特地来接驾的。当下又和那个同胞姊妹,重谈一阵。隔壁房里那个四阿姐的倌人,也在门缝子里张看,笑着对客人道:"真正一副印板印出来的,只是以后住在一起,倒要防着缠差,缠差了,辈分不对,要闹出笑话来的。"说得客人窃笑不已。停一回子,宾才夫妇等,和一众朋友,下楼四散不提。且说四阿姐一位倌人,关出在房门外,里面四阿姐和那张客人,正不知做些什么勾当,那倌人敲下几次门,只听得里面应着:"来哉......来哉......弗要性急......辰光正好勒......絶等一等我......我马上来开絶..."那倌人又等了好一刻,再去敲门,里面老四光火道:"爷伯叔!性急得来!"说着慌慌张张,开门走出,掠掠鬓发,揩揩眼睛,一同走下楼来,才觉得一双鞋皮还拖着,走不出门去,只好坐下门口一条长凳上拔鞋皮。拔了一刻多钟拔弗上,性急火发,骂那倌人道:"都是絶催得我一刻弗等两时辰,像有长毛杀上来一样,害我鞋皮也忘记脱拔上,弗知啥要紧!"那倌人道:"老四,你要死快哉,自家六神弗放点身上,倒怪起我来,阿要气数,絶拔鞋皮,性急弗来格,我看絶还是外行哩,我告会仔絶罢。"说着,摸出一块帕子给老四,教她把块帕子填在鞋肚里,然后把脚伸进去,手拉帕子角,趁势抽出帕子,鞋皮便拔上去了。老四依他法子,两只拔上,非常便利。当下一同走出一苹香。那倌人笑道:"老四絶房间会得开,连拔鞋皮也弗内行,今朝呒不我,看拔到天亮哩。"老四道:"谢谢你,晓得哉。回去姆妈面前,弗要多响,七搭八搭俚要疑心格。"那倌人道:"有数,絶末写意,害我等杀,快转去,还要替絶包瞒,絶心里明白。明朝礼拜三,请我大舞台看日戏。"老四道:"絶想好仔,明朝要末请絶做日戏。"两人一路说,一路走。这时候已敲一点钟,马路上静悄悄,冷清清,所以一对花叶,并不坐黄包车,自己的包车,早已回去了,只得缓缓走回自家门口。走进客堂,只有两个相帮,相对坐着打盹。一个相帮,偶不小心,跌下一交。当下也不去顾他,好笑着,一径走上楼去。只见大房间里,门帘下着,还有三个客人打茶围,老四免不得招呼一下,打诨一阵,忙走到妆台旁边掠鬓。忽见镜子里面,露出一张美少年的脸子来,禁不住芳心一荡。正是:
才惊巫峡襄玉梦,又见东墙宋玉姿。
不知那妓女是谁?镜里的美少年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鞋凤挑丝心酸惨绿酿烛龙吹泪魂堕软红尘
话说芸芸众生,生存在世界上,不论做哪一桩行业,吃哪一碗饭,总不能免一个怨字。俗语说:"吃一行饭怨一行。"这也是人类生就一种厌故喜新的习性。上回书中说的那老四,妓院里打盹的相帮,平空跌了一交,爬起来,怨恨一条长凳放得弗平。那另一打盹的相帮,给他吓醒了,又怨他惊破好梦,揩着睡眼骂道:"阿瑞,你打瞌,魂放在身上么?并令朋冷,闹得别人困也困弗着。"阿瑞道:"阿荣,你要写意,没有惊搅,啥弗到上头铜床里伸手躺脚困去。只要你有天官赐,尽你写意,现在你和我一样苦命,盹盹台角,搭啥松香架子呢!我一只脚馒头,跌青了,也不在这里响甚么?阿荣道:"你跌青脚馒头,难道我害你不成?照你说起来,你跌杀了,要抵你命哩!"正说着,灶间内走出一个有胡子的相帮来,把两人一顿数说道:"半夜三更,拌甚么蓝青嘴舌!我一走开,大家打瞌,客堂里人影子没有,你们两只眼乌珠,也会合拢来的。我真佩服你们,铳手进来,铳了甚么东西去,要你们赔赔,两只眼睛宕出来,就一个也答应弗落了哼,你们这样要写意,只配回转家乡享福去。吃这碗饭,有屈你们的。"说得两人各不敢响。
这时候楼上一阵脚声,走下三位客人来,笑声吃吃,走出客堂去。后面一位客人听得相帮争吵,口中还在说甚么"明天一定要落雨了。"客堂间里三个相帮,便给这句话,说得不再开口,直等客人走远了,这胡子相帮,骂那客人道:"曲死!唔笃爷在这里,眼睛没张开,落雨弗落雨,触唔笃爷格霉头。"楼上跑下大姐爱珠,叫道:"二阿叔,絶又在骂山门,有骂没骂,骂啥人介?辰光已经三点钟,堂差弗见得有哉,阿要打烊罢。"二阿叔道:"刚才阿瑞阿荣,大家打磕铳,争嘴起来,我怪了他们几句,碰着楼上走下三个半夜氽客人,嘴里弗清弗楚,甚么明天落雨弗落雨,我们真叫告化子没了棒,受狗的气。你想阿要光火出来。"爱珠走到天井里望了一望道:"天蛮好勒海,客人啥要说明朝落雨介。"二阿叔嗔道:"爱珠,你个小娘唔,真好人,一些过门节目弗懂的。
那客人骂我们乌龟呀,俗语说'乌龟叫,雨要到。'他们听得我们吵闹,暗暗里笑骂我们。你想这种客人,阿要戳睬弗要戳睬?"爱珠道:"喔,有句老话,怪弗得絶要发火,我看弗要响哉,个户客人老四做个,老四听得,又要动气个,横竖水牌上包龟,揩脱了就弗算数,让絶笃骂去,只作没听得,免淘气罢。吃个碗饭,也叫没法,人家说笃乌龟,絶就做了乌龟。人家说笃甲鱼,絶就做了甲鱼。只看铜钿面上,天下世界,只有铜钿是好宝贝,笃只要有了铜钿,啥人敢来叫絶乌龟,絶颠倒好去叫人乌龟,二阿叔絶道我讲得差弗差?"二阿叔道:"原来是这样想的呀。不是这样想,老早弗吃这碗老羹饭了,爱珠你上去罢,我今夜要困转去,明朝有些事情,说不定迟些来。客堂里你走上走下,当心当心。"爱珠道:"哓得。明朝絶能够早来早点来,我作兴娘来要陪俚出去买东西。"说着,走上楼去。二阿叔又吩咐阿瑞、阿荣,摊铺盖睡觉。自己走出大门。这时候电车早停,马路上冰清水冷。二阿叔一直向北,走过垃圾桥,进承平里,一家小房子后门,敲了一回。有个蓬头黄脸妇人,披衣来开,叫道:"阿金爷,我知照你早点转,你总是这样晏法的,害我冷水水跑起来开门。"说着两人走上楼梯,塞进一间客堂楼上。室内一张铺以外,有两只板箱,几张靠背,一只桌子。桌上一条半明半灭的洋烛。二阿叔坐在铺沿上,叫道:"阿金娘,我吃这碗老羹饭,吃怕了,凭你早,总要弄到成更半夜,这碗饭真弗是人吃的。"阿金娘道:"弗吃这碗饭,也没有甚么行业好改。第一要本钱,第二要运气。有了本钱,没运气,也是白文。何况我们连本钱也没有。上海滩上寻些甚么事情做做呢?横说竖说,还是堂子生意做做吧,究竟老本行,不担风险,赚些死工钿,虽则无味道:倒底蚀本赚钱,好弗管帐,跌弗到缸海边上去的。"二阿叔道:"现在堂子生意也穿绷了,外场面看弗出,内囊里说弗得,有几家大场化,生意蛮好,房间里花头,一个月少做少七八十总扯得住。谁知到节边依旧弄得牛牵马绷,讲到小场化住家,拼拼合合,格外弄不好,拆分头的一多,人手嘈杂,房间里七张八嘴。一少,冷清清没有生意经,真叫大难小难,我们做相帮,靠些外快,看他们房间这样弄不落,还有甚么外快好想,靠几个死工钿,十块八块,真谢谢罢。你想前节工夫的手巾钱,统共不满五十块。我一人拆不满十只洋,还有甚么滋味?"阿金娘道:"九九归原,要怪年岁枯。大少爷弗肯用铜钿,家家如此,也叫没法。"二阿叔道:"大少爷看大少爷起,房间里接着一户客人,也叫碰额角头,各人家的运气,有多化大少爷,看他场面阔绰,神气十足,谁知到节上,赔菜钱,贴叫差,像我那里,这一类各人,很多很多。上节工夫,房间里做手,赔着好几百块钱,弄得一节生意白做不够,还要当当头,借债捱过节,真正哭弗出笑弗出。像这种生意,还好做吗?隔壁小凤珠老二那里就好,老二化一百多块钱,包个小先生,捐块牌子,小本经纪,租借隔壁楼下一个厢房,一个亭子间,房钱不过五十块钱,用两个做手,一个赚工钱姨娘,做手各人讲好拉六十个花头拆二份,带两个客堂里男相帮进场,赚赚外快,弗起工钿,谁知老二运气好,接着一帮做金子生意的客人,她们刚在条子上赚下一笔横财,不在乎此,天天在房间里打牌摆酒,一到下半夜外加武局,牌九摇宝,挑挑老二,每夜总要做一打两打花头,每一期拆帐,一份份头,要拆到一百七八十块钱。节上那批客人,更加非常规矩,局帐亲自来开消,连脚力也省掉。手巾钱每人总是拾块二十块,几个相帮工钱弗有,一节工夫每人赚到二三百块钱。你想同样吃这碗饭,真是天渊相隔,比不得了。"阿金娘道:"就叫时来运来,推也推弗开的。"二阿叔又道::"我们那里,总做弗好,先不先阿姐先生,统欢喜胡调,这门风一坏,好客人的脚,就弗踏上阶沿来了。阿金挨姨,又是天天缩在小房子里,弗来管生意上的帐,弄得七总管死掉爷,六神无主。只有一群一群打茶围客人,好几天牌声没听得了。"阿金娘道:"照这样子,阿金挨姨要弄不下去哩。这样场面排着,一天几多开销,没有大少爷走上门来,房间里人,难道好喝西风的么?"二阿叔道:"倒不是啊,过节以后,好像只有待仙三天,总算房间没空,以外台面未见用过,半个月快来,吃用开销,靠啥人呢?"阿金娘道:"倒是件难事,大少爷弗跑进来,弗好到马路上拉的。明天我要到阿金挨姨小房子里去望望他咧。他轧姘头轧昏了,生意经弗在心上。本来不关我事,我也掮下一百块钱,阿金也有好几百块钱存放他处,名声起利息,实在要等生意好有得拆,现在靠弗住下来,要连本而送的,我不好不上劲替他想法子。"二阿叔道:"阿金家里来过吗?"阿金娘道:"阿金忙着,她那有工夫来。我昨天去望她的,她那里生意真好,过节到现在,大房间小房间,一天没空过,只有替楼下借房间,现在又来了一批甚么议员帮。那议员有到一二十人,不知做甚么行业的,听说个个有钱,场面很阔。阿金因为房间小轧弗落,特地在一苹香包下两三间大房间,陪他们打牌喝酒。我见她眼睛有些红,她说已经好几夜没困了。"二阿叔道:"你早上托阿荣带信叫我回来,我还道是阿金,有甚么事情商量。"阿金娘道:"阿金有什么事情,难道你家里不好到到吗,板要差人来喊了你,你才回来。明天上昼,你到西洋楼喝茶去,黄老太来托我,他有个乡亲要会会你,无非托你荐荐生意经。我和黄老太,很要好,他横托竖托,板要你替他想法,约定明天十点钟,到西洋楼黄老太自会领他来见你的。"二阿叔道:"可是银翠仙那里的黄老太吗?"阿金娘道:"是的。"二阿叔道:"男乡亲呢女乡亲?"何金娘道:"当然是男乡亲,才约你喝茶的。听说现在乡下水灾,田稻统统淹死了,柴米无望,只好出来寻生意。"二阿叔道:"男人生意就难寻,比不得女人生意好寻,叫我怎样替他想法呢。"阿金娘道:"我看你就那里塞一塞再讲吧。"
当下两人一宿无话。第二日早上,二阿叔起身,吃过点心,踱到西洋楼喝茶。坐下一刻钟光景,黄老太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走近二阿叔那边坐下。黄老太替他们介绍道:"这位乡下刚下来的,姓金,叫金大。"二阿叔招呼一声,倒一杯茶给金大喝。黄老太又对金大道:"这位就是孙家叔叔,你叫他二阿叔好了。生意上说起二阿叔,统认得他。二阿叔吃生意饭,吃下毛二十年,生意上十来岁小丫头,都叫得出他名字。"金大当下叫了一声二阿叔,黄老太又道:"这位金大,是我乡邻,他们为了水灾,一家门兄弟夫妻女儿五人,到上海来寻生意。他兄弟金二夫妻俩,现在一家公馆里相帮。金大妻子女儿,暂时耽搁在我生意上,只有金大耽搁人家不便,只好缩在小客栈里,每天吃用很大,又没钱带出来,无法可想,托你二阿叔生意上荐荐他,混口饭吃。他脾气不坏,只喜欢喝口酒。现在没了钱,也只好不喝。最好和你二阿叔在一起好带只眼睛,凡样事情,请你教导教导他。"二阿叔道:"他上海路道又弗熟悉,生意上做些什么事情呢?我看他犯弗着下这只染色缸吧。我们这桩行业,本来图利弗图名,现在利也图不到,还有啥滋味?我看还是做做什么小生意的好。"黄老太道:"做小生意,第一没本钱,第二不熟悉。况且做小生意更加要头尖眼快,非老上海不能。我想还是让他生意上搭搭扶手,只要图张嘴,一日三餐,不忧思了,便算过去。二阿叔还是请你想个法子罢。"二阿叔道:"他毕竟要吃这碗饭,那末阿金挨姨生意上暂时叫他去帮帮忙,横竖饭有得吃的,工钱等生意好再说。"黄老太快活道:"蛮好,让他去试试看。"二阿叔道:"那末你叫他明天到迎春坊第一家奇侠楼这里,我晚上总在客堂里,阿金挨姨跟前,叫我们阿金娘去说一声好了。楼下事情,好在不问信的,总是我替他调度,你明天索性带了铺盖来,生意上尽管住。"当下黄老太和金大感激不尽,别了二阿叔,走下楼来,黄老太自回生意上去,金大踱转六马路小客栈,心中喜不自胜,把乡间带来的几件衣服包裹包裹,两条被褥摺叠摺叠。等到午刻,走向小饭店,吃过饭,一径到静安寺路邢公馆,找兄弟金二,在墙门间长凳上坐下。金大告知生意上暂作栖身之计,金二老大不赞成,说道:"堂子里相帮,名气难听。一个人穷穷苦苦,名气要紧,总要穷得清清白白。一进堂子,不论男女,人家便要看不起你。凭你发了财回府,人家背后总说一声'乌毛财主''臭铜钱'。照我看来,你还是不要性急,等一回子,有甚么机会再说。"金大听得有理,一颗心冷下一半。辞了金二,回到小客栈躺在铺上,出了回神,结果吃饭问题战胜了羞恶之心。
看官当知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只是人生一天不能不吃饭,为了吃饭问题,丧失羞恶之心的天下大有人在,金大是沧海一粟。从前理学家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作者决不愿以此责备金大。金大一田夫野老耳,彼名公钜卿,也有许多躬行实践,反对此说的。闲言休表,金大睡了一回,依旧兴匆匆到三马路银翠仙客堂里,找黄老太和自己妻女。黄老太刚和自己妻子走了出去,女儿银珠在楼上瞧见父亲走进客堂,连忙走下楼来招呼。金大道:"银珠,你住在这里住得惯吗?"银珠两眼闭了闭道:"倒是困得晏不过,要到三四点钟才好困。朝上我起早惯的,他们又要到十一二点才起身。我一早张开眼睛,直要等下三四个钟头起身。这三四个钟头里,思前想后,很觉得心里难过。"金大道:"你住住要惯的,也叫没法想。我爷的生意,现在总算有了着落,且去暂度一时再说,你娘想必知道,黄老太大概早和你娘说过,我明天一径上生意去。你们娘儿俩,好好在这里,我有空来探你们。"银珠道:"爸爸,娘明天叫我上人家做小大姐去,她说我呆头呆脑,生意上饭不是我吃的,还是吃人家饭,我不知吃人家饭怎样吃法,明朝去试试,吃得来吃不来再说。"金大道:"也好,我实在管不得你们了,随你们弄去罢。"说着,又对银珠道:"总而言之,不论吃人家饭,吃生意饭,各事要留心些。上海人比不得乡下人,他们统喜欢灵活些,殷勤些,做生活手里不要空,趋奉人嘴上不要空,那就讨人欢喜了。你上楼去罢,娘回来告诉她,我来探过她的。"说着,走出门去。银珠直送到门外,站在一只洗衣桌旁边,呆瞪瞪送父亲走出弄堂,含着一包眼泪。那边洗衣服的娘姨阿招姐叫她道:"银珠,又是谁骂了你,你在暗里出眼泪?"银珠道:"我并不哭甚么。"阿招姐道:"你楼上镜子里照照,眼眶也红着一腔,还说没有哭吗?"银珠没帕子,把衣角擦着。这时候天已垂晚,有一位穿洋装带草帽的客人,手里握一根司的克,闯进门来,一把扯住银珠道:"乡下姑娘,昨天你逃下楼去,今朝吃我捉住了。"银珠吓得发抖,那客人不管三七念一,拖上楼去。这时银翠仙倌人,正在小房间里学唱曲子。阿姐老七老五,大家对着镜子梳头。那客人走进房间,自有娘姨们招待。老七老五,只叫了一声二少请坐。二少一手拖着银珠,一手把草帽脱在沙发傍边,坐下把银珠抱在怀里,银珠急得叫喊道:"五阿姨,七阿姨,快些来救我。"老五、老七慢吞吞的道:"银珠弗要紧格,二少弗会吃絶下肚格。"二少听得,格外起劲,一只手,老实不客气,伸进银珠胸前掏了一回,银珠忍不住哭出来。老五头已梳好,走来怪银珠道:"乡下大小姐,总是直梗怪形怪状,搂搂白相,哭点啥么?"二少道:"我最欢喜乡下人,乡下大姑娘有吃没看相。这位大姑娘,到刮刮叫崭货哩。"说着替银珠拭泪,银珠早把方才忍住的一股酸泪一起发泄,见二少把帕子来拭,又强着不要,身子一歪,屁股坐在一件东西上,只听哗啦一声,一看是二少一顶西洋草帽,坐得像个大饼一样。二少拿起一瞧,帽顶也穿了,只得叹口气道:"这顶草帽,昨天新买哩,买他要十三元六角哩,现在不能戴了。"银珠吓得索索发抖,老五拉开银珠,坐下劝道:"二少弗要动气,小囡弗当心,絶譬如今朝打扑克输掉罢。"二少也只好不响,把那顶草帽从窗子里丢了出去道:"也算乐极生悲。"说着又把银珠拖到怀里道:"乡下姑娘,你身上的油,价钱真贵。只揩了一回,已是十三元六角,现在赔也不要你赔,你的屁股有多大力量,让我瞧一个仔细。"说着,要剥银珠的裤子,吓得银珠蹲下身子,两脚乱践。老五道:"俚娘来快了,给俚娘要说个,二少看我面上,不在嘈,饶她下回罢。"正说着,银珠娘和黄老太走进房间。黄老太问道:"可是银珠又闯了祸么?"二少连忙放手。老五道:"没有。"黄老太道:"那么你说饶她下回甚么事啊。"二少一笑道:"我戴来一顶新草帽,给她坐坏,现在我已丢掉。"银珠娘听得,连忙赶过来,把银珠打了两记耳光,拖到小房间里,把门扣上,银珠嘤嘤啜泣,好在大房间里,二少和老五,又在打诨,一片吃吃笑声,早把她哭声盖住了。二少怀里,此刻又换上一个老五。老五不比银珠,她像袖狗一般驯熟,凭你捏她的腿,擦她的腹,她只会呜呜颤叫,不会发恨。一回子老五勾着二少的颈道:"可是你十三块六角,要在我身上出销吗""二少道:"不要小气扳谈,再帖你十三块六角。"老五也就不响了。
须臾,老七头梳好,吩咐娘姨老二道:"二少茶倒过么?去装一盆文旦出来。"老二走到亭子间里剥只文旦,装在高脚盆里,送到二少门前,一只杌子上,二少伸手取一块,正待送进嘴里,给老五抢下,丢在痰盂罐里,睁眼对二少白了一白道:"絶还弗替我去洗洗干净手吃。"二少只得双手把老五屁股捧在一傍,走去洗净手再来吃文旦。吃了一回,走进亭子间里。那时银翠仙刚刚理好曲子,房间里黑,电灯一盏没有开。二少道:"小阿囡,你这样认真,可曾学会几只曲子?"银翠仙道:"老曲子理理熟罢了。像我这样笨人,真学不会甚么新曲子。二少你来了几时哉?啥场化请过来。"二少道:"我来了多时,从家里来。这里电灯机关,难道坏了不成?"银翠仙忙开两只电灯。二少取过都盛盘,写三张客票发出。不多几时,络绎走上三个客人,便在亭子间叉麻雀。麻雀叉罢,二少把十二块钱塞向老五手里道:"再少一块六角,下回找罢。"老五道:"这是本家的,我油水也揩不着一些,好算数吗?"二少只得笑笑。须臾客散。二少、老五又坐在沙发上,解决十三元六角问题。老五摸出十张戏券给二少,二少道:"五张罢,一分价钱一分货,你自家有数,不比乡下姑娘。"老五道:"有啥两样,你还我宝门。"二少在盆子里取一只蜜橘,一只新会橙,放在一起道:"蜜橘虽大,皮宽肉干。香橙虽小,皮紧汁多。不消上口,手里有数。"老五伸手拧二少的大腿,二少站起身来道:"你说好,等到上口再说。此刻辰光不早,我要回去,明天会罢。"说着,找了一根司的克,走出房门。亭子间里小阿囡高叫道:"二少二少,你忘记一件东西哩。"二少回进房来,见小阿囡手里捧一只文旦壳子,笑嘻嘻道:"二少,你的草帽拆坏了,可要拿文旦壳子将就将就罢。"二少笑了一笑道:"小阿囡,坏坯子,明天请问你。"说着重复走下楼去。这里一片"走好""慢请"欢送之声,把小房间的银珠吓醒。银珠睡了一觉,听得二少已去,大概娘要来开门了。又等一回,还是黄老太打个圆场,放出银珠,一桌子吃夜饭。吃罢夜饭,已敲两点钟,银珠娘拉银珠去睡,吩咐明天早些起身,到荐头店里坐坐,准备上人家去,且得度过一张嘴,生意上是要眼尖手快的,像你这样子木老爷一般,非但弗讨客人的好,翻把客人东西弄坏了,假使碰到不好弄的客人要你赔起来,你一个小身体不够,你自己想想生意上饭你有缘分吗,你有这副本领,吃这碗大饭吗?你看看人家省省力力,一些不费心思,每天坐坐吃吃困困,叫你做,你就做不来。既然做不来,一张嘴不好挂在梁上的。思前想后,你只有吃人家饭去,还是吃人家饭好,随便一些,银珠也只有母命是从。一宿无话。明天十点钟,娘儿俩赶早起身,梳光头,送银珠到一家"姑苏张老荐头"那里坐下,那老板娘道:"你的女儿吗,面孔身段生得委实不差,只是身上打扮忒老实些,现在市面上大众眼里欢喜花描,老太婆龌龌龊龊的,坐在我店里也讨厌,不容说走到人家房间里去。你这个女儿,总算你养着的,近来有许多公馆里,托选这样小大姐,一个真不够事,最好请你多领几个来,好说得飞燥飞燥飞飞燥哩。"银珠娘道:"可惜我只养一个女儿,对不住好婆,替她拣一家好好的人家,让她安了心,我在三马路银翠仙房间里,你有信息来给我好了。"老板娘娘点头道:"你放心,包在我身上。"银珠当下坐在一旁,见娘去了,独自呆呆出神。
一回子,老板娘娘换件新马甲,穿双新鞋子,领着银珠一径走到爱文义路一家秦公馆里,少奶奶还睡在床上,吩咐老妈子领进大小姐看了看,知照张荐头留下。张荐头拿了四角小洋送力,回去不提。银珠呆呆站在房间里,不知做些甚事情。少奶奶问她道:"你叫甚么名字?"银珠低低说了。少奶道:"银珠两字很难叫,我还是叫你阿珠罢。今天给你们吵醒,害我又要起早起。"说着一骨碌坐起来。银珠瞧她只穿一件小马甲,里床好像还有一个人,连小马甲也没有穿,未免含着羞。少奶奶道:"阿珠,你去倒面水。"银珠捧着面盆要走,少奶奶道:"你别外行,只消把磁水壶到灶间里炉子上去倒,面盆用不着拿的。"银珠换了水壶,去倒上面水。走进里房,见少爷也在走下床来,只穿一条短裤,趿双拖鞋,嚷着要干净马桶。少奶奶道:"阿珠,外房有干净马桶,提一个进来,给少爷。"银珠到外房四面找寻了一遍,没有马桶,又听得少爷一叠连声叫着快些快些,少奶奶忙赶出来道:"阿珠,叫你拿马桶,你阴阳怪气,做些甚么?"银珠道:"这里没有马桶呀!"少奶道:"这磁马桶不是吗?"
银珠提着端详了一回,心想这样精致的磁马桶,委实没见过。忙提到床背后。谁知那少爷早已褪下短裤,捧着一个雪白的屁股专等着,银珠放下一边,羞得两脸绯红。少奶奶又叫阿珠道:"你把铜床擦擦,一块擦铜床油布,在夜壶箱里。"银珠找找床底下不见有甚么箱,便问少奶奶,少奶奶指着她看,她开出门来,找了一回,见一块软软的,心想大概这块是的,拿了扯开帐子,双手猛擦。少奶奶道:"你到床上去多擦擦。"银珠脱去鞋子,站在床上擦了好久,少爷恭事已毕。一眼瞧见银珠手里捏一块橡皮月经带,不住的擦铜床,笑不可仰。少奶奶问他笑甚么?少爷指指银珠手里,少奶奶忙去夺下,见已擦破了一块,懊丧不已,只好另找一块油布给她擦。银珠擦罢床,要替少奶奶铺床叠被,少奶奶连忙赶来,一手推住道:"不关你事,我交待你做,你才做。我不交待你,你别七手八脚。"银珠只好放手呆立了一回。少奶奶洗脸已毕,推银珠到外房等着,自己铺好床,找出几块帕子毛巾之类,叫阿珠洗去。又特地到桶间里,找出一只下身脚桶,给银珠用。银珠洗好几块帕巾,走向灶下同老妈子等一起吃饭。吃罢饭,见厨司厅上撒下桌面,知道少爷少奶饭已吃过,忙去倒面水伺候。少爷少奶,梳洗打扮了好一回,更衣出门。临走把内房锁上,叮嘱银珠晚上在外房沙发上坐守,等我们来了好睡。下午相帮老妈检燕窝,银珠答应。少爷少奶出门之后,银珠相帮老妈子做事,直到晚上,守在外房。守到两点钟。尚不见少爷少奶回来,独自发怔流泪。心想从出娘胎,没有离娘独住过一宵。今夜一个人在这冷清清的屋子里,好不心酸。又停一刻钟,少爷少奶敲门进来,一叠连声,吩咐点自来火炉子,煮燕窝粥。银珠忙得七手八脚,幸亏少奶奶一件件教导,才算将就过去。少爷少奶喝罢粥,少奶卸妆先睡,脱剩一件小马甲,嚷着背心痒,叫少爷搔,少爷搔了一阵,又嫌少爷指甲快,搔痛皮肤。少爷找一把剪子,叫少奶剪,少奶道:"我衣裳已脱完,你叫银珠剪剪罢。"此时银珠还在外房,少奶唤她走进内房,少爷拉下电灯,伸手叫银珠剪。
银珠红着脸,握握剪子像小儿初次执笔一般,只管发抖,加着少爷指上两只钻戒的光芒,射得眼花撩乱,简直无从下手。少爷知趣,脱去钻戒,坐下床沿,开着夜壶箱旁一只台灯,叫银珠并坐下剪。银珠定一定神,好容易剪去两只。少爷每剪一下,笑吟吟对银珠望一望,银珠又心神不定起来。少奶奶此时已睡下,两只眼珠子,还在枕头旁边,打千里镜。停回轻轻伸手向少爷屁股上猛拧一把,拧得少爷跌翻到床当中去。银珠吓了一跳,少奶奶道:"阿珠,你别替他剪,自去睡罢。"银珠放下剪子,走出房来,隐隐又听得里面少爷像杀猪般叫喊,那也顾不得了,摸到外边老妈子房里,有一张小铺,睡下一宵。明天一清早,老妈子奉少奶奶命,把银珠送还张荐头店里。银珠吃下一日一夜人家饭,才觉得人家饭吃不来。张荐头要另荐她别处去,银珠死也不肯,走回银翠仙生意上来。见了母亲,又哭哭啼啼。房间里老五道:"银珠怪可怜,我荐她小黄家里学针线去罢。"银珠娘道:"学甚么针线呢?"老五道:"五马路开三井斋鞋店的老班小黄,他家里请下一二十人刺鞋花,刺得好,每双大洋四角。中中货,每双三角。学他也不难,学会了倒是随身本领。一天工夫,手脚快一双尽管好刺,吃空了嘴,住到生意上来也不多他一个人。"银珠娘道:"这样很好,你五阿姨提拔提拔她罢,她将来弗忘记你的。"老五道:"这算甚么话。"当下头也没有梳,换件衣服,送银珠到偷鸡桥一家三上三下黄老班家里去。小黄本来叫老五堂差的,见是老五保荐,给她十分面子,吩咐一位老内家,教授她,推说自己亲眷,你们要带只眼睛,招呼招呼。他那人答应着。老五回来和银珠娘说起,非常欢喜。从此银珠朝去暮回,一星期后,便能上手,每停一二天,总有四五角小洋塞给他娘。银珠娘快活得眉开眼笑。一天垂晚,银珠正在靠窗绷子上绣一双满帮花新娘鞋子,是云南路周公馆定做的,粉红缎面子,点戏头上绣五福捧寿。用黑绒线,两帮绣松鼠采葡萄,松鼠用灰色绒线,葡萄用紫色绒线,两瓣叶,用秋香色绒线。银珠绣上四天工夫,只剩一瓣叶没有绣完全,所以绷子上还没拆下。银珠要紧这天完工,目不转睛的,把一支绣花针,穿上穿下。这时窗前闪上一个人,银珠一望,呆了一呆,不由得停下针低低唤声:"爸爸。"金大道:"银珠,我今天问你娘才知你在这里,听得你今儿赚钱了,你爷倒不及你。做下半个多月,一个钱也没见过。今天你爷有些用度,你给我四角小洋有么?"银珠好久没见她爷面,当下心里快活着,回答爷道:"爸爸你要钱,我今天刚巧有。这双花鞋,已做下四天,现在不到百十针,便好完工。完工后,向帐房支领,一起给你便是。只请爸爸等一等。"
金大守在窗外,银珠心急慌忙,一针连针挑刺,偶不小心,中指刺着一针,心旌觉得颤了一颤,也顾不得痛,赶紧绣完,天已黑暗。银珠卸下绷子包好拿着,同父亲一齐走向门口帐房时里交货。帐房先生笑吟吟道:"这是你的爷吗,面孔老大相像。"银珠道:"是的。"帐房先生把鞋子向电灯光下细细一瞧道:"绣得好极,只是出了毛病,大约吃你爷催着性急出来的。明又要多费一日工夫。"银珠夺回,细细一瞧,见一瓣秋香色葡萄叶上,染着一点血迹,猩红灿烂,心中发怔。金大望望,也觉茶绿色中,一线红斑,鲜艳夺目,暗暗替女儿叫苦。帐房先生道:"你们大概等钱用,所以急急忙忙要赶好。今儿不妨先支四角小洋去,明天把瓣叶换过,再说。"银珠称谢不迭,接了走出大门,交给金大。金大塞进袋里,平添着三分富翁色彩,别过女儿,踱到四马路高长兴酒店,问堂倌有甚么好酒,堂倌背着道:"花雕、绍兴、陈酿、高粱、药烧、白玫瑰、竹叶青。"金大道:"竹叶青几文一斤?"堂倌道:"一角八分。"金大一吓,只好应着道:"拿一斤来。"堂倌道:"甚么酒菜?"金大道:"一盆大虾,两包花生米。"堂倌络绎送来,金大把酒倾在杯中,真像竹叶一般,青中带黄,又像松花粉酿成的,喝下一口清香沁脾,喝到将完,微微有些醉意。金大今天的醉,不是量窄,简实心醉,手中握四毛钱颠播着发怔,心想这四毛钱费下女儿四天手工,明朝说不定还要加上一天,可怜她一只绣花针上上下下不要费多少手劲,结果还添上一点猩红鲜红血,如今被我片刻工夫,喝下肚子,未免对不住女儿。一面想,一面呆呆望着杯子里喝剩半杯酒,好像女儿刺绣挑剩一瓣叶,那秋香色绒线,和竹叶青美酒,同一惨绿色,酒中更留半片虾衣,猩红一线浮在杯面,把金大喉咙口的酒虫,一条条吓退到肚中去,化作千万枝绣花针在心窝里猛刺。凭你铁石心肠也抵挡不住,所以结果这半杯酒,非但不少涓滴,还添下金大两滴眼泪在内,也算高兴长堂倌造化,金大会帐走出,堂倌把半杯酒,一口喝下,觉得酒味变了,又辣又咸又酸,堂倌莫名其妙,作者猜想,辣是酒味,咸是虾味,酸素一定是金大的眼泪。
闲言休表,金大回到生意上,客堂里几位贵同事,大家忙着,埋犯金大不该游逛写意。二阿叔更冷笑一声道:"金大,你要写意享福,除非养一位如花如玉的千金小姐,在生意上做红先生,出风头,那时候你好安闲坐着,做老相公。"不料这几句话,平空把金大从梦魂里提醒过来,非但不怨二阿叔讽刺,心中正感谢不尽。当晚盘算了一夜,女儿面貌身材也不差,做做手工,总弄不好,自己酒又不能不喝,拿她手工钱喝酒,委实不忍,非替她计划一番大事业,让她吃一碗省力饭不行。打定主意,明天西洋楼和二阿叔开诚布公的谈下半天,结果二阿叔嗾使阿金娘,一清早到银翠仙生意上领银珠到奇侠楼那里来帮忙,由帮忙实授小大姐缺分。银珠此番身坠平康,不比前番。阿金娘在本家那里,讨下一个总管差使,住在生意上,专心培植维护那一朵蓓蕾。阿金娘还认下银珠做寄女,把寄女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天阿金娘回到小屋子住去,还带着银珠同去。黄昏临睡,像耶苏教主一般的对她晚祷。这样至诚,顽石能开,豚鱼可格,遑论有性灵的一个人类。所以银珠平日做梦,只在田湾村舍之间,和赤膊泥腿几个伴侣,做些割稻莳秧的勾当。那一天对着一支半明半灭的残烛,做起一个又温又馨的奇梦来,觉得自己变了个金身菩提,伸着贝叶般两掌,有千百万的戋戋小丈夫,一个个在掌心里翻筋斗。停一回子自己站起丈六金身来,撒一把恋爱之花,相思之种,到白茫茫的爱河里去,狂风骤浪,刹那陡起,顿时把一个身子卷将下去,吓得冷汗一身而醒。瞧瞧天色未明,重复入梦,觉得梦境不比从前险恶,稳步着一条香径,两傍累累结实的都是爱果,偶然摘食,香甜可口。走尽香径,两旁站着一对爱神,指一个坟墓道:"这叫心冢,是你的归宿处。"银珠也并不觉得悲哀,钻向心冢里去,发出一股甜香来,把银珠活活的醉死在心冢里面。正是:
侬心别有兰香影,知在华鬟第几天。
不知银珠梦醒回来怎样?欲知详细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锦被宵寒更阑排大宴洞房春暖月上谱新腔
话说银珠睡在阿金娘小房间内,一夜做了两个奇梦,梦回想想,觉得半懂不懂。这个梦境,从出娘胎,未经历过。想到自己是个乡村女子,不该做这样的梦,委实做得自己也不明不白。说给人听更加糊涂了。这个梦,自己脑子里既没有梦根,一定和人家缠差的,我本来做的甚么梦,大概给别人做去了。正想得出神,阿金娘喊她道:"银珠阿囡,天亮了,醒醒吧,夜里说梦话,不知乱七八糟,说些什么,你心里定定,不要胡思乱想,一个人看风扯篷,运气来,春天弗问路,只管向前跑。太太奶奶,又没甚么窑里定烧的,一样是泥坯子捏成功。你现在是个黄毛小丫头,说不定一年二年后,喊你太太奶奶的人,塞满屋子,你还不高兴答应咧。你现在摆定心,听我话,一切有我寄娘包场,碰到随便甚么尴尬事情,只管推我寄娘身上,我寄娘像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你,只是你将来别忘记我,我从前待我亲生女儿阿金,也没有这样亲热。阿金小时候,也不是同你一样这副神气的吗!两管鼻涕拖到脚板上,歇不到五六年,便不认得她,上海地方堂子里,真正是你们的一只漂白缸,只要有好手替你们漂,凭你黑炭团一般,立时立刻,可以漂得像天仙女一般。可惜你们心不定,有了这只漂白缸,不肯跳进去漂。阿囡啊,像你这副样子,漂下一二年,一定弗推扳。现在呢还讲弗到生意上种种过门节目,只要你一定心,我会得一桩一件教导你,学会了种种诀窃,生意上就飞黄鸿达。凭他一等一的大好老,跳不过你如来佛的手心底,你将来正有一翻好戏在后头哩。"阿金娘早祷一番,起身吃过点心,替银珠梳头,又对银珠道:"你一向缩杀田角落,没见过世面。我今儿索性领你出道出道,一个人像只鸟一样,弗冲弗会叫,我今天带你阿金生意上去广广眼界,让你学学样子,吃生意饭怎样吃法的。做倌人,第一要功架好,功架非从小学习不成。学功架,又不好捏手捏脚教的,只在见多识广,自家体会出来。走一步路,低一回头。一笑一嗔,吃饭吸烟,统统有功架。做倌人决不好随随便便的。你今儿去见识见识,才晓得做倌人的难处。做倌人红不红,也便一半在功架上面。我女儿阿金那里,场化也大,人头也齐崭,做生意不是模模糊糊,拍正三眼一板,你到她那里去走走,多少有点益处。"银珠道:"我去陌陌生生不难为情的吗?"阿金娘道:"你又是小囡脾气来了,吃生意饭,第一要不怕难为情,大大方方。况且阿金现在是你姊姊,姊姊那里,还怕什么陌生吗?便是房间里铺房间二阿姨,小阿姨,统是我们出窠小姊妹,你去欢喜不迭哩。"阿金娘一边梳头,一边讲话,滔滔不息,在下也记不尽她许多。她梳罢头,引着银珠一径到三马路沿忆笑那里,走上楼梯,自有娘姨大姐,一叠声招呼。阿金娘问:"阿金起身吗?"娘姨道:"七小姐出去哉。"亭子间里有人喊道:"外面可是阿金姆妈,里边来坐。"阿金娘同银珠走进亭子间,见铜床里睡一个三四十岁美妇人,穿一件粉红衬衫,伸出一只雪藕似的小臂,揩眼睛,揩了一回道:"阿金娘,你来得早,我听你问阿金,就猜到你,因为房间里别人没有叫阿金两字的。娘姨大姐,大家叫阿金七小姐,我和二妹妹,也叫她老七。阿金两字,只有你生身娘叫。"阿金娘道:"小阿姨,阿金赶早出门了么?"小阿姨道:"她陪客人叉麻雀,天天磨着穿心夜,自家房间轧弗落,开了一苹香好几个房间,一批议员老爷,前天到过南京,现在又来了,每日花天洒地,大家开着这里的户头,人人喜欢叫老七,席面上堂唱,总是满堂红。我们这里,为了他们一批议员老爷,特地托帐房先生开一本堂簿,专记他们这笔帐。否则张、王、李、陆弄不清楚。"阿金娘道:"也是这里运气好。"小阿姨道:"阿金娘,你同来一位,是谁呀?"阿金娘吩咐银珠叫应一声小阿姨,指着道:"这是我寄女儿,现在阿金爷生意上。"小阿姨道:"弗推扳,开迷开眼一位大小姐,将来第二个老七,你福气真好。"阿金娘道:"承你称赞,将来要阿姨佛脚上带带,托阿姨带只眼睛哩。"小阿姨道:"弗必客气。你手里小姐,个个出秀的。"阿金娘道:"只是不及你阿姨。我做了一番世事,依旧两手空空见阎王,真说不得。"小阿姨道:"我们像赌场里赌钱,没有洗手,财来财去,也叫空开心,将来弗知将来,诘谛裟婆诃,依旧酱里虫酱里死,谁也不是一场空吗!"小阿姨一面说,一面披衣起身,走下床来叫一声娘姨,自有人来捧面水,铺床倒茶,买点心起了一阵风忙。小阿姨问阿金娘点心用过吗?阿金娘道:"今天不从生意上来,昨夜住在小房子里,一早起身,点心吃过多时,不必客气。"小阿姨道:"你还是几时上的生意?"阿金娘道:"不多几天,因为阿金阿姨那边,房间里倌人大姐索办弗过,好好生意尽弄光。阿金阿姨,又趁凭他们不管帐,弄得一天弗是一天,我看不过起来,自向阿金阿姨跟前讨这个差使,去管押他们,也叫空做闲冤家,算不得甚么生意。"小阿姨道:"你老将出马,一定弗推扳,我们这行生意,不论场化大小,人头多少,房间里少不得一个管头,像我们这里,人家听听世面大,然不知发了多少财,其实骨子,全靠管头管得紧,一丝一忽,弗肯放松他们。一钱一文,弗肯浪费作用。才始撑着住这个门头,刮削下一点利息。二妹妹,他也像阿金阿姨一样,百弗管帐,那末跳进奔出,统是我一个人,真正烦得死去活来,要吃了人参和他们拌哩。"阿金娘道:"真亏你,像我这样风流,就抵挡不住。"当下两人娓娓话家常,一个大小姐叫爱媛道:"姆妈,可要去喊声七小姐?"小阿姨道:"忒早哩,这时候,怕他们困不多几时,凭你王爷也叫她不醒,你吃了饭去喊,正好。对她说姆妈在这里等她。此刻你去吩咐厨房下,多备几色菜,早些开饭。"阿金娘道:"自家人弗必客气。"
那时银珠四面望望,觉得和自己房间里相去甚远。亭子间里一色奶油洋漆西式家生,只有一张床是方杆铜床,悬着一顶映白华丝葛帐子,叠着两条水绿色湘妃色锦被。壁端绣品琳琅,桌上银光灿烂。两个大房间里,更是收拾得花团锦簇。银珠不由得心中十分艳羡。停一回吃过饭,爱媛去喊七小姐,阿金娘和小阿姨说说谈谈,也不觉寂寞。银珠走向洋台上望望马路景致,抬头见斜对过一家,便是母亲那里银翠仙房间,洋台上露着半面的,正是母亲,见她正在刨一根甘蔗,当下不便喊她,只得暗暗出神。心想自己到得阿金地步,母亲决不会再刨甘蔗的了。这时忽见门口停下一辆桥式新汽车来,银珠还认道是生意上客人,甚么老爷少爷来了,望望忽见走出一个身长玉立,艳妆浓抹的倌人来,一径上楼。小阿姨一眼瞥见道:"老七来了。"房间里娘姨大姐一阵欢呼道:"七小姐,你姆妈等得心焦然哉,你回来得啥能晏介?"七小姐亲亲热热的,叫一声姆妈。阿金娘也回答一声阿囡。七小姐坐下沙发里,正要动问,她娘指着银珠道:"这是你娘新认的寄女。"又对银珠道:"你叫声姊姊。"银珠低低叫了,七小姐只点点头,阿金娘低低和女儿说了一遍银珠的出身,又把自己到生意上管理的事告知女儿。女儿道:"阿姨忒懒惰,开了一个门口,管也弗管,要把几个钱一起蚀光哩,我这节工夫,自家没钱,倒替她担下一只湿肩架,不知弄倒啥结局哩。姆妈你看好弄下去替她弄弄,不好弄,让她去,否则死做活冤家,将来翻要受怪怨,不犯着。"当下阿金娘很听女儿的话,两下攀谈一阵。七小姐道:"此刻我坐李大人汽车来的,这辆汽车,李大人前天新买,六只汽缸大车身,在享茂买她化到七千多两银子咧。姆妈你可要同妹妹坐坐。妹妹不曾坐过汽车,今天去兜兜风罢。"阿金娘道:"好的,小阿姨一同去。"小阿姨道:"我房间里没空,你们娘儿三人去罢。"七小姐站起身来,领母妹走下楼,喊一声车夫阿根,阿根把着打鸟帽一推道:"回去吗?"七小姐道:"到静安寺路兜个圈子去。"阿根开了车厢门,七小姐先让银珠走进,坐在右面,母亲正中,自坐在左面,趁手拉上车厢门。阿根把车子退后一丈多,要待掉转头来,向跑马厅去,此时车中银珠,一手拉着铜梗,惴惴自恐。刚巧银翠仙洋台上站着银珠娘,正在梨,一眼瞧见汽车里好像自己女儿银珠,便伸头探颈望了几望,认不定,手中一长条梨皮,抛下楼去,直抛在汽车顶上,张阿根瞥见,仰着脖子骂道:"眼睛张张开,人家新车子,不是给你做垃圾桶的。"上面银珠娘不服道:"喔唷唷,一条梨皮,不见得龌龊甚么。"银珠听得口音,好像自己娘,仰头一望,打个照面。阿根再要骂时,七小姐道:"毫噪开罢,弗要空拌唇舌哉。"阿根一面开车,嘴里还骂了一声老蟹!银珠此时芳心跳荡,十分难受。汽车风电掣而去,银珠一缕芳魂好似依旧在银翠仙洋台下。银珠娘站在洋台上出神,也好似汽车虽去,像女儿一般的脸子,始终在楼下。仰首对着自己,想了一回,断定决无此事。女儿一个穷身体,怎会装进汽车里去,倘真的女儿坐着汽车,我娘也不会得挨骂受汽车夫的气了。大约这位小姐,同我女儿一样面孔。想着叹一口气,仍旧把梨一只一只的,好梨,打扫打扫房间,因为这一晚有一户四川客人,借此请同乡,四桌台面,异常忙碌。一回子银珠娘忽听得楼下叫喊,靠窗槛一望,见是金大,走下楼在客堂里谈谈家常,问起银珠可在生意上。金大道:"她昨夜同寄娘住到小房子里去的,今天还没有来。"金大妻一怔道:"那么我方才见汽车里一人莫非是她?"金大道:"哪有这事,她寄娘也坐不起甚么汽车。有谁请她们坐,一定你眼花看差的。"两人谈了一阵,客堂里有几位相帮,知道金大也在迎春坊生意上,大家承认他同行,搬张凳子他坐坐,倒碗茶他喝喝,和他谈天。金大妻因楼上事情正忙,走上楼去收拾一切。金大谈得高兴,坐着不去。有一位同乡叫阿云道:"金大,我家和你前村后村,你住安乐村,我住南溟庄,今年水灾,大家没饭吃倒也公平无私。你上海来吃这碗饭,也是同我一样,走着三十六着的末着棋子。"金大道:"倒不是啊!我的的确确是城外头籴米外行。"阿云道:"我倒不是外行吗!一些过门节目都不懂。"两人正说时,傍边一位相帮,对阿云眼睛一白道:"你们大家说外行,谁到堂子里来从小学生意,拜老司务,像你阿云大叔,两只眼睛多化凶,做事情推说外行,赚铜钱就弗外行,精明得死脱快,你还要说外行,我们多化内行统要拜你老先生了。"说得阿云羞着不响。金大道:"你们别说笑。吃这碗饭,也要些本事。我刚上生意几天,客人跑进客堂来,问也不敢问他到谁房间里去。一时拉铃也拉不大响,叫我搬菜上楼,更加毛手毛脚,汤水溅到客人身上。现在已算内行得多,只是有许多地方还弄不大清楚。今天我要出出行,问一声诸位,譬如我认清这位客人做楼上的,这位客人做楼下的,楼上两个房间,楼下两个房间,假使做四个房间里四位客人一同携手而来,那末叫我拉铃呢,还是叫下头房间?叫左房间呢?还是叫右房间?这倒是个难题目。前回我碰见过,两位客人做楼下左右两房间,我叫了左面房间客来,两人偏跑进右房间去。明天我叫了右面房间客来,两人偏跑进左房间去。好像和我作对一样。第一天右房间人怪我不招呼,左房间人怪我寻开心。第二天两家又翻转来怪我,叫我怎弄法呢?"金大说得一客堂人哈哈大笑。"阿云道:"可是这碗饭也不容易吃。"正说着,外面一阵汽车喇叭响,楼上金大妻喊金大道:"银珠爷,对过汽车里走出来的,当真是银珠阿囡,你去叫她过来一趟。"金大道:"我不去喊,她总会来的。"金大妻重复走到洋台上,见银珠也靠在洋台上探望,当下对她招招手,银珠点点头。停一回子,阿金娘陪着银珠过来,银珠先叫声爸爸,然后走上楼叫声姆妈,呆呆站着好像盈盈欲涕。她娘也觉一阵心酸,忍着泪,和女儿约略谈了几句,阿金娘像凤阳婆一般,牵着她便走。娘在洋台上目送她,瞧不见影子方休。金大在客堂里,谈锋骤敛,辞过贵同行,走出客堂,一路踱回去。以过大新街口,背后忽有一个乞丐,钉在金大背后,操着半上海地江北白,叫声:"金大哥,你上海来顽顽么?几时到这块?我们好久不见,难得碰到你,你救救我,我落难在上海。"金大回头细瞧,猛吃一惊,此人原来是福熙镇住下好多年的小皮匠,为了秦炳奎一双鞋子,站不住福熙镇,逃来上海,落难到这样子。金大见他蓬头赤脚,衣衫不连,牵拖一爿挂一块,早已做成乞丐。当下走到马路傍边水门汀上站着,问他道:"小皮匠,你怎会弄到讨饭呢?好好镇上做做生意,逃到上海来作甚?上海是你住的吗?你临跑还拆我烂污,把秦炳奎一双鞋子,带了走,弄得秦炳奎几次三番寻着我,并且逼死他媳妇,你行下这副良心,莫怪弄得走头无路,也叫现世报哩。"小皮匠蹙着眉头,叹口气道:"唉,我弄到讨饭,也是害在秦炳奎手里。"当把一双鞋子详情,细诉一番,金大方始明白,又责他道:"你有随身本领,为甚要贪懒做这勾当呢?"小皮匠道:"上海不比乡镇,各有各的地界,大街小弄。不容你陌生人挑着担子乱闯。我起初不懂这个规矩,打得头破血淋。后来改做别的行业,燕子窠里相帮,拉黄包车,拾香烟头,统统做过,度不活一张嘴。上海地方来寻饭吃,倘使只该一双空拳,不识字,不熟路,没力气,没荐保,简实乞丐公会里,好预定一个位置。不走这条路不行,除非要有'亏得'两字,亏得朋友......亏得亲眷......亏得女儿......亏得妻子......平空可以发财。你我一无亏得,外加在燕子窠里相帮相帮,吃上一筒烟,那末不走这条路,也无路可走。"金大听得,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摸出两毛小洋给他。小皮匠道:"金大哥,你能够多照应我些么?"金大翻袋袋底给他瞧,又教训他道:"你到此田地,还要黑白两饭,那末死日就在眼前。"小皮匠道:"现在只喝些龙头水,土皮也好几天没吞了。"金大叹息而去。
作者按下金大,把小皮匠的生活状况叙一叙,倒也是上海繁华世界的特色。小皮匠他叫化名字叫小春,还是去年冬里实授三马路一带"赶猪仔"缺分,只因他夹着一口江北白,路人听得,摇头不迭。一天到夜,赶不出许多油,除非碰着贵同乡,给他一两个铜板。看官要知做乞丐,专靠一张嘴,口音大有关系,也像做学校教员一般,站上讲台,说一口江北土话,这块辣块,便给学士骂一声"青莲阁货",最好欺人的,要算国语。其次骗骗女学生操一口吴侬软语,却也很受欢迎。所以上海的乞丐,也受了国语化,三马路中法药房起,到大舞台止,这一段里,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乞丐,叫戚老四,操一口纯粹国语,而且官气冲天。你晚上应酬,走过那里,他一手提个洋铁罐,一口欢呼着:"......大人走好......大人慢请......黄包车拉开......大人来了......马车当心...大人在这儿......大人手头宽......救救穷人不在心上......大人请高抬贵手!"
路人听他说得不卑不亢,绝无委琐气,大家把大人资格,摸出一两个铜元,丢到他洋铁罐内,还要称赞他一声有眼力,总算给你认出我们一批都是大人。有人说他从前也是官场一位大人,不幸弄到做乞丐。有人驳道:"他现在虽做乞丐,一天工夫讨到二三千文,有许多乞丐及不来他,只好去趋奉他,他依旧是个乞丐大人,何尝不幸哩。"闲言休表,在下很佩服戚老四操一口国语,流利纯熟,字正腔圆,听他讨钱,回忆到西门一位破靴领袖王大人演说劝捐:......诸位热心志士......诸位爱国男儿......培养人才......维护教育......请诸位踊跃解囊!听客莫不动容,挥金如土,倘换上个雌鸡声喉咙,凭他扮出十分苦相,声泪俱下,人家给他个不瞅不睬。所以一个人亢爽流利的国语,无论做那桩行业,不可不学。小皮匠讨饭吃亏,就在不懂国语上。他赶上两个多月猪仔,一无成绩,地盘便给会说国语的戚老四夺去。当下小皮匠以客卿资格走过戚老四地界,凑巧碰见金大,讨到两毛小洋,算得意外之财,谁想给戚老四一眼瞥见,拖住小皮匠道:"小春,上海乞丐行规你懂么?乞丐行规比不得官厅法律来得宽松,官厅尽让外人越界筑路,我们不许同行越界讨钱,你老资格,不该明知故犯。方才的猪油,快些奉献,不要累我动手。"小春道:"这是有交情的家乡猪油,比不得掠你地界上的野猪油。"老四道:"家乡猪为甚不到家乡去刮油,要刮到我地界上来呢?混帐!忘八蛋!老子可不饶你。"小春道:"老四,你官话只能吓猪子,吓不退我,我不吃你这一功的。你好好讲交情,请你一匣大英牌。"老四道:"两匣罢。"小春把两毛钱,走向角嘴上小烟纸店买两匣大英牌,各人一匣。老四不依,结果帖上一根。老四道:"小春,这几天瘟猪真多,昨晚我好容易在一群死猪中间,挑出两只活猪,一路赶去,直到天晓得那里,一只猪好像勒过一勒油,身边只有角子,就此给他瘟去。另外一只猪皮子很像有些油水,谁知他摸了一刻工夫,摸出一个油葫芦来。我就此打倒车算晦气,一时碰到两只瘟猪霉头触到老刀牌香烟上去,还弄得好吗?"小春道:"赶猪要眼睛瞧到他袋里,弗碰着死猪,已经算难,还要只只弗瘟只有你赶猪大人本领大。"正说着,又一个同行走来,叫癞皮阿根,手中挥着一柄蒲葵扇,满口苏白。老四一眼瞧见道:"癞皮,你腰里有一匣大英牌,摸出来润润。"癞皮不肯道:"这里不是香烟,是一件随身法宝,我靠他过活的。"老四道:"你又弄出甚么玄虚来了?"癞皮道:"万样事业,都有特别改良,我们这桩叫化行档,不当该改良改良吗?"老四道:"怎样改良法,倒要请教。"癞皮道:"西川图献不得。"话又未完。腰间一只香烟匣子,给小春抢去,癞皮连忙来夺,又给老四一把拖住。小春一瞧匣中有二三十个蠕蠕欲动的臭虱,一手授给老四,老四盘问癞皮细底,癞皮道:"这地方阴沟水臭来西,到对过水门汀上来讲。"三人走过马路,坐在水门汀上面。小春道:"癞皮,你这副神气还嫌阴沟水臭,笑话不笑话。"老四道:"不好怪他,他地盘在昼锦里,一天到晚,粉香馥郁,几位老主顾,无非太太小姐,头发上有香油,衣服上有香水,手心内有香粉,嘴唇上香蜜,便是不给钱,骂一声,一口香气,直喷到面上。给一个钱,钱上留着一股香味,三四日不褪。所以他袋里的钱,个个有香味,比不得你地盘在五福弄,天天瞧几个白屁股,红头苍蝇,是你老朋友。木樨香味是你家常饭。他到你那边来,一刻也坐不住,就要乌痧涨,因为他脾胃薄了,嗅不得臭味。"癞皮道:"这几句话,说得很对我心。"老四道:"那末你告诉我,臭虫要它怎用?"癞皮道:"不容瞒,我新想出的顽意儿,只有我那里合用叫做'抛蟹'。昼锦里太太奶奶很吃这一功。"老四道:"怎么叫抛蟹呢?"癞皮道:"只消捉一个臭虫,放在扇角上,见花枝招展的女郎走过,把扇子向他不住的扇风,扇不到二三十扇,臭虫过渡到她香肩上去,她始终没觉得,我一边说......太太舍我一两个铜板买碗粥吃......救救我穷人......譬如杭州烧香......阴功积德!她倘使一时心软,舍我一个铜板,我就丢掉这只蟹。她一理不理我,我还不肯白抛,等她走到人丛中,假献殷勤,叫她道:小姐,你肩上一个大臭虫。连忙替她捉下,给她一瞧,她感激我,给我钱,我就不声不响,把臭虫藏起。她依旧不给我钱,末着棋子,把臭虫给旁人共同鉴赏,或给她钉梢的男子瞧,说在她身上捉下的,坍坍她的台,她一定要面红颈赤起来。你道这个法子有意思么?"癞皮说着,洋洋得意,把一柄薄葵扇,微微轻拂。老四道:"妙啊,你真好算得叫化诸葛亮。"小春夺他一柄薄葵道:"你此刻不要抛蟹,我身上咬不起哩。"癞皮道:"看想你也弄不好了。"老四道:"可是你这条妙计,只用一处一时,倘叫小春抛到人家屁股上,他们明见着,还不肯高抬贵手拍死它,要带它家去,养壮它哩。因为五福弄一带小屋子里的主顾,谁不是家中养着千千万万臭虫,你抛他,他也不怨你。替他捉去,坍他的台,他也不感到羞,谁肯给你钱。况且秋去冬来,扇风嫌冷,臭虫绝迹,你这条妙计,也只好搁起。"癞皮道:"原来应时吗啡针罢了。"
正说着,又赶来一群小瘪三,抢包饭作剩下冷饭菜汁,老四叫他们道:"小鬼跑来,我有话说。"一群小瘪三踉跄而至。老四道:"闵甲头那里,你们快去接头,今夜他要招二千小瘪三,明天静安寺路陈公馆陈宫保大出丧,他早上来关照我打招呼,你们去不去自打主意,要去快去,他晚上招不满,要通虹口帮,一通虹口帮,他们凶狠狠脚色来得多,大职司就挨不着了。"一群小瘪三点头自去。小春也颇有意思帮忙。老四、癞皮两人因地位好,不愿放弃赶猪抛蟹的勾当。小春当下别过两人,去见闵甲头,说戚老四保荐,非当大职司不干。闵甲头道:"人人要当大职司,掮旗撑伞叫谁当呢?此次陈公馆陈宫保大出丧,比不得别家,随我们要求,他那里场面大,用人多,定下章程极严,职司分上中下三级。上级五百人,抬魂轿马执事等,每天大洋一元,奉送白衣一件。中级五百人,背花圈、推罗汉,每天大洋八角。下级一千人,掮旗撑伞,每天五角。只是上级人,身体要有五尺高,一百三十斤重,你小春总也弗及格。我瞧戚老四面上,给你中级当当罢。小春只得将就下去,在一本簿子上签字。小春不会写,另一人代他签上小春两字,叫他印个指模在上面。小春站着等闵甲头吩咐,直等到晚上,人越来越多,一黄昏已足额。闵甲头率领着大队人马赶到陈公馆附近草地上驻扎。晚上人声沸腾,臭气熏天,巡捕偶来问讯,自有陈公馆执事出首接洽。黄昏未阑,闵甲头每人发给纪念徽章一个,徽章上印着陈宫保的人头,面貌清癯,和颜悦色,许多人拿着不知当件甚么东西,扣在裤裆中,塞在屁眼里。这时一片广场中,站的,坐的,卧的,塞得插足不下。小春占着靠墙壁一块极好位置,其中有几位认得小春,和小春商量,轧紧一些,一起塞入,小春还把墙上粘的广告纸戏目纸,一张张揭下,当它锦被盖在身上。这也是小春珍惜玉体,深防凉露侵肤起见。睡到更阑月上,场中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哗声,小春推被细听,原来为的吃饭问题,大家要求陈公馆发半夜粥一顿,陈公馆弗答应,各人争吵不休,闵甲头调解,一级五百人,肠粥一碗。二级三级一千五百人,每人赐馒头两个。一众乞丐容纳此条件后,嗷嗷待哺。亏得陈公馆早预备一屋子馒头,又煮了十来锅粥,数十位执事分派给全体乞丐充饥,才平此吃粥风潮。
一天亮,排队出发。南京路上,电车汽车一律停行,新世界看客像蜂窠一般,顿时把十里洋场,塞得水泄不通。这回出丧,在上海社会史上,好占一个大纪念,大家公认空前所未有。开路神上午十时出发直到晚上五时,才见一百廿八人带上红帏帽,抬着龙头龙尾的棺材,巅巍巍过南京路。马路中万人如海,从静安寺拥挤如潮,口中衔一段雪茄烟头,手轧住了,只能向空乱唾,唾到楼下看客口中,嗤的一声,烧焦舌子,也不能伸手挖出。其轧如此。妇女身怀六甲,挺着一个大肚子,偏要去看,丈夫保护胎儿起见,替她粘上一条"油漆未乾"的纸条,依然无效。往往一个人出门,两个人还家。有人说,全上海人,统统走到马路上,也没这许多,平添着团方百里观光的人,不知几千几万。各旅馆统统轧满不算数,连劳合路雉妓院,小东门花烟间一起塞足。以外马路上跑过夜,躺在停备电中的也不知多少,真开千古未有之奇观,百岁难逢之盛会。闲言休表,且说小春这天所当的职司,是推一只松枝扎的老虎,推下一天工夫,虽只赚到八毛小洋,肚子里出尽一股宿怨。他在马路上碰见平日欺负他的看客,平日敲打他的巡捕,只把松枝老虎猛推上去,撞痛碰伤,不知多少,只有把可怜的眼光,望望他胸前一颗人头徽章,便掩口含泪而去。小春得意到一日工夫,交卸差司,领着八毛小洋,匆匆忙忙奔到西门去找他新拜的老师拍肚皮老枪,交付一个月学费。走到中外交界之处,见一辆独轮小车上,坐一个老妇,一个少女,白头白扎。老妇手里,执一根招魂纸幡,少女手里捧一个杉木牌位。后面两个人,扛一口薄皮棺材,一条破棉絮,罩在棺盖上,嚎淘痛哭而来。小春认得那少女叫翻筋斗阿妹,也是拍肚皮老枪的徒弟。当下走到外国地界,给巡士拦住去路,要验照会。阿妹道:"没领照会。"巡士道:"没领照会,不许经过,你们难道人会得死,马路章程不懂的吗?"阿妹道:"我们统是女人家,不懂章程。"巡士道:"死者是你爷吗?你爷是男人,临死不交待你们的吗?"小春在旁听得心头火发,要想顶撞,只恨手里一只松枝老虎已交卸,咽下一口气,招呼阿妹趁早打回票,快去找个保人,寻张捐票,到局子里领照会,今晚来不及,只好搁到明朝,空争也是白文。这里只恨陈公馆大出丧不经过,否则,轧在中间混了过去,说不定好省捐照会。阿妹没法,吩咐一齐打倒车。那时碰巧横垛里一辆老虎塌车冲出,砰的一声,险把棺材撞破。巡士掮起一根棍子,叱道:"滚!滚!"阿妹只索不响,押着棺材回去。小春奔到西门燕子窝里,一见拍肚皮老枪,便把五毛钱给他,讲下半天大出丧景致。拍肚皮老枪道:"小春,你曲子忘掉么?今天晚上,替你理理,你别走开去。"看官,这拍肚皮老枪是乞丐中的奇才异能,身材短小精悍,三十多岁,并不发育,天生就他一个像皮鼓般肚子,敲着冬冬有异声,老枪就靠肚子吃喝。每天晚上,捧着肚子专走花街柳巷,堂子里楼下房间,只要席面摆好,宾客围坐下,他便塞将进来,双手拍肚子,口哼京调小曲,拍得非常合节,丝毫不脱板。凡属上海老于花丛的,怕没一个不认得他,当他一个肚子,是件天生特别乐器,听听倒也好博得一笑。所以老枪走上一步花运,每天穿遍几条北里弄堂,身边轿饭帐一叠,小角子一把,一日要抽三块钱乌烟,经济充裕,不在乎此。更有许多乞丐,眼热他,拜他老师,从他唱曲子,每月学费小洋五角。方才的阿妹,从他学翻筋斗,现已毕业,也能在堂子里当筵献技,每家拿一毛两毛钱。小春也是老枪学徒之一,只因学费往往拖欠,老枪不起劲教他。小春今天缴清学费,所以老枪又叫他理曲子。当下小春道:"只是我今儿困场也没有,一向困在人有厂棚里。前天厂棚拆去,害得我无处栖身,怎样弄法?"老枪道:"事有凑巧,我住那里,有一所碾米厂。厂傍新塔一间厕所,非常宽大,而且帖壁是厂里机器间,夜里机器一开,墙壁上好像装着火炉,这是天赐你一间暖房,快去占据罢,别让他人捷足先得。我此刻瘾已过足,要上生意去,走一批回来,到暖房间探你,你先去罢。就在斜桥路严家坡空地上。"小春喜不自胜,奔去找到暖房,安宿在内。更阑月上,一室如昼,微风飘拂,清香徐度,说不尽洞房春暖,粉壁炉温。小春一枕梦回,只听得粪坑架上一阵哼哼之声。细细辨认,大腹膨,正是拍肚皮老枪。老枪见小春醒来道:"这里舒服吗?"小春感谢不尽,又道:"师务,你今天生意怎样,盘过帐么?"老枪道:"十来块钱总靠得住。"小春道:"你快些教会我曲子。"老枪道:"曲子随机应变。譬如像我拉屎嘴里喊的哼哼之声,也好叫它哼哼调。你学着加上几个花腔,一样可以骗骗外行,不必一定要学什么江北空城计,宁波打牙牌,吃力弗讨好。上海地方顾曲家,最喜欢听花腔,你只要喉咙圆转,舌子活灵,接一连二的耍花腔,就算红角儿。"小春道:"花腔怎样耍法的呢?"老枪道:"板眼有一定,花腔没一定。花腔各人有各人的耍法,巧妙不同。你听大舞台小笪子有小笪子的花腔,北京梅老班有梅老班的花腔,你不妨发明一套花腔来。"小春道:"好好,待我试来,不妥地方要你指教。"小春唱着哼哼调道:哼哼哼......哼哼又哼又哼哼......哼......喝......哼......喝......哼哼又喝喝......喝哼哼......哼喝喝......哼喝哼喝......哼喝又哼喝......哼喝哼喝哼喝又哼又喝又哼又喝又哼又喝又哼又喝又哼又喝......哼哼喝!老枪在坑架上拍手不迭道:"好吗!好吗!刮刮叫!春老班再来一个!"一片叫座之声反把小春吓呆了。正是:
不必伶工翻异曲,油腔滑调动人听。
不知老枪有何指教?小春呆呆何事?欲知详细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笙管嗷嘈美人避面情词悱恻浪子回头
话说小春在厕所里新谱一阕哼哼调,唱给老枪听,老枪喝彩不迭。小春唱得一口气哮哮如牛,老枪道:"末句花腔,浪得越长越受人喝彩。你瞧几位名角儿,不是全在末句花腔上出名的吗。像你这样又哼又喝的花调,倘使再浪上十来个,简直可以一拳打倒小笪子,一脚蹋翻梅花班。"小春道:"那么明晚你领我弄堂里去跑跑,我赚来的钱,和你三七拆。"老枪道:"也好。横竖翻筋斗阿妹死了爷,回江北去,你接她缺罢。"老枪说着,揩净屁股自去安宿。这里小春练习他的哼哼调,只一黄昏,纯熟如流。当晚一宿无话,明天一清早,走出厕所,随处游逛了半天。吃过两碗断头麦脚,踱到三马路,和戚老四打诨一阵。戚老四道:"癞皮刚才哭丧着脸来过一趟,他抛蟹抛昏了,吃着五支雪茄,一只外国火腿。"小春道:"怎样会得任上失风呢?"老四道:"他自己照子弗亮,抛蟹抛到一个外国女人身上,顿时给后面跟着一个亚而美看破,叽哩咕一阵,外国女人对阿三一说,阿三就赏赐他两样礼品。"小春道:"他吃心弗狠,索性把几只小蟹,销起洋庄来,眼皮弗张开,饶他跌一交,还算贼运亨通咧。"正说着,一阵啊唷唷啊唷唷叫喊声,在小花园弄内,滚出一位贵同行来。
老四道:"老寿卖相越弄越好了。"小春道:"卖相凭他好,上海地方不卖钱不比杭州烧香老太婆,吃这一切。上海人眼见烂脚烂手,吃相难看,逃也来不及,谁肯破钞。"老四道:"他也叫没法,在那里穷拚。昨天我到闸北,见新来一个老妈子,养只狗,会得跪在地上。路人站定瞧他,他更会得出眼泪。老妈子坐在地上吃砻糠,像这样卖相好,听他说也不卖钱,现在吃我们这碗饭越弄越多,只有进口,没有出口,一碗饭本来一人吃很饱,现在分作十人吃,觉也不觉得,你想柴米油盐这样飞涨,上海生活程度,一天高一天,花天酒地的,只管花天酒地,他们不是拚命在那里制造出一批一批同行来抢我们饭吃吗!他们只管要来抢我们饭吃,叫我们去抢谁的饭吃呢?"小春道:"老四,你做过官,这几句大概官话,我听着一半懂一半弗懂,你说大家要来抢我们饭吃,我们无路可走,只好抢阎王的饭吃。"老四道:"那末大家一条死路。"小春道:"老四,你做官人心思灵动,除掉死法,有活法么?"老四道:"活法统经人想尽,像我们明目张胆,挂牌做乞丐,只好把死法子过活。上海有多化清客串,不挂牌乞丐,专想活法子骗钱,心思巧妙,真佩服他们。前几天,我眼见一个娘姨模样的人,站在小花园弄堂口,瞧着堂子里跑出一群客人来,她跟在客人背后,王大少李大少乱叫,一群客人中说不定有姓王姓李的,站定问她甚么,她装作一副媚脸来,笑道:'王大少,伲小阿囡,老三老四,统统挂记絶大少呀!大少好久弗来哉。停一回请过来坐坐,房间空着,絶不来小阿囡要叫我来喊絶哩。'那王大少听得,呆了一呆。娘姨匆匆走去,走过十多家门面,回身转来,手中握两个铅角子,对王大少道:'王大少,小阿囡叫我买东西,他们说这两角是铅的,我省得回去,你借我两角,停回还你罢。'王大少连忙给她两角,娘姨匆匆自去。......你想这讨钱法子,想得何等巧妙。王大少起初听得,还道娘姨认差人含糊着,在朋友面上,吹吹牛皮,骄傲骄傲,以为窑子里有恩相好牵记,表明自己有资格逛窑子,等到问他借钱,明白自己上当,只是一时缩不转,朋友面上,决不肯坍此小台,两毛钱为数甚小,便爽爽快快的给她。那娘姨如法炮制,十有九验,你想她本领大吗?她能够猜透嫖客心思,弄此小小玄虚。"小春听得道:"她大概是那一家妓院歇下的老娘姨。"老四道:"也说不定她。现在不知去向,大概满载而归。"小春道:"上海滑头真多。我前天见大顺里弄堂内,一个辰州人,只把一张黄纸写几个字粘在墙壁,有几个路人围观着,说他传授奇门遁甲的,教会你只要四毛小洋。内中有几个人请他教授,他收齐钱,推说小便,一去不返。后来有人路上碰见他,一把扭住他。还说前天逃走,便算奇门遁甲。那人道:"你今天再遁给我看,我佩服你。结果赏他两记耳光。"老四道:"给人捉住,就不算高明。"正说着,走来一人,文绉绉穿一件长衫,手里捏一支白垩笔,小春不认识,老四道:"他叫二先生。"小春道:"怎样先生也入起我们行来呢?"老四道:"独有文绉绉的先生,最易容入行。他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无靠无傍,只好走这条路。你不要轻看二先生,他前清秀才哩。拆字念经,文明宣卷,行档做过许多。他现在入我们行,要算高升,他每天专替同行写水门汀上白字,弄得多一二千文至少六七百,莫说折字及不来教书开子曰店,也没许多进帐。"二先生道:"只是上海人肯站定一傍,拜读我大文章的很少。我大文章,路人有十分之八读弗通。读得通的,个个穷得像我二先生一样毕的生司,恨不得要来抢我生意,夺我饭碗。唉!我只恨爷娘从小为甚么替我读书,教我识字,为甚么要我考试,望我进学,害得我这样子苦。倘使从小送我堂子里学烧汤,车行里学拉车,到现在写写意意,决不会吃这几年苦头。"二先生说着,落下几点眼泪,滴在一件七穿八洞的长衫上。二先生拉起长衫角揩泪道:"我一生一世苦头,就吃在这件长衫面上。二十年来,眼见不少可以弄钱的勾当,碍着一件劳什子长衫,错过机会。想不得,想着怨恨起来,只有把眼泪给长衫尝新。你看我这件长衫,那一块不染着泪渍。"老四道:"当初我做官穿的一件天青缎外套,也舍得脱掉,难道你一件竹布长衫,不舍得丢掉吗?"二先生道:"我并非不舍得。当初我爷替我穿上的,我现在立志要带它到阴司里,做二十年吃苦的证据,和爷算一算帐,方出我心头之恨。"老四道:"你脾气这样古拙,一厢情愿,所以要入我们行。只是现在阴司里,人心大变,你老夫子去,不肯脱长衫,依旧做乞丐。老哥呀,你要晓得,大丈夫能屈能伸,长衫着得上,脱得下,长人也要做,矮子也要做,才有饭吃。"二先生道:"我早听你话,财也发了,现在索性强到底,苦到死,换过人身,再特别改良罢。"
两人说着,小春不耐道:"你们俩一搭一挡,孔夫子卵泡,我最恨这副形状。倘使我做财主,就一钱不舍你们。你们识字人,怎不把字一个个充饥,要来讨饭啊!"说得两人全笑了。小春这时,见辰光不早,别过两人去找拍肚皮老枪,等到万家灯火初上,两人穿花蛱蝶似的,往来花街柳巷。这时天忽平冲下雨,两人衣衫尽泾,一时透气不来,忍不住站在弄堂口躲雨,望着民和里楼上一个大房间里,明灯如昼,宾客满屋,粉腻脂香,笙歌并奏。下面两人看得呆了,这时又走来一群小工,对着上面喝彩:"好吗!好吗!"上面一个姑娘,把一只橘子丢下,谁想许多的小工一个也不去拾,走开去了。老枪和小春,也就走向他家索钱,一个拍肚皮一个哼哼调,引得四座发噱。两人走遍北里,已过半夜,走到迎春坊第一弄第一家客堂里,有个相帮,对小春叹口气道:"小皮匠,你清白身家,为甚为来做这勾当?你今儿赛如下了染色缸,我未便苦劝你,你自去想想吧。"小春一见金大,也羞着不语,平空在房间里唱哼哼调,少哼了几哼,讨到一张轿饭帐,匆忙走出。这也算小春初出茅庐,讨饭资格浅,所以碰见熟人,要怕难为情。作者叙述一回乞丐,笔尖上觉得非常枯涩,姑且撇过一傍,润润兔毫,添些色彩。
且说小春等跑出客堂,外面塞进五六位大少爷来。不待金大拉铃,走上楼梯。五位客中末后一位,中等身坯,小大块头,回头对金大细瞧一眼,心中一呆。金大要待招呼,那人转过脸去,一直上楼,房间里一片欢呼声道:"马大少走好!沈大少、言大少、乌大少当心。喔唷,还有小大块头尤大少,你们一淘啥场化请过来介。"尤大少道:"我们在民和里云霞阁那里来。"马大少此时有些醉意,嚷着道:"叉麻雀,摆台面,怎么房间里只有娘姨,先生大姐哪里去了?难道开房间去了么?当下有个小大姐爱珠接嘴笑道:"马大少弗要瞎三话四,老四陪先生远堂唱去哉。"马大少道:"怕大远不远,就在一苹香。"爱珠道:"不要热昏,他到法兰西邓公馆,出一位姓张的堂唱,就来快哉,弗要心慌。"那时尤大少道:"空冀,我们麻雀不叉了,天已不早,你许他翻台面,他不在房间伺候,我们只好放他的生,明天再说吧。"空冀道:"璧如,你不要扫兴,亚白、复生二兄,很有兴致。衣云他素来不叉的。那么我们四人叉吧。"说着拉了璧如坐下便叉,牌声劈拍,笑语喧哗。衣云坐在沙发上打盹。一回子忽有人尖着两指,把一根细纸条塞入衣云鼻子里,衣云打了一个喷嚏,睁眼一看道:"老四,你又要恶作剧了。"老四道:"你上回在镜子里偷看我,对我扮个鬼脸,吓得我心里一荡,忘记吗?我今天弄弄你的局。"衣云道:"前回我在镜子里何尝对你扮鬼脸,我见你颈里一条红一条青的痧痕,吓了一跳,你难道也会心里荡的吗?"老四对衣云瞅了一眼道:"冤家,我颈里的痧痕,也给你瞧见,你两只眼睛转弯的么?"衣云道:"老四,谁替你拧上痧痕,你有甚么病,他替你拧得红红肿肿?"老四道:"我有啥难过,人家和我搂搂,把一张嘴呼上的呀。"衣云道:"哦,谁和你搂白相呼的?"老四低低道:"同舞台小......"衣云道:"小什么?"老四嗔道:"你要截树问根做啥呢?我偏弗对你说。"正说说着,马空冀喊道:"老四,你一个局出得弗远,苏州打来回,也不消许多时间,本来我们要拆你冷台的,因为老朋友,面子下不下,替你绷绷场面。你菜吩咐过么?"老四道:"早已喊过,小有天十二块头,要等这时候喊,早已打烊。我刚才在你那里堂差回来,就吩咐叫的,你今天拆了我冷台,我那是怨得你恨如切骨,此刻辰光不到两点钟,我法兰西邓公馆堂差,也不过坐下一个钟头,他们公馆里,连日喜筵,都是几家朋友公份,闹下靠十天快了。一对姊妹嫁爷儿俩,你道希奇不希奇。"空冀道:"大概你希奇不过,像娘床上拾得和尚帽一样,所以一个堂唱,直出到现在。"璧如插嘴道:"娘床上拾得和尚帽,不算希奇。一定客人床上拾得和尚头,因此走不开。"老四道:"小大块头,总没好话好。"璧如道:"老四头发蓬松,颈里钮扣,没钮上,这两扇招牌挂着,还要瞒谁呢?我们几位星宿,那一个不是三考里出身,你瞒我们,叫我们去瞒谁呢?老四,你老实招供了罢。"老四道:"我出名规矩人,你别乱话,我除掉马大少,简实没第二个要好人。"璧如道:"恩相好一定不少。"老四道:"恩相好统死光了。只有马大少照应照应我,马大少就是我的恩相好。"说着对空冀瞄了一眼,空冀摸一张四索打出,亚白摊牌,和一副索子一色。空冀连忙把四索抢回道:"我自己也和了。"摊牌给三人瞧道:"三六索四索,统好和的,十六和,十六和。"亚白抽口冷气道:"你自己好和,寻我甚么开心?"璧如道:"老四,你走开点,要害我们大家输钱了。迷眼留着,停会枕头傍边拿出吧。"老四道:"大少爷这样极吼吼,阿难为情,你输弗起让我来。"空冀给她闹得心乱如麻,凑趣道:"老四,你代替我叉罢。"老四不客气坐下便叉。空冀傍侍,反主为客,和老四打诨。老四心定,一只不打差,并且和出一副同子一色,还是亚白出铳。亚白道:"不算不算,我刚才一副,和你扯直。"老四道:"你摊牌,只要和得出,就让你和。"亚白一笑,复生道:"三男一女不吉利,名叫三仙归洞。"璧如道:"那么一定大输。老四的洞,不比寻常猫洞狗洞,简直杭州紫云洞、烟霞洞,莫说塞进一卷钞票不觉得,便是骑一匹赤兔马进去,还好在里面跑马射箭哩。"
说得一座大噱。老四对璧如白了一眼,怂恿空冀道:"他在说你马不马。"璧如道:"空冀,你大概给他骑过,常常跑马射箭的。"空冀道:"老哥嘴停停罢,牌莫打差。"璧如方始住口。一回子璧如、复生各和两副大牌,老四大输,仍让空冀叉。空冀输得发急起来,有一副牌起手一克中风一张白皮,好容易摸进白皮对,中风开杠,碰九同吃四同,等白皮一同双碰到三番,停回下家打一张一同,给对家亚白摊牌拦和,又是一副大双番。空冀气得跳脚,把自己四张牌对牌堆里一掼。须臾,想起一对白皮,重复捡出,又多寻了一张,一起三张叠在门前,等和家算帐算开,空冀算算道:"十六加八念四,念四加四念八,念八一番五十六,两番一百十二,心想收诸桑榆,不无小补。"这时璧如道:"两和两和。"瞧瞧自己门前两张白皮,只剩一张,一望叠在空冀门前,当把剩下一张白皮,送到空冀手里道:"一起给你凑凑数罢。剩下一张不尴不尬,零零碎碎,要他作甚。"空冀面上一红,亏他转篷得快,笑着道:"我试试你呢,你一张嘴胡说乱道,神志倒还清楚。"璧如道:"我不比你迷眼飞来,牌会打差。"
亚白、复生,各对空冀噗哧一笑。空冀觉得这一笑,比一副三番给人拦和,还难过十倍。此时老四又坐在沙发上和衣云打诨。空冀喊道:"老四摆台面罢。"
老四连忙吩咐厨房热菜,一面和娘姨大姐七手八脚摆台面。倌人坐在小房间里打盹,老四喊醒他道:"老二,马大少麻雀已叉开。醒醒罢。"老二揩着眼睛走出小房间。空冀喊衣云发局票,衣云连日胡调,写得熟极,不消动问。须臾麻雀叉罢,五人入席。空冀道:"未免人太少罢。"亚白道:"方才我席上王俞二君说不定要来。"空冀道:"这两位朋友,做甚么生意?可是亚白兄老友?"亚白道:"新交。也在别人台面上认识,听说六马路开甚么字号的,不知其细。"空冀道:"口才都很滑稽他们来了,一桌子正好。"璧如道:"我们吃等罢。"一面说,一面催酒。老四敬酒一巡,把壶子交给空冀。璧如要换白兰地,空冀催着,只不见拿出,走向小房间寻老四,见他正把茶壶里冷茶,灌入白兰地瓶内。空冀不问情由抢着瓶,送给璧如自斟,璧如喝上口,觉得淡中带涩,瞧瞧瓶上牌子,的确三星斧头老牌,有些莫名其妙。这时贝英、云霞阁先后降临,丰神隽逸,不同非艳。贝英已易晚妆,覆额之发,略觉蓬松,真如风鬟雾鬓,飘拂欲仙,坐在璧如怀里,双眸斜睇,十分亲热。云霞阁和亚白,喁喁私语,也觉水乳交融。独有老四一对花叶,开路神似的,坐下空冀两傍,空冀周旋两大之间,目不他视。璧如喝下两大杯白兰地,毫不觉醉。衣云道:"老哥,今日酒量骤增。"璧如再斟一杯,忽见杯子里浮起一瓣茶叶,心里明白,低低对衣云道:"只有鱼目混珠,今天又见茶脚混酒。"衣云噗嗤一笑,老四的倌人老二道:"此刻先生没有了,明白补唱一支罢。"老四道:"马大少不在乎唱,我来多敬他一杯汽水罢。"说着,把汽水倾在空冀杯内。璧如插嘴道:"马大少不喜唱,专喜做,你没有先生把汽水代,没有白兰地把茶脚代,此刻将就将就不要紧,停回上台,做工不可不认真。"老四一怔,半瓶汽水泼在桌子上。璧如道:"算了算了,算你四阿姐代唱一出马前泼水。"说得一座鼓掌。这时言复生的局冠芬昂然走进,璧如道:"好了,又来一位开路神。"冠芬道:"啥说话,你尤大少弗见得小我几化。"老四、老二也帮着冠芬道:"他总叫我们开路神,等他大出丧,我们就去帮帮忙,看朋友面上。"璧如道:"那末叫你们三世佛罢。......"正说着,一阵铃声,走进两位客来。亚白招呼道:"王、俞二兄,来得何迟。"空冀等也招呼过,请他坐下。空冀道:"王先生俞先生请教台甫。"王先生道:"草字子秋。"俞先生道:"草字介甫。"亚白道:"不必客气。这位马空冀兄,真谦谦君子。"空冀问俞、王二位,宝号在何处?子秋道:"我们两人,小号同在六马路。"说着子秋吩咐娘姨倒盆水,洗洗手,介甫也去洗过。子秋道:"天气很热。"说着,卸下一件外国缎新夹衫,授给大姐挂在架上。亚白道:"二位叫个局来闹闹。"子秋道:"辰光不早,明天叫罢。"亚白也不苦劝,介甫摸出三块钱买票,子秋也伸手摸袋子。空冀推住不收。介甫道:"麻雀没叉,礼当如此。"空冀一定不受,介甫只得收回,子秋也伸手出袋。这时璧如问衣云道:"你自叫的谁?"衣云道:"我没有叫。"璧如说:"便宜你。你前天赞成的丽春,为甚么叫过一次,又不叫了?"衣云道:"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只觉得海上许多名花,第一次还不讨厌,天天相亲,便觉可憎。"璧如道:"那就难了,比不得闺阁名媛。"衣云听得,无端把湘林、琼秋两人的倩影,勾上心来,呆呆发了一会怔。须臾席散,亚白、复生和王、俞二位先行告辞。璧如、衣云、空冀进亭子间小休。这时钟鸣四下。空冀说:"二位老哥,住到闸北东方中学,太不便利,今天怎能回去?"璧如道:"只好开房间。"老四说:"这里大房间亭子间空着,你们三位尽住得下。"璧如道:"听敲更听不惯。"老四瞅了璧如一眼道:"谁叫你听敲更,你们三人睡在这里大床上,我和爱珠睡到外面榻上去,好不好?"璧如道:"拆散你们好事,又不方便。"老四道:"不要瞎说,一定这样睡吧。"此时衣云躺在床上,已迷迷糊糊,老四忙把一条粉红棉被,轻轻替他盖上,无心碰着衣云身上一件甚么法宝,只觉心中又是一荡,忍不住把软洋洋一个身子坐到沙发上马空冀怀里去。璧如见他们这副样子,只能将就,躺到床上,和衣云同寝。一回子觉得很冷,坐起解衣,望望沙发上,只有小大姐爱珠坐着打盹。璧如精神忽起,拉着衣云道:"快起快起。"衣云睡眼朦胧道:"起来作甚?"璧如道:"一同瞧马戏去。"衣云还没答应,给璧如拉着便走,推推房门外面反扣着,璧如叹口气道:"老四心计独工,请我们尝闭门羹,很难领教,明天和他算帐罢。"衣云始终糊糊涂涂,两人解衣同寝。外边匹马单枪,不知杀出多少风云,暂且按下。明天清早,璧如醒来摸摸里床,衣云之外,又多一个人,细瞧正是空冀,要想起身,只觉太早,姑且假寝以待。又等下一点钟,只听开门响,老四蹑手蹑脚,轻轻跑到床前。璧如偷瞧她伸手把空冀鼻子捏捏,又把衣云大腿摸摸,璧如吓得钻到被窝里去。空冀、衣云全醒转来。璧如道:"衣云快起身,他们人困马乏,让他们安宿罢。"正说着,房外翩然走进一位十五六岁的妙曼活泼的小姑娘来,走向床前,秋波徐转,向三人端相一下,顿时面上一阵红云。正要退出房去,空冀眼快手快,一把拉住她皓腕笑道:"银珠小姐,昨夜你那里去的?今天接个甜甜蜜蜜的吻罢。"银珠小姐急得一颗弱小芳心,微微发颤,粉腮上两点酒涡,一张一翕,说不出话来。空冀道:"银珠小姐,别怕难为情,亲亲嘴不碍事,将来还要替你开......"
老四听不过,把空冀的手一扯,银珠方得脱险逃去。这时陪那银珠羞着吓着的,更有一个尤璧如,沈衣云也在心里纳罕。看官你道银珠小姐是谁?便是金大的女儿。金大和璧如边襟,银珠叫璧如姨夫,还是璧如外甥女,空冀、老四哪里知道,衣云也不过在轮埠一面,见璧如和他对笑。衣云见了银珠,想起客堂里那个相帮,便是前月在轮上和璧如讲话的,大概是同乡关系,总想不到有葭莩之谊。璧如嫖客资格欠老,所以碰见甥女要害羞。便是银珠和金大,初入平康,更谈不到资格。上海地方,此等事,平淡无奇。有几位老嫖客,姨太太日中在公馆里,夜间上生意,席面碰见,自己还要转个局,不算数,领朋友到生意上吃酒碰和。结果介绍朋友落水,他站在岸头眼望着双鸳在沼,以为笑乐,这就叫"开眼乌龟",比较金大职分,略高一级。更有自己嫖得昏天黑地,把母妹妻女一起送到生意上,组织一所没资本的公妻无限公司。他自己做公司里跑街,四处拉拢主顾,引得生张熟魏,门庭若市,他学着乔太守判案一般乱点鸳鸯之谱,支配平平均均,自己情愿找个小大姐过过瘾,这就叫"久嫖成龟。"更有人和朋友往肉林中,托缰婆四出收罗家园肥豚,叫到看看,自己一位宠妾,他依旧不慌不忙,倒杯茶她喝,拍拍她肩膀向朋友道:"这小蹄子倒是老东阳云腿,白毛细腿管,比不得江北粗盐臭肉,你们大家赞成吗?你们不合,我带回去日常受用了。"那女子从容不迫敷衍一阵,跟着那人一同回来,像这样面壁十年的镇静工夫,才当得起"嫖界祖师"资格。你问问他,他很有理由。假使当场出彩,吵一个北斗归南,结下怨不算,弄得朋友都知道你如夫人做这行勾当的,是块咸肉,落得抬一抬她身分,欢欢她的心,所以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更有一层,要替他原谅。我们成群结队赶上肉林,人人要喊家乡货,倘使全上海金屋阿娇,守身如玉,从一而终,那末叫他把甚么东西供给你呢。所以爱妾宠姬,惠然肯来,你非但不好去责备他,还该奖励他。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天下身先士卒的将帅也能有几人?莫说弱女子有此见解,他这假理由,不能说他不充分。他能说得到做得到,便是他对于嫖的经验,十分丰富。上海像这样事,有人说不见得有。在下最好他没有,情愿担个散布流言的罪名。好在我做小说子,空无所指,说说笑笑罢了。
闲言休表,当下衣云瞧瞧璧如说道:"你认得这大小姐吗?和前次碰见,大不相同。虽有些乡气,妙曼天真,宛似一朵含苞未吐的白玫瑰。"璧如默然。空冀接嘴道:"天下美色,有目同赏。孟老夫子说,不知西子之美者,是无目者也。只是你老哥看得中,我早已购定预约券,对不起,劝你另请高明,休了此念吧。"衣云道:"谁来抢你,值得发急。老四听得不耐道:"不要空争,一个也挨不着。他有寄娘、嫡亲爷娘,监护着,寸步不离。况且现在不出堂唱,几个老客人,硬要她跟到台面上坐坐,也难难得得。"空冀道:"我要她跟,办得到吗?"老四把空冀一把大腿拧得跳将起来,骂道:"没良心的,得着好处,便想去开我,你不要我跟,我不板定站你面前,讨你厌的。"空冀道:"老四,你吃镇江醋,吃得太没道理。"衣云道:"像我便没人吃醋。我要那位大小姐跟,办得到吗?"老四道:"一定办得到。"璧如不耐烦道:"别讲罢,害我听得难过,你们两人昨天好。"老四道:"甚么好不好,昨夜再要规矩也没有。你们两人呼呼打昏,我等马大少困下,自去困的。"璧如道:"哼!这样规矩少规矩些罢。只要锁我们在房内,我有沈大少和小大姐作证,你们真算得掩耳盗铃。"衣云笑道:"这掩耳盗铃的典,引用得巧妙。马大少身上本来有个马铃,昨夜大概给四阿姐盗去了。"璧如道:"昨夜我喊你,看马戏,给他们反锁在房内,后来你自睡去,我还遥听马铃声,加着啼声得得,好像走入泥浆中,其声不忍闻。"说着老四、空冀哑口无言。那时走入总管阿金娘,和空冀招呼一阵,老四叫声寄娘。空冀等大家起身,洗过脸吃过点心,一起走下楼来。老四送出客堂,璧如要小便,老四领着重复走进客堂,到楼梯脚边,指只铅桶他看。璧如走出,金大在客堂里瞥见,只好招呼一声。璧如道:"金大,你清白身家,为甚要来做这勾当,今儿赛如下了元色缸,我也未便苦劝你,你自去想想罢。"金大羞着不响。璧如翩然自去。当下空冀回局办事。璧如和衣云乘车到闸北东方中学。原来璧如、衣云前在孟渊旅馆住下四天,后来搬到章孔才办的东方中学,一间很静的职员卧室内住下。孔才少一位国文教员,要聘衣云,衣云不敢担任,孔才便托他改改课卷,衣云勉任其职,日间精心改课卷,晚上同璧如闲逛,乐而忘返,写三封信一封寄玉吾,一封给叔父,一封寄木渎舅父。舅父一封信上,大致委婉其辞推说代友人在上海闸北东方中学上课,不敢久荒,停一两个月到馆。璧如也照此推托,写封家信回去。从此如不羁之马,连日酬应。笙歌队里,樽酒筵前,笑语如珠,温香入抱,只觉魂梦皆甜,哪里还愿意去寻荒村生活咧。
又过几天,已是重阳佳节。垂晚璧如和衣云登临新世界屋顶远眺,两人各洒下几滴思亲之泪。只是衣云泪点中,十分之八,含着爱情色素。遥想到澄湖水阁中,疏帘灯影里,今宵一定也有明珠百绯般泪点,和我一样断续不已。更有采香泾畔,芳心欲碎,梦想悬悬之表妹,灯下也一定冷泪偷弹。想到这里,愁肠九回,悲酸欲绝,只觉此心诉谁。璧如道:"今天我们别去应酬,校中孔才,特备重阳酒四席,请校董职员,昨天特地约我,不好不扰他,还是早些回校罢。"衣云道:"很好。"两人下楼,乘车归来,孔才已专等入席。酒设礼堂上,一起四席,衣云同璧如、孔才、心馀等坐下一席,当下明灯如昼,宾从如云,觉得愉快中,含一种雍雍穆穆的气概。席上行令猜拳,豪兴甚浓。衣云平素不喝酒。那天拳输了,也喝下十来杯,精神抖擞,自以为近几年来,没这样快乐过。璧如酒喝得太多,面色白里泛青,四桌统去摆过庄,奏凯而返,大家称他拳酒第一,足占全堂优胜。不服的,还来和璧如复战,莫不弃甲曳兵而走。璧如还自负不凡,得意忘形起来。捧着大碗,号令众宾,谁来续战,愿先喝两碗,然后交锋。各人皆面面相觑,未敢走来轻敌。璧如此时大有张冀德挺丈八蛇矛,喝断巴陵桥之气概,喊着道:"众将官不敢来战,本帅收兵了。"说罢一口气连喝下三大碗酒,吓得四座发怔。璧如喝干酒,还吃三碗饭,众宾又称赞不迭道:"喝下十来斤酒,外加三大碗饭,那真佩服到极点。酒量有人可及,酒后饭量,无人可及。"璧如神色自若,笑道:"不肖如我,只有酒囊饭袋之可能,事业学问,要推在座诸君,小可望尘莫及,言之自惭。"孔才道:"足下何必太谦,庞公非百里才,时酒猖狂,名士本色,我侪俗尘满襟,怎及得来你。"正说时,校役送上两封信,璧如、衣云各一封。衣云瞧是玉吾给他的,大概不过朋友问慰之词,此刻宾朋未散,不便拆阅,向袋里一塞。璧如陡见信角上烧焦一块,又是万急快递,慌忙拆阅,约瞧三四行,慢慢踱入寝室里去。衣云颇觉纳罕,心想璧如无论何事,不在意上,此刻一定受到非常刺激,所以这样不快。当下跟他到寝室里,见他看完信笺,躺在床上,扶头啜泣。衣云骇问府上难道有甚么变故么?璧如摇头说没有。孔才进来道:"璧如醉了。"吩咐校役泡一碗酱油汤醒醉。衣云停一回子,见没旁人,细问璧如,璧如爽爽快快,把封家信给衣云阅着。只觉字里行间,非常悲恻。中有一节道:消息传来,知我儿浪迹花丛,不胜骇诧。我儿不为祖宗血食计,又不为子孙延绪计,忍心出此,使为父三十年苦心经营,一旦付诸流水。我儿非目不识丁之氓,读书明理,忍使为父母者,断齑划粥,而汝乃酒地花天,以汝父三十年磨肤刮骨汗血之赀,填妖姬荡妇无底之欲壑,汝尚有人心,尚有天良耶?汝试向一个个小钱眼中细认,有丝丝红脉,即汝父汝母之心血泪痕。汝悟与不悟,回头与失足,为父终管不得汝,回头立返故乡,安汝本分,否则亦望回家一次,收汝父汝母之尸骸。汝父养汝教汝,无以对祖宗,只有一死以谢汝,稍有积蓄,汝归来葬我夫妻外,尽可携去作寻花问柳之赀。汝见此信之日,即汝父汝母延颈待尽之日。汝旬日不归此信即作噩讣音观可也。言尽于此......衣云读罢,亦为动容,当慰璧如道:"尊大人此函,一片纯挚之爱,露流言表,莫怪老兄对此酸心下泪。在昔忠臣对于君上,有尸谏的血性,尊大人对老哥,亦大有效法之意。我看老哥,迅速回府罢。只是此项消息,怎会如此灵通呢?可称速于置邮。"璧如道:"我也不知。"说着泪落如绠。衣云笑慰他道:"老哥胸怀很旷达,既往不咎,来者可追,这事全在你自身上,何必悲哽呢。......"
这时校役送进一碗酱油汤来,顺例把一张请柬递给衣云道:"外边等着回音。"
衣云一瞧: 飞请 闸北东方中学
尤璧如沈衣云
二位大人 至 福裕里二弄冠芬家双叙 鹄候驾临
言复生谨订 即刻专候
衣云吩咐校役道:"你回复他,谢谢罢。"璧如已知复生请客,并不说话。衣云道:"复生好算请非其时。"当把请柬扯碎丢掉。璧如道:"衣云,你明天同我回去呢,还是一人留着?"衣云道:"你舍我而去,我何忍独留,一同回去罢。"璧如道:"今天的酒,当真喝得不少,有些醉意了。"衣云道:"酱油汤还烫,冷些我送你喝,你睡一下再说。"璧如道:"心乱如麻,不能安睡,还是起身和你谈心罢。"璧如和衣云对铺,相隔一桌,璧如坐起,和衣云相对讲话。璧如道:"你的一封信,有甚要事?"衣云从袋里摸出道:"玉吾的信,他不过问问起居而已,比不得你这封尸谏的信。"一面说着,一手拆开信来,并不见有信笺,只红色名片两纸,正面刊着钱玉吾三字,反面楷书写着一行字,......衣云读到这一行字,神经骤失作用,耳目也视听不灵,顿时万箭穿心一般,十倍于璧如的悲痛。不知不觉把桌上冷着一碗酱油汤,咕都咕都喝一个光。璧如骇然,问他甚么?衣云躺下身去,哈哈大笑一声。......正是:
欢娱未尽耗音至,游子天涯易断魂。
不知衣云为甚么见玉吾的名片要惊心动魄?欲知详细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溶霜捣麝艳窟宵征嚼雪烹茶琼楼春醉
话说衣云阅看玉吾寄给他两张名片,后面写上一行字,直气得哭不出声,哈哈大笑,一时忘乎其所以然,把桌子上冷着一碗醒醉酱油汤,也一口喝下。璧如骇不知措,对他发怔。看官,一个人神魂出舍之际,心窝里不知喜怒哀乐,舌子上不辨甜酸苦辣,衣云当时,莫说喝下一碗酱油汤,不曾觉得甚么味儿,便是递一杯鸩酒给他,他也会一口喝下,辨不出什么苦辣。他见璧如悲哽,笑他迂拙,轮到自己身上,便心不由主,这种现状,非亲历其境不知。在下眼见甲乙两人,同时买许多彩票,天天希望发财。一天两人同在一块儿下棋,票号主人走来送讯,对甲一恭到地道:"恭喜足下,中了全张二彩。"甲骤闻此语,把满盘棋子,一起丢到地上,跳起身来。便想奔回家去。乙懊丧着,手提尿壶小解,笑语甲道:"老哥,中已中了,用不着这样子得意忘形。"那票号主人,又走过一边,对乙恭恭手道:"老兄也中两条五彩。"乙快活着:"真的吗!真的吗!"一边说,一手把尿壶放在棋盘上,奔进房去查点彩票。......这种情形,真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一个人不论碰到特殊的得意,和特殊的失意,神经一失作用,不免闹出这种笑话。
闲言撇开。再说璧如抢下衣云手中两张名片瞧时,两面统没有什么刺激神经的话,一面玉吾名字,一面写着"谨择于阴历十月初十日,与陆湘林女士订婚,行文定礼,洁樽候光",一式两纸,各人一纸。璧如只喜着玉吾有了归宿,无论如何替衣云想,想不出所以然。衣云此时笑了一阵。竭力镇静着,璧如问他,他不慌不忙道:"我脑中并没别种感想,眼见你们一个个有了归宿。绮云婚后,挨到玉吾,现在只有我一人,无飘无荡,如游方行脚,我莫说娶妻,简实无家可归,将来结局,不知伊于何底呢!"璧如听他一番话,被他轻轻瞒过,约略找几句话,安慰安慰衣云,也就过了。这一夜两人各有心事。衣云睡在床上,笑啼并作。心想女子的心,总也靠不住,凭你山盟海誓,一刹那便见异思迁。像湘林一样,我和她十年叙首,尚瞧不出她怎样一颗心。莫说仓卒间要在风尘中觅知己了。想着又把往事历历重温一遍,忽的不信有这件事,一骨碌坐起身子,伸出一只大指甲瞧瞧,猩红一点,依然如昨,重把玉吾请柬细认,又何尝是假。一夜思索,如痴如醉,忽笑忽悲。想了又想,不知东方之已白。璧如也是一夜未曾合眼,清早跳起身来道:"衣云,我们两人趁早班火车到苏州,接小轮回去罢。"谁知衣云早变更了初志,心想湘林已有专属,我再无回澄泾之必要,回去含酸忍泪,还不如在外东飘西泊,尽一个弱小身躯,在风尘中混罢。想到此,便打定主意不归故乡。当下衣云回答璧如,因精神十分委顿,你先走罢。璧如心急如焚,整理行装,搁过一旁,暂不携归。临行别过孔才,吩咐衣云,初十吃玉吾喜酒,专盼驾到。衣云口中含糊着,心中悲酸欲涕,送璧如出门之后,在寝室中又假寐了一小时。此一小时中,眼泪如潮而泻。以后每天神思恍惚,改完课卷,只有扶头而睡。
忽忽过了五六天,又觉得如此悒郁为非计,不知索性放浪形骸,以了此残生罢。每晚出外闲逛,任意所之。直要到一深黄昏始返。孔才见他川资已尽,每月给他十二元束修,衣云心中稍慰。公事既毕,并不招朋引侣,独自遨游,剧场游场,无日不到,把心中烦虑消除大半。这也是苦中求乐,抑恨寻欢。一天垂晚,路上碰见马空冀同王散客。空冀招呼衣云一同到大观楼小酌,问起璧如,怎样一声不响,溜之乎也。衣云道:"他家中有事,仓卒成行,所以没有辞别诸位。"空冀道:"从此我们少了一个游侣,席上更少了他一张淳于髡诙谐之口,觉得寂寞异常。衣云兄,像你这样风流蕴藉,走走花丛,可占许多便宜,为何几次三番,请不到你呢?"衣云道:"很对不起,这几天时常不在校中,功课既毕,独自闲散倦游归来,时光已晏,因此不便赴召。"空冀道:"哦,大约足下新得了殖民地,在那里秘密进行,只是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衣云道:"哪有此事!小弟人地生疏,桃源虽佳,无从问津起,专赖老马引导。"空冀道:"那末下回我有什么局,先日发柬,你不可不到。"衣云道:"一准奉陪。"散客道:"空冀兄的确可以算得花丛识途老马,他不但熟悉妓院,妓院以外秘密窟,统统走到,真像黄莺儿一般,穿遍花明柳暗之中。"衣云道:"那要请教引见引见。"空冀道:"现在上海平添了不少肉林,这里专讲实利主义的,真像一片战场,放马过来,非杀一个你死我活不成。不同长三妓院,若即若离的样子,这倒也非常爽快,开实行家一条终南捷径。我预测将来一定要战胜妓院。"散客道:"要听歌选色,该入妓院。要发挥欲性,非入肉林不行。"
空冀道:"照你说,听歌的不会到歌台去听。选色的肉林也好去选,一个人涉足花丛,谁不想发挥他的欲性。所以将来肉林,一定多于妓院。五年之后,妓院倌人,通通要沦到肉林中去。妓院虽则存在,不过算一块接洽地方罢了。"散客道:"只是肉林中终觉太肮脏,走进去如入鲍鱼之肆,散布梅毒,也像传布牛痘似的,百发百中,未免令人不寒而栗。"空冀道:"肉林也有上中下三级,像白大块头那里,价钱虽贵,货品自佳。其次南京老太那里,略次一级。讲到北猪家桥一带,当然不堪领教,无非梅毒制造场,踏进去,非抵当打六六不成。所以总称肉林,肉林中也在把金钱考试嫖客。金钱上及格的,流品斯高,危险自少,白大块那里,谈话费纳税拾元,其他五十一百,因人而定。所征人才,自是出类拔萃。你喜风骚派,自有巨室姬妾来应征。你喜恬静派,自有小家碧玉来应征。随你性之所近,他可以信手拈来,配你的胃口。我前回同储五去逛过,眼见他征到一位闺阁派人才,一张小圆脸,雪白粉嫩。两条卧蚕眉,衬着水汪汪一双秋波。小嘴两傍桃腮上,双涡如螺旋。编贝之齿,排在绛唇里面。在一只碧浪电灯光下,嫣然一笑,令人百骨俱酥。"散客正在吃一客童子鸡,听到这里,涎沫滴到鸡背上有三四滴,手中执一把牙柄小刀,觉得丝毫没气力,叽咕叽咕,割了半天,一块也割不下来。衣云笑道:"空冀兄,形容词减少些罢,说得散客兄手无割鸡之力了。"散客道:"这倒不在乎。我们哪一天总要去赏识赏识。"空冀道:"我可引导。只是这地方去真个销魂,似非我侪穷措大力量所及。去赏鉴赏鉴,谈谈话,化十元二十元,倒也不在乎此。"散客道:"他为甚要卖得这样贵法?卖得这样贵,生意不要受影响的吗?"空冀道:"你要瞧宵夜馆上吃大菜轧满,外国饭店吃大菜,何尝不塞足,同样猪排火腿,贵贱高低,吃客不同,上宵夜馆的吃客,不敢进外国饭店。上外国饭店的吃客,你拉他到宵夜馆去,他死也不去。这个道理,你总明白。你说他贵,还有几位老主顾,竭力在那里高抬着价格哩。他们的宗旨,很不差,他们说,譬如小粥店一碗粥,只卖两个铜版,那末拉车夫去喝喝,叫化子去喝喝,大家可以上口。一苹香晚上点心有七角大洋一碗什锦泡饭,吃的人也还不少。舞场酒排间内,两块四角钱一碗香肠西米粥,吃的人才始略少一些。主顾一少,碗盏调羹,清洁得多,不致有车夫乞丐的牙污鼻涕留在碗边上。"衣云忍不住把嚼烂一块冷鲍鱼,吐到痰盂里去。空冀又道:"他们一批老嫖客,更用一种釜底抽薪的手段,钩取一二特色人才,可称手到擒来,百发百中,他们说譬如在露天跳舞场内开香槟酒,两桌子坐两位客,西崽一样趋承着,你会钞时,一瓶香槟酒给西崽一百二百块钱,吓倒那边一位客人,让他有例可援,少又拿不出,一回吃了苦,下回不敢开香槟,只喝喝冰汽水,那末你好独乐其乐,这个法子,妙不可言,我从前把它试验过,在南京老太那里,叫来叫去没有好货,瞥见对房间一位老头儿,拥一位活泼天真的姑娘,我打听娘姨,价也讲好了,只差银货还没两交,我道上海租房子,只要有挖费,你住的便好我来顶,那末我情愿加你五块钱挖费,前途房价,也加他一倍,你快去替我挖来。娘姨听得不放心,防我缩脚,我先给她三十块钱道:你去给他,先交后住,爽爽快快,住得好,扫街费、开门费,一切从丰。娘姨得令而去,不消片刻工夫,那姑姨已翩然自至。小试之下,委实不同凡肉。我问他那老头儿是你的老客吗?他道是的。我道他每次给你多少钱?他道五十元一月,一月论不定十次五次,今天好容易推托肚痛,逃走到你边来的。我道像你这样子漂亮的人,只扯得五块钱一夜,真不值得,真不合算。我在白大块头那里包两个,各出到三百多块,还要送她衣服哩。她心里一动,我又道:现在我给你五十块钱一回,只要我到这里就算。她心花怒放,床第之间,仿佛开香槟,给了西崽二百块钱一样,趋奉得你香温玉软,明晨我又给了她二十块钱,另外给十块钱娘姨,各人喜出望外。后来歇下一月,再去找那姑娘,房间里娘姨道:她直等了你一月没接客,那老头儿客人,早已回绝了。别的客人谁肯一夜工夫出五十块钱,她少也不肯做,你害了她哩。你一月来一趟,也只五十块钱,叫她白开心一场。我道:"只要如此,她够写意了。做老头儿,一月只二十天休息,做我有二十九天休息。娘姨道:那倒不在乎此。房屋没人住,反而要坏她,最好你天天来。正说着,姑娘来了,见吾面如见雪白一卷银洋,快活得眉开眼笑。我问她道:老头儿大概为了加租问题,出屋的吗?姑娘笑笑,要求我多来几次。我道下月空闲着,好天天来这里。她又欢喜不迭,她对吾道:你有数目,我这所房子,除你前月进来过后,召租也没帖,熟客领看的,统统只在门外望望,从没有人进屋过。我道那是很好,我们小房间里请坐罢。"
散客听得有味不过道:"现在这所住宅,你空关着呢,还是转租给他人?"空冀道:"那也管他不得。我去,我总是房主人。"散客道:"你住的日子很少,空关可惜,让我在披厢内搁张铺场罢。"说得衣云笑着道:"散客,你也可怜极了。他卧榻之傍,岂容鼾目。我们不必去占他雀巢,还是请他领我们观光观光他的堂构吧。"空冀道:"改日引导。"散客道:"你难道吝此五十番吗?我帖你一半。"空冀道:"笑话,她有病哩。"散客道:"西子捧心,益觉抚媚,今天非去不可。"当下三人喝下一杯咖啡,踱出大观楼,乘车过老闸桥找到北山西路安得里三弄一家后门口,一盏白色电灯,粘张条子"金陵王寓。"空冀当先,敲两记门,里边开出一个鬓发蓬松的女子来,皮鞋吉各,走到弄口跳上黄包车去。空冀等乘势塞入,南京老太在楼下小房间内,坐在一张竹榻上。一个小丫头擎着双拳,正在替她捶腰腿。房内养五六只猫,大的小的挤在床底下,一阵阵猫矢臭钻入鼻管。老太瞥见空冀,叫道:"马老爷,你的大房间没空,停一刻就好,你清爽些,还是客堂内坐一下罢。"空冀领了衣云、散客,坐到客堂内,衣云见场面倒也很阔,一律红木家具,正中桌上,财神堂里,花样很多,行牌执事,全副銮架,十旗十伞,令旗令箭,摆起导子来,足有一只天然几长,见着好笑。一回子楼上走下娘姨来,瞥见空冀,忙来招呼道:"马老爷,再停一歇,你的房间空快了。"散客道:"空冀兄,这里怎样有你的房间?你府上搬到此间来么?还是你定造的房间么?"那娘姨笑道:"你也说得好听,上面一个清爽些的房间,不过马老爷来,总让马老爷的。今朝有一位秦大人到了,早给他占住,你们厌气,上头隔壁房间去坐坐也好。"散客赞成道:"我们上去听隔壁戏吧。"三人走上楼去一望,三间两厢一个楼面,隔作五个房间。东边亭子间,门关着。三人就在东厢房坐下,房内一张红木榻,一张半铜床,四五件外国私,一张红木麻将台,四把椅子,娘姨倒茶送香烟,却很周到。衣云见榻底,又是两只猫,骇然道:"这屋子里的猫,何其多啊。"娘姨道:"这里东家最喜养猫,统共大大小小十七只,一天要吃三升米饭,两毛钱牛肺。"衣云伸伸舌子。散客道:"猫儿叫春起来,大概把它做兴奋剂的。"说着衣云好笑着道:"那末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正说时,亭子间里一声尖喉咙叫道:"娘姨!倒盆开水!"衣云一怔道:"怎么不怕难为情的呀?"空冀道:"她怕难为情,不到这里来了。"那娘姨忙去服务,一回子男的一位胖胖身子,在另外一扇门里塞了出去,空冀偷瞧一瞧,认得自己书局里一位总理,笑道:"哦,秦大人原来是他。他在局里,对同事训话,总劝人勿入花丛,原来他也喜欢这玩意儿的。"这时娘姨等那女的走出门,引三人走进房去,但见锦被乱叠一傍,脚盆还没取去。空冀道:"兵燹之后,触目惊心。"衣云忙把四面窗子开开,坐在一张沙发上。四周一览,觉得比大房间精雅一些。娘姨打扫一回,便问空冀喊几位姑娘?空冀道:"他又不好出来,你另去叫两位新人物好了。"散客道:"一定要见识见识你的老相好。"娘姨道:"要去叫她罢,她病好点了。昨天来过,很牵记你。"衣云也怂恿空冀叫来,空冀道:"只要他能来则来,不必勉强。"娘姨得令而去。空冀指指门角边一堆帕子道:"古书上有个淫筹的名词,这就是。"衣云叹口气道:"真廉耻尽丧,一辈子不怕难为情了。"空冀道:"莫说这里的人,靠此营业,不怕难为情。我前天碰见一位旅馆茶房,他对我说,遇见一位人家姨太太,同一少年开房间,姨太太摸出两毛钱给茶房,叫他买十张桑皮纸来,茶房买来之后,谁知竖起脸子道:揉揉软!你怎样一点不懂的么?茶房只得替她揉了再揉。停回走出房门叹口气道:将来茶房的职司,越弄越多,这碗老羹饭更难吃了。你想这样不怕羞耻,好算得闻所未闻吗。"说得大家摇头叹息。那时走进一个淡妆粗服的姑娘,好像人家丫头。空冀喊她一声小阿囡,她就坐在空冀怀里。衣云见她一张瓜子脸,黄瘦不堪,雏发未燥,垂垂覆额,五官位置,生得还称,只是眉目间黯然无光,好像含着无限酸楚,小小身材,大约十六七岁。散客道:"贵相好可就是她吗?"空冀点点头。衣云道:"何以这样楚楚可怜呢?"空冀道:"她新病初愈,苦头吃足,莫怪她这样委顿。"小阿囡听得,好似盈盈欲涕。衣云道:"生甚么病,年纪轻轻,莫非生的相思病?"小阿囡道:"还相思得落哩,性命也险些送掉在鬼门关逃了回来。"衣云道:"那么究竟甚么病?"空冀道:"你别去问她,她生下一场说不出的大病。"散客也奇怪起来道:"她越是说不出,我们越是要她说。"两人逼急了,小阿囡眼泪汪汪诉说道:"你道甚么病,肚子里多一块肉,那还了得,只好想法子打下他。"衣云惨然道:"人家要他千难万难,你有了胎,为甚么要打下他呢?"小阿囡道:"人家养小囡都有爷,我养小囡没找处一个爷,这叫呒爷种,不好出头露面,此其一。人家养小囡出世就有奶吃饭吃,我养下小囡,把甚么东西他吃,此其二。况且我做一日吃一日,先不先拖在肚里十个月,这十个月里,天上有饭吊下给我吃么?我挺了一个大肚子上生意,谁欢喜游山玩水吗?所以小囡投胎到我们肚里来,简直他眼珠子没张开,或者阎罗王特地押他到死牢里来送他的命。别人家太太奶奶一有喜,老爷少爷便巴望肚子里小儿是个男,长命百岁,关煞开通。像我们苦命人有了喜,即使不瞒爷娘,爷娘就巴望他是个女,恨不得一出肚子,就送他生意上跑跑,赚铜钱养好婆阿爹。倘使不能出面的,那只有死路一条。不管他是男是女,将来做官做皇帝,只有送他终,至多给他三个月的寿缘。你想他做三个月不出肚的人,也算一生一世,苦不苦?更有一层,小囡死活,别去讲他。产母为了打胎死的,也不知多少。所以我们一有了胎,性命就提在手里。打胎好像冤家狭路相逢,扭住厮杀,拚死在一块儿,也讲在内,你想险不险?就像我前月那天,也险些给小冤家结果性命,只剩一口气了。亏得我娘认得教堂里一个女外国人,讨了一张卡片,我到红屋子里去医好了,一条命总算拾了来。"各人听得,凄惨不忍闻。小阿囡又道:"年轻的人,一些不知。吃冷药,用方法,事前不防,苦在后头。我私下只做半年生意,七月初上,便觉得三个月月经不转,发急起来,告诉我娘,娘对我哭道:儿啊这件事怎好给你爷知道,你爷还在场面上跑跑,你闯下这个泼天大祸,我娘是不要紧,你爷的脾气不好弄,一定坍不落这个台,死路一条哩。我那时心想,只有找死,也不去求什么打胎药,到药店里买一块钱麝香,拌在白玉霜里,像膏药一般,帖在肚脐眼上,硬弄了一夜工夫。明天肚子绞痛起来,一阵紧一阵,痛得好像五脏六腑都吊下来,一颗心,赛如给他把小嘴在里面咀嚼,百节百骱,都像散开来一般。我心想,我要他的小命,他却要我的老命。那么只有心里通神道:儿啊,谁教你照子不亮走进'此路不通'的实结弄堂里来呢?你也不好怪我狠心辣手的呀!你出世也没有甚么好处,你还是别寻路径的好。你毕竟要出头,我娘便死你面前,你落一个吃娘鸟的恶名,也不值得。你可怜我,饶了我一条苦命罢。通神一番之后,痛略觉松些。谁知停一回子,血块出不停了,人也昏了过去。醒过来,身在医院里,总算恶血已出尽,调养到半个月,回到家里,我的爷气成了痨病,睡在床上,一钱也不能去赚。因此他平日不许我走邪路的,到此时候,非但放任我,见我不出去走门口,他索性跑下床来,对我拜,叫我赚钱养家活口救活爷娘两条老命。我见他这样可怜,也顾不得自己身体复原不复原,拚着老性命去做,弄得病根一天深一天,怕要先死在爷手里哩。我先死之后,爷娘不知靠谁这活,那时更苦了。"小阿囡此时泪点如雨,说不成话,三人莫不动容,亏得那时另外走进一个姑娘来,短襟窄袖,眼镜蛮靴,全身女学生装束,非常倜傥,坐下一傍。小阿囡揩干眼泪对空冀嘤嘤一声道:"我去了。"衣云、散客很不忍,怂恿空冀多给她几个钱。空冀摸出一卷钞票,也不知多少,塞在小阿囡袋里,送她到楼梯边,安慰她几句,她才含泪而去。走进房来那个女学生装束的人道:"这小寡妇,一径拿出这般哭脸来,卖啥样介。一个人苦在心头,笑在面上,有啥做神出落,上海大少爷,生意上跑跑,谁不是来寻寻开心,有啥人要来听你的哭,你哭也要拣块地方哭去,生意上哭算啥一出,像她这样子,只好走到尿甏脚边去哭才对。"空冀对她笑了一笑道:"我们倒欢喜听哭,因为生意上的笑是听惯了,今天来换换胃口,你会得哭吗?"那人道:"像我你就打煞我也哭不出来,除非要死了亲爷,也一时三刻没有眼泪起来,只好装装门面。"空冀道:"你不会哭,那么今日碰僵了,害我们买眼药,到了你石灰店里,只好对不起你。......"那人插嘴道:"你难道一定要听哭吗?我今天偏不哭,笑一个不休不歇你听听,你要听吗?"空冀摇摇头,那人道:"我今天齐巧留着一肚子快活,只会得笑,想起了我就要笑个不亦乐乎。"说着一阵吃吃吃笑将起来,越笑越利害,笑得前仰后合。空冀不耐道:"你别笑罢,不要耽搁你辰光,拿一块车钱去。"说着娘姨跑来,空冀把一块钱给娘姨,娘姨领了她走,她还苦笑一声,颤声说道:"那末只好明朝会吧。"衣云叹口气道:"她这一声苦笑,足抵方才一场悲啼。唉!哭笑随人,当真一例是哀鸿。我到这里来,只觉其哀,不知其乐,我们还是跑罢。"娘姨道:"还有一位没来,请略等一等。"正说着一阵楼梯响,走上个羞答答的小姑娘来,隐在门帘背后,不敢进房。姑娘叫她道:"小红,你进去,有啥怕难为情。"小红低着头,挨步走进房门,背对着床上坐的三人。空冀道:"你可是卖屁股来的?"小红回转半个身子,三人望上去,只见她半爿额角,一条眉毛。
空冀难过起来,走到她前面,蹲下身子,对她细瞧一瞧。她嘤嘤一声道:"有...啥...好...看介。"空冀道:"不要紧的,你面子上略有三四点麻罢了。我们最欢喜雕花面孔,叫做'好事多麻',又道'十麻九风骚'。"说着把她一张脸捧了过来,对正衣云、散客,大家赞一声好。原来这小红也是南京老太那里一只鼎,娇小身材,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小鹅蛋脸,秀眉媚目,樱唇琼鼻,颊上略有三四点细麻,额上有指甲大小一个疤痕,远望不大觉得,近瞧益增妩媚。当下衣云问她道:"你可叫小红吗?"小红樱唇微颤了一颤。空冀拉坐在床沿上,替她掠发。她把头一歪道:"作啥!"散客问她几岁?她也不回答。娘姨道:"十五岁。"空冀见她梳一条辫,黑而且滑,香油扑鼻,不住去弄她。她道:"不要弄毛,有啥多弄介?"三人大家调笑她,她只管低着头不声不响。散客不住的称赞她好。空冀道:"幸亏麻点不曾生得满天星斗,现在这样子略为点缀,疏疏落落,好像一个个麻点里,都放出一缕缕春情来。"衣云笑道:"这就叫晓星残月,不但晓星隐约有致,那额角上的残月,更加澹荡多姿。她一颦一笑,宛如晓发临平,在驴背上眺望四野天色,忽暝忽晓,晨光稀微。"空冀道:"我细看她,又像拓石峪残碑,只觉宛曲蚀痕,尽成妙笔。"散客笑道:"好了,几点细麻,给你们这样品评,可称空前未有。"小红早羞得头低到膝盖上去。空冀又去呵她的颈皮,她嗔道:"肉痒煞格,作啥?"空冀谎她道:"小红快些,你面孔上一个臭虫,让我替你捉去。"小红回过脸来,给空冀微微接了一个吻。小红站起来道:"呢弗来哉!啥事体!"说着走到房外去。娘姨走进来道:"马老爷,让她去罢。"空冀道:"去就让她去,你替我十足给三块钱,叫她自己进来谢一声。"娘姨道:"好,我去叫她来自取。"须臾,姨娘领她进来,空冀忙去反捏住了她两只手,把三块钱塞进她小马甲袋里去,缩出手来乘便探了一探险。小红强着身子,叫着:"那能格!呢弗来哉!"一撒手,悠然而逝。一回子,重复掀开门帘,对三人点点头道:"再会!再会!再会!"秋波一转,含笑自去。空冀道:"这三个再会,便在三块钱上来的。"衣云道:"足值三元,她外加一个临去秋波,格外讨好我们咧,不可轻忽过去。"散客道:"大概报酬二位评麻之劳。"引得大家哗笑一阵。
下得楼来,跑出南京老太的门,一路走到老闸桥堍。散客道:"今天还早,我们再到别的去处逛逛好吗?"空冀道:"逛这种地方,非熟不可。像南京老太那里,今天她好算得没有进帐,然而不给她分文,她一些不怨,因为平日她得我好处不少。不但我一人用钱,我带去朋友,有几位局里往来的北京客人,奉天客人,在她那里差不多打公馆一样,银子整千的用,她自然感激得我说不出。我去,还留我一个精致房间,吩咐她叫姑娘,她车钱也不向我要一个。叫来的,又是几只鼎。方才那个女学生,我们因为悲哀之后,不当她东西看待,其实面孔也还不差。现在也有一班人喜欢这一种学生派,她字也不识几个,你问问她,她总说甚么女校毕业,把好好学校,来装她幌子,那我最可恨,她简直在那里侮辱学校,摧残教育。我见她品行如此,凭她生得闭月羞花之貌,只索把一元钱去打倒她了。只是这里出来,到那边去呢?下等地方,插足不进。而且都是出名的牛奶棚,你走进她门,就当你一只牛,非请你出空牛奶,不许你出门。我们三人都不觉得奶涨,不犯着去出空,那末还是去嚼一回子雪罢。"
散客道:"怎叫嚼雪呢?"衣云插嘴道:"你也别去问他,我们惟马首是瞻好了。"当下空冀叫三辆黄包车,三人跳上,一径到法界云霞路一处沿街洋房,有一块春水医院牌子的楼上,小小一盏门灯,写着雪庐两字。空冀当先走上,楼梯尽处,有一扇矮门,壁上捺一捺电铃,自有人来开门,那开门的,并不是娘姨,一位婉娈多姿的少妇,空冀认得她,叫声四嫂嫂,又道:"四嫂嫂,雪姆妈在家吗?"四嫂嫂道:"她睡在小房间里床上,有些发寒热。"说着又顿住口道:"并不是发寒热,有一些儿冷水水。近来天时不正,秋风很冷。她不知怎样总觉有些弗大舒齐。马先生,你同朋友里面请坐罢。"三人走进一间会客间,四嫂嫂把壁上电钮一扳,四壁通明,一色水绿油漆,吊着四块西洋画架,靠壁两张墨绿绒沙发,一只柚木茶几。靠窗两只高脚花架,搁着两盆蟹爪菊。正中一只小圆桌子,周围排着六把六样样子的书楼椅。正中一只三排镜台,配置着各式小件古董,排列在内。两角一面一只高脚留声机。一面一口角橱,橱门上红绸蒙着,不知当中甚么东西。橱顶上一尊铜佛,两傍两个小磁瓶,瓶中插几朵粉红康令生,一丛文竹,掩映生姿。镜台两旁,悬两幅长短不齐的小轴。衣云细细一望,一幅"深山萧寺"画的秋景山水,疏落有致。一幅"天际归帆",画的春景山水,清彻澹远,春水粼粼中,有片帆自天末飞来,令人望着,悠然起故乡云梦之思。衣云对此,发了一回怔,细认落款,一样倪墨痕,心想墨痕的画,近代稍有微名,这两幅,要算得意之作。衣云只管游目四瞩,四嫂嫂和空冀问话。四嫂嫂道:"这几天五弟弟见过么?"空冀道:"他很忙,我没去望他。"四嫂嫂道:"他哥子也好久没来这里,不知又到哪里寻欢作乐,给谁迷昏了?所以不想着到这里来。我亏得不靠他吃着,靠着他一定要饿煞的。"正说着,里面小房间内喊道:"马先生,你们这里来坐坐。"四嫂嫂道:"姆妈叫你们进去。"三人跟着四嫂嫂跑进一间小房间,原来这楼面,分三间,一间会客室,两室卧房,统是洋式,一间卧房锁着,三人走进那一间里,只见疏疏落落,几件白漆外国木器,一张方梗铜床,床中拥着锦被的,四五十岁,胖胖面盘,一位迟暮佳人,额纹缕缕可数,一望而知风尘中已颠顿一番。空冀介绍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白大块头。"散客一怔。白大块头道:"马先生,你好好介绍,不要拿出老脾气来。"空冀又道:"那末规规矩矩,仍是白芬华女士,我们一辈子熟人,又叫她雪姆妈。"雪姆道:"那末对哉,像规矩人哉。"空冀又道:"这两位沈、王君,我的好友,他们要来和姆妈谈谈,一瞻丰采。"雪姆妈道:"我这几天发老病,喉咙也说弗大响,一点没神思,身体弗比前十年哉。看你们年轻的人,生龙活虎,真像活神仙,阿要开心,你们哪里来?"空冀打诨道:"来道上来,特地来向姆妈借一部文章。"雪姆妈道:"哎哟,我有甚么文章,要末几本金刚经、多心经。"空冀道:"芬华女士,你不读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吗?中有一句道:'大块假我以文章',那末姆妈既是一个出名的大块头,一定有文章出借。"说得众人拍手大笑。雪姆妈道:"你总是挖空心思,想得出煞的,不要说笑罢。我吩咐泡一壶好茶你们喝。"说着,叫四嫂嫂,在磁缸内拿些龙井茶叶,给三层楼上娘姨,泡一壶茶,四嫂嫂道:"理会得。"
正说着,铃声响,四嫂嫂去开,进一位风骚倜傥的小姑娘来,走进房间,坐到雪姆妈床沿上,空冀熟悉她,叫她婉珍小姐,去搀她的手。她一洒,把纤手上一双雪白丝套捋下来,对梳妆台屉子里一塞,又在袋里摸出一只象牙小匣,把小匣中一只灿灿耀目的钻戒,套在指上,对着雪姆妈,好像露出一种失意的面容。雪姆妈道:"婉珍,那个天津老还在一苹香吗?"婉珍道:"他弗对格,我昨夜也不曾留下,今天去也没去,他们官势大来西,要俚铜钿,就忍得汗毛第卓竖,我最恨格种人哉,格种人真正像海蛰要钩牢仔用刀割格,好好叫一个沙壳子也弗肯用格。"雪姆妈道:"昨天他打电话来,我因为面情难却,免不得荐你去,他既不三不四,肉索抖抖,你情愿别去睬他。你初出马,更加将就弗得。贪了小利,弄弗好,下回生意要难做的。"婉珍低头不语。空冀插嘴道:"雪姆妈,婉珍小姐的润格,你替她定好么?"雪姆妈笑道:"定是已经替她定好,只是现在一辈子鉴赏家,没有真眼光,人家精心结构的作品,他们还要不照直例送润资,你想刮皮弗刮皮。"散客、衣云听得,有些不懂,还道婉珍是一位书画家。空冀道:"雪姆妈当真一位书画家老前辈,当初倪墨痕先生,就赏识他的,现在封笔了,专替后辈定润例,好像现在上海一般初出名的书画家,谁不掮着吴窗老王亦老的牌子卖钱,十张润格,到有九张是吴王代定,非此便没人请教。其实吴王两老,对于代定润格的人,只瞧一面,字画精粗,谁去鉴别他,也像雪姆妈替后进定润格,只瞧瞧面貌身段,讲到艺术方面,用笔粗细,设色浓淡,谁的作品轻灵熨帖,谁的作品柔润多姿,叫雪姆妈哪有许多闲工夫去管他。雪姆妈,你道对吗?"婉珍插嘴道:"你说得好听,你拿我们去比上海艺术家,我倒还弗情愿咧。他们好卖老卖野人头,我们硬碰硬,只卖一个年纪轻,规规矩矩做,非要等主顾称心乐意,才肯照润付值,他们先润后笔的,只要钱一到袋里,划上几划,自称苍老奇横,曲上几曲,自称龙蛇飞舞,写上强头告化子一般的字,硬当他石鼓文。描上吊杀鬼一般的画,硬派他美女图。不管主顾乐意弗乐意,塞了他就算,像这样死人烂污,我们却也不愿意拆。"说得众人一阵狂笑。忽地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正是:
琼楼密室明灯里,巧语如莺尽解颐。
不知走进房来的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雪涕赠银瓶镂心刻骨排愁观电影荡魄销魂
话说婉珍女士正说得众人一阵狂笑,忽见一位清清洁洁的年轻娘姨,捧一只福漆茶盘,端上一柄金镶碧玉茶壶,一叠白磁茶杯,放在床前一只小圆几上,各人敬上一杯,叫声老爷用茶。空冀对婉珍道:"莫讲润笔,先润润喉咙罢。"
各人呷一口,清香沁脾。雪姆妈接着道:"我替几位女士定润格,却也不比吴窗老王亦老妈妈虎虎,总要有些真实本领,作品拿得出拿不出,艺术确乎高妙不高妙,替他们定得时值估价。你瞧市上几位出风头的,爱小姐,成小姐,谁不是我定的润格。现在艺术界里哪一个不批评她们出类拔萃。"空冀道:"姆妈未免定得太贵。我想求她们绘个扇头也不敢启齿,现在还是求求婉珍女士,赐一幅尺页罢。我想巨幅不敢劳神,在一幅八骏里面,检一匹仰翻的马临上去,还添些布景,要多少润格?问问姆妈,不知我出得起出不起?"雪姆妈笑道:"点景加倍。"婉珍此时羞着,站起来拧空冀的腿,空冀趁势握住她的手,拉她坐下一傍。雪姆妈道:"你马先生要求她的作品,叫她照润打个九五扣好了,有例可援,总好说的。只怕几位清客串,画得合意起来,连纸奉送,不合意时,嗤的一声,扯破纸条儿,永远不替你画。"空冀道:"大概用笔不称的缘故。像我所藏一枝提楂,大笔纷披,落纸飕飕有声,她哪有不合意之理。"雪姆妈道:"倒瞧不出你,提起此马来头大咧。但是一幅画,粗细笔兼用,方能工夫周到。"空冀道:"现在市上,工笔不卖钱,只求粗笔仗,像王亦老画钟馗,吴窗老画紫藤,笔划越粗越泼,人家越赞成,这也是艺术界一时的风尚。"婉珍听着,笑不可支。空冀又道:"婉珍女士,不知他喜用粗笔呢细笔?"婉珍又把空冀腿上拍一下,空冀道:"婉珍女士,你处女作,一幅绢本夭桃,不知替谁画的?"婉珍又笑又羞。空冀道:"自定润例以来,可曾画过几幅杰作?何弗开一次个人作品展览会,出出风头。"雪姆妈道:"你别说她罢,她站不起了。"空冀道:"咦,我还没开牙钳咧,难道婉珍女士怀里带一只墨匣,已经泼翻了不成?让我来检查检查。"婉珍扭住空冀,不让他动手,自己也不站起来。空冀住手,停回娘姨来收茶碗。婉珍脱下一双镂花漆皮鞋,吩咐娘姨去细细揩揩,空冀顺手捻捻她的六寸圆肤,柔滑温香,令人心骨皆醉。婉珍吵着道:"姆妈,你看马先生,动手动脚,不识相哩。"雪姆妈喊娘姨来,各敬一支香烟,对空冀道:"吸香烟罢。"空冀吸了一回吸剩一个香烟屁股,握在手中,放到婉珍背后,假作惊慌失措道:"快些,衣裳烧起来哉。"婉珍顾不得甚么,连忙站起来,瞧瞧身后的衣裳。空冀笑嘻嘻道:"大家来看沙发上一幅泼墨大米派山水,算是婉珍女士杰作。"婉珍羞得两腮通红,仍旧坐了下去。空冀站起身来狂笑一阵说道:"大概还没点缀完笔。"此时床上雪姆妈道:"好了好了,她要哭出来,快你安静一些罢。"衣云、散客也以为空冀作剧太过分,大家催他走吧。空冀趁此机会,别过雪姆妈,走出房来,见四嫂嫂在会客室灯下,绣一双拖鞋。空冀又招呼一声娘姨来开门,空冀给她两块钱小费,娘姨称谢不迭,送到门外。衣云道:"空冀兄你的路道真熟,著名肉林中,好像你的府上,甚么姆妈嫂嫂,那末有了嫂嫂,哥哥呢?"空冀道:"他是一位湖州人的弃妾,白大块头当她寄女儿,上海有两个姓储的白相朋友,也是巨室富翁的儿子,兄弟俩叫老四、老五,从前差不多天天在那里,老四和那弃妾结下不解缘,老五就叫她四嫂嫂,我们一辈子和老五同道的朋友,也只好依他叫一声四嫂嫂。今天凑巧,碰见婉珍,开了话篓子,说一个不休不歇。说得她墨盒打翻身,倒也可笑,否则特地叫她来,要多花拾块钱。"散客道:"今天你总算畅所欲言了。"衣云道:"承情一扩眼界,像这样精致的肉林,当然比妓院好得多。"空云道:"她那里也不好算肉林,是一处月下老人撮合山。那个婉珍也是好好一家官家出身,他爷今儿还在广东做秘书,娘是晚娘,所以放任她到这样子。她陪你一宵,润格至少八十番,陌生人就要百元,外加磨墨费一成。今天给我们大揩其油,却非始料所及。"衣云道:"她那里房间很窄,如有主顾来,怎容得下?"空冀道:"走她门路的,无非达官巨商,决不住到她那里。讲好条件,总在外边成对。她不过赚些手数罢了。"衣云道:"她哪里有此魔力,能够一对对吸收得来,撮合成功呢?"空冀道:"她自有这副本领,你瞧她不出,她书画的确很好。从前跟倪墨痕,墨痕不当她外室,领她交际,还称她一声女弟子,往往对客挥毫,毫不羞涩,大家称她交际之花。现在做此行业,也就不动笔了。大概上海地方,物以类聚,她自夸成其美事的,已近百数。只是自己不过顺水推舟,决不肯乱点鸳鸯,阴功积德,便在这上面。"衣云道:"她做这项勾当,还有甚么阴可言,只好自骗骗自吧。"空冀道:"上海地方,本来一只大元色缸,良家女子,好像一匹白布,给她用了重料五倍子,陆续浸到缸里去,布匹统变着元色,却有人并不怨她,反而感她,那真莫名其妙。所以天下事情,没有定评。"三人说说谈谈,已走过长浜路,各自雇车回去。一宿无话,明日上午,衣云改齐二十来本课卷,吃过饭,正坐在寝室里,睡思昏昏出神,忽地校役引进一个人来,衣云见着一呆,原来是叔父家里一位收租米的陈先生,衣云忙让他坐下,问他家里好吗。陈先生道:"老东家恭喜,养了一个男宝宝,还是九月初十养的,出月初十办满月酒,一定很闹热。东家托我上来办货,任便请你回去帮帮忙,吩咐我同你一起回去。我好容易照东家所开的地点,寻到此地。"衣云道:"陈先生,你有同来的人吗?"陈先生道:"有两位乡邻,一起住在石路鹤鸣旅馆,预备停三四天,买齐应用货品,即便还去。今天已是二十了,不可多耽搁。我此刻便要去办货,你晚上到旅馆里来细谈罢。"说着辞了衣云便去。衣云送出门外,回到寝室里,狐疑不定。心想叔父养下儿子,也是一桩喜事。只是养了二十天,没一封信给我,未免没有我在他眼里。他顺便托人来招我,我照例不可不归。瞧长辈面上,回去一趟罢。转念一想,初十正是玉吾湘林订婚之日,回去怎忍得住一阵心痛,决计不回去。打定主意,情愿失欢于叔父,不愿尝试失恋的滋味。当下写一封给叔父的信,推托校中不能分身,另外写一封给玉吾的信,同样推托,要想加上几句颂词,想了半天,想不出把那一句话去恭维他,只写上祝你们早日结爱情之果,开恋爱之花。......衣云写到此,心酸欲涕,再无他语,重复把两句颂词读读,觉得不成话,忙换过一纸,并不多赘,写好又照样写给湘林一封,更抵当送些礼品,友谊上决不可少,只觉无物可送,想起校中学生,上手工课,会得把铜匣银盾上面,用消镪水镌字,那末我去买两对喷银花瓶来,托他们镌上两行字,作一件礼品,却也特色。打定主意,自去买下几件小玩具,送给叔父。又化四块钱买两对喷银小花瓶,当去交给一位学生,又写张条子,上款"玉吾老友、湘林女士文定之喜,"下款"小弟沈衣云谨颂",嘱他照样镌上。是晚衣云往石路鹤鸣旅馆和陈先生敷衍一阵,因非知己,也无话可说,只求他在叔父前善为说辞,实因校中课忙,不克分身。倘足下临行,请至校中一次,有三封信,有三件小礼,相烦带回。一包玩具,交给叔父。两对银瓶,费心转交陆啸云家一对,又镇上钱玉吾一对。陈先生道:"哦,陆啸云老太太六十寿辰,前月已过。这想必是送他小姐定婚的。他家近来很热闹,啸云此番回里,天天大张筵席请客。钱福爷父子,每日必到。听说初一定下亲,今冬便要择吉完娶,亲上加亲,总算门当户对。"衣云不忍再听,别了陈先生,回到校里,忽见桌上一封信,字迹很娟媚,写着木渎陈缄,剖开一瞧,是舅父催促到馆,大致说,木渎地形高,不比低区,水涨并不为患,士芳读书,未可久荒,请我甥早日到馆授课云云。衣云辨认字迹,琼秋所写,不禁又对此出了一回神。心想湘林既背盟绝我,此后不能怪我抒情与琼秋,我既失之东隅,惟有收之桑榆。琼秋静默饱学,迥出流俗,此次敦促赴馆,或出琼秋本意。否则舅父何不亲笔作函,要委托琼秋呢?想到此,心苗渐渐活动起来,抵当月底到馆。既而一想,初十那天,舅父等必至叔父家道贺,那么处于两难地位,叫我怎样自圆其说呢,还不如过了初十,猝然到馆。打定主意,情怀倾向到琼秋一边,眉峰为之一展。是晚睡在寝室里,梦魂又飞越到灵岩山上,徜徉了一宵。第二日垂晚,校中学生,已把两对银花瓶镌好,送来给衣云,衣云见两行字外,一面又添镌上两颗鸡心,作连环形。鸡心中镌着"心心相印"四字。当下学生道:"因花瓶四周面积很宽,只镌两行文字,不大称配,所以添上一些花巧。"衣云称赞很好,学生自去。衣云把玩之下,对着连环的鸡心,和心心相印四字,只管发怔。又摩挲指甲上,湘林染的一颗红鸡心,隐约可辨,形式和瓶上相同,不免回想到七夕茅亭密誓,依依惜惜,只觉柔情绮恨,兜上心来,滴下几点伤心之泪。当下适逢散客来访,把四座花瓶,排列在寝室桌子上。揉干眼泪,随着散客出游。散客道:"方才我去找过空冀,已经公出,一人闲逛,很觉寂寞,我们去找块清静地方酌吧。"衣云道:"也好。"两人走出校门,散客要雇黄包车。衣云道:"走走罢。"散客道:"内地路政,真一榻糊涂,走一条闸北马路,要抵到走三四条租界马路一样费力。你瞧七高八低的,一步步走着,人人像吃醉鬼。我有一位老友,他酷爱杯中物,而且酒性很不善,喝醉了,便要打人骂人,朋侪苦劝他戒酒,他自己也立志戒酒,然而他在闸北一带信步闲行,加着一双近视眼,远望不便,东倒西歪,一颠一顿,路上碰见他的人,总当他不纳忠告,喝得烂醉,一个个不敢去招呼他。其实他涓滴未饮,嫌疑就害在闸北路政上。"衣云道:"那里是内地,那里是租界,我到上海一个多月,简直弄不清楚。"散客道:"你只要问路上瞎子乞丐,他脚里有数,一脚高一脚低的地方,总是中国地界。平平坦坦的道路,总是外国租界。瞎子乞丐能够分别得清清楚楚,他常常在那里怨恨着闸北几位办理路政的巨公,有意和瞎子作对。他说在闸北讨钱,跑来跑去是水潭高墩,除掉他们自己阶沿上是平坦的细石,墙门间是水磨的方砖,好站站脚以外,一踏出门口,东西南北无路可走,因此情愿足不涉内地,饿死在租界上。其实他哪里知道闸北办路人员的深意,他们特地定下这条政策来驱除一般瞎子乞丐的,好算肃清败赖的善政。"正说着,一辆红色汽车横冲直撞开进宝山路来。一辆黄包车来不及避让,一个橡皮轮也轧扁,黄包车夫没有碾死,已算大幸。那汽车停也不停,一直飞也似的去了,车夫只好叹口气,另雇一辆车,装着自去修理。这里散客对衣云道:"你瞧他们办理路政人员,自己何尝感受到道路不平的痛苦。进出汽车,只觉车身略颠簸些罢了。"衣云道:"上海究竟是富饶之区,坐汽车的人,络绎不绝于道,大概尽是达官巨富。"散客道:"也不一定,前天贫民技术厂开会,那位厂主的演说辞,很足使一般坐汽车人深思猛省。"衣云道:"不知怎样说的?"散客道:"我们就在这里喝杯酒,坐下说给你听吧。"衣云见酒店牌子叫新又天,两人上楼,检一个靠马路房间坐下,散客吩咐配两块钱菜,烫一斤花雕。须臾一样样送上。散客呷口酒润润喉咙道:"我刚才讲的那位厂主姓钱,号召南,原籍广东香山人,少年侨居南洋群岛营商,挣下十来万家私,到上海办烟业,屡仆屡起,亏得几位兄弟帮忙,合资办成一个很大的公司,他自己勤勤恳恳管理着做去,不满二十年,盈余到一百多万。从此一般专事蝇营狗苟的人,便想到召南有利可图,你也去写捐,我也去募款。召南的门上,弄得天天客满。召南来者不拒,多少总应酬一些。一天上海有一位破靴党康白虚,去见召南道:"足下博施济众,热心是热心到极点了。但是不尽不实的地方,也很多。把有限的金钱,填无限的欲壑,窃为足下惜。足下何不切切实实办一所贫民工厂,救济救济许多贫民。请几位技师,教他们技术。他们技术精通之后,有了吃饭本领,便不愁冻馁,一批一批教导,一批一批毕业,这倒是个救济社会的根本计划。"一番话,说得召南意动。当下便敦请他筹备贫民技术工厂,先给他一万块开办费。白虚欢喜不迭,辞别召南出来,便去访他表弟汪次明,说明办工厂事。次明本在一处衙门里当文牍员,赚六十块钱一月公费,足以糊口养家,听到表兄有这样机会,便一力担当,白虚给他二千块钱,吩咐他速去租房办物,先把筹备处成立了再说。次明数天奔走,办理得井井有条,筹备处三上三下房子,设在闸北公益路口,用五六个茶房,七八位帐房,薪水奇昂,每月每人出到三十四十,便是茶房工资也十元廿元不等。白虚来一望,喜不自胜,很佩服次明能干,便自定下工厂总理,协理让给次明,另外去聘下一位姓谭的经理,许他月薪三百元。一切妥贴以后,再去会面召南,报告筹备完竣,再领一万元,寻厂房,买机器,聘教师,便能开幕。召南相信他,又给他一个庄摺道:你尽去筹备,庄上多用一二万也不防。我做这件事既属根计划,抵当五万十万永远救济救济贫民,总算做桩事业。白虚道:理会得。当下回到厂里,又托次明添聘下一位副经理,三四位技师,一面去找房屋,找下半个多月没相当的厂屋,这件事便搁起。白虚因厂事奔走劳瘁,买一辆旧汽车,只合到一千七百块钱。雇一个车夫,往来接洽,便当一些,这笔钱当然厂里出帐。谁想用过几天,觉得机器不灵,修理一次,又费去一千三百多块。修理之后走路依旧不快。白虚便另买一辆四只汽缸的小跑车,省些戤司令,只合到二千两银子,旧汽车便让给表弟次明用用。过了几天,白虚两位夫人,和两位小姐,哭吵着,争不调匀,坐汽车一起坐又坐不下,跑车妇女坐,更不雅观。白虚为调和家庭风潮起见,又化六千两银子,买一辆六只汽缸的大轿车。他表弟见表兄又买了新轿车,推托旧汽车已坏,只坐表兄的小跑车,白虚落得大量,送给他坐。那辆旧汽车谭经理坐坐。后来副经理和几位技师结了团体,大家反对谭经理,全体辞职。白虚一调查真相,也为汽车问题。往往因公向谭经理借车,谭经理不愿意借,结下怨仇。白虚道:既属大家为公奔走,厂里索性去置办三辆福特卡,公共用用。这样一度调解风潮才平。从此之后,厂中平添着一桌子汽车夫吃饭。厂门前停着六辆汽车,何等威风。晚上一起出发,四处酬应的酬应,兜风的兜风,直要到半夜大家回府之后,一辆辆汽车,寄顿到龙飞汽车行里去。过下一月,因房屋问题,开一个筹备会议,召南便在自己南园,收拾一间精舍作会场,吩咐白虚邀集重要职员,研究讨论一番。白虚嘱次明邀集正副经理,四位技师,正副会计主任,当日白虚次明坐下新汽车,先进南园出席。筹备处只剩四辆汽车,除会计主任外,再缺二辆。因各人怀着意见,不愿合坐一车,当向龙飞租赁二辆。两位会计主任,搭电车到南园。只见园中排列着汽车阵似的,一排八辆停着。那门房执事,扭着两个汽车夫,去见主人,为的一个车夫碾死一头狮子小洋狗,一个车夫撞倒一棵垂丝白海棠,都是珍品,太太心爱东西。当下召南见此情形,老大不起劲。等到开会,约略讨论一番,讨论未毕,那会计主任因没有汽车坐,肚中怀着满肚鸟气,手中挟一本帐簿,站起身来报告帐目,一项一项唱得格外响,唱着道:付置办汽车一辆,银一千七百元。又付置办汽车一辆,规银二千两。又付置办汽车一辆,规银六千两。又付置办汽车三辆,合计规元七千一百两。又付汽车零件汽胎等洋七百十四元。以上入生财项下。尚有日常开支项下,付汽车夫工资按月二百四十元,三个月计七百二十元。戤司令三个月统计二千七百元。修理汽车费四次共三千一百十四元。汽车夫饭食费一百八十元。会计主任一项项背下,席上白虚、次明等,个个汗流浃背。召南听得呆了,望望园中停着八辆汽车,问道:还有两辆呢?会计主任道:租来的。接着又把各人的薪水报告,一切杂用报告,完毕之后把细帐总结报告,收入统计五万四千元,现存一百十四元,开支以外,各人宕去也不少,今天因为鄙人足疾复发,步行到此,不能久站,要请东翁原宥,以后职司,谨谢不敏。因为鄙人初受职时,蒙总理敦聘为贫民工厂会计主任,现在所任的职司,不啻汽车行帐房,鄙人对于此项职务外教,只有求东翁另择贤能,鄙人今日便算告退。说着鞠躬坐下。各人面面相觑。召南此时,再忍不住,也站起说道:鄙人初衷,依白虚兄的劝告,办一所贫民技术工厂,切切实实救济救济贫民。谁想一无眉目,已耗此巨款。现在照此情形,眼见不能救济贫民,鄙人深抱歉忱,尚幸工厂没有成立,否则职员一多,汽车当该平添二百三百辆,贫民来厂做工的,难免作车下冤魂,实惠未受,反丧其生,那要更对不住一般贫民。现在三个月内,总算六辆汽车,没有肇祸,要算贫民的鸿福,也就是鄙人的徼幸。鄙人对于诸君,负疚实深,不能永久维持诸君坐汽车的生活问题。......召南演说未完,园中一片喧嚷。召南便在此一片喧嚷声中退席踱了进去。白虚望望园中,原来聚着一大堆汽车夫打架。当下觉得不能再留,吩咐汽车夫开回。谁知门房间,只让租赁的两辆开出,其余一起扣留。白虚、次明等八个人只好轧在两辆汽车里回去,回到筹备处,门已封锁,有两个警察守着,说奉官长命令,也不知甚么原由。一起办事人员,挤在门口,见总理来,围住他要索薪水。白虚道:"我到庄上领去。"当同次明乘车到庄一问银根已注断,只有怅然若失,两人溜之乎也。召南见那个会计员戆直,便托他把筹备处拍卖清理,实足耗去五万元,外加养成一大群贫民。原来筹备处那批人员,因为薪水大,辞去了原有职务来吃这碗写意饭。一旦取销,无处寄顿,不消两月,大家鹑衣百结,贫不聊生。次明、白虚挥霍一阵,毫无积蓄,不到半年,一贫如洗,要想到哪里找一所贫民工厂进去安顿安顿,只可惜自己没办成功,害在汽车风潮上,送在会计员手里,弄得衣食不周,向从前雇用的汽车夫借一两毛钱喝喝薄粥。......"
衣云听得道:"这恐怕足下过甚其辞罢。"散客道:"一些不装谎,今年春天的事,那会计主任的助手,便是我娘舅,他详详细细讲给我听,你想怎会不确。"衣云道:"便是那会计主任,何故气苦到这样子要自献西川呢?"散客道:"他那天不坐汽车,决不致于小不忍乱此大谋。他恨在平日职权不统一,总理要来支配支配,经理要来干涉干涉。更有一大群汽车夫,大家向他借宕工资,他确乎是个忠厚之辈,一钱不肯借宕。总理反怪他不圆通,自来开支,十块二十块借给车夫。车夫得资,还要连讥带讽的说笑他。他受此一气,非同小可,连自己的饭碗也不要,索性戳穿西洋镜,弄一个大家没饭吃。"
衣云道:"原来如此,所以善门难开,圣人说,博施济众,尧舜其犹病诸,一辈子办公益人,要心灰意懒,便在这些事情上。"散客道:"倒不是啊。上海坐汽车嫖堂子,挥霍在灾民难民身上的人,车载斗量。可笑他自己做了灾民难民,还要博一个大慈善家的头衔,家里弄一块'乐善好施'匾额悬挂,身上弄一块二等三等嘉禾章佩带,这一类人,可称全无心肝,上海人叫他'善棍'。你想恶棍讼棍地棍之外,把个善字装到棍上去,不禁要替善字叫冤。"衣云道:"人性皆善,那善棍起初并不见得心无一念之善,只因银子是白的,钞票是花的,一转念间迷了本性。"散客道:"你说的,不是老资格善棍。几位资格老的,不消转念得,往往抵当好用途,去募捐一笔款来用用。用完后再去设法,我眼见一位慈善家,新纳一宠,少张铜床,一时现款不充裕,要想把旧铁床将就将就,如夫人不答应,逼吵着要他买,他只好伴同去拣选,走了好几家,如夫人不是嫌式样老,便是嫌不坚固,后来到泰昌选定一张,周围嵌螺钿的方梗英国货床,那位陆经理赔笑道:这张床上海独一,再好没有了,只要卖四百两银子。他如夫人道:就是这张罢。当下先付一块钱,约定明后日打电话到,即便送来。陆经理道:那末专等电话,这是现款生意,真不算数的。那人回来之后一筹莫展,碰巧有位朋友来合他办平粜,他道:我早在筹备一气饥民平粜处,只为款项未收齐,鲁督军那里,秦省长那里,几项大款项已划到,只有零户一千多块钱没收齐,收齐之后,便去运米开办。那人道:你既有此大规模的机关,那么我也附属在你那里罢,停回我送一千块钱来。那人道:要加入请快,迟迟不发,饥民嗷嗷待哺,委实可怜。我们办办公益,总算平平心,集腋成裘,聚沙成塔,这样凶年之后,必有天灾,说不定疫疠刀兵,我们行行善举,希望免此浩劫。那朋友给他说得怵目惊心,便去检出一张七百元的即期支票来,另外帖上三百元现金。他便把三百块钱给姨太太去买两条鹤绒锦被,两条金山绒单,把七百元支票托车夫取现,一面打电话到泰昌叫店员赶紧送来,货款带转。泰昌经理马上用汽车装送到府,替他装好揩拭干净。那主人已急得一身大汗,望望车夫,正在缓缓行来。那人奔上去问他领的钱呢?车夫道:今天礼拜,银行封关。那人又是一急,瞧瞧送床的人,等着要款,给他支票,又不肯收。那人道你不收支票,只有明天来取现,今天银行封关,不是我有意留难。那送货员进退两难,只得执了一张支票一张发票,走到楼梯下打电话到店里,和经理商量。这当儿碰巧那合办平粜的朋友来讲话道:方才三百元钞票拿差了,中间夹着十来张北京改票,是给内人一时错叠在内的,这行善举的事,倒不好马虎,特地来掉换。那人听得这话,心中又是一急,支吾着道:已交给内人,锁在铁箱里,待她回来检出送上,何必有劳尊驾。正说时,送货员走来把支票发票对桌上一搁道:敝经理知照,支票不收。那人眼快要想夺取,已给朋友瞥见。朋友抢在手里一瞧道:这张支票是我的,怎么不收,难道空白没钱吗?收帐员道:敝经理吩咐要收现金,这张床四百两,已便宜得多,再难拖欠。支票因为支领讨厌,一概不收。那朋友道:老哥,那么你掉换现款他罢。那人道今天因为礼拜,我到银行里去取我的存款,一时取不到,所以拿老兄的支票给他。正说时,如夫人走进客堂来,把一束钞票对桌上一掼道:"气数气数,你这一叠钞票哪里来的,啥人格弗要面孔,戳当戳给你的,你眼睛弗张张开,受俚格戳头戏,里边一张张,统是些改票,我今朝险些给包打听捉到行里去,幸亏得碰见熟人,保了,放我转来,那个戳当的人,要绝子绝孙咧。"这时他丈夫急得呆若木鸡,那朋友心下明白,冷笑一声,搭讪着跑了。送货员逼了一回,见逼不出,再打电话问经理,经理吩咐说,既一时为难姑且把支票拿回,明日收不到,向付票人掉换。送货员照此下场,一出怪剧,总算过去。晚上夫妻俩睡在新铜床上,这一夜觉得比旧铁床上,反觉不大舒服,委实如卧针毡。第二天支票不生问题,找回二百五十余元,还道歉了一阵,那人真不识相,还检出一百六十元北京改票,去向朋友掉换,朋友以友谊关系,不忍全索还一千元,只收回一百六十元改票道:做善举横竖随多随少,我现款一时不便,尽八百四十元罢。那人只索不响。一月之后,非但平粜处没有成立,还在家里大请客,借纳宠名目,大发请柬。宴客那天,非常热闹,房间里收拾得花团锦簇,铜床当中悬一盏一百支电灯泡,照耀得床柱子上螺钿花朵,一闪一闪发光。那朋友走到床前摩抚了一回,称赞不迭。晚上一群宾客,大家来赏识赏识那张四百两银子的铜床,电灯一开,忽见床柱子上粘一张纸条,写着:'这里饥民平粜处,'引得众宾一阵狂笑,招朋引类,大家当件奇事来参观。主人跑来一见,连忙揭去,心房跳荡不定,好生难过。那些朋友还打趣他道:我们一辈子都是饥民,家里一个黄脸婆简直不过瘾,你如夫人肯大发慈悲,舍身平粜,那真感激万分,我们要公同联名,请大总统赐一块'仁浆救饥'的匾额给足下咧。说得那人哭笑不得。"
衣云听说道:"上海真有这事吗?那人良心何在?"散客道:"本来心无二用,一个人良心只有一颗,他用在小老婆身上了,自然再用不到饥民上去。真正慈善家,出钱救济,救了他小老婆,再也不能救饥民。好在一样的救济,无分彼此。"衣云道:"此种事,我不忍再听,我们呷几杯酒去透透空气吧。今天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散客道:"我们吃罢夜饭,去观电影好么?"衣云道:"英文不懂,如同嚼蜡。"散客道:"吾讲给你听,包你有味。今天北四川路春江大戏院,新到佳片,叫落梅飘菌,观客满坑塞谷,我和孙经理熟悉,位置总好设法。"衣云道:"也好。"两人喝完酒吃罢饭,时候已将七点,雇车赶到,当真人头挤挤,散客访见经理,引到楼上坐下,此时滑稽片将完,一回子接映正片,一阵鼓掌,电光已映到幕上,先前几幅都是说明书,接着一对少年男女,在一片清幽的村景中繁花架下,喁喁情话。须臾少年脱一蛇首小戒,加上少女指端,捧之而吻。少女若不胜情,接着一幅英文。散客译道:"约翰和爱娜一对青年男女,初涉欢场,不知情味之为甘为苦。"接着那少年男女表演种种天真的恋爱,柔情蜜意,颇动人怜。这时忽有一仆喘息而至,呼爱娜指示路傍马车中一,并与爱娜絮絮语。爱娜大恸,奔入马车中捧棺雪涕,接着一幅英文,散客译道:"爱娜饱饫情浆,风波陡起,其父曰维纳,营商于南美洲,不慎堕马死,其仆送柩返,爱娜抚棺大恸。"接着爱娜和约翰及一老妇,手捧花圈,加在矗立墓前一座纪念塔上,洒泪而归,走进一所住宅内,有一律师,和两当事人,取出许多契券给爱娜瞧。爱娜窘甚,约翰老妇传观,手颤不已。律师和老妇,谈判很久,签字而去。接着英文一幅,散客道:"爱娜母女与约翰送丧返,有律师斐文偕两当事人斯密司牢伦出维纳债券索偿,不获资,以爱娜为质,宽期一年,期满执行。双方签字而去。接着三人浩叹一室,那时孔道中一汽车骤至,有少年进爱娜室,招爱娜同乘赴舞场,爱娜蹙额不愿舞,少年携爱娜手,爱娜缩回,少年不悦,叩爱娜,两人喁喁谈好久,少年似点首许可,爱娜喜,同舞一室,接着英文一幅,散客译道:"有男爵拜克,慕爱娜久,招至舞场,见爱娜悒悒不欢,叩伊心事,具以告,并求援助,拜克允代偿,如期交五千镑,爱娜喜。"接着爱娜和拜克出舞场,荡桨湖中,风起浪作,小舟倾覆,拜克抱爱娜游泳到岸,救护人至,车送医院,疗治复活,拜克喜,执其皓腕欲吻,爱娜缩回,张眼望戒指上一蛇首,宛似约翰对爱娜作惨笑,爱娜心惊欲绝,接着一幅英文,散客道:"拜克爱娜,舟中遇险,幸医生救活,拜克欲抒情于爱娜,爱娜以约翰故拒绝,思及约翰大楚。"接着病愈返家,把借款遇险事告约翰,约翰忽忽若有所失,隔日约翰束装赴南美,爱娜母女送行,车站依恋不舍,频行约翰屡语爱娜,车动,爱娜挥巾大哭。衣云道:"这段意思不劳翻译。"散客道:"约翰约爱娜一年如期必返......"
接着演约翰在南美随众人开矿,历尽奇险,有十余幕,皆惊心动魄,后约翰得巨金复遇盗,被掠入盗窟,九死一生,幸乘隙逃出,山高不能下,夜宿峻岭,遇巨蛇如车轮,约翰援蛇尾下山,中毒,全身肿胀似牛,晕去不醒。这时电灯忽明。散客道:"休息五分钟。"衣云忽见前座女郎,回眸一笑,不觉心中一怔,叫声:"咦,你怎会也在这里?"正是:
一片电波才敛影,惊心媚眼忽飞来
不知对衣云飞一眼的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大宝初登万花齐俯首欢场新辟一客独惊心
话说衣云观电影,正在休息时间,忽见前座女郎,回眸向他一笑,衣云认得是奇侠楼老四,问道:"你怎会也在这里?"老四道:"我最喜欢瞧,每逢开映新片,无有不到。"正说时,电光又映上银幕,接着几片广告,花花绿绿,衣云无心去瞧她。一回儿正片印上,接着有人经过山麓,救回约翰,替他疗治痊愈。那救他的人,是个老翁,家中有一女儿,日常看护约翰,情愫很深,一夜在月明之下,约翰频频叹息,凄然不欢。女郎骇怪问状,约翰告爱娜事,女郎昏厥倒地。约翰忙把威司格酒饮女郎,女郎渐渐醒来,和约翰细谈。接着一幅英文说明书,散客道"约翰遇老翁维纳救归,维纳女爱呢善护约翰,病愈,浩叹月下,爱呢问状,约翰详述爱娜事,爱呢惊绝昏去,醒来告约翰,谓爱娜即我弱妹,拜克尤属情人,老父未死,仆弄诡计,前途事未可逆料,当速作归计。"衣云道:"天下事有这样凑巧的么?"散客道:"这叫无巧不成电影。"接着爱呢把详状告父,维纳惊绝,立即束装三人同归,又遇轮舶搁浅多日,约翰心急惶恐,计算日子,已过一月,惟有徒唤奈何。比到家,一室惊诧。爱呢向老母白情状,并问姊踪,母道:"汝姊早和拜克结婚,现在白浪岛度蜜月。约翰爱呢闻讯,大骇奔出,驾车往寻,时白浪岛下长堤上,爱娜垂泪偕拜克闲行,瞥见约翰和爱呢同车来,爱娜无以对约翰,奔卧约翰车前,车轮如飞,从绝色美人身上碾过,刹那间香消玉殒,约翰抚尸大恸,拜克奔来夺尸,爱呢数说拜克,不应背盟忘情,播弄鬼蜮,拜克默然,爱呢抱妹尸跃下湖中,翻空白浪卷,此一对艳尸滚滚而去。
衣云这时魄荡魂惊,不忍再睹。忽见前座一只纤手,冉冉伸来,吓得站起身,拉了散客便走。老四赔笑唤道:"慢慢走,一淘跑。"散客同衣云踱出戏院,老四跟将上来,对衣云道:"喔唷,吓杀快,一对姊妹死得阿要苦恼,为啥这样死法?两个情人掉差了,蛮好就换一换末哉,各人有得配对,为啥自寻死路?"衣云道:"他们心里谁爱谁,哪里换得来,讲到有得配对,那末天下男男女女,一对对配起来,不见得有多有少,为甚么死在情字上的,时常有得听见呢。"老四道:"像俚笃一对姊妹,那末真正情煞哉,格种情少情情罢,白白拿条小性命糟塌脱。"散客这时,站定路旁,喊黄包车。衣云也叫了一辆,各自分别回去。衣云回到校里,走进寝室,瞥见桌上排列两对银瓶,未免触景生情,又想起电影里的姊妹花,情有专属,宁死不渝。湘林对此,该当愧死。想着叹了一口气,当晚一宿无话。第二日朝上,把两对瓶,分作两起包裹。当包裹时,又摩挲着镌刻的一对鸡心,瞥见一对鸡心里有两点斑痕,细细辨认,方知昨天滴上的泪点,凝结成了锈痕,作深赭色,衣云便把它给湘林,留作纪念,好让湘林知我心碎,包裹好,提笔标明,搁过一傍,等下三天工夫,陈先生来取一起给他带回,从此落下心中一块石。到得初十那天,不免又兜上心来,私忖玉吾湘林今日不知怎样喜溢眉梢。从今日起,我心底一缕爱丝,完全割断,瞧瞧指甲红心也好似暗澹欲消,模糊莫辨了。衣云正在出神,忽得校役送来一纸请柬,原来乌亚白、言复生借游艺场大开群芳夜宴,衣云便想借此排遣排遣闲愁。晚上公事既毕,怀着请柬雇车,到游艺场,凭柬入内,找到亚白、复生,叙谈一阵。又遇空冀、散客亦请在内。
原来此次大请客,不比寻常,发柬一千多份,新闻界、言论界,以外花丛老嫖客,居多数。各人朋友请朋友,集合拢来,当然可观,衣云问空冀道:"这样大请客,有何用意?"空冀道:"当然大有用意。新益公司,将办一次大规模的花选,上海堂子里倌人,从前繁花报等,往往把他们出一张花榜,谁是状元,谁是探花,谁是举人。只是这种办法,凭个人私意定定,不免带着专制手段。现在政体共和,当然不能照此做去。要把花政公诸舆论,依照约法办理,凭两院投票选举,谁任大总统,谁任副总统,正副总统选出之后,再推定交际手腕阔绰的倌人组阁,一切阁员都督等,由国务总理选派,如何可以说到大公无私。"衣云道:谁算两院呢?"空冀道:"今天在座诸公,统有议员资格。"衣云道:"投票选谁,选举人出钱呢?被选举人出钱?"空冀道:"当然选举人出钱。老嫖客去捧他的所欢,弄个大总统玩玩,化一笔钱也不在乎此。倘使要叫倌人自己挖腰包贿选,怕事实上办不到吧。"衣云道:"不知要化多少钱好做大总统?做了大总统,有甚么威权,有何种利益?现在上海花丛中,谁有大总统资格?凭甚么标准选举?选举的手续怎样?这几件事,一起要请教。"空冀道:"要化多少钱做总统,那说不定。《新益报》上刊一张选举票,售两枚铜元。以外十权百权千权万权的选票,依照两铜元递加。倘使投票人不踊跃,一百权二百权便好当选。一踊跃,几万权也够不到。总之谁的交际阔,谁的选票多,就是大总统,要到开票有数,事前不能预算。现在上海手面阔的倌人,那也不少,要瞧她热心不热心,大少爷肯帮忙不肯帮忙。至于要凭甚么标准选,那没有一定。面子上无非说品貌艺三种,实际上凭钞票银洋,做到大总统可以冠领群芳,使万花俯首。总之也是一种虚荣,出出风头,搭搭架子,讲到利益,既身登九五之尊,自有生张熟魏,挨次庆贺,捧觞上寿,多多报效一些。以外的利益,也有限得很。讲到选举手续,再便利也没有,报馆里挂一只小棺材式的木板箱,写上群芳选举投票柜字样,自有好事者把一叠叠选票塞进去,停十来天,开票检点,谁多就请谁登大宝。"衣云道:"原来如此,那么明天我也来化两铜元投一张票,选个真资格的大总统。"空冀道:"你选谁呀?"衣云道:"我选你贵相好老四,魁梧奇伟,很像大人物模样。"空冀道:"她是叶非花,不在被选举人之列。"衣云道:"原来如此。那么沧海遗珠,未免可惜。"正说着亚白来招呼上楼入席。衣云搭讪着道:"亚白兄,今儿为国宣劳,将来元老院当为君而设。"空冀道:"非但设元老院,还要宣付国史馆立传,说不定大总统一道命令,着龟奴替他在客堂间里立个铜像哩。"衣云道:"开国元勋,不得不有此殊荣。"亚白道:"别说笑吧,今天同复生两人忙得不得了,朝辰到此没有空过,拉拢一班人物,很不容易。"衣云道:"辛苦了,莫怪先生喉咙有些哑,鼻子有些嗡了。"亚白道:"鼻子倒生相如此,原来有些嗡的。喉咙哽哽作痛,实在吃不消了。"当下楼上布置得锦城一般,大菜桌排成U字形,上面万国旗飘扬,桌上搁着许多盆景花朵,装着许多高碟西点,刀叉雪亮,磁盆耀目,五色电炬一开,如入琉璃之宫。这当儿,宾客络绎入席,多半年少翩翩,面如冠玉的美男子,许多走马王孙,堕鞭公子,一律出席。其次荷花大少镶镶边,更有年纪半百以外的,修饰得精神焕发,不输少年,大家叫他们半老徐爷,一辈子身上粉香馥郁,满座心醉。衣云同空冀、散客等坐在一起。散客又碰见一群朋友,便是虞小兆、文小雨、吕戡乱等,统坐在一排。主席一位胖子,操着浦东官话。空冀道:"这就是新益公司经理章石流。旁边瘦矮一位,带着极深近视眼镜的,名叫孙亦秋,石流的好友,新益公司副理,是一位有名新剧家。"其他亚白、复生等,陪着众宾,开樽畅饮。酒半众宾徵花,局票一百二百张填写,算得空前未有,直把海上几十条堂子弄堂里的花叶,像风卷残云一般,卷一个空。当下席上宾客一多,堂唱来时,张王李陆缠不清楚。你想六七百人中,姓王的起码有六七十,姓张的起码有七八十。一个倌人走上楼,只问一声那一位王大少叫的,这时不约而同,总有三四十人答应招呼着。倌人缠昏了,谁弄得清楚,只拣认识的王大少,挨次坐去。还有不少陌生王大少,叫打样堂差的,不得不去敷衍一阵。所以这一次的群芳夜宴,名副其实,把十几间门面大的一间屋子,轧得水泄不能,珠光宝气,粉腻珠香,充满全游艺场。下面游客万目仰观,也不知甚么一回事。衣云觉得目眩神移。空冀道:"今天好说把全上海妓女统统请到,并且一到不能跑,挨次坐堂唱,非坐到席散不休。"一时胡索歌声,响遏行云,伸头一望也不辨谁唱谁大。衣云震得耳鼓欲聋,只索别了众人先散,亚白道:"明日请驾临敝公司报馆编辑部一谈,有事奉托。"衣云道:"晚上准到。"辞着下楼,一径回校,神经骤受刺激,彻夜未眠。明日睡至午刻方起,吃过饭,公事完毕,又至新益公司编辑部,两张四方写字台上,早坐下六七位办事人,其间有位寿者相的老人,面貌奇古,气宇和蔼,开口微笑,如迦叶拈花,弥勒张口。亚白介绍道:"这位松江老名士柳一佛丈。"衣云道:"久慕。"又有一位举止倜傥,态度洒落,年约三十左右,面上略有几点微瘢的,亚白道:"赵凤梧先生。"又一位粉面何郎似的少年,亚白道:"郑一鹄先生,都是一佛丈同乡,一时知名之士。"衣云招呼过,很觉起敬。以次虞小兆也在帮忙。更有一位尖瘦面盘,谈锋甚健,很带滑稽口吻的,亚白叫他牛伯伯。衣云攀谈之下,知道他余姚饶牧牛先生,久居吴下,所以一口苏白,也是一位文学家。这几位也有来和亚白、复生谈话,也有来相帮做做笔墨。亚白请衣云报上帮帮忙,衣云道:"小品文字,随意胡诌得来。只是花丛消息,简直此路不通。"亚白道:"花丛消息,另有人担任,你只要不论何种作品,赐下一些。"亚白允任。当下衣云略坐一刻,有不少妓女,花枝招展闯进编辑室来胡调。因为这编辑室和游艺场贴邻,走得通游艺场的,有许多花花叶叶,逛游艺场,顺便来招蜂引蝶,也有运动两位元老,选她做大总统的。衣云心想,编辑员艳福不浅,人家往往到妓院打茶围,受她们冷淡,现在送上门来,恣情调笑,不可多得。正想着,亚白招呼一起到楼上吃夜饭去。席上,凤梧酒兴甚豪。一佛喜说笑话,每一开口,必殿以弥勒之笑。一鹄沉默如处女。复生雄谈惊四座,独有小兆,短小未见精悍,市井气太重。牧牛诙谐入微,每发一语,神气十足。亚白问一佛道:"一佛丈近来诗兴如何?"一佛笑道:"我近来只做歪诗,寻寻开心,规规矩矩的诗,要推凤梧,一鹄诗也很好。近来二位想必做得不少。"凤梧道:"这几天,只管喝酒胡调。正正派派的诗,一首也没做,再下去,怕连平仄也要忘掉。"亚白道:"老哥,大概一颗心天天在日新里芸玉那边。"凤梧道:"上海没跑处,只有那里缩缩。"亚白道:"好在贵同乡,很合得来。"凤梧道:"她小囡脾气还好。"亚白道:"谢绮娟老四,前天叫你去,你践约么?"凤梧道:"我到了日新里,怎会得再到谢绮娟那里去。"亚白道:"你真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想,莫怪前天鲍朗春先生,要赠你一副对。"小兆插嘴道:"朗春先生,赠他的甚么对呀?"亚白道:"日日日新里,谢谢谢绮娟。"小兆道:"妙啊,天衣无缝。"这时牧牛摇头抖膝,好像在那里吟哦推敲。
复生道:"老牛,你诠释一支古歌,末两句想出吗?"牧牛道:"大概是'一条裤子七条缝,条条缝里嵌私情。'复生道:"对啊,你赶紧写出来,登在报上,这一种天籁,很有玩味。"亚白道:"老牛唱的山歌,很受人欢迎。"牧牛道:"这几天山歌唱弗出,我只牛,有些生病搭死,起弗起劲哩。"亚白道:"那末填一支开篇吧。"牧牛道:"开篇细腻的,新颖的,等到写出来,便给小兆兄抢去试用。我前天想了半天,想弗出好开篇,索性自家寻自家开心,填一支老牛新苏滩,我背你听,叫做:'苏州城里出了一只老牛呀......精,出身原是绍兴余姚人,年纪四十多岁弗算轻,天生面皮八九层,牛皮学堂毕业考头名,留学牛约得文凭,大吹特吹顶专门,制造特别法螺是我生意经,手法弗肯传别人。"引得一座大笑。亚白道老牛停停唱吧,人家要当你发痴。你瞧那边几个西崽笑得眼泪也出来了。一佛道:"他专喜寻开心,也是他的天性。"牧牛道:"对啊,一日弗寻开心,就要生病,你老先生,同我还相合得来。你近来歪诗做得多么?"一佛笑了笑道:"我做一首大鼻子诗。"牧牛道:"好好,老先生自己大鼻子,现身说法,一定经意之作,倒要请教。"一佛背道:"'何等高光大,先生一鼻头。
孔中毛隐隐,梁上亮油油。老子手常指,佳人眼一丢。此君犹可怕,而况小比丘。'"牧牛道:"好极。描摹尽致。"一佛道:"当时我写到而况两字,苦思不得转语,刚巧一位小比丘青溪蒋蕴深来访,一时触机,就把她写上去。"牧牛道:"那要算文坛趣话了。"这当儿,一鹄和凤梧谈诗,他们所谈的诗,正正派派,甚么宋诗清微澹远啊,喁喁切切,辨不分明。凤梧谈了一阵,忽地站起来道:"哎哟哟失约了,失约了,今天芸玉请我吃夜饭,我怎会得忘记呢?"说着伸手拍拍头道:"我近来有脑病了,脑筋怎会如此薄弱?诸位对不起失陪了。"
点头自去。席上一鹄道:"凤梧这样大一颗头颅,会得生脑病么?我也弗相信。"亚白道:"他效忠于所欢,无微不至。芸玉说怎样,他便怎样。说不定芸玉随意说一声晚上来吃夜饭,他就如奉丹诏。偶然忘怀,便怪自己脑病。像他这样,怕孝子事亲,也不过尔尔。"说得一座喧笑。这时小兆伸手瞧瞧手表,摸出香烟盒子,抽支烟,划根火,点着烟头,猛吸一阵,把一张猪肝色脸,埋在烟雾里浸了一浸,辞着众人道:"钟点到了,失陪失陪。"说罢,拍拍鞋子,便一径走上三层楼去。衣云不知他匆匆忙忙,有甚么事,偶问牧牛,牧牛道:"他是书坛健将。"衣云道:"哦,他的大作,倒没有拜读过。"牧牛道:"你要读他大作,请直上三层楼。"衣云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三层楼上,难道有他的书房吗?又问牧牛,牧牛道:"有的。上海书房不叫书房,叫'书场',小兆他在书场里讲词曲,便是金圣叹所定的一部才子奇书《西厢记》。"衣云道:"那倒非去听听不可。"说着,辞了众人,走上楼去。西崽叫住道:"你还有一客西米粥咧。"衣云道:"你留着,等我走一趟,下楼来吃。"
西崽答应。衣云走上三层楼,推开玻璃窗一望,原来是说书的书场。只见座上不到十位听客,小兆还没上场,衣云坐下一旁,瞧瞧黑版白字的牌子上,并不见有虞小兆姓名,很觉诧异。一会子小兆登场,搭挡一位,便是他老弟,弹一回弦子好像手里一丝没劲,三条弦线,不住的在那里喊着不痛!不痛!接唱一支开篇,唱罢,小兆咳一声嗽,把一柄摺扇,挥了一阵,拍一拍桌子,口中念念有词,接着他的诗来了,朗诵道:"落魄江湖带狗行,挫腰扇子掌中轻。十年一只三弦断,赢得精油蹩脚名。"唱罢一首新诗,便抖擞精神道:"昨日子说到莺莺小姐搭红娘丫头,听得贼寇把寺院团团围住,吓得索索发抖,小姐对红娘说:戤笃转藕里格念头,叫藕里两家头那能介。"听客一阵狂笑道:"汤罐莺莺又来了。"小兆的令弟尖着喉咙道:"小姐藕看起来,但戤歇得,戤倒怕好剥藕里皮抽藕里筋劳。"听客又一阵狂笑道:"这红娘丫头,莺莺大概也在常熟买的,所以和小姐一样是常熟白。"一回子,说到张君瑞在书房里着急起来,拍一拍大腿道:"格桩事体,叫藕那能弄法介,直能度直能长一个度白雌头,藕心里向那能掉得落戤介,让藕凯想想法则看。"听客不耐烦起来,叹口气道:"一口常熟白,害我听得好吃力啊。"说着不约而同的走开去,座上只有四位茶房。碰巧下面端上一桌饭来,茶房去吃饭。衣云也觉肚子有些饿,站起身来,想走下楼去吃一碗西米粥。谁知一望座中,自己走了,只剩五六排椅子,那倒对不住朋友,只好坐着不走,直到下台,一同走下,望望大菜间里,亚白等已散,心想一碗西米粥牺牲了,只索挨饿回去。衣云从此时时来新益公司谈谈,任便逛逛游艺场。几位新交中,要算一佛最纯厚和蔼。凤梧洒落不群,确能算得一位名士。一鹄饱学多才,只是微有些落拓不羁,却不像文小雨一般做作。他的落拓,天性使然。他除读书以外,不论甚么事,随随便便,无暇修饰。所以和他真知己的,晓得他习性,到也不笑他的落拓。牧牛诙谐成性,同他在一块儿,便不觉得寂寞。复生胸无城府,生性爽直。亚白年虽不惑。风流潇洒,出入花丛,尚有璧人之谀。这几位,衣云倒很相交得来,天天在一起说说笑笑,早把胸中悲哽消除大半。
一天去访一鹄,一鹄除偶来新益公司外,他常住在棋盘街民主报馆内。衣云去访他,他正和一位和尚谈天。另外一位梢长大汉,坐在旁边阅报,手中执一个扁圆酒瓶,咕咕的喝。一鹄介绍道:"这位便是曼瑛大师,诗书画可称三绝,并懂八国文字。"衣云道:"久慕大名,早已读过《文字姻缘》一书。"一鹄又介绍那梢长大汉道:"他是本馆总主笔席雏凤先生,吴江名士。"衣云非常起敬。一鹄也替衣云介绍过,彼此一见如故,晚上便在报馆里小酌。又来一位健谈朋友,四方面盘,中等身材,一口湖州白。一鹄道:"他便是名画家言丙鹄先生。丙鹄谈论生风。曼瑛吐属隽逸,每发一语,四座轩渠。雏凤身体魁梧,酒量甚豪。丙鹄道:"雏凤应改为老凤才称。"曼瑛大师道:"索性叫他老鸨吧。他在报馆里,当然有老鸨资格。"丙鹄道:"那么我们今天都是嫖客。"曼瑛道:"你在报馆里担任画报写件,不能算嫖客,简实客堂里写水牌的大叔相帮。"说得丙鹄无言可答。曼瑛道:"一鹄的确是位未点大蜡烛的小先生,我和衣云好算纯粹嫖客,我们今天就算替一鹄点大蜡烛罢。"说着,拍拍雏凤肩膀道:"大块头姆妈怎样说法?"雏凤道:"他人都好说,你和尚六根已净,我不答应。"说得一座狂笑。丙鹄道:"我们别说笑,正正当当你大和尚几时到广东,我们要饯你的行。"曼瑛道:"不容饯得。我要跑就跑,今天两包花生米,两块臭豆腐,就算饯我的行。你有饯行的钱,还是送我买雪茄烟,朱古力糖吃。"丙鹄道:"我托你的画你怎样了?"曼瑛道:"你一张宣纸太大,我只能替你画一只角,因为我的画,都是疏落落的笔仗,小件为宜,大幅就无此魄力。"
丙鹄道:"随你高兴,只要你兴之所至,随笔挥洒,不拘大小。"曼瑛道:"那么后天交卷。"雏凤道:"和尚靠不住的。他说后天交卷,不知哪一个后天哩。只是你逼住他画,他又不起劲,要像前天替金子英画的牵丝扳藤一样了。"丙鹄道:"甚么牵丝扳藤呀?"曼瑛道:"前天子英把一幅堂幅的宣纸,在这里硬要我替他画,我和雏凤下棋,他磨了半天墨,直到晚上,挨不过只好替他动笔,对客挥毫,已经不情愿,外加这样大一幅劣纸,我只索在右角上画一艘小船,左幅上画两人拉牵,替他题上牵丝扳藤四字,聊以塞责。"丙鹄等听说,大笑不已。当下雏凤酒兴未阑,一鹄和衣云不喝酒,先吃罢饭,两人走到新益公司。这一天公司里非常热闹,门口扎着花国群芳大会六个电灯字,里面正在开投票柜,检票唱票忙得七手八脚,一所大厅上,塞得插足不下,无非嫖客妓女,选举人和被选举人携手相将观望着。那检票员又是滑稽家饶牧牛先生,操着吴侬软语,很配妓女的胃口。只听他喊着:"福裕里冠芬三百权。"大家对冠芬望望,冠芬好像面有得色。......又喊着:"福祥里贝英一千权。新康里菊云三千权。"大家面上得意非凡。......这时有个长大汉子,搀着一个黄瘦姑娘塞进厅里,听得台上喊红珠一千权,那汉子忽道:"咱们在这儿。"引得一座狂笑。忽见厅角落里另外有人争道:"伲也叫红珠,这一千权是伲王大少替小阿囡投格,絶弗要瞎三话四,冒认得去。"那汉子不服道:"你伫说的甚么话!咱们一起朋友大伙儿来投的,你伫怎说冒认?"
这时秩序已乱。台上演说道:"照章程应该写明地址,你们不依章程,一律无效,作为废票。"那汉子只管咱们咱们的吵,自有人来打招呼。台上依旧喊着:"新康里菊云老七一权。"台下应道:"伲阿囡叫老六,老七是房间里做手,不要弄错了,等歇要缠弗清格。"旁边站起一人道:"阿拉是选做手老七,呒没弄错。"台上道:"阿姐不在其内,只选倌人。"那人捧着头,走出厅来道:"娘东希,阿姐难道弗是人。"一位朋友问他道:"阿龙哥,你作甚?"那人道:"犯关,逢岂话其,我雷东选举,亚阁乱经,阿姐勿算,仰希匹格。"里边仍在喊着福裕里莲英三百权,日新里芸玉小姐二千权,日新里红珠我爱三千权,......看客不约而同笑了一阵。其余零碎票子,更笑话百出。台上一一喊着道:"小阿囡一权,阿金姐阿珠姐合一权,阿水大笃娘十权......"台下有人啧啧私语道:"一定是阿水大笃爷投格。"台上又道:"扬州姆妈一权,亲好婆一权,隔壁二小姐一权,灶披厢里嫂嫂一权,老三老四老七合一权,唔笃娘一权。"
台上那位老牛,忍不住笑道:"这一权究竟算啥人格介?大家好算唔笃格娘,那末算子啥人好。"台下有人私语道:"老兄可是唔笃格娘吧?"那人道:"要末唔笃娘。"两人争着,台上已经收束,报告总数,选定大总统福裕里冠芬,一万五千一权当选。其次新康里菊云,和福祥里贝英同数一万三千权。两位当选副座。福裕里莲英一万八百权当然有组阁资格。其余阁员等,明日《新益报》上发表,明日请阅《新益报》便知,今天大家散会吧。这时场中一涌而散,尚有几位娘姨阿姐,一路走一路议论。一人道:"呢阿囡啥格有资格组阁,弗懂,阿是叫阿囡房里要隔一隔,装一个搁楼啊。"一人道:"弄弗明白里笃格,讲到伲阿囡格场面,皇帝也好做,弗要说大总统,现在大总统做弗到,伲也弗想啥租阁借阁。"一人道:"倒不是啊,俚笃瞎派派罢哉,明天我里自家房间里人来选一选,选阿囡大总统,絶做副总统,奴就做了巡捕末哉,替絶看门阿好。"一人道:"奴是弗要絶看啥门,絶自家看好子吧。"闲言休表,且说那天亚白、复生忙得不亦乐乎。牧牛见了衣云道:"今天检票唱票格血末,真正血得来,再呒不再血格哉。"衣云道:"我听你操一口苏白,实在好听,一张张奇奇怪怪选举票,也实在好笑。"牧牛道:"好笑的票真多咧。甚么某某小姐,某某笃格姨太太,某某笃娘,大半不便唱的。否则还要笑煞人咧。"亚白走来道:"今晚大家帮忙,把阁员都督支配好,明日报上要一起发表的。我此刻先往白宫向元首觐贺,教她几句演说辞,让她明日受贺时,登台发表。"说罢自去。编辑室内复生等支配好十二位阁员。三十位都督,其余巡阅使、花政长等,也有好几十位。日新里芸玉,民和里云霞阁等,都是总长资格,总揆推定莲英,拟就发稿以后,一件事算结束,再行筹备明日元首登极受贺的礼节,一桩一件,布置妥贴,一到明日清晨,便宜了一个报贩子,平地发一笔财。原来那卖小报的阿桂,昨天瞥见这样盛况,心中一动,晚上打定主意,做一回投机事业,一清早贩了一百多张《新益报》,又把一条红绸缚在身上,依着报上花名,一家家派送。先到大总统那里,走上房间,不问情由,手捧一张红报,下跪床前,唱着恭喜贺喜,连声不绝。冠芬眉开眼笑,在枕头旁边摸出一叠钞票给他,阿桂叩头而去,一数六十五元。他这一喜,喜得心花怒放,重复走到贝英、菊云以及总次长那里,如法泡制,三十四十元不等,至少五元十元,阿桂这一天,仿佛中了发财票似的,统数一数五百多元,从此改行业,办小报,开花选,抄老文章,后来弄得六脚无逃,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大总统登极那天,场中布置得堂皇典丽。一间大厅上,正中一座高台,三把龙椅,左右总揆阁员席。台下排成半圆形,都督巡阅使花政长座。以下一排一排三四百位来宾座。桌上满装花朵茶点,电光下远望如瑶台仙境,阁螭宫,厅后元老座,参众两院席。厅前细乐悠扬,弦管咿哑,名花翩然而至者二三百人。元老用红色汽车往迎正副总统,军乐前导,侍从武官三十余人将护而至。冠芬长身玉立,体态丰腴,身御黄色金绣团龙旗袍,四缀明珠百绯,垂垂如缨络。胸悬碗大宝石山茶花球,四缀茉莉花心装一电炬,花球四周别上四只钻石蝴蝶,花心电炬照耀闪闪作万道金蛇,徐登宝座,两旁贝英娇小玲珑,丰致嫣然。菊云袅娜丰裁,秀眉媚目。大家打扮得如花如锦,莲英风骚绰约,姿态活泼,一众执事,环肥燕瘦,各擅胜长。场千花于一室,聚百美于当筵,真算得千载难逢之胜会。当总统御极时,赞礼员喊着全体名花,向大总统行三鞠躬礼,不约而同,大家站起来弯了三弯身子。
看官,此种魔力可也不小。堂子里倌人,嫖客化掉几千几百块钱,灭烛留髡起来,她直挺挺像死尸一般,要她身子动弹一动弹,真千难万难。现在无无缘故,行个三鞠礼,怕出了娘胎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哩。且说元首登上宝座,赞礼员喊请大总统训词。冠芬对后面望了一望,亚白向她耳语数四,冠芬频频然说道:"奴是呒才呒德,一点弗懂啥格,从小腊生意浪混口饭吃,也是承唔笃大少爷帮忙,总算养活我一条性命。现在又蒙唔笃几位大少看得起奴,选奴做大总统,那是实在弗敢当格。我想生意浪姊妹淘中,比我品行来得端正,面孔生得标致,曲子唱得好听格,也不知多少,我今朝做大总统,弗知要有屈几位小姊妹,那末奴心里阿要对弗住。现在已经选出,辞也辞弗落,只有老老面孔算数。奴有啥格弗到之处,总要巴望唔笃小姊妹包荒包荒。外场面还要巴望大少爷照应照应。奴是弗会说话格,只有格两句。"说罢一鞠躬坐下。全场掌声雷动,大家称赞冠芬说得不亢不卑,很觉得体。其次挨到贝英训话,站起来笑了两笑,又坐了下去,低下头。冠芬踢踢她脚,她又站了起来,眼睛只望着桌上瓶里插的一朵花,低低道:"诸位姊姊妹妹才腊搭,"只说了一句,粉脸飞红,又坐了下去。台下一阵掌声,她又站了起来说道:"奴是弗会话啥格,承蒙选奴做副总统,奴一径格两来,花样是翻弗出格,奴说话才腊搭哉,一一一榻刮子才腊搭哉。"说罢坐下,台下一片欢呼道:"老六阿才腊搭勒介。"贝英羞答答,只是低头不语。接着挨到菊云,菊云很洒落,站起来道:今朝承情唔笃诸位少爷老爷选奴做副总统,奴面孔浪是笑出来,心底里是要哭出来。为啥呢?絶想像伲格辈人,吃爱碗饭,也叫呒说法,好像从小跌进陷马坑里,做一日生意,熬一日苦头,要想早点跳出陷马坑,只是呒不格种机会。现在诸位少爷老爷,弗情愿救起我伲来,翻要叫我伲做大总统副总统,那末奴自家想想,好像田鸡跳进井里做皇帝,快活也是有限得势格哉,奴弗会说话格,要请唔笃诸位弗要动气,原谅我一点。
说罢。坐下台下,大家称赞一声好吗!这一声好吗里面,含着一种沉着酸哽的音调,有不少情场无可奈何人,在那里发怔。内当中有一位少年,便是本书主人沈衣云深味菊云这几句话,宛似清夜钟声,足以唤醒一切。今日这样盛会中,不可无此遥天一雁之音。正想着,又见莲英也演说一番,和冠芬同一意思。说罢,元老背读颂词,来宾演说。等到散会下台,不少侍从武官,簇拥着小坐,款以西点,挨定日子,朝觐受贺。是晚直至宵半始散。
衣云觉得见所未见。明天场中,又开辟一处群芳会唱场。花国自总统以下,统统出席,排日会唱。一般老嫖客,大家来捧场,批红判绿,又是一番热闹。这回亚白、复生很有造于花国,自共和以来,总算第一次开花选,从此各院平添不少公子王孙,排日觞政,直闹到年暮岁阑。且说有一天晚上,衣云同亚白、凤梧、一鹄等,正在群芳会唱场听歌,有一位丽人,妆饰虽不十分华贵,却也光艳夺人,丰容盛靱,眉目婉好,对着凤梧丢了一个眼风,凤梧便跟她跑。亚白道:"这就是花国都督日新里芸玉,凤梧的同乡,尤属所欢。"衣云方始明白。那天清歌未歇,天色已晚,广场上忽地人头挤挤,大家嚷着看放焰火。原来那天是圣诞节,游场平添几千看放焰火的人。衣云同亚白、一鹄等也随着众人围观,焰火明时,瞧得见全场游客,或偕所欢,或携情侣,凤梧和芸玉也并肩站在对面,喁喁私语。衣云瞧他们一片痴情,自己也觉得勾起闲愁万种,心旌摇摇不定。这当儿蓦地走过一位少年来,执住衣云的手道:"老哥,我正要来找你,你好写意啊。"衣云一望面目,心荡神越,摇摇不定,觉得对他哭笑不出。那人把衣云拖了便走,后面又跟上一个四五十岁的梢长大汉来。衣云瞥见,又是一惊。这一惊非同小可。正是:
欢场邂逅惊心客,疑是华胥梦里人。
不知衣云无端碰见两人是谁?被他们拖到哪里去?欲知详细,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蛮貊投荒恨吞心影华鬟历劫愁听鸡声
话说衣云观放焰火,蓦地碰见两个人,吃惊不小。这两位一少一老,究竟是谁?要使衣云一见,这样神魂飞越起来?衣云和他们两人,有何种关系?相见之下,有甚么话说?作者暂且按下,要待阅者诸君,猜测一番。如今且说亚白、复生两人,自从做了花国元勋,每天忙作一团,亚白又打算花国全体名花,妆阁里应该送一些礼轻情重的甚么东西,作为此次花选的纪念。复生道:"我们送一副泥金对子罢。把她们花名嵌在联中,托老名士柳一佛挥写,那倒是惠而不费,雅俗共赏,悬挂在妆阁内,更好留一个永久纪念,将来总算我们办过这件事的,你道好吗?"亚白道:"一百多副嵌字联子,又要切合,又要香艳,颇非易易,你担任得下这项笔政吗?"复生道:"横竖人多,有凤梧、一鹄那班人,都是词章家,倚马可待的好手,谁教你一人思索,我们大家来想,还怕甚么!"亚白听他一说,却很赞成,连夜摊开花名册子,两人勾心斗角的制联。只因上海妓女花标,特特别别的很多,甚么"花媛媛"、"林宝宝"、叠字的,还好想法用拆字格做。譬如媛媛两字,把"步姗姗""归缓缓"相配,其他四个字的,什么"小林宝珠"、"小林黛玉",那要拈斤两了,亏得亚白也是此中老手,有几联配得很轻倩流利,天衣无缝。更有许多集句,很费思索。有一人叫"小红"的,亚白集句道"小扇轻罗人似玉","红墙银汉夜如年。"颇觉浑成。又有"晓霞",亚白写一联是"晓妆倩婢调轻黛","霞脸呼郎晕薄脂"。韵味不弱。复生亦吟哦不辍,中有一人名"虫二",复生道:"那真想入非非,甚么叫做虫二呢?"亚白道:"她取风月无边的意思。"又有一人叫"错综",复生道:"亏她们匪夷所思,题得出,那要使我搁笔了。"亚白道:"错综两字,还是上海一位名士替她题的。"复生道:"有何出典?"亚白道:"他题了,就算他的出典。"复生又瞧下一行笑道:"老朋友来了。"亚白一瞧,有一人叫"天虚我生",一人叫"枕霞阁主",也笑道:"上海人冒牌的真多,妓女冒起文学家小说家的名来,那也可笑。"复生道:"他们大约一时想弗出,就把小说上题名凑凑。"亚白又道:"复生你瞧,一个名叫翩若,一个名叫惊鸿,倒也别致。那末妓女之名翩若惊鸿,嫖客之势矫若游龙,可称绝倒。"复生粲然。亚白道:"今晚辰光还早,我去做野鸡拉客,拉凤梧来做。"复生道:"凤梧此刻在什么地方?"亚白道:"凤梧不在日新里,总在私邸。"复生道:"凤梧的私邸,可是同芸玉赁的,在什么地方?"亚白道:"在东新桥顺吉里,只借一间楼面,还有芸玉的母妹,住在一起。那只凤巢,真要变做燕子窠了。"复生听得叹口气道:"凤兮凤兮,奈何奈何!"说罢,亚白匆匆去找凤梧。一壁复生独自构思,制就十余联后,渐入困境,思索得脑筋懵懂起来,再不能忍,便踱进里面假山廊下一带盘散。
忽见一位粲者,正在对面鸳鸯池畔,蹲着身子,向铁丝网中瞧一对鸳鸯,微露徐妃半面。复生一望,见是新任元首,呼她一声老六。那人站起身来,亭亭玉立,对复生嫣然一笑。复生再望时,何尝是冠芬,不觉一怔。心想天下有这样相像的人吗?那人身段面貌,简直和冠芬一色一样,复生一面想一面走,走上扶梯兜了一个圈子,因为脑府里无端挖出了几十联香艳对子,又无端装进了美人一转秋波,不知不觉,全身热辣辣地,坐立不稳起来。当下走进三层楼书场,坐下一回。又想走下楼,正一手推开右面那扇玻璃门踏出来,谁知外边一人一手推开左面那扇玻璃门跨进去。这当儿复生胖胖一张油脸,和那人白白一片粉腮,擦了一擦。复生忙道:"对不起,对不起。"那人瞧了一瞧道:"喔,是你,不要紧,不要紧。"复生又一怔,原来那人便是方才鸳鸯池畔凝眸一笑的人,因为那人身材特别发育,所以和复生面碰面擦得着。当下复生趁势谢一擦之罪,酬一笑之恩,便邀她到二层楼大菜间小酌。灯下打量她姿首腰肢以下,忽见一件平生酷爱的至宝。原来复生最爱女子纤足,他说纤足女子其妙。像洋澄河金瓜蟹,福漆桌子上,能沙沙纡行,妙处在八足有力。当时那女子便有此项妙处,一双纤足更是天生美材。说他像粽,脚趾太长。说他像鱼,脚背太低。凹尖不等之形,便是请当世数学家,用勾股几何术来测量绘图,一时也难获确切答案。然而瞧在复生眼里,当人参果一般,恨不得把金击子随敲随食。当下那女子叨扰复生一饭,便以身报德,两人兴匆匆跑出游场,重寻欢窟,暂且按下不提。
再说亚白去找凤梧,不到一点钟,仓皇奔回编辑室,一望复生已跑,连忙吩咐茶役四处找寻,杳无迹兆,自己又坐包车到复生寓所去找,只有一位扬州娘姨,在楼上打盹,一问不在。又回到公司里,其时已交一点钟,小兆说书早落场,走到编辑室来,亚白问他见过复生吗"
小兆道:"十点钟前,我经过跑马厅一苹香门口,见他同冠芬两人,携手入内。"亚白道:"哦,那一定又在阳台之上了。我有急事,今天非找到他不成。我去拖他起来。"说着赶出门来,跳上包车,又到一苹香两旁一块块牌子上瞧到,没有姓言的。姑且上楼,四处巡视一周,不见复生人影。正想下楼,碰见一个熟悉的茶房,问他一讯,方知刚才已走。亚白心想,此时必返寓所,重复赶到复生家里,敲门上楼,只见复生正在洗手,把块药水肥皂,涂了再涂。原来复生寓所,除复生以外,只备一娘姨守门。复生的夫人在原籍,上海既以寡人资格独处,不免寡人疾发,要在风尘中物色一知己。只是复生生性爽直,在妓院里勾勾搭搭,他嫌手续麻烦,所以只在游场物色。碰巧今晚在鸳鸯池畔邂逅一美,引到一苹香,成其美事之后,回到家里,正想洗手入睡,又见敲门进来一人,正是亚白。亚白问他道:"复生,你好,居然为元首宠幸,我已从你们行宫而来,调查得仔仔细细,你住的几号房间,你几时进宫,几时出宫,我可还得出你宝门。"复生笑道:"岂有此理,现在的冠芬,既身登九五之尊,宠幸者列屋而居,大家想一亲颜色为荣。像我这样穷措大,有此资格吗?你正在那里说梦话咧!"亚白道:"那末你一苹香到没到?既非元首,哪人是谁?我苦极苦极,找了你半天,现在找到了,开房间事,姑且慢慢盘驳你,你知道赵凤梧出了毛病吗?"
复生吓了一跳道:"出了甚么毛病呢?你快说给我听。"亚白道:"说来话长。他总不脱书痴习气,我说个大略你听听,速急和你去瞧他。"复生道:"究竟甚事呢?"亚白道:"他和日新里芸玉,本来苏小乡亲,一到上海,在北里萍水相逢之后,当然不免逾格爱好。这节工夫,芸玉日间在生意上,晚上总归私邸,和凤梧同宿同起,凤梧资用拮据,芸玉甘苦共尝,毫无怨言。不意被凤梧内务部知道了,大发雷霆,前天特地到上海来侦查,亏得香巢没有泄漏。赵大人终不免埋怨芸玉,芸玉冤无可泄,假意对他道:我们俩既不能相安一室,还是趁早分飞两处,免得你夫人前为难。凤梧骤闻此语,如青天霹雳,逼着芸玉说,分飞到哪里去。芸玉本来有个湖南姓郑的盐运使,几次三番要把她宝扇迎归,因凤梧一片真情,不忍割舍,悬而未决,当下芸玉假说到湖南去。凤梧听得,信以为真,发狠起来,把芸玉项下悬一颗钮大的金质小鸡心扯下,对里面一张芸玉的小影,洒了两滴眼泪说道:你要到湖南去,我也拉不住你,你早些去罢。只是我嘴里如此说法,心里总丢不下你。那么没法可想,且把你这颗心,送到我心里去。两颗心合并在一起了,那时你的心既在我心里,你身子到湖南去,我也不在乎此。他一边说着,一边当真把颗金鸡心,连里面照片一起送到口中,呷口茶,咽下肚去。急得芸玉母女三人,跳脚发急。这时碰巧我去瞧他,连忙送他到宝光医院去吃药水。现在宝光医院,不知怎样?我快同你去瞧他,想法子救护。吞下黄金,有性命之忧,不是耍子。"复生听得也呆了。
亚白催他快去,复生披衣匆匆同亚白走下楼,雇一辆黄包车,跟着一径到法界宝光医院,一问院长道:"姓赵的凤梧先生,刚才已送回调养去。金鸡心吃下药水,早已呕出,不妨事的。养两天神,便能复元。"亚白和复生一颗惊心,才算镇定。因辰光已晚,各自回家安宿。当晚无话。明日垂晚,亚白、复生正要去望他,凤梧忽走进编辑室来,视若无事。亚白道:"老哥真做得出。昨晚你皇帝不急,急煞我们太监。你现在身体好么?"
凤梧面上若重有忧愁,冷冷答道:"好了,再没有事,昨晚真对不起老友,我也一时之愚,现在已觉悟过来。千里长棚,筵无不散,还是趁早独挥慧剑,斩断情丝,留得此身,做番事业。"亚白知他心头郁恨未平,苦苦慰他。凤梧道:"芸玉真要到湖南去了,名花已有主,从此萧郎是路人,我也不去留她,落得好聚好散。她行期即在这几天,怕不过年吧。我受此刺激,只有万里投荒,消此绮恨。"复生听得,不觉高叫一声:"好!你能跳出情网,投荒万里,不愧血性男儿。我也早有此志。一个人坐老温柔乡,受螓首蛾眉的支配,尚有丝毫生气吗?"凤梧听得,越加豪兴勃发。亚白只索不开口。凤梧和复生两人商议妥帖,南走星加坡,预备年内即发。凤梧行囊羞涩,不得不借重不律,日就编辑室撰小说,题名《恨海归舟记》,发愿十天内成十万言,获润三四百金,便能成行。从此连日挥毫,云烟落纸,飕飕如春蚕食叶,全书将杀青。亚白等知他意决,集合社员十余人,在公司屋顶合摄一影,以留纪念。是晚亚白在游场楼顶饯凤梧、复生天南之行,即席赋诗,激昂慷慨。复生意下,预备即日启行。凤梧道:"星埠不比南京北京,交通不便,非等轮舶开行不可。"亚白道:"你们不必性急,一切购船票,办行装等,我为二公担任,包你们称心适意。"二人大喜。那晚喝得烂醉,复生鼓掌欢呼道:"我们今日脱离情网了。"正说着,一颗鹅蛋脸,在窗子外面逗了一逗。一股甜香,直送进复生鼻管里,早做了复生的醒醉剂。顿时一张牢骚脸沉了下去,推托更衣,走出酒排间,剩下凤梧一人,孤掌雷鸣了一阵,觉得没有附和,兴致提不高。亚白忙去找寻复生,只见他正和一个长身玉立的女子,坐在屋顶藤椅内,喁喁私语。亚白不问情由,走去招呼,连那女子,一起拉拢到酒排间,重张筵席,洗盏更酌,细问根由之下,才知一苹香误认冠芬便是她。亚白既破此秘密,和复生说笑一阵。凤梧此时心有所动,酒力也渐醒,正要想溜到日新里探探芸玉,谁知芸玉早已飘然而至,坐下凤梧一旁,也不发言。凤梧道:"我没有叫你堂唱啊。"芸玉把手中一纸局票对桌上一搁,凤梧一观,认得出亚白的手笔,票角上还加着"后添"两字,圈上三四个圈,当下只好不响,和芸玉搭讪着道:"那边你可是好多天没去了。"芸玉便觉眼泪汪汪起来道:"你前天吩咐,不要我再踏进你门,那末我把姆妈妹妹送回松江家里之后,自然也不去了。我不怪别人,只怪自己命苦,前世木鱼没敲开,今世活该在地狱里受苦。一个身体,随人摆布。照这样子,我想早死一天好一天。"芸玉说到这里,只把一块帕子不住的拭泪。凤梧眼眶也红了。亚白、复生见他们这样悒悒不欢,催他们一同回去吧。凤梧再挣扎不住,站起身子,跟芸玉下楼,一径回日新里不提。
再说席上亚白把复生一对临时夫妻,一杯杯白兰地,灌得烂醉,瞧他们不能支持了,便也送他们到一苹香,自己回去安宿,一夕无话.第二天,两人到编辑室来,大家骨都着嘴,再不激昂慷慨,谈投荒天南的事了。亚白忍不住道:"凤梧,你的别署'梦湘轩主'今天好取消了吗?"凤梧也不响,只管做他的《恨海归舟记》。亚白又对复生道:"你的贵相知赛冠芬女士,可要带她到南洋去吗?假使要带去的,那末我船票要替你们多打一张。"复生道:"她现在又不好算我的人,我陌陌生生碰见了一面,怎好带她出门呢?照你说,我要成立一个略诱的罪名了。"亚白听得好笑,从此又过了三四天。一日亚白在家吃过饭,又到外面干下一回事,很晏到编辑室。那时复生、凤梧正在一桌子聊句,见亚白来得晚,大家问亚白道:"你今天怎样来得好晏?莫非昨晚新有所遇吧?"亚白道:"你们还要说笑我,我替二位忙下半天工夫了。"凤梧道:"我们有甚么事有劳你啊?"亚白道:"我今天早上,见报红登着明天出口,有亚达公司皇后号巨舶,直放南洋群岛,因此替你们到公司里,购下两纸二等舱位船票,二位明天便好荣行了。"凤梧、复生不约而同的惊诧道:"票已买了吗?"亚白摸出两纸西文船票来道:"当然已买,你们快去收拾行李,今晚便要上船的。"复生道:"老哥,你未免太冒昧,不问问我们去买,我尚有未了之事,怎好一走就走。"凤梧也道:"明天我在日新里芸玉房间请客,请柬早已发出,教我怎好拆她的烂污。老哥真太马虎,不知两张船票化多少钱?"亚白道:"有限。每张一百七十元。"两人吓了一跳。复生道:"你老哥待朋友真太好了,一声不响,化三四百元,买下两纸船票,眼见又要牺牲了。你难道不见我们俩,被一个情字羁绊着么?我那把慧剑,弄得一时挥不下手,怎好立起身来便跑?你也太瞧不出颜色了,白丢掉三四百元,可惜不可惜。"亚白道:"我前天好像听你说,今番跳出情网了,我想你既跳出情网,要行便行。谁知你重复投入网中,那末三百多元,些些小事,丢就丢掉。"复生听得,很不忍心,夺下亚白手中两纸船票来道:"那也不容你白破钞,让我承认了吧。"细细一瞧,何尝是船票,原来两张工部局房捐票。当下大家拍手欢笑一阵。亚白道:"你们二位的情网,我早知是钢铁丝穿成,总也跳不出来,我肯和你们赌个东道,随你们哪一天南行,船票总是我会钞。"复生道:"不必慷慨吧,你也明知我们去不成功,落得说句漂亮话。"凤梧道:"我倒不是这样。亚白你那东道,一定要输在我手里。我只要等星埠道南报馆回电来便走。现今有你买船票,使我心里一宽。只是到那时你不要食言而肥啊。"亚白道:"笑话。君子一言,好马一鞭。"复生道:"凤梧待回电是假的,回电凭你哪天来,你总走不成。只要芸玉一嫁,他立刻就跑。这句话,凤梧,你道我猜得对吗?"凤梧道:"好算知心之论。"复生又对亚白道:"那么你只要打听芸玉消息,每天到日新里望望芸玉一块牌子,假使不挂出来,你快替他买船票,决不会牺牲。"凤梧道:"此论极是。凤去台空以后,此行必不能免。"复生道:"她台空之后,你只凤,当然只好效鸟鹊之南飞。"亚白道:"现在凤梧的宗旨明白了,他叫做'待嫁',只是你复生呢?"复生道:"我本来是被动,此行恐终成话柄,除非等我娶了那人,生下儿子,送红蛋给你,我心愿已了,或者可以成行。"亚白笑道:"那么你的宗旨,叫做'守生'他待嫁总有一日待到,你守生怕赛冠芬不争气时,我一张船票,永远买不成。"
说得凤梧复生全笑了。亚白道:"现在横竖你们待嫁的待嫁,守生的守生,离开投荒天南时尚远,请你们定定心帮我忙,把百十副联句做成了罢。"凤梧道:"好,我的那篇归舟记,已完稿,替你做对联罢。"亚白当把花名册给他,吩咐他道:"有圈的已做就,没圈的非请你高才构思不可。"凤梧见了那些牛鬼蛇神的芳名,也只有摇头不迭,好容易七拚八凑,两天功夫做成,当托一佛、牧牛两人,一副一副写上泥金联子,逐家分送,了此一桩心愿,按下不提。有事便长,无事便短,忽忽已过残年。那天十二月廿九大除夕,天不做美,落梅飘絮似的,平空下起大雪来。直到晚上,屋顶积雪三四寸,北风冽冽,冻鸟啾啾,马路上行人稀少,自来水龙头一个个用稻草缚着,慎防雪后冰冻。雪堆里一片红光,几个清道夫在那里扫雪。电灯明处,也好像惨澹无光。花丛中那天也不比平日热闹。家家灯昏门闭,阿姐倌人,大家回小房子度岁吃年夜饭去了。这时大新街四马路口,六路电车上跳下一个老妇,搀个少女,各人披件氅衣,冒着大雪,走进迎春坊来。那人便是奇侠楼家总管阿金娘,少女便是金大女儿银珠。两人上楼走进亭子间里,脱去氅衣,拍拍雪花,坐下一旁。小大姐爱珠,开电灯倒茶。阿金娘把两只热水袋,授给爱珠,叫她换换热水。又道:"今天房间里这样冷法,快去生个火盆来。"爱珠道:"炭也没有了,让我吃罢夜饭去买。寄妈,你夜饭吃么?"阿金娘道:"早已吃过。明天年初一,我特地来翻翻箱子,找件新衣服给阿囡着着。阿囡爷在下面么?"爱珠道:"在下面。"
说罢自去吃晚饭。阿金娘呷下一碗热茶,对银珠道:"阿囡,明天大年初一,你总要出出风头,打扮得漂亮一些。让我来找件衣你穿。"说着,在床底拖出一只广东皮箱来,摸出一串钥匙,找一个开了箱盖,打下电灯,吩咐银珠照着。银珠觉得一股樟脑气,直钻鼻孔。阿金娘揭开几张桑皮纸,把一件件新做的衣服统翻出来,给银珠试试尺寸身材。银珠喜不自胜,也顾不得天冷,卸下长棉袄,只穿一件短衫,一件小棉马甲,把花花绿绿,五色锦缎的皮衣棉衣逐件穿上身,往橱镜子里照了又照,觉得件件配身,称心适意。阿金娘又一件件叠好在箱内,留出一件同州板子的细滩皮旗袍,给银珠穿上,面子是淡红华丝葛的,银珠翻转拍了一拍,瞧瞧雪白的长毛,足有三四寸,穿上又轻又暖,在镜子里照照,越显得身子苗条,脸儿粉嫩,只快活得心花怒放。阿金娘又把新买一条丝围巾,替银珠围在颈里,放好箱子,对银珠端相一会,快活得眯花朵眼,拍拍银珠香肩道:"阿囡,你真像一尊观世音菩萨了。我寄娘费下一番心血,将来专靠你菩萨保佑,你别忘怀我啊。明年的房屋一切,统统给你定妥好了,专待一开春,打点进场。那么你第一年挂牌子,初出马总要好好做些锋芒出来,跟你阿姐老七一样,房间里客人不断,那时候我寄娘睡梦里都要笑出来了。你现在一切工架,已是不差,一张嘴还欠圆活一点。因为你做小先生,更加要圆活,否则大少爷难为了许多钱,瞧些甚么颜色呢?天下世界,千穿万穿,马屁弗穿。老话说得好,打杀人,要偿命,骗杀人弗偿命。你对付客人,专靠一张花言巧语的嘴,随便甚么,顺着客人便是。客人欢喜搂搂,也不好十分认真,惹动气客人。你只要打定主意,店底货弗卖好了。"银珠问道:"寄妈,啥叫店底货介?"阿金娘笑道:"吃我们这碗饭,有句门槛里话,叫做'卖嘴弗卖身',我说的店底货,就是说你的身体。"银珠道:"我的身体自然弗卖格,卖脱子末,爹爹姆妈叫啥人养呢?"阿金娘道:"笨坯,你还没有弄明白哩。我说的卖身,不是真的把你身体卖给人,是说不要让客人想着你身体,老实话就是不要和客人要好睡在一个被窝里,随处当心,保守好爷娘传给你的一件宝贝。"银珠听得,红晕粉腮,手中只把围巾搓着。阿金娘索性畅畅快快叮嘱她道:"这件宝贝,就是你一生一世靠着他吃着不尽的一只金饭碗。只是现在做小先生,用不着他,只消靠上头两片嘴唇皮。便是将来用得着金饭碗时,也不好随处乱用,像叫化子讨饭一般,拿只饭碗伸进伸出,这样子就一钱不值了。只要在紧要关子上献一献宝,你越小气,人家越要来转你念头。上海地方做生意,不比北边,赚铜钱专靠搭架子,架子越辣,名气越红,不但小先生,便是点过大蜡烛以后,酱缸打碎,架子不好不搭。"银珠道:"啥叫点大蜡烛呢?"阿金娘道:"痴丫头,你真一点不懂甚么,这是生意上的规矩,小先生第一次留住夜客人,要点一对大蜡烛的。"银珠道:"那末对过老三房间里,小阿囡留了三四次客人,每次点大蜡烛格,真弗成子规矩哉。"阿金娘道:"这里面的过门节目,我现在用弗着告你,你别管她们,自己开了年,总要放些手段出来,做一户客人,赛如烧饭一样,稻草一把连把送进灶门,那锅水会得热,水沸起来时,你反要熄一熄火,等一回儿,要冷快再烧,那时一锅饭就熟了。你倘半三弗四,初一一把火,初二一把火,烧到明年也不会熟。假使沸的时候,你只管烧,那末水一起烧干,烧成一锅子僵饭。这个道理,浅显明白,你总领会得。"银珠道:"那末做起十户二十户客人来,一双手来不及烧,管了大灶门,顾不到小灶门,小锅熟了大锅生,叫我手忙脚乱杀哉。"阿金娘道:"你这小娘,真笨转了弯。你那只灶门,是通连的,又像电灯总机关,只要把一千一万根电线接好了,总门一开,盏盏会得发光。譬如你做十户客人,不消用十副手腕去对付得。王大少跟前说王大少好,李大少跟前说李大少好,你面面周到,他们个个欢心。假使李大少和你要好,你说我就只你一个要好人。背转身来王大少和你要好,你又说我除你要好之外,没别个人。这样鬼话连篇,好在永生永世戳弗穿的。"银珠道:"张三李四统来和我要好,我心只一颗,对啥人要好子好呢?这样子爷来爷好,娘来娘好,一颗心不是要坏的吗?"金娘道:"你真一些不懂,谁叫你拿出真心来对客人要好,是一句闲话罢了。不过嘴上说说的,心里动也弗动,怎会得坏。你只要瞧电灯泡里的白金丝,天天火一般烧着,永不会得烧焦,就是这个道理。你只要把一颗心,炼得像白金丝一样,趁张嘴说说,说得客人听了,活像从你心坎里发出来的,那时候,银子钞票,尽多尽少,用到你身上。你要挣甚么首饰,他立刻挣给你。你要做甚么衣服,他马上做给你。真叫'钱出百家',发起财来,很快很快,一点不烦难。"银珠听得,眉开眼笑道:"寄妈不对我说,我总认得吃生意饭,要糟蹋身体,到啥田地,现在晓得哉。一切诀窍,明白哉。"当下楼梯上一阵脚声,跑进一个金大来,问阿金娘道:"明年的事,到底怎样一个办法?"阿金娘道:"一切事情,老早和你嫂嫂说妥,你男子们,不要管帐,以后吃门饭撞驳岸,落得享享福。你生这个女儿,总算给你生着的,将来你清福有得享哩。"说得金大眼睛没了缝,笑道:"这都是你寄娘帮忙,将来阿囡出了头,总不忘记你寄娘的。"阿金娘道:"弗忘记我最好了,我一心一想,巴望她出一出风头,我死掉,口眼也闭了。"说罢,金大走开去,爱珠端上一盆火光熊熊的炭来,放在亭子间正中,拖上两只沙发。阿金娘和银珠面对面坐下。银珠心里不住的出神,想到吃生意饭,当真有许多好处,能够不费甚么,用客人的钱,怪不得人人想到生意上来,生意上原来发财地方,种田做生意,都要用本钱,用气力,现在我光身到上海来,就有人替我打扮,给钱我用,吃得写意,住得安逸,照此看来,堂子里简直天堂,做倌人简直仙女。想到此,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又到镜子里照照,仿佛自己已成一个仙女,心中好不欢喜。一回儿又坐下,把双铁筷,拨拨炭火,心里只管发怔。想到不满一月,便要登天堂做仙女,那时候一定有许多人趋奉我,大家挤着眼来引我发笑,我一笑不知有多少人要骨软筋酥,神魂颠倒。想到这里,眼睛一闭,迷迷糊糊,好像一个身子,腾云驾雾,到天宫里游历,碰见千百万群的仙女,迎接她到瑶台下妙舞,一辈子都是粉装玉琢,飘飘荡荡的仙侣。银珠舞了好久一回,不觉香汗淋漓,娇喘不胜,醒过来一瞧,何尝是天宫,简直变做地狱。小小一间房间里,横七竖八,睡着六七个男女,呻吟凄楚,惨不忍听,再一望,只认得亲爹和寄妈两人,坐在两旁,执着自己两只手,眼眶红红,好像哭过一般。一个胡子外国人把根皮带按在自己胸前,侧着耳朵听。银珠还道在梦里,要想喊亲爷,一个舌子挢着,喊不出口,四肢僵着,也不好动弹。须臾,有人来把自己身体抬到一间稍微清静些的病室里,只有两张铺,一张铺上已有一个人蒙头睡着,自己睡在铺上,也不知什么疾病,心里明明白白,除不能开口,不能动弹以外,一些没有痛苦。
那时候忽听外国人对白衣服的看护妇,说了几句话,那看护妇对寄妈道:"不要紧了,只消留一个人在这里,陪她一夜,明日便好领回去调养。这是中的煤气毒,一时晕厥过去,内部并没有甚么受伤。现在醒过来了,神志已清,让她静养一宵,就好,不要紧的。"阿金娘和金大听得,一颗心稍定。阿金娘道:"她方才好好和我坐在沙发里烘火,一霎时,眼睛一闭,晕了过去,我们吓慌了,送到此间来,还道是急痧,你说他煤气毒,他烘的是炭火,怎会有毒呢?"那人道:"炭火中也有一股炭酸气,钻到人脑子里,便要晕过去。"阿金娘明白,那人又催金大走出道:"人一多,炭气重,病不易好。"金大道:"那末我先回去吧。"金大走出房间,银珠略有起色,发出嘤咛一缕声音来道:"寄妈,我啥格毛病介?"阿金娘连忙安慰她道:"阿囡不要紧的,中的炭气毒,略睡一睡,就好同你回去。"银珠只好闭着眼睛静养,一回儿西医又来,吩咐抬到外边治疗室里,施用人工呼吸,走进两人抬着出房,那看护妇对阿金娘道:"你可不必去瞧,坐在这里,她一回儿就要来。"阿金娘哪里舍得,跟出房间,到治疗室门口望着。只见西医用手术按摩了一阵,银珠已能开口咳嗽,西医吩咐慢些抬回房间,停在治疗室,换换新鲜空气。银珠那时睡在西首一旁,忽听东首铺上,一阵大哭大号,西医走来把那人肚子摸了摸,叫声:"来!"自有两位助手,捧着雪白皑亮,刀叉一般的器具,一哄走上。顿时七手八脚,把那女子小衣褪下,一把钳塞进子宫里,一放手,子宫立刻撑开,再用种种手术,生下一个小孩来,已不会开口,是个死孩。产母一听小儿下地,没有哭声,便忍痛问一声是男是女,医生道:"男倒是男,早在肚子里热死了。"产母听得晕了过去。医生连忙倒杯药水她喝,悠悠醒来,又把双手拍腿大哭。医生顾不得她,替她揩拭干净,便走出治疗室去。这时银珠见状,险些重晕过去,只觉毛发直竖,冷汗盈盈。又听那妇人哭得惨不忍闻,旁边一位看护妇,听不过,劝她静养静养。她道:"我性命也不要了,还要静养什么!我情愿死在这里罢。"看护妇道:"现在胞胎已下,难关早过,为甚么要怨命呢?"那人道:"一言难尽,不瞒你说,我命苦,吃下十年堂子饭,吃得怨天恨地,几次三番寻死路死不成,只好在活地狱挨苦。去年总算碰着一位有良心客人帮我忙,照应我,逢时逢节,做做花头,化了他好一笔钱,我偷偷对他说:你有意思赎我回去,我跟你讨饭也情愿,自己再吃不消地狱里的苦头了。那时承他一口允许,只因他家里已有一妻一妾,没有生养,当下知道这事,便要挟他道:你要讨第三个人,为的生男育女,在理不好硬吃住你。只要那第三个人肚子争气,养下孩子,便准她进门。那时候我已有了三个月身孕,听得非常快活,天天巴望养个男,我简直把肚子里一块肉,当他救命王菩萨一样看待,平时路也不敢多跑,饭也不敢多吃,直到月分已足,前天肚子一痛,承他急急忙忙,欢欢喜喜,把我送到这里来,满望着我生个男孩子,好在两位夫人面前通过,拔出我火坑,带回我家去,现在养了个死孩子,叫我怎对得住他呢?"说着,一阵嚎啕大哭,泪如潮涌。看护妇也觉凄然,劝她道:"你年纪不大,还守得出头。自己身体要紧,不要悲伤坏了。产后病是很难治的。"那人道:"我此番只有阎王路好走,我自己年纪不大,只是他年纪大了,他怎待得及三年五年,说不定他另讨别人,可怜哪,他这几天总等在生意上听消息,吩咐我小孩一下地,马上打个电话给他,他立刻亲自开汽车来慰问我。此刻叫我拿哪一句话,从电话里告诉他呢?咳!他良心总算不差,小孩子的衣服鞋帽,十月里便亲自一件一件去置办妥贴,藏在生意上。现在叫我回去见了,伤心不伤心?有哪只面孔去见他,见他面时,还有甚么话说。所以我思前想后,没有第二条生路,委实不能回去了,我只有死在这里,借一个产后病名目,请你们行行好事,买口薄皮棺材我困了,送我到义上去。我一世人就此下场。"说着呜咽泣不成声。看护妇此时也泪如绠下,又劝她道:"那人不娶你,你回去再做几年生意再说。"产妇听得做生意三字,又不禁悲从中来,摇摇头道:"做生意真不是人做的呀,前世作下孽,投胎投到黑良心爷娘胎里,活活的把亲生女儿当猪狗一般卖到堂子里,一踏进堂子那条高门槛,再莫想跳得出。碰着凶的老鸨,无缘无故,天天打得你哭。局票一到,就拉着你去笑。你席上笑不出,回来再打得你哭。一日到夜,粥饭没给你喝饱,偏要叫你奔上奔下走几十张楼梯,喉咙唱得哑,回来再要骂你耗费辰光,不巴结客人。你想一个人,铁打心肠,也消不下这样磨折。我吃下十年苦头,性命已经半条,现在眼见不能跳出火坑,那末非死不可。......"
正说着,外边走进一个院役来道:"小花园红英房间里,一个姓毛的客人,打电话来,问老四养没有养,养的男呢女?......"产妇听得一阵心酸,只把个头颅向壁上乱撞。看护妇忙来扶住她,她双腿一挺,又晕了过去。这时候睡在东首的银珠,眼见惨状,忍不住叫声:"哎哟!寄妈啊!"寄妈站在门口,也看昏了,没有听得,反给另外一位看护妇注意到,喊两名院役来,抬回病房去,经过一个总病房间,阿金娘跟在后面,忽听得外面一声鸡唱,病房里有不少病夫听得鸡声,推被发怔,独有一位病人闻鸡起舞似的,从床上跳了起来,正快活得心花怒放。瞥见阿金娘,又呆住了。正是:
无时无地无悲苦,腊鼓声中涕泗零。
不知闻鸡起舞的哪人是谁?为甚么快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快乐度春宵筝繁弦沸诙谐谈影事海阔天空
话说上集书中,写到银珠在医院里目睹惨状,又听得那产妇一番凄凄切切的悲音,正如“黄昏闻鬼泣,午夜听鹃唬。”一颗弱脆芳心,那禁得起这般刺激,早已酸泪盈盈,惊魂欲绝。亏得看护妇注意到,唤院役送回病房休养。这时已鸡声四起,院中病夫听得这一声喔喔,仿佛报告他们一年已过,一辈子痨瘵病夫,死期一天近一天了。所以人人听得发怔。独有一人见解不同,听得鸡声,从床上跳起身来,快活得眉开眼笑。这当儿刚巧银珠和寄娘从他身旁走过,把他一肚子快活,又吓住了,阿金娘当下叫一声:“王大少,你原来在这里,老四很记挂你呀。你有些甚么贵恙?我们那里来也不来?”那王大少听得这几句话,头脑子立刻胀起来,重复跌到床上去睡,一句话也回答不来。阿金娘不便多言,跟着银珠到病房里去。银珠睡着,惊魂未定,细味那产妇的话,和自己天堂仙女的理想,觉得有些印证不来。堂子里究竟是天堂是地狱?吃堂子饭究竟做仙子做魔鬼?到底自己觉得判断不来。那末踏进这重门槛是凶是吉,心中翻觉忐忑不宁。思索一阵,因为没有退步,也只好勇往直前的做去。想到这里,渐入梦境。不到一刻钟,又给外面砰砰硼硼爆竹声,闹醒过来,阿金娘道:“阿囡啊,天已亮了,今朝大年初一,生意上不知可有客人来开果盘?马大少一起有位北京客人,去年说起要来开果盘,不知来不来?我不好不去守着。”正说时,医生走来,把银珠诊了一诊,吩咐领回去吧,不要紧了。阿金娘搀起银珠,银珠也觉一无痛苦,和平时一样,医生去开了帐来,阿金娘照付之后,两人走出医院,乘车回到生意上,瞥见弄口,停一辆红色汽车。走进自己客堂里,金大见女儿回来,心花怒放,问了几句体己话。阿金娘走上楼梯,已听楼上一片笑声。爱珠喊道:“寄妈来哉!寄妈恭喜!妹妹病好吗?”阿金娘道:“好了,房间里有客人吗?”爱珠道:“马大少、李大人,昨天下半夜就来的。”阿金娘道:“那末先生呢?”爱珠道:“老七没有来,老四和他们一起汽车上来的,伴着他们,果盘也装过了,我们拜年也拜过。听说他们今天就要摆台面,倒是菜馆没有开市,怎样弄法呢?”阿金娘道:“有了钱,还怕甚么!让我也去拜个年,赚些外快,新年新岁,发发利市。”
说罢,走向小房间里,换了一套新衣服。又替银珠装饰一番。两人走进大房间,对李大人要跪下,马空冀一把拉住银珠拖到怀里道:“李大人吩咐,不必照北边规矩,马马虎虎好了。”阿金娘跪了一跪,也就站起来,对李大人道:“恭喜发财!难得大年初一,财神菩萨就请过来。”空冀道:“我们还是隔夜人哩。昨夜天空只管下雪,我们只管闲狂,尽一辆汽车,在雪里横冲直撞,赶到城隍庙碰见老四,一同到外滩,过外白渡桥,北走四川路,抄过来,天稍微有些亮了。人家又说喜神方在西南,我们又到提篮桥一带去兜了一个圈子,才到这里。”阿金娘道:“对不住两位大人,多多怠慢。晚夜本来统预备好的,晓得马大少、李大人要来,我一吃夜饭就候在这里。谁想吃一惊吓,弄得手忙脚乱,一夜心里弗定。”空冀道:“爱珠已说过,现在好么?”说着,把银珠的头发掠掠。银珠点点头道:“已好。”阿金娘道:“昨夜一条小性命真是拾得来了,不知怎的会立时立刻晕过去。”空冀道:“触着的煤气,好像触电一般,你想险不险!”那时老四和李大人并肩坐着,喁喁私语。阿金娘也招呼着走开去。空冀只管和银珠说笑,把银珠头上一朵绯红的仙人花拔下道:“小阿囡,你越长越标致了。今天插花敷粉,更加像天仙女一般,害我眼睛也要看花。老话说得好‘黄毛姑娘十八变,临时上轿变三变’,小阿囡,你上轿虽则弗上,今年大蜡烛是要点定了。那么换句话说,‘临点蜡烛变三变,’你道对吗?”银珠羞着,低垂粉颈,手弄衣角。空冀又道:“小阿囡,你这朵红花,快不要插在头上,插了像新娘子,人家不当你新娘子,总当你新开……”
老四对空冀瞅了一眼道:“大年初一,应当说说好话,不要瞎三话四。”那李大人也道:“不差不差,今朝开了新年第一天,该当客客气气。”空冀道:“那末小阿囡恭喜你,开了新年赚元宝,赚了元宝开元宝。”老四噗哧一笑道:“拿一个小铜钿去,你倒活像马路上叫化子。”空冀道:“老四,你自己说年初一要客气些,你索性当我叫化子了。只是我那叫化子不比寻常,专讨元宝的,怕你不容易打发。我讨起元宝来,钉牢了你讨,非讨你喊饶饶不放。”老四站起来要拧空冀,李大人拉住她的手道:“那个强头叫化子,别去理会他罢。”空冀又道:“我那强头叫化子,讨不着元宝,还要拆衙门。老四,你那只元宝,是灌铅的,不是纯粹纹银。”
老四忍不住伸过一只脚来,把脚尖在空冀腿上挑了一挑。空冀嗔道:“老四,嘴说说吧了,你别把敲钉转来一挑一挑,挑战的时候还没有到哩。”李大人听得笑道:“老兄,你和老四交锋,怕不是对手。”空冀道:“不然,你瞧她像关西大汉,总当她一员战将,其实大而无当,我替她起的‘包输大将军’,一些不差。”李大人道:“咦,倒瞧不出她。”老四羞着,只说要死要死。空冀道:“我一些不瞎说,你不服输,今天年初一好日子,和李大人决一雌雄。”李大人笑道:“不要胡说,我老矣,不能用也。”空冀道:“老当益壮,黄忠愈老愈勇。”说得李大人哈哈大笑。空冀道:“苏州人年初一最喜讨吉利,听他们说年初一做一件不吉利事,便一年到头三百六十日不吉利,有这句话吗?”老四道:“当然如此说。”空冀道:“那末初一死了一个爷,哪里再有三百五十九个爷连着死呢?年初一和你老四开火接触以后,难道三百五十九日要在战线里吗?照此说法,上海真要像广州政府一样,人民终年在混战里过日子了。岂有这个道理,我总不信。”老四、李大人听得全笑了。空冀又道:“像我们这样巴结堂子,大年初一就来胡调,那要算得堂子里的忠臣孝子,不可多得。照苏州人说法,那末一年到头,要在堂子里混了。”老四道:“你们老爷少爷一年到头来这里,我们就不愁饿杀,只怕你们不肯来。”正说时,爱珠来叫,李大人有电话。
李大人去听了,来对空冀道:“栈里打来的,北京有快信,怕有甚么紧要事,我们开销过了,晚上一局,改天再定罢。今天吃花酒,不大合宜,怕朋友一时难请。”空冀道:“不差,我们跑罢。”李大人摸出十张十元钞票,放在果盘里。
加外四张十元钞票,放在桌子上。”向空冀道:“不差罢。”空冀道:“不丰不啬,很有面子了。”当叫老四来知照他道:“这一百元,果盘里的。另外四十元,拜年的赏封,你收了罢。”老四称谢不迭。阿金娘也走来道:“李大人不必如此客气,吃了饭去,我已吩咐厨房下,自烧几色精致的菜,留大人吃饭,怎么要紧去呢?”空冀道:“李大人有些要事,不必客气,隔日来扰你罢。”阿金娘不敢苦留,送到楼梯下,连声称谢。李大人同空冀跳上汽车,一直开到洋泾浜平安公栈。李大人走进自己房间,自有同来的伙伴,把快信授给李大人。李大人找把剪子剪开信一瞧,没有什么要事,附着几张划单,几张添货单子。信上说明划款已交齐,到期可以直向申庄提款。李大人约略瞧了瞧,塞在小马袋内,又同空冀外出吃饭。经过好几家馆子,统没开市。空冀道:“我们到一苹香开个房间,喊两客大菜,在房间里小酌罢。”李大人赞成,吩咐汽车开到西域路两号一苹香,须臾已到,两人走上楼,自有熟悉的西崽来招待,问空冀道:“今天请过来,还是吃大菜呢开房间?”空冀道:“两样都要。”西崽赔笑引两人进沿汉阳路角里一个十号大房间。李大人道:“这里很好,布置极精。”西崽道:“这个房间平常就没有空,四川王蕴华王大人常包的。现在王大人到北京去了,马先生又是熟人,特地开给你们。”空冀道:“卖几块钱?”西崽道:“五块半。”李大人道:“不贵不贵,我们好常来住住。”当下摸出十元,先给西崽,西崽自去填写,不来问讯。填好单子,问空冀道:“下面牌子上写马呢,写……”空冀道:“李大人开的,你写李大人好了。”西崽去了一会,重来问吃西菜呢中菜?空冀道:“难道你们这里中西厨子统不打烊吗?外面家家休业,最早要过年初三,所以我们开房间是假的,吃是真的,我们吃西菜。你知照厨房精洁些。”西崽道:“理会得。我们这里不能打烊,一打烊,住在房间里的旅客,不是要起恐慌的吗。你们吃西菜,包你精洁。这里几位大司务,都是出过洋,有名气的。”李大人道:“好好,你快去吩咐送来,我肚子饿了。”西崽道:“公司菜,菜单要瞧瞧么?”李大人道:“不容瞧,你去把生冷东西换掉就好。”西崽匆匆走去。停一会,另外一人走来,把桌子收拾整齐,摊上白台毯,刀叉瓶碟一色色摆齐,接着外面挨次送来。空冀道:“这里的大菜,精洁虽精洁,只嫌太少。”李大人道:“我也嫌吃弗饱。西崽正走来,空冀道:“你去知照,把布丁改作鸡丁饭罢。”李大人道:“我改鸭片饭。”西崽答应自去。两人吃罢饭,空冀道:“上海地方,新年几天,除赌钱看戏以外,毫无消遣。游戏场人头拥挤,无非一般工人苦力,平日没有工夫闲逛,趁此机会,轧轧热闹。女人们无非缫丝阿姐,淌白野鸡,换件新衣,陈列到游戏场,出出风头。一辈子有身价的,都要过年初五才去游逛。我们今天抱定主义,在这里乐一宵罢。”李大人道:“很好。此刻我先要洗澡。”空冀道:“这里有洋盆,你知照西崽去预备。”李大人按一按铃,西崽走来,吩咐他去把浴盆洗拭洗拭。西崽道:“理会得。”须臾来引李大人去洗澡。
看官,那李大人直隶籍号蕴斋,也是前清翰林出身,由仕而商,在北京保定一带开设五六家书肆,生涯鼎盛,积资二三十万。蕴斋年纪已五十开外,晚年很喜寻寻乐趣。所以每到冬春之交,借着办货名目,到上海来乐一阵。空冀办事的那一家环球书局,和李大人局里往来生意不小,李大人一到上海,空冀推托交际,陪李大人遍历欢场,像这项好差使,真千载难逢,也算空冀走的一步隔墙桃花运。李大人走进那一家堂子里,空冀总是代他邀客摆酒。李大人做那一位倌人,阿姐总肯陪陪空冀。所以年底半个月中,空冀乐得眉开眼笑,涎沫横流。当日李大人洗过澡,和空冀清谈一阵,已是垂晚,又觉得寂寞。空冀道:“我去打电话叫老四来罢。”李大人道:“也好。”空冀去打了一会电话,刚巧老四不在生意上,看戏去了。李大人又亲笔写一张局票,叫清和坊文娣,一刻工夫,文娣先打电话来,知照李大人稍等一等,梳好头就来。当时空冀道:“我们要热闹些,多叫几个漂亮局,还是去请两位花国元勋来。他们夹袋中,一定有好人物。”李大人道:“不是前天席上的乌、言二公么?那两位谈吐举止,却还不俗,你邀来闹闹也好。”空冀写两张请客票,给西崽送新益公司编辑室。停一会西崽引进一位高鼻子,长长玉立的客人来。空冀招呼道:“亚白兄,里面请坐。”李大人也恭维一阵。亚白坐下沙发内,对空冀道:“足下兴致真好。今天元旦,便在这里写意。”空冀道:“人生行乐耳,如此良宵,不寻乐趣,太觉闷损,我们特地请老哥来征歌选色,乐此长夜。”亚白道:“今夜叫局,倒也别致,只怕多半叫不到。倌人阿姐,大家为了除夕一宵未眠,精神疲乏,缩在小房子里睡觉。况且苏州人有一种风俗,相传今夜老鼠做亲,不好惊吵鼠子的结婚典礼。大家不待上灯,便入睡乡,我们要去叫她,非早不可。”
空冀道:“那末请早,来不来趁她们便。”说着递过一叠征花小柬。亚白道:“叫大总统好吗?”空冀摇头不迭道:“我们不求名,还是在野的好。你们选出几位,舆论很不满意,人家说名下无虚,照我眼光瞧来,名下尽虚。”亚白道:“沧海遗珠,在所不免。我们今天举两位逸材罢。”说着,写一张久安里蕙英,一张汕头路弄玉。正给西崽发出,忽听下面一阵喧哗,接着劈劈拍拍的响。李大人正想推窗望望,忽见文娣、花叶两人,蒙在一件白狐披肩里,仓惶奔进房间来,急得话也说弗出口。李大人惊道:“什么一会事啊?”文娣道:“你看下面马路上呢,许多小流氓在那里甩金钱炮呀。看见弗得女人,一看见就拚命乱甩,阿要气数,我面孔上也甩着一炮。”李大人忙替她把披肩卸去,摸摸她粉腮上,当真有一块紫葡萄色的肌肤,心中很觉不忍。文娣的阿姐老六,胖胖的庞儿,也红得像石榴花一般,云鬓飞蓬,娇喘不胜。文娣道:“老六,你抢掉东西吗?”老六道:“还好,一条围巾亏得拉牢,一松手就要抢去。”李大人道:“他们还敢抢劫吗?真没有王法了。”老六道:“暗中他们哪一样不要抢,昨夜四马路一带,你大人没瞧见,真不成世界,聚着几千乱人,把金钱炮乱甩。金钱炮甩完了,就把雪团子乱掷,汽车的玻璃窗也敲碎了好几十辆,倌人的丝围巾也抢去不知多少。我们楼下房间里的老二,同客人兜喜神方,眼睛里也撒进好几粒石珠子,险些变瞎子,今朝刚从医院出来。”李大人听说伸伸舌子。亚白道:“下面炮声又起,我们快到阳台上去瞧瞧。”说着推开窗子,一起走出房间,一望马路上电灯惨澹无光,沿汉阳路聚着一堆人,人人手中握着一把金钱炮。只要见是女性,便围上去夹头夹面乱甩,一阵炮火连天,妇女个个抱头号哭而去。汽车经过,只要望见车窗里有钗光鬓影,便拦住去路,乱抛乱甩,吓得车中妇女把身子缩到坐垫下去。
这当儿,刚巧奇侠楼老四,同阿金娘两人缓步走来。空冀远远望见,大吃一惊,指给李大人瞧道:“她们俩难免此劫。”李大人不禁叫声哎哟,空冀道:“下面全是乱民,无可理喻,我们也爱莫能助。”正说着,两人已入火线,围上十来个人,炮石交攻,老四吓得大叫姆妈救命。阿金娘把手中一个热水袋,拔去塞子,乱洒一阵,无如人多手快,杯水车薪,一霎时热水袋早不知去向。这时空冀火冒上来,恨不得夺身跃下阳台,杀一个你死我活。李大人忙叫西崽来叫他援救,西崽摇摇头,笑道:“莫说我没法想,便是看门的巡捕也不敢问讯。”李大人只得叹口冷气,亏得这时又来一辆汽车,车中有三四位珠光钻气的美人。一群乱民的目光又转移过来。阿金娘和老四才得脱险,走进一苹香,奔上楼来,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口中只管痛骂不绝。众人替她压惊,李大人叹口气道:“光天化日之下,这种行径,难道当局不干涉吗?”亚白道:“干涉也是没用,他们这样子,简实是中国军人的雏形。政府眼见跋扈专横,骚扰良民,也禁不胜禁。好在只有一两天,否则上海女性,将绝迹于道。”阿金娘带喘带骂道:“这班杀颗颅头的,早晏要到九亩地上杀场。这样无法无天,可是死日到了么?”老四道:“我们抢去一只热水袋,还算大便宜。今朝我听得一位小姊妹讲,她在大新街口,裤子也扯破,夹裤衬裤,扯得统像百脚旗一样。发急逃到一家旅馆里住下,叫茶房回去拿了新裤子来才回去。”说得众人全笑了。
空冀道:“这一出趣剧倒很好看。”老四道:“你还说好看,她羞杀咧。”亚白插嘴道:“他们一般流氓,大约人人想看此趣剧。所以不惜金钱,一股勇气的在马路上奋斗。”李大人道:“岂有此理,这班人非重办不行。”亚白道:“我在此担心,还有两个局没来,怎样好?谁想今天叫她们堂唱,简实赚她们到战线里来,牵入旋涡。”空冀道:“你去打个电话挡驾罢。”亚白道:“那也任凭她们了。”老四这时梳洗了一阵,喊西崽来要一只面盆。西崽道:“壁上有磁盆自来水哩。”老四道:“我另有用途。”西崽道:“面盆一时没有,脚盆好吗?”老四道:“也好,大一些更佳。”
西崽去拿一只搪磁大盆来,阿金娘问她作甚?她也不响,凑上自来水,倒满一盆,端到阳台上,向空泼去,下面一堆乱民,顿时像醍醐灌顶,人人打了一个寒噤,身上大家像落汤鸡一般。当下房间里人,齐说老四拆烂污,他们怎肯干休。果然下面骂声不绝,一时砖石纷投起来,吓得众人走出房间。幸亏西崽去打了个电话给捕房里,不消片刻,一群流氓,销声匿迹。众人重复走进房间,见玻璃窗碎了两块。西崽对老四伸伸舌子道:“闯祸不小。”李大人道:“痛快。非下此辣手不行。阿金娘道:“老四,他们见你面吗?”老四道:“黑里谁辨得出面目,我还算留些良心,不曾用热水,用了热水,哼!个个要他们好看。”空冀对她笑了笑道:“亏你行此好心,晚上还要好报咧。”这时亚白也道:“停一会出门,当心他们暗算。”老四不禁有些寒心,跌入李大人怀里,撒娇着要他用汽车送。李大人道:“使得。我一辆汽车,是包月的,随时好用,停会一起护送你们回去。”文娣等大家安心。这时亚白守自己叫的两位倌人不来,只得和文娣说笑。原来文娣和亚白,也是老相好,从前有过关系的。这番文娣因花选榜上无名,对于亚白很不满意,冷冷的,只不做声。空冀早知此意,替他们和解。文娣道:“我们包脚布面孔,破毛竹喉咙,当然挨弗着当选甚么大总统大元帅。”亚白道:“选举是客人选的,不是我们报馆里人好马马虎虎派的,你不能怪我。”文娣道:“那末你不算我的客人?不能替我选举吗?”
亚白没话回答。李大人插嘴道:“人家说‘大公无我’,他现在简实是‘大公无你’,真正岂有此理。文娣,我帮你赶到云南路起义,不承认他花政府。……”
说得亚白、空冀全笑了。亚白道:“我从这次花选以后,弄得怨望丛生,亲者不以我为亲,爱者不以我为爱,外界更有一种谣言,说我贿赂公行,其实真是天晓得。”空冀道:“前天我也听得人说你卖官鬻爵,腰缠颇丰。还有人说,从前人有句话,叫做‘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现在像某报的花选,妓女天天到编辑室来运动,元老夜夜到堂子里去磋商,简实是‘争名者于编辑室,争利者于小房间’,这两句话比较得刻薄不刻薄?”亚白听得,气急着道:“你想你想,此种不经之谈,气不气,莫怪当局要心灰意懒,往往一个人心里不满所欲,便造作谣谣,极力破坏。像有一位上海从前的观察公子,此次因为他意中人落选了,前几天还小题大做,打一个电报到北京政府,说我们混淆国政,侮辱总统,政府居然有回电,着上海交涉使查覆。亏得公司挂的洋商牌子,交涉使也无可如何。否则说不定罪有应得呢。”空冀和李大人听得,大家好笑。空冀道:“我也劝你,只求无愧于心,岂能尽如人意,正好说得‘笑骂由他笑骂,元老我自为之’。”
李大人这时按铃呼西崽开七客公司西菜,阿金娘等大家说不吃,李大人道:“新年新岁,非吃不行。”西崽道:“请到大菜间去坐罢,房间小,怕人多坐不下。”李大人道:“也好。”一起走入大菜间。空冀瞧了一瞧菜单,吩咐照配。须臾自有西崽斟酒送菜,亚白牢骚满腹,无可发泄,喝下一杯白兰地,捧着一盆鸡丝蛤蜊汤,大发议论道:“可是堂子里人人要想做大总统副总统,哪里知道只有三个额子,也像我那盆里的蛤蜊一样,只不过三只,给谁吃了好。”
说得李大人刚嚼烂一口鸡丝,笑得喷了满桌,对亚白道:“足下‘且食蛤蜊,莫谈国事罢。’”亚白才住了口。老四一见蛤蜊,便皱着眉头道:“这东西我不要吃的。”空冀对她笑笑道:“我最喜欢吃,你留着我来吃你的蛤蜊罢。”老四对他瞅了一眼,西崽走来,老四叫他换一客牛奶芦笋汤。空冀又笑道:“我早猜到你要吃这东西的。”老四道:“你张油嘴,少嚼嚼罢。”这时文娣老六两人吃下三道菜,已嚷着吃不下。李大人道:“你们的胃怎样薄弱?”老六道:“你来叫局,我刚吃点心,要想回去睡觉。”李大人道:“为甚么睡得这样早啊?”
老六道:“今天老鼠做亲呀。”李大人听不懂,空冀道:“老李你可是南边话说得很好,她这句话,你不懂了。她说今天耗子结婚,这是南边人一种荒唐的传说,真好算无稽之谈。”李大人笑道:“耗子结婚,关你甚事,要急急忙忙登床入梦,难道怕耗子来叫你的堂唱不成?”老六道:“不是呀,踏断了老鼠尾巴,来世要嫁弗着好人的。”李大人笑道:“你难道已知来世仍旧是投个女身吗?”
老六也无话回答。空冀道:“我们今天大家做一做耗子,到房间里去结婚罢。”
老四道:“今天大年初一,不作兴的。”这句话一出口,文娣、老六两人,搁着刀叉呆了一呆,大家叫声哎哟。李大人问她什么,文娣怪老四不早些提醒,我们今天吃素呀。李大人道:“原来如此,现在牛排也吃了,索性开晕罢。”老四道:“我也忘掉,只好马马虎虎罢。横竖天夜哉。”空冀等不约而同大家笑了一阵。又对老四道:“老四,你索性马虎到底罢。停会给白汁牛尾你吃,你也不好推让了。”老四伸手过来要拧空冀大腿,刚巧西崽上菜。李大人等吃罢菜喝下一杯咖啡,吩咐西崽帐向十号房间结算,当给了四块钱小帐,西崽乐得眯花朵眼,赔笑着送出门来。各人走进房间,空冀道:“李大人你给的小帐太丰富了。”正说时菜间里的西崽,送上一包水梨蜜橘来,李大人道:“酒后口渴,正用得着,你去替我一起扦一扦送来。”西崽连忙去照办。李大人道:“这就是四块钱的颜色。”
须臾装上四只高脚碟子,各人分食,凉沁心脾。这时亚白发言道:“今天我的局大概不来了。便是来怕没有一人带乌师先生肯唱,那末开了新年第一次征花,便哑口无声,未免扫兴。我的意思,非闹闹不行。”空冀道:“那要问你了。”亚白摸出两张卡片,写了两行小字,托西崽差人送到公司里游艺场,杂耍台后台王老板,西崽衔命而去。李大人问道:“亚白兄,你干甚么一会玩意儿?”亚白道:“足下从北方来,请听北方音,更请换一换眼光,评评北地胭脂的色彩。”空冀道:“难道你又去叫什么京津杂耍来吗?”亚白道:“是的。”李大人道:“那是很配我的胃口了。”一会儿,西崽引进一位玉立亭亭的姑娘来,对房间内三人,鞠一鞠躬,站在一旁。另外一人手执一只三弦叫声大人请安,站在旁边。亚白介绍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银姑娘。”李大人乜眼瞧去,年纪十七八岁,梳条滑辫,头上短发靱,垂垂覆额,身穿银红灰鼠旗袍,四缀水钻,圆圆的庞儿,唇红齿白,真是粉装玉琢的一位美人,不禁喝一声好!亚白便对银姑娘道:“这位贵同乡李大人,要听你的大鼓,你好好唱一支。”说着,倒杯茶给她润润嗓子。银姑娘并不喝,走到门口叫声来,又走进一位跟包的,搬进一个袋子,又把热水瓶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姑娘,姑娘喝下。又和李大人客套了几句,一面自有跟包的摆好场子,那弹弦子的坐下正中,旁边银姑娘站着,一手拍板,一手敲鼓,叮叮咚咚,唱一折长板坡,歌喉宛转,玉润珠圆,有时曼声低唱,有时高亢入云。哀艳处如啼鹃,巧笑处如啭莺。摹美人口吻,温润细腻。状英雄气概,激昂慷慨。须臾戛然而止,余音绕梁不绝。众人一阵鼓掌叫好,亚白道:“李大人,可要再叫她唱一折八角快书?”李大人道:“好。”银姑娘又唱一段乌龙院,唱得轻圆流利,如怒涛骤泻。惊叹一会,当下亚白摸出十块钱给跟包的。李大人要抢会,给亚白推住了。银姑娘又向各人鞠躬称谢,一会子辞谢而去。亚白道:“还有雪姑娘没有来,此刻大概还没落场,她一定来的。那位银姑娘色艺俱佳,莫怪南边人捧她的多。”李大人道:“北方大鼓,首推刘宝会,吃字准,口齿清。其次白云鹏嗓子洪亮,功架老练。现在大千世界,有一位姑娘,叫什么柳翠纤的,生得丰容盛靱,色艺不在银姑娘下。”亚白道:“那个自然。此人上海要算顶红了,近来很有人转她念头。我去年坐在场子里听了两会。耳鼓也险些震聋,只要她秋波一转,音调一浪,场中不约而同,有一片怪叫,接着一阵掌声。我细细注意,座中东西两旁坐着两位美少年,真像何郎敷粉一般,许多人大家听他号令,此唱彼应。最可笑东边那人喝彩,西边那人便默不作声。西边那人喝彩,东边那人便表现出一种鄙夷不屑的样子,决没有同时鼓掌喝彩的。后来我同一位朋友谈起,那朋友道:你不认识吗?这两位便是上海大大的有名的袁公子。他们同胞弟兄,各树一党,专来捧翠纤的场,我才始明白。后来那朋友又道:还有一句笑话哩。看客为他们天天来捧场,特地送他一联诗句,叫做:两岸猿声啼不住,翠纤已下杂耍台。当下我听得好笑,掩口而出。”李大人道:“那人可能叫她来吗?”空冀道:“怕办不到。听说今年便要下嫁袁公子了。”李大人道:“名花有主,倒也美事,只是‘从此猿声不再啼’。杂耍台下,未免太凄清吧。”
正说时,雪姑娘进来。那人已三十来岁,徐娘丰韵,自是不凡,当和李大人谈一会纯粹京话,等跟包的摆好场面,便轻拍檀板,徐敲角鼓,唱一折过江赴宴。李大人又吩咐连一折古城会。雪姑娘唱罢。回眸对李大人笑了一笑。这一笑娟媚入骨,眼波欲流。李大人叫声好,雪姑娘道:“咱们唱的是梨花大鼓,和银姑娘又是一派,怕不中听。李大人想必有几天耽搁,改日再来请安。”说着笑容可掬。李大人便摸出两张十元钞票给她,她推谢着,不肯受,后来跟包的走来,打了个恭,说声:“谢大人赏赐。”取了钞票同雪姑娘退身而出。李大人道:“讲到客气,有规矩,要算北方人了。”亚白道:“她平日只有两块钱唱一折,现在得到十倍之利,再不客气,自己也要说不过去。”老四在旁插嘴道:“二十块钱给我,我也会像她一样和大人客气的。”李大人道:“他们倒不在乎钱,你到北方去,任便甚么地方,统是这样的。”老四道:“他们还不算客气,东洋菜馆里的酌妇和艺妓,全跪下接送客人哩。”李大人道:“那又觉得太卑鄙,使受者难堪。最好北京窑子里姑娘,趋奉得客人心骨皆软,客人自然肯多给她几个钱。”阿金娘插嘴道:“李大人,我们南边倌人,总不周到,要请你大人原谅。”老四也道:“像我就忒马虎,只会板板六十四这几来。”空冀道:“我也有数你的,程咬金三十六斧头,完结了就没有新花样翻。”老四走过来,把空冀一推,推倒在床上。此时亚白要告辞,李大人苦留他再坐一会。空冀坐起来道:“我们再来讲讲嫖经吧。”文娣老六要先去,李大人道:“我叫汽车送罢。”老六道:“此刻外面安靖得多,不必送了。”李大人道:“你们走好,明天我总在这里,不叫你们,你们自来罢。”老六老七齐声道:“晓得,大人明朝会罢。”说着走出房去。这里空冀和阿金娘,谈起一事,笑不可仰。李大人道:“说出来大家听听哩。”阿金娘道:“那末要请乌大少、马大少别动气,我来细讲。”亚白问空冀甚么一会事?空冀约略说了几句。亚白道:“哦,这两位先生,我本来泛泛之交。前次席上,我就声明新交不知底细,现在果然出了岔了不成,那不干我事,我决不动气。”阿金娘笑了一笑,慢慢讲道:“这件事只好当他新鲜笑话,说出来很发松。
去年十月里,马大少请客,来两位客人,和乌大少稍微有点认得。”乌亚白插嘴道:“那人我也在别处席上新认得的。”一位姓俞,一位姓王。自从这天一来之后,接连来打过三四次茶会,我们生意上不在乎此,大少爷肯来到,总是接神待佛一般招呼着。那两人每每一同到来,听他们有说有话,很密切的,每次坐下,不大肯走。亏得我们生意上客人少,房间空,总让他们坐一个畅。后来承他们情,照应我里老四,带一叠请客票去。两人各请了一次客,可是他们请的那一户客人,穿短衣服居多数,我听得姓王的说,这许多客人是他公司里的工人,为了罢工,特地请请他们。后来姓俞的做主人,也是这样说法,我就信以为真。一个月里叠连请了三四回,不但菜钱和钱欠欠,有时连下脚也挂帐。老四当时很相信他们,说那姓王的,开木器洋货衣庄古董各种百货公司,很有几十万家私。姓俞的开绸缎庄新衣铺,身家也是不小。我当时心里一想他们既是这样有钱,决不致于连下脚都要欠欠,因此留心他们的举动,一次那姓王的又请双台,天没有暗就来了十几个短衣窄袖的人,把两桌菜一扫而空,白兰地也开了好几瓶,真好笑,连房里的香烟罐头,雪茄烟匣子,一起带了跑,结果还少三副银杯筷。那晚主人喝得烂醉,呕吐狼籍,弄得又不好对他说。明天天没有亮,他一溜不见,一钱也没有开销。谁料晚上又引着三四位朋友来,吩咐老四摆酒。我当时见他一起朋友里有一位熟客,姓吴的吴大少,做了我们好几年了,当下招他到小房间里,问他底细,他也说是新交,就在我们房间里,并房间认识的,我道那末你略知一点底细吗?吴大少道:确乎开百货公司的。我说开在甚么地方?你可曾去过?吴大少道:他前会在这里托我写四块招牌,我还记得是甚么‘欧美木器’‘时式衣着’‘玲珑古玩’‘精美车轿’,我眼见他写好,就托人送给招牌店定做。他还说新开分店用的。我问他总店在什么地方?他说在五马路,我也不便多问。今天在马路上碰见他,他邀我来吃酒,我想这样阔客,你不必去疑心他,他有产业,有身价的人,总逃不到哪里去的。吴大少说了一番话,我心里一宽,那天除吴大少之外,仍不免姓俞的姓张的几位,那几位不比吃双台的短打客人,身上大家非常漂亮,不是狐皮,定是灰背,只有一样可疑,天天换行头,所着的衣服,又不大配身,长长短短,一走进房间,大家洗一遭手,很喜清洁,麻雀不叉,票也不买,坐下便吃,吃罢便去。这样胡闹了十多次,我叫帐房先生替他们约计约计,姓王姓俞两人菜钱各人要一百多,下脚毛一百,答应的和钱,甚么一打两打,算不清了,算算要一千多,直到十二月初上,我再忍也忍不住了,便开口替那姓王的,挪借一些,也不说多少,他一口允许,明天托汽车夫送一千块钱来,我听说快活得眉开眼笑。再一想,疑惑他怎么有了汽车不坐,常常见他坐黄包车也难得,不免问他道:王大少,你的汽车为甚么不用?他面孔红了一红,接口道:“我停在公馆里,几位姨太太,你争我夺,我索性不去坐他。好在我们百货公司里,现在也要有得卖快,几时你姆妈要,我送一辆你,我道那要折杀我几根老骨头了,不知你们公司里,外国木器有吗?他道统统有,式样傍泰昌毛全泰来得新式灵便,你明年要铺房间我们公司里一手包办,连小阿囡坐的包车也送你一辆。我称谢不迭,又问他绸缎有吗?他道:统有,并且包做好,最新式的衣服,四季俱全。小阿囡身上,你姆妈身上,只管来配配寸尺,包你做得称心适意。我们公司里,明年起,预备大规模做一做,包造房子,包造人马,那是非同小可,要几千万资本好办,我诧异道:房子好造人马怎样好造?他愣了一愣道:到别地方去贩来呀!我道:这样大生意,上海滩上要算难得见了,不知现在有多少资本?他道:三百多万。我道:王大少,独开的呢合办的?他道兄弟公司。我又问他生意几时顶好?他道七月半。那时我正想动问,忽地门帘一掀,跳进一个人来。……”正是:
一片荒唐奇绝语,说来顽石也疑猜。
不知阿金娘讲的,门帘掀处,跳进一个什么人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情场报知遇一粒香丸客邸谑娇容三杯蜜酒
话说阿金娘讲一桩花丛笑史,给李大人、亚白、空冀听,正讲到那时候,和王大少扳谈,要想问他怎么七月半生意最佳?忽地外面跳进一个人来。阿金娘道:“那时我定睛一看,便是王大少的朋友俞大少。见他面红颈赤,手臂上咬着一排牙齿印,衣袖子上点点滴滴的血迹,只穿件短衫,扯得粉碎,子上印着几个泥脚印。我吓了一跳。王大少见他这副神气,冷冷的对他道:你们又要吵了,踉跄到这样子,还成大人物么?你快快回去,我马上就来。俞大少蹙丧着脸还不肯跑,我连忙招呼他道:俞大少,这样冷天,不要冻的吗?究竟为的什么一回事啊?俞大少摇头切齿道:反了反了,公司里工人齐了心,一起罢工,我总理去干涉干涉,反给他们打一顿,打得我这样子。唉!此次非开董事会,一个个停他们生意不行。王大少还问他道:那么公司里生财等打坏没有?俞大少道:不可说,不可说。此次损失毛算算,总在五十万左右。你也是董事,公司出了这样大的岔子,还安闲着,坐在堂子里说笑么?快同我一起回去。说罢,拖了王大少便走。自从这天一去之后,如泥牛入海,杳无消息,直到二十过后,我们实在也给菜馆上逼得无路可走,只好同老四去找寻。谁知走遍一条五马路,没有一家较大的百货公司。回来两人发怔了一会,刚巧先前那位吴大少来还局帐,我便告诉他一番情形,他还不相信。承他很热心,陪着我们一同到五马路一家一家细探,走到正丰街那里,一家纸扎店门口,吴大少两只脚呆住了,一动不动,只管对着四块新招牌出神。我问他怎么,他道:王大少便在这里。我一望那半间门面的纸扎店里,只有一个妇人一个学徒,在柜子上扬浆糊,粘纸衣服。店堂内堆着一叠纸箱笼,门口停一辆纸包车,一顶纸轿子,居然有两个纸人抬着。那时我们三人,想想他平日的行径,平日的谈吐,越想越像,不禁笑了一阵。吴大少笑定了,走上前去,问个讯道:这里有一位王先生,可在店里么?那妇人道:“你问的大王呢小王?还是中王?吴大少呆了呆道:四十多岁,没有胡子的。妇人道:中王到乡下去了。吴大少又问要几时回来?乡下在什么地方?大王、小王是他的谁?那妇人道:回来没一定,最早明年过正月半。乡下便在浦东,大王、小王是他兄弟。你有什么事情问他?吴大少道:我替朋友来还他一笔款子,他既然不在店里,明年再来罢。那妇人眯花朵眼,对吴大少打量了一会道:你不妨交出,我们店里出还你收据。这爿店,他大股东,你有多少钱还他,相信得过么?吴大少道:‘交在店里,本来一样,只是还有一句话问他,非和他当面会一会不行。’那妇人也就不响了。
吴大少那时望到里面楼梯脚边,粘张条子,写着甚么‘俞春记苏广成衣店在楼上’。一转念又问那妇人道:‘俞春记成衣店老板,可在楼上吗?’那妇人道:‘也到乡下去了,你问他,可是也有钱财还他么?’吴大少道:‘便是这笔钱,王先生介绍做的衣服,年底我们不得不来结算。你们靠手艺的,一个年关不好拆你们烂污,不来清算,现在上庙不见大王,那也不能怪我们户头不好,你们自己不当生意经做。’那妇人听得,连忙站起身来,揩揩手,赔笑招呼我们里边坐。我们也不客气,走进里面,坐下一条长凳上。四面一瞧,只见一房间外国木器,外加铜床,绸帐床上堆着一叠时式新衣,床头堆着六只皮箱。吴大少道:‘你瞧他们内囊里倒还很殷实,不好小觑他们。’那妇人倒了三碗茶来,我问她:‘这一房间外国木器,连铜床绸帐要多少价钱?’他道:‘这是张公馆定做的,不算数,十二块钱,外加送一辆包车。’吴大少听得,不觉抽口冷气。
那女人道:‘承蒙诸位寻来,那是再好没有。老实说,我就是,……算得老板娘娘,你们还钱还在我手里,再妥贴没有了。你们不信,问问店里学生意的阿金罢。’吴大少道:‘你既是老板娘娘,怎么说算得呢?内中未免……’那妇人面孔一红,两只媚眼,对吴大少一瞟,笑道:‘你位先生,盘问倒也会盘问的了。你相信付我,不相信等他回来,亲手交给他罢。’吴大少道:‘交给你本来一样的,只是为数大一点,况且我也是经手人,钱财他人的,不好不慎重,最好你教老板出来,我亲手还他,了清一篇帐目。’那妇人道:‘不瞒你说,老板夫妻俩相打,回乡去了,怕今年不见得再来,上海你总也找他不着。’吴大少噗哧一笑道:‘老板夫妻俩相打回去了,那末你到底不是老板娘娘啊。’那妇人自觉失言,羞红着脸,两只眼睛,又对吴大少一瞄道:‘老实告诉你,老板是我姐夫。’吴大少道:‘那末有些相像。只是阿姨管不得姐夫那篇帐,我想还是等你姐夫来再算罢,实在并不是不相信你。姐夫和阿姨,本来一家人,还你也不妨事。老实说,有折扣关系。’那妇人忙道:‘那末横竖好说的。老主顾,折扣随便你算算好了。’吴大少道:‘那却不可,算得大,我们太吃亏。算得小,扦到你肉里去了,好像又说不过去,你姐夫回来又要怪你,一方面再来和我们倒扳帐。不是更麻烦么。’那妇人听得这几句话,遍身筋骨,好像松了一松,两只眼睛,不住的钉在吴大少面上。吴大少这时,也笑嘻嘻的对着她道:‘你姐夫怕睡在上面。’那人慌忙招着一只手道:“我陪你上去瞧,有怎么没怎么?我们有钱进帐,岂肯骗你。老实说罢,姐夫年底钱财紧急些,一时配不来头寸,又没有移挪处,只好回去度过残冬,再出来料理,你们总算老主顾,我劝先生,行行好心,暗底下帮帮他的忙。他现在不论多少,得一钱是一钱,让他过了这个难关,明年总好想法子,报答你先生的恩,便是我做阿姨的,也来代替姐夫谢谢你先生。’吴大少听得这句话可笑可怜,只顾搭讪着道:‘你的话我也明白了,明人不细说。只是我平日和你姐夫很要好,见他场面上很阔绰,为何弄到这样子六脚无逃呢?’那妇人惨然道:‘一言难尽,怪来怪去,只怪他自己十分放荡。现在不容瞒你,他是个做手艺,使短枪的人,怎好轧了一群游闲浪荡的朋友,到堂子里胡调,天天吃花酒,夜夜打茶园,弄得把自己的东西吃尽当光,不要说起,还把主顾来做的衣服,一起送到长生库里,结果夫妇两人还打得个北斗归南,逃得个你东我西,你想还弄得好吗?’说着叹口气道:‘唉!他们俩现在逃的逃走的走了,丢我在这里,相帮王先生店里做一日吃一日,你想气苦不气苦。’说着滴下两点眼泪。吴大少心里老大不忍,又问她:‘王先生为甚么也弄得不知去向呢?”那妇人道:“他是跌法很大,一身债,只要一过大年三十夜,立刻便清,凭你年夜岁边,讨债的钉着他跑,他自会有极法子想,可是这个极法子,并不是还债,简实是赖债,他有时在马路上假意和人打架,捉到巡捕房里关一宵,明天放出来,已是恭喜发财,大年初一了,谁敢向他讨债。有时没钱开旅馆避债,假扮生病,替慈善机关里讨一张施症住院券,到病房里住下两三天,一过大年夜,顿时百病全除,生龙活虎,走回家来,你想他的本领这样大,我家姐夫,怎好轧他的淘。’吴大少道:‘那末现在姓王的,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妇人道:‘不在捕房里,总在医院里。’吴大少叹口气道:‘原来这样子一对大阔客。’说着,对我瞧了一眼道:‘阿金娘,也算你霉头触进。’那时妇人已瞧科到六七分,不是好兆,吴大少站起身来道:‘今天叨扰你的茶,并且耽搁你许多工夫,你们那笔款子,还是一定还他的,不过其中还有一点小交涉,明年再说罢。’三人走出纸扎店,那妇人露出十分失意的样子,两眼钉着我们,我们反觉得可怜他起来。跑回自己房间里,回想他从前说的话,句句有意思,可惜想不出他开的纸扎店……”
李大人等听得,大家拍手哗笑。亚白道:“上海花丛里,空心大少真多,只是总没有这样子空法的啊。那真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老四道:“乌大少去年一节工夫,我们替他白做也不够,房间里人分担赔帐,一人担着好几十块钱哩。”亚白道:“那末祸根都在我身上起,今年只有我来补偿你们,过正月半,做一打花头。”空冀道:“那是不可少的了。”阿金娘笑道:“说说罢了,对不起你乌大少的,今天本不该讲客人的坏话,只是说说笑笑,你想他们一个开爿纸扎店,一个做做裁缝司务,这样大吹牛皮,海阔天空,还说送一辆汽车给我,送一辆包车给小阿囡,这样纸糊的东西,除非上西方用得着他。你们想,阿要触霉头。”老四道:“听他的话,句句有骨子,他简实暗暗里寻我们的开心。”
空冀道:“老四,你的心怕还给他们大开而特开哩,你暗底里大概总得着他几件纸衣服的。”老四对空冀瞅了一眼道:“连纸衣服也没见一件,那姓俞的裁缝司务,总算有良心,送了我两双拖鞋面。”说得李大人等全笑了。亚白道:“只把两双拖鞋面的代价嫖堂子,好算得闻所未闻。”李大人也道:“上海地方,简直无奇不有。只是他们一过新年,怎好出面呢?”阿金娘道:“只要面皮一老,我昨天晚上送小阿囡到医院里诊病,还见他在病床上跳上跳下很起劲,当下叫应他一声王大少,老四牵记你,你怎么来也不来?他听得,假装生病,钻到被窝里了。那时天色将明,我想年初一已到,况且他借着生病的题目,我总也开口弗出,只好把一口气咽下肚子去,现在想穿,不替他们再讨,他们大少爷转念头转到我们婊子身上来,总也弄不好,眼看他有好日子过没有。一个人靠良心吃饭,良心一坏,就到处没有饭吃。我们做生意,好在这项意外损失,也讲在其内的。不过数目大一些,大家赔出一笔钱,心疼一些。”空冀道:“姆妈的话不差,明中去了暗中来,现在李大人就是天意叫他来补偿你们的呀。”阿金娘笑得眼睛没了缝道:“倒不是啊,李大人真正是我们的救星。去年年底,没有李大人来照应,老早关门大吉。”空冀道:“那末你要想法子谢谢李大人哩。”
阿金娘道:“只有屁股里吃人参后补,让我自己铺好了房间,叫小阿囡来谢谢李大人。”空冀道:“你这一节定夺在什么地方?”阿金娘道:“大概在小花园,明天我拿片子给你,要你马大少帮帮忙。小阿囡我好作七分主张,包你们称心满意。”空冀道:“小阿囡很不差,这场酒,一定我来包办。”阿金娘道:“谢谢你,那真对不住马大少了。”说罢,搭讪着辞别众人,同老四一起走出房去。
亚白也作揖而别。这里李大人和空冀说说谈谈,已过十二点钟。李大人道:“今晚乐得畅快,昨夜眼也没合,我们早些睡罢。”空冀道:“是我回去睡了,明天来望你。”李大人道:“你住在这里,另开一间房间吧。”空冀道:“不好,两天没去回,今夜不能不去挂挂号。”李大人道:“那末不苦留你,你回去当心踏断耗子尾巴。”空冀一笑而去。这里李大人登床安睡。
一宿无话。次日醒来,已是十二点钟,等等空冀不来,独自吃罢一客西菜,走到洋台上望望,一辆红色汽车,早停在门口。当下走下楼来,吩咐西崽有客来,请房间内稍待,我出门一趟,片刻即返。西崽道:“理会得。”李大人坐汽车回平安公栈,料理一切公务。直到敲两句钟,回到一苹香。西崽道:“房间里有客。”李大人走进房间,见坐在沙发上的,正是奇侠楼老四。老四道:“李大人,你昨夜可是住到别处去的?”李大人道:“上海人地生疏,半夜三更,叫我住到哪里去?”老四道:“我不信,你一定有好去处,不见得肯安安逸逸一个人住在这里。”李大人不禁噗哧一笑道:“好去处便是你那里,你不留我去,我只好一个人缩在这里,冷落一宵,此刻还要寻我开心,岂有此理。”
说着,跌到沙发里,同老四腻着。老四叫道:“快点,我身上坐不起,你这样大的身坯,要压死我了,让我来坐你身上。”李大人站起身来,老四走到房门口,把门上一把司别灵锁的保险轻轻推上,慢慢走到李大人身边,摆一摆屁股,扭一扭腰肢,斜拴在李大人怀里。李大人道:“你说我身坯大,你也不见得小,坐在我怀里,我两只腿有数目,很担些斤两。”老四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对李大人一横道:“大人压得起吗?你们男人的一双腿,总比我们女人利害些。我们出名软脚黄牛,那真压不起的。你李大人不要紧。”说着把身子颠了两颠,李大人顿时一双腿里有些麻中带痒,伸手掇着老四的屁股道:“颠不得,颠不得,再颠颠我两条腿要变四条腿了。”老四道:“饭桶,这样没用。”李大人捋捋胡子道:“年老了,你别笑我。我年轻时,也战过潼关,杀过鞑子的,你莫小觑我。”老四伸手摸出一块妃色荷叶边的小帕子,替李大人揩揩胡子,一股甜香,直透李大人脑府。老四道:“你胡子上的油,不知谁嘴上去沾来的?”李大人道:“怕是你嘴上的。”老四道:“我嘴上只有胭脂,你要染点吗?我来把你一撮白花胡子染红了,等你做戏台上的红牙须去。”说着不问情由,替李大人染胡子。一回儿李大人道:“我两条腿里的力气,统并到第三条腿里去了,再熬不住,你饶饶我吧。”老四道:“也好,我就饶了你一回儿罢。”
且说马空冀在家里吃罢饭,马夫人硬要他叉小麻将,他慑于阃令,不得不从。骨牌哗喇一倒,早走过一位前楼嫂嫂,一位宁波姆妈来,扳庄坐下。宁波姆妈道:“犯关犯关,缺一只牌。”马夫人道:“缺只白皮,昨天给大囡丢到楼下去的,让我去找来。”前楼嫂嫂把已砌好的牌重复摸了几摸,忽地把双小脚一缩,对空冀瞅了一眼,空冀心里一慌,一粒骰子又落到地上,蹲身下去拾骰子,宁波姆妈对前楼嫂嫂面上相了一相道:“嫂嫂,你今天酒喝得太多了,叉麻将留心些,不要打差牌。”前楼嫂嫂站起身来,扭转屁股,走向楼梯边问道:“大囡娘,牌找到么?”马夫人走上楼梯来道:“找到了。”两人重复坐下。空冀骰子还没拾起,只管东寻西找,大家站起身来,拍拍衣服,杳无影踪。宁波姆妈道:“亚格乱经,真像叫化子吃炒三鲜,要样没样。”空冀道:“大家寻寻鞋子里有没有?”须臾前楼嫂嫂面孔一红,在一只绣花小脚鞋肚里,倒出一粒骰子来,倒在桌上。空冀喊道:“么!么!”前楼嫂嫂又对他暗暗瞅了一眼,空冀道:“叉几圈?怎样大小?”马夫人道:“叉两圈,一千摧。”前楼嫂嫂道:“五百摧罢。”空冀道:“大一些就一千摧。”宁波姆妈道:“一千摧我钱不够,让我去拿块钱来。”马夫人道:“我也要去兑一块钱。”两人又站起来。前楼嫂嫂伸手在贴肉粉红小马甲里摸钱,对面空冀闭着一只眼睛,向嫂嫂马甲里,打了一会千里镜。嫂嫂对他翻翻白眼,空冀笑嘻嘻,又把一粒骰子塞进鼻子管里。马夫人走来,空冀来不及挖出,一笑打个喷涕,一粒骰子喷到桌上,拌在一管鼻涕里,像奶油鸽蛋汤一般。空冀忙把一张粗纸,揩干骰子,掷点起庄。一会儿,没有甚么大输赢。空冀心里记挂着一苹香李大人,不知昨晚老四,重复来陪他没有?老四入手之后,我便好办移交,结清总帐。正想时,摸进一张四索,用不着他,打出去道:“老四!”马夫人和前楼嫂嫂,不约而同,对他笑笑。空冀自觉失言,抄过一圈,又摸一张西风,用不着他,只留着不打,拣张六索打出道:“第六!”对家前楼嫂嫂不声不响,摊出牌来,一副清索子三番。
马夫人把空冀的牌,推出一瞧,急得蹬足道:“你怎样叉法的?好好听张嵌五索的牌,见两西风弗打,偏打一张六索,七弄八弄,弄个弗听张,并且铳对家一副大牌,你心在肝上吗?嘴里老四、老六的。”空冀哑口无言。宁波姆妈道:“我给你们死蟹夹煞人。”马夫人推开牌来,给宁波姆妈瞧道:“你看我那副牌,白皮克,中风克,单吊一只西风,他西风来,你一样要输干。”这时前楼嫂嫂算算和数道:“二百四十和。”马夫人道:“不要算得我已干了。”宁波姆妈也道:“干了干了,空冀解去一千二百文,只胜四个铜板。”对前楼嫂嫂道:“我不干,尚有一滴滴一米米一眼眼一屑屑。”马夫人道:“你六神放点身上罢。”
空冀道:“我只要有一个铜板,便不怕他。”当下又叉过两副,马夫人和宁波姆妈各和一副。空冀瞧瞧手表,已过三点钟,发急起来,放出一些小手段,砌牌时,留心一下,顿时白板暗扛,发财克子,和出一副三百和限子大牌。瞧瞧前楼嫂嫂面前,只胜一千三四百文。空冀逢庄,又连一副大双番,就此如数合讫。前楼嫂嫂得而复失,心中十分懊恼。空冀急急忙忙,要想逃出脂粉阵。谁想又给前楼嫂嫂看出破绽,和马夫人低低说了几句话。马夫人又下一条阃令,着他伴同游逛新世界。空冀急得搔首挖耳,只因阃令严于军令,不敢不遵。当下空冀夫妻儿子三人,又加前楼嫂嫂,一起雇车直到泥城桥畔,售券走进里面,人头挤挤,轧得插足不下。空冀引着三人,在群芳会唱场坐下一坐,又恐碰见熟人,引到屋顶上坐下,泡一壶茶,呷了一口,站起身来,望望跑马厅野景。
这当儿,忽有人拍拍空冀的肩膀道:“老兄,老四等你好久了,你怎么一苹香来也不来,独自在这里游逛?”空冀听得,忙对座上瞧瞧,见夫人正仰着头,听得明白,心中老大吃惊,连忙赔笑道:“我刚才同内子到此,正想来候候你,巧极巧极,你们茶泡在哪里?”那人指指对面,空冀一望,老四坐着,对自己微笑,不禁又是一惊。那人道:“你原来陪嫂夫人在这儿,那末不便惊扰你,停会你来吧。”说着走过对面去。老四道:“李大人,你眼睛没带来吗?你瞧桌子上两副冷面孔哩,铁青着活像七月半的鬼王菩萨,阿要气数。”李大人偷眼望了望道:“老四,我们换块地方好吗?”老四道:“怕他们甚么!我偏不走,偏要做做他们的眼中钉。”李大人笑了笑道:“今天也算巧极,老马给内务部这样子监督着,真没趣极了。”老四道:“我们只管喝我们的茶,别去理会他。”正说着,一阵粉香,走过两位娉娉婷婷的美人,长裙委地,珠钻耀目。
李大人打量打量问老四道:“这两位大概是大家闺媛。”老四道:“说不定三点水。”李大人道:“什么叫做三点水?”老四道:“淌白就是下等妓女。”李大人道:“哦淌白有这样漂亮,你瞧跟在他们后面的美少年,倒也不少。”老四道:“这叫拆白党钉梢,算最最讨人厌的了。”李大人道:“这样如蝇逐臭,如蚁附膻,的确很讨厌。”老四想了想,格格格笑个不休。李大人道:“你痴了么?有甚么好笑?”老四道:“我想起去年一桩笑话。”李大人道:“笑话不妨讲我听听。”老四呷了一口茶。笑道:“去年八月里,大千世界新开,我从小南门吃喜酒回来,同一个小姊妹叫老三,老三一个小女,三人进去白相。那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我们泡一壶茶,在屋顶上亭子里坐下。谁知来了一个拆白党。一张刮骨脸擦了一脸子雪花膏,衣服好像在花露水里浸过的,头发梳得滴滑,反负着手,先在亭子边转了一转,好像拔拔苗头。我们知道他不怀好意,他见我们穿了裙子,插了花朵,一时吃弗准甚么路道,还道是人家姨太太,所以很有长性的只管守着。我们瞧也不去瞧他一眼,谁知一会儿茶房来说,茶钱已有人会过,我们不觉一怔,问他谁会的,他道:一位少年。我道:你去还给他,我们不认识他,谁要他会钞。那茶房去后不多时,来回覆我们道:那人会了便走,现在已不知去向。我道:那么你留着还他。这里该给你两毛钱,你拿去。茶房接下,眉开眼笑。我们携手走下屋顶,进影戏场看影戏。谁知眼睛一霎,老三的小女二囡手里,捏一包可可糖,问她哪里来的,她指指背后坐的一人。我和老三回头一望,便是先前那人,堆着笑脸,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神气。那时我夺下糖来还他,他又走开去了。老三笑道:我们只管吃,瞧他用什么法子来,我自有手段对付。一会儿他又来了,伸手送上两支前门牌香烟,一匣洋火。老三老实不客气,划根洋火吸烟,正吸上两口,茶又来了,接着茶叶蛋,五香豆,黄连头,一色一色的送过来,老三只管拣配胃口的乱吃,我当时羞着一声不响。等到电影做完,我们跑出影戏院,那人像同来的一般,小心引导着,问老三道:你们回公馆吗?辰光还早,还好逛逛,不久要放焰火了,看了焰火去正好哩。老三也不回答他,他只管一叠连声的胡缠。我们在场子里兜了两个圈子,他跟在后面,跟了两个圈子,当下我低低对老三道:老三,你引鬼容易退鬼难,有手段好放出来了。老三道:你别担心,这算得甚么一会事,那时走到跑冰场畔。坐下藤椅子里。那人老实不客气,一齐坐下,挽挽二囡的手道:小宝宝,你爸爸一淘来的吗?二囡摇摇头。他胆大起来。又问道:小宝宝我买你吃的糖甜吗?你再要吃吗?二囡点点头。那人道我买了糖你吃,你也该替姆妈讨块糖我吃吃,你姆妈有糖在那里,你讨给我吃了,我再去买给你。二囡只四岁,哪里懂得什么,向娘讨糖,娘哪里有甚么糖,二囡只管哭着吵着,老三逼不过,扭扭屁股伸手不知在甚么地方,摸出一粒雪白的糖来,大小像樟脑丸一样,二囡见了,抢去给那钉梢人。那人拈在手中,笑嘻嘻的走来道:这粒糖可是你叫二囡给我吃的么?老三点点头,那人又道:这粒甚么糖啊?老三道:薄荷糖。那人不等说完,早已送进嘴里,一阵咭咭刮刮乱嚼,嚼细了,辨辨味儿,觉得很辣,吐了出来,笑嘻嘻道:我上你当,这粒一定是樟脑丸。老三这时再忍不住,拉了二囡一同走出游场,雇两辆黄包车回去。那人一道送到我们门口,老三谢他一声对不住,明朝会,他无可如何。那晚我宿在老三家里,不敢回去。你想钉梢的,讨厌不讨厌。”李大人道:“你们有东西吃,有人相送,也不见得讨厌。只是那粒樟脑丸究竟从甚么地方来的?有这样凑巧,刚刚身边带此一粒。”老四笑着说不出口,低低道:“这是妇人常用的白带球呀,你道真的樟脑丸。”李大人道:“白带球妇人们吃的呢擦的?”老四道:“塞的。”李大人道:“塞在甚么地方?”老四羞着对李大人瞅了一眼道:“笨坯,你怎么一点不懂的,我不告诉你了。”这时马空冀走过来,坐在李大人一傍。李大人道:“老马,我要出一个行,问问你,上海有一种白带球,怎样用法的?”空冀道:“这件东西是塞的吧。”李大人道:“塞在哪里?”空冀道:“塞在哪里,要问塞的人去了。”李大人笑了一阵,忙呷口茶,漱漱嘴,摇头道:“老四,亏你那位小姊妹带一件随身法宝,把钉梢的收拾到这田地。我听得心出来,非去呷杯白兰地不行。”空冀道:“甚么一回事?”李大人道:“停会讲你听吧,你老夫人还在吗?我们俩先行,你快去安顿好了老夫人就来,我们等着你吃夜饭。”空冀道:“理会得。”
李大人当同老四走下屋顶,回一苹香。西崽道:有一位清和坊的老七,来望过李大人。吩咐李大人来了,叫我打电话给她,她立刻就来。李大人道好,你叫她来。老四偷偷地对西崽扮了个鬼脸。西崽点点头煞煞眼,把扇房门随手乒的一声带上。李大人道:“老四,你讲的那个白带球,害得我乌痧涨气,你替我叫西崽斟一杯白兰地来。”老四道:“真的恶心吗?你自己截树问根,我本来不讲你听。”说着按一按铃,西崽走来,吩咐他一声。须臾,送上一杯白兰地。李大人喝下半杯,睡在沙发内养一会神。老四趁闲去了个浴,天已黑了。空冀走进房间,一望两人大家软洋洋地躺在沙发内,桌子上剩半杯白兰地,心里明白。李大人道:“老马,你此刻可是内务部特许了来的么?”空冀道:“还是溜出来的。要得着内务部特许的护照,那是千难万难。”李大人道:“老哥,你这样子惧内成癖,闺房之中,笑话一定不少,老夫可得闻乎?”空冀道:“闺房笑,不足为外人道。便是尽情宣布,也不过抄着古人的老文章。”老四插嘴道:“马大少,你和夫人相打相骂过吗?空冀道:“我们夫妻反目,并不相打相骂,只是各不开口,两头分睡。”老四道:“每次反目,总隔几天再要好。”空冀道:“三天四天,没有一定。”老四道:“要好时,谁先开口搭讪着?”
空冀道:“那末当然我先开口。”老四道:“你把开口时的神气闲话,说给我听听,怎样的””空冀道:“那也没有一定,随机应变。譬如你此刻刚过浴,坐在沙发内,我走到你面前,问你一声浴得脱力吗?你不响时,我去找你的袜子来,蹲下身子替你着袜。你不要我着时,我一定要替你着。这时你摈不住,总要开口了。你一开口,我就坐到你怀里来,那时候就不用说,心心相印了。”老四听得,粉腮上一红。空冀又道:“假使自己觉得怕难为情时,最好先喝半杯白兰地壮壮胆,等到睡在床上,暗里交谈。”老四对桌子上半杯白兰地,望了望,面上又是一红。空冀接着道:“一睡到床上,钻进被窝里,统是我的世界了,要惹她开口时,随时随地有法可想。好在她这时候,也在专等我惹她,我不开口惹她,她也叫没法想,不好先开口来叫我去惹她。……”
李大人发问道:“这两句话,可是你老夫人,要好时亲口对你说的吗?……”空冀道:“随便怎样要好,她总不肯告诉你,只要瞧她的神气,便猜得到她心里。”老四道:“闲话少说。睡到床上,究竟怎样开口呢?”空冀道:“譬如我和你两头睡着,你一双脚,总要伸到我那一头来的,那时就在一双脚上,发生问题出来。我一觉醒来,摸摸你的脚,问道:这双脚是谁的呀?其实何须问得,床上除自己一双脚以外,当然只有你的脚,这就叫开场白,同没有说一样。那时候你一定把双脚一缩,我趁势道:你快快把你自己的脚,缩回到你自己枕子上去,否则我要把我自己的脚,缩回我自己枕子上来了。那时你细味我这两句话,一定要吃吃好笑。我只要你不反对,老实不客气,立刻把自己一双脚,缩回过来,搁到自己一个枕子上来,这时候说不定还把别的东西,搁到你身上来,谅你也非但不反对,一定很欢迎咧。”老四听得,站起身来,把空冀大腿上敲了两下。空冀道:“我譬给你听呀,不是真的同你睡在一起。倘真的这样,你的脾气又是各别,比众不同。”老四道:“我的脾气怎样比众不同,你倒说说看。”空冀道:“我不过略知一二,详细还是要问李大人。”李大人捋捋胡子道老夫髦已,连一二也不知,莫说八九。”空冀道:“不用客气。你说到老夫髦已,我只好说孺子焉知,和你扯一个直。”老四道:“你们又要拿出书毒头样子来了。”李大人道:“别多谈吧,辰光不早,吩咐西崽送三客西菜来。”老四忙按一按铃,西崽走来,吩咐一声,须臾一色一色送来。空冀道:“李大人喝什么酒?”李大人道:“我方才有半杯白兰地喝剩,就是他吧。”西崽把半杯酒送到李大人面前,空冀喊西崽开一瓶汽水,把一小杯白兰地。李大人道:“我也开一瓶汽水来。”老四忽对李大人飞一眼,李大人就不敢喝汽水。空冀何等乖觉,心里明白,当问李大人道:“刚才你为甚么喝起半杯白兰地来?”
老四插嘴道:“你别瞎疑心,李大人因为有些恶心才喝的。”空冀又问:“为甚么恶心?”老四瞧瞧李大人,不敢说。李大人正在吃一客奶油鸽蛋汤,想起刚才白带球,便吃不下去。空冀未知底细,还道他们支支吾吾,越加疑心,便倒一杯汽水,故意给李大人喝。李大人道:“刚才有些肚子痛,汽水不敢喝。”空冀冷笑一声道:“我早知你肚子痛过了,那末明日吃你们喜酒罢。”李大人面上一红,老四道:“不要瞎三话四。”空冀道:“要我不说,除非喝一杯汽水。”老四道:“我代喝吧。”空冀道:“这不好代的。”李大人究竟心直口快,北方人本色,当下慨然道:“老马,你也明人不必细表,明天当然请你吃喜酒,你也不用发急。”空冀道:“理会得那末不敢再强,请珍重贵体,我们换过白兰地来,敬二位各人三杯。”老四这时低垂粉颈,一言不发。李大人道:“白兰地喝不下三杯,换葡萄汁罢。”空冀叫西崽开一瓶葡萄汁来,各斟三杯。老四不肯喝,李大人道:“你不喝,我代你喝。”老四为的体恤李大人起见,便连喝下三杯。
李大人也一饮而尽。空冀叫声爽快,自己陪着三杯。这时房间里走进两位娉娉婷婷的美人来,拍拍李大人的肩膀道:“你好。”正是:
人逢知己情能洽,酒落欢肠量自宽。
不知走进房来的两位美人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痴郎规妓语重心长孝子出妻词严义正
说话李大人等正在房间内畅饮葡萄汁,忽地走进两位娉娉婷婷的美人来,拍拍李大人肩膀道:“你好,电话也弗打给我们,我们刚才来过,西崽说出去了,我还知照西崽,等李大人回来,打个电话给我,我马上就来,谁知等到这时候,也没有电话,我还道你们没有回来哩。”李大人发急道:“咦!甚么话,我一到这里,就叫西崽打电话给你的,你怎说没有电话?”文娣老七道:“哦!那一定是西崽拆的烂污,我们当真没有接着电话。”正说着,西崽走来,李大人道:“即刻老七那里,你电话打过吗?”西崽道:“对不住忘记了。”李大人道:“浑帐!”西崽对老四瞧了一眼,老四插嘴道:“他们事情忙,一个人不是专管我们一个房间,作兴忘记的。”老七、老六也就不响了,坐下一傍。李大人道:“老七吃夜饭罢。”老七道:“我们吃不下哩,点心刚巧吃。李大人你别客气。”空冀道:“他们生意上那一顿夜饭,出名叫更饭,起码到十二点钟吃,你此刻叫他吃,他自吃不下。”李大人道:“那末不客气。”老六胖胖一张贼忒嘻嘻的脸,还带着几分羞涩。空冀拉她到怀里,问她出身在什么地方?老六道:“乡下荡口。”又问她做过几节?老六道:“第一节做。”空冀道:“哦,第一节出马,便一点没有土气息,倒不容易,我有些不相信。”老七插嘴道:“的确第一节。我们铺房间挨姨的亲生媛,去年死了爷,挨姨带上来,叫她跟跟堂唱。”李大人接嘴道:“原来如此,那倒还是清水货,原封没有动哩。”空冀道:“清水货好说,原封没动,我未敢信。”李大人道:“你不信,无妨一试。”空冀道:“这只白汁蹄子还是孝敬你老人家。”李大人道:“不敢当,我畏此厚味,怕伤薄胃。”空冀道:“譬如吃膏滋药。”李大人摇头道:“老夫早已虚不受补。”
老七插嘴道:“你们讲些什么客气得很?”空冀道:“我们在那里商量,吃老六一只蹄子。”老七道:“喔,那也不用商量得,要吃便吃,只怕你们不要她。”
李大人道:“马大少有此胃口。”老七道:“李大人,你也不用客气。你一客气,他便要福气了。”空冀道:“可是这项生意经,非你李大人做不成。”李大人一笑道:“那么要问老六自己情愿不情愿?”老六低垂粉颈,手里只管把一只热水袋,掂来倒去的弄。李大人道:“我有胃口了,她没意思,也是白文。究竟老头子不及小白脸。马大少要她,她就肯哩。”老七道:“李大人,你怎知她不肯,她肯在心里呀。老头子有良心,小白脸一些没意思。”老六那时抬起头来,微微对李大人一笑。空冀忙着:“李大人你瞧见吗?老六苗头来了。这一笑,打从丹田里发出来的,非你老人家当不起她。像我们年轻的,就要魂销魄荡。”李大人对着老六点点头道:“娟娟地豸,天真未泯。”那时西崽送上咖啡水果,三人吃了一些,吩咐撤去席面。老七道:“李大人,对不住,十九号里有个堂唱,让我们去坐一坐就来。”李大人点点头,老七扶着老六走出房间。这里老四一声不响了多时,见老六老七走开去,冷冷地埋怨空冀道:“你那个张嘉祥手段真好。”空冀道:“你说什么?”老四道:“马甲没有袖口,闲话没有饶头,你没听清就是了。”李大人听得明白,对空冀道:“她叫你张嘉祥,什么意思啊?”空冀道:“我也不懂。”李大人逼着老四说,老四道:“你瞧过铁公鸡一出戏吗?戏里的张嘉祥,不是专替向大人拉马的吗?”李大人道:“哦!”空冀道:“老四,你三杯葡萄汁一下肚,怎么酸味立刻发酵?请问你自己那条缰,是谁拉的啊?”老四羞着道:“我自己身上没有缰,只有你一匹马!”马空冀给她说得面上讪讪的无话可答。这时西崽正送进一张请客票来,李大人一瞧,是乌亚白在新益公司游艺场请客。李大人吩咐西崽道:“你说已吃过,谢谢罢。”西崽衔命而去。空冀道:“亚白请客,为何这样晏?”李大人道:“便是早,我见生客也怕,不高兴去。”空冀道:“那么明天你当真请客吗?”李大人道:“请是想请吃花酒,还在新年,朋友太少,杂凑拢来,未免要闹出笑话,反为不美。我想明天便在这里请一席中菜,托你邀三四位客人,话得投机的,大家叙叙。”
空冀道:“这样很好,一辈子胡调朋友,你也觉得厌烦吗?”李大人道:“倒不是啊,去年半个月里,花天酒地,我的头脑子也扰昏了。”
正说时,文娣老七、老六,从十九号转过来,走进房间坐下空冀一旁。空冀道:“那边房间里,谁叫你的堂唱?”老七道:“说起那人,你也认得,便是住在火车站的王大少。”空冀道:“可是矮短短的王子明么?”老七道:“长子。”
空冀道:“长子姓王的,我朋友中多得很,也记不清楚。”老七道:“去年不是有一回,他在我们房间里请客,你也到的吗?席上有小丁、小张一户客人。”
空冀想了想道:“哦,王散客,我道是谁?房间他开的吗?”老七道:“牌子上写的公记,大约公司房间。”空冀道:“他此刻在房间里吗?”我正有些事要找他,让我去会他一会。”说着,走出十号,踱进十九号去。只见三男两女,围着一张桌子,正在打小扑克。散客见空冀招呼着,空冀坐下一傍观看,一会子扑克打完,散客问空冀道:“你哪知我在这里?”空冀道:“文娣来说起,你开的十九号。”散客道:“原来老七来报告的,你在清和坊来吗?”空冀道:“我陪一位朋友,开的这里十号,即刻叫她堂唱,她从你这里转过来,说起你在十九号,我特来望望你。”散客道:“老七你也叫她的吗?”空冀道:“我介绍给一位北京客人叫的。”散客笑道:“你将来好开一爿妓女介绍所了。”空冀道:“北京客人,初到上海,人地生疏,喜欢逛逛,那末我尽招待员责任,介绍叫叫堂差,义不容辞。”散客道:“别人都好介绍,为甚么介绍文娣老七。提起那人,我恨不得生啖她的肉。”空冀骇然道:“你为甚么这样愤恨呢?”散客道:“那人太没良心了。”空冀笑道:“你要在堂子里寻婊子的良心,那么自己走错了路迳。他们本来朝秦暮楚,送旧迎新的。你说她没良心,不知怎样一回事?”散客道:“你有所不知。当初我认识她时,见她天真烂漫,不像火坑里人,所以我素来不入平康的,为了她,牺牲我一双清华高贵的脚,踏进堂子去。老实说,我的初衷,不是去嫖她,要想随时随地,劝化劝化她。我对她说:你的面貌,你的品性,完全不像吃堂子饭的,纯粹一个好小囡,你的到堂子里来,大概也是劫数难逃,将来劫满,便好脱离火坑。现在既是落劫到此,第一要拿定心,别胡调,保守好你自己的一片天真。外界一切虚荣,你只当云烟过眼,切莫留恋。你当知一失足,便堕泥犁,永无超生之日。你总要想到堂子里来,不是享福,是受罪,心里常存苦境。爷娘养我好好一个清白身体,小时候珍怜玉惜,现在到了这地步,差不多一件公共玩物,受众人的糟蹋,挨众人的笑骂,悲苦不悲苦。这一番话当她天真未泯时,她对我洒了好几次眼泪。后来渐渐听惯了,只当耳边风。我暗下留心她的举动,竟使我一番苦心孤诣,全功尽弃。……”
空冀道:“老哥,像你这样子嫖法,也算得别具苦心。你这一番话,简实是对牛弹琴。你去教妓女守贞,和教强盗行善一样,你自己发呆。”散客道:“那么她先前怎样对我哭呢?”空冀道:“她对你哭,便是手段,迎合你一番怜香惜玉的意旨。可笑你轻轻被她瞒过,只是你后来怎样看穿她不可为训的呢?”
散客道:“说来可笑。我见她对我眼泪汪汪,要我请客,我便尽力报效她,替她请了好几次客。谁知害了她,差不多由我双手,送她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空冀道:“怎样你替她请客,翻害了她呢?”散客摇头叹息道:“不可说。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空冀又道:“怎样呢?”散客道:“她本来抵当自己积几个钱赎身归正,跳出火坑,谁知我请客请了一位银行界中著名的小丁,小丁有潘邓两项资格,当时席上便两下里眉来眼去,竟不把我主人放在眼里。亏得我胸无目的,放任他们去鬼混。后来他们越弄越不像样了,竟当着我面,打情骂俏。一天真岂有此理,想想要痛哭流涕的,你道我当了内人一副金镯,去请客,替她绷场面。我还怕她不知我一番苦衷,私下给一张一百二十元的当票她看。谁知她只是冷冷的对我,我这一气已是气得如丧考妣。后来席上替她要块帕子揩揩鼻涕,她叫娘姨去拿块手巾给我。停会小丁喝醉了酒,呕吐狼籍,她便把自己一块粉红丝巾,亲手替他揩拭。你想这一气,真要气得我泣血稽颡了。还不算数,那一天她要到共舞台,瞧梅兰芳的戏。我这时又逢经济竭蹶,好容易替亲戚借了十块钱,请她看戏,预定两个位置,谁知到那时候,我家老夫人也在座,我又不好陪她,那末牺牲一张券,未免可惜,特地赶到她生意上,吩咐她跟局的老六陪她去。老六初入平康,天真比她当然纯厚一些。我暗暗叮嘱老六监视老七的举动,不要在戏院子里碰见甚么熟客烂胡调。老六答应着。我又对老七订下一个密约,叫她看戏回来,到孟云旅馆谈谈,我已开好十七号房间。承她一口答应诺诺而去。你知我的本意,决不是开了房间,转她念头,蓄心要她走到正轨上去,预备和她作长夜谈,数说她一番,熄熄她的邪念,抵当说得她翻然改悔,凄然泪堕,不枉费我一番生公说法的苦心。谁知变出非常,使人万万逆料不到。”空冀这时一惊,笑道:“怕老七不来孟云旅馆吧。”散客叹口气道:“唉,不来倒也罢了,她偏偏又来,偏偏和我作对,同小丁两人,住在我隔壁房间十八号里,听他们俩一递一答讲梅兰芳唱的戏,讲得起劲,索性学着唱,唱了一阵,索性大做特做起来。你想她在我隔壁,笑啼并作,简实做给我看,像小囡吃东西一般,戏牙戏牙我。试问当其境者,心里存何感想,还是哭呢?还是笑?你想我这一夜十个钟头里挨到天亮,真是险些儿气得一瞑不视。”空冀听得,不禁荡气回肠,摇头叹息道:“妓院本来寻快乐的地方,妓女本来给人寻快乐的一件东西。现在照你说来,妓女真变了一个气块。你老哥到堂子里去嫖,简实不是去寻快乐,仿佛像奔丧回籍的孝子,钻到孝帏里去,抚棺大恸一样。不但你自己椎心泣血,便是连吊客也要替你挥一掬伤心之泪。唉,老哥啊,我瞧你身体搭浆,看穿些,节节哀罢。”散客听得,毫不在意,旁人一齐拊掌大笑。笑了一阵。座上有一位小大块头,留一撮小胡子的那人道:“我们也算得苦劝他了,他只是迷着本性,像怡红公子失掉通灵宝玉一般。”散客道:“我一些也不迷,所恨那水性杨花的老七,不能受领我一番金玉良箴,她竟愿甘受人蹂躏,愿甘受人侮辱,那真无法可施。”空冀道:“我要问你,你既和文娣老七这样恨如切齿,那么你此刻还要叫她堂唱作甚?”
散客道:“老七不纳善言,我已当他死掉一样。今儿我在试验她跟局阿姐老六的天真,只恨老六是叶非花,不能单独叫她。我见老七同来,心里恨她,实际上又没法挡驾。只有堂唱来时,不理老七,专和老六亲热。老六资格尚浅,你瞧她一无妓女习气,脸上和蔼可亲。说起话来,也很诚恳。那人比老七天渊之别,我想此人大可造就。去年我叫了她好几次,每次和她开诚谈判,说得她佩服我到极点。她现在不当我嫖客,叫我老夫子。我也不当她婊子,当她女弟子。她买了几本女孝经烈女传,要我教她,我答应她,过正月半,上午抽一个钟头,登门教诲。她感激到我万分,此人我一定可以说,包可造就,的确是个出类拔萃的女子。”空冀笑道:“那要瞧你杏坛训迪功夫了。”众人听得,又哗笑一阵。那时座上一位小大块头,领着两位女子,告辞而去。房间里只有散客、空冀和另外一位三十多岁,黑苍苍面孔的人。散客引见道:“这位便是汪寒波先生,也是小说家。刚才去的那人,便是亚洲中学校长,楼东杰先生,教育家兼法学家。两位女子,他校里的教员。”空冀道:“那位楼东杰先生,名字好像很熟。”散客道:“他本来很有名望,虽没律师文凭,律师牌子,可是报章上常常有人登他法律顾问的广告。”空冀道:“这未免笑话吧。他没有文凭没有牌子,怎好称做大律师呢?”散客道:“上海地方,马马虎虎,有谁去搜他脚底。他只要当一个门角落里军师,替人家设计划策,做做状子,办办交涉,生意就有得忙了,何必一定要站到公堂上审判厅去呢!”空冀道:“原来如此,仿佛前清的讼师一样。”散客道:“讼师蒙了律师面具,也是一位新旧调和派的人才,现代不可多得。”
正说着,西崽来喊空冀道:“十号李大人请你去。”空冀道:“立刻便来。”
西崽自去回覆。空冀问散客道:“我特来问你,沈衣云你见过吗?”散客道:“好久没见。去年十一月里,常见他坐着汽车,同一位四五十岁的梢长大汉,另有一位敷粉何郎似的少年,不知是他什么亲戚朋友,总在一块儿逛着。十二月里,便少见他面。”空冀道:“他本来在闸北东方公学教书,我去访他,校中说已辞去职务,不知去向。我想托他做些笔墨,总找不到他。有一会在大舞台见他在包厢里,和一男一女,那男的年事已长,女的雍容华贵,确像大家闺秀,不知和他有甚么关系?我也不便招呼他。这天一面以后,从未见过。”散客道:“大概不在上海,我碰见他时,当代你招呼。”空冀道:“对不住。”说着作揖走出房去。这里汪寒波问散客道:“那人高谈阔论,究竟是谁?你介绍,只说一面,未免不到家。”散客道:“那人便叫马空冀,环球书局编辑员,兼交际员,手面很阔,人头也很熟。便是花丛中,也算得先进。去年他引导我遍游肉林,甚么南京老太,白大块头,一家家登门拜访,倒也很有味儿。”寒波道:“肉味本来很佳,可怜我已三月不知了。”散客道:“现在你要尝尝吗?”寒波道:“此刻只剩你我两人,起不起劲。东杰在这里,就有精神。他一张悬河之口,不输刚才那位马老夫子。肉来了,会得对付。”散客道:“此刻不到一点钟,东杰哪里会得回去。”寒波道:“他不回去,躲在哪里?”散客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猜他,决不会跑出一苹香门口。”寒波骇诧道:“那末两位女士呢?”散客道:“当然在一块儿。”寒波道:“你哪里知得?”散客道:“我能未卜先知,你瞧桌子上一副眼镜,不是他的吗!一双白手套,不是徐女士的吗!他们回去,决不肯遗忘在这里,一定不知在哪间房里,研究人生问题。寒波你去做福尔摩斯,侦探他的秘密。”寒波走出房间,四下巡视一周。又问问西崽,方才那小大块头,同两位女子,可曾开那号房间。西崽摇摇头。寒波回进房来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散客道:“那么让他写意吧。”寒波道:“东杰身为校长,带领女教员,公然开房间,未免说不过去么。”散客道:“你真太迂了。上海地方办教育事业,谁不是纸糊老虎。他和教员开房间,正是他的热心教育。”寒波道:“你这句话,怎样说法的呢?”散客道:“你有所不知,他那所亚洲中学,又没公家资助,全靠学生学费,能有几多,化十块八块钱一月,聘几位男教员,往往因欠薪辞职,他末着棋子,到交际场中去勾搭上几位女士,聘为教员,日间教,晚上育,互相出力。教员和校长一亲善,当然不但薪水不生问题,便是教授方面,也非常认真,这就是他热心教育的善策。”寒波道:“原来如此。他聘教员不出钱的。”散客道:“当然不化分文,晚上睡在一个被窝里,便算校长发薪水。”
寒波叹息道:“好险啊!”散客道:“什么险呢?”寒波道:“舍妹同内人,蓄意要到上海来,投身教育界,我几次三番劝阻不住,不得已和东杰说了,承东杰一口允承,聘他们担任夜校教员,现在听你一说,如此腐败,还当了得。”
散客道:“既然这样,你尊夫人当然不便,令妹不妨让她试试,你和东杰攀攀亲眷,倒也使得。”寒波道:“笑话笑话,别去谈他吧。只是他现在两位女教员,究竟什么路道?”散客道:“一位年长的,和你同姓,她是校中庶务孙先生准爱夫,有一个栗子顶一个壳,完全尽义务的。”寒波道:“不对。你说她完全尽义务,她今晚怎么也跟来领薪水呢?”散客笑道:“这是难得的机会,不当薪水,简实一些不算数的车马费。新年新岁,也好说校长先生孝敬教员一些节敬,和小儿押岁钱一样。”寒波笑着道:“那末一位年轻的徐女士呢?”散客道:“讲起此人,历史很长。东杰物色到手,费掉九牛二虎之力。那人原籍昆山,在上海黄浦女学读了四五年书,东杰认识她,她手里很有几个钱。你瞧现在亚洲中学,教室里几十张学生桌椅,两块大黑板,一只讲台,当时便把徐女士手指上灿亮一只金刚钻戒子去换来的。后来徐女士担任亚洲中学教务主任,本来很美满的事,谁想变起家庭,徐女士爷娘不答应,只索作罢。徐女士这时给爷娘拘到家里,严加管束,翻变得身不自由。东杰怎肯心死,另走门路,托一位朋友授意徐宅,谋置金屋。徐女士的爷,哪里肯把女儿许人作妾,当然拒绝。东杰急得无路可走,这当儿刚巧有个好机会。”散客说到这里,划一根磷寸,吸一支香烟,慢吞吞的讲道:“我今且讲苏州城里有一家破落乡绅,姓瞿,主人号艮山,手里尚有五六万家业,花甲开外,没有儿子。近房远房,大家伸长了脖子觊觎着。无如艮山年纪虽老,精神尚佳,老兴勃发起来,在上海堂子里纳一位爱宠。纳妾以后,正室下世,一切财权,统由爱妾杨氏经理。又过两三年不育,艮山也觉疲于奔命,渐露立嗣承继之意。这好消息一出,一大群侄少爷如蝇逐臭而至,早晚定省,趋承色笑,艮山一时难别贤愚。其中有一位聪明达理的名叫小山,抄由捷径,每天和杨氏周旋。杨氏芳龄比小山侄少爷差长一岁,两下竟不顾名分,打得火热。从此以后,那位小山侄少爷,当然及格,承继为嗣。艮山又过半年,寿终正寝。当易箦时,还办妥两件善后问题。第一件把爱妾杨氏扶正。第二件立一张遗嘱,一切财产,统给杨氏夫人,由杨氏将来传给嗣子小山。小山传给所后,不论远近各房,不能争执。这两个问题办妥后,小山对于艮山家产,如铁铸一般,安坐而享。场面上叫声嗣母大人,暗底下心肝我爱,这种情形,瞧在远近亲族眼里,大家吐吐舌子,说声艮山家变,无法可施。不料艮山耕了三四年,不出毛不草的一块瘠地,经他嗣子小山灌溉半载,奇花立吐,爱果顿生。杨氏红潮两月不至,心中不由着急,又闻一般落选的侄少爷,汹汹其势,将要告官问罪,杨氏急上加急。当下遣小山黑夜向楼东杰先生求计。……”
寒波发问道:“杨氏怎认得东杰?”散客道:“杨氏本妓女出身,东杰还是她的大蜡烛客人,从小知道他腹有妙计,当时急难临头,便在肚肠角落里想到他,要他划策援助。”寒波道:“那末东杰有法可想吗?”散客道:“东杰诡计多端,莫说区区小事,便再大一些,也能一手掩尽天下目。当下小山特地到上海,在他事务所里掩户密谈。东杰听毕,只静默了五分钟,脑子里便想出一条连环妙计来。”散客说到这里,弹弹香烟灰,狂吸了几口,接续讲下道:“东杰按着层次,把一条妙计,只说半条给小山听。小山喜得眉开眼笑。东杰道:只是我计虽妙,尚有后文,非你嗣母来,说你嗣母听不成。好在这是后话,我不叫你嗣母来,你嗣母自会来找我的。你现在只把前文做去好了,小山忻忻自去。东杰等他去后,心里又想起徐女士,写一封长函,秘密托人递给徐女士。徐女士果然歇下十来天,有回信来,东杰乐得心花怒放。”寒波问道:“怎样小山的事没有说完,又讲徐女士的事呢?”散客道:“二而一,一而二,这便叫连环妙计。你别慌,让我讲下。当时东杰的快活,不是快活着徐女士肯嫁他作妾,也不是肯来担任教职,快活便是他不久要另嫁一人,嫁的是谁,就是十日前来问计的瞿小山。小山怎会娶起徐女士来?徐女士怎肯负心下嫁?一切全在东杰妙计中。所以东杰一闻此讯,乐得心花怒放。原来小山回苏州,和杨氏说知东杰妙计。杨氏心里一宽,当即飞请苏州一位姓邢的老夫子来。那人东杰老友,便是前回替东杰往昆山徐宅说亲不成的,杨氏把东杰意,告知邢先生,邢先生拍拍胸脯道:都由我包办,一定可以玉成。隔日便到昆山徐宅,向徐翁述明瞿艮山的家世,瞿小山的人品,替徐女士作伐。徐翁久闻瞿氏绅宦,家业又大,哪有不允,只是须得女儿同意,当去一问女儿,绝不反对。徐翁喜出望外,一口允承。邢先生更进一层,要求一两月内,即须过门成婚。徐翁有些迟疑,邢先生道:其中自有缘故,小山嗣母闻得小山在外荒荡,有纳妓作妾消息,因此急于替他娶一房正室,等媳妇过门,用柔情蜜意去羁縻他,让他息了邪念。徐翁道:原来如此。邢先生道:现在富室子弟,未结婚前,不免沉溺情场,等到一结婚,受阃威所迫,也就死心塌地了。我劝你不必拘疑,况且现在通行新法,像上海地方,自由恋爱,自由结婚,往往男女一认识,便发柬行礼,有的更先行交易,择吉开张。徐翁听得,面上一红,也就答应着。双方又磋商了一切茶礼仪式等,好在小节不拘,徐翁不论什么条件,邢先生百依百诺。商定回到苏州,邢先生对小山母子,一恭到地,没口子的恭喜贺喜。小山眉飞色舞,杨氏面上快活,心底酸痛,暗中洒却几点无可奈何之泪。不到两月,小山洞房花烛,贺客盈门,亲族中浮言稍息。结婚那天,东杰居然以贺客资格,欢笑其间,杨氏暗里伤心,亏得东杰百般劝慰,结婚以后,小山夫妇嗣母,同往西湖蜜月。东杰陪同游览,登山越岭,不辞劳瘁。这一月中杨氏总算不致落寞,新婚夫妇当然郎情如蜜,妾意如丝。东杰图久远计,也只有暂不顾问。蜜月期满,杨氏孕将五月,大腹膨,不能再回苏州,便进西泠医院。新夫妇回去,依计而行。不到六个月,西泠医院杨氏出院回里之时,即小山夫人新举一雄之日。这其间的蛛丝马迹,也不问可知。小山夫人睡在床上做产母,却一无痛苦。杨氏新添一孙,心中却非常悲痛,身子也老大不快。弥月汤饼受贺,瞿宅又是一番热闹。其中最起劲的,要算一位大媒邢老夫子,笑嘻嘻对徐翁一恭到地道:“恭喜恭喜,曾几何时,喜酒酒力未醒,而今又吃红蛋了。”徐翁面上一块红一块白。小山走来,邢老夫子又对他笑道:“老弟,你这样神速,怕开的是特别快车吧。”小山羞着不响。又过几天,奶妈抱一位白白胖胖的小孩,杨氏引逗着。奶妈道:“宝宝叫声好婆。”孩子小嘴一披,好像批驳奶妈的话不对。小山走来,奶妈又道:“宝宝,叫声爸爸。”小孩头颈一扭,好像不承认他爷。徐氏走来抱抱小孩,小孩哇哇大哭,更加像陌生人一般,不当他亲娘。奶妈在徐氏手中夺下,小孩便不哭了。奶妈窝着他道:“宝宝真乖,乖囡乖囡。”三人听得,心中一怔。从此以后,瞿氏族人,敢怒不敢言。虽有人明知此中玄虚,只因杨氏手中多的是钱,钱可通神,把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一辈子只有暗中议论,面子上谁敢道个不字。风声传到东杰那里,东杰心中窃喜,当他电影一样。上集已完,专待接映下集,镇日守在家里,等待好消息至。果然不出所料,一天杨氏到事务所,暗暗垂泪。东杰道:“你不必告我情形,我已打从你心里走过。本来卧榻之傍,岂容人鼾。这也叫救急之策,不得不移花接木接一接。现在难关已过,你一定会的是引狼入室,无计驱狼,不知我早已安排香饵,你只要依计而行便是。”杨氏道:“你有甚么妙计?”东杰道:“附耳过来。”当下两人定下密计。杨氏道:“只是小山的心,现已倾向徐氏,如何是好?”东杰道:“经济权操在你手里,你还怕甚么!天下男女之情,惟灿灿的黄金,白白的纹银,可以买得到。你有了这两件好宝贝,怕小山的心不倾向你?你只管去依我计行。”杨氏回去,先和小山开谈判,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好容易把已失的一颗爱心,重复收还。收还爱心,其难实过于收还青岛,收还租界,不知费了多少唇舌,多少工夫,才得如愿以偿。爱心收还以后,简直大功靠成。况且徐女士下嫁时,和东杰先有密约。这时差不多一所房屋,契约期一面退租,一面要求出屋。只是徐女士在父母面前,有难言之隐。小山在亲族方面,处嫌疑之地。手续上又不得不借重楼东杰先生一番计划。杨氏翻翻历本,拣一天破日,便吩咐小山道:“今天你们好破口起来了。”小山领命诺诺,徐氏独眠多日,专候破口。那天一阵眼跳,心中窃喜。不到晚上,夫妻俩打架起来,引着乡邻亲族,解劝得舌碎唇焦,徐氏不肯让人,杨氏去劝劝,反把杨氏臂上咬碎一块肉,血沾衣袖,见者心疼。杨氏大愤,便到警厅告忤逆。警厅因不在范围之内,不得已,拘徐氏,略加申斥了事。又过几天,夫妻再打一场,杨氏又给徐氏咬碎一只指头,往检察厅告状,叙明已属再犯,堂上即将徐氏拘禁几天,薄责了案。小山专待检厅释放徐氏出狱,请求离异的状子,马上送进审判厅,措辞堂堂皇皇,援着曾子蒸梨出妻的老例,略谓:夫妻之爱虽未绝,嗣母之心实堪伤。爱情与孝道,不能两全。与其伤嗣母之心,毋宁割夫妻之爱。兹被告徐氏已两次咬伤尊亲属指臂,警厅检厅,有案可稽。原告无德感化顽妇,只有请求堂上判断离异,以全原告一片孝思。并有声明,原告自离异以后,不敢续娶,愿效乌乌反哺之私,没齿不怨。徐氏赡养之资,愿甘担任……云云。堂上定期开审,被告俯首无辞,只要求酌贴赡养资五千元。堂上征求原告同意,原告一口允应,一庭判决,准瞿小山离婚全孝,判决书上大加奖饰。小山离婚以后,便奉官差遣的乌乌反哺起来,出必同行,食必同桌,日夜不荒不怠尽他的子职。此种孝道,除非泉下的瞿艮山知他详细,感激他到六体投地。且说那位徐女士,作此一度情场傀儡,赢得一个弃妇头衔,从此父母不能管束她,顿成一位浪漫派女子。东杰大功告成,即便收为指臂股肱之助。这一件事,东杰人财两得,自以为平生最得意的成绩。他每每慷慨语人,浮一大白。寒波听得道:“此计狡黠非凡,的确有回环收功之妙,我佩服他到极点。他有此智计,在上海地方该当得志,因为上海社会,需用此种人才,直像大旱云霓一般。我有一位表亲,新近发生一事,隔天我去送他个信,叫他来向智多星求个锦囊,了此一重公案。”散客道:“哦,你表亲有什么事?”寒波道:“不外乎婚姻问题,隔天我等他来了请你介绍,详细告禀。”散客再要问时,窗口一个美人,翩然掠窗而过。散客探首一望,长裙革履,不类妓女。当问西崽,西崽涎着脸道:“这便是家乡之肉。”散客、寒波,食指大动,问西崽可以叫来么?西崽点头。寒波道:“那么你去叫两位来。”西崽道:“你先给我车资小洋四毛。”寒波如数付他,须臾门隐约有钗光钿影,散客知道肉到,西崽引着两人低头挨步而入。散客坐在榻上一望。一肥一瘦,年事相仿。肥的一位,口镶四粒金齿,每一嬉笑,口中灿灿生光。瘦的一位眼眶一圈黑气,恍如月晕,使两颗明眸,惨澹无华。樱唇上胭脂灼灼如火。散客和两人约略谈了十来句话,两人便退出门去。西崽含笑而入,探问去留。散客目视寒波道:“肥瘦随你胃口,我不敢尝,怕打六零六。你有胃口,只消吩咐她。”寒波道:“留下代价若干?”西崽道:“月圆之数。”散客怂恿道:“要她并不算贵。”寒波道:“只怕江城五月,我看还是叫她去罢。”西崽道:“叫她去,每人只消温大拉。”寒波一愣,散客道:“这是老例,仿佛刚才我们打扑克一样,四毛车钱,是剧扑克时的公注。现在你进了牌,红黑已见,进牌钱怎好不拿出。”西崽在旁笑道:“最好你有资格看他。”散客道:“我只一对王小二,万无看的资格。寒波,你出名冒险家,何弗偷一偷鸡。”寒波道:“慢些,让我想一想,抛牌倒有些不情愿。”
一会儿慨然道:“好!我看她。”西崽道:“那一位?”寒波道:“打人打强,吃肉吃胖。”西崽对散客瞧一眼道:“你怎样派司吗?”散客摸出一块钱给西崽道:“派司派司。”西崽走出房门停了一会,引进那块肥肉,寒波问她叫甚么芳名?那人道:“老五。”又问她:“住在甚么地方?此间常来的吗?”老五道:“住九亩地,难得走走栈房。”寒波问毕,老五笑道:“你们刚才讲什么扑克经。”散客道:“这位汪先生,今夜把真资格看你的牌,一些不偷鸡,你停会当心输掉坍台。”那老五一张嘴,倒也九炼成钢的了,笑着道:“谁怕他,我有资格开口到,尽管他来司,他来司到,我还要倍克。”散客道:“哦,老汪此番包输。”
寒波道:“他倍克,我再要反倍上去,他一定是一副白老虎。”老五听得白老虎三字,顿时一呆,好像自己手里一副牌,已给相手方面,偷瞧过一般。寒波见此情形,当把她两手执住,拉倒怀里道:“老五,我现在看定你了,并不来司,你也不好倍克,输赢再算。你先让我看看手里执的甚么一副牌。”老五强着不肯,经不起寒波未赌先快,一阵硬拉硬扯,没口子的嚷着道:“没有甚么!没有甚么!只有最大一张大鸡心。”引得散客狂笑不已。老五道:“你别管我,停会大家显资格起来,怕你只有一张J,一张Q,我一张大鸡心,照例可以赢你了。”说得寒波羞着,散客鼓掌大笑。
这时西崽又来问道:“你们两人入局,一人观赌,未免要瞧得眼热,心活,我想王先生另开一间房间,再叫一位相手来吧。”散客道:“房另开一个,赌局不敢尝试。”西崽引散客到外面开了个十一号,那边十九号双扉紧掩,大比资格。散客未免孤凄,想起文娣老六,天真未凿,宛转动人,当下写了一张局票,吩咐西崽叫去。西崽望了一望壁钟道:“这时候已近三点,叫得到吗?”散客道:“一定叫得到。”西崽道:“王先生,你知她电话号吗?让我先打个电话去问问。”散客道:“你别问得,她一定等在生意上。”西崽还认得有约在先,自去分送。散客和衣睡在沙发里,迷迷蒙蒙了一阵,深怕睡熟,老六来没精神对付,又觉不妥,当把沙发拖近电灯底下,摸出身边一只皮夹来,把几张钞票数一数,又把一叠轿饭帐点一点,忽然找到一只轧指甲的东西,心中暗喜,以为有得敷衍,当把皮夹塞在袋里,先洗了一回手,再坐在沙发里,一只一只轧指甲,轧了左手四只指甲,忽又想起,何不等老六来,教她尽此义务。想着便不轧等着。一会儿推门进来,散客认是老六,站起一瞧,原来西崽。西崽回复散客道:“叫差的回来,说已睡了。”散客道:“岂有此理,睡了难道起不起床吗?让我打电话去。”当把皮夹重复取出,找到一张花片,瞧了一眼,自去打电话。摇了一回铃,叫他接中央六千三百九,接着散客问道:“可是清和坊文娣房间,叫老六听电话。,……”只听对方操着官话道:“甚么话,我们警察局。……”散客连忙摇断,打了好几次打不到,好容易说对不住,请你快些接,是中央,不是东西北,谢谢你,因为有人起急痧,要找那个人,说完总算诚能格物,接到清和坊文娣房间里。散客柔声问道:“你是谁?”对方道:“我叫阿金,唔笃啥场化打来?”散客道:“我们一苹香十一号。”对方道:“阿是十号,有啥事体?”散客道:“你叫老六来听电话。”那边道:“阿是老七。”
散客道:“老六那边。”又道:“阿是老六笃娘。”散客发急道:“阿金你不要胡缠,我叫老六听电话。”对方发出一种诧异的声音道:“咦,老六不是在你……”接着另换一种口音来说道:“絶是啥人?”散客道:“我姓王,刚才写局票来的。”对方道:“喔,你是王大少,老六老早回到娘屋里去哉,对弗住王大少,今朝辰光晏哉,你明朝请过来吧。此刻天气很冷,王大少你保重身体罢。”散客听得很不快活,把听筒一挂。西崽走过,对他笑笑道:“可是辰光忒晏了,生意上新年新岁,那里会此刻还不睡觉。王先生你睡罢。”散客慢吞吞踱回房间里,把一扇门狠命一推,乒的声,险些儿把隔壁房间里的好梦都惊醒。一人和衣躺在床上,摸摸指甲,只有轧得四,只要想再轧,懒着无精打采。这时候忽闻小菜场一带,鸡声已啼,东方渐渐发白,不觉合眼迷迷糊糊的睡去。……且说马空冀昨夜因回去已晚,他夫人大起疑心,和他争吵不休。空冀只管嘴硬,挺撞着道:“我规规矩矩伴着李大人,在一苹香十号房间盘桓,叫叫堂唱是有的,其他不正当行为,罚咒不做,你不信尽来明查暗访,查出了尽你从严法办,便是罚我一年不上床,只要你熬得住,我决无话说。”他夫人嘤嘤啜泣起来。空冀生平第一件怕事,无过于听妇人啼哭。当下半夜没有合眼,只是心酸,等天一亮,再忍不住,一骨碌跳下床来,一响不响,摸到楼梯口,伸长脖子在窗缝子里望望前楼嫂嫂,只见缩在被窝里一无动静,即忙蹑手蹑脚,走下楼梯,开门逃出,径向一苹香来。走上楼梯,一望钟上,六点只过二十分,心想辰光太早,怕李大人晓梦未醒,当下轻轻敲下两记门。西崽走来陪笑招呼道:“马先生起身好早呀!李大人已出去了。”空冀惊道:“这时候,李大人到那里去?”西崽道:“他五点钟起身,天还未亮,袋子里遗失了一张什么庄上的银子划单,急急忙忙,回平安公栈找寻去。”空冀道:“哦,怪不得起身这样早,你开了门,让我里边去等他。”西崽嘻一嘻脸道:“里面有一位女客。”空冀一怔道:“老四,不要紧,我们一起玩的。”西崽只得开门。空冀走进床前,只见一位女子,云鬓飞蓬,香梦迷离,正如海棠春睡,一张粉脸,对着里床,一只玉臂,伸出被外。空冀未免动情,拉拉她的手道:“老四,醒醒罢。”那人欠伸张眸,回过脸儿,对空冀一望,羞得缩到被窝里去。空冀吃了一惊道:“咦!我还道是老四,你原来是老六,那倒睡梦里也想不到的。”正说着,西崽来说:“外面有客。”空冀还未吩咐请进,那不识相的客人,已闯了进来。空冀当时坐在床沿上,那人也挨到空冀右面坐下。空冀见了他,一惊非小,暗暗喊声哎哟。正是:
疑真疑幻心未定,何处又来鲁莽人。
不知走进十号房间的客人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狎客试情心怜弱女文妖设阱计赚青年
话说空冀坐在床沿上,心中正惊疑不定,怎么文娣老六,会得在这里陪李大人。那时忽地跑进一位王散客来,坐下一傍,空冀暗暗喊声哎哟,心想这位仁兄,正在转老六的念头,回想他昨晚讲一番如泣如诉的话,正欲渡陈仓而不得,现在倘见老六的面,不知他伤心惨目到什么地位,一定又要怪老六特地做给他看,戏牙戏牙他,害得他哭笑不得,这倒不是耍子,似非爱护朋友之道。只是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用甚么方法掩他耳目呢?心中一无摆布。忽听散客笑嘻嘻的搭讪着道:“老哥你起身得好早,我就住在你隔壁房间呀。昨晚通宵睡不熟,此刻听得你口音,特来望望你,你怎会一个人在这里?”说着对床上望了望,涎着脸,对空冀笑道:“老哥,你昨天说陪北京客人,原来打谎,陪的贵相知在这里,那末对不起你老哥,惊醒你的香梦。”空冀冷冷道:“你别误会,我刚从家里到此,这房间的确是李大人开的,床上睡的李大人眷……”空冀觉得这句话说不响,说出来他总也不相信,当下便忍住了,散客笑了笑道:“老哥何必深讳,彼此都是扬州梦里人,你说李大人的眷属,那真不成话了,难道李大人托其妻子于老哥的吗?”空冀觉得散客可厌,便道:“我不打谎,李大人刚出去小溲,即刻便来。”空冀心想,这几句话,一定可以打发开他。散客道:“那要请你介绍,见见李大人。”空冀只索不响,静默了三分钟,只把闲言和散客扳谈,问他怎么你开的十九号不住,一人住在隔壁房间?散客道:“不要说起,昨夜鹊巢鸠占,我一位朋友借着啖肉,我只好避出火线,另开一间十一号,和你做乡邻。”空冀道:“原来这样,怕你也在尝试肉味。”散客道:“我无此胃口。”空冀道:“那末你如何遣此长夜呢?”散客道:“我只有叫局,昨夜叫了一个。”空冀道:“叫的是谁呀?”散客道:“我没有别的,只就文娣老六。”空冀默然。散客只管口讲指划道:“我们嫖妓女一条心也要专一我把真诚对她,她总能洞鉴我心,就是我和老六,算得心心相印,我心里只贮着她的影子,她心里当然也只有我的影子,我虽不作妄想,可是她未免有情,她说除我以外,简直没第二个可以谈心的人,她的性格高傲,天真纯厚,可想而知,所以我肯收她做女弟子。她昨晚三点多钟,独自一人来我房间里,娓娓清谈,直到天明才去,又给我说得她十分觉悟。
空冀听他一番梦话,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恨不得揭开老六锦被,让他仔仔细细认一认女弟子,瞧他羞也不羞。这时散客只管刺刺不休的讲下,空冀老大替蒙在被窝里的老六担心。心想不要闷死的吗?正在发怔,谁知散客一眼瞧见沙发里一件妃色水浪花纹,外国缎的皮袄,一条黑绿缎裤,一条白丝围巾,对着一呆,顿时把万言千语,一起怔住了。一会儿发急问道:“老哥,你那位贵相知,究竟是谁?”空冀道:“实不相瞒,是李大人的所欢,我无一面之缘。”
散客道:“那末李大人怎么不来?”空冀道:“他怕吃点心去了。”散客忽又蹲下身子,拾起一只白缎绣花的鞋子来,玩弄一回,益发心中忐忑不宁,站起身来,对空冀笑嘻嘻道:“老哥你莫瞒我,那人怕我还认识。”空冀这时放下脸道:“老兄,你也未免逼人太甚,那人我面不相识,你说你认得她,那也何须问我。我在此代人受过,倒也可笑。”说着站起身来要跑。散客陪笑道:“我打趣打趣你,逢场作戏,何必认真。”空冀这时直弄得进退两难,哭笑不得。这当儿亏得西崽走来,叫声:“王先生,十九号有人请你去。”散客趁势走出房间,这时被窝中蒙着的老六,探出头来,透一透气,空冀又坐下床沿,望望老六面红颈赤。老六对空冀笑笑道:“闷煞哉呀,那个人真讨厌,今朝叫我那哼介,昨夜懊恼来仔。”空冀可怜她,凑上颈去,低低问她道:“你昨晚怎会留在这里?”老六羞着,正想回话,空冀觉得背后一人,轻轻走来,道是王散客又到,吓了一跳。忽见那人是个女子,脸上幂着秋霜似的,伸一只指头,戳到空冀额上道:“喔唷!喔唷唷!你好写意啊。”老六听得,又对被窝里直钻。空冀望了一眼道:“老四,你总是这样子吓人的。”老四并不答话,摆摆屁股,一扭身坐到沙发里去。两只眼波,只管钉住空冀面上。钉了一回,冷冷的道:“张嘉祥你今天做定了。”空冀心想,今天醋海兴波起来,一定没趣,这一件湿布衫,还是我自己披一披吧。打定主意,道:“老四,你不要摸差弄堂瞎撞。昨夜这个房间,是李大人让我住的。李大人昨夜住在平安公栈十一号,你不信去打他,他此刻怕还没有睡起哩。你这样早来调查我,我是老吃老做,房间开惯的,不是第一回开,你来说笑我,我面皮三尺三寸厚,红也不会红一红,尽你说好了。”老四听着,有些将信将疑。
这时候王散客忽又不识相的闯了进来,坐在椅上,吸香烟,上心事。空冀一怔,心想今天的谎话,总也说不成了。瞧瞧手表上,只有七点半,跑又不能,坐又不是。老四接着道:“我不相信你住在这里。空冀道:“你不信也就罢了。”老四那时蹑手蹑脚,跑到床前向帐子里望一望,贼忒嘻嘻,扮着鬼脸,对空冀伸着一只大拇指,一只食指,低低道:“可是她吗?”空冀摇摇头。老四嘴一披道:“不是她是谁?我问你,你说李大人昨夜住在平安公栈几号啊。”空冀此时望望王散客面上,暗暗喊声惭愧,只得强着舌子道:“十一号。”老四道:“我好去看他吗?”空冀道:“恐怕不便吧。”老四又对空冀瞅一眼道:“你一定瞎说。李大人昨夜一定睡在这里的。”空冀哪里还敢辩白,只索不开口。
这当儿,亏得李大人来了,散客、空冀等一齐站起来招呼一下,李大人见此情形,灵机一变,忙问空冀道:“老马,你起身得好早。昨晚我回栈房太晏,睡不到三个钟头。”老四心中方才相信,叫声李大人,对李大人歪歪嘴,指指床上。李大人假做望了一望,对空冀笑笑。空冀这时,忍气吞声。老四又伸伸指头,低低对李大人道:“这是你大人欢喜她的啊,怎肯让给小马享福?”李大人弄得无话可答。空冀那时再忍不住,对李大人道:“我肚子饿了,想到外面吃些点心,你们同去吗?”李大人也趁此下场,问老四去吗?老四道:“我吃不下,昨夜在小姊妹那里叉了一夜麻雀,眼也没合,一清早头也不梳,赶到这里来,想在你李大人床上睡一会儿,谁知……”
说着伸一只指头,指指空冀。李大人道:“那末你一同去吃了点心再睡吧。”老四没话,挨步出房。散客道:“空冀兄再会吧。”空冀只点一点头,心中如释重负。三人走出房间,把门带上。李大人道:“到哪边去吃点心?”空冀道:“随你。”李大人道:“点心里面有,何必外边去。”空冀道:“我吃点心本来假的,走出房间是本旨。你想房里坐了许多人,叫老六怎好走下床来呢!”李大人道:“不差。刚才那人是谁呀?”
空冀道:“王散客。也是一位文人,他开的房间,在我们隔壁。”李大人想了想道:“哦,昨夜原来是他。”空冀道:“甚么一会事?”李大人对老四一瞧,空冀也就不响了。老四道:“我像蓬头痴子一样,外边不去,在房间里吃点心吧。”
空冀道:“对不住,请你四阿姐原谅,我一位六小姐还没起身,你坐在房间里,不是他只好一日睡到夜吗?”老四嘴一披道:“喔唷,她又不是三层楼上小姐。
这样怕风怕水。”空冀道:“不在乎此,她面皮嫩,怕难为情,也是她的生相。”
李大人道:“老马,我们站着讲不是道理,吃点心我想就在那边大菜间里罢。”
空冀道:“再通没有,我们点心吃罢,老六总起身了。”
当下三人走进一间大菜间,坐下一桌。西崽问吃些什么?李大人道:“可可茶,带火腿土司罢。”空冀道:“我也照样,茶换牛茶。”老四道:“我只要吃一杯柠檬茶,带两块香蕉夹饼来好了。”空冀对她笑了笑道:“你怎么总吃些名件?”老四翻着白眼,扭一扭头颈道:“你只马,总没一句好话,一径这样子缠好缠歹,不知几时要规矩点哩。”空冀道:“李大人,你昨夜让了房间给我,独自回去,寂寞不寂寞?”李大人笑道:“还好。”老四相相李大人面孔道:“我看李大人一面孔邪气,昨夜一定弗规矩。”空冀道:“老四,李大人弗规矩,你只要看守好他,陪陪他,他就规矩了,昨夜为什么老早就跑,一去不来呢?”老四面上一红。李大人也对她微微一笑,接着道:“不可说,总之是老夫没福消受此温存。”老四格外羞着道:“李大人你那里话来,这件事,也叫碰得巧,没有法子想的。”空冀呵呵大笑道:“原来毛里有病,怪不得冷落了李大人。”老四瞅着空冀一眼道:“晓得了,不用你多嘴。……”这时西崽把一色色点心送上,空冀呷一口牛茶,咬一口土司,只管相着老四的面孔。老四道:“我面孔上有戏吗?你难道是苏州谈虎臣相面出身?”空冀道:“我相相你,福气真好。”
这当儿,李大人吃完四块土司,觉得不饱,叫西崽再添一客。空冀、老四道:“我们不要了。”正说时,那房间里的西崽笑吟吟走进来道:“马先生,有个女客,等在房间里,说有要紧事体会你。”空冀道:“是谁呀?”西崽道:“不认得。”老四道:“一定是阿金娘,我们横竖吃饱了,先走吧。李大人吃好了就来。”李大人道:“老六想已起身,你叫她来吃点心,我守着她。”空冀道:“理会得。”两人先出大菜间,推进房去,见老六仍没起身,沙发里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瓜子脸,穿一身家常衣服的妇人,铁青着面孔,一语不发。空冀一眼瞥见,不由得吓了一跳,吓得魂灵儿险些出窍。慢吞吞走上前去道:“你来此则甚?”那妇人眼睛一横,冷笑一声道:“哼,你做得好事,嘴硬骨头酥,原来日日夜夜,在这里干好勾当。”空冀那时,惟有俯首帖耳,谨领教诲。那妇人接着道:“我问你,床上睡的那人是谁?”空冀道:“这是是李大人的家眷。”那妇人又冷笑一声道:“你只推托李大人,李大人呢?”这时老四,一瞧颜色不对,溜出房门,去报告李大人道:“李大人快些不好了,房间里来了一个马先生的玉皇大帝,正在发威。老六还没起身,今朝醋罐打碎,一定要闹得北斗归南了。快快你土司不要吃吧,去救他一救,他吓得像小老鼠见了老雄猫一样哩。”
李大人听得,不禁喊声哎哟,那真糟透了。放下一只茶杯,跟了老四便走,一直走进房去,老四瞧热闹,站在床横头,掩着身子听。李大人捋一捋胡须,马夫人站起来偏偏身子。空冀忙指着夫人道:“李大人,这位便是贱内。”李大人一鞠躬道:“原来嫂夫人,失敬失敬。嫂夫人请坐。”马夫人坐下,叫声老伯道:“我今天本不敢来吵扰,实在你老伯有所不知,他这几天,心不在身,一个人弄得神魂颠倒,昨天回来,已过两点钟,今朝天一亮便偷偷地掩下楼去,开着门,不声不响走出,你想弄堂里小贼何等多,他一出门,小贼立刻掩了进来,把客堂里的自鸣钟镜屏,香炉蜡扦,连字画对条,一起卷去。直到后楼宁波姆妈起来才知道。现在查点查点,还有房客的东西,一起偷去。那是非吃赔帐不可。老伯你想,一家一主,他主人家这样子拆烂污,教我那能替他把家。我为了自己身子欠好,随便甚么事情,小眼开大眼闭,一年到头,难得动火。谁想他越弄越不是了,索性江北罩罩到我头上来,要气不要气!”李大人道:“嫂夫人不必动怒,这几天我有劳他,他日夜陪着我,我不放他早回去,简直是我的过处,请你不要怪他,瞧我薄面。”马夫人欠伸一笑道:“我怪是也不怪他,只问他一个明白,心上可有甚么要紧人掉不下?要这样子日夜不安心的匆忙着。”李大人道:“你别疑心他,他规规矩矩。”马夫人哧的一笑道:“怕老伯替他包瞒吧,他今生今世不见得会规矩的了。他近来一颗心昏迷着,您想他前天叉叉麻将,嘴里会得说差,什么老四、老六,眼见他心上人,总有个老四不是老六,鬼迷着他,害得他六神无主。”李大人听得,面上红着道:“嫂夫人,你太细心了,他决不会的。”马夫人道:“决不会呀,猜穿他他要肚里痛咧。老伯我问你,这间房间,究竟是老伯开的,还是他开的?床上睡的一位,到底是谁?”李大人羞着道:“是我开的,那一位是我……”李大人究竟还面嫩,说不出口。空冀插口道:“你别胡闹,这是李大人的新姨太太,我们别惊吵这里。偷去了东西,我陪你查去。”说着催夫人走出房间。马夫人还算是个懦弱之辈,跟着空冀,站起身来。老四在床横头一闪,又闪了出去。空冀和夫人,辞了李大人,走出房门。老四靠着栏杆闲瞧。马夫人横波钉了他一眼,老四只管讪讪的不做声,眼望空冀跟随夫人,弯着身子,垂着双手,走下楼去。老四直等望不见影子,才扭转屁股,走进房来。这时见老六已在洗脸,李大人躺在沙发里,吸雪茄烟。老四对李大人扮个鬼脸,笑道:“李大人,你瞧玉皇大帝的威势,利害不利害?这样子一位凶天凶地的人,给他提着耳朵便走,监着我们,还算留他体面。今朝回去这顿生活,那匹马总难当哩。李大人你去替他罢。”说着只对老六面上瞧。老六羞得只管把手巾擦脸。李大人道:“老四,你别寻开心吧,你替我去叫大菜间里的西崽来一趟。”老四衔命而去。
这里老六蹙着眉头,对李大人道:“弗色头,今天你一走,花样真多,我性命半条,气数不气数。再等下去,我真要闷死在被窝里了。”李大人笑笑道:“老六,也算你触霉头,出军不利。”
那时老四领着西崽进来,李大人给他一块钱小帐,吩咐把点心帐,向房间里西崽总算。西崽称谢而去。西崽走出门,碰见一个妇人,走来问一声李大人起身吗?西崽道:“早已起身,你进去好了。”那妇人正想跨进房门,房外有人叫她一声:“老六姆妈。”那妇人对他一望,赔笑道:“王大少,你也在这里。”
王大少对他冷笑一声道:“老六等了你多时,你快进去吧。”那妇人面上一红,便搭讪着走进房去。王大少正呆着,有人拉进他十一号里,对他打恭作揖道:“老哥,你这样子发呆,嫖客的资格还要吗?你真是一位好好先生,不会嫖堂子的。我劝你以后,还是缩在家里,安分守一只鸡吧。”散客叹口气道:“以后再不敢相天下妓女,我一双眸子,简实白多黑少,瞧不清照子。你想老六好好一位女子,一变至此。”那时旁边一位女子道:“王先生你一早晨唠来唠去这几句,我不要听了。辰光不早,快要十点钟,我跑了。晚上你们要我来,我再来。”汪寒波道:“老五,你一条围巾在十九号刚才没带过来,别忘掉去。”老五道:“那末你替我去拿一拿。”寒波自去替她取来,围上颈里。老五又拉着寒波的耳朵,低低说了两句话,寒波摸摸身边,只有铜板,没有小洋,向散客要两毛钱,散客摸出,授给寒波道:“这算什么?”寒波道:“老五的车钱。”老五笑了笑道:“谢谢你。”散客道:“慢些,这算打扑克里的甚么名目,我们剧克公注,进牌钱,来司钱,倍克钱,统输给你了,你还要拿我两毛钱是何道理?”
老五露出灿灿金光的牙齿,嫣然一笑,接着低低道:“你要问汪先生,汪先生自然有数的。”寒波笑道:“连我也没数目。”老五骈着两指对寒波额上一戳道:“你枉为老资格,你想想看。”寒波道:“我想不出,你对我说吧。”老五尖着嘴唇,凑在寒波耳上低低说了两句话,寒波脸一沉,老五眼波一横,扭转屁股,说声再会,飘然而去。散客莫名其妙,问寒波道:“她回报出你名目吗?”寒波道:“那会得不明不白,额外搜索,说出来,你两毛钱,我就不欠你。”散客道:“甚么话?”寒波道:“她说的,四只哀司,要拿贺钱。”散客道:“不对,牌你看的,我一只哀司,也没见得。”寒波道:“只要我承认,凭你派司,贺钱不能不出。”散客叹口气道:“你太便宜了,看了四只哀司,还要我出贺钱。”
寒波道:“这项便宜货我下会真不要塌,碰顶子碰煞快,诘谛裟婆诃,还是一个输。”散客道:“花花绿绿,寿桃方块鸡心,是你瞧的,你懊恼些甚么?”寒波道:“不必再谈。我告诉你件奇事。早上六点钟没敲,那位楼东杰先生,仓仓皇皇敲我的门,进来取一副手套眼镜去。照此情形,你昨天猜测的事,简实可以证实他。”散客道:“可是我言不虚,他五六点钟,正是发罢薪水,欢喜着回去咧。”寒波道:“闲话少说,今天房间要连吗?”散客道:“免罢。照昨天这样子,真要气死我了,今天再不高兴在此受罪,房间帐你喊西崽来结算。算开帐,我们外面吃饭去。”寒波道:“辰光还早,不到十二点钟,西崽不好来问我房间要不要,此刻让我写一封信。”
说着按一按铃,叫西崽把都盛盘信笺信封取来。西崽答应一声,须臾送上。寒波濡毫伸纸,一挥而就。写罢给西崽付邮。散客问道:“你写给谁的?”
寒波道:“表弟。便是昨天谈起的婚姻问题,他正弄得十分棘手,无路可走,我叫他到上海来,和楼东杰商量,总有法想。”散客道:“怎么一回事啊?”寒波道:“我也不详细,等他上海来问他。”那时散客听得房门口一阵笑语,正是文娣老六等走过,当下慢慢开了窗,走往阳台上望望,瞥见李大人陪着老六母女,老四等一齐走出门口,隔马路停着的黄包车,争先恐后,一哄而至,问着要吗要吗,到哪里?李大人等一语不发。须臾,开过一辆红色轿车来。汽车夫拉开一扇玻璃车门,李大人先让老六跨进,然后自己登车,伸一只手,拉着老四上去。老六娘也跟着跳上,车门乒的一声关上,汽管呜呜,向西风驰电掣绝尘而去。散客那时呆望着车后玻璃窗上,隐约见老六的半条发辫,根上用银线扎着二三寸长。再要望时,汽车后面,像放屁似的,放出一缕白烟,弥漫着不得再见。出了一会神,走进房间。西崽赔笑问道:“王先生,今朝哪里吃花酒,房间要留着吗?”散客冷冷道:“房间不要了,你去开帐来。”西崽道:“可是连十九号一起开帐?”散客点点头。一会儿西崽送上帐单,散客一瞧总数,十元另二角,已收十元,只少两角,便摸出一元给西崽道:“不要找了,余下算小帐罢。”西崽脸一沉,似乎嫌少。散客道:“今天不便,下次多给你些罢。”西崽冷冷的扭转身子自去。须臾寒波道:“我们收拾收拾行李走罢,钟上已过十二点。”散客道:“要走就走,你有什么行李?”寒波到十九号取来一身肮脏衫裤,一只香烟嘴,半只蜜橘,把半只蜜橘,塞在短衫裤里,卷一卷,去问西崽要一张旧报纸。西崽道:“对不住,旧报纸统统用光了。”寒波没法,只得挟着,同散客一起走下楼。散客问寒波到哪里去吃饭?寒波道:“到四马路走走再定吧。”
两人慢慢踱出门口,黄包车夫见着,并不拖上问讯。好在四马路很近,散客等用不着坐车,徐徐踱着方步,过会乐里转弯,向福建路一直进发。走过石路到青荷阁下,里面冲了五六位妖妖娆娆的野鸡来,随后更有几个小脚一蹬一蹬的老婆子,簇拥着三个矮子,直向对过小弄堂里去。散客笑道:“这好算得实行中日亲善。矮子到了这个地步,随你放出二十一条的辣手来,也没有用处。”寒波贪看了一出活剧,手臂一松,短衫裤里半只蜜橘,滚到马路上,要想去拾刚巧一辆汽车过,只得闪开,眼见车轮碾过蜜橘,橘汁四溅,不禁暗暗心痛。散客见此情形,说笑他道:“你老哥也太做得出,昨夜一刀之价,番佛十五尊,我瞧你爽爽快快,毫不肉麻。假使买了蜜橘,要一桶多哩。”寒波笑了一笑道:“我的脾气如此,同着女性,便是坐汽车也不肉麻。自己十里五里路,情愿两脚奔波,连自己也不知所以然。”散客道:“此刻我们去访吕戡乱罢,他在华文书局里当编辑。”寒波道:“华文书局已走过。”散客望了一望道:“果然新年几天,大家半开门似的,令人瞧不清楚。”寒波道:“那边门上粘着一副‘发扬华胄,启迪文明’的春联,大概便是。”散客道:“不差。”正走到店前,文小雨同吕戡乱,在一扇门里塞出身子来,散客招呼着。小雨道:“我们正想来找你有事磋商。”散客道:“什么事?”戡乱插嘴道:“说来话长,我们对过正元馆吃饭细谈罢。”当下四人走过马路,径上正元馆,坐下靠窗一桌。
戡乱吩咐堂倌先烫二斤花雕,拿两只冷盆。堂倌问什么冷盆?戡乱道:“白肚卤肫肝罢。”堂倌忙去搬上。戡乱各敬一巡热酒。寒波把一卷短衫裤,放在凳头上,咕咕呷酒。文小雨那天衣服,较平日特别整齐。便是那双兔子式的灰色皮鞋,也未见他穿着,席上众人口还没有开,他嘻笑了好几次。散客瞥见他镶了一只金牙,以为大奇,问他道:“小雨兄,你怎样也镶起金牙来,未免失却名士本色。”小雨道:“我那只门牙,去年喝醉了酒跌掉,自己照照镜里,仿佛城门大开,太不雅观,所以化掉十七块五毛钱镶的。”寒波插嘴道:“上海往往听得甚么化,甚么化,现在男女喜镶金牙,大概也算得金牙化。”散客道:“不要多说罢,算你昨天见过一位……”寒波对散客眼睛一霎,散客也就不响了。
这时戡乱摸出一册《小说林报》给散客瞧。散客一看封面,绘的一位时装美女,站在碧桃花下,香肩接着桃枝,伸长了脖子望月亮,下面署名“哀鹃画”。
散客批评道:“这幅画画得惨极惨极。”戡乱诧异道:“有什么可惨?”散客把指一划道:“这里只消添上一根绳子,你想不是一幅吊杀鬼吗?”戡乱一笑道:“你不能这样讲的。”散客道:“否则凭你身长玉立的女子,香肩碰不着桃枝,月下走不到桃林里来。”寒波道:“说得有理。”
散客揭开瞧了几幅插图,花花绿绿,接着第一篇小说,便是吕戡乱的,题名《悲哀的音乐家》,散客读了一段,觉得文情古茂,词意悱恻,只是好像在甚么书上见过的,便问戡乱道:“这篇小说,笔路不像是你的。”戡乱面上一红,直言不讳道:“去年年底,我正事忙,老友余三逼着我要稿子,我没法应付,找出一册十年前周竹成翻译的国外小说集,拣一篇《乐人扬珂》换换题名,重抄一遍,把外国人名改作中国人名,聊以塞责。”散客道:“你的胆未免太大,这本书又是第一卷第一号,加着你刊在第一篇,人人注目的。周竹成尚在北京,倘有人攻击你,举发你时,老哥如何对付呢?怕要有累你的盛名吧。”
戡乱道:“当初吾也三思而行。周竹成不是以小说家出名,他现在又不在中国,这本国外小说集,当初他在日本印刷的,运到上海来一千部书,寄在一家绸庄上出售,售不到几册,那家绸庄火烧,一千部书,也就遭了祖龙之劫,所以流传很少。我好容易得到一册残书,还是那绸庄上一位学徒送给我的。我采用那一篇时,颇费斟酌,特地去考问了绸庄上的阿大先生,究竟全烧掉没有?再写信给北京朋友调查周竹成的行踪。两方面一无可虑,才敢毅然决然抄下,给余三。”散客笑道:“你有此闲暇,有此心思,六七百字一篇小说,还怕做不成吗,要去抄袭他的则甚?”戡乱道:“你有所不知,第一层我本人笔下没有他这样古茂沉着,第二层打听明白了,这一本书五十多篇,简实像我自己著作的原稿一般,篇篇好用,用完这一本书,差不多我的文名,好直追林琴南,不但小说界里有名,人家更要称我古文家小学家词章家了。”散客听得艳羡不置,笑道:“你真难得的好机会。”这时小雨搭讪着道:“我以谓终不能立于不败地位,他本人尚在,况且已销过几本,不能算绝无仅有,他日你用得多了,难免东窗事发。”戡乱道:“那也没法可想,我又不能去行刺周竹成,更难收回已经销去的几本书。”小雨笑了一笑道:“像我去年年底的机会,那要算得千载难逢的了。”散客忙问什么好机会?戡乱插嘴道:“他一时未见得肯讲你听,不像我心直口快,你也别去问他,我们谈正事罢。”散客道:“有甚么正事?”戡乱道:“你先点了几色菜再说。”散客道:“随便点点罢。”戡乱道:“那末点一色重价些的,其余一只汤,再添一盆白肚来,好吃饭了。”散客道:“很好。”戡乱即叫堂倌来问他炒青鱼头尾,要多少价目?堂倌道:“三百念。”戡乱道:“可有小碗?”堂倌道:“这算起码价钱。”戡乱道:“就是他吧。再烧一碗清血汤,油水重些。添一盆白肚,汤慢些,停会连饭一起送来。”堂倌道:“理会得。”
这时文小雨已在和王散客大谈正经事。小雨道:“我们一辈子空负着满腹才华,将来与荒草同腐,未免可惜。我想总得开一个文学界的新纪元,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你可赞成吗?”散客道:“赞成,那有不赞成,只是怎样做去呢?”小雨道:“我们筹之已熟,专等你来加入团体,将来同享权利。”散客道:“究竟什么一回事?”戡乱插嘴道:“这件事做成功,名利双收,而且不费资本,只消各人动动笔墨。”散客道:“那却再好没有,我力之所及,一定加入帮忙。”戡乱道:“那末告诉你,我们正在预算开办一所中国文学函授学校,内部人才越收罗得多,外界信用面子越好。旗帜一扯,包能号召全国。”散客道:“办学校不能不费资本的啊。”小雨道:“你有所不知,我们非但不费资本,几个办事人,还好混在里面吃喝。”散客道:“那末请教你把通盘大计划,讲给我听听,让我替你们决定可否,或者也好参加一些意见。三个臭皮匠,不是就成了个诸葛亮吗!”小雨道:“你听好,我把办法说给你听。我们先立一个文学研究会,把上海文学家,一起收罗在内,先在报纸上登一登广告,然后再借文学研究会的名目,通函去欢迎北京两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加入其中,叫他们做名誉会长,装一装幌子。”散客道:“北京哪两位呢?”小雨道:“凌近翁,陈遗老,这两位当得起文学界领袖。”散客道:“怕不容易罗致二老来做傀儡吧。”
小雨道:“我自有手段,早预备好。”散客道:“不知你预备用甚么手段?”小雨道:“他们一辈子老先生,好在只生耳朵,不生眼睛的,又没到过上海,你尽管写信去骗骗他,只消把文学研究会广告剪下,附一封上海全体会员出面的信,寄去欢迎二公入会,我个人外加一封快邮代电,敦促他们从速回函,不必迟疑。”散客道:“你同他们面不相识,怎好得他们的信仰呢?”小雨道:“也有法想。我抵当先和他们通信,把从前出名的一部《九尾龟》小说寄去,只算是拙作。好在这部小说,只署着别号,他哪里弄得明白,一定佩服我,和我通函,我劝他们入会,包拿得稳。只要一入会,手续上做一做,选他们正副会长,第一步计划完备。再进行第二步。”小雨说着,了一块鱼头,咬了一口,呷一杯酒,接着道:“第二步,租一所高大洋房,挂几块黑漆白字‘中国文学函授学校’的招牌,全体会员,便算教员,名誉会长,便算校长。我们几个人只消握着财政权,一切只把凌近老、陈遗老两块活招牌推出去。上海人只买一个野人头,广告一登,传单一发,大家听得,大名鼎鼎的校长,外加许许多多有名教员,包你争先恐后的来报名,我们坐收权利,安享盛名,何乐而不为哩。”散客道:“只是事前一笔开办费,谁担任填付呢?”小雨道:“你真书生见地,不会想法,我们要先拿钱出来办事,简直不是生意经。只要各报征求栏内登一方‘招请职员’广告,自有人来应征。你许他四五十元一月薪水,叫他先拿出五六百元保证金,那末先招五人或十人,收下四五千元开支,局面就做得阔了。”散客听得小雨一番计划,无懈可击,大加赞赏。戡乱道:“精密是精密极了,第一要人才,去做租房屋,定章程,发传单,登广告,更要安排内部,分科办事,编择讲义,事务纷繁,颇非易易。”小雨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们合了群策群力,按部就班的做去,还怕不能成事实么。”
当下大家兴高采烈的,乐了一阵,也算后来会帐的倒运,顿时多添了半斤花雕,吃得桌子上四五只盆碗,只只碗底向天,一只青鱼头尾盆里还剩一些汁水。小雨捧着,一口喝下。散客道:“你难道不吃出碗底几朵青花来,要坏风水的吗?”小雨道:“留着也是白讨堂倌的好,堂倌叨了我们的光,又不肯谢我们一声的,落得喝个干净。”说得众人笑了一阵。戡乱道:“我们干酒吃饭罢。”
各人照了照杯,堂倌送上七八碗饭,一碗清血汤,各人狼吞虎咽,卷一个空。戡乱、寒波饭量大,吃了再要添。散客先吃罢,独自寻思着小雨的计划,确有见地。想了又想,想出一个漏洞来道:“小雨兄你刚才不是说不用甚么资本,先登广告,招讲职员。那么登广告的广告费,叫谁填付呢?”小雨笑道:“十几块钱,总好设法。我们一辈子做大事业的人,难道一些些责任都担当不下吗?”
戡乱道:“你莫轻忽,中国人的习性,倡办一项新事业,发轫之先,红黑未见,谁肯慷慨解囊先踏水潭。”正说着,楼下走上一个胖子来,那人像牯牛一般的身体,一张锅底脸,颜如重枣,眉似板刷,眼梢倒拖,嘴唇翻转,似笑又似哭的走近桌前。戡乱一叠连声喊着仲年兄,小雨拍案道:“担任广告费的来了。”
忙让他坐下,和他细谈。那时散客对寒波道:“我们先走吧,辰光已过两点钟。”寒波站起身来,摸摸凳头,吃了一惊,喊声哎哟,两眼只管翻白。正是:
一番秘密商量语,想见当时计划深。
不知寒波为甚吃惊不小?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燕叱莺嗔未圆好梦花娇柳媚难慰痴情
话说吕戡乱等在正元馆小酌,华文书局经理陈仲年,在家里吃过饭,赶到局里,问起吕戡乱,局里人说,在对过正元馆吃饭,仲年踱过马路,走上正元馆来。戡乱忙招呼他坐下,这时文小雨正在转念头,登载招请职员的广告,一笔广告费,怎样设法?一眼瞥见陈仲年,灵机一动,便靠在他身上。那陈仲年出名是个烂好人,生就一张哭不出笑不像的脸,一开口涎沫直流,人们请求他一件事,或向他借银钱,只要仰着脖子,望他口角边,有涎沫流下,好事便成。因为他除非不开口,开口到,总使你满意。当下小雨约略谈几句,要求他代登广告,他口沫四溅,拍拍胸脯,小雨心中一宽。那时王散客对汪寒波道:“我们先跑吧。”寒波摸摸凳头,惊出意外,原来放在凳头上一卷旧短衫裤,不翼而飞,当下急得额汗盈盈,忙去拉了堂倌来,气急败坏的责问他道:“你们这里究竟是菜馆,是贼窠,我眼睛一霎,一身短衫裤,就不见了,照这样子,客人还敢来吃饭吗!你当堂倌,所管何事?难道同扒手串通一起的吗?今天要你赔偿,你有甚么话说?”那堂倌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沉着脸,冷冷的道:“几位先生对不起,我们这里人多手杂,你们都是读书人,不能怪我堂倌不当心。”汪寒波冷笑一声道:“哼!照你说读书人的短衫裤,应该给扒手窃去的吗?”那堂倌斜乜着眼,伸手指着一张红纸上写的字道:“先生你瞧,‘衣帽物件,各自当心,倘有遗失,与堂不涉。’我想先生们一辈子都是读书人识字的,自己当心到,所以没有留意。先生对不住,要请原谅。你要我赔偿,我做堂倌的担当不起。”说罢,哧哧冷笑一声。寒波、散客等面子上大家觉得下不下,座中还是文小雨智计多,耐性好,对堂倌使了个眼色道:“不关你事,你去好了。”堂倌搭讪着走开去。散客道:“这位堂倌,真岂有此理,他敢当面抢白,绝不留我们一些体面,那我从没碰见过。”寒波气得两眼翻白,只怪散客不肯多给一苹香茶房几个小帐,害我讨不到一张旧报纸,假使这身短衫裤,包裹着,一定不放在凳头上,放到桌子边决不致于遗失。散客道:“笑话笑话,自不当心,干我甚事。你本来白虎看不得的,可是一看就触霉头了。”寒波面上一红,不敢再说。小雨等问甚么一回事?散客道:“昨夜打扑克,没有甚么?”
此时堂倌又走来,问饭要添吗?小雨道:“饭已吃饱你替我扎几只大闸蟹,带回去吃。”堂倌陪笑道:“对不住,大闸蟹不是这时候有的,请你到八九月里来吃。你……”堂倌话没说完,哗喇一声,桌上碗盏,一起滚到地上,一只桌子早翻了个身,吓得众人跳起身来,呆望着小雨。小雨圆睁双眼,对着堂倌道:“你说甚么话?”堂倌呆着道:“咦!我回答你蟹没有,一些不差呀。”小雨手快,伸过臂来,只听擦!拍!两声,堂倌捧着脸,喊一声:“你打你打,你们都是读书人,有甚么理性打我?只要你回答得出。”小雨不慌不忙道:“我为了读书识字,才问你要大闸蟹的,你眼珠子生吗?”说着伸手指壁上粘的一张红纸条,给堂倌瞧瞧道:“这上面写的‘洋澄河大闸蟹上市’,难道不算数的吗?”
堂倌强辩道:“这是去年帖的。”小雨道:“‘衣帽物件,各自当心’,今年帖的吗?放屁!”堂倌又道:“随便哪一家,洋澄河蟹,新年里总没有的。”小雨道:“没有,你贴这条子则甚?”堂倌道:“这条子不算了,忘记揭掉的,你也不好打人。”小雨道:“人家偷去衣服,你就指点得明明白白,一些不肯认差,不肯说忘记粘上,不算数了,照你的话,两张条子,哪一张有效,哪一张没效,为甚么不写写明白啊。我问你要蟹,你就说忘记揭掉的。那末我今朝就打你的忘记揭掉。”堂倌一听,理性不差,捧着脸走下楼去,喊帐房上来。
那时旁观的也有不少。戡乱、散客等把遗失衣服,堂倌不肯认差事,讲述一遍。众人也知借题发挥,大家怪堂倌不是。帐房先生走上一听舆论,也就和颜悦色的劝小雨别动气,把堂倌埋怨一顿,仲年居间作和事佬,惠过帐,拉着小雨等一起走下楼来。堂倌白吃两记耳括子,收拾残碗,帐房忙去揭下一张洋澄河蟹上市的条子,摇摇头道:“现在做生意真难,象牙筷上扳雀丝的人真多。老王,你嘴刚忒老子,吃生活,也是应该的。”一边小雨等走出正元馆,大家掩着口笑。寒波道:“痛快啊,我一身短衫裤丢掉,也值得了。”小雨洋洋得意道:“天下正理一条,歪理十八条,真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要从正理上和他讲,他理性比你正长哩。你莫说丢掉一身短衫裤,十身八身,也不在他第三只腿上。只有横斗,和他斗一斗,出出心头之恨。”戡乱道:“佩服你,题目借得正好,使他百口莫辩。你老哥有此急智,将来办函授学校,一定发达。用一番心思上去,他人袋里的钱,那会不到你袋里来。”说着已到华文书局,众人围坐在一张大菜台上。仲年笑道:“那堂倌该打,一张铁嘴,不肯让人,真正可恶。只是现在那一般劳工的,都变了神圣不可侵犯。堂倌要除去个堂字,叫他官。娘姨除去个姨字,叫他娘。二爷除去个二字,叫他爷。一辈子姨太太坐的汽车夫,个个打扮得翩翩少年,简直好除去汽车两字,让姨太太们叫他一声夫吧。你想笑话不笑话。”说得众人全笑了。戡乱道:“仲翁这几句话,确有见地。上海社会,越是下流,性格越高傲,往往反仆为主的很多。”散客这时同寒波辞了众人要跑,小雨道:“那么今天所谈的事,你算数加入,事前更请你千万严守秘密,不可泄漏风声,让他人捷足先得。改天我们有了眉目,请你来入手办事。”散客道:“理会得。”
两人走出华文书局,散客瞧瞧手表,已近三点。寒波道:“我们回去,也觉寂寞,逛逛游艺场吧。”散客道:“也好,我们听群芳会唱去。”说罢,一径走到新益公司售券入内,碰见乌亚白、言复生,招呼着坐在会唱场,听了云霞阁一折《武家坡》,贝英唱一折《玉堂春》,接着爱花、红珠合唱一折《二进宫》。亚白道:“以下几位大人物为着新年,统没有来,都雇人代唱,未见得高明,我们到编辑室坐一下罢。”散客道:“也好。”四人一齐走入一间精舍里,写字台上坐下三四人,正在运笔构思。散客认识一位余姚饶牧牛。一位松江郑一鹄,招呼过了,坐下一旁。见一鹄正在填一阕词,句斟字酌,目不旁瞩。牧牛运笔如飞,写一阵,唱一阵。散客道:“牛伯伯,你做一篇甚么佳作呀?”牧牛道:“我是出名的笑匠,笑匠手里的出品,无非引笑发笑,你等一等,让我写完了,背给你听。”说罢,又飕飕写了一阵,搁下笔,对散客点点头。散客走去一望,写的一篇“叉麻将新开篇”,牧牛朗着调,唱给散客听道:“闲来无处去徜徉,何勿逍遥麻雀场。南北东西分四位,龙凤白板好封王。十块底,八圈庄,精神贯注细思量。丢抛子,二四行,一倍输赢几倍偿。说道:双碰不如边嵌好,个中妙算胜张良,只怕他,蟹手同台来夹煞。只怕他,两人抬轿最难当。只怕他,赢钱拿进输钱欠。只怕他,台脚拗来品不良。上家是:全堂索子清三代。下家是:做成万子又须防。对家是:字牌一只何曾斗,四喜三元尚未详。且喜我,五六两同成暗克,三同亮降在边旁。还有一同来碰出,二同轧子要和张。可恨大家无计划,白皮出铳勿应当。好一副:清同一色勿牢庄。”
牧牛唱得起劲,亚白笑着道:“老牛你总欢喜唱,人家给你闹昏了。”散客赞赏不迭。这时外边走进一位老者来,散客、亚白等,大家欢迎着道:“一佛丈,你今天来吗?”一佛点点头。牧牛站起身来道:“老伯一年未见,难得新年赶早到上海。”一佛笑了一笑道:“老牛,你兴致如何?”牧牛道:“依然如昨,刚唱罢一支新开篇。”一佛道:“你年里没有回苏州吗?”牧牛皱一皱眉头道:“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回去只少孔方兄,孔方兄不帮忙,只好做刘海。”
一佛笑道:“甚么叫刘海?”牧牛道:“刘海者,即流落海上也。”一佛张口久久,吓的一声。牧牛道:“老伯,我们莫谈心事,且寻快乐。你回去做过打油诗吗?”一佛道:“只有一首,我念四夜去剃头,碰见个和尚,也在剃头,便胡诌一首。”亚白插嘴道:“一佛丈,你背出来,让我抄录,刊在报上。”一佛背道:“自古头无剃,清朝始剃头。端阳囚犯剃,满月小儿头。短短长长剃,光光白白头。秃颅头乍剃,上下两光头。”亚白抄罢,鼓掌称妙。散客、牧牛等,大家哗笑一阵,这时外面茶役送进一纸请客票来,亚白一瞧,授给复生,复生点点头,吩咐茶役知照一声即来,茶役自去。复生道:“我今天另有所约,怕不能赴宴,你去替我谢谢罢。此刻近六点钟,你喜打牌的,好去了。”说罢,把一纸请客票搁在桌上,散客瞥见,心中一怔。原来马空冀代李蕴斋邀乌亚白、言复生,在清和坊文娣房间双叙。心想这一席酒,必定报酬昨夜缱绻之私,宛转之劳,替老六洗妆的,不禁暗暗喊声惭愧,转念一想,妓女究竟无情无义,只认识钞票,钞票便是他们心坎里的爱人,你只要遍身糊了钞票,他便肯精赤条条死你身上,可怜我王散客,算得和钞票要好,亲热留恋,接近,携手,可是没有缘分,钞票总和我一瞥即逝,绝裾而去,害得我没了钞票无从和老七、老六亲热起。想到这里,心中老大埋怨着王氏三代祖先,以及生身父母,为什么历祖历宗,晓得我出世喜欢嫖堂子的,不预先开几片钞票店,为什么先父先母养我时,自己晓得自己,该不多几张钞票,胆敢马马虎虎,急急忙忙的下种,养我出世,害我给堂子里妓女瞧不起,为什么养我出世以后,他们二老仍旧要张开嘴吃喝,外加生病医药,一命呜呼,买棺殓葬,直把不多几张钞票,消耗完了,死死了还要我消耗,弄得如数合讫,人货两清,到今日之下,老七、老六见我没有钞票,合着伙儿,冷淡我,讥笑我,那真使我欲哭无从伤心酸脾。
散客正在对着请客票出神,亚白站起身来,对众人一揖道:“诸君稍坐,我到清和坊应酬去了。”散客听得,一缕痴魂,好像跟了亚白,出新益公司,经西藏路一苹香门口,从福建路,转弯到新清和坊,文娣门口,碰得不巧,刚刚乌龟在门口放爆竹劈拍几响,把王散客的魂灵儿,吓散着,真变了个散客,从此魂游十里洋场,任所欲至,倒也比较他肉身轻灵得多,飘飘荡荡,过他的闲散日子。
浮言少讲,单表乌亚白走进文娣房间,空冀招呼着坐下。小房间里老六,挽着李大人走出房来,和亚白敷衍了一阵。亚白道:“复生有些公干,谢谢李大人了。”李大人道:“那么老哥吃些什么点心?欢喜雀战么?正好有三位等着,可以入局了。”乌亚白道:“也好。点心此刻吃不下,快摆场子吧。”这时另外三人,都是空冀代邀的书局帮,摆好场子,亚白入局雀战。里面小房间里,早有一桌挖花,一男三女,男的一位乡间初来,便是空冀的好友尤璧如,女的一位贝英老六,一位文娣老七,代理主人,奇侠楼老四,代理空冀。空冀出空着身子,替李大人招待宾客。见外面一局已成,非常欢喜。走过亚白那边道:“承蒙老哥赏光,非常感激。”亚白道:“我正空闲无事,你来邀我,正中下怀,不知里边还有甚么客人?”空冀道:“我正要告你,你有一位好友初到,在里面挖花,那人你总也猜不出。”亚白道:“是谁呀?”空冀道:“是尤璧如,他五点钟到上海,一到就来找我,我刚巧从家里回到书局,一见面便邀他到这里来,坐下一会儿,见没有客,替他叫个贝英的局,和老七、老四入局挖花,其他并没生客。”亚白道:“那倒出人意外。新年无事,又好混下几天咧。”空冀道:“他来了,当然不致落寞。今天特地带早,我们还预备翻到奇侠楼那里去哩。”亚白道:“我也赞成,翻到云南半片天,花样尽翻好了。”说着打一张东风出去,对家一声狂笑,推出牌来,东南风双碰倒,西风一克,北风碰出一二三同,嚷着道:“四喜四喜,新年新岁,难得和的。”亚白一怔,忙问谁的庄?”那和的人道:“当然是我的庄,好算四喜。”亚白瞧了一瞧不差,只好照三百和限子算一副输六十元。空冀道:“巧极了,你东风台上一只没见,怎肯门出。”亚白道:“我和你讲昏了。”对家一副牌赢进一百数十元,喜不自胜,笑着道:“我这副牌早置之度外,不想和了。守候好久只见北风,不见东风,我抱定宗旨,强到底苦到死,定坚不和北风,半限不要,要定三百和。谁想东风真会得来,算得奇极巧极。”亚白、空冀大家对他望望。空冀笑道:“秦老,你的斗牌倒也别致,未免太不值得。老麻将总没有这样打法的,假使这里打北风,你不和,下家打东风,你只好对他望望。你自己摸东风,人家也不放你和,非转一圈好摊牌。照你这样打法,不是有输无赢吗?”秦老道:“我愿意这样横斗,不和譬如没见。和下发发利市,讨讨口彩。”空冀道:“现在口彩讨着,总算你额角头在家里。”亚白道:“你别笑他,他正是凶麻将,他起初见我一张东风,斗了一斗,缩住的,料想我上张必打,所以上家打北风,他一响不响,我没有跟斗东风,真错过机会。现在他和了,说风凉话,也是应该。”秦老哈哈一笑。旁边空冀总替他喊冒险不合算。正说着里面尤璧如走出,和亚白客套几句。空冀道:“你挖花完吗?”璧如道:“已完。”空冀拉着他道:“我们里面坐罢,刚才缠昏了。亚白一只东风害掉他六十块钱,再别去缠他罢。”璧如跟了空冀走进亭子间,贝英围了围巾走出来一笑道:“尤大少我回去一趟再来,对不住,停歇会。”空冀道:“老六你去吧,现在副总统身份,不比从前了。”贝英道:“马大少,总欢喜说笑我,停会马上就来。”璧如道:“晓得,你走吧。”老四走来,空冀道:“你挖花输赢怎样?”老四道:“输的,你拿出三十块钱,如数合讫。”空冀道:“包输大将军。”老四对他瞅了一眼,拉着到铜床上横下密谈。空冀望望李大人,在角落里一张双人沙发上,和老六腻作一团。老七走来,璧如拉她的手,坐到窗前去谈天。老四已知李大人和老六发生关系,埋怨着空冀。空冀笑道:“你不能怪我,谁教你红头阿三看门,简实自己放弃权利。”老四把空冀的手紧紧一捏道:“你少替我说说吧,都是你害我的。”
空冀骇诧道:“你从何说起是我害你的啊?”老四道:“不是你害我是谁?我一张庄票,本来还没有到期,前天你强我喝下三杯葡萄汁,顿时像贴了现一般,随到随付。”空冀听得,哑然失笑道:“照你说,葡萄汁简实比月月红中将汤还灵。”老四道:“葡萄汁活血的,自然有效力。”空冀道:“那末算我害你,我想法报效你。”老四斜瞅着眼,躺到空冀怀里,密密切切谈着,要空冀在李大人前帮衬帮衬,说法多做几打花头。空冀道:“你也是老资格,不用我插嘴得。只要自己工夫到家,叫做‘火到猪头烂’,怕李大人不肯化钱。”老四媚眼一横道:“你晓得我现在做了张天师给鬼迷,有法没用处哩!”空冀又不禁卟嗤一笑。老四道:“规规矩矩,老朋友总要帮帮忙。你马大少说一句话,我老四有得受用咧。李大人总是过路客人,不久便要走路的,你马大少……”
空冀道:“我怎样呢?”老四媚眼一瞟道:“你……我心里有数,一年到头不忘记你,给你多多化的好处。”空冀道:“东洋米汤又来了,我的肚子都给你骗饱了。”
老四道:“你别胡调,我和你正正当当谈谈。”空冀道:“正正当当,我还是劝你受实惠的好,叫做‘现到嘴’。你在生意上,也不过拆份头性质,一期帐拆两三份份头,一二百块钱碰了顶,我们帮你忙,非要六十个花头,不是九十个花头,化掉上千块钱,你受惠却是有限得势,真叫‘顶了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所以我替你打算,不要谈甚么花头不花头,钞票就是花头,绷场面空热闹是假的,你道对吗?”老四满面和气道:“这几句话,你说得对我心了,好算老朋友,只是也要你帮忙的啊。”空冀道:“我不过替你敲敲边鼓,斧头柄要你自己捏的咧。”老四嫣然一笑。
那时,老四房间里阿金娘,正差爱珠来喊老四回去跟局。老四站起身来,掠一掠鬓发,辞着李大人道:“让我去一去,马上就来。”李大人打挥道:“你本来在马上,就来好了。”老四一笑,飘然自去。空冀笑对李大人道:“老哥,你的兴致真好,一波未平,一波复起。这样子拈花惹草,将来北行,怎能绝不留恋咧。”李大人道:“我也不过学着古人陶谷。邮亭偶度罢了。他日只好以一走了之,绝不留恋。”空冀道:“我记得古人有一联送友出塞的诗道:‘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那得不回头,真堪移赠老哥的了。”李大人道:“既身在马上,回头也是徒增惆账,还是策马前进,绝不回顾的好。”正说时,老四又掩了进来,笑着道:“你们又在那里讲我的歹话。”空冀一怔道:“原来你在前房听壁脚。不差,我们是在这里讲你,那马后桃花最讨厌,莫怪李大人要绝不回顾你了。”老四要来拧空冀的腿,李大人道:“老四,你快去快来,别胡闹着,我们谈正经事,谁要你来缠好缠歹。”老四才住手,一溜烟真的去了。这里空冀笑问李大人道:“你瞧老四怎样?”李大人道:“此人风骚有余,恬静不足,如海味中之鱼唇,如兽味中之驼峰,浓厚美味,要有胃口去尝。”空冀道:“确论,我更拟他如药材中之断头别直参,俗名‘吃坯’。”李大人狂笑道:“亏你想得出。”这时老六坐在李大人身上,对空冀瞅着白道:“马大少,总喜欢挖空心思,形容别人的。”空冀道:“我说老四,要你发急甚么?你难道也是吃坯,要你拦事。”老六道:“我不和你说了,说说就要说到我自己身上。”正说时,外边麻雀已叉罢,李大人吩咐摆台面,自有做手忙了一阵,连主人七位,入席畅饮。新年规矩,开台酒,自有龟奴拧手巾给各人揩面,做手娘姨们一叠连声说吉利话,楼下房间,更加穿进穿出的乞丐多。亚白写了一张局票,叫民和里云霞阁,其余一位姓秦,两位姓王的客人,各叫了平日所叫的老堂唱。空冀替李大人写一张奇侠楼,自己写一张本堂,一起发出。李大人各敬了一巡酒,老六坐在旁边,执壶,代主人敬酒。老七先来空冀身旁坐下,乌师一到,便唱了一折《斩黄袍》,又转过主人身旁唱一折《卖马》,拍拍肩膀道:“再要唱吗?”
李大人正在嚼一块烧鸭,回答不出,点一点头,胡索又响,老七连唱一折《马前泼水》,唱罢,李大人道:“辛苦了。”当把一张五元钞票给乌师,乌师要找,李大人道:“算了。”乌师称谢而出。停会云霞阁到,秀靥生春,丰神隽逸,坐下亚白一旁,手持菱花小镜,照了一回,再把两张粉纸擦了一下,大家喝彩,叫她一声梅兰芳。原来云霞阁的庞儿,极似梅郎,不过具体而微吧了。亚白道:“此番花国选举,举他貌部总长,你们瞧,当得起么?”璧如、空冀大家说不差,名副其实。云霞阁听得人称赞她,喜不自胜,谦虚着道:“奴是弗漂亮格,承唔笃几位大少称赞,梅兰芳是当弗起格,白牡丹将就将就吧。”璧如对她一笑道:“白牡丹将就得过么?”云霞阁脸上一红,璧如再要往下说时,外边走进一位明眸皓齿,妙曼活泼的美人来,把璧如一吓吓住了口。那美人一见璧如,也羞不自禁,要想退出,给老四一把扯住道:“小阿囡,你总是这样子怕难为情的,将来哪能一人出堂差呢!”说罢,拉他坐下李大人一傍。空冀道:“老四,你来得很快,先生怎么不来?”老四道:“小阿囡好算得先生,他学生意已经出师,快要自挂牌子了,还算不得先生吗?”李大人捏捏小阿囡的手道:“小妮子,委实生得不差。”空冀目视璧如道:“老哥,你还认得她吗?”璧如对于这一问,起了无穷的恐慌,心想我怎会不认识她,她是金大的女儿银珠,有姨甥名分。空冀此问,怕已洞悉隐情吧,面子上教我哪里下得下。
空冀见璧如呆着,接下道:“可是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你还记得去年有一宵,我和你还有沈衣云,住在她们那里,清晨瞥见她,衣云赏识她到极点,假使衣云现在再见,他一定要不认识了。”璧如只不做声,一回子堂唱到齐。老四道:“你们饭不要吃吧,翻到我们那里去吃正好哩。”李大人道:“你们那里菜预备好吗?我想一到就坐台面,不碰和,算了一打花头吧。”老四道:“那是对不住你李大人,几次三番,破费李大人,真正心上意不过的。”李大人道:“新年新岁,场面总要替你绷绷的。”老四道:“那真谢谢你,只好后来补报李大人。”李大人低低道:“事前早已补报过,事后也不必再客气。”老四媚眼一瞄,把李大人的手,捏了一捏。又停一会,空冀催着道:“要翻台马上就翻,不用再吃了。”这时席上有两人辞谢不往。璧如心畏金大女儿银珠,也趁势辞着。空冀道:“老哥非去不欢。”璧如道:“实不相瞒,舟车劳顿了一天,晚上要早些睡,明朝我去找到沈衣云,再来尽兴。”空冀道:“衣云究竟缩在甚么地方?”璧如道:“大概在一家亲戚人家教读,给一位未来夫人看守住了,便不得自由。”空冀道:“原来如此。他那一位未来夫人,去年我在大舞台见过一面,确乎雍容华贵,不知是谁家闺媛?”璧如道:“有两位哩,不知你见的哪一位?”空冀道:“怎么有两位未来夫人呢?不是笑话吗?”璧如道:“确有两位,谁当选,谁落选,尚在未知之数,他正弄得无所适从,特地写信给我,请我上来斟酌损益的。详情我还没有仔细,大约他此刻正处于无可奈何之境。”空冀道:“那么我要学着空城计上的诸葛亮,教你再探!探明白了报告我听。”璧如道:“理会得。此刻只好失陪了。”说罢,起身告辞,李大人送出房门,璧如出了清和坊,径到孟渊旅馆,开了二层楼一间十七号房间。一宿无话,第二天早上,吃过点心,依着衣云所开的地址,自去探访不提。且说沈衣云去年圣诞节在游艺场碰见一老一少,心中大吃一惊,跟着他们走出游艺场,跳上汽车,开到孟德拉路九寿里弄口,下车走进一家住宅,门上钉着古吴陆一块铜牌,里面三上三下房子,收拾得十分华丽,当下在左面一间书房里坐下,自有娘姨捧上茶杯,敬上香烟,那主人和衣云十分客气。看官,你道那人主是谁?便是衣云意中人湘林的父亲陆啸云。陆啸云陪着同游的一位少年,便是内侄钱玉吾。玉吾正和湘林十月初一定婚,怎会赶到上海来,未免突兀,不知此中另有别情,变出意外,使衣云听了,心惊胆战。原来啸云回去,替母亲徐氏做六十岁寿诞,天天和钱福爷一起混着。福爷谈起玉吾的亲事,高低不就,很觉为难。啸云颇有意思,把湘林攀给玉吾,当下便随口道:“那末现在新法,不避中表,何妨亲上加亲呢。”福爷正中下怀,竭力迎合,便征求玉吾同意。玉吾对于湘林,早存求偶之心,只是难于启口。一听此说,当然赞成。那边陆啸云一意孤行,只约略在女儿前说了几句,料想玉吾才貌不弱,女儿决无反对之理。谁想到女儿心中,更有一个沈衣云的影子嵌着呢。湘林当时暗吃一惊,料想不致于即成事实,预备送信给衣云,徐图摆脱。谁知福爷玉吾急如星火,趁啸云在家,定下聘,以待来年择吉迎娶。啸云也很赞成办妥手续,以便了却向平之愿。当时选定十月初十行聘,玉吾喜溢眉宇,招汪绮云帮忙,发柬邀友,准备大宴朋侪。谁知这消息传到湘林耳中,顿如青天霹雳。暗想这件事想不到办得这样神速,教人措手不及。一旦大错铸成,如何对得起良友。衣云虽不别而行,听得不在灵岩山下那里教读,必定守我誓约,在外亟谋自立,无非为娶我地步。我舍彼他适,于心何忍。况且信誓旦旦,芳心可可,舍他谁属。古人云得一知己可以无憾,我和衣云十年厮守,情投意合,岂忍得而复失。他是一个纯挚恳切的人,身虽飘泊在外,心中怕时刻有我的影子,我倘不能谅他苦衷,如飞絮游丝,随风粘着,将来怎能做人,哪有再见他面的余地哩。想到此芳心欲绝,酸泪迸流,只是羞涩女儿天性,此心只有衣云可告,怎能表白于父母之前呢。日复一日,聘期已近。湘林心急如焚,正无可逃遁之际,适衣云家帐房先生,送来一对银瓶。湘林摩挲两颗心心相印的鸡心内,留着两点泪痕,猜到衣云心碎泪枯,只是怨着衣云怎不回乡设法,难道乐观其成么?他还安闲着,送我一对银瓶,祝我和玉吾心心相印,那真是全无心肝的举动,怕他还不能原谅我的心,当我杨花水性,辜负他一番真挚的爱情哩。想到此,疑团莫破,坐在水阁上哭了一会,瞧瞧一对银瓶,越瞧越惨,越瞧越恨,发狠起来,推开窗子丢到湖中,只听扑通一声,水珠四溅,丢掉好像心里略宽一些。
从此又过两天,已到初七,湘林悲伤的神色,举措渐被母亲钱氏注意到,私下询问她,湘林又羞涩难言,半吞半吐。钱氏告知啸云,啸云暗吃一惊。当下亲去盘驳女儿,湘林只不肯说,逼不过了,泣着道:“儿年纪尚小,适人的时期,还没有到,所不愿受钱姓聘礼。倘爹爹必欲强人所难,女儿惟有一死,以报爹爹。”啸云道:“这事如何使得,为父的面子攸关,一言已出,怎好反汗,你女儿还须体谅苦衷,曲从我意。”湘林泪如绠下道:“爹爹,他事都可曲从,惟女儿终身之事,可请你爹爹垂怜我女儿一片私衷,许我自由了吧。”啸云发急道:“这便如何是好,日子又近了,叫我怎能回覆前途呢?你对于玉吾,有甚不如你意,或者你心上另有别人,我父亲是生你的,至亲无如骨肉,况且你又是受过高等教育,有智识的人,请你尽管把隐情告知我父亲,再行从长计议。你一味啼哭,总不是道理。”湘林好几次鼓着勇气,想把衣云推出,无如总说不出口,只管拭泪呜咽着道:“女儿年纪还小,容我五年以内,自己决定。五年以外不能自决,那时候尽爹爹攀给玉吾,女儿决无怨言。女儿对于玉吾,并无不满意地方,只是并不愿嫁给他。”啸云听得,委决不下,走开去又叫老母妻子去苦劝一番,湘林固执不允。啸云急得如热锅上蚂蚁,盘旋不定。直到初八早上,还没有去回覆福爷。湘林那日索性不起床,要挟父亲,如不作罢论,情愿绝食而死。啸云还道是愤话,谁知直到晚上,湘林水滴不饮。钱氏发急,恐防有变,自回母家,对福爷报告详情,福爷惊诧失色。玉吾也在旁边,听得懊丧欲绝,只不知湘林有何意见。料想她心中决无别的恋人,怕啸云拂逆她的意思,一时发狠,想着恨不得插翅飞到澄泾,一问究竟。钱氏述了一番,福爷也只有冷冷的道:“那也没法可想,姑作罢论。待她心回意转时再说吧。”
钱氏回到家中,告知丈夫,一同到床前劝女儿进食。告她婚事业已作罢,湘林还不肯信。直到初十晚上,见没有举动,才起身喝下两碗泡饭粥,啸云合家惶恐,至此惊心稍定。这一会啸云吓怕了,再不敢谈起女儿婚姻事。隔下三四天,玉吾翩然来防,湘林羞不出见。啸云见玉吾神色仓皇,气急败坏似的,倒也老大担心。玉吾叫声:“姑夫,侄儿特来和表妹谈谈,问问表妹心中对吾有无憎恶之处。侄儿关于品性上不良,能改则改。关于父母遗体上,自己觉得毫无缺陷之点,妹妹为甚么要唾弃到我这步地位,使我贻笑朋侪,传为话柄。今日以表兄资格来见表妹,表妹似乎毋须避面得,请姑夫一言,使侄儿和表妹得相当的见面地位。”啸云瞧出玉吾已失常态,心受刺激,也莫怪其然,当下安慰了他一番,去唤女儿下楼。湘林那肯依从,好容易捺下玉吾一方,啸云亲自送回福熙镇。明日湘林母女,同到玉吾家里。玉吾见了湘林,翻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啸云见玉吾抑郁不乐,隔下三四天,便领着玉吾,同到海上,陪他四处游逛,玉吾才得把一颗忍泪含酸的心,渐次澹忘。那天碰见衣云之后,衣云一见玉吾,已惊出意外,那禁得起再见一位父执陆啸云哩,啸云在上海后马路,开设一家钱庄。孟纳拉路,便是啸云的公馆。啸云和新娶一位爱宠住着。当下啸云留衣云到家,非常亲热,因为啸云未到上海营商以前,和衣云父亲十分亲善,还是换过金兰的,所以衣云叫啸云一声世伯,不同泛泛。啸云已二三年没见过衣云,这时一见面,当然非常欢喜。玉吾旧雨忻逢,欢然道故,更加喜形于色,只有衣云心中,十分难受,衣云不敢开言问玉吾姻事,只推托日前校中事冗,不克回乡吃你喜酒。谁知这一句话,又触动了玉吾愁思,沉下脸道:“老哥你难道还没晓得,不该说笑我啊。”衣云一怔,当下问他底细。玉吾低低将详情细述一遍,只把衣云惊得目瞪口呆,暗暗喊声惭愧,从此衣云又平添了一重心事,暗想湘林誓死不受玉吾的聘,心中定有所待,那末舍我其谁。她既不渝此心,教我实处于为难之地。当下面子上依然欢笑自若,陪玉吾、啸云天天游逛,可是心中隐痛,十分难熬。一日九回肠,无时不在湘林身上,直到十二月半边,正在校中结束课程,忽又一波未平,一波陡起。木椟陈氏舅父家盗劫,劫后舅父移家海上,赁宅北城都路定一里,迁居既定,舅父走访衣云。衣云闻讯,又惊出意外,当下随至舅父舍下,见过舅母、琼秋,知舅父有久居计,拟在海上作贸迁,舅父另辟一室,唤仆役将衣云校中铺盖物件搬至舍下,仍命衣云教读小儿士芳。琼秋和衣云又十分投契,衣云有时也陪同舅父外出游散,观剧宴会。舅父兴致很佳,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概。只有衣云面对琼秋,心怀湘林,徒唤奈何。新年几天,衣云知道玉吾还没回去,便约玉吾到舅父家下小酌。玉吾见过衣云舅父,却也话得投机。主人殷勤劝酒,玉吾多饮了几杯酒,私下把心事和盘托出,告知衣云。原来玉吾爱慕湘林到极点,大有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概。要求衣云尽朋友之谊,一同回去,规劝湘林从命。衣云听得,哪敢担当,只是给玉吾逼得无可推委发急起来,写一封信给尤璧如,约略说明为难情形。璧如何等乖觉,早已瞧科。到八分,特地赶到上海来解围。那天衣云正在舅父书房里书空咄咄,把指尖醮着水盂里的水,在桌子上写着“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只管低徊讽诵,琼秋掩在他背后发怔。这当儿门铃响处,开进一位小大块头来,请见衣云。衣云一见喜出望外,欢迎着道:“救命皇菩萨来了。”正是:
明珠欲赠还惆怅,恸哭无从见泪痕。
不知来会衣云者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文章贾祸两首打油诗妙计钩郎三杯白兰地
话说沈衣云正在书房里独自出神,书空咄咄,琼秋掩在他背后,猜测他有甚么心事似的。那时门铃响处,开进一位小大块头来,请见衣云。琼秋当下一溜烟走向里面去了,衣云一见那人,喜不自胜,邀进书房,让他坐下炕上,问道:“璧如兄,你今天到吗?”璧如道:“我接到你的大函,如奉丹诏,昨晚即忙赶到,住在老地方十七号。”衣云道:“那真对不起老哥。”璧如道:“这里可是你令母舅府上么?”衣云道:“正是。”璧如道:“主人可要请见一面。”衣云道:“他早已出门,不用客气。”璧如对楼窗上一望,帘波荡漾,隐约见得螓首蛾眉。璧如道:“这里似非谈话之处,我们外边计议罢。”衣云道:“很好。”当下两人走出定一里,径回三马路口孟渊旅馆,走进十七号,自有茶房泡上一壶茶,两人坐下密谈。衣云道:“老哥,我先要问你,你去年匆遽回府,尊大人可有甚么责言?此项消息,究竟是谁传递的?”璧如笑道:“一言以蔽之曰:笑话而已。”说罢只管呷茶。衣云道:“笑话何妨谈谈,我和老哥还有甚么话不可谈咧。”璧如愤然道:“怪来怪去,又要怪到婚姻问题上去。”衣云一怔道:“咦,怕尊夫人下的那一道伪金牌吗?”璧如道:“内人在我掌握之中,哪敢道半个不字。其中另有缘由,今天我不妨尽情告诉你,你总也知道我从小订婚的,那就坏在从小订婚上。岳家生下两个女儿,把小的一位攀给了我。谁想他们把大的一位早攀给一个村夫,你想气不气。”衣云听得不禁卟哧一笑道:“老哥,你这句话,未免责人不当吧。你不能将二乔并锁,怎禁得住红杏出墙。况且阿姨嫁村夫,干卿底事,你嫌他们低微,无妨不认他僚婿,何气之有!”璧如道:“老弟有所不知,那村夫安分守己,倒也清清白白,我未见得瞧不起他。可是不守本分,索性领着妻女,到上海来做卖笑生涯,你想我席面上碰见了,丢脸不丢脸。”衣云道:“原来这样,那末你碰面过么””璧如道:“不但我碰面过,你也见及,还很赞成他哩。”衣云道:“咦,那却想不起了。”
璧如道:“去年轮埠抱小囡的一位,你总想得起。后来在奇侠楼那里又见过,你怎会忘却?”衣云猛想起道:“哦,那小妮子,是你的小姨吗?”璧如道:“不是,是她女儿。”衣云道:“原来外甥女,你说穿了,我疑团尽释。上回怪不得你红着脸,搭讪不下,我还道你的芳邻,谁知关系很深,莫怪你难堪,真糟透了。只是去年尊大人一封信,关她甚事呢?”璧如道:“祸根就起在她身上。我去逛过后,他们父女,本来在一块儿,觉得碍眼,加着我当面教训了他几句,他怀恨在心,胆敢托拆字先生,写下一封不知所云的信,寄给的父亲,不但含着通风报信性质,还把我结结实实教训一顿。你想我家父见了气不气,所以要下一道紧急命令,召我回去。我到家里细细一调查,便洞知底细。当把详情告知家父,说穿他是报复性质,家父也便释然。”衣云道:“那真岂有此理,可是犁牛之子,我见犹怜。”璧如道:“老弟你别生妄想吧,你自己打量打量,身处四面楚歌中,尚有此闲情逸致吗?”衣云心中一怔,问道:“你哪知我底细?”璧如道:“我早已洞达。”衣云道:“怕你未必深知其细。”璧如道:“老弟,你别好整以暇吧。我只消在你书扎里面,仔细猜想,觉得你的神经已乱,早受情丝绊缚,你说‘左右为难’‘爱莫能助’,我早就猜到你左右确有为难之处。后来又得玉吾一函,说你陪着表妹吟诗作书,踪迹少见,又增一层新理想,更把你去年见了玉吾请柬,骤失常度,喝酱油汤的一段笑史印证着,简实把你左右为难的情形,看得了如指掌,洞若观火,你道我说谎吗?”衣云听得,呆了一呆,叹口气道:“知我者其惟老哥乎!我正身在奈何天,日唤奈何,非老哥替我计划一番,我简直超脱不来。”璧如道:“先要问你,双方发生过肉体上关系没有?”衣云道:“那是纯洁的。”璧如一笑道:“不信你大兵过处,秋毫无犯。”衣云道:“天日可表。假使一发生关系,不论那方,事情却好办了。为着双方全属纯洁的爱,教我无从取舍。”璧如道:“那真难了。爱联三角之盟,鱼与熊掌,你老弟又无兼取之可能,那末我只有学着周郎的口吻,既生瑜何生亮,也是天公小弄狡狯,使老弟为难于两雌之间。”衣云道:“老哥你莫打诨,快替我设法。”璧如道:“你先把过去节略说一遍给我听听,容我深思。”衣云当真把湘林、琼秋眷爱的大概,背述一遍。璧如听得,摇头不迭道:“为难为难,我听你讲,简直铢两悉称,轻重也无从权起。老弟没有话说,我只怪你作茧自缚,现在抵当一个小身体,给那双料情丝,牢牢捆缚吧。”
衣云道:“老哥,你是个智多星,总有法想的。”璧如道:“可是我智囊中,委实没有这条妙计。你要顾全双方信用,不伤情感,安度难关,怕拉起古墓里的张良、陈平、诸葛亮、刘伯温来,也是无能为力。照我看来,两硬必有一伤,天下事,决没有全美的。你择定了这一方,只有硬硬心肠,斩断那一方,否则真要像小儿拔河之戏,你做下一根绳子,给他们东拉西扯,结底归根,断作两段。到那其间,悔之晚矣。”衣云听得,点头称是,蹙着眉道:“只是教我何取何舍呢?”璧如道:“那要你自己有鉴别力,放出江西人识宝的眼光来了。”
衣云道:“直使我无从鉴别起。”璧如道:“我要学西楚霸王的大言了,叫做‘先入关者王’。”衣云叹口气道:“我可不忍歌虞兮之曲,不忍见乌江之刎。”
璧如笑道:“那末你真难矣哉。自己要做霸王,不到乌江不撒手。我惟有学着范增,乞归骸骨,敬谢不敏。”衣云静默了五分钟,只说不出话来。璧如道:“辰光不早,去吃饭吧,我真为了你枵腹从公。”衣云道:“你一提起吃饭,我的肚子倒也在那里饿了。”璧如笑道:“可是你的肚子这样灵动法,怎么神志这样昏瞀,提煞提你不醒呢?”衣云道:“连我自己也不知,我对于别项事情,神志也未见得昏瞀。独有情魔难驱,大约也是我应历的劫运,差不多是温柔地狱,身在罗绮队里,心尝刀山剑树之惨,那也无可逃遁。”说吧跟了璧如,走出旅馆。衣云道:“可要仍到春花楼吃饭吧。”璧如道:“我见对门宁波妓女两道目光可怕,我们还是多走一家门面,到广东宵夜馆燕花楼吃吧。”衣云道:“随你的便。”当下走进燕花楼,璧如叫了四两五茄皮酒,鱿鱼,仔鸡,排骨,鸡片,鸭羹四五色菜,吃着讲着。衣云总是愁眉不展,问起玉吾的情形。璧如道:“他到底害你手里的啊。”衣云道:“我也无能为力,他现在教我到对方去劝驾,你老哥替我想想,教我把哪一句话去对湘林说,我要劝得醒她时,除非跳在澄泾湖中,死掉以后,阴魂去劝她,她或者肯回心转意。”璧如摇头道:“听之伤心。只是湘林和你的情感,怎会固结不解到如此?”衣云道:“这也是履霜之渐,非一朝一夕。”璧如道:“那末只苦了玉吾,痴心妄想,将来伊于何底呢。”衣云道:“老哥,你在玉吾面前,万万露不得声色,免伤友谊。在我本心,总想替他设法,圆满他们一段姻缘,那时候,我也好和我表妹结合,大家有了归宿,不是一件美满的事吗。为甚么造化弄人,要使我先认识了湘林,然后再认识一位表妹呢?”璧如笑道:“人皆有表妹,而我独无,你老弟未免贪得无厌。自己有了表妹,还想占据人家表妹,使做表兄的,失却表妹,何以为情呢?”衣云道:“你莫说笑吧,我心中正怅惘着,怎样对得起玉吾!玉吾前天逼着我一同下乡,我心知无补于事,他只道湘林是你同学,而且朝夕和你相见情感较深,你说的话,她一定肯听。我初听他的话,还道他已经洞知我隐,心中一急,后来晓得他,没有成见,只觉无话推托。现在第一步,先稳住他,不强拉我回去说项,有何种方法?”璧如道:“这个方法不难,只消我对他说,你和湘林有了关系,他便决不肯来拉你了。”衣云道:“这如何使得,你真拆我烂污了。”璧如道:“你别说这句话荒唐,这句话,的的确确是个根本解决的办法。
不但可以吓退钱玉吾,一切难题,都可迎刃而解。你把这句话对陆啸云说,陆啸云马上把湘林奉送给你。你把这句话对你舅父道,表妹决不肯嫁给你。你只要把这条枪一使,立刻可以杀出重围,和湘林安度蜜月。老弟这条计策,真是你的生力军,你别不用啊。”衣云道:“我终不要听,规规矩矩,怎样对付玉吾,使他不和我胡缠。”璧如道:“那末只有敷衍他,推托着业已写信给湘林,等他回音再说。”衣云道:“假使他逼着我,我无法可想时,在他面前,荐你作说客好吗?”璧如道:“哪有此理。我和湘林,只有在玉吾府上,碰见过几次,真谈不到此种问题,他也决不会来托我。我现在劝你对于玉吾只能敷衍他,倘在湘林面前,能够荐贤自代,把玉吾吹嘘着,只要说玉吾胜臣十倍,他一时回心转意,不但玉吾之福,也便是你的大幸,否则到底要变做‘蛇吃黄鳝摈僵’。
你们四个人都没有好处。”衣云听得,又呆住了,菜也不吃。璧如道:“衣云,我们不谈此事吧,再谈谈要闷煞了。此番我上海来,预备多住几天,家里也稳住了,决不发生别情。游资也带足,准备乐一个畅快。老实对你说,昨天已吃过一台花酒。”衣云道:“你昨天到,难道昨天就有人请你吃花酒么?”璧如道:“也好说‘走得着谢双脚’。昨晚碰见马空冀,给他拉了我便走,到新清和坊文娣房间里,挖了一场花,赢进三十五块钱,还白吃一顿酒饭,也算得出军大利。”衣云道:“你兴致真好。我自你去后,这种地方少到,朋友却新认识了不少。新益公司的花国选举,我也参预其间,都只是走马看花,如云烟过眼。”
璧如道:“玉吾堂子里涉足过么?”衣云道:“玉吾给啸云监视着,目不邪视,怎敢到花街柳巷胡闯。”璧如道:“那么我们吃开了饭去招他一起胡调去。”衣云道:“啸云家里我觉得怕去,停会还是打电话去。”璧如道:“我们到了那地方,写请客票去。”衣云道:“堂子里怕不方便,还是在孟渊旅馆打电话去,啸云自会用汽车送他来。”璧如道:“何用这样大排场哩。”
衣云道:“讲到玉吾在上海游逛,真笑话百出。路道一些不认识,出门非车不行。外界形形色色,一些不懂。一天到大世界乘电梯,我和啸云先走进电梯里。刚巧六个人已满,他要跨进时,给开电梯的拦住。啸云要想跨出招呼他,铁栅门已关,升将上去,我怕他不懂乘法,重复趁下找他,谁知已找不到他。我道是他从盘梯走上了,跟上盘梯追寻,杳无迹兆。当下碰见啸云,也在发急,四处探索了足有半个钟头,不见人影。啸云急慌着,忙去叫汽车夫来一同找寻。到停汽车地方一望,玉吾端坐在汽车里,一动也不动。不觉笑着道:‘你怎么退了出来,坐在车里呢,快同我们去游逛,我们也算得寻你了。谁想他执意不肯再进大世界。啸云也没法,回进大世界,找到我一同外出到外滩兜了个圈子回去,我望望玉吾面上,很不自在。问他为什么到了大世界,忽然不高兴起来,他对我叹了一口气道:‘我实在为的上海人太岂有此理,像刚才那个开箱子的西崽,简实狗眼看人低。……’当下我听了他没头没脑两句话,莫明其妙,细细一想,不觉好笑起来。我道:“这叫升降机又名电梯,不叫箱子。便是那开机的,也不算西崽,你真不识人更不识货,他拦住你,因为六个人的额子已满,多乘了电力不足,要吊不上去的,所以不得不请你下一次趁,他并不是瞧你不起,推你出来。’玉吾方才明白,露出笑颜道:‘原来有这个规矩,我还道是他察出我乡下人,故意拦挡我进去,不许我趁。所以一时气昏了,退出来坐在汽车里守候你们。你们不来探我,我要叫车夫送转我家里,恨不得趁火车回去了。’我听完他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拍拍他肩膀道:‘老哥你的气性未免太重,今日这种情形,真好编入笑林广记。’”璧如听得也笑不可仰。衣云道:“他真一些常识都没有。啸云请他看戏,定下一间花楼,总算阔极了。谁知他暗暗对我说,啸云吝啬,三层楼也不请他上去。他以为高一层,价目总大一倍。”璧如听得,正喝一口酒,喷得满桌。那时衣云道:“我们吃饭吧,吃罢饭去请玉吾来,寻寻开心。你只要瞧他听电话,包要笑个不休。他把耳机听的一头,凑在口上,讲话的一头,反按在耳上,听不明白时,发很起来,恨不得把耳机丢掉。”璧如道:“那真可笑之至。”说吧两人各吃下两碗饭,会帐走出燕花楼,回到旅馆。衣云走进电话间,打了好久一回才打到,玉吾这番才算没弄差,听得很清楚,回覆衣云,即刻便到。衣云走进房间,对璧如说:“玉吾就来。”停一回子,果然一位仆人送玉吾到,孟渊旅馆十七号,相见之下,喜不自胜。衣云道:“你坐汽车来的吗?”玉吾道:“汽车不在家,我叫相帮送来的。”璧如笑道:“你这样大的人,还要人陪送么?笑话不笑话,枉为你乡下翘翘大拇指的。”玉吾羞着道:“我实在怕着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并且第一次到上海,不大出门。一出门,马路像蜈蚣似的,怕迷了路,所以不得不叫仆人相陪。”璧如道:“你不是坐黄包车来的吗?坐的黄包车上,直达到这里,还怕迷路吗?”玉吾道:“我听说黄包车夫最坏,要欺生的。”璧如道:“那真为难了,现在你一位贵介回去吗?”玉吾道:“在下面守着。”璧如道:“你快叫他回大府,不要他像跟堂唱似的跟着你。我们老上海的台,要给你坍完了。”玉吾自去吩咐仆人回去,回到房间里,三人坐下谈天。玉吾道:“璧如,你来上海,却想不到,此来不知有何任务?”璧如道:“为的是你。”玉吾一怔道:“我家里可好,有什么事?”璧如一笑道:“府上都好,我此来特地望望你,晓得你在上海,给姑夫监视着,不能尽兴乐一个畅快,特地上来,伴同你游玩的。”玉吾道:“那再好没有。我到了上海一个多月,简实没有到过几处好地方。每次出门,无非上馆子,进戏院,逛游戏场,瞧电影,除此以外,别的去处,简实妄想不到。”璧如笑道:“我来了,比不得你姑夫,引着你循规蹈矩的装做道学派,其实他自己怕不在花天酒地中,只顾着名分,不肯牵你进去。”玉吾道:“对啊,他有时坐在汽车里,身畔摸出一叠请客票,什么‘小桂红’‘花媛媛’那些名字,我就猜到不正当。可是他领了我游逛一会,引到我馆子里,陪我吃喝,他却不大下箸,留着肚子,等我吃罢了,送我到戏院子里坐下,他出空了身子应酬去,非到戏院散场时不来接我,所以我同他出来游逛,也很觉乏味。”璧如道:“上海人有句话,这就叫‘搀你吴鉴光’。”玉吾道:“什么解释?”璧如道:“老实说,他当你瞎子,搀着你走路。上海有个吴鉴光,便是出名的瞎子,所以有此成语。”玉吾道:“原来如此。”衣云插嘴道:“你这句话,我也方才明白。当初只听人说,不懂出典。”璧如又道:“我来了,包你目迷五色,如入山阴道上。
你要晓得上海地方,有种种好去处,不是人人逛得到的。往往有人住在上海十年八年,非但没有到过这种好去处,并且没有听得这种好玩艺。”衣云插嘴道:“你说的好去处好玩艺,我却到过几处。”璧如道:“你到过哪几处?”衣云道:“白大块头,南京老太那边,曾经一度作入幕之宾。”璧如道:“这也未算得好去处。隔天我同你们去逛大罗天,凌宵殿,有大规模的脂粉队。清静些去逛广寒宫,幽雅些去逛蓬莱瑶岛,特别些游泳鸳鸯池,参观欢喜佛,有说不尽的妙境,怕上海人十分之九,是俗眼凡胎,没有见过到过,上海地方无奇不有,迷楼镜屏之影,汉宫春艳之色,都可以见到。”玉吾听得,眉开眼笑道:“那些名目,莫说见所未见,简直闻所未闻。”衣云插嘴道:“原来仙境即在人间。”璧如道:“换一句话说,原来仙境即在袋里,只要袋里有钱,随你逛到三十三天,仙宫月窟。”衣云道:“可是我的见解和你不同,逛仙境的人,即就是堕地狱的人,沉溺于仙宫月窟之中,只消袋里钱一完,马上堕入泥犁,身受油锅铜柱之苦。与其如此,还不如别去认识天堂的路径。”璧如道:“不能这样讲的。人人实行你的主张,仙境要无人去逛,地狱也无人去入,不是要虚设吗?当知地狱为我而设,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抵当好了入地狱,然后放胆去逛仙境。一个人不尝地狱之苦,不知仙境之乐。快乐与苦恼,通通要尝试尝试的。”玉吾道:“我也作此想,赞成璧如的说法。”当下衣云孤掌难鸣,只好叹口气道:“原来人人作此想,怪不得天堂地狱,游历者一样是满坑塞谷。只是我瞧那些仙宫月窟里的仙女仙姬,无非是魔鬼夜叉,照我眼光瞧去,简直天堂即是地狱,想穿了便发不出快感来。”璧如道:“我们不作如是想,把快乐的眼光去观一切众生,都含着快乐。”正说着茶房引进一个人来,璧如迎着道:“复生兄,你哪知我在这里?”复生道:“昨晚我到文娣那里,你已跑了,今天特来拜访。”
璧如道:“你近来笔政如何忙法?”复生道:“小报没有什么道理,我本来是帮亚白的忙。今儿亚白出了岔子,你们晓得吗?”璧如、衣云听得一怔,同声问道:“什么岔子啊?”复生道:“说不得,好算变生意外,无妄之灾。”璧如道:“怎么说?昨晚不是他好好在席上征花饮酒么?”复生道:“岔子就出在昨晚。”
璧如道:“那倒要请你详告。”复生道:“此事有前因后果,原由复杂。第一种原由,此次办花国选举,结怨许多捧场的惨绿少年,荷花大少,更有一班游手好闲的小弟兄,什么强盗老三,长毛老六,趁此机会要想敲他几尺水头。谁想他不名一钱,戤着新益公司洋商牌子硬挺到底,因此结下怨气。新近他又在杀牛公司那边一个大赌窟里赌钱,内中有几个小弟兄认得他的,借着宿怨,在场面上坍了他的台,他一时气愤,未曾思前顾后,做了一段新闻,刊在《新益报》上,给赌窟老板见了,写信给他,要他更正,他硬到底,索性把原函披露在报上,外加两首打油诗,语含讥刺。从此触动了一般赌徒徒的忿恨,闹出昨夜的乱子来。”璧如道:“昨夜究竟怎么样呢?”复生道:“那批赌棍你想可有好人,当下奉赌窟老板之命,差遣小弟兄强盗老三、长毛老六等,守候着亚白。亚白做了两首打油诗,还非常得意,那里知道有人尾随着他,直等到新清和坊散席,翻台面到迎春坊,迎春坊完毕,走出弄堂,叫着车子回去。经过跑马厅,不到一苹香,背后一人吆喝一声:开!小弄堂里奔出三四个人来,一人摸出一根铁尺,照准亚白大腿上拚命击了两下,急得亚白大喊一声救命,亏得一苹香看门的巡捕赶来,他们慌着,把一蒲包东西丢在他身上,飞奔而去。”
璧如听得,惊骇莫名,问道:“那么你呢?”复生道:“我亏得坐下一辆牛步化的车子,离开他有三四丈远,一看苗头不对,马上叫车夫向后转,到汕头口等着,等了一回,听得巡捕叫子吹了几响,才敢走上前去,一望亚白,打伤在车上,更有一阵异味,能使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个个掩鼻而走。你道什么?”
璧如道:“大概高帽子没有替他带上,巡捕来慌着,丢在亚白身上的。”复生道:“一些也不差。”衣云在傍插嘴道:“什么叫做高帽子?究竟把什么东西丢在亚白身上的呢?”复生笑道:“这就叫流氓切口,上海专有一群流氓,替人做打手的,清赤清打,叫做‘开’,两个提着你的手足,在水门汀上甩,叫做‘拚宿板’,并不来打你,用一只蒲包,里面寒满了炼就的米田共,提着伏在暗陬,见你走过,对准你头上一套,这就叫请带‘高帽子’。”衣云骇然道:“那真算得‘佛头着粪’了。只是米田共已经臭不堪当,还要炼他则甚?”复生道:“他们自有炼之一法,只要委托的人,所受怨恨较深,肯多出几个钱,他们就把米田共精心提炼,用酒精拌着,搅得薄薄的,像木樨酱,柠檬干姆一样,只要和肌肤一亲,其味透入骨髓,功效胜过法国香水精,能够历久不退,使你常闻香味,开开胃口。”衣云摇头不迭道:“闻之寒心,不知可有方法洗涤吧?”
复生道:“世无华佗谁能刮骨?除非把脑袋浸在消镪水里,三日三夜,包你一些没有臭味。”璧如道:“复生,你别打诨,还没有讲完。亚白那时怎样呢?”
复生道:“那也没有办法,这班打手,亚白何尝不认识,可是出名的三光码子,朝上吃太阳,夜里吃月亮,你用什么方法去处置他们好呢?只有一响不响车进医院,把身上黄金蜡片似的东西,一起剥下。可怜新做一件灰背袍子,墨绿素缎的,他只嫌着没有花朵,现在替他遍洒木樨,木樨本来是细花纹,他现在简直是一个个木樨球,当下也肉麻不得。我对他说身体要紧,请医生一查伤痕,两条腿上,各印着虹霓似的一段,亏得腿骨没有折,不致成残废。当下抹了半瓶消肿药水,把绷带扎着,宿在同仁医院。今天早上,我已特地去望过他,安慰他一番。我还提醒他道:老哥你尊腿上两条血痕,未始不是从两首打油诗上来的。可是我劝过你,不值得和那批无赖去作对。你不听我言,今日才知七寸毛锥,敌不过他们一根铁尺。然而迟矣晚矣,教我言复生决不做这件事,要做总要合得算。今天骂总统卖国,骂总理媚外。披露出证据来,马上给政府枪毙,也是死得其所。亚白呻吟着,无话还答我,只知照我去把报馆职司辞掉。谁知我一到新益公司,编辑室里早已粘出总理的布告说:乌亚白,虽无招摇实迹,现受外界攻击,本公司职员咸各束身自好,未便任其在外损害公司名誉,特此即日辞去云云。当时我见此情形,老大替亚白抱不平,要想找章石流讲话,后来一转念,事不干己,亚白一意孤行,也属罪有应得,只是深叹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委实说不得。当初亚白帮同公司里花选,章石流数点钞票,一叠一叠,问明谁是大总统的,谁是副总统的,谁是总理总长的,这时候的一副神气,迷花朵眼,和颜悦色,何等好看,捧进钞票,忙问亚白道:老哥肚子饿吗,我们帐房里有蛋糕夹饼。老哥你身上冷吗?我的一件貂挂借你穿穿,横竖我帐房里有火炉,你老哥身体薄弱,吃苦弗起。像这样子解衣推食的朋友,今天粘出这张条子来,未免要令人齿冷吧。当下我也不便留恋,扯出屉子,整理着我自己的一叠稿件,塞在袋里便走。回家吃过饭,去访柳一佛没有见,特来奉候。”璧如道:“亚白这样,真弄得没趣极了。上海人的眼皮,本来比竹衣还薄,你只要会得替他弄钱进门,他替你倒尿瓶都情愿。一等到你急难临头,就是叫他一声亲爹爹,他也未必肯答应你。你说他粘出字条,岂有此理。怕他明日还要遍登各报,破坏亚白的名誉哩。天下堕井下石的人,何止一个章石流,你老兄未免少见多怪。我们和亚白要好的,现要想想,也觉得爱莫能助。”
复生道:“报复问题,当然智者不为。假使明日报上,章石流破坏乌亚白,我倒要做一做呆大,和他讲讲情理。”璧如道:“强权世界,无理可讲,我看还是等亚白身体好了再说吧。亚白不幸,你老哥虎口余生,今天活活泼泼在地上,何等写意。”复生道:“也是我不会做打油诗的好处。他两首打油诗,打得两腿走了油。当时我和上两首,昨夜一定受着同等的待遇。”璧如道:“我还在替亚白叫幸运。昨夜高帽子一上头,还要不得了。”正说时,茶房来叫璧如听电话。
璧如走去听。衣云和复生介绍玉吾,又问复生、凤梧、一佛、一鹄诸人常见吗?复生道:“凤梧日内即要动身到南洋。一佛、一鹄时常见面。”说着璧如走来,忻忻有喜色。复生道:“谁打电话给你?”璧如道:“又是马空冀。昨天翻来翻去,害了乌亚白,今夜复生你敢去吗?晚上当心铁尺无情。”复生笑道:“那也不惧,我在报上所弄的笔墨,无非游戏文章,香艳小品,攻讦人阴私的地方,自问没有,睡在枕上想想,尚无吃铁尺、带高帽的资格。”
璧如笑道:“算你小报记者中的起码货。上海几位小报主笔,谁不是资格老到,吃过官司,带过高帽的。”复生道:“现在上海小报,已经衰落,自从龙病生出过毛病以后,大家不敢轻于尝试。”衣云插嘴道:“不知龙病生出的什么岔子?”复生道:“龙病生这起案子,也叫棋高一着,措手不及,他要想汪初益老鸟的好处,你想呆鸟不是呆鸟,汪初益在上海滩上,三岁小孩,也晓得他的大名,病生自不量力,在一张繁花报上,大骂初益药房里出卖的‘海落补脑粉’。初益为人忠厚之至,晓得他们那批文丐,无非想几个钱,当下借着登他广告为由,送他十、二十块钱。谁知病生嫌少,越骂得起劲。初益忠厚不过,还托人去招呼他别骂,要钱好说的,改日一定送过来。病生捺下几天,不见送来,顿时又大骂起来。初益再忍不住,当下自去会他,送他五十块钱。他依旧嫌少不受。初益觉得病生逼人太甚,不得已设下一个圈套,一天晚上托人约他吃酒,当场塞给他二百块钱钞票,他才始收受不响。谁知走下酒楼,在人丛中一轧,一只手给旁人拉住了,硬派他扒手,窃去了身畔一叠钞票,两人扭到捕房里,在病生身畔搜出二百元钞票,那人一口咬定是他的,钞票上有图章,那时亏得病生有见地,实供向汪初益敲竹杠敲来的。堂上心下明白,当敲诈罪办。监禁西牢半年,逐出租界。从此以后,小报风潮稍息,不敢公然敲诈。”
衣云听得道:“这着棋子凶险极了,可是人人不防备的。”这时璧如已换过一身新衣,二蓝铁机缎灰鼠袍子,黑丝绒对襟马褂,暖帽缎鞋,神光焕发。玉吾道:“老哥,你今天可是要做新官人么?我来吃你的喜酒。”璧如道:“只少新娘子。”衣云道:“堂子里随你去拣选。”璧如道:“怕新娘子不承认我新郎,也是白文。”这句话在璧如是无心出口,玉吾听得,脸一沉,璧如自觉失言,忙道:“新娘子不肯时,只有请你们两位漂亮面孔代表。”玉吾才始接口道:“代不来的,非你真身不行。”这时复生道:“空冀在那里,我们一起去罢。”璧如道:“他今天在一苹香请客,你的请柬,怕在公司里。”复生道:“我也不管他请不请,闯去便是。”说罢正想出门,请柬又来,写着有贵友可一同入席。复生道:“那么我算你的贵友吧。”璧如同着衣云、玉吾、复生径到一苹香。先进菜间,见主人还未到。西崽道:“马先生、李大人等开的十号房间,知照有客来,请到房间里坐坐。”四人径进十号房间,只见两男三女,正坐着说笑。李大人站起身来招呼。空冀问玉吾尊姓大名?玉吾应酬一阵。璧如又为衣云、玉吾,替李大人介绍过。空冀和衣云作密谈,问衣云住在何处?去年年底何以踪迹少见?衣云敷衍一阵。空冀道:“近来阁下不知有否空闲?敝局一位编辑员生病,可是编的一部字典,立待付印,未便久悬,拟托老兄编辑完成,或请老兄住局,或携出编纂,都可办到。”衣云道:“近日心绪不宁,稍待几天,一定帮忙。只要力之所及,敢不从命。”空冀笑了一笑道:“老兄心绪未知何日可宁?等你心绪宁时,我们又要吃喜酒了。”衣云一怔,望望玉吾,亏得他正和李大人扳谈,没有听得。空冀见衣云惶恐,似有所顾忌,也便不说。李大人道:“客差不多了,我们入席罢。”说着一齐走到菜间里去。三位女客,便是文娣老六、老七、奇侠楼老四,一起九人,围坐下一只圆桌子上。原来那天吃的各客中菜,仿西菜式子吃法,预备下十客。李大人道:“再有一位乌亚白先生没来。”复生道:“他有些事情,不见得来了。”李大人道:“不知有什么事情?”
复生道:“容在下停回到房间里细讲。”空冀道:“亚白有什么大事,一定给大总统不是副总统,拉着吃大菜去了,何用你复生细讲得。”复生听说亚白吃大菜,不禁噗哧一笑,暗想他这顿大菜,也是中菜西吃,有铁排鸡腿,溜黄菜等,味儿很不差的。
这时空冀代众客写局票。复生道:“我现在不叫元首了,替我写个三马路忆笑吧。忆笑比元首,要妙曼得多。”李大人道:“我的局,已在席上,也无须写得。”空冀写了一张福祥里贝英,又写一张奇侠楼,问老四先生在生意上吗?老四道:“今天老七老早就来的,你去叫就是。”空冀道:“衣云,你叫谁?”衣云道:“不开户名了。”空冀想了一想道:“我有一人介绍你。”说着又把奇侠楼一张局票上添注个字。又问玉吾可有?玉吾道:“刚来上海,此路不通。”空冀道:“不通何妨,通通我替你介绍一人,包你十分满意。”说着,写一张钱叫福裕里幻幻,三张一齐发出。西崽送上一瓶白兰地,老四代主人斟上一巡。老六老七不肯喝,老四一转念,走出菜间,和西崽说了几句话,重复入席。停会,西崽走来,老四吩咐西崽,把昨晚喝剩的半瓶白兰地取来。西崽答应一声,笑吟吟送上半瓶白兰地。老四自己斟下一满杯,一饮而尽。笑着劝老六、老七道:“我已陪你们一杯,你们不好不领情。”老六、老七勉强喝了一口。老四又道:“老六,你多喝些呢,怕嘴唇皮上也没有沾湿。一个人朋友交情不好不领,我劝你好好多喝一口。”老六又喝了一口,差不多已干半杯,老四忙替他斟满。
空冀拉拉老四的袖子低低道:“老四,别坏良心,吃醋不是这样子吃法的。”老四对空冀瞅了一眼。这时西崽上菜,第一色油氽土司,是把方块土司挖空了。当中嵌着虾仁。外边把细葱缚住,在油锅里氽过,上口松,收口鲜,外加焦盐香葱,委实可口。停会送上一色奶油清翅,各人一小碗,托着一只白磁盆,盆边搁着小叉小匙。吃罢,又送上一色鲜鲍鱼。复生问道:“这席菜,价目怕不便宜。”李大人道:“有限得很。”停会又送一客甜味的莲子桂元肉清煮白木耳汤,杯面上氽三四朵木樨花,清香可口。其他接一连二送上,什么出骨鹧鸪,白汁鱼唇,生妙香螺,煮法特别,吃得各人支腰撑颈,大有吃不下之势,老四一味劝酒,老六、老七又喝下半杯,早已眼波溶溶,粉颊流丹。这当儿忽地走进一位花技招的美人来,对众人秋波一转,问一声那位大少姓钱?玉吾恭恭敬敬站起身来道:“敝姓钱,不知有何见教?”话没说完,引得合席诧异。璧如、衣云笑得前仰后合。正是:
纸醉金迷游子梦,兰因絮果笑中缘。
不知走进来问姓钱的那人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薄醉娇嗔美人作态批红判绿游子陶情
话说走进菜间问讯的一位美人,便是福裕里幻幻,马空冀代钱玉吾叫的堂唱。只因幻幻第一次不认识玉吾,问明那一位大少姓钱,加之玉吾从出母胎第一遭叫局,席上一见幻幻,未免太客气了,闹出笑话。当下璧如笑定了,知照玉吾道:“这是马先生代你叫的堂唱,不用这样子客气得。”玉吾才始明白。幻幻笑了一笑,坐下玉吾一傍。空冀指着幻幻道:“你们瞧,这样一位美人,怕十里平康中,凤毛鳞角,不可多得。”席上大家对幻幻望望,称赞一声不差。
玉吾把幻幻端相一会,见十六七岁,一张鹅蛋脸,秀眉媚目,薄施脂粉,已觉肌肤如雪,额上靱秀发,飘飘如风鬟雾鬓,暗想的确是个美人胎子,只觉自己胆怯,不敢多看。空冀道:“玉吾兄,幻幻来了,敷衍敷衍呢。”璧如道:“你叫他敷衍,简直掂他斤两。上会衣云敷衍倌人,不是连尊姓大名,十八句套语,都搬了出来吗?”衣云道:“你又要过甚其辞了。”玉吾回头问幻幻道:“你可是叫幻幻?”幻幻点点头,盈盈一笑。玉吾道:“幻幻真真,真即是幻,幻即是真。这个芳名,颇有意味。可是你爷题的吗?”幻幻道:“我们生意上老牌子呀。”玉吾不懂,璧如听得,已笑作一团。空冀道:“你别好笑他,大家是过来人,初涉欢场,好像一副印版上印出的。”席间复生插嘴道:“倒不是啊。
不瞒诸位说,在下十五岁上,也是给朋友逼着叫局,第一二遭,望也不敢望一望,所叫的倌人阿姐,面长面短也没看仔细。第三四遭,才敢回头瞧瞧,鼻子管有得粉香尝新,可是从不敢讲一句话。倌人临去时,对我肩膀上拍一下,我总给她吓得跳起来,一颗心要摆荡好一刻。还记得第一回打茶围去,闹出一个新鲜大笑话来。”正说时,走进堂唱忆笑来,只见胖胖身材,婀娜有致。圆圆雪白一张脸儿,光艳夺人。一双明眸,眼梢弯弯的,包涵两颗黑多白少的眼珠,常带笑容。发光如漆,额上覆着两片刘海。桃腮上双涡如螺旋,更觉天生婉娈。秋波对着四座一射,大家喝一声彩,说一千支电光来了。复生招呼她坐下。席间空冀也认识的,忆笑叫声:“马大少,絶常久弗请过来哉。”空冀道:“金大少弗请我,我弗好闯席的啊。你近来金大少亲热到怎样程度了?”忆笑眼波对空冀一瞟道:“弗要造谣言,金大少伲搭也常久弗来哉,俚絶到伲搭请客,总请絶个。”复生插嘴道:“老七听说你将近要嫁金大少,有这句话吗?”忆笑道:“瞎三话四,伲格种人,阿配嫁给金大少,老实话,呒不格种天官赐。”复生道:“弗要客气,你的身坯,越加胖了,身发财发,额角头上红光现现,今年天喜鸿鸾星坐命,一定要嫁人,我们准备吃喜酒哩。”忆笑道:“言大少弗要说笑我,我格身体发胖,也叫呒法子,絶看奴阿要难看子点。”复生道:“你只要买些瘦药吃吃。”忆笑道:“絶弗要骗我哉,我已经上过当,问过好几家药房里,说瘦药是呒不格,絶要身体瘦,用不着吃药,只要七日七夜弗吃粥饭,我真懊恼听俚格句话格,俚絶说得出格句话,真是额角头也冷格哉。”复生道:“那末你怕饿,只好让它发胖吧。”说着敬一支香烟给忆笑,忆笑道:“谢谢絶,我弗吸烟。”复生道:“老七,烟就是瘦药。你不相信,只要看吸鸦片烟的,谁不是筋出骨出,瘦骨如柴。”忆笑道:“絶说得出还好,好好一个人,吸上鸦片烟,就变鸦片鬼哉,还成啥样子。”复生放下香烟,捏捏忆笑的手,丰润软温,不觉心摇神荡。这时李大人也看呆了,称赞一声好艳丽啊。老四捧了一个瓶,只管劝酒。老七怕喝醉,推托堂差,逃席回去。只留下老六,老四又和李大人豁起拳来,输掉三肩,呷下半杯,眉头也不皱。李大人诧异起来道:“老四你今天心里有什么快事,酒量特别宽宏。”老四道:“我今天吃高兴了,索性喝一个畅快。”说罢,又和老六豁拳。老六道:“我不会豁的。”老四道:“不会豁,呷半杯。”老六不肯呷,老四道:“我陪你半杯。”说着一口呷干,老六也只好勉强呷下。老四又斟上一杯,老六道:“我已呷下两杯,这白兰地,不比花雕,我再呷不下了。”老四道:“不要紧的,你喝醉了,我陪你醉,横竖不出堂差。”
老六只不肯呷,李大人也替老六说情,老四只不肯饶,笑道:“老六,你太不讲交情了。小姊妹淘里,要好劝你尽尽兴,也是一年到头难得的,你不领情,太不买我面子了。”李大人道:“她已呷下两杯。实在再不能呷了,我来代她一杯吧。”老四道:“不行,你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你肚里的蛔虫,又没钻过胃她里去,哪里知道她呷不下。你肉麻她,不必装到面上来。”老六听得,心里难过,发狠起来,把一杯酒,一口子呷个干。老四道:“那末像起来哉。”李大人暗暗替老六吃惊。老四再要斟时,一个瓶给李大人抢去。老四把另外半瓶酒倒在大杯里,自己要呷,李大人吓昏了,去抢住她。老四一失手,泼翻在席上。此时老四大有醉意,身子摇不定。李大人瞧她神色不对,吩咐她到房里去睡一睡罢。老四捧着头,站起来道:“我有些头痛,先去睡了。”李大人还吩咐西崽送进房间。空冀望望老六,面孔白里泛青,坐着不响。空冀道:“李大人,老六也醉了,你快喊汽车夫来,送她回去吧。”李大人道:“车夫在下面,你送她到车上就是。”空冀送老六到汽车上,知照车夫好好送回清和坊。回到菜间里,李大人摇摇头:“今天老四太不该醉了老六,自己也喝得烂醉,真叫损人不利己。空冀笑了一笑,那时候走进两个人来,一位是奇侠楼老七,一位玲珑婉曼的,便是尤璧如冤家银珠小阿囡。璧如当她眼中钉的,可是她偏偏钉在璧如眼里。这一次空冀特地在局票角上,注明小阿囡跟,预备介绍给衣云的。衣云瞥见,心中一怔,暗想今日实处于为难地位了。相相璧如面上,望望银珠面上,大家有些羞涩。空冀嚷道:“衣云你呆呆地难道神魂出舍么?你瞧她可是今非昔比,妙曼得多了?”衣云只好胡着调。空冀道:“这回我替你介绍的,你叫她坐下。”小阿囡坐下衣云背后,衣云只好招呼着。玉吾听幻幻唱罢一支小曲,幻幻告辞而去。玉吾适与衣云并坐,望望银珠,心中不禁疑惑不定。正想动问,复生背后的忆笑,忽叫银珠一声妹妹,姆妈在生意上吗?银珠道:“姆妈还没有来。”衣云、玉吾听得,大家纳罕。空冀道:“小阿囡你和老七怎会认得的?”奇侠楼插嘴道:“她们两姊妹,哪会不认识。”空冀道:“胡说。”
奇侠楼道:“谁骗你。老七是我们房间里寄妈的亲生女,小阿囡是老七娘的寄媛,那得不是姊妹。”空冀等才始心里明白。玉吾只是疑团莫释。这时忆笑的相帮来转局,忆笑拍拍复生肩膀道:“宴歇会,宴歇会请过来。”说罢眼波对四座一射。又说一声宴歇各位请过来,回眸一笑,飘然而去。李大人道:“这位倌人简直不差,她的体态,苗条已极,丰若有余,柔若无骨,虽肥不觉臃肿,虽媚未见妖荡,不可多得。”那边衣云未敢回眸一视。玉吾嘻皮笑脸,问银珠道:“你叫什么芳名,我和你好像面熟得很,你可认识我么?”银珠面上一红,低低道:“面熟陌生人,稍微有点认得,你回去想想看。”玉吾听说,更加惊疑不定,又问她究竟认识不认识?叫什么名字?银珠道:“我是认识你的,你怕不认识我了。我的名字还没有定,定了告诉你。”玉吾道:“你只要说出在什么地方认识的,我就想得起了。”银珠只是羞着不肯说。衣云道:“玉吾你别胡缠吧,我们还是来听复生讲笑话。”复生给衣云提起刚才未讲完的笑话,接着道:“我当初打茶围闹笑话,真言之可笑。那一天,我同一位朋友,兴冲冲去打茶围。先问朋友,打茶围有什么规矩,那朋友叮嘱了我一番话,我便牢记在心。两人走进房间里,自有娘姨大姐装上一盆水果,一盆糖果,又捧上一盆西瓜子,一罐香烟,我和朋友各抽了一支香烟吸着。小大姐又泡上一杯茶。我呷了一口茶。停会倌人阿姐堂唱回来,我想寻几句话和她们讲讲,只觉无从说起。亏得那朋友也做这位倌人的,只管和她们腻混着。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踱方步,很觉寂寞,望望壁上吊着几块镜框,翻翻钉上一叠局票,后来统统瞧遍了,只觉打茶围一无趣味,催着朋友要走。朋友对我眼睛崭崭,我心里有数,问娘姨要一张旧报纸。娘姨好容易到小房间里找出一张给我,我把他裁作两张,先将两盆水果、糖果包裹好了,更将西瓜子裹作一包,娘姨大姐不知我什么用意,看呆了,我在身边摸出四块钱,每只盆子里放一块,香烟罐里也放一块。倌人忍不住问道:“言大少,你算啥一出把戏介?我不懂你。”当下我还道是她客气,笑笑道:“规矩如此,何必客套。”那时房间里全笑了,倌人把四块钱叠在我面前道:“伲生意上是呒不格种规矩格,不知你啥地方去看来格。”我亏得见机快,一听闲话弗对,我就老实说出上那位朋友的当,望望那朋友,已笑作一团,我道:“都是他教我这样子做法,叮嘱我每样东西里放一块钱,东西不带回去,要当你呆鸟。四块钱不拿出来,要骂你啬鬼。我依他吩咐,如法泡制,谁想得到他给当我上呢。倌人阿姐听得,又笑了一阵,大家去责备那朋友,我羞得两颊通红,不再去认他朋友,独自雇车回家。你们想我这个当,真上得不大不小。”
合席听得,拊掌大笑。空冀道:“初出茅芦,此种苦头,应该要吃。我第一次做主人吃花酒,也上过小小一个当。定下日子请客,先前几天去打茶围。本家姆妈问我菜要点点吗?我对于这一问,不能回答,只好说明日再讲吧。明天清早,我特地去找一位老白相,问他菜究竟要点不要点?那人对我笑了一笑道:‘要点的啊,不点就当你第一次吃花酒外行。’我道:‘那末怎样点法呢?’他道:‘我来背你听,你开清帐。’我道:‘那末再好没有。’当下磨浓了墨,他一色一色背我听,吩咐我详细注明,用什么炒,用什么拌,四只小盆子,八只大菜,连点心、水果,长篇累牍的开了一篇细帐。他还吩咐我,不必自己送去,只消托车夫送去。我一一依他的话,后来坐席了,给本家姆妈调侃得很难为情。他问我那篇细帐,可是请教厨子司务开的,开得这样详细法,简直没有见过。又取笑我道:‘马大少,对不住,你帐上开的水果有福橘,现在福橘还没有,生梨将就将就罢。’”引得合席宾客笑个不休。李大人等,也笑作一团。
璧如道:“嫖堂子可是人人有笑史的,其故在于太矜持了,便觉得举动失措,只消随随便便,不当一件事,吃花酒,打茶围,好像在菜馆上家里一样,就不会得闹笑话。”李大人道:“你这句话,倒是确论。”正说时,奇侠楼老七问空冀道:“老四怎样不见,她难道没有来么?”空冀道:“她吃醉酒,已睡去了。”
老七要告辞而去,空冀又拉了小阿囡问道:“你几时进场,叫什么名字?”小阿囡道:“我一些不明白,要问我寄妈的。”说着,老七搀了小阿囡走出菜间去,各人又吃了一些点心,一哄而散。复生拉空冀到李大人房间里,告知亚白的意外事。璧如、衣云、玉吾告辞要走,空冀拦住道:“且慢还有话讲。”三人只好等着。空冀听得亚白一番变故,惊出意外,跌脚道:“那批流氓,真无法无天,还当了得。”复生道:“总之亚白自讨苦吃。”李大人也有些酒意,走近床前,细听老四的鼻息。那时候老四已香梦蘧蘧,鼻息有声。复生告辞而去。空冀也站起身来,对李大人道:“老哥今天也不必再出门了,老六怎样状况,我们代你去瞧瞧她罢,明日午刻再来望你。”李大人也只好陪着老四睡觉。璧如等四人退出房来。空冀笑着道:“老四今晚拔帜易帜,大功告成,可见得老实人,容易上小滑头的当。”璧如道:“怎样一回事啊?”空冀道:“那老四本来是先入关的,后来因别种关系,又给老六夺了去。每晚一块儿厮守着。老四瞧得眼红,席上就定下一条诡计,夺回那座关,今晚仍得陪着李老头窝心。”璧如道:“原来这样,难道她诈醉么?”空冀道:“璧如,你枉为老白相,席上还没有瞧出苗头吗?老四素不喝酒的,白兰地一杯一呷,我总也不相信她。”璧如道:“眼见她呷下肚子去的,你怎么不相信?”空冀道:“你不见有两个瓶吗?她自己呷的,另一瓶里倾出,这其中不是过门是什么?”
正说着,走下楼梯,碰见刚才菜间里的西崽,空冀对他笑笑道:“刚才老四叫你把吃剩半瓶白兰地拿来,我们几时有吃剩的白兰地,存在你处呢?”那西崽笑着道:“装装场面呀。”空冀道:“瓶里怕是花雕。”西崽嘴一撇道:“不是花雕,是茶。”空冀对璧如衣云等伸伸舌子,一路走出门去。璧如道:“那老四瞧不出她这样子工于心计。”空冀道:“着实可以,我道是花雕,她的心还要黑,简实‘寒夜客来茶当酒’,自己呷茶,把白兰地醉老六。老六一醉,她自己也诈醉起来,先去睡在李老头床上,按兵而待,你想她的计划好不好。席上莫说老六喝酒喝得不明不白,连李老头等许多宾客,统统给她瞒过,本领大不大?”璧如道:“佩服之至。”这时玉吾要回去。衣云道:“我们一起住在旅馆里,另开一间房间,伴伴璧如吧。”玉吾道:“不好。家里要发急,遣人来寻的。”璧如道:“你只要打个电话回去,知照明白,住在什么地方,不回来了。
他们就不慌了。”玉吾道:“也好。”空冀道:“要打电话,到老六那里去打吧。”
璧如道:“此刻去实行打茶围吗?”空冀道:“你们只管跟我走,别问讯得。”三人跟着空冀,一路走到新清和,径入文娣房间,老七对空冀恨恨的道:“马大少你好,把我们老六灌得烂醉,她刚才呕吐一场,睡在小房间里。”空冀道:“天晓得,我只有劝住老四。”老七道:“不要多说罢,你们一淘串的鬼戏。”空冀也不和他辩,自有娘姨大姐等招呼坐下,送茶敬香烟。空冀进小房间探了一探老六,回到大房间里坐下,拉住老七的手道:“你今天不逃走,老四也不饶你,一定要陪老六一齐呷醉的。”老七道:“我和他有什么冤仇,要醉我?”
空冀道:“那么老六有何冤仇呢?”老七愣了一愣,空冀道:“讲起理来呢,老四确乎不好。今天席上老六吃的亏,只是我要劝老六,让夜巴给老四窝心窝心,也在情理之中。老六坐守着不肯退让,老四自然耍起花样了。”老七对空冀瞅了一眼道:“不要瞎嚼三千吧。”空冀只得不响。璧如等大家嗑着瓜子,玉吾初入平康,直觉有些手足无所措。老七眼梢上瞟见两位丰神楚楚的美少年,有意勾搭着,亲自倒两碗茶送上。衣云嘴一越,谢声对不对,放在桌上吧。玉吾觉得无上荣幸,忙站起身来接,口中叫着嫂嫂谢谢你。衣云、璧如刚呷一口茶喷了出来。老七也笑不可仰。笑定了道:“钱大少,你叫我嫂嫂,我真不敢当的。”空冀插嘴道:“有哥哥在这里,你只管答应好了。”老七来拧空冀的腿,那边璧如说笑玉吾道:“你的嫂嫂,到了这里来,倒失敬得很。只是你的哥哥呢?”玉吾羞不可耐。衣云道:“别形容他吧,再说说他要哭出来了。”老七也走来安慰玉吾道:“钱大少,你别动气,你有哥哥,我一定嫁他,当真受你亲亲热热一声嫂嫂。”正说时,外边乌龟喊一声文娣笃客人!老七对空冀等说道:“各位里面亭子间里宽坐吧。”空冀等一哄走进亭子间里,玉吾望望外面,另外一户客人进来了。璧如又取笑他道:“你去望他们则甚?怕一齐是你的哥哥?”玉吾又羞着不响。空冀、璧如横在铜床上,老七吩咐娘姨送上烟灯烟枪,两人装烟讲话。衣云坐在窗口,红木台旁,玉吾踱着方步。一回儿老七进来,瞥见衣云正翻着一本堂簿,连忙夺下,笑道:“这是阎王簿子,你们阳间人看不得的。”衣云老大不快。璧如道:“衣云,你难道也不懂规矩吗?”衣云道:“堂薄他们不过记记客人叫局吃酒的帐目,看看何妨呢?”璧如道:“你真外行哩。堂子里的帐,不比寻常店铺,张三李四有住址,有名号,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他们只凭一个姓,张、王、李、陆全靠倌人记忆力,登载上去,譬如姓张的客人,一家堂子里,不知有许多,可以依傍的,记着‘同陆大少一户的张’‘同李大人一起的张’‘矮冬瓜张’‘小白脸张’甚至有甚么‘烂麻皮张’‘瘌痢头张’‘一只眼张’‘吊杀鬼张’,无奇不有,大概只有倌人自己心里明白,假使这本花绿绿的堂簿,给烂麻皮一只眼客人,对号单对着了,岂不是要不开心的吗?所以把这本堂簿,当作神秘的东西,差不多是阎王簿,只有判官好翻,阳间人不好胡觑的。”衣云听得,方才明白。老七道:“不要瞎三话四,总没有这样子说坏客人的。”璧如道:“不用抵赖,你给堂簿我查。”老七便不响了。空冀吸了两筒烟,装一筒给璧如吸了。大家站起来,喝口茶,走出文娣房间。空冀雇车回去。璧如等三人同回栈房。衣云、玉吾各打了一个电话回去,知照明白,另开一间房间。三个人直谈到敲三点钟才睡。从此三人连日逍遥快乐,置身于灯红酒绿之中,鬓影衣香之内。玉吾觉得心旌彷徨,不能自制。空冀过了新年,送李大人动身北返之后,天天与璧如等尽情游逛。老四与空冀非常密切。李大人南来一次,老四指上增添一只两克拉的小钻戒。老六指上,还不止一只。也算是他们新年财运亨通。璧如屡次叫贝英堂差不到,空冀去一打听,说已嫁给毛老爷了。璧如非常怅惘,空冀举荐忆笑给璧如,璧如叫了几次,觉得功架太辣,够不上巴结他,从新拣着一位珍珠花,差强人意。玉吾,只叫幻幻,幻幻天真未凿,颦笑之间,稚气未除,正是女儿家极好的时期,和玉吾相配得来。玉吾和她打得火热,只因幻幻是个小先生,幻幻的娘,防嫌很严,居为奇货。空冀、璧如,无从为玉吾设法起。衣云心上有事,随着诸人载酒看花,终不觉得十分愉快。空冀介绍过好几位倌人给衣云,衣云总冷冷的对付兴奋不起快感来。
一天垂晚,空冀陪同玉吾、璧如、衣云等,逛大世界出来,路上瞥见乌亚白,空冀招呼道:“老哥,你出了事,害我们急煞,现在好了吗?几时出医院的?”亚白道:“一言难尽,昨晚出院,我们找一块地方去谈谈吧。”说时,正走到福裕里弄口。空冀道:“我们去朝觐冠大总统罢。你今天以元老资格进见,不怕他不招待。”亚白道:“也好。”五人找到冠芬牌子,走进客堂,一直登楼。
大姐问到谁房间里,亚白并不回言,直闯进西厢房里,一望只有两个老娘姨相对坐着折锡箔。只点一枝香。无色已暗,电灯也不开。老娘姨见客人来,却并不动弹。亚白忍不住问一声六小姐呢?娘姨道:“在小房间里。”那时小房间里,走出一个人来,亚白一望,并不是老六,是铺房间的二阿姨。二阿姨一见亚白,冷冷的道:“原来三少,三少好久不见哉,阿是回府去格?”亚白点点头,望着二阿姨,见她并不知照开电灯,只随随便便的,说一声各位请坐。空冀等那时早已坐下。二阿姨道:“各位啥地方请过来?”亚白未及回答,璧如插嘴道:“我们马路上荡过来。”二阿姨道:“马路上阿有啥格新闻啊?”璧如道:“我们寻来寻去没有新闻呀,只听得马路上人吵着,电灯厂里马达坏了。”二阿姨惊道:“喔!马达坏了,电灯要开弗亮哉。”说着扭一扭壁上电灯机关,一室通明。璧如道:“还好,这里没有坏,坏了害我们要通夜坐在暗里了。”二阿姨有些觉得。亚白问:“老六呢?”二阿姨喊一声老六,小房间里走出一位小囡来,十三四岁,瘦骨如柴。亚白道:“这是谁?我们来望六小姐的呀。”二阿姨道:“喔!上节格六小姐,嫁子人哉,节格先生爱就是俚,也叫老六呀,要唔笃大少捧捧场。”亚白抽了一口冷气道:“那一定捧场。”璧如不耐,拉了亚白,走下楼来。大家喊声触霉头,走过两家门面,站着一人,叫声:“尤大少,钱大少,你们哪里去?”玉吾一呆,定睛一望,原来是幻幻跟局的老二。璧如道:“我们到幻幻房间里坐一下罢。”五人一哄走进幻幻房间,原来便在楼下西厢,房间陈设布置,虽不十分华丽,却还宽敞清洁。自有娘姨大姐笑迎着,招呼请坐。幻幻的娘,是个胖胖的矮老太婆,一张嘴十分圆活,敷衍得客人十分周到。幻幻梳洗未毕,对镜理妆。玉吾走近幻幻背后,幻幻在镜子里秋波送盼,对玉吾盈盈一笑,玉吾为之神醉。幻幻道:“钱大少,难得肯请过来。”玉吾道:“我们去望大总统的,大总统没有见到,碰见你们老二,承便来望望你。”
幻幻秋波一瞄道:“原来不是诚心来望我的。大总统老早嫁人了,现在的老六,活像蟑螂干,人样子也没有生像哩。”玉吾笑笑。亚白那时坐下一张木坑榻上,和空冀细谈。璧如、衣云坐在一旁,和跟局的老二说笑。老二也是个矮胖子,面上有几点麻子。璧如叫他秤锤老二。另有一位跟局的叫老三,是个瘦长身材,璧如叫他甘蔗老三。这两位阿姐,十分风骚,提起他们绰号,便要来拧你,而且各有奇癖,不拧你大腿,专喜拧你小腿,尤其酷爱拧玉吾的小腿。玉吾见了他们俩,摇头咂舌,不敢近身。璧如和老二老三腻了一回,又向亚白问慰了一阵,大家劝亚白回府,将息将息身体吧。亚白辞去。空冀等也就走出幻幻房间。璧如道:“我们到广西路新利查吃夜饭去吧。”空冀赞成,径到新利查,走上楼,西崽引进八号里。四人围坐一桌,写罢菜单,衣云道:“今晚堂唱可好免了吧。”空冀璧如同声道:“那是免不得的,非叫不可。”说罢,空冀写着尤叫小花园珍珠花,钱叫幻幻,马叫新清和文娣。衣云道:“我不叫了,今天要早些回去。”空冀也不相强,写罢搁在一旁。西崽送上柠檬茶,问局票要发出吗?璧如道:“且慢。”西崽先把菜单去抄摘,吩咐厨房。璧如等谈笑一回乌亚白两首打油诗贾祸,太不合算,可是辞掉编辑新益报职务以后,堂子里本家,便冷眼相看,莫说章石流翻转面皮,人情冷暖,到处如此。一回子西崽送上一道汤,各人正在吃喝。衣云道:“局票好发出了。”说着捺一捺电铃,走进一个人来,衣云伸手把一叠局票给他,那人呆立着,并不接受。衣云道:“这局票叫你分送呀。”那人哈哈一笑,空冀等大家抬起头来一瞧,原来是王散客,并不是西崽,大家全笑了,王散客道:“我们在隔室,听得空冀兄口音,特来探探。”衣云道:“我刚捺电铃,你走进来,我当你西崽,真岂有此理。”空冀道:“散客,你这里坐坐。”散客只管呆呆地站着。衣云重复捺一下铃,西崽走来,衣云把局票给他。空冀又道:“散客,你隔壁同哪几位朋友?”
散客道:“寒波的表兄金子明请客,请的楼东杰、汪寒波和我,也只四位,现在楼东杰还没有来,我们正在等他。”空冀道:“不是上回你讲起的楼东杰吗?”
散客道:“是的。”空冀道:“你们请教他,怕有什么法律问题。”散客道:“金子明有件婚姻纠葛案,请他办理,现在已解决了,办理得十分迅速。他办案的手段,真神出鬼没,不同凡响。”空冀道:“究竟什么一回事,可得闻乎?”散客道:“很有趣味,说来话长,我们停回吃开了细谈罢,此刻怕他快要来了,你们吃罢饭什么地方逛去?”空冀道:“想到游艺场瞧元宵灯会。今天只剩一天了,非得去见识见识。”散客道:“很好,我本来想去,停会游艺场喝茶罢。”
衣云也和散客敷衍几句,散客嘱衣云隔日到他家里一叙,有事相烦。衣云问明散客地址,散客摸出一张卡片给衣云,衣云塞在皮夹内。散客匆匆别去。
空冀低低把散客在一苹香的趣史述了一遍,引得合席狂笑。璧如道:“徵歌选色,只怕沉溺与粘着,便要惹出烦恼来。”那时珍珠花和幻幻同来了。珍珠花十六七岁,眉目宛好,态度洒脱,擅歌青衫子,当筵一折,婉转动听,璧如很赏识她的歌喉。当下乌师来了,璧如吩咐她歌两折。她唱了一折《玉堂春》,又唱一折《汾河湾》,璧如击节称赏。幻幻只和玉吾谈笑,有时玉吾说出笑话来,幻幻形容给各人听,玉吾总是羞答答的和幻幻密谈。一回子文娣老七、老六进来坐下空冀一旁,空冀道:“老六,当心王大少又在隔壁。”老六道:“他现在不叫我们的局了,我们像这种客人,缠牢了弗爽快的,也少一个好一个。”空冀道:“那么我也要缠牢你们的啊,吓得我不敢叫了。”老六道:“你马大少是再爽快没有。”空冀道:“我总不及李大人爽快。我替你们请客总牵丝扳藤的,不及李大人不声不响,做一打两打花头,不在他心上。”老六道:“李大人也是你根上来的,好算得是你马大少明照应我们的,啊,我们正想谢谢你呢。”空冀道:“不知怎样谢法?”老六秋波一转道:“自然会得谢你的。”
空冀道:“那末我专等你的谢,你别忘怀了。”正说时,乌师来了,老七唱了一折《孤皇酒醉桃花宫》,一会子堂唱络绎辞去。空冀等吃罢菜,呷一口咖啡。
璧如会过钞,走下楼去。衣云、玉吾大家要回去,璧如也不苦留,替他们叫好两部黄包车,玉吾回九寿里,衣云回定一里不提。
且说璧如同空冀,径进游艺场,只见人头挤挤,无非来瞧灯会的。灯会要到十二点钟才出发,游客大家伸长了脖子守候着。空冀、璧如坐下一张桌子上喝茶。那时候茶客拥挤。空冀喊了好几声茶房泡茶,茶房只不走来。空冀道:“我们到那边一洞天女子堂倌的所在去喝罢,那边的茶价贵,喝的人少一些。”
璧如道:“好。”走进一洞天一所亭子里坐下,跑来一位穿白衣服的女子,很像看护妇,问一声茶泡淡的呢红的?璧如道红的,眼望那女子,丰韵还不差,一双钩人的眼睛,很活动。须臾,送来,望望茶客不多,呷下两杯。另一女郎,拧上两把手巾。空冀只揩了一揩,摸出五六个铜元塞在手巾里。璧如只塞了两个铜元在内,那女子拿着老大不起劲,骨都着嘴,走去向那泡茶的女郎说了几句话,那泡茶的女郎远远飞一眼,对璧如等望望,这一眼并不是含有美意,简实是鄙夷不屑,好像说你们两人不是生意经。璧如等哪有不会其意,只是要把雪白的双毫去换眼波,好像不值得。空冀道:“天下惟有灿烂生光的银子是好宝贝,我们今天不肯牺牲银子,就只有饱尝白眼。”正说时,那女子提一把水壶来冲茶,也不顾客人的手放在壶边,只管乱冲。璧如手背上,溅着好几点滚水,烫得其痛彻骨,那女子毫不觉得,盖上茶壶盖,翩然自去。璧如忍不住叫她回来,埋怨她道:“你们这里的水,怎么一些儿不热的呀?”那女子头颈一扭,樱唇一撇道:“我们水壶里的,都是沸发沸烫的滚水,你怎说不热呢?”璧如冷笑一声道:“原来是滚水,那末我觉得你把滚水溅到我手背上,一些儿不痛,这是什么缘故?”那女子觉得自不小心,嫣然一笑道:“对不住,我没有生心。”这时空冀也笑了,对那女子道:“不要紧,他本来是厚皮猪猡呀,你把滚水泡泡他,他只觉舒服。”那女子又笑了一笑道:“瞧不出你们,都是阴阁阁里的阴间秀才,不好弄的。我担了错,好算数吗?”空冀觉得这几句话,说得很风趣,未免有情,报他一笑道:“算了算了,不算又不好把你一口子吞下肚去的。你壶子里的水,流也流出来了,再有什么话说,下回当心点好了。”那女子对空冀瞅了一眼道:“小铜钱又给你搭进,你们那批都不是好人。”说罢,飘然而去。璧如道:“空冀,你还胡调得下,我给她烫得手背上一块红着哩。”正在伸给空冀瞧,王散客搀着一位女子的手,走进亭子来。空冀让过一旁,散客和那女子坐下。璧如打量那女子十七八岁,鹅蛋脸儿,很有几分哭形,打扮又不像闺媛,又不像妓女。当问散客道:“这一位是……”
散客说:“她叫老四,从前在生意上做过,现在家里守富。”那女子对散客瞅了一眼道:“还守得落富哩,要讨饭了。”散客道:“不用客气。”说着,又对空冀等郑重其辞道:“老四文理很好,读过好几年书,很欢喜瞧小说。”空冀道:“那倒难得,也好算你女弟子吗?”散客面上一红笑道:“我现在不收女弟子了,堂子里的女弟子多数靠不住。”正说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走过亭前,那女了便走出亭子,和老妇携手相将下楼去了。那女子一去,王散客才想着呷茶,手一扬,走进两位白衣女郎来。正是:
元夜春风自飘拂,引他蝶乱与蜂忙。
不知走进两位女郎来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错绾红丝尔虞我诈重温香梦妾爱郎痴
话说王散客同空冀、璧如在一洞天品茗,空冀倒一杯茶给散客,散客搁在桌子上,并不呷。一招手,走进两位白衣女郎来,一人拧上一把手巾,一人叫一声王先生,忙去捧上一壶茶,另外一只高脚玻璃杯,随手倒满一杯茶,搭讪着道:“王先生,你今晚来得很晏,可是在什么地方应酬?汪先生、文先生可在一起?今天还要来么?”散客道:“不见得来了。”那女郎眼波一横,屁股一扭,走出亭去。空冀对散客道:“老哥这地方吃茶吃得熟极了。”散客道:“新年几天,每晚在这儿,小帐多给了一些,她们就像爷一般奉承你。”璧如道:“女儿待爷,却没有这样亲热,我看要更进一层哩。”散客道:“可是这许多女堂倌里,只有一位生得不差,芳名叫小玲,的确玲珑婉转,我见犹怜,可惜只做得半个月,现在已经辞职,怕名花有主,不再来做茶博士了。”空冀道:“足见有目同赏,小玲我也有一面之缘。对于你那‘玲珑婉转’四个字,委实是个确评。”正说时,一位白衣女郎又来冲茶。散客问道:“你可知小玲究竟嫁人没有?”那人并不回答,冷冷的道:“一样是自来水,你只管要问小玲小玲,小玲泡茶不见得碗边上留些胭脂香粉给你们尝的,你们还要牵记她眯甚?”空冀插嘴道:“一些儿不差,便是你,也不见得输小玲。”那女郎听得称赞自己,迷花朵眼,和空冀敷衍。空冀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笑了一笑道:“难听煞的,我叫金珠。”空冀道:“很好。”又问你嫁过人吗?她翻了一翻白眼。璧如呆坐着,不耐烦起来,叫一声“哙!”那女郎回过头来道:“什么?”璧如说:“我问你冲的究竟是开水是迷汤?”那女郎一笑自去。空冀笑着:“这座亭子,本来人家都称做孟婆亭,喝了亭子里的茶,要迷着本性的。现在看起来,一些儿不差。”
散客呷了一口茶,问道:“你们二位可是新利查一径到这里?”空冀点点头。散客道:“刚才我说的楼东杰,新近办理一起案子,委实很有趣味。”空冀道:“我正要问你究竟怎样一回事?”散客道:“我那朋友汪寒波,有一位表兄,叫金子明的,在浦东地方挣下十来万家业,从小攀亲攀的本乡陆友吾的女儿叫清娴。陆家家计虽不及金姓,可是地方上很有势力,一向瞧不起金姓。二年前陆友吾迁家到海上,清娴进一所私立学校读书,读不到半年,转学到爱妈女校。那爱妈女校,出名淌白养成所,清娴就自由恋爱起来,姘识了一个做文明戏的小白脸,珠胎暗结,弄得秽声四布。消息传到金子明耳中,金子明哪里还敢纳娶,只苦无凭无据,说不出退婚那句话。直至去年五月里,陆宅遣媒人来授意,略谓彼此年事已长,不来纳娶,将来发生意外,不负责任。子明一想,延宕下去,也不是道理,姑且娶来,另寻破绽,提出正式离婚。打定主义,选吉纳娶。完婚那天,便是去年十二月初一。只是陆女士既有了所欢,怎肯随便嫁人,其中自有缘故。一层陆友吾面子上人,既把女儿从小攀给金姓,现在说不出第二句话,说出来,翻要赔偿金姓一笔损失。第二层友吾一向工于心计的,暗暗打算,女儿的名气,早已破产了,嫁给金姓,一定不能全始全终,不如串通女儿,捞取金姓小子一笔造孽钱,也好让女儿吃着半世,料想金子明一个乡下财主,爷娘早已过世,又没兄弟亲戚帮忙,决计跳不出我这个圈套。当下和女儿细细定下计划,女儿乐得眉开眼笑。到得十二月初一,欢欢喜喜的打扮做新娘,一群老同学都来说笑她道:“你自命为先觉的,竭力提倡改革专制婚姻,怎样自己牺牲在专制婚姻下,未免说不过去吧。”清娴但笑而不言。当时子明在上海借了旅馆结婚,迎娶过门,清娴一见子明是个委琐丈夫。绝无昂藏气概,早已胸有成竹,第一宵红烛光中,便分床而睡。子明耗了不少金钱与精力,只落得长夜度凄清,独拥鸳衾睡,心中越想越恨,回到浦东家里,依旧一床之间,俨然吴越,春宵寂寂,不度玉门关。子明由怨生愤,按捺不住心头火发,便和新娘大闹一场,新娘哭哭啼啼,回到上海家里,隔下一天便起诉地方厅,请求与金子明离异,提出理由绝奇,大略说被告是个天阉,缺乏生殖能力,原告自嫁给被告后,被告不能尽丈夫闺房内应尽的义务,使原告丧失人生的乐趣,为此要求离异。堂上对于这起案子,认为破天荒,开庭审理,凭一面之辞,也无从下断,照例委官医调验。根据官医报告书上说,天阉虽则不是,有否生殖能力,以及能否尽丈夫义务,使相手方面得到实际上的快乐,那是无从检查起,堂上只觉得非常棘手。加着原告方面,言辞决裂,丝毫没有和解希望。并且关于离婚上附带条件很凶,第一项,赔偿妆奁费用二万两。第二项,赔偿名誉损失费五万两。被告方面,对于离婚问题,本无异议,求之不得,只为着承认离异之后,附带条件不得不承认,因此只有挺身调验,自己不承认缺乏生殖能力。无如相手方面,陆清娴女士,在堂上绝不羞涩,侃侃而谈,挖苦得被告无容身之地。被告金子明到此地位,真是含冤莫白,这又不好像卖膏药一样,灵不灵当场试验的,只恨着英雄无用武之地,捧锥而泣。正无路可走之际,子明的表弟汪寒波,那天听得我讲起楼东杰,是一位智多星,他便写信给表兄,约他来申,和东杰商量,果然东杰奇计横生,只偷偷地进一张状纸,吓得对方掩旗息鼓,不敢漏脸。现在对方允许倒贴被告一万块钱损失费,子明还不肯答应,定要弄个花落水流,方出心头之恨。”散客说着,呷一杯茶,空冀等一齐要他说出妙策来。散客道:“你们二位试想,有什么妙策,可以立刻退得这路兵马?”空冀道:“我们哪里想得出,想得出了,也好做律师去哩,你快说出来罢。”散客笑了一笑道:“那真意想不到,说穿了,一钱不值。这便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东杰只静默了三分钟,想出这条计划来。他拟的那张状词,仿佛医生丢开了以前各方,另辟一条生路走走。他不顾离婚不离婚,天阉不天阉,另案起诉,却又抄着对方老文章,反控陆清娴是个石女,怕不能尽生男育女,接续后嗣的责任,要求堂上检验。对方一闻此讯,好像冷水渥了背,清娴暗想,我面子上是个处女,其实小孩子早已养过,现在要我去检验,那末这个秘密机关,怎好当场败露哩。一败露,非但控拆他天阉不能成立,自身处女不贞,罪有应得呢。当时父女两人,想不到对方有这一记冷拳,只索急得走投无路,一面清娴装病,一面挽调人出来,向金子明和解。金子明落得搭搭架子,要求五万两银子损失费。对方已允许一万元,这一个计划,狠不狠,真所谓‘棋高一着,扎手缚脚’。”空冀、璧如听得,一齐惊叹不已。璧如道:“这也好算得‘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强人又遇强人手。”空冀道:“倒不是啊,古语说‘讼则终凶’只是金子明有一万到手,可已则已,更有什么凯觎呢?”散客道:“今晚依楼东杰的意思,再要对方多出一些,自向堂上具结销案。我想对方多出几个钱总办得到,只是要堂上取销诉讼,却一时三刻收不落那扇篷咧。”说吧,散客呷了一口茶,招招手,白衣女郎走来,散客一起给她六角小洋。空冀等致谢一声。又问散客近日作些什么正事?散客道:“上午在云霞路中国文学函授学校办事,吃过饭就没有正事。”空冀道:“原来中国文学函授学校,你也有分的。报纸上近几日登得五花八门,说校长是北京陈遗老、凌近老,这两扇活招牌,你们怎样去弄到的啊?本领可也不小。”散客道:“都是文小雨一人包办,我却不知其细。”空冀道:“原来文小雨的主任,只是我在广告上,怎么独不见小雨的名字呢?”散客道:“你怎说不见,他主任的名字,排着大号铅字,不过用的别署罢了。”璧如插嘴道:“文小雨别署,好像叫什么‘铁珠山人’,是不是?”散客道:“他现在又换了,叫‘醋海余生’。”空冀道:“这个名字,报上见过的,算什么意思呢?”散客道:“他其中自然一段隐情,不肯告诉人,只推说这是晚号。”璧如笑道:“小雨今年不满三十岁,已经题了晚号,难道在那里等死吗?”散客道:“他的晚号,不是这们讲的。他说有一天送晚娘到家里,行船遇风,在路上搁浅了一星期,回去见爷,爷不相信,冤枉小雨同晚娘在那里开房间,要把小雨置之死地,吓得小雨逃回上海,经此一场醋海风波,小雨却深幸在晚娘身上得着这一个晚号,以示不忘。”
空冀、璧如听得全笑了,叹口气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散客道:“其实他取这个别署,并不在此。其中还有一段隐情,我不知底细,未敢宣布。”空冀道:“宣布出来,怕又是一件趣事。不知现在报名的学生多么?”散客道:“不少。女学生要比男学生来得多,不知什么缘故?”璧如道:“女子们家务羁身,不能出外求学,所以只有通函问字。”空冀道:“未见得如此吧。从前上海早有过一所什么‘女子文艺函授社’,当时我们一家乡邻姓汪的,有两位千金,都入这个社,他们的原因,并不在不能分身求学,实在是为的入学校读书往往考试不及格,永无毕业希望,才弄这个玩意儿,骗骗爷娘的。当时姓汪的一位长女,名叫文鸳,起初每年换一个学校,读到十七岁上,换了十几个学校,人都称他十三国留学,考其常换学校的原因,都因每进一个学校,年终考试,最多考一个丁等不及格,考在丙等是没有的事,她自己说,一定是前世和做老师的有仇,所以不肯多给她分数。后来她的爷娘不许她入学了,说你有进学堂读书的钱,还是去逛大世界,将来希望充一名白相人嫂嫂,她自己也觉得乏味,偶然碰见一位旧同学,谈起入函授社,做一名函授学生,大家赞成,一同报名缴了学费,社里自有题目寄下。汪文鸳苦苦思索了三天,写就一本课卷,付邮寄去,心中惴惴自惧,怕老师不要依旧和我作对,不给我分数,那教我难以对老父的啊。后来课卷批出,果然依旧只有四十分。文鸳没法可想,便去托一位同学替抢,讲明白只消考试弄个丙等。丙等以上格外酬谢。老师批出来有一分,算一块钱,那同学便答应下来,从此半年以内的课卷,统统是那同学捉刀的,暑期考试,居然列入丙等。文鸳喜不自胜,文鸳的爷,也没口子称赞女儿学问大有进步。下半年文鸳依旧托那同学包办,谁知那同学回说,这种代庖交易,不做了。文鸳道:‘我加你钱,块半钱一分。’那同学道:‘不在乎此,实在精力不继。妹妹,我们是知己,你应该原谅我。实不相瞒,我自己也是托别人代庖的。上半年,暗里还是别人帮你的忙。’文鸳惊道:‘倒底你托谁帮的忙呢?那同学道:“是我的表兄。我自己一切课程,当初都是表兄帮我忙,一时你叫我帮忙,我想一客不烦二主,一齐去叫表兄做了。只是当初讲定有一种秘密条件,便是捉刀的相当代价,一项功课满六十分,便给他一回儿好处。我自己的,连你的一齐算在里头,已经很辛苦了。不料他近来忽然要涨价,你想这怎么办法,我有多少好处给他呢?’文鸳听得,口中不说,心里暗想:‘你没多好处给他,我这里好处正多,给了他好处,捉刀还不要钱,那真落得便宜。’当下只对那同学笑了一笑道:‘你不肯包办,那么最好让我和你表兄直接交涉,一定要你表兄勉为其难。’那同学又怕表兄帮了文鸳的忙,不帮自己的忙,只不肯说出真名真姓。结底,文艺函授社,少了一位高足汪文鸳女士。所以照我眼光看来,入函授学校,无非畏惧考试不及格,预备倩人捉刀,化钱买分数,骗骗爷娘。”散客听得,笑了一阵,批驳空冀过甚其辞。空冀道:“你不信也罢,只是我要说,像贵校许多函授女生里,把好处去请捉刀的,一定也不少,只是无人去调查她们罢了。”散客道:“在上海办教育事业,本来马马虎虎,谁管得尽许多。近来各学校借给人附设夜课,校门上粘一张纸儿,什么‘夜课认真,男女兼收’,他们办学的人,大概有几句座右铭的,叫做‘金钱为重,揩油次之,教育为轻。’往往校长教员一人兼职,租借一间现成教室,每月贴十块八块钱,一到黄昏,装上一两盏鬼火似的电灯,招收一班良莠不齐的学生,从小学一年级起,到中学三年级止,不过十三四人,其中也有六七岁的小囡,也有十八九岁女儿,什么拆字先生的儿子,放印子钱的女儿,肉庄小开,洗衣妇人,甚至有野鸡淌白,在门背后掩来掩去旁听。教师站在讲台上口讲指划,野鸡淌白在台下手挥目送,这样子的学校,上海很多见。好在办学的只消凑凑现成,不妨碍原有学校的日课,又不费资本,何乐不为呢。”空冀道:“上海社会的环境如此,便是有好学校,也养不成良子弟。学生入校读书的时间少,在家闲逛的时间多。学生在学校里所受的教训,一到家里,耳濡目染,全功尽弃,赛如黑版上写白字,随写随拭,真所谓一暴十寒,一教众咻,还能发生什么效力吗!所以也不能专责备教师不良,教训不严,要改革,总要先从社会教育,家庭教育入手。家庭社会如此腐败,专要责成学校教育来培植子弟,未免舍本求末,缘木求鱼,终属妄想。近来上海一般教育家,专注意在中学以上的学校,设备力求完善,布置力求精美,聘请教师,也非博士学士不可。其实学生等到进中学,已受过小学校一番陶冶,始基误的早已误了,你要在中学里去矫正他,事倍功半,所以不注重初级小学,是上海一般教育家的根本错误。试看上海办理完善有名的小学,只有几所,其他像刚才所说,夜课认真的学校,不知多少,儿童身入这一类的学校,仿佛进了玄色缸一样,简实永洗不清。”璧如笑道:“老马你别高谈阔论罢,我们一辈子都从玄色缸里出身,所以弄得不务正业,终年闲游浪荡。假使有人聘请我们去教授子弟,问问我们资格,却又正正派派,师范出身,一旦当真身任教师,去教训一般子弟,平心而论,怎能够以身作则,简实只有养成一批堂子买办,肉庄跑街,舍此以外,教我们把什么心得去教授儿童呢?”空冀道:“你老哥却还有自知之明,只是现在上海学校里,不如我们的教师,尚且不知其数。课堂上俨然师表,一出校门,狂嫖滥赌,真话不尽许多荒唐。”正说时,一群游客蜂拥而下,大家嚷着看灯。璧如、空冀等,也跟着走下楼去,只听得锣声镗镗,一望远远走来一对一对纸扎的旗伞,那旗子描绘得活像银行钞票,也有中国银行钞票,也有外国银行钞票,花纹图章,和真的一色无二。伞上统统绘着银洋、英洋、龙洋,清清爽爽。游客几万只眼睛,也像灯笼一般望着,望得眼上吐花,心头发跳,个个神魂出舍,涎沫直流。旗伞过了,接着五辆车子,坐着五路财神,也有手捧元宝,也有腰缠珠玉,游客大家闭着眼,好像在那里默祷。财神过了,接连十几辆车子,都是堆的金山银山,游客也觉得是心之所爱。金山银山过了,一连十几对高跷,扮的戏名,什么小上坟、卖油郎、李君甫。更有巡捕捉烟鬼、踢翻皮匠担等新翻花样的玩艺儿,只博得游客开口大笑。高跷才过,接着活妖怪来了,有蚌壳精,有老蟹精,有螺蛳精,有乌龟精,看客大家说活像真的,其实一些不像真的。游艺场中,天天不知有多少,可是人人注意不到。其次菱湖台阁,一肩一肩过去。接着摇荡河船来了,一男一女,口唱淫词,表演亵态,游客看得心荡神摇,恨不得走上前去,合作一番。荡河船摇过,来一个官僚,大家说是解粮官,桌子上只放着一柄尿壶,一本隔年日历,官架十足,大打其蓝青官话。解粮官走过,财神菩萨来了,显轿前刽子手,手执朴刀,一对一对,押着斩犯,标明“色犯一名王某某”,“烟犯一名李某某”,“赌犯一名张某某”,各犯现出战栗无人色状,游客中小儿见了,吓得咬紧牙关,摇摇头,娘对他说,是假的呀,不要怕,其实的确是真的。那一班小瘪三,不是为了没有烟抽,没有牌斗,没有野鸡打,才肯来活受罪,装这个玩意儿的。财神菩萨大概为他们钱太会用了,罚他们日夜在场子里绕三个圈子,这不是真受罪是什么。财神过了,重复抄过来。那时候有一半人四散一半人舍不得钞票元宝,再要饱看一回。璧如同空冀、散客退到清静处所。璧如道:“可见得游客眼里,只欢喜钞票、元宝,游场老板,有鉴于此,便把钞票、元宝,投其所好,还加添上一个色字。财色俱全,结末便有那个解粮官一般的势了。这一起灯会,其中很有用意,怕也是游场老板,几经惨澹经营想出的法子。”空冀道:“游场老板法子想得好,元宝、钞票赚得多,他也是把自己之心,度他人之腹,以广招徕的意思。”散客、璧如笑了一笑,大家说辰光不早了我们散吧。璧如远望过去,人丛中好像是钱玉吾,正和一位女郎讲话。那女郎好生面善,璧如十分骇诧,慢慢地掩上去。一转眼忽已不见,实因这时候会场里人头济济,摩肩接踵,要找一个人,怎容你偷偷掩掩。璧如兜了几个圈子找不到,也就罢了。心想一定是眼花,玉吾刚才好好叫车回去的,怎会逗留在这里。况且他所叫几个堂唱,我哪个不认识。这位女郎席上从未碰见过,怎会同玉吾在一起。一路想一路走,这时散客、空冀各已回去,璧如走出游艺场,雇车回到孟渊旅馆。想起所见那位女郎,好像碰面过,只是想不起。想了一回,又连带想到玉吾身上,莫非刚才那人,当真是玉吾。想得出神,疑而不决。一转念,何妨打一个电话去探探底细,自己不要给他们瞒过了,做只呆鸟。打定主意,走下楼来,一望壁钟上十二点才敲过,辰光并不晏。当下先打给衣云,好像一位女子口音来接,说他已睡了,有什么事,明天谈吧。璧如一想不差,又打给玉吾,也是一位女子口音,那女子好像惊疑似的,问道:“你是谁?从哪里打来?”璧如愣了一愣,忙道:“我定一里姓沈的。”那边回言道:“喔,他住在孟渊旅馆,今天怕不回来了。你有事打到孟渊旅馆去吧。”璧如伸了一伸舌子,心想所料不错。可是奇怪得很,他路道都不大熟悉,居然瞒了我做这勾当。刚才那人,一定是他了。
当下璧如回进房里,坐卧不安,想到玉吾胆大妄为,老大替他担心。要想再往游艺场找他,怕一时找不到,只有明天再说。放下惊心,解衣入睡不提。且说玉吾方才在新利查门口,叫一辆黄包车,回转九寿里。经过跑马厅一苹香门口,里面走出一个女子来,装饰虽不十分华丽,却还眉目娟秀,丰致楚楚,当在电灯光下,秋波对玉吾掠过。玉吾心中一怔,那女子一见玉吾站着不走,也只管出神。玉吾的车子已过三马路口,回头望望,只见那女子呆呆站着。玉吾猛然想起前情,吩咐停车,跳下车来,那女子对玉吾招招手,玉吾付讫车资,走上前去,再端相一会,失声道:“咦,你怎会在这里?”那女子也十分诧异,笑对玉吾道:“我哪会再碰见你,你上海几时来的?”玉吾道:“我来了好久,你这副打扮,不比从前,现在做些什么?”那女子面上一红道:“这里讲话不便,我们到那里去坐坐罢。”玉吾道:“到什么地方去呢?”那女子道:“游艺场看灯会罢。”玉吾道:“也好。”两人慢吞吞踱到游艺场门口,售票入内,找到公园里一块僻静地方坐下。玉吾道:“你怎会到上海来呢?”那女子眼圈一红,凄然道:“一言难尽。从前我自问要死在船上的了,不想还能够逃出虎口。”玉吾道:“我回想从前那一个惊吓,心有余悸,此时险些儿性命送掉,葬身在南溟河中。”那女子道:“我也替你十分担心,吓得抖作一团。其实他们只要钱钞,血案是不敢犯的,犯了要不能漏脸。”玉吾道:“你究竟怎样入他们的掌握?现在不妨讲讲。”那女子道:“我十三岁上,给阿叔卖在他们船上的,他们更有一位老头儿,买我时当女儿的。后来那老头儿死了,只剩两个儿子。那时候我便不堪设想,名声帮他们做捉牙虫生意,其实早变了跳板船上的姑娘,差不多把我当作钩子上的饵。开船出去,到处钓鱼,只等鱼儿一上钩子,他们便无法无天,非把那人的衣服都剥掉,不放上岸。我身在他们掌握之中,性命攸关,哪敢不做他们的猎犬,受他们指使。可怜两年之中,眼见害了不知多少人,有的才踏到船上,便给他们生敲活剥,剥得精赤条条,放他上岸。有的沉溺数月,家破人亡,真说不尽的伤心惨目。所以当时你问我假哭怎会出眼泪,我对你说何尝是假哭,只要心中想到悲境,眼泪顿时淌下。……”
玉吾忙问:“你怎样跳出火坑的呢?”那女子叹了一口气道:“说也心伤。
拚着九死一生,逃出来的。当时起因,便在你身上。”玉吾惊道:“怎样在我身上呢?”那女子道:“我不曾劈了你的巴,他们自不甘心,便要置我死地。”玉吾道:“怎叫劈巴,我不懂呀!”那女子道:“他们的切口,客人袋里有多少钱,统要我摸去了,放他走路,这就叫劈巴。那一晚他们晓得你身畔有一只皮夹子,我没有拿你,便把三钱鸦片烟,要我生吞。我哭了一场,正想吞下,了我残生。既而一转念,还是寻条生路,求生不得,死也无怨。当下趁他们不备,逃到荒野里,宿在荒坟上几口乱棺中间,一日一夜,清早又逃到南溟塘口,趁一艘柴船,径到上海,才算得死里逃生。”玉吾听得,捏一把汗,握握那人的手道:“好了好了,只是后来怎样?”那女子道:“我到了这里,举目无亲,坐到荐头店里,他们送我上一家郑公馆帮佣,现在郑公馆里的少爷,不当我佣人了。”说着两腮顿时飞上一朵红云。玉吾还不明白,问道:“你在公馆里帮佣,怎么不当你佣人,难道已歇了么?”那人把玉吾的手紧紧一捻,眼波一横,玉吾才始明白,笑道:“你现在是人家姨太太了。”那女子然道:“不好算姨太太,服事服事人家姨太太罢了。”玉吾道:“我们难得再有相见之日,想起当初事,十分冒险,我要问你,那天你不是有意给圈套我钻吗?”那女子道:“这却不是,我心爱你。”玉吾道:“不对呀,你心爱我,不该引我到你船上,给惊吓我吃。”那女子道:“你有所不知,那天他们俩一个到苏州买药去了,一个在镇上赌钱,他时常终夜不归的,因此我胆大招你上船,谁知他输干瘪了回来拿钱,见你一双鞋子在前舱,他怕在镇上发作,惹人注意,开到塘岸上去剥你的皮子。”玉吾听得,伸伸舌子道:“那要谢谢你一片好心,还我衣服不算,连皮夹里的钞原封不动。”那女子道:“我行了这个好心,所以今天有好报。”说着伸出一只手来,给玉吾瞧道:“你认得这只戒指是谁的啊?”玉吾一望,是自己一只白银嵌黑字戒指,当初放在皮夹里的,摩挲着道:“难得还在你手上,戒面有个玉字,你戴着不受嫌疑吗?”那女子道:“无妨,你只一玉字,我小名叫阿凤,现在我改名玉凤,人家统叫我玉凤,你以后也叫我玉凤。吾这只戒指,当时不告而取,便打算做个纪念。现在碰见你面,可要还你么?”玉吾道:“承你一片真爱,我那只戒指,虽不值几文,送你永远做个纪念吧。”玉凤道:“你以后一径住在上海么?”玉吾道:“偶来逛逛,不久便要回去。”玉凤听得,抑郁不乐。玉吾道:“你今晚到一苹香,有何够当?”玉凤道:“老太爷到杭州去后,太太和奶奶少爷等,每天在一苹吃大菜浴,我刚才送太太到那里,正想回去,霍地碰见你,那时我不招呼你,怕你不认识我了。”玉吾道:“我和你有一宿之缘,外加受过风波,怎会忘记,只因见你这副大家装束,不敢轻意招呼你。”玉凤道:“我现在的状况,虽则实际上没有甚么道理,安闲度日,已算得是天堂仙界。”玉吾正要问她详细时,灯会出发,人声潮沸。两人走出公园,挤向人丛中,看了一个圈子灯会。玉吾不耐烦道:“这里闹得很,我们外面去吧。”玉凤跟着玉吾,走出游艺场。无如玉吾道路不熟,一直走到白克路劳合路那边野鸡窠里去,弄得玉凤莫名其妙。玉凤道:“你到哪里去?只顾莽撞。”
玉吾道:“不瞒你说,我不熟路径,随便走走。”玉凤道:“你痴了,到这里来做甚么?”玉吾道:“那么我跟你走吧。”玉凤道:“这里我也不大熟悉。”玉吾道:“那末叫黄包车到一苹香好么?”玉凤道:“去不得,我们全家在那里。”玉吾想了一想道:“孟渊旅馆附近,二马路口有一家旅馆,甚么招牌忘记了,我们那边去吧。”玉凤道:“也好。”
当下叫两部黄包车,径到二马路大新街口,玉吾一望,叫新旅馆,匆匆入内,开一间二元四角中等房间,自有茶房送上面水茶壶,两人坐下密谈。玉凤道:“今晚吾至多再陪你一句钟,不能多耽搁,隔天我准备掉个枪花,在外陪你一天。”玉吾听得,未免扫兴。”玉凤道:“你倘常在上海,我们叙会的日子正多,何必怏怏。”玉吾不响,只拉着玉凤的手,嘻皮笑脸道:“你还记得起南溟河边,那艘船幌幌不定么?”玉凤对玉吾瞅了一眼。玉吾又道:“我名玉吾,你戴上我一只戒指,也叫起玉凤来,真算得窃玉偷香。”玉凤道:“你不舍得一只戒指,我便奉还你。”玉吾道:“我不要了,你另送我一只。”玉凤道:“我没有戒指送你。”玉吾道:“我不信你身上没有戒指,让我来搜。”玉凤对玉吾秋波一瞄道:“你别胡缠,当初我把戒指送你,你很搭架子,现在你要我戒指,我难难你呢!”玉吾拖她坐在身上,掠掠她的鬓发道:“你近来丰腴得多了。”
玉凤道:“你近来觉得瘦损一些。”玉吾道:“你安闲自在,当然会得胖。我日日想戴戒指,焉得不瘦,怕我的指头一瘦,你上回给我戴过的那只戒指,要嫌宽了。”玉凤伸手把玉吾拧了一把,站起身来,将房门乒的一声推上,惊觉了隔壁房间里一对戴戒指的,开门出来,叫茶房倒一盆面水,各人揩一把面。那茶房冷着脸,把一张帐单授上,那人嘴一越,叫他放在桌上。一回儿,那男子摸出一张五元钞票给女子,女子笑逐颜开,告辞而去。那男子摸出香烟匣子,抽一支香烟猛吸一阵,把帐单一瞧,心中好生不快。
看官,你道此人是谁?便是王散客。王散客和刚才那个女子老四,早有眉目,当日在游艺场约定开新旅馆,先到先开,牌子上只要写王三两字,便算暗记号。那老四是个三点水之流亚,王散客出游艺场,到新旅馆一望牌子上,还没有王三字样,即便开了一个一块八角小房间坐守。守了一刻钟,老四不失约,果然翩然自至。公事已毕,老四犹顾而之他。散客本来十分惧内,不敢逗留在外,正想溜之乎也,茶房送上帐单,散客对着不快,所以不快的原由,并非散客没有付过钱,一时付不出,其中自有道理。上海的旅馆,不论大小,每夜总是满坑塞谷,越是小弄堂里,鹁鸽箱旅馆,生意越好,往往有十个房间,一天卖二十次三十次,捉摸不定。照例有行李的客人,房资五天一结。开房间时,不消付得。没行李的客人,进房先付,临走开帐单,结算清楚。后来给一批精刮朋友弄糟了,往往开房间时,一问房价一元八角,当付大洋贰元,堂堂皇皇住下,不到天明,溜之大吉,茶房替他算算,一元八角,加小帐一角八分,已是一元九角八分,两块钱只剩得二分,外小帐已无着,茶房徒唤奈何。当开房间时,又不能嫌他两块钱不够,没法想,只有运用哀克司眼光鉴别,见客人不过夜,事毕回衙之际,连忙送上帐单,这张帐单,简实讨小帐的帖子,客人接到手里一瞧,至少给他两毛钱。那时王散客对着帐单不快,实因眼见那茶房,冷脸相向,心想要我小帐,应该和颜悦色,决没有鼓着脸子硬讨,所以不接受他,叫他放在桌上。
这里散客正在懊恼,茶房又进来泡一次茶。散客站起身来道:“我知照你,有朋友来探我,你叫他坐下一坐,我在对过吃点心,马上就来。”茶房只有唯唯受命。从此茶房非但外小帐依然不到手,连那一间房间,只好空关一夜,不敢卖掉,也算小不忍乱大谋,连累老板,损失一元八角。闲言少表,且说王散客走出旅馆,跳上黄包车,径回界路家里,敲门登楼。他老夫人已香梦沉酣,散客轻轻解衣,一骨碌滚到里床,假作呼呼入睡。夫人醒来,推推散客,散客装作呓语。夫人道:“你来了几时?”散客道:“我已一觉醒来。”夫人道:“你几点钟睡的?”散客道:“好像十点钟。”夫人啐了一口道:“我已十一点钟睡的,十点钟还没有睡哩。”散客道:“家里的钟,大概不准了。”夫人道:“你的钟最准,此刻几时呢?”散客瞧一瞧手表道:“十二点刚到。”夫人道:“你那只手表怕永远是十二点钟了。”散客道:“别多吵吧,我好睡得很。”夫人道:“你在外边干下甚么事情,回来这样好睡?”散客道:“有话明天讲,此刻我睡熟了。”夫人道:“你睡熟了,还能够说话,那倒佩服你。”散客不响只管蒙头而睡,也不知夫人唠叨到几时。一宵易过,明日清晨,正在之际,下面女佣走上楼道:“少爷有电话。”王夫人道:“一早谁打来的呀?”女佣道:“好像女人口音。”散客听得,一骨碌跳下床来,赶忙去听电话。谁知后身衣服,给夫人一把扯住。散客身子一强,只听哗喇一声。正是:
晴空飘落桃花片,粘着游丝解脱难。
不知王散客是否去听得电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心计偏工偷描欢喜佛奇思独运巧制返魂囊
话说王散客清早跳下床来接电话,给他夫人一把扯住,散客身子一强,哗喇一声,一件卫生绒衫,撕去一幅,结果散客遵守闺训,不敢去听。王夫人吩咐女佣,不论男女口音,一律摇断。原来散客家里一座电话,时常要宣布戒严。戒严期内,散客对外军情,消息完全隔绝,作战计划,暂时只好缓冲。其实不能怪他夫人立法峻严,散客自己弄巧成拙,使他夫人不得不然。王夫人算得是个忠厚之辈,始初戒严,何尝不网开一面,只限拒绝女性,电话里只要不是嘤嘤咛咛的口音,便不在戒严之列。后来散客异想天开,预先将友朋张三、李四的姓名、住址告知所欢,所欢牢记在心,等到开房间时,委托西崽代打。王夫人一听男子口音,又调查他一下细底,你姓甚名谁,住甚么地方,那边回报得清清楚楚道:“张三住某处,有要事和散客谈话。”夫人以为检查无误,便把听机授给散客。散客按在耳上,早变了口音,轻倩细语,诉说一番。又把阵线告知散客,散客如约而至,自夸神通广大,能翻过我佛如来的五行山,本领不能算不大。谁知奇巧为造物所忌,一天张三来望散客,散客留他吃饭。这当儿奇不奇巧不巧,王夫人接到一个电话,对方仍旧推托张三打的。王夫人放宽了喉咙道:“你既是张三,我就是散客。”对方忽的变换一种细语道:“你是散客,猜猜看,我是啥人?”王夫人听说,气得头发根根直竖,骂了一声道:“你是四马路的烂污婊子。”散客已知东窗事发,吓得手里拿一双筷抖着像小囡描花一般。那张三处于嫌疑地位,咬着一块肉,也一时咽不下去。王夫人走近桌前,笑嘻嘻道:“张先生,瞧你不出,倒有分身术的,你怕是孙行者化身,拔根毫毛,就会变一个人,只是你变化出那种烂污婊子来迷人,未免说不过去。”
张三只管辩白,无如一方面又要顾全散客,终不能得王夫人完全谅解。归根结底,苦了张三。王夫人烧好一碗肉圆汤,扣留着,不端上去,害张三少吃三个肉圆,也算无形损失。从此以后,王夫人戒严格外利害,把电话耳机搁起,不论男女口音,一律拒绝,好像军事时代的租界马路,一律装上电网,诸色人等,不准通行。其实王夫人也是为的保境安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能怪她手段老辣。当下散客眼见交通已断,心中好生不快。穿上短衣下楼,胡乱吃过点心,推说到云霞路函授学校去,王夫人不出一声。散客上楼,找不到一件皮袍子,明知已给夫人锁在衣橱内,心想争也无益,还是找本小说瞧瞧,坐守在家里罢。一回儿走进几位常来的朋友,画家王川,小说家邓坚、邵农、孙莲渠等,都属散客好友。散客不妨以短衣相见,各人见散客穿着短衣,心里明知王夫人又在戒严期内,只不敢说笑。散客自讨没趣。散客这时和诸友密商,制造一种化装品,取名“返魂囊”,其实不过一只布袋,里面洒些花露水,广告上不妨说,觅到李夫人的返魂香,装在一个锦囊里,有种种不可思议的效力。男子藏着,可以对待妇女,女子得了,可以控制男子。少年一闻此香,魂销魄荡。老翁一闻此香,返老还童。丈夫好把此囊试验妻女贞淫,妇女好把此囊测验男子爱情。百发百中,屡试屡验。广告上这般说法,包能哄动一时。诸友大家赞成。散客道:“好在制造极便利,一两个月便能应市。广告传单等请诸君大家帮忙,将来利益均沾。”众人答应,不胜欢喜。
那时推门走进一位少年,散客一呆,忙道:“衣云兄,第一回来,短衣相见,待慢得很。”衣云道:“不必客套。”散客招呼他坐下,倒上一杯茶,问道:“此刻甚么地方来?”衣云道:“我刚到尤璧如寓所,没有碰见他,一个人等着寂寞,特地雇车到此拜访,不知昨日之约,有何见教?”散客道:“文小雨新办一所函授学校,托我聘请一位改课卷撰讲义的职员,我想举荐足下,未知尊意怎样?”衣云听得文小雨姓名,暗想前回不是吃他两粒汗垢弹子的,怎敢应聘,当对散客道:“本来很好,实因小弟另有职务,未遑兼顾,请另行物色吧。”散客也未敢相强,介绍众友和衣云相识。其中有一位邵农先生,年方及冠,黑苍苍小圆面孔,一口半广东半上海话,衣云问他姓名,他笑吟吟把一册小说授给衣云,衣云瞧见小说上署名,写着天虚我生作字样,不禁肃然起敬道:“这是足下大著吗?”邵农道:“岂敢,鄙人遣兴之作。”衣云道:“久慕盛名,足下著作等身,佩服之至。”邵农道:“彼此同文,何必客气。”衣云既而一想,天虚我生的照片,好像在甚么杂志上见过,年龄已长,决不像他,再把小说细细玩读,文理尚欠通顺,仔细一瞧,不觉恍然大悟,原来署名上面,更有一行小字,写着“癸丑年重阳后三天,虚我生作”自己读作跨夹句,他明明叫虚我生,暗暗佩服他心计之工,无心复加。照上面一行字,人家约略一瞧,总要读跨夹句的,他便利用人家误会,博取几句誉辞,出出风头,天下好虚荣的,怕再没有超过他了。当下不觉噗哧一笑。散客道:“衣云你笑甚么?怕读了跨夹句,认错他是陈蝶仙先生?其实邵农太会取巧,人人要缠错的。”邵农笑了一笑道:“弄弄乖张罢了。”散客道:“你们那批人,专喜欢弄乖张寻开心。”
谁知这句话一出口,动了公愤,邓坚、莲渠等,大家不答应。王川道:“散客,你说话别一网打尽,我是规规矩矩的,不像你们专喜弄笔头,挖苦人家,寻人家开心,我只会画几幅画,再老成没有。”散客道:“王川你替我免开尊口吧,正有人要兴问罪之师,向你交涉哩。”王川道:“你别恫吓我,我绘画决不会开罪于人的。”散客冷笑一声道:“哼!徐花雨一幅新婚放大写真,你画得好。”王川道:“这一幅放大,算得逼真了,难道他还不满意么?那真难矣哉!”散客道:“他嫌你太逼真了。你还有一幅副本,他也寓目过,你怕还睡在鼓里咧。”王川听得道:“哦,这幅副本,他见过么,那是再好没有,我生意经有得做了,这也算不得开罪他,情理中应有之事,他有甚么气苦?”散客道:“你还要嘴硬么?”邓坚、孙莲渠等大家问甚么一回事?散客宣布道:“我的一位朋友徐花雨,去年把一幅新婚俪影,托我介绍王川放大,他画了两个多月,才始脱稿,果然画得五官部位,一丝没有走样,花雨的夫人,鼻梁上有两三点麻子,那幅画稿上,隐约也有两三点麻子,为着逼真起见,这却不能怪他。谁想他拆下一个大大的烂污,而且这个烂污,不易容穿绷的,竟然穿绷,好算得是天破。有一天,我同花雨去探访汪初益的儿子汪钟波,他正新买一套欢喜佛像十二幅,幅幅工细笔仗,花雨一见,爱不忍释,一幅一幅翻阅,啧啧称赏,谁知看到结末一幅,呆了一呆,其中男的一位,越看越像自己,女的更加像自己新夫人,而且鼻子上也有几点痘痕,花雨疑团莫释,当问钟波向谁买的?钟波实言,托王川绘的。花雨料想是王川依照自己一张新婚照片临描的,所以一丝无二,绘得活龙活现,当下这一气,气得日月不明,拉了我,和我秘密商量,这事如何交涉起,我为了双方都是好友,而且自己介绍人,交涉起来,也不能脱此干系,当时我便对他说:‘你向王川交涉是交涉不来,那一幅欢喜佛像,钟波未见得肯借给你作证据。即使有了证据,图上又没王川署名,怎好向官厅起诉。照我意思,还是和钟波情商,把十二幅图收买了,那便没有这回事。’花雨总算听我话,忍痛化一百二十元,向钟波转买下十二幅欢喜佛像,拿回去给新夫人看了,羞得置身无地,大骂王川无赖。这件事,假使我不在其中调和,不是要闹出乱子来吗!你们想想,王川这个烂污,拆得未免太岂有此理吧!”邓坚、莲渠、衣云听得全笑了。散客又道:“他自以为这项东西,人家买了,决不至于给人赏鉴,永远不会得穿绷的,谁知花雨和钟波好友,碰巧给花雨瞥见,这不是天破么!”王川冷冷的道:“谁教花雨面孔生得太漂亮,漂亮面孔,我便临摹一下,其实花雨不见这幅图,我早已料到钟波一定要送给花雨瞧的,花雨当然只有收买之一法,花雨一收买,钟波不是再要作成我画十二幅图,我又好做一笔生意经。现在照你说,一百念块钱我又好抵当一笔用途了。”
散客道:“你原来这般打算,可称心计独工。”王川道:“那也不能编派我不是。
他们新婚夫妇,这一回事,差不多家常便饭,有什么惊怪,我要寻他开心时,一个画他新夫人,一个画我自己的照相,或者另外画一个张三李四,那么对不住花雨,现在画的原档,他决不能和我交涉。”散客等大家说笑他一回,王川神色自若道:“现在人心如此,人人爱好这种玩意儿,你好好替他们画一张寿照,要他们出五块十块钱,他们总觉肉麻心痛,有意挑剔,假说眼睛太小,鼻子太胖,少出一两块钱,也是好的。独有这种玩意儿,一百八十块钱,他们爽爽快快摸出,一些儿不心痛的。我画这东西,也是迎合社会心理。我们要立足在上海,社会心理不得不研究。否则固执一见,强到底简直要苦到死。散客你道对吗?”散客也为心动。衣云这时别了散客,雇车回到孟渊旅馆,走进房间,见璧如、玉吾相对密谈。衣云道:“璧如你刚才哪里去的?害我等下两刻钟,不见你来。”璧如道:“你问玉吾呢。”玉吾只不做声。衣云又道:“璧如,你昨晚可是打电话我的。半夜三更,有甚么要务?”璧如道:“我想叫你来一同侦探玉吾。”衣云道:“他昨晚同我一起叫车回去的,你侦探他则甚?”璧如冷笑一声道:“你问问他,昨天回寓没有?”衣云一怔,对玉吾面上端相一会。璧如道:“他新有所遇,昨晚在阳台之上,我和你都给他瞒过,你想他本领大不大?”衣云惊道:“是谁呀?”璧如道:“他不肯直招,他一位相好,我很熟悉,你见了怕你也认得,只恨我昨天当面错过。”衣云道:“你怎会碰见他?”璧如把昨晚事说了一遍。衣云道:“奇极怪极!他哪里有此艳遇?非请他尽情宣布不行。”
玉吾只管笑嘻嘻阅报。璧如道:“他今天一清早来敲我的门,拉我去吃点心,我假做不知,问他怎样赶早,他推说昨晚敲不开家里大门,宿在一家小客栈里。我问他哪一家,他又回答不来,其中不是大有可疑之点吗!”衣云道:“照此我们不敢和他一块儿闲逛,他家里只知他和我们一起,万一发生变故,我们挑不起这副重担。”璧如道:“你话不错,他不宣布,我明天早车回去了。”玉吾听得,笑嘻嘻道:“你们不用发急,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要你们担心。昨晚事,说也无妨。那人难道璧如也起忆不起,我不相信。”衣云道:“究竟是谁?”玉吾道:“那人做过一回璧如临时夫人的。”璧如道:“别打谎,我素无外遇。”玉吾道:“便是那戴门杨氏。当初亲亲热热叫璧如一声亲丈夫的。”璧如恍然道:“哦,想着了,不错不错,不是去年那个捉牙虫调水碗的女子么?”玉吾道:“不差。”衣云道:“咦,你怎么又碰见此人,真意想不到。”玉吾当把昨晚事,说了一遍。衣云道:“奇极。”璧如道:“以前你也不过一面之交,昨晚怎会一触即发呢?”此中怕更有远因。”衣云笑了一笑道:“远因只消问我。”璧如道:“哦,我却早知底细,快说快说。”衣云对玉吾面上望了一望道:“玉吾,时至今日,实逼处此,不能替你再守秘密了。”玉吾默然。衣云便把去年舟中相遇,听得玉吾自述一番遇险情形,转说一遍。璧如摇头咂舌道:“好险啊,玉吾,你的胆子太大,此番还敢接近,闹出乱子,不是耍的。你在客地,比不得家乡,上海地方,仙人跳,活络门闩,花样繁多,出乱子无非在妇女身上,妇女简直是祸水,你一个不当心,便要堕其计中。”玉吾不待璧如说毕道:“这却可以保险,她真心对我,决无意外。她不是真心对我,怎肯把自己的秘密,拆穿我听呢。”璧如道:“你一厢情愿,那也没法,我们总替你寒心,不知你伸后脚没有?”玉吾道:“她得闲打电话约我。”衣云道:“你太老成,连家里电话号码都告知她,绝不留余地的么?”璧如道:“玉吾情场中易容粘着,他喜欢实行,和我们宗旨不同,要知走马看花,原不过赏鉴赏鉴,偶一攀折,便成烦恼,往往弄到不能自拔为止。”衣云道:“昨晚事,不能怪他,他乡遇故知,情有不能自禁,以后我劝玉吾,小心一些。”璧如道:“玉吾,我们还是早作归计罢。”
玉吾道:“请你守我数天。”璧如笑道:“你更图背城借一么?只是胜负在此一举,你再要留连,我非倒戈不行。”衣云笑作一团。玉吾道:“至迟三天,三天没有消息,我便弃甲曳兵而走。”璧如道:“算数,静候凯旋。”衣云道:“玉吾你守他电话,要等在家里的啊。”玉吾道:“他电话总是晚上来的,我日间不必呆守。”
从此以后,璧如、衣云等,又逛了三天,甚么虹口广东妓院打茶围,六三亭日本菜馆吃酒,叫艺妓舞子。玉吾目迷五色。璧如道:“这地方便是广寒宫,蓬莱仙岛,也不过如此。”玉吾道:“你说更有甚么脂粉队,鸳鸯池,欢喜佛,种种名目呢?”璧如道:“鸳鸯池在虹口,有一处西洋浴室,女子擦臂,熟客更有一种特别好处,怕你不胜其嬲,下会去吧。欢喜佛参观参观极便当,各大旅社喊得到。脂粉队我马上陪你去。”当下三人赶到爱而近路,走进一宅很大的洋房里,自有人来招呼。璧如等一语不发,只管走上楼梯。娘姨引入一间很精致的房间里坐下,电灯一开,只见铜床绸被,布置得花团锦簇。当下璧如问那娘姨道:“二小姐在这里吗?”娘姨道:“二小姐到广东去了。你要叫谁,我替你叫去。”璧如道:“我出门了半年,没熟户头,你拣此间几只鼎,一起叫来谈谈。”娘姨道:“小桂凤好吗?小毛囡好吗?”璧如道:“你只管叫来。”娘姨道:“叫几位?”璧如道:“五六个也不妨。”娘姨走出房去,璧如道:“此间要算肉林中最大的。我说那二小姐,还是一位公使夫人。她的伯伯,当今一位大老,赫赫有名的。”衣云道:“既属贵介系,为甚么要做这勾当呢?”璧如道:“进款多。这里一天进款,要抵县知事道尹一月官俸。天下熙熙攘攘,无非为利。二小姐有此进款,还管得甚么家世。二小姐常常说,现在做官,远不如我做这勾当。政府穷得精光,时常欠俸,搭公债票,牵丝扳藤,我们做这行生意,硬碰硬,一律现交。所以有几位穷官僚到这里来逛逛,打听打听我的进款,心要热辣辣地,恨不得教小老婆来抢我生意经,其实抢不来。俗语说,死店活人开。我们这爿简直是活店,那容得死人开。他们那批养尊处优的姨太太,简直尸居余气,那里弄得来这个行档,怕叫她们来招待主顾,也吃不下这碗饭。你们想,二小姐这一番话,说得何等确切。现在做官,是不及她干那勾当了。”正说时,络续走进四五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璧如不管好歹,命她们坐下,请玉吾赏识。玉吾道:“未免脂粉气太重,你瞧个个浓妆艳抹,天然姿色,一些儿瞧不见了。”璧如笑道:这就叫脂粉队呀!上海昼锦里,几家香粉店,倘使不用她们推广生意经,不是要关门的么!”衣云、玉吾听得全笑了。璧如约略和那批女子谈谈,问问她们香水精用哪一种,扑面粉用哪一类,敷衍了一刻多钟,娘姨走来,便给她十块钱,吩咐一律遣散。玉吾道:“我不觉好处,只闻得一股香味。”璧如道:“十块钱不过闻闻香味而已。你要叫他们洗尽铅华,简直个个牛头马面,怕你见了,惊心动魄。”玉吾道:“原来如此,那不敢请教,我们回旅馆去吧,明天要动身的。”当下三人径回旅馆。璧如道:“玉吾,你那背水一阵,定占胜利,否则谅你不肯收兵。”玉吾一笑道:“明人不必细说。”衣云道:“玉吾,你明天一定要走吗?趁火车呢轮船?”璧如道:“你那里我有一副行李,明天你托人送到轮船上,还是趁轮船吧。”玉吾也道:“趁轮船的好,姑夫还遣人送我。”衣云道:“轮船要四点钟开,我一定恭送到埠。”
玉吾怏怏不快道:“衣云,你不送我回里,太说不过去。”衣云道:“老友,恕我一行,我对于你那件事,简直无能为力,只有徐图设法。”璧如插嘴道:“玉吾道你不能强人所难。衣云与湘林只有小时同学之谊,现在他对于你中表之亲,也不卖面子,他去说,更有甚么效力。况且婚媾之事,旁人无从插嘴,你请衣云下乡,演成嬲字式的求婚,未免贻笑大方。我放肆说一句话,湘林也未见得天仙模样,你玉吾翩翩浊世佳公子,何患无妻。她既瞧不起你,你何妨舍之她求呢。”玉吾嘿然。衣云道:“古人说,妻者齐也,夫妻一世相终始的事,我以为也勉强不来的。”玉吾道:“我本来不相强,姑夫起初说她很愿意,后来忽然中变,究竟她甚么意思,或者她心里另外想起一个目的人物来,那目的人物,比我人品胜学问好,那却不要说起。倘下嫁那种贩夫走卒,岂不是要替她惋惜的么?”璧如听得,一笑道:“你又发痴了,她嫁人,自有权衡,她嫁贩夫走卒,自己人格问题,无容你惋惜。况且她受过高等教育,不肯嫁你,总有胜你玉吾的人才,在她眼里。你也是聪明人,何弗争一口气,娶一位胜过湘林的人才,那时候便好扬眉吐气了。”玉吾道:“话虽如此,湘林我从小相与的,她这样幽娴贞静,叫我舍此焉求。我疑心她另有目的人,其实她和男性很不接近,你瞧她情愿舍此繁华世界,缩在荒村陋巷间,她的品性恬澹,可想而知,一定没有第二个人,受得起她青睐。这句话,你璧如不大接近,怕不见信,你问衣云吧。”衣云这时哪里接得下口。玉吾偏偏逼着衣云道:“衣云,你和湘林很接近,你眼光里瞧去,她可有第二个心上人么?”衣云免不得开口道:“我又不能钻到她心里去,哪里晓得她心上有人没有?”玉吾静默了一回道:“姑夫说的,她有誓言,五年不嫁,遵父命嫁给我。我照她这句话上推测起来,断定她没有第二个人,还在犹豫之中。我无论如何,守她五年。”璧如笑道:“只有节妇守节,你这样子无名无目,算甚么意思,真好说痴汉等老婆了。在我的眼光看来,湘林外边也读过书的,你焉知她没有第二个人。她的五年期限,或者待那人设法娶她,那人五年不去娶她,她只好疮了肺管,嫁给与你。你道我这个理想对吗?”玉吾道:“不至于此。衣云,你道璧如那个理想对不对?”衣云道:“也说不定。”璧如道:“假使果真如此,你要瞧湘林相手方面那人的命运怎样了。那人有能力娶湘林,你便大失所望。能力所不及,你便坐收其利。好在五年易待。你伸长着脖子望吧。”玉吾道:“当真这样,那人便是我的情敌,我情愿效法欧化,和那人决斗。”璧如笑道:“你这样瘦怯书生,决斗一定失败,我想你还是巴望时疫流行,把那人瘟杀了吧。”玉吾道:“你别打诨,不切实的话,去谈他则甚!我想还是请衣云去探探消息。”衣云笑道:“这个消息我哪里探得到,假使我去问湘林,你有情人没有,她说情人就是你,那么我承认好呢?不承认好?”玉吾道:“你尽管承认,湘林嫁给你,我决不和你决斗。”衣云笑道:“怕你嘴说说罢了。我自问无福消受。”璧如道:“衣云你不必推辞,玉吾客气,你何妨福气,明天快快一同回去,请玉吾执柯,先前我吃玉吾、湘林的喜酒吃不成,现在又要吃衣云、湘林的喜……”
正说时,房门外闯进一个人来,把众人的谈锋吓住。衣云眼快,叫道:“老伯,难得驾到。”玉吾也道:“姑夫你怎会一人来此?”啸云道:“专来候你们吃夜饭去呀。”那时璧如面上红红的,和啸云扳谈道:“老伯,好久没见了,还是去年在乡间碰过面。”啸云也问了璧如几句客话,四人一齐走出旅馆。璧如偷偷对衣云扮个鬼脸,衣云低低道:“你太拆烂污。”四人钻入汽车里,径到一苹香下车,一同走上楼梯,一间菜间已定完,那天为的有喜事,只剩外面公司统间有空。西崽赔笑道:“你们四位,可要就在公司间将就将就罢,场化小,实在对不住。”衣云道:“老伯,我们都是熟人,何必客气,公司间很好。”啸云道:“那么不恭之至。”四人坐下靠栏杆一桌子,自有西崽来分配刀叉碟子,送上柠檬茶,啸云请璧如等点菜,璧如道:“此间公司菜很好,公司菜吧。”西崽当去吩咐四客公司菜。啸云又问璧如喝什么酒,璧如不敢放肆,推说素不喝酒。啸云道:“足下一无嗜好,那真难得。”玉吾、衣云等那时大家端端正正坐着,目不邪视。璧如道:“老伯要待几时再下乡?”啸云道:“也弗定,得闲回去逛逛。”璧如道:“明天我同玉吾一起回去,其实你可以不必差人送了。”啸云道:“那是更好,费心你照料一切。玉吾初次出门,一些不知,要你老哥将护回家。明日上午,请到舍间来便饭,一同上轮船。”璧如道:“不必客气,午后准到府上,轮船要四钟启碇,尽可从容。”说罢西崽一道一道菜送来。那时楼下吃喜酒宾客,鱼贯登楼,走进菜间坐席。一回儿啸云等菜将吃罢,那边菜间里叫的堂唱,纷纷而至。不识相的幻幻,瞥见玉吾,忙来招呼道:“钱大少,尤大少,伲搭啥来也弗来,堂差要转格。”玉吾红胀着脸,只说不出话。席上还是璧如老练,对幻幻笑笑道:“今天不必转,明天叫你。”幻幻一笑自去。
啸云道:“咦,想不到玉吾很会白相,上海来两三个月,堂子里倌人都认识了,我姑夫不及你。”说罢,笑了一笑。璧如道:“前天我有一位朋友,也在这里请客,玉吾在座,那朋友硬要玉吾转一个局,所以今天认得。”啸云道:“逢场作戏,未始不可,只要不着迷就好。年纪轻花柳场中,只怕着迷。”璧如道:“金玉之言。”说罢,啸云会过钞,走下楼去。外边名花结队而至,奇侠楼老四,瞥见璧如等钻入汽车里,抢步上前叫道:“尤大少哪里去?马大少今天在我们房间里请客你来么?”璧如只点点头,汽车已开向四马路那里去。啸云道:“你们看戏有心思吗?”璧如道:“今天想整理行装,不奉陪了。”啸云一笑,也不相强,送三人到孟渊旅馆之后,自回家去。衣云等大家喊声惭愧,璧如瞧桌子上,果有空冀的请客票,笑道:“马先生的兴致真好,我们一同去辞行好吗?”衣云道:“你去一趟罢,我和玉吾在这里讲讲,你快去快返,堂唱可以不必再叫。”璧如匆匆自去。玉吾对衣云道:“璧如谈锋太畅,刚才几句话姑夫听得没有?我想一定听得,岂非笑话。”衣云道:“倒不是呀,我要劝你,心事放在心里还是不宣布为妙。”玉吾道:“老哥,我不宣布要闷死了。你想我碰下这样一个顶子,气苦不气苦?你老哥和我相知较深,你眼光里看我和湘林有团圆之望么?”衣云道:“我也不知湘林心里,究竟什么宗旨?”玉吾道:“刚才璧如说的,湘林若有所待,你道确不确?”衣云不耐道:“湘林很恬静,决不致有意中人,我猜她或者要待几年嫁你,你别心急。她说五年,你守下五年再讲。好在你年龄也不大。”玉吾道:“你这几句话,很听得进。”衣云道:“那末照此做去,别多思虑,水到渠成,总有圆满之一日。我实不能下乡,只有飘泊天涯,以终我生。”玉吾道:“你在舅父那里大概很得意,表妹的婚姻问题,一定可成事实。”衣云道:“别谈她吧,我心里的苦楚,比你十倍难熬。你还好和友朋讲讲,我只有自肚里商量。”玉吾道:“我不信你有甚么心事,那一天瞧见你表妹的神情,对于你十分挚爱,还有什么解决不下的难题么?”衣云道:“不可说。我们不谈吧,谈谈快境,你对于那捉牙虫的,怎生办法?”玉吾道:“那人却一片真情对我。前晚宿在外面,我对她说,尽此一宵缘,怕回去以后,不见得即来海上,将来又恐找不到你,以后遇合很难。她闻言涕泗交流。我见她委实是个多情人,她又誓死相从,我实无可为计。”正说着,璧如来了。当晚三人宿在一块儿,明日吃过饭,同往九寿里小坐一下。啸云把汽车送玉吾、璧如到轮埠。衣云回去整理以前璧如的行李,遣人送至轮上,自己也到轮埠送行,直至启梃始归。从此又过他的离群索居生活,每日教授士芳读书,和琼秋谈谈诗文字画,不大出门,忽忽春去夏来,舅父和人合股,在后马路开一家正义钱庄,衣云不时去逛逛。那庄上经理,便是华丽霞,收租帐房丽云的哥子。丽霞又请衣云兼任庄上文牍,衣云对于公务很忙,所以无暇游逛,直到暑假学年开始,衣云舅父欲使士芳习些商业知识,送士芳入商业学校肄业。衣云除钱庄上文牍职司之外,无别种课程,稍得闲暇,偶在外面逛逛。
那时已是深秋天气。一日垂晚,衣云经过大马路日升楼那里,碰见王散客,匆匆走来,拍拍衣云的肩膀道:“老哥哪里去?”衣云道:“没有定踪。”散客道:“好久没见,我们喝杯茶谈谈吧。”说着引衣云直上西施公司附设的西施茶楼,坐下一张红木上,茶房送上两杯茶。衣云一眼瞥见茶室帐桌上,坐的一位便是邵农先生,招呼过了。散客道:“此间非常幽静,茶客都是几位文人。帐房先生邵农,更属好友,喝茶不消出钱,以后可以常来坐坐。”衣云道:“听说老板广东人很认真,怎么喝茶可以不化钱?”散客道:“你有所不知,此间一天到晚,总有几位茶客,泡一壶茶,喝一开水便跑的。邵农先生留起那壶茶叶,供给我们解渴,这不是双方不损失,老板也不能说话吗。”衣云道:“原来如是,我们喝的茶脚水。”散客道:“茶脚虽则茶脚,味儿刚刚透出,既不化钱,何乐不为。”正说着,邓坚、王川、孙莲渠那批朋友来了,一齐坐下喝茶。
王川低低对散客道:“你那返魂囊生意真好,风行一时,今天应该请我吃一碗滑肉面。”散客道:“当然有得犒赏,只是此刻没有现款,我想出一个推广妙法,你们只消依计而行,事成之后,请你们吃伊府锅面,外加十个包子。”王川道:“你说出方法来,我们一定效劳。”散客当和王川耳语一番,王川乐得扒耳搔腮,连声道:“妙计!妙计!”那时忽又走进一个人来,四十多岁,四方面盘,两撇小胡子,一双肉里眼,走路文绉绉的,各人站起身来,叫的他姜先生。邓坚更加恭恭敬敬叫他一声老师。看官此人上海小有名望,虽姜太公子孙,和蒋门神有缘,酷爱杯中物,名唤作起,山阴人,做过上海很有名的《民气报》主笔,那《民气报》本来是一位周豪先生办的,缺少一位主笔,那时作起时常投稿到《民气报》,周豪读他文字,很有才气,写信招他到馆谈谈,谁知作起十分清高,不肯应召,周豪连写三封信,他只顾缓言辞谢。周豪更佩服他气节不凡,效法刘玄德三顾茅庐,总算作起为霖雨苍生起见,出膺重寄,周豪便拜他为总主笔,月薪贰百元。作起住客堂楼的,顿时住起三上三下房子来,也算为寒士吐一口气。谁知不满一年,袁氏当国,摧残民气,报纸禁销内地,顿时一落千寻。周豪因经济困迫,辞去主笔。姜作起先生哪知昔日招之不来,今日挥之不去,第一个月恋栈着,周豪质去一件灰鼠袍子,一件狐腿马卦,弥补过去。第二第三个月,无法应付,只有把姜先生的铺盖送到黄包车上,对着姜先生,双膝跪落,磕下三个响头,姜先生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总算无条件下野。自从卸任之后,一向赋闲。适逢西施公司西菜馆开幕,作起连日设宴请客,签字单子一叠,月底总结一百九十余元,此项巨款,作起一时哪里筹措,正逼得走头无路之际,天网恢恢。来了一个救星邓坚。邓坚家计充裕,仰慕姜作起文名,经王散客、邵农等从傍怂恿,当下写一个门生红柬,封二百元贽敬,顶在头上,跪到作起面前,叫声老师在上,小弟子宝山邓坚叩首叩首三叩首。作起身子一偏,一手接钞票,一手斜招着,说声我徒免礼,从此以后,作起非但把大菜馆一百九十余元如数清还,更落着夫人身上一套绒衫绒裤,自己一只暖帽,邓坚外加请了老师两餐西菜,碰面时总是高叫一声老师。
那晚作起一到,剪断了散客的谈锋。散客让他坐下,倒上一杯龙井茶,细谈文学诗词。衣云无心细听,辞别众人走下西施茶楼,觉得身上穿的夹衫有些寒冷,匆匆走回定一里,经过新世界那里,忽见一人穿件夏布长衫,带顶草帽,手中执根司的克,衣云不觉一怔,叫道:“凤梧兄,你怎么这副打扮,不冷的么?”凤梧道:“你不知我刚从热带地方来,所以还穿着夏衣。”衣云道:“哦,你不是刚从南洋轮船上岸么?”凤梧道:“不差,我到星加坡只有四个月,热得很难过,每天用冷水冲,简直冲不惯,逃回上海来的。”衣云道:“现在到哪里?”凤梧道:“民主报馆去。”衣云道:“那么你要冷的,快去换衣服罢。我明天来望你。”凤梧点头自去。马路上有许多闲人,望着他发笑。他佯为不觉。
衣云回家安宿不提。第二日早上,衣云吃过点心,到正义钱庄写下几封信,已是午刻。吃过饭,到民主日报馆,只见凤梧坐着,暗暗垂泪。衣云又是一怔,问他为甚么伤心?凤梧道:“你怎么不知,曼瑛和尚圆寂了,我刚去送殡回来,他死在医院里的,现在三尺桐棺,暂厝在会馆里。你想他不到五十岁,已奄然物化,可惜不可惜。”衣云听得,亦为惋叹,凄然道:“我和曼瑛和尚,虽只一面之缘,然读他诗文,清隽沉着,深佩他才如江海,一册《断鸿零雁记》,写得多么哀感顽艳啊。”凤梧道:“这本书,便是他自写身世之感,所以格外写得悱恻动人。唉!遗墨犹存,伊人安在?”说着在身畔摸出一封信来道:“这便是我在南洋,接着他最后一通手迹,现在展玩之下,未免怆怀。”正在阅看,外边走进一个梢长大汉来道:“曼瑛和尚来了!”凤梧衣云听得,一怔。正是:
忏尽情禅空色相,只余词客为招魂。
不知走进那个大汉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慧舌灵心安排诈术凄声咽语惨述悲怀
话说凤梧正在民主日报馆,和衣云阅看曼瑛和尚的手迹,忽地走进一位梢长大汉来道:“曼瑛和尚来了。”凤梧衣云一怔,凤梧道:“雏凤你说的甚么话?”雏凤不慌不忙,解开一张放大的曼瑛和尚照相来,凤梧道:“原来曼瑛的遗容。”雏凤道:“你们瞧这一张照相,是曼瑛在海云寺受戒时摄的,那时正三戒俱足,功德圆满之际,丰裁隽逸,神采焕发,身披袈裟,飘飘欲仙,可怜一转眼已长眠地下,我侪不复再见他音容色笑了。”凤梧、衣云,深为悼叹。一会儿,郑一鹄来了。衣云道:“一鹄兄,好久不见。”一鹄道:“我在一家公馆里担任教授,不常出门,所以见面很稀。”凤梧道:“你们两人,不必客套,一起逛逛去吧。”当下三人走出报馆,陪凤梧去买一顶帽子,在望平街走了三四家,配不上头寸。原来凤梧的头寸很大,各帽铺拿出七放顶大头寸的帽子,凤梧只是嫌小。帽铺里人道:“像先生一样的头寸,简直少见得很,非定做不行。”凤梧不信,又赶到西施公司购呢帽,也觉得配不着大头寸。又到平安公司,才配着一顶,一问要五块半。凤梧伸伸舌子,只是除此之外,没有第二顶,只得忍痛买了。又到各部参观参观,天已垂晚。走出平安公司,凤梧道:“我们找块地方谈谈去吧。”一鹄道:“很好,就在那边角上翠芳居小酌好么?”
凤梧点点头,三人径上翠芳居。那翠芳居是广东宵夜馆子,中西菜都有。凤梧道:“我们还是吃中菜罢。”当下叫了四两白玫瑰,各点一两色菜,无非虾仁、鸡丁、鱼片之类。一鹄又问问凤梧南洋状况,凤梧道:“乏味得很。第一层气候不惯,言语不通。第二层汇水很大,星钞价贱。在那边赚两百块钱一月,合上海银元只一百四十元,汇到上海来,一百块钱汇水要十多块钱,那便不合算了。我此番去走一趟,也是一时气愤,现在气平了,想想还是家乡之地,那异域殊方,究竟不是我们文弱书生住的。”一鹄道:“现在你那贵相知芸玉呢?”
凤梧道:“不谈不谈。美人已属沙吒利。”一鹄道:“现在你还想征歌选色么?”
凤梧道:“余哀未杀,徒增怅惘,暂不寻欢为是。”一回子凤梧又问起复生、亚白。衣云把亚白一桩乱子细述一遍,凤梧叹息道:“乐极生悲。”又问一佛、牧牛呢?衣云道:“一佛大概在家乡。牧牛在学校里担任课程。”凤梧道:“曾几何时,故人星散。”说着不胜唏嘘。当下又添了四两白玫瑰。一鹄、凤梧谈论了一回诗词,喝干酒,正想吃饭。凤梧摸摸身畔道:“我今天不和你们客气了。”一鹄也摸出皮夹子,只望了一望,里面好像只有两个双毫,六七枚铜元。”衣云现加一个钱没有。三人呆着不开口。衣云心想,那是摈不过的。当下老实话道:“我忘带钱囊,让我回去一取。”说着即忙下楼,雇车回定一里,取了三块钱,暗暗计算,酒菜不满两元,三元尽够了,匆匆赶回翠芳楼,一望桌子上不由得呆了一呆,空碗又多了两只,不知吃的什么,谁知堂倌又送上一碗鲫鱼蛤蜊汤。衣云一想,三块钱一定不够了,只是羞着说,再去拿钱,推托小溲,重复赶回定一里,很命拿了两张五元钞票,跳上黄包车,叫车夫加快赶到翠芳楼一望,不见两人,问问堂倌,方知他们碰见一位熟客,代会了帐,各自散去。
衣云怅然若失,正想退下楼来,瞥见隔座言复生同一女子,正在吃点心,衣云问他瞧见凤梧吗?复生道:“他守在对过西施茶楼,我也要去和他谈话。”
衣云道:“那么我先去,你用开点心快来。”复生点头。衣云下楼径到西施茶楼一望,两人坐在一块儿喝茶。衣云告知原委,相与拊掌大笑。那时茶房又泡上一壶茶,衣云坐下笑道:“今天那种窘况,生平第一遭。”一鹄道:“我却不以为奇,常常碰见的。现在不喝了酒,笑话又少一些。从前喝酒的当儿,笑话百出。外加几位朋友,王逸初、金幼卿都是专喜胡闹的,时常喝醉了酒签字,不通融时,叫他们跟着去取。半路之中,一个枪花一掉,便像孙行者翻筋斗不知去向。只是明天酒醒时,良心问题,总去加利奉还。正说时,言复生来了,和凤梧谈天,邵农也来和衣云招呼。衣云介绍给一鹄相识。衣云问道:“邵先生,今天散客等一批朋友,怎么没有来?”邵农道:“已经来过,此刻正在一处好地方作乐。”衣云道:“什么地方?”邵农笑笑,衣云道:“散客兴致真好。”邵农道:“他今天进帐不少,还不要寻寻快乐。”衣云道:“怕不是返魂囊风行一时么?”邵农道:“他更有特别进款,便是昨天在这里定下的那条妙计,今天已实行过了。”衣云道:“昨天那位姜作起先生来了,我一时没有听清楚,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啊?”邵农坐下细讲道:“他制造的返魂囊,报纸上吹得天花乱坠,差不多死人带了会活,老头子带了会变小宝宝,经此宣传,当真销去不少。只是同行经售的,款子非到月底不肯付,一时现款筹措不到。散客便想出一条计划来,起初他见我们西施公司里,也有化装品一部份的,便把二十个返魂囊,兜揽生意经,我们那里,进货很顶真,非要经过进货员的研究,是否销得开,进货员决定了,然后收下,一律现款银货两交。但是公司新开,进货员从广东初到上海,这东西有销路没销路,一时没有头绪,所以不论甚么东西,不敢多进,非要试销过,有了成绩,才敢放胆购进。当下散客的返魂囊,给广东人瞧了,懂也不懂。散客先把报章上广告,翻给进货员细瞧,然后劝他购进多少,进货员只是摇头,不敢购进,散客说了一大套话,免不得购进十个。散客要他购二十个,进货员只不答应。散客道,那么十个要算九折,每个售价三元十个三十元,九折二十七元,倘使二十个算八折,三十个算七折。那进货员听得,笑了一笑道:‘我情愿算九折,不敢多购。’散客没法,留下十个,进货员签了字,散客把签字单子送到收货间,交清货品,又到上面帐房间支款,收到了二十七元。等下三四天,未见来添。走到公司一望,十个依旧十个。散客心生一计,吩咐五六位朋友,各把三块钱去买返魂囊,半日工夫,买一个光。公司进货员,不相信起来,问问一位顾客道:‘为甚么昨天不来买,今天一哄来买。’那顾客道:‘昨天不晓得这里也有,今天报纸上登着这里的牌号,所以任便来买。’进货员心中明白,售完了十个,顾客一批一批,只管来问,进货员为贸利起见,利之所在,哪肯抛弃,即忙调查到散客那里总发行所,和散客细细磋商。散客搭着架子,不肯贱卖,那进货员肚里不知打的什么算盘,赔笑着道:‘照你说十个九折,二十个八折,三十个七折,那末我买你八十个二折,九十个一折,对不对?”散客抽了一口冷气道:‘不差,一百个一钱不要,一百十个倒贴你三十块钱,好么?”进货员也觉得不对,笑了一笑道;‘那末倒底至多几折?’散客道:‘一百个六折,二百个对折,对折为度,以下一千一万个只照对折算。老实讲,对折一块半,自己本钱不到,我们合过本钱推广费不在其内,总要两块钱一个。现在卖给你对折,的的确确蚀本生意经。’那进货员听得,站起身来要跑。散客道:‘你可是不要吗?’进货员道:‘我倘使买你一百个,不是害你蚀去五十块钱,那却对不住你的。’散客也觉自己说话太远,笑着道:‘做生意蚀本赚钱讲在其内,我在你身上蚀去五十元,好在别人身上扯扯,存心作成我,这个折扣再不可少。’进货员心里一盘算一百个和二百个,要便宜不少,但恐二百个销不完,打定主意,只购一百个。散客道:‘一百个,打六折一百八十元。’进货员道;‘照二百个价目算吧。’散客迎合上去道:‘既然承你光顾,我当你二百个算,替你留起一百,下次来取,今朝只算先收你一半价,付你一半货,你道这个变通办法好吗?’进货员落得趁势下场,签好字,散客托人送货去领,领到一百五十块钱。从此以后,公司里一百个返魂囊,无人顾问,怕要吃年夜饭。散客囊中充着,便在一处秘密窟里请客。”
衣云听得,惊叹不已。一鹄道:“这个方法,散客有蓝本的。当初这里公司开幕之际,一切电灯电话还没装齐,上海有许多电汽材料公司,大家来承揽一笔现款生意。大班一时委决不下,托那一家承办。其时有一家牌号叫甚么‘依弗得俚’的,那跑街最会钻营,猜测大班的心理,一时正在犹豫,当下便先牺牲一二百元,托数十人,川流不息,向公司里电料部,购买电线电灯各种材料,乘机鼓吹着道:我们都要‘依弗得俚’牌子的,别个牌子都不要,市上只有这个牌子最靠得住,除此之外,简直不能用。这几句话吹入公司大班耳中,立刻决定托‘依弗得俚公司’承办,签下字三万多块钱,那跑街大功告成,笑道:‘做生意,不得不用些心机。真像姜太公钓鱼,小鱼不去,大鱼不来。’这个计划不是和散客的卖反魂囊,一色一样的么?”邵农道:“不差,那末散客还是抄老文章。”衣云道:“抄老文章抄得还没有痕迹,手法总算敏捷。”
这时凤梧道:“一鹄,辰光已不早,我们一齐回报馆吧。”一鹄道:“也好。”说罢两人先行。衣云和复生,又谈了一回天,正要想走,马空冀来了。衣云道:“好久不见。”空冀道:“我好几次找你不到,你住在甚么地方?可有闲工夫担任一些笔政么?”衣云道:“我的住址,在定一里,每天办事,总在后马路正义钱庄,你有甚么事,只管来找我,力之所及,无不效劳。”空冀道:“那末明后天,当来就教,有些零碎笔墨,最好请足下每天到编辑所,办一个钟头事,薪水一层,格外从丰。”衣云道:“那末每天四时到五时吧。”空冀道:“很好。这当儿我也在编辑所,有甚么事,好和你磋商磋商。一言为定,明天我正式备一封局中延聘书,送到你寓所,请老哥即日到局视事。”衣云道:“未免太客气了,恐小弟不胜任,要请老哥指教。”空冀道:“彼此老友,何必太谦。今晚我们那里去逛逛吧。”衣云道:“也好。”空冀当下引着衣云,别了复生、邵农,走下楼去,雇车径往法界云霞路口,一百十四号仇公馆内,一直走上楼去,自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招呼着道:“马大少,夜饭吃过么?”空冀点点头,走进房间,坐下沙发内。娘姨大姐忙来倒茶敬烟。衣云四顾房间里,十分精致,当问空冀,“这是甚么地方?”空冀道:“介于公馆、肉林之间。熟人来便好当他肉林,陌生人瞧瞧堂堂皇皇是一所公馆。这里几位姑娘,装束都是大家气派,走出来,人人当小姐太太,非要熟人晓得是这路道。”衣云道:“有花捐么?”
空冀道:“没有花捐,戤白相人老头子的牌头,便没有人来寻花样了。”衣云道:“刚才那妇人,可是老板?”空冀:“是的,她叫拍脚二宝,人人晓得这个名字。她手下很有几位宝贝,你要见识见识么?我是常来的,每晚总是不费分文,仿佛自家府上一样。”正说着,二宝走来。空冀道:“老三彩云呢?”二宝道:“在三层楼,今天有一位毛大少碰和,上面有两桌朋友,一起混着,要去叫她么?”空冀道:“叫她下来,这里一位沈大少要见见。”二宝答应一声,上楼叫老三彩云,两人一同走下。衣云见老三年事略长,十八九岁,胖胖的脸儿,头发烫得曲曲的,全身女学生装。彩云十五六岁,瓜子脸,眉目娟秀,梳一条滑辫,几根前刘海,稀疏凌落,覆着玉额,格外觉得丰致嫣然,动人怜爱,身材不长不短,娉娉婷婷,坐下空冀怀里,诚如小鸟依人。空冀道:“彩云你格外长得漂亮了,我替你做个媒人。你看这位沈大少好么?”彩云波波徐转,对衣云瞟了一眼道:“弗要瞎三话四,我是用费着你做媒的。”空冀不待她说完,捧她到衣云怀里,衣云要想站起,彩云已经坐下。空冀又拉着老三道:“你来将就将就我罢。”老三道:“你别动手动脚,我请你吸根香烟罢。”当在怀里摸出一只新式白银嵌花的香烟匣子来,把弹簧一捺,自动弹出一根香烟,授给空冀,再弹一根,授给彩云,然后自取一根,又摸出一只弹簧电石机,一捺顿时星火荧荧,先给空冀燃着,再给彩云。彩云只吸了一口,便送到衣云口中。衣云素不吸烟的,忙吐出口来。彩云道:“你瞎呼呼不要紧的呀。”衣云只不吸,捏在手中。彩云道:“沈大少,你只管对着香烟相,香烟头上可有甚么花朵儿吗?”衣云笑笑道:“你们大家瞧,这根香烟,不是特别制造的吗?怎么头上一段,粉红色的?”彩云望一望,笑道:“呆大,这是我嘴上染着的胭脂呀。”空冀把衣云手里一根香烟接过一瞧,当真三四分一段染上胭脂,如雨后桃花,鲜妍欲滴。空冀道:“沈大少弗吸,彩云仍旧你吸吧。”彩云接过道:“那末只有我来吸。”空冀道:“红头香烟,自然只有你吸的啊。”彩云站起身来,把香烟要向空冀面上烫。空冀道:“别吵,嘴说弗动手,我做了媒,你把这东西谢媒,太说不过去。彩云住了手,又坐到衣云怀里去。这时三层楼忽地一片乱嚷道:“彩云老三,你们上面可要来管管哩,怎么生意弗当生意做,头钱要抽吗?这样子真弗成其局了。你早知我们弗是生意经,好回绝的啊。”彩云等慌着,一溜烟奔上去道:“毛大少、邓大少,别动气,下面来了一位老客人,不好不敷衍一回儿。”邓大少道:“你有老客人,早就不用我们来碰什么和。我们来碰和,你去和老客人胡调,不是瞧不起我们,有意和我们捣蛋吗?”
老三彩云相对嘿然。下面空冀听得,愤恼着道:“甚么话,白相地方,怎容得你们这样撒野。你们叉叉麻将,好压倒别人吗?”正说时,二宝连忙走来解劝道:“马大少,你素来不发火的,今天甚么动起火来?随便什么不是,瞧我二宝面上,马马虎虎,你们大少爷,算挑我二宝开开门口,骗碗饭吃,快些不要响吧。”空冀道:“上面那批人,太岂有此理。闲话说得弗中听,你去请他们下来讲讲理性,谁的不是?”二定笑道:“在我们这里,大家是白相相,有甚么理性讲,你快不要多响吧。我二宝吃这碗饭,也叫十呒法,念呒法,人家说捏了金饭碗讨饭,我二宝捏了肉饭碗讨饭,好算得是三百六十行当中的末行生意。这碗饭吃得怨尽怨绝了。”正说时,上面又一片嚷着道:“好汉跑上楼来,我们要认认你什么东西。
这地方今天我们做花头,请问你闯来则甚?你外面跑跑的,懂得规矩么?”空冀听得,火上添油,骂道:“放你妈的屁,长三堂子里做花头,也有打茶会客人,我不闯你们房间,你们卖什么样。”上面那位毛大少拉住一位姓邓的道:“你别胡闹,待我去认认那人,甚么东西!难道生着三头六臂,敢在下面放肆。”说罢走下楼梯。老三彩云,发急着,一把拖住毛大少的袍子,不让他下楼,二宝更急得说不出话来,奔上楼梯,推住毛大少。下面衣云吓作一团,空冀心里也觉着慌,口中仍不肯饶人,骂着道:“二宝,你只管让他下楼,甚么毛不毛,我偏偏要碰碰他,有毛弄得他没毛。他敢下楼,我佩服他是好汉。”
那毛大少急得心上火发,耳中雷鸣,不管老三二宝一拉一扯走剩三四步楼梯,奋身一跃,抢不上前,圆瞪双眼,只对着空冀望了一望,不觉卟嗤一声,笑了出来,空冀也觉得一呆,毛大少偏一偏身子,抱一抱拳,说声:“老哥冒犯,对不起,对不起,怎会得如此巧遇。今天那局我本来请过你的呀!请客票送到你书局里的,怕你没有瞧见。”空冀此时笑作一团,笑止了道:“散客兄,怎么你姓起毛来?莫怪我缠误,险些儿有毛弄得没毛。”这时一室哄然。衣云也笑道:“总想不到是散客兄一批朋友,险些儿自己人打架。”散客道:“二位上面坐吧。”散客引衣云、空冀走上楼梯,楼上几位朋友,弄得莫名其妙,只是呆呆地望着。散客道:“原来我们自己朋友,笑话不笑话。”空冀也道:“原来你们在这里面做花头,吵闹你们,真不应该。”当下散客一批朋友中有汪寒波和空冀早有一面之交,即忙赔罪道:“老哥很对不起。”邓坚、王川、孙莲渠等和衣云相识,一齐招呼着,哗然大笑。邓坚道:“不打不成相识,那真要上谱了。空冀兄一向久慕得很,谁想得到这里相逢。”空冀道:“肉林相遇,真好算得情同骨肉,格外亲切一些。”众宾听得,又是一阵哗笑。那时散客道:“我们麻将刚落场,一同吃夜饭吧。”空冀道:“夜饭已吃过,不必客气。”散客道:“坐坐也好。”当下自有娘姨来摆好席面,众宾团团围坐,笑语杂作,散客各敬一巡,钳一块火腿给空冀,空冀笑道:“那末真好说,不打没有肉吃了。”散客道:“肉是这里本庄货,尽你吃吧。”彩云、老三两人席上周旋,非常活泼。寒波道:“我们吃开夜饭,再叉四圈麻将,辰光还早。”散客道:“我想不必再叉了,教他们去喊几位姑娘来腻腻吧。”寒波道:“你只管胡调,我们麻将搭子有。”
邓坚道:“寒波喜入竹林。散客喜入肉林。算得各有所嗜。”寒波道:“我学苏东坡,不可居无竹,无竹令人俗。”散客道:“那么无肉令人瘦,也在其内的啊。”空冀听得笑道:“照你们说法,若要不瘦与不俗,叉开麻将斩咸肉。”一座大笑。一回儿二宝走来道:“谁想你们一户里好朋友,只隔一层楼板,便会得打起来。可见得天下世界,万样事情,不好隔膜的。南边北边打仗,都会隔着几千里路程,假使一碰面,都是自己好弟兄,决不会扳面孔打仗的。”散客道:“二宝,倒瞧你不出。肚里很有些见解,说来着实有道理。”空冀道:“她本来跟一位军长的,现在做这勾当,也叫没法。”散客道:“她现在也好像领兵上阵,和军长差不多。”二宝笑道:“我们这里,日日夜夜,炮火连天,你说我领兵上阵,的确不错。”散客道:“二宝你闲话少说,薄皮细脚管家乡货,去多喊几位,江北厚皮猪猡,我们是不用的。”二宝道:“那末让我吩咐娘姨去喊。”
说着下楼一趟,依旧上来坐下谈天。邓坚道:“你喊的可是人家人吗?”二宝道:“女儿哪一个不住在家里的人,个个是人家人。”邓坚道:“总要非卖品。”
二宝道:“那是没有的事。这句话别地方生意上,骗骗客人的,喊来总说人家人,不做生意的。那家的大小姐,那家的姨太太,这许多话儿,无非哄哄阿木林、阿土生。你只要想,陌陌生生肯踏进我们的门口,哪会得是大小姐姨太太,她不做生意,问她来做甚么?所以这许多话,我在老客人面上,不用说了。现在往往有一批客人,一走上楼,便问可有清水货人家人?谁家的姨太太大小姐?我便要扳驳他道:‘你府上的姨太太大小姐,喊得到吗?你府上的尊夫人姨太太不是清水货人家人吗?你自己府上有好清水货人家人,镇日镇夜玩着,难道不够,还要到这里来寻清水货人家人吗?你自己的姨太太大小姐,不肯到这里来,试问谁家的肯来?来到便算不得人家人清水货了。’他听了我这几句话,总也回答不来。我又道:‘一个人总要想自己譬他人,人家娶了个小老婆,谁肯放她到这地方来。即使有,自己寻些野食吃的,也一时三刻喊不到,不是张三李四,人人好喊的,总要客人自己有了苗头,叫我们去做做现成媒人,说不定可以办到。尤其是这个门口里,懂些道理的人家人,决不肯踏进来。因为踏进我们这个门口,人人注目,个个留心,倘使有顾忌的人一旦露在旁观眼里,不是百口莫辩,终身之玷吗!有几位老白相,自己寻到户头,一时无人做引线,来走我门路,这个办法,是很妥当,因为大家是女人,在一块儿讲话,男子们不留心,不顾忌的。当初有一位纱广里小开,叫小孙,他在爱文义路,寻着一个户头,的确人家姨太太,堂子里新娶,先前在生意上两人早已有过花头,所以熟煤头一点就着,我不过替他做做叫差,通通消息。说也好笑,大家用暗记号的,小孙开了房间,打电话我,叫我去喊,你想哪家公馆里,有看门的,有娘姨大姐,怎容得我陌生人插足进去。亏得她家后门楼窗对面,有一堵粉墙,楼窗子里,望得见粉墙的,我去喊她,又不能声张,只好怀里带一块炭,走近墙边,划一个圈儿在墙上,停一回子,再去望她楼窗,全开着,一准可到,一扇开,一扇闭,来不来说不定,假使她两扇全闭着,便是拒绝不来。这个方法,万无一失。’”
散客听得道:“说不定她没有推窗瞧过,你当她拒绝,这不是要误会么?”
二宝道:“预先讲明,那女的在楼上,每天下午,隔三十分钟,望一望墙上,数数几个圈,多一个便做出暗记号来。我只要静守三十分钟,总有动静。三十分钟里没动静,也便绝望了,或是她不在家,或有特别情形。”散客道:“这个方法却是千稳万妥的,不知结果怎样呢?”二宝道:“结果还是穿绷。那姨太太送进济良所,小孙险些儿吃官司。听说在一苹香当场捉住的,小孙化掉好一笔钱,那姨太太,如今还在济良所。”散客道:“可怜可怜!”正说时,走进两位姑娘,一位骨瘦如柴,一位身长玉立。那瘦的一位,身段还好,穿一件旗袍,雅有娉婷之致,面目虽瘦,丰采还清隽扑人。长身玉立的一位,面目可憎,身无雅骨,简直像吊杀鬼一般。两人坐了一回,二宝问何去何留。座中有一位姓孙的孙大块头,涎着脸道:“瘦的一位留下,等我吃开饭,解解馋吻。”二宝遵命办理。席上大家诧异道:“孙大块头,不想你这样大的身坯,欢喜渺小之物。大家说蹄子上顶只虾,你现在倒串起来,却也可笑。”孙大块头浪着读文章调道:“诸君岂不闻乎,弱肉强食,是乃天演之公理。”众人听得,也有喷饭,也有喷酒,笑个不休。散客对那瘦小姑娘伸伸舌子道:“你听得吗?今晚要吞你下肚了,你怕不怕?”那姑娘却也口齿老练,笑一笑道:“不怕的,大块头最没用,一动便喘做黄牛一般。”说得一席哄然。这时各人吃过饭,卸去桌面。邓坚、王川等重入竹林。散客、衣云、空冀等坐着说笑。孙大块头只顾和那瘦姑娘腻混。另有一客姓朱的,叫窦山,也是小说家,和散客同乡,嘱托散客带封家信回去。散客道:“我明天怕跑不成,你家信尽管明天交给我,一定替你带到。”朱窦山道:“明天怕要忘记,还是今天给你的好。”说着,摸摸身畔,只摸不到,摸了一回道:“怕遗失在那里,待我重写一封,便在这里一挥吧。”散客道:“肉林中写家信,也只有你猪头三做得出。”朱窦山道:“这碍的甚么。”
当叫彩云拿只笔来。彩云捧上一个砚子,找了半天,一枝破笔找不到,信笺信封也没有。又找一回,总算找到一个旧信封,一张裹药的白纸,上面还有种德堂几个字。散客见着不耐道:“猪头三,你有甚么要紧话,我替你带个口信便是。”窦山道:“非写不可。”彩云好容易在床底下,找出一枝很大的笔,笑道:“这枝笔还是姆妈塌浆糊,糊窗子的,好写吗?”窦山道:“将就将就吧。”空冀笑道:“我有两句唐诗,只改一个字,很发松。”散客道:“你背出来。”空冀道:“庄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散客、窦山一齐笑道:“妙啊。”散客道:“窦山照此你不用写得,我便把这一联诗,报告尊夫人吧。”窦山道:“那是不行,要醋海兴波的。”当下彩云又找到一锭墨,只管替窦山磨墨。二宝走来道:“彩云,你当心袖子管,不要弄肮脏。”窦山一望道:“呆大,你替我磨了一砚子的墨,我又不是写甚么对联,要许多墨。”彩云住了手。二宝道:“你说起对联,我们房门新油漆,少一副对联,请你朱大少写一写肯吗?”窦山道:“我字太不成样,还是请散客大笔一挥吧。”散客不辞,二宝即忙买了一张砂笺来,一裁作两。窦山写好一封家书,让散客写对。散客又命彩云磨了一回墨,埋头想联句,只是想不到相称的句子。想了一回,不高兴起来,推衣云写。衣云逼不过转一转念头,提笔一挥而就。写的八分书。窦山、散客、空冀大家称赞道:“写作俱佳,而且切合这里,天衣无缝。”那边叉麻将的,也来望望道:“切极切极。”原来衣云写的是:“屏开卅六鸳鸯住,廉卷一双燕子飞。”衣云道:“这一联是郑一鹄先生的旧作,他本来是规规矩矩的闺情诗,给我一借用,便不成话。所以文字不能涉邪念,一涉邪念处处可笑。从前有一位老翁,晚年无子,他有一位朋友,也是滑稽家,送他一联道:一度春风归浩劫,平捐无数可怜虫。这一联本来老翁的原作,是哀灾民的诗,给他把秋字,改作春字,便成笑话。”散客、空冀等一齐笑了一阵。彩云来把写好的对联,搬到小房间里去,笔砚也一齐搬开,望望二宝不在,拉着衣云走到小房间里,身畔摸出一个信封,一张信笺,要求衣云写封信。衣云情不可却,坐在床沿上,伸纸握笔待写,彩云偷偷地把小房间门关上,拉一下电灯,捋起袖子磨墨,磨浓墨,笑了一笑道:“沈大少,对你不住,替我要写得凶险些,把她结结实实骂一顿,戳睬她一个没口开。”衣云一呆道:“你没头没脑,究竟教我写给谁?骂哪一个人?你不说明,教我怎样写法呢?”彩云也不禁笑了一笑道:“我心里要骂的是娘。”衣云又是一怔道:“岂有此理。”说着搁下笔道:“娘好骂的吗?你忤逆不怕雷击?”彩云坐下衣云一傍道:“你沈大少有所不知,我讲你听了,包你一定肯帮我骂她,她还好算我的娘吗?她有一些良心,决不肯卖我到这里来,你想她只生我一个女儿,当初十一岁时候,爷死的那一天,爷执着我的小手,一口气伸上伸落,下肯咽下,摈了好一回,说出一句话来,对娘道:‘你看祖宗面上,扶傍阿彩到成人,好好付她一只饭碗,然后你嫁,我在阴司里也不怨你的了。’说吧一包眼泪,直等到娘答应了她这句话,爷一口气才始咽下。后来娘草草把爷成殓,歇不满半年,将家中一切器具,变卖干净,又将三间祖产房间,二百块钱卖绝,带我到上海,住在海宁路南林里。住不到二个月,姘一个燕子窠里的老板,把带到上海几百块钱一起给那人用个精光。用光了钱,逼着打着我,去帮人家做大姐,可怜我帮下三年多人家,每月三块钱工资,给她总是嫌少,又要逼我进野鸡堂子,我挺死不去,她那时不许我再吃人家饭,把我三年工夫私积下来三十块钱,我想寄回家里伯伯,托伯伯安葬爷一口棺材的,如数给她搜了去,这却不必说她,反把我一顿毒打,骂我不该瞒她做私房。我那时的苦,真是少一个地洞钻钻。后来强不过她,给她逼着进一家鸡堂子,可怜寒冬冷月,落雪落雨,逼我站在马路上,我哪里吃得下这种苦头。逃了两三次,每次给他们寻获,打得我死去活来,遍体血痕。我总是不肯做野鸡,他们没法,怕我寻死路,或者逃到济良公所,所以商量好了,推托送我上人家帮佣,晚上偷偷地引到这里,我还当这里是公馆,一住两天,才晓得和野鸡差不多,只是不消立门口,比较野鸡安逸一些。那时候,我强也没法,只好将就下去,至今已是一年光景。听说起初是押给二宝的,只有二百块钱。新近二宝说,已经卖绝,可怜我从此没有还乡之望,再不能见我爹爹的一口棺材了。我爹爹只生我一个女儿,娘把我卖掉之后,爹爹一口棺材,便永生永世葬不成功了,我女儿也只好永生永世,做这种够当,坍爹爹的台了。”衣云听得凄然寡欢,望望彩云面上,已泪珠莹然,一颗颗连续而下。衣云道:“彩云,瞧不出你,有这一段心事。现在娘不当你女儿,卖在这里,你还要写信她则甚?”彩云揩了揩眼泪道:“我越想越恨,越想越怨,请你写封信骂骂她,你替我对她说,你母亲年纪只有四十八岁,倘使用完了我的身价银子,再把什么银子用?你还是省些用用,亲生女儿只有我一个,卖了一卖,不能卖第二卖的。从前虽则每月只有三块钱给你母亲,可是每月靠得住,现在我女儿整百整千赚银子,只有给二宝用,你亲娘是没有分了。当初爹爹几句话,你还记得么?你假使听了爹爹的话,好好嫁了我一家人家,我女儿无论如何要养活你亲娘的。现在你卖掉我,我就管不得你了。我现在身受种种痛苦,都是你亲娘给我尝的。这笔帐活在世上,是和你算不成了。好在我女儿不活长寿,到阴司里告诉了爹爹和你算帐。”衣云道:“彩云,你这几句话说得多么沉痛,我笔下却写不来,写写也要和你一样落眼泪。”彩云道:“多多谢谢你,请你写一写,让我出口气。”说着重复磨一阵墨。衣云逼不过,替她提笔想与,只听得边一阵哗笑,笑声沸泛盈天,无从下笔。衣云暗想一室之中,苦乐不齐,委实有此种现象。当下安慰着彩云道:“你那封信,很难着笔,待我回去细细替你写,明日带给你,决不拆你烂污。照你讲,你娘简直该骂,只是骂她也没用,她的良心早已埋没,骂她不痛不痒,与你也没益处,我劝你还是守着好好嫁个人。”彩云又摇摇头道:“嫁人那句话,真是难说,今生今世,怕嫁不成功了。”
衣云见她脸儿哭得像带雨梨花,心中好生不忍,捏捏她的手,安慰她一番。彩云那时在一颗已死的芳心里,抽出一缕情丝,缚到衣云身上,衣云受宠若惊,新愁旧恨,一古脑儿兜的上心来,不禁呆呆地仰着脖子,在电灯下出神。好一回,彩云道:“沈大少你想甚么心事?”衣云未及回答,外边空冀推门进来道:“好好,你们媒人没有谢,已经洞房花烛,在里面窝心了。”彩云站起身来一笑,把刚才欲出未出的两粒泪珠,缩了进去。衣云此时走出房间,拉了空冀的手道:“我们回去吧。”空冀道好,一齐辞过众宾,走下楼来,彩云直送两人出大门,又郑重叮嘱衣云一句:“明日别拆我烂污。”衣云道:“晓得。”空冀说笑衣云道:“好好,你还伸着后脚咧,喜酒快请。”衣云道:“她托我写封信,你别缠错。”正说着,右脚跨下阶沿,忽听扑通一声,连忙缩住,吓了一跳。正是:
为问生身亲阿母,鬻儿还剩几多钱。
不知衣云是否替彩云写信?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彩笔描蛾直上摩星塔银箫引凤偕游醉白池
话说前集书中写到沈衣云走出一百十四号香巢,心旌徨不宁。原来女子的眼泪,最容易动人情绪,往往英雄豪杰,不怕上战场肉搏,最怕在罗帏内看美人垂泪,一颗颗泪珠儿抛下,仿佛绿气炮似的,令人神经骤失作用。当下衣云听得彩云一番凄词咽语,眼见断线珍珠似的流泪,不由得一个身子瘫软着,勉强出门,步下阶沿,听得扑通一声,慌忙缩脚一望,见马路畔一个水潭,原来天空阵雨初过,积水成渠。空冀笑道:“我们腻在柔乡粉阵之中,连天空下雨都没有知晓,好算尽兴的了,快雇车回去吧。”衣云高叫一声黄包车,自有车夫迎上前来,两人一跃登车,分道自去,按下一边。单表香巢中王散容等,正为乐未央。叉罢麻将,谑浪笑傲,无微不至,直到钟鸣三下,主政二宝送客留髡,这晚所留的髡,散客却不在其内。他因内务都没有通宵照会,所以一到半夜,头疼脑胀,好像观音大士在那里诵紧箍儿咒似的,刻不容缓,奔回家里安宿。住在香巢里的,有王川、寒波,各尝了脔以外,孙大块头早在小房间里强吞弱肉,恣意狂啖。一宵无话,明天早上,王川一觉梦醒,望望手表上,已近九时,吃惊非小,一骨碌跳下床来,并不唤醒里床睡熟的彩云,偷偷地开了房门,喊娘姨端上一盆面水,盥漱过了,即忙下楼,出得门来,雇车赶到北京路亚洲中学上课。
原来王川新近担任校里的图画课程,每周六小时。校长楼东杰按月贴他五块钱车马费,王川十分感激,风雨无误,逢时准到。这一天实因昨晚讨好彩云,辛苦了一些,第一回迟到三分钟,心里非常抱愧。看官不免疑惑我言,王川不是没出息人,他生就一双写生妙手,描描欢喜佛,每帧好售几十块钱,怎肯低首下心,为五尊袁头,奔走一个月呢?其间自有一种神秘原因。那亚洲中学,向来只有男生,本年度校长楼东杰为便利聘请男教员起见,新招一级附属女生。自从校中有了花枝招展的女学生出出入入,果然有好几位素来不懂教育原理的翩翩少年,自愿投身教育界,来担任教职,而且目的不在金钱上,教授女学生十分热心,上课下课,体贴入微,爱护备至。教员这样热心,学生自然如云从龙而至。这一种教育方针,叫做混合制度,其中自有神秘的回环妙用。沪上一般大教育家,早已公认为节省经费,普及教育的唯一善政。校长为社会服务,披件蓑衣,也很荣耀,此种政策,最初实施的,要算老闸三角浜那里两所学校。这两所学校,有个小小历史,当初那三角浜一块地皮,地主新造两幢房屋,不知怎的开,设店铺,总不兴发。不是三个月火烧,定是两个月盗劫。结果总弄得倒帐破产,关门大吉。房屋空关了几个月,房主请地理先生来看看风水,说果然不利,一块三角式地形,中亘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浜,照地理经上注着九绝之地,起造住宅,要九世为娼。现在亏得造作市房,倘便开设妓院,却能特别发达。妓院以外,旁的店铺,休想发展。房主一想,上海官娼,无论长三堂子不会开到这里来。便是野鸡肉庄,也不见得肯迁地为良。除此以外,只有将来等暗娼来撑撑市面罢。过了几年,中间一条小浜填没了,市面慢慢兴盛起来,那边望衡对字,开设两所男女同学的学校,都十分发达。先开办的一所,名唤"调和女学",宗旨在调和两性,里面男女学生,人数相等,女校长名唤居育英,年纪四十开外,丰韵绝胜雏儿。聘请几位女教员,又是个个打扮得粉装玉琢,在教员室里,莺声燕语,害得一辈子鳏夫教员,个个失魂落魄,神志昏迷。女校长见他们一件月白竹布长衫的大襟头上,时常淋漓着一片涎沫,仿佛患了五淋白浊似的,心中老大不忍,因此一念慈悲,便放一条生路给他们走走,把两性教员,像学生一样调和起来,从此乐得一辈子男女教员,叫校长一声亲姆妈。校长自以为是慈航普渡的观世音,每见人家小儿女,喜欢寄名到观音庵大士莲座下,唤声寄娘,这个方法,何妨窃取,校长教员,彼此有益。当命全校教职员,一律拜自己为寄娘,自己唤教职员一声寄儿寄女,从此教员室里,只听一片亲亲热热的呼声。有时来宾参观学校,偶见男女教员在一块儿调笑,校长便推说他们本来是姊弟关系,耳目便掩了过去。更有一层,便宜了校长,薪水多少,从此寄儿寄女,不能向寄母争论,校长随意贴几块钱一月零用,给教职员,教职员只有唯唯领命。此种办学方针。居育英自以为利益均沾,万全之策。谁知积久生弊,校长给他们匹配好的几对教员,一时倾轧起来,闹得外人尽晓,舆论哗然,大家说她送子观音庵式的学校,王婆化的校长,育英听在耳中,好不气愤。用尽方法调和不来,只好快刀断丝,停止了一位寄儿的职务,风潮始平。那停歇的男教员也很有些手段,此人姓张名美生,日夜盘算着报复方略。
一天偶然经过调和女学校门口,见墙壁上新写上"女子部宿舍"五个大字,和对过酱园围墙上"官酱"两字差不多大,写满了三垛墙壁。美生起初很以为奇,心想上面不过女学生三间宿舍罢了,也值得这样大书特书。既而一转念,拍案叹服,正是育英的推广手段,招徕方法。大概育英深知现在管理女生,不能抱闭关主义了,所以把宿舍上面六扇窗子一律配全新玻璃,揩拭得晶莹透澈,便利学生晚眺望月,又怕马路上游客注意不到,错过机会。因此特地标明,使游客抬头见喜,任便带回一两个眼波尝尝新,晓得上面玻璃窗里,是烫手热白果的批发处,准备作成他们一笑生意经,这不是一种广告性质吗。美生想到这里,打算利用他这个方法。隔了几天,向调和学校对门那家欲关未关的酱园主人疏通好了,叫他迁让,帖了三百块钱,不到两个月,居然招生开学,定名"含春学校"和调和贴对门,含春学生起初男多女少,只好称附设女子部,楼上布置男宿舍,像小客栈一般,房间收拾得十分清洁,也有茶房娘姨,酬应周到。外边墙璧上,也写着"男子部宿舍"字样,和调和遥遥相对。
开学以后,学生日渐增加。原来这批学生,平日一向站在酱园门口,向女宿舍楼窗上挤眉弄眼的,一旦有此机会,大家报名入学,并且人人愿意留宿校中,因为楼上推窗凭眺,非但可以通一通闪闪之电,还能接一接遥遥之吻。好在美生定的校规,再通融没有,不论年龄,不限程度,学费一次收足,中途退学,概不退还,膳宿实行旅馆饭店制度,按日结算,先付后住。那批学生,好像上饭店住客栈,镇日镇夜缩在宿舍里,随时运用无线电,像勾魂摄魄似的,效力卓著。不多时,对方女学生转学到那边来的,委实不少。美生大功告成,眼见调和学生,渐次吸尽,好不快乐。
对方育英女士,尚不知症结所在,只管拿出寄娘资格来压制美生,和美生严重交涉。美生笑道:“我从前叫你寄娘,有权利享的,你现在没有权利给我,谁认你寄娘。况且我和你一样办学,替社会服务,造就人材,那教育事业,不比店铺子,有甚么同行嫉妒性质,学校愈多,教育愈易普及,我和你打官司打到教育部,开办学校,热心教育,总不差到什么地方去的。你叫我不要办,莫说寄娘,亲爷也办弗到。”育英听得哑口无言,只索每天眼望着对门含春两字垂泪。后来调和学校学生差不多要走完了,校中六七位男女教员,有覆巢累卵之危,不得不设法抵制。中有一人。脑筋还算清爽,想出一个釜底抽薪法来抵制。把楼上六扇玻璃窗子锁住了,玻璃上用白漆一涂,顿时隔绝了对方视线。不多几天,含春学生也跑了一大批,调和仍得恢复旧观,依然混合制度,教着育着,至今弗替。听说育英女士办那所调和女校,煞费苦心,想出这个混合制度来,既省开支,又多教员,平常往往有来函自荐的,不但不取薪金,还肯捐助校中一二百元经常费。育英对于此种热心志士,那有不欢迎之理,真所谓人财两得,名利双收。所以此种办学方针,人人佩服,处处效法。楼东杰办理亚洲学校,也是窃取他的成法,添设一班女子部,吸引几位男教员,真不费吹灰之力。王川也是被吸引的一分子,不过王川进亚洲中学,另有一种作用。他日常描写裸体美人,少一个模型。凭空结构,往往描得不大逼真。有时腿子太细,像仙鹤似的,有时屁股太胖,像螳螂似的,肌肉一不匀称,便发挥不出人体美曲线美来,所以急于要物色一位美人模型。那模型西洋名词叫做模特儿,王川欲得模特儿,真像文王访吕望似的求贤若渴,只觉一时难遘。花柳场中找到几位,一瞧上下身都是疮瘢,一条条曲线,要从疮盖里剥出来,何等费力。不得已想到亚洲中学新招一班女学生里不知可有合格的,要想一个个挑选,不得不先下一番苦工,自己贴车资费精神,去上图画课。第一步联络感情,第二步再着手剔选。那天王川赶到校里九点已过三分,学生枯坐而待。一见先生赶到,大家嚷道:“先生不来上,害我们要脱课了。”王川一笑,慌忙跨上讲台,把粉笔在黑版上画一只鸟,指点诸生临写。其中一位高材生道:“先生,你那只鸟一个头画得太大了。”王川道:“这是老乌呀,老乌的头,自然大的。”学生道:“老乌的毛好像黑的,先生你现在画的白毛不对啊。”王川道:“笨坯,你把墨笔画在白纸上,不是黑的吗"学生不响,一回儿,纷纷把涂着一只鸦,交到先生面前。王川笑嘻嘻道:“张慧明,你自己是个胖子,画只鸟也欢喜这样肥肥胖胖的,要变做老母鸡了。”张慧明羞着不响。王川又道:“赵静娴,你画鸟到底是外行,怎么画得这样瘦弱,连脚都没有画上。”赵静娴道:“我画的是只睡鸟呀,它缩在鸟窠里,脚自然不见的。”王川笑了一笑,又道:“今天那只鸟,要算张小鸾画来最得神,最靠得住。”张小鸾听得,喜形于色,赵静娴低低道:“小鸾,你没有嫁人,画鸟已是内家,那便靠不住了。”小鸾听得明白,仰仗先生另眼相看,便举手要告发。王川问道:“小鸾,你说什么?”小鸾指着赵静娴道:“她说我靠不住。”王川笑得眼睛没了缝道:“她说你靠不住,你自己有数。若然靠得住,她是说谎。若然靠不住,可知她没有说错。我倒要请问你,到底靠得住靠不住?你一说,我便好判断曲直了。”小鸾听得先生这般说,埋着头哭起来。一回儿下课铃一摇,学生纷纷走出课堂,独有小鸾不走。王川又笑得眼睛没了缝道:“小鸾,我不能当着众人面,叫你慢一步走,这机会好极了。刚才上课说的话,算我错,你别生气,你是靠得住的,我不难为你。你依我一件事,我送你一张画片。”小鸾羞答答道:“甚么事呢?”王川道:“这件事极平常,并不消耗你甚么的。我因为瞧你面孔身段生得十分匀称,十分漂亮,想替你画一张油画,配个镜框子送给你,你要吗?”小鸾埋着头,低低的道:“要的。”王川道:“你要,我马上就替你动笔。”小鸾道:“在甚么地方画呢?”王川想了想道:“地方晚上再定,你一放学,便到西施公司屋顶最高处摩星塔上等我,不可失约。”小鸾点点头道:“晓得。”心中转悲为喜,站起身来。王川拉着她的手道:“你记好了,千万不可失信。”小鸾格格格笑着逃了。王川拍拍身上白粉,捧着一叠课卷,走出课堂,到教员预备室里,整理一下径返家中,将画具拂拭拂拭,快镜配置配置。他妹子王芙蓉见了,笑道:“哥哥你今天又要到那里写生去么?”王川道:“我不出门。”芙蓉道:“你不出门,何不替我画一帧油画像。”王川道:“你别寻我开心吧,你自己也是个美术家,难道不懂美术原理,讲到骨格一层吗。画像第一要骨格匀称,骨格不匀称,凭你画得花朵儿包似的,免不了人们说一句锦绣包死人,索然无生气。假使要研究到骨格问题,那非赤裸裸地描写不成,你究竟是我妹子,我怎好替你画呢?”芙蓉听得,羞红着脸道:“你总欢喜研究到骨子里去的,不肯替我画,也不要紧。”王川冷笑道:“当然不要紧,再歇几时,自有人替你赤裸裸描写了。何须我动得笔。”芙蓉对王川瞅了一眼,走开去了。
王川吃罢饭,等到钟鸣六下。怀着快镜,提着画具,匆匆径到西施公司直上摩星塔,只见阒无一人,坐守了一回,张小鸾果然如约而至。王川喜不自胜,握着小鸾的手道:“你此刻到过家里吗?”小鸾道已回过一次。王川道:“画一张油画像,要费好几夜工夫,你家里怎样推托?小鸾道:“不妨碍,我家里只有一个晚娘,十夜八夜不回去,也不来管我的,你放胆替我画好了。”王川道:“如此再好没有,我们停回吃罢夜饭便动笔。”小鸾道:“在甚么地方画呢?”王川道:“别的所在都不方便,免不来开一间旅馆。”小鸾低头不语。王川掠她的鬓发道:“小鸾,刚才有人说你靠不住,让我验验你的眉毛,究竟怎样?”小鸾把颈子一扭道:“不要瞎说,我的眉毛,生病落掉不少,所以稀落落不大好看。”王川道:“眉毛落掉好描的,不知别的落掉没有?”小鸾把王川的小臂拧了一下,王川道:“你拧我,明儿不批分数给你。”小鸾道:“你做先生,批的分数,本来弗公平,我用不着你批,自己填上个一百分,看你奈何我。”
王川道:“好你替我做先生吧,明儿我画只鸟,给你批批分数。”小鸾秋波一瞟道:“我是不识货,分数批弗准确的。”王川道:“批得准批弗准,停回再说,我们外边吃夜饭去吧。”小鸾道:“外面去不方便,还是房间里吃饭吧。”王川道:“也好,你要房间大一些,便开此间亚西亚旅馆好吗?”小鸾道:“随便你。”当下两人走下摩星塔,抄到亚西亚旅馆三层楼,开了个四块半房间,坐定吩咐西崽开两客中菜。西崽还没答应,外边飘然走进一位女人来,插嘴道:“两客饭不够,总须三客。”王川一望,吓呆了。小鸾更吓得钻到床上去,扯没帐衣,不敢漏脸。那女人笑嘻嘻道:“王先生,竟不出我所逆料,我已跟了先生半天,腿子也酸了,你跑下屋顶,我便想叫应先生的,只因先生同着一位本校的学生,不便招呼,现在不妨事,请你别慌。”说罢,把房门推上,坐下王川一旁。王川面上一块红一块白,只叫声:“徐女士,饶了我吧,我很抱愧,勾引学生开房间,自知于理不合,下回再也不敢。”徐女士掠一掠鬓发,只管对王川痴笑。王川低头不语。看官,这徐女士是谁?怎会得勘破隐情?待在下报告明白。那人便是亚洲学校的教务主任楼东杰的临时夫人。上午王川在教室里和小鸾喁喁私语,早给学生赵静娴窃听明白,报告了徐女士。徐女士记明地址,一放学先到摩星塔等着。见两人先后驾临,徐女士隐在傍边,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走下塔来,徐女士一路尾随,跟进亚西亚旅馆,当场拿获,使他们无可抵赖。当时王川捉摸不定徐女士的来意,不知徐女士要怎生处置,吓得惊魂不定。徐女士道:“王先生,你胆子能收能放,怕是橡皮做的。刚才监着千人百眼,公然和女学生携手同行。一旦给学生家族见了,不但坏你王先生的令名,连学校的校誉,也从此扫地,你王先生的胆子,未免太大。此刻见了我,何用战战兢兢,我又不生吞你下肚的,你尽管放大了胆子。”王川低着头,只不做声。一回子,西崽当真送上三客饭。徐女士走近床前,扯开帐衣,叫道:“小鸾吃夜饭,你假惺惺则甚?不论哪事,做到弗怕,怕到弗做,幽期密约的勾当,学生应该从小学起,先生们应该从小教导你的,也不用恐慌得。我和王先生陪你吃夜饭。”小鸾那里敢答应,徐女士一把拖她入席,小鸾绯红着脸,低头不语,像新娘子一般。王川见徐女士不发作,胆子放宽了一些,捧着碗吃饭。徐女士钳些菜给小鸾,小鸾逼不过。吃下一碗饭。徐女士连吃三碗。吃罢,自有西崽来收拾。三人揩过脸,徐女士又陪笑安慰小鸾道:“小鸾,你年纪轻,开房间的过门节目还没全懂。你同王先生好算一对儿外行,都要请教请教我咧。老实说,今天我不来难为你们,并且来尽我指导之责。”王川听得私忖徐女士一般是蚊子见了血的东西,今天说不定来分我杯羹,我也不必害怕于她。想着,老老面皮道:“徐女士,承你的情,特来指教我们,那是感激不尽。照我意思,不尽请你指导,还得女士加入战团做我们的后援咧。”徐女士道:“那个自然,你王先生不用客气,我自当执鞭后随。”王川噗哧一笑,站起身来,把房门推上,一室之中,二难既并,双鸳在沼,暂且按下不提。且说明日早上,楼东杰因徐女士一夜不归,四出找寻,猜到她总在几家大旅社内消消闲。先到平安公司附设的大西旅馆一问没有,折到亚西亚,自有熟悉的西崽迎上,告他在一百十七号房间,此刻怕还没起身。东杰只在外面等候。原来东杰和徐女士的结合,前集书中早已表过,想阅者还记得起,徐女士是浪漫不过的,谁也不能拘束她。东杰和她同居,订有密约。徐女士在外一切举动,东杰不得顾问。所以徐女士不时到大旅馆和他人消遣消遣,东杰只有趋承惟谨,小心翼翼的伺奉在侧。人家问及徐女士,这位是谁,徐女士必定说远房阿哥,东杰也只有叫声妹妹。高兴起来,连带叫声妹夫。平心而论,楼东杰好算得是菩萨心肠了。闲言少表,且说东杰直等徐女士起身,西崽送进脸水进房,才敢走近门前探一探。里面徐女士见门外一张胖胖的脸儿一透,接着门缝子里有几根小胡子,穿进穿出,一触一触,猜到是东杰,尖锐着喉咙喊道:“老楼,你推进来呢,在门外一掩一掩则甚?房里都是熟人,不要紧的呀。”东杰听得,掩了进来,见徐女士只穿身小短衫裤,坐在沙发内,床上被窝里好像还有两个人。东杰纳罕起来道:“徐女士难道你昨晚做的好文章,是不是双管齐下么?”徐女士道:“胡说,你瞧瞧清楚,他们一对儿睡在床上,我不过是个前敌总指挥罢了。”东杰道:“那么床上究竟是谁呀?”徐女士道:“你去瞧一瞧再说。”东杰晓得不要紧的,走近床前,把被子一揭,吓得两人缩做一团。徐女士道:“王川,你同小鸾起身罢。这里校长先生,亲身光降,请你去上课了。”王川那里敢答应。东杰听得王川小鸾,不觉一怔,接着对王川一恭到地道:“有劳老兄,昨晚代我发薪水。”王川掩着脸不响。徐女士一把拖东杰坐在沙发里:“道你总是说甚么发薪水不发薪水,你自己想想,你的薪里,还有一息息一迷迷一点点的水,亏你说得出来。”东杰笑道:“那么现在王先生,总有整数的薪水发给你们了。”徐女士对东杰瞅了一眼道:“别人的事,不容你管。
你要想揩油不成?”东杰再说不下。徐女士穿好衣服,拉着东杰要走。东杰再到床前,嘱付王川道:“老哥,你剪我的边儿,我不难为你,只要老哥心里有数,下个月起,你的五块钱一月薪水,照例不发,你要脱一个钟头课,哼,对你不住。”
徐女士拉住东杰道:“有数了,走吧。”东杰道:“人心难测,不得不慎重将事。”正说时,瞥见桌子上放着一只快镜,东杰夺在手里,旋一旋干片,配一配光线,走上前去,把条被子一抽,露出一幅双人活模特儿,人体美,曲线美,纤毫毕现,东杰接连拍了三四张,很觉满意,当把快镜塞在怀里,笑嘻嘻道:“老哥,对不住,从此只好永远替敝校担任教科,恐后无凭,立此存照。”
又指徐女士道:“如有翻悔,向中理直。”徐女士在旁,笑作一团,笑定了,忙把一条被子依旧送往床上,拖着东杰道:“好了,好了,冻坏了他,不是白起劲,白费心机吗!”东杰才始一笑收科,两人走出亚西来,赶回亚洲中学不提。
单表王川、小鸾受此奇惊,索索发抖,两人互抱着,了一刻多钟,惊魂稍定,穿衣起床,眼见快镜已失,一对人体美片,早给东杰拍去作证,将来永不能翻悔,只发永生永世替他效劳。心想这也是多画了欢喜佛的一个报应,天道好还,报应昭彰。小鸾发急道:“此刻回校,怕他还要开除我咧。”王川道:“校长对于学生,多一个好一个,我想决不开除你的,你放心好了。”当下两人穿好衣服,吃罢两碗面,算过帐,走出房间,一路回校,中途碰见沈衣云、马空冀。空冀和王川素来相识,衣云也见过一面。王川不得不招呼一下。空冀要求王川画几幅小说插图,王川道:“一定帮忙,晚上到局斟酌吧。”说着匆匆自去。这里空冀对衣云道:“王川形色匆匆,不知有些甚事?”衣云道:“前面那个女子,好像和王川一起走的,我们不留意,把他们拆散了。”空冀道:“原来这样,那也管他不得,我们此刻去吃点心吧。”衣云道:“也好。”说着两人踱到三马路老半斋,走上楼梯,一望几个房间,吃客通通塞足,正想回下楼来,侧厢房间里,有人招呼空冀道:“老哥吃面,这里来吧。”空冀认得是同乡施季英,点点头,走进房间,正好有两个位子,两人坐下座中,和季英同来的一位少年,空冀不认识,攀谈一下,晓得是惜馀公学的校长姚雪春。那姚雪春身子虽则矮小侏儒,可是在沪上已海阔天空了好几年。雪春浦东人,老子摇舢舨出身。自从雪春当了惜馀公学校长,他老子早升任了校里的校役。雪春生平好大自夸,喜欢出风头,往往捏造着长篇累牍的新闻,投往各报。不是说章太炎和姚雪春谈论国政,便是说黎元洪邀姚雪春计划大政。此种稿件。十篇中倒有八九篇给报馆主笔揩鼻涕,偶然发表出一二篇,雪春便如获至宝,起码买他一百二百张,分送友朋。友朋明知他自弄的狡狯,大家当他神经病发作,一笑置之。雪春那天,新聘一位教务主任施季英,一清早正在半斋请客,请的是一碗咸菜蹄子面,一盆拌干丝,四两白玫瑰。季英乐得眉开眼笑,原来季英那人也同雪春一样有些神经病,好算物以类聚,无独有偶。季英在前清,也曾进过学,少年时的笑话,罄竹难书。居家最喜欢和娘姨大姐发生恋爱,他夫人无论怎样严格管束,只是野性难驯。夫人出门,每把他锁在屋子里,等到回来,失却所在。有时匿在柴堆里,有时缩在灶肚内。夫人目观情形,气得捧着肚子叹息。季英有个儿子,在北洋公学读书,毕业回来,季英替他择吉成婚。结婚以后,他儿子供职在上海保险公司,不大回家,当六七月里,季英的媳妇,闭上房门洗澡,季英在房门外探头探脑,不知转些甚么念头。有时更搬只小凳,端坐在媳妇房门口,捧着几册唱本小书,甚么《采黄瓜》《十不该》等,从头至尾,抑扬宛转的唱着,唱完了,还把小书塞进媳妇房间里。他媳妇等丈夫回来,哭诉一番。季英儿子听得,心头火发,操着一柄切菜刀,赶进赶出,要杀爷,吓得季英家里不敢住,亡命到上海来谋事,这是前话,表过不提。
季英现在认得姚雪春身任惜馀公学教员,仿佛姜太公八十岁遇了周文王,快活得甚么似的,当和马空冀说说谈谈。空冀晓得他老脾气,不和他深谈。季英只管刺刺不休,他说自己一到上海轧了个女朋友,那女友还是南海唐圣人的干女儿,写得一手好字,写来和唐圣人相差不多,海上文艺界,早替她定下润格,名重一时。现在那人和我天天在一块儿研究文学,她愿嫁我作妾,我还没有答应她,此事尚在考虑之中。空冀听得窃笑,他又在那里发神经病了。季英又恐空冀不信,摸出那人写给他的几封情书,给空冀看。空冀约略翻了一翻,笑道:“老哥艳福不浅,在下望尘莫及。”座中姚雪春也艳羡不置。当下空冀、衣云吃罢面,会了帐先走。空冀叮嘱衣云下午到局办事,衣云答应着,两人分道而去。衣云径到正义钱庄办事。下午敲过三点钟,踱到环球书局编辑所,见了马空冀。空冀招呼坐下靠窗一张写字台上,并为介绍几位编辑员认识。衣云一见如故,十分亲热。其中新进局的一位松江洪幼凤,品性纯厚,接物和蔼,年纪二十来岁,翩翩儒雅,不脱书生本色。所作诗文小说,沉着缠绵,一读便知富有情感,心理学中所谓偏于多血质的男子。只因家计贫寒,夫人言月仙女士,读书浒墅关蚕业女校,家中各有一位老母,双方同居着,全靠幼凤笔尖上生活。幼凤一个月哪里弄得到许多钱,所以终日在愁城困境之中。衣云和幼凤很相会得来,自进环球书局,两人合编几种诗词稿,互相切磋,倒也十分投机。衣云见幼凤有时愁眉不展,书空咄咄,知他迫于生计,无以为家。只因自己沦落天涯,寄人篱下,实际上爱莫能助。幼凤无没可想,只能在办公时间外,埋头著作。有时彻夜不眠,穷年累月,著成一部长篇小说,取名《银旗恨》,当下携稿求售。谁知海上各书买,对于没名气的小说家,向不招待。你去拜访他们,把一部大稿求售,他们简实当你是个乞丐,看重一些,当你茅山道士写捐,只推说老板不在,或是经理出门。幼凤那一天求售这部《银旗恨》小说,连走了三四家,都是这样回报。气愤着,去访一位同乡,在民主日报的郑一鹄,拖了一鹄,同到四马路求售。一鹄虽也不大熟悉。可是文名比幼凤大一些,认识几位书买手下的跑龙套,当下走进一家华文书局里,有一位站柜子的先生,和一鹄攀谈了几句,幼凤在旁察言观色,乘机把一中稿子呈上,那人只瞧了一瞧名目,蹙着眉道:“不行不行,我们老板一定不收。现在上海出版潮流,千变万化,这种名目,早已过去,印成了一定没有请教,只有自己阅看。你快去换上个名目再说吧。”幼凤和一鹄碰了这个钉子,只索挟了一部稿子走出书局。一鹄天性纯挚,急人之急,不顾甚么,当见幼凤愁眉不展,把身畔用剩十来块钱摸给幼凤,幼凤回到编辑所,把这件事告知衣云。衣云道:“你何不售给本局呢?”幼凤道:“你有所不知,我当初进局时有条约,薪金按月三十元,专心局务,不得另行著作,因此不能给空冀瞧得,恐受违约处分。”
衣云道:“原来如此,不知你将薪金抵当用途,每月不足若干?”幼凤道:“家用适如其数,内子的学费膳宿费另用,每月至少二十元,这笔款子,完全脱空。”衣云道:“此番你卖稿卖不掉,怎样弄法?”幼凤道:“还少二十元,请你替我想想法。”衣云一转念,往见空冀,推说自己需用,挪借二十块钱,空冀一口依允,摸出二十元给衣云,衣云转付幼凤。幼凤如鱼得水,喜溢眉宇,当去汇给他夫人言月仙女士,另将一鹄处借来的十四块钱送回家里,给老母家用。
且说幼凤回到松江家下,老母和岳母,欢喜不尽。垂晚更有一位妙曼娟秀,娇小玲珑的女子特来奉访,那人姓钱名仪凤,年只十五岁。雅慕幼凤文才,从幼凤改改课卷,算得幼凤一位女弟子,住在幼凤邻舍,听得幼凤回家,便来和幼凤清谈。谈了一回子,幼凤引她到醉白池逛逛。那醉白池在西门外,有几所楼阁,一个荒池,花木姑莳,假山乱叠,当时深秋,园子里面满目荒凉,池中残荷,早剩枯梗,太湖石上,遍遗鸟粪。两人坐在阁里,眼望池水,喁喁谈心。仪凤道:“我前天写给你的信,你接到么?”幼凤道:“已见过。”又道:“你给我的信,怎么署着银箫主人四字,可是你新题的别署吗?”幼凤道:“不差是新题的。”仪凤道:“不知可有甚么出典?”幼凤笑了笑道:“箫引凤凰,你懂得么?”仪凤不知不觉,粉靥绯红,低下头含情脉脉了好一回。忽听池子里扑剌一声,正是:
竹小苦无栖凤力,花含先有许蜂心。
不知仪凤说出什么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文字生涯茧丝抽乙乙女儿情绪瑶瑟语丁丁
话说洪幼凤正和钱仪凤女士在醉白池谈心,忽听池子里泼剌一声,两人见一尾金鱼跳跃到三四尺高,顿时把池子里碧鳞鳞的波纹跳乱,变成一个回环的水圈,由小而大,渐次模糊。仪凤对着出了回神道:“那金鱼好好在池子里,它为甚么要跳跃?”幼凤道:“也是自寻烦恼。它身在水中,不知水中之乐。道是水外另有乐国,那里顾得到,一离水面,死期立至呢!”仪凤听得,静默了一回道:“我和你见解不同。鱼的跳跃,也是它一片活泼泼地的天机,不能怪它自寻烦恼,正是它的乐境咧。”幼凤笑了一笑,引仪凤踱出阁子,从走廊里纡回曲折抄到后园一座茅亭中,倚槛四瞩,只见花木凋零,黄叶铺地,一丛绿玉,只剩两三瓣破碎不全的叶子,早已失却苍翠欲滴的色素。幼凤目睹园里一片萧瑟景象,免不脱书生气,发出那宋玉悲秋之感来,口中咿唔微吟,频频摇首。那时天空又下了一阵秋雨,渐渐沥沥,滴碎芳心。仪凤道:“天下雨了,我们回去吧。”幼凤说:“秋雨一瞥即过,不妨多坐一回儿。”仪凤道:“我瞧你呆呆地又在那里想做诗,起腹稿了。”幼凤说:“给你猜着。”仪凤道:“你要铅笔吗?我有在这里。”幼凤说:“有了铅笔要纸张哩。”仪凤道:“我统统有。”
一边说一边在蝤蛴粉颈里,抽出一根细细的金练子来,旋下一枝二三寸长的翠甸镶金小铅笔,授给幼凤。幼凤接着,把它帖在颊上,得意着道:“真的温馨欲醉。”仪凤羞得粉靥微红,对他秋波一转,又在袋里摸出一册茶绿面子的小日记簿,翻开面子,正想扯两三页给幼凤,幼凤即忙伸手奔过道:“扯下很可惜的,我写在上面便是。”仪凤忙来夺取道:“上面有别的事记着,不好给你瞧的。”幼凤正待翻阅,给仪凤双手握住。幼凤道:“你放手,我声明不窥你秘密。你不信,你吩咐我写在那里,我决不翻下。”仪凤道:“那么你写在第一页上,下面不许偷看。你一看我便要来抢。”幼凤道:“算数。”说着揭开第一页,果然没有一个字。幼凤沉思了一回,飕飕写下一首小诗道:秋雨忽飞溅,城郭失相望。太息耽吟人,短世接残梦。秋风何自来,吹聚好眉妩。寥寥百年中,佳人无足数。微生安念命,天遣云鬟误。可惜夕阳山,相对愁人坐。秋云不可攀,照影一函泪。知有此时心,入世得幽会。城西花树残,乞取收魂地。嗟余空自奇,肮脏百谗底。
仪凤夺在手里,微吟一遍,于邑不欢道:“幼凤,你怎么做得这般沉痛呢?怕有说不出的一段心事罢!”幼凤叹息道:“从前的心事,好算过去。现在的心事,正没有涯。自抚藐躬,不知如何归宿。”仪凤听得,默然片晌。幼凤又道:“仪凤你好算得一个知我心事的人,只是我到了这个地位,心中虽有万分沉痛,我劝你也不必来安慰我吧。你越安慰我,我越觉得沉痛难熬。”仪凤道:“这算甚么话!我还是要劝你放宽心境,从快乐的途径上走去,别把人生观弄错了。天下事那有十全十美的。”幼凤只管垂头悲欢。仪凤岔开他的心事道:“我问你,上回我寄你那帧照像,还留着吗?”幼凤道:“这东西怎肯抛撇,我带在书局里,前天特为你题上两首诗。”仪凤道:“可是我猜到你一定要把它涂得不成样子了。你快写给我瞧,不知你说的甚么话?”说着又把日记簿授给幼凤,幼凤抄全两首,递还仪凤,仪凤低徊吟咏道:似听环下琼台,照座修眉与腻腮。想见画师齐敛手,只留一共红梅。与天人语欠天才,幸恕猖霁色开。永乞风鬟陪独坐,使侬膜拜一生该。
仪凤顿时羞得红云满面,娇骂一声无赖。幼凤又夺过小册子道:“我还有一首想寄你的,没有寄出,今天一齐写给你看。”刚写到"秋尽飞回雁字长"一句,亭子外面走来个老媪,叫唤道:“仪凤,你原来在这里,我哪一处不找到,你哥哥回来了,快快回去罢。”仪凤唤声姆妈,你怎会找到这里来?老媪道:“我先到洪先生府上,洪老太太说起大概在这里,我就找寻到此。”仪凤跟着母亲,回幼凤一声明天再会,一径走出醉白池去。幼凤也跟了出来,回家晚膳。一宿不提。
次日清晨,便趁早车到沪,当在车中纳闷时,摸出一册仪凤昨日遗忘的小册子来细瞧,直令幼凤粘着情丝,不能摆脱。原来那册子上面,写的一行行蝇头细字,无非幽情密绪,和幼凤有切身关系,记着:“某日接幼凤书,神思恍惚,晚不能睡。才合眼,便见他施施而来,相与宵谈竟夕,醒来南柯一梦。”又道:“某日致函幼凤后,我心悬悬,仿佛密缄在函中,随着瑶笺,飞向春江,与幼凤相见一面。”诸如此类的记载,不胜枚举。下面更写着幽怨的诗歌,绮丽的情词,一片天真烂缦的女儿情绪,活现在字里行间,总脱不来洪幼凤。从前人说"恨不相逢未嫁时",仪凤的幽怨,适成反比例,便是"恨不相逢未娶时。”幼凤当时,虽和夫人月仙女士感情甚好,然那禁得起有这样一个灵敏曼丽的女子,一心一想的眷顾着呢,只觉得心旌徨,不能自己。那天回到环球书局编辑所里,晚上睡眠不稳,心绪率乱,自己不知怎么对付仪凤好。过得两三天,仪凤催索那册小簿子的信,不绝而至,谁想幼凤早把册子里面的空页,涂满了诗歌日记,当下免不得寄还仪凤,从此又深了一层情障,两人仿佛在情海里合驶一船,扯足了篷,越驶越远,早到海中央,只等罡风一至,情波陡起,立遭灭顶,可以预卜。平心而论,幼凤不能辞挑逗之咎,仪凤那时仅不过像情果一核,假使放在干燥之地,尚不至发芽生长。哪禁得起幼凤日夕灌溉,弄到蓬蓬勃勃,一发难遏。在幼凤方面说,不过通常交际,和女性笔墨往还,稍杂一些绮思,哪里料得到牵惹情丝,要作茧自缚呢。所以文人仗着绮丽才华,卖弄在情窦初开的女子面上,最最危险,仿佛含着满口酒精喷向火盆里,哪得不焦头烂额。
闲言少表,且说幼凤在海上卖文鬻稿,弄得疲于奔命,一天把部《银旗恨》小说重新修改一遍,又托郑一鹄做上篇序文,一鹄又替他代求民主报主笔雏凤也做了一篇,幼凤不胜感激,装订成册,题上个端端正正的签条,自以为十分完备,拉了沈衣云去求售。先到棋盘街一家最大的通商书局,一问其中一位交际员道:“足下怕初来上海,不懂我们这里情形。我们这里编辑员常年养着一屋子,走到马路上,像盛杏荪大出丧一般,所以要编甚么是甚么,咄嗟立就,不比其他小书局,专收野鸡稿件。我们除上海、北京几位名流博士特约撰述外,其他一律不收。况且照公司章程,收买满五十元的稿件,须经董事会通过慎重将事,决不肯模模糊糊收下的。我看你们还是去问问别家吧。”幼凤、衣云只得辞了出来。衣云笑对幼凤道:“想不到你一片心血的稿子,今天给人轻轻加上个野鸡头衔。”劝凤叹息道:“还不如野鸡值钱咧。野鸡站在自己门口,嫖客走上门来,我们趋承书贾的鼻息,只听他们几句有气没力的话。”衣云道:“照此情形,卖文简实不如卖淫。莫说别的,嫖客一只眯花朵眼的面孔,比较书贾一只冷脸要好看得多。”两人边说边走,又到麦家圈一家维新书局里,一问卖稿事情,要到编辑部,编辑部便在楼上。两人走上楼来,只见迎面一只大写字台,两旁两只小写字台。小写字柜上,端坐着四位青年编辑员,正在埋头著作。大写字台上高高的堆着一排洋装书,远望只露出那编辑长一片秃顶,油光亮,一升一降,起伏不定。旁边四位编辑员,偶然交头接耳,只要秃顶一升,便声息全无。幼凤走上前去,弯弯身子,那人伸出头来,略点一点,一回又伸出一只手来,招呼幼凤坐在傍边凳子上。幼凤坐下说明来意,把一册稿子呈上,那人打开簿面第一页,一瞧是席雏凤的序文,不觉精神一振,正襟危坐,摇头晃脑的朗读一遍。幼凤眼见他读得非常得意,心想一定有希望,谁知下面的文章不看了,向幼凤道:“这篇东西,的确是雏凤手笔吗?”幼凤道:“当然。”那人道:“做得不差。”说时,仍把一册稿子退回幼凤,摇摇头道:“小说稿件,我们一概不收。”接着叹口气道:“现在的小说愈弄愈糟,真要闹翻了,将来怕像毛厕里遗弃的草纸一样不值钱,什么艳情哀情,简实定造油字纸。你想现在纸价又飞涨了,要三块八角钱一令报纸,把它排版印刷装订推广,结果卖给野味店包包花生米、猪头肉,只值十二文一斤。这项生意,还好做得吗?开书坊谁带几个老婆出来蚀掉?”幼凤听得,不则一声。那人眼睛一横道:“我又要问你们一批文人,为甚么别的勾当不做,偏生要做小说,吃辛吃苦,闹着艳情哀情,红愁绿怨的玩意儿呢?足下别生气,现代小说家之多,多于垃圾桶里的微生虫。小说稿价可靠之贱,贱于小菜场的臭咸鲞。讲句老实话,我们出版界凭你们著作家羊肉当狗肉卖,生米不能当熟饭吃的,非加下三倍五倍本钱印刷成功,外加推广费上去。假使内容当真像臭咸鱼一般,除野味店老主顾外,试问谁来请教,不是要大大折本吗!所以我们为的保全血本起见,抱定宗旨不出版那种臭咸鲞式的小说,这要你们著作家原谅的了。”说罢一声狞笑,把幼凤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翻了翻白眼便走。出得门出,对衣云叹口气道:“气数气数,挨骂了一顿,我光火起来,恨不得把这册小说,塞到垃圾桶里去。”衣云道:“你别光火,还是找熟人介绍。”
一边说一边走,又到华文书局门前。衣云瞥见王散客坐在里面,正和文小雨谈话,当引幼凤走进里面,招呼一下。幼凤把册小说交给散客,说明求售本意。散客只瞧瞧书名,摇头不迭道:“可惜过时了。”衣云不耐道:“足下不比书贾,怎么也说起这句话来?著作物是讲究内容的,文笔如何隽妙,立意如何深刻,结构如何精警,怎么你一见名目,便说它过时呢?难道小说也像小菜场出卖鲥鱼明虾一样的吗?”散客笑道:“足下有所不知,坊间出版一种书,不是替你寿诸梨枣,传诸后世的,他们只讲营业性质,一版再版,风行一时,所以第一步先要紧书名,内容还在其次。买客不是见你内容好来买的,非要把书名去配买客的心理,他买去一看,便是十不通念不通,也不能够来退换,老板只消钱到袋里,目的已达,谁管得看客满意不满意。所以最要紧的,便是书名。讲到书名的时不时,其中很有关系。老哥不在其行,莫怪不知其细。上海出版潮流,千变万化,这并不是书贾的欢喜变化,是阅者的眼光变化,书贾无非赚几个钱,不得不随阅者眼光转移,迎合阅者心理,投其所好,利市十倍。像这种"恨""怨""悲""魂""哀史""泪史"的名目,还在光复初年,哄动过一时,以后潮流就转移到武侠一类。有人说,武侠小说,足以一扫委靡不振之弊,因此大家争出武侠书,甚么《武侠丛谈》《武侠大全》《侠义全书》《勇侠大观》没有一部书不出风头。后来越出越多闹翻了,做的人也实在太拆烂污,甚么一根烟杆子,刺杀一百念八个好汉。两柄宝剑,鼻子里进去,屁股里出来,简实像说梦话一样,看的人也就没有兴味了。书业潮流,便转移到黑幕上去。大家说黑幕不比武侠小说,向壁虚构,这是揭破社会的秘密,实事求是,很有来历。因此坊间大家争出黑幕。说也奇怪,上海洋场十里,百千万言也揭它不尽。甚么《黑幕大观》《黑幕汇编》《黑幕里的黑幕》,这是笼统的,还分门别类,甚么《姨太太黑幕》《大小姐黑幕》,后来越出越多,便有甚么《和尚尼姑之黑幕》《乡下姑娘之黑幕》,作者差不多要把娘老子的黑幕都写出来了。从此不到几时,那张牢不可破的幕,也就揭穿。后来潮流又转到财运上面去,财是大家贪的,见报上登着广告说,看了这种书,立刻可以发财,有哪一个阿木林不欢喜发财,因此甚么《财运预算法》《财运必得法》风行一时。上海地方差不多瘪三叫化子手各一编,大家想发财,发了财之后,饱暖思淫,是免不得的。所以现在的潮流,大概要转移到财字上面一个字上去了。今儿苗头已见,甚么《隔壁桃花记》《一枝红杏记》,听说成绩着实可观,料想一定要走这条路的。我正预备出一本《春醉芙蓉记》,总要把男女两性上的秘密,赤裸裸地描写出来,甚至于男女两性交接时的方式动作也要尽情描写,中加工细插图,逐节逐段说明,另加按语,这样淋漓尽致,才好一拳打倒西门庆,一脚跳翻权老实,包能一纸风行,家弦户诵。老哥,你道我眼光对吗?你听我一番话懂吗?”
衣云笑道:“听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想不到书业中有这们忽起忽落的潮流,那么幼凤这部小说,虽则也是讲儿女之情,不免发乎情止乎礼,大概只好庋之高阁了。”幼凤听得,微微叹口气道:“可惜三个月光阴掷诸虚牝。”散客道:“你倘使做了甚么《男女联欢史》《夜半恩情记》等,三四块钱一千字,包我身上,立时立刻有人要。近来有不少小说家,日夜赶著此项小说,差不多三四天出一部,依然供不应求。可惜你不明白出版潮流。走错了路。”幼凤没有话说,只得挟了一册稿子,仍旧和衣云回到编辑所。过了几天,幼凤经济难关又到,碰见凤梧、一鹄,把售稿情形,细诉一番。大家说,我们都是过来人,此中甘苦,早已备尝。幼凤托凤梧想想法,凤梧当写一封信介绍给塔报馆一位编辑先生刘芳阁,请他刊在小塔报上,充充篇幅。幼凤晚上又不免独自去登门拜访,总算刘芳阁给凤梧一百分面子,允许刊登,约计五万八千字,算五十块钱,嘱咐幼凤隔天晚上,到下面会计部,向会计主任领取。幼凤这一喜喜得像小尼姑落去了私孩子一般,一到明朝,偷偷地写一张五十元收据,盖上个朱红白纹图章,塞在袋里,又笑嘻嘻约下沈衣云在外面小酌。衣云一怔,心想幼凤请客,河清难俟,当问他说:“难道你银旗有主吗?”幼凤点点头道:“总算旗开得胜,从此银旗不恨了。”衣云对他拱拱手道:“贺贺你,准扰你一餐。”当下挨到五点钟,幼凤拉拉衣云袖角,同出编辑所,一路径到塔报馆。谁知等下一个多钟头,那报馆里的会计主任没有来。两人盘旋在一间小小应接室里,真像热锅上蚂蚁一般。问问茶房,说李先生说不定哪时候来的。衣云这时听得里面叮碗响,腹中饥肠雷鸣,摸摸身畔又是分文未带。幼凤更心急如焚,再等一回不来,只得拉了衣云走下楼来,叹口气道:“求人之难,真不堪设想,你大概枵腹了,我们去吃碗面,点点饥吧。”衣云说:“我预先声明,囊中不名一钱。”幼凤笑道:“两碗面钱,我总还有。”两人一边说一边走,上得月楼,坐定叫两碗焖肉面,堂倌冷冷的答应一声。衣云一望四座别无他客,心想此刻来吃面,明明代替夜饭。堂倌估量我们吃不起夜饭,所以要冷脸相向。世情冷暖,于此可见。当下两人等了好一回,还没送来,向堂倌催询。堂倌说,此刻不在市上,不能像清晨来得快,请等一刻就来。两人只好坐守,好容易听得楼下锅子响,堂倌端上两碗面来,两人狼吞虎咽吃一个空。吃罢摸摸嘴,幼凤当先下楼会帐,堂倌高叫两碗带小,幼凤伸进袋里摸索好久,只管呆着不响。衣云在旁替他着急,幼凤又把袋里许多纸条名片信封信笺之类,摸出整理一回仍不见有一文钱,面上忽红忽白。衣云正待开口说话,幼凤转惊为喜,在地上拾起一枚双毫,授给帐台上那人,只找出八十文。两人匆匆走出面馆,捏一把汗。衣云道:“你好险啊,"幼凤笑了笑,仍到塔报馆,总算碰见主任会计,领到五张十元钞票,满心欢喜。走出报馆,再想请衣云吃饭。衣云道:“省了罢,再吃不下。”幼凤把二十块钱还衣云借款,衣云说:“前回向空冀借的,空冀不在乎此,你也无须亟亟。”幼凤欢喜不尽,明日汇寄三十块钱到浒墅关蚕桑学校,给夫人缴学费,二十块钱寄回家里另用,过得难关,又日夜著作,攒头及案,落纸起春蚕食叶之声,从此不敢再做长篇小说,专作短隽笔记,投寄日报馆按日登载,月得数十块钱,稍展眉宇。
秋去冬来,不觉已是风雪残年,编辑室中事务暂停。衣云因舅父表妹等回去收租,须开春来申,很觉冷静,招幼凤小住作伴,从此纸阁芦帘中,吟声笑语,倒好觉得春气盎然。一日积雪初晴,幼凤新成一稿,是麦家圈那里一家小书坊定撰的。衣云陪他去缴卷,经过四马路一带。泥浆溅满衣裾,裤统袜管,尽成灰色。幼凤领得十来块钱,沾沾自喜,笑对衣云道:“明天好作归计了,当稍办年东,以奉甘旨。”正说时,碰见一佛、凤梧、一鹄迎而走来,一鹄招呼幼凤道:“你可是又在那里奔走于书贾之门吗?”幼凤点头微笑道:“穿过麦家圈家去,烂泥浆里有人行。今日堪为我写照,不趋承书贾,钱那里来呢?”
一佛道:“幼凤,好久没见,我听一鹄说,你在海上卖文,我便替你悼惜,卖文岂是你卖的。规规矩矩笔墨,只合丢在垃圾桶里。风行一时的,无非淫词邪说,我深知你不合时宜,硬要站在上海,谈何容易,今天无事,我们叙叙乡谊吧。”当下一佛当先,走上豫丰酒楼,团团围坐一桌子,点了几色菜,烫了二斤酒,一佛又请了一位女弟子陈云秋来,云秋住汕头路,一招便到,二十来岁年纪,丰致楚楚,口才老练,席上谈论风生,绝无女儿羞涩态。一佛问:“明年当真要远行吗?”云秋回说:“过年初五便跑。”一佛问到哪里?云秋说到重庆。一佛道,几时好回来?云秋黯然道:“归期未定,此后只有轧往还,请你老夫子常通青鸟使。”一佛点头微笑道:“你千里远行,无以为赠。明年新春,我又不在上海。河梁送别,那是不能的了。”云秋道:“老夫子送我,本不敢当。”凤梧插嘴道:“老夫子送女弟子一首诗罢。今天我们便算饯行,饯行应当有诗。”一佛点头,闭目静默了一回儿,取过一枝破笔,呵开冻砚,便连真带草的写在一张请客票上,居然一首律诗。凤梧取过朗诵道:
蜀道青天自古惊,如何弱质竟长征?神交不隔忘千里,梦想为劳听五更。
盼望手书先有约,摩挲指画不胜情。那堪云外楼头倚,记得销魂第一声。
风梧称赞道:“清隽缠绵,的确好诗。”一鹄等传观一遍,浮一大白。凤梧道:“我于艳体诗好久没作。”一佛道:“你今天何妨陪我一首。”凤梧当真拈毫思索了一回,写出一首绝诗道:
漠漠霜寒翦翦风,豪情无复醉新丰。年时一种凄清味,细雨朱楼在梦中。
一鹄先看了道:“你可是仍不能忘情于湘水美人。”凤梧笑了笑。一佛道:“凤梧的诗,委实不差。放翁万首,诚斋十集,不复多让,算得我党健者。”一佛又问幼凤道:“你的诗兴近来怎样?”幼凤道:“我现在对于风怀之作,正在忏悔。清夜扪心,简实造成绮孽不少。前晚偶成自谳一首,实在不可为训。”凤梧道:“你快抄出,让我们拜读拜读。”幼凤秉笔疾书道:
起落春宵无限心,卧闻檐溜夜。荑柔想压真仙曲,藕合曾翻玉女衾。
若作文人科慧业,若为天子必荒淫。莫怜暮雨朝云外,亦有词章怨藁砧。
幼凤写出,授给一佛、凤梧等传观一遍。一佛道:“首句起落春宵无限心,亏你想得出,淫靡万状,胜过一部金瓶梅。”一鹄插嘴道:“非过来人不能道,此诗淫虽淫,情味不弱,轻清侧艳,在次回子潇之上。”一佛道:“一鹄不见他有风怀诗,前天我在他案头见一册板桥杂记上,却写一首很风趣的诗,一鹄你写出来给凤梧瞧瞧。”一鹄道:“不知所云。”说着写出一首律诗道:
搜讨风花数往贤,共言兴发一凄然。礼先乐社弦声尽,梦尚春城舞雨前。
哀乐无端成一世,涟馀劫欲千年。柳丝眉影当年事,知墨知玄转可怜。
凤梧夺取讽诵一遍道:“很沉着,算不得风怀体。”一佛道:“看他寄托遥深,自是情绪万千,有绕笔成妍之致。”凤梧道:“我们四人的诗,要算一鹄顶规矩,我和幼凤,艳体最多。”一佛道:“我在那里见过一册《二凤馀墨》,你和幼凤的诗,刊着不少。”凤梧道:“幼凤太拆烂污,一起披露出来,未免贻笑方家。”幼凤道:“只管风流莫下流。我们放流形骸之外,还有甚么顾忌。”一佛道:“凤梧怕还想吃两庑冷肉咧。”幼凤道:“可笑朱竹坨,他说情愿不食两庑冷肉,不删风怀诗,此老未免太狡狯。试问他有吃冷肉资格吗?便是删掉也挨不到,落得把艳体诗装装幌子,算做了艳体诗不吃的,后世人给他轻轻瞒过。”
一佛道:“此论极是。我们艳体诗尽管做,冷肉挨不着吃,大家来吃冻鸡吧。”
一座大笑,当真把桌上一盆冻鸡吃一个光。凤梧道:“今天也算尽兴了。”云秋女士笑道:“我虽不懂你们诗的好歹,听听读诗的声调,比笑舞台王无能唱孟姜女哭夫来得有味。”一佛等听着全笑了。云秋女士又道:“我还不懂你们读起诗来,一个脑袋儿为甚么总要在空气里打圈子?”一佛道:“也是文人的恶习,从小给老夫子教坏的。”幼凤插嘴道:“从前私塾教师,真荒唐到极点。你瞧小孩子在私塾里背书,先生每教他把一个身子烫东烫西,像倒尿壶一般,这算什么意思?”云秋女士道:“大概不烫,背不出的。你只要瞧壁上挂钟,摆动不烫,便不肯走,就是这意思。”一佛笑道:“对啊,你真举一反三的聪敏学生。”
凤梧等大家说云秋匪夷所思。云秋道:“辰光不早,我要兴了。”云秋一走,幼凤和衣云也想先走。凤梧问幼凤何必亟亟,幼凤道:“我想去买些年东,明天抵当回去。”凤梧微喟道:“你倒已在那里打点归计,我们还是归不得家乡咧。”
幼凤也不待众人许可,拉了衣云便走。出得门来,在四马路买了些年糕饼干之类。又到西施公司,买四磅绒绳,买一副手套,说给夫人带的。又买一副,比较略小一点,另外包着,塞在帖肉绒衫袋里。衣云对他笑笑,幼凤面上,微微红了一红,只不说给谁带的。走出西施公司,回衣云舍下,直到第二日早上,衣云陪他吃过点心,送他到车站。幼凤坚约衣云新年到松江一游,衣云允诺。须臾一声汽笛,车轮碾动,衣云怅然而归,从此益觉寂寞。上午往钱庄办事,归来惟有书寝看书。岁月匆匆,已过残冬,新春几天,六街箫鼓,喧阗震耳。空冀屡次来约衣云,衣云实缘缦袍堪羞,不愿徵逐。一天已是元宵,衣云给空冀拉到小花园一家妓院里,只觉得习静了半年,忽又置身于玉软香温之内。笙繁弦沸之中,此身摇摇不定,耳目所接触,骤换了一种境界,心中不知为愁为乐。那时宾客未至,亭子间里只有空冀、衣云,倌人阿姐堂唱在外衣。衣云问空冀道:“这里可是老四主政?”空冀道:“这一节,老四文娣,统统不做。这里一位红倌人,是你贵同乡,人前所赏识的。小名银珠,现在花标凌菊芬。”
衣云一怔,心想偶来北里,又遇乡亲,那也算得巧极。当问空冀,银珠怎会一红至此?空冀回说:“也是她的幸运,你瞧这里陈设,绮丽奢华,不比别家。现在平康中,要算第一块牌子。来做花头的,很有几位富商巨贾,达官贵人。从前贵州军长王蕴华王叔倩,便是这里老客人,你想哪里经得起这批军阀报效,自然会得大红特红。他们做花头,不讲一打两打,往往做一礼拜,抽几千元头,摆几十台酒。这样子捧场,谁及得来。所以凌菊芬一交跌到青云里,你今儿见她要不认识了。莫说丰姿隽绝,便是人品功架,也加人一等,真好像天仙化人,仪态万方。”
正说着,衣云眼睛前铄的一亮,鼻子里直钻进一股甜香。一望有位妙曼不可方物的美人,站在面前,一手挟件雪地堆花的披肩,里子茸茸白狐之腋,一手提个热水袋,当下凌菊芬叫应一声:“马大少。”把披肩挂在橱里,热水袋授给跟局阿姐老阿实,坐下一傍。衣云又细细打量她姿首,明丽焕发,目含秋水,齿如编贝,粉腮上两颗酒涡,依然如青螺。覆额之发,光可鉴人。穿件水绿软缎旗袍,满缀钻花。光芒闪铄不定。耳鬓手指,钻气如金蛇,直射眼帘。一双彩凤绣鞋,娇艳无比。衣云心醉目眩,凌菊芬对衣云瞧了一眼道:“沈大少,你还认得我吗?”衣云道:“简实要不认识了,你这样子出风头,便是我说认识你,怕你要不承认我认识你了。”凌菊芬道:“这算甚么话,我一径这样子,不过承情你们大少爷看得起罢了。”说罢,霍地站起身来,一把拖着沈衣云,坐到铜床上,悄问他道:“沈大少,今天我忍不住问你根由,你可是住在乡间澄泾地方?”衣云道:“不差。”又道:“前年在轮船码头见的可是你?”衣云道:“是的。”又道:“去年那一位小圆面盘很漂亮的少年,是不是福熙镇钱福爷儿子,他叫甚么?住在哪里?”衣云回说:“叫玉吾,现在乡下,你倒还记得起,不知尤璧如你认得吗?”凌菊芬道:“他哪有不认识,只为我吃下这碗饭,和他关些亲戚,面子上不免坍他台,不好招呼他。”衣云道:“我说不在乎此,吃这碗饭的人,不是你一个。”凌菊芬微微叹息道:“我吃这碗饭,也叫末着棋子,养活爷娘是顶要紧。当初爷娘弄得六脚无逃,我没有法想,只得老老面皮,踏进堂子门。平心想想,总不是体面生意经,结底归根,对不住祖宗,没有面孔见亲亲眷眷。”衣云笑道:“你倒还没忘本,算你有良心。”凌菊芬道:“沈大少,良心两个字,也不能讲了。我今儿总算得发一点,想着两个爷娘,不是只管飘荡在外边的事,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乡下一块血地,总离弗开。当初他们拖我到上海来,苦头也吃了不少,现在也让他们回去享享福,所以我去年年底,给他们几个钱,逼着回去,总算抛开一桩心事,使我夜里睡在床上,一颗心不致别别的跳荡不定。沈大少,你道我的打算对吗?”衣云听得呆呆出神,心想我和她同船到沪的,她一个弱女子,一无所长,不到四年,心事已了。我呢,依然落魄,飘零海上,想到此,一阵心酸。这时外面客到,空冀自去酬应。老阿宝来唤凌菊芬出堂唱,凌菊芬双眉一蹙道:“我头痛得很,不高兴去。”老阿宝只索退出房间,凌菊芬仍和衣云作密谈,接着道:“沈大少,以前一番书,不容瞒你,当初乡间水淹,逃到海上,含着一包眼泪,刺绣挑花,每天只赚四角小洋,一双手要酸一夜咧。这种苦头,到死也忘不掉。”说着,眼圈红红的,掉下两滴眼泪。衣云不胜凄婉,安慰她道:“凌菊芬,你别谈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今后你过好日子了,还有甚么悲哽。”凌菊芬听得,更加伤心起来道:“结局怎样,哪里知道。想我一个小身体,今生今世,再也没有还乡日子。几根骨头,将来不知落在谁手里咧。”衣云给她触动心境,眼泪也滚滚欲出,忍不住躺下身子,握着凌菊芬的手道:“请你不必说罢,我和你一样没归宿。你再说我要陪你哭了,我们讲讲别的话。你姨夫尤璧如来,可许吾领到这里?”凌菊芬道:“不妨便的。钱玉吾尽管引他来,他爷在乡下做乡董,很有势力,我想托托他。爹娘有人欺负,请他帮帮忙。”衣云道:“那是一定办得到。”凌菊芬又道:“沈大少,你常来这里坐坐,我们客人很少,小房间天天有得空,你尽管天天来,我见同乡人,真像亲爹娘一般。”衣云道:“有便即来。”那时主政阿金娘又掩进房来,婉劝凌菊芬出堂唱,笑吟吟道:“阿囡,这是王大人一帮里客人,你不好不去的呀。勉强到一到就走,快些去吧。”凌菊芬道:“我说不去是不去,你别多拌,老二代代也不要紧,我头脑子胀痛得很,你叫阿彩煎碗西洋参汤我呷。”阿金娘不敢违拗,走出房间,空冀来唤衣云坐席,衣云到外面一望,熟客只言复生一个,招呼着坐谈一回,见台面还没摆好,重复走进小房间,见凌菊芬已卸去长衣,只穿件粉红软缎短袄,圈膝坐在沙发里,鞋子也脱掉,穿双黑丝袜,袜统上面,露出一段小膀,香肌雪白粉嫩,像敷着白玉霜似的。手捧一柄花磁小茶壶,凑在口上呷。衣云道:“凌菊芬,你呷甚么?”凌菊芬说:“西洋参汤呀,你要呷一口。”衣云摇摇头。停回阿金娘又捧上一碗燕窝粥,衣云退出房间坐席。好一回,凌菊芬方始出来坐堂唱。席上大家称赞她艳丽无双,貌如新月,肤若凝霜,当在空冀背后坐了一回,推说喉痛不唱。衣云回头问她:“你几时学会的唱?”凌菊芬笑道:“吃饭本领,老早学会的,你要听吗?我勉强唱一折你听听。”衣云说:“好,今天听你曲子。”凌菊芬知照娘姨喊乌师,须臾走进两个乌师,一拉胡琴,一弹月琴,先在空冀背后,唱一折《马前泼水》前段,移一移椅子,再在衣云背接唱后段。衣云喝彩道好,当真"绕梁三日有余音",言复生插嘴道:“这音大概为你一人发的。”空冀笑问凌菊芬道:“刚才你说喉咙痛,不肯唱,现在一唱两折,喉咙好些么?”凌菊芬羞着回答不来。复生道:“这是沈衣云同乡面子,否则真不肯唱哩。”凌菊芬道:“你们别缠坏,我巴结你们,难道巴结坏了么?”空冀一笑。复生道:“凌菊芬别的都好,只是贪懒,往往席上不肯唱。”凌菊芬道:“言大少包荒些,我喉咙不痛总唱的。”一回子席散。空冀和衣云又在亭子间小坐。衣云问及空冀:“松江洪幼凤怎么还不来沪?”空冀道:“今天有封信写给你的,我在编辑部拿在身边。”说时授给衣云,剖开一瞧,只管对着发怔。原来信上写得非常沉痛,月仙女士,新病初愈,幼凤经济窘迫,连棉袍子都质去,镇日镇夜,缩在被窝里,不能下床,莫说到上海。衣云心想,我们还在灯红酒绿之中,为乐未央,谁想得到有贫病头连的一人,缩在棉絮里咧。不禁心旌悲酸,真要吊下泪来。这时有人把他身子一推,正是:
女生罗绮多娇懒,士不饥寒少性灵。
不知推衣云的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蝶乱蜂忙恋花空有恨鱼沉雁杳捉月了无痕
话说衣云正在批阅幼凤一封信,凌菊芬走来,把衣云一推道:“沈大少,你呆呆地出甚么神?”衣云把封信塞在袋里,对凌菊芬笑笑道:“我在那里转你念头呀。”凌菊芬道:“你也来说笑我,不作兴的。”空冀问衣云,幼凤那天到申,衣云回说没有日子。空冀道:“上年他替局里做一部《艳诗三百首》、首首新撰的,真亏他有如许柔情绮思,描摹得出,我自悔不该想出这个书名来,把他的心思挖空了。当时我见他伏案构思,咿唔哗,真像抽丝剥茧,很不忍心。今年来申,抵当请请他咧。”衣云笑道:“照你说法,你请他吃甚么东西,好补足他亏耗的心血呢。”空冀道:“那也没办法,只好请他吃吃花酒,让他疏散疏散脑筋,添发些文思。”衣云道:“你有请他吃花酒的钱,快些给我去济他的急罢。他夫人月仙女士病中,真有在陈之厄,你接济他数十番,他一定比较吃你双双台花酒来得感激。他此刻来信,正求我向你设法。”空冀道:“既然这样,我身畔有五十块钱,托你转交他罢。”衣云道:“汇寄很不便,明天让我面送给他。”空冀道:“那是很好。”说着叹口气道:“寒士卖文,真有说不出的痛苦,我也曾亲尝其味。书贾雇用文人,奴畜隶养都弗如,文人一到书贾旗帜下,凭你本领大,发威不出,惟有肝涂堕地。你瞧上海几家大书局,每年辞歇一批旧编辑员,另聘一批新编辑员,猜他们用意,差不多,当编辑员一段甘蔗,他们简实是一部榨甘蔗的榨床,只把你甜汁榨尽,便丢到你圾垃桶里,绝不留恋。可惜此种办法,书贾的不二法门,文人受金钱的驱使,明知这个玩意儿,不得不把脑子心血装上他的榨床榨一榨,一回儿等到脑汁已空,心血已尽,只有过他的圾垃桶生活。可是这只圾垃桶,简实长眠不起的四板箱。古人说的'春蚕到死丝方尽',那真伤心惨目。”
衣云听得,愀然不欢。凌菊芬在旁插嘴道:“马大少,你说的甚么榨不榨床,我不懂呀?”空冀笑道:“我说你好像一部榨床,嫖客人人欢喜把一段甘蔗送进你榨床上来榨一回,非到甜汁流尽时,不肯罢休。”凌菊芬把空冀瞅了一眼道:“你总没好话的。”衣云笑道:“你比方得切极切极。”空冀道:“书贾榨文人,文人觉得苦境。独有妓女榨嫖客,嫖客觉得乐境,其实一样是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一样是人生可怜的境界。”衣云很以为是。空冀又对凌菊芬道:“你听得懂我的话吗?我说天下最瘟的算嫖客,自把甘蔗给你们榨干了,还要化钱,沾沾自喜。”凌菊芬把空冀一推道:“别替我嚼唇嚼舌吧。”空冀又道:“小阿囡,你一部榨床,怕还没有榨过甘蔗,不知甜汁的味儿咧。”凌菊芬把空冀的嘴一按道:“不许再说,再说我要打你了。”空冀头一别道:“不说不说。
只是今天我来做了花头,你给甚么好处我呢?”凌菊芬道:“好处在后头,心里有数。”空冀道:“我后头的好处,不欢喜的,你心里有数,我又瞧不出你心里,我说还是嘴上有数,嘴上给些好处我吗。”说时凑上脸和凌菊芬亲了个甜吻。衣云在旁不耐道:“好了,彼此银货两交,回去睡罢。”空冀道:“回去尚早,再混一阵回去。”衣云道:“你留恋不去,难道想榨一榨不成?你上榨床,我先走了。”说着要跑。凌菊芬把他一拖道:“你和我同乡,怎么也不肯帮帮我的忙。”衣云道:“这个忙叫我无从帮起。”凌菊芬尖着绛唇,凑到衣云耳上道:“你慢慢跑,和马大少一同走。明天来坐坐。我有话和你讲。”衣云点点头,空冀吃醋道:“当心耳朵咬掉,你看究竟自己一块土上人,来得要好。”衣云道:“你别酸溜溜,辰光不早,好同走了。明天一早,我要到松江咧。”空冀站起身来,一同走出房间。走到弄口,各自雇车,分道回家。一宵易过,第二天早上,衣云趁八点钟快车到松江,其时不过九点多钟,下得车站,问讯到西门幼凤家里,只见三间两进,旧式平房,后进西厢,收拾得略为整洁,便是幼凤房间。衣云不客气,便在房里坐下,先见过幼凤家两位老太太,年纪都在花甲以外。幼凤当真只穿件夹袍子,外罩件元色布大褂,面有菜色,还坐在写字台上曝阳著作。夫人月仙女士,面色惨白,头发飞蓬,躺在藤椅子里假寐。衣云到来,一室欢腾。衣云说明来意,把款子交付幼凤。幼凤喜从天降,感激不尽。月仙女士和衣云在上海早已见过,当时忘乎其病,和衣云娓娓清谈。又抱出三四岁一位小孩,叫衣云一声伯伯。衣云塞个红纸封他,小孩已会叫声谢谢。一回子已到午晌,幼凤留衣云便饭,斟上一杯木樨酿,添几色菜,甚么四鳃鲈鱼,螃蜞,熏鸡,都是松江名菜。衣云欢喜不尽,吃罢饭,衣云又到幼凤写字台畔坐坐。那张写字台安置在床横头,和夫人梳妆合用的。一旁放着文房四宝,一旁放着镜匣梳篦,一双胭脂缸,更是夫妇共用。幼凤把他圈点文章,当下幼凤在屉子内抽出一篇文稿给衣云阅看,见是销魂词序文,行间字里,悱恻动人。衣云读完一遍,对幼凤道:“你这篇文字,做得够多么沉痛,真是销魂欲绝,使我读了于邑不欢。莫说你做的人,我以为如兄之年,正当自寻乐趣,不该这们抱着消极。今天我来了,你陪我找一佛、凤梧寻寻乐趣吧。”幼凤道:“一佛家里,离此很远。凤梧今年入省公署办事,这几天大概总在府上。我们只消到望江楼喝茶,他们在家必到的。”衣云道:“要去即去。”说罢两人径到望江楼,直上第三层,瞥见凤梧正和一位大块头谈笑品茗。一见衣云,笑迎着道:“老友,几时到此?”衣云回说上午到这里。凤梧让衣云坐下,添上一壶茶,介绍那大块头,便是松江诗家尤碧壶,是个老举人,写得一手好字,松江赫赫有名。当下四人围坐一桌子,茗谈了一回,柳一佛来了,背后跟个二爷,这是内地规矩,凡属稍有身分的人,往往身后有个当差跟随。一佛在松江曾经毁家办学,热心公益,算得是个绅士,照例有此排场。当下走近衣云身畔,对衣云点点头。衣云叫声老伯,一佛问几时来的,衣云告知其细。一佛坐下泡茶,又问衣云,此来可有甚么公事?衣云回说没有,专来拜访几位老友,游逛游逛。一佛道:“松江地方,绝无好去处。三卯九峰,徒有其名。近处除却一个荒烟蔓草的醉白池外,绝少佳境。”凤梧插嘴道:“衣云此来,怕不是探寻你所说的佳境,目的另有所在。”一佛笑道:“佳境以外的佳境,在我眼里看来,也只有苦趣,兴奋不起快感。”凤梧道:“衣云远道而来,无妨引他走走。”一佛道:“那么要你老马引导。”凤梧道:“停回晚上再定罢。”碧壶有事先走。凤梧、一佛、幼凤、衣云四人,茗话直至垂晚。一佛道:“凤梧你说的佳境,走甚么地方?”凤梧道:“随便,我一无目的。这里几处秘密窟,你老人家也很熟悉,无须我引导得。”一佛道:“江北老三那里,架子太辣,还是老地方诸斯明那里叙一叙罢。”凤梧道:“也好。辰光不早,要去便去。”一佛瞧瞧袋里,问凤梧道:“你钱有么?凤梧摸出个皮夹子,给一佛瞧瞧道:“你要多少有多少。”一佛道:“你有了便好。”凤梧道:“我的脾气,不用尽囊内之钱,不能出心头之恨。”一佛赞他名论,又道:“我则囊内本无钱,心头亦无恨。”衣云在旁笑道:“这是佛家解脱语,在我囊内钱虽尽,心头恨未平。”一佛道:“你结习未除。”一路说一路走下楼来,凤梧、幼凤、衣云先行,一佛吩咐二爷叫辆轿子,随后而来。衣云只见走进一条极窄的弄内,从后门进去,一间房间里,点盏暗澹无华的油壁灯,排着一张铁床,几件旧式箱笼,一张假红木麻将台,八把椅子,两只茶几。壁上悬副对联,落款"斯明我弟嘱书,凝素上人戏笔',一望而知是一佛手笔。只见那诸斯明,三十来岁年纪,瘦骨如柴,一张脸,皮包着骨,虽则敷粉涂脂,毫无美态,和蜡人院蜡人一般,见有人来,一迭连声,招呼请坐用茶。衣云悄问幼凤道:“这样鸠盘荼一般的东西,还有卖春资格吗?”幼凤道:“也是物希为贵,内地私娼少,她就廖化作先锋起来了,你不能把上海眼光来看。”衣云道:“记得去年有位章秋水,带到上海来的,叫甚么洛妃,生得还不差,此人现在那里去了?”幼凤道:“洛妃家里,此去不远,听说近来和章秋水已脱离关系。”衣云道:“章秋水那人,谈锋甚健,很有趣的,不知在家没有?今天何不请他同来。”幼凤道:“住在不远,我陪你探他一探。”说着同衣云走出诸家。
看官那章秋水前一回事,上面漏写。原来秋水在去年冬里,带着松江一位新出道土娼,名叫洛妃,来上海游逛,特地到环球书局拜访洪幼凤。幼凤介绍衣云相识,彼此一见如故。三人引着洛妃,遍处闲逛,像凤阳婆牵狲一般。
新大世界、半淞园、劝业场,没一处不走到。衣云见那女子面貌生得虽不十分美丽,品性却还天真烂漫,娇憨动人,年纪十六七岁,很觉楚楚可怜。听秋水说她神女,老大替她惋惜。这是前话。今儿偶然想起此人,先同幼凤去找秋水。秋水正在家里圈点一部龚定庵诗钞,原来秋水也是一位诗家,更是章痴子门人,自负才华,倜傥风流的一位人物。见衣云、幼凤拜访,喜出望外。衣云说明来意,秋水赧赧然不肯去唤洛妃。衣云道:“你不去叫她,不能尽兴。”幼凤也道:“她不出席,使人失欢。”秋水道:“实不相瞒,早成坠欢。”衣云道:“坠欢何妨重拾,今天非去找到不成。”秋水道:“找便去找,可是她不肯跟我走,丢脸不丢脸。”衣云道:“我保险不坍你台。我做议和代表,替你们调和感情。”秋水微微叹口气道:“天缘已尽,总也调和不来,此去不过白跑一趟罢了。”
衣云、幼凤硬拉了他,一径出门,踱到洛妃家里。洛妃见三人特地来访,心中一怔。又道:“这位不是上海沈先生么?今天怎会到这里来呢?”衣云道:“远道而来,专诚拜访。”洛妃乐得迷花朵眼,端三只凳子,请三人坐。衣云见她家里十分湫隘,只有一个房间一个小客堂,简直无容膝之地,当下笑嘻嘻对她说道:“洛妃,你别忙,我远道来望你,你该陪我逛逛去。”洛妃见秋水在傍,默不则声。幼凤敲边鼓道:“洛妃,你到上海,沈先生不是引你各处游玩的吗?他此来你不好不领他走走。”洛妃羞答答道:“松江地方,有甚么好去处,你教我领他哪里逛去呢?”衣云笑道:“你以为没好去处,我以为处处好逛,你还是跟我来罢。”洛妃随身衣服,跟三人走出大门,径到诸斯明那里。
一佛、凤梧嚷道:“你们哪里去的?”衣云道:“我去捉一对人来,凑凑热闹。”
秋水和凤梧、一佛都是老友,并不客气。一佛嘱咐诸斯明摆席面,招呼各人坐席。独有洛妃站着不肯就座。凤梧对秋水说道:“这是你的所欢,你该拉她坐下,怎么一响不响?”秋水骨都着嘴,只不做声。幼凤低低对凤梧说:“秋水业已失欢于洛妃,怕不肯和秋水并坐。”凤梧方知底细。衣云不懂私娼规则,和谁有关系,和谁并坐。当见洛妃强着不坐,便去拉他坐下自己右面,洛妃竟不客气。席上大家诧异,秋水更难为情。凤梧打趣道:“这样一来,倒也很好,今天章先生请请客罢。”秋水只得打着哈哈道:“老友不远千里而来,该当推位让国,你们别见怪。”衣云听得话里有因,悄问幼凤,幼凤告知规则,衣云顿时局不安起来,拉秋水来坐。秋水哪里肯坍这个台。凤梧献殷勤道:“我来做秋水代表罢。”衣云便和凤梧换了个位置。诸斯明斟上一巡酒,和一佛并肩坐下。一佛见凤梧贼忒嘻嘻,只管对洛妃胡瞧,打趣他道:“凤梧,吾瞧你一颗心摆不定了。”凤梧道:“我已情海回槎,心如槁木。对于娟娟此豸,自问无福惹相思。”一佛道:“这句话说得隽绝。”秋水插嘴道:“你惹惹也何妨。不瞒你说,我早已办过决算,只待移交。”凤梧说:“不信,你预备移交给谁呢?”
秋水道:“今天和谁坐,便移交给谁。”凤梧说:“那是不敢承受,快快物归原主。”一佛插嘴道:“凤梧你不必推辞罢。我看你神情,正所谓,不敢请尔,固所愿也。”凤梧口中只说不对不对,一只手早已握住洛妃的柔荑,洛妃赧赧然若不胜情,心中正在盘算着,今天为了上海沈先生来的,怎么又钻出个凤梧来。凤梧在松江的名气,大家晓得他书痴怕老婆,我和他勾搭上了,一日醋海兴波,不是耍子。所以当时洛妃不敢领受凤梧的眷爱,时时把眼光瞟着衣云。直到席散,没有和凤梧说过体己话。秋水没趣先跑。洛妃给凤梧着几杯酒,面上春色逗露,心中芳情蠢动,伺隙偷偷地邀衣云到家里小坐。衣云正待回话。凤梧在背后拍拍衣云的肩膀道:“好好,你们讲甚么密切话?”衣云道:“她邀我到她家里坐坐,算甚么密切话。”凤梧道:“这句话很有道理,内地姑娘不容易说到这句话,简实和上海倌人留髡一样。”洛妃把凤梧一推道:“你别替我挑眼儿,我请他家里坐坐,是句普通话,谁要你装头装脚,说得人难为情。”凤梧道:“普通话我不信,刚才你怎么不对我说呢?我问你府上可好来坐坐,你就骨都着嘴不回答我,此刻偏生约他,那却办不到。俗语说肥雨不落他人田,我们松江人要挽回利权咧。”洛妃羞得粉靥绯红。衣云笑道:“你尽管收回利权,谁同你争夺,要这般发急。”凤梧不响,又和洛妃讲了几句话,趁着酒兴,匆匆出门。衣云又和一佛谈了一回儿笑话,幼凤催着衣云道:“走罢,今天你宿在舍间,东厢房客铺已替你搁好。”衣云道:“对不起。”说着辞了一佛走出诸家,洛妃跟在后面喊道:“沈先生你好的领了我来,不送我回去,未免说不过去。”幼凤回头招招手道:“来来,我们趁便送你回府。”洛妃抢上一步,三人同行,说说谈谈,走回家里。洛妃引进一间小房间,点盏煤油灯。幼凤、衣云坐下床沿上,一回儿,衣云说:“现在送到了,我们责任已尽,明天会罢。”洛妃推住道:“辰光还早,喝杯淡茶去正好咧。”衣云还没答应,忽听隔壁小客堂里,有男子谈话声。幼凤问洛妃是谁呀?洛妃回说是哥哥,不要紧的。衣云问你家哥子做甚么生意?洛妃道:“他不做生意,在公立学校当教员。”衣云不信,幼凤道:“不差,我也认识。”衣云诧怪道:“怎么兄为教员,妹当神女,未免太说不过去吧。”幼凤道:“内地私娼,无奇不有。”正说时,客堂里洛妃的老兄,一路送进一位朋友到妹子房间里来,使衣云、幼凤见了,大吃一惊。那人也不免怔住了,那人是谁,便是赵凤梧。
凤梧刚才打听得洛妃细底,便用战术上包抄后路之法,偷偷地先到洛妃香巢,碰见洛妃哥子,也是老友,便在小客堂里大谈教育方针。等到小房间里灯火淡淡,猜到洛妃已回,掩进小房间来。洛妃的哥子,也只好连声:“走好!慢请!”一路送入洞房。此种怪现状,也只内地有得见。阅者诸君,没有逛过内地私娼,一定疑惑作者过甚其辞,实则并非虚说,往往一室之中,妻子和客人同梦,丈夫在榻上抽烟,啾啾啧啧,声息相通,此唱彼和,依然安闲自若,恬不为怪。这不能不佩服他们大度宽容了。闲言休表,再说凤梧当时一见衣云、幼凤,不免怔住了,趑趄不前。洛妃招呼坐下一旁,凤梧冷冷的钉了洛妃一眼道:“你好,牵猪郎一般牵了两只猪郎来。”洛妃只作没听得。幼凤笑道:“你不是猪郎,怎么也赶了来呢?”凤梧道:“我是正正当当,找他哥子谈话。”
幼凤道:“你来访他哥子,为甚么直进妹妹房里来呢?”凤梧没话回答,只拉着洛妃的手,嬉皮笑靥,和她打诨,洛妃半理不理他。凤梧只管像告阴状一般的诉说道:“我自从芸玉远嫁以后,只觉此心已死,现在见了你这般婉娈多姿,天真活泼的小囡,情丝又觉在那里蠢蠢发活了。洛妃,你肯做一做芸玉的替身吗?”洛妃羞着,低垂粉颈,只顾偷瞧衣云。衣云拉拉幼凤道:“我们去罢。”
洛妃把衣云一按道:“慢点去,我有话讲咧。”凤梧道:“他是上海来的客人,和你只有一面之缘,你有甚么话讲。”洛妃道:“自然有话的,关你甚事?”凤梧默然。停回又道:“我在南京空闲的时光很多,洛妃你那天来,我陪你逛逛。”洛妃道:“我一个人陌陌生生是怕来的,出月约了沈先生一同来望你。”
凤梧愤愤道:“甚么话,你和沈先生来,我不招待。非但不招待,还要通知下关各旅馆,拒绝你们两人住宿,你可要试试我手段看。”衣云忍不住笑道:“我晓得你在南京的势力不小,决不敢轻易来尝试你手段的,请你别吓我吧。”凤梧不响。停回幼凤和凤梧谈了一番正事,凤梧又问衣云道:“你明天可是要回府么?我不留你,月初到上海再叙吧。”洛妃在傍插嘴道:“你不该赶客人动身,你明天不留他吃饭,我要留他吃饭咧。”凤梧道:“谁由你便,明天我在这里,我有主权。”衣云笑道:“别害你们空争,我明天早车便跑,随你爷亲娘眷也留我不住的。”说着拉了幼凤便走。洛妃舍却凤梧,送出门来,低低对衣云道:“你明天中车跑吧,我到车站送你。”衣云含糊着。洛妃又道:“松江风俗,正月二十晚上,男男女女都要上街游行,非常热闹,那天请你一定来,我守着你,有话和你讲。”衣云道:“理会得,有空一定来。”洛妃又坚嘱再三。衣云和幼凤别了便走,幼凤说:“洛妃很可怜,身为神女,连阳台都没有。刚才那张小床,还是他哥嫂睡的。她睡在搁栅上。”衣云道:“你哪里知晓。”幼凤道:“我深知其细,景况真不堪设想,可叹可怜!”衣云道:“对其兄而调其妹,我总不忍心。而况他的哥子,也是智识阶级人。”幼凤道:“结底归根,都因生活程度一高,被经济压迫到如此。讲到廉耻,是人人要的。实在衣食住不得过去,只好舍却廉耻两字了。”衣云叹口气道:“一例是哀鸿。”说时已回到幼凤家里。一宿无话。第二日早上,衣云趁早车先回上海。晚间又和空冀到小花园凌菊芬房间谈天,告知松江逛私娼情形,哗笑一回。空冀又问幼凤几时好到,衣云道:“他明后天即来。”空冀道:“今年抵当请他编几部有兴味的著作,不教他镂肝刻肺了。”衣云问:“教他编甚么书?”空冀回说没有定,等他来了再商量。当下凌菊芬堂唱回来,把披肩一卸,坐下衣云一并,又和衣云絮絮谈心。空冀拉着凌菊芬道:“小阿囡,你怎么一见沈大少,闲话立时多起来,你这样子和沈大少亲热,要害沈大少守身如玉的那块玉守不牢了。”凌菊芬对空冀媚眼一瞟道:“你别替我瞎缠。”讲了一回,空冀又忍不住道:“这样子真要害沈大少做文章没心思了。”凌菊芬道:“沈大少,你当真回去没心思做文章,索性搬到我房间里来做罢。”衣云说:“那么要叫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空冀道:“小阿囡,你索性叫沈大少钻到你被窝里做罢,一篇文章,包你做得花团锦簇。”凌菊芬道:“马大少,你又要胡缠了。”正说时,窗口铃响,局票又到。
凌菊芬十分不快,低低骂声断命堂唱。衣云、空冀也便走出房门,下楼回去。一宵易过,第二日晚上,幼凤来沪,空冀请他一苹香吃大菜,席上商酌出版方针。空冀鉴于市上女性作品,很受欢迎,因此嘱咐幼凤,先行着手编辑一种月刊,定名《女子画报》,图画有王川、秦松、唐宗宇等担任,交稿只请幼凤、衣云撰著,化个女子芳名,已够哄动一般游蜂浪蝶。幼凤、衣云答应着,从第二日起,便勾心斗角的赶撰画报文字,有论文,有小说,有小品,做得篇篇凄馨动人。一个月后,创刊号出版,博得一般青年阅者,个个心里热辣辣地,认为当真有此妙年清才的女郎,机会不可错过,便投函到画报社,倡和诗词的也有,约会聚餐的也有,甚至有位急色鬼,登门请见,色情狂的借此求婚,一厢情愿,不顾齿冷,引得幼凤、衣云等,笑口常开。空冀见这玩意儿很有趣味,便道:“他们这样子急色,我们索性来弄弄乖张罢。”衣云问:“怎样弄法?”空冀对衣云、幼凤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大家以为做得。过了几天,幼凤拟一段凤华绮丽的求婚小启,大致说"有冯韵笙女士,随宦来沪,工诗擅画,毕业于某女校,今因父故无依,愿征一才貌兼优之少年,作终身伴侣,通讯处某里某号转交大树堂收。”这通讯处便是空冀家里。自从这广告披露于新、申两大报之后,求婚的函件,像雪片一般。一星期内,积下一千七百多通。空冀等每天拆阅百十封,当他下酒物。函中形形色色,笑话百出。单请求婚人的身分,有拆字先生,洋行西崽,店倌伙计,以及洋场才子,小报记者,落魄文人,三教九流,不可方物。求婚函里的措辞,有委婉曲折,有大言不惭,有哀求苦恼,有肉麻不出,极光怪陆离这致。空冀等每看一函,总要笑得前仰后合。书函以外,更有一叠照片,老的少的,村的俏的,牛鬼蛇神,奇形怪状都有。里面更有几位,是空冀的朋友亲戚,早已使君有妇,大家想吃天鹅,投函尝试尝试。函中不是说绿窗久鳏,便是说新赋悼亡。空冀道:“我恨不得寄回他们夫人瞧瞧,表暴表暴他们的薄情负心。”幼凤道:“这个烂污是拆不得的。”空冀一封封整理披阅,其中一人,设想很奇,他说:“我们草草结合,也不是道理。最好先轧朋友,假使你怕难为情,不妨先和我的妹妹轧起小姊妹来。我的妹妹今年已十八岁了,现在某某女校读书。你答应我的,我教她先和你通信约会。......”
空冀笑道:“此人真要陪了夫人又折兵。”又一人道:“我先约你谈谈,交换交换意见,准明天下午三时,在大世界等你,你只消寻跑冰场子,里有一个西装少爷,袋子里插一朵红玫瑰的,那人便是我。你对我竖一只指头,马上来和你相见。......”又一人道:“女士,你大概总欢喜瞧新剧的,我便在新剧场等你。你明天晚上到小舞台花楼里,先到先等,倘彼此谋面不相识,不妨做个标记,只消把一块手帕,披在椅背上,那便容易招呼了。”空冀道:“那人设想很奇,我们要捉弄捉弄他,却很便当。只消偷偷地先去把块帕子铺在别一位女看客椅背上,那人一定要冒冒失失认为冯韵笙女士约他先到,上去七搭八搭的招呼,稳要吃着三记耳括子。”衣云道:“未免太恶作剧。”以外约游半淞园,约赴大餐馆,给坐摩多卡,约开大旅社,不下二三十人。空冀笑道:“幼凤兄,你化一化妆,冒充冯韵笙,尽管天天好去坐汽车,吃大菜,看戏游园,只消不上大旅馆,决不会得穿绷。”衣云道:“人心难测,汽车里毛手毛脚起来,说不定要当场出彩。”幼凤道:“我更有一种奇想,他们一千七八百人,心里热辣辣地来求婚,这几天里,人人伸着脖子等好消息。我们只消向不论那家戏院里包一天戏,一方面冯韵笙出面,约各人那天到某戏院看戏,到那时一定人头挤挤,客满牌子高悬,当真好捞一笔钱。”空冀道:“照你说法,更好小弄他们的狡狯,信上附一笔,叮嘱他们膝盖上铺块帕子,作为标志。到那时,戏院子真要变做大菜馆,人人铺块手帕子。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一定闹出大笑话来。”衣云道:“亏你们想入非非,一辈子色情狂的青年,给你们这样子一捉弄,无处诉苦,只好向春申君处告状去。”空冀道:“我们未必当真去捉弄他们,放远眼光,将来一定要成为事实。我还记得,前年倭国有一班魔术家,初到上海献技,其中有位赫赫有名的美人,叫做玉霄娘,果然生得玉样精神,花样面貌,在台上一举一动,露出千种温柔,万般婀娜,引得一批急色鬼,个个神魂失守。有几个略懂几行倭国文字的,纷纷投函,求通款曲。可是他虽则没有回函,在台上格外露出十分风骚,对台下一般轻狂少年,秋波一五一十的乱飞。其中有位太原公子,最后通函问他,你倒底有意没意,从速表示。通函不便,做个标志。某天登台,胸前缀朵红花,那时候我就信你有条真心对我。此函去后,太原公子专等约定那天,张着一双色眼,望准台上,好像生死关头,在此一举。那知吊起锦幕,满台男女,老老小小,三十多人,各人胸前缀着绯红的花朵,并且各人手里提一篮同样的红花,纷纷向台下乱抛,很像梅兰芳演天女散花。抛完一篮花,对台下深深一鞠躬,幕徐徐垂下。这一来,其他看客都莫名其妙,独把太原公子气得目瞪口呆。后来玉霄娘临别纪念那天,拣通过信的几位,各发一张传单,大致说:今天务请光降,妾一定委身相从,永伴诸君,直到妾身磨灭方休。各人见了,眼为一明,不免打扮得衣香面滑,老早守在场子里。结果总算人人不落空,得到玉宵娘一张珂版印的最近半身照相,这件事,你们想可笑不可笑?”
衣云、幼凤听得,笑作一团。又过了几天,空冀想出个计划,把一千多封信,评选加批,印成一册《求婚小简》,居然登报发售,依旧冯韵笙女士出面,措辞无非说:“韵笙此次征婚,雅蒙推爱,珠玉粉投,只恨无化身三千之术,使诸君不抱缺憾,因此除相从一人外,其他只好谨谢盛情。只因诸君大函,情文相生,不可磨灭,特为刊行寿世,倘有同志姊妹,效法择婿,以后不须再登广告,只消在书中求之,书中尽多才如子建貌如子都者在也。”自从这广告披露以后,曾经通函求婚的人,人人手各一编,眼望着对面上绘的一幅《妄想天鹅图》,一只天鹅在云端里若现若隐,下面一群癞虾蟆,只只伸长着脖子遥望,口角边好像有点点滴滴的馋涎流下,绘得淋漓尽致。翻翻里面自己一篇大作,也在其内,篇末外加两行评语,讥诮得入木三分,大家暗暗喊声惭愧,从此总算得着一个大大的教训。空冀等弄此玄虚,居然把这本不出稿费的名著,销行到四五版,各自欢喜不尽。且说一天清晨,马空冀在家里接到一封署名爱鹅居士的信,大略说:“鄙人也是向女士求婚的一份子,现在照女士广告上说,除相从一人外,其他函件,都刊在书里。在下遍翻无着,那么女士一定相从我了。总算三生有幸,为此约女士明日下午三时到新世界女茶室相见,磋商结婚条件。假使女士懒于出门,鄙人明日六时亲到府上拜见岳母,聊当亲迎之礼,请勿外出,届时准到。”空冀读了,老大委决不下,心想闯上门来,怎好对付呢?又见信笺角上注着一行小字道:“女士来女茶室时,只要见茶过盖开着的,便是在下,彼此便于招呼。”空冀又好笑了一回,怀着那封信,径到编辑所,告知衣云。衣云当作余兴,说我们停回,不妨去寻寻那人的开心。空冀也以为使得,吃过饭,二人踱进新世界,一望女茶室里,亭子个面,坐着三位少年,亭子里面只一个人,那亭子里面的人,空冀认得是画家王川。王川见空冀、衣云,招呼入内品茗。空冀说说谈谈,只注意到亭外三位少年,不提防王川便是爱鹅居士,一回子游客渐多,络络绎绎走过亭子,很有几位烟视媚行的女子,谁知那时王川把一个茶壶盖开着不关,空冀几次替他盖上,王川只说太热冷冷,空冀心里早已明白,打趣他道:“你嫌茶太热,我嫌茶忒冷,大概你心里有些热辣辣地咧。”王川听得一怔。空冀又道:“王川你今天独自来这里找谁?”
王川道:“我不找谁。”空冀对他笑了笑道:“老哥,你等的那人早已来了,茶壶盖不必开得。你不是等韵笙女士吗?这位便是。”说着手指衣云。衣云见王川面上一块红一块白,很替他可怜,当下对他实说一遍,空冀趁便把封信掷还王川。王川羞得满面通红,相与拊掌大笑。空冀又道:“王川,想不到你也在虾蟆之列。今天我们不来,不知害你要相思到那天呢。”王川暗暗喊声惭愧。
正说时,亭子里当真走进一位娉娉婷婷的美人来,只见她长裙委地,风致嫣然,和王川点点头,笑吟吟坐下一傍。空冀等不觉一怔。正是:
为云为雨徒虚语,倾国倾城总绝伦。
不知走进亭子的美人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画苑题名竟成佳偶情舷断指未遂好逑
话说走进亭子间一位美人,便是王川妹子芙蓉女士,算得一位美术家,今儿还是个新嫁娘。女士有一段芙蓉小史,很有趣味,待在下慢慢表来。且说芙蓉女士的画名,便在一幅《秋江冷艳图》上出名的。那幅图,便是画的芙蓉,果然画得淡粉轻脂,娇艳欲滴,陈列到美术展览会,得艺术界同声一辞的赞美,王女士便出了名,自署芙蓉女士。起初女士在美术学校时,画得一手好花卉,平常单画含苞未吐的蓓蕾,好像含有自高身价的意思,后来毕业出校,画来枝枝精神饱满,从不现出有人攀折的样子。有一天海上美术家,借西门白云禅院,开美术展览会,王女士便把那幅《秋江冷艳图》陈列到会里,批评他好处的当真不少。其中独有一位署名徐竞芳的,在一本题名录上,写着一行评语道:“王女士所绘《秋江冷艳图》,融中西画法于一炉,虽轻描淡衬,艳冶绝伦,亭亭出水,不带半点尘埃,作品一如其人,想见调研铅时,灵心慧思,一齐奔赴毫端,观之神往。”下署:“广和女学校徐竞芳拜题。”王女士读到这一条评语,芳心中不知不觉,起了无限知己之感。心想别人只批评我艺术,此人竟连我本身都称赞在内,不能不算我生平唯一知遇。事后便写封信到广和女校,信面上写明"徐竞芳女士收启",函中叙了几句客套,约她晚上到三马路宝利大餐馆小叙。届时王女士约了另一女同学等在宝利,那知应召而来的,不钗而弁,翩翩一位美少年,西装革覆,面如冠玉,洁白的硬领,宛若鹅项,衣袋口外,露出一角巾帕,芳香扑人,走进菜间,徐徐对王女士一鞠躬,接着摸出一张名片,授给王女士。王女士心中一怔。瞧瞧名片上徐竞芳三字一些儿不差,怎么来了个莽男子呢?那时又不好拒绝,只得招招手,请他坐下首位。另一同学,也呆了呆,乘隙底底问道:“芙蓉姊姊,这位可是你的'海司扳得'。”
王女士红着脸,只说不出话来。那徐先生不慌不忙道:“王女士,你真太客气了,今天初次相见,本不该叨扰女士,只因女士一片志诚,却之不恭,特来叨陪末座。”王女士道:“前天美术展览会题名录上一条评语,想是先生手笔,承蒙谬奖,愧不敢当。”徐先生道:“这幅《秋江冷艳图》美不胜收,鄙人一些儿不过誉。”王女士道:“过誉过誉,今天特地谢谢先生。”说着粉靥微微一红,又扭着颈子笑了笑道:“徐先生,我真太荒唐,还道先生是个女士,因为先生题名录上写的广和女学,所以有此缠误,信封上还写的是女士呢!”徐先生接嘴道:“不能怪你,往往要误会。实因鄙人那名号,题得太香艳了,又在女校执教鞭,不免弄错,其实鄙人一向是个男士。”王女士听得,噗哧一笑道:“不错先生大名,简实带着七分女性色彩。,"徐先生道:“讲到鄙人竞芳两字,也有个出典,通常当作红紫争妍解法,仿佛花枝和花枝相竞,我的竞芳不然,好似一只蝴蝶,飞在花枝里争妍,你道说得过去吗?”王女士绯红了脸,笑道:“先生未免太没丈夫气了。”徐先生一笑道:“古人早有此想:'愿为杏子衫边蝶,斜抱酥胸过一生。'可为明证。”
王女士听了,不胜娇羞,心中只觉此人十分洒落,品貌又佳,吐嘱又隽,不可多得。那徐先生又道:“我自从题了这个名字,在报纸上做了几篇关于女性的论文,无端接到许多香艳书轧,也有来和我结交姊妹的,也有贸然向我求婚的。你想他们简直当我女性看待了。从前我已闹过笑话,也是接到一份署名女士的请客票,匆匆赴宴,谁知和我一样是个莽男子,那么害他大失所望,我也乘兴而来,败兴而回。所以此次你王女士请客,我还道有人假托,先在门缝子里张了张才敢放胆进来。”王女士听得,笑作一团。当下三人胡乱吃过三客公司菜,各自回去。从此王女士得一知己,芳心可可。明天徐先生还席,后天那女同学请客,轮流宴会了好几次,以后王女士便精心结构画一幅并蒂芙蓉,赠给徐先生。徐先生又送还王女士,请求添上一只蝴蝶。王女士并不推辞,替他粉本轻描,画上一只淡黄色的粉蝶,绕着花枝,不接不离。徐先生得了,珍如拱璧。日后又接近了几次,徐先生婉婉向王女士说道:“王女士,你送我一幅芙蓉图,那只粉蝶儿绕着花朵儿,飞到如今,飞得翼酸脚软,要飞不动弹了。你可怜见他,让他息息脚吧。”王女士噗哧一笑,徐先生便在他一笑里面,化身蝴蝶,飞集到芙蓉花心上去。自经一度恋花之后,不多几时,双方居然行结婚礼了。王女士方面,王川和王川的父亲,忙作一团,发柬请客,全家忙碌。婚期前几天,门首一份份的贺礼,络绎而来。除了他父亲收礼之外。另有送给芙蓉小姐的,也就满堆着一屋子。因为他们的同学姊妹着实不少,更有钦佩她画名的人,晓得她出阁,买几色礼品送送她,一本芙记小礼簿上,大有可观。送礼的,除银盾银杯,绣品饰物之外,其余大都是礼券,不是先施,定是永安,远道而来的,加着个封套,从邮局寄来,也很不少。所以当时这几天里,邮局送信的只要瞧信封上标明芙蓉女士收,一望而知里面一张礼券。芙蓉女士喜溢眉宇,那时女士的公馆,离开母校美术学校很近,当在出阁那一天,校里收到从邮局寄来一封信,信面上写明"烦美术学校校长先生转交王芙蓉女士亲拆""本埠金寄"。美术学校校长室在里面,这封信先到教员预备室,搁在桌子上。一位男教员瞥见了道:“芙蓉女士府上,便在斜对过,怎么寄信人还没知晓呢?”又一个教员道:“我们拆开来看它一看,从前我们拆他的信,拆开来总是一篇肉麻有趣的妙文。”一人道:“要拆得看不出破绽才好。”一人便吐出些唾沫,涂在邮票缝里,慢慢揭起来,找一根柳枝牙签,轻轻一剔,封口便开了,抽出一瞧,一张信笺,一张图画,于是大家争先看图画,画上件东西,花不像花,果不像果,初看当它一柄手枪,再看又疑一只香蕉,细瞧都不是,是一件画男模特儿的人,所留着不画的东西,周围画满了一条条的光线,虽然用铅笔随意涂抹的,姿态却也生动活泼。再看那张信笺时,只见上面写着:“你要出阁了吗?我特送你一份贺礼,你看看这件东西,是我最近小照,又英伟,又威武,当知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你看了他还认识吗?如其不认识,我告诉你,便是你从前把玩的东西,当时你人小,吃量不佳,见了他吓,此时想你那宫盆暖房,一定把门面放大了,须知我也改观了,特地写出来,叫他送你的行,请你把他和新朋友比较比较。”一个教员道:“快快封好,替她送过去,人家一份贺礼呢,倘落在校长手里,怕他扯碎了。”说罢便叫校役送了过去。这时候芙蓉女士已经结了婚,跟新婿双回门,接到这封信,当着新婿面颈子一扭,得意洋洋道:“竞芳,你瞧我的礼真太多了,早晚还有人送来,看也不用看,大不了是张礼券。”随说随撒了封皮,抽出一看,叫声哎哟。徐竞芳问她是谁送的礼券?芙蓉女士早把扭成一团,绯红了脸道:“我道甚么礼券,是张蜡烛票,触霉头。”竞芳也不再多问,芙蓉女士心弦上颤了五分钟,也就渐次淡忘。从这天以后,两人安度他们的甜蜜生活。徐竞芳自比庄周,朝朝暮暮,化身蝴蝶,恋着一朵芙蓉,餐香饮露,乐不可支,也是他一段天缘凑巧,当初哪里想得到在题名录上,随意涂抹几句,立地得着个艳妻。可见天下美妇人真多,只要凑巧,俯拾即是,随手拈来。不凑巧时,凭你用尽心机,到底难成好事。正所谓"有意栽花不发,无心插柳成阴"。闲言休表。单说芙蓉女士那天归宁在家,忽见哥子王川,连日躲在床上,茶饭少进,神态委顿,不知他上甚么心事。又见他一回儿振作精神,写一封信,亲自投邮。回来又长吁短叹,听他好像澈夜未眠,好容易挨到吃过饭,细细打扮起来,把一满瓶雪花膏,涂去了半瓶。香水精头发上洒起洒到脚跟上。打扮完毕,匆匆出门。芙蓉女士眼见他特殊举动,老大疑心他,便以情场侦探自命,偷偷地尾随在哥子背后,一路跟进新世界,远远监视了好久一回。见他并无越轨举动,也就疑团冰释。后来又见空冀等走进亭子,芙蓉以为约的原来男朋友,也便走进亭来,和哥子并坐喝茶。空冀素不相识,未便交谈,也就拉了衣云,走出亭子。正想回去,碰见王散客翩然而至,一同又在对面亭子里泡茶。空冀问起散客,那女子是谁?”散客便把详细述一遍,两人方始明白。散客又道:“芙蓉女士算得一位女交际家,此番婚姻的速度,好说是开的特别快车,两人从相识起到结婚,不满三个月。这样结合,真太便利了。”空冀道:“现在教育家,又在那里提倡男女同学,此风一长,婚姻结合的速度,更要比他们来得快了。”散客道:“男女同学,大概也要成一种潮流。潮流所至,将来不知要把学校弄成个甚么样子。”空冀道:“上海男女同学的学校,已有好几所。我晓得的,法租界有一所农科大学,我有位亲眷,也在这里读书。他回来说起,那农科大学招生,仿效植物中雌雄同株,动物中雌雄同体的意义,兼收并蓄,自开课以来,笑话百出。有个女生姓何名叫青霞,你晓得她为了甚么要叫这名字,她简直要想讨便宜,让一群同学,亲亲热热叫她一声亲爷。可笑不可笑。她一进校,便偷偷地把这层意思,对几位女同学说了,不消几时,吹入男同学耳朵里,知道她欢喜讨这种隔靴搔痒的便宜,当下将计就计,各人把青霞两字,叫得应天价应。俗语说得好,苍蝇不抱没缝的蛋,过不了多时,几个每天奉敬她几声亲爷的男学生,都厮熟了,非但厮熟,还存着个不该存的念头。一天有个姓俞的学生,瞧见何青霞正坐在校园小亭子里出神,走上前去,喊一声青霞,何青霞格格格笑起来。俞生道:'你别笑,我们男子才配做人亲爷,才有亲爷资格,怎么你们女子,也攘夺我们的专利权起来呢?'何青霞头一抬道:'我又不请你来叫的,你自己情愿来做我的儿子,管我青霞有资格没资格。’俞生涎着脸,走上一步道:'我做你的儿子,倒也不妨,只是要求你亲爷今天显一显真正资格。说时两只手便自由行动起来,一回儿嚷道:'我早知你没有资格的,果然果然。’何青霞绯红了脸跑了。第二天又是个姓吴的男生,瞧见何青霞在自修室里,独自寻思。吴生偷偷地闪进去,对何青霞笑了笑道:“青霞,昨天老俞逼你显资格,有这回事么?'青霞仰着脖子道:'有便怎样,没便怎样?'吴生道:'老俞太欺负人了,你如果没有资格,我肯借给你。'何青霞又绯红了脸不响。这样子下去,被他们闹得情不可却,心想罢了,我做人的亲爷,也做得腻烦了,今儿换换门路,做做亲娘罢。以后除俞、吴二生当然及格外,其他只消有人请她显资格,她就立刻显资格。有人愿意借资格,她就向人借资格。此风一开,引得全校闹着资格问题,人借借人,这笔帐怕请会计师来清理,也弄不清楚。”
散客笑着道:“寻常一件事,到你老哥嘴上,总是说得淋漓尽致。”空冀道:“这不打甚么谎,我一位亲戚,亲身经历的。”散客笑道:“可是女亲戚,向人借资格的吗?”空冀道:“男亲戚,专把资格借人的。”散客道:“怪不得深知底细。”说着笑了一阵,空冀又问散客函授学校的近况怎样,散客摇头叹息道:“不可说不可说。文小雨和吕戡乱大拆羊烂污,前天夜里已做公子重耳,出亡在外了。”空冀诧怪道:“咦,从前很发达,怎么弄到如此结局呢?”散客道:“一言难尽,总之是挥霍无度的结果。他们办事从不量入为出,只管一意孤行。可怜现在害了一辈子哀哀无告的帐房职员,那批人多半从内地出来的,始初见报纸上刊着招请职员的广告,有心想到到上海办事的,便写信问问详情,一问按月有四五十元薪水,心中热辣辣地,又见要六百元保证金,心想这是有得还的,并且按月起利,无异存在庄上,因此无端动了这条念,没钱的千拚百凑,也有押去房产,也有变卖田地,凑足六百元,摒挡摒挡行李,专程到上海来就职,希图十年念年久长之计。那知六百块钱,一入小雨袋里,狂嫖滥赌,数天立尽。等到发薪水,起初一两个月,总算把学生学费移挪过去。后来职员越招越多,每次薪水,总在千元以上,学费抵无可抵,没法应付,只有欠薪。积欠了数月,职员大起恐慌,要与小雨为难。小雨不得不饮鸠止渴,拚命大登广告,添招职员,招到三四个人,把保证金分派职员欠薪,只抵十分之一二。这样子日积月累,越盘越深,那里还弄得清楚。可是这篇帐目,只有小雨一人肚里明白,急得无可奈何,总不肯和他人商榷。直到前月月底,房租付不出,要给房主封门了,米店里积欠六七百元,要起诉追偿了。各职员呆呆坐在校里十八罗汉之数,一时有在陈之虑,恐忙起来,举出代表和小雨交涉,小雨才始发急,和戡乱粗粗一计算,还保证金要一万多,积欠薪水也须七八千,其他欠项,至少五六千,非有三万银子,不能过去。戡乱平常卖卖小说稿,一块钱一千字两块钱一千字的朋友,听得这个消息,伸着舌子缩不进去。哪知小雨冷冷的道:“戡乱,你是副主任兼会计,我们戏房里话,你该当一半责任。一旦上公堂,我不过承认个名誉职,完全责任,还须你负。”戡乱这一急急得三魂失二,七魄少六,当下和小雨极拚,结果总算小雨顾全友谊,不曾让戡乱急死,守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宗旨,两人有伴有侣,溜之乎也。直到现在,鸿飞冥冥,那块函授学校的牌子,早已除掉,房屋也发封了,只剩一大批职员,哭丧着脸,惘惘若丧家之犬。你想这件事,弄到如此收场,谁也意料不到。当在开办之初,学生报名的一千多,每人一次收学费八块钱,也有近一万。小雨不知怎样耗费法,弄得债务累累,一跑了事。”空冀听得,呆了半晌道:“想不到文小雨会得拆这样一个大烂污。俗语说的'小胆黑良心',一些儿不错。这件事他算得在上海文艺界里留一个空前未有的污点。”散客道:“倒不是啊。弄弄笔头的人,拆四五万金一个烂污,也可以的了。”空冀又道:“其实他笔下到底怎样?”散客笑了道:“不足为外人道。
据称他前年冬里回原籍,在一艘小划子上遇着风浪,当时同舟有个老学究,那学究并没别种行李,只带一箱书,这一箱书,是他一生心血的结晶,诗文小说笔记统有,全是句斟辽酌,名山著作,事前小雨已拜读一过,佩服到五体投地,情愿拜学究做干爷,后来船一遇风,翻了个身,小雨只替他保护一只书箱,保护了书箱,便顾不到他的人,那学究在水中还伸出只手来,仿佛替小雨讨一箱书似的。小雨心里盘算着道:'我还你一箱书,你带到水晶宫,也没甚么用处。我救了你起来,对于一箱书,享不到一些权利,那么还是和你两弗来往吧。我今天总自算碰巧,替你老夫子借一生心血,来世做你的精虫补报你。那学究还在水平线上透出个头来,对小雨眼睛白了两白,小雨只好说声对不住来世会,从此以后,小雨把那人的一生心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居然博得个文豪头衔'。”空冀道:“这件事,却很奇特,不知确不确。”散客道:“确不确我不能证明,当时又没人眼见。老学究的魂灵,又不曾到会审公堂来告状。
只好存为疑案。”空冀道:“可惜,海上文坛又弱一个。”正说时,王川兄妹走进亭子来招呼散客。散客让他们坐,他们只不肯坐。王川凑上散客耳朵,低低道:“再停一句钟,一百十四号相见,先到先等,不可失约。”散客点点头道:“理会得。”芙蓉女士摸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脸,把张粉纸,擦擦两脸,王川便送她回去。空冀又问散客道:“你们一百十四号的兴致,怎样浓法?”散客道:“不要说起,苦极苦极。”空冀笑道:“老哥,你怎么总要自寻烦恼呢?”散客道:“此番却非本身问题。王川和彩云的事,害得我旁观者,落掉几滴伤心之泪。”衣云在旁,听得彩云名字,偶然忆及去年写信的事,插嘴问散客道:“王川和彩云怎样一回事?请你详细告我。”散客叹口气道:“他们都是初涉情场,不知不觉,演成一出悲剧。那彩云虽做神女生涯,天真却没尽泯,久想择人而事,脱离火坑,谁知碰见王川,一往情深,相交不多时,枕边订下啮臂之盟,非但许她宝扇迎归,还答应她当作大妇。彩云当然感激涕零,专待入宅。那知彩云的身世给王川老子打听得明明白白,吵个落花流水。他老子情理很长,一天叫齐了亲亲眷眷,当场责备儿子道:'随便你娶哪个女子,只消身家清白,我总没第二句话。今儿你买块咸肉回来,家里又不要开甚么咸肉庄。这种臭肉,只配宰一刀的路道,你索性讨回来当妻子,传宗接代,那么你将来一代一代,子子孙孙,免不脱肉臭,王氏祖宗哪里吃得惯这种咸肉羹饭,可是你昏了么?枉为读书识字人。从前孔夫子割不正不食,何况这种咸货,亏你千拣万拣,到庄上去挑选回来。’王川听得,只不做声,他老子又要约他,假使娶到家里,一定把他削作肉泥。王川没法,只好和彩云另营秘窟。彩云当初押在二宝那里,身价只二百块钱,二宝因她不肯巴结客人,恨不得有个户头,替她赎身。王川凑足二百块钱,赎了彩云,赁屋安居。起初很秘密,后来给亚州中学几位老相好知道了,醋海兴波,密密告知王川老子,话中装着头尾,说王川和彩云,已秘密结婚,现在珠胎暗结,你老人家预备抱孙了。王川老子听得这个消息,火上添油,明查暗访,探得秘窟所在,偷偷地把彩云引诱到别的所在,把秘密窟立时取销,害得彩云无家可归。王川得知,要和老子拚命。老子把他幽禁起来,闹得全家鼎沸。那彩云自怨命苦,非但不怨王川,翻觉芳心不忍,暗想王川为了我闹得这般田地,我不走开,大概不会太平,偷偷地跟着个老鸨,到广东去做生意。临走那天是正月二十,消息给王川知道了,赶到轮埠,责备她不该负心私逃,我替你赎的身,你便是我的人,我不允你走,你不该私逃。彩云泪如雨下,带哭带诉道:'我心里谁愿舍却你走,只为住在上海,害你全家不宁,我顾全你安宁起见,千里奔走,再堕风尘。哪知你还不能相谅,今儿反唇相讥起来。那么我不能挖出颗心来示你,今天随你处置我罢。你要我死,我立刻死你面前。'王川这时弄得一无摆布,姑且安慰她,劝她起岸,叙一叙再说,横竖轮船要明天一早才开。彩云免不得跟他上岸,走到虹口一家大餐馆里,彩云那里吃得下东西,只哭得泪人儿一般。王川说话之间,还不能全信她此行出于善意。一回子王川走去小便。回到房间里,见桌子上一块血迹,一望彩云,正在把块帕子包件东西,包好了授给王川,带哭带诉道:'我此去遥遥千里,归期无定。怕以后再不能和你见面的了。承你眷爱,把这件东西送你做永久纪念,将来生死存亡,你也别悬念了。我这件东西,永久伴你一生'。王川还不知什么东西,解开一看,血淋淋一段小指,有一寸多长,不觉吓呆了。再看彩云时,已晕倒在椅子里。王川忙去扶她,替她把断处血管缚住了,安慰她一番。西崽走来一瞧,台毯上盆子里大菜刀上都溅着血迹,老大起疑。王川告知详情,那西崽倒也触发哀感,替他们到西医那里买了些刀伤药橡皮膏来,从新包扎好了。依王川一定要叫彩云下一班船到广东,无如彩云船票已买,更有同伴,不便从命。那晚直至夜半,王川送彩云到轮上。明日清晨,又赶到轮埠,挥涕送行,直等汽笛一声,轮碇启行,始怅怅归来。把一段小指,浸在一个洒精小瓶里。又把小瓶装在一只银匣子内,随身佩带,算他一个铭心刻骨的纪念。从此以后,一个多月,消息传来,说彩云未到广东,中途病殁。一口薄皮棺材,抛在香港附近一块荒野之地。王川闻耗,又是哭得死去活来,打算出资归骨。无如没有熟人,有愿难酬,怅怅若失。这一段事,简直悲苦苍凉,伤心惨目。”衣云听得,悒悒不欢,险些吊下泪来。空冀有些将信将疑。衣云道:“此人我深信不疑。记得去年已亲聆她一番衷曲,陪她下过一次眼泪。她托我写封信给娘,数说她娘不该把她送入火坑,凄凄切切,悲诉一番,诚如午夜啼鹃,不忍卒听。后来我生怕情丝粘着,不敢再去。如今演成这一出惨剧,王川简直是我的替身。可怜彩云易散,委实伤悲。”空冀道:“当真有这件事,绝妙一篇传奇材料,凄恻顽艳,别饶情趣,当真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假使把那个指头儿葬块地方,竖块石碑起个'指冢"名词,一样好留传后世。”散客道:“他早有此意,还想将来殉葬咧。”空冀道:“那更好了。”散客道:“可笑他老子妹妹,得了这个消息,喜不自胜,说着风凉话道:'她本来是块咸肉,日日夜夜供人一块块宰割的,割去一只指头,有什么希罕。'王川听得,只有唉声叹气。”空冀道:“王川年纪也不小了,怎么风尘中混了这几年,还物色不到佳丽呢?”散客道:“良缘难遘,他正拚命在那里找寻。前天听他说起有位冯韵笙女士,曾经登报征过婚的,现在情愿嫁给他,未知能够达到目的否?”空冀听得,噗哧一笑,散客道:“你笑甚么?”空冀说:“冯韵笙女士,我也认识,怕早已定婚,未见得肯嫁给他吧。”散客道:“咦,韵笙你怎会认识?此人文才不弱,从前做篇求婚小启,登在报上,够多么轻清恻艳,听说他年纪还轻,确有天才,我一位朋友,和他很要好,时常倡和谈心,这番求婚中选的,既不是王川,我想一定是他。”空冀道:“韵笙的心相,我很熟悉,她偏不肯嫁熟人,今儿嫁的还是个未谋一面的陌生人。”散客道:“奇了,怎么韵笙的脾气,强到如此,千不嫁万不嫁嫁个陌生人呢?”空冀道:“也是她的生性如此,要嫁谁便嫁谁,还是这样子爽爽快快的好。”散客道:“那末王川不免失望,他一失望,便要拚命到一百十四号去发挥性欲了。”空冀笑了笑,望望手表上已敲过五点钟,别了散客,同衣云走下楼来。衣云笑道:“我们登报征婚,小弄狡狯,害得一般急色鬼,蒙在鼓里的委实不少。”空冀道:“散客安见他不在求婚之例,否则他决不会这样子关心。”
衣云道:“可笑之至。”一边说一边走,出得新世界。衣云道:“辰光还早,到我家里坐坐罢。”空冀道:“使得。”两人径往定一里,敲门入内,自有娘姨倒茶敬烟。空冀道:“这一所两上两下的新房子收拾得如许整洁,难道只你一个人住吗?”衣云道:“舅父等全家回乡去了,来申还遥遥无期,晚上只一位钱庄帐房华先生来住。我因为太清静,招幼凤同居。”空冀道:“幼凤前天回松江,约今天来申的。”衣云道:“晚车六点钟到,他不久便来。”两人坐谈一回,幼凤如约而至,三人又欢叙一室,谈笑融融。空冀问衣云道:“从前听尤璧如说起,你和这里陈府上有别种关系,不知确不确?”衣云道:“甥舅之谊,还是勉强,并没别种关系。”空冀也不便多问,在屉子里翻见一册钞写的诗稿,字体娟秀妩媚,题名《绣余吟草》,空冀看了几首,笑吟吟授给幼凤。幼凤道:“这是谁的诗稿呀?”衣云道:“表妹的。”空冀道:“可是真凭实据来了,你和表妹爱情的程度,制造到怎样了。”衣云道:“我没爱情可言,一向如老僧情性,入定于此,不知爱情为何物。”空冀道:“我不信,你方当盛年,决不至消极到如此。”衣云道:“我倘滥用爱情,一定弄成个不可收拾之局,烦恼丝要把我个小身体,牢牢缚住咧。”空冀道:“人非草木,对此秀外慧中的表妹而兼女弟子,谁能无情。”衣云道:“我有个确切的经喻,人人羡慕西湖山明水秀,初到逛逛,果然心旷神怡,眼界一明,一旦移家湖上,久住惯了,翻不知胜处在哪里,你道对吗?”幼凤道:“很对。”空冀道:“那么我们雅慕你久住圣湖,常伴西子。”衣云默然片晌。空冀又道:“衣云,其实你不妨寻寻乐趣,只消随手拈来,随手舍去,不给情丝袅住,便不妨事。”衣云道:“无此大彻大悟的本领。”
幼凤道:“我也如此,觉得身入其境,慧剑不灵,摆脱无从,宛似心乱抽丝,越抽越紧。”衣云对幼凤笑了笑道:“老兄甘苦之谈。”幼凤又道:“衣云,你正月里在松江,险些儿粘情丝,今儿凤梧和洛妃正打得火热,当初你走后不多几天,便荐洛妃之枕,以后情状,不堪问了。洛妃初衷,的确有心于你。那天恋恋不舍的情形,可见一斑。后来我碰见她,她总提起你,说你走的那天,到过火车站两次。正月二十那天,还痴心妄想等你。”衣云笑道:“照此说来,负她一片好心,现在有凤梧做我替身,她也不至有怨词了。”幼凤道:“凤梧的事,正复难说,怕得之易,失之亦易,决不会全始全终,早晏是第二个章秋水。”
衣云道:“怕不至于罢。我见他那晚和我闹醋劲,真可发一笑。明年新春我预备再到松江,乐个畅快。这种去处,吃花酒像家庭团叙吃年夜饭,倒也别饶风趣。不知一次花宴,所费几何?”幼凤道:“比上海便宜得多。上海一次所耗,到松江好吃十台花酒。松江地方,又没花规,碰和吃酒,随客打发,一场和抽四块八块头钱,一台菜花六块八块席资,已算大阔特阔了。倘连做三四回,便可作非分之想。只因居室湫隘,家里没有留髡余地,非偷偷地另寻秘窟不成。”
衣云道:“那么秘窟往那里找去呢?”幼凤道:“多极多极,专营阳台生意的,送往迎来,非常迁就。只要你带菜上门,不怕没椅桌杯筷给你。”衣云道:“可叹内地风俗,也淫靡到如此。”空冀插嘴道:“大概也受的上海化。上海淫风,普遍到内地,真像水流湿火就燥,一日千里,不可收拾。”衣云、幼凤大家悲叹一阵。衣云又道:“凤梧和洛妃一结合,又要害他平添许多诗料,不知他近来诗兴怎样?常在松江么?”幼凤道:“他人在南京,心在松江,近日听说把洛妃送在松江乡间一所学校里读书,自己每星期回来一次,弄得仆仆道途,疲于奔命,诗兴怕也提高不起了。”衣云道:“一佛丈近况怎样?”幼凤道:“此公抱定宗旨,有钱海上挥霍,无钱家里缩缩,一年如此,十年也是如此。他的能耐,真不可及。今天和我同车到沪,车中背给我听,不少艳体诗。”衣云道:“请你写给我瞧瞧。”幼凤当真抽毫默写。第一首怀女弟子陈云秋云:
入夜几园月自高,霜寒清影堕梅梢。天涯赖有云鬟在,札殷勤慰寂寥。
衣云问:“陈云秋女士当真赴重庆吗?”幼凤回说不得而知,此人生性浪漫,萍踪不定,去不去没一定。说着又抄第二首春望云:
杨花飘泊春无赖,化到浮萍便作家。谁料东风终不管,无心流水绕天涯。
衣云道:“好个无心流水绕天涯,这一句浑成得极,一佛大概也为云秋有感而发。”幼凤道:“说不定。”又抄一首道:
微风吹尽堕梅枝,晚春阴入望时。只合身为流水去,待他飞絮化萍时。
幼凤道:“这一首,一佛丈说,是凤梧和他的。”衣云说:“做得清隽异常,还有呢?”幼凤道:“想不出了。”衣云说:“你自己奚囊中,总也不少佳句,何妨写出一两首我读读呢。”幼凤道:“我此番回家,诗兴索然,只做得一首小诗。”
衣云说:“不论多少,一首也好,请你写出来。”幼凤写着道:
微风吹鬓是春寒,梁燕雏成带笑看。忽有绮思心上过,银梨花下倚阑干。
衣云称赞道:“此种境界,风情正复不薄,令人神往。”幼凤道:“不可为训。
此番回去,除此一首小诗外,别无他,作镇日光阴,消磨在睡梦里。梦中变幻百出,好像我一个瘦弱身躯,给爱神用弓弦生生绞死,遗骸荒郊,却还一灵不泯,眼见走来两个猴子,把我纳在一口桐棺里,搬到一棵海棠树下,将海棠树摇了摇,顿时落满一棺花片。正要盖棺,又忽来一只玉蝶,钻到棺里相伴。那时心中一喜,便瞑目长辞。醒来乃是南柯一梦,不知是凶是吉?怎样解法?”
衣云道:“足下绮念未除,绞死你的,不是弓弦,简实情弦,死后一蝶来吊你诗魂,你道对吗?”幼凤还没回答,忽闻门外一片喧嚷。正是:
三月诗情多艳冶,一楼春梦太玲珑。
不知外面走进厢房来的那人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客馆三更惊闻狮吼歌场一瞥怕听驴鸣
话说幼凤、衣云等正谈论风生,忽闻门外人声喧腾,慌忙走出观看,只见两个巡捕,同了一个包探,在对面弄内,押着两个少年走出。弄口聚着一堆人谈论,说是吓诈党,给巡捕房里得了信息,特来破获他们的机关,促住两个同党,抄出不少证据,甚么铁血团的图章、信札之类,好算得人赃并获,起码十五年西牢,也是罪有应得。空冀等方知真相。衣云叹息道:“上海自从有了这一类吓诈党,害得富翁梦魂不定,个个不能安枕,以后居家就不易了。”空冀道:“照此看来,还是我们一辈子寒士舒服。家里只有几管破笔,他人决不来看想你。黄昏一梦,直到天明,比较富翁安心得多。”说着重复走回衣云家里,小坐片时,分别回去,按下不提。过了几天,幼凤日间仍在环球书局编书。晚上衣云招他同住一室,把铺盖行李等,搬至衣云舍间。黄昏灯上,两人伏案作书,无非作些媚世之文,趋承书贾的意旨,一天垂晚,幼凤做成一篇短作,题名好像只有一个"疟"字,内容描摹文人卖文疾苦,大致说一个文人,患了三阴疟疾,三天之中,一天支离病榻,要少撰许多文稿,字少即金少,无形中受许多损失,说得十分感慨。幼凤很觉得意,给衣云瞧了,衣云问他卖给谁家?幼凤道:“四马路一家远东书局里定撰的,听说刊在一本游戏杂志上,你陪我走一趟好吗?”衣云道好,一同踱到四马路,走进远东书局,一问编辑主任姓孙的在楼上,幼凤、衣云走上楼去,只见那人瘦小身材,三十来岁年纪,一张哭形脸,伏在写字台上转念头。幼凤近前招呼他,他只点点头,招招手叫他坐下一傍,幼凤把袋里一篇小说稿摸出给他,他细读了一遍,摇头咂舌道:“绝少风趣,不合游戏性质。我们办的游戏杂志,简直篇篇要游戏笔墨的作品。”
说着抽出屉子,把别人的稿件,一篇篇指示给幼凤阅看,兴高采烈的道:“你瞧这篇'孙悟空大闹上海滩'做得何等滑稽,这篇'贾宝玉再试云雨情'做得何等风趣。还有这许小品文字'新十九摸''野鸡叹十声'等,简直篇篇都是名作,不背游戏两字的过旨。你那一篇,题目只有一个'疟'字,阅者一见了这个字,便要头疼脑胀,连上面几篇名作一齐减色。我们抱的宗旨,要使阅者看了游戏杂志开开心,现在你无端奉赠他们一个疟字,叫他们还开心得出吗?足下未免不思之甚。”
一番话说得幼凤目瞪口呆。那姓孙的见幼凤不能下场,只得自己转圜道:“现在你做已做成了,怕你还待着那笔稿费派用途。我素来很愿意照应一辈子寒士,你便是今天不送稿件来,向我借几块钱,我姓孙的也未始不答应。现在你这篇大作,老实不能用,我也不去计算字数多少,姑且搁在那里,你先拿三块钱去,隔天另做一篇有趣味的小说来掉换。”说着,磨磨浓墨,开一张支单,上面写着:“洪幼凤预支稿费大洋三元,请会计部照准支付。”下面署着开支单人孙静笙,收银人□□□签字,那时孙静笙把那一只支单,交给幼凤,幼凤接了,向下面帐房先生领到三块钱,还在支单上签着一个姓名。这当儿衣云见幼凤面上好像有一种哭不出笑不出的神情,猜他心里难过到极点。当下两人走出远东书局,径回定一里衣云寓所。幼凤把一封已定就未发出的信,抽出信纸来,细读一遍,对着出神。一回儿,又问衣云:“邮局里汇款,不知三块钱肯汇不肯汇?”衣云道:“大约可以的,你汇给谁?”幼凤道:“不瞒你说,内人在校中叠来了两封信,向我索款。第一封信上要十块钱,第二封至少要我五块,再不可少。我已写好回信,预备汇寄她五元。谁料今天变生意外,没法只好先寄她三元再说。”衣云道:“我袋里用剩三块,借给你两块罢。”幼凤心中一宽,当去寄信汇款。匆匆走出大门,瞥见一个胖胖身材的女子,长裙革覆,短发蓬松,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正在弄内,仰着脖子一家一家检查门牌,见幼凤走来,那女子弯一弯身子,问道:“请问弄内七十五号在哪里?”幼凤指着道:“便是这里,你找谁?”那女子道:“有一位在正义钱庄上的沈衣云先生,不知可在这里?”幼凤道:“不差,他在里面。”那女子说声谢谢,便推门进内。
幼凤觉得此人来得突兀,也跟了进来,只见那女子走进客堂,对衣云深深一鞠躬,叫声:“沈先生,久违了。”衣云一呆,向她细细端相了一下,骇然道:“你不是醒狮女士吗?多年没见了,怎会一人来此?你家绮云兄呢?”一面问她,一面招呼她坐下。那醒狮女士道:“他来了上海好久,沈先生你怎会没有碰见他?”衣云道:“他信都没一封给我,莫说见面。”醒狮道:“奇了,连你也不知他的踪迹。”衣云道:“我要问你个详细,他究竟到上海有几时了。”醒狮道:“已有一个多月,他在二月初,在家里和我闹意见,一脚赶到上海,我本该早日来寻他,后来接他的信说在北京路一家什么永康保险公司供职,叫我不必到申找他。谁知我叠去了几封信,没有回音,所以不得不赶来找他个下落。”
衣云道:“那么你怎会找到这里呢?”醒狮道:“我在乡间探听尤璧如、钱玉吾,说起你在正义钱庄,我到庄上问讯,又说你在这里,因此特来探访,问他的消息。”衣云道:“绮云兄既说在永康保险公司,谅必总在公司里,你去过没有?”
醒狮道:“早已去过,今天恰逢礼拜,铁栅门闭上,无从问讯起。”衣云道:“你可是今天到的?”醒狮道:“昨天晚上到申,住在一位老同学家里,便在白克路永年里。”衣云道:“今天晚上,我想一时无从探访起,还是明天陪同你到公司里找他罢。”醒狮道:“也好,明天有劳引导。上海路径,我不大熟悉。从前在苏州校里时,也只来过两次,一碰已是三四年,市面大变,不复认识。”
衣云道:“你今天在此便夜饭罢。”醒狮道:“不客气,我那位老同学还等着我回去吃咧,不叨扰了。”说着便兴辞而出。衣云送出门外,约定明天早上,守在家里等她。醒狮去后,幼凤问道:“这是谁呀?”衣云道:“一位同乡老友的夫人,今天来得突兀。数年不见,我真要不认识了。”幼凤道:“她来寻丈夫吗?”衣云道:“不错,她丈夫叫汪绮云,品性很和善,是我总角之交,现在据她说,供职在永康保险公司,只是不该不来望我,难道不认我老友吗?”正说时,娘姨已开夜饭。衣云道:“幼凤你那封信来不及寄,明天寄罢,吃夜饭了。”幼凤只得坐下,胡乱吃过夜饭。灯下说说谈谈,一宵易过。
第二日朝上,幼凤到局里办事,衣云守在家里下到十二点钟,不见醒狮来。又等一回,吃过饭,吩咐了娘姨几句话,出门径到正义庄办事,回来已是上灯时分。想起汪绮云事,问问娘姨,醒狮女士没有来过,也就无法探听他的消息。是晚衣云睡到夜半,忽闻下面敲门声甚急,连忙披衣下床,把客堂里电灯开了,叫醒娘姨开门,娘姨走近门口,问道:“门外是谁?”外面应道:“我们大西旅馆茶房,有一张客票,请你们沈先生,吩咐无论如此,要去一趟。”
一壁说,一壁把张请客票,在门缝子里塞了进来。娘姨拾起,授给衣云。衣云一瞧,请的人正是老友汪绮云,住在大西旅馆一百念五号,反面注着:“今晚无论如何,请来一面。”衣云心想,半夜三更,特来唤我,他们一定在那里勃溪,醒狮大概正在大发狮威,汪绮云无可如何,来叫我去解围,我又不能不去。当下整理一下服装,吩咐娘姨当心门户,独自匆匆出定一里,迳到大马路大西旅馆,趁电梯直上三层楼,走向一百念五号房门口,忽听里面笑声格格,衣云不敢推扉直入,先在门上弹指几下,绮云忙来开门,笑迎着道:“老朋友对你不住,这样深夜赶来。”衣云道:“绮云,你简直太岂有此理,一向在上海,不来望我一次,连信札都没一封给我。”绮云道:“我缠错了你的地址,找你不到,所以没有拜望你。”醒狮女士在傍,向衣云打了个招呼道:“昨天失约,害你专等我,真对不起。”衣云道:“不必客气。”说时望望醒狮面上,既有眼泪,又呈笑容。绮云道:“衣云兄,你不知她此番到申,闹出个大笑话,我真弄得又气又好好笑,特地请你来谈谈。”说罢又笑了起来。醒狮女士只管把一块帕子揩眼睛,不知她是哭是笑。衣云很觉诧异,问道:“绮云兄,怎么一回事,这样子好笑?”绮云道:“讲你听了,怕你也要笑个不休。”衣云道:“你快说,说了再笑。”绮云道:“讲到我来申谋事,虽则和内人吵了嘴,愤愤到申,其实早蓄此念,想到上海来发展发展。一到上海,事有凑巧,舍亲介绍我到北京路永康保险公司办事,虽则薪水极菲薄,月不过四十元,我却并不嫌少。心想站住了脚再说。当我来申时,身连带着二百块钱,我便租赁一间厢房,在爱文义路介眉里,买了几件床桌橱椅之类,布置好一间寓所,预备做满一月之后,请假几天,回里领她到申同居。谁想她叠来几封信,催我回去。我在礼拜二接到她一封信,准备礼拜六动身回去。后来礼拜四又接到她一封,礼拜五又来一封,当晚我免不得搭夜车到苏州,住了一夜,礼拜六早班轮船到乡,一问家里,说她刚才动身,到苏州接火车到申,只差一个钟头。我十分懊丧,只得乘晚到苏,接夜车赶回上海。明日礼拜,又逢公司休息,无从去找寻她住在什么地方。谁知她在礼拜六晚上,闹出个空前未有的大笑话来。此事原委怎样,你叫她讲罢。”
衣云道:“醒狮女士,请你讲给我听,怎样一个笑话。”醒狮羞着道:“你叫他讲,他底细通晓得了。”绮云对夫人望了望,接着道:“这出戏,只有你做得出。衣云兄,你道她为了甚么事,急急赶到上海。她在家里每天阅报,当一件公事,前天不知她在那一张报纸上瞧得一则小新闻,那则小新闻真巧,上面说'汪绮云先生,昨与张琴清女士,借一苹香行结婚礼,汪先生驰名于保险界,张女士为黄浦女校高材生,堪称一对佳偶。......'她见了这则新闻,气得三尸神暴跳起来,恨不得插翅飞到上海。礼拜六晚上,她一下火车,便驱车赶到一苹香,探听得另一汪绮云的住宅,在闸宝山路宝山里某号,当便赶到宝山里汪绮云宅。事有凑巧,那另一汪绮云,不在府上,到友人家里宴会去了。新房里只有新娶的一位张琴清夫人,和两个娘姨,她不问情由,闯上楼去找汪绮云,那张琴清请问她你找绮云有什么事?她道我自有话说,你叫他出来。张琴清道:'他宴会去了,你有甚么事,明天来找他罢。'她道:'我问你,你是绮云的甚么人?'那张琴清听她问得突兀,呆了一呆,反问道:'你是他的甚么人?'她老实不客气道:'我是他家里的夫人。'张琴清这一吓,吓得四肢发抖,她又道:'我是某年某月和他的结婚的,你是谁,你敢和他正式结婚?难道不问问根由细底的吗?今天特来和你评评理性?我婚帖都带在身边。’张琴清女士气得涕泗交流,她只管坐着不走。娘姨等也不知底细,当下双方摈着有一个钟头。张琴清女士吩咐娘姨去找回少爷来,信以为真也要和丈夫拚命,直到另一绮云回家走上楼来,张琴清女士抢步上前,一把胸脯扭住丈夫,问他这是你的谁?你不该哄骗我家里没有老婆。另一绮云对她细细打量。她一看不对,慌张着道:'你是汪绮云吗?你是甚么地方人?'那人道:'我从小叫汪绮云,宁波人,你究竟来找谁,我实在不认识你。'她才知弄错了,打恭作揖道:'对不起,误会了,我找的另外一个汪绮云,他苏州人,也在保险公司办事。前天我在乡间看了报上一条小新闻,记着你们俩结婚消息,我才有此误会。这会吵闹你们,抱歉得很。'他们一对夫妇听得,笑作一团。笑定了道:'天下冒失的事虽多,总没有像你这样子冒失。别的好缠错,自己丈夫怎会缠错。他和你结婚了,不见得再和别人结婚。即使有这种事,决不会再堂堂皇皇登新闻你看,你未免太没思想了。'她羞得说不出话,赔了个罪,走出那里,回到同学家中,越想越好笑,无端害他们新娘子哭一场,心里很对不起。今天她一早打电话给我,我知道她住在白克路同学家里,特地请假出来,同她玩了一天。听她讲出这桩新鲜笑话来,害我笑得肠断。现在那另一汪绮云,不知可要来和我交涉吗?”衣云笑了一阵道:“此种误会,出于无心,他们也只好付之一笑,决不致再来交涉。此人你认识他吗?”绮云道:“不认识。”衣云道:“那更不妨事。”
醒狮在旁插嘴道:“千怪万怪,都要怪他不回信我的不好。他礼拜二接到我的信,应该第二天便回信我,约定礼拜六回家,我便不起疑心,不赶到上海来了。他只管不回信我,我想一定是他干下这事,情虚不归,所以特地到申,心急慌忙,弄出这个笑话来。”衣云道:“巧也巧极,同名同姓,又同职业,莫怪你要起疑。现在过了,你到上海来,预备叫绮云兄回去呢,还是放任他在上海。我看还是你一同住在上海,监视他罢。”醒狮道:“我是想到上海来住住,散散心。因为缩在家乡地方,沉闷不过,从前办一所小学,把几个拖鼻涕小囡敷衍敷衍,现在那所学校,归并为乡立,他们另聘校长教员接办了,我吃了饭没有事做,更加觉得寂寞,现在非到上海来住不可。”绮云道:“好在寓所已布置好,明天你只消添些应用器具,用个娘姨,便好进屋。”醒狮道:“让我回去一趟,收拾几件行李上来,才好进屋。”衣云道:“从此我在上海,又多了一个老友。璧如、玉吾他们为甚么一年多不到上海来?”绮云道:“玉吾爷管束得严,不见得来。璧如听说,秋间也要搬家到上海,谋些事业做做,不知他来不来。”衣云道:“我好久没有接到他的信了,对于乡音隔绝已久,不知近来可有什么新闻?”醒狮女士道:“最近的趣闻,要算钱玉吾和他表妹办交涉。”衣云听得心里一怔,问道:“办甚么交涉?”醒狮道:“他痴心妄想,写成一份合同,要表妹签字,限表妹五年内嫁给他,满五年不嫁他,玉吾要办表妹一个欺诈罪,说她从前口头答应他五年为期的。玉吾这们一相情愿的举动,可笑不可笑?他表妹听说现在不敢到玉吾家里来了,怕他纠缠不清。玉吾到表妹家里,表妹也避匿不见。”衣云道:“玉吾未免逼人太甚。”醒狮道:“只是我不知他表妹,为甚么不肯嫁玉吾?玉吾的品貌也还不错,他表妹把他不放在眼里,大概总有一段不可告人的隐情。听得人讲,那表妹对娘说,她自己心上有一个情人,还是从前在上海读书时结识的,当时早有密誓,一心不负那人,等着那人五年内来娶她。那人五年不来娶她,她情愿跳在澄泾湖中,决不肯下嫁玉吾。这句话不知确不确?”衣云道:“我想说说罢了,结底要嫁玉吾的。”绮云插嘴道:“决不嫁玉吾。”衣云道:“你哪知详细。”绮云道:“我有数,他表妹心上一定另有目的,怕其人不在上海,在乡间也许从乡间到上海,品貌总在玉吾之上,早有誓言,不肯背盟。”衣云听说,面上一红。绮云接着道:“此人倘把她置之度外,那么害她一生。五年以后,真要到澄泾湖中去打捞她的艳尸咧。”
衣云心如刀刺,只不做声。出了一回神道:“今天时光不早,明天来望你罢。”绮云道:“明天不必到这里,房间不见得留着,你晚上到我寓所,爱文义路介眉里四十一号便是。”衣云道:“那末明天会吧。”绮云夫妇送出房间,衣云趁电梯下楼,径回定一里。一宿易过,明天早上正想同幼凤出门办事,忽有一客,特来拜访,其人便是松江章秋水,坐谈片刻,三人一同出门。衣云、幼凤陪秋水至带钩桥一家小印刷店取一件印刷品,那时辰光还早,马路上行人很少。三人一路走一路讲,幼凤道:“你印刷的甚么东西?”秋水道:“一部《吟秋馆诗文集》。”幼凤道:“可是你的大作?”秋水道:“做是我做的,不算得意之作,简直是应酬文字。”幼凤道:“诗文集怎好算应酬文字呢?”秋水道:“你有所不知,松江新任县知事,极喜欢吟风弄月,对于名士十分契重,我已隐窥其意,见他前几天雷厉风行的捉私门头,一时捉到三个私娼两个嫖客,嫖客中有一位陈某,也会胡诌几首歪诗,顿时受县长优遇,非但不问他罪,还留进签押房和他饮酒聊句。其余一人,米行小开,吃着二百记屁股回来。你想他礼贤下士到这地步,我还不趁此机会,谋个差使,更待何时。老实说,我这部诗文集,只费了三夜工夫做成的,预备进呈台览,作一个进身之阶。”幼凤道:“亏你善伺人意,你几时付印的呢?”秋水道:“上礼拜托排的,好在我只消印两本,送进县公署一本,自己留一本底稿,今日大概已经印齐。”幼凤道:“诗文稿只印两本,也是闻所未闻。”说着已到带钩桥,秋水站在一家印刷店门口,呆了一呆,幼凤见门上粘一张纸条儿写着"清理帐目",便道:“糟了!”秋水推门进去一望铅字满地,生财杂乱,帐桌上只有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者,白花胡子,架着玳瑁边眼镜,只顾阅看帐簿,不来理会秋水。秋水发火道:“这里人呢?我托排的一部《吟秋馆诗文集》怎样了?”那老者依旧不响,只管镇静着摇头细阅。秋水不耐,又高叫一声:“这里可有人吗?”那时楼上走下一个小学生意来,问道:“你排的甚么书?”秋水又说了一遍,小学生意道:“没有排过。”秋水道:“荒唐荒唐,怎么今天日子还没有排呢?你快把原稿还给我,我不要排了。”那人道:“原稿怕一起给贼偷去了,不瞒你说,我们店里,昨夜贼偷,接着又是工人相打,所以关店了。你的原稿,不见得再有,要请你原谅的了。”秋水听得火发,拍着柜子道:“人家的原稿好遗失的吗?你可晓得这是人家一生心血,做成的诗文,那由得你们随便遗失。遣失了,我又不留底稿,便是再做一部,也没这样好了,你快替我找出,否则叫你们老板出来答话。”这时帐桌上一位老者,推一推眼镜,冷冷问道:“你说的那部诗文,是谁做的呀?”秋水道:“是我本人的。”那老者道:“哦,是你的东西,我好像见过的,这好算诗文吗?诗文是这样子的吗?我从生了眼睛,也没见过这样狗屁弗通的东西好算诗文。”秋水呆了一呆道:“咦,你说的甚么话?我做得不通,不干你事,人家出钱来排印,无论如何,不该替人遗失啦。”老者道:“还是丢掉的好,这种狗屁,本来跑不上我们的铅字架子,我们干干净净的铅字,排你的狗屁,真要倒十七八世的霉了。”秋水气得肝火直冒,愤愤道:“你这老儿说话太没理性。怕在那里发神经病么?”那老者冷笑一声道:“不瞒你说,我活了六十岁,发了六十年的神经病,你去打听打听,再来和我讲话。”说着,又把帐簿翻阅,不理秋水。秋水道:“好好,我去叫人来请问你。”说罢退出店门。秋水道:“此老欺人太甚。”幼凤道:“此人口出大言,究竟是谁呀?”秋水道:“谁去认识他,我非去和他理论不行,否则我丢掉一册文稿,还要挨他一顿臭骂,未免太瘟。”幼凤道:“那末我们到棋盘街民主报馆,找到一鹄磋商了再去交涉。”秋水道:“好。”三人径到民主报馆,见了一鹄,细诉一番。一鹄笑道:“你们碰在此老手里,也算大触霉头。此老便是办戊戌杂志的陶又村,算得一位老名士,生性十分倔强,持才傲物,自负非凡。”秋水听说,大吃一惊,谔然道:“此老便是陶又村吗?惭愧惭愧,我那册诗文稿里,正大恭维他,有几首怀他的诗,十分亲热。还有几首臆造的,题目是'偕又村踏月''少炎我师席上呈又村''某日招又村小饮',我一片鬼话都穿绷了,好不惭愧。”一鹄道:“亏你不自量,还想和他评理。又村老气横秋,不可一世,从前我一位姓金的朋友,做成一册诗集,慕名他,乞他做篇序文,特地来请我引见,我领他到又村府上,又村刚才起身,正在洗脸,我介绍道:'这位便是金某某。'又村摇摇头道:'倒不相认,倒不相认。'我又道:'金先生的诗,做得非常之好。'又村道:'咦,他也会做诗的么?'金某忙把一册诗稿搁在桌子上,又村只管揩面,揩罢面,并不一瞧,停会竟把金某诗稿,抹去桌上的水渍。金某此时忍无可忍,拱拱手道:'拙作虽然狗屁,只是纸上有几个字,似乎不该把他抹桌子。'又村笑道:'我正为有几个字,所以把他抹桌子。没有几个字,只配揩屁股。'那姓金的气得日月不明,同我辞了出来,说他有神经病的。你们想此老好惹得吗?你一册诗文稿,一定给他扯破了。”秋水叹息道:“晦气晦气,只是他怎会到这家小印刷所来呢?”一鹄道:“这家印刷所,便是印戊戌杂志的。”秋水方始明白。幼凤、衣云等先辞了一鹄、秋水,走出报馆,各去分头办事。晚上衣云到环球书局,空冀介绍一位朋友相见,此人姓古号禹公,五短身材,紫糖色圆面盘,二十来岁,服装虽朴素不华,丰姿却朗爽照人。衣云和他交谈之下,知他虞山人,到上海来卖文,已三个多月。始初住在王散客家里,担任编辑。散客虽则礼贤下士,不待亏编辑员,无如他夫人十分严厉,散客出门公干,把编辑所大权,委他夫人管理。他夫人田家出身,把一辈子编辑员,当长工看待,往往见编辑员伏案构思,她认为打盹偷懒,把一柄鸡毛帚在写字台上乱拍一阵,吓得一个个编辑员,魂灵儿出窃,绝妙的文思,都从肛门里发泄出来。日常这样不堪其苦,各编辑员只有相率辞职。马空冀见禹公文才清隽,便聘任为编辑员。衣云、幼凤从此和禹公同事,相交既久,觉得禹公性格和善,很相与得来。三人便同住在定一里,日暮灯上,笑谈一室,笔阵纵横,倒也很不落寞。兔走鸟飞,时光迅速,不觉已是春去夏来。一天垂晚,三人踱到城隍庙游逛了一回,又抄到九亩地一家小酒店喝得半醉,各人胡乱吃下一碗面,便算夜饭。禹公会过钞,走出酒店,经过新明舞台门口,只见车水马龙,十分热闹。衣云道:“今晚这里新排一本连台戏,叫做'地狱活现形',我们何不进去观光观光。”禹公、幼凤大家赞成,衣云即便买票入内。只见人头挤挤,空得不多几个位子。三人坐下包厢里,泡上一壶茶,说说谈谈,一回子新剧开场了,布置异常幽凄,灯光一律晕作惨绿色,看客个个心旌摇荡,好像身入地狱一般。须臾一声鬼啸,接演着一幕一幕的地狱情形,刀山剑树,铜柱油锅,剧旨无非把现世的疾苦,比较地狱的惨状,将"地狱印在人间"一句老话,来点化众生。
看客很有些觉悟,演到结尾一幕,大家不懂,你也摇摇头,说莫名其妙,我也咂咂舌,说不知所云。只见正中供一尊老郎菩萨,下面排列坐着几十个戏子。那戏子并不化装,一律穿着随身衣服。有人认识这班戏子,不仅新明一家的艺员,各剧场都有在内,莫非要演甚么五班会串,十班会串的玩意儿吗?话没说完,忽见一个解差似的,押着一个矮小侏儒的人,走到台前,其人獐头鼠目,哭丧着脸,眼眶下隐隐有泪痕,此情此景,活像一出苏三起解,所差苏三是女性,他一双脚,虽则窄窄银莲,不过三分像女性,当下走到老朗菩萨面前,倒身便拜,扑扑扑磕下三个响头,站起身来,又像老妪拜罗汉似的,向众位戏子一个个挨次拜过去,口中又连声不绝道:“众位老板,饶我狗命。众位老板,譬如烧香。”那排列而坐的戏子,个个骨都着嘴,不则一声。其人拜罢,便想滑脚。内中一个戏子道:“喂!老兄,你慢慢跑,请你客串一出戏。”其人道:“我只会唱书,不会串戏,今天饶我小狗罢。”戏子道:“不行,请你串一出宋十回里的拿手戏。”说时,里面有人掇出一个马子放在其人面前道:“请你串一出宋江吃屎。”其人连忙捏着鼻子,哀哀不饶道:“对不起,从前是我拿手戏,吃屎吃惯的,现在一到上海,养尊处优,再吃不进,请求你们体念上天好生之德饶恕了我一个哀哀无告之民罢。”众戏子们听他说得可怜,也就此收科,只把个马子盖顶在他头上,问他道:“以后你认识戏子吗?”其人道:“认识认识。”又道:“你既认识戏子,懂得戏子两字,究竟怎样解释?”其人带哭带诉道:“戏子便是我的亲爷,今天戏弄戏弄我孩子,也是应该。,"众戏子听得,一哄笑了起来,打着道:“白说,儿哪!儿哪!你的父太多了。”其人当把一张千年不红的脸,微微一红,一扭颈子,马桶盖掉在地上,趁势一溜烟逃了。演到这里,幕立时垂下。看客大闹起来道:“这一幕算甚么戏?和戏单上的说明书,大不相同,叫我们看了莫名其土地堂咧。”这样子一唱百和,掌声如雷,逼不过,幕后走出一个人来,向台下一鞠躬道:“对不起诸公,这一幕,给一位本台当差的弄错了,把舞台多转了一转,将后台的情形,转到前台来。前台的正戏,翻变得在后台演唱。现在里面管台的,正和当差交涉,少停一回,重新转过来,接演观音大士,点化众生,请诸位多坐片刻,实在对不起。”看客才始明白,是舞台多转了一转的毛病。大家喝倒彩道:“荒唐荒唐。”
其中一客,和沈衣云坐在并排,却不喝倒彩,翻赞成刚才一出活剧,笑道:“此种活现形,难得瞧见,为了没有说明书,一辈子看不出剧中精彩。其实角儿很卖力。”衣云听得,当问那人道:“足下懂得戏情吗?”那人道:“他全本西厢记,统在我肚里。”衣云道:“可否请道其略?”那人道:“刚才矮小侏儒的主角,也是海上自名为大文豪的一人,姓名不详,专欢喜弄弄笔头,品花评戏,投登各小报出出风头。前几天在一张小报上,和人家打笔墨官司,起因为的评戏,那人做一篇文字,把戏子两字,解释错了,他说演剧的人为甚么叫戏子?因他起世祖师,困了妹子,所以叫做戏子。这样乱七八糟的附会着,莫怪全体戏子要动公愤,你想得罪他们的祖师那不了得,当下派代表去责问他。他还不肯认差,戏子为保全剧界名誉起见,开了一个全体大会,各人挖出两百块钱,抵当和那人蛮干,买出一个伏罪的人来,托此人动手,挖去他的两粒眼珠子。那人吓得显原形,缩在厕所里,七日七夜,不敢出门。后来挽人前往调和,总算戏子让步,让到刚才串演的程度为止。”衣云听得道:“原来如此,我方始明白,懂了戏情,简直后台的戏,比较前台来得有味。”那人道:“此种活剧,千年难得一见。”
正说时,台上又开演了。这回不过老套子,从滑油山里翻出花样,毫无精彩。衣云同幼凤、禹公无心再看,走出戏院子,一路回去,已是十二句钟,各自安睡。一宵易过,明日清晨,空冀任便来访,衣云把昨夜看的一幕活剧,详告空冀。空冀道:“戏子本来不好惹的,他们北方人,很有团结力,并且性子很爽快,说得道理不错他便佩服倒你五体投地,不在情理之中,他便沉下脸,不和你过去。我一位朋友牛八先生,上海评剧界很有些名望,前回尚且弄得下不下场。”衣云道:“牛八先生评剧,很有意思,怎会闹出笑话来呢?”空冀道:“他一天逛到第一舞台听柳瑞延唱空城计,当时舞台经理,问他柳老板的艺术,究竟怎样?牛八先生随口答道:'唱做别去论他,他天生成一张驴子脸,便不像诸葛亮。'经理尤老板,气得不做声。明天告知柳瑞延,柳瑞廷愤愤地去找到牛八先生,责问他道:'你是评剧家,不是星相家,你应该评我的艺术,不该评我的脸子。我的脸子长短,是爷娘制造的,本人无从改良起。照你说不像诸葛亮,好末请你绘一张诸葛的脸谱我瞧瞧,究竟圆的呢方的?'这几句话,说得牛八先生有口难分,只得向他担错拱手了事。你想戏子怎么好惹他!其实柳瑞延出名,长面驴,唱工做工一无足观,嗓音真像驴鸣一般,我一听便要头疼脑胀。牛八先生不批评他的艺术,只说他脸子,像不像诸葛亮,那就落了边际话,该受他诘责了。所以批评家,出言不可慎。古人云:驷不及舌。很有见地。”幼凤、禹公等大家说不差。衣云道:“我们一同出门去吧。”四人走出定一里。空冀、幼凤、禹公同往书局里办事。衣云去访汪绮云,径往爱文义路介眉里四十一号。原来汪绮云这天礼拜,不到公司里办公,正同醒狮妇士在寓中吃点心。衣云前已探望过他们几次,谈谈乡情,聊解寂寞。衣云那时等他们夫妇吃过点心,笑谈一阵,问起尤璧如、钱玉吾可有消息?绮云道:“璧如过夏便来,他和玉吾等合资数千元,想到上海来开办一家书局,正正当当出版几种学校参考书。这种办法。你的眼光如何?你也愿意加入一些股份吗?”衣云道:“我看办不发达的。上海出版正当书籍,非大资本不可,还是出版几种滑头书,好骗骗外行。”绮云道:“他们偏要出版正当书,反对滑头书。”衣云摇头道:“包蚀本。况且他们都是外行,我是没有资本加入,只有乐观其成。”
那时醒狮女士在旁插嘴道:“玉吾、璧如一到上海,胡调朋友更多了,你们好结一个猎艳团,日日夜夜去物色佳丽。”衣云道:“我不喜欢猎艳的,你别一网打尽,连我说在其内。”醒狮女士道:“你也不见得是柳下惠,你不喜欢,怎么......”绮云道:“你别冤枉人,衣云很规矩。”衣云道:“我不比璧如、玉吾,欢喜拈花惹草,你还记着璧如在航船上一回事吗?”醒狮听得,粉脸绯红,只有假作掠鬓。衣云又道:“醒狮女士,你说我不喜欢怎么?......指哪一回事?”醒狮女士道:“人家说你上海有个表......”绮云伸手把她嘴一按道:“别胡说乱道。”衣云道:“醒狮女士你别替我造谣言,我飘泊海上,枯寂如僧,没有你们双飞双宿的艳福。”醒狮女士道:“艳福很难。”衣云道:“总要像你们一对贤伉俪,才好算得艳福双修。醒狮女士两腮又飞上一朵红云,只把指头掠着鬓发,呆呆地回味她自己过去的情史。绮云拍她一下香肩道:“喂,你想甚么心事?”醒狮正想回话,忽听客堂内一片脚步声,醒狮便怔住了。正是:
时将纤手匀红脸,似有微词动绛唇。
不知绮云对夫人说出什么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恨生金屋鹣鲽仳离魂堕玉楼鸳鸯并命
话说绮云问他夫人想甚么心事?醒狮女士正待回话,忽闻客堂间内一片脚步声,推门一望,见是二房东华木斋,陪他夫人外出游逛。华夫人打扮得花枝招,飘然在前。木斋伛偻着身子,跟在后头。衣云那时,也在门隙偷觑一眼,只见个背影,惊诧道:“怎么花朵儿似的一位女郎,后面跟个男当差的呢?”醒狮女士推上了门,笑道:“你看错了,她们一对儿正式夫妻,而且爱情非常浓厚,你当他主仆,那真冤哉枉也。”衣云道:“咦,怎么年龄装饰,一些儿不相称呢?”绮云插嘴道:“何尝不相称,大概你只瞧他背影,好像那女的只十六七岁,其实男的四十开外,女的五十不足,年龄相差不远,只因装饰得一个如花如锦,一个又破又旧,彼此不免相形见绌了。”衣云道:“那真看不出。”
绮云道:“那人便是此间居停主人华木斋,身任某大公司经理,居家自奉十分俭约,终年不穿华服,不上馆子。公司在外白渡桥,他每天往返三四次,不论天晴落雨,不肯妄费分文车资。家里五个小儿,不肯雇个女佣相帮。一切粗细操作,都要木斋亲自动手。莫说别的,便是早上小儿替下一堆尿布,木斋不消夫人吩咐,蹲在自来水上洗涤,一块块洗涤干净,晾在天井里竹竿上,然后泡水淘米,买小菜,烧早饭,一桩一件,例行公事完毕,走向夫人床前,深深一鞠躬,然后往公司办事去。像他这样子克勤克俭治家有方,便是当年朱柏庐夫子,也须甘拜下风。可是有一层莫名其妙,他对于夫人面上,不惜工本,替夫人装饰,引夫人游逛,鞠躬尽瘁,至死靡他。每天晚上回来,衣袖管里总像开着月中桂似的,摸出一件件甚么香水香油,绒线绒花,色色完备,应有尽有,这许多东西,他夫人又没叫他采办,木斋自发愿心,走遍一条昼锦里,一色一样,剔选回来,夫人有了不用,未免辜负他一番苦心,只得入时妆饰起来。每逢星期,木斋不到公司办事,伺奉在妆台傍边,斜着眼波,瞧夫人打扮梳洗,必至十分称心适意,才肯罢休。等到吃过早饭,跟随在夫人背后出游。自己只穿件布棉袍子,拖着抱着,带两个小儿,活像长随跟班一般。这也是他夫人前生敲穿木鱼,修下的福分,今生嫁着这位自甘为奴的丈夫。”衣云听得,笑了一阵。又问绮云,不知木斋常往那里游逛?绮云道:“我在游戏场里,碰见过多回,总见他们一个慢慢儿行,一个紧紧儿随。倘有风狂儿,称赞他夫人一声漂亮,木斋听得,笑逐颜开,如膺九锡,不懂他甚么心理。有一天,他和我随意谈天,说出一番理由来,更要令人发笑。他说:“可笑一辈子年轻子弟,欢喜到堂子里寻花问柳,弄到结果,化掉成千累万银子,讨个小老婆回来,捻酸吃醋,闹得沸泛盈天,这有甚么意味。我早把这个行径看穿了,女人不论老少,不论美丑,五官七窃,是相差不多,堂子里姑娘和家里老婆,有甚两样。所两样的,只不过些些装饰罢了。我有个譬方,女人好像件木器,一口柚木白漆大橱,假使用得年深月久白漆剥落,只消买四两油漆,加二两铅粉,调和了,把他塌刷一批,干了不是和新的一样吗!可惜普通人不懂这个方法,不知糟塌了多少好东西。’......当下我听得,暗暗好笑。他又道:'所以一个女人,也只消丈夫会得替她打扮,凭你年纪一把,总有三分风韵,走在路上,当面见着的人不响,背后望见的人,总要称赞一声漂亮,这和娶个新姨太太,有甚么两样。因此我抱定宗旨,不入堂子,不娶姬妾,有吃花酒碰麻将的钱,情愿用在内人身上,一场和十二块钱,买了花粉香油要用半年多咧。你道我的话对吗?'当时我胡他的调道:'一些儿不差,只是有一层,丈夫替夫人打扮,也要他夫人打扮得上,才觉事半功倍。打扮不上的夫人,凭你化钱替她搽脂擦粉,只觉得像个鲜妍活死人。’......他笑道:'知己之谈,像贱内,我不大替她十分打扮,已觉得风致嫣然,绰有余韵。'我听到这里,不知不觉,汗毛直竖。不能再说下去。”
衣云道:“此真所谓不顾旁人齿冷,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醒狮女士插嘴道:“真正呕煞哉!一个人怎好比件木器家伙,他这样子精刮,也不必替夫人涂脂抹粉,索性一劳永逸,买半斤白漆,替夫人上下身涂了涂,不是永生永世是个新娘子么?”说得衣云、绮云全笑了。衣云对绮云道:“老哥,你位狮夫人,不消涂得白漆,何弗引她游戏场逛逛。”醒狮对衣云瞟了一眼道:“我出门游逛,不用人引导得。你们男子,怕要我引导咧。”衣云道:“当真我来了好几年,游戏场中不大熟悉。狮夫人今天请客,引我去逛逛新世界罢。”说时娘姨开饭来,三人吃过饭,当真踱到新世界逛去。狮夫人当先,买票引入里面,坐下自由厅畔品茗,说说谈谈,直至垂晚。果见华木斋夫妇,慢慢地在场子里踱来。衣云细细打量她年纪确在五十左右,面上浓涂腻抹,真像刷了白漆一般,额上纵横皱纹,亏得几根前留海遮没,一双文明小脚,摇摇摆摆,显出一种特殊婀娜来,令人一见作恶。绮云以同居关系,不得不招呼他坐下喝茶。衣云再不能耐,站起身来,往四处逛去。一回儿,在影剧场门口,碰见马空冀和另一少年,三人一同走影剧场。空冀介绍那少年姓吴,名逸梅,江阴人,也是一位青年著作家,寄寓海上,卖文为活。衣云当和逸梅扳谈一阵,觉得此人风流潇洒,胸无城府,两人一见如故,谈了一回,开映影戏。一时电炬齐灭,黑里,伸手不辨五指。这当儿,前排座位上,霍地伸过一只纤纤玉掌来,握住空冀的手,唤声:“妹妹,我们外边看魔术去罢。”空冀心里发怔,手里有数,又柔又滑的,一定是个女子,所以一缩不缩,尽让她拉。那女子觉得拉错了手,羞红着脸,一溜烟走出影剧场,空冀哪里肯舍,跟她出门。衣云、逸梅也跟了出来。空冀抢上一步,和那女子并肩徐行,经过亭子角边,电灯光下,回头对女郎细细一瞧,风貌虽不十分美艳,却还五官整齐,肌肤洁白,胖胖一张脸蛋,颔下有颗黑痣,倒也点缀得宜。全身装作女学生模样,长裙革覆,风度翩翩,空冀低低叫她一声:“好姊姊,慢慢跑。”那女子只管走,并不回顾。空冀又道:“好姊姊,你刚才不是拉我看魔术去吗?”女郎听得,偏一偏身子,对空冀瞟了一眼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呀。”空冀正想回话,后面奔上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叫那女郎姊姊;又道:“你怎么放我生,不同我一起走?”那女郎道:“暗地里找不着你呀。”说着搀了手,飘然而去。
空冀和衣云、逸梅已在一起,跟着兜了几个圈子,见他走出新世界,也跟出新世界来,亦步亦趋,直跟到居仁里,眼见他们敲门进内,把扇门砰的一声闭上。三人俳徊门外,再无留恋余地。正想返身出街,霍地两扇门又呀然而辟,透出一个笑吟吟的美人脸子来,低低道:“进来,坐坐不妨事的呀。”空冀猛听得这种声调,翻把一片热心,冷了一半,估量到这种举动,一定是个私娼。既是私娼,不该搭足架子。想到这里,一睬不睬她,翻身便走。逸梅还道:“空冀胆怯,自告奋勇,独往一深。”空冀不阻挡他,逸梅便掩了进去。空冀同衣云走过三四家门面,望见一盏门灯,写着菊云两字,心想菊云不是前回花国总统吗?听说早已嫁给一个戏子,怎么牌子还没取销?正想着里面走出个二十来岁的大姐来,忽把空冀一推道:“冤家,你来寻我则甚?”空冀一怔,见是从前奇侠楼那里的老四,惊诧道:“你怎会在这里?今天我却并不是来找你。”老四道:“你不来找我,探头探脑找哪一个?”空冀道:“我们往隔壁找个朋友。”老四嚷道:“好好,亏你白相这种地方,这里是咸......”空冀道:“不用你说,我找的是男朋友。”老四道:“男朋友女朋友,我也不来管你,碰得巧,见了我,何妨进来认认房间咧。”空冀道:“今天还有事,明儿叫你的堂唱。”老四对空冀瞅了一眼道:“我也不巴望你叫我堂唱,你现在不比从前,有了新朋友,便用不着老朋友了。”空冀道:“你别这么说法,朋友总是老的好,明儿准定叫你,你别搭架子不来。”一边说,一边走出弄堂,各自雇车回去不提。光阴迅速,已过两个多月。一天垂晚,吴逸梅匆匆来访沈衣云、马空冀,同到他仁元里寓所叙谈。逸梅道:“今天不瞒二位说,敝寓新迁移,特地嘱咐内人烧几色菜,请请二位老友。”空冀道:“失礼失礼,怎么你乔迁,我一无所知,尊夫人还是几时到申的呀?一向没有见过,今天非得见见不行。”逸梅面上红了一红,停回又来一位朋友,也是逸梅至好,扬州人,名叫章青铜,生得身长玉立,很英挺的一位青年。空冀素来熟悉,彼此招呼坐下。空冀问青桐现在何处办事,青桐说:“在快活园里编辑书报。”又问府上住那里,青桐说:“家眷在扬州,自己住在亲戚家里。”正说时,逸梅招呼坐席,一位小大姐迭连搬出六七色小菜,空冀道:“不敢当,叨扰你郇厨盛馔,害你们嫂夫人忙了一日,我们像蝗虫般飞来一凑,真过意不去。”逸梅道:“彼此老友,何必客套。
老实说,我非老友不请。”青桐道:“逸梅兄,你既然这们说,我有个请求,你也须依我。彼此既不客气,嫂夫人请出来同席何妨。”逸梅走进灶下,一回儿出来说,她怕难为情,我们还是先吃。说着斟上一巡酒,各人呷酒吃菜,连声称赞美馔佳肴。青桐酒量很窄,连饮几杯,不觉有些酒意,对逸梅道:“今天嫂夫人不出席,终觉使我们不能尽欢。”空冀、衣云也和着他道:“不错,在理应该见见。青桐兄,还是请你做代表,去相请一请罢。”青桐答应着,当真走向里房,请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来。衣云、空冀见了各吃一惊,暗自寻思:“这位吴夫人,好像面熟得很。再细细一相,胖胖一张脸儿,颔下有粒痣,猛忆及上回在新世界影戏场拉错手的那人。”衣云记忆更强,拉拉空冀衣角道:“老兄你还认得吴夫人吗?”空冀努努嘴叫他别响。青桐和那女子,从前也有一面之缘,今天再见,也在那里寻思,面子上只得叫声吴夫人,请她坐下。那女子十分矜持,竭力摹仿大家气派,无如浪漫惯了,终不免露出轻狂。逸梅面上讪讪的,只管捧壶敬酒。空冀夺下酒壶,敬吴夫人一杯,谢声叨扰。那女子偏偏身子,回声不敢当。青桐、衣云,也学样各敬一杯,那女子不喝,逸梅代喝了。一回子席散,青桐老大有些酒意,拉住逸梅,低低问道:“老哥,你那位夫人,我很面善,怕是你新近结合的吗?”逸梅本来性子爽直,胸无城府,便直言不讳道:“的确新欢。第一次认识她,还是空冀、衣云送我到居仁里进他们口,后来做了几度入幕之宾,不免为情丝袅住,今天还是第三朝同居,特地请请诸位老友。”青桐对空冀衣云招招手,空冀等走上前去,问他话说甚么?青桐道:“二位还认识吴夫人吗?”空冀道:“怎么不认识。”逸梅当把结合情形,约略讲了一遍。空冀道:“想不到你和她缘法这么好,一见面即发生关系,弄到组织香巢,鹣鲽同居,却也意想不到。”逸梅道:“也叫没法,被情丝缚着,无从摆脱罢了。”青桐苦劝逸梅一番说:“老弟到海上来卖文鬻稿,金钱来处不易,何犯弄到肝脑堕地。况且此类女子,目的全在金钱,朝秦暮楚,毫无爱情,你初到海上,不知其细,我们忝属老友,不得不进此忠告,你将来到了一堕落,便来不及了。”逸梅很以为是,只道木已成舟,无法解决。青桐道:“悬崖勒马,也未始不可。怕你没有大彻大悟的决心罢了。”逸梅默然半晌。青桐又对空冀说:“老哥,你道我的话对吗?我们既蒙逸梅兄引为知己,不能不披肝沥胆,苦言相告。便是逸梅兄动气,我也顾不得他。”空冀道:“极是。然而逸梅兄正打得火热,你老哥这番话,未免话非其时罢。”青桐不响。逸梅道:“我也知这件事不该做,只觉心无主宰,好像驾舟海洋,罡风一起,失却橹柁作用,只有趁艘船,随风飘泊吧。”青桐冷冷的道:“那也叫旁观者无所施其技。老弟,在我眼里看来,灭顶之祸,便在眼前。”
空冀听青桐肯这样爽爽快快的说,不觉心中起敬,当下又谈了一回,各自回去不提。只过得两个多月,空冀又在路上碰见逸梅,愁眉苦脸,独自踽踽闲行。空冀招呼他,拉他到西施茶楼茗话。逸梅不待空冀动问,便道:“我和老二已拆散了。”空冀一怔,问:“老二是谁呀?”逸梅道:“便是居仁里那常熟老二,前月和我同居的。”空冀道:“哦,怎么这样快法呢?”逸梅叹口气道:“古人说:'得之易,失之亦易',一些儿不错,讲起那人,真岂有此理。”空冀说:“那要请道其详。”逸梅道:“我和她结合的一番书,你也亲眼目睹,不用说起。
自从组织小家庭以后,起初她爱情也还专一,彼此出入必偕,形影不离。我正自庆得人,为好肯扫尽铅华,一心向我,我也死心塌地的守在家里,埋头著作,把卖稿所得润资,完全交付于她,简直当她是个贤内助一般。不料她浪漫惯了,生性喜动厌静,一个月以后,往往独自游逛,置我于度外,我那里忍得住,和她好好说说,总是冷脸相向。有时还哭着吵着,我弄得湿手捏干面,洒脱不来。不得已去请章青桐来劝解劝解她,幸亏青桐会得在她面前用出一种柔软工夫来,把她压制得伏伏帖帖,不和我多吵。从此以后,我每有争吵,便去请青桐,青桐一到,和平无事。只是青桐一走,她对我便冷脸如冰,我也无可如何。一天友人来约我叉麻将,我拉她同去,她只不肯走,我便独自去叉,直叉到晚上十二点钟,回来在窗子里望望,电灯火还没有熄,敲门入内,只见她和青桐相对坐着,青桐迎上来说:'你嫂夫人正在光火,特地来找我,正要同来寻你,你怎么叉麻将叉到这时候,未免使嫂夫人冷静失欢。’我道:'对不起老友,半夜三更,扰你清梦。'青桐也就谦逊了一回走了。隔下三四天,青桐约我到无锡游逛,我问老二去吗,老二没口子应着去的。当下三个人到得无锡,开两个房间,住下一宵。第二天到各处名胜游逛,归来已是垂晚。青桐忽的想起上海一件未了之事,非趁夜车回沪不可。老二还不肯动身,青桐只得先跑。第二日老二说要回常熟娘家,便在无锡趁小轮船去。当时我不放心,送她到轮埠,她叫我先回上海,我含糊着,吩咐她早日回申,她一口允承。那晚我仍宿在原旅馆,隔日又碰见了两个朋友,留住一天。吃过夜饭,同往新世界看影戏。那里料得到在影戏场碰见两个人,喁喁切切,有说有话,使我惊魂不定。你道那两人是谁?便是老二和章青桐。起初我还认作眼花,等到休息时间,在背后细细一认,何尝不是。不过青桐戴了一副蓝色眼镜,老二不髻而辫,新穿上件软缎夹袄。我这一气,气得眼花撩乱。当时我的朋友见我惘惘若有所失,很觉诧异。我老实告诉他一番话,我那朋友很抱不平,便替我去侦探,一回儿到旅馆里来报告,说他们两人住在无锡饭店。一房安宿,俨如夫妇,我气得无话可说。那朋友很愿意帮我忙,去和他们为难。我笑笑道:'何必多此一举。她既不愿意跟我,只索随她的便。’我那朋友,愤愤道:'无论如何,青桐是你至交,不该为鬼为蜮,来剪你的边儿。'我说:“现在世界,交道也谈不到了,算我瞎了眼睛,交朋友交着此人。'那晚懊丧了一夜,第二天回到上海,等下三四天不见老二回来,把箱子大橱翻翻,空空如也。原来她早有准备,从此一蜚冲天,杳如黄鹤。我也便迁居到鸿升里十号,你道这件事骇乎不骇?”空冀听得,叹口气道:“想不到青桐这样一个外君子内小人的朋友,嘴上说得仁义道德,心里怀着鬼胎,不顾廉耻,夺人所好,不知现在哪里?你见过他吗?”逸梅道:“此事发生已将半月,老二从没见过,青桐见过一面,他见了我,慌慌张张,只作没有看见,我也再不愿招呼他了。大概他们俩同居在一块儿,他从前劝我觉悟,骂我堕落,说老二杨花水性,是块咸肉,现在自己也要亲尝亲尝那块咸肉味儿了。哈哈,天下事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真一些儿不差。”空冀道:“可笑之至。青桐人格,从此扫地。我见他时,非痛骂他一顿不行。”逸梅道:“简直不屑和他交谈。”两人嗟叹一回,也就分别。又过几天,空冀同衣云两人,在介眉里四十一号汪绮云家午餐,忽的客堂间里闯进两个人来,一男一女,长短相仿,高声问道:“这里人呢?可是有房屋分租吗?”楼上华木斋夫人走下楼来接洽道:“房子有的,只楼上一个客堂间,不知你们够不够?”那人没有回答,厢房里空冀走出,叫声:“青桐兄,可是你陪吴夫人来寻房子吗?”青桐和老二顿时一呆,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话来。空冀那里肯饶他,笑嘻嘻说:“这里房子很狭窄,怕不中逸梅伉俪的意,我友人那里有个大厢房出借,要宽敞很多。青桐你领吴夫人去瞧瞧,不知合意不合意?”青桐镇静道,还道空冀没有知晓他们的秘密,讪讪道:“还是等逸梅自己来看罢。”空冀道:“说起逸梅,我一个多月没见了,不知他怎样忙法?青桐兄,你今天可是在他家里来吗?”青桐含糊着道:“是的,在他家里。”说着便想走出。
空冀道:“我那朋友的空屋,离此不远,你不妨陪吴夫人去看看。”青桐推却道:“我今天有些小事,想不陪他去看了,让逸梅自己去看罢。”空冀拉着青桐,边说边走道:“我们一同陪他去,看逸梅老友面上,劳些神也不要紧。”青桐只道空冀好意,一时滑脚不来,只得跟着走。三人径到鸿升里十号梅迁的寓所,青桐道:“怎么不帖召租呀?”空冀道:“我那朋友非熟人不借,所以不帖召租,我们只管去看了再说。”三人塞进里面,那时楼下厢房里转出一个人来,对三人望了一望怔住了,此人非他,便是吴逸梅。青桐已知上当,顿时面色发紫,两张嘴唇皮颤了几颤,只说不出话来。老二眼快,一溜烟退出门去。空冀假作痴呆道:“逸梅兄,你怎么先在这里,也来看房子么?”逸梅莫名其妙,只说我搬来已多时了。空冀道:“咦,你怎么说嫂夫人不是在外面寻房子么?我刚在介眉里碰见青桐兄陪着她,说你要乔迁,不是有这回事么?”逸梅一声冷笑,青桐面上忽红忽白,再站不住。逸梅不免发牢骚道:“我没甚么夫人在外面寻房子,从前那常熟老二,本来是块咸肉,人人好嗅嗅咂咂的,现在早和我脱离关系,不知又被那一个不要脸的东西衔去了。”青桐见不是话,翻身便跑。
空冀还在后面叫住他道:“青桐兄,你往那里去?”青桐一响不响,空冀哈哈大笑道:“今天好算上我的当了。”逸梅问究竟怎么一回事?空冀说个详细,相与拊掌。逸梅道:“空冀兄,你也算恶作剧到极点了。他不知要怎生埋怨你咧。”
空冀说:“我真不怕他,瞧他用甚么手段来报复。”两人又说笑了一回,空冀仍回介眉里,和衣云说知,也笑作一团。日后章青桐秘密窟租在亦寿里,和介眉里对弄。一天垂晚,空冀、衣云在弄口烟纸店兑一块钱角子,忽见青桐身上穿得衣冠楚楚,手里捧着香烛纸马长绽元宝等许多东西。空冀还不肯饶他,恭恭敬敬招呼他,叫他一声:“青桐兄!”羞得他面色发紫,少个地孔钻钻。后来一调查,方知老二生病在床,青桐像孝子事亲一般,伺奉汤花,寝食俱废,正弄得肝脑堕地。后来生病好了,爱情格外增厚。青桐居然出面当她夫人一般看待,交际中带进带出,逢人介绍,总说内子内人。人家称她章夫人,嫂夫人,老二受之不辞。一天海上小说家毕生司借近西饭店结婚,空冀去贺喜,见老二粉妆玉琢,伴着新娘子,顾盼生姿,洋洋得意。毕生司和青桐表亲,新娘子见礼,叫老二一声表嫂。老二扯扯袖管,弯弯身子,心里快活得甚么似的。这也是青桐交的一步内助运。老二跟逸梅不安于室,跟青桐死心塌地。其间月下老人自有道理。有人说逸梅虽是个小白脸,身体及不来青桐英传壮,青桐自有别的好处给老二,满足老二的欲望,所以老二不作他想。这个说数,只有老二心里明白,做书的无从证实起,只好存为疑案。闲言休表,再说沈衣云,因洪幼凤夫人月仙女士,放年假过沪,留他在定一里寓所吃午饭。衣云表妹琼秋女士适在海上,便算琼秋主人,自己烧了几色小菜,男女团团围坐着一桌子。其中幼凤夫妇外,有古禹公、马空冀等,都是熟人。正在吃喝的当儿,外边邮差送进一封快信来。月仙女士眼快,一瞧是洪幼凤的,发信人松江钱仪凤,心中无端起了个疑团。幼凤忙把那封信塞在袋里,吃罢饭,拉拉衣云袖角,同到里面亭子间里。幼凤发急道:“今天那封信,已给内务部撞破,怎生弥补过去呢?”衣云也替他着急,两人思索了一回,仍旧幼凤自己想出个法子,把原信笺抽出,另外依照笔迹,写一张大大方方的信笺,插入函中,封好塞在袋里,走出房间,视若无事。停回月仙女士和幼凤对坐在厢房里闲谈,想起仪凤一封信,月仙问道:“幼凤,钱仪凤写信你有些甚么事?”幼凤冷冷道:“我也不知她。”月仙笑吟吟道:“你许我开拆你那封信吗?”幼凤道:“怎么不许,你尽管看去。”说着,摸出信来,授给月仙。月仙拆开一看,笑道:“哦,她要叫你改改课卷,拜你做老师,没有甚么事,也值得寄快信。”幼凤夺回,装假看了一遍,搁在桌傍。月仙对幼凤赔个罪道:“在理我不该看你信,我看你信,便是因为心上起了一点疑点。大凡这疑点足以破坏我们俩的爱情,我不该发生此疑点,对于你很抱歉忱的一回事,要你原谅。”幼凤嘴上含糊着,心中暗暗喊声惭愧,她这样开诚相见,我不该把虚伪对她。只是又不好和盘托出,如之奈何。发了一回怔。晚上同回松江不提。
过了星期,已是岁尾残年。衣云收到月仙女士的信,说幼凤患肺病甚剧,年内不克到申,新年几天,请衣云到松江逛逛。衣云过得残年,当真往松江探望幼凤,见了面,大吃一惊,只觉幼凤换了个样子,面色灰白,双颧突出,形神十分憔悴,体态百般委顿,虽未上床,坐在藤椅子里,活像一架在枯骨模型。月仙女士伺奉在在侧,愁眉不展,唉声叹气。衣云安定惊心,问他病状。幼凤嗓音已哑,衣云凑上耳朵,听他嘤嘤细语道:“我的病,确是肺痨,已到第三时期,嗓音已失,肺管已坏,虽有卢扁无能为力,怕离死期不远。承你老友,特来探视,还得相见一面。其他海上诸友,今生没缘再见的了。”衣云骤闻此语,悲从中来,忍着酸泪,安慰他一番。幼凤摇头道:“自病自知,希望已绝。我自己有数,跨到死的途径上去,只消一举步之劳,并不为难。便是我心里,也一些不怕儿。所可虑的,我死之后,两位老母和妻子,不知将来怎生过活,未免心中悬悬耳。”说着,滴下几点眼泪。衣云忍不住,也泪盈于睫。
幼凤接着牙根一咬道:“那也顾不得了,想我半世卖文,不能庇家荫室,长使母冻妻饥,便是活在世上,也负疚良深。现在脱离人世,别无愿望,只求阎罗王来生不再使我做个文人,备尝千般苦况。”衣云听得,十分悲感,只管别转头去垂泪。月仙女士早哭得泪眼枯涸,惨然说道:“沈先生,你瞧幼凤的病,可是不要紧的么?他自己胆小煞了,其实都是医生吓吓人罢了。”衣云和着月仙道:“不差。我看也无妨害,肺痨决不致于,大概肺气不宣,声带受热发炎,不要紧的,你放宽些心。”幼凤一声苦笑,默然半晌。月仙拉拉衣云衫角,走到房外,带哭带诉道:“沈先生,幼凤的病总难好了,叫我哪里挑得下这副千斤重担。你想上有二老,下有两小,谁不靠他吃喝。他一撒手,家里又没分文积蓄,一家五口,惟有束手待毙,唉,叫我哪里维持得下这个残局呢?”衣云问他吃谁的药?医生怎样说法?月仙摇头道:“医生早回绝了,说他肺痨已到第三时期,药力无济于事。”衣云叹口气道:“怎么老友半月不见,一病至此。”
月仙道:“他肺痨起了好几年,这回一发不可收拾,却非意想所及。”衣云道:“何弗请西医来看看,不知可有法想?”月仙道:“西医早请过,打过几针,喝下不少药水,一无效力。据说肺管已破,肺叶已腐,难有生望。”衣云默然半晌,房里跳出个小儿来,扯扯月仙前裾道:“妈妈,爸爸叫你里边去。”月仙仍和衣云走进房里,幼凤招衣云坐下一旁,指指写字台上,衣云一望见一册词稿,题名《凤子词》,看了一遍,凄馨动人。幼凤又低低道:“这篇序文,还是前几天做成,你瞧一些儿不像将死的人手笔。”衣云惨然不欢,幼凤又道:“想我一生,虽只活得二十二岁,然已尝遍世味,勘破世情,天下最难打破的第一关,便是男女间的爱情,假使爱情一误用,死神便跟着你走,他无论如何,不肯轻放你过门,凭你具大智慧大神通,跳不过他的手心底,非死不可。”衣云深知幼凤有感而发,安慰他道:“你身体要紧,无论甚么重要心事,暂时抛撇,等身子好了再想。俗语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现在只巴望自己身体好,是第一要义。”幼凤惨笑着道:“要我病好,除非请聊斋上说的陆判官来,替我换掉一个肺。”衣云也不免笑了一声,估量他病势十分沉重,医药无能为力,只得宽慰他一番,辞别出门。当日乘车回沪,告知空冀、禹公等,同声悲叹不已。
过了正月,衣云写信去问病状,月仙女士回函说,尚无变化。又过一个月,耗音到申,说洪幼凤已赴玉楼之召,朋侪同声悲悼。衣云赴松江吊唁,只闻一片哀音,惊心惨目。堂上二母,哭得老泪滂沱。月仙女士屡次寻死,给邻家拉去劝尉,不在尸帏之内。只有幼凤儿子,年方六岁,依然戏嬉憨跳。见衣云在帏外叩拜,他在帏内透出一张小脸来,对衣云笑笑,招招手说:“伯伯来看我的爸爸咧,拧他也不响了。”衣云忍着泪,转到帏内一望,只见板门上挺着几根尸骨,不成人像,那小儿嬉嬉笑着,把幼凤面上那块布一揭道:“伯伯你瞧,我爸爸的眼睛,怎么只管张着,一煞也不煞的呀?”衣云只见骷髅似的目眶突出,两只眸子,当真张着,灰白的一口牙齿,也露出唇外,不忍卒睹。那小儿拍拍小手道:“我的爸爸,以后再不打我了。”衣云洒下几滴酸泪,也就退出尸帏,和两位老太太谈了几句话,辞别出门。走过三四家门面,只见路上两三个妇人,手提几串纸绽,也来吊唁幼凤,大概都是乡邻。又见一家墙门首,站着一位二六七岁的姑娘,眼眶红红的,对着路人手里提的纸锭,只管发怔。衣云不认识是谁家闺秀,只觉风貌娟秀,楚楚可怜。一路走过,径到火车站,乘车回沪。过得几天,海上一辈子幼凤的文字交,发起替幼凤募集一笔遗孤赡养费,汇到松江。衣云、空冀等,也凑集了百十块钱寄去。然而杯水车薪,也无济于事。隔下一个多月,又来一讯,说月仙女士也随幼凤下世了。海上凡知幼凤其人者,没一个不同声悼惜。正是:
枉负茧丝知几许,争教红粉不成灰。
不知月仙女士死后怎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娼门送嫁一片痴情客馆谈心两行清泪
话说幼凤死后不到一月,夫人月仙女士也因悲伤过度,香销玉殒。消息传到海上,好事者大家说他们同命鸳鸯,世所罕觏。尤其是海上一辈子小说家,当他们艳事争传,更把幼凤生前的作品,平空提高起来,在报章杂志上,批评他甚么清才隽永,妙笔回环,王实甫再世,曹雪芹复生,说得天花乱坠。可惜幼凤已死,只好在九泉之下,感激他们的盛情。更有人学着幼凤笔路,句摹字拟,杂凑成章,署上个"幼凤遗"的名字,售给书贾,润资加倍,不知者还道幼凤生前积稿。晓得这玩意儿的,也大家称赞他一声"洪派小说家。”谁想幼凤一世清苦,死后挑发了那洪派小说家,利市十倍,大概也是幼凤生前积下阴,不让子孙发展,专挑那人享受。闲言休表。自从幼凤死后成名以来,海上书贾,争先恐后的把幼凤遗著披露。衣云一天见一册远东书局出版的游戏杂志上,特刊一篇幼凤遗著小说,贵名是个"疟"字,猛然想起这篇小说,当初那书局经理孙某,摇头咂舌,视为绝无风趣,不肯付给润资,现在幼凤一死,便把这篇小说,排着三号大字,当他奇货可居,未免可笑已极。不觉悲叹一回。那时忽接邮差送来一封书信,衣云一看是乡间钱玉吾寄的。信上说,不久同尤璧如到申。此番抵当常住海上,做番事业。衣云不胜欢喜,明日早上到绮云寓中,告知绮云夫妇,也很欢迎。衣云那天垂晚,在书局里接到个女子口音的电话,问他可是是琼秋表妹,回说:“不是,你猜错了,你大概心上只有个琼秋,再想想看,我究竟是谁?”衣云惊诧道:“奇哉,你倒底是谁,我向来没有女朋友,怕你打错了。”那边说:“我怎会打错,你自己猜错了,你再平心想想,除琼秋外,还有第二个从小认识的人吗?”衣云心中一怔,私村从小认识,舍陆湘林外有谁呢?当又问道:“你不是九寿里打来么?”回说是的。衣云道:“那么你是湘林妹妹,你几时到的?”那边道:“你来九寿里再说吧。”衣云道:“我立刻便来。”说罢挂上听机,心中思潮起落不定,想到湘林,已分别四年,此来不知怎生责备我。自己一身飘泊,依然故我,见面时把甚么话去安慰她呢?不觉惶恐万状,汗颜无地。习静了一回,把颗跳荡的心,按捺住了,整整衣冠,走出编辑所,要想径到九寿里,走了一程,又折回定一里舅父寓所。琼秋问道:“云哥,怎么你今天回来得很早呀。”衣云道:“抵当去访位朋友,乘便回来坐坐。”说罢无精打采在书房里坐了一刻钟光景,慢吞吞踱出门去,走到九寿里陆啸云宅,不见主人,只见几位娘姨丫头,内中有个湘林带来的秋菊,还认得衣云,迎着说:“云少爷,好久不见了,小姐刚同姨太太出门买东西去了。她和我说,你来请你坐坐,她就来的。”衣云坐在厢房里,秋菊倒茶敬烟。
衣云问几时到申?秋菊回说昨天刚到。又问小姐一人来的呢,全家来的?秋菊说:“老爷回家同来的。”又问老爷呢?回说老爷早上出门,没回来过。
衣云坐守了好一回,天色已暗,只不见湘林回来,只得辞了出来,回家晚餐。明日清晨,再去访她,说同姨娘进香天竺,趁早车到杭州去了,要耽搁两三天才回来。衣云又扑个空,心中十分闷损。晚上空冀拉他同到居仁里菊云房间,找老四打诨。衣云已好久不见老四,当和老四说笑道:“你的身坯格外肥胖了,不知又装进了几多脂肪。”老四翻着白眼道:“你总没好话的。”空冀接嘴道:“九雌十雄,油水越足越好,他没有说错你呀。”老四要拧空冀,房门外走进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打扮得清清洁洁,对空冀偏偏身子,叫声:“马大少,常久弗见哉。”空冀认得她叫嘉兴老大,上海老鸨中,算得个魁首,经手嫁过十来个倌人,多数嫁给富商豪贾,军阀伟人,身价一万八千,在这里面着实捞到一票钱。堂子里倌人阿姐,谁不趋奉她,当她是个天上福星。空冀还是叫福祥里慧贞那时认得她。老大见空冀手面很阔,朋友很多,眼里也有他一个人。当下空冀问她生意怎样好法?老大微微叹口气道:“现在做这行生意,一天难一天了。这里自从副总统老四出嫁以后,生意一节清一节,到端阳,我想就此收场。吃这碗饭也吃得怕了。”空冀道:“你们老前辈一个个走完之后,只剩些新出道的做手,总也不会得服伺客人,要使客人大大扫兴。”老大道:“那也不见得,像老四的手面,也不推扳。”老四接嘴道:“我是一点弗懂敷衍客人格,弗知要那能才称你马大少的心。”说着秋波对空冀一瞟,空冀乘势把她一拖拖到怀里。老大搭讪着跑了。衣云一人觉得没趣,要想先走。空冀道:“我替你请个同乡来,包你不寂寞。”老四便去端上只多盛盘,空冀写张局票发出,一回儿走进个明眸皓齿,天仙化人的女子来,一见衣云瓠犀微露,叫声:“沈大少,怎么好久不见了?今天难得想着我。”衣云见是凌菊芬,打量她一下,啧啧赞赏道:“凌菊芬,你生得益发苗条了。”凌菊芬不响,坐下衣云一傍。空冀也道:“红姑娘毕竟不错。”凌菊芬秋波一转道:“马大少包荒点,我一径老样子,有啥红弗红。承你称赞,是弗敢当格。”一壁说一壁握着衣云的手,衣云觉得受宠若惊,面上微红。空冀又道:“凌菊芬,你还记得在奇侠楼那里做拖鼻涕小囡吗?只有得几时,长得这样子漂亮。”凌菊芬羞着不响。老四道:“实在是阿金娘会得替她修饰,一手把她漂成功的。”说时,问阿金娘可在生意上?凌菊芬道:“杭州去了。”老四又问:“老阿宝怎么不跟?”凌菊芬说:“在房间里发寒热。”衣云当敬她一支香烟,凌菊芬推说不吸。又道:“先生没来,不唱了。”衣云道:“你的《马前泼水》上回听过了,不必再唱,和你谈谈乡情罢。你姨夫尤璧如不久要来上海。那个小白脸钱玉吾也要同来。隔天我领他来,你欢迎吗?”凌菊芬说:“姨夫你别领他来,我很难为情见他。钱玉吾尽管同他来坐坐。”衣云笑道:“等钱玉吾来,我替你做个媒,喝杯喜酒好吗?”凌菊芬把衣云的手一捻道:“别替我瞎三话四。”衣云道:“并不和你瞎说,像这样子花朵儿一般的年纪,能有几年,总要好好嫁个人,有了归宿,才是道理。”凌菊芬默然半晌。老四插嘴道:“平常人真讨她不起咧,阿金娘当她一件宝贝,人家转她念头的不知有多少,都给阿金娘吓退了,她将来不知要嫁给大总统呢皇帝?”凌菊芬道:“四阿姨,你弗要乱话三千,我今生今世弗嫁人的了。”老四冷笑一声道:“吓!弗嫁人,怕不由你做主,把汽车送你出门。”
凌菊芬羞答答不做声,一回儿有人来转局,说王到一苹香,老四催着她道:“去罢,王大人要心焦的。”凌菊芬只不肯走,又和衣云切切私语了一刻多钟,免不得挨步下楼,衣云见空冀还没去志,独自先归。这里马空冀和老四不免叙叙旧欢,过一点钟,两人悄悄去开了一苹香九号,当闻隔室十号里,牌声劈拍,笑语喧哗。空冀在壁子上找个小洞张张,见里面一桌麻将,四人仪表非凡,沙发上坐着两人,和两个倌人腻着,其中一人,便是凌菊芬。空冀告知老四,老四张了一张说:“哦,我道是谁,便是王大人一批朋友,他们这里常包房间,叉麻将的有两位,便是王蕴华兄弟。沙发内一个姓邓,一个姓张,都是我们老客人。那王蕴华做凌菊芬也可以的了。第一回梳栊,首饰一项,也化掉动万块钱。单单一副金刚钻镯子,要七千多,也算阔极阔极。”空冀道:“横竖那批军阀的钱,都是抢来的。一万两万,不在他们心上。”老四道:“挑发了凌菊芬,将来总须嫁给王蕴华。我听嘉兴老大说,那边已在提议条件,大约不久将成事实。那姓邓的,也有二三百万家私。说也好笑,前几年外国回来,和他老子,同日娶亲,娶的人家两姊妹。不过他爷已七十多岁,娶那妹子做小。儿子娶那姊姊作正室。姊妹俩面庞丝毫没两样,还是双胞胎生的。现在听说都生了儿子。你想七十岁老头会得生养,不是奇闻吗?外人说他儿子体惜老父,两个小孩,一手包办的。这句话不是笑话吗?”空冀道:“当真是笑话。”说着拉了老四,登床安宿。看官还记得本书第二集里说的两枝活手杖吗?当初邓雪斋父子各得一杖,当他活宝一般。现在果然两枝手杖各生了一枝小手杖出世,父子们欢喜不尽,视为天上玉麟。不过邓宾才当初,反对多妻制度的,现在也随便变迁。自从娶了那枝活手杖之后,连纳了两位小星,尤其最爱一位三姨太太。那三姨太太的出身,在本书里早已叙过,是个荐头店要送去的大姐。那大姐非她,便是钱玉吾老相好,在南溟庄闯乡村捉牙虫的玉凤。前年玉吾到沪,曾见一面,当时尚未收房,现在装玉琢,早已换了个模样。宾才金枝玉叶般看待她,也是她一步幸运。邓宾才和王蕴华朋友,所以常在一块儿玩着。一苹香十号房间,那批军阀伟人常包着,无夕不是花天酒地。王蕴华从前掌过兵权,名重一时,现在养晦海上,醇酒妇人,聊以自遣。一年以来,在堂子里征歌选色,选到凌菊芬这样个人才,也心满意足了。本想早日迎归桃叶,所怕阃威严厉。加着堂上不准纳妾,所以好事未谐,尚在疏通期内。这是王蕴华一边的事,作者表过不提。再说第二天,马空冀清早起身,算开房间帐先跑。老四睡到午晌起身,梳洗一番,走出房间,碰见凌菊芬也在十号走出,彼此相见一笑,走下楼来,分道回去。老四回到居仁里菊云房间,给嘉兴老大一眼瞥见,说笑他道:“老四,昨夜里辛苦哉,碰着老朋友窝心。”老四啐了一口道:“弗要瞎三话四,我在小姊妹那里叉麻将。”老大道:“真人门前,说甚么假话,眼腔子上招牌也高挂着咧。”老四只不做声,一回子吃过饭,嘉兴老大到小花园凌菊芬那里一趟,回来和老四说道:“凌菊芬嫁王蕴华的事,现在统统说好,身价八千,从前挣的首饰,一件不带过去。王大人检的初十好日子,初十须要来接人,凌菊芬已差人到乡下叫亲爷娘上来。他们乡下人见花花绿绿的钞票,那有不答应之理。这件事大概十有九成了。”老四道:“那要贺贺你老大咧,又有媒人钱进门了。王大人手面很阔,此番一定好发注小财。”老大笑笑道:“你和凌菊芬很要好,初十也该送送她。王大人那边,不无有些好处。”老四道:“当然要去的,今天不是初八,明天我想去买几件梳妆台上的纹银小摆设送她,她小囡脾气,一定很欢喜。”老大道:“也好。”老四又道:“老大,你以前不知做了几次媒人。”老大道:“我也记不清楚,最阔要算桂云老七,嫁给北京周二老爷,身价一万,我媒人钱也一千多咧。最有趣,要算清和坊宝琴那里的金珠老二,嫁给苏州小陆,我替他一手经理,想出种种挖空心思的方法,弥补得一无痕迹,后来陆少也谢我不少媒人钱。”老四问道:“你想出些甚么方法呢?”老大笑了笑道:“说来话长,那金珠老二,是苏州落乡福熙镇上人,她早有了人家,出嫁前两天,她爷来拉她下乡,她抵死不肯,我劝她回去做了亲再见机行事。哪知她嫁到男家歇不多几天,便溜到上海来,哭着吵着,说乡下住不惯,要我替她想法,休退那头亲事,钱不论多少,小陆肯替她拿出。我又当面问了小陆,小陆一口应承,要讨老二。那时我便替他穷思极想,刚巧我有一位讨人老七,新死在生意上,面孔和金珠老二相差不多,我一时触机,冒一冒险,便把老七那口棺材,送到金珠老二男家,只说金珠已死,还怕他们不信,造出许多鬼话,说金珠是给当地城隍神捉去做夫人的。隔了几天,我还当真塑了个像,送到他们那里南溟庄,和城隍神结婚,哄动一时,简直没一个人不相信这件事,便隐瞒了过去。虽则也化上一千多银子,究竟少数,你道这件事干得有趣不有趣。”老四道:“也算你海胆,敢把死人去触一触当,真亏你想得出,不知现在那金珠呢?”老大道:“听说在小陆那里养了个儿子,又出来了,我从未见过。”老四又道:“算你本领大,可惜生意上几个有名倌人嫁完了。”老大道:“一个一个嫁,一批一批生出来,那里嫁得完。只怕讨的人少,不肯化钱。”老四道:“我也请你做做媒。”老大嘴一披道:“你要嫁人吗?你只好嫁个红头阿三,两个铜版身价,媒人钱倒要你一根大英牌。”老四把老大一推道:“触霉头。少替我嚼嚼罢。”
到得初十,老四一清早起身,梳洗一番,换套新衣,打扮得如花如锦,出门到杨庆和卖了几件小摆设,径到小花园,走进凌菊芬房间,老大和阿金娘笑迎着,在大房间坐下,老四问小阿囡呢?阿金娘嘴努努,说在小房间里。老四走去张张,见凌菊芬正和娘老子讲话,泪痕满面,带哭带诉。老四不去听她,退出和阿金娘说:“小阿囡真做得出,今天嫁老公,也会哭哭啼啼。”阿金娘冷冷道:“不要说起,我真一场空。她见亲爷娘心酸煞哉,其实我比她亲爷娘疼过十万倍咧。平常一颗心那一刻不在她身上,她到今日之下,一些没我眼里。老实说句话,她没有我,哪里会到这地步,黄毛丫头仍只好是个黄毛丫头,你道对吗?”老四说:“寄娘的话一些也不错。小阿囡我看她大起来的,没有你寄娘,的确弄不到这样子,她要忘记你寄娘,真要天打咧。”阿金娘叹了口气。
老四又问嘉兴老大几点钟来接?老大道:“大概总要到下半日罢。”老四又问可是接到大公馆呢?另租小公馆?老大道:“王大人是怕家婆的,不敢租小公馆,接到大公馆去,停回你送送她罢。”老四道:“我原想来送她的呀。”阿金娘接嘴道:“对不住你,害你起早起。”
正说着,凌菊芬一手拭泪,一手拉着娘走出房来。金大跟在后面,走到阿金娘跟前,深深一揖,说了几句感激话。金大妻也道:“一切要你寄妈招呼,你寄妈说怎样是怎样,我们乡下人纯弗懂。”阿金娘道:“你停回再来,送上汽车,总要你们亲爷娘来的。”金大道:“理会得,停歇会。”说罢,走出门去。
凌菊芬送到门口回进来,老四拉住她的小臂道:“小阿囡,我今天来吃你的喜酒了。你说永不嫁人的呀,哼!今天你做甚么?”凌菊芬羞得不响。老四把几件小纹银摆设送给她,凌菊芬当真非常欢喜,说声谢谢四阿姨,倒破费你许多钱,真意不过去的。老大道:“不要客气,你嫁了过去,将来也好谢谢她的。”
老四道:“瞎说,不要你谢的。”凌菊芬笑了笑,走进小房间去摒挡一切。阿金娘留老四老大吃过饭,直守到四点多钟,还不见来接,当打个电话去问问王公馆一位帐房姓张的,说要到六七点钟才来,只好守着。又一回子,已是上灯时分,这天的局,早已不出。凌菊芬打扮得像新娘子一般,束条粉红绣花裙,穿件妃色法国闪光缎袄子,胸前缀上两只钻蝶,一朵大红山茶花,头上梳个堕马髻,插一条茉莉花。正中两朵仙人花,这般妆束,越觉得雍容华贵,明丽动人。这时候外边莽莽撞撞闯进两个打茶围客人,凌菊芬见了一怔。原来一位沈衣云,一位钱玉吾,都是凌菊芬同乡。衣云瞥见凌菊芬打扮得这般簇新,很觉诧异。当问她道:“你今天可是往那里吃喜酒吗?怎么堂差也不来,我们刚在杏华楼叫你的呀。”凌菊芬羞红着脸道:“今天有些小事,没空来,对不住。”
玉吾这时只管对凌菊芬脸上出神。衣云又替玉吾介绍道:“这位便是福熙镇上钱玉吾,他今天刚到,一到便来望你。”凌菊芬只点点头,回答不出话来。那时外边老四走进小房间来,坐在一傍,和衣云打个招呼。衣云哪里想得到凌菊芬今天出嫁,只道往那里吃喜酒,因此又对凌菊芬说:“玉吾准明天在这里请客,不知房间空不空?”凌菊芬并不回言,只点点头。老四打趣衣云道:“承情你们大少爷,还要来帮场面,我看免了罢。”衣云说:“难道房间不空吗?”
老四道:“房间怎会不空,明天只怕小阿囡人不空,不能陪你们。”衣云道:“小阿囡不空,我们好隔一天来的,你老四不必替她回绝我们。”老四一声冷笑,凌菊芬只顾低头不语,半晌才坐近衣云身畔,和衣云、玉吾谈谈乡情,又托玉吾照顾照顾家里爷娘,玉吾一口应承。又问她可要回乡逛逛?凌菊芬想到自己身世,再无回乡之望,不觉一阵悲酸,吊下泪来。玉吾见此情形,不觉神醉。衣云也觉凄然。老四拉衣云到外房,告知详情,恍然明白。
这时外边一辆红色汽车已到,来接的人便是王公馆帐房姓张的。老四因小房间有客,不让他进去,陪他在大房间坐下。里面凌菊芬收拾一切,玉吾哪知其细,悄问凌菊芬到那里去?凌菊芬支吾道:“小姊妹家吃喜酒去。”玉吾又问:“明天要回来么?”凌菊芬低着头道:“怕不......”玉吾道:“不回来么?后天呢?”衣云已心里明白,见玉吾憨态可掬,不觉笑道:“玉吾,你别和她玩笑罢。名花有主,今日便是佳期,那边王大人正宝扇迎归。你瞧红色汽车已在门外。”玉吾猛听得,不觉怔住了,半晌问衣云道:“真的吗?”衣云道:“谁诳你。”玉吾一颗热辣辣的心,顿时冷了一半,说不出别的话,只道:“巧极巧极。我不远千里而来,送你的嫁......”凌菊芬含泪别了衣云、玉吾,走出小房间去。那时大房间里正在办理交割手续,一回儿诸事完毕,龟奴摘下花标,砰!砰!放了几声爆竹,老四老大等,扶倩着凌菊芬登车。金大夫妇也眼泪索索送到汽车上。阿金娘老例嘱咐几句话,汽车夫跳上汽车,准备开车。那时候衣云、玉吾两人,也已走出房间,站在马路畔,目送一辆红色汽车风驰电掣而去,不觉呆呆若有所失。半晌玉吾才边说边走道:“我们想不到今天来送凌菊芬的嫁。”衣云再把详情说一遍,玉吾怅怅若失。看官那钱玉吾此番仍同尤璧如来沪,住在大西旅馆,偶然听得衣云说起,凌菊芬便是金大女儿银珠,回想到从前在安乐村见过一面,又想起前次到申,叫过一回堂唱,若即若离,很有情愫,不免心中热辣辣地,存了个不该转的念头,悄悄瞒着璧如,拉衣云叫她的局里来,又赶到小花园适逢遣嫁,眼见佳人已属沙叱利,只得懊丧归来,在璧如面前,推说姑夫家来。璧如此番来沪,本想开办书局,因股本未足,暂任东方中学教员。玉吾本想住到姑夫家里,因湘林在申,自避嫌疑,暂与璧如同住。衣云连日陪他们游逛,一天适逢礼拜,饭后到大西旅馆走访,不见一人,茶房说看戏去了。衣云走出大西旅馆,正想往戏馆找寻玉吾、璧如,忽见湘林的丫鬟秋菊,同一娘姨,在马路上行走。衣云问她小姐杭州回来吗?秋菊道:“昨夜回来,刚到半淞园去。她打个电话给你,怎么没有打到?”衣云道:“今天星期,我不在局里。”秋菊道:“那末云少爷,你到半淞园去找她罢,老爷也在半淞园。”衣云道:“理会得。”当下搭电车到西门,接高昌庙电车直达半淞园门口,售票入内,下找寻了一回,只不见湘林,走得腰酸脚软,坐在水阁里喝茶,靠窗眺许多小划船上,双桨齐划,往来如织,不觉心旷神怡。一回子忽见远远一艘船上,坐着个女子,幽娴澹雅,正是湘林,待她划近水阁,对她招招手。湘林也便吩咐舟子傍岸,衣云跨上船去,并肩坐下,喜形于色。打量湘林,庞儿虽略觉消瘦,丰采依然婉约,服妆朴素,态度凝静,衣云眼为一明,当问湘林,你家爹爹呢?湘林说他送我来了,原车回去。衣云道:“停回他来接你吗?”湘林说:“是的。”衣云道:“我刚才在路上碰见秋菊,方知你在这里,特来找寻。”湘林说:“我刚才打电话给你,本想同你来的,那知你不在局里。”衣云道:“今天星期,未到局里。前天我到过你府上两次,都扑个空。”
湘林说:“我杭州去了,昨晚才回来。”衣云道:“我们一碰已四年多不见了,谁想今天在这里相见。”湘林默然。衣云又道:“玉吾也在上海,湘妹你见过他么?”湘林愤愤道:“我要见他则甚?”衣云不敢再提。一回子泊舟登岸,两人仍走到水阁里啜茗,随意清谈一阵。湘林望望表上,说六点钟已到,汽车怕已等在园外,我们同车回去吧。两人走出园门,果见汽车夫迎上前来说:“老爷在庄上,吩咐我接小姐回去。”湘林道:“理会得。”当同衣云登车。衣云在汽车里邀请湘林,到新利查吃夜饭去。湘林允应,吩咐衣云先等在新利查,她回去一次便来。衣云道:“那末你吩咐车夫开到广西路口停一停。”湘林照说一遍,汽车夫当真开到新利查门首停歇。衣云先下车,入内找个小房间坐守。一回儿,湘林翩然而至,衣云让她坐下,替她点菜。湘林道:“无须点得,你叫客公司菜吧。”衣云吩咐两客公司菜,西崽自去照办。两人又讲了一阵闲话,湘林免不得把玉吾一番书,诉说一遍。说到结尾,泪珠莹然。衣云也心如刀刺,十分难受。湘林此时不比从前羞涩,说话慷爽大方得多,慨然道:“我拒绝玉吾,为的是谁,明人不必细说。你若置我度外,我别无路走,有死而已。”
衣云说:“我那里肯忘你,只恨飘泊海上,不能自立,一时难作归计。”湘林叩衣云近状,默然半晌。吃罢两色菜。湘林又愀然道:“尔我神交,不比等闲。有约在前,当彼此信守,生死不渝。”衣云说:“这个自然,岂用你说得。但是何年何月,得遂我们素愿呢?”湘林拭着泪痕道:“只要你有这条心,那怕天荒地老。”衣云又祷告似的道:“那么天不绝我沈衣云,总有圆满的一日。”湘林又泪潸潸下,一回儿又道:“我这次本想多住几天,生怕玉吾纠缠,明天便要回里,你也不必来送我,以后只消方寸间常念着荒村陋巷中,有含辛茹苦的一人守着你,那便不负我的期望了。”衣云忍不住也吊下泪来。湘林授块帕子给衣云揩干眼泪,西崽正送上两客白汁桂鱼来。湘林望了望,搁着刀叉不吃。衣云问:“你怎么不吃呀?”湘林摇摇头说:“鳜鱼我想起就怕,不敢上口。”衣云道:“为的什么?”湘林说:“那年水涨,乡间鱼虾很贱,我家祖母,喜吃鳜鱼,一天在市上买一尾二斤多重大鳜鱼,哪知破开肚皮在鱼肚里发现一件东西,你道甚么东西,见了使人毛发悚然。”衣云道:“可是蛇吗?”湘林说:“不是蛇,是一只死人的指头。”衣云听得,猛吃一惊,问道:“死人指头,怎会到鱼肚里呢?”湘林愀然道:“那年水灾,乡间不知淹死了多少人,也有为了田庐淹没,自寻死路的往往在澄湖口,发现尸首,真说也可惨,大半腐烂不全了,鳜鱼的齿最利,那里顾得是尸首,不吞食呢。”衣云听说,也不敢食,叫西崽来换上两客炸鸡肫。吃罢,湘林要先跑。衣云依恋不舍,又谈了一回,直到会过帐,一同出门。衣云要送到九寿里,湘林叫他不必多此一举,各自雇车回去。
明日上午,衣云又往九寿里,一问湘林已回澄泾,怅怅而返。去访玉吾、璧如,玉吾尚未起身,璧如已到校上课。衣云估量玉吾有久居之意,便引他到庄上弄弄笔墨,玉吾便借着站脚。从此以后,晚上衣云、玉吾总在一块儿游逛。光阴迅速,春去夏来,一天空冀约衣云、玉吾、璧如同往一苹香吃番菜。
正走上楼梯,忽听下面砰!砰!几响,接着一片脚声,看门巡捕,不住吹着叫子,嘘溜!嘘溜!空冀奔上楼去发怔着,一回子西崽来说:“不得了,下面闹出乱子,暗杀党打死了人。”空冀等走向阳台上下瞩,只见围着一大堆人,巡捕押了一辆汽车前走,汽车里横着一位很英武的中年男子,已气息奄奄,面无人色。空冀等各自惊叹一回,检个房间坐下点菜。忽的走进三四个武装巡捕来,在四人身畔搜检一遍,又盘问一番,方始退出房间。空冀等惊定,叫西崽来,问打死的甚么人?西崽说:“这里老主顾,便是贵州人王蕴华。”空冀、衣云、玉吾各吃一惊,说王蕴华打死了么?哎哟,可惜。璧如不知王蕴华什么人,问道:“是谁呀?你们认识的吗?”玉吾回说:“是你的甥婿。”璧如道:“胡说。”衣云道:“一些不打谎。”璧如道:“什么话?我没有姓王的甥婿。”衣去忍不住把凌菊芬出嫁的话说一遍,璧如面上羞着,心里老大替甥女可惜。空冀也道:“惜哉惜哉,我替凌菊芬叹口气,从此寡鹄悲鸾,一生完结。”玉吾对衣云笑笑道:“老哥,我们送了凌菊芬的嫁,今天又送他丈夫的死,那真意想不到,总算和同乡人有缘的了。”衣云也道:“奇极巧极。”当下天色已晚,西崽送上菜来,空冀吩咐西崽斟上四杯白兰地压压惊,又叫了个菊云老四的局。一会子老四来了,空冀告诉他王蕴华已死,老四说:“瞎三话四,前天凌菊芬还来望我的咧,没有说起他丈夫生病。”空冀道:“一个人不生病也要死的,难道一定要生病会得死。实告你,他刚才给人打死在这里大门口。你不信,马路上还有血迹咧。”老四吓了一跳道:“真的吗?”空冀道:“我和他又没冤仇,造甚么谣言。”老四吓得颤战着,摇头叹息,又一叠连声替凌菊芬叫苦。空冀道:“他死也死了,你替他叫甚么?若王蕴华死了,凌菊芬不妨再嫁呀。”老四道:“再嫁这句话难说,王蕴华的家庭,我晓得细底。他家老太太非常严厉,蕴华见她也十分惧怕,平常早晚请安,不失时刻。当初凌菊芬进门,老太太当她丫头般看待,要打要骂,苦头吃足。我去望她,她总是一包眼泪对我。后来听说亏得老太太有个内侄姓管的,在老太太面前几次三番替凌菊芬说情,老太太很信内侄的话,算把凌菊芬看重了一些。现在王蕴华一死,那个小孤孀不知要苦到怎样田地呢!”空冀笑道:“苦到同王蕴华一样,也至多的了,再没再苦。”
说得一座大笑。衣云又对玉吾说:“照此看来,祸福无常,总说不定。当初凌菊芬嫁王蕴华,谁不艳羡,可是今儿又怜惜她了。”玉吾默然。老四插嘴道:“沈大少说话,一点不错。一个人的命运真说不定,天公在上面管这笔帐,凡人一强也强弗转。”
正说时,西崽进来说:“王蕴华已死在医院里,凶手在逃。现在通班巡捕,在马路上踩缉。”老四听得,又呆呆不响。空冀道:“老四你回去吧,我们要散了。”老四撒娇着道:“我不敢走,你送我回去。”空冀笑道:“你的胆子也太小了。王蕴华虽则阴魂不散,你跑下楼,不见得转你堂唱的呀!”老四把空冀拧了一把,空冀会过钞,一同下楼,当真送她回去。过了十来天,报章上登着王蕴华出殡路由。空冀、衣云、璧如、玉吾等又好奇心发,同往一苹香阳台上看出丧,果然瞧见白马素车里一位妙曼不可方物的女子,白头白扎,哭得脸儿惨澹无人色,那人便是凌菊芬。大家对她发怔,玉吾尤其如醉如痴。一回儿四人走下一苹香,碰见言复生,同到平安公司屋顶茗话,讲起王蕴华,空冀说:“怎会凶手始终捉不到的呢?”复生道:“那批军阀,平日恣肆骄横,结下冤仇,切肤刻骨,不比平常,所以刺客也非等闲之辈,那里一时三刻捉得到呢!”空冀等叹息一回。忽见有个丰姿绰约,举止倜傥的中年女子,走过茶桌一边,横着秋波,对空冀盈盈一笑,害得众人都像风魔了一般。正是:
琼楼笙管销魂地,又遇华鬟劫里人。
不知那女子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黄金市爱不用蝶蜂媒红粉好名甘为牛马走
话说对空冀盈盈一笑的那人,也是个浪漫女子,叫做卜婉珍女士,出身并不微贱,她父亲还在广东做官,只因娘是个晚娘,放任她到这样子,像匹不羁之马,任意所之。空冀在白大块头那里,碰见几次,因此认识。当下见她飘然走过,媚眼撩人,不禁心摇神荡。尤其是言复生,一时动了吉士之念,很想问鼎,乘人不备,一溜烟走到文明戏场,四面一瞧,只见婉珍坐在第一排坐位上,左右并没空位。言复生只能像皂隶般站在婉珍身傍,不时把双馋眼去引逗她。婉珍是个风月场中惯家,早看出苗头,打量复生,四十来岁年纪,胖胖身材,嘴唇上早留着两撇小胡子,品貌堂堂,大概不是个哭鬼,我何妨捞他几个外快,买双漆皮鞋穿穿。打定主意,叫茶房倒杯白开水来。茶房明知这是挑挑我的意思,陪笑应着,捧上一玻璃杯开水。婉珍呷了一口,摸出只香烟匣子来,抽枝香烟。茶房连忙划根磷寸,替她点着。婉珍吸了一口,媚眼对复生一瞟,只见复生嘻嘻着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张脸委实好看。复生见媚眼飞来,好像大旱已见云霓,快活得险些喊出妈来。走上一步,把根手杖,在婉珍丝袜上轻轻一戳,连忙陪笑道:“对不住,丝袜弄脏没有?”婉珍并不发火,缩起脚来拍了拍,对复生眼睛一横道:“絶格人倒也碰得着格,司的克一戳一戳,讨厌得来。”复生又赔个不是道:“一不留心,便碰到你脚上来了,很对不起。”婉珍把香烟盒子塞在袋里,摸出十来个铜板给茶房,站起身来想跑。那茶房眼睛只管望着复生,嘴里说:“小姐不必客气。”复生会意,摸出两毛钱给茶房。茶房接了,对婉珍说:“茶钱这位先生会过了,铜板收了罢。”婉珍并不客气,收了铜板便走。复生在后面如影随形的跟上屋顶。婉珍心想,此人手续办得不错,大概是个老内家,那么我也不必抄甚么远路,接近些吧。走到上面冷落所在,对复生回眸一笑,低低说声:“你痴了么,只管跟我走则甚?我身上又没糖给你吃。”复生涎着脸道:“你糖多着咧,肯赏赐我一些儿吗?”婉珍格格格笑了一阵,便和复生坐到亭子里。复生再细细打量她,二十多岁年纪,梳个S髻,小圆面盘,秀靥生春,媚目巧笑,樱唇皓齿,的确是个美人胎子。
身穿一件印度绸衫,长裙革履,绰有大家风范。心想这样端端正正一个女子,当然是非卖品,大概来找野食吃的,我今天总算碰得着,当叫她一声女士,又问府上住那里,家里有甚么人?婉珍道:“我又不和你扳亲眷,你打听我则甚?”复生又涎着脸道:“我问问你呀,亲眷不扳,扳个朋友。”婉珍笑了笑道:“我是轧弗上你朋友的,你也不配我做你朋友。”复生说:“你这样子一位漂亮小姐,怕我够不上做你朋友。”婉珍头一抬,"这座亭子要给你牵坍了。”复生觉得她在在可人,便凑紧一步道:“女士,你到底叫甚么名字?”婉珍道:“难听煞格,叫阿狗阿猫,你相信么?”复生摇头说:“我不相信。”婉珍把个食指蘸些香唾,在白石桌子上写两个字,对复生说:“我叫这名字,你道好么?”复生忙道:“好极好极,婉珍两字,何等香艳,婉是委婉曲折的婉,珍是珍珠宝贝的珍,像我今天一样,委婉曲折来求你的珍珠宝贝,你道对吗?”婉珍对复生瞅了一眼道:“偏生不是这们讲的。婉是婉转娇憨的婉,珍是珍怜玉惜的珍。”复生听得肺叶飘荡,心花怒放,笑得眼睛没了缝道:“不错不错,你这样子婉转娇憨,我对你自然珍怜玉惜。”婉珍把只脚尖在桌底下对复生一挑道:“你总欢喜讨我便宜,我不和你讲了。”复生道:“好好,我不讨你便宜。我问你一向在那里读书?现在毕业没有?”婉珍道:“向在妈虎女校读书,早已毕业。本想放洋游学,因为......”复生忍不住笑道:“放洋放到哪里呢?”婉珍道:“你总欢喜瞎缠,我因为出洋那出字难听,所以说放洋,你又要笑我了。”
复生道:“我只懂出,不懂放。”婉珍翻着白眼,半晌默然。复生催她讲道:“你说呢,究竟出不出?”婉珍恨恨道:“我不讲了。”复生道:“你讲你讲,我再不打诨。”婉珍接着道:“因为爷不许我去,怕我到了外邦,饮食起居,写意惯了,不肯回转祖国。”复生道:“原来尊大人怕你一放难收,只是现在你还有这条心吗?”婉珍道:“我已毕业了三年多,当时一股勇气,很有此志,现在身体,也不比从前强壮,怕有志难酬。”复生又忍不住笑道:“明白了,你以前身体好,很想放一放,现在身体推扳,连出也不敢出,是不是?”婉珍又把脚尖对复生挑了挑,复生道:“闲话少说,今朝总算天缘凑巧,彼此话得投机,轧个朋友。天夜快了,我请你吃夜饭去,你肯赏光么?”婉珍道:“你请我吃,哪有不欢迎之理。但是我午饭吃得晏,肚里东西,还没消化咧。”复生道:“那么你吃些消化露进去消一消罢。”婉珍道:“你总讲闲话之间搭小铜钱,规规矩矩,我弗叨扰你了,隔日会罢。”复生哪里肯舍,陪笑道:“你吃不下饭,停会晏些吃,此刻我们到那清静些的地方去谈谈心吧。”婉珍女士忖着,今天一双皮鞋,好靠牌头了。嘴里不响,脚里明白,站起身来跟在复生背后。复生穿件米通纱长衫,里边香云纱衫裤,一面走一面心里盘算,长衫袋里有四毛小洋,短衫袋里好像只有一张十元钞票,开了大西亚东,停回要没饭吃了,还是开家小旅馆罢。打定主意,引她下了楼,径到石路卫生大旅社,开个二块四角官房,复生以为阔极的了。哪知婉珍女士顿时换了一副态度,走进房,挨着步,像虱扒似的。复生问她这里好么?婉珍鼓着两片粉腮,勉强应声随便。茶房照例拧上一把手巾,婉珍只一推道:“谁要揩甚么脸。”茶房只得低头而去。婉珍斜靠在床上,呆呆不响。复生揩过脸,脱去长衫,矮下身子对她相了相,问道:“婉珍,你在那里上甚么心事?”婉珍只不做声。复生猜不到她为甚么不高兴,怕她嫌热,便向茶房取把芭蕉扇来,替婉珍了几扇,赔笑道:“这里倒还风凉,房间算顶大的了。”婉珍冷笑一声道:“这样子清爽的大房间,亏你找得到,我却从没插足过。”复生怔了怔,心想我当她非卖品,听她口气不对呀,不觉心里冷了一半,勉强笑道:“房间小虽小,清洁倒还清洁。”婉珍道:“不清洁不成其为卫生了,大概你是个卫生家,效法伍博士,想活一百念岁的,所以来开这里卫生大旅社。”复生道:“不知你欢喜哪家,我却是老开这里。”婉珍头一抬道:“我那里没有到过,外滩汇中,静安寺路沧洲,将就将就,大西亚东。”复生听得,暗暗喊声惭愧,又想到她这样子老口,一定订有润格,摸摸袋里,只剩七块大洋,怎么打得倒她,不禁惴惴自惧起来。思索一回,胖了胆子,和她打诨。谁知婉珍一些儿不客气,推住复生,要求先润后笔,揩油打棚,不是生意经。复生呆住了,只得把五块钱塞在她袋里。婉珍摸出来,对被面上一道:“这算甚么,我又不在那里十周纪念大廉价,五块钱磨费也不够。”复生老羞成怒道:“照你润格,怎么算法呢?”婉珍道:“照我润格,是算不得了,一个钟头,也须耶稣之数。”复生道:“甚么叫做耶稣之数呢?”婉珍不慌不忙,把两个指头儿搁个十字架,复生笑道:“润笔未免太贵罢,你有甚么特长之处?”婉珍女士道:“不瞒你说,我润格还是以前白大块头替我定下,一向没有加过,特长不特长,连我自己也不知,要你们说的。”复生抽口冷气道:“你又不比吴窗老王亦老,年纪一年老一年,润格一年加一年。”婉珍冷笑一声道:“那么你真正是城外头粜米,外行,枉为读读书的,一部《疑雨集》只有一句好诗,便是'徐娘风味胜雏年'。”复生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仿佛痨病鬼对着满盘子洋澄湖大扎蟹,只管馋涎淋漓,没福一快朵颐,委实心痒难熬。心想天下事自有这般凑巧,平日塞满了一皮夹子钞票,奔东奔西碰不到一个可意人儿,今天只带了十块钱,想喝碗清茶,偏生碰见五百年风流孽冤,要叫我奔回去提款,是不高兴了,只好拆他的冷台罢。当下笑盈盈把被面上五块钱拾起,塞在袋里,对婉珍说:“你要拾块钱一点钟,不敢请教,隔天再会罢。”说着便想动身。婉珍忙把复生扯住道:“慢些,你引我到这里,一个钟头也尽有了,怎容你不名一钱。”复生发急道:“一项生意没有成交呀,怎么也论起钟点来呢?”婉珍道:“不相干,光阴便是银子,你只要瞧大律师的样,当事人不是要出谈话费的吗?”复生心头火发道:“你又不是大律师,今天毛都没碰歪你一根,客客气气,噜苏些甚么?你愿意轧个朋友,不愿意,走你的洋场大路。”婉珍沉下一副冷霜冷脸道:“怕没由你这样便。今天是你引我来开房间,你别弄错了,当作我领你到家里,由你剔精拣瘦,发甚么标劲!我只问你,你引我来开房间,转些什么念头?外人见我们关房门,做些什么勾当?老实讲,开了饭店不怕大肚子,黄鼠狼扒上鸡栖,不是偷鸡,也当你偷鸡,你识相一些,偿还我一个钟头光阴的损失。”复生自知理屈,只得按捺下满腔郁火,换一副笑脸,和婉珍打诨道:“你别这样子光火来西,一个人朋友交情要紧,铜钿银子用得完的。老实说,我姓言的,不是个一钱如命的啬鬼,只为今天忘带了皮夹子,够不到照你润格,只好下回请教。下回依你每点钟送你一个耶稣,只要你别喊救我......”
婉珍女士噗嗤一笑道:“哦,你又讲起交情来了。你讲交情,刚才也用不着发标劲,请我走洋场大路。我又不是你的车夫当差,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既是个老白相,也该放些颜色出来,好叫人家走路。”复生心里明白,晓得她要讨几个车钱,只不给她,有意和她玩着道:“婉珍女士,你别生气,刚才算我说错,我向你道个歉。”说时对婉珍一恭到地,婉珍把柳腰一扭道:“你别这样子装神扮鬼,小囡弗生,耽阁老娘,辰光弗等你的,快要两个钟头了。”复生只管和他缠着道:“两个钟头,那是要两个耶稣了,清谈谈未免太贵吧。”婉珍道:“像这样子雄赳赳气昂昂的,不是清谈,每点钟谁肯卖你一个耶稣。”复生道:“要多少呢?”婉珍说:“照例大幅润笔加倍,还须国庆之数。”复生笑着道:“照你说,叫个小孩来,润笔你肯改作国耻之数吗?”
婉珍道:“当然另件面议。”复生又笑了一阵道:“不瞒你说,我今天袋里,只剩牛女渡河之数,你不肯迁就,我只好入得宝山,空手而还,请你卖个交情,不必较量,一同去吃餐大菜,算扳个朋友,你道好吗?”婉珍对复生瞟了一眼道:“你要我陪你吃大菜吗?辰光不是更多了。对不起,改天叨扰。”复生老老实实,给她四块车钱,她不肯收,再添上一块,依然不响,七块钱统统给她,仍是怏怏不快。复生发狠起来,收了七块钱,笑道:“你当真丝毫没让,要依照润格吗?请你坐待片刻。”婉珍默然,复生叫茶房来,托他打个电话到家里,吩咐包车夫送一百块钱来。茶房自去照办,一回儿复生雇用的那个车夫,癞皮阿三来了,送进一叠钞票拾张,都是中国银行新票。复生笑吟吟道:“好了,救主已到。”那阿三送到钞票,便想退出,复生和他低低说了句话,阿三走出房门,坐在客堂里守着。复生发痴似的,把一叠新钞票,在桌上,对婉珍说:“婉珍女士,你要多少拿多少罢。”婉珍发怔着,哪里敢自取,摈了五分钟光景,复生道:“婉珍,你怎么见了钞票客气呢?”婉珍只得赔笑道:“算你发财,把许多钞票来吓倒我,我眼里还没见过这花花绿绿的东西咧。我也不要你多少,你只消把我名分应得的,给了我就是。”复生笑着道:“你名份两个钟头谈话费,双十之数,余多我也用不着他,今天索性一起作成了你的生意经吧,还剩八个耶稣,你该当陪我八个钟头,你道对吗?”婉珍忖着,此刻不过八点钟,到三点钟回去,有八十元进款,除一双镂花漆皮鞋之外,明天又好挣只白金手表,或者挣只小钻戒,何乐不为呢。当下讪讪的道:“你又要叫我再陪你八个钟头,本来呢,我家里不能到这时候晏回去,现在情不可却,不陪你怕你要生气的,只好陪你谈谈了。”复生涎着脸道:“婉珍女士,明人不消细说,不是谈谈说说的事,还须难为你些本钱咧。”婉珍低着头道:“我见你怕......不......”复生道:“大幅要加倍吗?”婉珍默然。复生寻思了一回,推开房门,拉个车夫癞皮阿三进来,按捺着他,和婉珍坐在并肩,笑道:“他不是大幅,又非另件,普通作品,大概无须加价另议得,对不起,婉珍女士,有屈些,今天我姓言的,请一回客,相烦你陪阿三八个钟头,我要失陪了。”婉珍吃惊不小,一把拖住复生道:“甚么话,你敢糟蹋我,这事情好请客的吗?”复生正言厉色道:“婉珍,刚才理性是你长,我身边没有耶稣,只好受你奚落。此刻救主一到,你讲不过我了,你有润格的,本来认票不认人,只消有十块钱,便好叫你陪一点钟。现在我没有劲,把你请请客,也是件极普通极平常的事,你有甚么理由,拒绝主顾,弗当生意经做呢!老实说,我姓言的,不是在上海滩上第一遭白相,平常逛逛堂子,朋友把倌人阿姐介绍给我,请请我也有,我今天发个心愿,把你请请我的车夫,酬劳他平日两脚奔波的辛苦,也不足为奇,你做生意总须做得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决不好嫌他癞皮肮脏,你要瞧桌子上十张中国银行钞票,花花绿绿都是簇崭全新的,你快快别推却吧,还须请你对客挥毫咧......。”婉珍女士听说,对复生啐了一口道:“放屁,不是这样放法。一个人上下流总须分分的,你体恤车夫阿三,怎么不叫你们夫人太太陪陪他呢?况且我刚才和你讲的,是你本人,没有说明车夫代表,现在你请车夫代表,我也好去叫只野鸡来做替身,你有甚么话说,便是把书画家来比喻,也有个'劣纸不书'的老例,我有例可援,怕你硬按着我工作不成。”复生听得,又不禁笑了起来,指着癞皮阿三,对婉珍道:“你说他劣纸,他的确是张冷金珊瑚笺。”婉珍竖起粉脸不响,车夫阿三说:“老爷,他怎么叫我栗子,要把野鸡来炒呀!”婉珍、复生听说全笑了。一回儿,两人面面相觑,各不做声。还是婉珍心里见机得快,瞧科复生不是个瘟生洋盘,一不做二不休,怕不肯就此下场,想他手表钻戒,谈何容易,非放些手段出来,对他不成。打定主意,站起身来,对复生嫣然一笑道:“老朋友,你今天也算会打棚了。当着车夫面献丑,阿难为情仔点。”说时流波送盼,伸只纤指,刮着粉腮,刮了一下,又尖着两片樱唇,凑到复生耳上嘤嘤说了几句话,一缕粉香脂馥,直钻进复生鼻管里,把复生胸头一股郁火,不知不觉全冲散了,不由得复生说出一句话来道:“阿三,你回去罢。太太面前别多嘴舌,他问起你,说我在小花园叉麻将。”阿三说声晓得哉,翻身便走,随手把房门砰的一声带上。里面抽毫挥洒,笔飞墨舞,自不用说,做书的也不屑去描写他,按下不提。单表平安公司屋顶花园乘凉喝茶的几位朋友,一转眼不见言复生,猜到他一定在哪里单独猎艳,分头去找寻,杳无迹兆。空冀说:“他不别而行,一去不来,一定物色到甚么出色人材,又在哪里开房间了,我们今天发一回呆,去侦探他一下,你们赞成吗?”璧如道:“使得。”衣云、玉吾摇头不去。空冀拉了璧如便走。璧如道:“我们定下路由,先到哪里?”空冀道:“当然从这里大西入手调查,近水楼台,他们有七分在大西,说不定相手方面,便是刚才对我笑笑的那个婉珍女士。”璧如道:“今天场子里人才寥落,舍却那人,怕没有别的吧。”两人边说边走,已抄到大西。空冀有个熟悉的茶房叫汪幼林,穿件白色制服,刚在那里写帐,瞥见空冀,迎上来道:“马先生,你要开房间吗?你住惯的一百十二,一百十四号,统统空着,要开给你叫叫堂唱,叉叉麻将吗?”空冀道:“不消得,我问你件事,言先生这里来过么?”幼林问可是那个小胡子,他今天没有来过。空冀道:“二层楼三层楼,你去替我调查一下,他开着房间没有?”幼林道:“不消调查得,下面房间,今天没有空过。”空冀点头道:“理会得。”说着,又同璧如到对门亚东去找,又找不到。忽在三层楼碰见几个熟人,正开着房间打牌,哪几个人呢?便是王散客、王川、邓坚、孙莲渠、汪寒波那批人。散客招呼空冀、璧如小坐,说只有两副牌了,我们叉开麻将谈谈吧。空冀说:“你们兴致真好。一年三百五十九天,怕三分之二的光阴,要在旅馆里过,真佩服你们。”汪寒波接嘴道:“人生行乐耳。我们开房间,也是效法古人秉烛夜游的意思。”邓坚说笑他道:“老汪,你说秉烛夜游,那个烛字,该当作别解。”寒波笑道:“不错,可惜我已成风中之烛,蜡泪抛残,前天吃下一瓶山得尔米地,略为好些,只是从此以后,不能奋发有为了。”邓坚道:“你这句话不确。我资格比你老,差不多一年到头像铜壶滴漏,涓涓不息,也未见得委靡不振咧。”寒波道:“危险危险,涓涓不塞,将成江湖,古有明训。”邓坚道:“我算得疗治了一番,只不见效,看他要滴到几时才停。”王散客插嘴道:“非到你那话儿成了灰,不肯停。”邓坚道:“你别触我霉头。”王散客道:“有诗为证,叫做'蜡炬成灰泪始乾'。”一座听得全笑了。邓坚道:“讲起了诗,我那位老师姜作起,近来诗兴勃发,只是脾气很坏,人家好好请他题首诗在集子上,他搭足松香架子,不肯落笔,说每首诗要卖十块大洋,前天晓得我犯了那个毛病,他忽然兴发,说我替你那话儿题两句诗,叫做'绝似风中三寸烛,替人垂泪到天明。'害我羞得置身无地。”王散客道:“姜老头儿的诗,简实只配题题你令高足的那话儿,十块钱一首,有灰孙子请教他。”邓坚道:“这也是他的脾气,高兴起来毛厕壁上题题,破草纸上写写,毫不足惜。前月他隔壁邻舍汤团店小开做亲,他专诚到城隍庙里买了四条泥金对子,连夜搜索枯肠,做成四首催妆诗,写上送去。汤团店老板,便把他悬挂在灶脚边,喜酒请弗起,只送来八个汤团,他还快活着道:'一诗换得两汤团'我听他说,笑得肚子肉疼。”王散客道:“可笑已极。”说时麻将已叉罢。散客留空冀、璧如吃夜饭。空冀说:“不必客气,我要去找个人,找不到,再来谈天。”散客道:“那么我们专等二位你来了,又好叫个局闹闹,兴致要提高不少。”空冀笑了笑道:“你们等不必等,我找不到那人,一定叨陪。”说着同璧如走出房间,径往一苹香振华新旅社孟渊,遍寻不见复生影子,只得懊丧着折回亚东旅馆。那时王散客等已团团围坐一桌子,喊的六元一席广东菜。空冀、璧如坐下已七个人,一张小圆桌下,轧得气都透不转。散客逼着空冀叫堂唱,空冀叫了个新户头汕头路琴第,又替璧如代叫了个福裕里爱琴,问散客叫的谁?散客道:“我近来此路不通。”空冀说:“那真难得,怕一百十四号里,总不免去走走。”散客道:“肉林中老早绝迹。”空冀说:“我不信你坚决到如此。”邓坚替他证实道:“的确他近来算得循规蹈矩,终年一夕不外宿,可称涓滴归公。”空冀笑道:“那要成正果了。西竺佛国,已替你排好一个坐位。”又问王川叫的那人?王川叹口气道:“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已是个情场失意人,不再自寻烦恼。”空冀道:“难得你还不忘旧欢,请问彩云那只指头儿呢?”王川摇头道:“别再提起,提起了又要使我椎心泣血,伤感一阵。”璧如插嘴,问空冀怎么一回事?空冀说:“王川有个所欢,因为婚姻问题,不能得圆满结果,愤走南粤,濒行割只指头给王川,当件纪念品,后来那女子,便死于舟次。”璧如道:“此人却也难能可贵,不知那指头儿,还保存着么?”王川说:“那指头儿浸在酒精里半年多神色不变,直到上月我和李女士订婚那天,忽然腐烂了,只剩一段指骨,你道奇怪不奇怪。大概彩云死后,一灵不泯,精神有所凭式。我一旦变心,她精神立刻涣散,你道对吗?”空冀道:“不错。我可惜你那只指头儿告了消乏。”璧如刚喝一口汽水,喷了满桌。王散客说:“现在指肉虽腐,指骨犹存,见着惊心触目,仍不能免刻骨相思,我劝老王,把它埋了吧。美人遗骸,入土为安,你说是不是?”王川默然半晌道:“埋了也好,免得睹物怀人。可怜我和彩云只有半月同居,便算一生夫妇,不知来生再得配合么?”散客道:“我不是个月下老人,你别来问我。”
正说时,堂唱来了,走进一位四方面盘,胖胖身子的倌人,年纪四十来岁,打扮得珠光钻气,华贵雍容,对空冀眼波一瞟,叫声:“马老!”坐在一傍。全座把她打量一番,大家说她不像堂子里倌人,简直是个官太太模样。空冀叫她一声六小姐,敬她一枝香烟。王散客开言道:“马老,你叫她小姐,未免说不过去吧。天下世界有这样年纪的一位小姐么?”空冀说:“她没有嫁,我只好称她一声小姐。况且琴第,是以六小姐出名的,她房间里没一个人不叫她六小姐。”王散客道:“哦,她便是琴第老六,还是个新选的花园大总统哩,真正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得很。”六小姐偏一偏身子,对散客嫣然微笑道:“大少包荒点,弗要当场说笑我,我个大总统,是弗比袁世凯、徐世昌,起码来西格,只不过给外国人做一做活广告罢哉。”散客听说,呆了呆道:“甚么外国人做做活广告呀?”六小姐但笑而不答。散客说:“难道外国人把你大总统的照相,做香烟牌子吗?还是做化装品名字吗?”六小姐只摇摇头。散客道:“总不见得叫你大总统穿着号衣,到马路上做活广告的啊。”六小姐仍不做声。空冀道:“差不多这样子。”散客问究竟甚么一回事?我们中国妓女怎会做起外国人的活广告来呢?空冀道:“你别多问,停回告诉你。”说时,又走进一对花叶来,悄问尤在那里?璧如回转头去,招呼道:“尤在这里。”两人扭身坐下。空冀刚在和琴第喁喁谈心,抬起头来,璧如叫的爱琴老七、老三赔笑道:“马大少,原来你也在一起,我没看见。”空冀说:“你们缩在背后,我也刚才看见,只听得你在门口,好像喊一声油在哪里,不知麻油呢酱油?你可要揩揩那位尤大少的油?”爱琴老三道:“马大少,你又要说笑话了。”空冀道:“那位尤大少,本来卖油郎出身,所以一听你喊油在哪里,答应得很爽快,说油在这里。”
一座听得全笑了。璧如打量爱琴老七,娇小玲珑,生得还不差。跟局的老三,二十来岁年纪,身段很苗条倜傥,肌肉也还生得干净,当便和他们搭讪着,谈了一阵。空冀叫的六小姐先跑,拍拍空冀肩膀说:“马老,晏歇来坐坐,我堂唱去哉。”说着飘然而去。爱琴乌师到,唱了一折孤皇酒醉桃花宫。空冀又转过,唱折青衣玉堂春。王散客道:“倒瞧不出小巴戏,大小喉咙都不差。”空冀说:“小巴戏不但大小喉咙都好,下喉咙也弗推扳。”老七拧了空冀一把,仍坐到璧如背后,和璧如说了一声下回来,叫开了堂簿弗要做丹阳客人。璧如道:“晓得哉。”老三也捻捻璧如的手,说声:“尤大少,晏歇请过来。晏歇会。”空冀说笑道:“尤大少手上的油,给你揩够了。”老三嫣然一笑而去。璧如道:“我手上是没甚么油,身上要派有些玉树神油。”说得一座全笑了。散客又各敬了一巡酒,各人照杯吃饭。一回儿席散。散客又问空冀道:“刚才花园大总统,怎么说给外国人做广告呀?”空冀道:“都是言复生那批朋友干的玩意儿。外滩有家外国人开的牛奶棚,专出产鲜牛奶,生意可也不小,一年几十万银子好做。今年春天,那牛奶棚总理,和华经理计划推广营业方针。华经理伍赤凤说:'非用特别方法来推广不成。'总理说:'怎样特别方法呢?人家不相信吃牛奶,不好用一个个皮奶奶头,接到顾客嘴里灌的。'伍赤凤道:'灌虽不能灌,劝则可以劝。只要想方法出来,劝他们吃。'总理道:'不知你们贵国那一种人最欢喜吃牛奶?'伍赤凤忖了一回道:'我对于社会情形,不很熟悉,把我自己家里看起来,只觉得女人最欢喜吃,尤其是堂子里女人,顶顶欢喜,牛奶是她心爱之物,尽多尽少装得下,一个身体差不多是个牛奶瓶。’总理笑道:'你家里可是兼营堂子生意的吗?怎么见得到这种情形?'伍赤凤面上红了一红道:'不是呀,鄙人家里,四位姨太太,三个是堂子里讨的,所以鄙人深知她们习性'。总理道:'哦,原来如此。'赤凤道:“老实说,她们非但把牛奶当食料,还当作用品咧。'总理道:“咦,牛奶怎好作用品呢?'赤凤道:'我每见她们要脸子白嫩,每天把牛奶洗脸。'总理道:'这样子就消耗得多了,最好希望你们贵国女人,洗脚也用牛奶,洗澡也用牛奶。无论浣甚么东西,都用牛奶。每个房间里壁子上装个龙头,像自来水一般,随时取用,那么本厂好大大扩充,把总厂开到敝国伦敦,造一座极高极大的屋顶花园,那园里养几千万只牛,奶汁随时流下,装一根地底铁管,直达这里分厂。由分厂再装一根根细管,通到各户人家,这样子的大计划,不是破天荒么!'赤凤陪笑道:“密斯脱这样的伟略,使敝国人每天吃的也是牛奶,用的也是牛奶,不到几年,男女肌肤,都要变成雪白粉嫩,和贵国人同化了,那是受惠不浅。'总理道:'现在第一步入手推广,你说堂子里人最欢喜,那么当然先从推销堂子入手,你看怎么销法?'赤凤忖了一回道:“敝国人的心理最欢喜看榜样,尤其是堂子里女人,看她人穿甚么,便穿甚么。她人吃甚么,便吃甚么,我们利用这个弱点,把全上海堂子里的姑娘统统叫来,开一个花园群芳选举大会,剔选几十个又白又胖的姑娘,给她们一个牛奶总统牛奶总理的头衔,叫她们叫小姊妹淘里和客人跟前鼓吹牛奶,做一个吃牛奶的鲜鲜活标本,算是吃了我们的鲜牛奶发胖发白的。只消这一来,有分教十里平康间,尽成牛奶世界。百千姊妹中,统变牛奶壶瓶。当真要房间里装个自来牛奶管了......。'一番话说得总理眯花着一双蔚蓝眼睛,只管捋着黄胡子发笑。一回子,说准照你办法做去,愈速愈妙。赤凤奉了总理之命,即日去找言复生等那批熟手,借一家屋顶花园,轰轰烈烈的选举。刚才那琴第六小姐,便是当选的牛奶总统。据他们选举的人说,六小姐曾经给外国人用五干倍显微镜照过,说她皮肤里奶汁最充分,应当选她为元首。六小姐快活得心花怒放,情愿替他们牛马走,到处吹牛,你道可笑不可笑。”
王散客道:“原来这样子,不但可笑,委实可叹。你想不幸做了个女子,更不幸做了个妓女,还有人不饶舍她,利用她做活广告,更利用她做外国人的活广告,替外国的牛推销奶汁,可叹可怜,到了极点了。”空冀笑了笑,正想起身回去,忽的走进个丰姿绰约的女士来。空冀一眼瞥见,还道是谁叫的堂唱,或者茶房叫来的咸货,便道:“你找谁?谁叫你的呀?”那女子脸一沉,只不做声,走近王散客身畔,屁股一扭,坐在一旁。各人大家对她钉了一眼,邓坚迎上叫她一声:“奚女士,你哪里来?可是找你先生?有甚么要事?”奚女士脖子一仰道:“你们在这里逍遥快乐,我也作兴来胡胡你们的调。难道只许你们写意,不许我来加入的吗?我偏要来做做你们的讨厌人咧。”邓坚陪着笑脸道:“谁不许来?怕你不肯来。你来了便觉得一室生春。”奚女士道:“好了,你别鬼讨好吧。”邓坚默然。散客对空冀、璧如介绍道:“这位奚一池女士,是我同乡,现在住我家里,从我学诗,天姿却很敏隽,可造之材。”空冀陪笑对一池点点头,一池也嘻一嘻嘴。璧如插嘴道:“原来王先生的女高足,失敬失敬。”
一池偏偏身子,问璧如尊姓大名?璧如道:“我姓尤叫璧如。”一池道:“可是人则俞,还是人未余?”璧如还没还答,空冀代说道:“是掮石子尤。”一池点点头。散客禁不住笑道:“璧如兄,你一生一世掮石子不吃力么?”璧如道:“现在那块石子,要抛去他了,不抛去使我伸腿不得,委实不舒服得很。”散客怔道:“怎么伸腿不得呀?”空冀代说道:“他一伸腿不是要变犬先生吗。”散客、一池听得全笑了。一池道:“我往往见苏州人姓尤的,不写上一点,写作尢字,这个字,不是读作汪字吗?本作,通作字,怎么好通尤字呢?很以奇怪。现在给你们一说穿,我明白了。”散客道:“可是你谈笑皆学问。”邓坚也道:“一池女士,你对于我们觉得开口有益吗?”一池嘴一披道:“和你们一批高人在一起,当然是有益的咧。不有益,我今天也不来了。”空冀那时拉着璧如先跑,各自回去不提。再说王散客和女弟子奚一池等谈笑一阵,直到钟鸣二下,各自回去。房间里只剩孙莲渠一人住着,孙莲渠浙江平湖人,也住在王散客家里卖文为活,年方弱冠,尚未娶亲,性格非常忠实,不会拈花惹草。前天听得王散客说起,奚一池也没扳亲,莲渠心里便存了个求偶的念头,不知不觉,热辣辣地,作事无心,茶饭少进。散客见他这样子,猜到他五分心事,便偷偷地盘问莲渠底细。莲渠和盘托出,挽散客做媒,散客一口包拍,莲渠欢喜非常,心目中已把一池认为未来夫人。见邓坚等和一池和调,心里恨如切齿。那天晚上,莲渠和散客等出外开了房间,又偷偷折回散客家里,告知一池,说在亚东某号,停回你不妨来逛逛。一池吃了夜饭,当真来亚东谈天。依莲渠的意思,要想等邓坚、王川、汪寒波那批人走了之后,和一池谈片刻体己话,或者话得投机,便借此求婚,成其美事。无如邓坚不识相,只管和一池打诨,使莲渠无机可乘,只恨得莲渠咬牙切齿。临走,莲渠又偷偷地和一池使了个眼色,叫她慢跑。哪知一池不肯留着,和邓坚等一哄而散。莲渠孤眠在亚东旅馆,凄凉况味,委实难受,辗转反侧,不能入梦。坐起吸支香烟,忽见房门外烘的一声,如闪电一般,令人惊魂不定。正是:
最是五更眠不稳,此中情味实难堪。
不知烘的一声是甚么东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公子多情暗藏避孕袋萧娘爱洁珍惜保安刀
话说孙莲渠正在辗转反侧之际,忽见房外电光一闪,不觉目眩神摇,接着一片喧哗声,好像有男子申申而詈,女子嘤嘤啜泣。莲渠心中纳罕,下床开门看时,只见隔壁房门口有一位面如冠玉,丰神楚楚的少年,给三四个汽车夫围住殴打。傍边另一少年,指挥其间,声色俱厉。房内有位少妇,浓妆艳裹,花朵儿似的,坐在床沿上垂泪。一回儿,那被打的少年,熬不过痛苦,只管哀哀求饶,惊动旅馆帐房走来解劝。那被打的少年,自知理曲,愿甘写纸服辩了事。旅馆帐房劝他到房间里写服辩,写就交给另一少年,才始罢休,一哄而散。莲渠眼见怪状,不知内幕怎么一回事,当拉个西崽进房,敬他一支白锡包香烟,问他底细,西崽免不得把内幕原原本本,诉说一番。莲渠惊得目瞪口呆,原来那个少妇便是上海赫赫有名秦公馆里一位少奶奶。那秦公馆,上海人谁也不知是个大家,走出来的妇女,粉白黛绿,斗胜争妍,一个胜过一个,又风流,又阔绰,很有许多少年子弟,失魂落魄在秦府门口,一年总有好几回。有人提着灯笼捧着斗,在秦府门口叫喜,即此一端,可见秦府妇女得享盛名的由来了。
单表那位少妇,叫做五少奶奶。这位奶奶,更来得奢华,出身也是吴门望族。祖上在洪杨时代立过大功的。五奶奶从小在上海立本女校读过书,那时还没籍籍名。后来一嫁了秦五少爷,相得益彰,单论她的洗澡,要用鲜牛奶来洗。洗手,要用花露水来洗。房间里壁子,全用簇新的物华葛糊着,四面遍洒法国香水精。谁在她屋子时放一个屁,她吓得立刻要搬家。走出来买买东西,动不动便是几百块钱,回来还说,上海南京路真没有什么东西好买。你想出去一趟,连一千块钱都化不掉,还剩几十块钱咧。譬如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贴对门,她从先施出来,要到永安去,走过这条马路,是从来没这规矩,非得坐了汽车渡过去不成,她的娇贵如此。讲到娱乐的事情,五少奶奶都要干一干。听戏,看电影,跳舞,吃大菜,这是家常便饭。不过人生最娱乐的一件事情,竟是和五少爷合作以外,觉得十分不方便。为了这个问题,常觉美中不足。后来给她发明了一个方法,便是天天出来买东西。其实她那里天天买东西,不过借此干干最娱乐的一件事情罢了。这亚东旅馆里,是她老主顾。她包定的那间房间里,橱上有镜子,梳妆台有镜子,床横头有镜子,床顶上有镜子。一个人赤裸裸睡在床上,仰望床顶,好像也有一个人悬着,真是纤毫毕露,迷楼镜屏,也不过如此。电灯也特地多装上十来盏,一室通明,不分昼夜。五少奶布置得这样一间房间,平常锁着,当她行宫一般,以备不时之需。
那一天,五少奶在家里推托买东西,又来做这房间里的临时主人婆。走进门等了一回,便有个华服美少年,推门进来。大家一笑,便在沙发上并肩坐下。少年道:“这屋子里镜光灯光,照得这么明亮,你脱了衣裳,连肚子里吃的加利鸡饭都照得出来。”五少奶把少年腿上一块皮,揭得二寸来高,骂道:“你这短命鬼,怎么知道我吃的全是鸡。”少年告饶道:“好奶奶,今天我说错了,你饶了我,尽这样子拧下去,等回他要起不起劲,又说我贪懒。”五少奶格格笑了起来,两人全倒在沙发上。一回儿又听得那少年道:“好奶奶,你是怕肮脏不过,我今儿带着几只新式避孕袋。”五少奶夺在手里一看,吓了一跳,说怎么有刺的呀?少年尖着嘴巴,凑到五少奶耳上,说了几句话,五少奶便笑眯眯不响了。过得一个多钟头,五少奶微微喊了一声快乐,不料门没有拴上,少年方听得一声快乐,门外又来了一声疙瘩,门一开,蜂拥进来三四个汽车夫,随后又是个五少爷。这时五少爷怒冲冲,手里捧着一架摄影机,对准沙发上,配一配光,拈一拈乾片,又把一卷镁光燃着,铄的一亮,说够了够了。回头对五少奶说:“你干得好事,天天推说买东西,原来在这里买这一段小东西。阿福、阿根,快把她买的东西去捣烂了,让她吃个杀馋。”阿福、阿根奉了少爷命令,当把少爷一顿毒打,可怜阿福把少年打一下,五少奶的心荡一荡,肉疼一疼,亏得帐房先生出面调解了,才得罢休。孙莲渠听得西崽讲出这番情形,有些将信将疑,问西崽道:“你不是五少奶奶,又不是那少年,怎么知道这般详细呢"
西崽笑了笑道:“你不常来开房间,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几个房间,壁子上都有小眼子的,不过这眼子在秘密地方,非常开房间的几位朋友,一时找不到,找到了张进去,一目了然,显豁星露。便是他们在枕上切切私语,也如雷贯耳。”孙莲渠听得,眉开眼笑,见那西崽一壁讲,一壁吸香烟,一枝连枝,把桌上一听白锡包,吸了小半听,便道:“我把那听香烟送给你,你快快指点我看。”西崽快活不尽,当把那听吃剩的香烟塞在白号衣袋里,不慌不忙,伸手把壁上吊着一块镜框移过一些,便露出一个细小的眼子来,西崽闭着一只眼睛望了望,便指给莲渠看,莲渠抢着也望个仔细,说房里没有人呀。西崽道:“这边没有人,那边来。”又把里床帐衣扯一扯,将壁上一小方白纸揭去,露出个小眼子,也只有钱孔大小,莲渠凑上一看,只见一男一女,并坐在沙发上调笑,看他们样子,好像双方战云密布,还没有开火。莲渠看得出神,不肯即舍。西崽含笑而去,替他把房门带上。
第二日清早,王散客同王川来探孙莲渠,敲了半天门,只不见来开,很觉诧异。唤西崽来开了门,轻轻走近床前一看,吓了一跳,只见莲渠像猴子翻筋斗一般,伏在床当中,一个丰臀高高耸起,双手撑在壁子上,一个头也贴在壁子上,呆若木鸡,只不做声。散客认作梦魇,叫了他几声,方才如梦初觉,张着一双赤化眼睛,对两人望了望道:“哎哟,原来是二位,你们怎么没有回去睡呀?”散客道:“莲渠,你瞧隔壁戏瞧昏了,此刻已九点多钟,太阳也很高了,你还在那里做梦吗?”莲渠慢慢走下床来,推窗望了望道:“哎哟真的又是一天了。不瞒二位说,小弟昨夜非但没有合眼,连睡也没有睡下,衣服也没有脱。”散客道:“你痴了,这有什么好看,值得通宵不睡,难道你自己未曾干过么?”莲渠道:“自己干那里有看别人干来得有趣。看别人干,尤其是在不知不觉间看,来得神情活现,他们极吼吼一副神气,真正叫做自己不觉,傍观有趣。”散客、王川笑了一阵道:“莲渠,你到镜子里照照自己一张脸子,活像吃死人兔子,眼睛红得像血,面孔白得像纸。这样看下三天,阎罗王一定要聘你做书记去了。”莲渠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那倒不在乎此。”王川道:“可惜我没见得,否则好替他们实地写真,一定神情毕肖。”散客笑道:“我还记得航空学校里,大总统有个匾额,叫什么'洞察俯仰',莲渠昨夜的行径,正合着这四个字。”王川笑了一阵道:“这不算希奇,我也看了好几回。有一次还见个女的患着横痃,那男的依然不饶她,呻吟床第,委实可怜,害我出了身冷汗,从此不敢再看。”散客笑道:“那么你算得'洞见结'。”王川、莲渠笑不可仰。一回儿西崽进来叠被子,只把被子一揭又不叠了,偷偷地对莲渠一笑。莲渠面上一红,走过去对西崽说了句什么话,西崽才始不响走出房去。王散客何等玲俐,对莲渠笑笑道:“原来昨夜你不但目送外加手挥咧,那'手挥目送'的活剧,只恨我不住在那边贴壁房间,否则瞧瞧你已够趣了。”莲渠羞得只不做声。王川道:“的确我有时候正在洞子里瞧别人,别人也正在瞧我,那么两只眼睛不约而同接了个吻。大家总要暗笑一回。”散客道:“有时候正看得出神,忽地给对方留意到,把洞子塞没,那要懊丧万状。”王川道:“那倒不要紧,不怕他用硬功,只怕他用软劲。”散客道:“怎么用软劲呢?”王川道:“最怕他用件长衫一挂,正把洞子罩没,你眼见那件长衫,飘飘荡荡,无法戳去,真可恶之极。”散客道:“你碰见过这回事吗?”王川道:“碰见过一次,我恨极了,用一枝蚊虫香燃着了头,在洞子里穿过去,把他们一件罗纺长衫上,连烫了十来个香洞,方出我心头之恨。”散客啧啧道:“好险啊,烧了起来,真要变成个隔墙取火之势。”王川笑了一回,又道:“最看得真切,要算四马路福庆里那几家小客栈,他们那里的床铺,两房间贴壁安设只隔一层薄板,俨如联床共梦。每到五六月里,臭虫上市,连帐子都没一顶,你只要写写意意睡在床上,从板缝子里张过去,真是须眉毕现,玉体横陈,不但有声有色,而且有味,其味无穷。”散客唾了口涎沫,摇头道:“亏你亏你,有此胃口。你碰得巧,还好接个隔壁之吻咧。”王川道:“讲到隔壁吻,我生平没有接过。同业中有位哀鹃先生的老叔,确乎接过一回,那真是无巧不成吻,天赐奇吻。一天哀鹃先生在游戏场物色到一位模特儿,开了房间摄影,刚巧站上椅子拍背影,腹部紧贴在板壁上,那模特儿便觉得身体摇摇不定起来,哀鹃正在配光,嘴里只说别动别动,那模特儿忍不住,越动得利害,哀鹃放下快镜,走来问她,她说实在壁上蚊虫来得利害,那尖锐的嘴巴,把我两片嫩皮肤,全戳破了。哀鹃先生不相信,在板壁上相了一回道:并没有甚么蚊虫,或者壁缝子里的隔年臭虫,你熬一熬就好了。那模特儿仍旧站上,忍了一回,只忍不住,说臭虫不是一两个,简实成着群咧。哀鹃先生发狠起来,在他头上拔下一支金挖耳,走近板壁前,把挖耳插入缝子里一阵乱戳乱刺,忽听得门外喊声喔唷唷,嘴唇皮破了。哀鹃连忙住手,推门出去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叔父,不觉呆住了。叔父按住嘴唇,哭笑不得。那模特儿听说出了岔子,连忙穿好衣服,走出一看,一个小胡子,鲜血淋漓,想起刚才一触一刺的情形,笑作一团,原来给他亲了两个吻去。”
王散客听着笑道:“难得有这样凑巧的呀。”王川道:“这件事的的确确,海上艺术界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好算是传为笑柄咧。”散客、莲渠笑了一回,西崽送进一张日报来,指给莲渠看,封面第一行告白,便刊着秦五少爷和五少奶奶离婚启事。莲渠惊叹一回,把昨晚目睹耳闻的怪剧,详细告知王川、散客,各人说奇闻。散客道:“我说他奇闻,是说他为了些小事情,居然闹到离婚,才是奇闻。要知这种事情,在秦公馆里,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这回五少爷居然像吃了丈夫丸似的,闹起离婚来,要算得秦氏门中破天荒的一回事。五少爷算得秦氏不肖子,怕将来秦氏祠堂里,不容他入咧。”莲渠笑道:“你别挖苦他罢。五少爷也叫不得已,否则决不肯牺牲那个花朵儿般的少奶奶。
那少奶奶的确天仙化人,我见犹怜。”王川插嘴道:“你别称赞罢。秦氏门中,那有那东西。从前人说,大观园只有一对石狮子是干净的。他们秦公馆,只有一盏门灯是干净的。”莲渠止住他道:“你说话留神些,谨防属垣有耳。我们和秦公馆无怨无尤,好歹事不干己,去说他则甚?”王川才住了口。莲渠叫西崽喊碗滑肉面来吃了,一问房间帐昨晚已算讫,单给了西崽一块钱酒资。散客又低声问莲渠道:“你昨晚不是约一池女士在这里歇宿吗?未免太性急了,作事不好这样子性急的,总须按部就班做去。古人说:欲速则不达。这男女制造爱情的事,更加欲速不来。”莲渠讪讪道:“我没有叫她一定住下,不过请她坐谈片刻,互通心曲,她望望然不顾而去,未免绝我太甚。”散客道:“老哥你自己转错了念头,她越是有意于你,越是要避嫌疑。昨晚许多人在这里,十目所视,十手所指,怎好教她屏绝左右和你谈心。后来我们一哄而散,怎好教她留恋不舍。老哥未免责人不当。”莲渠默然片晌道:“不知她心中究竟怎样?是否有我在眼里?”散客笑道:“你真是个呆大,她没有这条心,昨晚也不肯到这里来了。她肯来到,苗头已见,你只消慢慢放出本领来,包管她服服贴贴跟你。我是她老师,只好在无形中替你感化。要说破了替你拉拢,于我师道尊严上说不过去。”莲渠道:“那真感激不尽。只是你怎样感化法呢?”散客忖了一回道:“自有妙法,前天我已找出一部石头记,给她开讲了,大约讲到第六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你的婚事一定有望了。”莲渠听说,频频摇首道:“太迟太迟,六回书非一两个月讲不完。那时候只好索我于枯鱼之肆了。”散客笑道:“王道无近功。你不好性急的。”莲渠道:“不对不对,非请你打一针吗啡针不成。”散客道:“不知怎样打法呢?请你自己动手打!”莲渠道:“她住在你后房间,我不便到楼上来打,还是请你老夫子下手,帮帮我忙,我将来喜酒一定用双杯敬你喝。”散客道:“究竟怎样打法,请你说个明白。”莲渠道:“你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只消如此这般一来,不是有速效吗?”散客道:“理会得,东西必须你亲自去弄给我,并且灵不灵我不负其责。”莲渠点点头。
当下三人走出亚东旅馆,往四马路兜了个圈子,回到火车站散客家里。莲渠见了一池女士,觉得面上有些害臊,低低叫声一池女士,一池女士嫣然一笑,莲渠筋骨俱软。一回儿,散客又把《石头记》讲了一段,讲的是贾瑞起淫心,正讲到一半,邓坚也来了,坐在旁边静听。听到讲完,不觉对莲渠瞧了一眼,叹了口气。莲渠问道:“老邓,你有甚么气苦,这样唉声不绝?邓坚道:“我叹世界上贾天祥太多了,非得有一个个王凤姐来制服他不行"莲渠默然。
邓坚又道:“可见一个人淫心是起不得的,一起淫心,便要不得善终。”一池女士好像理会得,微微点首。散客和莲渠,只索不做声。讲罢书,停了一回,娘姨端出饭来,各人围坐吃饭。吃罢饭,散客到楼上换了身衣服,同邓坚先跑。莲渠坐在家里不走,一池女士只管看《石头记》,目不旁瞩。莲渠无所施其技,直到垂晚,莲渠忍不住又到外边走了一趟,回来吃夜饭,灯下莲渠也在袋里摸出一册小书来,陪一池女士阅看,有意把本书,对桌上一搁,去倒茶喝。一池女士无心取来一看,叫甚么《绣榻野史》。莲渠走来道:“女士,你要看么?你看你看。”一池女士只看了三行,羞得两脸通红,搁着不看。莲渠正在表扬那本书的好处,楼上王夫人走下叫一池女士睡罢。一池女士趁势走上楼去,把电灯扭一扭亮,走进后房。刚把个枕子翻个身,忽见一件东西,摺子似的,扯出来有三十多幅小照片。也有两个人,也有三四个人,姿态生动活泼。一池女士细看了一遍,猜到是莲渠弄的狡狯。只是莲渠从不上楼,莫非老师放下的罢。既是老师的东西,不好辜负他一番苦心。当下轻轻脚步,走到前房,将小摺子塞到王师母枕底,退出房来,只管自睡。王夫人下楼收拾一番,知照一声莲渠,叫他当心门户,自己回上楼来安宿。一池女士在隔壁听王师母翻来覆去,只睡不稳,猜到这是小摺子的功效。又听楼下莲渠,也在唉声叹气,很觉可笑。原来莲渠嘱托散客打下吗啡针,专候在下面,静听好消息,心中一厢情愿的,认为这一针,定有奇验。一池见了三十六幅春意图,必定情不自禁。下楼相就,所以只把被子拍了又拍,叠作两人睡的被窝。又找一瓶用剩的花露水,在枕头傍边被子底里乱洒,整理好了一张绣榻,再把自己身上修饰一番,头发梳得光滑似漆,脸子擦得雪白如霜,只穿一套白洋纱衫裤,洒上半瓶花露水,在电灯下踱了几个圈子,又对粉壁上瞧瞧一个影子,觉得身段不长不短,又向面盆里照照一张脸子,觉得皮肤又白又润,心里忖着,一池女士如非是唐三藏投胎,放着我这样一个人在楼梯脚下,不转念头,否则人非草木,谁能无情,想到这里,坐向榻上守候,两眼呆呆地望着一张楼梯,一煞不煞。好一会,只见楼梯上也有两只炯炯的目光,对自己一瞟,莲渠欢喜不尽,跨下榻来,正待招呼,一看是只老雄猫,当把拳头对他扬了扬,那只猫迷也乎!一声去了。莲渠又坐在榻上守候,不敢合眼,把楼梯上一根根撑扶手的木柱子,数得清清楚楚,十三加四十七根,数清了木柱子,又把楼梯傍的钉眼数个明白。
那时候已是不早了。莲渠听得上面一无声息,猜想一池女士,莫非睡熟了么?或者见着这玩意儿,苫块昏迷,不省人事,那倒没有办法。想了一回,究竟色胆虽大,不敢上楼。一梯之遥,好像碧落黄泉。那时候莲渠觉得腹中饥肠辘辘,忽听门外喊卖五香茶叶蛋的声浪,非常清脆,赶忙下榻,开门唤进里面,捡了四个,那卖蛋的拿了钱,塞出门去。莲渠正想关门,霍地闯进一个凶神似的阿三来,胡子猬张,目光闪烁,伸出巨灵之掌,在莲渠肩膀上拍了两下说:“小把戏!好来西!香来西!”莲渠惊得目瞪口呆,正想逃进里面,一只手又被阿三捻住,拉到大烟囱一般的鼻子上,嗅了几嗅,又蹲下身子,捧住莲渠雪白粉嫩的脸子,亲了几个带毛香吻,吓得莲渠只喊:“天哪!天哪!”惊动楼上王夫人和一池女士,听得莲渠呼救,又不敢下楼,只把双脚在楼板上乱蹬,喊着甚么甚么。阿三心里慌着,嘴里还说:“小巴戏!来来看!来来看!”莲渠拚命挣扎了一回,阿三一放手,莲渠奔上楼梯,喊着王师母快些,红头......”莲渠话没说完,阿三把件甚么凶器,瞄准莲渠,扬了扬,吓得莲渠没命的逃上楼去,钻到后房间,伏在一池女士床上索索发抖。王夫人问甚么甚么?莲渠只说强盗,王夫人吓得逃到前房去,把电灯扭熄。等了好一回,听下面没有声息,王夫人喊起娘姨来,陪莲渠下楼,检点家具,一件不少。王夫人很诧异说:“怎么强盗来了,一些没有损失呀?”一池女士在梯上噗哧一笑道:“损失的是孙先生面上半瓶雪花膏。”王夫人道:“甚么话?”莲渠讪讪的说:“来的不是强盗,是个阿三。”王夫人问:“阿三来做甚么?”莲渠道:“我也不知他来做甚么?他进来只顾和我纠缠,只说甚么好来西!来来看!”王夫人听说,羞着扭转颈子,走上楼去。一池女士对王夫人说:“阿三欢喜这一来,孙先生也忒会装饰了,怪不得阿三要看想他,也叫自取其辱。”王夫人笑作一团。孙莲渠在下面如惊弓之鸟,缩到被窝里,吩咐娘姨把客堂里四个茶叶蛋取来吃了,再托他舀一盆冷面水来,洗尽铅华,摸摸颊上,一块红肿,大概给阿三板刷般胡子刺出来的,不觉又羞又恨。一回儿想到借此得和一池女士偎傍片刻,一亲芳泽,又感又喜,辗转反侧了一回,也就朦胧睡去了。
单表王散客这天同邓坚在四马路华文书局坐了一回,径往半淞园游览了半日,走得脚软腿酸。晚上又到城南习艺所看放焰火,在场子里轧散了邓坚,四处找寻,只寻不到,也便无心览胜,走出习艺所,已一点多钟,电车尚没停驶,抢步跳上西门电车,一摸皮夹,不翼而飞,袋里分文全无,心中急得甚么似的,慌忙跳下电车,只得步行走到西门,再从西门走到火车站,一双腿走得麻木不仁,又酸又痛。敲门走进房里,和衣便睡。王夫人醒来,见他这样子气喘疲乏,十分疑心,问他口供,散客含糊其辞。王夫人又不免责罚他一顿,不算数,还摸出那小摺子来问他,为甚么要把这混帐东西,塞在我枕底。散客呆了呆,猜到一定是一池女士,移祸江东,也只好涎着脸不开口。王夫人哪里肯依,结果罚散客对证古本,临摹一套。可怜散客在夫人淫威之下,只临得三四幅,一个人像死去一般,心里忖着,害人自害,大概因果昭彰,不爽毫发。当下一宿无话,等二日早上,孙莲渠起身修饰了一回,直守到十二点钟,才见散客下楼,谈了一遍昨晚阿三接吻的事,笑作一团。散客又问吗啡针怎么?莲渠摇头道:“不见效验。”散客心想,这一针打歪了,你没效验,我正觉得大有效验,昨晚险些死在这一针上咧。莲渠又道:“虽则没有表现甚么特征,我看她神情与前不同。芳心大约已经可可,这一针不能说他一些儿没效验,虽不中不远矣。”散客笑道:“那么你连打一针罢。”莲渠摇头道:“药性猛烈,不可连打,今天还是用和缓之剂的好。”散客叹口气道:“凭你怎么处置他吧,只不要在我这里破戒,触我霉头。”莲渠道:“那个自然。”
当下吃罢饭,散客出门之后,莲渠约一池女士到马路上逛逛。一池并不推辞,出了散客家,一路边说边走,径到英大马路,走进先施公司,东看西瞧,眼花缭乱。莲渠不敢让一池多勾留,引着要走。一池入得宝山,哪里肯空手而回,抢着一打丝巾,问长问短。莲渠心中怦怦跳荡,好容易花言巧语,说得她换了一打麻纱巾,四块八角大洋,莲渠在贴肉天津裤带夹层,挖出个小纸包来,解开一看,摺叠得方方正正一张新钞票,授给店伙,不觉得一只手臂,抖了几抖。一池女士秋波对钞票上一瞄,瞥见个"拾"字,忙堆着笑脸对莲渠说声破费你。莲渠好像哭出来似的,回声这算甚么话。店伙找了五块二角,两人踱出先施公司。莲渠心想这张新钞票,保存到三个足月,今天打破了,索性用个畅快吧。好在自己一向没有用钱机会,今儿对此美人不用钱,再说不过去。打定主意,领一池女士到石路口宝利斯得咖啡店吃冰忌濂。两人坐下一桌子,一池绉绉眉头道:“我生冷东西怕吃。”莲渠苦劝说:“天气这般闷热,喝瓶汽水,是不要紧的。”一池只管摇头,莲渠冲口道:“你不喝汽水,吃客大......”
莲渠要想请她吃大菜,又忍住了。一池说:“莲渠你身子薄弱,生冷东西也不宜多喝。”莲渠听说,百节百骨顿时松了一松,补足上一句话道:“我不要紧,你吃客大菜吧。”一池女士道:“我吃大菜,那末你也吃大菜陪我。”莲渠吐了口气道:“我那里吃得下,你别客气,吃吧。我吃冰忌濂陪你。”一池不响,西崽走来,莲渠吩咐一客公司菜,一客冰忌濂。西崽答应自去。不一回先送上一客冰忌濂,莲渠一口气吃了,坐着呆呆地看一池女士一道一道吃大菜。大菜来得很慢,好容易吃到布丁,一池女士只吃得一口,搁着铜匙说吃不下了。莲渠咽了口唾沫道:“你不吃讨好了西崽。”一池道:“那末你替我吃了吧。”莲渠不辞,吃一个光。西崽走来,把帐单给莲渠一看一块二角半,当给他两块钱,只找出七毛不洋五个铜元。莲渠骇然道:“怎么大洋变了小洋?”西崽陪笑道:“对不住这里外国规矩,一块钱只作十毛小洋。”莲渠愤然道:“我们中国人不懂甚么外国规矩,你还我一块钱,我给你二角五铜元。”西崽没话说,还给莲渠一块钱,莲渠照数给了,走下楼来。一手伸在袋里数洋钱,还剩四块大洋八个铜元。心想我不和他争,不是要少块大洋吗,足见那些市侩,不能不和他较量。这时一池女士道:“此刻我们往那里去?”莲渠道:“你欢喜那里,我陪你到那里。”一池女士说:“辰光还早,我们半淞园逛一回吧。”莲渠很赞成,喜形于色道:“半淞园我很愿意陪你走走。”一池女士道:“怎样去法呢?”莲渠道:“路径我再熟悉没有,从日升楼趁五路电车到西门,三等每人六个铜元。再从西门趁高昌庙电车到园门口,普通每人八个铜元。”一池女士冷笑一声道:“这样子麻烦,那是我不去了,要去除非雇辆汽车,直达园门口,趁电车转转折折,那是我不惯的。”莲渠听说,心里荡着,只不做声。一池女士又道:“要去早去,好在园里喝碗茶谈谈天,晏去了转一转就走,很乏味。”莲渠想到在园里谈天,不免兴致又提高起来,当同一池走到四马路口一家汽车行一问,说轿车接送半淞园,大洋四元,酒资一元,莲渠摸摸袋里,只不答应。拉着一池道:“我们往爱多亚路叫去,这边来得便宜。”一池跟他走,经过东新桥那里,一池碰见个朋友,站在路傍谈话。莲渠乘机溜到弄堂口一家小押店里,褪下中指上一只金戒指,只押得两块四毛钱,匆匆走出弄来,又在烟纸店买了一匣仙女牌香烟,吸一枝,走到马路上,见那朋友已走。一池正在探头探脑,莲渠唤她一声,同到爱多亚路亨利汽车行,一问价格相同,莲渠也不再计较,扶着一池,塞进汽车里,汽车夫摇一摇汽,开足马力,风驰电掣而去。莲渠生平第一遭坐汽车,一个身子直挺挺躺在车厢里,像死尸一般,心里快乐得说不出。平常羡慕汽车开得快,那时候希望汽车开得慢,好使路人瞧得清楚,自己坐的是摩多卡。或者碰见几位朋友,让朋友看看我坐汽车,好不有面子。可惜不多一刻,已到半淞园门口,只得挨步走下车来,一池吩咐车夫,准六点钟来接。车夫答应一声,开回车行去。莲渠买票入内,两人四下兜了个圈子,便在亭子里喝茶。一回子莲渠想起一张新钞票,一只金戒指,心里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坐着呆呆不响。一池不免引逗他道:“莲渠,你在那里上甚么心事呢?”莲渠触机着,叹了口气道:“我正在想我自己身世可怜,今年二十三岁了,爷娘死后,飘零海上,觉得没个知心着意的人,扶助我成家立业,心里一块石头,总难放下,最好......最好......”
莲渠说到这里,嘴唇皮颤了几颤,两爿桃花灼灼的脸子上,又像哭又像笑,变化不定。一池女士那会不懂他的神情,低垂粉颈,闭了闭眼睛道:“你的心事,我明白了。只是你要自己忖度忖度自己的生活问题,有结婚能力么?”莲渠道:“女士,你说能力,不知怎么一个界限?”一池道:“换句话说,你的进款够我使用么?老实讲我嫁个丈夫,总想依傍丈夫乐一世,永久不生经济上的恐慌。”莲渠暗想,一池女士的生活程度,和自己卖文鬻稿的进款数目,相差甚远,不觉爽然若失,一颗心冷了半截。一池窥察神情不对,忙下一转语道:“不过我的欲望,也并不过奢,只消有吃有穿,场面上不坍台。”莲渠笑道:“那就容易办了,你允许到我,我总使你称心适意。”一池道:“你能够使我称心适意,我自然答应你的。”莲渠听到这里,一块石放下,欢喜不尽。一回儿又低低问一池订婚的手续怎样?一池道:“这也不过形式而已,两下交换只戒指就算了。”莲渠道:“那么你喜欢甚么样子的戒指?我明儿到杨庆和兑去。”一池忖了忖道:“现在外边通行钻石戒指,你去兑一只,不必过于大,两三克拉重的就是了。”莲渠问大概要多少价钱?一池道:“至多不过二千元,光头推扳一些,还不消二千。”莲渠听说,暗暗抽口冷气,心想二千块钱,卖小说要写二百万字,每天写一千字,差不多七年才写得成,我要等七年以后,方好订婚。订婚以后还要筹备结婚一切用费,哎呀,起码到六十岁才得成其美事。那时候年纪一把,还能生男育女吗?想到此间,不禁万念俱灰,另外想出个新主义来。那个主义,便是叫做独身主义。一池看了看手表道:“辰光不早,我们再去兜个圈子回去吧。”莲渠无精打采,站起身来,陪同一池四下踱了一回。正想走出园去,忽见邓坚独自闯进园来,一见莲渠等,便笑嘻嘻的道:“你们写意,在这里携手同游。”莲渠招呼一下,重新折回里面,坐下啜茗。邓坚和一池,水乳交融似的谈心,早把莲渠气得发昏。一池觉得不好意思,假意对莲渠说:“你去瞧瞧汽车,来没来?”莲渠道:“此刻六点钟已过,怎会不来。”一池道:“你去看了来报告我们。”莲渠只得挨步走出园门,心中恨如切齿,见汽车夫迎上前来,跳进车里便去。这一来,莲渠以为报复一池,其实成全了邓坚,邓坚和一池直谈到太阳落山,不见莲渠,猜到他恨气走了,对一池说:“莲渠岂有此理,不该抛锚放我们的生。”一池愤然道:“他难不杀我们的,我们有两条腿在身上咧。”当下出得园来,邓坚凑趣,雇一辆野鸡马车,径往孟渊旅馆,完成了莲渠未竟之功。第二日早上,一池女士先回到散客家里。见了莲渠,沉下脸一睬不睬,径上楼去。莲渠好不心痛,直到午后,邓坚买了一只不知几克拉重的钻戒,来和一池订婚,不料被一池察出,这只钻戒,是昼锦里货品,只值二角小洋,当下气昏了,把它丢到马路上,和邓坚哭吵起来。邓坚急得无路可走,亏得散客从傍解劝,邓坚才能脱身。邓坚去后,一池依旧闷闷不乐,泪珠双抛。散客只顾好言慰藉。晚间散客夫人忽在楼梯上察见散客和一池相抱接吻,呜咂有声,不觉醋火中烧,跳下楼梯,把一池两记耳括子,驱逐出门,从此一池女士,只好过她的浪漫生活。这里孙莲渠嘲笑邓坚,邓坚埋怨王散客,闹了好几天。据散客说,当时并不是和一池接吻,是替一池舐干粉颊上的泪痕,未知孰是,本书只好存为疑案。
孙莲渠无妄之灾,把一张新钞票换了张新当票,半腰里给邓坚一凑,全功尽弃。不过邓坚那晚也化到十三块六角,买得一池两句评语,说邓坚笔下的文章,仿佛新闻记者做时评,一味轻描淡写,不着边际。这评语,气得邓坚投笔而起,从此不敢妄想。这是闲话,撇过不提。单表王散客自从一池走后,每天又空出一个钟头讲《石头记》时间来,格外觉得空闲无事,不免在外征逐。一天晚上,马空冀来访,同往新利查吃大菜。又请了两位客,一位沈衣云,一位古禹公。席间又叫了爱琴、琴第两个局。琴第来得很晏,到新利查,各人已吃罢大菜。空冀问琴第哪里转过来?琴第道:“此刻在白克路朱公馆来,所以累你等够了。”空冀道:“你不来我们要到你房间里找你了。”琴第道:“很好,我们一同走罢,认认我们小房间,那是再好没有。”空冀道:“你房间里可有花头?”琴第说:“房间空着没有花头。”空冀道:“那么你先走,我们一定来。”
琴第当真先走。空冀等会过帐,也就下楼径到汕头路,走进琴第房间,一问六小姐还没有到,小房间门帘下着。空冀等便在大房间里坐下,自有娘姨大姐,送茶敬烟招呼着。一回儿,琴第回来。空冀道:“六小姐,你又转了哪里一个堂唱?”琴第道:“便在新利查下面八号里,坐了坐。”说着便引众人小房间里坐。大姐阿珠道:“小房间里有客人。”琴第问是谁呀?阿珠道:“那个有胡子的言大少。”琴第道:“哦,言大少在里面么?”说着走进房去。空冀听说言大少,猜到是言复生,也跟着琴第走到门口,在门缝子里一张,只见言复生站在面汤台前,对着镜子修胡子。琴第一见,连忙把复生手里一柄保安刀夺下,塞到梳装台屉子去。复生道:“怎么!怎么!我只修得半爿胡子咧。”琴第羞红着脸,对复生瞅了一眼道:“这东西可是你用的么?”复生想了一想,不禁喊声哎哟,你怎不早些回来,对我说个明白咧。话犹示了,闯进一个人来。复生见是马空冀,便道:“老马,你哪里来?”空冀道:“我特来参观你修胡子呀!”复生羞红着脸,说不出话来。空冀一阵狂笑道:“六小姐,你那柄保安刀,原来和言大少合用的。”琴第更羞得钻到床当中去,格格格笑个不休。这时外边又走进三位朋友来,问甚么保安刀呀?复生又是一怔。正是:
西子何曾蒙不洁,檀郎深悔奏金刀。
不知六小姐为甚么珍惜这柄保安刀?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恋爱问题两张悬河口拜金主义一块活招牌
话说言复生在琴第房间里刮胡子,一柄保安刀,忽被琴第抢去,说这柄刀,不是你用的。复生一想,不是我用,定是你用,不觉喊声哎哟,糟了。这时马空冀、沈衣云、王散客、古禹公,见小房间里是言复生,彼此熟悉,络续走进房间,和复生打诨。复生只剃得半爿胡子,坐在沙发里出神。空冀对他说:“老哥,你刮胡子也该问问清楚,这刀用得用不得,便不至于触这个霉头。你难道不知六小姐是个有洁癖的人,每宵要把全身汗毛刮过一遍的么?”复生吐口气道:“也是我一时粗心,怪不得谁。”空冀等笑作一团。复生问空冀从哪里来?空冀述了一遍,又提起前天平安公司屋顶的事,问复生怎么一响不响,溜之乎也。复生支吾着。空冀道:“你别瞒我吧,你那天同婉珍女士开房间,可是我已调查得清清楚楚。”复生愣了愣道:“也教没有法想,到那其间,欲罢不能。”空冀笑了笑道:“算你有胃口。只是此人不好惹,润格很贵,毫无情面。”复生道:“对啊,此人真绝无情爱之可言,只把金钱为目的。”空冀道:“你前天一度,怕耗费不赀,一百元出关没有?”复生道:“还好打了个对折。”
空冀道:“算你资格老到,寻常非百元不办。”复生道:“这项便宜货,我下回再不要塌......”正说时,小大姐来叫复生有电话,复生去听了来说,赵凤梧昨天从南京来,住在一苹香十四号,此刻打电话来叫我去。我这副样子,怎好去见他。空冀兄,你同衣云兄去伴伴他罢。衣云道:“他怎会晓得你在这里?”复生道:“刚才我有请客票去招他,他没有来,他见了请客票,便知道我在这里。”空冀道:“复生,你快到理发店去修修胡子罢,我们先到一苹香,你修好胡子便来。”复生道:“也好。”空冀等走出琴第房间,禹公、散客不往,分别回去。
空冀引衣云到一苹香十四号,见了赵凤梧,叙谈一回,已是十一点钟。空冀先走,凤梧留着衣云谈天。衣云问凤梧在南京兴致如何?凤梧道:“现在要算规矩了,酒也不喝,嫖也不嫖。”衣云道:“我不相信。”凤梧道:“的确,我近来觉得神筋衰弱,医生要我戒酒,我只好涓滴不饮。至于酒字下面那个字,不瞒你说,新近又受了一番刺激,实在觉得乏味之极了。”衣云道:“我正要问你,去年新结合的那位洛妃怎样了?”凤梧道:“不必再谈。当初我和你吃醋,很对不起你,现在此人,野性难驯,又琵琶别抱去了。”衣云道:“咦,怎么说法?难道洛妃爱情不专一到如此?”凤梧摇头道:“不可说。我的初衷,一心想提高她的人格,因为她哥哥也是一位教育家,并且和我很要好。妹妹做神女生涯,未免说不过去,当便送她到松江乡间一所公立女校里住读,一切学费用费,由我担任。我在南京每逢礼拜回来望望她,这不是再好没有的事。哪知她过惯了浪漫生活,再不能过学校生活,特地赶到南京来,告诉我校长管理太严,舍监约束太紧,不愿再进那所学校。我逼她去,她哭着吵着,抵死不依。没法,我又送她到上海民主女校,一个月以后,得校长报告,说她时常不告假擅返松江,我还道是她望望兄母,哪知松江有人来报告我,说洛妃新近又和一位姓王的打得火热,叫我不要再做瘟生。我听得这个消息,即忙写信给校长,不容她再到校里。从此以后,她便和我一刀两段,我又增了一层经验,觉得天下女子,骨相微贱的,凭你怎样设法提高她人格,总也提高不来。你要提拔她到天堂里,她挣扎着,只管向地狱里钻,使提拔的人,枉费心机,用力不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
凤梧说着,连叹了两口气。衣云道:“照你说法,那洛妃无造就之可能,现在不知怎样了?”凤梧道:“现在听说和那姓王的同居了,谅来也不会久长。”
衣云道:“那么老哥失诸东隅,还想收诸桑榆吗?”凤梧道:“以后再不敢作非分之想。便是逢场作戏,也要换个宗旨,随手拈来随手舍去,不给情丝袅着。”
衣云道:“那么你此次来沪,还想寻寻乐趣么?”凤梧道:“堂子我再不要逛。
除堂子以外,有甚么秘密窟,观光观光,倒也不妨。”衣云道:“堂子以外,除非肉林。这种地方,我也去过好几回,只没有留恋过。”凤梧道:“你认识,何妨引我去广广眼界。”衣云道:“那么我同你到一百十四号走一批吧。”凤梧鼓着兴致,同衣云走下楼来,各叫一辆黄包车,径到云霞路二宝那里。二宝见了衣云,已想不大起。衣云道:“你还记得一天同马先生来,和楼上姓王姓邓的争吵,险些打得落花流水这回事吗?”二宝想起道:“你原来是沈大少,二层楼请坐。”衣云同凤梧上楼,二宝陪笑问凤梧尊姓,凤梧说了。衣云道:“二宝,现在小阿囡彩云那里去了?”二宝道:“阎王伯伯牵记去了,苦的尸骨也没还乡。”衣云道:“是不是同一位姓王的客人斗气去的。”二宝道不错,便是那天认识的,叫甚么王川。王川替他赎了身,小房子租不到三个月,便给王川老子知道了,吵得北斗归南,后来彩云恨气,跟人到广东,不料死在路上。衣云道:“这一番书我已完全知道,不必再提,现在不知可有好货?”二宝道:“好货真多,看在我眼里,肥也好,瘦也好,长也好,矮也好,不知你们合意不合意?”衣云道:“你叫来再说。”二宝道:“现在坐庄的没有,统要外边去叫来,不知你们喜欢哪一派?”衣云问凤梧道:“你喜欢甚么样子?学生派呢?闺秀派?还是倡妓派?”凤梧道:“我一无目的,随你们拣好叫来便是。”二宝道:“那么我替你们叫两个清水货,人家人来。”衣云道:“很好,你只管叫来。”二宝下楼吩咐娘姨叫去,不一回来了个身段苗条,脸儿瘦削的姑娘,低着头,只不做声。衣云道:“这里坐呢。”那姑娘只管站着。娘姨走来问道:“这位好吗?”衣云道:“好不好还没细看,你叫她坐坐再说。”娘姨便拉那姑娘,坐下衣云一傍。衣云和凤梧两双眼睛钉了一下,说功架还不差,可惜太瘦削,少丰韵,未免楚楚可怜,姑且叫娘姨留下。又命再叫一位出色当行的来。娘姨答应自去,衣云问那姑娘叫甚么名字?那人道:“我叫爱媛。”又问她住甚么地方?她说:“住九亩地。”衣云拉住她手,和她腻了一阵。房门外又来一人,一张瓜子脸,在房门口透了透,便想缩出去,给凤梧一眼瞧见,迎了上去,叫道:“咦,你不是从前民和里谢绮娟老七吗?怎会也到这里来呢?”老七绯红了脸,低头不语。凤梧老实不客气,将她一把拉了进房,按她坐下一并。娘姨问那人好吗?凤梧道:“好极好极,你把我五年前的老朋友都找到了,哪有不好之理。”娘姨笑了笑,走开去。衣云问凤梧当真老朋友么?”凤梧说:“谁哄你,五年前她在民和里叫谢绮娟,我叫了她一节工夫堂唱,很要好的。”衣云道:“那么此行不虚,真所谓他乡遇故知。”凤梧道:“倒不是啊,几年以来,踏破铁鞋无觅处,今宵得来全不费工夫。”老七听说,只不做声。衣云又问凤梧,从前发生过关系吗?凤梧摇摇头道:“不瞒你说,从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未曾一亲芳泽,今宵在这里相逢,却也意想不到。”衣云道:“照你说法,今天一面,不容易得,那么你尽管真个销魂,尽此一宵未了之缘吧。”凤梧没有答应,老七猜到有八分留意,心花怒放着,和凤梧旧事重提,滔滔不息的讲谈,凤梧问她怎会弄到走这个门口,老七摇摇头道:“一言难尽,总之年轻时候,不懂什么,吃小白脸的亏,不知不觉,弄到这步田地。”凤梧奇怪着,问问她怎么吃小白脸的亏,不妨讲我听听。老七道:“说来心痛。当初和小白脸心热的时候,只讲甚么爱情,甚么义气,全不顾着金钱,一到爱情失了爱,义气也就没了义,只剩气,说不定半世要受金钱的压迫,这也叫自作自受,不能怨恨别人的。当初我在马上,要讨我回去的,也不知有多少,我不是嫌着老,便是说没有爱情。后来有个汽车行小开叫金老二,天天来做花头,和我亲热要好。这当儿他差不多肯割下头颅来给我做溺器,我的一颗心,也就给他收买了去。要好到不满一年,我便无身价无条件嫁了他。那知他只想我的首饰存款,我二三千银子东西到了他铁箱里去,他就此换了一副面目对我,气得我一场大病,他把我送进医院,趁我病重的时候,把家里一切东西拍卖干净,卷了现款,不知去向。你想讲爱情,讲义气的结果,原来这样。人家只说妓女卷逃,妓女浴,现在翻了个身,怕天下世界少听见的吧。”凤梧道:“确有这种事么?真岂有此理。”那时衣云叫的爱媛,叹口气道:“这种情形,上海真多真多。便是我也害在小白脸手里。”衣云笑道:“你们都是过来人,今儿讲讲各人的身世,倒也有趣。”凤梧道:“你别打断她话头,让她讲下。”
爱媛喝了口茶,慢慢讲道:“我从未踏进堂子门,当初在嘉定家里,爷娘死掉,剩我们姊妹两人。妹妹年纪还小,我也不过十六岁,不知不觉,被隔壁一位十八岁的少年诱惑了,领到我上海,住了一个多月。我心里热得不得了,好像一天不见他,便不得过去。当时硬硬手段,把妹妹送到外婆家去,自己卷了细软东西,重到上海,和那少年同居一年多。吃完用完,那少年见我没有开销,便溜回嘉定。可怜我拆了这个烂污,不能再回家里,那时亏得有个二房东,把我介绍给一位广东老做偏房,那广东老性子很好,体贴我到十分,他做土生意的,手里很有一两万财钞,家里又不在上海,一切由我当权,那是再好没有的了。谁知不到二年,广东老死掉,我替他成殓之后,手中还剩七八千现款,假使省吃省用,也很可以过活的了。不知怎样,我又心活起来,姘识了一个新剧家,耗去一半,连忙觉悟,重新姘一个中学堂里的学生,那学生不比新剧家,天天和我讲爱情,讲恋爱,信誓旦旦,生死不渝,我也一心一想的对他,哪知不到一年,他娶了亲,不再来望我一望了。那时我心里火发,一阵挥霍,把所有积蓄,全数用完。用完了钱,没有法想,便做这行生意。现在看穿一切,天下最靠不住的,便是男子口里说的甚么爱情恋爱,他们叫你爱人,叫你心肝,都不是叫你本身,是叫你的银子钞票。你有银子钞票,就够得上做他爱人,做他心肝。用完了银子钞票,你倒转去叫他,他也要趁高兴才肯答应你。”老七插嘴道:“倒不是呀,爱情靠不住,只有金钱,所以我们下半世,再不相信爱情两个字,专讲金钱。俗语说:'有奶便是娘。'我们换句话讲,叫做'有钱便是夫'。只消你有银子钞票给我,不管阿土森阿木林,都是我的恩相好。谁和我讲爱情恋爱,我就翻袋袋底他看,使他哓得我身无半文,瘪了肺管,不来和我胡调,你道这句话对吗?”凤梧、衣云听得呆了。凤梧笑对衣云说:“这几句话,说得入木三分。本来妓女无情,然而不论那个妓女,决不肯直截痛快发表,她们俩竟和盘托出一个金钱主义来,好算不可多得。”衣云道:“痛快,算得骂尽一切。爱情两个字,一到她们嘴里,便觉可鄙可叹。照此看来,简直一辈子无耻少年,假着爱情两字,在那里行骗,莫怪要造就她们一个金钱主义来。”凤梧道:“她们今天那番话,假使给一辈子讲恋爱问题的朋友听得了,一定要气得个半死半活。好在我们此来,不讲情爱,专为发挥肉欲的,尽管她们不讲爱情好了。”老七道:“赵大少的话对啊,真正是原谅我们到底了。我们最讨厌有一批酸溜溜的朋友,到这里来,化掉拾块八块钱,死活要讲爱情,肉麻不出一度之后,下次再来,便喁喁切切的要问,这几天里可想念他,可惦挂他,我气不过了,对他说,想你的,你不来我要生相思病咧。他缠错了,以为我真的想他,顿时一颗心七上八落,放不下来,可笑不可笑。其实我们对于一度两度的客人,莫说隔几天,只消房间里出来,走到马路上,已不认识了,哪里有这一副好脑筋,记得起客人的面长面短,至于说要想念他,那还想得一想,无论如何,没有这回事情,所以客人要和我们讲爱情,是客人的根本差误。”爱媛道:“有一批客人,自己根本错误了,还要骂我们只讲金钱主义,不讲神圣爱情,玩着一无趣味,我听了他这几句话,反诘他道:你是讲爱情的,你夫人大概也讲爱情的,爱情贵专一,你怎么肯辜负了夫人的爱,来移爱于我呢?你夫人这样纯洁的爱你,也不曾得你还爱,莫说要我们杨花水性的人来爱你,我们个个要爱,爱不得一爱,只有把不专一的爱,去对付不专一的人。他们听我的话,竟没有回答我。我又道:你说我只讲金钱主义,我最好不要你们金钱,可是爱情不好当饭吃,不好当衣穿,平日要吃要穿,不好不讲金银。你以为我要了钱,便非真爱,便觉没趣,那么你家尊夫人,不要你钱,真心爱你,怎么你也觉没趣,要出来寻花问柳呢?他更没有话回答我。”老七道:“总而言之,客人用掉几个钱寻寻开心,我们拿客人几个钱,引客人开开心,其余都是假的,甚么爱情,都是骗骗人罢了。”凤梧笑道:“你们一搭一挡,自拆衙门,倒也拆得利害,不怕客人不上门来吗?”老七道:“我们这里,不比长三堂子,简直不用把爱情来做野人头卖,装甚么幌子,好在客人到这里来讲爱情的,究竟少数。这里硬碰硬,讲爱情是这样,不讲爱情也是这样,好算得老少无欺,货真价实。”衣云听得,笑作一团,笑定了道:“老七你们一张嘴,倒也可以的了,着实弗推扳。”老七道:“不是这样,也不能走这个门口。走这个门口,第一要嘴讲老,第二要身体好,第三要招子亮。”衣云道:“像你老七件件俱能,这里好算得是个领袖人物。”凤梧这时,翻觉得赧赧然不敢问鼎。衣云拉凤梧到外边,问他去留。凤梧道:“留的规矩,不知怎样?”衣云道:“我也从来没有留过,只听空冀说,这里比平常肉林高一级,留宿一夜,至多不过十块钱,也尽够了。好在主政二宝,晓得我们是马先生的朋友,决不会敲竹杠,你有意思,留下何妨。”凤梧还迟疑不决道:“照今天这般巧遇,非留不可。只是万想不到她堕落到这般田地,我当初在长三上,想不到手,今儿在这里吃现成食,未免太没面子罢。”衣云道:“我不这般想,她在生意上搭架子,到这里来,应该报复。这里不报复,再没有机会了。”凤梧道:“好今天决计留下,不过军饷不充,要乞诸邻国。”衣云道:“我有十块钱,你用了再说。”
凤梧接了,胆为一壮,先进房去。衣云叫娘姨来,给姨娘两块钱,打发爱媛回去。又命留下老七,赵先生给她十块钱,大概差不多吧。娘姨笑道:“很好,十块钱她不会争了。”衣云责任已尽,走进房去,对凤梧说知,便想告辞。凤梧道:“你且慢去,老七要回去一趟再来,你陪我片刻。”衣云只得坐着,老七掠掠鬓发,飘然而去。衣云和凤梧谈了一刻钟,听得楼梯响,老七换了身家常衣服,走进房来,对凤梧嫣然一笑。凤梧拉她坐下。衣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好就此歇宿罢,我失陪了。”说着走出房门。凤梧送到楼梯旁边,问衣云住那里?衣云道:“定一里十七号,明天早上,我来找你便是。”凤梧道:“理会得。”衣云走下楼来,出一百十四号,见马路上已冰清水冷,黄包车也没一辆,只得步行着,一路慢吞吞踱到法大马路,忽见凤梧也在后面赶来。衣云惊问道:“你不是凤梧吗?怎么还不睡呀?”凤梧嗫嚅道:“我还有件未了之事,不得不去干一干。”衣云怪问有甚么紧要事,值得辜负香衾,在风露中奔走咧。
凤梧道:“我心有所危,不能成梦,非去干一干不安。”衣云道:“你究竟到甚么地方?此刻半夜已过,还能干甚么事?”凤梧半吞半吐道:“找一位朋友,做医生的。”衣云更加疑惑道:“此刻决非访友时间,你找他究竟有什么要事?”
凤梧给衣云逼急了,边说边走,讪讪的道:“实不相瞒,我到白克路找朱芙镜医生打针去。”衣云一怔道:“甚么?”凤梧又说,打针,衣云笑道:“你打甚么针呢?”凤梧愣了一愣道:“打打打六零六。”衣云诧怪着道:“你好好一个身体,怎么半夜三更要打起六零六来呢?不是笑话吗?”凤梧站定了脚步,咽口唾沫,郑重其词,告诉衣云道:“老哥,不瞒你说,我的胆子,再小没有。刚才本来已在香梦之中,忽的摸到老七身上,遍体都是累累疮疤,哪里还敢亲她芳泽。想了半天想出主义来,梅毒和六零六对头,待我先往医生那里,预打两针六零六,然后亲近她,她便是有梅毒,也不致侵入我皮肤里来。即使毒菌侵了进来,我有六零六药计抵住他,不是万无一失的事吗,你道我这个主义通不通,这也叫未雨绸缪,先发制人。”衣云听说,笑不可仰,心想天下自有这般一厢情愿的人,笑定了,对凤梧说:“你别发呆吧,你那里传来这个方法。有了这样子取巧方法,梅毒要断种了。无论如何,没有预打六零六的道理。老哥,你快快去睡吧。要打针明天打不迟。一夜工夫,便是有梅毒传染,也决不会发作,你放心好了。”凤梧还迟疑不决,蹙着双眉道:“你说不能预打,那么今夜怎禁得她疮痍满目呢?”衣云笑道:“你怕她疮痍,何妨不要举动,作长夜谈。”凤梧无精打采,冷冷的回声也好,那么明天再见,你明天早些来探我。
衣云道:“理会得。”凤梧返身挨步回去。衣云一路走一路暗笑他,怎么凤梧只会做文章,不懂这些常识呢?这种预打六零六的笑话,堪入笑林广记,不知他怎会想出这个法子来,不能不算他聪明绝顶了。
当下边想边走,回到定一里,敲门进内。一宿无话,第二日清晨,衣云还没起身,霍地有个男佣人送张条子到衣云家里,衣云披衣起身,一看是凤梧写的,催衣云速去,随带番佛十尊。衣云回说即来,佣人自去复命。衣云心想,这位先生,不知又闹出甚么笑话,这样急于星火的催着我去。当下吃过点心,匆匆忙忙赶到云霞路一百十四号,上得楼来,见凤梧正在洗脸,老七还恋着香衾,没有起身。衣云坐在沙发里,问凤梧昨宵接触没有?凤梧笑了笑道:“冒险冒险。”一回儿凤梧同衣云走下楼来,雇车到半斋吃点心。衣云道:“点心我已吃过。”凤梧道:“那么你陪我谈谈。”衣云问凤梧一宵所耗若干?凤梧道:“算不得六零六没有打,耗费比打六零六还大。”衣云道:“十块钱正数我早替你讲明,怎么又添外费出来呢?”凤梧道:“你有所不知,当时我别了你回去,老七还没有睡,同我走出一百十四号,上番菜馆吃点心,耗去三四元。又买一厅茄力克香烟,一块钱。又替她买了些零碎东西,四五块钱,身边拾八块钱,只剩七元,付正数已不够,只有催你速解讨伐费来解围。”衣云笑道:“她难得碰着你位阔客,这地方请吃点心,只消一碗馄饨,外加两个鸡蛋,已算十分讨好。便是香烟,也只消大英牌小囡牌敬敬她。至于零碎东西,决没有送她的必要。假使人人像你这样讨好她,她家里早开了百货公司。”
凤梧笑道:“照你说,我做了瘟生不成?”衣云道:“瘟虽不瘟,当你好户头。好在你本来松江人,俗语说'松江棺材好户头',足下昨宵,简实做了一度棺材。”凤梧笑道:“我实在不懂这里规矩。昨宵还拿对待长三倌人的手面去对待她咧。”衣云道:“这叫阔之不当,我虽没有身当其境,见识比你广了。”
说着堂倌送上两碗蹄子面,衣云只吃了一半,凤梧吃下碗半,会过钞,走下楼来。凤梧道:“此刻朱芙镜医生那里,非去不可。我想先请芙镜验一验血液,有毒没毒,当然立辨。倘已传染,便叫他打下两针,以防后患。”衣云听说,又笑作一团。笑定了说:“老哥,明哲保身,未免太小心罢。那么我们晚上再会。”说着,分道自去。衣云径往后马路正义钱庄办事。下午又往环球书局编辑。垂晚言复生来访,同往一苹香找凤梧,叙谈片刻。复生托凤梧代做一篇四十初度辞寿文,因急于需用,要求凤梧对客挥毫,当把五十元给凤梧润笔。凤梧精神焕发,吩咐西崽端过一只都盛盘来,咬着一枝枯笔,便在征花小柬反面一挥而就,当给了复生。复生邀凤梧到大观楼吃大菜。席上凤梧代请了一位同乡柳一佛来,一佛精神矍铄,依然笑口常开,衣云问道:“老伯,好久未见,不知常在上海不?”一佛道:“常住在大庆里一百念号。”衣云道:“怕不常出门游逛,所以很少见面。”一佛道:“难得新世界喝喝茶,别地方少到。”衣云道:“自从幼凤死后,我松江没有来过,一向少亲近,现在老伯住在上海,当该时常来候候老伯起居,伴伴老伯寂寞。”一佛道:“很欢迎,我寓里陈设布置,也还整洁,你尽管常来谈谈。”说着西崽送上菜来,各人吃菜。吃罢一道菜,复生发起叫堂唱。凤梧反对道:“今天还有紧要事,请你免了罢。”复生才始不叫。吃罢大菜,衣云同一佛、凤梧先走,凤梧低声对衣云说:“芙镜医生那里早上去过,虽没有验血,据说检查不出梅毒征象,大概老七身上疤瘢,当真臭虫咬出来的,不见得生的是疮,也不致有梅毒传染。今天我想再去覆一次,你同去么?”衣云笑道:“你的胆子,真像橡皮做的,能收能放。昨晚吓得要预打六零六,今天索性连一连,你当心真有梅毒的啊。我此刻想到一佛丈府上坐坐,好在你那里已熟悉,我不陪你去了,明日到一苹香望你吧。”凤梧道:“也好,那么你明天早些来看我。”说着先走。衣云伴送一佛到大庆里一百念号,走上一间厢房里,布置得很清洁,一张白漆半床,六把靠背,围着一双小圆桌,沿窗一张写字台,是一佛卖字用的,台上一筒破笔,一个砚钵,砚钵里剩有一片残墨。一只印色缸,六七个图章,凌乱杂陈。有一位学生,年纪十七八岁,正在电灯下练习。一佛叫他玲荪,去倒碗茶来。玲荪到客堂楼内,斟上两杯茶来,一佛喝一口茶,吃一粒糖,又拈两粒糖,送到衣云面前,说这是马玉山买的松子牛奶糖,又香又糯,委实可口。衣云吃下一粒,也觉并不粘腻。一佛道:“我最喜欢吃糖,每天要吃三毛钱糖。”衣云道:“这也是研究佛学的人所同嗜。”一佛道:“我此番到杭州,碰见康西山和尚......”衣云道:“康西山,不是万树梅花馆主吗?他的夫人叫华石瑛,是位女书家,很有名望......”一佛道:“不错,康西山算得一位名士,他前年在北京西山檀柘寺受戒,法名显安和尚。只是他的出家,与众不同,他出了家,依然有两位夫人伴着。他一位小夫人,并且不是国货。当年亡命在日本时娶的,也通汉文汉语,写得一手好字。”衣云道:“他现住那里?”一佛道:“在梵皇渡万树梅花馆,上月我在杭州西湖不期而遇,同访净寺浩月大师,那浩月大师,今年已一百十四岁了,当时我问他年龄,他只说四十八岁,原来他已是六十六岁出家的,单说出家以后的年龄,表明他在俗时,不可为训,简直视同隔世。”衣云道:“此僧大概很有来历。”一佛道:“据他说好活二百岁,并无别的秘蕴,只守着清心寡欲两个主义。只是他对于禅理,早参透三昧。当时我同西山和尚去见他,他问我,你名一佛,该懂禅理,请问从此间往西天竺国,有多少路程?要几天好到?我毫不思索回他说:西天竺国近在咫尺,只消一转念便到。他赞我很聪明,有佛学性灵,原来心即是佛,一念之善,便登天国,一念之恶,便堕泥犁,这极浅显的答案,一个人只消修心修到,不转恶意,常存善念,便是西天竺国里一尊佛。世界本没有甚么天堂地狱,全由人心的造境,譬如到一处绮丽繁华的所在,我心境当他地狱,放眼便是地狱的惨状。到一处肮脏卑陋的地方,我心境当他天堂,放眼便是天堂的乐境。天堂地狱,便在我人方寸之间。”
衣云道:“老伯的话,透澈极了。”一佛道:“西山和尚,禅理很高妙,文学也极深造,做的诗轻清侧艳,不减温李,明天我有件事情,要去访他,你高兴陪我同去。”衣云道:“也好,明天午后,我准来陪老伯同往。”一佛微笑点头,衣云坐了一回,也就辞别出门,径回定一里寓所安宿。一宵易过,明日上午,到一苹香一问,西崽说赵先生已动身到南京,衣云只得回正义钱庄。饭后往环球书局,得凤梧留函,并交还二十块钱,知道他已回南京。当下稍事勾当,便到大庆里一佛寓所,那时一佛已雇了一辆汽车,正想出发,见衣云来,便一同下楼,跨进车厢,直开往梵皇渡万树梅花馆。汽车开进花园停下,衣云见园中梅花不多,杨柳种得不少,里面相并两座小洋房,一边是住宅,一边是会客室,后面沿苏州河,帆影掠窗而过,历历可数。两人下得车来,自有仆役通报主人,西山和尚迎了出来,接进会客室坐下。仆役送茶敬烟,一佛替衣云介绍过,西山和尚和蔼可亲,一见如故。衣云打量他中等身材,瘦削面容,两撇小胡子,年约四十左右,身穿中国装罗纺夹衫,十地纱马褂,和一佛谈话,一口无锡白。一佛此来,有所接洽,只为上海地方,新盛行了一种甚么交易所,一佛有几位朋友,新近想倡办一处交易所,托一佛介绍西山和尚加入发起人之列,倘西山和尚不愿加入,只用一用他的大名,送他几千块钱作为权利。
那时一佛还没和西山和尚说明来意,忽听得窗外一片贴塌贴塌的屐声,不觉一怔。正是:
不是春阴寒食夜,何来巷尾屐声喧。
不知一片屐声从何而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英雄谈性欲玉尺量才浪子弄玄虚铁窗堕泪
话说前集书中,写到柳一佛正和西山和尚谈话,忽听窗外一片屐声,很觉纳罕。正想看个明白,跑进一位粉装玉琢的日本妇人来。西山和尚引着向一佛、衣云各一鞠躬,吩咐叫声柳先生、沈先生。那日本妇人,樱唇颤了两颤,西山和尚又道:“这位日本小妾,名叫柳枝,还是前年跟我到中国来,她对于中国语言文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能诗能画,聪明绝顶。”一佛道:“也是老哥的艳福,名士美人,相得益彰。”西山和尚笑了一笑,柳枝也便退出会客室去。一佛道:“我此来有些小事奉商,要请老哥趁此机会,做一番事业。”西山和尚道:“我已出了家,再不想做甚么事业,不知你所说的,有甚么机会,何妨说我听听。”一佛喝一口茶,慢慢说道:“机会来得正好。说来话长,上海社会,往往有忽起忽落的一种潮流,潮流所至,足以风靡一时,我们只消迎合潮流,无往不利,发财可以计日而待。”西山和尚心中一动道:“新近起了甚么潮流呀?”一佛微微笑道:“新近起了一种信交潮流。”西山和尚道:“甚么叫做信交潮流呀?”一佛道:“信者信托公司,交者交易所,两种事业,性质相差不多,比较上,交易所发财来得更快。上海本来没有这个名称,都是近来许多投机家新发明的。”西山和尚道:“那交易所不是牛卖办新近开的那玩意儿吗?”
一佛道:“不错,牛卖办好算得上海第一个倡办人。他倡办那交易所,也是仿效日本取引所法子。自从牛卖办倡办之后,追踪而起的,已有了一家宵市交易所。那宵市交易所,营业时间在黄昏时候,更加来得特别。上海地方,办桩新事业,只消法子想得特别,总能够引起人注意。所以那宵市交易所,蒸蒸直上,听说倡办人汪初益先生,一月工夫,已多了好几万。”西山和尚道:“我只闻其名,不懂其实,请你把交易所内容,说我听听,不知怎样一个交易法子?”
一佛道:“内容很简单。大略分一种物品交易,一种证券交易。物品无非棉纱、面粉之类。证券无非公债票、股票之类。交易分期货、现货两种。在交易所本身,不做交易,完全由经纪人代客卖买。交易所坐收佣金,差不多是个中间人,物品证券,随市价涨落。顾客买进卖出,此赢彼亏,又像赌博一般。交易所仿佛一个抽头的囊家。一天工夫,只消成交得多,佣金收入,也来得丰富。这行生意,着实有利可图。”西山和尚道:“开办一处交易所,不知要多少资本?怎样一个组织法?”一佛道:“资本非一百二百万不行,组织法却很简单。”
西山和尚吓了一跳道:“怎要许多资本?”一佛道:“资本多,信用足,营业来得兴旺。”西山和尚道:“一二百万资本的生意,便不是我们寒士做得成了。”
一佛笑道:“老哥有所不知,这项生意,人人好做,原来钱出百家,不用你一人拿出,我讲你听,你便明白了。那交易所的命脉,尤在本所股票上。这本所股票的低昂,全在公司名望和信用上。信用好的公司,股票逐渐飞涨上去,往往十元五元一股票面,值到五十六十不等,而且只等市场开幕,股票便好在市上卖出买进。因此一来交易所招股,便易如反掌。”
西山和尚问道:“不知招股怎样招法?”一佛道:“那是再便当没有,只消约十多位有面子的,每人先拿出一二百元筹备费,租块地方,立个筹备处先行举出筹备主任副主任,以及各科办事员,登几天广告,说某某交易所,已在筹备,预定资本几百万元,由发起人全数认足,准向农商部或英法公堂注册立案,不日开幕,下面具名,非要几个有名人物不可。”西山和尚问道:“十几位发起人,认足一二百万股款,那是不轻容易的事呀。”一佛笑道:“哪有这回事,广告上的话,说说罢了,一起认足这句话,简直骗骗人,不过把十万股或二十万股股票,分派给各发起人,由各发起人去募集就是。”西山和尚道:“募集这许多股份,也不容易咧。”一佛道:“老哥还没有懂得其中三昧,发起人非但不必费心去募集,还好把空白股票卖钱咧。因为十几位发起人,事前把十万念万股票,捏着不放出来,外人料到开幕,股票便要飞涨,利之所在,人争趋之,大家情情愿愿,化了十块五块钱一股权利,向发起人购取,买了来向银行解款。等到公司开幕,他们便善价而沽,这不是稳赚钱吗!他们一辈子投机家,买交易所股票,简实当跑马香槟票一样,在那里鼓着勇气买进。发起人那里还要费得心机去招股呢。所以我说这个机会,真是再好没有的发财机会来了。”西山和尚听得,笑逐颜开道:“那么我们读书人,难道也有加入的分儿么?”一佛笑道:“你老大哥,名满天下,不比寻常酸溜溜的读书人,你加入在内,他人正求之不得。况且你外边交情很广,甚么名士政客、伟人军阀,认得的也不在少数。你只消再去拉几位来装装幌子,一登报,空白股票立刻可以换现洋。”西山和尚笑着道:“照你说法,虚名好当招牌,那么我这块名士招牌,也不惜借人挂一挂,安安稳稳收些租税便是。”一佛道:“你答应了我,我明天请你吃饭,约一批朋友和你相见,他们正在那里发起一所大规模的交易所,你加入其中,好做个主任。”西山和尚道:“主任不主任,我不在乎此。用我康西山三个字,只消出我相当代价便是。”一佛道:“借重之处,自当报效。”西山和尚微微叹了口气道:“不瞒老哥说,我半世好名,到现在差不多要倾家荡产了,不得不换个名字下面的利字玩玩,可能失诸东隅,收诸桑榆。”一佛笑道:“这回包你名利双收,只是更要请你介绍几位朋侪,一同加入,易于号召。”西山和尚忖了忖道:“容我明日替你四处拉拢,只消有利可图,人之欲望,谁不如我,包你一招便到。”一佛道:“那么费心一切,明日再会罢。”说着站起身来,同衣云告辞而出。西山和尚送上汽车,作揖而别。一佛、衣云在车厢里讲谈,衣云问一佛,怎么西山和尚这般孜孜为利,一佛道:“莫怪他,他的确是位好好先生,只图了虚名,把数万家私都化在这个名字上,现在感受到经济上困迫,不得不孜孜为利。他那座住宅,从前已卖掉,亏得一位斜眼总理,替他赎回,今儿听说又押在牛卖办那里了。这也是读书人不曾理财缘故。”衣云又道:“他那位夫人华石瑛女士呢?”一佛道:“大概总在家里,近来听说常年卧病,不大下楼。”衣云道:“外间传说石瑛女士手钞的经卷,不是石瑛亲笔,其中另有人捉刀,未知确不确?”一佛笑了笑,只不回答。一回儿,汽车已到大庆里弄口,两人下车,走进一百念号,上得楼来,一佛吩咐仆人,开销了车资,同衣云说说谈谈,天色已晚,衣云也就别了一佛,回到定一里。一宵无话,第二日午上,衣云和空冀谈起交易所事,把一佛所说的话,转述一遍。空冀批驳道:“天下总没有这种取巧办法,一张空白股票,好换人家银子,人家又不是痴呆汉,凭你交易所营业蒸蒸日上,空白股票,哪里好当得钞票用呢?这一派话,怕一佛骗骗西山和尚罢了。”衣云道:“一佛丈,年高望重,哪会说谎话,你不相信,外边去打听打听,便知底细。”
空冀只不肯信,摇头冷笑。晚上衣云正想回去,接到一佛请客票,席设一枝香番菜馆,票角上注明,如有友朋,不妨同来。衣云当同空冀径到一枝香,只见宾朋满座,一桌子围坐下二十多人。一佛坐了主席,首座西山和尚,还有一位四方面盘,两撇小胡子的,年纪四十多岁,大家唤他向大人,空冀认得是从前当过农商部次长的向炳耀。其次还有一位钮铁汉,也是革命伟人。一佛约略介绍过,其中大半一佛的朋友。空冀又认识一位诸悟禅,一位余寄庵,都在西施公司办事。悟禅和空冀坐在一并,空冀问他,交易所究竟什么一种营业?悟禅道:“是一种投机新事业。办交易所,差不多开一回赌,捞一笔头钱。”空冀道:“那倒不干禁例么?”悟祥笑道:“非但不干禁例,还得向农商部注册咧。”
那时一佛向西山和尚等,磋商筹备事宜,斟酌了一回,约定日子,再开筹备处成立大会。各人兴高采烈,无不赞成。吃罢大菜,分别四散。空冀又向一佛诘问细底,一佛照前说了一番。空冀总觉疑信参半。一佛送了客,又同衣云、空冀坐汽车到云霞路南园,听太荒和尚讲经。到得南园,只见讲经和尚,并不是太荒,另外一个广东和尚,一口南蛮舌之音,真像鸟巢禅师教孙悟空多心经一般,使人一懂也不懂。听了半天,不知说甚么话。一佛认得座中一位广东人,会说上海话,那人不惮烦劳,一句句翻给一佛听。一佛半懂不懂,只听那人讲。空冀、衣云再不能耐,辞了一佛,先出南园。空冀摇头道:“听这般叽哩咕经真要头昏脑闷。此刻时光还早,我同你去找个朋友罢。”衣云道:“你去找谁呀?”空冀笑了笑道:“找个北京来的女朋友。”衣云道:“怎么你有起北方女朋友来呢?”空冀道:“此人大大有名,她半世历史,好做一部长篇小说,我和她认识了好多年,还是当初北京李蕴斋同她到上海来时,认识的,她现住一苹香四十三号,昨天晚上约我在新利查吃过一次大菜,我约她今晚去望她,你不妨同去。”衣云道:“我和她面不相识,未便贸然到旅馆见她。”空冀道:“她生性磊落,绝无男女界限,走来都是友朋,你去,她很欢迎,包你一见如故。”衣云道:“究竟是谁呀?”空冀道:“便是大名鼎鼎的秦爱心。”衣云道:“哦,秦爱心不是广东人,和费议员大打官司的吗?”空冀道:“不错,她现在北京算得一位英雄,所有交识,无非几位阔官僚,大伟人,此来海上刺探某方消息,行踪诡秘。”衣云道:“那么我去不要紧么?”空冀道:“我们和政界军界不接近,她很欢迎去谈谈。”当下两人边说边走,见有电车来,跳上电车,直达西新桥下车,步行到一苹香。上得楼来,一问西崽,四十三号秦女士正应酬回来。空冀直闯进去,只见有两位梢长大汉,陪她坐在床沿上谈天。见空冀走进,两人让过一傍。爱心笑迎着,和空冀拉拉手问那儿来,夜饭用过没有,说的一口京话。空冀给衣云介绍过,爱心也拉拉衣云的手,说了几句客套话,摸出一张卡片给衣云。衣云一看,秦爱心三个大字外,下面一村广东香山,上面某某矿务局协理,大总统顾问,某某大学教授,职衔可也不少。衣云道:“久慕之至,不知女士北京公馆在哪里?爱心道:“敝寓在香炉营。”空冀笑道:“你们别客气,我刚随一位朋友去听讲经,听得头昏脑胀,特地来找女士谈谈。”爱心忽的发嗔道:“老马,你别唤我女士,只叫我一村。我最恨这女士两个字,民国以来,社会上只多了些女士,猫也女士,狗也女士,将来定要弄得窑姐儿都叫女士,甚么老三女士,阿囡女士咧。”说得空冀、衣云都笑了起来。
那时旁边两位梢长大汉,走出房去。爱心叫他们逛逛便回,别走远地方去。两人答应一声,把门带上。爱心又道:“空冀,我想在租界上办张报纸,和北京一批恶军阀,奋斗一回,让他们晓得我秦爱心的利害。”空冀道:“你办报,我一定帮忙,不知你和那一批军阀反对。”爱心摇头道:“军阀都没有好东西,便是一批自命为大政治家的,高踞上位,没一个在我眼里,我生平崇拜的人,早已死掉,那人一死,中国再也不会太平,因为像那人一般的本领,中国没有。”空冀道:“你说的那人,不是指老袁吗?”爱心道:“当然是他,老袁一死,中国政治舞台上,就像走了个唱大轴子的角儿,只剩些跑龙套跳打,再没有好戏听。”空冀道:“只是我们小百姓,只图眼前太平,管他娘不得。”爱心微微叹口气,默然半晌,问空冀道:“你们局里,新近出些甚么书?有没有批评国政的书出版?”空冀道:“我们局里专讲金钱主义,绝口不谈政治,所有出版品,无非小说杂志,供人消闲的。”爱心道:“小说我就没有工夫披览,可有甚么移译西洋的,新主义新问题书,送几本我研究研究。”空冀忖了忖,卟哧一笑道:“我有一册日本原文新问题书,你见了包要说荒唐。”爱心道:“不知讲甚么问题?”空冀说:“讲性欲问题。”爱心道:“哦,那一些儿不荒唐。这性欲问题,近来不但日本人群起研究,就是北京地方几处大学校里,也在研究。
大概我们中国,因为一向不研究了这个问题,所以把男女性交,当件神秘生活。在道学家眼里,又当他无耻的勾当。其实圣人早已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见得人人有性欲的本能,人人该当发挥性欲,便人人应知性生活的真义。”空冀道:“可是这册书上,说得淋漓尽致,简直把男女性交当件工作,工作的当儿,怎样准备,怎样姿势,怎样动作,条举缕晰,说得明白如画,那真透彻极了。”爱心道:“研究问题的书,该当分晰得明白详细,好使人澈底研究,了解真义,否则吞吐其词,模糊影响,不成其为研究问题的专书。其实我以为拆穿男女性交是件工作,那么研究工作,堂堂皇皇,有甚么惭愧呢!可笑有人当发挥性欲,为传宗接代,那真欺人之谈。要知发挥性欲是一件事,生男育女是一件事,两者各不相涉。发挥性欲是本身问题,决不为生男育女。譬如吃饭,为肚子饿,决非为拉矢。你问他为甚么要吃饭,他一定说为肚子饿,决不说为拉矢。换句话说,吃饭时,决转不到拉矢念头,亦犹性交时,决转不到生男育女念头,这是显而易见的问题,哪里谈得到性交为生男育女,传宗接代呢,这不是欺人之谈么!”空冀道:“尊论极是。”爱心笑了笑道:“不瞒你说,我对于这个问题,研究有素,你不信,我给个东西你瞧瞧。”说着,在一只手提箱里,捧出一叠照片来。空冀和衣云,接了五六帧一瞧,都是性交的各种方式,可称尽态极妍,穷极变化,而且并不是图画描写,的确真身摄影。爱心道:“这两位是我朋友,王君伉俪,他们对于性欲问题,好算深得三昧。”空冀、衣云呆了半晌,笑道:“天下真有这样现身说法,以身作则的人,佩服佩服。”衣云又见那照相边上落着款,写的"爱心政卿伟涛同观",指给空冀看,空冀问爱心道:“不知道两位是谁?”爱心愣了愣道:“是小妾。”又道:“同伴。”空冀道:“这名字好像是男子,怎么说小妾呀?”爱心笑道:“足下未免少见多怪。难道只许男子纳宠,不许女子娶妾吗?”空冀才始明白,涎着脸道:“原来是你两位爱宠。”爱心神色自若,当把一叠照片包好,仍塞在手提箱里,大发议论道:“中国五千年相沿的弱点,便在重男轻女上,只有多妻主义,不闻多夫主义。女子只作男子的玩物,一任男子蹂躏,一任男子摧残。我现在抱定宗旨,要替二万万女同胞复仇雪耻,所以立志不嫁人,只娶男妾,我已娶了好几位男妾,在广东有广东男妾,到北京有北京男妾,来上海有上海男妾。刚才两位,便是来伴我的。我娶男妾,选择很严,不是马虎的,要把他统统试验到,生理、心理、性欲,统有特长之处,才够得上做我男妾。当试验时,也像考验巡捕一样,全身都用软尺量过,及格很不容易。”空冀笑道:“那要算你玉尺量才,苦心孤诣了。”爱心嫣然微笑,衣云也忍不住笑了一阵。空冀再要讲时,爱心两位男妾,推门进来,面有愠色。衣云拉拉空冀袖角道:“辰光不早,我们走罢。”空冀又把两位男妾,打量一回,辞别爱心,走下楼来。
衣云叹口气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像这位女士,好说不知人世有羞耻事。”空冀道:“这就叫英雌,怕羞便不成其为英雌。我只可怜那被蹂躏的两位男子,昂藏七尺,甘为妾媵,可怜可叹。”衣云道:“只不知她怎会成名英雌?”空冀道:“说也话长。她当初从广东到北京,身边带了几千块钱,在轮船上碰到一位姓柳的官僚,也到北京去谋差使,当时便在船上发生了关系。那姓柳的,还借了她五千块钱,约定一得差使,带她到任,当她夫人。那知数月以后,姓柳的得了差使,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好几次到衙门请见,姓柳的只不见她。后来她在路上候着了那姓柳的,一把胸脯,给她拖到警察署,告他诱奸骗财。姓柳的只不承认,她一口咬定姓柳的在轮船上发生关系,骗去五千块钱,不信,腿上有七粒黑痣,堂上一验不错,判姓柳的赔偿秦爱心一笔损失,秦爱心官司赢了,还得到一笔很大的损失费,顿时活动起来,在北京地方结交一辈子伟人政客,居然成名为英雌之一。”衣云道:“原来也是时势造英雌。”空冀又道:“今年云南起义纪念日,北训民党在先农坛追悼蔡松坡,那知会场里无端哭倒了秦爱心,哭得踊嚎啕,比小寡妇上坟还要苦,观众大家疑惑是小凤仙,一看秦爱心,笑作一团,你想可笑不可笑。”衣云道:“这一哭也是爱国女儿的广告性质。”两人边说边走,已到大马路,各自分道回去安宿。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过了半月,一佛等组织的交易所,开成立大会,一佛请衣云、空冀加入发起人之列,空冀迟疑不定。一佛道:“发起人只消垫出二百元筹备费,将来市场开幕,照数发回,所得权利不薄,每人照派有一千股股份。”空冀道:“不知每股若干?”一佛道:“每股票面拾元,先缴五元。”空冀道:“如此要先缴五千元,好做发起人,我那里有此巨款。”一佛道:“你好把空白股票,让去半数的呀。”空冀笑笑道:“空白股票,哪里有人要呢?”一佛笑了笑道:“我那会给当你上,你不愿意时,只挂个空名,筹备费我替你垫出,将来股票权利对分,你干湿不犯,好不好?”空冀只不愿加入,一佛道:“那么我不苦劝你,将来别懊悔。”衣云见空冀不加入,也回绝了一佛。又过一个月,报纸上登着"合群交易所"的广告,向炳耀的理事长,西山和尚、钮铁汉、诸悟禅、余寄庵、柳一佛等,都属理事,股份二百万元先收一百万元,已向英领事公馆注册,市场便在大马路中心点,不日开幕。自从这广告披露以后,市面上居然哄动了不少投机家,大家想买合群股票,无从买起。原来那批发起人,各人分得一千多股股票,同心一致,不流通到市面上,使求的人无从买起,价格随时提高,只听价格,不见货品,把许多投机家,急得到处钻营,逢人设法,居然空白股单,每股值到十元十二元,只有人要收买,不见有人出让。这消息传到空冀、衣云耳中,果然后悔不迭。空冀还不深信,去问一位投机家闵大块头,那闵大块头,浦东人,在上海专营股票生意,对于各种股票市价,消息非常灵通,当下见了空冀,便道:“老哥老哥,我同你商量一件事情,老哥可能通融,让我十股合群交易所股票,价目随你说,决不计较。”空冀对他笑笑道:“我哪里有合群股票呢?我又不是合群交易所的发起人。”闵大块头诧异道:“咦,前天一枝香开发起会,你不是也到的么?怎说不是发起人?老哥你不用瞒我,看交情上让我十股吧。”空冀道:“实不相瞒,当时在场,后来退出的。”闵大块头啧啧道:“戆大,可惜,大概财神菩萨不在家里,你怎么一点世情不懂的呀。人家千方百计削尖了头钻不进,你贸然肯退出团体,难道怕财多为患吗?老实告诉你,市面上合群股票十五元一股飞飞燥,二十元就在眼前,否则你一个发起人权利,至少一千股,实实足足两万块钱的机会错过了。”
空冀听说呆了呆,又往别处探听,也这般说,懊丧着走回局里,告知衣云。衣云也深叹坐失机会。
又过几天,柳一佛又在菜根香请空冀、衣云吃饭,席上笑道:“二位相信我的话吗?”空冀没精打采道:“也是我们没财缘,当初不信老人家的苦劝。”
一佛道:“今儿你们大概很肉麻,我分得股份很多,卖掉五百股,缴掉五百股,尚多四百股,你们喜欢玩玩,送你们就是。”空冀道:“现在股票便是银子,你送我,那是不敢当的,不知你卖价多少?”一佛道:“我五百股大约卖到八千元,缴款五千元,余多三千元,捐掉二千元善举,一千元正好,两个月用帐。铜钿银子,身外之物,有便用用,没便不用,我向来脾气这样,你们不必客气,明天我托人送你们各人二百股,留着缴了款,等市场开幕,说不定每股值五六十元。”空冀深知一佛向来慷慨,便道:“那真破费你了。”第二日,果然收到一佛送来四张缴股证,每张一百股。空冀弄不清楚,什么叫做缴股证,去问闵大块头,闵大块头道:“这缴股证,便是往银行钱庄,缴股款的凭据。缴了股款,换银行钱庄的收据,将来把收据向交易所掉换正式股票。现在市面上值钱的,便是这种缴股证。老哥你不是发起人,何来许多缴股证,前言不是欺我么?”空冀把一佛相送的话说一遍,闵大块头哪里肯相信,硬要买二百股。
空冀情不可却,让他一百股,闵大块头照市价给空冀二千块钱,空冀到化孚银行缴了一百股,还留着一千块钱。又替衣云缴一百股,回到局里,向衣云说知,把一百股收据和一百股缴股证,交给衣云。衣云正设法续缴一百股股款,消息给家里舅父陈献斋知道,向衣云取了去,从此空冀、衣云,各留着一百股合群交易所股票。闵大块头又时常来向空冀、衣云说法购买,两人只不肯出让。直到半个月后,合群交易所将次开幕,股票市面上流通得多了,市价骤跌,已缴的收据,每股跌到二十元。空冀、衣云恐慌着,去问闵大块头。闵大块头道:“现在交易所市面不对,筹备的多了,不久将有大批发现,股票怕一钱不值,你们手里的合群股,还是趁市场未开幕,卖掉的好。空冀、衣云信以为真,便托闵大块头出售。闵大块头说,现在不比从前,飞抢飞夺,要问起来再说,我明天给回音你。空冀、衣云回到局里,隔了一天,闵大块头便把四千块钱来买了二百股去。衣云、空冀两人欢喜不尽,差不多一佛相送四千块钱,买了许多一佛喜吃的糖果之类,去送一佛。一佛问起股票事,空冀只说售去一半,一半留着。
过了几天,合群交易所开幕,大马路市场里面,人头挤挤,平添了几百投机家,在里面呼幺喝六。空冀和衣云塞进里面观光,只见轧满一室子经纪人和投机家,台上站着六七位场务所员,拍板的拍板,喝价的喝价,只听一片清脆口音,五钱买进!六钱卖出!只等下面经纪说六钱买进,台上看清的,便把他们买进卖出人,两手拉在一块,握着便算成交。台上拍版的立刻拍一下版,顿时人声寂静,只有记帐的所员,问明各人交易数目,登载入册,两旁牌子上写着六厘公债岁月期收盘若干,拍罢公债,再拍别家交易所股票,结末拍本所股,顿时人如潮涌,各经纪人伸长着手,只说六角买进!八角买进!绝不问有喊卖出的声浪,即有成交,不过十股念股。卖出的人一少,价格随时喊高上去。说也奇怪,越涨越有人买,越没有人肯卖出。顿时从二十四元六角开盘飞涨到三十七元八角收盘,买的人只管要买,绝少卖出的人。当把站在旁边几位理事,快活得呆了。空冀、衣云眼见这般风头,大家跌足懊丧,说怎样我们又错过了这个好机会呢?”又过两天,空冀再往参观,已涨到四十元二角,气得说不出话来。回到局里,对衣云说知,大家跳脚。衣云道:“否则我们二百股好卖八千多,不是加倍吗?”空冀道:“算不得,都害在闵大块头手里,我们找闵大块头去。”见了闵大块头,闵大块头笑道:“这都是各人碰额角头,一钱不值,也进在内,你老哥额角头不在家里,也别去懊恼他吧。假使做个发起人,一股不卖掉,到现在不是有四五万进款吗。这盘帐那里算得一算,你老哥外边交友很广,何妨趁此潮流,发起组织一个交易所呢。”这句话顿时把空冀、衣云提醒了,心想柳一佛都是好好先生,组织合群,不费吹灰之力,难道我马空冀没有他们这些手面么?一不做,二不休,这好机会再不放他错过了。打定主义,和闵大块头细谈,托他介绍几位发起人。闵在块头笑道:“发起人要多少,只缺头儿脑儿,你老哥拉到一二位有面子的甚么上海绅士、巨商,或者北京有甚么末路伟人、无聊政客、失权军阀,落魄名士,来装装幌子,万事好办。上海人只卖个野人头,你快去设法。”空冀听得,心里热辣辣地,顿时当件事办,同衣云两人,奔走各处,在大观楼茶馆,包定一间房间,天天请客。不到一星期,居然开发起会,到会的有闵大块头、柳一佛、西山和尚,闵大块头拉了他的亲戚叶一士、诸子潇来。叶一士又拉了个包人杰来。这几位算得中坚份子,出色人才。一士是个博士,留学过日本五年,德国七年,现在三十多岁,回国不满一年,办事勇气百倍。人杰也是一位青年学者,办事精明干练。当下空冀又请西山和尚介绍钮铁汉加入。西山和尚道:“铁汉一定肯加入,只是还少个领袖人物,不足以号召群众。”空冀道:“你大和尚布袋里,不少古懂,还须请你设法。”西山和尚想了想道:“请他来吧,他来到,万切无愁。”空冀问:“谁呀?”西山和尚道:“便是将军汪玉铭。”空冀道:“不是留守过南京的汪上将么?”西山和尚道:“不错。”空冀喜溢眉宇道:“欢迎欢迎,不知请得到他否?”西山和尚道:“我有一位至交,孙清岚先生,在汪将军幕府当秘书,托他去请一请便到。”空冀道:“那么请你赶紧打电报去。”西山和尚起好电稿,一壁差人去打,一壁议定筹备事宜,约期再开筹备会。过了三天,汪将军回电已到,又派孙清岚到沪,常川驻办。空冀喜出望外,当下同衣云、闵大块头等,分头进行,组织筹备处,,定期开成立大会。
开会那天,孙清岚已到。清岚又介绍一位将军罗忠荩,无锡人,从前当过师长,赫赫有名。空冀笑道:“人材济济,那有不发达之理。当时议定推汪将军筹备主任,西山和尚副主任,孙清岚、钮铁汉、罗忠荩、叶一士、包人杰、柳一佛、马空冀、沈衣云、诸子潇、闵大块头等八人筹备员,定名南方交易所,股额一百万元,向法领事署注册。议定之后,一面登报,一面筹备各种印刷品缴股证,开办所员养成所。半个月里各人忙作一团。说也奇怪,只登了三天广告,消息传到外边,早已哄动一时。海上一般投机家大家说南方交易所,是北京一批倩人军阀开办的,再靠得住没有,我们非得想法,买些股票不行。一人想买,人人想买,无端把南方股票价格提高,涨到每股权利二十元。空冀、衣云等,每人分派到一千五百股。空冀鉴于前车之失,一股不肯出让,凑足现款缴付。衣云没钱,押在舅父正义钱庄里。从此每天在筹备处办事,把书局钱庄职务辞掉,心中忖着,留下一千五百股股票,只消每天清晨问问市价,涨一块钱便有一千五百元进款,涨两块钱三千元进款,发财可计日而等。又想到现在市价,每股已值二十元,已有三万块钱,将来涨到五六十元,十万银子,安坐而享,心中好不欢喜。
又过十来天,已交十一月,海上络绎开办的交易所正如雨后春笋,遍地皆是。一张新闻纸上,半张登着交易所筹备处的广告。各马路各弄堂,平添了许多交易所筹备处的招牌。各菜馆每天聚着一大堆客人,无非开交易所发起会,大律师平添了一笔法律顾问生意经,房价顿时涨起两三倍。除证券交易所以外,各业都发起办交易所,丝业、金业、糖业、茶业以外,甚至有甚么肥皂交易所,纸烟交易所,麻袋交易所,酒酱交易所,说不尽形形色色,奇奇怪怪。总而言之,上海这次狂潮,空前未有,各业都被牵动,金融界尤其恐慌。这样狂闹了一两个月,已开幕的合群华洋,风潮陡起,先后倒闭,毛病便出在公司本身做营业。几位理事,做空头做多头,把价格有意抬高,或有意抑低,弄成个不可收拾之象。结果理事逃走的逃走,吃官司的吃官司,交易所名誉从此扫地。那时候马空冀等办的南方交易所,也就办得不上不落,要想和汪初益办的宵市交易所合并,可是没有并成功,只请初益加入南方为副理事长,随时和初益斟酌损益。初益对于这次巨大风潮,也有些招架不住,只是心里麻乱,态度依然镇静。对于风潮之来,谈笑自若,绝不惊慌。那时候已到十二月月半,初益每天在大雅楼定两席十六元菜,作消寒会,凡属至好,每晚到大雅楼宴集。南方交易所内西山和尚,叶一士,马空冀,沈衣云等,也无日不到,跟着初益,征歌选色,逍遥快乐。西山和尚儒生胆子,眼见外面绝大风潮,银行钱庄,倒的倒,闭的闭,交易所更弄得一团糟,心中那里还快乐得出,未免在席上愁眉不展。初益笑他道:“老和尚,我劝你抛开心事,愁闷也是没用。一个人能够在无可奈何时,寻得出快乐,才算真本领。像你这样子终日愁眉不展,脑筋一日迟钝一日,反要变成个呆头呆脑的呆子,快不要这般,寻寻快乐吧。”
西山和尚听初益这们说,心境放宽了些。初益虽年近花甲,精神矍铄,谈吐风生,常叫一位倌人唤雪鸿,弹琵琶唱开篇,音调清越可听,唱一支大观园,最得神。更有一位林玉云,唱大面,声调洪亮,响遏行云。又一位镜花楼,是老林黛玉代表,徐娘风韵,婀娜有致,最得初益眷爱,初益唤她道:“老七,听说你想到北京,确不确?”老七道:“九少,是想去呀,不知去得去弗得。北京有饭缘呒饭缘,奴正想和九少商量商量呀。耐九少北京地方要好朋友多来西,写几封信去,荐成荐成我生意哉。”初益对她微笑点头道:“老七,你可晓得北京做生意不比上海。北京要讲签字工夫好歹,第一要照子亮,看清了客人,裤带不好太紧,脾气不好太大。”老七媚眼一瞟道:“九少总欢喜寻我开心。”
初益道:“规规矩矩,谁和你寻开心。你到北京弗依我话,生意总也做不大。我这几句话,是你的金科玉律,你去过回来才相信我。”老七道:“九少话是弗错,只怕我到北京弄不来,坍台转来,阿要难为情。”初益道:“老七签字工夫还弗推扳,架子忒辣一点。”老七又把初益白了一眼。那时席上西山和尚,一时也动了凡心,转了个初益叫的雪鸿。初益道:“雪鸿一双眼睛真不错。”西山和尚道:“的确妙目,远望一涵秋水。”这时空冀插嘴道:“那么近看呢?”西山和尚道:“近看更加好了,好得形容弗像。”空冀道:“难得你佛动心。”初益道:“讲究老和尚六根已净,不该叫堂唱。”空冀道:“大概老和尚只净了五根,尚有一根未净。”西山和尚道:“你别胡言,我'自笑禅心如枯木,花枝相伴也无妨'。”空冀道:“我瞧你禅心未见得像枯木罢。今天见了雪鸿,老大有些春机勃发咧。”说得西山和尚羞着不响。
这般欢叙了好几日,外边交易所风声,一天紧张一天,加着残年腊底,银根奇紧。南方交易所几位理事,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只好和初益商量,把股票向旦晚银行做押款,初益也开出条件,第一,资本集中。第二,将来赎清押款,再提存款。彼此谈妥了,南方交易所,把股款数十万划到旦晚银行作存款,一方面,不论理事股东,将股票向旦晚做押款,总算度过残年。一到明年正月半,交易所已成强弩之末,南方也就无形解散,总算没有开幕,发还股本,损失还小。空冀、衣云自从受此一席恐慌之后,对于投机事业,得了个教训,不再作非分之想。西山和尚、柳一佛等大家弄得意懒心灰,一天又在菜根香请客,席上衣云、空冀等正兴高采烈,谈交易所风潮,霍地走进个女子来,叫一佛一声老夫子,一佛一看,是陈云秋女士。唤她坐下一傍,云秋听得人讲交易所风潮,叹口气道:“可怜可怜,我一位朋友,也是个青年学者,都为了害人不浅的交易所,今天捉将官里去了,险些儿害我也跟他吃官司。亏得我脚力硬,否则今天也在西牢之内,不能和诸位相见了。”一佛听说,心中一怔。
正是:
狂潮起灭原无定,葬送青年剧可哀。
不知陈云秋讲出什么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刀下留人肉林传笑史瓮中捉鳖狎客擅奇谋
话说柳一佛在菜根香吃饭,席间陈云秋讲起一个青年学者,为了交易所身入囹圄,一佛惊问是谁呀?云秋道:“便是余寄庵。”一佛道:“余寄庵么?不是合群交易所理事,当初和我一起办事的吗?他为甚么吃起官司来呢?”云秋道:“说来话长,也是他挥霍无度的下场。他和我关些亲谊,所以我晓得他底细。他原籍昆山,家里有百十亩田产,三间三进宅子,算得小康之家。前年秋里,上海西施公司开幕,他卖掉一半田产,拿五千块钱到上海来买西施公司股票,做个受职股东,在公司里办办笔墨,赚四十元一月薪水。办事非常谨慎小心,从不出外游逛。直到去年七八月里,踏进了交易所,他觉得赚钱非常容易,便把西施公司职务辞掉,股票贱价卖去,狂嫖烂赌起来,把现款统统用尽,又回到家里,将所有田产如数卖光,同他妻子一起到上海来住着。当时交易所风头已倒,寄庵还在那里拚命做多头,风潮一到,损失一万多,弄得现款精打光,不够还欠债累累。可是寄庵挥霍惯了,仍不改他常态,交一批狎友,到处征歌选色,喝雉呼卢,不到两月,支持不下了,人争智短,便想出种种不端事来。你晓得他做一桩甚么事,他竟同他妻子设个骗局,行骗西施公司一票金刚钻石,值到七八千金,你道奇乎不奇?”一佛骇然道:“真的吗?他是一位很有志气的青年学者,怎会做出这回事呢?”云秋道:“我也这么想,当初哪里肯信,现在已经破案,证据确凿,不容我不相信。”一佛道:“不知怎么骗法?请你说个详细。”云秋道:“始初在一个月前,我见余寄庵忽然又阔起来。身上衣衫煊赫,用钱挥霍。我问他:你可是打牌赢了么?他说:不是,我新近结识了一个人家的弃妾。我道:你弄不好了,穷星未退,色星高照。他对我笑笑道:你不知他是个有钱的人,手里着实富足,首饰一项,也有好几万。我不相信他。他有一天在大西酒楼请客,我到大西,果见有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又像妓女,又像人家人。吃弗准甚么路道,同他一起在大菜间吃饭。我到了。那妇人不久便走。他说那人,便是新认识的秦太太,不久将嫁我作妾,要我立刻去租房子,办家具,恨的我没有现款,新交又不便向他开口要钱。你肯借我二三百块钱吗?我一口回绝了他。他转了转念头道:要末这样子罢,他寄我处几件首饰,你替我往那里押一押。说话时在贴肉短衫袋里摸出个皮夹来,在皮夹里面拿出一副钻环,一只钻戒,交付给我,他说这两件东西,值到五千块钱,我现在只消三千用途,你替我押三千便是。当时我不疑心他有别种情形,一心以为是那秦太太寄在他身边的,接受了回去,向小姊妹那里,只押得二千块钱送给他。哪知过了一个月,我在西施公司买东西,碰见里面雇用的暗探郑福根,约我上安乐园,告诉我一件事,吓得我口呆目瞪。他道你和余寄庵关些亲眷吗?我说是的。他道:你认识他夫人吗?我道当然认识,他夫人金氏,瘦长条子,面上有些雀斑。他道:对啊对啊。我问他打听余寄庵夫人有甚么事情,他道有重大案子。不瞒你说,余寄庵夫妻合伙,骗去公司里八千块钱首饰。我听说吓了一跳,问他怎么骗法的呢?他不惮烦劳讲我听道:有一天下午,公司里首饰部来两位妇人,打扮得半村半俏,年纪一个二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像姊妹俩,当在首饰部捡了一对钻戒,一副钻环,一只钻镯,统共八千四百元。两人并不计较,摸出四百块现洋,八千元一张明记钱庄即期庄票。店伙一看即期庄票是靠得住的,还怕有滑头,一面请她们小坐喝茶,一面托出店到明记庄兑现,那出店好容易在外滩一条弄里找到明记钱庄的牌子,当向支款处支取,谁知那站在柜子上看报的伙计,只看了看,并不回话。出店道:快些请你们照付。伙计只管看报。出店又道:快些快些。那伙计怒道:你要快怎不昨天来,你又不是头生。出店不服。两人争吵好久,里边走出帐房先生来,出店告他情形,帐房先生把伙计骂了几声,笑嘻嘻指着钟上道:你瞧这时不是四点十分么,付款时间已过,庄规四点以后,明日照付,明日上午请你来收款就是。出店不依,帐房先生道:你空争也是没用,我们会计主任已走,铁箱没有钥匙,通融弗来。你不相信,我打个书柬图章给你,承认这张票子明天可以付现。出店道:这样也好,当把庄票给他打了个图章,拿回给公司里帐房说,票根已照过,明日好收现,因为今天已过四点钟。帐房先生一看有明记庄书柬图章,放下心,知照一声店伙,让主顾去就是。那两位妇人,便安安稳稳走出公司。哪知第二天出店去收款,忽见那家明记钱庄,已关门大吉,里面生财只剩几件租来的红木家具,一问二房东,说昨夜搬走,不知搬在甚么地方。出店晓得上了当,回来报告大班,大班打电话一问钱业公会,说并没有这家钱庄。大班慌忙报告巡捕房派包探侦查,侦查不出,直到前天他那几件红木家私租期已满,派人收费,我们去查他是谁来租的,家生店里说出余寄庵来,现在调查余寄庵在昆山,已派特别包探白麒麟前往捉拿了。当下我吓慌着道:不差不差这件案子,怕真是他干的。福根道:你怎么晓得真是他呢?我料到不能隐瞒,便把押款事情告了他。福根快活着道:原来真赃在你处,正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你既直爽对了我说,我替你保险,决不难为你。不过你要损失二千元押款,还须请个外国律师,明天当堂辩护。当下我急得险些哭出来,我和他商量,陪我到押主方面做个见证,向押主取回东西。福根当真跟我到小姊妹那里,我那小姊妹听得这个消息,肉麻二千块钱,和我哭着吵着,我答应赔偿她,她要我写张借据,我只得写了给她,取回东西,同福根一起到西施公司大班那里,报告情形。总算大班一口应承,不牵连我,只要我到公堂做个证人。我无可推辞,又化了一百两银子请个外国律师,隔了一天,果然公堂有传票来,我打了个电话给律师,赶到公堂上,见余寄庵夫妇俩铁索铛,在拘留处牵上公堂来,见了我顿时汗毛直竖。等到开审,他见原告律师把一件件证据交到堂上,晓得无可抵赖,只好实供,说上他人的当,另有主谋姓毛的,自己不过知情分赃罢了。堂上说他虚设机关,夫妇行骗,罪大恶极,当判余寄庵押西牢六个月,余金氏押女所三个月,期满永远逐出租界。余寄庵夫妇听到判词,顿时脸子急得白里泛青,咬紧牙关发抖,等到牵下堂来执行,眼泪直迸。巡捕马上牵他们到囚车里去。当下我走过囚车窗棂前,要想和他讲句话。他圆睁双眼,对我咬牙切齿似的,吓得我冷汗一身。或者他误会我,不该做证人,实则我为了他耗费巨款,不出首,怕不能脱窝赃之罪,在理他不能怨我了。这件事你们想,我气苦不气苦?”一佛、空冀等听得呆了,说可怜可怜,好端端一位青年,终身名誉,就此破产。云秋道:“他初到上海,在西施公司办事,的确是个规行矩步的青年,结底归根,害在交易所上,万恶的交易所,不知葬送了多少青年子弟。”一佛摇头叹息道:“如之何如之何,不可说不可说。”空冀对衣云笑道:“照此看来,我们俩卷入旋涡,做过一回常务理事,出过三个月风头,结果只耗费一千多块钱,总算徼天之幸,外边弄得家破人亡的,真不知其数咧。”说着各人嗟叹一回,散席不提。单表马空冀这天晚上,接言复生电话,约到汕头路琴第房间雀战。空冀去时,复生和另外两个朋友,坐在小房间里谈天,叉麻将三缺一,尚有一位姓诸的未到,当时只好坐等着,随意讲谈。一回儿那姓诸的朋友来了,复生忙叫琴第摆场子。那姓诸的忽然摇摇手说:“今天有重大事情,不能陪你们雀战。非但不能奉陪,还得诸位陪我干一件要事。”复生瞧他面上惊慌失色,当问他有甚么要事,这们仓皇失措?他只说不出口。傍边两们姓杨姓牛的朋友揶揄他道:“小诸,你这样子鬼鬼祟祟,要我们帮忙,莫不是三姨太太房里出了笑话么?”复生以为小诸一定要发火,谁知小诸拉着姓杨的便走,走到大房间里问道:“老杨,你怎么也知道这回事的吗?你消息真灵,佩服你是个情场福尔摩斯。我家那个老三,咳,真正一言难尽。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是个贱骨头,她气得我说不出话,我讨了她三年,简直气了三年,做了三年王八羔子。”那姓杨的道:“小诸,你不用这们气苦,小老嬷不规矩,算甚么一回事,你此刻要我们帮忙,真的为这件事吗?”小诸道"当真为这件事。”
正说到这里,复生、空冀走来道:“小诸,有事公开磋商,别这们鬼鬼祟祟。”小诸当时老着面皮报告众人道:“当三年前,有一天我走过小花园弄口,见个五六十岁的老妪,身上衣衫褴褛不堪,同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穿身破竹布衫裤,坐在弄口号哭,说死了丈夫,没钱丧葬,只得把女儿卖给人做丫头。那女子也哭着说情愿卖身葬父。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掷给她拾块钱一张钞票,那老妪千谢万谢,问我住在哪里。我不和他说,旁人认识我的,替我说了,我也不在意。回到家中过了两天,忽的走来两个穿孝的女人,我一看便是小花园遇见的母女。她们见了我一起跪下,叩头如捣蒜。我忙问甚么事?那老妪哀哀求告道:'少爷,不瞒你说,我们原籍山东,到上海来寻丈夫的,不料找到丈夫,正想回去,丈夫急病死在客寓,前天亏得碰见少爷,凑集了几个钱,买棺成殓,今儿寄在会馆里,要想盘柩回籍,求少爷慈悲,买我女儿做个丫头,让我得一笔身价,盘柩回籍,安葬丈夫,算放下一桩心事。’当时我信以为真,和她讲明一百四十块钱,买她女儿,当个丫头。她收了钱,欢喜不尽。过得几天,来回我说动身去了。我例外又送她三十块钱路费。自从老妪去后,她女儿在我家里,始初相安无事,后来屡次失踪,据找寻回来的人说,仍和她老娘在一起,做哀哀求告的勾当,不是说爷死,便是说夫死。我听得这消息,晓得上当,防备着她失踪。好了过得一年多,这老婆子,真的饿死在上海了。那女儿从此不再失踪,做事情也还有头有尾,很像把家做活的样子。那时我第二个小妾产后身死,我便把她收房作妾,叫她老三。一切衣饰,尽她置备,很看得起她。那知她饱暖了,又想起淫欲来。新近许多人告诉我,说老三不规矩,我还不深信。直到前天夜里,叉罢麻将回去,已敲三点钟,只不见她人影。当唤车夫四处找寻,无影无踪,竟一夜未回。早上车夫来报告我,说见她在云霞路一家公馆里走出来,不知又往哪里去了。正说话时,她回来了,对我说在小姊妹家里叉夜麻将。我只不和她争吵,暗暗同车夫到云霞路那里调查。谁知并不是甚么公馆,简直一家肉林,门牌一百十四号,开门口人叫二宝,给我调查得明明白白。你们想,她进出这门口,叫我还忍耐得下么?所以此刻我想请你们帮忙,到一百十四号去设法叫她来,她来到,我便给辣手段她看。”
复生笑道:“原来如此。小老婆落得放在外面行行方便,去寻根问底则甚?”小诸道:“人家正正派派的事,你别打诨,快同我去。”空冀道:“我们去不妨去,先要问你,用甚么辣手段?”小诸道:“我并不难为她,请她走路。她来时着一身竹布衫裤,今天仍让她穿身竹布衫裤滚蛋。一百七十元身价,譬如嫖去赌去。”复生道:“你不好这们说法。一百七十元嫖三年工夫,没这么便宜货的啊。讲到赌,一场百二四也不够输。”小诸道:“你总讲打诨,快同我去走一躺。”复生道:“我不去。”空冀好奇心发,同一位姓杨的一起陪小诸到一百十四号,上得楼来二宝招呼着,说马大少,你好久没来了。空冀约略敷衍一阵,小诸偷偷对空冀说了一遍,空冀道:“我这里熟客,不便结冤家,你要叫,你自己吩咐叫去。”当下二宝问小诸尊姓,小诸说我姓杨,又问姓杨的,姓杨的说我姓诸。空冀暗暗好笑。二宝问空冀可要叫谁?空冀说:“怕没有好货,叫来叫去,几位老相好。”二宝道:“我替你叫个老七来罢。老七从前在生意上很出风头。”空冀说:“也好,你叫来再说。”二宝又问小诸道:“杨大少你欢喜胖的呢瘦的?”小诸愣了愣道:“我有一个熟人,不知你叫得到叫弗到?”二宝道:“不知你哪相好啥路道,好想法不好想法?”小诸道:“一家公馆人家。”二宝说:“公馆人家也有几等几样,巡捕看门,汽车出进的是公馆。只钉块马口铁牌,里面卖鸦片烟,开赌,小老婆走走门口,也是公馆。不知你相好在哪种公馆里?”小诸面上红了一红道:“文义斯路诸公馆,你大概总认识。里面有位三姨太太,托你去叫来。”二宝忖了忖道:“哦,诸家里老三,不消喊得,她到时光自会跑来,此刻怕和老码子还在家里,叫她翻为不妙,她只等和老码子一走,马上就来。”小诸道:“不知她天天来这里没有?”二宝道:“风雨无阻。”
小诸气昏着不响。二宝又道:“讲起老三,她有吃有用,为啥要走这个门口,她自己说为的报仇雪恨,因她嫁着那天杀的小诸,镇日镇夜在外边胡调,只图自己欢乐,不管别人冷静,家里仿佛饭店旅馆,一到就跑,自己身分也一点不顾,野鸡窠里钻钻,花烟间里缩缩。老三劝劝他,他使性子,要打要骂,简直不当老三是个人。老三气昏着,定做一只绿帽子给小诸戴戴。”空冀听二宝说话,越说越不像,怕小诸老羞成怒,岔开他的话道:“二宝,你说替我叫老七,快叫去呢。”二宝才始住了口,走下楼梯,吩咐娘姨叫去。
一回儿二宝又走上楼来道:“老七喊去了。老七那人真不推扳,包你马大少中意。上回你有位朋友沈大少,领来一个书毒头似的,姓甚么赵,一见老七,当件宝贝似的,连住了好几夜,请老七吃大菜,看影戏,还买东西给老七,后来赵大少到南京,老七送上火车。赵大少连来了几封信,牵记得老七像亲爷娘一般。今年新年里,赵大少又特地买了许多东西,来望老七,哪知碰得弗巧,老七刚接一户东洋客人,在隔壁房间里做局,赵大少那时也在这个房间里坐着,霹雳火箭要我去叫老七。我心里有数,老七公事未毕,一面捺住他,一面暗暗去关照老七带紧板眼。谁知隔壁老七的笑声,传入赵大少耳中,赵大少顿时放出书毒头脾气来,大叫甚么刀下留人,害我们吓得索索发抖,怕东洋小鬼发脾气打房间。后来老七转过这面来,总算把赵大少依旧骗快活。赵大少问老七为甚么欢喜东洋小鬼,老七一时想不出别话回答,只得说抵制日货,害我们笑得前仰后合。马大少你道可笑不可笑?”空冀、小诸等果然笑作一团。空冀心想沈大少、赵大少谅必是衣云、凤梧,原来也在这里闹笑话,亏他们想得出刀下留人这句话来。只是肉已上砧,怕大总统有特赦命令,一时三刻留不住,想想越想越好笑,笑了一回,老七来了,空冀拉她坐下一傍,打量她丰神虽觉消瘦,态度却还婀娜,靱短发,疏疏落落,明眸皓齿,朗爽照人。空冀赞赏一回,笑问她道:“老七,你今夜陪我好吗?”老七道:“只怕你弗中意我,有啥弗好呢。”空冀道:“你陪我只怕半夜三更,紧要关子上来了个赵大少,叫起刀下留人来,那是不开心的。”老七对空冀相了相道:“咦,怎么赵大少你也认识的呀。”空冀道:“跑跑这门口,不论男女,大半认识。那赵大少上回来,不是你刚在抵制日货吗?”老七装作含羞脉脉的样子,对空冀瞅了一眼,把身子斜拴在空冀怀里。空冀忖着小诸如夫人老三不久将到,吵起来,旁观不雅,不如趁此机会避一避,当拉了老七,推说密谈,另开一间房间。二宝走上楼来道:“马大少可是要做局么?”空冀道:“不要做局,只想看局。”二宝笑笑,走出房门。隔壁小诸同一位姓杨的,呆坐着等。二宝道:“老三马上就来,杨大少、诸大少别心焦。”小诸道:“她来时,你只说有位杨大少叫她,你引她上来。”
二宝道:“理会得。”正说时,娘姨走来说,老三在下面,叫你下去。二宝跟娘姨下楼,这里小诸把打鸟帽拉一拉下,睡在榻上,叫姓杨的,坐着招待。不一回,只听一阵楼梯响,二宝引进一位珠光钻气,粉装玉琢的美人来,低着头走近姓杨的身畔。二宝叫声杨大少,老三来了。那时小诸睡在榻上,面朝着里面,只不做声。姓杨的道,他有些头昏,你叫老三坐下就是。二宝道:“头昏叫娘姨倒碗热茶来吧。”说着走下楼去。老三坐在一旁,对姓杨的端相一回,又偷眼对榻上小诸打量,那姓杨的遮着老三视线,问道:“你可叫老三?”老三说是的。又问你这里常来的么?老三说:“难得走走。”又问听说你家里,住在文义斯路,有吃有穿,为甚么要走这门口?老三脸子一沉道:“你问我为啥要来,我问你们为啥要来?你们来得,我也来得,大家是寻寻欢乐。”姓杨的又道:“你有丈夫么?丈夫吃甚么饭?”老三道:“丈夫早已死掉。”杨的道:“你别胡说,我听人讲,你丈夫也是一位有面子少爷们,待你不薄,你为甚么要坍他台?”老三嘴一披道:“他待我好,我哪肯走这条路,他当我有若无,我也当他死掉一样,你们闲人真弗晓得我们家常事咧。”姓杨的道:“你胆子太大,天天走这个门口,假使不留心,给丈夫碰见,怎样弄法呢?”老三道:“碰见他,大不了他走他的大马路,我走我的新闸路,一刀两段。”
正说到这里,小诸在榻上一骨碌跳将起来,对老三拱拱手道:“一刀两段,再好没有。”老三一见小诸,吓得粉腮惨白,呆着说不出话来。小诸小慌不忙,把门拴上,对老三狞笑道:“你干得好事,咒我死掉,说我待亏你,你摸摸胸头良心哪里去了?你跟我三年,三年里哪一件事不使你称心适意?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桩缺乏?你要干这不端事,坍我的台?”老三低着头,只不做声。小诸道:“好了,你有吃饭本领了,你说碰见我时,各走各的路,一刀两段,我今天承认你这句话,一些不难为你,你当初到我家里来时,穿身竹布衫裤,今天请你走路,也给你一身竹布衫裤,你识相点,自己把身上皮子剥下,走你的洋场大路。”老三那时嘤嘤啜泣,泪落如绠。一会儿。小诸不耐烦道:“快些,不要摈时光,你自己不动手,我要叫下面车夫上来动手了。”老三那时发狠起来,当真把带的钻环钻戒钻挖耳手表镯子,一起卸在桌上。又把身上穿的灰鼠旗袍脱下,里面只穿件粉红小棉袄,厉声说道:“你还要我脱吗?”小诸道:“一条棉裤脱下,其他就和一套竹布衫裤抵过。”老三果真把一条棉裤脱下,只穿条法来绒单裤。小诸不慌不忙,把衣服摺叠好,首饰包好,挟了便走。开出房门,只见二宝站在门口,小诸一语不发,同姓杨的跑下楼梯,乘车回家不提。单说老三卸下衣服,觉得寒战,钻在被窝里睡觉。二宝等小诸去后,走进房间问讯,老三在床上带哭带诉道:“今天碰着个强盗,把我身上衣服首饰统统剥光,从此以后,不能再回家里去了。”二宝已在门外听得明白,早知底细,当下很替老三抱不平。老三说天杀的小诸,他哪一件事做不出,刚才不依他,他怎肯甘休,现在罢了,听天由命吧。我亏得身边还留一只金表,一银金练子,你替我去当掉,买身衣服。”二宝道:“此刻哪里买处,今夜你便睡在这里吧。明天我会替你买去,不用你当掉甚么东西。”老三又不免思前想后,哭了一阵。那时隔室马空冀,正和老七俩在壁子洞里,偷看活剧,看得呆呆出神。二宝推进门去,骈着两指,对空冀一戳道:“马大少,你好个半刁子,今天串通小诸,来弄送老三不应该。”空冀正色道:“干我甚事。我和小诸不过一面之交,今天跟他来瞧瞧热闹罢了。”二宝道:“那么刚才我讲起小诸,你怎么不暗下关照我一声呢?”空冀道:“刚才你小诸长小诸短讲得起劲,不是我使唤开你叫老七,不知你要讲出甚么话来,讲得小诸火发,怕不要抓住你打个畅快,你自己想想,还是我放刁吗?”二宝呆了半晌。空冀又说:“这件事,不能怪小诸无情,实在老三太放肆了。好好公馆里姨太太不要做,弄到这般下场,都是自作自受。”二宝道:“天下事情,所以很难,叫化子只想有饭吃,有了饭吃,更想发财。做了发财人,还是个不满足,仍旧要一步步回原返本,这大概也是世界上人情的变化吧。”空冀说:“一些不错,人心终觉得不平,哪有满足时。老三可怜这一失足,永入地狱了。”说着微微叹口气。那老七也啧啧道:“老三家里有吃有穿,为甚也要作贱起来呢?背着丈夫偷偷汉子,还有话说,走这门口,真弗犯着,也叫自己太烂污太胆大了。今天小诸对付她,还算好。碰着凶的丈夫,不放她这样便当,还得送济良公所咧。”空冀对老七抢了个鬼脸道:“当心隔壁第三听得,要结怨你的。”老七披披嘴道:“我真不怕她咧。”空冀笑了笑,当把五块钱给老七,老七和空冀很有意思,捻捻空冀手道:“今天陪你过夜好么?”空冀笑道:“姑爷不敢做,朋友妻不可欺,你和赵大少很要好,我不好剪赵大少的边儿,省得害赵大少见了又要喊起刀下留人来。”老七对空冀斜瞅一眼道:“你只马总是这般瞎三话四,你不要我陪,我不好上你们,那么对不起,明朝会。”说着飘然而去。空冀呷一口茶,正想走下楼来,忽听得三层楼上一片笑声,好像很熟。空冀问二宝上面是谁?二宝道:“一个大块头,和两位少年,第一次来,不认识姓名。”空冀再细细一听,是叶一士的笑声,心想一士自从交易所解散后,好久不见,今天不妨和他谈谈,边想边走,上得楼来。闵大块头一见空冀,招呼不迭。空冀瞧瞧房间里一士以外,更有个诸子潇,也是当初南方交易所理事,海上巨商诸燕山儿子老五,和一士至交,空冀也素来熟悉。当下寒暄几句,坐着谈笑。闵大块头道:“你哪知我们在这里?”
空冀道:“我自有本领找到你们。”一士道:“空冀你单枪匹马,孤军深入,大概已把敌人杀退,将奏凯旋么?”空冀笑道:“不瞒老哥说,这里无非乌合之众,不屑一战,我不过来视察一回阵线罢了。”一士道:“我们第一回来送他们几个钱,仿佛是劳军。”闵大块头道:“像方才叫来那种呻吟初息,残喘未已的姑娘,莫说谈不到作战计划,简直不忍目睹惨状,我们不是来劳军,简直像红十字会救护队,到阵地上来收抚伤兵残卒。”说得一室俱笑。空冀道:“一士兄,你现在住哪里?”一士道:“我住城里,每天总到新康里八十四号,你有空不妨到那边谈谈,那边仿佛是个俱乐部。西山和尚、孙清岚、罗忠荩、钮铁汉几位至交,每天必到,你来了更加热闹。”空冀道:“那么我明天一定来望你们。”一士等又坐了一回,二宝引进个姑娘来,闵大块头细细一看,对二宝摇摇头道:“不行不行,送她四毛钱罢。”二宝道:“那么喊不出好的了。”闵大块头道:“喊不出,只好改天再来,我们行吧。”说着一起下楼,走出一百十四号香巢。诸子潇道:“这里场面小,货品少,一时叫弗到好东西,改天我们还是请教白大块头想法子。”空冀道:“白大块头那里,非你老诸去,叫弗到好货,改天请你引导吧。”子潇道:“此刻怕有十二点钟,我汽车停在一苹香门口,失陪了,明天新康里会吧。”说着,叫黄包车到一苹香。这里一士、空冀、闵大块头三人游兴未阑,又到同春坊沿马路花桂云房间小坐,花桂云老六刚巧出堂唱回来,走进房间,闵大块头一把拉住她的手。老六道:“慢慢叫,让我脱了披肩呢。”闵大块头瞧她身穿一件墨绿软缎的骆驼绒披肩,亭亭玉立,妩媚动人,当下搀了她玉手,一同走进小房间里。老六道:“断命裁缝,一粒钮子做得格末教紧,害我解杀解弗开,光火得来。”闵大块头道:“新做总是紧的,紧末好,弗要光火,我来替你解。”老六当真叫闵大块头解了颈子里一粒钮子,把披肩卸下。闵大块头摸摸披肩里面,觉得一片温香,笑道:“毛里暖热得来。”老六道:“长毛骆驼绒呀,现在弗时哉。”闵大块头不肯舍却披肩里一股温香,了一回,又把它反穿在身上,走出小房间来,娘姨大姐等,大家吓得叫姆妈呀,快点一只骆驼来哉。空冀、一士也吓了一跳。正是:
温馨一片销魂味,恨不将身化骆驼。
不知马空冀等何时回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六三亭名士醉香醪五九节车夫弹冷泪
话说闵大块头在花桂云房间里,反穿着一件长毛骆驼绒披肩,走到外面大房间里,把众人吓了一跳。空冀笑道:“你们看一只肥肥胖胖的骆砣,倒着实好卖几个钱咧。”老六走来抢去道:“人家新做格来,要耐替我撑得蛮蛮大。”
闭大块头道:“新东西末是要撑撑大格。”老六把闵大块头一推道:“浦东苏白,耐替我少说说吧,心煞哉。”一士道:“闵大块头的浦东苏白,倒弗算心,我最要笑,教育会里几位仁兄演说起来,一口浦东官话,那末真正害我听得汗毛根根竖。”空冀道:“我也领教过几回。”老六插嘴道:“我官话也会说格,阿要说两声唔笃听听。”空冀道:“谢谢一家门吧,你们苏州人打官话,更加肉麻。俗语说:'千不怕,万不怕,只怕苏州人打官话'。”正说时,一阵铃响,相帮又在楼下喊花桂云出堂唱。花桂云到里面着披肩,空冀等也走下楼来,各自回家不提。第二日垂晚,空冀同衣云找到新康里八十四号楼上,当真西山和尚、钮铁汉、罗忠荩、叶一士、诸子潇、孙清岚等,统统在上面,见空冀、衣云来,大家欢迎着。空冀一望室内,布置得非常精洁。一间统厢房里,字画镜框,琳琅满壁。一张大菜台,两张写字台,一张红木八仙桌,四张沙发,陈列得井井有条。里面小房间里,一张白漆半床,几件外国家具,更觉位置得宜。当下空冀问一士道:“这小房间,是谁住的呀?”一士道:“清岚先生住的。清岚先生在上海有几天耽搁,因为玩交易所玩得头昏脑闷,特地布置一间精舍,养养精神,疏散疏散脑筋。”空冀当问清岚道:“先生有几天勾留?无锡府上回去过没有?”清岚道:“我已迁家到天津,无锡老宅,没有家眷,此番我想在上海多住几天。”空冀道:“这里不知先生住得惯否?”请岚道:“还好,倒是对厢房那家,日日夜夜叉麻将,牌声不绝,未免太闹。”空冀推窗望望,见个十七八岁女儿,梳条滑辫,坐在窗口独自摸骨牌,当问清岚道:“对厢甚么人家?”一士接口说:“碰和台子。”空冀笑道:“清岗先生有此芳邻,就热闹些也不妨。”清岚道:“老夫髦矣,只有退避三舍,让你们少年享此艳福。”空冀问一士,对厢可有甚么出色人材。一士道:“我没留心,你要问罗将军、闵大块头,他们俩已得其门而入。”罗忠荩道:“我不过一度看花,闵大块头已碰过一场和。”闵大块头道:“对厢只有两朵名花,一五,一三,五黑,三白,面庞还是黑的一位五娘丰腴。”空冀道:“你早有定评,那么别的评语,请你也说些给我听听咧。”闵大块头道:“我只知黑白,别的好处,我还没有尝试,判断不来。”罗忠荩道:“你还黑白分明,我老眼看花,连带黑白也一时瞧不清楚,真好说混淆黑白。”说得众人笑了一阵。空冀道:“我们不管黑白,有此芳邻,尽去逛逛。”闵大块头道:“你有胃口,我陪你过去。”空冀道:“我要拉罗将军一同去。”忠荩道:“我不去,就在对过,你要两个人陪算甚么?”空冀道:“有你防身将一同去,兴致更佳,不会发生危险。”说着拖了忠荩便跑。衣云也跟在后面,四个人抄到对厢房。闵大块头介绍一声,一位正在打五关的叫老三,长身玉立,二十来岁,面容虽白,微露憔悴之色。坐在床沿上一位十六七岁,胖胖面盘,肌肤虽黑,觉得十分俊俏,便是五娘。五娘天真未凿,说话常带笑容,不脱稚气。空冀问她出身哪里?五娘说苏州落乡。又问她几时到上海,五娘说去年来的。又问她爷在那里,五娘说爷已死掉,娘在北京开堂子。又问她上海可有甚么自家人,五娘说好婆在小花园生意上。空冀笑道:“原来世代娼阀。”闵大块头说:“五娘脾气很和善,随便甚么事,不发火,不生气,总是笑嘻嘻待人。”空冀道:“这样子便讨人欢喜。”说着拉拉五娘的手,觉得肌肉虽黑,非常柔腻。空冀道:“算得一位黑里俏姑娘,有吃没看相。”罗忠荩道:“五娘眉目之间,也非常妩媚,不见得没看相,你马先生提拔提拔她吧。”空冀道:“还是你将军提拔她。”中荩道:“我年老了,吃不消。你看她乡下人样子,战功真弗推扳咧。”空冀笑道:“讲到战功,更非你老将出马不行。你和五娘,正好说得将遇良材。”忠荩道:“不瞒你说,我少年时所向无敌,近来有了足疾,一跷一拐,不良于行,对于此调,不敢再弹。”空冀道:“你不良的是脚,脚以外没有甚么毛病,何妨试试。”正说时,老三一盘五关已打通,走来笑着道:“你们又在那里苦劝罗将军,罗将军脚有了毛病不能再干事,便是干起事来,也没有劲,要像乡下耕田一个样子了。”众人想象那耕田的样子,笑作一团。空冀笑定了说:“真像真像,亏你想象得出。你一爿田,今宵可要请罗将军耕一耕?”老三对空冀瞅了一眼。
那时对厢钮铁汉喊忠荩道:“这边来吧,要吃夜饭快。”忠荩当同空冀等抄过对厢,空冀因另有他约,辞别先跑。衣云吃过夜饭才跑。从此以后,空冀、衣云,又多一处游逛地,无日不到,和孙清岚等十分投契。孙清岚与西山和尚齐名,写得一手好字,写来和华石瑛女士丝毫无二,外人都疑石瑛的字,清岚捉刀,实则石瑛临摹清岚笔法,写来近似罢了。清岚年已五十开外,在汪铭帅幕府十多年,很得汪铭帅器重,算得一位清高派名士。罗忠荩将军近来息影沪上,不问世事,惟钮铁汉壮志未销,还想饮马长江,削平国难。谈吐之间,气贯长虹。一士也想到南方政府供献长策,共图大举。惟诸子潇公子习性,只有看花饮酒,近年因受损友连累,豪兴也减了一半。空冀、衣云好在胸无城府,对于不论何种朋友,统交得来。当时相与了三个多月,天天笑谈一室,樽酒言欢,不知不觉,已到四月初上。那一天叶一士作东,邀请衣云、空冀等叙餐,其时诸子潇反对在菜馆上。一士道:“堂子里也乏味得很,那么换换胃口,我们去尝尝日本料理菜,评评东瀛三岛的名花罢。”子潇道:“这倒很好,你懂得日本语言,要你引导。”一士道:“西山和尚也很熟悉,我们等他来一同去。”
当下等了片时,不见他来,一士又打了电话请个医士朱芙镜来,朱芙镜留学日本时,和一士同学,常在一块儿游逛,回国后设诊所在白克路,生意很旺,对于医道,十分精明。听得一士要他同去吃日本料理,很愿意相从。清岚、忠荩大家说吃不惯,不肯去。一士当同芙镜、子潇、空冀、衣云、闵大块头等六人,雇车往虹口六三亭,到得门口,当把壁上电铃一捺,一扇月洞门,呀然自辟,里面伛偻着身子,有三四个招待员接着。一士等脱去靴子,走进一间八叠席子的大房间,各人圈膝坐在蒲团上,自有青年酌妇,匍匐前来。一士吩咐她六她客料理,酌妇操着日语,问三元菜呢,五元菜?一士说,五元菜。又叫她斟上一壶好酒,酌妇领命而去。须臾托只盘来,放在正中把六副杯箸分派好。衣云瞧那双筷时,两只并着,不像甚么筷。一士把他一分两,等酌妇烫上酒来,各斟一杯。空冀尝尝很淡,一士叫她换过正宗酒。不一回,菜用木碗盛着,一色色送上,觉得半生半熟,鱼不像鱼,肉不像肉,大家说吃不惯,座中只有一士、芙镜,称赞美馔佳肴。一士又叫酌妇喊艺妓来侑酒,酌妇问,你们可有熟悉的。一士说没有,酌妇当送上一纸名单。一士见上面写着二十多位芳名,甚么桃子、柳子、龙凤、二三子,春子,一时无从抉择,操着日语叫酌妇选青年美貌的叫三四位来,酌妇说理会得,即便出房去。须臾屏风边匍匐前来两位美人,一士招招手,两人趋前坐下一士旁边,一士操日语问她们叫甚么?一人说叫蓉子,一人说叫春子。一士打量她们年纪还轻,十六七左右,面上满涂脂粉,同塑像一般,辨弗出她们本来面目的美丑。只觉颦笑之间,丰韵还不弱,当下斟一杯酒给她们呷了,她们也还敬一士一杯。一士和她们娓娓清谈,空冀等只呆呆望着,不懂说甚么话。惟有芙镜懂得,也和春子问话。衣云问一士讲的甚么?一士说:“我在那里盘问蓉子身世,她说也是一位女学生,因为没有学费读书,特地到支那来做票生意,不久便要回去读书。”衣云道:“这话靠得住么?”一士道:“的确如此。日本出名淫卖国,贞节问题,通国人民都谈不到,女子把夜度资充学费,很多很多。他们全国男女,不识字的很少,以为不识字之耻,胜过淫卖妇。所以情愿失节读书。”衣云道:“她中国话懂不懂?”
一士问蓉子,蓉子说略懂几句。正说时,又进来一位年事略长,一士认识她叫绿子,问她你几进来支那的?绿子说,来了二年多。一士快活着道:“难得四年前故欢,今天在这里不期而遇。”忙敬了绿子两杯酒,撇开蓉子,和绿子喁喁谈心。绿子也细诉离情,足足讲了一个钟头,害得不懂日语的几位,如老僧趺坐,屏息而待。子潇忍不住道:“今天没趣,我们来做个哑子,只看别人欢乐,自己插口不下。”空冀道:“倒不是呢,也算平日会说话的一个小小报应。”芙镜道:“你们觉得没兴,那么叫他们唱歌吧。”一士也叫绿子蓉子唱歌,各人到外边去拿了只筝来,绿子第一个拔动三弦,卜东卜东弹了一回,轻启歌喉,唱一折浅草春游歌。一士、芙镜称赞不迭。春子、蓉子两人也各唱了一折,一士叫绿子再唱,绿子唱一折夕阳归来歌,要一士和她合唱。一士道:“我已多半忘掉。”绿子说:“你在东京,唱歌很有名气,和我合唱过好几回,那里会忘掉。”一士道:“我到过德国多年,不唱已久。”绿子强嬲一士同唱,一士只好和她调,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唱个不休。一回儿,芙镜也加入同唱。一室之中,咿咿哑哑,宛如乌鸦晚噪,害空冀、子潇等四人,笑得前仰后合。须臾唱罢,一士说:“这支歌是日本女学生放学归来,一般游蜂浪蝶,调戏他们相悦问答之辞,所以要男女合唱。”空冀道:“我们真像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不懂,只有你们两人开心。”一士道:“你们不懂,那么叫两位舞子来舞一回吧。”说着按铃,叫酌妇来吩咐喊舞子,酌妇衔命而去。不一回,趋进两位十三四岁小姑娘,打扮得十分华丽,对众人参见行礼之后,便在席前扯开一柄泥金摺扇,作种种古装舞,或翘一足如鹤立,或仰全身如鹏搏,腰肢柔软像柳条一般,歌喉宛转像黄莺一般,歌舞一回,妖喘不胜,香汗盈腮。一士叫她们坐一下,各敬她一杯茶,两人呷了辞去。空冀道:“这歌舞的玩意儿,倒还大家懂得。”一士道:“我们改天再来叫绿子作浅草舞。”空冀道:“甚么叫做浅草舞?”一士道:“浅草日本一块地方,这地方多避暑的人,暑天有种半裸体舞,叫浅草舞,委实腻而且荡。”空冀道:“原来如此,那么今天统统见识过了,我们散罢。”一士叫酌妇送饭,这里的饭,白而且糯,资养料很足,中国菜馆无论那家及不来。各人吃罢饭,酌妇跪着送上帐单,一士见开着六客料理三十元,烟酒料四元八角,代艺妓三人,计三小时,每小时二元,合十八元,代舞子二人六元,总计六十元另八角。一士给她七十块钱,余多作赏赐。酌妇跪着谢赏。艺妓也谢赏而去。一士等走出房间,穿上靴子,酌妇三四人,匍匐相送。绿子又和一士嘤嘤讲了几句体己话,一士点点头。各人走出六三亭,其时已敲十一点钟,马路上冰清水冷,黄包车也没一辆。众人走过一条马路,才见电灯光下有四辆黄包车。子潇等一哄跳上,分道扬镳而去。这里只留衣云、空冀两人,依旧慢慢踱去。走过不少路程,只不见有黄包车。心想此刻时光尚早,并不十分夜深,怎么黄包车已绝迹于道。当下边想边走,走过一片荒场,高叫几声黄包车,前面只不见有车夫答应。衣云道:“大概这里荒僻所在,车迹不到。”空冀道:“此地昆山花园附近,人烟稠密,哪里说起是荒僻之路呢。”
正说着,旁边同行的一人道:“今天黄包车夫休息,路上稀少得很。”空冀诧怪道:“不知为甚么要休息?”那人道:“我也不懂,今天不但黄包车夫休息,连各马路店铺子关门休息的也不少,开着的只有几家外国行家。”空冀道:“那也奇了。”说着一路走去,已到北四川路电车路口,两人站着等电车,等了一回,忽有一辆黄包车,在西面慢慢拉来。空冀高叫一声,那车夫好像没听得。空冀连喊几声,只不答应,直等拉到面前。空冀在电灯光下,细细瞧那车夫一眼,不觉怔了一怔,原来那车夫一路拉车,一路流泪,两只眼眶子里,泪珠儿像黄豆一般,连续不断的抛下。空冀好奇心发,又高叫一声道:“喂!黄包车。”那车夫猛听得,连忙迎上道:“到哪里?”空冀道:“到大马路日升楼。再要一辆,你替我叫去。”车夫放下车子,走到空冀面前,忽的双膝跪下,叩头不已。空冀大吃一惊,衣云在旁也慌着,问那车夫你有甚么事这样子呀,快起来。车夫只不起身。空冀又道:“你究竟为的甚么?不说出来,我们要走了。”
那车夫才始哀哀求告道:“老爷们,可怜我江北人,日升楼来不及去了,要交班快了。”衣云忍不住笑道:“你不去要交班好说的,我们又不是硬要你拉,值得这样子装腔。”那车夫道:“我不是装腔呀,肚子里饿死了,今天一天没得东西吃,多谢你老爷舍我几个钱,救我一条命,我永生永世不忘记老爷的恩。”
空冀道:“你原来讨铜钱,我问你,为甚么今天一天没饭吃?难道一天没生意吗?”那车夫带哭带诉道:“你老哪里知道,我的苦处,今天碰着个鬼呀。”空冀道:“胡说,青天白日,哪里来甚么鬼!”那车夫道:“我不骗你老爷的呀,今天早上我在日升楼那里,看看各店家,都关上门,说今天甚么五月九日,国耻纪念节,大家不做生意。因为我要饭吃的,不得不拉人,只管在日升楼那里搭客。那时候来了一群学生,在马路上说话,叫人家别买东洋货,别和东洋人往来,一回儿其中有个学生,叫我的车子,吩咐拉到西门公共体育场,要快要快,我拉到了,他叫我等着,我等了两个钟头,只不见他出来。又等了半个钟头,我去问问别人,里面做甚么事情,有人说开甚么劳工会,有人说学生都在里面演说。我那时又等着他到十二点钟,他出来了,还认得我的车子,跳上车来,手里捏一面白旗,写着甚么字我不懂,我只听他喊着甚么劳工神圣!劳工神圣!我也不懂什么叫做劳工神圣,他为什么这样子起劲,喊着劳工神圣,一概不去管他,只顾没命的奔。他吩咐我拉到望平街一家报馆里,我依他话,拉到望平街,他又叫我等着,我又等了一个钟头,肚子里一些没吃东西,等他出来了,又叫我拉到西门。我那时候,因为肚子饿得发痛,跑不大快,他只管把皮鞋踢我的背心,我怕痛又只好没命的奔,奔到体育场,依旧叫我等着,我要他先付我两毛钱买点心吃,他说身边没钱,要开过甚么会,拉回去付钱。我没法,又只好等他,肚子饿,只好捧着肚子坐在车脚板上,可怜我直等到四点多钟,他才出来,那时一大群学生,猛叫着甚么劳工万岁!劳工万岁!我也不懂什么话,他那时跳上车来,叫我拉到横浜桥一所学堂里,我实在拉不动,他偏生要我拉,他说你不拉,就一钱没得,我要他钱,没有法想,只得喘着吼着狂奔,可怜我从西门拉到横宾桥,拉得眼睛前发黑,肚子里发叫,一双脚子,像拖的一般,到得学堂门口,他叫我等着,钱送出来。我又等了一个钟头,只不见送出,进去问问,说里面并没有甚么学生。我那时候急得哭了,硬闯进去找寻,只不见有学生。我哭着吵着,里面走出个先生们,我告诉他的情形,他冷冷的说,不见得有这回事,我们校里今天放学,没有留着一个学生。便是有学生叫你车子,决不会不出钱,我们学生都是规规矩矩的。你那车夫不是看差了人,定是想敲竹杠。那时我和他辩,我说你们没有人坐我车子,我怎会到这里来胡闹。我一些儿没认差。那先生说:“黄包车夫都没好东西。叫当差的赶我出门,我不肯走,他算可怜我,送我两毛钱,我便谢了他一声,拿两毛钱去兑铜元。店里人说,那角子是铅的。我想那先生既可怜我,决不给铅角子,我大概他拿错的。当去向那先生掉换,那里知道校门的铁栅上了锁,我望进里面,正见那先生,和刚才坐我车子的学生,在草地上踱方步。我叫唤时,他们俩只对我笑。我再向他们哭时,他们就走进里面去了。那时天已黑暗,一天到夜没吃饭,哪里再拉得动车子,便在那学堂门口坐到现在,此刻要去交班,只因一点儿没吃东西,肚子饿得要死,求求你们老爷舍我几个钱,让我吃顿粥去。”
空冀听得叹了口气,问道:“你的话真吗?”那车夫磕了个头说:“真的,不敢欺骗老爷。”空冀摸摸袋里,只有四毛钱,便给了他。衣云也给他四毛钱,那车夫连叩了几个头,站起身来,捧着肚子去拉车。空冀目送他去远,才见有电车来。两人跳上电车,那时头等厢里阒无一人。衣云问空冀:“刚才那车夫讲的话靠得住么?”空冀道:“虽未全真,不为无因。上海地方,所谓热心志士,奔走呼号,大概如此。他们所谓劳工,不过约了许多工人,镇日扰扰攘攘,游行奔走,使他们工人,劳动劳动吧了。又深恐黄包车夫不劳动,所以叫他奔走奔走,也在情理之中。”衣云道:“真有这回事么,太岂有此理。”空冀道:“万样事情,内幕拆穿弗得,一拆穿,谁不岂有此理。便是我们一批朋友,今天五月九日,在六三亭征歌选舞,酒地花天,难道应该的么?平心而论,还有心肝还有血气么?所以我们自己拆穿不得,不好去批评他人。”衣云默然片晌,一回儿电车已到日升楼,两人下车,各回安宿不提。第二日晚上,空冀到新康里八十四号,见了叶一士道:“老哥,你知道昨天甚么日子?”一士回:“甚么日子呢?”空冀告了他五月九日,国耻纪念。一士道:“哦,纪念日,中国菜馆不是要停市的么?那末昨夜亏得径到了六三亭,否则还要扑个空,饱尝闭门羹咧。”空冀不再多响,闵大块头道:“老马,今天我请你到对过老三房间里吃便夜饭,你赞成么?”空冀道:“有得吃,哪会不赞成。”说着,罗忠荩来了。闵大块头当同罗忠荩、马空冀,走过对厢房去。忽见老三坐在电灯下面做拖鞋,五娘睡在榻上蒙头啜泣。各人骇怪道:“五娘,你好好为甚么要哭?”五娘只不开口。老三道:“不要说起,她碰着个凶神。”空冀道:“甚么凶神不凶神,请你说个明白。”老三道:“我告诉了你们,她要埋怨我的。我不说,你问她自己去。”空冀走近床前,见五娘哭声益纵,泪珠滚滚,空冀道:“戆大,你有苦处好说,这样子哭算甚么一出,快不要哭,讲我听,为甚么事?”五娘仍不回言。忠荩道:“我们走来寻开心的,现在这样子变寻烦恼了,去吧。”老三把忠荩扯住,按他坐下,吩咐娘姨装些水果瓜子,空冀又问老三,究竟五娘为的甚么一回事?老三才实告空冀道:“她去年冬里到上海,在好婆生意上做做。因为她太老实,做不来,好婆荐她上人家,做小大姐,荐到一家俞公馆里,哪知这公馆里一位少爷叫小俞,是个无赖,手里家当一些没有,专在女人面上用工夫。那块公馆牌子,简直比矢坑板还不值钱。你想米要吃一升罗一升,另用铜钱,时时断当,名声吃颜料生意饭,实在是个流氓,朝吃太阳,夜吃月亮的朋友。他住着两上两下房子,房钱统出在房客身上,自己只住一间客堂楼。又没父母,只一位嗣爷,在六马路外滩开着颜料行,很有钱。为他无赖,一钱不给他用。他在外面划策到几个钱,便想弄女人,嫖堂子挨他不着,只好专托各处荐头店,用年纪小大姐,拣肥剔瘦拣到一个,便算老婆。等到手里几个钱吃光用光之后,使溜出大门,十天念天不返,他这般行径,已非一回。老五初到上海,便上了他的钓。起初不知底细,当他公馆里少爷,后来他渐渐露出马脚,五娘要走,小俞只不让她走,直到天起西风,各人身上没有衣穿,小俞自己缩在燕子窠里,不回家来。五娘冻不过,只得走出他门口。那时候,就认识了吾,到这里来铺房间,弄这个场面。哪知近日五娘给小俞侦探着在这里,几次三番来要五娘的钱,五娘懦弱不过,一个月贴他三十块钱,他依旧要额外需索。昨天又来向五娘要五十块钱,五娘又不是聚宝盆,哪里有许多钱贴他。他见五娘不依,纠集一批小流氓,伏在弄口,要打五娘,吓得五娘不敢出门,可怜五娘给小俞这样子恫吓,有几位规规矩矩的客人统不来走动了。再闹下去,这里也要站不住,真要给那天杀的小俞剥皮抽筋了,她所以想着苦处要哭。”空冀等听说,很抱不平,当去拉起床上五娘来,问她老三说的话确不确?五娘点点头。空冀道:“你当真贴他每月三十块钱么?”五娘揩揩眼泪道:“何止三十元,四个月里,他几次三番来寻着我,每回拿去三十五十,统共不下二三百块钱。”空冀道:“有你这般好人的呀,你又没卖身据在他身边,又不是他妻妾,你怕他则甚?”五娘道:“他硬逼着要,不给他不肯走,叫我实在没法呀。”空冀道:“那么你昨天见他面没有?”五娘道:“昨天他约了五六个三光码子,守在弄口,专等我出门,拉住我卖到野鸡堂子里去,你想我怕不怕?我晚上刚走到弄口,亏得眼快,见他正在对弄指指戳戳,叫帮手拉我,我连忙逃进来。今朝打听弄口小店里,说他昨夜等到一深黄昏咧。”我想这桩事情,终准讨好,让我死掉罢,不要这样子活在世界上受罪了。”五娘说毕,又呜呜咽咽哭起来,哭得连罗将军也一时心软。闵大块头愤然道:“天下真有这般不平事吗,岂有此理。男子汉大丈夫,要用非亲非眷一个女子卖淫的钱,荒唐不荒唐?”忠荩道:“这种事情,可是只就上海社会有得听见。五娘你只管哭也是没用,我看托马大少想想法子罢。”空冀这时,正坐在床沿上转念头,忽见五娘走过来,揩干泪痕,要待行礼,空冀慌忙拉住她手道:“这算甚么,我可以帮你忙总帮你忙,不用这样子。”忠荩又敲着边鼓道:“老马,你向来出名护花使者,此番做做黄衫客吧。”空冀道:“要我帮他对付这们不可理喻的无赖却很讨厌。”忠荩道:“你姑且把正理对付,明天托大律师写封信给小俞,问他对于五娘有甚么关系,敢屡次来需索,等他不瞅不睬,再定方针。”空冀摇头道:“怕不生效力的咧。我看还是写信给他嗣爷,责成他管束嗣子。他嗣爷有身家财产,或者理会。”忠荩道:“也好,你迅速替他办。他有倒悬之厄。”空冀点点头,当下闵大块头见他们有事未了,请客只好作罢。空冀又详细盘诘五娘一番,觉得说话之中,并没漏洞,当晚回去,打定主义。第二日去见一位褚大律师,那褚大律师也是空冀好友,听空冀一番叙述,一口应承,替五娘办理这案。隔了一天,褚大律师来见空冀,说:“小俞的嗣父亲自到事务所来过,声称小俞早已脱离承继关系,于二年前已登过各报,小俞在外一切举动,与本人无涉。现在小俞在外不法,尽管送警法办,他决不干预。这件案子,我看还是直接交涉罢。”空冀道:“怎么交涉法?”褚律师道:“第一步只有写信去警告他,等他不理再说。”空冀道:“也好。”又隔两天,褚律师把小俞复信给空冀,信中否认有这回事,并且否认这个人,一切推说不知。空冀笑道:“他既情虚否认,也就不必深究,只消他否认到底,以后不到新康里和五娘纠缠便是。”
褚律师道:“他吃了这一吓,大概不致再生事端,姑且看他后效罢。”空冀心中放下一块石头,过得三天,又往新康里,告知五娘交涉情形。五娘道:“不对呀,他昨天仍到这里来,说我有钱请律师,海外他面上,他现在更加要和我不过去,声言要送我到济良公所去,事情终难的了。”空冀发火道:“甚么话,天下有这们冥顽不灵,蛮不讲理的东西吗?你是他甚么人,他好送你济良公所去,你放心就是。”五娘依旧暗暗垂泪。空冀心中很抱不平,抄过对厢,和忠荩说知,忠荩愤然道:“他不讲理性,只有蛮干。”正说时,老三蹑手蹑脚走过来道:“马大少,小俞又来了,正和五娘在对厢吵闹,硬要拉她下楼,五娘抵死不依,这们闹着,总没好结果,我想就此收场了。”空冀道:“你别寒心,我们总要替五娘想法的。”
忠荩这时,走向小房间里打了个电话。空冀问他打给谁?忠荩道:“打给一位姓蒋的朋友。”老三拉空冀到对厢小房间里窥听,只听得小俞汹汹怒詈,五娘嘤嘤啜泣。一回儿小俞和五娘平讲,最低限度,要五娘拿出三十块钱。五娘说一个钱没有。小俞发狠起来,把五娘拉拉扯扯,拉到楼梯口。五娘哭吵着,只不肯下楼。空冀听得真切,心头火发,正想挺身干涉,对厢抄过一位梢长大汉来,拍拍小俞肩膀道:“喂,吵吵闹闹,为甚么一回事?”小俞怔了怔道:“没有甚么事。”大汉道:“没事吵闹甚么?”小俞道:“我吵闹干你甚事?”
大汉道:“不由你便,那女人是你的谁?”小俞道:“是我老婆,她在外面胡调,我拉她回去,不用你费心得,你别弄错,我小俞也不是好惹的。”大汉狞笑一声道:“你原来便是小俞,我正要找你。你不是写信给褚律师说,不认识这里五娘么?今天怎么又说她是你老婆?你这笔帐,大概自己也弄不清楚,我同你到行里去弄弄明白吧。”小俞一听话头不对,正想滑脚,大汉一声慢走,拖住小俞叫五娘别慌,跟我行里作证。五娘只得放大胆子,跟那大汉一哄下楼。这里空冀老拍手拍脚,说痛快痛快。老三问空冀那大汉是谁?空冀道:“大约罗将军的朋友。”抄过对厢一问忠荩,果然姓蒋的特别包探。空冀欢呼着道:“毕竟老将奇谋一出,小丑丧胆。”忠荩道:“这也是他送上门来,自钻圈套。”老三快活不过,对忠荩说声谢谢你。一回,五娘回来,说小俞关起来了,明日要上公堂。空冀道:“你到堂上,照实而说便是。”五娘胆小,免不得又哭了一阵。老三也惴惴自惧,怕小俞吃下苦,将来中伤。空冀安慰一番回去。第二日到新康里,五娘迎上说好了,小俞判押三个月,逐出租界。空冀道:“那么你安心吧。”五娘忽又抽抽咽咽,哭将起来。老三始初劝五娘别哭,后来自己也偷弹冷泪。空冀弄得左在为难。老三道:“我们怕的,三个月后,他来报复。你马大少又不好一径来陪我们的,我们又不好一步弗到外边去的。”空冀道:“那就难了,我帮你们忙,变成害了你们,怎生弄法呢?”当下三人相对默然。
空冀涉行,又苦苦安慰了两人一番。从此以后,空冀无日不到五娘那里,清谈娓娓,水乳交融。一天空冀在五娘面前说起要到杭州避暑,五娘问住居哪里?空冀说:“大约清华旅馆。五娘问要几天回来?空冀说:“大概一两个月。”五娘默然片晌,忽的别转头去,泫然垂泪,泣不成声。空冀心中一怔。正是:
深惜春光成晚,沾泥残絮有沉哀。
不知这一哭哭出什么花样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湖上寻芳骚人遣兴公庭对簿市侩寒心
话说光阴荏苒,已是春去夏来,海上人烟稠密,尘嚣十丈,炎威所至,热度较高。要找一片清凉世界,好说没有。书中马空冀,素性怕热,一过端阳,即向局中总理告假两月,同一位褚律师,到杭州西湖避暑。且说那褚律师,官印斋,表字箜篌,原籍嘉定,在杭州交涉使署当过三年秘书,精通法律,到上海执行律师职务有年,办理案件,精细勤恳,尤能不畏强御,不贪金钱,事无钜细,必定十分审慎,为人亦很圆到和气,在上海社会交际广阔,声誉很佳。空冀和他多年老友。如兄若弟,不拘形迹。当下同车到杭,便在城站雇车,径投湖滨清华旅馆歇宿。两人开了个十六号双榻房间,第一天休息,第天早上,雇艘划子,往南湖一带游览。空冀觉得水色山光,清幽照眼,凉爽扑人,尘襟为之尽涤。正午回到旅馆吃饭,吃过饭,骄阳逼人,不能下湖,褚箜篌便去探视他的如夫人,原来箜篌这位如夫人,还是当初在交涉公署时纳娶,湖滨一位小家碧玉,曾经带到上海,瞒着夫人,另营金屋,在清和里,日常教她入校读书,每逢星期,箜篌陪她游逛。初很相安,日后箜篌胆子大了一点。有一天公然同乘汽车到半淞园游览,归途给夫人一位兄弟瞥见,侦悉处所,急急报告老姊。褚夫人得讯,正待用非常手段对付箜篌,亏得箜篌手段更加敏捷,一知消息,同如夫人连夜乔迁,明日害夫人扑一个空。从此以后,夫人立下戒严令,不许箜篌外宿。箜篌于阃威,那敢反抗。他如夫人见箜篌多天不到,独居寂寞,便迁回杭州家里住宿。过得半年,箜篌正室下世,要想把如夫人扶正,尚未得老母亲戚之许可,有愿未酬。此番到杭,正想宝扇迎归,完成大典。当下别了空冀,径往探视。空冀独在旅舍午睡,直到垂晚,始见箜篌引着如夫人飘然而至。箜篌介绍见过空冀,三人一同下湖游逛,直至新月上升,湖烟四起,才始倦游归来。当时箜篌另开了一间十九号房间。空冀推进十七号房间,忽榻上睡一女子,不觉怔住了。再细认时,并非别人,便是新康里的五娘。空冀诧怪着,问她怎会独自到此?五娘只管笑笑了一回道:“我特地来找你呀。小俞昨天听说放了,我怕他来复仇,所以偷偷地逃到这里来找你。你在上海,天天和我谈谈讲讲,我就不怕。你一走,我不知怎么胆子就小起来,不敢再住新康里。只是我除掉新康里,别地方没跑处,想起你在湖上逍遥快乐,便来望望你,陪你白相相。”空冀那时思潮起落不定,心想此番弄巧成拙,做了一回黄衫客,一件黄衫,就此脱不下来。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当在明媚的西湖上,对此明媚的西子,谁不动情。只是五娘此时,正像南飞之鹊,无枝可依,我一惹情丝,决难解脱,这如何是好?当下呆呆出了一回神。五娘笑道:“痴子,你见了我呆瞪瞪则甚?”空冀只好向她强笑了一笑,又问她来时可有他人知晓。
五娘说:“一个都不知,在老三面前,也推说到好婆那里住几天。”空冀道:“那么你想在这里逛几天回去呢?”五娘对空冀一瞄道:“随便逛几天,你要我陪时,我只管陪你逛。你叫我回去,我便回去。”空冀听得,又默默地叹息,心忖这番一惹情丝,不知又要惹出几多烦恼。只是事到其间,没法可想,一回儿走向十九号里,冷冷的对箜篌道:“今天你这里春生一室,我那边未免太凄清了。”箜篌笑道:“你嫌独宿不成梦么?那很容易,湖上不少佳丽,尽你剔精选肥,停回只消你吩咐茶房叫去。”空冀笑了笑道:“弗必费心,已有一人不远千里而来。”箜喉道:“咦,甚么话?”空冀把详细述了一遍,箜篌道:“哦,原来你心上人已追踪而至,那再好没有。”空冀道:“好是好了,饮鸩止渴,后顾堪忧。”箜篌笑道:“天下寻快乐的事,后顾不得,后顾茫茫,都是烦恼,只有随手拈来,随后撒去,寓目赏心,便是快乐。”空冀默然半晌。当晚空冀引五娘见过箜篌夫妇,一同晚膳。吃罢饭,又各偕所欢,往湖滨公园一带草地上纳凉散步,直到黄昏过后,四人回寓安宿。这一夕,不消说得,空冀和五娘发生关系,便是做书的要替空冀包瞒,也一时包瞒不来。因为有褚大律师当场作证,从此以后,两对伴侣,真像蜜月似的双飞双宿,无日不在山巅水涯。每当夕照衔山,或凉雨初过之后,一叶扁舟,放乎中流,荷风送爽,山翠扑人,觉得烦虑全捐,飘飘若神仙中人。有时泊舟桥洞中,四人猜谜赌胜,不中,叩玉掌示罚。有时傍舟柳岸,掷骰争红,把青莲子计胜负。每每不到月上,不肯归来。五娘更喜欢拂晓落湖,往往不及梳洗,携梦登舟,把天然的圣湖和明镜,把环山作妆台,照水掠鬓,风度云鬟,丝丝飘拂,一阵阵暗香扑人,直令马空冀心骨皆醉。
这般好日子过得很快,忽忽已到七夕,天气也凉爽得多,四人便浩然有归思。空冀对五娘道:“今夕天上牛女,是相会之日,我们俩却是分离之日。”五娘黯然道:“这算什么话?我们到上海,不是仍旧好厮守在一块儿的吗?”空冀微微叹口气道:“怕不能这样子形影不离吧。”五娘听得,顿时一个身子瘫软似的,跌到沙发里,秋波闭上一回,泪珠儿便抛到胸前。空冀心中荡着,把块帕子,替五娘泪。五娘带哭带诉道:“你上海去要抛撇我,那是我不回去了。”
空冀道:“不回怎样呢?我是要回去的。”五娘道:“那么你抛我在这里,我也不放你回去。”空冀笑道:“你真是小囡脾气,两人在这里好喝湖水过日子的么?”五娘道:“那么回去仍旧要陪我住在一块儿的。”空冀默然,心想烦恼来了,只好安慰她道:“准陪你居住。”五娘道:“你说话靠得住么?”空冀道:“到上海再说。”五娘又哭着道:“我不来,你说话一句进一句出,是靠不住的。你不答应我,我随便怎样不放你回去。情愿同你饿死在西湖里。”空冀弄得一颗心摇摇不定,只得答应她道:“算数,答应你同居,你别哭,我最怕女人哭。”五娘收了泪。十九号里箜篌过来道:“我们中车走吧。”空冀道:“也好。”
一回儿吃过饭,空冀见五娘靠在沿阳台,对湖上呆呆地出神,空冀问她你转甚么念头?五娘道:“我舍不得这般好山水,今天以后,不知哪一天再来湖上。便是他年现再来时,不知你还肯来陪我么?”空冀笑道:“你痴了,你要我陪时,我总肯陪你的,何用思前想后。”五娘摇头道:“怕你口不应肚,心里靠不住。”空冀涎着脸道:“靠得住之至。”五娘道:“怕在这里清爽,一到上海就要浑淘淘。你说心里靠得住,请你对着西湖赌个咒。”空冀笑问:“怎生赌法?”
五娘指着雷峰塔道:“你说要抛撇我时,除非等他倒掉。”空冀依他话道:“我要抛撇你时,非等雷峰塔倒后。雷峰塔不倒,我们俩永远爱好。”五娘快活着道:“对哪,我也是这们说。雷峰塔不倒,永不变心。”空冀拉她进房,坐在沙发里接了个吻。一回儿五娘又道:“这座雷峰塔,不知造了几多年?”空冀笑道:“二千年快到,现在下面塔砖已给游人抽松,塔根不牢,怕靠不住啦。”五娘对空冀斜睇一眼,嫣然微笑。看官杭州西湖山明水秀,每当春暮,游客如云,其中有不少情侣恋人,到湖上定情,当一颗爱心热辣辣地时,也和空冀五娘一般,指着雷峰塔盟誓,等到爱情一淡,大家心里巴望雷峰塔倒,可怜一座摩空千云的雷峰塔,变了情人眼中一根刺,大有不能不倒之势。所以他很识相,便在十三年上,长啸一声,化为瓦砾。这一倒,成全了不知多少怨偶。闲言休表,单说马空冀和褚箜篌,引着两位恋人,乘中车到上海。当下先行投宿旅舍,空冀打听新康里老三,早已凤去台空,没法摆布,只得信守誓约,同箜篌合租一宅金屋,在新马路延庆里,东西两厢房,各住一厢。空冀买了一房间西式家具,布置得花团锦簇,五娘也非常满意。过得几天,这消息传给新康里几位朋友知道,大家来奉贺,说空冀患难姻缘,空冀很觉惭愧。就中罗忠荩、闵大块头兴致很高,送了两只花篮。孙清岚先生,也手写四幅冷金屏条,送给五娘。五娘深荷盛情,择日手煮几色菜,邀孙清岚先生等集宴。那天记得已是八月初上,在下做书的,和空冀也有一面之缘,碰得巧,恭逢其胜,曾见清岚先生写的一手灵飞经小楷屏幅,四首诗也是清岚近作,在下还记得一首,题目是"丁巳九日扶姬人泛横塘有忆",做得轻清侧艳,也算本地风光。原诗录在后面:
减尽腰围瘦不支,又闻箫鼓日斜时。闲云野鹤逝将老,落木哀蝉有所思。
空复殷勤接桃叶,可怜憔悴泣杨枝。石湖烟水微芒甚,恼乱吴娘月子词。
以下三首,不能记忆,还记得落着一颗图章,叫甚么"孤山片石存。”空冀后来在这颗图章上,又新认识一位朋友,引出一件趣事来,这是后话不提。单表马空冀自从组织了这一处小公馆后,费用日大,烦恼日增。家庭方面,马夫人见形迹可疑,也时常出来明查暗访。书局方面,总理见空冀不大视事,也微有不满。空冀到中秋节上,便辞掉职务,同沈衣云、尤壁如、钱玉吾、汪绮云等合资,在小公馆附近介眉里四十五号组织一处出版部,作为开书局的准备,抵当出满百十种书籍,正式开办一所书局。出版部牌号便叫"大公"以示无私,一切共同磋商,斟酌妥善,资本第一次集合一万块钱,等正式开书局时,再集一万元。那时公议推定空冀主任,衣云助理,璧如、绮云、玉吾不过股东性质,也不大来顾问。光阴迅速,已是秋去冬来,大公出版部书籍渐出渐多,开场几部学生参考书,和消闲的小说杂志,登报试卖,风行一时,所以事务日繁一日。空冀心力交瘁,又添聘了两位办事员,一位叫章有恒,一位叫顾东白。有恒书业出身,二十多岁,原籍海宁,作事勤恳,经验充足,空冀便把营业部全权交付给他,自己只管出版方面。到得年底,结算红帐,很有盈馀。开春,空冀、衣云等益加振作精神办理,无如上海书业大半操纵在许多书贾手里,那批书贾,心计独工,往往垄断制,不让新同行一出头地,其尤甚者,影戤剽窥,统做得出,你新出一种书,风行一时,他们连忙赶出一部大同小异的来抢你生意。譬如你出一部单行本叫《中国文学史》,他便放大范围,出一部《中国历代文学大观》,把你罩住。假使你出的大部著作《中华全国名胜志》,他摘取菁华,出一部《中华名胜要览》,你卖三块钱,他只卖三毛小洋,报纸上广告登得比你大,牛皮比你吹得足,你就给他打倒。这还算正当的竞争。其次你倘出一部《诸葛亮全史》,他跟出一部《孔明全史》,你文言他白话。你倘出一部《武侠大观》,他跟出一部《武侠巨观》,你定价二元,他定价二角。更有你叫《公民书社》,他叫《百姓书社》。你叫《上海书局》,他叫《海上书局》。你叫《大光书局》,他叫《太先书局》。说不尽形形色色,怪怪奇奇,你先出版多时,他跟着你出了登报时,反而郑重声明说:“近有无耻之徒,出版同样书籍,在市上鱼目混珠,务请阅者注意。”你的原本,给他们抄袭了,他们登报翻说:“请注意翻版抄袭,在外混售,男盗女娼,雷殛火焚。”这样子光怪陆离的招摇,使看书的人一时目迷五色,无所适从。更有虚抬价格,非常谦价,半卖半送,特别大便宜,花样繁多,往往一部书,定价五元。预约半价,十天以内只收一元,两部以上,只收五角,附送书券三角,人人有得赠,个个不落空。这样子大便宜特便宜,人家预定的,一定以为书坊老板,和老板娘娘斗气,不惜牺牲,要蚀掉他。谁知买来一看,只有十七另三页,里面不知说的甚么话。那时你懊丧已是没用。书坊老板非但没有蚀掉老婆,并且在你们众人身上讨了个小老婆。
书贾黑幕,罄竹难书。只恨在下是个寒士,平日要卖文过活,书贾便是在下的衣食父母,假使我在《人海潮》里把他们秘密完全戳穿了,非但《人海潮》这部稿子,没人请教,连以后的衣食住问题,也无人供给,所以只好不说了。闲言撇开,单表马空冀虽有半书贾资格,依旧吃了一个书贾的亏,幸得褚大律师用尽心机,费尽口舌,替他翻了本,这件案子,很有趣味。也是褚大律师最得意,最痛快的一回交涉。阅者且听在下慢慢道来。且说有个绍兴小书贾,叫未央生,他不读书不识字,起初并非书贾,不过书贾旗帜下一个无名小卒。三年前,替环球书局送送邮包,做个出店,身材短小侏儒,不过一只脸子,生得十分漂亮,真好说得粉面何郎,毫无瘢点。大约也是他祖宗积德,累世钟灵毓秀,一起上了脸,当时做出店,只赚五块钱一月,一日奔走到夜,鞋皮踢鞑拖,鼻涕一把抓,好说没有人样,他自己也觉得不成人样。私忖着,不识字不通品,要在上海社会做事业捞钱,其难真难于唐三藏西天取经。打定主义,想积蓄几个钱,回绍兴卖锡箔灰去。不料时来运到,一天清早,在虹庙弄大矢坑拉屙,眼见左面一人,也在拉屙,两个人蹲在坑上,足足有到两个钟头,大家摈着,不肯先走,原来为的统统没带草纸。你摈着我先走,我摈着你先走。大家死要面子,谁也不肯坍台给谁看。只管鼻子里唱着哼哼调,此唱彼和,不绝如缕。可是下面只挂着一笈长生果,并不见有别的东西吊下。两人暗暗好笑,又摈了一回,救星到了,外边伸进个甲鱼头似的,对里面望了一望,黑里,好像坑架上没有人,急急忙忙褪下裤子,露出雪白一个肥臀,双手掇着,慢慢地退缩走到坑架上来。那时未央生身当其冲,吓得怪叫起来道:“喂,朋友使不得,坑上有我呢。”那人听得怪叫,吓得屁股颠了三颠,忙把两条大腿夹一夹紧,肚子挺一挺直,向前几步,别转身来,又对坑架上望了望道:“对不起,快一点。”未央生默然。原来那人也是个冒失鬼,刚在赌窟里出来,近视眼外加一夜未眠,所以眼花撩乱,望不清楚。当下只好蹲在傍边候缺。未央生心想,上海地方,租赁房屋,有个规矩,便是挖费,往往急于找间店面,非拿出二三千银子不成,越是心急,挖费越大。现在他屙在屁眼里,大有争不及待之势,我何妨乘人之急,要他一笔挖费呢。忖定了,开言道:“朋友,你要我让你吗?你快拿挖费来。”那人怔了怔道:“什么叫做挖费呀?”未央生慢吞吞道:“你枉为上海跑跑,难道挖费都不懂吗?便是我给你优先权的酬劳。”那人笑道:“岂有此理,一个坑架子,先占据了,便要什么挖费,亏你说得出。”未央生道:“你不出挖费,随你等到几时,我只不让你,你奈何我。”
那人只管摇头不依,外面又来了三四个人。未央生道:“好了,你不出挖费,我让给他人了。”那人发急道:“你要多少挖费呢?”未央生道:“一张草纸,一根大英牌。”那人笑道:“哦,你原来没有草纸,站不起身来,还要闹什么挖费不挖费,爽爽快快,要我送你一张草纸,是不是?”未央生道:“说穿了就难为情,我和你陌陌生生,怎好向你讨一张草纸,只有这样摈着要你挖费,那时候你给了我,就算我应享的权利,不算白拿你。天下万样事情都如此的,你快给我吧。”那人笑了笑道:“否则我就不给你,因为我自己急不及待,好在停回也好摈着要人挖费的。”说着看看手里,只有一张草纸,给了他,又恐自己受累,忖了忖道:“我把身边包钞票的一张桑皮纸给他吧。”说着,伸手袋里,抽出一张破桑皮纸来给未央生道:“挖费拿去,大英牌不依你了。”未央生道:“大英牌是附带条件,说说罢了。”正说时,心里突的一跳,慌忙形式上揩了揩便走,奔出虹庙弄,跳上黄包车,伸只指头,向西一指,飞也似的奔去。这一奔,直奔到西门,奔得黄包车夫喘息如牛。未央生跳下车来,给他两毛小洋,车夫再要争时,一转眼已不见未央生,大呼触霉头。
过得几天,未央生平日束布围裙的,一旦换起哗叽长衫来。平日上粥店的,一旦上起豫泰丰来。平日没朋友的,一旦有了两个朋友陪着。大家以为奇怪,就有人问他道:“小未,你那儿去捞着的锡箔灰呀?”未央生嘻着嘴,舌子在嘴唇上一舐一舐道:“没有没有。”其实未央生那天在坑架上得着一笔横财,那笔横财,可也不小,总数一万块钱,不过那天只有收到五十块,其中怎么个讲究呢?且听在下说个详细。那天这个冒失鬼不知怎样一不小心,在袋子里抽出一张五十元的美丰小钞票,夹在桑皮纸里,没有觉得,露在未央生眼里,当他五元钞票,心里已是荡个不休,急急奔出坑棚,又怕那人赶上,奔到西门,当在小弄堂口,细细一看,仍没看出五十字样,因为未央生从未听得人说有五十元一张的钞票,他只当他五元,忖着五块钱,那是要做一个月工,我在坑架上大便,只蹲得两个多钟头便到手这笔钱,那真正是"非常大便",喜出非常。
当下未央生一边想一边走,走到一家小烟纸店里,把张钞票授上,说买一匣大英牌,馀多找现洋角子。那店伙拿在手里,看了看,回说没有找。未央生呆了呆,心想这们神气活现一爿店,难道四五块现洋都不该,咳!中国地界开店人个个是穷鬼。一路想又走到较大一家烟纸店一间,仍旧回说没有。未央生顿时疑惑一张钞票是假的,一脚奔到大马路西施公司,狠命卖了两双洋袜,一件汗衫,一副脚带,一总一块八角钱,当把钞票授给店员,店员一见身怀五十块钞票的主顾,顿时换了一副笑容道:“你等一等,待我到帐房找去。”未央生靠在柜子上守着,一回儿,店员捧了一叠钞票来,一张张数给未央生,未央生两爿脸呆得像城隍奶奶,心里别别别跳荡。只问一声甚么!店员道:“我找你四十七元二角,一些儿不差。”未央生当那店员一定有神经病,错给我许多钱,我不拿他等待何时,只消脸子别给他认出什么花纹来,当下别转脸,伸上一只索索抖的手,摸了一叠钞票便跑,又是连奔带跳的奔出西施公司径到环球书局书栈房里,仰着头颈喘息了一回,伸只指儿蘸唾沫,把钞票一张张点数。又开了盏电灯。在电灯光下照过无讹,整整四十七元,另外小洋两角,铜元十枚,只忘掉一包东西没拿,不觉叹口气道:“罢了。”当把钞票一分作两,塞在两只袜子管里,用扎书的麻线,牢牢缚着。过得几天,肌肉上弹力性发作,挥霍起来,用掉大半。原来小人暴富,肌肉上都要起一个个弹簧,凭你把钞票一张张缚住在身上,不久弹力性发作,便要一张张发散出去。这是一定道理。当时未央生先把右脚管里的钱松出来,买一副新铺盖,一件哔叽长衫,一身短衫裤,要想兑只金戒子,已不够了。又在左脚管里分一半,戒指之外,又办了顶呢帽,顿时焕然一新,把几位同事老司务,看得眼红,大家留心他,莫非偷偷摸摸出卖后门货?未央生觉得同事误会,只推说打着彩票,同事不知他着了多少,个个去趋承他。要想张罗些,各人买了张兰谱填上三代履历送给他,他格外趾高气扬。同事又拚凑几个钱,约他上豫丰酒楼请请他,吃得半醉,又有人单独请他上青莲阁喝茶看花,那时走来个谈相的刘半仙,一见未央生,惊得目瞪口呆,说来了来了。未央生问甚么来了?刘半仙又道:“真的来了,真的来了。”吓得未央生认作登坑朋友,或者西施公司的暗探,要想滑脚。
刘半仙深深一揖道:“财神在上,江湖小弟子拜见。小弟子晓得财神今天必到,小弟子已恭候多时。”未央生凝了凝神,一只手按着心口道:“甚么财神不财神,别替我胡言乱道。”刘半仙张着铜铃般眼睛,摇头晃脑道:“足下不要见怪,小弟子看足下真当世活财神,不信还你宝门,叫做额上毫光现现,双眉喜气扬扬,眼睛滴溜圆,好像两粒真珠。耳朵厚纳纳,赛如一对元宝。鼻似赤金,面如钞票。哈哈,老哥老哥,你近来财气真弗推扳呀,机会切勿错过,可要相相五官部位,谈谈流年财气?”一派胡言,说得未央生心花朵朵开。原来刘半仙是个老江湖,一眼瞧见未央生,穿件长衫,手足失措。带顶呢帽,脱在脑后。只顾嗑着瓜子,表现他带着一只金戒指,大有乞儿暴富样子,所以迎合上去,一拍即合。当下未央生果然化两毛钱,叫刘半仙相了个面。刘半仙说他小财已见,大财将到,如有弗到,还来问我。未央生骂道:“老滑头,如有弗到,问你有甚么用?”刘半仙把台上两毛钱纳在都盛盘里,笑嘻嘻道:“还来问我,替老哥细相终身,相得准,仍旧两角,相弗准,一钱不要。”未央生道:“死人叹气,你的话,赛如放屁。我问你,大财倒底那时好到?”刘半仙浪着调道:“三月不见,定在四月。四月不见,定在五月。五月不见......”未央生瞧他一路走过隔壁去了,不禁火发,忙去拉他来道:“五月不见怎样?”刘半仙蹙着眉头道:“老哥,肚子要饿的呀。”未央生只好放了他走,心里忖着,只一句猜中,他说小财已见,他怎会知道我五十块头,他未见得全本滑头,的确有半仙之道。
过了几天,果然买了几条彩票,只买不中。未央生并不灰心,连续买下,越买越多,只三个月光景,身上衣服,顶上帽子,指上戒子,统变了花纸头。其中有两种花纸,一种当票,一种彩票。可怜未央生依旧迷而不悟,他一天准备回转家乡,把书局出店职务辞掉,将铺盖卷好,送到元昌典当,当得四元六角。又把身上棉袄剥下,也当一元四角。合作六元,奔上豫丰酒楼,找到兜卖彩票的老二,付他五块钱,拣了一张八二四六的全张浙江券,对老二说:“明天开彩,如果中了,你赶快来报告,我住在城河浜德昌客栈四层楼。倘使慢吞吞来,我不等你了,我明天准要上轮船的。”老二道:“晓得,这回你一定要中了。你不中,我想你仍旧不肯回去的。”未央生道:“胡说,中了我怎肯回去。不中明天一定要跑。”老二但笑而不言。第二日老二把摺子上摘的号码,往大利元一对,八二四六中了二彩,快活得跳脚,奔到城河浜,找了好一回,找到德昌客栈,不问情由奔上楼去。上得楼来,老二只管伸长着脖子,在室内盘旋不定。老板问他找谁?老二说找未央生,他说住在这里四层楼上,不知楼梯在那里?老板道:“我们四层楼还没造咧。你找未央生,不是个小绍兴吗?他住在楼下第四层鹁鸽箱里。”老二不待老板说完,奔下楼来叫道:“小未小未,你中了二彩,快些下来。”老二足足喊了五六声,不见有人答应。老板道:“他鞋子在下面,难道睡熟了,你跑上去叫他吧。”老二一级一级走上扶梯,一望未央生,圈膝坐在被上,翻着眼白,口角流涎,像吊杀鬼一般,吓得老二险些儿跌下扶梯,按定惊魂,叫他三声未央生。未央生一阵狂笑,满床乱滚,亏得老二胆大力粗,把他轻轻一抱,抱下鹁鸽箱来。当时未央生已人事不省,哭笑无常。老二向卖彩票,已见过这种毛病,并非真痴,叫做"财迷心窍",只消静养一月半载,把钱用掉一半便好。当下吩咐客栈老板,去找到未央生一位娘舅姓王的来,叫他亲自动手,先把小未脱精光了搜检,第一要紧,搜着一张彩票。彩票搜到,万事全休。即使一命呜呼,还是他的福气。一万块钱,楠木棺材,大出丧等,统够了。只怕他塞在别地方。娘舅道:“弗错。”即忙遍身搜了一回,在屁眼里抽出个小纸卷来,解开一看,正是八二四六号一张彩票。娘舅道:“好了好了,他这样子痴痴癫癫,待我送他回去,红票横竖到处好兑,让他到绍兴去再说吧。”老二道:“还是上海兑现稳当,内地也要转到总机关来的。”娘舅道:“你别替我多响,你要想好处是真的,在我身上,送你五十块钱。”老二道:“五十块太少,最短二百块。”娘舅道:“一百块吧,闲话一句,明天到我行里来拿。”说着,便送未央生下轮船,回绍兴不提。
过得三个月,上海米麦路开一所双开间门面的书药局,扯着一面杏黄旗,上面六个堆绒大字,叫个"非常大便市场",这就是未央生拉一堆屙,拉来的成绩。所以饮水思源,未央生自己题上这六个大字,留作永久纪念。要使未来的未子未孙,追念央生公发迹,在虹庙弄拉屙拉到五十块钱,又在五十块钱上,中一万元彩票,这回大便,算得喜出非常,所以开那们一爿非常大便市场,这是未央生发迹的历史。发迹以后的趣事,更加非常之多。他所以闹出许多笑话,一则肚子空虚没学问,再则喜沾小利塌便宜。没了学问,对于出版书籍,随人摆布,听凭一批角子文豪胡绉成章,甚么《吕洞宾吊膀史》《铁拐李痛苦记》,这还算正当书籍。更有甚么《孔二奶奶之情史》《月下老人之秘幕》这都是角子文豪的杰作。未央生出每千字两毛钱买来的。他出版以后,怎生推销呢?方法真多真多,每天摊在市场里大拍卖。拍卖时总要巧立名目,甚么"立夏纪念大拍卖""端阳纪念大竞争",以外"老板做亲大贱卖""伙计生病大减价",广告上理由说得十分充足,各种书籍,往往定价一元,竞卖只收五分。定价十元,竞卖只收一角,逢节加送甚么"黄鱼""火腿""酒酿""枇杷",平日也有赠品,不论购书多少,面送两块麻饼,一个麻团,童叟无欺,人人有得送,个个不落空。这一来,轰动上海上千百成群的饥民,还道他是开的施粥厂,大家结队来乞食,把他市场团团围住,他扬扬得意道:“这都是我们的主顾呀,可笑不可笑。”他心计很工,有一回,环球书局新出一部书叫《财运预卜法》,大登广告,出版前几天,便在各报预登哑谜广告,东也一个"灵"字,西也一个"灵"字,连登了两天。第三日加上两行按语道:“甚么最灵,请诸君猜猜看。”又道:“要知甚么最灵,请看明天本报。”这广告登出以后,看报的一番猜测,莫明其妙,那时未央生福至心灵,想到不是出甚么药,定是出什么书,自己开着书药店,当然有切肤关系,转了转念头,去问报馆里,谁送登的广告?报馆里严守秘密,回说不知。他又不惮烦劳,一家家去调查刻木店,打听报上登着那个灵字,谁家刻的。问到一爿刻木店,告他环球书局,未央生哈哈大笑,连夜预备手续,第二天环球书局还在那里"猜猜看""明朝看",他已抢先登着宣布广告说:“哈哈,猜着了,灵书今天出版。”下面又说:“大便市场新出财源必得第一灵书,每本大洋一角,灵不灵,当场试验,准不准,一试便知,赶快来买,不日卖完。”这一来,把环球书局连日所登三百几十元广告效力,完全吸收了去。第二天环球书局跟着宣布,效力已失,翻变得像影戤他似的,只气得环球书局老板,哑子吃黄连,说不出苦处。
又一回上海新出了一件谋杀案子,便是阎瑞生谋害莲英。未央生心血来潮,转到个念头,忙去拉一位角子文豪来,逼着他做一本《莲英惨痛史》,那角子文豪只费了一个黄昏,已做完篇。未央生赶紧付印,两天功夫印出,只少莲英一张照片,未央生一时权宜,便把自己好婆一张全身寿照,托画师用铅粉将额上几条绉纹涂抹,做块铜版,横印在书里,下面注着《王莲英遗骸真像》全书出版,又在报上大吹大擂,登着斗大一个"惨"字,下面刊着"大便市场新出莲英惨痛全史。”又道:“本市场主人与王莲英世代姻戚,常在一处,所以对于莲英身世,言之凿凿,至于谋害情形,本主人当时亲眼目睹,凶手如何起意,如何引诱,如何勒弊,如何逃遁,书中详细记载。至若凶手历史,书中记载更说,现在匿居某里,昼伏宵出,本主人把他和盘托出,无不一一核实记载。此书业已出版,定价二元非常廉价只收二角,附莲英惨死照片。”自从这广告披露以后,居然哄动一时,门庭若市。一天早上,未央生正在店堂里为乐未央,外边开来一辆汽车,汽车夫走进市场,请未央生登车谈话。
。未央生道是那位朋友,请他兜风,兴匆匆跨进车厢,只一望,吓得骨软筋酥,喊声:“哎哟,饶赦了我吧。”旁边一个巡捕把他一搡道:“你这般不吃斗,我们又不难为你,有件案子要你帮帮忙罢了。”未央生哀哀求告道:“巡捕老爷,究竟为的甚么事情?”那边一个包探道:“我相烦你领我去捉到阎瑞生,那时你也好替你令亲王莲英出口气。”未央生挥着额汗道:“老先生,我实在不知他在那里呀!”包探把手中一张报纸,对未央生前一掷道:“你卖甚么佯,你自己说的'匿居某里,昼伏宵出',还说不知吗?”那时候,未央生不知不觉,在车厢里一双膝盖,和车垫接起吻来,引得两个包探一个巡捕,笑作一团,总算可怜他愚氓无知,放他下车。第二日公堂传票来,未央生请律师上堂辩护,罚掉二百块钱,以警荒唐。未央生受此损失,便想在营业上翻本,想出种种异乎寻常的大廉价大拍卖来。他调查上海小同行,共有多少家,想出个非常手段来对付。不论小同行承认不承认,他只管登着一种招摇广告说:“非常大便市场代理上海三十二家书局大廉价大拍卖。”下面排列着甚么书局,甚么书坊,也有已关的,也有未关存在的,人家和他交涉,他给你个不瞅不睬。可怜上海许多小书坊,差不多给他强奸一回。强奸不算数,还要轮奸,今天登着某某书局,盘给大便市场。明天说某某出版部,盘给大便市场。其实那里有这回事,只因小书坊主人,能有几多资本做卖买,怎敢和他一万块钱的财主抵抗,所以只好忍气吞声,一任他蹂躏。
未央生胆子越弄越大,隔了半年,异想天开,先在报上登一则启事说:“大便市场,盘进三十二家书局。”下面一家家列着牌号,还说甚么"当日银货两交,人欠欠人,各归自理。”下面又登着:“三十二家书局出盘声明",语气和上面相同。自从这广告披露之后,第二日接登"大便市场拍卖三十二家书局底货""半送半卖,机会难得"这一来,便哄动了上海许多只生耳朵,不生眼睛的主顾,市场里顿时塞得水泄不通,未央生快活得喊出妈来。只过得三天,接到一封信,那信里说:“查本局系股份公司,集资倡办在上年八月,早有出版品销得市上,阅报见贵局登载广告,声称敝局出盘于贵局,殊与事实不符,事关名誉营业,损害不小,合请更正。”下面具名"大公书局经理马空冀启"
未央生看了一回,不懂什么,送给编辑长一看,将大略说给未央生听。未央生把信一扯道:“他们那批小鬼头,睬都别彩他,瞧他们有什么手段来对付我?”
又过三天,接到褚植斋大律师一封信,措辞和前函相同,要求登报更正,并保证以后不再侵犯名誉营业。未央生笑道:“谈也不要谈起,律师好压倒我吗?”
一天,未央生正在帐台上结帐,点数钞票,走进个巡捕来道:“喂,哪一位老板,公堂上有传票传他,要他的人。”未央生只听得这几句话,唬得魂灵出窍,在帐桌上跳起来摇手道:“老板不在这里,老板回绍兴去了。”说着四肢寒战,把一叠钞票得满地。正是:
堪叹人情多鬼蜮,含沙射影足惊人。
不知未央生怎样对付巡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芳心可可疑幻疑真慧舌滔滔不挠不屈
话说马空冀因为大便市场未央生侵害大公出版部营业,请褚植斋律师写信去要求更正道歉。守了几天,不得要领,竟向公堂起诉,述明案由,要求被告赔偿名誉营业两项损失一千两。公堂饬传被告未央生到案交保,未央生那时,已吓得软化,请了两位中国律师,到堂反对交保,声称被告盘进的大公出版部,另外一家,与原告所控不符,请堂上免予交保。堂上还在斟酌案情,那时原告马空冀已到,正和未央生坐在并肩,未央生对空冀望望,面上一片红一片白,像俄国的变色钻石一般。空冀素来认识他,今儿见他穿着长衫马褂,循规蹈矩,不免笑嘻嘻低低叫他一声:“未先生,久违了。”未央生含糊点点头。空冀又问他道:“贵市场生意好么?”未央生讪讪道:“还好还好。”那时堂上斟酌了一下,判交三百两保,定期审讯。被告律师见所请无效,只得退下。褚律师也走下堂来。未央生那时站起来,想走,给两个巡捕扯住,扯到交保间去,要他交保。空冀一同走出,对未央生拱拱手道:“我先跑了,隔天再见。”未央生低头不语,到得交保间,他有一位同去的店伙外出找保,无如各同行,对于未央生毫无感情,哪里有人肯挺身担保,结果还是自己拿出三百两现银子取保。未同生回到市场,那个律师姓卜的,衔着一根雪茄烟,已等在那里。未央生对他带哭带诉道:“卜先生,这事怎样弄法呢?”卜律师喷了一口烟道:“咦,这算甚么一回事,值得着急。老实讲,中国人还谈不到名誉两个字,你只要瞧公堂上对于赔偿名誉损失的案子,有几件准,请你放十七八个心。”未央生道:“他不但控告名誉损失,还要营业损失咧。”卜律师又吸了口烟道:“笑话笑话,营业损失好空口说白话的吗?非得有历年帐簿,两相对较,实际上少做几多营业,才能成立,你只管放心,开审大概要一个多月。尽管预备一切手续,将来判决注销之后,可以提起反诉,要他赔偿讼费律费一切损失。”未央生道:“那统要你大律师帮忙,将来胜诉之后,重重谢你。”卜律师咽了口唾沫道:“谢不谢别说起,你准备手续,有数么?”未央生道:“我闹昏了,一点转不出念头,非请你大律师教我不成。”卜律师转了个念头道:“停回晚上,我来招你长谈吧。”未央生感谢不尽,卜律师也踱着方步,踱出市场,跳上包车回去。直到吃过饭,卜律师往马律师小公馆里探望马律师。那时候马律师刚才起身,正对着橱镜子涂雪花膏,卜律师闯进去道:“老马你又在那里替广生行推广生意了。你自己有数,你搽了一次,别人要搽三次四次咧。”马律师回转头来道:“我实在并不是要漂亮,也叫没法,'粉饰太平'罢了。”卜律师笑了一阵,便坐在沙发里道:“嫂夫人呢?”马律师道:“她杭州烧香去了。”卜律师道:“那么你今天没有障碍,好自由行动了,我请你吃花酒吧。”马律师一怔道:“你难道又接受了甚么案子,顿时阔起来了?”卜律师道:“小案子,刚才出了一庭。”马律师道:“民事呢刑事?多少公费?”卜律师道:“民事,只有一百两。”马律师吓了一跳道:“一百两,好运气好运气。那么今天非敲你竹杠不行。老二那里呢老八那里?菜定过吗?”卜律师道:“老二那里爱情好说早已破产,还是老八那里吧。老八那里,塌了他便宜,没去过咧,非去报效一回不行。”马律师对卜律师笑笑道:“可是上回东方旅馆出的毛病,当时你瞒我,现在自画供状了。”
卜律师涎着脸道:“也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知你和翠情老九,达到目的没有?”马律师道:“翠情老九对我总算有十分可能性,我说上去,总是准如所请。只是他们房间里几尊天神,面目可憎,我已好久不去,现在好说时效已过。”卜律师道:“今天好去叫他个堂唱。”马律师摇头道:“不叫不叫,免予置议。”说着梳洗已毕,摊出烟盘,要想抽烟。卜律师道:“老马,你戆大,此刻一同到老八那里,难道没有烟给你抽?”马律师望了望手表道:“此刻只两点钟,未免太早吧。”卜律师道:“今天我做花头,早些何妨,怕他们不招待。”
说着,同马律师走出马律师,马律师忘了件东西,又回到马律师,拿了赶上卜律师,一同到福致里红弟房间。那时红弟老八还在小房子里,生意上只有两个做手,阿金老大,老大迎着,留进小房间说,"卜大人,马大人倒起身得早,我们房间里,地还没有扫咧。小房间里床上横横吧。”卜律师当同马律师横在铜床上,吩咐老大拿烟盘。老大一想,橱门上钥匙,还在老八身边,烟灯家伙锁在橱里,又不敢回绝卜大人,只得到楼上爱珠房间里借了一副家伙,又借一匣烟,送到小房间里。卜律师先吸了一筒,让马律师吸。马律师已眼泪鼻涕淌到烟盘里,捧着便装。卜律师当去写张请客票,送米麦路大便市场,请未央生来谈话,票角上又注着,如有贵友,请多来几位。一回儿,相帮送给未央生看,未央生道:“是卜律师有甚么机密,要许多朋友去帮忙。”当下便请帐房先生和两个站柜子的伙计,更怕嫌少,又打电话喊了个娘舅来,五个人赶到福致里红弟房间。卜律师连忙迎进,说:“有劳你们了,小房间里请坐吧。”一边说,一边喊阿金摆场子。阿金如奉圣旨,同老大马上拖出台子,倒出麻将牌,端上茶几,回说卜大人,台面已摆好。卜律师对众人拱拱手道:“那么费心各位了。”未央生等,面面相觑。还是未央生的娘舅资格老,拖未央生到外面道:“你卖了一场和票吧,我们没事要跑了。”未央生心里肉麻,到那其间,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得挨着步到里面回复一声卜律师,说我们几位麻将都是鸭脚手,想不叉了,各人凑着买一场票吧。卜律师一边说,那是不敢当的,一边喊阿金轿饭帐。未央生领着众人,退出小房间,要问娘舅一场票多少钱,一望娘舅,已不知去向。只好问阿金,阿金说:“随大少打发,一场和廿四块也有,四十八块也有。”未央生心里一跳,免不得各人身边拚拚凑凑,凑出三十四块钱付阿金,换了四张轿饭帐,吩咐店伙帐房回去。自己走进小房间,听卜律师计议。卜律师又抽了两筒烟,站起身来,拉未央生到外边大房间谈话。阿金送上两杯热茶,卜律师高声问马律师,此刻几点钟?马律师回说三点另五分,卜律师咳了回嗽,又叫阿金拿根亨牌来,吸了几口,才和未央生开始谈判。
里面马律师独自抽了回烟,又叫阿金添烟,阿金只得拿了匣子,再去商借。马律师摸出身边一只牛筋小匣,和一个钥匙来,将烟枪头旋下,把钥匙头塞进,挖了一回烟灰,又等阿金送进原合烟来,打了几个烟泡,一起装进牛筋小匣,以备数日之粮。那时又等了一回,听听外边依旧唧唧哝哝,马律师不敢叫唤,对着一盏烟灯,迷迷糊糊,似做梦非做梦的,好像翠情老九走进房来,拉着去坐汽车兜风。两人跨进车厢里,只见雪白的坐垫,坐到垫上,屁股颠了两颠,晓得是最好的司别令弹簧垫,又觉得鼻子管里一阵花香,一望左右两只小玻璃瓶里,插着几枝康令生和文竹,不觉心醉。老九那时正把车窗玻璃摇上,马律师问兜风为甚么要摇上玻璃窗呢?”老九道:“耐弗晓得格,野风大来西,吹仔要肚皮痛格。”马律师道:“你的肚子这样薄弱,难道一点儿风也吹弗起的吗?我倒不相信,让我看看呢。”说着,把老九一件白物华葛短衫掀起,老九身上一扭道:“规矩点,弗要动手动脚,坐在汽车里,弗比坐在床当中。”
马律师学着他的苏白道:“汽车末就是活动格床。”老九把马律师一推,马律师顿时又在梦里做了一个梦,做得好生疲倦。醒来道:“老九,你约我坐汽车,怎么自己一些儿不预备的呀!束条大汗巾末是老规矩。”老九羞着不响,那时汽车停了,老九叫道:“根泉俚搭啥地方?”车夫说虹桥头。老九顿时吓得冷汗一身,褪下一只钻戒来,塞在鞋肚里,心想虹桥头不是莲英阿姐上西方的地方么?又道根泉,耐为啥要停车介,阿是戤司令弗够哉。根泉走下车来道:“马达坏了。”老九发急道:“马达坏末,那亨弄法介?”车夫道:“不要紧,我有修理家伙在车垫子底下,你们下车来让我拿。”说着把车厢门拉开,马律师坐在右首一跃下车。老九只顾摈着站不起来,粉腮胀得通红。根泉只打了一回千里镜,说道:“我不拿家伙,不好修理的,难道今天在这里露宿一夜么?”老九那时弄得哭笑不出。马律师站在风头里,也觉得不寒而栗,心中已猜到他抛锚的原因,只苦无法解围,忖了忖道:“你走开,让我替你拿。”车夫不响,马律师钻进车里,问老九身边带钞票没有?老九道:“只有四十块钱。”马律师道:“你给我,这都是你忘束了汗巾的不是。”老九把四张拾元钞票给马律师,马律师又摸了摸坐垫底下,一无什么东西,走下车来对车夫说:“垫子底下有家伙没有啦。”车夫摇头咂舌道:“没有家伙,那是今天开不成了。”马律师乘机道:“住在露天总没有这种道理,我想那边有乡下人家,你可好勉强开到那边,向乡下人家借几件东西来修理一下吧。”车夫摇头道:“陌陌生生,不见得肯借吧,车子是一开也开不动了,非得去借了来修好再开。”马律师忙塞给他拾块钱,说:“那么你去想法给他们几个钱,他们总肯借了。”车夫接着,身子软洋洋对车沿上一坐道:“这一点点未免拿不出吧。”马律师又给他一张,他只顾冷笑。一回儿说:“你不知道,新垫子咧。”马律师又给他两张......车夫依旧冷冷道:“洗他也不容易。”马律师又自摸出一张给他,说:“老哥呀不瞒你说,今天没多带钱。”车夫一声冷笑道:“哧,没多带钱,就应该留心一点。”说着慢吞吞站起身来,在草地上找了一回,好容易找到一片石子,约略把车身下汽缸上一只螺丝钉,只轻轻敲了两下,对马律师说:“你上车,待我试试看。”马律师走进车厢,把厢门拉上,觉得车身辘辘发动,一路风驰电掣而去。马律师对老九扮个鬼脸,伸伸舌子。煞煞眼睛,老九拧马律师一把大腿,拧得马律师怪叫起来。说喔唷唷......醒时,只见阿金娘奔进来,问马大人阿是烟枪呼弗通,让我来替你挖挖空烟灰罢。马律师道:“不是不是,我打了个磕睡,你替我冲些热茶来。”阿金去冲茶,马律师回味梦境,很觉纳罕,想那车夫根泉,岂有此理,胆敢在我睡梦里敲我竹杠,使我无法处置他,否则谁饶他现现成成一个胁迫诈财的罪名,我还好附带民事诉讼,要求赔偿一笔损失咧。既而一想,亏得在梦里,否则榻了这个便宜货,非但要还老九四十块钱,老九还要嬲牢我做花头咧。想着跳起身来,自言自语道:“便宜便宜,有趣,梦里和醒时一样有趣。”那时外边卜律师一席话,已宣告终止,问马律师此刻几点钟?马律师说六点二十分,卜律师对未央生说:“我们都是老朋友,今天刨去一刻钟,算了三个钟头谈话费吧。你不便,我明天开帐来收也好。”未央生顿时呆了呆,既而一想,他所供献的计划,头头是道,针针见血,照他办法,可操必胜之券,便也顾不得钱,一口应承卜律师,准定明日送到府上。说着便想告辞,卜律师留他吃酒,未央生怕要谈话费,怎敢贪嘴,即忙走出红弟房间回去安宿不提。第二日早上,未央生到大便市场,依照卜律师的计划,几路发兵,大有登台点将威风。先打电话请娘舅来,叫他到法界租一宅房屋,堆几箱书在里面,钉块大公出版部的招牌在门上,你自己承认算老板,改天开审,你说出盘给大便市场,确有这回事。又吩咐店伙找几本书,送到印刷所,换上个面子底页,把大便市场出版字样,换作法界大公出版部。又吩咐广告员,做一则某某书出版的小广告,下面写法界大公出版部出版,大便市场分销字样,即日送登新、申各报三天。又吩咐交际员到莱服司大律师事务所,请他做常年法律顾问,刊登广告数天。
未央生一阵点将完毕,自以为千稳万妥,无懈可击。时光迅速,已到开审日期,未央生跟着卜大律师投案。那时先由原告褚植斋律师陈述案情说:“原告大公出版部,系股份公司,经理马空冀,于某年某月某日开幕,开设某里,营业迄今已历一年,出版书籍,亦有多种,各埠同业,统有分销。今突被被告大便市场经理未央生,公然侵害,于某月某日,登载受盘出盘广告,散布流言,淆惑观听,致原告直接受其损害,不得不起诉追偿,关于营业上名誉上两项损失。”说罢,将被告所登广告,原告所出书籍呈上。当时被告卜律师起立反对,说:“本律师代表大便市场未央生,反对原告律师理由。原告是否有此书局存在,不得而知。被告所盘进之大公出版部,系另外一家,开设法界某里,某号门牌,经理王世横,现投案作证,与原告所称之大公出版部,毫不相关,请堂上注意。”那时堂上传王世横,王世横站上证人席,侃侃而谈说:“我叫王世横,开设法界某里,已阅多年,因生意不佳,曾于某月某日出盘与大便市场,是实。”堂上问可曾出版过书籍?王世横说:出过多种。说着把换过底面的一种《月下老人秘幕》呈上。堂上又问:“登过各报广告没有?”王世横把报纸呈上,说早已登过。堂上细细察看了一回,微微点头。又把两种书两种报授给领事观看,那天是日本领事,和俞陪审官,统是精明干练,心细如发的人,那容夫央生小弄狡狯,早已察出破绽,姑问原告律师道:“被告声称另一牌号,你有甚么理由?”褚植斋不慌不忙道:“被告所指,完全不确。被告所称另一大公出版部,原告不能承认。因其证据不充分,书籍不用说是改头换面,墨汁未干。广告更属事后登载,欲盖弥彰。请堂上注意两种书籍的新旧,两种广告的时日,则被告伪造证据,蒙混堂上之心,昭然若揭。”说毕,卜律师起立道:“书籍系大公出版部所印的书籍,广告系大公出版部所登的广告,请问原告律师,从那里见得到是伪造证据呢?”
那时堂上将两张登广告的报纸,看了一看日子,微微点首,又把一本《月下老人秘幕》把玩着。褚律师又站起来,向堂上低低道:“这本书当初是大便市场所出,现在因为涉讼,改换了牌号,这是事后虚构的。”堂上默然。被告律师又起立反对道:“请问原告律师,安见得这本书是大便市场出版,安见得事后虚构。”说罢坐下,堂上目注,原告律师褚律师笑容满面,不慌不忙,在一只大皮包里,抽出一张旧报纸来,呈到堂上说:“这张报纸,是去年十月初十的,上面刊着一则广告,请堂上注意。”堂上接着一看,登着《月下老人秘幕出版广告》,下面说"月下老人的秘幕,便是月下老人一生拉皮条的经验,有的拉成功,便成为白头到老的夫妻。有的拉得半二弗三,便成拆姘头。有的多拉了一位,便成偷汉子。有的拉断了,便成生离死别。书中说不尽他老人家种种硬拉软拉轻拉重拉的趣事秘情。”堂上看到这里忍不住别转头去,偷笑了一笑。又看下面道:“本书确系古本,为月下老人自己手抄,笔妙墨香,不可多得,现由本市场主人,向老人第十七世子孙法华寺月印禅师购得,影印出售,诚为希世至宝,只有本市场独家出售,并无分出。”下面一行大字道:“上海非常大便市场独家出售。”那时堂上把这张报纸授给卜律师道:“这是被告所登的么?”卜律师看了遍,默然无声。堂上又问未央生道:“怎么去年登广告,说大便市场独家出售,现在又登大公出版部出版发行?”未央生俯首无词。堂上又问王世横道:“你已在正月二十日登报,说全部生财书籍,也盘于大便市场,怎么又在二月初二日登载发行月下老人秘幕一书的广告呢?这不是自相矛盾么?”王世横支吾不答。堂上又问马空冀道:“你要被告赔偿一千两银子损失,有甚么根据?”空冀说:这一千两银子是实际上所受的损失。本局自经他出盘广告披露后,商业信用,完全损失,各埠同行,信以为真,叠向本局催讨钱债,退还存货结算帐目,弄得不堪其扰。本局血本关系,不能因此停业,一边发信声明误会,一边将全国各埠同行退来货物,重行寄回,一往一来,邮费连费,已损失不资,至于营业方面巨大损失,现在尚未结算。这一千两不过是现在约计的损失。”堂上问:“可有损失的证据。”空冀呈上同业退货的信札,约有十来通。堂上披阅一过,即忙宣判,写张堂论,交给原被告,大致说:“原告大公出版部经理马空冀因被告大便市场经理未央生登报侵害营业名誉,要求赔偿损失在案。查被告去年所登月下老人一书,声称大便市场独家出版。以后又在二月初二登报,忽声称法界大公出版部发行,显见事后虚构,蒙混公堂。着大便市场经理,赔偿大公出版部营业损失五百两,堂费被告负担,此判。”当下被告律师把堂谕看了一遍,垂头丧气,走下堂来。空冀同褚律师也走出公堂。褚律师道:“这起案子,空空洞洞,真不容易赢他,亏得堂上细心,被告又弄巧成拙,欲盖弥彰,现在总算徼天之幸,胜诉了。”空冀蹙着眉头道:“胜虽胜了,怕他不肯就此干休吧。”褚律师道:“现在堂谕已下,公堂不比内地,没有上诉机关,复审又非易易,一定要有新理由提出,才准复审,今儿眼见他输定了,还有什么翻案呢?”空冀道:“未央生现在有了几个钱,怎肯不想法,就此坍台到底。你看他好了,决不肯情情愿愿拿出五百两银子。”褚律师不信,过得三四天,果然公堂有通知单到,传原告复审说:“兹有菜服司大律师,代表被告未央生,提出新理由,请求复审在案。本公堂准其于三月初一日复审,着原告到堂候讯。”褚律师见了,诧异道:“这起案子,被告奸谋悉露,事实昭然,还有甚么新理由提出呢?大概未央生中了彩票,钱多为累,送些外国律师用用,凭你怎样想尽方法,我们脚踏实地,实际上受了损失,怕他甚么!”空冀道:“当然不怕,我们只消依实而谈。”褚律师道:“复审不消把全案辩论,我们只消把他所提出的新理由推翻,便依照原判,不生问题。”空冀道:“那要你老法家随机应变了。”褚律师笑笑道:“这些些小事,真不在我心上,包管他依然败诉,堂上宣判,仍照原谕便是。”过得两天,已是二月念九,明天便是审期。空冀赴同业汪君的喜筵,忽在席上碰见未央生,仍旧笑嘻嘻叫他一声未先生,未央生只点点头。傍人插嘴道:“你们俩一向相熟,问犯缠讼不休呢?”空冀笑道:“我也是这们说法,未先生有的是钱,有了钱,不必再争甚么气,当初我两次写信给未先生要求更正,假使未先生买我薄面,难为两三块钱,替我登则广告,也决没有这起案子。现在堂上判已判决了,还要请出外国律师来请求复审,算甚么一回事?便是未先生翻案赢了我,也不过是坍中国律师的面子。我看未先生这们罢,你也不用再请复审不复审,爽爽快快交到堂上五百两银子,我拿到你钱时,捐给书业公会,你道好不好?”
未央生头一别,半刁着嘴道:“试试看末哉,各有三千年道行。”空冀哈哈一笑。第二天上午,双方律师、当事人、证人,又统统站在公堂上了。那时被告的律师,英挺挺雄纠纠,碧眼黄髯站起身来,叽哩咕说了一阵,把一张报红,授给堂上阅看。那随同的翻译声称,本律师代表大便市场,提出新理由,对于前案请求复审。所提新理由,第一条,被告大便市场于去年年底,曾经登过各报,代理上海三十二家书局大贱卖,广告里面也有大公出版部牌号,何以大公经理当时不出干涉,现在忽生问题。第二条,原告既属中国人开设中国商店,应当向中国内务部注册,查商律第□□条,商店牌号,未向内务部注册者,不能向人赔偿损失。”说毕堂上问原告马空冀,大公牌号注册没有注册?空冀说没有注册。又问去年他登报贱卖,你看见没有看见?空冀说:“看见的。只是......”
空冀话没说完,外国律师又站起身来,呜哩呜哩说了一番,翻译接着道:“可是原告既没有注册,又眼见去年拍卖,一则根本不成立,一则已失交涉时效,请堂上重行宣判。”堂上默然。那外国律师又连续说了一番,翻译接着道:“假使没有注册的商店,对于这受盘出盘的情形,要求赔偿损失,那是不得了,全中国不知有多少稻香村,有多少陆稿荐,一家稻香村陆稿荐出盘,要引出千百家稻香村陆稿荐出来交涉,那还了得。”堂上微微点首。原告律师褚植斋等被告方面诉述已毕徐徐起立,对堂上要言不烦道:“顷据被告律师所提两条理由,本律师认为不能成立。第一条,被告所称去年登报代理贱卖,何以原告当时不出交涉,要知代理贱卖,与出盘受盘,性质悬殊,书业同行,向有互相代理卖买的习惯,当时原告因实际上没有受到损失,所以不向被告交涉。现在被告登载出盘声明,原文有甚么'当日银货两交,以后人欠欠人,各归自理'等语,关系原告根本动摇,实际上感受损失,所以不得不起诉追偿。第二条,商店开在租界,已受贵公堂保障维护,似无须向中国政府注册得。倘因不注册而人人得以侵害摧残,则开在租界上不少不注册的商店,亦将人人自危。”堂上听到这里,毅然决然对被告宣判道:“被告所提理由不充,仍依原判,着交原告五百两银子损失。”那时外国律师又起立低低对堂上说了几句,翻译也喁喁的说着道:“请堂上酌减,原告是一家小小书坊,决没许多损失。现在一家赔了许多,倘第二家效尤起来,那是赔不胜赔。”堂上微哂道:“因为原告局面不大,所以损失尚微。假若几十万资本,损失那就不得了。你们又怕第二家效尤,那么三十二家统统是冒牌,当然三十二家要你们赔偿损失。”外国律师默默无声,只得拉着翻译,走下堂来,连声叹了几口闷气。空冀同褚律师也走出公堂,跳上汽车,回到事务所。褚律师道:“今天好险哪,险些五百两银子不到手。对方所提理由,第一条不凶,第二条不弱。亏得我双料马屁,连拍带捧,堂上便一无异议,现在怕他再没法想,如非赶到香港上诉去。”空冀道:“怕他还不甘心咧。”褚律师说:“现在五百两好派用途了。”空冀道:“不可说。”过得几天,褚律师只领到三百两交保银子,其余二百两虚悬不交,公堂屡次催缴,未央生置之不答。公堂交保间里的当差阿毛,拿了张传票,不知走了多少脚步,未央生匿在里帐房,只推说不在上海,阿毛恨之无极,一天来见空冀说:“老阿哥,我有件事情,要相烦你干一干。”空冀道:“阿毛,你有什么事,我总帮你忙。”阿毛道:“这件事很麻烦,我对你说明了,你一定不依我的,你且跟我来,我自有道理。”空冀纳罕着,不知他有甚么公事,跟他到公堂,他拿了张传票,同空冀走到门口,叫车夫开辆汽车来。车夫问:可是到哪里捉强盗吗?阿毛点点头。低低对车夫说了句到哪里,车夫跳上汽车,阿毛请空冀坐进里面,自己也塞进车厢,手一扬,汽车疾驰而去。空冀问阿毛,究竟甚么一回事?阿毛说:“究竟是你老哥自己的事。”空冀大惑不解,还想问时,车轮已停。阿毛推开车厢门道:“老哥,你跟我来,自知分晓。”空冀下车一望,正停在大便市场门首,不觉一怔,问道:“阿毛,你到这里来则甚?”阿毛道:“未央生你总认得,我找他问句话,请你介绍。”空冀勉强而入,那时未央生正端坐在帐桌上吸水烟,见阿毛、空冀走进,翻身便跑。阿毛眼光何等敏锐,忙道:“未央生,你别见了我逃呢,我不吃人的呀。”未央生只好依旧坐下,讪讪道:“你有甚么事?”阿毛道:“我来请过你十多趟,好几次都是你亲口回报我,说绍兴去了。你今天承认未央生吗?识相点,跟我跑。”未央生道:“老阿哥好说的,停回我自己跑来。”阿毛道:“不由你便,豪燥跟我跑,牵丝扳藤些甚么?”未央生索索发抖,阿毛把他拖到外边,推进汽车,随手带上车厢,播播几声,疾驰而去。可笑未央生还在车厢窗里伸出手来招呼店员说:“豪燥!豪燥!拿二百两银子来赎我!”阿毛见他憨态可掬,笑作一团。那时马空冀早已溜出市场,喊声惭愧,上阿毛的当。一路回到家里,第二天褚律师送到二百两银子,说大功告成,亏得昨天阿毛出力,阿毛那人很有肝胆,现在不知你实际损失如何?空冀道:“不可说,金钱事小,信用事大,本局的信用给他弄糟了。”又过几天,空冀登载一则并未出盘、声明误会的广告,海上同业闻讯,众口称快。有人怂恿空冀把堂谕披露报章,空冀说:“君子不欲多上人,况我初衷并不想涉讼,现在幸占胜利,更有何说。”从此未央生认识了空冀,不敢侵犯。只是他已生成了一种孜孜为利,不顾他人名誉的习性,不久又闹出乱子。他不知托哪一位角子文豪,胡诌一部甚么叫做《西洋十三国奇观》,登报时把上海有名文人,来做幌子,甚么"庄周蝶序文""赵一苕题词""施不耐评点""陆沉钟校订",像大出丧一般,把行牌执事一扇扇掮出来。只是说也奇怪,上海人瞎子多,只听锣声,只看行牌,不管你棺材里有死人没死人,自会来送丧的。不久他那部十三国宝书,居然哄动一时,那批海上有名文人,叙议道:“好了好了,从前袁世凯做皇帝,强奸民意。上海毒门医生,天天把几位绅士做招牌,好说强奸绅士,现在挨到我们头上来了。”庄周蝶捋着胡子,对赵一苕道:“我老矣,不能用也,还是你短小精悍。”赵一苕不待庄周蝶说完,火冒起来,说:“可恶的市侩,把老子名字乱用,非得写信去交涉不行。”施不耐在旁冷笑一声道:“老赵你写信有甚么用,他回信你说,我另一赵一苕,请问你叫得赵一苕,他叫不得赵一苕吗?你赵一苕的名字,又没有向内务部注册,怎好和他交涉。”赵一苕听得软了下来,施不耐口上这们说,心里那们打算,必须如此这般,使他百口莫辩。过得几天,施不耐托律师充作买客,寄信去买一部《十三国奇观》,乘便问他评点的那人,叫施不耐,可是施耐庵第十世嫡系,现在办四金刚报,从前编血杂志的,不久那边回信来说不错,正是此人。又把不耐平生历史,详述一遍。律师笑着给不耐看道:“铁证来了,现在你赛如内务部注的册,再不怕他了。”当下写信给他,要他赔偿一千两损失,结果总算不耐可怜他,罚了他三百元充公益。未央生这们几次三番闹的笑话着实不少,这还是一两桩场面上坍台史。更有不少嫖院、纳妾、休妻、诈死,种种笑话奇谈,写出来包管阅者笑得嘴歪,现在姑且抛开,等在下做第二部小说《人心大变》时,尽情发表。书中单说马空冀自从开办大公出版部后,屡次受海上书贾打击,弄得心力憔悴,幸亏沈衣云十分帮忙,内部一切由衣云参赞擘划,足替空冀一半心力,营业方面,章有恒也很能尽力。那年结算红帐,略有盈余,各股东除官利一分之外,还有一分红利,大家沾沾自喜。开得春来,尤璧如辞掉学校教职,也来专心局务。玉吾也不时来帮忙。空冀因此空闲得多,时常和褚律师游逛。因为褚律师小公馆和空冀合住一宅,晨夕相见,所以常在一块儿玩着。有时两人镇日不出门,唤五娘煮几色菜,合樽促坐,畅饮一天。五娘小饮辄醉,醉后憨态可掬,更足令人销魂无地。不料好景不常,彩云易散,空冀又闹出事来。正是:
卿心如柳侬心水,其奈东风荡漾何。
不知空冀闹出甚么事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一字推敲儒生开博局万金浪掷豪客叹囊空
话说马空冀的夫人,年来对于空冀已取放任主义。起初一月中三四夜不回,便要查究。后来十夜八夜不回,也不大顾问。并非爱情衰弱,也非度量宽宏,她正在那里不声不响的暗探丈夫踪迹。深知丈夫外边,总有秘窟。只是一时三刻调查不到,非得使丈夫在外多宿几宵,自己好多下一番侦探工夫,假使收束住了丈夫,对于外边秘窟,便侦查不出,所以一向这们长绳放远鹞的放着。面子上不露声色,对于空冀格外亲热,使空冀不疑。果然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马夫人有了线索,空冀还在梦梦之中。那天也合该有事,空冀胆大妄为,答应五娘的要求,要在无意中见见马夫人,使马夫人不留意五娘,五娘看马夫人一个饱。这方略空冀一时想不出,还是尤璧如挖空心思,替空冀想出。璧如先同五娘俩在月仙舞台包厢里观剧,空冀引夫人也到月仙舞台,璧如便招呼着坐下。马夫人和尤璧如见面过几回,并不客气,坐下一傍。五娘尚未开言,璧如涎着脸,引见道:“这位马家嫂嫂,你见见。”五娘只得偏偏身子,叫应一声马嫂嫂。马夫人也回声尤嫂嫂。可是尤璧如一张嘴,素来有名,这回揽到这个差使,哪里肯饶让一些,便道:“马嫂嫂,你瞧我家那位乡下姑娘,像甚么样子?真正吃饭弗知饥饱,困觉不知颠倒咧。她到上海来睡在铁床上,时常要跌下床来的,我见她恨透了。”马夫人笑道:“尤先生真说笑话了,我看你们嫂嫂也很漂亮,不过老成些吧了。”五娘那时面红耳赤,只不做声。空冀更是羞惭无地,把张戏目遮着脸子。璧如依旧有搭没搭道:“你瞧她老成,她真不老成咧,叫做乡下大好老,在乡下我见她怕透,时时给她打到床底下,我现在想翻她本,领她上海来,给些苦头她吃吃。”马夫人又笑了笑道:“你位尤先生真没好话说,我瞧你们一对儿很相称,不过你身材略胖些。”璧如道:“是呀,他一径嫌我胖,厌......”话没说完,大腿上给空冀暗暗拧了一把。璧如接着道:“我不说了。他停会回去,要把我翻本的,又要把我大腿上肉提得二三寸高。”马夫人笑笑,不再和他讲下。尤璧如只管挨在五娘并肩,逗五娘嬉笑。
空冀在傍,气得哑口无言,暗暗对璧如睁睁白眼。璧如只管假痴假呆,问空冀道:“我刚才在石路上,见几家小洋货店里,大家挂着一块招牌,叫做'落得便宜',这落得便宜四个字,不知怎样讲法?”空冀那里敢接嘴。看了一回,璧如引五娘先跑,涎着脸道:“对不住,失陪了。她乡下刚上来,我要紧陪她睡去。”马夫人对璧如道:“亏你尤先生说得出,肉麻不肉麻?”璧如道:“回去真要肉麻咧。”说罢引五娘走出剧场。马夫人问空冀道:“尤先生住在哪里?”空冀随口道:“书局里。”既而说:“现在怕已租了小房子。”马夫人赞道:“他这位夫人,倒不声不响,很安顿的。”空冀得意着,眉飞色舞道:“我也很赞成,性格非常和善,而且待人接物很圆到,姿色也弗推扳。”马夫人道:“你法眼赞成到,总弗错到哪里去,不知你认识她几时了?”空冀愣了愣道:“认识还不久,她上海来才认识。”马夫人道:“我看弗见得罢,你前世里和她一定很要好,否则她刚到上海,怎么已经晓得她的性格呢?”空冀自觉失言,讪讪道:“我听璧如讲呀。”马夫人微笑道:“璧如和你算得好朋友,他连夫人的性格一切统会告诉你的。古人有刎颈交,你们俩真变做共妻之交了。”说罢,微微一笑。空冀只好嬉皮涎脸,搭讪着不响。一回想起璧如引五娘一同出去,别弄假成真,拆我烂污。当下推说书局里忘了件要事,非得去去再来。马夫人道:“你停回径回家里吧,我不久也就要跑。”空冀站起身来,走出包厢。马夫人喊茶房冲茶。空冀也管不得她,出了月仙舞台,老规矩,先往卫生池个浴,然后去找璧如、五娘。他所以要浴,防夫人暗中钉梢。谁知那天夫人并没有钉,后来怎会破案呢?其中自有线索。且说空冀先到延庆里一问褚夫人,说没回来过。又往书局里一问,也不见璧如。四处探寻,全无迹兆。只得在延庆里坐等,等了一回。璧如送五娘到延庆里。原来璧如晓得空冀要发急,有意引五娘进新世界,逛了一回。空冀急着道:“老哥,你拆我烂污,到那时才来。”璧如道:“你不用疑心,我原物奉还,不信时,请你当场试验,好说得原封未动。”空冀道:“刚才寻开心,是给你寻畅了。”璧如道:“这一些小权利,是应享的了。这就叫落得便宜,不塌也是呆大。假使当时我们俩一声不响,坐得远杀杀里,你尊夫人又要疑心了,怎么夫妻淘里,久别重逢,这样子冷落的呀。所以刚才的手续,不得不做。不知你尊夫人相信不相信?”空冀道:“我听她语气,是有些未能全信呢。”璧如道:“那就难了,你要她信时,非得叫五娘当着她面,和我行个周公之礼。”空冀道:“你少替我嚼嚼吧。”璧如道:“其实讲穿了,也不要紧。璧如唱戏,何妨客串一出。”空冀道:“谁容你客串呢!”说着拉住五娘玉手,五娘对空冀刮刮脸道:“怕家婆,羞也不羞。此刻又是神气活现,刚才老鼠见了猫儿似的,一响不响了。快点时光不早了,替我识相点,回去陪家主婆吧,不要吃了生活哭得来。”
空冀只管嬉皮笑脸,拉她坐在怀里。璧如在旁不耐道:“喔唷,你们索性做给我看,戏牙戏牙我鳏夫了,那么我就此卸任吧。”说着便走。空冀留他时,璧如已走出房门,一路叹息道:“可怜我做这一任官,叫做有官无印真苦恼。”里面空冀听得好笑。五娘在楼窗上,叫他尤先生走好,明天来白相。璧如已走出大门,并不回言。自从这天之后,空冀回去,马夫人更加和空冀亲热。空冀有时回来得晏,马夫人亲自开门,又煮些空冀喜吃的东西给空冀吃。空冀受了些风寒,三天不出门,夫人衣不解带,将护周致。病愈之后,夫人劝空冀外出散散心,换换上海混浊空气。空冀深感夫人雅意,答应了夫人,偷偷地约下五娘,重到杭州,又住下半个月,倦游归来,两人径到延庆里,登楼一望,呆住了,只见房间里,仅剩几垛壁子,一片楼板,出了回神,对厢褚夫人道:“你们去后第二天早上,马夫人领了两部塌车来搬去的,我们闲人又不好说句话。听说马夫人早已侦悉,看戏那天,便叫茶房钉你的梢,钉到这里,打听得明明白白,你们还睡在梦里咧。”空冀明知东窗事发,没话可说,回到家里,夫人声色不变,依旧笑迎着,问长问短。空冀只觉家里顿时多了一房间家具,要待发作,把夫人出气,只见夫人笑逐颜开,满面春风,一时沉不下这张脸子,没有法想,暂时送五娘到新闸路一所绣读学校里寄宿。那所绣读学校,也是个投机家应时势潮流开设的,校章再通融没有,不限年龄,不问身家,学膳宿费,一概全免,只消有个保人,随缴一百元保证金,五年毕业,如数奉璧。中途退学,概不发还。他定这个校章,很费一番斟酌,明知那批落花无主,半娼妓的高足,不过暂借学校,做做旅馆饭店,决住不满三年五载,多至三月,少只数天,一百元保证金,唾手可得。大不可小算,一人百金,一年来随时入校,随时出校不下百十人,收入动万,可是日常仅开两桌饭,只有坐不满,决无坐不下,开销既省,一年盈余,便可想而知。有人说他们济良公所式的学校,他们受诸不辞。要你们鼓吹,赛如登广告。
当时空冀的金屋里面,给夫人拆了冷台之后,另租房屋,又怕重蹈覆辙,不得已,暂时送入绣读学校,半工半读。三个月后,空冀又卧病在床,五娘不免托人来探问病况,消息又给马夫人知晓,翩然到校,请见五娘,两人忽的姊姊妹妹,话得投机。此后马夫人又时常送些衣料首饰给五娘,有时约五娘外出叙餐,细谈衷曲。说空冀并没家产,已有两个儿子为累,妹妹终身寄托于他,很靠不住,现在妹妹青春还轻,我劝妹妹速自为计,切勿坐误。五娘听得,双泪迸流,暗暗说声罢了,只求一面决绝。马夫人道他新病初愈,见你面时,怕又动他悲感,病本有妨,要你妹妹原谅。五娘泣不成声,好久好久,才说姊姊,那么请你代说一声珍重吧,我明日离开上海,到北京寻我母亲,此后无论如何,决不再近空冀,以谢姊姊知遇之恩。马夫人那时,也觉黯然神伤。第二日,马夫人送五娘二百元赆仪,又几件衣饰,一路恭送到火车站,买了张月台票,直送到车上。等到火车去远,望不出烟时,方始回来。空冀病愈,一起床,便偷偷地去望五娘。校长把实情相告,空冀中心如焚,怅然若失。过得几天,接到北京五娘手书,说已重堕风尘,复为沾泥之絮。空冀更觉得凄心酸脾,徒唤奈何。从此以后,便把寻芳拾翠的心,冷了一半,专心局务,不大外出,有事便长,无事即短。又过得一年,那时已是二月初旬,上海社会,又起了一种烈烈轰轰的潮流,虽没信交潮流来得利害,然而波谲云诡,也足风靡一时。考据他的起点极微,不过有人在游戏场设个场子,摊上几条半通不通的诗句,也有五言七言,也有三四个字,不成甚么诗句,统名之曰诗谜,引着一批酸溜溜的文人,哼着"夫子何为者"的调来玩玩,玩得着,三四个铜子,换包白雪包香烟,或是陈皮梅果子糖之类。这也俗不伤雅,贪不伤廉。无如上海人的眼皮很薄,见你摆个摊,一日可捞几个钱,本轻利重,不谋而获,便一个个效法起来,顿时把一座游戏场开得像蜂房一般。场子一多,招徕自广,免不得大吹大擂,各张着鲜明的旗帜,甚么"清兴吟社""幽趣诗社",更有甚么"一字推敲,文人雅兴""吟坛点睛,各趁心机"等字样,形形色色,怪态毕呈。
这样一吹,不但一般文人玩着,便是略识几个之无的,也要摇头摆脑,充着斯文,坐在场子里一角两角下注。不满半月,潮流便扩张到游戏场以外来了。原因不外乎游戏场摊子上,下注有限,不能畅畅快快的赌,赢的赢得弗煞弗痒,输的输得弗尴弗尬,大家想现钱输赢,赌个你死我活。那些谜摊老板,应时势潮流之要求,便在家里出空一间客堂楼,设张谜台,简便的,就设在老板娘娘的床横头,马子脚边,印几百张卡片,"某吟社"
社址某某里第几家,一切布置妥贴,便在游戏里,将卡片逢人乱塞。有几位输得想翻本的,便招朋友引侣,按图索骥而往,那边果然清静得多,爽快得多,现钱现钞,没有甚么香烟糖果,噜噜苏苏的东西,并且没有限定时间。高兴时,尽你一日到夜,一夜到天明,捻断吟髭,磨烂诗肠,随你的便。自从有此安乐窟,一般老谜客,不再涉足游场,镇日镇夜,在安乐窟里哼哼不绝。这是诗谜发源的大概情形。
书中单表沈衣云,一天同郑一鹄两人,走进大千世界游逛,只听一片呼声道:“来嘘!押!押腊浪!”又道:“押舒齐仔,要抽哉!抽哉!抽哉!抽腊浪!”沈衣云和郑一鹄听得,莫名其妙,走上一看,原来押的是铜子和香烟,抽的是诗谜条子,不是别的甚么。当下又见了个熟人,便是一鹄同乡柳一佛,正赢着十来包香烟,坐在凳上,作弥勒之笑。衣云招呼他一声老伯,你输赢怎样?一佛还没有回答,谜摊老板已送上两支香烟,几粒糖果。衣云摇摇头,老板招呼请坐。一佛也叫两人稍坐片刻,衣云便和一鹄坐下,只见台上摊声玻璃框子,里面写着一韵、二韵、三韵、四韵、五韵,傍边又有一三二四等字,更有甚么"对证古本,以一配三""如有不对,以一罚十"几个小字,框子上面,摊着一叠谜条,七个字中,空去一个,傍边写上五个类似傍通的字。衣云不懂,只瞧一佛下注。又见那谜条上面,写的一句是"何时重旧荆关"侧首配着五个字道"过遇打叩返",一佛、一鹄、衣云见着,大家呆了呆,一佛心想,独门来了,可是五个字中只一个字通,做谜条的大概不知荆关为何物,当下并不下注,怕傍人要跟,专等傍人先下注。座中有一位老年纪的道:“荆关大概是荆州罢,这好像孙权向刘备讨荆州的口气,那么一定是个'返'字无疑。”
说着连押了四包香烟在五韵上,一时跟押的人着实不少。其中另一少年,还在摇头推敲。一回儿道:“徐老伯,你说返字独门,我却疑惑那个叩字,何等浑成啊。”那老者道:“不会的,非返不可,叩些什么?”那少年也就押在五韵上。
其余的人,也有说伍子胥过昭关,是过的,我们押他个过字。也有说,打字特别,我们押他的打字。一人说不错,五关是打的,我也押打字。一佛见只有二韵上空着,暗暗好笑,很命押上五包。抽条的人笑嘻嘻道:“老先生,对不起,每人至多押四包。”一佛即便减去一包。一鹄、衣云道:“慢些,我也要押咧。”
押条的好像没听得,慌忙绰的一抽,手段非常敏捷喊道:“二韵上!”顿时一阵嘈,衣云、一鹄,摇着头道:“这句诗那会不是二韵。”一佛笑笑道:“我早见得独门,你想做条的荒唐不荒唐,连后梁时荆浩关同两个画家,都没有知道。这句诗,作者大概是感怀一个甚么画师的。”衣云道:“不错,一定如此。”
那时傍边一位老者,还在那里查对古本。衣云一瞧,那首诗题,果然是"怀长安张伯雨画师",对一佛笑笑道:“佩服老伯,连诗题都给你猜中。”
抽条的听说诗条荒唐,连忙换上一种,好了不成甚么诗句。第一条便是"一去年"配着"二三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等字,一佛笑着,只不下注。傍边那老者押在三韵上,居然打着四包香烟,扬扬得意。第二条只三个字"曰方"配上五字道:“东南西北四"。一佛看得发笑,捧了四听香烟便走。那老板又塞给一佛等四五张卡片,一佛一看,是叫《吟红诗社雅集》,地址在大马路协德里四号楼上。当时笑了笑道:“诗谜愈弄愈发达了。”衣云道:“原来这们十不通的条子也有,那以你好包赢的了。”一佛道:“难说,摊上滑条多,说不定要开出十不通的字来。刚才开一条叫做"退休无事伴朝"配着"霜霞阳云曦"五个字,我就上当打"云"字,打掉四包烟,你道开的甚么?竟会开个霞字,奇不奇。”一鹄、衣云大家称怪。当下一佛走出游场,回家晚膳。衣云和一鹄便在游场吃过点心,好奇心发,依照卡片上地址去参观那吟红诗社。到得那里,只见一间统厢房,一张铁床,帐帏下垂,几件半西式具,床前一只八仙桌,铺块白台单,上面摆着谜盘谜条,围坐下四五位诗翁,大家摇头啧啧在那里推敲。衣云、一鹄走进,自有招待员迎接到床前两张小圆凳上坐着。衣云一望,不用香烟,全用码子,那码子一角单位,大到五元,分六七种颜色,大小不等,谜条较游场那里略大,字体清楚一点,只是诗句依然恶劣不堪。甚么"相识已三年""君来自东方",无非把几个数目方位,教人猜猜。座中有位胖胖的老者道:“这们猜数目的条子少拿些出来吧,我们不是游戏场打'一二三四五''唐明皇游月宫'的人,诗谜总须有诗意,快换一筒有些韵味的条子来,否则我们不打了。”那老板道:“是哉是哉。”说着,便转过铁床背后,捧出一筒新条子来。第一条写着灯听雨回肠夜,"配着"孤挑寒春银"五个字,那老者读了几遍道:“这条子有意思了,便是输了钱也情愿。”说着押下五角一个码子,在三韵上,旁边个瘦长条子道:“佩如兄'寒'字太好吧,我想还是五韵那个'银'字。”老者道:“第一条,我还摸不着头路,姑且拣好的打。”那人点点头,也跟了五角,抽出一瞧,当真是个'银'字,那人拍腿道:“可是那银子,再好弗有,错过错过。”又看第二条时,"袅袅身材腰",配着"款款、窄窄、细细、瘦瘦、摆摆"字样,那老者一壁诵,一壁把个身子东西摆动不定,一回儿笑道:“'摆摆'两字无论如何,没有的,大概总是个一韵'款款'吧。”那瘦子道:“'款款'又太好了,怕要蹈前条寒字的覆辙。老者也以为是,想了一刻,押一块钱在三韵上'细细'两字,抽出一看,一韵"款款",大家说上当上当。
那时沈衣云和郑一鹄看了一回,不免技痒,摸出五块钱来,买了码子,专等机会下注。只见一条写着"小住村日日晴",配的"江荒乡西东"五个字。
一鹄押五毛钱一韵,衣云也跟五毛钱,果然命中。以后又见一条"吹出清音四座",配着"欢欣春闻倾"五个字,一鹄低低对衣云道:“你多押些,押五韵。”衣云点头,等众人全押了,一望统统在三韵上,以为这一条非"春"字不可,衣云和一鹄各押三块钱五韵,抽出果然五韵。衣云莫名其妙,一鹄低低道:“你没记得上条不是'小住江村日日晴'么,那晴字是八庚韵,现在'欢欣春闻倾'五个字中,只有倾字八庚韵,那么一筒里条子,说不定在一首诗上摘下,倾字十有九中,所以我教你多押些。现在不出所料。”衣云佩服一鹄心细如发。那晚两人各赢三四十元回来,衣云沾沾自喜。第二日又约空冀去打,空冀认识座中一位老者叫许侃如,一位瘦长条子叫何淡月,都是上海数一数二的诗家,早有专集行世,不免尊崇他们一声老世伯。侃如道:“马先生,你也欢喜哼哼这玩艺儿么?我们看准了来打坍他们。”空冀道:“那要你老世伯指导。,"说着,见一条写的"槐花门巷太清",配着"幽间闲虚家"五个字,大家以为家字太特别,衣云低低对空冀说:“这家字很有来历,你快快打。”空冀当真打五块钱五韵,衣云也跟三块钱,抽出果然五韵,直到抽出来了,许侃如才想到太清是个画家,拍拍头皮道:“我老矣,记性究竟不及他们小伙子。”
一回儿又来一条"夜诗声杂雨块",配的"寒春夏良半"五个字,侃如笑道:“这个'半'字荒唐不荒唐,我打他个'春'字。”空冀笑道:“用了半夜个半字,下面那个诗字,该当换一个字。”侃如问换甚么字?空冀道:“该换上个云字,那么'半夜云声杂雨声',不是句香奁妙句么!”侃如听得,笑不可仰。
那时忽又听得室内一阵铮铮,如狭檐泻雨之声。空冀笑道:“各位请听'夜半尿声'来了。”侃如屏息听了一回,打着欧阳修秋声赋调道:“此声也,何为乎来哉。”空冀道:“来在铁床之后,马子之间。”众人忍不住一阵狂笑。空冀笑定,果真打了一块钱"半"字,开出果然命中。侃如连声说:“奇怪奇怪,作者兴致真好,雨夜吟诗,会吟到半夜三更。”空冀道:“我想不是吟诗,大概也像我们一样打诗谜。打到半夜三更,天下雨还弗肯回去。”众人笑了一阵。那晚衣云、空冀各赢了五六十元,回去安宿。第二天津津有味的告知璧如、玉吾,一到晚上,又合着淘去打,连日胜利。过得半个月,西藏路有育仁里,又开了一家叫"逸社",是几位文人合股开办,资本二千元,场面很阔,每天输赢很大,哄动一时。空冀等连日去打,约计赢进三四百元,一时兴发,便约了衣云、璧如,以及从前环球书局几位同事,合资四千元,也在小花园一家美华总会里开起诗谜俱乐部来,筹备不多几天,正式开幕,顿时人头挤挤,把一间厢房里,塞得水泄不通。那时衣云专管条子,空冀招呼场面,制条子的,便是松江诗家尤碧壶,条条句斟字酌,把五个字配得铢两悉称,绝无轻重,选句统选很有风趣的名句,抄写得笔笔正楷,一时押客,都称海上之冠。一到三四点钟,小花园弄口,汽车停满,来押的不比他家,都是冠盖如云,有官僚,有绅士,有名流,有巨商,那酸溜溜的文人,好说极少极少,那批买码子起码二三百元,下注虽限定五十元孤注,有时一二百元,也通融过去。空冀深恐输赢大了,受风波,每天交出二千元筹码,声明输完筹码,明日请早。谁知那里做得住主,有时统押在一门,计算总在七八百元,倘抽中时,配数已在二千之外,因此空冀恐慌起来,临时召集股东磋商办法。那时环球书局总理袁大块头道:“我们玩玩也不要紧,四千股本不够,再添四千,譬如新年推牌九,你别胆小,后备有我们,不必顾虑得,尽让他们押个畅快便是。”空冀胆子一宽。数日以后,押客大负,来者莫不空囊而去,庄家赢进六七千元,连本已达一万。那时空冀很抱乐观,尽让押客下注,绝无限度,谁知风波来了,一天那"逸社"里面,派出五个人来,每人身怀一千元,为首华白凤,也是个好打手,十分心细,不乱下注,能够一击命中,当时领了四人来到小花园美华俱乐部,围坐着只看不打,看过一筒,等第二筒条子上场,又看了十来条,才慢慢下注。华白凤领头,像总司令一般,先问明规则,古本错误怎样,抽条的回说照例罚十倍,又问若干限度,抽条的心想,他问到决不能说没限制,只好说至多每人押五十元孤注。白凤又问吃注可以么,(便是把他人押的移动。)回说可以,但须自理,与庄家不涉。白凤点了点头,停回看准一条,押下五十元孤注,他同来的也各跟五十元,押在三韵,其他押一二四五的也不下三四百元,白凤说一声一起移,在三韵上算,抽条的一呆,约计有一千左右,心想这条押在三韵上非三千元不成,好在空冀知照过,在一千元押数以内,不生问题,当时便不慌不忙抽出,幸而是五韵,庄家大赢。五韵上一百多元,亦由移主配出。又过几条,依然如此,连移带押又在一千左右,抽出命中,庄家配出三千元,抽条不免慌张,暗遗人唤空冀来。空冀走来,认识白凤,打他招呼道:“老哥我们本来每天只做二千元输赢,现在你老哥来,我特别通融,做六千元输赢,请你酌量下注,别下了注移动,彼此不开心。”白凤说:“那再好没有,说明在先,我酌量你码子下注便是。”空冀吩咐管码子的查点一下,说现在庄家只输得三千元之谱。空冀道:“那么你再搬三千码子出来,输完明日请早。”
白凤说很好,那再爽快没有,我和你们再做三千元输赢。说着静默察看。空冀一算,有六千元码子在外面,帐房现款只有三千五百元,其余都在银行。其时已晚上十一时,银行不能提款,怕停回挤兑,免不得奔到袁大块头处领了三千块钱来,走到俱乐部,说三千元已输完,空冀把现款交给帐房,白凤等兑现而去。
第二日空冀又和股东商议,计算存款,尚有五千之谱,防白凤再来。第一日已说出六千输赢。第二日不好五千,因此不得不加添股本。那时小股东大家惴惴自惧,袁大块头兴致最豪,股份亦最大,当下慨然道:“那么我们再拿出两批,八千元加现存五千元,不是有一万三千,好做两天输赢,两天以后如何,再行集议,这差不多是同业竞争,不好示弱于他,非得一鼓作气,战胜不行。”席上沈衣云道:“我弄条子,见着动万输赢,有些手软,可要请个助手来斟酌斟酌。”袁大块头道:“这算甚么话,输就输了,条子的东西,命脉所在,岂容假手于人,在他人手里时,不能无疑,反要输得冤枉。输在你手里,彼此信得过,决没第二句话说。”衣云胆为一壮。晚上又挤挤一堂,华白凤等怎肯不来,华白凤之外,又来了四位豪客。一人姓刘,是个大胖子,清季勋臣刘巡抚之孙。一位姓方,便是娶鼓娘柳翠仙,名伶庄艳芬的方六公子。一位诸子潇,一位诸子潇的兄弟诸馥昌,都是挥金如土,越输越要赌的朋友。刘大块头勇气十倍。方六公子心细如发。都在别地方赌不畅快,往往三四条子,庄家已宣告破产。听得美华俱乐部输赢大,便合着淘来尝试。那时空冀与子潇老友,招呼一下。白凤便说今天押客多了,可否请老哥增加总数,做一万输赢。空冀缓言谢绝道:“本无不可,实因只预备六千现款,明日尽可增至一万,今日银行已关,无法提取。”白凤只索不响。空冀亲自查点码子每匣一千,叠着六匣。
那时给他们几位豪客一到,小主顾平日十元念元押押的,现在一见输赢大,自觉惭愧,统走开了,一座只有十二三人。白凤总司令职务,也让了刘大块头,只要刘大块头押在那里,众人便跟着下注。盘上一时只见黄色的百元码子,别的都没有见。一条条子有时白抽,有时押上一千多,有时二千开外,庄家有吃有配,第一筒还不相上下,直到敲过十二点钟,他们越押越有兴了,检查庄家码子有二万多,他们下注,每人总是二百三百,一次在三千以上,那时庄家连配了两条,白凤私心窃喜,对刘大块头说:“胜败存亡,在此一举,我们看几条下注。”刘大块头说:“不错,紧要关子上,不好乱押。”一回儿来条条子叫做"柳条水随风漾",配着"拂带醮着曳"五个字,刘大块头说:“来了,那个醮字机会不可错过。”白凤也很赞成,检查庄家,尚有三千多码子。刘大块头说我们这里五个人每人二百元,凑足一千元如数合讫。白凤赞成,把十个黄子叠在三韵上,正待抽条,白凤又叫住道:“且慢,我很疑惑这个'醮'字好像有个草字头,各人说不错应当有草字头,该写作'蘸'字,没草字头,变了道士先生打醮的醮字了,古本决不会刻错,我们快快移动。那时大家赞成,移在"带"字上,是个二韵。白凤道:“好了,不用再疑惑,他开出'醮'字我们好查他古本。”说着抽条的便轻轻把条子拖出,众人一望,不是"醮"字是谁。白凤声言:“慢些吃,我们要瞧古本,古本上有草字头,我们要你配一万块钱。”那抽条的怎知端的,早已吓呆。衣云跑来,一听他们的话头,心中暗暗好笑,允许他们查对古本,当把条子下面一行细字一看,去找本古本来查出一首"村居杂咏"诗来,顶联便是"柳条醮水随风漾",那里有甚么草字头,众人面面相觑。白凤一瞧那本诗钞,还是清初名家做的《白华堂集》木刻大本大字,一无错头好扳,只得不响。衣云已知他们腹俭,胆子大了一半,从此以后,他们锐气顿减,屡次不中,一团体的意见,不能统一起来,往往甲押一韵,乙移二韵,丙又转移三韵,有时甲乙两人移来移去,要五六批,一百元有四五千出入,好在都是他们自己做输赢庄家只吃不管帐,结果下风全军皆北,庄家赢进一万多,从此心粗胆壮,连日做一二万输赢,无甚出入。
一天空冀正在一间密室里和衣云斟酌条子,会客间里一位老朋友褚悟禅来访,并同来一位獐头鼠目的小麻皮,坐谈好久,凑巧衣云有要事走出秘密室,忘将室门拴上,小麻皮乘隙溜入,将条子上做了暗记。一到晚上,小麻皮引着褚悟禅,到俱乐部来狠命的押,每押必中。衣云一见神气不对,宣告停抽,把谜条细细察看,只见上端有墨色细点,例如三韵,点在正中,一二点在左傍,四五点在右傍,真如苍蝇遗粪,密密细细,粗看谁也看不出来,不禁暗暗佩服,原来人心鬼蜮,不可测度,利之所在,不顾友谊,可叹可叹。事后结算,尚没折本。空冀又和各股东集议,大家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好在我们玩玩而已,志不在发财,现在小有盈余,还是见机收场。空冀也以为是,办理结束,就此掩旗息鼓。衣云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到此才放下惊心。休养半月,方得复原。瞧瞧外边诗谜风潮,正方兴未艾。长浜路"快社"每天输赢动万,云南路"长龄总会",也是挤挤一室。一夕空冀、衣云应诸子潇方六公子之约,乘汽车到静安寺路S总会,曲曲折折,走到三层楼,只见正中一间密室,高悬着五色电灯,下面设张大菜台,铺块雪白的台单,围坐下五六个人,正在办事,空冀问这里甚么机关?子潇说:“诗谜赌窟。”空冀道:“赌客怎么这般稀少?子潇说:“这里机关部,赌客在后面统间里。”说着,四人走进里面,果然见有二三十位男女,或三人,或二人,合坐着一张小圆桌子,空冀等也坐下两张圆桌,见桌上有茶点、香烟、水果,又有西崽含笑而来,手捧菜单,问空冀要吃大菜呢点心?空冀问大菜每客价格多少?西崽赔笑道:“这里大菜,概不取资,小帐随客赏赐。”空冀道:“原来如此,那么你送两客布丁来吧。”西崽又问甚么布丁?空冀道:“你有甚么布丁?”西崽道:“统有,一任客便。”空冀道:“那么你做两客法来模式的吧。”西崽点首自去。须臾一人穿号衣的,送块黑牌给客人看,牌上写的白字,便是一句诗,配上五个字。客人要押时,那人取出小簿子来,记录签字,一处处签过字,送到机关部登载总帐。每停一刻钟开一回,只听钟鸣一下,便是开的一韵,两下二韵,如听不清楚时,走到机关门口一望电灯颜色,点着红色,便是一韵,以下类推。中了彩,原经手人送到桌上,不烦押客半点心机。押客只管看报喝酒,消闲自适。空冀、衣云看呆了,当问子潇至少若干下注?子潇道:“单位码子是百元,至少一百下注。”空冀一吓,心想这不是寒士的耍子。吃罢布丁,给西崽两块钱小帐,西崽问:可要买一二千码子玩玩?空冀推说有些小事,停回来押。坐下一刻钟,便同衣云辞了子潇,走出洋房。衣云叹口气道:“想不到古人怡情悦性的诗句,到现在要给人当作赌具,那真连作者睡在棺材里,也要喊声惭愧。”空冀道:“倒不是哪,真要气煞李青莲,哭煞杜工部。你想现在谁肯把他两老诗做蓝本,专把那些十不通念不通,揩屁股嫌罪过的甚么诗钞做古本,李杜二老,岂不要气煞哭煞吗!”衣云听说,笑了一阵。空冀又道:“上海不少洋场才子,斗方名士,此番总算出一口气,谜条每条卖到一角大洋,一天工夫,五十一百条尽做,真好卖买。”衣云道:“也有幸有不幸。有人卖给游戏场里用只一分一条。”空冀道:“游戏场条子,当然不值钱,做的不知甚么东西,我前天见有人把'睡鸭烟浓'四个字抹去了个'鸭'字,配上甚么'猪狗鹅鸡',你想可笑不可笑?又有人把'二桃杀三士'抹掉'三'字,配上'四五六七',更属荒乎其唐。”衣云道:“不学无术,也不能怪他们。可是上海这回诗谜风潮,委实不小,我们总算身入旋涡,做过几万输赢,没丢掉钱,玩了个畅快,亦足自豪。”空冀道:“我们在上海社会,也好算得一员投机健将,各种投机事业。总要尝试尝试,结果决不致给潮流卷去,可也不容易了。”衣云笑了笑道:“不知诗谜潮流过后,又有甚么潮流来了,大概不远,我们等着吧。”两人边说边走,已到马霍路口,守候电车,一回儿电车来了,跳上头等里。空冀忽见梅白克路那里冲出一辆轿式汽车来,车中在着一位艳妆女子,正是从前的所欢五娘,明眸对空冀一瞟,空冀神经骤失作用,心中突的一跳。正是:
佳人已属沙吒利,崔护重逢也枉然。
不知五娘怎会再来海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三角恋爱淑女含羞五卅风潮青年喋血
话说空冀在电车上瞥见五娘一面,心中疑惑不定。回到局里,小坐一下,便去探访褚箜篌夫人,心想不知褚夫人晓得五娘消息没有。到得箜篌小公馆,一问褚夫人,说完全不知五娘回来,这里必到,她来到这里,我决不瞒我。空冀说:“我不会眼花,刚才汽车里见的,分明是她,不是她,怎么对我嫣然一笑呢?”褚夫人道:“或者她到了上海,我这里还没有来,等她来时,我打电话给你。”空冀说:“谢你。不知褚先生此刻在哪里?”褚夫人说:“大概在事务所。”空冀道:“我去望他。”说吧走下楼来,径往交通路褚律师事务所,一问当差的,说刚到裕福里去,今天褚律师在裕福里冰玉那里请客。空冀又到裕福里冰玉房间,果见箜篌和一位倌人老五,坐在沙发里腻着。一见空冀,招呼坐下,自有娘姨大姐敬烟送茶。空冀道:“老哥我遍处寻你,好容易打到这里。你兴致真好,一个人缩在温柔乡,其乐融融。”箜篌道:“可有甚么公事?”空冀道:“公事没有,我问你件私事,不知五娘有消息没有?”箜篌笑道:“你还在那里惦挂五娘,劝你息了念罢。上海要多少五娘,我们这位也叫五娘的,请你法眼评评,漂亮不漂亮?”空冀道:“你别打岔,我专来打听消息的。因为适才见她一面,她在汽车里,没有讲话,她来到上海,踪迹你总知道。”箜篌道:“她踪迹我怎会不知,只是我不便告诉你。并且告诉你了,害你匆匆忙忙去找她,席上又要少个热闹朋友。便是要对你说,非得吃开酒。”空冀默然,只索坐着。箜篌仍和冰玉老五打诨,老五婉曼多姿,熟悉花丛掌故,能背诵伶妓联合的因果,说某伶和某妓姘识已几时,某伶和某妓已开过某处房间,某伶和某妓将要结婚,某伶和某妓已脱离关系,一一如数家珍。箜篌听得津津有味,笑道:“你哪里知道如此详细?”老五笑道:“我自然晓得格。”箜篌道:“你别瞎说,我要照新刑律三百五十九条散布流言罪,控诉你的。”老五把箜篌一推道:“我真不怕你呢!你们律师,总讲拿甚么甚么法律来吓别人家。”箜篌道:“律师当然只讲法律,也像你们倌人一样,专讲工夫。”老五把箜篌一把大腿拧住道:“耐说出来,啥格工夫。”箜篌说:“你别发急呢,工夫有几等几样工夫,应酬工夫,针线工夫。”老五放手,对箜篌瞅了一眼。箜篌道:“你的工夫,我晓得的,唤做南人北派,着实弗推扳。”老五又把箜篌小胡子捋了捋道:“亏耐嘴里说得出来。”箜篌颈子一扭道:“你别动手动脚,你又触犯了新刑律三百六十条公然侮辱罪。”老五道:“随耐说几条末哉,我弗怕耐格。”箜篌对空冀笑笑道:“你想这个小姑娘,连法律也弗怕的了,那还了得。”空冀道:“这就叫目无法纪,非得重严法办不行。”箜篌道:“论理要办她个三等有期徒刑,只觉有些不舍得。”说着将老五鬓发,掠了两掠。空冀插嘴道:“那么法无可恕,情有可原,还请减等治罪罢。”箜篌道:“我罚她新惠中陪我两夜。”老五又对箜篌啐了一口,箜篌道:“规规矩矩,老五并不算得胡调,只不过欢喜看看戏罢了。”老五道:“弗要瞎三话四,我又不想姘啥戏子,看啥格戏呢?”箜篌道:“谁说你姘戏子!难道看戏的人,人人想姘戏子么?”老五道:“吃伲碗饭,倘使天天跑戏馆,名气总规弗好听格。像现在最时髦格富春阁杨兰荷,呒不一天弗到月仙舞台,便出了个名,叫俚'转运公司',耐想好听弗好听?”箜篌道:“甚么叫做转运公司呢?”老五道:“便是客人格铜钿,到俚耐袋里,俚耐格铜钿,到戏子袋里,转来转去,就叫转运公司。”箜篌说:“原来如此,那是生意要推扳的了。”老五道:“生意哪亨会得好,一个倌人,只怕犯四桩毛病。
第一桩欢喜胭脂,就是戏子。第二桩欢喜雪花膏,就是拆白党。第三桩欢喜松香,就是乌师先生。第四桩欢喜戤司令,就是汽车夫。欢喜仔格格四桩东西末,就呒人请教哉,耐道对弗对?”箜篌、空冀听得好笑。空冀说:“蛮对蛮对。像耐老五,就一桩也弗犯,只欢喜褚老爷格小胡子,阿对弗对?”老五对空冀瞅了一眼,笑道:“小胡子触人煞格,我真也弗欢喜俚勒。”箜篌道:“你弗欢喜,让我剃了罢。”正说时,外边来了三四个客人,箜篌免不得舍了老五,去招呼一切。一回子,碰和的碰和,买票的买票。空冀并不碰和,好容易守到摆席面,吃开酒,喝了碗稀饭,要紧打听箜篌五娘的消息。箜篌在席上摇手示意,叫空冀别多声。须臾拉空冀到小房间里道:“劝你不必再提五娘罢。你落花有意,她流水无情。老实告诉你,她早已琵琶别抱去了。”空冀道:“她有了归宿,再好没有的事。我和她相见一面,那是不要紧的。不知她住在哪里?”箜篌笑道:“她现在已跟了人,你还要阴魂不散些甚么?老实告诉你,她现在跟的人,也是我老友,唤做汪雪三,苏州人,在北京当国务院秘书,你要见她,近在眼前,席上那个矮子赤鼻管秃顶的便是。”空冀一怔,又问箜篌道:“今儿他们俩一同来上海的吗?”箜篌道:“一同来的,住在振亚旅馆十四号,我想你不必再去探她罢。她前程攸关,假使你再要和她死灰复燃,不是害了她一世么!”空冀道:“那个自然。”
正说话时,外边那个矮子秃顶的汪雪三走了进来,和空冀并肩坐下,空冀不免打量他一番,见人年在四十左右,文绉绉的,绝无官僚气派。雪三见空冀对自己端相,不免和空冀客气一阵,请问空冀尊姓大名。空冀愣了愣道:“敝姓杨,叫树头。”雪三含糊说:“高雅高雅。”空冀又问了他尊姓大名,雪三照说一遍。
箜篌在旁听得好笑,掩了出来。雪三又问空冀,供职何处?”空冀假说在通商书局。雪三道:“听说上海书局现在很发达,我有个朋友,开的叫甚么大公出版部,只一二年,多了好几万银子。”空冀一怔,既而又暗暗好笑,问他道:“不知你贵友姓甚名谁?”雪三道:“叫马空冀,不知足下相认不相认?”伫冀忍着笑道:“是鄙人从前的同事,不知足下认识了他几时?”雪三道:“也是老友,此回来打算去望望他。”空冀道:“那么我替足下带个信给他便是,叫他特地来拜望足下。”雪三道:“那不敢当,还是改天我自去拜访他。”空冀忍不住笑,走出小房间,和箜篌两人笑作一团,箜篌笑定了道:“亏你和调得下,改天他说不定来拜访你时,不知你怎生对付,可要送你一只虎脸子么?”空冀笑了笑道:“不知他怎会知道我姓名?”箜篌说:“大概五娘告诉他的。”空冀道:“五娘把我底细告诉他则甚?”箜篌笑道:“也是守着古礼,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空冀默然片晌道:“我想雪三不致于来访我,他来访我有甚么话说,难道要我办甚么移交不成?”箜篌笑道:“说不定要你行一个推位让国的礼节。”空冀笑了一笑,也就别了箜篌,回到家里。一宿无话,第二日空冀又往延庆里访褚夫人,褚夫人道:“五娘的踪迹,不是箜篌昨天已告诉你么?实在五娘自己叮嘱瞒你的,昨天不是我放刁不对你说。这里她来过好几回了,便是她新近结识的汪雪三,也是箜篌老朋友,这里也来过两三次。听说雪三在北京窑子里认识五娘,娶回南来的。”空冀道:“那么再好没有。只是我一年多没见她面,可否请你转言,相见一见,或者由我请她吃一餐夜饭。”褚夫人道:“我看你瘪了肺管,不要再惹情丝罢。老实说,你今儿无缘无故请她,怕不见得肯赴你的约。”空冀默然半晌道:“还请你向她说一声,看她意思如何?”褚夫人道:“那么等她来时,我替你转达。”过了几天,空冀不免再去访消息,褚夫人道:“五娘已来过,她说现在身体已是别人的了,不便再和你见面。便是见面时,也不过多一场心痛,洒几点眼泪,还是免了吧。”空冀凄然不欢。褚夫人又把五娘托她转交的一匣北京绢花,给空冀说:“五娘嘱咐送给你们夫人插带的。”空冀道:“承她情,还想得着她。”说着,拿了走下楼来。从此把思念五娘的心搁过一傍。忽的一天,在西施公司购物,见一人背影很像五娘,正同一位少年,在绸缎部剪料,空冀抄到那人面前一望,并不是五娘,另一女子,生得十分妖艳,两只媚眼,勾魂摄魄。空冀对她一望,她也对空冀一瞟。空冀再想看个仔细,傍边一位少年,便拉着她手,说声去吧。空冀又对那少年一望,正是平素认识的朋友邓坚。邓坚忙道:“老哥买些甚么东西?”空冀道:“不买什么,参观参观。”一面说一面打量那女子,十八九岁,全身女学生装束,妖艳以外,还带三分悲楚。空冀看不定甚么路道,搭讪几句,也就跑了。书中单说邓坚同那女子走出西施公司,到亚东旅馆七十二号,散客、王川等已守了好久。散客道:“老邓,你陪她去买些甚么东西?”
邓坚道:“她剪了两件衣料。”散客问几块钱?邓坚道:“三十二块。”那女子也道:“西施公司一点没有中意的东西买,停回我们到惠罗公司去。”邓坚道:“好,我一定陪你去。”那女子喜形于色,斜拴在沙发内憨笑。
看官,那女子究竟什么来历?待在下约略报告。那人姓章,原籍无锡,老子在上海开一家甚么号子,只生他们姊妹俩,取名淑贞、淑英。淑英还小,守在家里,不大外出。淑贞已破瓜待字之年,然而父母并不肯轻意字人,放任她在外交际,因此波贞浪漫不羁,专交异性朋友,日常征逐,算得一颗交际明星。可是她生性磊落,眼光里不懂什么叫男,什么叫女。男女在一块儿吃喝游狂,绝不羞涩,早已打破两性界限。她交游很广,往往一见如故,凭你是个陌生男子,招她吃喝,她跟了就跑。席上往往高谈阔论,傍若无人。你要和她互通款曲,她便和你娓娓深谈,虽久不倦。因此害得上海一批起码文豪,甚么小报主笔,书摊编辑,个个如蝇逐臭,失魂落魄。只是有一桩出人意料之事,凭你和她感情如胶如漆,十分融洽,要想一亲芳泽,那就不是生意经。她真所谓守身如玉,假使有不识相的色中饿鬼,指头儿触到她肌肤上去,她立刻和你绝交,不算数,还得骂你几声畜生。所以她朋友中知难而退的,不知有多少。后来这风声一播,熟悉她的,不敢轻于发难。不熟悉的也闻名而来,和她精神恋爱,轧个道义之交。可是日子久了,人非草木,谁能无情,有时谈得起劲,两只手不免自由行动起来,一着她身,她立刻竖起脸子,说声住手,我父母的遗体,谁容你肮脏的手指侮辱我。那人只好连声谢罪,心里暗暗惊服她的操守贞洁,从此只好敬而远之。那王散客和邓坚,大家不相信,说天下不论哪个女子,决没有挑逗不动心的。大概自己手法拙劣,工夫不到家。当下便和淑贞交际起来。交际到一个月,情愫很深,往往散客不去望她,她要来找散客,大有一日不见散客不欢的样子。散客心中快乐着,对邓坚说,你今天看我手段吧,人家当他是件江湖医生的野人头,眼看不动手,今天我姓王的偏生要动一动手,瞧她如何对付我?邓坚道:“我专听好消息,你假使不上手,我也要来试一试,我也是有些不深信,难道她是猫儿性不成?”第二天,王散客蹙丧着脸来见邓坚道:“不可说,不可说。昨夜吃着两记耳括子,今天面上还有些热辣辣的咧。”邓坚道:“咦,倒瞧不出她这们一个三贞九烈的女子,我想你还是手段不到家,或者时机未熟。”散客疑信参半,说道:“或者我太性急了一些。”邓坚道:“那么请你让条贤路,待我入手吧。”散客还不肯死心塌地让给邓坚,好容易请王川、孙莲渠作保证,只许邓坚作敢死队,一度肉搏以后,须让散客挨城而进。邓坚勉强答应了,散客又怕口说无凭,立一张契约,叫做"三角态爱合同",契上逐条详细注明,如有入关不让,向保证人理直,合同各执一纸,永久存照。自立此约之后,邓坚便单刀直入,和淑贞女士开始交际。心想淑贞或者为的金钱主义,散客不肯用钱,所以翻脸,我今儿先把金钱来诱惑她。打定主意,开了一间亚东旅馆七十二号大房间,打电话招淑贞来,两人谈得投机,便去西施公司翦衣料。垂晚邓坚又陪她往惠罗公司,买了一百三十多块钱首饰花粉。淑贞女士乐得眉开眼笑,当晚两人娓娓谈情,直到十二点钟。散客、王川等大家散去,淑贞依然坐着,精神抖擞,毫无倦意。邓坚心里快活不尽,心想今夕洞房,再没游移。又怕淑贞娇怯不胜,吩咐西崽送两客大菜,两杯白兰地来。两人对坐畅饮,一回儿淑贞酒落欢肠,早已春上眉梢,芳情不禁,一个娇躯瘫软着似的,不能动弹,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只顾对邓坚瞟着。邓坚心想,此其时矣,忙把枕子叠叠高,褥子填填平,又怕停回流丹浃席,特地托西崽买两毛钱桑皮氏来,塞在褥子底下,一切准备好了。见淑贞迷迷糊糊,躺在椅子里,当下轻轻叫声:“淑贞女士!淑贞小姐!”淑贞只不答应。邓坚将她轻轻扶上铜床,替她解衣时,淑贞支撑着,只不放松。邓坚喘了一回,仍没有替她解除障碍。心想今夕,无论如何逃不到哪里去了,水到成渠,我何必性急呢。一边想,一边自己卸去衣服,到浴间内浴。哪知回到房间里,只喊一声哎哟,淑贞女士呢?遍室搜寻,不知去向。
邓坚懊丧万状,一回儿,去打个电话一问淑贞家里,说已安然到达。邓坚只索抽口冷气,心想一片心机,只一个浴一,全功尽弃,可恨可叹。第二日再去招淑贞,谁知淑贞只不肯饮酒。邓坚无可如何。过得几天,海上无端起了甚么五卅血案。学生在大马路到处演说,邓坚也算得是个热心志士,忙了几天,演说开会呼援请命,只没有空闲功夫,和淑贞女士交际。忽而淑贞女士无时不惦挂邓坚。有一天在路上碰见邓坚,便约到宵夜馆里吃番菜。邓坚又不免情热起来,拉住淑贞女士的玉手,淑贞洒脱不来,正待竖起粉腮发作,邓坚双泪直迸,说声:“女士啊,我这们待你一颗心在你身上早已粉碎了,你可怜我吧,我肯罚咒,没有娶妻,并非来侮辱你。此番正正当当向你求婚,你不答应我,我有死而已。”淑贞香肩一耸,只说得一声不!不!眼圈儿一红,也掉下泪来。邓坚把块帕子替淑贞拭泪,拭干泪痕,又问她道:“淑贞小姐,我晓得你是个纯洁无疵的女子,最讲究贞操问题,不由我起了无穷的敬慕,决不敢侮辱小姐,只要你小姐芳心里面,发出一片慈悲来,答应我这个,我便死心塌地,一任小姐发放,几时成婚,我决不嫌迟。你不答应我,我今天死在你面前,也不回去了。”淑贞听得,又哭了起来,哭得呜呜咽咽,非常悲酸。好一回,止了泪,狠狠的骂邓坚一声冤家。邓坚依旧逼着她答应,淑贞只管摇头,免不得说声:“隔天回答你。”又道:“还是待至来生罢。”
邓坚又凄咽着道:“小姐,你怎又说起来生两字呢?你倒说给我听听,有什么阻力?眼见今生我们俩不能成伉俪。”淑贞摇头低低道:“说也没用,说他则甚?”邓坚问不出她秘密,深觉纳闷,只得各人散去。又过一个月,王散客和邓坚俩因为情场失意,便想投荒异域,不再在上海闹笑话。当时打定主义到日本。邓坚临行,通知一声淑贞女士。淑贞含着一包眼泪来送行,先在大菜馆里饯别,席上和邓坚相对凄然,吃罢夜饭,邓坚到亚东旅馆收拾行装,淑贞跟到房间里跌在邓坚怀里放声大哭,哭得像泪人儿一般。邓坚道:“你好好的,又哭些甚么呢?”淑贞只顾哭,哭了好一回,才说:“邓坚,你去了,害我少个知心的伴保。”邓坚道:“你自不肯嫁我,你肯嫁我,我哪里舍得到外国去呢?”
淑贞道:“难道必要我嫁你你才肯伴我吗?我不嫁你你就不当我是个知心着意的人吗?哎哟!我今世是不能嫁你的了,便是我肯嫁你,你无论如何,不能和我相终始。”邓坚道:“那也奇了,你说的话我一些儿不懂,请你把原由告我,我一定原谅你,和你做个终身伴侣。”淑贞只管泪落如绠,说不出话来。
那时王散客来见了,对邓坚说道:“老邓,你有这样子一位多情人绊着,怕日本去不成了。好了,淑贞女士待你多么好,你就日本不用去了,在上海住住罢。”邓坚船票已买好,哪里肯不去,只索安慰淑贞,叫她别哭,我不久便回,回来和你相叙。你倘真心爱我,允许我婚事,我们便好终身厮守在一块儿。淑贞呜咽着道:“我哪得不是真心爱你,只谈不到婚姻罢了。我情愿终身不嫁伴着你。”邓坚道:“那真笑话,你终身不嫁伴着我,不是和嫁我一色一样吗?”淑贞默然片晌。王散客催着邓坚上船,邓坚好容易按捺住一颗酸心,收拾行李,走出亚东旅馆,淑贞硬要送到船上,邓坚便叫了一辆汽车,一同登车。同时送行的,还有王川、孙莲渠、邵农,到得轮埠,王川等先回,淑贞只管送上船舱,黯然销魂,好久不肯登岸。散客奇怪道:“淑贞,你这样和邓坚相好,怎么不答应他婚姻呢?”淑贞默然,眼泪汪汪,对着邓坚出神。邓坚心中觉得,舍却这样一位缠绵婉转的人儿,远适异国,老大不忍,不免又温存了她一回。只听汽笛已响了两次,水手鬼喝得烂醉,一个个上船,晓得将要启,发急催淑贞登岸,淑贞依然懒洋洋地。邓坚诧异道:“淑贞你究竟怎样呢?如此难解难分,叫我怎么对你好呢?我倒要问你,你为甚同我如此亲热,只不肯答应我的请求?”淑贞惨然摇了几摇头,说:“我不好挖颗心你看,表明我真心爱你。现在我给封信你吧,你此刻未开船以前不许看,停回开了船才好看。”
说着当真把一封妃色小柬,授给邓坚。邓坚很觉诧异,只好把他塞在马褂袋子里。又等一回,汽笛三次发声,淑贞免不得一声珍重,挥泪登岸。舟中王散客说:“想不到淑贞这们一个情致缠绵的女子,我一向小觑了她,她对于贞操,这般重视,平日交际又如此广阔,在上海万恶社会,能够不失身,自保其太璞,那真不可多得。我们老实讲,上海交际明星,那一个不胡调,那一个守身如玉,像淑贞其人,好说独一无二。”邓坚道:“我也佩服她到六体投地。人家只有说柳下惠坐怀不乱,她简实是柳下惠的老姊柳中惠。”王散客道:“只不懂她有甚么障碍,受谁人的拘束,不肯允许你婚姻问题?”邓坚道:“我也莫名其妙。”
说话时,想起刚才一封小柬,便在马褂袋子里抽出来剖开一看,只写着连真带草五个字,便是"我乃石女也,"邓坚抽了一口冷气,把信笺授给王散客。
王散客看了,也两眼翻白,气得说不出话来。那时轮碇已动,载他们两个多情人,到东瀛三岛间去了。在下书中也就不再有他们俩的趣史发表。闲言休提,单讲王川送了行回去,一宿无话,第二天清早,正对着一面着衣镜刮胡子涂雪花粉,忽地镜子里面,又添出一张美人脸子来,不觉一怔。正是:
满面春风虽似玉,一生惆怅为拚花。
不知镜子里面美人的脸子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侦探奉公偷看西洋镜警官守法细玩模特儿
话说王川正在对镜理晨妆,调朱敷粉的当儿,忽见明镜里面,映出一张雪白粉嫩的脸蛋儿来,比王川更加漂亮。王川回头看时,正是自己雇用的一位模特儿邢小倩。小倩出身也是个小家碧玉,穷无所依,来做王川临写的范本,赚十六块钱一月工资,卸下衣服,一日到夜,尽让王川画个畅快。王川画得兴发,还说不定要把她聊以解骚,用一用,另贴她两毛钱外快。这也是画家应享的权利。除画家以外,谁也没有此种艳福。看官上海美术界,也是一时风尚,画家提着画具出外写生,每每前后左右,跟随一两个模特儿,路人往往认错,当作乌师先生陪同倌人阿姐出堂唱。加着画家多数喜欢修饰,脸儿抹得雪白,腰身束得窄细,衣服花花绿绿,走在马路上,娉娉婷婷,两爿屁股,上马路扭起扭到下马路,同模特儿招摇过市,又像扬州人打花鼓耍连箱的一般,害马路上走过人要替他们忍得汗毛笔卓竖,这大概也是美术家的习性使然。讲到他们雇用的模特儿呢,说也可笑,当初上海始作俑的,要算美术大家柳天稷。天稷能够打破中国数千来礼教的大防,提倡这一丝不挂,赤裸裸地描写,不能不算他是模特儿的一个功臣鼻祖。据说柳天稷开办的老牌美术学校里,有一年他决计要用模特儿了。这个炮放出去,顿时轰动了一方有志求学者,大家不远千里,负笈而来,不知模特儿是件甚么希世奇珍,天仙活宝,大家想来见识见识。柳天稷特地把这个暑假期展得极长,差不多首尾两个多月,好筹备这个模特儿大典。他想到模特儿,是西洋一种最高尚的事业,有表现玉洁冰清的价值,第一须到文艺界里去找,脸蛋儿既须妖冶,身段儿更要苗条,肚子里有了一点墨水,似乎举动一切可以文明一些,不致有伧俗气流露在外。谁知连找了两三天,问问他几个女朋友,肯提任这个职务不肯,几个女朋友愣起眼睛,几乎把杀千刀都骂将出来,说柳先生,你也有夫人,也有妹子,何把来卖几个钱,总比一只铜版看西洋镜生意来得好些。柳天稷没法,便想找小家碧玉,身家清白的,一则为生计所困,再则饵以重利,或者肯担任这个职务。一访两天,大家都误会了,以为柳先生要娶妾,怕沾染了杨梅疮,所以要看一看下部,因此都回答道:我们穷虽穷,做小是不愿意的。其中即使有几个愿意,怕柳先生骗来看看,看了说声不对走,岂不给他白看了么?柳天稷找模特儿找得昏闷极了,末着棋子,便想到娼妓身上,心想娼妓本来是件玩物,只要有钱给他们,总好商量。当下便叫朋友代了几个长三么二的堂唱,叫了几回,开口向他们商量这件事,说只要脱去衣服,供学生们临写临写,保你们险,汗毛都不碰歪你们一根。谁知娼妓们大家摇摇头,说我们虽然也卖身,不过是关了门,下了帐,盖了被,才办这秘密交涉。倘使脱光了衣服,叫几千几百双眼睛看着,除非偷汉子,给丈夫捉住了,双双绑出来,给人看,那是没法。否则像莲英阿姐一样,给人谋杀了,官厅来验尸,才有这个给人瞧看的机会。
柳天稷一想,我往常太小觑人了,如今不能把模特儿三个字预先声明了,于是在那里找到一名缝穷的,一名拖鼻涕小大姐,都是江北人,把来养在家里。那个缝穷的才得念四岁,已嫁过四个男人。那小大姐才得十七岁,雇她来,她也不懂做甚么。见着东家这们好菜好饭的供养着,心里有些疑惑不定。一吃十天,吃得脸色从枯黄里渐渐变出红润来。柳天稷设计叫她们洗澡,一天冷不提防推门进去,吓得那缝穷婆怪叫起来,说柳老来强奸我们了。柳天稷道:“别瞎说,我看你们俩身上还算得白净,要想请你们到学校里去充一名模特儿,工钱每月四十块,月底给发,一文也不短少。”又把模特儿是怎么一回事,讲了个详细。又替缝穷的取了张韵琴女士的芳名,替大小姐取了裘丽仙女士的芳名,教导了一番工架,当时两人只指望来做娘姨大姐,赚五块六块一月的,一听是这们一个玩意,不坏甚么,有多么进帐,乐得眉开眼笑,满口应承了。柳天稷又叫裘丽仙把奶膀子要捏得大,不大要失却自然的美,裘丽仙一一听他吩咐。过了几时,校中开学的那天,模特儿上场了,柳天稷已替他们预支了一个月工钱,买了一套学生装,打扮得光洁得多了,带着上美术学校去。柳校长站得高高的台上,介绍给众人道:“这位是张韵琴女士,这位是裘丽仙女士,对于写生种种姿势,是个老法家。”末后还请入讲堂里,双双脱了衣裳,一个表演立的姿势,一人表演坐的姿势。柳校长站在傍边,指指点点道:“这根线如何美,这个曲如何美。”众人齐声赞叹,都深深把张韵琴、裘丽仙几个字印在脑筋里,谁也不知道是个江北来路货。这是模特发轫之初的一段小小历史。自从柳天稷一发明,上海不但只只美术学校里有个模特儿,弄得个个美术家身后跟个模特儿。当下邢小倩来访王川,对王川带哭带诉道:“王先生,我要辞职了,你可好饶了我吧。”王川道:“你辞了职,到哪里去?”小倩道:“外边又有人新发明一件投机事业,出卖模特儿照片,价钱很贵,每张五角六角,现在有不少人,在外边拍,只少模特儿,听说雇用模特儿,价钱着实可观,每个钟头五块六块钱,我现在也要去供人拍照了。”王川怔着道:“你哪里得来这个消息?”小倩道:“画报小报上,都登载着照相和广告,不信你买张画报,一看便知。”王川当同小倩奔到望平街,一问报贩子说,画报有十来种,不知你要哪一种?王川一吓道:“怎么风起云涌,有如许之多呢?”报贩子道:“也是个潮流,出版得越多,越有人请教。”王川道:“那么你统统卖一张我。”报贩子道:“全份十二张,一共八百四十文。”王川又是一怔,报贩子道:“小报还不在其内咧。近来小报比画报更多,共有七十二张,名目繁多,花样翻新,平时我们在外边喊卖,十几种报,浪着调,只喊一条弄堂。现在新世界喊起,直要喊到昼锦里口,一时还喊不尽许多名目。再隔几时,一定喊到外滩,那要害我们喊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王川听得,呆了呆道:“可观可观,我且买了画报再说。”当下如数给了钱,捧着一叠画报,同小倩回到家里,逐张披阅,当真张张刊着模特儿照片,全身精赤条条,一丝不挂,好说得纤毫毕露,下面题着一行小字,不是说"冰清玉洁",便是说"玉软香温",一个不算数,还有两人三人合拍的,也题着"珠联璧合""三美争春"等字样,王川看得眼花撩乱,看到一张《礼拜画报》上,登的一幅唤做"镜屏春艳",不觉心头火发,拍案而起道:“楼东杰那厮,可恶已极。这一幅床上睡着一男一女,不是我自己和张小鸾吗?当初我在亚细亚旅馆,和小鸾以及徐女士两人过夜,给他知道了,早上把快镜对准床上拍的,现在公然披露在众目昭彰的画报上,那还了得,该死该死!”小倩夺来细强一看,笑得前仰后合。王川气昏着,半晌才说:“此耻不雪,非丈夫也。”小倩苦劝一番,王川气平了,又对小倩说:“现在外边果然盛行模特儿,那么你也不必辞职,我同你组织一个两合公司,不用你拿出钱,你只消把身体当资本,待我多买几筒干片,开一间精致些的房间,将你拍照,多拍几个花样,印出来堂堂皇皇登报出售,每打大洋两元,预备销他五千打,不是有一万块钱吗!我和你三七拆,你拿三千,我拿七千,不是好捞一笔大大的外快吗?”小倩快活得眉开眼笑。王川给她十块钱,叫她先去开好近西饭店,牌子上只消写小王两字,停回我自来找你。小倩领命而去。王川独自寻思,楼东杰此人,委实可恨,我不过脱掉一星期课,便在画报上宣布我的证据,我非得去责问他不行。或者我竟请律师,起诉他个"公然侮辱"的罪名。既而一想,打官司打不得,我同他校里学生睡觉,也有个引诱成奸的罪名,还是私下和他交涉吧。
打定主意,出门径往北京路亚洲中学。谁知走到校门口,只见双扉紧闭,门上粘张条子,说"有事接洽,请至宋家弄六十八号",王川晓得是庶务员家里,当去一问情形,说校长楼东杰前天和新娉的一位女教员不知去向,现在那女教员的家长,正在公堂起诉,大概东杰不能再到上海。王川怔了半晌,问道:“那么这所学校如何办法呢?”庶备员道:“没办法,只有召盘。”王川道:“不知可有人盘么?”庶务员道:“一切校具,便宜一点,总有人受领,所为难的,还有件活货,一时不容易出盘。”王川道:“甚么活货?”庶务员道:“便是那位校长夫人徐女士,她家里现在不能回去,住在校里,开支很大,她又声明,谁来受盘亚洲中学,谁供给她费用,差不多要连校长夫人一起盘进在内的,人家就不肯轻意接手。”王川叹口气道:“楼东杰弄到如此一败涂地,却非始料所及。”说着别了庶务员,回到家里。孙莲渠来访,说邵农已回粤州,入军政府,当个书记,好赚七十块钱一月。自己也想到广东。王川道:“你到广东,言语不通,诸多不便,还是在上海弄弄笔墨罢。”莲渠连声叹气道:“弄笔墨,真没有味儿。广东不去,我想托人介绍进旦晚银行,做个行员了。”王川道:“也好。你在上海,好不时叙叙,现在散客、邓坚等跑了,只有我和你谈谈天。”当下两人闲谈一阵,吃过饭,莲渠独自回寓。王川溜到近西饭店,正在细认牌子上小王字样,忽见三四位画家,大家提着快镜,同两个女子,也走进近西来。王川要待不招呼时,已给他们瞧见,只好一同登楼,王川问一位姓胡的道:“小芙,你也来拍模特儿照片吗?”小芙道:“是的,我这里老主顾拍模特儿老拍手了,我常开着上面一百七十号双房间,有浴室、电风扇,你要拍时,尽管在我房间里拍,可以不必另开房间。拍时我还好替你导演。”王川道:“我已托人开了这里一百五十号。”小芙道:“一百五十号在三层楼,光线不足,不能拍照,你还是同那人合并在我们一起拍罢。老实对你说,现在市面上单人模特儿片子已不卖钱,非得三四个人大会串,拍在一起不行。”王川道:“很好,我们来合作罢。”当去一百五十号找到小倩,同往五层楼小芙房间里。只见小芙带来两人,一个老拍手,叫阿宝,右手多一个指头。一个黑苍苍面孔的叫老五,还是第一回拍,阿宝去招来的。先拍双人片子,小倩不加入。阿宝小芙手里抢了个香烟屁股狠命吸了几口,丢在痰盂里。一回儿,下衣像落蓬一般褪到脚踝骨上。众人觉得顿时眼前一亮,下衣脱掉,再把短衫袜子等,一件件脱得精光。老五还在解钮子,阿宝把她裤子一抽,也落到脚板上。老五面上一红,阿宝道:“这老规矩,美术学堂派,先脱裤子的,脱了裤子,一切都不害羞。便是你慢条厮理,旁人好不性急。”小芙道:“不必多讲,我们拍吧。第一张拍个"夜坐悄思"的样子,老五坐在椅上,阿宝站在傍边,两人装作想一件事情。”阿宝道:“有数有数。”照小芙所说的样子扮着。小芙道:“下面显豁一些,腿子不要夹紧。”阿宝说:“有数,你拍就是。”小芙拍了两张,再叫他们睡在半铜床上,拍一张"双凤齐飞。”坐在浴盆里,拍一张"双鸳戏水"。连拍了十多个样子,再叫小倩加入,拍三人片子。又拍了二三十张,说不尽形形色色,怪怪奇奇,直拍到垂晚,房间里没有光线,才始住手。三位模特儿,已是娇汗盈躯,各去了个浴,才始分道扬镳而散。过得三四天,王川印出双美三美的片子不少,便在闸北西门两处地方,设立南北机关部,公然陈列出来,登报发售。报上说得天花乱坠,甚么"双美裸体照相册""三美模特儿照片",外加说明,甚么"并非图画描写,完全真身摄影。”"本公司觅到全球国色,大会串,拍成三美双美裸体照片,共有三十六套花样,套套新奇,一见销魂。”更有甚么"须眉毕现,玉体横陈"等字样,有人疑惑这"须"字别致,其实双美一颠一倒横陈着,自然须眉不分,有甚么诧异呢。自人从这广告披露以后,顿时又鼓动了一种潮流,买的人千方百计收罗,出卖的人天天增加,广告一天多一天,登登小报不够事,索性登起全国风行的大报来。,这消息传给地方官知道了,说那还了得,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只差几件衣服而已。现在索性剥掉衣服,公然拍照出售,贻害青年,实匪浅鲜。当下会同警察官,出示严禁,不许公然出售。此后有一位某军长,初到上海,在某处开会,瞧见许多交际明星,个个袒胸露臂,体态轻盈,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左右道:“上海有一种不着裤子的女人叫甚么?”左右回说:“叫模特儿。”军长皱了皱眉头道:“伤风败俗,该当严禁。”这两句话,钻入当地警官耳中,如奉纶音,回到警局,重行出示严禁。又恐那批模商,阳奉阴违,当同侦缉长商量,教他严密访拿。侦缉长晓得奉上官命令,不便塞责,当真同全班侦探,四出搜查,一时破获模特儿机关不少,捉进模特老板很多。王川不幸,也在其内,判押三月。侦探立此巨功,警官各有赏赐。当下侦缉长把几箱模特儿照片送到堂上时,警官眯挤着眼睛,逐张察看,一时看得出神,对侦缉长说:“这模特儿,委实可观,莫怪哄动万人,不知外边可有什么新奇的吗或是两人或是三人合拍的,你们再去设法抄查,查到了来给我看个仔细。”侦缉长说声得令,走下堂来,对众弟兄说:“模特儿,模特儿,现在弄出事来了。堂上瞧得出神,嫌比一个人拍的不有趣,要我们再去抄查双人三人的给他看。外边模特儿机关,都抄尽了,教我们再到那里去查呢?”侦探中有一个工于心计的,叫阿毛道:“老哥,你放心,把这件事交托在我身上,莫说堂上要看双人三人,便是看十个念个在一起的也容易。”侦缉长笑逐颜开道:“那么专托你阿毛哥吧。你查到了,自己送给大人瞧,有赏赐,我们也不来拆你分儿。”阿毛道:“理会得。”当下走到城隍庙,只听一片叮叮......!叮叮......!的锣鼓声,又听得那江北口音喊着道:“一只铜子看十门嗳......看了一门又一门嗳......看到孙行者大闹天宫嗳......看到那个扬州女混堂嗳......还有那个大小姣娘好耍子嗳......”
说到这里,阿毛丢上一仙铜子去看,谁知里面早已变换花样。
阿毛看完十张,一无破绽,好生纳闷。心想江北人很坏,非偷看不行。又走过一处,听得又在那里喊着,阿毛轻轻走上前去,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同一位老太太,看得绯红着脸走了。阿毛乜着一只眼睛,偷偷一瞧,里面果然一幅秘戏图,一男一女,正在颠鸾倒凤,虽是画的,画得维妙维肖,当下沿途喊了个岗警,便把那摆西洋镜的人拘住,抄出西洋镜里面,不少诲淫画片。阿毛把他立刻解进警局,一面将画片呈上警官。警官不敢怠慢,慌忙戴起老光眼镜来,仔细察看,啧啧叹赏道:“妙则妙矣,可惜呆板一进。”阿毛何等乖觉,连忙接嘴道:“大人在上,小的有个意见,供献大人。假使如此这般,便好捉几个活模特儿来,供大人一个个细赏。”警官惊喜欲狂,说我签手谕给你,你立刻去照办,办得好,重重有赏。阿毛拿了手谕,得意洋洋走下堂来。侦缉长和几位弟兄们,问阿毛模特儿案如何办法?阿毛说:“早已办妥。今儿堂上要看活模特儿了,我们大家好趁此机会,广广眼界。”众位弟兄说:“阿毛,你痴了,活模特哪里捉去?便是捉了来,解到堂上,也不过是个女子,哪里好剥掉她衣服,当堂供人玩赏呢?”阿毛笑道:“不但供我们玩赏,还要精赤条条,给全上海人玩赏。”众位弟兄说:“吹牛皮,你做了大总统,也办不到把个女子,精赤条条供众人玩赏。”阿毛道:“我自有手段,这条法律,便是我订的法律,你们不信时,看颜色吧。”众弟兄当他梦话,阿毛一人自去进行。
且说上海地方,有一种嫂嫂,军纪虽只二十来岁,可是没一个人不称他一声嫂嫂,便是稀小的小孩,垂老的老翁,也一例叫他嫂嫂。照伦理学讲起来,有了嫂嫂,便该有一个对待的哥哥,然而哥哥没一定,不论谁,只要是阳性,都有做哥哥的资格,只要嫂嫂承认罢了。但是今天做了哥哥,也许明天便退任。这种嫂嫂,上海很多很多,统名之曰白相人嫂嫂。嫂嫂的面庞,也很白嫩,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也能摄人魂魄。然而细细瞧起来,水汪汪中实在带着一股杀气。嫂嫂的装束,衣是黑衣,裤是黑裤,袜是黑袜,鞋是黑鞋,加着本身的黑发,黑眉,黑眼,照烘云托月的古例推测起来,嫂嫂的脸蛋儿,自然要白了。嫂嫂嘴里镶着两个金牙,据说不是脱落了才去装的,是把好好的牙齿拔了,去装上金的。嫂嫂的手上共有六个金戒指,左手三个,右手三个,嫂嫂的踪迹,白天最多在四马路,升平楼,大马路,日升楼,打狗桥,上海楼,这几处地方,最容易看见她,这是嫂嫂的大概情形。我书里说的嫂嫂,是一个嫂嫂中的老资格。有一天晚上,嫂嫂在霞飞路初宁里十三号家里,正坐在电灯光下吸烟,走进个梢长大汉来,连声喊着道:“嫂嫂!嫂嫂!!嫂嫂!!!”嫂嫂只不答应,嘴里衔支大英牌香烟,头上积着烟灰有一寸多长,并不弹去。等了好一回慢吞吞答道:“你嫂嫂又没死掉,要你死鬼叫喜般叫。”那男子道"嫂嫂真死了,送丧的准定有一里多长。”嫂嫂跳起来道:“死鬼,你说什么?老娘臂膀上吊得起人,肚子上站得起人,老娘只用了你几个钱,你便想管我吗?吓!对便罢,不对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男子道:“唷唷,我又没得罪你嫂嫂,你欠的几个钱,又不问你讨,你要用五十一百,只管拿去。”嫂嫂欢喜道:“老娘这几天赌运不好,一口气输了三四百。”男子道:“洋钿钞票我多着,明天亲自送给你。只是我要问你,你身上的东西,让我瞧一个畅。”嫂嫂一笑道:“死鬼,你是个近视眼,休想。”等一回又道:“老娘今天放一个大人情,你拿本领来找罢。”那男子喜得笑起来道:“你大腿上刺着两条龙,我是知道的。胸脯口一只凤,我也知道的。难道小肚子上还有甚么好玩艺吗?我非得看个清楚不行。”嫂嫂道:“爽爽快快,要看便看,多说话不是生意经。”那男子听得这般说,便拉下电灯细看。一回儿说,原来这玩艺儿在夹缝子里,叫人粗看哪里看得出。又问嫂嫂道:“不知你刺了几年?”嫂嫂道:“三四个年头了。”又问有几个人一同刺着这东西?嫂嫂道:“小姊妹十个,我年纪最大,辈分最长,刺的花纹也最多。像前楼嫂嫂,楼下嫂嫂,就没有像我刺得多。”那男子道:“不知她们可在家里?”嫂嫂说:“在家里,你想看吗,那是办也办弗到。”男子道:“办不到,我就不看,请她们来喝杯酒吧,拿十块钱买去。”嫂嫂拿了十块钱去买来不少酒菜,当真请到前楼嫂嫂和楼下嫂嫂,一同畅饮,直到一深黄昏,大家喝得烂醉如泥,腻在一块儿,不能动弹。第二天早上醒来一望,已在警察局女看守所里。大家吓得目瞪口呆。一回儿,有人来提她们上堂。警官戴着玳瑁边眼镜,吩咐把三个女刺花党衣服完全剥掉,细细检验她们身上刺的龙凤鸳鸯。阿毛深知警官是个近视眼,怕他一时瞧不清楚夹缝子里的花纹,在旁细细指点道:“大人在这里!大人在这里!”警官微微点首。阿毛又道:“大人这活模特儿,委实不错。”警官看得津津有味,把玩了好一回,拍案怒叱道:“好无耻的贱妇,本官奉命严禁模特儿,你胆敢在模特儿上刺着模特儿,那个双料的罪名,还当了得。”一边说一边翻着违警罚法,只不见有双料的罚法,一回儿又拍案道:“本官只把法律以外的刑罚来处治你们。”当下吩咐把三个精赤条条游街示众。这消息传到外边,早已惊动了全上海市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到马路上来观光。大家说,上海自从禁止了模特儿西洋镜以来,这玩艺儿好久没见了,我们没有模特儿西洋镜看,还是来看看这游街示众的活模特儿吧。顿时万人空巷,把三个嫂嫂,看个畅快。这当儿本书里面的马空冀、褚箜篌,也在路上观光。看了一回,空冀问箜篌道:“这个罚法,不知依照新刑律第几条?”箜篌摇头道:“我做了律师,还没有读过这条法律咧。”空冀道:“大概这部法律,是警官的袖珍秘本,所以连你大律师也不知。我代表全上海市民,谢谢那位警官,这么把真身活模特儿公诸同好,也算开千古未有之奇观,百岁难逢之盛会。”箜篌笑了笑,同空冀走到租界上事务所里。空冀道:“停回晚上,我请你吃夜饭,定下地方,再写请客票你,请你同如夫人一齐来。我并没第三个客。”
箜篌道:“理会得。”空冀回到局里,见尤璧如留下条子,说回里一星期。衣云又不知那里去了。局中只留几位办事员和帐房,当下整理一回局务,等天一晚,便到新利查。西崽迎进十号房间,空冀写了张请客票,具名只写一个"知"字,送到新马路延庆里箜篌小公馆。不一回,箜篌同如夫人来了,各人写张菜单发下。空冀问可要叫局?箜篌道:“免了吧。”正说时,走进一男一女来,把三人吓了一跳。这一男一女,并非别人,便是空冀日夕思慕的坠欢五娘,男的当然是汪雪三。箜篌招呼着道:“雪三兄,你怎知我在这里?”雪三道:“我们到你公馆,见请客条子,晓得地点,因为有件要公,特来找你谈谈。”说着又招呼空冀,只叫声杨先生,多日不见。空冀见五娘跟在后面,趁此机会,竭力邀雪三坐下。雪三推让了一回,才允入座。又为五娘介绍道:“这位杨先生见见。”五娘对空冀一瞟,低下头盈盈不语。雪三又道:“这位小妾,一些不懂礼数,今天叨扰你了。”空冀道:“这算什么话,我们都是一见如故的,不必客套。”这时箜篌夫妇默然旁观。空冀又请雪三点了菜,唤西崽斟上酒来。雪三当和箜篌娓娓谈正事。空冀不时偷瞧五娘,见她面泛桃红,露出万种羞惭的样子。空冀有意引逗着她,斟上一杯葡萄汁,叫一声汪夫人请用酒。五娘伸手招了招,瞧她一只玉手,好像在那里索索发抖。空冀心中,也像万箭穿心一般,悲酸欲涕,只觉有万言千语,相对不能道只句。此种境界,直能使身当其境的人,哭又不是,笑又不是,只索呆呆地装着痴子。一回儿,雪三和箜篌正事谈完,各人吃菜。吃罢一道菜,空冀无心问起褚夫人,几时往杭州,褚夫人说,我刚才杭州来,杭州西湖上出了一件新闻。空冀问:“甚么新闻呀?”褚夫人道:“奇怪奇怪,几千年的雷峰塔无端坍倒了。”空冀心里一怔,五娘心中也是一跳。褚夫人又道:“雷峰塔一倒,白娘娘好活动了。”空冀和着调道:“白娘娘好活动,可惜许仙官已气死了。”褚夫人笑了一笑。这时五娘低头不语,好像盈盈欲涕。亏得门外走过两个妓女,便是空冀常叫的爱琴,当问一声马大少,耐要转吗?空冀连忙说:“不转不转。”望望雪三面上,已觉有些惊异。箜篌凑趣道:“转转何妨。”那时爱琴、老三、老七已走进房间,坐在空冀一旁。空冀怕她再叫马大少,只觉惊魂不定,仍旧嚷着不转不转。老三含嗔薄怒道:“不转也要你转了。”说话时,外边又走进一个人来。正是:
坐上弄娇声不转,夜来携手梦同游。
不知走进个甚么人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十丈软红尘销金有窟漫天飞白雪埋玉无人
话说走进十号菜间那人,是替爱琴拉胡索的乌师,当下老七唱罢一折青衣,留坐片刻,飘然自去。座中五娘目不傍视,垂首至臆。箜篌只管和雪三高谈阔论,滔滔不息。直到喝过咖啡,雪三站起身来拱拱手要走,不识相的西崽,捧上一张菜单,一张签字单,恭恭敬敬,授给空冀,叫声:“马先生,请你签签字。”空冀接在手中呆着。西崽又饱蘸一支笔,送上空冀。空冀偷觑雪三,见雪三正在穿马褂,忙写上数目,填上姓名。西崽接在手里,却不即走,向外边搁在桌上,替雪三穿马褂。雪三回头见桌上签字单子,赫然马空冀三字,怔了半晌。那时空冀已知真相败露,只索讪讪不响。雪三也不深究,同五娘致谢而去。箜篌笑道:“可是说谎话,没有不穿绷日子。好笑你们两下里一个瞒着真姓名,一个谎说认得马空冀,今天完全穿绷,各人肚里惭愧不惭愧?”
空冀摇头叹息道:“穿绷随他穿绷,只是久别重缝的所欢,今天相对默然,未免令人心痒难搔,愁和恨咽。”箜篌道:“你自不旷达,拈花惹草,本来不能当真,只好以过眼云烟视之,倘拘拘于得失,委实自寻烦恼。”空冀很以为是,毅然决然道:“听你的话,抛开心事,从今以后,不再思念五娘了。”说罢各自回去。第二日早上空冀在家里接到邮局发来一份讣闻,打开一看,晓得北京李蕴斋作古,追念旧游,汪然雪涕。饭后到局里,又得一耗,说玉吾的父亲死了,玉吾星夜奔丧回籍。衣云也正在叹息,对空冀说:“玉吾父亲,里人大家唤他福爷,好算一乡之雄,而今已矣,怕玉吾不能再来海上,我们又有离群之叹。”空冀凄然不欢,又问璧如回里,有何要干?衣云说:“璧如来沪多时,伉丽久疏,此番回去度中秋,大概不多耽搁,日内便来。”空冀道:“我们几位至友,组织这个出版机关,虽则年有盈余,然而心血亏耗不少,我年来觉得精神不继,晚上心中怔忡不宁,入睡时每一思索,便终宵不得合眼,据医生说,神经衰弱,非屏绝百务,悉心调养不可。我想置身于繁华市场,无从调养起,抵当等璧如来沪,将一切局务,交托你和璧如,出空身子,往西湖小住半年。”
衣云道:“我只能从傍参赞,璧如怕也不肯独当一面。你这计划,难成事实。”
空冀道:“总须老友原谅,我不免此行,好在沪杭朝发夕至,有事尽可通函磋商。”衣云默然,晚上衣云回到定一里寓所,表妹琼秋说,刚才九寿里陆啸云家有人来请你,不知有甚要事?衣云诧异道:“啸云不是昨晚同玉吾还乡的么?今天谁来唤我?”琼秋道:“你去一趟再说。”衣云免不得捱步到孟纳拉路九寿里,一问楼下娘姨,说老爷昨天动身,不在家里。衣云道:“不知刚才谁来唤我的?”娘姨说:“我们不知。”正说时,楼上叫道:“可是云少爷,请厢房里坐,老太太有话说。”娘姨连忙迎进厢房里送茶敬烟,不一回,走进个虾米式的老妪来,对衣云点点头,衣云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叫声:老太太。老太太也招呼一声,坐下衣云一傍,咳了一回嗽,一个鸡皮鹤发的头,摇摇不定,对衣云打量一回。衣云先开言道:“老太太几时到上海的?”老太太说:“我前天来,因为乡下女婿钱福爷病重,我来叫啸云回去。不料我到这里,乡下信来,说福爷已过世。我年纪大了,怕动弹,只叫啸云回去,我也不回去了。云少爷,你到上海一碰好几年,为甚么乡下到也弗到?你叔父前年死了个新养的儿子,一向气得身子不快。你婶母寄信我,叫你回去罢。”衣云道:“我一时还不能回去咧。”老太太道:“你不能这样不想回家的。你叔父年纪老了,又没儿子,你好几年不去望他,他心里气不气?”衣云道:“你老人家说话是不错,只恨我到上海来,一无成绩,依然两手空空,怎好回去见人。”老太太说:“不赚钱不好忘掉家乡的,回去总须回去一两次。你们年纪轻,不懂事情,像我外甥玉吾,也是这样。一出门不想家里,爷生病寄信他,他依然假痴假呆,直到得了死讯,才同姑夫回去,荒唐不荒唐!”衣云问福爷甚么病死的?”老太太说烂喉痧,只上了床四天工夫,就病重得不堪。衣云道:“可惜。”又问老太太府上都好?老太太愣了愣道:“我家孙女湘林,她也时常身子不快,有时胃气痛,有时发寒热,身子比从前瘦弱得多了。当初你云少爷在家里,每天同她一块儿说说谈谈,她很快活的。自从你云少爷一走,她除看书之外,只有睡觉,一月这样,一年也是这样,身体慢慢里不好起来。她现在一个月倒有半个月睡在床上,我和她的娘,大家疼着她,怎么弄法呢?她的性子又很古拙,说了阿大弗卖阿二,唉,我真替她担心事咧。”衣云默然,心中突突的跳荡,一回,老太太又说:“云少爷,你面庞也比从前消瘦得多了。上海地方,我说不宜常住。我劝你还是乡下叔父家里缩缩罢。我家湘林也叫我这们劝你回去。她时常惦记你,你回去了她多个同伴,心里快活一点,说不定毛病就好了。”衣云点点头道:“我是想回去望望湘妹,不知湘妹为甚么只管缩在家里,上海来也不来?”老太太说:“她原来脾气这般,只喜清静,不喜热闹的,我劝她出门散散心,她只不理睬我,还有甚么话说。”
衣云听得,又呆着不响。老太太又摇摇头道:“我家湘林,年纪算小不小了,从前她爷做主意,想把她配给玉吾,统统说好,她哭着吵着只不肯,说要等五年再说。后来福爷又托人来作媒,说五年已过,不知她心里肯不肯?我问问她,依旧不理会,抵死不肯出嫁。现在年纪一年大一年,不懂她心里怎么一个打算,教我们做长辈的,也难替她摆布了。云少爷,你和湘林从小在一学堂读书,真像哥哥妹妹一般,你倘使到乡下来劝劝她,或者她肯回心转意嫁玉吾,让我们好抛开一桩心事。”衣云微微叹了口气道:“只是我和湘妹已好久没见面了,见面时,怕不便说起。况且你们好婆亲娘也劝她不信,叫我哪里插嘴得下呢?老太太,我看湘妹的婚事,还是将来让她自己主张罢。”老太太不住的点点头,既而又说:“她自己有主张倒也罢了,只要她肯告诉我,愿嫁谁,我不论穷苦,一口承认她嫁谁。可恨她自己没主张呀!”衣云道:“姑且等她将来打定了主意,再说罢,叫我劝她,也无从劝起。”老太太默然片晌,又和衣云讲了些家常,衣云便告辞而出。当下一壁走一壁想,湘林如此专心一志的守着我,我再不去安慰她,她真要为我憔悴而死。只是怎么去安慰她呢?第一层,飘泊依人,担不起家室之累。第二层,玉吾眷恋不舍,恐伤友谊。第三层,舅父愿将琼秋许我,琼秋又是一心一意的对我,数载相依,俨如伉丽,一旦舍之而娶湘林,不知琼秋要痛心疾首到甚么田地。唉,身处两难,无可为计,不觉惘惘若失。回到定一里,终夜辗侧,不能入睡。
第二天直到吃饭起身,吃过饭,径往大公书局,适逢汪绮云来访。绮云说:“我现在改了行,新进"千叶影片公司"当演员,月薪一百元,近日正拍《未来上海》一片,那电影事业,利息比较出版书籍来得优厚,将来一定发达。
我不但当演员,还想投资咧。不知你老兄赞成不赞成?”衣云道:“我不熟此中内幕,不敢赞同。”绮云道:“做电影事业,一点不难,只消招演员,请导演,办机器,拍片子化五六千银子,拍成一部片子,卖给南洋一带,着实有利可图。这项新事业,将来一定发达,请你快快也加入团体。”衣云笑道:“我无志于此,听得外边对于演员的名誉,不大好听。”绮云道:“未必尽然。不过偶有一二人不守本分罢了。”正说时,空冀来了,插嘴道:“你们不是在那里讲电影事业吗?”电影事业的确算得最近一种潮流,上海近年平添了不少电影公司,外间有人说'导演满街走,明星多如狗。'其多可知。”衣云笑道:“老兄,你说话留神些。这位汪先生,也是明星之一。”空冀诧怪道:“咦,你也现身银幕吗?那对不起,不过照我眼光看来,电影事业虽不致像交易所一败涂地,寿命也一定不长。因为倡办的一多,份子庞杂,就不免名誉被累,所谓一薰一莸,十年犹臭。名誉一坏,就不能得社会的信仰心,恐蹈从前新剧潮流的覆辙。”
绮云道:“现在有几家公司,名誉还好,所恨那批女明星,太觉放浪不羁。”空冀笑道:“女明星的怪现状,真罄竹难书。我友'百花同日生'新近撰一部洋洋洒洒的明星秘史,叫做《银海潮》,十余万言,也只写得一个粗枝大叶。秘史之多,可想而知。”衣云道:“不知那批女明星甚么出身?”空冀摇头道:“不可说,也有肉林健将,也有鸡群大王,也有弃妾,也有孤孀,一上镜头,都算明星,要在这里寻个幽娴贞静、洁身自好的女子,好说一个没有养,一个已死掉。”绮云插嘴道:“那话未免过甚。十步之内,岂无芳草。”空冀道:“老哥,大概也受了影戏迷或者是星星相惜,不瞒你说,我前天在'月亮公司'席上,眼见有三四位明星,都是肉林老资格,从前三块五块钱上过砧的,听说现在润格飞涨,在三东一品之间,要三十五十元一刀,未免可笑。这东西又不好当古董看待,怎么用得旧了,反要加价呢?”衣云、绮云听得全笑了。衣云道:“这古董,不知你赏识过没有?”空冀道:“我无骨董癖,不做此项瘟生。前月有位朋友,叫金子怡,不远千里而来,硬拉我到近西开房间,蓄意要叫个星来玩玩。当下茶房荐成他一颗老星,叫甚么柳姑娘,身像缢鬼,发像鸟窠,浓装艳裹,娉娉婷婷的走进房间,只对子怡低鬟浅笑,子怡和她有搭没搭的腻谈,她笑得花枝乱颠,不一回,两人已腻作一团。我眼见交易已成,溜出房来。日后半个月不见子怡,一天我到白克路济仁医院访友,只见子怡也在里面打针,见了我露出十分羞惭的样子,我道:“子怡兄,你在这里则甚?”子怡讪讪的道:“都是近西一夕的祸根呀。”我笑道:“算得柳姑娘多情,晓得你远道而来,河梁送别,还要折柳相赠咧。”子怡只顾摇头说:“从前我在花丛混了十来年,也太太平平,现在只一度销魂,已像种了牛痘苗似的,必发必中,足见明星效力不小。”我说:“正合着成语叫做'有意栽花不发,无心插柳成阴',那棵柳树插不得,一插便染花柳病。”子怡苦笑一声,我便走出医院,你们想化了重价,依旧不能免危险,那么何苦呢!”说得两人笑了一阵,衣云笑定了,告诉绮云说:“钱福爷过世,玉吾已奔丧回籍。”绮云听说,怔着道:“啧啧啧,玉吾不得了,以后不知要放浪到甚么田地呢。”衣云很诧异道:“你说甚么?玉吾在上海好几年,也未见他十分放浪。”绮云冷笑道:“哧,你和他见面的日子很少,哪里晓得他底细,他全本西厢,统在我肚里。”衣云怔着不响。停回绮云告辞,衣云便跟了出来,径跟到介眉里寓所。狮夫人迎了出来,唤声沈先生,好久不见了。衣云也叫声嫂嫂。三人围坐下一张小圆桌子上,自有娘姨斟上一盏香茗。绮云忙告夫人道:“乡下钱福爷已死,玉吾奔丧回籍去了。”狮夫人听说,呆了呆道:“哎哟,不知那人......怎么......”绮云便对夫人眼睛一瞟,衣云觉得诧异,笑道:“你们说话何须藏头露尾,我和玉吾也非泛泛之交,他有什么秘密,你们告知我,我也决不替他宣布。”绮云道:“不是我们有心瞒你,因为很有出入,他千叮万嘱,叫我们严守秘密,我们不便告你。”衣云心中纳闷,冷冷道:“你不宣布也罢。未免太忠心于玉吾了。”绮云见衣云怏怏不快也便直言相告道:“老哥,你别生气,告你也无妨,只请你守口如瓶,别把这消息传到陆啸云家去。玉吾因为不能忘情于表妹湘林,怕湘林一知消息,永远不肯嫁他。他晓得你和湘林很接近,所以不使你知。”衣云道:“其实我真不管这们闲事咧。”绮云道:实不相瞒,他在上海这几年,耗费已达两万,并且负担着一件累事,一时怕不能解脱。”衣云听说,呆了半晌道:“你哪里知他详细?”绮云道:“我晓得已久还是前年春天,无端在路上碰见他同一位花枝招展的女郎,年约二十开外,体态苗条,丰度妖冶,面上露出十分荡意,全身衣服,打扮得半中半西。他见了我,一时不能隐避,只得邀我一同去吃饭,介绍那女的,说叫甚么卜婉珍女士,马虎女校毕业,擅长跳舞,在卡登饭店相识。那卜女士十分倜傥,席上谈论风生,绝无女儿羞涩态。从此一面之后,玉吾时常来约我同游,有时卡登,有时大华,卜女士和他腻在一起,形影不离。往往一食所费三四十金。我见玉吾毫不吝惜。我私下苦苦规劝他,他只不听我的话,我也未便时时絮聒。过得几时,他向我借一千块钱。我问他甚么用途,他说卜女士要买只钻戒。我没有答应他,他后来向我内人借一千。第二回又来借,说要和卜女士租房子,非两千块钱不能过去。我又苦劝了他一番,他依旧执迷不悟。连日来和内人说法。内人不得已,又借了他一千块钱。后来他说香巢已筑居法界霞飞路,要领我去看,我只没去过,我眼见他依然挥霍无度,很替他担扰。谁知过了半月,他忽把二千块钱来还我内人。我内人问他哪里来的款子。他实说有人送他的,那送的人是谁,你老哥总也猜不着,是个苦出身的女子,现在做了阔人的姨太太,手里有好几万现款,和玉吾素有交情,一旦见面,玉吾和她重叙旧欢,告她经济困迫,那女的便偷偷地送他五千块钱。”衣云惊着道:“真有其事吗?那女的究竟是谁?”绮云笑道:“说起那人,你老哥也有一面之缘,便是从前在福熙镇摆渡口碰见的捉牙虫姑娘,现在叫甚么'玉凤',嫁一位姓邓的少爷,现在那少爷死了,老太爷七十多岁还活着,管得玉凤很严,平时不许外出,玉吾得了她一笔津贴,更加放浪得不成样子。同婉珍两人打得火热。有一天玉吾钱又用完了。不知怎样寄信给玉凤知道,叫玉凤送三千块钱到我这里,玉凤偷偷地托个心腹娘姨,当真送三千块钱来。玉吾到手,又只用得三四个月,再向玉凤借时,玉凤没法自己出来找寻玉吾,先到我这里,内人不认识她,老实把玉吾的香巢地址,告知玉凤,玉凤找到香巢里,当将玉吾秘密完全戳穿,从此玉凤不信任玉吾,起初还没十分决裂,又送玉吾三千块钱,叫他和卜婉珍脱离关系。后来见玉吾依然如故,便不理玉吾。玉吾屡次设法写信给玉凤,玉凤消息杳如,这是去年一年以内的事,今年春间,玉吾又替我借了一千块钱,到五月里,听说托人到乡下去过,向福爷取了二千块钱使用。他这样子挥霍,难道你老哥一点不知的么?”衣云听得呆了半响才说:“我一点不知,我和他一个月里,只见面十来回,他从没有和我提起一句话。只是那玉凤以前结合的情节,我所知晓。以后如何如何,好说梦想不到。玉吾这们放浪,那还了得,不知现在卜婉珍还依旧和玉吾同居么?此人我也有一面之缘,是个浪漫女子,白大块头门下的健将,玉吾如何结识了此人呢?”绮云道:“现在卜婉珍怎肯舍却玉吾,新近听说还养了个儿子,你想哪里洒脱得来呢?”衣云连声叹气道:“玉吾堕落到如此田地,那真意想不到。此后情形,不堪设想,我们总要尽朋友之谊,设法劝劝他才行。这件事。不知璧如晓得不晓得?”绮云道:“璧如怕也和你一样。至于朋友劝告,到此地步已无能为力。当时我也不知劝告了他好几次,有甚么用呢。将来预料福爷身后所有家产,非得全数送在卜婉珍手里不成。”衣云只管啧啧摇头叹息。
旁边狮夫人道:“那个捉牙虫姑娘,算得情至义尽,送了许多钱玉吾用,还买不到玉吾的爱心,冤哉枉也。”绮云又道:“玉吾荒唐真荒唐到极点、起初姑夫那里还要到到,后来推说住在书局里,连带一到不到,成日成夜和婉珍在外边胡调,挥金如土,毫不吝惜,委实可叹。”衣云道:“这件事,我们朋友总须替他设法,第一促他觉悟,赶紧和婉珍脱离关系。”绮云冷冷道:“脱离这句话很难说,婉珍养了儿子,更是名正言顺。要脱离时,除非玉吾所有家立,如数报销之后,婉珍自动脱离。所以这件事,在我眼光里看来,已势成骑虎。我们朋侪,简直爱莫能助,只有听其自然。”衣云又默然半晌,当晚便在绮云寓中便饭。饭后又嗟商了一黄昏,觉得一无善策。衣云叹息一回,踱转家里。过得几天,不见璧如来沪。衣云写信催他快来,又附一封信给玉吾,不免慰唁一番。日后玉吾来信,说璧如有些小恙,不能即来。本人一过终七,便当来申云云。衣云知他惦挂婉珍,所以不顾父丧,可发一叹。
又过一个多月,璧如来申,衣云同他到绮云家里,把玉吾详情细告知璧如,璧如说:“大略玉吾在乡间告我,我早已劝过他一番。无奈他执迷不悟,说婉珍出身宦家。品貌如何好,学问如何好,两人结合到现在,已一年多,爱情有增无减,好说如胶如漆,难解难分,现在并且养了个儿子,玉雪可爱,他不久将迁家来沪,同婉珍正式结婚。福爷死后,他守孝在家,我见他真一刻难捱。所有福爷遗产现款数千金,丧中使用殆尽。田产百十亩,现下正在变卖。他娘哭吵着,只没有用。姑夫啸云,已知底细,屡次和他开讲,玉吾提出个很有趣昧的条件,对付姑夫,真言之可笑。”绮云道:“甚么条件呢?”璧如道:“玉吾对姑夫说,你劝我勿浪费,勿卖产,勿狎邪,我统统可以听你姑夫劝告。
便是你姑夫教我一年三百十日守在家里,不出大门一步,都办得到,只要你姑夫信守从前的婚约,把表妹湘林配给我,我肯罚咒不再到上海,不动丝毫产业。他姑夫听得气昏着,哑口无言。你想玉吾提出这个条件对姑夫,凶不凶?”
衣云听得,呆住了。心想那么这件事,简直我害了他,我何以对玉吾呢?璧如又道:“现在玉吾的娘,正和湘林的娘,磋商婚约。湘林说不定肯勉为其难,保全玉吾的家产。”衣云道:“不知玉吾这条件诚意不诚意?他如果娶了湘林能够一反从前所为,那再好没有。”璧如道:“玉吾得湘林的允可,说不定肯悬崖勒马。”衣云呆了片晌道:“此事不知啸云意下如何?”璧如道:“啸云全无主张,只听女儿吩咐。”绮云插嘴道:“照此看来,湘林变了个中流砥柱的人物,一言足以保全玉吾的身家,那么湘林和玉吾既属中表,为甚么迟迟不肯答应呢?其中有何缘故?”璧如默然,衣云也不响。一回儿,衣云又问璧如道:“玉吾究竟何日到申?”璧如道:“他并未说起,大概要听湘林的好消息咧。”衣云呆呆出神,心中荡着,坐了一回,拉璧如到外边,一路走一路问璧如道:“这件事难关到了,老哥你总须替我想想法子。”璧如道:“只有一条正路,你赶紧和表妹订婚。一方面缓劝湘林嫁玉吾,使湘林绝了这条念,玉吾自能如志以偿,这不是两全其美么?假使你再迟疑不决,那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将来一定没有好结果。”衣云那时方寸已乱,很以为是。璧如问衣云,对于表妹琼秋的婚姻问题,已谈到如何程度?”衣云道:“表妹方面好说,不生问题,舅父屡次托帐房华丽云授意,叫我请叔父出面订婚,作为赘婿样子,也不消我姓他的姓,他留我住在家里,有照应些,他并没别的意思。因为士芳尚未成家,一切要我帮扶帮扶他。”璧如道:“那么再好没有。我替你间接托华丽云向你舅父提议这件事好不好?”衣云道:“也好,隔天我请你和丽云吃饭,你替我提议。”
璧如道:“理会得。只是你叔父前,非得先去一信,等订婚之后,湘林那边,也写封委婉曲折的信去,说明苦衷,我想湘林也决不会得要硬嫁你的。”衣云很以为是,此后过得五六天,衣云邀了华丽云、尤璧如在悦宾楼小酌,璧如便和丽云说了一番话,丽云道:“这件事老东家托我已久,衣云兄一向没有诚意提议,所以我也无话回答老东家,其实再合没有,真好说得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璧如道:“他现在已要定主意,请你向献斋提议,择日先行订婚。订婚以后再定日子结婚。他叔父前,已有信去,一定赞成。献斋意思如何?我们再来磋商。”丽云道:“老东家,我深知他脾气,说怎么是怎么,决无二言。不过要衣云兄令叔前通过一声罢了。或者请衣云兄令叔,写一封信给老东家便好。”璧如道:“这个自然。”当下尽欢而散。
又隔十来天,衣云叔父沈祯祥,当真函达陈献斋,赞成早日定婚。陈献斋欢喜不尽,对女儿说知,琼秋早已芳心可可,一无异辞。当下择定十月初十先行订婚。衣云筹备典礼,非常忙碌。先期五日,分发请柬。那时玉吾还没来申。衣云去函邀请,函中附入湘林一柬,托玉吾转送。叔父前,另备正式请柬寄去。叔父特派帐房陈先生,先期两日,到申代表一切。空冀、璧如、绮云等,大家向衣云道贺。正欢喜不尽的当儿,无端又起了波折。那天已是十月初八,黄昏未阑,衣云正在大公出版部和璧如、空冀谈天,忽有一位陈献斋家里的女佣,来叫衣云说:“小姐忽得急病,老爷请你快去。”衣云惊出意外,匆匆奔到定一里,果见舅父反负着手,在客堂里踱圈子,一见衣云,气急败坏道:“你楼上去瞧瞧表妹咧。一时三刻不知患的甚么病?只喊着心痛,满床乱滚乱钻,我和他娘,弄得束手无策,已去请西医来了。”衣云心中荡着,走上楼去,一望琼秋,哭得泪人儿一般,眼睛红肿,头发飞蓬,面色青中带紫。衣云不懂甚么病,叫她几声妹妹,问她怎样难过?琼秋只不理睬衣云。一回儿,西医来诊察一下,说并没甚么病象,好像受了重大刺激,神经瞀乱,心房震荡,只消静养一天,并没妨碍。衣云等大家莫名究竟,细诘琼秋,坚不吐实。衣云深为诧异,第二日来告璧如,璧如默忖一回,说莫非湘林方面有什么消息,传入琼秋耳中,因此深受刺激。衣云还不深信,第二日果然献斋声明展缓订婚期。衣云托华丽云询问理由,献斋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推琼秋的意见,自己不能作主。衣云百思不解其故,顿时精神上也传染了一种刺激,神志昏迷,饮食少进,生起病来。献斋替他延医调治,琼秋见衣云患病,依然知心着意的服伺,从此一病兼旬,等到病愈起床,已入残冬。献斋全家,照例回木渎收租。定一里寓里,只留衣云和华丽云看守。那时玉吾已来海上,璧如问玉吾湘林近状,玉吾摇头说,不必再提,我已打消此念,预备和婉珍行一行形式上的婚礼,同返故故。璧如默然。
光阴迅速,忽忽已近腊底。那天十二月半,衣云、璧如正在绮云寓中谈天,忽接邮局来一通快函,发自本埠。绮云折开一看,函尾并没署名,并附有支票一纸,函中大略说:“我是玉吾一位朋友,新近得讯,玉吾病卧大马路卡登饭店隔壁德国医院,病势十分沉重,深恐不起,他寓中遗有一儿,是姓卜的所生,现在那姓卜的,已失踪三日,此儿将成无父无母之人,君等均属玉吾至交,见字速去料理一切。附银千元,尽我寸心。”绮云见了,很为诧异。衣云、璧如,也咄咄称怪。当同绮云赶到德国医院,一问院役,说钱玉吾住在楼上十号病房。衣云等走上楼梯,找到十号病房,一见玉吾,不觉吓了一跳。原来玉吾生得遍体杨梅疮,连头发都脱了一半,两眼翳着,不能见人。只听衣云、璧如、绮云问慰之声,不由得落下两滴眼泪。衣云和他讲话,玉吾已神志模糊,只说法界明德里四十九号寓中,有个小儿,费心老友送归故乡,以延我绪,不胜感激。衣云安慰了他一番,玉吾摇头微叹道:“今生怕不能再和诸兄同游了,我的下场很惨,也是我的环境使然。”说着泪如雨下。那时医生走来打针,衣云问他病状如何?医生摇头道:“难以保险,他已毒入骨髓,变成杨梅疯,便是有救,也成残废。”衣云等悲惨万状,别了玉吾,径到法界明德里寓中,只见一个奶妈,抱个小儿,正在喂奶。衣云问他主人呢?”奶妈道:“少爷在医院里生病,奶奶出门好多日没有回来,我看看房间里细软已统统卷光,奶奶怕不见得再到这里。正在发急家里一个钱没有留下,亏得昨天来一位姓邓的少奶,说认得少爷,她给我五块钱,吩咐不要离开这里,隔天自有人来领这小囝。”
衣云、璧如听说,姓邓的少奶,猜到是捉牙虫姑娘玉凤,那么一千块钱支票,一定也是她寄的,世有斯人,不可多得。三人悲叹一回,便对奶妈说明来意,又叫二房东来退租,二房东说,已积欠房金两月,衣云道:“这里几件木器具作抵,够不够?”二房东说:“还不够一些。”衣云又给他二十块钱,三人领了奶妈小囝,同到介眉里绮云寓所。绮云吩咐狮夫人,把小囝好生抚养。衣云又到陆啸云家中,告知玉吾病状。啸云顿足叹息,一时也觉束手无策。衣云叫他寄信玉吾家中,请他老母来申料理一节。啸云说:“这个当然。”从此又隔三天,衣云正在定一里寓中写信给湘林,报告玉吾近状,霍地有人敲门来访。衣云见是尤璧如,迎进厢房里面。璧如气喘咻咻,报告衣云道:“刚才四点钟敲过,玉吾已去世了,请你快到德国医院商量善后问题吧。”衣云猛听得,毛发悚然,往后便倒。正是:
情场沦落生无益,异地销魂死亦难。
不知玉吾死后如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海上归槎全书结束湖滨吊影遗恨无穷
话说那一天已是十二月十九,雪花像美人纤掌一般随风扑人,途中冻马踟蹰,寒鸦嘹唳。一到晚上十点钟光景,虽十里春城中,也笼罩着一片萧瑟气象。只有风驰电掣的汽车,依然在挺厚的雪地上往来。四个雄健车轮,好像负着绝大使命,只管把一片残雪,溅得四射。那时候有一辆红色汽车,从文义斯路驶到南京路卡登饭店门首停下,车厢中钻出一对佳偶来,挽着玉臂,步上瑶阶,先把大衣暖帽交给西崽,联步走进舞厅,坐下一并,自有西崽斟上两杯威司格酒。那时舞场中细乐杂作,两西女方张臂作法宫天魔舞,冰肌全露,妙态毕陈,回腰如杨柳临风,仰靥若芙渠捧月,翩跹婀娜,一室生春。须臾舞罢,掌声雷动。西女磬折致谢,锦幕徐徐下垂。少休十分钟,细乐又作,电炬骤敛,幻为晓星残月,士女轻绡露臂同作交际舞,柔荑互握,粉脸相偎,双钩贴地,星眼微。舞可十分钟,微微作娇喘,早已香汗盈肌,不胜委顿。那时乐声骤歇,女士环坐作情话,一少年对一女郎道:“我们相识恨晚。”女郎低垂蝤蛴,作倩笑。少年又道:“我将筑金屋以藏汝,汝许我否?”女郎掩面娇羞道:“不,我将留学法来西。”少年道:“谁舍得你远涉重洋,海风扑面。”说时紧握女郎纤掌,默然片晌,又道:“我爱,垂怜我吧,你能允我请求,便是今夕定情。”女郎春上眉棱,双涡晕赤,少年褪下中指钻环,加到女郎春葱上。女郎回眸一笑。少年当此神摇魄荡,筋骨微微麻醉,挽着女郎玉臂,走向阳台上疏散疏散。女郎放眼四眺,只见雪花乱舞,夜色暝,途中行人绝少,隐隐闻隔院哭声,凄惨万状。一回见,车轮辘辘,弄内拥出一辆马车,载着一口桐棺,随后又是一辆,坐下一位老妪,抱个小孩。以外一辆汽车,中坐四五个男子,都哭得凄凄切切。遥望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雪,经过阳台下。女郎望见那呱呱啼哭的小孩时,心弦上不觉微微颤了一颤。少年挽住女郎柳腰道:“我爱,外边风雪很紧,寒气袭人,我们里面饮威司格酒罢。”女郎一扭身,跟着少年入内,按下一边。单表那扶柩回籍的,便是钱玉吾的老母和儿子,铜棺七尺里面,装着一个金迷纸醉场中的落伍者,此时直送到荒烟蔓草中去了。送丧的,只有衣云、空冀、璧如、绮云、啸云等,一辈子冲风冒雪,从德国医院送到老闸桥堍,运柩上船,专等潮来,开回福熙镇埋葬不提。只叙沈衣云自从玉吾死后,精神委顿,壮志消沉,镇日价怏怏不快。过得残年,海上六街箫鼓,春潮如沸。衣云心中木木然,已不能随时序转移。惟有习静斗室中,阅书自遗。马空冀亦因神经衰弱,过得新年。将局务委托尤璧如,独往西湖养疴。璧如公私集,也无暇闲游。独有汪绮云伉俪,新岁多暇,一对儿裙屐翩翩,游兴甚豪。一天已是元宵,绮云夫妇先谒尤璧如,再同璧如往定一里访衣云,三人走进衣云卧室,只见衣云躺在沙内垂泪,手中执一封玫瑰色的书函,璧如等大家怔着,问他为甚么又要自寻烦恼?衣云惨然道:“是烦恼来寻我的,我何尝去寻甚么烦恼。”
璧如猜到他又有变故发生,当在衣云手中,夺下一封书信。抽出一张金字请柬来,见是陈琼秋文定吉期,另配了乡间一位姓殷的,请衣云往木渎吃喜酒。璧如问道:“衣云,这件事,我始终不懂甚么缘由,你和表妹爱情酝酿已久,怎会一朝决裂呢?此中原因,可得闻乎?”衣云悲不自胜道:“你瞧这封信罢。”
说时,另把一封密札授给璧如。璧如细读一过,恍然大悟。原来这封密杞是当初湘林寄给琼秋的,函中湘林表明和衣云十年厮守的爱情,劝琼秋将衣云相让,否则誓以身殉。字里行间写得十分悲恻,所以琼秋见了骤受刺激,为保全两人爱情起见,毅然决然,洁身引退。当初琼秋还不肯宣布,现在另适他人,请柬中附入此函,表明并非负心,用意很深。衣云见了,那得不悲从中来,泪随声下,璧如翻为衣云贺,说老弟从此可以脱离情网了,赶紧回里,和湘林成全美眷,莫负琼秋一片苦心。衣云仍不能忘情于琼秋,良以数载相依,一朝决绝,心中愈感愈悲。璧如、绮云大家劝慰一番,敦促衣云返里。衣云心动,允明日便走。当晚璧如约衣云到新利查小酌,便当饯行。席上衣云悒悒不欢,亏得来了个不速之客言复生,高谈阔论,把衣云的愁思驱散了。璧如问复生近况,复生摸出一张名片给璧如,璧如见上面职衔无数,甚么三等嘉禾章,某署谘议,某会会长,某局顾问,不胜枚举。璧如对复生拱拱手道:“老哥阔极,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复生道:“那也不过混混罢了,图名不图利,现在万事全备,只欠东风。”璧如道:“佩服佩服。”复生问璧如近况,璧如笑道:“我在上海,幸不辱命,总算也弄到一个会员资格。”复生道:“甚么会员,总商会么?华人会么?这都不容易入的。”璧如道:“都不是。我那会员,说出来你要一吓啦,便是'房客联合会会员'。”复生听说,哧的一笑。璧如道:“我那会员资格,也不容易得。前天我住的那条弄堂里房主硬要加租,承蒙二房东会长先生,派我做会员,出面抵制大房东,我因此大出风头,姓名登过新、申两报好几次,算得是遭逢异数。”复生、衣云听得笑作一团。笑定了,璧如又问起乌亚白近况如何?复生只管摇头道:“别再提起,亚白已做了东洋人。”璧如道:“咦,亚白东渡么?”复生道:“并没东渡,只学着东洋人席地而卧。”璧如叹息了一回,各人吃罢大菜,复生先散。绮云等邀衣云往观电影,径到六马路中央影戏院,正映《重返故乡》一片。璧如道:“巧极,好像为了你特映的。”
衣云见片中情节,痛诋虚荣,不禁重有感叹。第二日绮云夫妇又约衣云、璧如在寓午餐,轰饮猜拳,欢腾一室。衣云得稍展眉宇,直至下午四时,衣云返寓整理行装,又留下一函给帐房先生华丽云。须臾,璧如、绮云又同来送行,送到老闸桥堍轮船上。衣云又凄然堕泪道:“今日送行,已少了个钱玉吾。玉吾而在,今天说不定要送我回澄泾咧。唉,曾几何时,老友已宿草了。”璧如、绮云也相对黯然,直至汽笛一声,珍重而别。衣云独自在小房舱里,迷迷糊糊入睡,梦魂先返故乡,只见湘林含笑出迎,同往后园碧桃花下,相对坐地,娓娓谈心,一倾十年来阔别之情,只觉悲欢交集,啼笑为难。及至梦醒,朝曦已上,轮舶早到湘城,离故乡不远。衣云揉着睡眼,遥望岸头积雪未融,冰块随波激荡,瑟瑟作声,一回儿已到南溟庄口,汽笛一声,自有驳船来渡乘客。衣云在驳船舱内,遥望南溟庄口三间东倒西歪的观音堂,依然如旧。回想当年在那里历险的钱玉吾,已长辞人世,曷胜黄垆之痛。须臾,驳船已到福熙镇,有不少乘客,络绎上岸。衣云心想,镇上再无相熟的人,也不必起岸,一路径到澄泾,舟经湘林水阁下,只见珠箔四垂,晶窗严扃。心想湘林此时,怕还高卧未起。假使预先知我回来,一定要倚窗盼望了。停回我去望她,不知要惊喜到甚么样子咧。一壁想一壁呆呆地出神。又经当年鱼塘岸边,湘林鞋尖贴地所在,还能依稀辨认,不觉心荡神摇,微微叹息。及至泊舟登岩,衣云匆匆走进叔父家里。叔父正和婶俩坐在厅上讲话,衣云叫唤一声,深深一揖。叔父婶母见衣云回来,欢喜不尽。吩咐坐下一并。衣云见叔父发已皤白,额上添了不少皱纹。婶母也已龙钟不堪,对着出神。叔父婶母,不免把旧事相诉,家中连次盗劫,损失不资。所生一子,五岁夭亡。乡间连年灾荒,租米难收,说不尽颠连困苦。衣云也频频叹息。叔父又问衣云近况,衣云把十年来遭际,说个梗概。说到秋婚姻一事,期期艾艾,不能自圆其说。叔父道:“当初你舅父献斋早有此意,琼秋又十分贤淑,为甚么有了日子订婚,忽然中变呢?”衣云默然片晌道:“这也不好怪他们,其中另有原因。现在琼秋已另字他人,侄儿也打消此念,好算已过的事了。”叔父道:“究竟为着甚么原由呢?你不妨说我听听。”衣云羞不肯说。婶母挺嘴道:“衣云,你年纪可也不小了,该当有家有室。琼秋配你,是很美满的一头亲事,究竟为甚么你不要她呢?”衣云讪讪的道:“并不是我不要琼秋,实在另有一人属意于我,被琼秋知道了,不忍夺人所爱,所以她不肯嫁我。”叔父道:“哦,原来你另有了相与的人,所以这头亲事没有成就,那么属意你的那女子,规矩不规矩?究竟甚么人家呢?”衣云羞红着脸不响。婶母道:“衣云只管说给我说听,小姐只求贤淑,不论门楣奁资,你说了我们总依你的。”衣云低低道:“说起此人,十分贤淑,叔父婶母都很熟悉,她从小和我要好,现在守我十年不嫁,毫无怨言,侄儿此番回来,本想告知叔父婶母,替侄儿向对方订婚。”叔父不耐道:“你快说呢,究竟是谁呀?”衣云道:“此人便是这里陆啸云家的女儿。”婶母忙道:“不是湘林吗?哎呀!儿哪!你还没有知道,她已死了!”衣云圆睁双眼道:“甚么,湘林死了么?她真的死了么?”婶母道:“真的死了,还是本月初十死的咧。”衣云苦笑一声,气厥着,倒在椅子里。吓得叔父婶母,手忙脚乱,叫家人来扶到书房里榻上安宿,泡一碗姜糖汤他呷。十分钟后,衣云渐渐苏醒,思索了一回,霍地跳下床来,不信湘林已死,赶向湘林家去。叔父忙叫帐房陈先生,跟在后面照料,防其意外。衣云奔到陆啸云家门首,见湘林的鸦鬟秋菊,正在洗衣,忙道:“秋菊,你家小姐呢?”秋菊见衣云急白了脸子,眼泪在眶子里,滚滚欲出,吓了一跳,随口道:“小姐死了。云少爷,你还没知晓吗?”衣云道:“胡说,我告诉你小姐去。”说时,闯进里面,走到花厅上,只见搁着一口七尺桐棺,正中悬一张湘林的放大照相,两旁两个小花瓶,插几枝疏疏落落的梅花。湘林的母,正大烧化纸锭。衣云望见,顿时像痴了似的,捧着棺盖,放声大哭。湘林的母吓慌了,问陈先生道:“这是谁呀?”
陈先生道:“是我家衣云。”湘林的母也嚎啕大哭起来,说:“云少爷,你到这时才来,我家湘林死得好苦呀。她病中没有一天不惦记你少爷,临时气绝,还云哥云哥的叫你,哎呀,云少爷,你回来得太迟了。可怜我家湘林已不能再见你云少爷一面。”衣云这时,又哭得晕了过去。好一回,才醒来。湘林的母住了哭,和衣云讲话道:“云少爷,你和我家湘林不知前世里有甚么缘法,今生这们要好,自从你云少爷那年出门之后,我见她天天像呆子一般,仿佛换了个人身,睡梦中也时常叫你云哥云哥,可怜今天你云少爷回来,她已不能再和你云少爷问长问短了。哎呀,云少爷,湘林存在时,你今天回来望她,她不知要怎生快活着,接你云少爷咧。......衣云听说,泪如雨下。一回儿衣云咽住了酸泪,细问湘林病状,湘林的母,随哭随诉,述了一遍。衣云肝摧肠断,对着湘林灵位拜了四拜,又对湘林照片呜咽着道:“湘妹湘妹,我衣云今生辜负你了,可怜回来已不能再见一面,只好和你黄泉相会。湘妹,等着我吧,我快要来了。”说罢,又是一阵伤心泪不止。陈先生也忍不住陪了几滴泪,拉着衣云回去。衣云从此日夜伤悲,又生起病来,恹恹床笫,直到三月初上,叔父祯祥,忧心如捣,替衣云延医调治,效力绝少。亏得海上尤璧如闻讯,回乡探望衣云,留在衣云家里,百般慰藉,衣云得病愈起床。春光明媚,璧如引衣云打桨湖上,衣云旧恨在心,触处悲感,一天见摸鱼儿在湘林水阁下摸得个银瓶,便是衣云当年送给湘林的,上面"心心相印"四字隐约可辨,衣云当向摸鱼儿买了,供在书桌上,对着流泪,璧如也觉于邑寡欢。又一天午后,衣云引璧如到湘林家后园游览,衣云对着几株灿烂生妍的碧桃花,暗暗弹泪。一回儿,又指着碧桃花道:“碧桃哪,碧桃哪,今年开给谁看?湘妹已死,有谁为欣赏你的颜色?你值得这般红紫争妍似的呀!”碧桃好像懂得衣云的话,纷纷落下一阵红泪。衣云又听得檐前一片呢喃燕语,回想前情,又发怔似的,指着燕子道:“燕儿哪,燕儿哪,你的话诉给谁听?你可知听你话的湘妹,已长眠不起了。你的巧舌儿息息吧。”燕子无知,依然宛转弄娇。衣云凭吊了一回,搬张S藤椅,放在碧桃花下,站上椅子,折下两枝碧桃,插向湘林灵位前,痛哭一阵。璧如拉他到园里,衣云坐在S椅里坐了一回,又直跳起来,呜咽着道:“当年我同湘妹也是这般坐着,两人各诉身世,湘妹还把香暖的帕子,替我拭泪。咳,今日湘妹呢,我哭死在这里,也不见她再来替我拭泪了。”璧如苦苦劝他一番,只见衣云在园子里处处触目伤心,指着一张石台道:“这是湘妹替我染红指甲的所在。”指着一株梅树道:“这是湘林和玉吾说笑我的纪念,在在伤心惨目,足以堕泪。”璧如不让衣云久留,拉了他走出后园。当晚衣云送璧如到福熙镇,宿在璧如家中。第二日璧如又陪衣云到玉吾家里,拜见玉吾的老母。玉吾的母见了衣云、璧如,不免想起玉吾,老泪滂沱,痛哭一阵。衣云、璧如在玉吾灵位前拜了四拜,玉吾的母又抱出个玉雪可爱的小儿来,带哭带诉道:“咳,钱氏只有这只芽儿了,老身死后,这只芽儿又不知如何结局。”衣云、璧如听说,十分凄恻。璧如道:“这小儿委实可怜,出世便没了爷,他娘忍心到极点,不知又在哪个舞场里,和别的人定情了。”衣云叹息不已,一回儿,别了玉吾老母,走出门来,瞥见三个尼姑,走向摆渡口去。璧如道:“这不是慧静、慧娴吗?”衣云一看不错,又见另一尼姑,年纪和慧娴相差不多,好生面善。衣云再对他看时,那尼姑怔着,好似呆了一般。衣云十分诧异,拉了璧如走上前去,招呼慧静,那另一尼姑,只管对衣云痴视,衣云再仔细一瞧,心中突的一跳,唤道:“你不是莲香吗?怎么也落了发呢?”那尼姑也叫声云少爷,又道:“我不认识你了,我的事一言难尽,停回有空,请云少爷到庵里谈谈。”说时三人跳上摆渡船,衣云惊疑不定,遥望那尼姑,好像在渡船上拭泪。那天吃过饭,衣云同璧如当真往紫竹庵探问情形。慧静听璧如讲玉吾死状,哭得泪人儿似的。衣云只管和另一尼姑讲话,原来这尼姑,便是衣云当年在江北船上搭救的莲香丫头,现在落了发,叫做慧因。慧因见衣云也哭了起来说:“云少爷,十年不见,我已弄到这副样子。没面目再见你云少爷了。”璧如在傍打诨道:“有甚么希罕,十年不见,只少几根头发,人家更有苦的咧。”衣云道:“老哥,你别缠,我要问她底细,慧因,你究竟为甚么要出家?”慧因愀然道:“一言难尽。我和你里面说去。”衣云跟她到一间静室里,慧因抽抽咽咽,先哭了一阵,哭定了道:“我的命真苦到底。想当初你云少爷救了我的命,总想不致再落劫。谁知老天不谅,你云少爷还没有到上海,我已入了地狱。”
衣云怔着道:“甚么话?我不懂呀!”慧因道:“当初你到木渎教书,我怀中有了三个月孕。”衣云又是一怔道:“你哪会有孕呢?”慧因羞着道:“你问你叔父咧。”衣云才理会得。又问道:“那么有了孕怎样呢?”慧因道:“有了孕一个人便不成了个人,你叔父每天把我关在房间里,不许我出房门一步。一日三餐,叫你婶娘送给我吃。又叫你婶娘装起假肚子来,每天叠一张粗纸在肚皮上,一张张加到八个月,把肚了叠得挺高。那时候我不叠粗纸,也大得不堪了。你叔父等我养时,便叫你婶母作产妇,可怜我出空了肚子,你叔父绝不用情,把我驱逐出门。想当初我离开你叔父家的那一夜,眼见雪白滚胖一个儿子,以后不能再见一面,好不伤心。第二天我就离开澄泾,到南溟庄一家姓汪的人家佣工。谁知我前生注就苦命,又碰见一个不规矩的主人,那人年纪已交五十,并没儿子,便娶我作妾。我本来是个东飘西泊的人,嫁他本来不成甚么一回事。只因嫁了他四年不育,他老人家死后,我又给他们几个侄子驱逐出门。那时我气愤已极,便削发做了尼姑。”衣云听说,又悲酸填膺,泫然泪下。慧因又道:“我还记得有一天同丈夫到这庵里来烧香求子,无端碰见你家婶母,同我亲生的儿子,也在这里烧香,那时候我见小儿已会得嬉戏憨跳,只管叫着你家婶母妈呀妈呀,我心里的惨痛,真像刀割一般。这时我的丈夫哪里知道这玲珑活泼的小儿,便是我肚子里养的。他只管指着小儿对我笑道:你瞧你瞧,这小囝玉雪可爱,何等好玩,假使你也能够生养这样一个小囝,我便死也甘心了。那时候我的眼泪再忍也忍不住了,一阵心酸,别转头去洒泪。此情此景,到死不忘。后来我又听得小儿死了,更加哭得肝肠寸断。唉,天哪,我的一生,就此过去,今世再没甚么巴望了。云少爷,你想我的命苦不苦?我现在这里等死,大约离开死期不远了。”
衣云安慰她一番,走出静室,见璧如还在和慧静深谈。衣云道:“时光不早,我们回去吧。”璧如站起身来,对慧静道:“改天再见,改天我们来吃你的豆腐衣卷子,和青菜面条子,又香又嫩,此味好久没尝了。可惜赞美你的人,少了个玉吾。”慧静一面拭泪,一面送出门来。衣云等一路走到摆渡口。璧如道:“衣云,你还记得当年在这地方调水碗捉牙虫么?想不到惹出玉吾一重公案来。”衣云叹口气道:“旧事不堪重提,回首徒增怅触。人生如朝露,今日不知明日事。”说时两人跳上渡船,见那摇船的老婆子,头发像银丝一般,丝丝随风飘拂,肩背像一面弓,脸子像张鸡皮,可是精神依然矍铄。衣云问她几岁?老婆子说:“八十三岁了。”衣云不觉对她呆呆地出神。璧如道:“我明天要回上海,你勾当好了家务,还是仍到上海来做番事业。天下多美妇人,请你不必忧郁。”衣云默然。那时渡船将近岸头,天空飘下一瓣树叶,徐徐落到波面,一阵回风,又吹了起来把那瓣树叶吹得盘旋不定。衣云对着微微叹口气道:“璧如,你瞧那瓣树叶呢,树子上落已落了下来,还要翻飞他则甚?他的翻飞,正见他不自量咧。”璧如也暗暗出神。须臾,船泊岸头,两人跳到岸上,忽闻一片汽笛声。衣云道:“轮船来了,这轮船不是常熟开往苏州的么?”璧如还没回答,那摇摆渡船的老婆子接嘴道:“不是苏州轮船,是安乐村上新到的一艘白相小轮。”璧如道:“安乐村有甚么风景古迹,值得有人雇了轮船来游玩咧。”
老婆子道:“安乐村上,出了两个美女,这回回来望望爷娘。”璧如诧异道:“甚么美女不美女,究竟是谁呀?”老婆子道:“一个是金大女儿银珠,当初嫁给个带兵官的,现在那带兵官死了,转嫁到苏州姓管的一家乡绅,叫三少爷做姨太太。再有一个,便是陈伯祥的女儿金珠,当初嫁给本村小木匠汪小莲做妻子,后来逃到上海,推说死了,魂灵嫁给南溟庄城隍神,闹了一番,没个人不信,其实何尝死,嫁了个苏州乡绅姓陆的,叫小陆,做姨太太。此番一同回来,望望爷娘。”璧如、衣云听说怔住了。衣云道:“那银珠不是上海凌菊芬么?当初嫁给王蕴华,难道王蕴华死后,又嫁了人么?”璧如道:“不得而知,只听人传说,金大现在阔极阔极,家里已是屋宇连云,呼奴使婢。”衣云道:“哦,金大发迹了。”说着慢慢走向街上丁全茶馆里喝茶。只听茶客大家议论金大,说,"金大现在算得是个财主,团方数十里,谁不趋奉他。今天他女儿回来,秦炳奎兄弟俩,特地请厨子办了一席酒菜请他。他女儿在一碗八宝饭里,吃出一粒谷来,便使气不吃。炳奎兄弟把厨子两记耳光不算数,还要罚他重办一席。你们想有了钱,虎威不虎威!”那人道:“照这样子看起来,爷娘究竟养女儿的好,养女儿的出息。”一人道:“养了女儿尤其要送她到上海堂子里去,才有翻身日子。
不送进堂子,也是徒然。”一人道:“不错,我有两个女儿,明年便想送进堂子去。”衣云和璧如听得一片舆论,不觉微微叹了口气。衣云道:“人心大变,世道堪忧,我们从此好箝口结舌了。”璧如默然。衣云望望时光不早,握住璧如的手道:“我们再会罢,前途珍重,明天我不送你了,异日有缘,再图相叙。”
璧如黯然送衣云上路。衣云迎着一颗滚滚欲落的夕阳走去。”璧如怅然若失。
作者写到这里,也就暂告休息。正是:
十年往事从头写,回首前尘一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