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美缘全传
作者:无名氏
此书以道光间刻本为底本校点。
此书不题撰人。卷首有叙,署“壬午谷雨前二日,寄生氏题于塔影楼之西榭。”此“寄生氏”亦曾为另一部清代小说《争春园》作序,署“己卯暮春修禊日,寄生氏题于塔影楼之西偏。”今人孙楷第称“寄生氏即《五美缘》作者。”(见《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争春园”条)柳存仁《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也说为《争春园》撰序的寄生氏“也就是《五美缘》的作者。”不知何据。
《争春园》初刊于道光元年辛巳(1821),寄生氏序所署“己卯”当为嘉庆二十四年(1819),则寄生氏乃嘉、道间人。据此,此书叙中所署“壬午”则当为道光二年,此书初刊的时间恐即为这一年。
此书版本较多,重要的还有藏于英国博物院的道光四年楼外楼刊本(此本亦名《绣像大明传》)、藏于日本大阪府立图书馆的道光八年芸香阁刊本、藏于南京图书馆的道光二十三年慎德堂刊本等。
叙
美人者,天之灵秀所钟,得一已难,况倍之而复蓰之乎!暮春坐海棠花下,客持《五美缘》见示。细加详阅,窃思钱月英之纯贞、赵翠秀之纯烈、钱落霞之纯谨,守志完身,仗义除逆,俱巾帼中仅见者。至若蕙兰坚随寒士,飞英爱服将材,亦不愧美人之号。冯生何福,消受如许温柔乡也。他如林公吏治附书之,足长智识。信乎天生才子必配佳人,钟灵毓秀,天之所以成全美人也,如《五美缘》,其一也耶?
壬午谷雨前二日寄生氏
题于塔影楼之西榭
第一回钱月英酬神还愿冯子清误入桃园
词曰:
蜗角虚名,绳头微利,算来自应空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教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然是醉,三万六千常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辜负皓月清风,苔茵展、银汉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话说这部小说,故事出在大明正德年间。自从武宗皇帝以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也不在话下。单讲浙江省杭州府钱塘具有一世官,姓钱,名铣,表字自由,官拜两广都堂之职。夫人马氏所生一男一女,公子名林,字文山,小姐芳名月英。兄妹二人勤心苦读诗书,学富五车,外国人皆称为才子佳人。
不幸老爷去世,夫人领了子女,扶柩回归故里,送入祖茔。
公子早已入学,却不好游戏,终朝在家与妹子吟诗作赋,孝敬母亲。夫人见他兄妹二人早晚侍奉殷勤,满心欢喜,常在他兄妹前说:“我家有此才女才子,不知后来娶媳择婿如何?”公子道:“母亲大人,婚姻之事,皆有天定。”夫人道:“虽然如此,但你妹子年已长成,为娘的日夜优愁,放心不下。必选个才貌之人,完他终身,使我为娘的却才放心。儿呀,难道你同学中就无其人么?”钱林道:“娘亲听禀:学中只有一人孩儿十分敬重。论才学,孩儿甘拜下风。每逢考期,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论人品,杭州也寻不出第二个来。”夫人闻言,忙问道:“此人姓甚名谁?门第若何?”钱林道:“论门第,到也正对。他父亲做过刑部尚书,亡过多年。只有母子二人。姓冯名旭,字子清。”夫人道:“他母亲可是做过太常寺少卿林灿之妹么?”钱林道:“正是。”夫人道:“门户相对,才貌又佳,为何不上紧央人作伐,以完为娘的心事?”公子道:“孩儿久有此意,只因他近来家业凋零,恐误妹子终身,故尔未敢禀告。”夫人道:“我儿此言差矣。古人道得好,正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一朝得第自身荣’。”公子道:“母亲吩咐,孩子知道。”
那月英小姐在旁听得母亲兄长说人婚姻之事,将脸一红,起身回楼去。耳中只听得说冯旭是个才子,心中暗想:“天下无实者多,倘若冯生名不称实,岂不误我终身大事?必须面试其才,方知真假。欲将此意禀告娘亲兄长,怎奈我女孩儿家,羞人答答,怎好启齿?”正是:满怀心腹事,难向别人言。
不言小姐闷闷不乐,单言小姐身边有两个丫鬟,一个名叫翠秀,一个名叫落霞。二人生得容貌与小姐仿佛,却也聪明。跟随小姐拈弄纸笔,也知文墨。小姐见他伶俐,到也欢喜,故此待他二人如同姐妹,与众不同。
翠秀、落霞见小姐连日闷闷不悦、自言自语、如醉如痴,觉得小姐有些心事。二人上前问道:“小姐为着何事这般光景?”小姐见问,叹了一口气,道:“你二人那里知我心。”就不言语了,二人道:“婢子自幼蒙夫人、小姐抬举,不以下人看待。小姐有何心事,说与婢子们知道,代小姐分忧。”小姐闻他二人之言,只得将夫人、公子商议之话告诉一遍,“我想外边人虚名甚多,故此疑心。欲要面试其才,又不好启齿,以是不乐。”二人道:“小姐宽心。倘夫人、公子再议起小姐婚姻之事,婢子直告要面试这姓冯的才学,然后再议便了。”小姐听了,方才放心。
不觉光阴迅速,过了个月,夫人一日身体不爽,一病半月。慌得公子、小姐日夜不离左右服侍。小姐各庙许愿,又在花园拜斗,保佑母亲安康。
过了数月,夫人身体渐渐好了,公子、小姐见夫人好了,用心调理。不觉早又腊尽春回,到了新年景象。堪堪至初九日,乃是玉皇大帝圣诞之辰,月英小姐禀告母亲知道:“孩儿许下各庙香愿,今逢上好日期,孩儿意欲亲身进庙酬谢,特来告禀母亲。”夫人闻言,大喜道:“我儿,一向累你兄妹二人服待。既许下香愿,理当亲还。”遂吩咐家人速备纸马、香烛、牲醴之类,唤了三乘轿子,伺候小姐同两个婢子各庙烧香。
不一时,小姐打扮十分齐整,带了翠秀、落霞,三人上轿,往备庙还愿,后面随了许多家人。
一行人众先到了玉皇阁。小姐和两个丫鬟下轿,家人逐开闲人。小姐慢慢步上楼来。只见香烛供献已经现成。小姐站立毡单,礼拜上帝,转身又拜斗姥天尊。礼拜已毕,家人送上香仪。客师请小姐客堂坐下待茶,摆下果品。小姐坐了一刻,起身上轿,又望城隍山来。
不一时,抬至寺内。只风山前游人如蚁,家人赶逐不开。小姐看见香烛点齐,只得交身出了轿了。那些游人见三乘轿内走出三个美人,一哄拥挤,上前争看。人人道好,个个称奇。如同月里嫦娥下降,好似西子重生。后面随着两个丫鬟,一般娇娆,不知谁家小姐。内中有一个书生,文质彬彬,头戴儒巾,身穿儒服,年纪只好十五、六岁,生得貌比潘安。手执一柄金扇,也挤在人丛中争看。看官,你道此人是谁?就是钱林对母亲所说的礼部尚书之子冯旭,字子清。今日也来到城隍山游玩,不想遇见钱月英前来进香。他也不知是钱文山之妹,一见国色,神魂飘荡,痴在一边,两眼不转睛只望着三人。
小姐见人众多,慌忙礼拜神圣,吩咐家人:“将各庙香烛送去,我回家向空礼拜酬谢便了。”家人答应,将轿子搭了进来,请小姐上轿。
那些游人一哄而至,围在轿前。事有凑巧,把一个冯旭紧紧挤在轿前,动也不得动。那小姐正欲上轿,忽见一个少年书生,品貌清奇,心中暗忖道:“世上也有这般标致男子。”又不好十分顾盼,匆匆上轿。家人连忙放下轿帘。轿夫抬起,如飞而去。
冯旭又看翠秀、落霞二人上了轿。轿夫赶向前面,一直飞奔下山。冯旭见三个美人去了,他也不顾斯文体面,向后跟定轿子,跑下山来,满身汗透,儒巾歪斜,足下那管高低,转弯抹角,跑得喘息不定。
有一个时辰,到了一处后花园门,一直遥望里面去了。只见一个老苍头,说道:“那里来的,好好走出去。”四面望望无人,反手将园门关闭。冯旭低低骂道:“这个老狗头,好不知趣,竟自把门閈闭去了。”只得走至门首,用手将门轻轻一推,那里推得动。
冯旭无奈,绕着墙边走了一会,无法可入。只见对过矮矮门首,有一个老妇人坐在门首。冯旭连忙走过来,叫声老婆婆:“小生借问一声,对过花园可是李相公家的么?”那婆婆摇头道:“不是,不是。”冯旭又道:“可是张相公家的么?”婆子又摇头道:“不是,不是。”冯旭道:“却是谁家的么?”婆子道:“相公请坐,待老身慢慢告诉与你听。”冯旭真个坐下。婆子道:“对过花园乃钱府的。这钱老他在日做过两广都堂,如今只有夫人、相公、小姐三人,并无别个。”冯旭暗道:“原来就是钱文山的花园。”又故意问道:“他家公子与那家结亲?”婆子道:“尚未联姻。”冯旭又道:“他家小姐自然是与过人家的了。”婆子道:“小姐今年方交一十六岁,亦未受聘。”冯旭口中应道:“原来如此。”心中暗喜道:“年交一十六岁,也不小了。”婆子道:“说起这位小姐,婚姻却难。他家夫人要选才貌出众,又要门户相当,夫人方允。”冯旭道:“却是为此,这也该的。但不知他家小姐可知文墨?”那婆子道:“好个可知文墨,通杭州那个不知他是闺中才子!常与他哥哥吟诗作赋,连公子还要让他一筹哩。”冯旭道:“你老人家如何尽知他府中事?”婆子笑道:“相公有所不知,我就是这位小姐的乳娘,我姓赵。因年纪大了,自己要在家里同儿子过活。如今时常还去他家所,我要去就去,要来就来,一切事所以晓得。”二人谈了一会,天气渐渐晚了。婆子道:“老身要弄饭去了,恐儿子回来要吃,没工夫陪你谈了。你清回罢。”
冯旭听了婆子这番言语,心中甚是欢喜:“钱小姐竟是个才貌双全的,怎能与我为妻,也不枉为人世。”起身复又走到对过花园门首,看看园门紧闭,又站了一会,想到:“天色已晚,我只是痴呆呆的站在,就站到明日也无益处,不如且回,明日起早些来,倘有机缘,也未可知。”即移步转身,才走了十几步,忽听得园门咿呀一响,冯旭即忙回头看时,园门已开,有个老苍头手中拿着把酒壶走出来,带了园门,竟自去了。原来这个老儿每晚瞒着夫人出来打酒吃。冯旭见了,忙忙走来,不论好歹,推开园门,竟自进去,仍然将门推上,一直往里就走不题。
且言苍头取酒来,推门进来,回身关好,取锁锁了,提酒往自己房里吃去了。
单讲冯旭在花园里东张西望,不见一人,他就放大了胆,朝里直走,到了丹桂厅上坐下。定定神,想到:“我好无礼,怎么黑夜里走到人家花园中来?倘被人看见,如何应答?文山兄知道,体面何存。”想罢,立起身来:“我且出去。”竟奔园门,打点回去。
却说月英自进香回来,到夫人前禀道:“今日进香,好不热闹,孩儿见人众多,止到玉皇阁、城隍庙山上,[以外]着安僮送香烛前去,孩儿先回来了。”夫人答道:“正该如此。”就在前面吃过夜饭,又说了些闲话。夫人吩咐:“我儿就此回楼睡吧。”小姐起身,叫翠秀、落霞掌灯。翠秀道:“今晚风大,不好点灯。”取了个灯笼点起,照着小姐回楼不题。
且言冯旭来到园门,见门上拴了大闩,又锁了,那里还得开来。冯旭惊道:“这事怎好?不想一时就拴锁了园门。”愈想愈怕,无法可使,他是个读书君子,又比不得那种可以掂门钮锁的小人,只得又回身步到丹桂厅坐下,等候天明出去。正在自悔之时,忽听一派莺声燕语,嘻笑而来。灯光渐近,冯旭唬得觅处藏身,往来无处,暗道:“若被人撞见,如何答话?权在山石背后躲避则个。”但不知曾撞着人来捉住,认奸认贼,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赠金扇冯旭得意拜天地翠秀许婚
词曰:
水浴银蟾,叶喧苍陌,马声初断。问依露井,笑扑流萤,焰花破,画栏边。四方静,夜久后,郎愁不归眠,立尽残更前。叹花草,一瞬千里梦,况书远。到头来,都是幻。利名牵绊,怎不教迷恋,梅落添妆,莲开似面,天工画染。金乌玉兔未停留,读书何敢手释卷,但明河直下,谁有星稀数点。
话说冯旭见有人来,慌张张走到假山背后躲避不题。
且言小姐和翠秀、落霞三人打从假山石傍经过。冯旭见灯到了面前,抬头观看,只见前面一个小丫鬟,手提一盏灯笼,后随两个美人,心中大喜,便欲走出相会。“或者小姐怜我一片真心,面订婚姻,也未可知。”主意定了,正欲移步,心中回想:“若小女子家叫喊起来,惊动人众,钱兄知道,体面何存。我且躲在假山背后,听他说些甚么言语。”正是: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且言翠秀提灯在前,叫道:“小姐,今日城隍山上好些游人,内中有个少年书生,挤在轿前,好个人品!小姐可曾看见么?”那落霞接口道:“好个标致秀才,他那两个眼睛只望着小姐。”翠秀道:“不知此生才学如何,我家小姐若配得此人,也不枉人生在世。”落霞道:“看他那般品貌,腹中自然不差。”翠秀道:“若果然如此,可算得才貌双全。”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称赞,小姐只不言主。
此日是正月初九日,残雪未消。那日间花园内被鸦雀在地打食,走得满地脚迹。小姐便叫:“你二人终日拈弄笔墨,因夫人去年病体沉重,我没有工夫考你二人。今日见景生情,我有一对在此,你二人可对来。”二人道:“不知小姐所出何对,婢子等料然对不出来。”小姐道:“偶然看见此景,满地鸦脚迹,借此出对。”随口道:“雪地鸦翻,好似乱酒梨花墨数点。”翠秀、落霞二人一时对答不出。
那在假山后面人听得明白,欲要代他二人对来,一时想不出来。事有凑巧,忽听得空中咿呀一声,冯旭抬头一看,见三四十个宾鸿分为三路从北向南飞去。他一时间便高声对道:“霞天雁过,犹如醉书红锦字三行。”当下,翠秀、落霞二人听见,叫道:“有贼,有贼!”只唬得冯旭战战兢兢,不敢作声。转是小姐听得对句确当、声音清亮,说道:“你二人不必惊慌,据我看来,并非是贼。你们将灯笼照看,看是何人。”二人答应,心中不得不怕,战战兢兢,提着灯笼,口中只是吆吆喝喝,道:“你若是贼,速速跑去罢了,要不是贼,快快出来。”冯旭听见,心中想道:“都是女子,我就出去,料然不妨。”放大了胆,竟自走出,月光之中,摇摇摆摆,手中执着一把金扇,一方班古镌的碧玉图书。这玉器乃是他祖父传流之珍。此宝价值千金,他并不知其价,扣在扇上。忙忙走出来,看见翠秀、落霞,深深一躬,道:“小生拜揖。”二人将灯笼提起一照,不是别人,就是日间在城隍山遇见那个标致书生,又惊又喜,故意问道:“你是何人?怎么大胆半夜更深却在我家花园之内,说得明白,放你出去,如有一句谎话,登时叫喊起来,惊动家人拿住,当贼送官,严刑拷打,那时就要吃苦哩。”冯旭打一躬,道:“二位姐姐请息怒,待小生直告。小生姓冯,名旭,字子清,杭州那个不知是个才子。”二人道:“住了,你既是个才子,可认得我家大相公么?”冯旭见问,笑嘻嘻道:“怎么不认的,你家大相公钱兄与小生朝夕会文,又是同案好友。”二人道:“既是与我家相公相好,因何躲在我家花园内,且是黑夜之间?却是为何?”冯旭道:“有个原故:今在城隍山游玩,遇见你家小姐进香,小生不知是那家小姐,故尔跟寻到此细访,方知是钱兄令妹。看见园门开着,因此走进游玩,不想园门下锁,不得出去,只得躲在山子石边,坐守天明,好出花园。不意小姐出对子与二位姐姐对,小生斗胆对了一句,惊动小姐同二位姐姐。此系真言,不敢说谎,望二位姐姐恕罪、转达小姐、恕小生不知之罪。”
那钱月英见冯旭出来,连忙回避在丹桂厅上,一句句都听得明白,方知就是哥哥与母亲所说之人。今日间见其容貌,方才又听贝对句,确是个才貌双全,早已打动少年爱姮娥的心事,便在厅上叫道:“翠秀、落霞快来。”二人忙至厅上小姐面前,把冯旭的话告诉一遍。小姐道:“既是相公的好友,可快跟我进去,取钥匙前来,开了园门,送他出去。”二人答应:“晓得。”翠秀向落霞道:“妹妹,你随小姐回楼,取了钥匙快来,我在此等候。”落霞应允,随着小姐到了楼中来取钥匙。原来园门钥匙小姐经管,每日放在后楼。这且不表。
再言冯旭见四下无人,走至翠秀身边,忙忙又躬,道:“姐姐,小生拜揖。”翠秀欠身还了个万福,道:“相公方才见过礼了,为何又作揖?”冯旭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请问姐姐芳名。”翠秀道:“妾身父母姓赵,名唤翠秀。前跟小姐回楼去的名唤落霞,他的父母姓孙。小姐芳名月英,你可知道么?”冯旭连声道:“小生谨记。但小生今日到此,原为婚姻。不能当面一言以定终身,岂不辜负小生一唑真心?还求姐姐设个法儿引小姐面前一见,以表小生诚恳,不知姐姐可用情否?”翠透道:“我家夫人好不严谨,小姐乃闺阁千金,怎能轻易得见外人?又是黑夜,岂不令人说笑。劝相公将此念头息了罢。至婚姻大事,必须央媒说合,那时名门正娶,才是君子。”冯旭听了翠秀之言,道:“姐姐说得有理。不知小生与小姐缘分如何?姐姐大力周全,小生无物相谢,有柄粗扇,聊表进见寸心。”说毕,将手中金扇递与翠秀。翠秀道:“妾身并无寸进之功,怎好收相公之谢。”冯旭道:“姐姐不收,是不肯代小生出力了。”翠秀道:“我若不收,使相公疑心,只得权且收下。”伸手接了,藏在身边,便道:“冯相公,我先报个喜信与你。我家相公前日与夫人商议,要将小姐与你。你今回去,作速央媒求亲,夫人、公子必允。”冯旭听了此言,不觉手舞足蹈,喜出望外,道:“倘若如此,三生有幸。不知姐姐可伴小姐过去否?”翠秀笑道:“我们两个服侍小姐,寸步不离,怎么不随过去。”冯旭闻言,满心欢喜,道:“叫小生一时消受得起三位美人。”正是:情知语是针和线,就此引出是非来。冯旭与翠秀说了一会,不见落霞到来。月色渐亮,自古道:灯前观美女,月下玩佳人。
越看越爱,那里按纳得住心猿意马,走到身边,双手抱祝翠秀作色道:“妾认君子是个诚实之人,原来是一个狂徒。既读孔圣之书,难道就不知些礼法么?我虽然是个婢子,不是下流苟合之奴。”高声叫:“狂生,还不放手!”一夕话,说得冯旭哑口无言,将手一松,叫道:“姐姐言之有理,小生一时痴呆,万望姐姐恕罪。小生还有一言奉告:前蒙姐姐垂爱,见许终身。趁此月光之下,对于罚誓,以表真心,不知姐姐肯否?”翠秀道:“你今速速回去,央人说合,对甚么天,罚甚么誓。”冯旭见他口软,将翠秀身子一把扯住,就半推半就,二人双双跪下,同拜天地。冯旭罚誓道:“我若负了赵氏姐姐,前程不利。”翠秀道:“愿相公转祸呈祥。妾若负了相公,叫妾身不逢好死。”正是: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二人誓毕,立起身来。冯旭恭恭敬敬站着不动。只见落霞取了钥匙来到,叫声:“姐姐,快送冯相公出去。”冯旭无奈,只得同着二人到了园门。开了锁,下了闩,开了门,冯旭走出,转身朝着二人作了一揖:“小姐姻事还要仗二位姐姐大力扶持。”二人也不回言,“咕咚”一声,将园门紧紧关上。这正是:东边日出西边雨,莫道无情却有情。
不言翠秀、落霞二人上楼,且言冯旭痴呆站了一会,不见动静,方才移步,趁着月光回来,心中暗想:“明日央人说媒,不知央那一个与钱兄说合。”一头打算一头走,左思右想,抬头一看,已过自家门首。只得走回数步,用手扣门。里面老苍头答应,连忙开门,看见冯旭,道:“相公,你在那里去的?太太着老奴各处找寻,张相公家、李相公家,无一处不找到。老太太好不着急。相公,你那里去的,此刻才回来?”冯旭道:“太太为何着急,着你寻找?”苍头道:“今日舅老爷到了。”冯旭道:“舅老爷在那里?”苍头道:“现在后堂,同太太用晚饭。”冯旭听了,只奔后堂而来,见他母亲与舅舅吃饭。不知他舅舅姓甚名谁?来此何干?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游西湖林璋遇故卖宝剑马云逢凶
词曰:
别馆寒砧,孤城画阁,一片秋色人寥廓。东飞燕子海边归,南来鹤向沙头落。楚台风,瘐楼月,宛如昨。无奈被些名利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醒时,酒阑后,思量着。
话说冯旭来到后堂,看见母舅,深深见礼。看官,你道他舅舅姓甚名谁?姓林名璋,字正国,乃是一个举人,住在金华府。进京会试,顺便前来看看妹子。林璋看见外甥生成美貌,好不欢喜。太太向前问道:“我儿,今日往何处去的?你舅舅来时,我叫苍头四去找寻,你都不在。为何此刻方归?”冯旭道:“孩儿今日遇见几个同学朋友,拉了去游西湖,回来晚了。”当时就在横头坐下,陪舅舅吃酒。酒席之上,林璋问他才学,冯旭对答如流。林璋满口称赞,向太太道:“外甥将来必夺元魁,也不枉忠臣之后。”太太道:“我儿方才说是游湖去的罢?你舅舅到来,也同舅舅观观景致。”冯旭答应了,彼时又说些闲话,不觉漏下三更,各自安寝,一宿无话。
次日,冯旭忙叫苍头去叫船,到五柳园定席,又请钱林来陪舅舅。不一时,钱林到来。冯旭连忙迎接,邀至书房,与林璋见礼,分宾坐下。林璋问冯旭道:“此位长兄尊姓大名?”冯旭道:“此位姓钱名林,字文山,是甥男同案好友,今特请来陪舅舅的。”林璋听说钱林,拱拱手,道:“久仰久仰。”钱林口称:“年伯,小侄与冯兄同案,请问年伯台甫。”林璋道:“贱字正国。”叙毕起身,一路出门,慢慢步出涌金门外。
到了湖上,苍头预先在船看见,迎请登舟。艄子开船,游赏一会。端的好个所在!只见来的来,去的去,游人不绝,笙歌聒耳。正是:十里西湖跨六桥,一株柳树一株桃。
林璋满口称赞道:“话不虚传,果然好景致。”
傍午,到了五柳园,这些船俱各湾下。那些游人弃舟登岸,都到园中吃酒吃饭。此馆乃是杭州第一名园,一切各样酒席肴撰俱全,器皿精洁。园中花草十分茂盛,真是八节长春之景,四时不谢之花。城中乡宦游人皆是头一天定席。园门前有五棵大柳,借以为名。凡来游玩,在此定席,来来往往,十分热闹。苍头向冯旭道:“我们的席定在梅亭上面。”三人步上亭来。林璋举目观看,四面粉墙俱是名公题咏诗赋。细细看去,竟有做的好的,也有胡言的。梅亭上面只有四张桌子,先有一席有客坐。苍头道:“这一桌是我们定的。”林璋、钱林、冯旭三人坐下。还有二席是别家定的,客尚未至。酒保忙来抹桌,献上茶来,摆下小菜,然后送上酒来。三人传杯弄盏。酒保慢慢上菜。
忽然,亭外有一英雄,头戴服巾,身穿元缎箭衣,腰中束一条鸾带,足登粉底皂靴,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年纪不过二十以上,走来,到处寻桌子。林璋看见,走将上来,叫道:“汤相公请坐。”那人一听此言,忙道:“原来是老伯在此。”抢行一步,上亭来施礼,又同钱林、冯旭施礼,林璋就请他坐。各各通名道姓。原来此位姓汤名彪,本是金华府人氏,他父亲名英,现任金陵总制。在父亲任上过了年,回去拜他母亲的节,打从杭州经过,今日也来游玩,遇见林璋,是同乡之人。林璋问道:“公子为何在此?有失远迎。”汤彪道:“因在家父任上过了新年,如今回家拜节,偶尔顺便游赏到此。请问老伯为何在此?”林璋道:“试期将近,由此赴都会试,舍甥邀我一游。”话毕,四人饮酒,甚乐。正是: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
按下四人饮酒不题。再说五柳园外,有一英雄,身高丈二,膀阔三挺,头戴一顶顺风倒瓦楞帽,身穿一件皂布箭衣——说起这件箭衣,身穿到穿得又串,兜米兜不得半升。腰束牛皮搥带,足登鼓子皮靴,面如海兽,项下一部胡须,犹如钢针一般。此人乃江西南安府人氏,姓马名云,有个绰号,叫做“火弹子”——他有张弓,百发百中,打在人身上,就着了——故有此名。昔日一人一骑曾在紫金山为寇,劫了皇上八十三万帮银。那些官兵那里是他的对手,一杆枪,挑得纷纷落马,人人奔命,个个逃生。今日落魄,缺少路费,手执一把宝剑,路过杭州,到湖上卖剑。口中叫一声“看剑!”这一声犹如轰雷一般。那些看的人见他这般异样,都来争看。
只见那边来了两个人,前头一位公子,不上十七、八岁,头戴五顶片玉巾,身穿一件银红洒花直摆,足登朱履,手拿名公诗扇,一步步摇奔五柳园来。后面一人,头戴鸭嘴方巾,身穿元缎直摆,足登方头靴子,手拿一柄方头扇子。后跟十来个家丁,齐进园门。那些人看见许多人围着,不知做甚事的,他也来看。早见一个异样汉子,手捧一把宝剑,上插着草标。公子知道是卖剑的,走至马云面前,伸手接过定剑,抽出鞘来,略略照了一眼,只见宝光射目。那公子到也识货,随将剑入鞘,问道:“汉子,你这宝剑是卖的么?”马云道:“是卖的。”公子随将宝剑递与家丁,也不问他价钱,竟摇摇摆摆走进园去了。
那梅亭上一席就是这位公子所定。家丁看主人到了,连忙迎接。钱林、冯旭看见,叫道:“兄长,就此间坐罢。”那公子连忙拱手道:“兄长俱在此,失敬了。”连忙见礼。冯旭就请他坐下。那戴鸭嘴巾的也笑嘻嘻作了揖,就在横头坐下来。各各通名道姓。看官,你道这位公子是谁?此人乃是当朝武英殿大学士花荣玉之子花文芳,与冯旭、钱林同案。倚着父势,无所不为,专放私债,盘剥小民,霸夺人家田地,强占人家妻女。外面的人闻名丧胆,见影亡魂。那戴鸭嘴巾的是花文芳一个篾片,姓魏;名临川,有个绰号,叫做“魏大刀”。难道他会舞大刀不成?不是这个讲究。因他一笔会写刁词,包写包告,百发百中,故人将他一管笔比刀还狠些,故叫做魏大刀。林璋听说花荣玉之子,心中好不烦恼,原来是他对头的儿了。想:“我兄长被这奸贼害了性命,此仇不共戴天,今日反与仇人之子共席。”欲要起身先回,怎奈又有汤彪在席,只得勉强坐了,花文芳那里晓得这般曲折,见是冯旭舅舅,又是进京会试举人,口内老伯长老伯短,殷勤奉酒。怎当得魏临川那张篾片嘴儿,见花文芳如此敬酒,他就分外奉承。六人在此饮酒,林璋此际无奈,又不好起身回船,只得眼观花文芳出言吐语,不像个读书之人,尽是一派胡言风月之话,说了一会,并没半句正经话。林璋暗想:“不知那个瞎眼宗师,竟将这个畜生进了学。”原来当日花文[芳]进学有个原故:那个宗师出京,花太师亲自嘱咐道:“若到杭州,务将小犬进个学的案首。”宗师屈不过花太师情面,只得答应,到了杭州,考毕,将花文芳卷了一看,可发一笑,却都是些狗屁胡语。欲待不进,怎好回京见花太师之面,无奈,只得取了冯旭的案首,钱林第二,勉强取花文芳第三名。
不表他们在梅亭上饮酒,单说马云在园外等了半日,不见那位公子出来,心中好不焦躁,道:“宝剑尚未说价,怎么不见出来,哄咱等了许久。”腹中又饥饿。花文芳一个家丁刚刚走来,听见马云口中言语。那个家丁口中叫道:“俺公子与众位老爷饮酒,你的宝剑俺公子要了你的。今日回去,明日到相府领赏便了。”那马云听了这般言事,那里按捺得住:“甚么公子,这等放肆,敢拿咱的宝剑!”家丁道:“汉子,你站稳了听我说明,恐怕唬倒了你。我家太师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朝宰相,你知道么?”那马云听了那人言语,一把无名火高有二千丈,大骂道:“快叫那狗娘养的好好送还咱的宝剑,万事皆休,若迟误了,咱主打进园去,将他狗娘养的抓将出来,叫他试试咱的皮捶。”那家丁怒道:“你这个王八羔子,不知死活。我家公子那个不知道,若得罪了他,轻者关官究治,重则置于死地。”马云喝道:“便打了这狗娘养的,看他把咱怎样摆布。”家丁道:“除非你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如此放肆。”马云此时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五陵豪气冲天,一声大喝,道:“你这狗娘养的,先试咱的拳头。”说着说着,早有一拳打来。那个家栋嗳哎”一声,倒栽葱跌在地下,挣了半日,扒将起来,口中说道:“好打,你且莫慌。”说毕,往园子里去了。来至梅亭上面,看见主人,道:“不好了,反了。”花文芳正与众人谈得高兴,听说“反了”,回头看见自己家丁,问道:“你为何这般光景,满身俱是泥哩?”家丁回道:“小人出去,正听见那卖剑汉子大骂大爷。小人吩咐明日到相府去领赏,那汉子不由分说,举起拳头就打,小人被他一拳打倒在地。他要打进来与大爷做个对头。”花文芳听见了这番言语,又当众人面前,好不羞耻,站起身来,拱一拱手,道:“失陪老伯与众兄长了。”便望着家丁道:“你们都跟我来。”
那怕哪吒太子,怎逃地网天罗。
就是火首金刚,难脱龙潭虎穴。
众家人一齐答应。魏临川也就跟了来。
花文芳气冲冲的竟奔园门,抬头一看,只见马云圆睁怪眼,又听见他口中骂道:“狗娘养的,价钱也不讲明,就要白白的夺咱的宝剑,他就是太岁头上动土了。”花文芳向前,一声大喝,道:“你这狗才,不要走,与我拿下。”众家丁听见,一齐拥上,只奔马云。马云呵呵大笑:“我的儿,来的好,越多越妙。”只十数个家丁那里打得过,都被马云打倒了地,跌跌扒扒,叫苦连天。花文芳与魏临川见热头不好,预先躲进园内。这些家丁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一个个都溜进园去了。马云大怒,一声吼叫,迈开大步,“不免打进园去,将这些狗头打死,方消咱心头之气!”正是:马跑临崖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
马云打讲园来,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马云大闹五柳园汤彪仗义赠金帛
词曰:
东里先生家何在?山阴溪曲。对一川平野,数椽茅屋。昨夜江头新雨过,门前流水清如玉。抱小轿,回合柳,参天摇嫩绿。疏篱下,丛丛菊,虚窗前,萧萧竹。叹古今得失,是非荣辱。须信人生归去好,世间万事何时足。试问村酿酒如何,今朝热。
言马云闯进园门,不见家丁,大叫道:“狗娘养的,躲到那里去了。清平世界,就要强夺咱的宝剑。”马云东寻西找,不见一人,按下不表。
且讲跟花文芳的家丁见了那汉子十分凶恶,恐怕寻到公子不得开交,他就跑到梅亭上面问汤公子,这件事情要汤公子解围,汤彪道:“所为何来?”家丁将始末根由细述一遍。汤彪听了,立起身来,[道]:“老伯与二位兄长请坐,待我前去看来。”连忙走下梅亭。刚刚马云走到面前来东张西望,寻人撕打,口中骂道:“这狗娘养的,躲得干净。”汤彪看见虎形大汉虽然衣服破损,[然]像貌轩昂,不似穷汉之像,便高叫道:“朋友,为着何事与人争斗?”马云恨不得寻着花文芳一拳打死,方才消了这口恶气,见有人问他,睁睛一看,见一位公子,像貌堂堂,武士打份。这叫做英雄眼内识英雄,便道:“公子休管咱的闲事,咱只寻那厮。”汤彪道:“你就是与人吵闹,有人来解劝。朋友呀,你可知道,正是‘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马云见他劝,叫道:“公子,不是咱家寻他的,可恨那厮无故拿我宝剑。”汤彪大笑道:“一把宝剑也是小事,兄长何必如此动怒。看小弟分上,且息雷霆。请坐,待小弟寻来,还兄便了。”马云见公子这般周全,便道:“咱家都看公子面上。”汤彪将身一让,邀马云上梅亭。马云见席上二三人,朝上见礼。汤彪请他坐下,忙叫冯旭的家人上酒,道:“兄长请多用一杯,小弟去取宝剑还兄。”说毕,下了梅亭而去。
马云此时腹中饥饿,见那些酒肴摆满席上,他就狼餐虎嚥一顿,吃了尽兴,方请问三人姓名,并问那位公子是谁。林璋答道:“方才下亭去的公子,他是金陵总制操江汤公的公子,名彪。在下姓林。此二位一位姓钱,一位姓冯。转问壮士姓名?”马云一一通名道姓。只见汤公子走上梅亭,叫道:“兄长,宝剑在此。”马云立起身,叫道:“汤公子,咱有眼不识泰山。咱家闻名已久,欲要拜识尊颜,不想今日得遇公子,真三生有幸也。”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马云当下就拜,汤彪忙下跪,道:“请问长兄尊姓大名。”马云道:“咱姓马,名云。”“莫非江湖上的‘火弹子’就是长兄么?”马云答道:“正是。”汤彪大喜,道:“闻名不如面见,一见面胜似闻名。”二人拜罢起身,马云就要告别。汤彪道:“兄长意欲何往?”马云道:“大丈夫四海为家,踪迹无定。咱今日路过杭州,缺少盘费,将此宝剑卖了,谁知遇见这个狗娘养的,白白夺咱宝剑。”汤彪道:“都看小弟分上。”忙向怀中取出五十两银子,递与马云,道:“此银长兄可作路费。”马云推道:“咱与公子萍水相逢,受之有愧。”汤彪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长兄何必见外。”马云道:“公子既然赐咱,异日相逢,再为补报。”汤彪大喜,忙将银子、宝剑双手递与马云。马云道:“银子咱家自然收下,但此宝剑公子收下,留为早晚防身。”正是:宝剑赠与烈士,红粉付与佳人。
马云将手一拱,放开大步,头也不转,竟自去了,下回书中自有交代。
且言汤彪见马云去了,随叫苍头将花文芳请来。不一时,花、魏二人到来,假意问道:“手下可将那厮拿下,送到钱塘县去?”汤彪道:“看小弟分上,那人去之久矣。”遂将二人请至亭上坐下。花文芳一眼看见汤彪腰中佩着那口宝剑,问道:“那厮如何撇下宝剑而去?端的好口宝剑。”汤彪看见花文芳满口称赞,[道]:“那人送与在下,我今转赠兄长何如?”即解下递与花文芳,文芳接过,称赞好剑,遂谢汤兄,即递与家叮大家又饮了一会,见红日西沉,各各起身。花文芳的家丁早将马匹候着在园外。六人出园,花文芳叫声“得罪”,即便上马,同魏临川而去。
且言林璋邀汤彪五齐下船,不一时,到了涌金门,弃舟上岸,将汤彪请至冯旭家内,又吃了几杯酒,谈了此闲话。见玉兔东升,钱林告辞回家,汤彪告辞回寓。只讲冯旭转身同母舅二人进内,告禀母亲今日游湖的话。太太说:“请哥哥坐下。难得哥哥到此,有句话对哥哥说。一者妹子年交半百,时常身子不爽;二者你外甥长成,我欲替他娶房媳妇,早晚也得亲近。可我又不知那家贤德之女。”林璋道:“男大当婚,古之常礼。无奈愚兄进都匆匆,不能在此作主,如之奈何。”冯旭听见他母亲与舅舅议婚姻之事,正合本心,接口道:“告禀舅舅与母亲知道,久闻钱林兄有一妹子,才德兼全。”林璋笑道:“何不早言?趁我在此,央人前去作伐。”太太道:“却央何人为媒?”冯旭道:“不若央求朱老伯前去,此婚必成。”太太道:“我却忘了。”林璋问道:“那个朱老伯?”太太道:“就是朱辉,与你妹夫最是相好。”林璋道:“可是翰林朱辉么?”太太道:“正是此人,如今告老在家。”林璋道:“既是朱年兄,明日同外甥拜他,托他作伐此事。”当日安寝。
次日早起,正欲出门,只见汤彪与家丁押着行李到来。林璋、冯旭接到厅堂,见礼献茶已毕,汤彪道:“老伯进都,小侄那有不送之礼,故今日同小价搬了行李到来,只是打扰。”冯旭道:“请还请不至。”林璋道:“劳驾垂爱,心感不荆”登时用过饭。
林璋同外甥上轿,苍头拿帖来到朱翰林门首,传进名帖。朱辉道:“快开门,迎接进来。”各各见礼,分宾坐下。献茶已毕,各叙了一番寒温。林璋道:“一来奉拜,二来有件小事奉屈大驾。因舍甥长成,特来烦请年兄做个月老。”朱辉笑道:“小弟目下是个闲人,最喜作媒,只是要吃杯喜酒。不知那家小姐,自当前去说合。”林璋道:“不是别家,就是钱文山令妹。”朱辉道:“要是别家,小弟不敢应承。若是钱兄令妹,叨在通家,小弟允成,包在身上。”又叙了一会闲话,林璋告辞。朱辉送出大门。临上轿时,道声:“得罪,千万拜托。”朱辉答应,一躬而别。
话分两头,且言花文芳回到府中,将宝剑玩赏一会,十分得意,就吩咐书童挂在自家房里壁上一宵已过,次日同魏临川到妓者家吃酒作乐。忽见书童前来送信:“请大爷回去,舅老爷来了,现在后堂与老太太请话。太太着小的来请大爷相陪。”花文芳只得回去,往外就走。到了家中,只望后面而来。看官,这个书童名叫花有怜,生得唇红齿白,十分俊俏。原是花文芳倖童,年已十七岁了,花文芳十分喜他。
且言花文芳来到后堂,看见舅舅,向前施礼,就在旁边坐下。这花文芳的舅舅曾做过都察院,如今告老在家,知外甥终日眠花卧柳,不习正务,恐误他终身,今日到来与妹子商议早早替他娶个媳妇,收管他的心。看官,这花文芳年已十六岁,又是相府人家,难道娶不起一房媳妇?有个原故:花荣玉是个权臣。皇上宠爱他,他主卖官鬻爵,无所不为,不知诬害了多少忠良。因此,都中这些公卿官家不肯与他结婚。童仁向着文芳道:“你今终日闲游,不是常法。我今访得钱林——和你同案好龙,他家有个妹子,才貌兼全。我欲前去说亲,特自前来通知你母子。”太太接口道:“前日你妹丈有家报回来,信中写着孩儿姻事,还求哥哥做主。”童仁此时别去。
话分两头,且言钱林与母亲闲谈,家人进来禀道:“外边朱老爷请相公,有要话相商。”钱林慌忙出来见礼。献茶已毕,钱林道:“小侄不知尊叔到舍,有失远迎。”朱辉道:“不敢,不敢。造府有句话与贤侄商量。”正欲开口,又见家人前来报道:“今有教察院童老爷求拜相公,要与面会,不有话说。”钱林寻思一会,向朱辉道:“小侄与他久不来往,今日来拜,有甚话说?”朱辉道:“何不请进,一会便知端的。”钱林只得迎进到内见礼。童仁笑道:“原来朱年兄在此。”三人复又见礼,分宾坐下。家人献茶。童仁到:“不知朱年兄恐有密事,小弟告退。”朱辉道:“一句话人人皆可共听。未识童年兄恐有细话,小弟改日再来罢。”童仁笑道:“小弟也是一句话,人人可以共听之言。”钱林道:“请问年伯有何台谕?”朱辉道:“非为别事,特来与令妹作伐。”童仁道:“小弟也为此而来。不知年兄所议那一家乡宦之子?”朱辉道:“不是别人,就是钱林兄同案好友冯子清兄奉求庚贴。请问年兄所议何人?”童仁道:“也是钱林兄同案好友,就是舍甥花文芳奉求庚贴。”钱林道:“两家一齐说讨庚贴,不好允成那家。”回道:“二位年伯请坐,待小侄禀知家母,再来奉复。”说毕起身进内,将此话告诉母亲一遍。太太道:“两家求亲,叫我允成那家?”刚刚翠秀走到太太跟前,听见公子与太太商议两家求亲之事,正在不决之际,翠秀插口说道:“小姐常在婢子前说来,必要面试其才,选中其人。”太太道:“我儿,就将此言回复二人便了。”
钱林来到前厅,回复到:“二位年伯,今日请回。舍妹子意思要试才学方许。改日奉请冯、花二兄一考,才定婚姻之事。”朱、童二人点头称妙,即时告别,各散不题。
且言朱辉就拜林璋,林璋、冯旭出迎,迎至厅上见礼,分宾坐下。就将求亲遇见童仁替花文芳也去求亲,钱林要面考之话说了一遍。[道]:“明日去考,此姻必成。”林、冯称谢不表。
再言童仁来到相府,将冯家也去求家告诉妹子:“如今择日面考才学,姻事可成。”花文芳在旁听其要考才学,唬了一跳,接口道:“既是冯旭要与他做亲,何须与他争论。又是外甥同案好友,让他订了。甥男另扳高门,叫做‘三只脚金蝉天下少,两只脚妇人世间多’。”童仁闻听此言,不觉面带怒色,向花文芳道:“据你说,这头亲让与他人,难道你堂堂宰相之子倒不如一个穷秀才?你今不去考,我偏要你出去考,务要这头亲事结下,关你体面。”花文芳无奈,只得允成。正是:世上三般都厌物,权伯娘舅与先生。
不知花文芳此去考文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真才子走笔成章假斯文揉碎肚肠
词曰:
得岁月,迎岁月;
得欢悦,且欢悦。
世事谋成总在天,何必劳心千万结。
放宽心,莫胆怯,
金谷繁华眼底沉,淮阴呈业锋头歇。
陶潜篱畔菊花黄,范蠡湖边芦絮织。
时来顽铁有辉光,运退黄金无艳色。
逍遥且读圣贤书,养得浮生一世拙。
话说童仁见外甥肯去考文,满心欢喜。当下别去,又到钱林家,去催他择日。钱林择了日期,吩咐家人修下酒饭。
堪堪到了那日,先是朱辉与冯旭到来,见礼,分宾主坐下。随后,童仁与花文芳来了,各各相见。钱林吩咐家人在大厅上东西摆下两席,放下文房四宝,就请花、冯。二人谦逊了一会,冯旭只得僭坐了东首,花文芳坐了西首。钱林邀朱、童二公正中坐下,只等题目。
不一时,家人送上题目,走到钱林面前,[让钱林]看看,朱、童二公又看了,才送到冯旭面前。冯旭看到题目,然后送到花文芳面前。花文芳见那题目上边只得四个字,写的是“孝慈则忠”,心下暗想:“还好,我最怕的多字眼题目。”
冯旭有了题目,登时研起墨来,举笔也不思索,一挥就做完了一篇。花文芳见了这个题目,只道容易,举起笔来要写,他心中乱了手脚,左思右想,口内又哼了一会,站起来走了几点。只见冯旭到做了三、四篇,他心里越发慌张,只得走来坐下,提起笔来,也就胡乱做了几句。忽见冯旭走到朱、童二公面前,道:“小侄不才,已经完篇,请二位老伯与钱兄过目。”花文芳听了,分外着急。朱辉看了一看,递与童仁。童仁略略看了一眼,送与钱林。童仁眼看文芳在座上有惊谎之状,说道:“凡做文字,不论前后,你可慢慢做来。”花文芳口虽答应,心中暗恨:“都是你这个老畜生,带累我今日出丑。那个要与冯兄争论婚姻之事。”迟延一会,方才写完。取了卷子,走出席,道:“今已完篇。”朱辉接那卷子。童仁道:“且慢,天色已晚,可将二卷传进,与小姐过目,看是取中那一卷。”随将卷子递与钱林。钱林接过,就到里边去了。花文芳正欲上轿,童仁道:“你等卷子出来,回去不迟。”文芳只得勉强坐下,心中痛恨。
且说钱林走到后堂,见了母亲,道:“两家卷子写完了。”太太随即着翠秀将卷子拿到后楼,听凭小姐选择。
翠秀来到后楼,见了小姐,道:“请小姐选择。”小姐展开一看,只见那冯旭的文字,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不但文字做得好,看他笔法,真乃龙蛇之体,心中赞道:“话不虚传,果然高才。”忙取笔在手,圈了又圈,不一时卷子看完。又把花文芳的卷子展开一看,看了一两行,小姐也忍不住笑,不觉笑将起来。小姐道:“你二人过来看看文芳做的文字,狗屁一般。”翠笑、落霞看了几行,一齐都笑起来。小姐捉起笔来,在他卷子上叉了又叉,将卷子批得稀烂。及至批完,心中想道:“不该把他卷批坏了。”丫环道:“如今既已批了他的卷子,悔也迟了。”正是:满天撒下针和线,从今钩出是非来。
不言小姐心中暗悔,翠秀心中想到:“小姐今取中了冯旭的文字,也不枉我与他同拜天地一常”说道:“小姐,如今他们众人现在前厅等候,不若将这文字送出。”小姐无奈,只得将二卷交与翠秀。翠秀送到太太面前,道:“小姐取中了姓冯的文字!”钱林接过一看,果然圈而又圈,点而又点。又将花文芳的卷子一看,大惊道:“妹妹如何这般世情不懂,怎把花文芳的卷子批得稀烂,怎好拿出去见他?”太太吃惊道:“他的文字做得如何?”钱林道:“他的文章实在做得不能,只是不取他就罢了,为何动起笔来将他批得不堪?他乃宰相之子,又有舅舅现在前厅。人人有面,他就没趣。”[太太]叫声:“孩儿怎处?为今之计,只好将他卷子存下便了。”钱林道:“这个使不得,今日考文,原为的择婿,怎不送出?”又迟延了一会,无奈,只得走将出来,将花文芳的卷藏在袖内。
朱、童二公见钱林走出,一齐问道:“不知取中了那个?借来一观。”钱林只得将冯旭的卷子取出,送与二位。冯旭与花文芳也就走来观看。朱辉道:“恭喜贤侄,已经取了你的卷子了。”童仁道:“如今取中冯旭的,可把舍甥的卷子取出,比看那个高下。”钱林脸上失色道:“老伯,长兄文字不消比罢。”童仁道:“两物一比,自有高下。难道朱年兄的媒就做得成,老夫脸面就不如他?两人必须把原卷取出来看一看,若果然做得不通,老夫与舍甥就罢了。”钱林不觉出了个神,卷子从袖里掉下来了,童仁赶上前,一反拾起来一看。不看犹可,一看那时,正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大叫道:“如此欺人太甚,你家是个都堂之女,这般放肆,不把冢宰公子放在眼内。就是文章不好,为何批得这般模样?罢了罢了,我看你两家的事是做得成是做不成。”说罢,向着花文花道:“你做的文章!”花文芳把脸一红,忙把卷子扯得粉碎,向地下一掼,也不作别,匆匆上轿而去。正是:任君掬尽三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且说童仁见外甥去了,心中好不气恼,只得也就上轿,钱林送至大门口,打一躬,道:“还求老伯周全,不必伤了闲气。”童仁也不回答,一路来到相府下轿,进门看见妹妹,话也不说,只是叹气连天。恰好花文芳也到面前,也是气冲冲坐下。太太看见这等光景,问道:“哥哥,你甥舅两个前去考文,为何如此气闷回来?”童仁就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岂不气死我也!”太太道:“他也不该这等欺负我们。”童仁道:“我若让他两家做成亲事,我誓不为人。”花文芳道:“舅舅也不必气,我外甥自有主意。”正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话分两处,且说朱辉见童、花二人不悦而去,对钱林道:“他恼自他恼,我们只选吉日结亲。”钱林道:“老伯言之有理。”登时别了上轿,同冯旭回复林璋。林璋便问考去何如,朱辉大笑,[将]始末根由细说一遍。[林璋道:]“我看花文芳原不是读书之人,今日出他之丑,下次再不敢在人前卖美了。既然姻事已定,奈我场期渐近,明日便要起身进京,凡事都拜托年兄。”朱辉道:“小弟知道。”当下别过不表。
次日,林璋别了妹子。汤彪、冯旭送下船,一路无辞。到了扬州,□□住下,要别换船只。岸上寻了下处,住下数日,叫埠头。埠头道:“三日后也有一位是进京会试的,不若林老爷同舟,如何?”林璋道:“妙极,妙极。”当时说了价钱,丢下定银。汤彪道:“久闻扬州乃繁华之地,且喜今日空闲,何不前去一游?”林璋道:“甚好。”三人带了家丁,一路进城。上埂子街,见三街六市做买卖的来往纷纷。信步到教场,抬头一看,只见许多蓬子都是相面、测字、算命的,无数闲人争闹。又只见个布招牌写着“江右姚夏封神相惊人”,又见牌上写着两句道:一张铁嘴说尽人间生与死两只俊眼看见世上败和兴汤彪道:“老伯进京,何不相相气色?”林璋心里也要相相,见汤彪叫他相面,正合他意,走进蓬子,把手一拱道:“先生请了。”姚夏封看见三个斯文的人走进,连忙立起身,道:“三位先生请坐。”彼时三人坐在凳上。姚夏封道:“请问三位尊姓,贵处何方?到此何干?”汤彪道:“这位是进京去的,姓林。”指着冯旭道:“此位姓冯。在下姓汤,俱是浙江人。”林璋道:“请先生法眼,相相我的气色如何。”姚夏封相了一会,道:“尊相据小子看来,天庭丰满,地角方圆,他年必登科甲,日后定掌威权。”林璋道:“今春可得上进?”姚夏封又相了一会,道:“水星照命,倘在船水之上,诸事小心为妙。但功名今春无望,应在明秋,自有大贵人提拔。那时,位列台臣之上,可掌生死之权,有诗为证:‘正月寅宫面带伤,加官进禄喜洋洋。目下却当水星现,不须仔细向前行。’”相毕林璋,汤彪道:“在下也请教先生。”姚夏封道:“请君正了。”汤彪只得坐正了。
大凡教场之中来的江湖,有些生意之人便围了观看。姚夏封这蓬外站了几层人,围得满满的,争看姚夏封相面。姚夏封才将汤彪相了一会,正欲开讲,只见外边来了一个英雄,头戴范阳毡帽,身穿一件元缎箭衣,腰束一条丝鸾带,足蹬元缎朝靴,后跟三、四个家丁,身长丈二,膀阔三挺。他见许多人围在那里,他也不知甚么事,大踏步走将上来,分开众人,走到里边。看见是个相面先生替那人相面,他心里也要相相。他也等不得相完了汤彪,就把汤彪一推,道:“待俺相相再相。”汤彪大怒,喝道:“你这个人好无礼,事有先后,因何把我一推,先替你相?”那位英雄那里受得住他的气,登时大怒,圆睁怪眼,喝道:“该打奴才!”汤彪道:“你转敢骂我,匹夫!”那人道:“俺骂你不算为奇,还要打你哩!”汤彪大怒,道:“要打谁怕你打,你这狗狼养的忘八旦,要打就打,怕你也不算好汉!”那人只奔汤彪,汤彪竟奔那人。二位英雄彼时就动了手,也不知谁强谁弱。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姚夏封广陵风鉴常万青南海朝山
词曰: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许多是非成败。富贵高楼舞榭,凄凉废塚荒苔。万般回首化尘埃,惟有青山不改。
话言二位英雄交手相打,一个似风乘懒象,一个如酒醉班彪,那些看的人越看越多,把那林璋、冯旭二人唬得战战兢兢,也不敢上前解劝,口中叫道:“不要打,有话说话!”正是:乱烘烘翻江搅海,闹嚷嚷地裂山崩。
那大汉的家丁向汤彪道:“爷不要动手,我家爷是打不得的,乃世袭公侯的公子。”跟汤彪的家人也叫道:“爷不要相打,我家公子也是打不得的。我家老爷现任金陵总制操江。”姚夏封劝道:“俱是功臣之后,正是‘荷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二位英雄听了,方才住手。
林璋、冯旭二人看见他二人不动手,十分欢喜,忙向前邀那人道:“且请入座。请问尊姓大名。”那人笑道:“俺是山东登州府[人],姓常,名万青,俺高祖是高皇功臣,名遇春,只因功高,加封世袭国公之职。今奉家母之命,南海朝山进香,打从此处经过,今日是俺不是,冲撞公子。请教尊姓大名。”汤彪道:“小弟高祖也是高皇驾下功臣,姓汤名和。家父名英,小弟汤彪。家父现任总制操江。因送我叔父进京会试,今日得罪长兄,望乞恕罪。”常万青哈哈大笑道:“俺们祖父俱是一殿之臣,今日相逢,就是在会之人,真正三生有幸。”说毕,大笑起身。汤彪指定林璋道:“此位是小弟的年伯,姓林名璋,金华府人氏。”又反映着冯旭道:“此位是年伯的外甥,姓冯名旭,住在杭州。我二人同送年伯至此,不想幸遇常兄,真三生有幸。”万青闻言大喜,道:“今日天已晚了,欲待请教这位先生相相,只怕来不及了。不若将姚先生请到小弟敝寓,将尊兄二位细细请教,不知姚先生肯允否?”姚夏封听了,满口应承,忙忙卷起招牌,收了笔砚,包将起来,寄在对门点心店里。板凳、桌子自有人收去。随着四人一同而去。
走出钞关门,来至寓处,恰好常万青也在此下着,万青吩咐家人备下酒席伺候。说罢,请姚先生观相。姚夏封观了一会,说道:“公爷莫怪小子直言。”万青道:“君子问祸不问福。吉凶祸福,但说何妨。”姚夏封道:“公爷的尊面印堂红光直透天堂,后面杀气山根,红白不分,半载就要见了。那时刀兵一动,只恨千军万马之中,死里逃生,应遍方妙。”常万青道:“目下国家太平,那有刀兵之事。”姚夏封道:“公爷记着就是了。小子一言,决不可忘。还要借左手一观。”常万青伸出左手与他细细观看。看了一会,便道:“现观左掌,这般买大甲与腥血,真乃大贵人之手也。有诗为证:‘天庭红光冒火星,满身杀气气冲冲。刀枪队里应行遍,日后名扬到处闻。’”相毕了常万青,又将汤彪看了一会,道:“天庭饱满,一生衣禄无虞;而地角方圆,独秉将才有自。看来日后保做封疆大吏,决不有诬。有诗为证:‘目下天仓只取黄,一生富贵任荣昌,有朝将相权操手,方表男儿当自强。’”相毕,又相冯旭,细相一会,说道:“冯相公莫怪小子直言。”冯旭道:“但言何妨。”夏封道:“目下天庭黑暗,必有大变:田堂不明,死里逃生;阴气太盛,准有五、六位夫人。只有几件坏处,还有几件好处。你天庭离耸,后来依禄无亏,地角方圆,晚年富贵定龋你过了这个土星,交到三八二十四岁之外,那时夫妻团圆,腰金衣紫。他年必生贵子,日下须要小心。有诗为证:‘土星照命有灾殃,谨防小人暗里伤。家业凋残犹自可,分离骨肉兆非祥。’”姚夏封相毕常、汤、冯三人,常万青命家丁取银十两谢他。姚夏封称谢而去。登时酒席齐备。请他四人入席,林璋首席,万青、汤、冯对面坐了。四人传杯弄盏,饮了一会,酒至半酣,常万青道:“林老伯在上,小侄有一言奉告。”林璋道:“愿闻。”万青道:“小侄欲与令甥、汤兄结个金兰好友,不知老伯可允否?”林璋道:“舍甥软弱,全仗二位公子扶持。”万青听了大喜,取了文房四主,叙了年庚。万青居长,汤彪第二,冯旭第三,三人同拜天地,正是:指向南山拜友朋,朝着北海结盟昆。
山崩有日情常在,海若干枯义不分。
三人各发誓毕,起身,又与林璋见礼,依旧坐下饮酒,兄弟相称。四个人吃到四鼓方才安枕。
次日,林璋动身,三人送他登舟而去。这且不表,后书交代。
单言常、汤、冯三人又在此地游玩两三日,竟向杭州去了。若逢名山胜景,便停舟赏玩。一路无辞。
那日,到了杭州。冯旭把汤二人邀到家中,备酒款待。冯旭进内见了母亲,把送舅舅的话说了一遍:“今有常、汤二兄要进来拜见母亲。”太太听了大喜,常、汤二人拜见已毕,“伯母”称呼。当日言罢安歇。
次日,正欲邀常、汤二人游西湖,只见老家人进来禀到:“钱相公到来。闻得相公回来,特来奉候。”冯旭连忙邀进厅堂,与万青见礼,各道姓名坐下。献茶之后,钱林道:“小弟此来,与兄商议舍妹之事,要上紧为妙,早早行聘过门,完了多少口舌。花文芳那厮怀恨在心,恐有风波,如之奈何?”冯旭应道:“既蒙兄爱,只是小弟没有原聘,为之奈何?”常万青在旁听见此言,忙回道:“做亲乃两家情愿,花姓何人,敢生风波?”汤彪道:“兄长不知。”遂将冯贤弟考文、又将花文芳仗势之话告诉了一遍。万青闻言,不觉大喜道:“原来为着贤弟的姻事,不知所费几何?”冯旭道:“至少也得千金。”常万青道:“不过千金,有甚大事。愚兄有一言,不知可中二位贤弟之听否?”二人答应道:“兄长之言,怎敢不听。”常万青道:“既钱兄令妹取中冯贤弟,何不将弟妇早早娶回门来,成全夫妻?俺方才听见只千金足矣,愚兄今相助千金。”汤彪道:“弟有此心久矣,只是一时不能救急。”万青大喜,道:“趁俺们在此,大家吃杯喜酒。”这万青是个直性人,遂吩咐家丁将包箱抬出来,取了一千两银子交与冯旭。冯旭拜谢,叫家人送到后堂。自己又进内如此这般对太太说了一遍。太太口称:“难得”。冯旭走将出来,对常万青道:“家母多多致谢兄长。”万青道:“些须小事,何劳伯母挂齿,兄弟就此言过,不必再提‘称谢’二字了。兄弟快把年庚开写明白,请位先生选个好良辰,我们要吃喜酒哩。”当日也不去游西湖,就在家内备酒,留钱林同席,饮至更深辞去。
次日,着老苍头到先生处取了年庚。常万青、汤彪见了上面写着“选的本年四月十八日,上合天恩,紫微黄道良辰,乃三堂大吉大利之展。又选二月二十六日纳聘大吉。”常万青见了,大喜道:“我们只好吃了行礼酒,等俺南海朝山回再看新人罢。”说毕,哈哈大笑。
此时是二月初旬,不过半月光景就要过礼,冯旭坐了轿子,先到朱辉家,将此事说了。[说了]行礼吉日。朱辉道:“贤侄请回,老夫即到钱府通知便了。”
冯旭辞别,朱辉即到钱林家来。迎进厅堂,分宾坐下。礼毕,用茶之后,朱辉道:“向日老夫为媒,如今令亲那边有了吉期。”就把所选吉日言了一遍,“尊府好预备行人”钱林满口称谢,道:“义劳老伯大驾。既是舍亲婚娶,小侄所备不堪妆奁,还望老伯包涵。”朱辉道:“岂敢岂敢。”当下别了钱林,钱林送出大门。
朱辉又到冯旭家来,与常、汤二人相会,各各通名。冯旭称:“年伯,只是劳动大驾。”朱辉道:“恭喜贤侄,令亲那边并无别论,可准备大礼便了。”冯旭答道:“小侄知道。”当下朱辉别去不表。
再言钱林送出朱辉,进内将朱辉之言告禀母亲。太太听了,满心欢喜。且言翠秀听见小姐是四月十八日过门,心中好生欢喜,转身来到楼上,对小姐说道:“恭喜小姐。”月英道:“喜从何来?”翠秀道:“婢子方才到前边去,见太太同公子说话,今日朱翰林到来,说是冯姑爷那里有了吉日,选定四月十八日吉时过门。”月英听了,把头低下,也不再问。按下不言。
话分两头,且说童仁着人打探得冯旭有了迎娶吉日,心中大惊,忙至相府。下轿进了内室,看见妹子,见礼送下,忙命花有怜:“快快把你大爷请来,说我有要紧话与他说。”花有怜答应。
且说花文芳自从那日考文被钱月英把文字批坏,又当着众人出了丑态,回到府中,又被舅舅数说一番,心中好不气闷。不觉身子有些不快,一病月余,不能离床,目下方好。那日,正在书房纳闷,忽见有怜走到面前说道:“今日舅老爷到来,请大爷说话。”文芳听了,只得起身进内,看见舅舅,见礼坐下。童仁道:“你一向[不]曾出门,可知外边新闻否?”文芳道:“外甥一病月余,日下才觉好些,不知外边的新闻。”童仁道:“你不知冯旭择了日期,四月十八日新迎钱月英过门,本月二十六日行礼。你道可恼不可恼,难道你家堂堂相府,寻不出一门高亲么?只是他两家欺人太甚,自古道:‘杀人可恕,情礼难容’。故此前[来]告诉贤甥,听你上裁。”花文芳听了舅舅这番言语,不觉心中大气,大怒道:“甥男若把这头亲事好好叫冯旭夺去,誓不为人。正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不必舅舅费心,愚甥自有主意。”童仁道:“他家日期甚近,必须上紧方妥。”花文芳道:“不消舅舅过虑。”童仁起身走了。
文芳送舅舅去了回来,到书房中,忙叫花有怜,吩咐道:“你可把魏临川叫来商议,要夺冯旭的亲事。”正是:弹破纸窗容易补,坏人阴德最难当。
不知这魏临川来此怎样与花文芳议论,可夺得月英过来夺不过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朱翰林代为月老冯子清聘定月英
诗曰: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是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福,退步原来是向前。
话说花有怜奉了主人之命去寻魏临川。原来这魏临川住在花府隔壁,就是花文芳的房子。花有怜出了大门,就是临川家。用手敲门,只听得里面莺声呖呖,问道:“那个敲门?”花有怜听见这一句问是那个,这般嫩声,身体早已酥麻了半边,遂自暗忖道:“人人说魏临川的老婆标致,我从不曾见过,方才从门缝里张见他一面,始知真假。”连忙回道:“你且开门便知。”按下开门不题。
且说魏临川见花文芳半月不见面,他就心中暗想:“莫非花文芳辞我,故此不见我面?我们靠这张嘴做篾片,不但吃人家的,还想拿人家的。他既然不欢喜我,难道一定靠他不成?正是:‘此处不留人,还有留人处。’若是在别家帮闲,要在各衙门包揽人家打官司;写刀笔,去了又不能照顾家务。家中只有一个小丫环,名唤小红,才得十五岁,常在家中灶上烧火,不得空闲,势处两难。”
且魏临川的老婆崔氏今年才得二十一岁,生得百般娇娆,十分俊俏。也不是魏临川娶来的。那年,魏临川在苏州贩卖布疋,寓在阊门外崔家布行里。不知崔氏怎么露到他眼里,他千方百计算计,被他缠上了手。与他商议,雇下船只逃回杭州,做了夫妻。次日,那个老儿不见了这个女儿,要去经官缉拿,无奈这丑名难当,传扬开去,脸面何在?细查店中只少个姓魏的客人,明知是他将女儿拐去,叹了一声道:“养了这个不孝的女儿,只当无了的也就罢了。”
这崔氏见小红烧火,又听见打门甚急,只得走来轻轻把门开了。见一个俊俏书生,生得唇红齿白,好生标致。花有怜抬头一看,见那妇人千般娇媚,百种风流,此时魂不附体,遂暗想到:“话不虚传,果有十分姿色。”但见:秋水盈盈两眼,淡淡双蛾,金链小巧袜凌波,嫩脸风弹得破。
唇似樱桃红绽,乌云巧挽,蟾窝月殿坠嫦娥,只少天边玉兔。
花有怜向前道:“娘子拜揖。”崔氏欠身,述了个万福。妇人笑嘻嘻问道:“官人何来?”花有怜道:“小子是隔壁花府来的,奉大爷之命,来请魏相公过去说话。”妇人听见,满面堆下笑来,说道:“原来是花府大叔,请进献茶。拙夫却不在家,等他回来,妾身叫他来府便了。”花有怜道:“一回,请他就来。”只得转身就走。妇人道:“有慢大叔了。”花有怜回道:“不敢,不敢。”慢慢走着,心中暗想:“怎能这妇人与我上了手,就死也甘心。”按下不表。
且言崔氏痴呆呆站在门看,两眼望着花有怜去了,只待花有怜走进府中,他才将门关上。走到堂屋里坐下,心中想到:“世上的男子竟有这般标致的。”正是:东边出日西边雨,莫道无情却有情。
花有怜走到书房。看见花文芳低着头恩主意,叫道:“大爷,魏相公不在家,对他娘子说了,来家就到。”花文芳道:“你为何就去这半日才回来?一定在外顽要。”花有怜道:“等他娘子慢慢开门。”花文芳道:“人人说魏临川娘子标致,你方才见了否?”花有怜道:“他的才能婆却有十二分人才,年纪已近二十岁,小人见了他,也觉动人。”花文芳惊问道:“果然生得好?”有怜道:“小人怎敢哄大爷。”文芳道:“你可有甚么法儿使我见他一面?倘能到手,我大爷府中丫环甚多,凭你拣那一个赏你为妻。”有怜道:“大爷莫要哄小的。”想了一会,道:“这妇人包管大爷上手。”文芳听了大喜,道:“你可快快说来。”
有怜正欲说话,听得窗外笑嘻嘻叫道:“大爷,连日晚生少来请安。”原来是魏临川到了。花文芳道:“老魏,我一向身子不快,你为何不来看我?”临川道:“晚生日日来请安,怎奈门公回我:‘大爷不能会客’,晚生不敢进来面会。今日有些事,出门走走,回来听见房下说大叔在舍。晚生听见大爷呼唤,飞奔而来。”文芳道:“你且坐下,我大爷有件机密事儿与你商议。”魏临川道:“是。”方才坐下。小书童献上茶来,临川接茶在手。有怜在旁叫道:“魏相公,我方才到你府上去,你那里去的?”临川笑嘻嘻道:“方才就是大叔到舍,真真得罪。方才有小事出门,没有迎接,恕不在舍奉陪之罪。”花文芳道:“老魏,我大爷唤你来,非为别事,都是我舅舅这该死的老畜生带累我许多丑处。”临川道:“大爷怎么出丑,晚生就不知道。”花文芳道:“我坐在家内好好的,他走来替我做媒,说:‘我访得钱林的妹子才貌双全,要到他家作伐。’不想,当日先有朱辉在那里作伐,与冯相公议亲。”临川道:“他见舅老爷替大爷做媒,就该让大爷了。”“钱林见两家议亲,不好允承,回道:‘改日奉邀冯、花二兄到舍,待舍妹出题,一旦取中那个文字,便成就姻事。’彼时我家老畜生回来告请我,叫我前去考文。我大爷想道,我的文章那里做得过冯旭,我就不肯去考文。无奈我家老不死的在家母面前说了许多言语,一逼二逼,逼我到钱林家去考文。那日出了题目,各各做了进去。那知钱月英那贼人他也不管人受得住受不住,将我大爷的文字批得稀烂,将冯旭的文字圈了又圈,点而又点,当了众人使我没趣。回家,因此一气就害了一场大病,几乎要见阎君。今日我那老不死的又来,说是冯旭择了四月十八日要娶钱月英过门,本月二十六日下聘,叫我将钱月英夺将过来为妻。论理这头亲事,冯旭是我的好朋友,让他娶了也罢,无奈我那老不死的不肯,叫我夺他过来。想来想去,没有主意,叫有怜请你到来商议一个万全之计。能将这头亲事夺将过来关系脸面,重重相谢,决不食言。”临川听了这一番言语,半晌方才回言道:“大爷,这件事据晚生想来却难办了。冯旭到看了年庚过门,如何扭转得来?必得想个万全妙策方可行得。容晚生慢慢想来,此非一日之功,大爷切莫性急。”文芳道:“他行聘之日甚速,你可上心想去,断不可忘记了。”临川道:“大爷放心,都在晚生身上。”当日就留临川小饮,至更初,临川别去。
花文芳见临川去了,叫过有怜来,问道:“我大爷记挂着魏临川的妻子,你有甚么法儿使我大爷见他一面?”花有怜道:“大爷,明日带五十两银子竟到他家,只说是讨信。倘魏临川在家时,就将这银子与他家用;若是魏临川不在家,就将银子递与他娘子,见机而作。”正是: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
花文芳听了,满心欢喜,当日就与花有怜宿了。次日起来,用了早膳,又换了一件华服,也不带人跟随,袖内笼了五十两银子,一人悄悄走出府来。到魏临川门首,用手扣门。里面听见有人扣门,慌忙将门一看。临川看见文芳,连忙道:“不知大爷驾临,请进献茶。”花文芳借此言遂走进去。
原来临川住的是合面两进房子,朝南三间做了客位,一厢做了锅灶,还有一厢与小红丫环卧房。花文芳一看,四册图书密密俱是,名人书画、斗方贴满墙壁。他是个倒开门,走至客位,就看见堂屋中间一座家堂龛子,香炉、烛台擦得如银子相似,只见那卧房门两扇都有门帘垂下,又见客坐里正中挂了一幅条画,香几上摆着一枝花瓶,内插了一技文杏花。那边又摆着一面大理石的插屏,两旁放着六张楠木椅子、四张小腿机。花文芳道:“一向未曾到府,府上收拾得十分雅致洁净。”临川道:“大爷请坐。”文芳才与他施礼坐下。只听房中叫道:“小红,有客到来,快送出茶去。”这一句娇滴滴的声音把个花文芳酥了半边身子,说道:“想是尊嫂,尚未拜揖。”妇人遂将门帘揭起,深深还了个万福。花文芳偷眼瞧去,果然生得俊俏,百般娇嫩,万种风流,令人可爱。不好十分顾盼,便又往客位坐下。小红献茶已毕,文芳道:“昨日别后,我一夜不曾合眼,特地到府讨信。可曾想甚么奇策?”临川道:“晚生昨日原说大爷不要性急,非一日之功。”花文芳道:“不是我性急,无奈我舅舅来摧我。”忙取出五十两银子,道:“你权且收为日用,望兄早定良谋,后当重谢。”临川见银子,转过口来道:“大爷何必多心,这事包在晚生身上,明日到府奉复。”
那妇人站在门内,看见花文芳拿出银子来,好不欢喜,又叫小红捧出几样精致点心放在桌上。临川忙请他吃茶。那花文芳一面吃茶,两只眼睛只是在房内勾看。会了一会,只得起身。妇人口中说道:“有慢大爷了。”花文芳道:“不敢,不敢。”临川送出大门回身,崔氏走出来,道:“花文芳为何送你许多银子?”临川就将始末根由说了一遍:“倘若事成之后,不怕花文芳不养着我夫妻二人一世。”妇人听了,大家欢喜不表。
且言花文芳回到书房,看见花有怜,道:“果然好个妇人!你有甚么法儿将他与我弄上了手?”有怜道:“大爷,凡要想人家的老婆,慢慢商量,不要性急。”
当日已过。次日,吃了早饭,那里放得下心来。袖中又拿了十两银子,他也不与花有怜说知,悄悄走出府来,要到魏家来,想他的老婆不知可能到手。正是:不施万丈深潭计,安得骊龙项下珠。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魏家妇人前卖俏花文芳黑夜偷情
词曰:
尘世曾无月旦,红颜倏尔相看。未听笛意飞扬,间来庭院,贪恋娇娘。辜负了半夜光阴梦一常且说花文芳悄悄出了府门,只奔魏临川家而来,用手将门一推,只听得“呀”的一声,把门推开。见那妇人站在堂屋门外,手中拿着许多姜葱望廊下走,要向那砂铫中丢下。原来魏临川喜吃脚鱼,那妇人正来下姜葱,不想恰遇着花文芳进来。魏临川先行出去时,妇人忘了关门。花文芳抬头看见妇人脸似桃花,眉如柳叶,身穿一件银红衫子,上加水田背心,束一条大红湖绉汗巾,下系一条玉色绸裙,下边露出两个红菱。花文芳一见,魂飞飘荡,即时乱了,意马心猿,也不问临川在家不在家。自古道:“色胆如天”,忙忙走到廊下,望着妇人道:“尊嫂拜揖,”妇人忙欠身还了个万福,叫道:“花大爷,请客位里坐。”花文芳道:“临川兄可在家?”妇人笑嘻嘻回道:“不在家,方才出去。有何话说,说下来,等他回来对他说罢。”花文芳听说“不在家”三字,心中好不欢喜,回道:“没有甚么话说,就是昨日托他的那事,特来讨他的实信。不想又不在家,只好在府等他回来。”妇人道:“正是,大爷请坐。”
花文芳不到客位里坐,就在堂屋椅子上坐下,假意问道:“我前日吩咐木、瓦两匠替府上收拾房子,不知可曾来收拾?”妇人道:“收拾过了。”花文芳道:“可漏么?”妇人道:“有些漏。”花文芳道:“屋漏还可,人只怕漏就来不得了。”妇人听见“人漏”二字,便不回答,微微笑了一声,赶紧走往房里去了。
花文芳见有些意思,随将那袖内十两银子,立起身来,走至房门首,将门帘一掀,道:“尊嫂,这些微银子送与尊嫂买朵花戴戴罢。”妇人家原来水性之人,又见了一包银子,忙道:“怎好多谢大爷的。”伸手来接,花文芳双手递这银子,趁势将白生生一只手一把捏住,死也不放。妇人道:“大爷请尊重些,恐我家他来撞见,不好看相。”花文芳见妇人如此言语,登时跪下,叫道:“尊嫂,快快救命罢。”紧紧抱住,就欲求欢。妇人见花文芳抱住不放,又恐小红来看见不雅,忙道:“大爷,你且起来,有话与你商量。”花文芳只得起身,道:“尊嫂有话快说。”妇人道:“你今速速回去,恐魏临川回来。你今日把魏临川关到府内过宿,你到晚间悄悄前来便了。”花文芳道:“尊嫂,你叫我那里等得到晚上。只怕你哄我,是个脱身之计。”妇人道:“我若哄你,叫我不逢好死。”花文芳见妇人发誓,方才放心,道:“只恐你家门关了,我若要敲门打户,恐惊动邻舍知之,奈何?”妇人道:“这有何难,你怕惊动邻人,你可拾起一块瓦片来,朝着我家屋上一掼,以为暗号。那时我就知道是你来了,我就轻轻的开了门,放你进来。”说毕,[又道]:“你快些去罢,我料临川就来。”花文芳道:“尊嫂不可失信。”妇人点头道:“不必多言。”花文芳抱住就对了一个“吕”字,妇人也不做声。
花文芳只得撇手走出,出了他家门首,走了数步,已到自家门首。进了府门,走进书房坐下,想那妇人的好处。想了一会,不见临川来,忙叫有怜过去,吩咐道:“你今快去将魏临安请来。”有怜应声而去。这花文芳坐了一会,不见有怜同临川来,又立起身走了几步,把日色望望,今日才得过午,走来走去,好不心焦。
且言花有怜出了府门,来至魏临川家扣门。魏临川正与崔氏吃脚鱼饭,听得扣门,走来开门。见是有怜,忙请他客位里坐下,忙叫小红献茶。花有怜道:“大爷在府,不见你回信,好不心焦,叫我来请你就去。”魏临川道:“我吃完了饭就来。”花有怜道:“我在此等你吃完了饭,与你一同去罢。”临川道:“得罪你了。”连忙到堂屋吃酒饭。
那花有怜又将妇人上下一看,越觉可爱,心中暗想:“要是我家大爷到了手,我就有指望了。”正在那里左思右想,心神不定,那魏临川饭吃完了,走过来道:“得罪得罪,我同大叔过去罢。”
花有怜同魏临川来到府门,进至书房,花文芳看见他二人到了,便道:“你好难请呀。”魏临川笑道:“大爷为何这般着急?晚生为这件事日夜思想,睡也睡不着,想了几个主意,还不大好,竟不好回复大爷。想个十全之计,要一箭射中才好。”说毕,花文芳道:“非我着急,我的舅舅日日来催,我也无话回他。你若去了,就不放在心上。我如今只是不放你回去,你若想出来,除非想出妙计来,那时才放你回去。”魏临川道:“晚生就住在府上,与大爷解解愁闷便了。”花文芳听见,才笑起来,道:“老魏,你说了半日的话,这一句才中听。”
彼时说说笑笑,不觉红日西沉,玉兔东升。花文芳见天色晚了,好不欢喜,吩咐拿酒来。不一时,小书童捧上盘碟摆下。同魏临川对面饮了三五盏,就吩咐取饭来。书童答应,忙去了取了饭来,盛两碗。花文芳道:“你这奴才,我大爷吃了饭到舅老爷家去,魏相公还要饮酒,为何也盛上饭来?”这个书童想道:“每常时又舍不得酒,与临川吃才吃得一两壶就叫拿饭今日倒吃了三壶盛饭,倒说我不知人事。不知今日何为改了调了?”花文芳吃毕饭,道:“魏兄,你可畅饮一杯。我到家母舅那边,说话就来。”临川起身道:“大爷请便。”花文芳忙叫有怜过来,吩咐道:“魏相公一人饮酒不乐,你可陪着他饮一杯儿。”花有怜答应:“晓得。”
花文芳起身出门,来到魏临川家门首,弯腰寻了一块瓦片,不想又摸了一手的屎,急急的将瓦片朝屋上一掼。那妇人听见屋上瓦响,忙忙走出,轻轻将门开了。花文芳听得门响,用手推开门,将身闪进。那妇人将门关上。花文芳见了妇人,一把抱祝妇人忙将他推开,道:“你身上为何这样臭?”花文芳笑道:“方才拾瓦片摸了一手的屎。”妇人听见,也觉好笑,道:“待我取水来与你洗洗。”花文芳道:“亲亲,你快些取水来,不要等取了我的身体。”妇人道:“忙甚的。”忙去取水,拿了香肥皂、手巾来,花文芳洗了手,问道:“小丫环那里去了?”妇人道:“我叫她先睡去了。”花文芳连忙抱住,扯他往房里去。妇人道:“魏临川你可曾把他关在家内?”花文芳说道:“已经关在书房内,书童、花有怜看守着他吃酒,不妨事的。”抱至房内,将欲上床取乐,忽听得打门甚凶,叫道:“开门!是我回来了。”妇人大惊道:“不好了,魏临川回来了,如何是好?”花文芳听见魏临川回来,只惊得魂不附体。正是:五脏内少了七魄,顶梁门唬走三魂。
不知花文芳怎得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魏临川于中取利花文芳将计就计
话说花文芳正欲上床,听得魏临川来,唬得目定神痴,说道:“怎么好?快快放我出去。”崔氏看见他如此模样,道:“你这样小胆儿,就来偷人家老婆么?”花文芳道:“你叫我那处躲躲方好。”崔氏道:“你且莫慌,且把身子蹬下来,扒入床下躲避,等他睡了,放你出去。千万不可做声,倘若知道,你我性命难保。”花文芳此时要命,不顾灰尘,如狗一般扒进去,躲在床底下,战战兢兢的道:“你快些叫他睡。”崔氏道:“我知道。”拿了一枝烛台走来开门。
魏临川进了门来,问道:“如何这一会才来开门?”崔氏道:“哄我等了一个更次,等得不耐烦,方才睡下。”临川道:“小红难道有这些瞌睡?”崔氏道:“他平日到了晚间就像个瞌睡鬼。”说毕,将门关好。
到了房中,崔氏故意问道:“你在那里吃酒,此刻才回?”魏临川道:“我被花文芳这个狗头关在书房吃酒,要我定计去害冯旭,他吃了几杯就到他舅舅家去了,叫花有怜陪我吃了一会,不见他来,我想一件事情不放心,我就溜了回来。”崔氏道:“想起甚么事情这等要紧?”魏临川道:“那花文芳这个狗头不是好人,就像色中饿鬼。他昨日到我家中来,立意要见你,你揖后来坐到客位里,两只狗眼只是向房内乱勾。莫要被他看见了你,将我关在家内,今日恐怕溜在我家,与你……”说到此处,就不作声了。崔氏道:“与我怎样?”魏临川道:“与你那个。”崔氏一口啐道:“你在那里吃了臊尿回来,有天没日头的嚼咀、说胡话,你把老娘当做甚么人看待?老娘也不是那等人。”魏临川道:“你若正经,当初也不该跟我逃走了。”崔氏听见滴了他上水毛,哭骂道:“你这天杀的,好没良心!老娘是怎样待你,到今日,拿着老娘散酒疯。”临川见崔氏认真哭起来,只得陪个笑脸,道:“你我夫妻那里不说,句把笑话顽顽,怎么就认起真来了。”崔氏骂道:“你这个不逢好死的强盗,别的话还可,这偷人养汉事情都是赖得人的么?”临川笑道:“是我不是,请睡了罢。”崔氏道:“你要睡只管去睡,莫管我的闲事。”魏临川将衣巾除下,扒上床,把头压在枕上,就打起呼来。
崔氏又叫了一会,方把烛台取在手中,转将下来,向床下一张,只见花文芳睡在一边。用手一招,花文芳自床下慢慢扒了出来。崔氏遮了他的身子,出了房门,来至客位。花文芳低低笑道:“唬杀我也。”一把搂抱求欢。崔氏道:“不可,恐他醒来,不当稳便。我有一计:明日将魏临川叫到府中去,吩咐门上不可放他回来。你家花园在隔壁,明日晚间取张梯子,扒上墙头。到了明日,拿张板凳接脚,扶你下来,岂不为妙?免得在大街往来,被人看出破绽来。墙上来墙上去,神不知鬼不觉,那个晓得你我二人之事。此刻快快回去。”有诗为证: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
两般犹不毒,最毒妇人心。
看官,你道妇人中难道都是毒的么?就没有几个贤慧而不毒的?不观史书所截王昭君和番北地、孟姜女哭倒长城、楚虞姬营中自刎、浣纱女抱石投江,难道四个古人心肠也是毒的?不是这个原故。自古道:“淫心最毒”,凡妇人淫心一生,不毒者亦毒了,这叫做“最毒妇人心”。花文芳道:“蒙贤嫂重爱,只是叫我今夜如何耐法?”崔氏道:“今日是万万不能的。”花文芳无奈,急将妇人搂抱,做了一刻干夫妻,方才撒手。于是渒人轻轻将门开了。花文芳那里舍得出门,妇人将他向外一推,把门紧闭。正是:闭门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崔氏悄悄回来,进房上床睡了不题。
且说花文芳到了街上,黑洞洞的,好难行走。他生长富贵之门,何尝走过黑路?只因贪花好色,到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得移步向前走去。不想脚下一滑,“扑咚”一交,倒于地下,原来是一泡稀粪。跌了一身的屎,臭气难闻。莫奈何,扒起来,摸着墙根而走。摸了一会,到了自家门首,用手扣门。里面问道:“是谁打门?”花文芳在外边骂道:“该死的狗才,还不开门!”门公听得是大爷声音,慌忙将灯照着,开了大门。花文芳进了大门,门公闻见一阵臭味,将灯一照,只见大爷浑身都是灰尘,又见黑地里一人回来,不成模样,问道:“大爷为何这般光景?到那里去的?”花文芳大声喝道:“该死的狗才,要你管么?”竟望里边去了。门公好不没趣,将门关上。正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不表门公,且说花文芳来到书房,叫道:“有怜快来!”那有怜已在榻上打盹,猛然听得大爷呼唤,慌忙扒将起来,走到文芳面前。一见大爷这般模样,问道:“大爷为何如此光景?”花文芳道:“都是你带累我吃这场大苦,险些儿性命不保。我吩咐你将魏临川关在书房,你为甚事放他出去?我几乎被他捉住送了性命。”有怜听了,笑道:“正是‘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有怜又问道:“大爷怎样脱身回家?”花文芳道:“多亏妇人设谋定计,躲在床下,等他睡了,放我出来。走到街上,遇见一地烂狗屎,一滑,跌了一身。你道气也不气?”有怜道:“小的去解手回来,那魏临川就不见了。大爷不消气,待我取些水来,大爷净手。”忙忙代他脱下衣巾,取水净手已毕,换了衣巾。有怜又问道:“大爷是尝着妇人的滋味了?”文芳摇头道:“正待上床,撞见他回来敲门。妇人约我明日晚上从墙头上过去。你可明日早些把魏临川关在书房,不可放他去。我到晚间过去。”说毕,就在书房歇了,少不得将有怜权做妇人一回。
次日早间,着有怜去请魏临川。来至门前,用手扣门。妇人与魏临川尚未起来,听见扣门,问妇人道:“何人扣门?”妇人也不睬他。魏临川道:“我与你说话,你为何不做声?”妇人道:“你这天杀的,不知在那里吃了臊尿回来,拿着老娘撒酒疯,今日要说个明白。老娘一剪刀剪下头发,就往庵堂去了。”魏临川道:“果然我昨日吃醉了,这叫做‘大人不记小事’,自古道:‘君子避酒客。’不要着恼。下次再如此,贤妻骂也罢打也罢。”妇人忍不住笑将起来:“你真真是张篾片嘴,那个说得过你。”魏临川道:“就是个死人,还要说活了哩。”妇人一笑。又听见扣门甚凶,魏临川忙叫小红开门,看是何人。崔氏道:“你好个当家人,叫这个小红开门,倘遇着一个歹人走将进来,将客坐的东西拿去,那时怎处?你还不起来自己开门。”魏临川道:“怎奈我昨日吃伤了酒,身子有些懒动。不然,你起来看是何人。”妇人道:“我不好去,清早上头不梳脸不洗,倘或是个生人,成何体统。”
魏临川只得穿了衣服,走了开门。见是花有怜,请进坐下,道:“大叔今日起得恁早。”花有怜道:“因你昨日晚上溜回,大爷把我责罚一顿,今日叫我绝早请你过去。”魏临川道:“你请坐一坐,我洗了脸去。”花有怜道:“你到我府中洗脸罢。”拉他同行。
魏临川叫小红关门,妇人大房听见应声“晓得”。不一时,进了府门,来至书房,见花文芳,行过礼坐下。花文芳道:“你好好昨日为何溜了回去?我大爷回来,不见了你,我就一夜不曾睡着。”临川道:“晚生回去,也不曾合眼。”文芳道:“你为何不睡?”临川道:“坐着想主意。”文芳道:“主意有了么?快快说与我知道。”临川道:“待晚生洗过脸,吃些点心再说。”文芳忙令魏临川说出害冯旭的主意。正是: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不知怎样害得冯旭,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书房内明修栈道墙头上暗渡陈仓
话说文芳问临川有何妙计能害冯旭,临川道:“大爷要我献计不难,只要依着晚生用计便了。到了二十六日这日是冯旭过礼,到钱家去,大爷坐了轿到两家恭喜,正是‘恼人须在肚,相见也何妨’。如今他两家和睦,与他和好,除他疑心,渐入佳境,晚生自有妙策。大爷若不依晚生,别请高才计较。”花文芳原是想他的婆娘,“不如将计就计,把他软住在此,等我今晚与他老婆成就了再处。”便道:“我大爷依你之计,只是不放你回家。”魏临川道:“大爷既肯依晚生,晚生岂敢不依大爷之命。”又说了几句闲话,只见书童摆下饭菜。二人用毕,花文芳望见日光尚早,想道:“老天,老天,往日不觉就晚了,今日如何还不晚?”叫过有怜,附耳道:“如此如此”,有怜点头:“知道。”
堪堪天晚,花文芳吩咐拿酒,书童摆下酒肴。吃了两三杯,有怜道:“舅老爷着人来请大爷说话,就要过去。”花文芳道:“晓得,先拿饭来吃。”书童连忙送上饭。文芳吃毕,道:“老魏,你且慢慢饮,等我回来陪你。”临川道:“大爷请便。”随即起身去了,暗叫有怜吩咐门上不许放魏临川出去,又叫人取张梯子放在花园墙边。花有怜答应,不一时,有怜走来,回道:“那张梯子小人拿不动。”文芳道:“叫别人拿。”有怜道:“他们都不在花园。”文芳道:“我同你二人拿去。”走到花园,费了许多气力,方才将梯子竖起。取了一块石子在手,吩咐有怜:“去罢。”
花文芳扒上梯子,上了墙头,将石子向他房上一丢,只听得骨碌碌滚将下去,不一时,见黑影中妇人扒上晒台来。台上放了一条板凳靠墙,口中说道:“你可垫定了脚,看仔细些,慢慢下来拉你。”文芳道:“你可扶稳了。”战战兢兢扒过墙头,接着板凳挪下来,二人携手下了晒台。
进得房门,只见房中高烧银烛。花文芳作了一个揖,道:“那个小丫环不见么?”妇人道:“先去睡了。”文芳道:“既蒙嫂嫂垂爱,万望早赴佳期。”妇人道:“何须着急,有句话儿说个明白:倘你日后娶有妻房,将妾身放于何地?”花文芳道:“小生何能负尊嫂今日之情。”妇人道:“你口说无凭,须要罚个誓儿,我才肯信。”文芳连忙跪到尘埃,道:“老天大上,弟子花文芳若负了崔氏今日之情,叫我死于万剑之下。”崔氏将文芳扶起,道:“愿君转祸呈祥。”看官,花文芳只说赌个牙疼咒儿,谁知后来果应其言,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花文芳即欲上床。崔氏道:“且慢,你我有缘,妾身置得一杯水酒,与你同饮一杯。”文芳道:“何须如此。”那妇人亲自摆下六个小菜、一壶暖酒、两付杯筷,请文芳上坐,吃了两杯酒。文芳在灯下观看妇人,三杯酒下肚,脸上红里泛白,那有心肠吃酒,起身将妇人抱到床上。正是:云鬓蓬松起战场,花园锦簇布刀枪。
手忙脚乱高低绊,唇舌相将吞吐忙。
说不尽他二人万种温柔、百般欢畅,不觉漏下五更。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妇人见天色微明,催文芳起来,赶早过去,今日晚上早些过来。文芳起身,穿了衣服,慌慌忙忙扒上晒台。妇人送上台,便扶住板凳,道:“好生过去罢,不可失约。”文芳道:“不必叮咛。”慢慢走过墙头,接着梯子下去,走到自己房中去,睡到晌午方才起来。花有怜进来,道:“大爷,如今是相思如愿了。”文芳道:“我不瞒你说,今晚他还约我过去。”
话休重叙,书中要爽快为妙。花文芳自此夜夜过去,非止一日。堪堪至二十六日,却是冯旭行聘之期。魏临川催花文芳恭喜钱、冯两家。花文芳只得依他,坐了轿子,登堂拜贺。家丁拿着名帖先到冯家,传进名帖,下轿。冯旭道:“一向少来奉候。”文芳道:“彼此少情。”茶毕,文芳起身。冯旭道:“花兄为何匆匆而行?”文芳道:“小弟还要到钱兄那边贺喜。”冯旭送出大门。
花文芳来到钱家,依然登堂。钱林邀他坐下,献茶。文芳笑嘻嘻的道:“小弟方才在令亲那边恭喜大礼,尚未过来?”钱林道:“月老尚未过去。”文旁即便告辞回府,这且不言。
单讲汤彪见花文芳来,笑道:“一向不见面,想他心中为此婚姻之事,今日为何反来恭喜?”冯旭道:“他原是小弟好友,心中虽恼,不好不来。”说毕,只见朱辉到了。众人见礼,冯旭称谢道:“又惊动老伯台驾。”遂邀同观大礼。朱辉逐一看过,人夫已齐,两边吹打,家人挂红一盒一盒捧出,街坊上人争看,好不热闹。城中缙绅大人凡有相识与那些三学朋友俱到两家恭贺,那个不知冯旭与钱林家做亲。两家俱是车马填门。
等到礼毕回来时,冯旭着人下帖请酒,便问汤彪:“文芳可请他一声,不来就罢了。”汤彪点头道:“是。”
且说花文芳回到书房,正在告诉临川到两家去的情景,忽见门公拿着名帖来道:“冯相公着人来请酒。”魏临川接过来看,写的是“即午涤卮,候光。”下写着“眷同学第冯旭顿首拜”。魏临川道:“我正要他来请大爷赴席,我好用计。”文芳依言,到了晚间竟自去赴席,暂且不言。
再言花太太府中有个丫环,名叫春英,生得有七八分人才,今年十八岁了,也是文芳与他做些不尴不尬的事。文芳自从与崔氏勾搭上了,那有心情理他。每晚间私走出来寻花文芳,常看见魏临川终日在书房与大爷交头接耳说话,心中想道:“今日大爷往冯家吃酒去了,花有怜自然跟去。趁此无人,不免到书房与魏临川一会,免我胡思乱想。”忙去搽搽粉,换了一件干净衣服,悄悄一人走至书房门首,往里一张,却静悄悄不见一人。他就走进门来,只见魏临川休在榻上打盹,走向身旁,用手轻轻在他身上一摸,道:“魏相公,你好睡呀。”魏临川惊醒,看见个丫环站在面前,生得到也不丑,忙站起身来,问道:“姐姐到此,有何贵干?”春英见他问,无言回答,只得问道:“你为何终日在此宿歇,都不回家?家中娘子可不想你么?”魏临川乃是久惯走风月的人,见他如此说来,心上便自明白,答道:“我原要想回去,无奈你家大爷不肯放我回去,把我一人关坐书房,寂寞不过。”春英道:“你既然寂寞,何不寻个人陪你顽耍?”临川道:“蒙姐姐垂爱,就请姐姐陪我顽要顽要。”说罢,便抱着春英不放。春英道:“恐有人来,不当稳便。”便忙去将灯吹灭。他二人就在榻上做起事来。
不言他二人欢娱,且说花有怜见大爷到冯家去吃酒,心中想到:“魏临川的老婆自从那日一见,怎么心中放他不下。连日我家大爷夜夜过去,他好不受用。我欲要过去,怕的是我家大爷晓得。且喜今晚大爷不在家,我将大爷的衣服穿了,妆做大爷,悄悄扒上墙去,黑夜偷情,谁分真假。”主意已定,忙取了大爷的衣巾换了,悄悄走至花园梯旁,他就拾起一块鹅卵石藏在袖内,慢慢扒上墙头。黑暗之中,睁睛一看,只见那边有个晒台,却不甚高,欲要下去,无奈又矮,想道:“不知大爷怎么下去。”袖中将石子望他屋上一去,只听得骨碌碌滚将下去。崔氏正叫小红灶前取水去,在房中等水洗做脚,听见石子滚下,心中想道:“今日为何来得恁早?”心思小红未曾去睡,忙唤:“小红,你且去睡罢。”小红道:“娘子洗做脚,水未倒呢!”娘子道:“水留在房中,我还要洗洗脚,你先睡去。”小红答应一声便走,走向厢房去。不料花有怜在墙头等了一会,不见动静,想道:“我的符咒不灵。”又将袖子内五、六块石子一齐掼下,响得一声。小红大叫起来道:“娘子,不好了!屋上有贼。”唬得花有怜在墙上慌了手脚。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武宗爷亲点主考花荣玉相府详梦且言花有怜在墙头上听见下面说道:“有贼”,他就唬得战战兢兢,欲待下去,怎奈在梯子上手脚都唬软了。又听见妇人道:“不是贼,是野猫争打,你可睡去。”花有怜听见,方才放心。
妇人慌忙在水盆里起来,连忙扒上晒台。花有怜在黑影中看见妇人上了台来,好不欢喜。妇人将板凳端了来。低低说道:“冤家,为何来得这般着急?就掼下许多石子,小红尚未睡,认你是贼,喊叫起来。我在房中洗脚,手忙得我揩也揩不干,上来接你。”花有怜也不做声,将凳垫着脚。妇人将他扶下来,道:“我同你在台上坐坐,等小红睡熟,再到房中去。”花有怜暗喜,同妇人一板凳坐下,用手就将妇人抱住,摸了一会。那里忍得住,况在黑地里,那妇人怎分真假,也就凭他了。不一时,云散雨收,妇人携手下台,来到房中,灯下一看,大惊到:“你不是花公子,却是何人?”有怜道:“嫂嫂,你难道认不得我了?我是花有怜。”妇人道:“你为何这般打扮?”有怜道:“自从那日到你家来,见了嫂嫂尊容,回去告诉我家大爷,你们如今好不受用。今日大爷衣巾在房,我就拿他的穿了来陪你,恐失了你的约。”妇人听见,不觉叹了一声气,道:“也是我命犯桃花。”细把有怜观看,比文芳更加俊俏,于是复将他抱上床,重整旗枪对阵不表。
且言魏临川在书房内与春英云散雨收,春英道:“你不要回去,我每晚来陪你。”临川答应后,春英回到后边去了。
临川掌起灯来,正欲脱衣,听见文芳叫道:“老魏,可曾睡呢?”临川答道:“方才上床。”文芳道:“有话明日说罢。”转身竟往花园——记挂着妇人——走至梯子旁边,抬起石子,扒上三、五层,不觉酒涌上来,心中一想:“今日到有二更余天,只怕他等不得我也自睡了。只是失他之约。欲待践约,无奈酒多吃了几杯,手足软了,不是当要的,性命要紧。”转念间说道:“不过去的为上,到明日陪个小心就是了。”旋又扒下梯来,回到自己房中睡了。
且说花府有个马夫,叫做季坤,原是山西太原府人,今在花府做个马夫,性直,兼有气力。花文芳见他有些胆气,就叫他夜间前后保护巡查。及走到花园,见张梯子竖着,“设有不测,岂不是我的干系?”忙把梯子放倒,又到别处巡查去了。
且说花有怜与妇人狂了半夜,不觉睡着。听得金鸡三唱,二人惊醒,睁眼一看,天已大亮,忙忙扒起,穿好衣服。二人同登晒台。上得板凳,伏在墙头,往下一望,叫道:“怎么好?”妇人问道:“为何着急?”有怜道:“不知那个将梯子放倒,如何下去?”妇人道:“你快快下来,我开门与你去。迟了恐有人行走,不当稳便。”二人复又下晒台来。妇人先开门,望望街上,幸喜还早,不见一人行走,叫道:“冤家,快快走罢。”有怜道:“嫂嫂,我若得便,就过来陪你。”妇人将头点了几点。有怜紧三步出了他家门。正是:双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妇人见花有怜去了,关起大门,回房安睡不表。
且说花有怜走到府门,见大门已开了,门公坐在凳上,手中捧着茶碗,在那里吃茶,心中想道:“我穿的是大爷的衣服,怎得进去?”左思右想,并无主意。见门公呆呆坐着,也不起,只得硬着头皮,“待我撞个本枪,将袖子遮脸,直向里闯。”那个门公认得大爷衣服,连忙站起,叫声:“大爷,多早出去?小人没曾看见,连人也不带一个,从那里回来?”花有怜见门公如此说法,忍不住笑的一声笑将起来。门公细看,方知是书童花有怜。门公正色道:“你为何大胆穿大爷衣服,清早从那里回来?说得明白,放你进去,如若扯谎,我就回禀大爷。”有怜陪笑道:“伯伯,且请息怒,听我奉告。我们伙伴今日起来甚早,大爷尚在安寝。我等在书房无事,他们众人道:‘若有人家穿了大爷的衣巾从街上回来……’”门公道:“你多早出去的?”有怜道:“我出去时,伯伯低着头扫地,我就溜了出去。”门公道:“下次不可儿戏。倘或大爷晓得,那时都有不是。”有怜道:“你说得一些不差。”说毕,一溜烟跑进去了,把大爷衣服脱下,折好了,放在原处。见大爷尚未起身,心中稍安不言。
且说门公坐在凳上左思右想:“怎么一个人出去我就没有看见?可见我有了几岁年纪,眼目昏花,渐渐无用。下次须要存神。”按下不表。
话分两头。且言常万青向汤彪道:“俺本待要娶了弟妇再往南海,怎奈吉期尚早,不若先去朝山进香,回来再吃喜酒罢。不知汤贤弟意下如何?”汤彪道:“弟也要返舍,拜过家母看再来。弟当同行。”万青大喜。冯旭只得置酒饯行。次日,雇下船只,带了家丁,往金华府而来。下回书中自有二位英雄交代。
话分两头。且言武宗爷那日正逢早朝,天子登殿,文武官员朝贺。正是:从来不识诗书礼,今日方知天子尊。
朝贺已毕,王开金口问道:“诸卿有事出班启奏,无事朝散……”言还未了,只见文班中闪出一人,俯伏金阶,启奏道:“臣有本面奏圣前。”天子向下一望,却是文华殿大学士沈谦。天子道:“卿有何奏?”沈谦道:“日下场期将近,天下举子纷纷而来,望陛下钦点大主考。”天子准奏,提起御笔,点了武英殿大学士花荣玉为大主考。花荣玉谢恩。天子袍袖一展,群臣皆散。
且言花太师回到自己府中,各官闻知花太师点了大主考,齐来相储道喜。花荣玉一一迎送,晚间摆酒,请合朝大臣,当日酒筵席散,夜间得其一梦。天明,吩咐堂候官将详梦官传来,掌管答应。不多时,详梦官参见。花荣玉道:“老夫夜得一梦,不知主何吉凶。”详梦官道:“相爷所梦何来?”花荣玉道:“老夫梦见带领多人郊外出猎,到一林子,看见两棵树,想道‘此林内必有野兽’,吩咐摆下围常猛然见一个白额吊睛老虎跳将出来,从人四散。张牙舞扑,只奔老夫。老夫急了,将坐下马加了两鞭,飞跑前去。那虎随后赶着,堪堪赶上,照着老夫身上一拍。老夫大叫一声:‘我命休矣!’不觉惊醒,乃是南柯一梦。”详梦官听了,寻思一会,禀道:“相爷此梦十分凶恶,小官不敢实禀。”花荣玉道:“你且直说,老夫恕你无罪。”详梦官只得说出梦中之事。也不知说出些甚么言语,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晓。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林正国触奸投水徐弘基进香还朝话说详梦官禀道:“据小官详来,一个树林只有两棵大树。树者,木也;二树者,即双木也;双木者,岂不是个林字也?猛虎者,即此人也,赶来是要伤相爷性命,须要小心提防暗害相爷。”花荣玉道:“那有此事,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怕甚么姓林的。我去年曾害了太常寺林璨性命,莫非他有了子侄前来赴考?恐怕一朝得第,皇上恩宠,要报前仇,亦未可知。不可不防。我自有主意:到了那日,点名时留神,若有姓林的,不取他入场便了。”
到了头场这日,花太师清晨坐了大轿,摆齐执事,两边吹打。刚到察院门,放了三炮。进了察院,升了大座,这些入帘的官儿都在辕门伺候。花太师吩咐开门,只听得大炮三声,两边吹打把察院门开了。入帘官儿进来参谒,即使开点。点名已毕,各归本房,然后将各府州县举人册子献上。花太师逐一细看,看到浙江金华府有一举人,姓林名璋,再看别处颇多不是双木,心中暗想:“当初林璨也是金华府人,这个林璋一定是他兄弟之辈。他的‘璨’字是斜玉旁,这个‘璋’字也是斜玉旁。梦中心事,不可不信。”随吩咐取过一扇虎头牌来,提笔就写在牌上:“凡一切双木姓的举子今岁停科。”登时标出牌来,悬挂于贡院门首晓谕。以后一省一省各府县挨次点名。
此回单表林璋自从扬州别了常万青、汤彪、冯旭,星夜赶到京都,寻了寓所[住]下。不多几日,到了场期。又无小厮跟随,自己提了考篮来到贡院门,伺候报名。只听得众举子纷纷议说道:“怎么不许双木姓入场?是甚么意思?”林璋听了,吃惊道:“众位年兄,此事可真么?”众举子道:“怎么不真,现有牌挂在门外。你若不信,看牌便知。”那林璋在人丛中挤到院门口一看,不看犹可,看了只唬得哑口无言。正是:五脏内惊离七魄,顶梁上急走三魂。
看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千山万水到此,只望功名得就,不知为甚么不许姓林的考,非双木便许进场?俺方才到此,不知大主考是那个?”那些众举子道:“大主考是武英殿大学士花荣玉。”林璋听了,暗想道:“又是这奸贼。当初我的兄长之恨,我恨不得连登金榜,得睹天颜,哭奏帝廷,拿这奸贼碎尸万段,方与兄长报仇,才消我心头之恨。我如今只推未见此牌,竟进场去,看他怎样于我。”同众举人挤进,只听得点到金华府金华县,在旁点名逐一挨次点过,也不叫他名字,将一府点完了,又叫别府。林璋只得推开众人,拥挤上去。来至公案前,深深打了一躬,道:“举子也是金华府人,大人为何不点举子名字?”何故花荣玉所以不点他名字?有个原故:将他名字早经勾吊,是以叫他不着。花荣玉见这举子打一躬,道:“你叫甚么名字?”林璋道:“举子名叫林璋。”花荣玉听了大怒,唱道:“三日前已经悬牌挂大头门,不许双木姓入场,你敢擅入,犯吾法度么?”林璋道:“但双木姓林进场停科,要是奉旨就该有旨颁行天下,举子就不该进都应试了;要是大人主意,即不知其何故。”花荣玉把惊堂一拍,骂道:“你这个匹夫,好张利口,敢侮谤大臣,该问何罪!”喝叫左右拿下,重责四十大棍。两边巡场官跪下禀道:“此系朝廷大典,恐众举子议论,乞太师爷三思而行。”花荣玉亦恐天子知道,有关风化,遂道:“本该重责,众官讨饶,暂且饶耍快取墨来,用水磨之,涂了他面,替我赶出贡院大门。”众役答应,用墨水不由分说,没头没脑乱抹一顿,涂了林璋一脸,叉出大门。正是:任君洗尽三江水,难免今日满面羞。
林璋被众人役叉出,气个半死,望着贡院门大骂道:“奸贼!何罪之有,将黑墨涂得我这般模样,你这奸贼,我生不能报你之仇,死后做鬼,必当追你之命。”“奸贼长、奸贼短”骂个不了。这两个守贡院门的门军见林璋骂不绝口,走近前喝道:“你这个忘八羔子,还不快走!”众举子道:“先生好不识时务,古语说得好:‘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附耳道:“他是皇上的宠臣,年兄还不速速回寓。”众举子推的推,劝的劝。林璋无奈,方才一头骂着,一路走着,不意走到顺城门,只见一条大河。此乃是运粮的天津河,一派滔滔水响。抬头一看,有许多粮船湾在河下。心中想道:“我在扬州,姚夏封说我有个水星照命。今日被奸贼这般凌辱,有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间,此可是我送命之地。”大叫道:“奸贼!我到阎罗天子面前哭诉,把你奸贼拿到阴司对案!”硬着心肠,垫起脚来,往河内一跳。正是: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不知林璋性命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定国公早朝上本林正国权为西宾话说林璋气不留命,望河内一跳。这河好不利害,白浪滔滔,水势凶猛。两岸的人看见林璋在水中冒起来,众人喊道:“快快救人!”又见下面来了三只官船,岸上有许多纤夫,船头站立许多家丁,舱门板上正贴着“定国公”——原来是定国公徐弘基到五雷山朝香,今日方回。
徐千岁正坐舱中,猛听得两岸上大声嘈杂,因问道:“为何事如此喧哗?”家丁跪上禀道:“方才岸上有一人,不知为的甚么事跳入河中。这些百姓喊叫救人,众人下水救他,故此喧哗。”徐千岁听了此言,忙传钧谕:“不论军民人等下水能救得此人,不论死活,赏银五十两。”钧谕一下,那些百姓人中喊叫道:“千岁爷有谕,如有人救得此人,不论死活,赏银五十两。”正是:乱纷纷翻江搅海,闹吵吵地裂山崩。
那些百姓乱喊叫人。这天津卫都是卸空了的粮船,那水手听得此言,都想要银子,不顾性命,只听得“扑咚扑咚”,一连跳下七、八个,指望救他。怎奈水势光涌,白浪滔天,那里去寻?
有个九江帮一人,正坐在船梢上,拿了个窑子碗吃饭。见一个人刚刚在他船边冒起来,依然又沉下水去了,他就把手中窑子碗一掼,“扑咚”一声,跳下水去,一个氽子到底。事有凑巧,刚刚一把抓住,托出水来,两只脚踹着水,一只手划着水,只奔岸边。百姓们看见,齐声喝采道:“好本事。”那人到了岸边,将林璋夹到船旁放下,禀道:“投水之人是小人救起的。”徐千岁站在吊窗跟前,看得明白,问道:“还是死的,还是活的?”那人将手放在他心口一摸,禀道:“还有气呢?”徐千岁传下钧谕:“住船。”听见三棒大锣一响,将船停祝千岁吩咐:“将投水之人带来。”水手忙把跳板搭起,就将那投水之人抬上船头。千岁出舱,走至船头。三、四个家丁将他抬起伏在锅脐之上。命家丁赏捞起人来的人银五十两。那人得赏,叩谢而去。
千岁爷也下进舱,就坐在将军柱旁。那林璋口中吐出清水,只不能言语。千岁传谕“开船”,即刻锣声一响,鼓篷上吹打三通,纤夫拉纤,如飞而去。
不多时,见林璋吐了一船头的清水,低低叹了一口气,千岁道:“回生了,快取姜汤来。”登时取到。将他扶起,灌下姜汤,只听见腹中骨碌碌的响了一会。不一时,林璋将眼一睁,又闭起来,口中骂道:“奸贼,逼我到五阎罗殿前,我一一告你。”徐千岁听了,好不发笑,吩咐家丁:“替他换了干衣服,带进舱来见我。”千岁进了舱。家丁忙替他换上干衣服。林璋此刻才知人事,低低哭道:“我林璋自被奸臣之辱,投水则死,不知怎样遇见恩公,救了性命,又故再生之人。不知救我的却是何人?好去拜谢。”家丁道:“我家千岁爷乃是定国公徐弘基。千岁爷[命]慢慢的带你进舱去见千岁爷。”林璋闻言,不知是徐弘基,随家丁到了舱中。见定国公端然坐在虎皮交椅之上,林璋上前跪下,道:“落难举子蒙千岁救我活命之恩,愿千岁千岁千千岁。”徐弘基问道:“你是那里人氏?为甚含冤投水?你可慢慢讲来。”林璋见问,哭诉道:“千岁爷在上,听举子细禀。举子乃浙江金华府人氏,因到京中会试……”千岁道:“今日乃是头场之期,为何不进场,反在此投河?这是何故?”林璋禀道:“皇上钦点了花荣玉做大主考,不许双木进常举子不知其情,当面就问:‘还是奉旨的,还是太师的尊意?’那太师大怒,将举子拿下,要打四十棍。多亏众官讨情,不由分说,将举子黑墨涂面,叉出贡院。”千岁道:“今科不许进场,还有下科,为甚的就投水?”林璋道:“举子千山万水来到京师,望求功名,荣宗耀祖。今日不许进场,岂不负人十载寒窗之苦?叫举子难回家乡,有何面目见人。因此伤心,一气故尔寻此短见。不想蒙千岁救了性命,真乃高地厚之恩,叫举子何日答报千岁。”徐弘基听了林璋一番言语,大怒道:“气死我也!好生无礼。老夫数月不在朝纲,他就这般弄权,朦混皇上。明日早朝上本,务要把这奸贼拿下,清理朝纲,削除奸党,是老夫分内之事。”林璋又磕了一个头,道:“多谢千岁爷。”徐弘基道:“林举子,何可起来,赐坐。”林璋告坐。千岁问道:“昔日有一位太常寺林璨,可是贵族么?”林璋答道:“正是举子胞兄,当日被花太师害了性命。”千岁叹道:“是位忠良,也死在这奸贼之手。”
说话之间,只听得三棒锣响,鼓篷之上吹打三通,早已住船。岸上人夫早已伺候。千岁爷起驾,吩咐家丁用小轿将林举子抬到府中,家人答应。不一时,千岁坐了大轿,摆齐执事,三声大炮进城。文武百官那个不知定国公回朝,人人惧怕于他。到了府第下轿,竟入书房,也不回后堂,在灯下写了本章,过宿一宵,到次日五鼓,到午门见驾。正是:五更三点著朝衣,文进东来武进西。
三下净鞭钟并响,阶前虎拜祝山齐。
在子登殿,文武朝驾已毕,王开金口问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散朝。”言还未毕,黄门官启奏:“今有定国公进香回来,现在午门候旨。”天子闻奏,传旨:“快宣进来。”黄门官领旨走出午门,“圣上有旨,宣定国公朝见。”徐弘基答应:“领旨。”来至金殿,在品级台跪下,奏道:“臣定国公徐弘基朝见,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开金口道:“皇兄平身。一路风霜,寡人过意不去。”叫内侍取金墩赐坐。徐弘基谢恩,起身坐下。天子道:“皇兄把朝山之事一一奏与寡人知道。”徐弘基俯伏奏道:“臣冒万死之罪。”天子笑道:“皇兄当有何罪?赦卿无罪,快快奏来。”徐弘基道:“臣有短表冒奏天颜,望乞圣裁。”两班文武闻知,尽皆失色,暗道:“定国公他是昨日回来,今早面圣,他就有本章奏与皇上,不知他所参的是那一位官儿。”
不讲众官个人耽忧,单言徐弘基早把他的本章献上。接本中书随将本章接了,摆在龙案之上。天子展开,看了两行,不觉大惊,——原来此本就是参的花荣玉——从头至尾看完,冷笑了几声,心中暗想:“不知此本可能参的倒花荣玉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魏临川暗使毒计冯子清明受灾殃话说武宗皇帝看罢徐弘基本章,欲要准了,又恐花荣玉问罪,欲侍不准,又恐徐弘基不依,思想一会,向着徐弘基道:“朕久知皇兄与花荣玉不睦,候场事考毕,朕赐宴,着诸大臣在中极殿与你二人讲和。”言罢,袍袖一展,天子回宫,群臣各散。
徐弘基只得回府,将此话告诉林璋。林璋道:“皇上如此宠爱,无奈彼何。”徐弘基道:“不如住在小衙,权为西席。不知尊意若何?”林璋道:“多蒙千岁活命之恩,敢不尽心教授世下。”
按下林璋在定国公徐府不表,单言花文芳留魏临川在府,日日过去与他妻子作乐。府内大小人等皆知此情,那个敢说破。这魏临川恋着春英,也不想回去。故此大家肚里明白。
那日,童仁着人送了一个字儿与花文芳。见上面写着:“目下已是三月初旬,距冯旭迎娶只有个月光景,为何还不上紧?”花文芳看了,忙到书房,叫声:“老魏,你终日思想妙计,不见你一言。今日我的舅舅又来催我。”魏临川道:“晚生连日有些心事。”花文芳道:“你有甚么心事?快些说来。”魏临川道:“晚生今住在府上,不放晚生回去,身上欠人些手尾,不得分身料理,连目下日需只怕缺了,欲向大爷借些须,但此事未见分毫之功,又不好启齿,故此晚生心不安静,何有妙计。”花文芳听了,叫有怜取了一百两银子前来,道:“些须可以料理否?”魏临川伸手接过,道声:“多谢大爷,今晚放晚生回家一走,将各事料理一番,明日早来,必有妙计。”文芳依允。
当日吃过晚饭,临川回到自己家中,用手扣门。崔氏问道:“是那一个?”魏临川道:“是我。”崔氏忙来开门。走到房中坐下,崔氏将门关好,也进房来,问道:“你在谁家,有个月不回家中,好不心焦。”魏临川笑道:“你猜我在那家。”崔氏说道:“你的姑老甚多,叫我从那里猜起。”魏临川回道:“待我告诉与你:我那一日被有怜寻去,这些时都在花文芳家,定计策要害冯旭。今日是我生法,又送我一百两银子,叫我拿回来。你可收好。明日还要往他家去。”崔氏听说,笑道:“真好运气。”夫妻二人说说笑笑就睡。
一宿已过,次日,魏临川起来,问妇人:“家中可少甚么?趁我在家。”妇人一一说明。魏临川走上街买齐各色应用之物,交与崔氏。他仍往花府去了。
花文芳正坐书房,魏临川笑嘻嘻进来,叫声“大爷”,见礼,就坐下,道:“晚生昨日回家,一夜不曾合眼,想了一条妙计。”花文芳道:“请教有何妙计。”魏临川道:“晚生想来,这件事必得弄出人命来,方能害得冯旭性命。冯旭既死,钱小姐无主,就肯嫁大爷了。”花文芳道:“人命虽好,但冯旭怎肯擅自杀人?难道叫我替他杀人?”魏临川道:“非也。大爷明日假写一个邀单,上写几个同案姓名,假打个‘知’字去诱冯旭、钱林到府,将酒灌醉,抬他去睡了。再着一个丫环到冯旭房里,先着一个心腹之人躲在黑暗之中,一刀杀了,诬他因奸不从,杀死人命。大爷吩咐钱塘县夹打成招,问成死罪。钱月英见冯旭死了,不怕他不嫁大爷。把钱林也灌醉了,拿些金银器皿放在他怀中。外面喊叫‘拿贼’,将他惊醒,他必须跑出。顶先叫家人安放绊马索,等他出来,将索一扯,跌倒在地,搜出器皿,岂不是明证?一齐报到县中。人命、盗案两件重情,把他两家禁祝再着人与钱林家说亲,如他依允,大爷与知县说声,放出钱林;如他不依,大爷在府中叫些家人去到钱家,硬把钱月英抢进府中,大爷硬自成亲。就是钱家喊官告状,也是迟了。”文芳听了大喜。正是: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于是文芳就依计而行,心中暗想:“叫那个丫环前去?又叫何人杀他?”想了一会,“且到临期再处。”随叫有怜取个红全贴周来。临川写了邀单送与花文芳。看上面写道:“是月十六日奉邀同案诸以齐集小斋,诗文一会。今开同案诸友姓名于左。”下写“同学弟花文芳拜订。”后面写着:“冯子清兄、钱文山兄、高庄犹兄、袁齐福兄”等共八人,假打了六个“知”字。随着家丁:“你到钱、冯两家打了‘知’字回来。”家丁答应去了。到了冯府,把这邀单递与家人:“我是花府差来的,有个邀单烦拿进去,请冯相公打个‘知’字。”老家人接了,走进说道:“有个邀单请相公打个‘知’字。”冯旭接过一看,是花文芳邀请同案诸人做诗文会,只得随手打了一个“知”字。老家人拿出来付与花府家了去了。又到钱府,也是如此打了“知”字回府。见了主人,禀上:“两处俱打过‘知’字了。”花文芳大喜,准备行事不言。
且说冯旭打过“知”字之后,着家人到钱府知会:“花府请做诗文会,可否去做?”钱林回说:“你既来请,怎好不去。”老家人回复主人。
堪堪到了十六日,花文芳叫过有怜,吩咐:“你可叫厨上备办酒席,再把季坤暗暗叫到花园无人之处,对他说道我有话要吩咐他。”有怜答应。去了不一时,季坤来到花园。文芳手中拿着五十两银子,道:“赏你。”季坤道:“大爷赏小的银子,必有用着小人之处。”花文芳道:“我有一件机密事儿用你,你若干得来,太太房中丫环甚多,拣个好的赏你做老婆。事成之后,还有重赏。”季坤道:“多蒙大爷抬举,恩同天地。不知叫小人所干何事?”花文芳道:“我差你杀人。”季坤道:“差小的杀人,小的怎敢推托。”花文芳赞道:“好,好。附耳过来,如此如此……”季坤连声答应道:“小人知道了。”说毕退去。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文芳来到书房,临川问道:“安排定了?”文芳点头不言。
再讲钱林来到冯旭家里,约冯旭同赴花府。门官看见二位到了,连忙报进。花文芳连忙出来迎接。三人笑嘻嘻同进书房,见礼坐下。献茶已毕,花文芳道:“小弟偶然高兴,这些同案好友多日来曾相会,小弟斗胆出一邀单,请诸位到来,彼此聚会聚会。”钱、冯二人道:“小弟等蒙兄见爱,敢不从命,故此早早到府。不知那几位可曾到否?”文节道:“那几位尚未到来,小弟已差人请去了。”正说之间,临川从外走进,笑嘻嘻与冯、钱二人见礼,又与文芳假意作揖,道:“晚生又来造府,今日转来进谒,不知府上有客在堂,晚生造退。”说毕就走。花文芳道:“老魏,你来的正好,冯、钱二位相公是你会过的,今日在此替晚陪陪客。”魏临川只得坐下。只见家丁禀道:“那几位相公有人约了游西湖去了,留信在家,今日必到。”花文芳听了,假意道:“这几位兄好没分晓,游西湖叫人如何等得。”冯旭、钱林二人见如此说法,遂站起身来,齐道:“既诸兄今日不到,我等权散。等改日诸兄到了,小弟等再来奉陪。”花文芳将他二人拦住,道:“这如何使得。”不知花文芳可能留住钱林、冯旭二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春英无辜遭毒手季坤黑夜暗行凶话说冯旭、钱林二人听见诸友不到,站起身来要走。花文芳那里肯放,说道:“既然诸位兄长去游西湖,不久自当践约,留下一席候他诸位。请二兄先坐一席,慢慢相饮,以等诸兄便了。”登时吩咐摆席。四人叙坐,钱林坐了首席,冯旭二席,花文芳、魏临川三席。
酒过数巡,肴上几味,魏临川道:“今日饮的酒觉得冷清,何不请二位相公行下一令,代主人消消酒?”花文芳道:“自然要请教。”叫书童拿上令盆、罚杯,送到钱林面前。钱林道:“小弟不知行令。”魏临川道:“钱相公不喜行令,请教可占一令罢。”钱林只得饮过令酒,道:“小弟要个曲牌名合意,□学士去谒金门。”冯旭道:“朝天子要穿皂罗袍。”魏临川道:“上小楼去饮沽美酒。”花文芳道:“红娘子抱要孩儿。”钱林原令到冯旭,冯旭道:“小弟了有一令,要三字一样写法合意。”饮过令酒,道:“官宦家俱是三个宝盖头,穿的绫罗纱,若不是官宦家,怎能穿得绫罗纱?”花文芳道:“好个官宦家、绫罗纱!如今请放钱林兄。”钱林道:“铜铸镜、须发鬓,若无铜铸镜,怎照得须发鬓?”魏临川道:“浪淘沙,栽的是芙蓉花,若无浪淘沙,怎栽得芙蓉花?”冯旭道:“如今轮到花兄了。”花文芳道:“淡薄酒,请的是左右友,若无淡薄酒,怎能请左右友?”钱林、冯旭齐声赞道:“好个淡薄酒、左右友!”花文芳道:“轮到老魏行令了。”魏临川道:“晚生要响亮响亮,请教钱相一拳三大杯。”钱林一拳输了。又到冯旭,冯旭也输了。魏临川道:“如今轮到大爷了。”花文芳道:“我是主人,怎好豁拳?我吃杯算过门罢。不然,老魏再出一令。”临川道:“也说的是,请二位相公全了钱林一拳三大杯。”
看官,有心人算计无心人,不过三、五回转,把钱林、冯旭吃得大醉。花文芳见了大喜,暗叫家丁过来,吩咐道:“将冯旭抬到东书房,钱林抬到西书房。”对临川道:“我去叫个丫环来。”到得里头,想到:“那个春英丫环每每与人做脸做嘴,等我叫他出去,送他性命。”叫春英快来,春英答应走来。花文芳道:“连日有事,不得与你取乐。你此刻先到书房里去等我,我随后就来。”那春英欢喜,竟奔东书房而去。走进书房,忽听大喝一声,一刀砍下。正是: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春英一交跌倒在地。
且说花文芳忙叫家丁将金银器皿打扁,放在钱林怀内。外面喊叫“捉贼”,钱林睡在梦中,猛然惊醒,一骨碌扒起来,便向外走。跑出门来,脚下被绊马索一绊,早已跌倒在地下。众家一齐捆上,不由分说,将绳索捆起来,喊道:“贼拿住了!”推到书房去见大爷。
众家丁故意喊叫,将冯旭惊醒。也不知外边有甚么事,从榻上猛然下来,往外边走,不想被脚下死尸一绊,跌倒在地,伸手一摸,摸了一手血迹,叫喊起来道:“救命,救命!”众家丁一拥而进,点灯一照,只见冯旭满身血溅,又见一个女子倒在地下,齐声喊道:“冯旭杀了人了!”不一时,花文芳出来。众家丁禀道:“小人们拿住了一个贼,推来见大爷,打这东书房经过,听见有人喊‘救命’,小人等进去一看,竟是冯旭相公杀了人。不知杀死那个。”花文芳道:“掌起灯来,看杀的何人。”假意看了。一看,大惊到:“原来杀死我的爱妾春英。”向着冯旭骂道:“你好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我与你何仇何冤,为何杀我的爱妾?”冯旭道:“不是小弟杀的。”花文芳骂道:“你这个该死的禽兽,你遍身血迹,还赖甚么!”吩咐家人:“把凶手锁了,小心看守。此是人命重情,休叫走了凶手,天明送官。”众家丁一听,齐声答应,登时把冯旭锁起。
花文芳道:“把强盗带过来,搜看他身上可有赃证。”众家丁一齐动手,搜出怀中许多器皿,俱是打扁了的金银器皿。花文芳大怒,骂道:“你两个匹夫,一个因奸不从,杀死爱妾;一个醉后起心偷盗花府金银器皿。”钱林道:“花兄不要错认了人,我家颇有一碗饭吃,怎做起强盗来。”花文芳道:“人赃现获,还要强赖。”吩咐家丁锁了。正是:浑身有口难分辩,遍体排牙说不清。
那个魏临川把报呈写得现现成成,只等天明报官,又听得说是杀的春英,心中十分烦恼。
堪堪天明,把报呈报到钱塘县去。这钱塘县[令]姓孙,名文进,乃山西平阳县人氏,两榜进士出身,初仕钱塘县,为人耿直,心中明亮。只见管宅门的家人将报呈送进,说:“花府今夜被盗,又有一张呈子,是因奸不从,杀死人命。”孙老爷听了大惊,道:“禁城之内,那有大盗?”[见写道]:“劫去金银不计其数,现捉获一身,搜出赃物。”又有一张[写]:“因奸不从,杀死爱妾春英,凶手已获。”孙老爷看毕,沉吟半晌,道:“此事有些蹊跷,怎么就有两桩大事?”吩咐三班伺候到相府相验。
不一时,知县出堂打道,竟奔相府而来。花文芳迎接,到西厅坐下。献茶已毕,孙文进问道:“公子,怎一夜就有两件大事?”花文芳[道]:“这是晚生家门不幸,故遭此等异常。如今大盗、凶手已拿住,求老父母一问便知端的。务要凶手抵偿。”孙知县道:“公子放心,本县从公面断。”登时起身,走至东书房。公案早已摆妥,知县坐下。行人验伤,将春英尸首细看,报道:“满身无伤,惟脑后一刀,深有二寸有余。”孙知县亲自下来观看一回。权检标了封务,用铁局抬去荒郊看守。吩咐带过凶手。冯旭走至公堂,深深一揖,道:“生员冯旭拜见父母大人。花文芳诬告生员杀死人命,凶器在于何处?见证却是何人?只求父母大人详察。”知县见是生员冯旭,唬了一跳。沉吟一会,吩咐左右将凶手押着听审,又吩咐将大盗带上来。钱林走上,打一躬道:“生员钱林拜见老父母。”孙知县惊讶道:“此两件事俱是生员,但二生高才,据我看来,其中必有原故。”吩咐押着回衙听审。就要起身,花文芳道:“两件事治生全仗老父母,务要严审拷问,抵偿人命。少不得治生写信进京到家父处,保举父母高才,不日就要有升迁之喜。”知县道:“公子放心,自古道:‘杀人偿命’,自然从公论断,何劳公子叮咛。”说毕,吩咐打轿回衙不表。
且讲冯旭、钱林两家家人昨日来到花府迎接相公,花家门公道:“你两家相公与我家相公游玩西湖去了。你们要到西湖边去接。”哄得两家家人跑了半夜,也未接着。今日又到相府来接,闻得曲信,唬得魂不附体。两家家人慌慌张张回去报信与老夫人知道。冯太太闻得儿子杀了人,不觉一交跌倒在地,早已呜呼,不知人事。未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花文芳面嘱知县孙文进性直秉公话说冯太太听了家人这些言语,知道冯旭杀死人命,拿到县中去了,听得唬了一交跌倒在地,昏死去了。丫环、妇女慌忙救醒。哭道:“我儿不知此时怎生模样,为娘的放心不下。”家人一齐劝道:“太太如今不必悲伤,保重贵体要紧。速速差人前去打听相公消息,回来再为料理。”太太应允,家人前去,按下不题。
且说钱家家人也慌慌张张回家至后堂,正值小姐亦在夫人面前问道:“母亲,哥哥昨夜为何不回来?”话犹未了,家人进来高声咕叫道:“太太,小姐,这场祸事不校”夫人、小姐忙问:“有何祸事?”家人道:“小人今早到花府打听相公昨夜不回为甚事放,忽听人纷纷传说,今早钱塘县带了我家相公与姑老爷因奸不从,杀死花文芳爱妾春英,我家相公见财起意,偷了花室金银器皿。”钱太太与小姐一闻此言,唬得魂不附体,一齐放声大哭。翠秀在旁说道:“夫人、小姐不必悲伤,这件事婢子看见分明是花文芳害两家公子,为的是小姐而起。事到其间,哭也无用,快快着人县前打听,回来再处。”太太随着家人前去打听。
按下两家前去打听事情,且说孙知县回衙,心中暗想道:“这钱、冯二人皆是有才学的,怎能做得这犯法之事?花文芳嘱我严刑问此案,寄信与花太师,自有升迁之日。我想我今并非是皇上命官,竟是他相府里之官,其情可恼。且到晚间带到内堂一审便知分晓。”当下吩咐原差带齐两案人犯,伺候晚堂听审。
孙知县见天色已晚,出堂,差人带上人犯,当堂点名,先点花府家属花能。花能答应上堂,打个千儿,立在一旁。孙知县道:“花大叔请外班少坐,待对词之时再请进来。”花能答应走下。又点凶手冯旭。冯旭答应。又点黑夜盗犯钱林。钱林答应。孙老爷吩咐将钱林带下,先审人命。正欲冲击冯旭的口供,忽听宅门外一片喧哗之声,有百十多人挤在宅门口。孙老爷问道:“何人喧哗?”管宅门的忙来禀道:“有朱翰林并三学秀才在宅门外,要见老爷,有个公呈在此。”孙老爷接过公呈一看,原来保举冯旭、钱林的公呈。孙老爷道:“朱大人与众生员本当请进面见,然有公事在身,公呈存下,自有公断。□□□□□各宪一一请回。”家人到宅门口将此言与朱翰林说了。朱辉对众人说道:“诸位年兄暂且请回。公呈收下,候父母审毕定夺。”众人道:“孙父母明见万里,我等暂退,等审过再处,”说毕,纷纷散去不题。
且说孙老爷问道:“冯旭,你既孔圣之书,怎么不知礼法?因何杀死人命?从直招来。如有半字支吾,本县执法如山,叫左右看大刑伺候。”两边一声答应如雷。冯旭道:“父母大人在上,容生员细禀,生员一向与花文芳相好,不料他将人命害我,不知所为何事,望父母大人详察。”孙老爷道:“你一向与花文芳相好,怎么又将人命害你?一定是你终日在花府走动,看见他爱妾貌美,起了淫心,昨晚酒后,自然逼他成奸。那女子性烈不从,你一对酒性,将他杀死。这不是因好不从杀死人命?你还抵赖到那里去!”吩咐把钱林带上来。钱林上前跪下道:“老父母。”孙老爷道:“你可从直招来,怎么偷盗花府金银器皿?同伙还有几人?免得本县动刑。”钱林道:“父母大人在上,容生员细禀。生员世代书香,岂不知王法利害,怎肯做这犯法之事。明明花文芳诬良为盗。”孙老爷道:“你与花公子何仇何恨,他诬你为盗?”钱林道:“今年二月间,因有朱辉年伯至生员家,代生员妹子为媒,与冯生员连姻。不意童都堂也至生员家,代他外甥花文芳说媒。生员因这一日两家说亲,不好允成,彼时应到:‘花、冯两家皆系同案好友,小妹略知文墨,改日请花、冯二兄过舍一考,小妹取中那家文字,即便做亲。’”孙老爷道:“他可来么?”钱林道:“二生俱到。生员妹子出了题目,却取中冯旭文字。无奈生员妹子年幼无知,动笔将花文芳的文字批坏。彼时怒恼而去。前月生员已受过冯家之聘。分明挟仇诬害生员二人,望老父母详情鉴察。”孙老爷道:“你既知与花家结怨,为何又到他家去?”钱林道:“因花文芳有一邀单,要做诗文会。生员见他来请赴会,若下去,又恐惹他见怪,故约了冯生员同去,谁知落了他的圈套,便把这人命、盗案诬害生员二人。”孙老爷道:“诗文会其有几人同席?”钱林道:“邀单上原有八人,却有六位不到。同席共有四人。”孙老爷道:“那四人?”钱林道:“生员同冯旭、花文芳、魏临川。”孙老爷道:“魏临川却是何人?难道也是同会的么?”钱林道:“不是同会之人,乃是花文芳之帮闲。席上猜拳行令,将我二人灌醉,抬至东西两书房。猛听得喊叫,生员不知是计,向外观看,不想脚下被绊脚索绊倒在地。家丁上前把生员拿住,怀中搜出许多金银器皿。生员怀中器皿也不知队何而来。花文芳诬害生员为大盗,此刻叫生员有口难辩。求专父母大人详察就是了。”
孙老爷听了这些口词,暗想道:“钱、冯二人口供相同,且着头役到那六人家去问可有邀单否。”随叫钱林写下那邀单上六人姓名。写了,即差两个衙役如飞而去。不一时,回来禀道:“小人奉老爷之命,差到那六位相公家去问,俱去未见邀单。”孙老爷心中明白,知两件事分明是花文芳挟仇诬害两家,但不知凶手实系何人。待本县将魏临川拿到,他必知情。在签筒内取了一根金头签子,朱笔标着:“衙役速去提拿帮闲魏临川到案,当堂回话,火速火速,限次日早堂听审,如违,重责不贷!”原差领下朱签。知县吩咐将冯旭、钱林权且收监,俟拿到魏临川复审。两边一声吆喝,知县退堂。正是: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不知原差领了朱签去拿魏临川,可能到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三学生员递公呈知县缉拿魏临川话说原差领了朱签,出了县门,直奔魏临川家而来。这且不表,却说花文芳差人打听知县回衙如何审讯,自己在书房与魏临川笑道:“钱林也未必逃得脱。”话犹未了,花能前来回话。文芳便问道:“你回来了么,孙知县可曾审么?”花能答道:“审过了。”文芳又问道:“审的什么口供?孙知县可曾动大刑么?”花能道:“连呵叱也没有,若有呵叱,他们也不敢生员长、生员短。知县反出朱签拿魏临川相公到案听审。依小的看来,这件官事要打回来了。”花文芳听了,不觉大怒,道:“好大胆的狗官,我当面吩咐,叫他把冯旭严讯,他不过是个七品,前程还大到那里去,反敢来拿我魏临川对质。”叫道:“老魏,你住在我府中,他的差人若到我府中拿人,就将他狗腿打断,看那孙文进怎样奈何我!我明早到都堂衙门见我世兄,叫你狗官做不成。”说毕,气冲冲,怒犹未息。魏临川劝道:“大爷不消气,且到明日,上了辕门,见了都堂大老爷再处。”
不表花文芳,单言钱塘县两个原差奉本县之命拿魏临川。到了魏家门口,竟自扣门。崔氏问道:“是那个?”差人道:“我们来请魏相公说要紧的话。”崔氏道:“不在家,在隔壁花府里。你们那边寻他去罢。”差人道:“既然下在家,我们写下个字儿,等他回来看了便知端的。”崔氏听见,忙叫小红开门。公差朝里就走,妇人站在房门口,问道:“二位有甚话说?”公差道:“我们是县官差来的,要拿魏临川到案对质。”说毕,将手中金头朱签拿出来,道:“你且看看,快叫他出来,免得我们动手动脚的,那时不好看相。”妇人闻言,唬了一跳,回〔道〕:“他实实不在家,委实不在家,烦二位到府去拿他。”公差道:“这妇人可笑,千差万差,我们来人不差,只在此间拿人。如若没有魏临川,就要带家眷去回官。”妇人听了,战战兢兢道:“不知他在外做出什么事,只好拿他。妇人坐在家里,那里晓得。”公差道:“只怕魏临川躲在家里,你不肯说,带累我们打了板子下来,那时不得开交。”妇人道:“我家几间房子,二位不信,请搜。”公差道:“这也是拿不定的。”二人商议道:“伙计你在此坐住,我去叫地方来。”
不一时,地方走来,看了朱签,上面写得利害。这个地方叫做“万把勾”,叫道:“二位老爷请坐,待我问他娘子是怎样出去。”万把勾走到房门口,叫道:“魏娘子,你家魏官人往那里去了?老实说罢,县里老爷金头朱签上面写的好不利害。原差打下板子还是小事,不要连累我这老年人为你家之事去打板子,那时怎处?”妇从道:“万大爷,我家的是花大爷叫进府中去,有一月未回。仰烦万大爷到花府一问便知。”万把勾道:“他们两个差人来了半日,茶也没有吃一杯,定要折个东道与他才是。”娘子道:“我是个妇人,那里晓得什么事体,全仗万大爷调理。”随问道:“与他们多少银子?”万把勾道:“你用二两做两包,算代饭,用四两做两包,算折席。”妇人忙去秤了几包银子,交与万把勾。万把勾就把原差一把扯住,低低说道:“我方才叫他娘子折个饭东,二位权且收下,少坐片时,等我到花府一走便知端的。”原差说:“诸事要仗你调停,少不得个要二八提篮。”万把勾道:“在我身上。”那知他先摸了二两头上腰,随到花府,看见门公叫道:“老爷,隔壁魏官人可在府上?今有县里二位公差在他家吵闹,要拿魏官人。小人是他娘子烦来问个实信。”门公道:“敢是原差问你地方要人,怎么不到我府?”万把勾连忙回道:“不是小人,是他娘子烦来问声,如若不在府上,小人就回他娘子的信。”门公道:“魏临川是俺家公子差他别处去干事了,待俺回禀大爷一声,看有甚话说。”万把勾连称“小人在府门候信”不表。
且言门公来到书房,花文芳正与魏临川对面饮酒,门公如此如此说了一遍。魏临川听了,忙叫:“大爷,差人在舍吵闹,终非了局,还要大爷照看。”花文芳道:“老魏,我叫有怜前去说明。你不得到案,看这狗官怎样奈何于我。”随叫有怜,有怜答应出来。万把勾看见,叫声大叔。有怜问道:“差人在那里?”万把勾道:“现在魏家。”有怜道:“待我会他,你先回去。”
万把勾来到魏家,向差人如此如此说了一遍。公差道:“我们奉差而来,拿的是魏临川。魏临川不在,问你地方要人,如若无人,带你去回官,那个要会花府大叔。”正说之间,有怜推门进来,问道:“你们是县里差来拿魏临川的么?”二公差答应道,“正是。”有怜道:“魏临川是俺家大爷差往别处去了,不得到案。你们要拿,将我拿去见你老爷。”公差道:“怎敢拿大叔前去,既然魏大爷不在家,我们带地方前去回官。”有怜道:“与他无干。你家老爷要拿魏临川,只好到相府问俺大爷要人,你们不要在此痴想。”差人见花有怜语言不到,只得自己带笑道:“我们回禀老爷一声,如若真要人,我们明日再来拿他便了。”竟自去了不提。
那万把勾问着花有怜道:“大叔,小人去罢。”有怜道:“倘若差人再来拿你,你可同他到相府门口来,把狗腿打断他的,才晓得哩。事过之后,叫魏临川重重赏你。”那万把勾道:“晓得。”去了。
崔氏见众位去了,在房里走出来,叫小红将门关上,就同花有怜坐下,问道:“为什么县里要拿魏临川?把奴唬了一跳。你们两个冤家一向都不过来,奴在这边记挂你两个人。”花有怜将魏临川定计杀死春英、诬害冯旭的话说了一遍。“我家大爷因知县不大顺便,所以不得过来。我又是大爷时常呼唤,故尔负了你孤单,看今日晚间偷空过来走走。”崔氏带笑轻轻在有怜脸上打了一下,说道:“都是你们负心男子。”有怜道:“那个像你有情。”一把抱住,“我的乖乖,怎肯负了你,今晚一定来。”妇人将眼一瞅,道:“你到房中去,我有话对你说。”花有怜心中明白,道:“小红叫他到那里去?”妇人道:“一个小丫头晓得什么。”随即走进房中。有怜跟到进去。两人又耍了一会。
云雨散后,有怜回转府中,走进书房。临川问道:“人怎么样了?”有怜将始末根由细说一遍。花文芳听了,不禁大怒,口中骂道:“这个瘟官,看他做得长久不长久。明日我到世兄部堂衙门,先叫他把这个瘟官坏了,方才消我大爷之恨。”
当日过了一宿,次日早晨,花文芳坐了轿子,家丁拿了名帖,直奔都堂辕门而来。不知花文芳去见都堂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孙文进复审人命魏临川花府潜身话说花文芳一直来到辕门,家丁先将名帖送与号房。号房忙接了:“请官所少坐,待小人传禀。”
看官知得这个都堂是谁?原来是花太师的门生,他是个双姓东方,名白,乃是湖广天门县人,科甲出身。花太师保奏着他做了巡抚都堂之职,面托东方白照应家里各事,兼之约束己子读书上进。自到任之后,三朝五日就来相府请师母金安。这花文芳也时常到他衙门来。
这个号房拿了帖子禀了巡捕官,巡捕官转禀堂官。堂官见花公子到来,怎敢怠慢,登时到大人面前禀道:“花公子面会。”东方白看了名帖,道:“快请。”
不一时,花公子到了内堂,东方白远远迎接,见礼,分宾主坐下。献茶已毕,东方白开言道:“世兄连月少会。”文芳道:“无事小弟也不敢来,今有点小事特来奉读。”东方白道:“有什么事情,着人来说声就是了,何劳世兄台驾前来。”花文芳道:“前日失贼、杀死人命,世兄难道不知么?”东方白大惊,道:“竟有这等事情?钱塘县未见详来。”花文芳道:“大盗、凶犯俱已拿获,钱塘县竟不把我在眼里,将我的官司审输了,我特来求兄长做主。”东方白问道:“凶手、大盗却是何人?孙知县问的什么口供?”花文芳道:“因冯旭夺了我的妻子,将人命诬害他是真。钱林为盗却也非真。如今拜恳把冯旭的妻子断归了我,因冯旭之事杀我一妾,理当以妻子偿抵。当堂写下一纸休书,交付我手。让我把钱月英娶过门来,方才罢了。”东方白道:“钱林为盗,怎生发落?”花文芳道:“我将钱月英娶过来,他就是我的舅子,有什么话说。”东方白道:“世兄放心,即刻将知县传来,嘱咐他,着他将月英断与世兄。”花文芳道:“倘知县不肯,如何处置?”东方白笑道:“世兄不必挂意,难道小弟是他上司,吩咐与他,怎敢违彻。”文芳听了大喜,随吩咐左右伺候,打一躬道:“全仗者世兄大力为我周全其事。”又打了一躬而别。
不表文芳回府,再言都堂吩咐传钱塘县来面谕要话。这且莫讲,单表孙知县正欲坐堂,忽听门上禀道:“今有都堂大老爷传。”知县闻上司来传,怎敢延捱迟带;即刻坐轿来到辕门。投过手本,大人吩咐进见。孙知县来至后堂,参见已毕,道:“大人传卑职,不知有何吩咐?”大人道:“本院耳闻相府失贼,并杀死人命,呈子是贵县勘问的。此事关系甚大,必须严审究办才好详报。贵县前程要紧,不可容情。”知县旋打一躬,道:“卑职审过一堂,未得实情。现有魏临川一人尚未拿到,无人对质。”大人道:“既然审过一堂,凶手可曾据实直吐?”知县道:“见证魏川未经到案,且凶犯、大盗皆系钱塘县有名秀才,大刑不能檀动。以卑职看来,此事诚恐诬害,不得不细加洋察,以符公论,以究真伪。”大人听了这些说话,把脸一变,道:“贵县好糊涂!说什么有名的秀才不能动刑,独不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此乃人命重情,非同儿戏,难道你自己的前程也不顾了么?你才说是虚的,难道相府与他有仇,自己杀死爱妾,赖他不成?大刑不动,怎敢招认!你又说魏临川不到,不能对质,但花府报呈上有这个魏临川的名字。自古道:‘杀人者偿命’,有何质辩?贵县回衙,将凶手先行摘去衣巾,务须严刑审讯,星速详报。本院执法如山,就是贵县,也要听参,莫谓言之不早。”
孙知县打了一躬,即使退出,上轿回衙,心中好不烦恼:“上司当堂如此吩咐严刑勘问。我想那三木之下,冯旭是个瘦怯书生,那能受得这刑,自然屈打成招。欲待怜悯哀矜,不动大刑,怎奈上司耳目,且上司台谕不敢不依,只得勉强一用大刑,再作区处。”遂吩咐三班衙役伺候,升了内堂,标了虎头牌,在监内提出冯旭、钱林听审,两边衙役一声吆喝,知县卢名,将冯旭带上。
只见拿魏临川的两个原差跪下禀道:“小的两个奉老爷之命捉拿魏临川,魏临川不得到案。”知县将惊堂一拍,骂道:“你这两个卖法的奴才,得了魏临川家多少银钱,卖放了他?”将一筒签往下一倒,两边众役吆喝一声。两个原差禀道:“小的怎敢卖放老爷的法,因花府家人说‘魏临川是我家大爷差往别处去了。’害爷要拿魏临川到案,除老爷发名帖到花府去要,魏临川才能到案对质。”知县道:“这时花府家人当面对你们说的么?”原差道:“正是。”知县道:“本该重责你们。”原差道:“愿受责。”知县道:“权且恕你们一顿板子。”原差磕头谢过老爷大恩,就站立一旁。
知县道:“本县做了一个地方官,一个光头百姓都拿不到案,叫本县如何审问?你家公子□□魏临川到案,审出情由,其实不妨,本县自然回护,糊涂审过就罢。”花能又打个千儿,回道:“魏临川实系小的主人差往别处去了。”知县笑了一笑,也就不问了。且问冯旭:“你为何杀死花府公子的爱妾?从实招来,免受刑法。”冯旭道:“老父师在上,容生员细禀。实系冤枉,这都是花文芳做成圈套,害死生员,方能夺得生员的妻子。只求老父师详情。”知县微笑道:“只怕你的衣冠已经出去了,还称什么生员、父师。”冯旭听见衣冠己出,唬得魂不附体,忙道:“老父母大人,实在难招。”孙知县暗自忖道:“他不转供,怎么好放通详。”于是假意道:“你不受刑,怎肯实吐。”遂吩咐夹起来。众役将冯旭略套一套,又问了几句供,就暂松刑,带去收监。正是:当堂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回。
知县吩咐刑房连夜将冯旭各情节承招、定了流徙一千里外之罪速速做成文书通详,刑房书吏连忙答应。又将钱林带上细问一番,与前口供一字不改。理该释放,权且寄监,候通详后定夺,知县退堂不题。
再言花能回到相府,将〔县〕官复审,要拿魏临川的话说了一遍。花文芳听了大怒,道:“这个狗官,如此放肆,将钱林释放倒也罢了,不过我想他妹子;那冯旭只问了个徙罪,冯旭不死,月英怎肯嫁我?这个狗官岂不把我大事弄坏了。”魏昨川道:“其实可恨。”花文芳道:“不要到世兄那边去走一遭才好。钱塘县狗官怎么只定他流徙之罪,又将钱林释放,如此欺我,此恨怎消?罢了、罢了,等我将冯旭之事结果,再将全塘县狗官叫都堂世兄将他官坏了,方才出我心头之恨。”想罢,〔道〕:“必须到世兄那里去。”魏临川道:“一定要去才好。”花文芳随即吩咐打轿伺候。家丁拿了名帖,文芳上轿,二次去见都堂。也不知可能害得冯旭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生员聚众闹辕门巡抚都堂强断婚话说花文芳到了辕门,投过帖子。东方白远远迎着见礼,分宾坐下。献茶已毕,东方白道:“世兄昨日别后,即刻将钱塘县传到,吩咐将冯旭严夹讯问,定他死罪,他道冯旭是个生员,我又吩咐学官摘去他的衣衿。早早问罪,世兄好娶世嫂过门。”花文芳道:“多谢世兄,小弟特为此事而来。那孙知县传拿魏临川到案对质,是我不肯放他出来,他就把我家人叫上堂,讲了许多不情的话,又把钱林释放,这也罢了。不过是看他妹子分上。怎么将冯旭略略夹了一下,定了个罪。”东方白道:“定了个什么罪?”花文芳道:“问了个一千里徙流罪,但冯旭不死,钱月英怎肯改嫁?还求老世兄做主。”都堂听了大怒,道:“孙知县这般胆大,不听我的话。”文芳道:“知县不把我放在眼里犹可,他是我的父母官。怎么连世兄是他亲临上司,吩咐他的言语全然不理,令人可恼。”东方白被花文芳几句言语一激,满面通红,道:“世兄请回,知县详文未到。如到,批将下去,着他将原差犯人一齐解到辕门亲讯,将冯旭问成死罪,钱氏断与世兄为婚便了。”花文芳道:“多蒙世兄费心,为我问了冯旭死罪,倘孙知县不肯,如之奈何?”东方白道:“孙知县若再无礼,先将他参了。”花文芳打一躬,道:“多谢世兄。”起身告辞。东方白送出仪门,一躬而别。
不表花文芳回府,再表堂官手捧各府州县文书进来,送到大人面前披阅。东方白观看良久,一一批过。看到钱塘县相府人命案,见他详文写得明白:“冯旭夹讯,已定徒一千里;钱林无事,释放回家。”东方白看完,自道:“花公子适才所言,句句不差。”大怒,随将详文批道:“赃物俱获,怎为无事无辜释放?人命关天,安得千里流徒可偿?明是徇私,必有隐情,仰知县原差卷案一千人犯亲自解辕,听候本部院亲提讯审,限次日早堂伺候,毋违,慎之慎之。”登时发出文书。
孙老爷正坐私衙,只见宅门上的家人将详文拿进禀道:“详文都堂大老爷批回。”孙知县将文书接过,见上面朱笔批下要将人犯原卷提解辕门听审,好不害怕,叹道:“冯旭,也是你命该如此,遇了真对头,那个不知都堂是花太师的门生。这一解上去,只怕是九死一生。”只得标了虎头牌,到监将冯旭、钱林提到内堂。孙知县道:“本县念你二人俱是读书之人,本欲开话你的的死罪,无奈抚台大老爷将详文批下,要解辕门亲审。想你二人上去,只怕凶多吉少,须要他细小心,口供只照原词,还有生路,倘若改变,性命难保。”冯旭、钱林禀道:“还求大老爷作主,奈小人实是冤枉。”知县道:“本县明知你是冤枉,亦非本县不代你二人做主,奈上司亲提,叫本县如何遮盖?”冯旭、钱林齐声哀告道:“还求老父母将文书再详上去。”孙老爷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本无恻隐之心,只怕为你这段公案,连本县的前程都付于流水,且到明日亲提辕门,候大人审过再处。”二人叩谢,仍然收监。
一宿已过。次日清晨,孙老爷吩咐刑书将原卷抱了,人犯一齐解到辕门,将文书、手本先投进去。候不多时,只听得传点开门,大炮三声,吹打三遍,头役纷纷奔走。继后三通鼓响,升堂,但见:三声大炮,轰天如雷,辕门鼓亭,奏乐开门。肃静回避,牌分右左。部院牌、巡抚牌,摆列衙关。两面飞虎旗,绫锦顾绣;清道旗、令字旗,尽是销金。刽子手头插雉尾,捆绑手手拿铁索。幌幌鸣锣军士惧,悠悠喝道鬼神惊。红黑帽似虎如狼,夜不收如魔似怪。明幌幌刀枪出鞘,寒森森刀斧惊人。瓜槌斜对金画戟,钢叉紧对铁勾镰。巡捕官站立高堂,手忙脚乱;中军官侍立两旁,拱候步趋。只听得三声鼓响登堂,一派高呼升座。
大人升堂已毕,各官参谒,分立两旁。只听得一声报名:“钱塘县进。”内役应声:“进。”孙知县来至大堂,行礼参见已毕,侍立公案前右手。大人问道:“原卷、人犯俱齐了么?”孙知县道:“俱在辕门伺候。”只见钱塘县刑房书吏捧了原卷送上,摆列公案,复转身走下堂来,向上跪禀道:“钱塘县刑房承行书吏叩见大人。”都堂道:“相府人命、盗案两件事都是你承行么?”刑房又磕了一个头,道:“是小人承行的。”大人将头一摇,门子唱道:“起去。”刑房又磕了一个头,站在旁边。都堂向着孙知县道:“原卷、人犯俱齐,贵县回衙理事。本院审明,贵县再出详文便了。”孙老爷连打三躬,至滴水檐前又打三躬,慢慢退下去,走到辕门外,上轿回衙不表。
再言都堂将原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叫承行书吏,刑房忙跪下答道:“有。”大人道:“我问你,这原卷因奸不从、杀死人命是你承行的么?”刑房道:“〔是〕小人承行的。”大人道:“怎么这样重事只问个徒流之罪?”刑房禀道:“此乃小人本官所定,与小人无干。”大人大怒,骂道:“你这该死的奴才!通同本官作弊,卖朝廷之法。”遂向签筒内抽出六根签,往下一掼,只听得一声响,众役吆喝如雷。五个衙役不由分说,扯将下去,五板一的换,打了三十大板。大人刑法好不利害,这个承行的书办那里当得住,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死去还魂。大人吩咐放起那书办,那里扶得起来,只得拖过一旁。大人提起朱笔,在冯旭名字上一点。站堂官叫道:“带冯旭进来。”冯旭看见这般威严,唬得魂不〔附〕体。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晓。
不知冯旭进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冯旭受刑认死罪百姓罢市留青天再表冯旭到了堂下,众役禀道:“大老爷,犯人开刑具。”两边吆喝一声,站堂官叫道:“犯人冯旭。”冯旭答应“有”。大人问道:“冯旭,你因何强奸烈妇不允、杀死人命?快快招来,免得动刑。”冯旭禀道:“大老爷,小人实是冤枉。”大人大怒,将惊堂一拍,两边吆喝一声,骂道:“你这个刁奴,开口就叫冤枉。”吩咐打嘴。众役一声答应,打了五个嘴巴。可怜冯旭满口鲜血,朝下乱喷。大人喝道:“快快招来。”冯旭道:“爷爷听禀。”就将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前后口供同样,一字不差。大人大怒,骂道:“你这个利嘴奴才,都是一派花言巧语,在本院堂上支吾。人命重情,不夹不招。”吩咐左右:“取大刑过来夹这奴才。”众役一声答应,如狼似虎,走上夹把冯旭按倒,将腿往下一踹。冯旭大叫一声,登时死去。正是:人心似铁非真铁,官法如炉却是炉。
可怜一个瘦怯怯的书生,怎么当得一夹棍,可怜昏死在堂上。
大人见冯旭死去,叫左右取凉水喷面。没个时辰,“嗳呀”一声,苏醒转来,哼了声,道:“人心天理,天理人心。”大人道:“快快招来。”冯旭道:“大老爷,犯生从问招起?平地风波,做成圈套,只求大老爷将魏临川拿到一问,犯生就有生路了。”大人发怒道:“自古一人杀一人,理当抵偿,难道魏临川到来替你不成?”吩咐一声“收紧”,众役答应,又收了一绳。可怜又昏死去,过了半晌,方才苏醒,叫道:“犯生愿招了。”大人道:“你怎么杀死花公子的爱妾?”冯旭供道:“那日犯生到花公子府内做诗文会,吃酒更深,不能回家,就在他家书房住宿。偶然看见他的爱妾,彼时犯生起了邪心,向前调戏。谁知那女子烈性不从,高声喊叫。犯生恐花公子知道,不好看相,一时性起,将他杀死是实。”大人见冯旭招了,叫他画供,松了刑具,定了死罪,秋后处决。当堂上了刑具,交与钱塘县。大人退堂。正是:任凭铜口并铁舌,只怕问官做对头。
大人提起笔来批道:“审得因奸杀死人命是实,已定秋后处决,着钱塘县收监,连夜做上详文通详。”登时发下,将冯旭解出辕门。
那钱林看见冯旭夹得这般光景,好不伤心,叫道:“妹夫无辜受刑,此冤何时得雪,我于心何安。”抱住冯旭放声大哭,冯旭将眼一睁,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我生前不能报此冤仇,死后必到阎罗面前辨明白。钱兄念小弟母亲只生小弟一人,我死之后,望乞照应一二,小弟死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但令妹之婚,不必提了,恐误他的终身,听兄另择高门。不可将小弟挂怀,反伤性命。”钱林正要回答,只听得喊道:“带钱林!”把个钱林唬得战战兢兢,忙道:“妹丈,小弟不及细说,大人提审了。”
众役一声报道:“犯人进。”内役应道:“进”一声吆喝,来至丹墀。众役禀道:“大老爷,犯人当面点名已毕,打开刑具。”问道:“钱林,你为何因盗了相府许多金银器皿,从实招来,免刑法。”钱林禀道:“公祖大老爷,容犯生细禀。”就将两家亲事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与钱塘县详文一般。都堂道:“相府与你做亲,也不为低,你怎么将妹子定要嫁冯旭?冯旭因奸杀死人命,本院审明,已经定罪,秋后处决。将来你妹子另嫁,不若本部院代为做媒,将你妹子许配相府,两家改为秦晋之好,一则除你贼盗之罪,二则免革衣衿,三则花太师看你妹子分上,把你做个官,荣宗耀祖,岂不好么?”钱林听了,唬得哑口无言,惊了半晌,方才禀道:“犯生的妹子已受冯家之聘,杭城那个不知?况又是翰林朱老先生做的月老,于理不合,一女怎吃两家茶?求大老爷开恩,此事行不得。”都堂大怒,将惊堂一拍,两边吆喝如雷,道:“不识抬举的畜生,本部院代你妹子做媒,难道不如一个翰林不成?理上不合。”忙叫过头役吩咐道:“将钱林押下,写了遵依上来,听花府择日纳采过门。”钱林禀道:“容生员回去与母亲商议,再来禀复。”都堂道:“自古云:‘妇人之道有三从。’那三从?在家女子从父,出嫁女子从夫,夫死众子。你今在此做了主,令堂有甚别论。”钱林正欲再禀,猛听得堂上三通鼓响,大老爷退堂。众役一声吆喝,承差催促钱林出了辕门,道:“钱相公,快写了遵依。”交与承差才放钱林回去不表。
再言都堂发下冯旭,仍叫钱塘县收监。孙知县正在内堂纳闷,家人走来,禀道:“都堂大人将冯旭发回收监,又将承行书办责了三十大板。冯旭定了秋后处决。现有文书,请老爷观看。”孙知县大惊,忙把文书接过一看:“罢了罢了,可怜杭州一个才子被无辜冤枉,已定秋后处决,这也可恼。”随即吩咐出来将冯旭收监,又把承行叫进宅门。那个书办见了本官,两泪交流,道:“大老爷责了小人三十大极,还要老爷连夜通详,如违,官参吏革。”孙知县问道:“钱林什么口供?”书办道:“大老爷将钱林释放,硬断钱氏与花公子为婚,逼写遵依。”孙知县听了大怒,道:“分明是将人命诬害冯旭,硬断钱氏与花姓。责本县的书办就如打本县一般,又叫本县通详,本县也不通详,看他怎么参我!我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理当报效朝廷,代民伸冤。理枉这样,瞒天害理,岂是行得的?宁叫本县将前程革去,决不做这样瞒天昧已之事。”吩咐刑房:“文书不可做,看他怎么奈何于我。”要知大人如何难为孙知县,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罗太守安抚百姓孙知县复任钱塘话说孙知县吩咐书办莫出详文不表。再言那都堂只等详文到来,这也不提。却说花能在辕门伺候听审,都堂并未叫家属,他就站在旁边听审。只等都堂审毕退堂,他才回来报与老爷知道,如此如此这般,细细说来一遍。花文芳听了,不觉手舞足蹈,满心欢喜,随赏了花能一两银子。魏临川忙向前作了揖,道:“恭喜大爷,晚生向大爷借几两银子家用。”花文芳便叫有怜拿五十两银子与他。花文芳道:“老魏,不要回家,恐孙知县拿你,我叫有怜送到你家去。”魏临川称谢。
不表花有怜送过去,再言冯旭老家人打听明白,即忙来到府中,报与太太知道,将前后事说了一遍。太太听了,正是:惊走六叶连肝肺,少了三魂七魄心。
不觉一个筋斗,跌倒在地,登时气绝。慌得合家仆妇人等上前搀扶,扶头的扶头,撮脚的撮脚,哭的哭,叫的叫,忙在一堆。救了半日,方才醒来,口中咽咽啼哭道:“娇儿呀,自小时为娘的把你当作掌上之珍,长到一十六岁,连手也不曾向你弹一弹,不想今日被这奸贼害了,受这般酷刑,怎悄叫做娘的伤心。”只哭得死去还魂不表。
再言钱林释放回家中,见了母亲。太太看见,好不欢喜。月英在后楼,见哥哥来家,急下楼来看兄长。太太问道:“我的儿,来来,你妹夫可曾释放?”钱林见母亲问起妹夫,不觉双目流泪。太太问道:“为何伤心?”钱林就将前后之事说了一遍。太太、小姐、合家仆人妇人等齐哭起来。哭了一会,小姐叫声:“母亲慢哭,我想起来,都是孩儿不是,惹出这样灾祸。当日一时不知人事,将这奸贼文字批坏了,就害了冯郎。冯郎在一日,守他一日,倘若有些长短,惟有死而已。都堂这等丧心,硬将孩儿断与花贼,古言‘好马不配双鞍’,孩儿宁死不从。”说罢,又放声大哭。一家儿哭得天昏地黑不表。
话分两头,再表东方白问成冯旭死罪,又将钱月英硬断与花文芳,只等知县出详,要把冯旭秋后处决。等了一日,不见详文。等到第三日,还是无影响,都堂大骂道:“好大胆的狗官,这等放肆。”随即出令箭一枝,着了旗牌到钱塘县去,将知县提来。旗牌领了令箭,怎敢怠慢,飞马而来,到了钱塘县,高声叫道:“今有都堂令箭,火速提知县到辕门。”孙知县不慌不忙,早已预备现成,把印带在身边,即刻上轿,同了旗牌而来。
不多一会,来到辕门,旗牌进缴令箭。即刻将知县传进。报门已毕,知县来至内堂,看见大人坐在堂上,一脸怒色,且上前行过参礼,站在一旁,禀道:“大老爷传卑职,不知有何吩咐?”都堂将脸一变,道:“前日相府人命本院已经审得明白,定了罪案,着贵县速结通详,为何许久详文不到?贵县太疲软了。”知县忙打一躬道:“不知大老爷叫卑职怎么详去?”都堂道:“本部院前已批明,冯旭已定秋后处决,难道贵县不知么?”孙知县又打一躬,禀道:“如此通详,倘部内驳下,人命重情,又无证见,又无凶器,怎就问成死罪?卑职难以从命。”都堂大怒,道:“据贵县说来,本部院屈断了冯旭?不肯出结通详,贵县怕部内驳下,难道不是本院属下?不要为他人之事误了自己考程,可怜你十载寒窗之苦。”孙知县又打一躬,禀道:“老大人,卑职已知官参吏革,卑职愿听参革,断不肯做这没天理之事。”都堂听了此言,将惊堂一拍,两边众役吆喝一声,道:“你有多大前程,敢如此顶撞本院,难道参不得你么?”孙知县又打一躬,道:“大人请息台怒,何须动劳清心,卑职将印呈上就是了。”说毕,向袖中取出印来,送至公案之上,禀道:“大人就请收过。”都堂道:“不识抬举的狗官,如此大胆,这般放肆,也罢,知县退出听参,本部院另委人护樱”孙知县告辞出来,上轿回衙,收拾出宅不表。
话分两头,再言朱辉打听冯旭、钱林之事,家人探听明白,回复主人,一五一十告诉了一遍。朱辉听了,大惊道:“有这等事情。”随即取了一个名帖,着人邀请三学生员,“有要紧的话说,此系大关风化之事,务要齐集合下。”家人领命而去。
不一时,众生员随后俱至。茶毕,分宾坐下,众秀才道:“不知老先生有何台谕?”朱辉道:“请诸位年兄非为别事,只因抚台将冯旭讯夹,问成死罪,秋后处决,又把钱月英小姐硬断与花文芳为妻,逼勒钱林写遵依,叫孙父师照伊审断出结通详。孙父师秉公详报,不肯瞒昧己、当堂缴樱现将孙父师摘印,委员护樱如此父母罢职,我等岂可坐视?是以请列位年兄到舍,通同商议,定有公论,以重国法,以维风化。”众秀才听了,一齐都道:“反了,反了,那有这样不公不法之事,大乖伦纪。他也不过是个抚台,如此奸恶,我们齐集辕门,递公呈,挽留孙父师之任,出脱冯旭生员这罪名。不知老先生意见若何?亦不知晚生卑识见有当否?均乞老先生裁度速行,迟则鞭长莫及。”众人齐声道:“臭兰同味,他将吾辈如此屈害,我等岂肯甘心。”朱辉道:“诸位莫忙,先写公呈,将老夫为首,众秀才列后。”不一时,起稿者起槁,誊正者誊正,顷刻写完公呈,填明姓字。一时走出门来,只奔都堂辕门而来。
但见街坊上百姓听见都堂将知县孙老爷坏了,又见绅士纷纷投递公呈保留孙知县,于是大家吆喝道:“自从孙老爷到任之后,清如水,明如镜,不爱民财,不劳民力,士庶欢依,万民乐业。处公断直,爱戴咸施,清理讼狱,不怕乡绅,不徇人情,盗贼潜踪,百姓安堵。这位清廉正直的老爷如今被都堂坏了,再换一位新官到来,我们百姓又要受他灾殃了。我们如今买卖也不做了,相率罢市,要保留青天。如有一家不关门,就将臭屎泼在他家。”众人齐心,即时传下黄旗,家家闭户,个个关门。这些众秀才看见,好不欢喜,叫道:“列位,俱同我等到辕门保留孙老爷。”众百姓齐声应道:“晓得。”只见纷纷而来,就有五、六千人。众口叨叨,拥至都堂辕门保留孙知县。正是:乱轰轰翻江搅海,闹嚷嚷地裂山崩。
不多一时,到了辕门,大家齐声喊到:“我等生员百姓有公呈在此,要面见大老爷。”喊毕,一齐拥上,挤满大堂,拿起鼓槌乱打乱敲,喊声如雷。
不知好歹吉凶,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冯子清钱塘起解钱文山哭别舟中话说众秀才同朱辉与众百姓一齐来至辕门,挤满大堂,不论青红皂白,拿起鼓槌乱打。只听得扑修修乱响,堂上上声叫喊,如山崩地裂之势。那些头役、巡役官儿见人多势众,那里拦得住,一时乱了王法。
东方白正在私衙,猛听得山崩地裂之声,唬了一跳。正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槌门心不惊。
慌忙传出话来,问道:“什么事如此喧哗?”堂官忙忙走出一看,只见大堂挤满,何只三、五千人,忙问何事。巡捕官走来,如此如此说了一遍。堂官听了,好不着急,连忙走到内堂,细禀一番。东方白闻听此言,吃了一惊,暗想道:“如何退得众人?欲等拿他正法,无奈人多恐有不服,弄出事来。”想道:“有了。”随向令箭架上取了一枝令箭付与堂官,走出交与旗牌,快马而去。
不一时,合城文武官员纷纷齐到辕门,看这般形状,杭州府忙忙问道:“你们这些生员、百姓不可罗唣,端的为件什么事?好向本府说明。”众秀才道:“老公祖听禀,今有抚台大人不公,诬断人命,硬配婚姻,将吾孙父师无故摘去印信,因此朱乡绅为首,同三学生员与众百姓大有不服,齐集辕门,有公呈保留孙父母复任。”知府听了众人之言,吩咐道:“那绅衿、众秀才、百姓们听着,你们既有公状,交与本府,面见大人,保留孙知县便了。你等须要守分,惜保身命,在此不可罗唣。”〔对〕众生员道:“本府已知,尔等暂退,本府见大老爷,自有道理。”众生员才将公呈递与大爷,方才住口。
不一时,藩司、臬司俱到,文武百官纷纷在见抚台。见礼已毕,东方白道:“诸位年兄请坐。”备言此事。杭州府将公呈与都堂看了。道:“列位年兄,为今之计,怎生发落?”杭州府打一躬,道:“据卑职意思,先要安民,为钱塘县复任,慢慢参他。另委知县复审人命,定罪通详。”都堂道:“这些乡绅、生员、百姓们在本院堂上这般吵闹,就拿他不得问他个哄堂之罪?”知府禀道:“亲人多势众,恐闹出事来。依卑职愚见,先要安民,乃国家之根本,倘民心一变,利害多端。”你一句我一句,说得都堂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甚觉无颜,好生没趣。正是:纵教汲尽三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这东方白只因顺了一人之情,被这些秀才、百姓们一场大闹,又被这些属下官员冷一句热一句说得他脸上毫无光彩,一时回答不出,半晌,方才说道:“听众年兄高见便了。”藩司道:“要罗知府安民。”知府慌忙走出大堂,高声叫道:“三学生员听着,尔等俱是念书之人,必知礼法,不可在大老爷堂上造次。本府面求大老爷,着孙知县复任,审冯旭这案通详。尔等速速散去。”又叫道:“众百姓们听着,本府已求过大老爷,孙知县仍复钱塘县,尔等各理生业,照常买卖,毋得在此混乱,致于法纪。”众秀〔才〕与众百姓听了太爷这一番言语,齐声道:“公祖大老爷示下,敢不领遵。孙老爷如果复任,将冯旭开活,我等各散。”知府道:“自然从公论断,不致枉法殃民。”于是众人大叫道:“快走,快走。”纷纷散去。不一时,散个干干净净。
罗太守复进内堂,禀明抚台知悉,各官方才辞出,都堂称谢道:“各位年兄,各自回衙理事。”不表。
且言孙知县将印交与都堂回衙,打点出宅,吩咐家人收拾家伙。〔家人〕好不烦恼:“只因我家老爷直性一生,今日为了一个秀才,把自己一个知县白白丢了。”只见听事官忙走至宅门报道:“今有府大老爷亲自送印来,请老爷迎接。”家人忙忙禀到孙老爷听了,道:“那有此事?”言犹未了,只听得幌幌的锣响,打上大堂来。孙知县只得出来迎接。进了内衙,见礼坐下。献茶已毕,孙知县道:“卑职解任,不知大老爷驾临,没有远迎,望大老爷恕罪。”说毕,又道:“自然是盘查仓库,卑职丝毫不曾亏空。”罗知府笑道:“年兄不知复任之喜么?本府奉抚台之命送印至此,请收了。”随向袖中取出文书,摆在案上。知县忙打一躬道:“卑职多谢大老爷恩德。”罗知府交代过了,即便起身。
知县送出上轿,又打一躬,转身回来,将文书细看,却是着他复审通详意思。只得坐了大堂,监中提出冯旭,知县叫抬起头来一看,见众役将一扇门抬了冯旭。可怜冯旭睡在门上,哭声不止,两只腿有碗口粗大,好不凄惨。孙知县叹声道:“人心天理,于心何忍,这样刑法。”问道:“冯旭,你在抚台大老爷堂上招成因奸杀死人命,问成死罪,如今没得说了么?”冯旭叫道:“青天大老爷,犯生怎当得三拷六问,那里受得起这样酷刑?只得屈打成招。犯生就死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了。”知县道:“你可知本县为你坏了官儿么?多亏三学生员与众百姓罢市,保留本县复任,要本县复审此案,以便结详。你把口供慢慢从直招来。本县审出,详文结案。”冯旭又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与前供一般。知县吩咐衙役好好抬冯旭去收监,仍照前定流徙之罪,一千里之外,吩咐承行书吏出详不表。
且说花文芳正坐书房同魏临川商量,道:“如今冯旭是世兄一夹棍招了,问成死罪,秋后处决。我大爷那里等得秋后处决再娶钱氏过门。我有一计在心,择日行聘,只就在这个月内把月英娶过门来。”话犹未了,只见花能进来报道:“大爷,今有都堂大老爷叫孙知县出详,那知县不肯。大老爷下令箭将知县即时提了印信。”花文芳听了,满心欢喜,说道:“这个狗官一般也〔有〕今日。我明日出了邀单,倘若知县要借盘费,叫他们不要给,任凭讨饭回去。随着人知会各乡绅,方消我大爷之气。”
只见花兴走来,报道:“街上反了,百姓纷纷罢市,不做买卖,要保留知县与冯旭,大闹辕门。还有朱翰林为首,邀了三学生员,就有几千人,齐在辕门堂上。连都堂大老爷也无了主意,竟传合城文武百官前来安民,又将孙知县复原任,把冯旭提出复审,仍照前供定罪,流徙一千里之外。”花文芳听得此言,吃了一惊,叫道:“冯旭不死,吾之大患,如之奈何?”魏临川道:“斩草不除根,来春依旧发。”花文芳道:“老魏,你有何妙计断送冯旭的性命?”魏临川道:“要送他的性命有何难哉。”不知魏临川说出什么计来,可能害得冯旭性命,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季坤奉主命差遣花能黑夜里放火话说魏临川道:“大爷若要断送冯旭的性命,不难。知县详文上司,发配地方。大爷差个能干家丁,随着在后,到了中途无人之处,将冯旭杀了,岂不除了大害?”花文芳听了大喜,按下不表。
再言详文各宪,俱准,臬司批发江南淮安府桃源县之军。孙知县点了一个长解,叫做萧升,起了文书,当堂起解。
再说冯家人打听明白,飞奔回家,报与太太知道。太太听得此言,又惊又喜,喜的是孩儿得了生路,惊的是公子远离膝下。事到其间,没奈何,只得收拾路费、衣巾,着家人送与相公。
不言冯太太家中啼哭,再言老家人拿了包袱、路费走到县前,看见相公,放声大哭,冯旭流泪道:“你是老家人,莫要哭坏了身子。但我此去,生死未保,家中大小事体要你料理。太太年纪高大,早晚劝解一声,不必记挂了我,少要伤悲。倘上天怜念,得回家乡,断不负你老仆情义。”说毕,大哭一场,只见萧升走来,叫道:“冯相公,少要哭了。我知你的棒疮疼痛,不能起走,我已雇下一只好船,快坐上船开行。”老家人止不住泪痕,取出盘费、包袱,禀与相公道:“这是太太叫送与相公的。”又另取出一个包儿,向萧升道:“些须薄礼,送与大叔,望大叔路上照看我小主人,念他是负屈含冤。”说毕,双膝跪下。萧升一把搀起,叫到:“老家人放心,都在我身上。快些分手。”老家人又叫:“相公须要小心保重,要紧为是。”冯旭此时回答不出,将头点了两点。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不表老家人哭罢,再言萧升等着冯旭下了船,正欲开行,只见岸上一人跑得汗如雨下,问道:“钱塘县有个姓冯的犯人不知在那只船上?”冯旭在舱中听得是钱林的声音,忙答道:“钱兄,小弟在这个船上哩。”钱林连忙上船,并不言语,抱头大哭。船家道:“相公,请岸上罢,我们要开船呢。”钱林道:“把船儿慢慢开行,待我相送一程。”船家解缆开行。钱林道:“妹夫不幸被花文芳这个奸贼诬害,此时诸凡都要你们照应,千万千万,拜托拜托。”又向冯旭道:“前日东方白把妹夫问成死罪,小弟合家悲伤。后来打听孙父母复任,将妹夫充满桃源县。小弟赶至县前,听说已经下船,特地赶来一会,还有些微薄敬相送,路上买茶吃。”冯旭道:“多蒙钱兄挂念。小弟死里逃生,此去不知吉凶,只是放心不下家母,望兄照应,没齿不忘,是所深冀。”钱林道:“这些小事冯兄切莫挂怀,老姻处诸凡事体俱在小弟身上。倘若皇天开眼,圣主英明,得邀大赦,那时重返家门,举家聚首,共庆团圆,合当欢乐。”冯旭道:“但不知兄弟前番盗情,东方白怎生发落?”钱林道:“东方白将小弟释放,硬将舍妹断配花文芳。”冯旭道:“东方白如此硬断,彼时兄长怎处?”钱林道:“事到其间,也不得不从,兼之逼取小弟遵依,此时怎敢违拗?”冯旭听了这一番言语,大叫一声:“气死我也!”登时昏去,不醒人事。慌得钱林把他的人中用手指掐祝过了半晌,方才叫道:“这奸贼分明夺我婚姻,诬害于我。”忙问道:“令妹何以自处?”钱林道:“舍妹宁死不从。”冯旭道:“虽如此说,奸贼怎肯甘心,势必又起风波。”钱林哭道:“今日为送妹夫起身,过后,自然另行计较,画一善策,以塞奸贼之口,以绝奸贼之心。但妹夫此行,一路务要小心保重为要。”不觉二人又大哭起来。哭了一会,船家道:“相公请上岸动罢已到了白新关。”冯旭道:“兄长请回,小弟就此去也。”钱林此时无奈,只得上岸,挥泪而别。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不表钱、冯二人分手,再言花文芳打听明白冯旭充军桃源,已经起身,忙问临川道:“依你老魏,差人随去,半路中杀死冯旭,绝其后患。”魏临川道:“依你大爷,今夜先差一人至冯旭家中去放火,烧得他干干净净,将他主仆一齐烧死,免得兴词告状。绝了钱小姐妄想之心,大爷娶过门来,他也真心实意同大爷快乐,大爷再差个当家丁随在冯旭船后,水路上不便动手,等到起旱时节,至旷野所在,连解差杀了,岂不永绝后患?”花文芳听了大喜,忙叫有怜取了两封银子来摆在桌上。临川道:“此项何用?”花文芳道:“用此二人前去,须要把些盘费,他们方肯用心替我办事。”临川道:“晚生今有一句话欲要禀时,又不好启齿。”文芳道:“有话但说保妨。”魏临川道:“不日大爷娶小姐,晚生少不得在府照应,那些到府恭贺之人必多,只悉无件好衣服奉陪诸客。”花文芳不好回他,只得把些银子与了他。临川接过,道:“晚生今夜回家一走,明日早来。”花文芳相允,回家不表。
且说花文芳复又拿了银子,将花能唤到书房来,将要叫他到冯旭家夜里放火,怎长怎短细细告说一遍,遂将五十两银子赏与花能。文芳吩咐道:“今夜身带硝磺,多运干柴,你悄悄堆在冯家门口,前后都要。守到人静更深之时,放起火来,将他合家大小主仆等尽行烧死,休教走脱一个。事毕回家,我大爷还有重赏。”花能答应下去。又把季坤叫到面前,道:“先时叫你杀了春英,只望将冯旭害死,不想遇着孙文进这个狗官不肯,如今充发桃源县去了。冯旭一日不死,岂不是心腹中的大患?这是五十两银子,权且赏你作个盘费。你可悄悄随在他船后,等他路上遇着起旱,无人之处,将冯旭并解差一齐结果了两个人性命,文书带回,我大爷书荐你到太师爷都中,大小做个官儿。”季坤道:“小人蒙大爷抬举,敢不尽心报效微劳。”花文芳又道:“此事断不可走漏风声。”季坤答应就走。文芳叫住道:“今日夜已深了,明日黎明去罢。”季坤退出。
花文芳又叫花有怜。有怜走来,文芳道:“我有事和你商议,魏临川这个狗头不是好人,钱月英尚未过门,他到用了好几两银子。明日钱氏过门,我就受他一世之累了。不若等他明日晚上用酒灌醉,将他杀了,尸首埋在花园,人不知鬼不晓,岂不干净?那时将他老婆带进府中,听我大爷受用,岂不为妙?崔氏如有真心向我,我便抬举他,如若做嘴做脸,那时打入下人,不怕他飞出府去。你道好也不好?”路上说话,草里有人。看官,相公书房之中那里有草?不是这个讲究。这叫作路旁说话,巧里有人。不想季坤拿了五十两银子在外边解解手,回房睡觉,刚刚走到书房窗下,听得房内有人说话,他就侧耳听了一会。一一听得明白,暗骂道:“花文芳这个驴囚命的、狗娘养的,原来不是好人。他终日思想钱小姐,叫魏临川定计,平空害了冯旭,目下已有八分到手,先又将他的老婆占了,到今日不念其功,反算计害他性命。料天地难容这般恶人。我季坤向日得他五十两银子,将春英杀了,如今又得他五十两银子,又叫我去杀冯旭、解差二人。事成之后,钱月英过门来,岂不计算到咱家身上?咱家且留心看他怎样害我的性命。”正是: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不言季坤回房,再言花有怜听了大爷这番言语。叫道:“大爷,何须如此。自从杀了春英姐,书房之中时常见神见鬼,每逢阴雨夜间出来作怪。倘再杀死魏临川,府中就有两个冤魂,一齐作起怪来,怎了?不若依小人之计,叫做‘借刀杀人’,借他人之力,除大爷心中患,不知大爷肯行否?”花文芳忙问道:“你有何计策,快快说来。”花有怜不慌不忙说出这条妙计。可能害得魏临川的性命,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有怜定计害临川月英家门带姑孝话说花有怜向花文芳道:“要送魏临川性命不难,小人明日做了三千两灌铅银子,等他明日来,大爷就说行聘要些绸缎,叫他南京去买。他若被人识破,告到当官、审问他,定然招说是府中的银子。地方官必行文来查。大爷只回并无此人。回文一转,地方官怎肯轻放与他,自然夹打成招,问成罪,下在牢中。又无人料理,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必死在牢中。就名‘借刀杀人’。”花文芳听了,道:“好计,好计!”
不表主仆定计,再说魏临川来到自家门首,用手敲门。崔氏正要上床,忽听得打门,问道:“是那个?”魏临川应道:“是我回来了。”崔氏执灯开门,魏临川回身将门关好,进房,将银子递与崔氏,道:“你可收了。”崔氏问道:“你躲在花文芳家房里,差人来拿你,把老婆险些唬死。如今事情怎样了?”临川道:“此事已经完结,冯旭今已充发出去。我又同文芳要了百两银子,□□□□□□送回家来。过些时还要同他借几百银子使用哩。明日我就过去,只等他娶过钱月英,才得空闲。事毕之后,花文芳少不得还要重重谢我。”崔氏道:“这件事你到好日子过,又用过他好几百两银子,只怕他事成之后,未必谢你了。”崔氏说毕,魏临川笑道:“他若不谢我,杭州城那个不知我的刀笔利害,我就出首,看他怕不怕。”夫妻二人谈谈说说,就睡觉了。
再表花能奉了主人之命,悄悄带了众人,搬运干柴并硝磺引火之物,来到冯家门首前后堆放。等到更鼓正打三下,忙取火种四面点着。不一时,火焰冲天,人趁风威,风助火势,好不利害。但见:连烟连雾,红光灼灼掣飞天;势猛风狂,赤焰团团旋绕屋。一派声喧聒耳,四围逼住逃人。烈烈轰轰,好似千军万马;嘈嘈杂杂,几同地陷山崩。大厦高房,霎时间尽成灰烬;男奔女窜,都变作烂额焦头。冤魂渺渺诉阎罗,邻舍忙忙咸顾命。
此时可怜冯太太受过朝廷封诰,这时候全家仆妇人等俱死于贼人之手。
街上百姓、左右邻人看见火势凶狠,无不前呼后喊,乱叫救火。坊中保甲飞报,合城文武官员都来救火。那里救得,顷刻工夫,把个尚书府第烧得干干净净,人亡业荆那些过往百姓们都为他嗟叹道:“冯公子遭了一场负屈官司,方才逃出活命,今家中又被火焚,真叫做人离财散,家破人亡。”三更天起火,烧到天明方熄。地方查点冯家,共烧死男女上下人口计二十九个。
再说钱林闻得走水,着人探听何处。不一时,家人报道:“冯姑老爷家火烧得干干净净。”钱林问道:“冯太太现在何处?”家人道:“小的闻那些邻舍说,火从外烧进,封了门户,一个都不能逃出,共烧死二十余口。”钱太太同公子、小姐姐听了此言,俱大哭起来。小姐哭了一会,道:“哥哥,冯郎远配他乡,婆婆今被火烧死。还求哥哥前去找寻婆婆骨殖,买棺收殓。”钱林道:“正该如此。”同着家人到火场来,但只见一片光地,还有烧不了的木头在那里冒烟。钱林催人来取骨殖,那里还分得清是太太不是太太,只得将那些枯骨拣在一堆,用棺木盛了,寄在地藏庵中,请僧超度。
钱林回家说与母亲、妹子知道。月英大哭一场,走至太太前,双膝跪下,哭道:“孩儿有句话禀告母亲。”太太用手搀起,道:“我儿,有何话说起来讲。”小姐道:“孩儿自恨命苦,冯郎因为孩儿被奸人陷害充军,不幸婆婆遭此大难,亦因孩儿惹得灾殃。孩儿生则冯家之人,死则冯家之鬼。既为人妇,婆死不变其服,于心何忍?孩儿意欲变服,不知母亲、哥哥意下如何?”太太道:“我儿既受冯家之聘,则为冯家之人。你夫主远离,你该如此。但你尚在娘家门内,有我在上,不便十分重服,只略穿些素便了。”小姐前拜了两拜,道:“多谢母亲。”又向哥哥道了万福,方才回楼。换了一身素服,坐在后楼恸哭不题。
且说花能放火回来之后,禀复主人:“冯家一个也不曾逃出。”花文芳大喜,道:“此乃你之功,另日还有重赏。”花能退出。只见魏临川笑嘻嘻的走来,作了一个揖坐下。花文芳道:“放火之人功成回来。”临川道:“别无他说,快快差人将冯旭杀了,永无后患。大爷那时打算迎娶完婚,岂不快乐。”花文芳听了,忙把季坤叫到面前,道:“我昨日吩咐你的言语,可即前去,不可有误。”季坤答应,连忙赶冯旭船只不表。
再言花文芳到了晚上同临川吃酒,叫道:“老魏,我明日钱府行聘,须要项好绸缎、各色上上东西,才显得我相府体面,叫那合城文武官员、绅衿百姓人等知道,见得相府行事与别人不同。我意欲烦你代我往南京去备办些微礼物、绸缎,你肯为我去么?”魏临川听得叫他置办行聘之物,满心欢喜,暗想道:“银钱把我是件美事。”满口应承道:“晚生蒙大爷许多抬举,敢不尽力买办。”花文芳道:“想我大爷这件事,全亏你,若不是你的主意妙计,怎能夺得过来。就是你用我二三千两银子,那个与你计较。成亲之后,我还要谢你哩。”魏临川道:“岂敢,好说。”又吃了几杯酒,花文芳道:“我们杭州没有上好的缎子,必须打发人往南京买些时样的花纹的才好。只是目下府中能办事的人又打发了两个进京去,此时实在没有妥当之人。若差他们前去,实有些不放心。”魏临川道:“这有何难,大爷肯放心我晚生,我晚生就到南京一走。”文芳道:“怎好劳你。”吩咐有怜:“你明日兑起三千两银子交与魏相公,魏相公上南京制买绸缎。”又道:“老魏,莫辞辛苦,早早回来,还要置办别物。”魏临门道:“晓得。”心中打算至少也要赚他五六百金。花文芳道:“老魏,你今晚归家,收拾行李,别了尊嫂,明日一准起身,乃是出行的上好日子。我叫有怜将银子花了,装在箱内;明日先叫下一只船要紧。”魏临川答应,去了回家。正是: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知后事如何,魏临川几时才买齐货物回转杭州,几时才与崔氏相见,要知底细,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花文芳纳采行聘钱月英认义姊妹话说魏临川辞了花文芳,来到自己家中。崔氏问道:“你昨日原说不回家的,为什么又回来?”魏临川道:“有件大富贵与你知道:花文芳见我们有功,托我上南京买缎子,兑了三千两银子,买办一切行礼之物。你道是一件大富贵么?事完之后,还要重重谢我,岂不是你我夫妻一生受用。”崔氏道:“那时起身?”临川道:“后日一准起身,着我归家收拾行李。”崔氏笑道:“你往南京发一财,拣那好花样的缎子代我买两件。”心中快活,笑道:“你今出远门,我办个酒儿与你饯饯行,只是没有备得菜蔬。”魏临川道:“家无常礼,只要你有点好心,我老人家随便吃杯罢了。”崔氏笑嘻嘻摆下酒来,夫妻二人同饮。崔氏道:“我要的物件你切莫忘记了。”临川道:“这个不必叮咛,等我回来,任你拣下几正时样的就是了。”夫妻二人说说笑笑,十分欢喜。吃完了酒,携手上床。
次日,崔氏起来,代他收拾齐备。临川走上街,买了些鱼肉等物,叫崔氏炮制吃饭。饭毕。就去叫船。慢慢走到河边,叫了一只船,讲定价钱。
过了一宵,到了第二日清晨,起来吃过早饭,叫人挑了行李,吩咐家中小心火烛,门户要紧,竟自抻着行李下船,交付船家。转身来到相府,见了花文芳,作了揖,道:“晚生的行李已发下船去,特来向大爷说声。”花文芳道:“我的银子俱已兑齐封好,盛贮箱内。”忙吩咐有怜着人抬下船去。有怜答应,将即三千两灌铅银子抬下船去,交与船家,回来说道:“银子装下船去了。”魏临川站起身来,作了一个揖,道:“晚生就此告别。”花文芳又拿出五十两银子,说道:“老魏,此项可作路费,那箱内装封的不用拆动。一路须要小心。”临川接了银子,道:“晚生告别,多则二十天,少则半个月即回。”花文芳又吩咐有怜送魏相公上船,有怜答应一声,就去[送]魏临川下船。
有怜看看船家开了船,有怜回复大爷。花文芳听了大喜,道:“魏临川呀魏临川,你可知道:‘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随吩咐有怜快把崔氏带进府来。”花有怜暗想道:“却是带进府来,有多少不便。府中人多眼众,我想早晚亲近,就不能了。”接口道:“大爷,你须思着,目下又无钱小姐过门,况且魏临川才去,尚不知他事如何,崔氏笼中之鸟,网内之鱼,慢慢带他进府,有何难处。此刻魏临川出门去,大爷不要从墙头上过去,走他家大门,也是同在府内一样。”花文芳道:“你也讲得是。”即吩咐花能:“到先生家拣选日期并下聘吉日,回来禀我。”花能去不多时,回来禀道:“日子有了。”文芳接过一看,选择四月二十八日迎娶,十八日行聘。花文芳随吩咐花能:“你到钱家,就说是都堂大老爷差来知照十八日纳采,二十八日迎娶。”
花能果至钱府门首,叫道:“有人么?”只见走出一个老家人,问道:“做什么?”花能道:“我是都堂差来,知照你家相公,花府十八日行聘,二十八日迎娶你家小姐,可预备行人。”说毕,转身就走。老家人正待要问端的,花能就不见了,只得又到后堂将此事说了一遍。太太、小姐、公子闻言,俱各大惊,齐哭将起来。后边仆妇丫头听得前堂哭声甚高,一齐跑出来,方知花文芳明日行聘,二十八日迎娶小姐。大家俱哭起来。小姐硬着心肠住了哭声,劝道:“母亲,你乃年高之人,少要悲伤,恐坏了身子。只怨多生我不孝之女,连累母、兄受无限忧惊。孩儿拼一死,那奸贼自然罢休。”说毕,廊下石沿上一头撞去,唬得众人忙抱祝大家齐哭,哭得天昏地暗。
翠秀说道:“太太、公子、小姐,哭也无益。事已至此,就是小姐方才撞死,奸贼也不干休,又何必遗患于公子。小婢到有个计策,不知可使得否?”太太住了哭声,道:“你有何计,快快说来。”翠秀道:“婢子自幼进府,蒙太太抚养之恩,真乃是天高地厚之德。又蒙公子、小姐不以下人看待,此恩此德,无由得报。婢子细想起来,冯姑爷家失火,多因奸人所害,又将冯姑爷害了他充军去了。他如今倚势欺人,又仗着都堂之威,硬来即小姐过门。倘无人与他娶去,只怕我家也不得太平了。相公乃是读书之人,怎与奸人为亲?婢子无由可报小姐知遇之恩,意欲假小姐妆束代嫁过去,那时才得安稳。不知太太尊意若何?”“怎好连累于你。”翠秀道:“小姐此言差矣。如婢子得嫁相府,做了媳妇,也就罢了,有甚亏负于我。”太太叫道:“我儿,他也说得是。”小姐哭道:“姐姐呀,你若真心如此,乃我大恩人也,请上受我一拜。”太太道:“老身收为义女,你二人结个姐妹罢。”翠秀道:“婢子还有话说。我今抵嫁过去,小姐切不可在家居祝自古道:‘墙有风,壁有耳。’后来被奸人识破,那时反为不美。等他明日过礼之后,小姐必须寻个僻静去处躲藏躲藏,方为上策。”太太闻言,说道:“我儿说得极是,只是没有这个僻静之处,这便怎么了?”想了一会,道:“有了,我有一个兄弟,现在山东,不免叫女孩投奔他舅舅任所去罢。怎奈是弓鞋袜子,路远山遥,怎生去得?”原来钱太太的兄弟名唤马天奇,现任山东道。小姐道:“母亲放心,待孩儿女扮男装,落霞扮作书童模样一同前去便了。”太太点头,向着落霞道:“你二人一向在府,我从不以下人相待,老身一总收为义女。”二人走过,向太太拜了四拜,又与公子、小姐见礼。已毕,小姐和二人回楼。
翠秀今年十七,小姐今年十六,落霞与小姐同庚,月分比小姐小些。小姐叫翠秀是姐姐,落霞是妹妹。翠秀心中暗想:“当日在花园内与冯郎同拜天地,实指望小姐过去,团圆一处,谁知被奸人害得冯郎家败人亡,我等东奔西逃,正是‘生生拆散鸳鸯队,活活分开连理枝。’花文芳、花文芳,我与你不共戴天之仇,待明日抵嫁过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冯郎向日所赠之扇,留之无用,何不将此扇交与小姐,倘得后来团圆,转交冯郎,也见我一片心肠。”连忙取出,叫道:“小姐,我有一言相告。”小姐道:“姐姐有何说话?”翠秀道:“正月初九日冯郎赠妾这柄金扇,收藏至今。实指望三人同在一处,不想奸贼起这风波。妾到他家,要这扇子无用。拜托小姐与贤妹,他日相逢冯郎,将妾这番苦衷转达冯郎,实非我赵翠秀负心,奈势处于无可如何。若不为权宜之便,钱氏一门又与冯姓同遭其害,岂不玉石俱焚?”小姐与落霞听了,不觉大哭起来。三人在后楼哭个不了。次日,小姐仍是哭泣。二个劝道:“不必过于悲伤,哭坏了身子,难以出门。”小姐见他二人解劝,略略收了些泪,这且不表。
再说花文芳礼物收拾齐备,各处亲眷俱下了请帖。舅舅童仁作媒,挤齐聘礼,出了府门,十分热闹。童仁坐了大轿,抬到钱家门口,下轿升堂。钱林勉强迎接见礼,他宾坐下。献茶已毕,不一时,大礼齐至,摆满厅堂。家丁上前叩贺。钱林打开礼单一看,上面写着:“二十八日吉时亲迎。”遂向童仁道:“老先生,为何吉期如此之速?叫晚生妆奁一时那处备办得来。”童仁答道:“亲翁说那里话,舍甥那边各色齐备,总不要亲翁费心,只求令妹早早过门。”说毕,家人上酒。童仁起身,打发行人回去。
街坊百姓纷纷谈论道:“花公子这般作恶,硬将冯秀才的妻子夺将过去。”那一个道:“钱家也不该接他的礼物,这不是一家女儿吃两家茶?”又有一人说道:“那怕他吃三家茶,管他作甚。”
不言众百姓纷纷讲论,早有人传到朱翰林耳内。大怒道:“花文芳本是禽兽之徒,竟自将亲夺去。钱林这个畜生好生无礼,为何收他礼物?况且冯旭尚在,倘蒙龙天睁眼,侥幸回家,老夫是他媒人,有何言语回答他?我如今也不同花文芳讲,先将三学生员请来,同钱林讲讲理,且把这小畜打他一顿,然后扯他到孙父师堂上评评理。”取了一个单帖,写了名姓,着家人请三学生到来:“我有大事相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钱月英改妆避祸文芳开宴款家人话说朱翰林听得钱林受了花文芳的聘,他就动了无名之火,叫家人去邀三学生员,要与钱林讲礼。惊动后面夫人,连忙走出,只见老爷气冲冲的,问道:“所为何事这般气恼?”朱翰林将钱林复受花家之聘细说一遍:“我如今邀三学秀才先将钱林私行痛打一顿,然后拉至县前讲礼。”夫人劝道:“老爷年交七旬以外,那个叫你多事,做什么媒人。常言道:‘好不做媒人好不做保,这个快活那里讨。’当日为媒,原是好意,只望他两家成其秦晋,那知道被花文芳将冯旭诬害了人命,判断充军。都堂硬断花、钱为婚。那钱林受聘也是出于无奈,欲待不受,怎当都堂之威。你今苦与他争闹,花文芳岂不与你结怨?他乃堂堂相府,都堂又是他的门生,那时反讨没趣。我劝老爷将此念头息了罢,正是‘各家自扫门前雪,那管他人瓦上霜’。”一席话,说得朱辉哑口无言,半晌方才叹了一口气,道:“是我多事,不该作媒,多这个烦恼。若林璋回来,叫我把什么面目去见他。”正是:是非是因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朱辉因今日一口气,忧忧闷闷,不上半月而亡。
且说花文芳这日见行过礼去,家人回来,旋即取看庚帖。见钱林已允,满心欢喜。
那合城武皆知相府过礼,都来贺喜。东方白亦来称贺。唯有钱塘县孙老爷不到。摆不筵席筵宴,款待宾朋。优人开场演戏。
酒完席散,童仁向妹子道:“妹夫在朝,也该报个喜信与他,犹恐又与文芳扳亲。”太太吩咐花文芳写下家书,差人到京报喜不提。
再言钱林收了礼物,打发行人已去,太太叫道:“翠秀我儿,为娘恭喜你。”翠秀道:“太太呀,妾身不过全小姐的节操,有何喜来。请太太速催小姐起身,迟则变生。”月英听了,一阵心酸,不觉泪如雨下,哭将起来。翠秀道:“事已如此,小姐不必过于悲伤,快些收换衣巾。”众人幼小姐回楼拿了公子的衣服,小姐更换起来,又与落霞改扮书童模样。钱林预先雇定船只。太太收拾盘费,打在行李之内。诸色齐备,只待黄昏起身,一家人好不苦楚。
将至初更,小姐与落霞叫声:“母亲请上,孩儿拜别了。”太太流下泪来,叫道:“两个孩儿,一路小心保重要紧。”放声大哭起来。又向钱林道:“哥哥受小妹一拜。”二人拜毕,小姐道:“愚妹有一言奉告:父母单生你我二人,不幸爹爹去世太早,只有母亲在堂。妹子今又遭此大变,远离膝下。哥哥务要早晚体贴母亲年老,时常从旁解劝,不要思念妹子,致伤身体。”钱林道:“妹子放心前去,何劳谆嘱。”小姐又向翠秀道:“恩姐请上,遇妹等拜别。”翠秀道:“遇姐也有一拜。”三人拜毕,小姐向翠秀含泪道:“恩姐若到花府为媳,愿你夫倡妇随,早生贵子,千万照看母亲、兄长要紧。”翠秀闻小姐相嘱之言,叫道:“我那有恩有义的小姐呀,你竟说我翠秀是真心肯嫁此人么?我实欲为冯郎报仇之心甚切,又不好明说出来,只得含泪吞声而已。何劳小姐嘱咐。愚姐之心,唯天可表,他人那里知道,日后小姐方晓。”落霞亦过来拜别。合府仆妇丫头人等无不嚎陶痛哭。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翠秀见哭得无了无休,难分难舍,叫道:“小姐听,夜已深了,不必留恋,快快下船去罢。”小姐无奈,硬着心肠叫:“母亲,孩去了。”又转身叫道:“哥哥、姐姐,小妹今日分离,不知何日相逢。”太太一闻此言,好不伤心,扯住小姐,那里肯放。钱林早已预备两乘轿子,催促妹子上轿。正是:半空落下无情剑,斩断人间恩爱情。
轿夫抬起,悄悄出了城门。到了河边,正要下船,钱林叫声:“兄弟,一路保重要紧。”小姐只声“哥哥”,别话回答不出,将头点了两点。船家登时开船往山东去了。
话分两头,再表季坤奉了主人之命追赶冯旭,直至苏州浒墅关上方才追着。一路紧紧随在船后,争奈人眼凑杂,难以下手。过了扬子江,堪堪到了扬州,解差萧升换了船只,直到淮安。季坤奉命之后,好不心焦。怎当他一路坐船,何能下手。到清江浦,过了黄河,季坤想到:“前面王家营离桃源县无多路了,少不得要起早走些路,不在此处下手,等待何时?不免赶上前去躲在树林之内等他便了。”
不言季坤先自去了,再言解子萧升见冯旭是个读书之人,又打了一场屈官司,又蒙府老家人求他路上照应,一路上真个丝毫不难为他。及到王家营,萧升叫道:“冯相公,此去桃源不过四十余里了,想你棒疮疼痛,走不动了,不免就在此间歇宿罢。明日起个五更,好早到了桃源县里去投文。”冯旭道:“但凭兄长尊意。”萧升遂拣了一个饭店歇了。
再言季坤忙往前途去看,只见有个树林,想道:“此处却子僻静,且在此处等他。堪堪天晚,二人到来,必定是在王家营饭店歇了。我今在此等他,料他飞也飞不过去。”
再说冯旭、萧升二人次日五鼓向前慢慢走去。不多时,到了大树林,猛听得一个大叫道:“快快留下买路钱。”冯旭听得此言,早已跌倒在地。萧升大哭道:“朋友,你是个新做强盗的,我是个奉公文解送军犯到桃源,你有盘费转送我些,好回去的。”季坤也不答话,举起朴刀。萧升不防备他杀人,水火棍不曾招架,被他一刀砍为两段。正是:一刀过去红光冒,化作南柯一梦人。
季坤砍死解差,见冯旭跌倒在地,大叫一声,跳到冯旭面前,喝道:“着刀罢!”冯旭瞑目受死,[话]也说不出来。要知冯旭性命如何,巳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季坤仗义释冯旭有怜智谋赚崔氏话言季坤将解差一刀杀死,转身来奔冯旭,大喝一声“看刀!”冯旭此际无奈,先已跌倒在地,瞑目受死。季坤正欲提刀砍下,回心一想道:“且住,我想花文芳这驴肏的是天下最没良心的人。那魏临川费了多少心机害这冯旭,他主仆商量计策,做下圈套,用假银子害他性命。前番叫我杀了春英,今日以叫我来杀了解差,只剩冯旭一人。我如今上前断送他的性命,有何难哉。就把冯旭杀了,回去花文芳见杀人容易,又要害咱。想冯旭又不是咱的仇人对头,何苦定要害他的性命。正是:‘当场若不行方便,徒使入山空手回。’”季坤想罢,叫道:“冯相公,你且起来,咱有话对你说。”冯旭昏在地下,慢慢醒来,耳内听得叫他,冯旭口中叫道:“大王爷饶命,小人是个犯人,并无财帛。”季坤道:“咱不要你的银钱,咱也不是大王。你且起来。”冯旭听得不是强盗,心中稍安,慢慢执起来。季坤将手扯住他,道:“冯相公,你可认得咱么?”冯旭睁眼一看,却认不得大王爷是何人。冯旭又睁眼看了一会,到底认不得。季坤道:“咱不是别人,实对你说罢,咱是花府中的马夫,叫做季坤。奉主人之命,前来杀你。方才一刀将解差杀了。”冯旭听了,只唬得战战竞竞,双膝跪下,哀告道:“饶命。”季坤道:“我若要杀你,便不告诉你了。咱家见你负屈含冤,故此有意放你逃生。你如今快快去罢。”冯旭听见,伏身跪下,道:“恩人请上,受我冯旭一拜。”季坤扶起,说:“不消如此。天色已明,快快逃生去罢。”
冯旭正转身,又叫道:“恩人如今放了我,你怎好回复主人?”季坤[想]道:“世上那有这等厚道君子,咱到放了他,他还愁着咱怎见主人。”李坤道:“冯相公,此非说话之所。天已明了,杀了解差,现在道旁倘有人看见,不当稳便。待咱家把这尸首拖到林内,还有细话说与你听。”即使走去将尸首拖至林内,还搜出文书。走出林子,用手拾起水火棍来,叫道:“冯相公,快走。”冯旭道:“恩人,我两腿棒疮疼痛,不能行走。”季坤无奈,只得抱了冯旭飞走,走了一会,见一个小小树林,方才放下。季坤叫道:“冯相公,此处僻静,咱把花家的话告诉与你。那花文芳害你,是要夺你的妻子,故将爱妾春英叫我杀死,还害于你。谁知你不肯招,他就到都堂那里告诉将你拿去,若打成招,问成死罪,硬把月英断与花文芳为妻。亏的三学生员与那众百姓罢市,大闹辕门,孙知县定你军罪。又叫花能将你——”就住口不说了。冯旭道:“恩人为甚么不说了?”季坤道:“咱若说出来,恐你着惊。”冯旭道:“便说何妨。”季坤道:“他差花能将你家团团围住,用干柴放火,烧得干干净净。”冯旭忙问:“老母及众人可曾逃出?”季坤遥头道:“全家尽行烧死,一个都没有逃出。”冯旭叫道:“有这等事情!”即时昏绝于地。季坤连忙扶祝半晌,方才叫道:“我的苦命亲娘,死的好不伤心。养我不孝之子,致令母亲这般惨死,我做了天地间大不孝之人也,有何面目生于人世?被人唾骂,无所逃罪。”说毕,往树上撞去。季坤忙抱住,道:“冯相公,大仇未报,你就死在九泉之下,难见你令堂之面。”冯旭便放声大哭起来,叫道:“花贼,花贼,我与你何仇,这般毒手害我。”哭个不了。季坤劝道:“哭也无益。你方才所云咱怎见主人,他乃黑心之人,咱家如今也不回去了。咱家原是山西曲阳县人,就打从此处回家罢了。”叫声:“冯相公,咱料你也没有盘费。花文芳与我五十两银于,差咱来杀你。咱今将此银子奉送相公使用。”即取出递与冯旭,道:“咱去也。”冯旭见季坤这般仁义,忙忙跪下,道:“恩公是我重生父母?再造爹娘,我冯旭不得上进便罢,若是皇天睁眼,倘得寸进,必然报答深恩。”将头嗑了几个,抬起头来,只见李坤去了有半里之遥。冯旭收了银子,哭哭啼啼,如醉如痴不表。再言萧升尸首在林子内过了数日,有些臭气出来。路上行人看见林内一个死尸,地保即忙报了桃源县。少不得相验,无有尸亲,不知是何方人,为什么杀死的。知县吩咐:“掩埋去罢。”
话分两头。再表魏临川在船,催船家快走,直奔金陵。非止一日,那日早到,寻了寓所住下。次日,来至缎行,将手一拱,道:“店官请了。”那人连忙走出柜来见礼,道:“客人请坐。”即叫小使献茶,问道:“客官尊姓?贵府何处?”魏临川道:“在下姓魏,是浙江省人氏。请问店官尊姓。”店主道:“贱姓高。请问魏先生到此有何贵干?”魏临川道:“特到贵店办些绸缎。久闻宝店主人公平,货真价实,故尔拜望。”店主人道:“不敢,请先看缎子。”随即邀魏临川到后厅将各色缎子搬出来观看,定了价钱,讲了平色,共该银二千四百五十两有零。魏临川为何这等性急要赶回去去?因花文芳过礼日子甚近,有好些银子经手,故此心急。对店言人说道:“银子现成在寓,着人同去发来。倘可代我备两个箱子,回来点数下箱,明日一早就要动身开船。”店主人应道,随叫几个小使跟魏临川去将银子发来,吩咐备席款待。
魏临川起身,店主人送出门,一供而别。来至寓所,开了房门,拿出五百两另外放在箱内,叫了来人抬去二千五百两银子回去。不知店主人可认出真假,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使假银暗中好计公堂上明受非刑再表魏临川回了缎店小使,抬了那二千五百两假银子到缎行。店主人忙迎接,来至后厅坐下。魏临川叫把箱子打开,一封一封见交主人,交代明白。店主人拆开一封,见是纹银,就上天平一兑,一丝一毫不少。一连兑了十数封,平色一样,就包起来,说道:“不消兑了。”吩咐小使抬到后面,就将他号过的绸缎查点清白,交代魏临川,下在箱内,封皮封好,叫人先抬往寓中去了,然后请客人坐席。魏临川用毕后,辞过店主。店主送出门外。自己回到下处,点了缎子,放在箱内,叫人雇下船只,次日要回杭州不表。
再言店主人次日将银子抬出,上天平一兑,封封都不少,连兑了二十余封,也没有看出假的来。忽有一个走进,却是个银匠,系绍兴人,在这南京开了个银铺,是店主请来要将银子出色。店主人道:“请坐。”蛮子道:“有坐。”他又拿了一封,倒在天平内,兑了一兑,倒出来。银匠一眼瞧去,伸手拿了一锭在手,细细一看,又在桌上将银子翻来复去。那银子在桌上两边歪了一歪,就不动了。银匠叫道:“是灌铅。”店主人唬了一惊,道:“那有此事?”银匠道:“你不信,剪开看来便知。”随即一剪,只听得“格擦”一声,剪成两段。大家一齐观看,外面是一层银皮,内里是铅,忙取第二锭剪开,俱是一般样的,一时剪了八、九锭,俱是一样,再将未兑的拆开、一样如是。店主人忙了手脚,忙叫昨日抬缎子的人来,问道:“他寓在何处?”答道:“寓在水西门钱家客店。”
店主人忙叫众人同自己齐齐赶出了水西门钱家客店,问道:“魏客人可在店内?”店主人回道:“今早已雇下船回去了。”缎店主人道:“是个骗子,用灌铅银买我缎子。”店主人道:“莫要忙,此时尚未开船,是[我]替他叫的船,你们趁此赶至河边去看。”
众人一齐望向河边走,正往前行,顶头撞见船家长,叫道:“钱大爷出城做什么?”饭店主人问道:“魏客人在船上否?”船家道:“现在船上,我上岸买些米、小菜就开船了。”众人听了,一齐赶到船边,叫道:“魏客人。”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饭店主人、缎店主人俱到,[不]知是何事情,将手一拱,道:“二位主人到此何干?”众人大喝一声,道:“打你这个贼子!”向前不分青红皂白,拳头、巴掌乱如雨下,打将过来。两店主人骂道:“拿你这光棍到县里去。”众人不由分说,推推操操,直奔县前而去。正是:从前做过事,今朝一齐来。
众人将魏临川扭至县前,正遇上元县升堂。将魏临川带至,知县问道:“甚事喧哗?”缎店主人跪下禀道:“小人是老爷的子民,开了一个缎店。这个光棍说是杭州人,到小人店中来买缎子,讲明价钱,共该银二千五百两。不想他的银子俱是灌铅假银,来拐小人的绸缎,故此扭来,求老爷做主。”知县听见,叫魏临川问道:“你这奴才,是那里人?叫什么名字?从实招来,因何用假银子买他的缎子?”临川道:“小人是杭州,名字叫魏临川,特来此地置买缎子。小人的银子俱是一色文银,这店家无故把小人打得浑身是伤,求老爷做主,救孤客还乡。”缎店主人道:“有光棍的假银子在此为凭。他把假银哄骗,缎子俱发下船去了,[若]不是小人赶得快,连血本都骗了。”临川道:“小人原带来银三千正价,兑了二千五百两,现有五百两在船上箱内,怎么他就说是假的?分明是害小人。”知县道:“既然存有现剩银两,两下取来一对,便见分明。”即刻差人到两处取银来比较:“本县在堂立等。”差人答应,来至两处将银取来对证。抬至县堂,知县先将缎店银两封封拆开,用剪剪开,锭锭俱是灌铅。又将船上取来的银子剪开,一看,俱是一样。知县把惊堂一拍,骂道:“你这奴才,分明是个骗子,惯用假银,在本县堂上还想支吾。我地方百姓被害,快快招来,免受刑法。”魏临川强辩道:“小人实在是银子,一定是他捣换了。”知县道:“若照你供,也只是在他家的该是假银,为何你这个箱内的银,他也盗换去了么?”叫左右:“取大刑过来,将这光夹起。”众役一声答应,魏临川大叫道:“老爷,夹不得,这宗银子有来头的。”知县问道:“你这银子有什么来头?快快说来。”魏临川道:“这银子三千两是花府公子娶亲,着小人来此办买绸缎,小人不知真假。”知县问道:“你是他家什么人?”临川道:“是跟随公子的。”知县道:“原来是篾片。”吩咐收监,“候本县行文到杭州查问,如果是花府假银,将他解回。若无此事,本县决不轻耍”临川磕了个头:“多谢老爷。”带下监着。
知县又把缎店[主]人叫上,吩咐道:“候本县行文回来发落,你原缎抬回,照常生理,不必在此伺候。”缎店[主]人磕了头,同众人来到河边,将原缎抬回不表。
知县又吩咐刑房做下文书,差人往杭州丢了。
再言临川在监中思想道:“花府怎有这宗银子?为何害我至此?我替他出了许多心力,今日反来害我。”想了一会,道:“岂有此理,想是来头银子,他也不知。文书一到,自然代我料理,放我回去,恐怕我吃亏。”
再言差人奉了本官差遣,走到钱塘县,当堂投递文书。再言知县一看,方知魏临川果系花府差往南京去了,如今为什么用假银子坐在监中?上元县行文来查有无,忙着人到花府去问。
差人即刻来到花府,对门公说了备细,门公来到书房,对大爷说了一遍。花文芳道:“果中了我的计策。”随吩咐道:“说我相府并没有差个什么姓魏的往南京买缎子,一定是外边光棍假冒相府之名。”门公出来,对差人说道:“相府中并没有差个姓魏的去买什么缎子,这是个光棍骗子。”
孙知县听了相府之言,就写下回文,仍交与原来差人带转。赶了数日,才到南京,竟至衙门,呈上回文。当堂拆封,知县看了,不觉大怒,即刻传下三班众役,坐了大堂,标了监票,提出魏临川来。要知临川招与不招,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赵翠秀代主替嫁花有怜奸拐红颜话说上元县见了回文,即刻升堂,将魏临川提到丹墀下。知县喝道:“你这奴才有多少匪党在外坑害良民,快快招来!免得本县动刑。”魏临川听见并无二字,唬了一跳,禀道:“这宗银子实在系花分子亲付,只求大老爷开恩,将小的解回,便见明白。”知县喝道:“你这奴才在本县境内害本县子民,要配解上杭州,意欲半路脱逃,先把你这奴才狗腿夹断,后问口供。”吩咐夹起。两边一声答应,走上三、五个衙役,不由分说,拉上堂来,扯去鞋裤,将腿夹起。魏临川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半晌方才醒来,口称:“老爷,小的这件事真正冤枉。”知县大怒,道:“这光棍还要抵赖,称什么冤枉。”吩咐收绳,两边一声答应,又是一绳收足。问道:“招不招,这假银子从何而来?”魏临川哀告道:“实系花府的。”知县喝道:“你还说是花府的,既然是花府的,为何花府不认?本县知道你这奴才久走江湖,惯会熬刑。”吩咐右再收。两边答应,又是一绳收足。魏临川“哎哟”一声,又昏死过去。知县吩咐取凉水喷面。魏临川醒来,知县问道:“招也不招?”魏临川道:“爷爷,小人是冤枉难招。”知县大怒,骂道:“你这光棍如此熬刑,还称冤枉,又用棍打这狗头。”两边衙役一声答应,举起无情棍来,认定夹棍上打来。魏临川“哎哟”一声,又昏死过去了,半晌醒来,叫道:“爷爷,小人受刑不起,情愿招了。这完银子本不是花府的,是小人自造的。来骗他缎子是实,不想天眼恢恢,被他识破。”知县见魏临川招了,又问道:“你匪党共有多少人?做过几次?”魏临川道:“就是小人一个,没有匪党。这是初次出来,被人识破。”知县暗想:“这样光棍也不知害了多少百姓,不如早早送他性命,替万民除害。”吩咐松了刑具。两边答应,登时松了刑具。知县叫道:“魏临川,本县开活你。”魏临川磕了一个头,道:“愿老爷高升一品,世代公候。”知县笑道:“本县就此放你,恐百姓说本县断事不明,且带去收监。”后书没有交代。
且说花府内忙忙碌碌,今日是二十五,到二十八日娶钱氏小姐过门。[花文芳道]:“待等钱小姐娶过门时,慢慢待崔氏进府。”有怜听了此言,也就不提起了,一心料理娶亲之事。有怜心中暗想:“我家大爷几番要把崔氏带进府来,那时我却不能相会他了,岂不是破头雪?他才息了这个念头,将来把钱氏小姐娶过门,依旧将崔氏带进府来,终久我在空处。目下大爷娶亲的银子是我掌管,不如拐他几千两银子,与崔氏商议逃到他州外省,做个长久夫妻,岂不为美?强如这样偷偷摸摸,担惊受怕。不知崔氏心中如何,不若到晚间去试试她的意思,然后用计拐她。”主意已定,堪堪天色已晚,将身子溜出府前,到了魏家门首,轻轻用手扣门。
崔氏正在房中,心里暗想:“魏临川怎么去了个多月不见回来?莫非把他的银子拐到别处去了?将我丢下,也未可知。又想起:“花文芳足迹不来,连有怜的影子都不见,叫人摸不着一个实信,好不心焦。”想了一会,正要去睡,忽听敲门,心下想道:“不知是那个冤家到了。”忙拿烛台到门口,低低问道:“却是何人?”有怜道:“是你心上人。”崔氏轻轻把门开了。花有怜把门推上。崔氏关好,到房中坐下,问道:“为何你这一向总不来走走?今日那阵风儿吹得来的?”花有怜笑道:“因大爷姻事甚忙,终是没有工夫前来,今日特地偷闲来走走,唯恐你寂寞。”崔氏问道:“魏监川为何还不回来?是何原故花文芳亦不来走走?”花有怜笑道:“谁想着你,你还想着他,今月他断你的想头罢。”崔氏见花有怜说话蹊跷,[问道]:“难道他不回来了么?”有怜道:“也差不多。”崔氏惊问道:“为什么事他不回来?你这冤家不要哄我,把实话对我说。若不把真话告诉我,我从今后不许你上我门。”花有怜见妇人急了,遂道:“你若有真心待我,我便把实话对你说。”“我怎么没有真心待你,你今日若不说真话,你就请回去,从今不必上我的门。”花有怜道:“我若把真话告诉与你,只怕你要着恼。原来我家大爷是天下第一个负心人,一向魏临川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把那钱氏夺了过来,谁知他生出一条毒计,害了他的性命。造下三千两假银子,打发他上南京买缎子,不知怎么犯在上元县,那里就行文来查。我家大爷好不狠心,他不招认,说临川是个光棍,假冒相府之名、叫上元县重究。那知县见了回文,自然重处。想魏临川久已作泉下之鬼。你想我家大爷的心肠毒也不毒,狠也不狠!”
崔氏一闻此言,大惊道:“原来花文芳是这般狼心狗肺,暗中把我的丈夫害了他的性命,叫我倚靠何人?”不觉大哭起来。花有怜劝道:“你且不必啼哭,我的话未曾说完。”崔氏收住泪,道:“有话快对我说。”花有怜道:“我说来你又会着恼。我家大爷连日不来,你道为什么原故?今日是二十五日,到了二十八日他将钱月英迎娶过门,就要带你进府。你若小心小胆伏侍他,他就留心在你身上。倘有一些不到处,他一时性起,反过脸来,轻者是骂,重者是打,再重则置于死地。自古道:‘候门深似海’,那个敢与他要命?我今日特地把这个底儿与你,你却要小心,不要落在他圈套之中,那时要死不得死,要活不得活。”崔氏听了花有怜这一番言语,登时恼得柳眉直竖,杏眼圆睁,把银牙一咬,骂道:“这个奸贼如此可恶,无故将我丈夫害了性命,这般无情,不记当日对天发誓:死于刀剑之下,我只叫他犯了咒神,现报于我。”花有怜道:“你且定神细想主意,不必单是着急。”崔氏又道:“我明拿个包头,齐眉举起,走到钱塘县那里,代丈夫伸冤报仇,将这个奸贼拿到,当堂把他做过恶事一五一十说出来,怎么把我强奸,怎要夺钱氏,怎么叫我丈夫定计害了冯旭,怎样叫马夫季坤杀了春英,怎么叫花能放火烧死冯家许多人口,怎样做了假银害了我丈夫的性命。”花有怜听了这一悉话,忙了手脚。不知崔氏如何可能出首,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假小姐闺中哭别真公子婚娶新人话说花有怜见崔氏说出许多话来,恐伯花文芳知道消息,那时难以脱逃,口中叫道:“姐姐,不可辞动。你说明日要去喊官,出首花文芳,此话亏得你在我面前说,墙有风,壁有耳,倘若他人听见,只怕事未成而机先露,那时性命难保。”崔氏听了,不觉大哭起来:“那知这个没天理的强盗这般作恶,错在当时,恨不得咬这奸喊一口肉下来才消我恨。”说毕,哭个不止。花有怜道:“你也不管进他府不进他府?”崔氏道:“那个进他那里去。”有怜道:“我今日特来辞别姐姐,下次不得相见了。”崔氏道:“你到那里去?”有怜道:“我今日特来辞你。想大爷他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临川这般情义待他,他还要害了他的性命,姐姐待他这般恩爱,他还要设法陷害姐姐。我是他个门下,诸事俱是我任,倘一时做差了些微,白白的送了这条性命。目下他府中上千上万的银子在我手中支用,不如拿他数千两银子逃到他州外县。手中有了银子,娶他一房家小,做起人家,岂不天长地久,过活日子?故此与姐姐作别,下次不得见面了。”崔氏听见,大哭起来,道:“花文芳这个奸贼是个没良心的,那知你也是个歹人。你明日走了,我是个妇人家,怎能出这奸贼之手?不如我和你一同前去,不知你肯与不肯?”花有怜心中暗暗欢喜,口中说道:“我怎肯丢下你来死在奸人之手。姐姐若肯同我去时,与你商议,早也不能,迟也不可,须到二十八日,是他奸贼娶钱小姐之日,府中唱戏,乱烘烘的,人多出入。我预先一日把金银透出,送到你家中。将包袱捆紧现成了,等我雇下船只,到那更鼓时分下船,叫船家不管跑到那里去便了。”崔氏听了,不觉欢喜起来,说道:“你不要失信。”有怜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四马难追。”崔氏欢喜。有怜当夜就在这里歇宿,次日回家。崔氏在家收拾箱笼细软等物,准备逃走不言。
单表钱氏将妆奁收拾齐备,到了二十七日送去。有骂钱林是禽兽的,那些看的议论纷纷,内中也有说道:“钱林嫌贫爱富,先受冯家之聘礼,现在怎么又把妹子嫁到花府?”又有人说道:“这件事也怪不得钱林,朱翰林为了这件事情活活气死,也是出于无奈。那花文芳势大,又有都堂压倒,不怕他肯。”街上百姓群相疑讶,议论不一。
到了相府,正是:
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
若要真富贵,除非帝王爷。
不觉一会,那些妆奁摆满厅上。家人道过了喜,款待酒饭,打发赏封已毕,花文芳着人邀请六眷俱来坐酒席,开场演戏。戏完酒散,亲友俱各告辞。
文芳送客回来,吩咐家人道:“酒席散去,打扫厅堂,叫各行人役听候,将全副执事摆起,发轿。”一路上吹打不歇,花炮连声,直奔钱府而来,这且不言。
再说钱太太向侍婢道:“小姐可曾起来?”侍婢道:“小姐还未起来。”太太走到床边,叫道:“我儿起来梳洗,彩轿已到门了。”翠秀道:“孩儿闻母亲欠安,也没有下楼来请安。”太太道:“为娘的为你喜事劳碌些,今日略略安好。我儿不必挂念,快快起来梳洗。”翠秀道:“母亲请下楼罢,孩儿起来了。”正在说话,听得三声大炮,鼓乐齐鸣,花炮不绝,那彩轿已到门首。只见家人来至后边:“请太太下楼,花府行人恭喜钱太太。”钱太太吩咐仆妇小心伏待小姐梳妆,说毕,下楼去了。
且说小姐自从月英去后,终日在楼啼哭。将一件大红洋绉紧身预先穿上,与裤子缝在一堆,钉了又钉,缝了又缝,唯恐失身于这奸贼。暗暗藏了剪刀一把,放在紧身之内,在太太、公子面前,并不做出忧愁形象。每至夜静更深,心中自思冯旭,越想越苦:“我当日与冯郎订下盟誓,效鱼水之欢。不想奸贼平地起无风之波,将冯旭充军远去,不知生死吉凶。小姐、落霞二位妹妹被他害得背井离乡,又不知安否苦何。两家儿人离财散,骨[肉]难逢,怎不叫人痛恨。我今想,此仇不报,枉立人世,我岂图他富贵,今日嫁了过去,那厮晚间必来缠我,那时把剪刀取出,将这奸贼杀死,奴家也拼一死,代小姐与冯郎报仇。”想到此间,又不得不哭。那些丫环小使大家笑道:“这样贵家公子,嫁了过去,做个现现成成一位夫人,要修三世还修不到这个地步。不知我家小姐出嫁,可有这样热闹哩。”叫道:“小姐,吉时已到,快快起来梳洗。”翠秀道:“快快把太太、公子请来,我有话悦。”翠秀忙忙起来,丫头、仆妇们替他梳洗已毕,带上凤冠霞帔。
不一时,太太与公子俱到后楼。太太道:“我儿快快收拾,吉时已到,你莫要误了时辰。”翠秀道:“孩子此刻有一言告禀母亲:孩子一向蒙母亲抚养成人,孩儿无恩可报,此后难得相见之日,愿母亲不要思念孩儿。母亲请上,待孩儿拜别。”说毕,双膝跪下。太太流泪道:“我儿莫要悲伤哭坏身体呀。但愿你到他家做了媳妇,须要孝敬公婆,顺从丈夫,宽待下人。贤名难得,不可露出破绽。”太太搀扶起来、便叫道:“哥哥请上,也受小妹一拜。”钱林道:“愚兄也有一拜。”即时同拜。已毕,翠秀道:“哥哥也该寻个僻静去处读书才好。”翠秀心中自忖道:“我今到他家,若杀死那奸贼,岂不连累了钱林?又不好说明此举,叫他逃走远方。故此暗用隐语,不露真情,使他自揣。”无奈钱林一时那里参详得透。钱林道:“愚兄用心读书,休要贤妹挂怀。”说完,一家大哭起来。又听得外边鼓乐喧天,金奏齐鸣,催来甚急。钱林只得将他抱上了轿。
三声大炮,彩轿抬起。花文芳千方百计将假小姐谋夺过来,谁知错把丧门神当做喜神。翠秀到花府,不知可能杀死花文芳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花文芳爱色被杀赵翠秀为主报仇话说假小姐是钱林抱上彩轿.百子炮响,开道鸣锣,军牢、夜役唱道,好不热闹。那些街坊看的百姓拥挤不开,人人道好,个个夸强,真正是相府人家做事不校此刻已到相府门前,预先放了三咚大炮,将新人大轿抬至大厅正中歇下。花老大人请了两位有福有寿的夫人搀亲。将珍珠门一开,请出新人,到了洞房。新郎先在房中做过富贵,吃毕交杯,将盖头揭去。花文芳一看,心中大喜:“果然话不虚传,也不枉费我多少心机,今日方得到手。”
花文芳欢喜之极,走出房来,到了前厅,款待亲友,合城文武官员并亲戚、邻舍来恭喜的不计其数。不一时,开道鸣锣,都堂执事来到相府,东方白下轿,登堂拜贺。这日,车马填门,纷纷贺客。花文芳见世兄到来,慌忙迎接,见礼作谢,分宾佳上。献茶已毕,花文芳道:“向日多蒙美意,致有今日,尚未亲指行辕叩谢,又蒙厚赐。欲待不受,又恐见责,只得权且领下,容再酬答。”东方白道:“微物恭贺,何劳挂齿,且谊属通家至好,怎么言谢。”说毕,就要进内恭喜师母。花文芳再三推辞,东方白便上了轿去了。
花文芳送了都堂会后,回到厅上,吩咐家人摆席,邀请诸亲友入座。童仁在此极力款陪。梨园开场演戏,送入洞房。半本之后,歇了锣鼓,邀亲友进喜房观看新娘。一路灯球点的如同白昼。众人进得洞房,丫环掌灯,一看,人人道好,个个称奇。童仁见众客赞美,心下也十分喜悦,说道:“舍甥妇不独外貌出众,亦且腹内文才惊人。”众人齐赞道:“可谓才貌双全了,真是大富大贵福相,若生相府中,谁人配得他过。”里面正在称赞好处,外边又细吹催席。童仁遂邀众客出厅入座,按下不提。
且言花有怜见诸客前厅看戏,家中大小仆从人等俱在那里伺候,他悄悄走进帐房,取了三百两银子揣在怀中,慌忙出府,赶得魏临川家门首敲门。崔氏将门开了。有怜道:“东西可曾收拾齐备?此项你可收好,我还要拿他几百,然后叫轿同来。”崔氏道:“你却要快些,恐关了城门。”有怜道:“今日尚早,府中有客看戏,半本才完,何愁不得出城。”复身进府,又到帐房拿了三百两银子,雇了两乘小轿,并抬轿的一齐来到。
看官,你道黑夜之中,许多人行走,岂不怕人盘问?乃花有怜头一月前吩咐过的这些人,都是在府中效过力的熟人,花有怜况且是相府中的总管,那个敢多言语?到了魏家门首,崔氏与小红上了轿子,将包裹放在轿内。有怜吩咐轿夫抬了轿,又叫挑夫扛了箱笼行李,出来,随手把门锁好,竟自去了。正是:鳌鱼脱了金钩钓,摇头摆尾再不来。
一路行来,到了河边,下轿上舡,搬取箱笼行李。轿夫人等各自散去。汗舡,走下许多路程,方行歇住,下回书中再行交代。
话分两头,且说钱太太打发小姐上轿后,身体有些不快,带病料理,费了精神,不觉昏迷过去。慌得那些妇人忙忙报与大相公知道。钱林来到房中,只见那些妇女扶着太太。公子着人去请大医来看,只问母亲此时如何。不一时,医生到来,请进房中诊脉。老太太年老,又加劳碌,下了参汤服下。钱林走到自己书房,取一包人参,约有五六两重。称了一枝顶大的人参,带在身边,恐其一时要用。亲自将参煎好,捧进房中与太太吃。过了半晌,方才叫道:“我儿,为娘的不怎样,你可准备明日过门合礼。”钱林道:“母亲不必费心,孩儿俱已端正,明日早间送去。”
按下钱林不表,且说花府做戏已完,请亲友俱已散去,只有童仁并留下两位福寿双全之人送房。此时将交二鼓,家丁掌了灯球,送花文芳入房。
见房中酒席摆得现成,只见二位送房之客已退,花文房坐在席上,叫众丫头走至床边,说道:“请新人上席。”假小姐听了,走至席前,竟坐在花文芳右手。文芳醉眼朦胧,观看小姐十分标致,越看越爱,吩咐丫头上酒。
小姐偷看花文芳,鼠眼鹰鼻鬼头,恼恨不得即刻下手,无奈众丫头在旁,只得暂且忍耐。不一时,酒席将终,花文芳站起身来,吩咐道:“搬去酒席,取水洗手。”花文芳那边洗手,房内走上四个丫环,道:“请小夫人更换大衣。”假小姐道:“你们不必在此伺候,我会更换衣服,你们将酒席搬出去,大家分散,吃杯喜酒,不必在此等候。”四个丫头一齐跪下,谢过小夫人赏赐,大家送出房去了。
花文芳随即站起身来,将门关上,走到新人身边,道:“请夫人宽衣,早赴佳期,莫要误了。”说毕,就来动手动脚脱衣。假小姐用手推道:“你先去睡,待奴除冠衣就来。”文芳听了,忙忙解去衣巾,将被盖好,仰卧相等,口中叫道:“夫人快些睡罢。”假小姐忙忙除下凤冠,脱去霞帔,只穿着大红洋绉紧身小衣,俱是缝在一处,怀中取出剪刀,暗拿在手,来到床边睡了,翻身骑在花文芳身上。花文芳道:“有趣,趣极!想是夫人要摸我有须无须么?小生尚未长须哩。待我伸长些,夫人好摸。”将头分外身长了好些,叫道:“夫人不信,且摸摸。”假小姐看得真,用手拿剪刀,将银牙一咬,狠狠的认定咽喉刺下。不知文芳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钱林闻信忙奔走童仁飞报进都城话言假小姐手持剪刀,恨了一声骂道:“奸贼,你也有今日!”用剪刀刺去,入肉已一寸多深。花文芳那里料他行刺,大叫一声,跌下床来,在踏凳上面乱滚,鲜血直流,忍着疼,挣着扒起来,就奔房门,实指望开门逃。假小姐被他翻跌在地,见他去开门,连忙扒起来,带剪刀骂声:“奸贼,那里走。”
花文芳正欲开门,忽被一阵阴风吹得花文芳毛骨耸然,抬头一看,见一妇人鲜血淋淋,骂道:“奸贼,还我命来!”花文芳仔细一看,乃是春英,唬了一跳。那春英向花文芳劈面一掌。花文芳哼了一声,跌倒在地,连忙执起来,又奔房门,抬头一看,看见门旁站立一个大汉,青面獠牙,蓬头赤脚,手中提着两口扑刀,浑身挂着许多人头,阻住去路。花文芳看见这般形状,大叫一声,跌倒在地,再也扒不起来。
假小姐见花文芳在地下乱滚,正待用剪刀复刺,抬起头来,见壁上挂着一口宝剑,忙去抽出来举起,一剑砍来项下,结果了奸贼的性命。假小姐犹恐不死,又一连砍了几剑,见他不会动,方才放手,正是: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假小姐砍死花文芳,神魂皆散,不觉一阵昏迷,就倒在尸首旁边,手中宝剑吊落在地板之上,一个时辰方才醒来。睁眼一看,见奸贼已死,大仇方雪,“天明伊母知道,岂肯干休?不若就剑自刎,以报冯郎、小姐二人罢了。”正待要去拾来那口宝剑,猛听得“玎珰”一声响,就起在半空中去了,不见影响。看官,你首奇也不奇。这口宝剑原是当日马云在五柳园卖相,赠汤彪,汤彪因见花文芳爱他,故此转赠与他,谁知今日断送自己性命,却是前生注定。故此宝剑飞去。翠秀不该死,后来还要受朝廷封诰,为贞烈夫人。此系后话不题。
且说花文芳所见门旁大汉却是何人?原来是个杀神,凡人起意杀人,就是这个杀神相随。翠秀是个软弱女子,为何连砍三剑?一者是杀神护佑,二者是春英冤魂要命,三者是花文芳一生作恶报应。正是: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一时,杀神退去,魂魄归身,春英冤魂亦散。假小姐见宝剑不在,慢慢扒起来,连四两气力全无,思量解下汁巾自缢,行至床边,不觉错迷,倒在床头净桶巷内,如醉如痴,就睡着在地下了。
看官,你道这相府中许多丫头仆妇,难道这等惊天动地,为何不知?却有个原故:那些丫头仆妇连日为娶小夫人,忙了十多天,没有睡着觉,今日小夫人又赏了酒席,大家又多吃了几杯酒,倒了头就呼呼睡着,那知道房里杀人?一觉醒来,走到房外,听了一听,不见动静,各各放心去梳洗。梳洗完了,又走来伺候,听了一会,房中还是静悄悄的。天色渐渐明了,小夫人还未起来梳洗,“倘有贺客到来,老夫人岂不责备我们?又不敢推门进去,恐大爷责备我们。”
又等了一会,天色大亮,内中有个胆大丫头,道:“你们怕骂,待我进去,请他起来。”把门推开,只见房中残灯未尽,他却奔床边走去,不防足下被尸首一绊,跌在上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他手去一摸,高声问道:“你是何人倒在地下?”慌忙扒起,灯下一看,两手鲜血,唬得魂不附体,口中叫道:“你们快些进来,不好,杀死人了。”
外边妇人望里一拥而进,将灯一照,只见地下睡倒一人,浑身是血,仔细一看,方知是公子。大家喊叫起来,惊动合府众人。挤了一房,飞报与老太太知道。
花老夫人听得此言,惊呆,不醒人事,半晌,方哭出来,着起衣服,蓬头赤脚,妇女搀扶,直奔新人房中。哭着到来,看见尸首,抱住大哭,哭了一会,问道:“小夫在哪里?”丫头执灯寻到床头,只见小大人倒地地下,叫道:“小夫人在此。”太太听了,[道]:“快把小夫人搀扶起来,服侍上床。”众丫头服侍已毕,假小姐上来床。
看官,你道翠秀身血迹,为何众人看不出来?只因他身上穿的是大红,红上加血,一时却难看出。太太带哭走近床边,叫道:“我的媳妇儿呀,你丈夫被那个杀死?快快说来,好替你丈夫报仇。”翠秀也不做声,只是咽咽的哭。太太见他流泣,复走到尸首旁边,抱住大哭,叫道:“我儿死得好苦,为娘看见好不伤心。。”哭了一会,吩咐家人快把舅老爷请来。家人不敢怠慢,飞星去了。
再言钱林次日清早起来,开门合了礼物,着人挑来至花府。门公不在,直至新人房下礼,忽听小姐在房哭泣声音,走到房首一看,只见许多妇女烘烘忙乱,花太太蓬着头,坐在地下,抱着尸首痛哭,却不晓得何人。恰恰有个小丫头从房中走出,一手拉住,道:“姐姐,你家中死的何人?太太为何哭他呢?”那小丫头答道:“你如今还不晓得么?这地下死的就是你家姑爷,我家公子,昨晚好好进房,夜间不知被何人杀死。”
钱家家人一闻此言,向外没命的就跑,只唬得他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出了相府,一跑飞跑,来至家中,到里面慌慌张张没命的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相公在哪里?”里面答应:“相[公]在太太房中请安,你为何这等光景?”家人也不理他,竟自飞跑至房中,叫道:“不好了!”
太太正与公子说话,听见,吃了一惊,问道:“你到他家回来,因何事这等慌张?快快说与我们知[道]”家人此时跑得气急,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见他把两只手乱遥钱林道:“他是老人家,想必一路跑急了,你且喘喘气,慢慢的再将事情说来。”那老人定了一会,喘气才平:“太太、公子,老奴适才奉命送□开门合子到花府中去,一直走至内堂,只听得新人房中哭泣之声,走进一看,只见地下睡着一个死尸,花太太坐在地下抱住大哭。老奴问那小丫环是何人,小丫环回我道是他家公子,我家姑爷,昨夜不知被何人杀死。老奴听了,飞奔回来报信。”
太太、公子唬得魂不附体,呆了半晌,钱林叫道:“母亲,我知道了。”太太惊问道:“我儿,你知道什么来?”钱林道:“杀死花文芳的不是别人,必是翠秀妹妹,一定无疑。”太太惊问道:“你如何知道是他杀的?”钱林道:“他昨拜别时节叫我寻个僻静处读书,去避避,于今他把花文芳杀死,岂不连累于我?”太太一听,登时昏倒在地。不知好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都堂飞马闭城门知县踏看定真假话说钱林见母亲死过去,慌了手脚,放声大哭。众仆妇们一齐哭起来。有半个时辰,太太苏醒过来,叹了一口气,道:“怎得好?”钱林荒忙叫声母亲,太太流泪道:“我儿,为娘的想来,定是他杀的,昨日说‘难得相逢之日’。”太太向钱林说道:“我儿,此事必有人来拿你,我看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快快逃命去罢,迟则就不能脱身了。”钱林哭道:“母亲,叫孩儿怎得放心前去。”太太道:“亲儿,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料想官府不能拿我,你不必挂念于我,快快去罢。”
太太叫什妇快快去收拾行李,叫声:“我儿,不必留恋。”钱林哭道:“孩儿有大不教之罪,就此拜别母亲。”双膝跪下,拜了两拜,万分无奈,只得抛别而去。正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若漏网之鱼。
按下钱林逃走暂区不表,再言花府家人奉太太命来请舅老爷,到了童家门首,见大门未开,他就拾起一块砖头乱打。看门的不知甚事,慌忙起来,开了大门,见是花府的家人,把手一拱,道:“你好冒失鬼,如此敲门。”家丁道:“舅老爷在那里?”看门的道:“昨晚在你家吃喜酒,想必多吃了几杯,尚未起来。你有什么话,说下来,等老爷起来再回罢。”家丁道:“我家大爷好好成亲,不知被何人杀死,特来请舅老爷过去看的。”门公听了大惊,[忙去回报]。
[童仁]把酒都惊醒了,顷刻披衣起来,即忙叫抬轿过来,连忙上轿,一直来至相府下轿,直入洞房。
太太看见哥哥到来,放声大哭:“还要哥哥做主,代我儿报仇。”童仁流泪道:“妹妹须要保重,待我看来。”走进房中,看见文芳满身鲜血淋淳,死于地下,也就哭了几声,收泪道:“一定是大盗见相府娶亲,这般富贵,夜间来劫,杀死花文芳。”写下报呈道:“黑夜大盗劫杀相府公子。”
这杭州有五十多员堂官,上至都堂,下及典史。飞报文武各衙门。巡抚都堂大老爷一见大惊,想道:“禁城之内,竟有大盗劫杀,岂不要怪我,此事怎么了?”随即拔了令箭一枝,传齐旗牌来,飞马叫各城门紧闭,不许大盗走脱。即时来到相府。那些桌司府道厅县吏目并武职:都统、总兵、游击、参将、千百、把总一齐俱到相府。童仁一一迎接。
东方白问着童仁道:“老先生,昨日世兄好好成婚,夜来就有如此大变,卑职吩咐已将城门锁到,擒拿大盗,须代世兄报分便了。”童仁答道:“昨日舍甥进房,到有二更时分,不知被何处大盗杀了,还求老祖台并各位老爷母做主,治生即报到京师,与会妹丈知道。”东方白道:“何劳老先生吩咐,是学生们分内之事。”又向着众官道:“尔等须要小心察访大盗,恐防脱走,关系甚大,一者花太师见罪,二者怕是上动怒,合城官员听参。”孙知县打一躬,道:“待卑职看来,再禀大人。”都堂道:“是你的干系,务要小心。”
孙知县打一躬,退下,带了五六个衙役直奔内堂,至洞房门外,听得花夫人啼哭,向着他家丁说道:“请夫人安息一会。”心中想道:“如此高大之屋,大盗怎能进来?”吩咐取张梯子过来;孙知县即自己扒上去,四下观看,并无形迹可疑。屋上的瓦片都是摆得好好的,没有一处倒乱。摇头道:“非是大盗。”扒下梯子来,复走到前厅,向都堂打一躬,道:“细观屋上动静,并无一点破绽,非是大盗劫杀,求大人将城门开了,令百姓贸易。”东方白道:“据贵县青来,不是大盗,将城门开了,倘或大盗走脱,是贵县认罪。”孙知县又打一躬,道:“倘有疏虞,知县听参无辞。”东方白道:“既然如此,本院就开城门便了。但凶手却是何人?”孙知县又打一躬,道:“卑职检验之后,再审详报。”都堂向各官道:“诸位年兄且退。本院在此请师母的金安。”童仁道:“老祖台请回,俟治生代达台意罢。”都堂只得起身。众官随后纷纷而去。只有孙知县在此相验,行人、刑房伺候。
孙知县来到内堂,公案现成。行人将花文芳尸首翻来复去,报道:“喉下剪刀伤深有二寸八分,宽二寸,肩上剑伤深有三寸,腿上剑伤深有二寸六分,周身别处无伤。”刑房写得明白,送到公案上。
知县看了一遍,亲自起身进房,又细看一番,复身坐下,标了封皮,封了尸棺,吩咐收尸,向童仁道:“老先生府中有多少下人?开个册子,待本院一问,便知明白。”童仁道:“容治生开来。”不一时,开成一本册子,呈地案上,将这些家人叫来伺候。知县点名,从东边点至西边,一齐站立。点到花有怜,不到。孙知县道:“花有怜却是谁人?”家丁道:“是主人书童。”知县道:“有多少年纪?为何不到?”家丁禀道:“十六岁了,不知躲在那块睡觉去了。”
知县也就不问了,将合府家人点过,看其神情,并无一人失色。知县向童仁道:“不是大盗,并不是家人。本县放肆,只得要请夫人一问,就得明白。”童仁道:“待治生问声舍妹。”走到房中,向着夫人道:“知县如今要问媳妇,可容他出去?”太太思想一会,道:“我们宰相之家,岂容儿媳见官,但如今孩儿被何人杀死,想他必知其情,只得叫他出去说明,代孩儿报仇。”叫丫头:“你们代小夫人收拾收拾,拿件上盖衣服换了,好好服恃他出去见知县。”丫头答应,拿了一件元缎衫子,你小夫人穿好,又代他梳了头。太太大哭道:“我儿,你见知县须要诉出真情,不要含糊,丈夫的兔仇要在你口中伸。”假小姐并不做声,走至书房中来。正是:混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
不知这假小姐见了孙知县可肯招认,不知孙知县问出什么口供,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孙文进通详咨部花荣玉火速行文话言假小姐走出房来,到了公案前,又膝跪下。知县道:“小夫人请起。”小姐道:“妾身有大罪在身,怎敢起来。”知县听了,大吃一惊,想道:“有几分是他杀的。”遂道:“小夫人夜来可知什么人杀死了公子?”假小姐道:“老爷是个明镜,不用细说,犯女情愿抵偿便了。”孙知县道:“如此说,是小姐杀的了。你们这段好姻缘,为什么杀死他?”小姐道:“明明是恶姻缘,有甚好处。犯女杀这奸贼,代夫报仇寻恨,以与万人除害。”
花太太站在旁边,听得明白,儿子就是你杀的,那里忍耐得住,也不顾夫人体统,亦不怕知县在坐,蓬着头,忙走出来,骂道:“你这个小贱人好大胆,我儿与你贱人何仇,绝我后代。”向假小姐脸上连打嘴巴子,不分气,便把口来咬小姐。孙知县起身拦住,说道:“太太请息怒,既犯在卑职手里,自有王法处他。老太太不必乱打,倘有失误,公子人命是假,他家人命是真。”吩咐带下,从小轿子一乘抬至本衙,说毕起身。
童仁送出府门,转身退至内室,向夫人道:“可恨钱林这个小富生,你的妹妹不肯嫁来也罢了,为何叫妹子下这般毒手,害了外甥性命,我要到都堂那里去,将此事说明,着他差人拿这小畜生,拿来同妹子一同问罪,与外甥报仇。”太太此时全无主意,哭道:“听凭哥哥做主。”
童仁即刻上轿,来到都堂辕门,道:“快报都堂。”执堂官不敢怠慢,随即禀过都堂。都堂请进,分宾坐下。童仁将知县审出情由诉说一遍。都堂大怒,道:“必是钱林同谋,杀死世兄。”都堂拔下一枝令箭,即委巡捕官儿多带从人,锁拿了来,吩咐带到辕门听审,休得走了。
巡捕官得了令箭,怎敢怠慢,即时带了从人,那就晓得此事不好,早已公子逃去,恐有人拿他,那时不便。再者这些家丁又恐主人不在,拿他拷问,预先走得于干净净。只有几个没脚蟹的妇人在家服侍夫人。这巡捕官不见人影,有些犯疑,吩咐且进内室。一走来到内堂,见几个仆妇慌忙忙乱跑,巡捕官问道:“你家主人往那里去了?”仆妇们回道:“昨日没有回家。”巡捕官道:“胡说!”吩咐搜起,从人一声答应,便在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四下搜遍,并无一个人影儿。从人回道:“并无一个男人,只有几个妇人。”巡捕官道:“必有隐情,逃脱去了,就此回禀大人便了。”即时来到辕门,禀明钱林预先逃走去了。童仁道:“钱林情虚逃脱,还求老祖台缉获。”都堂道:“老先生请回,待本院缉获便了。”童仁起身,都堂送出。
童仁回转相府,告诉妹子一遍。太太听了,大哭起来。童仁吩咐家人快些收尸。天气渐暑,家丁早已备齐棺木现成,将花文芳入殓。童仁和太太、家丁,人人大哭一常童仁写下了家报,打发花能连夜去报花太师不表。
再言孙知县回到衙门中,叫原差来,间:“钱小姐今在那里?”回道:“现在班房伺候。”知县吩咐带进听审。
孙知县坐了内堂,早有三班书吏伺候,将钱氏月英带上堂来。知县叫道:“小姐,因什么杀死花公子?”假小姐道:“犯女受冯旭之聘,奸贼陡起风波,诬害丈夫充军,又将犯女婆婆放火烧死,此仇深于海底,怎能不报!奸徒又来强娶犯女,只得将计就计,到他家,要报此仇。”知县道:“凶器现在那里?”小姐道:“剪刀实系犯女带去的,宝剑却是他家壁上挂的。犯女见剪刀刺他不死,方才拿他宝剑砍他几剑是实。”知县道:“你的哥哥可知情么?”小姐道:“我哥哥要知情,也不将犯女嫁去,实是犯女主意,要报此仇,别人那里知道?自古言道‘一人杀人,一人偿命。’与犯女哥哥并不相干,只求老爷早早通详,将犯女哥哥开豁。犯女情愿行斩,免得眩人眼睛,就死在阴曹,也得瞑目,留得我清白,传于后世。”孙知县听了这番言语,暗暗赞道:“烈女难得。”吩咐左右带去收监,着官媒伴他,做下文书,连夜通详不表。
接转词来,且表花能奉了舅老爷之命,差往京都,报与花太师知道,限定日期,怎敢怠慢,星速赶到京师。到了相府,见了太师爷,叩头,呈上家报。花荣玉接到手中,见家报的封头上贴着蓝签儿,心中暗吃一惊,随问花能:“太太在府好么?”花能道:“好。”又问:“公子好么?”花能停了一会,答道:“也好。”又问:“新娶小奶奶可好么?”花能道:“都好,请大师爷看家报便知。”花荣玉想道:“府中亲眷不过三人,都好,怎么这封上贴着蓝签,必是远门族中之事,亦未可知,待老夫拆开一看,便知明白。”随即拆开一看,看了两行,大惊,再将书子看完,不觉大惊道:“怎的好!”一阵昏迷过去。慌得花能抱住,叫道:“太师爷醒来。”府中家丁不知是什么缘故,一齐走来。半晌方才醒来,大放悲声,哭了一会,眼住泪,问花能:“他家这头亲事不情愿的么?”花能禀道:“原是冯旭先定的。”就把舅老爷与公子强夺这头亲事,定计诬害冯旭与钱林,孙知县不肯通详,公子怎么去见都堂,就断与公子,公子怎么叫人放火烧冯旭家家眷,怎样将钱氏强娶过门,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大师听了,不觉又哭起来,心中想道:“都是夫人治家不严,晓得其中事情,也就该阻止孩儿,不要为非作歹。”又想道:“东方白这个畜生,叫你做了都堂,照看我的儿子,怎么硬把钱氏断与吾儿?如今被他杀死,绝老夫之后,我且放在心里,早晚奏他一本,将这个畜生坏了,方消我心中之恨。只是我六旬之外,后嗣将来是不想的了。自古道‘不孝者三,无后为大’,只候详文一到,吩咐刑部立刻回文,立决无疑,杀了这个贱人,代孩儿报仇。冯旭、钱林这两个小畜生等我慢慢处治他。”忙差人到刑部知照:倘杭州详文一到,即刻回部文,立决钱氏。又吩咐花能:“快快回去罢。”花能答应下来。花太师终日如醉如痴,思念儿子不表。
且言花能离开了京都,直奔杭州,非止一日。那日,到了山东高唐州地方,正往前走,只见林内走出三五个喽罗,一声大叫:“往那里走!”花能腰中拔出刀来,骂声:“狗强盗,都瞎了眼么;连爷都认不得了,我乃当朝太师府中的,奉太师爷钧旨公干,还不退去,饶你们性命。”喽罗道:“当今天子从此经过,也要〔留〕下买路钱来,莫讲什么太师。”众人一齐上前,花能见势头不好,寡不敌众,转身就跑,被绊马索绊倒在地,众喽罗一齐拥上,绳捆索绑,推推拥拥,上山去了。
原来此山叫做迎风山,山上有个大王,姓董名天雄,占去此山,打家劫舍来往客商。不一时,将花能推上山来,至银鞍殿,众喽罗禀道:“小的们拿到一个肥羊,请大王将令。”董天雄道:“推来。”众喽罗将花能推至银鞍殿,挺挺站着。大王见他立而下跪,大怒道:“你这狗奴才,如此大胆,见了大王敢立而不跪。”〔花能道:〕“〔我〕乃当朝宰相相府中的家将,奉太师爷钩旨去往杭州公干,路过此山,被你众喽罗拿我上来,却是为何?好好送我下山便罢,若还不让我回去,留我在山之时,太师爷知道,那时你这山上强徒,刀刀斩尽,个个杀绝。”董天雄听了此言,不觉三尸神暴跳,大叫道:“喽罗,快斩了这该死的狗头。”喽罗齐声答应,将花能推出。不一时,只见血淋淋人头献上。这也是放火烧冯家的报应。这且不表。
再言都堂咨部文书已到刑部,差人送与花太师。这日,太师看过,地方官问的秋后处决。太师道:“我那里等得秋后处决,恨不得立决这个贱人。”着刑部即刻行文,飞上杭州。
不上数日,已到。地方官接了刑部文书,怎敢怠慢,立刻坐堂,标了临票,提出钱氏小姐当堂,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假小姐市曹行刑真丈夫法场劫犯话说钱塘县将钱月英提到大堂,跪在案下,知县吩咐:“人绑了。”众役一齐动手绑了。假小姐并无半点惧怕,面不失色,抬头一看,只见知县身穿吉服,坐在公案上面,手拿着朱笔。书役叫道:“犯女钱月英。”假小姐应道:“有。”知县道:“今日是你的旧日。”小姐问道:“上面坐的可是孙老爷么?”众役道:“不是,孙老爷升了山东济宁州正堂。”假小姐点点头,道:“愿他高升一品,世代不□。”后来孙文进断事如神,声名甚好,吏部更有提升。此是后事,暂且按下。
这老爷是县丞,才署了三日县印,就要监斩这段公案,随即标了招子,赏了长离酒、永别饭。波罗破鼓进出县门,直奔市曹行刑。
街坊百姓观看招子上面写得明白:“奉旨枭斩犯女一名钱月英,示众”人人叹息,个个垂泪,道:“难得这个贞烈小姐替我们除了大害,今日可怜受此非刑。”男男女女,无不下泪。小姐双目紧闭,任凭众役推往不表。
只见大路上来了一位英雄,头带范阳毡帽,身穿元缎箭衣,腰中一条丝鸾带,足踏一双粉履乌靴,四个家丁押着行李在后,大步踏来了。看官,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常万春南海进香,今日回来。目下是五月尽,天气渐渐署热,吩咐家丁:“不消寻寓所,就将行李挑在冯相〔公〕家去。”家丁答应。这条路是认得的,进了城,直奔冯府。心中得意,道:“冯家弟媳已经过门,闻得才貌双全,我今少不得要见个礼。”
正往前走,只听得街坊上纷纷传说道:“有才有貌有贞有节的小姐今日被斩,我们大家前去看看。”常大爷虽闻其言,却不知道,一心直奔冯府前来。走了一会,到了冯旭家住处,抬头一看,只见许多瓦砾堆积,一片火烧空地,回头问家丁道:“难道走错了?待俺问声看,只怕冯相公迁移别处,也未可知。”话犹未了,那边来了一位老者。常大爷将手一拱,道:“俺借问一声。”那个老者正急急前行,到法场看看钱小姐,猛听一声叫,犹如半空中一个霹坜,唬了一跳,回头一看,见这位爷的形状,早有三分胆怯,叫道:“爷问甚事?”常大爷道:“此处可是冯尚书府?”老者道:“正是,爷问他怎么?”常大爷道:“他家几时被火烧的?如今搬到何处去了?”老者道:“爷,说来话也长,待老汉告诉你:冯相公为定了一房亲事,弄得家败人亡。”常大爷大惊,道:“请问老丈,何至如此?”老者道:“说也可怜,怎样定了钱月英,与冯府结亲,后来证明冯相公人命,都堂将他问成死罪,把钱小姐硬断与花公子为婚。孙老爷不肯出详,将孙老爷坏了,多亏教门众百姓罢市,大闹辕门,方将孙老爷复任,将冯相公开话,发在桃源充军。花公子又暗地着人放火,烧死冯老太太井合府二十余口。花公子前月二十八日硬将钱小姐娶去,那知钱小姐虽系软弱女子,却怀丈夫气概,即日夜将花公子杀死。”常大爷道:“杀得好,如今怎了?”老者道:“那知今日部文到了,要将这位有忠有孝、有节有义的千金小姐市曹行刑,故此小老儿前去观看。”说毕,迈开大步往法场去了。
常大爷听了大怒,“哎呀”一声,说道:“气死我也!此根怎消。”心中想道:“我离了此地冯家兄弟不过两个多月,就被花文芳害得家败人亡,俺想弟妇有这般气节,代婆婆与丈夫报仇。俺常万青乃是堂堂男子,既与冯贤弟为生死之交,弟妇今日行刑,俺若不救,岂不是大丈夫反不如个弱女子?人命之事,怎么这般迅速,一月光景就要典型?这都是奸贼弄的事。”回头向着家丁道:“你们速速回府,面禀者太太,说我后边就到。俺如今要劫法场去也。”四个家丁听说,吃了一惊,道:“大爷还要三思而行,浙省有武将兵马、许多镇守官员,不是当耍的,劝主人早早回府,恐老太太在府中想望。”说毕,一齐跪下,说道:“大爷呀,古语说得好,正是‘各家自扫门前雪,那管他人瓦上霜。’”常大爷听了大怒,忙向腰中取出一把刀,叫道:“如有人阻我,照此为例。”一朴刀将未烧过的木头砍为两段,飞身而去。四个家人唬得魂不附体,终日跟随主人,岂不知他的性格,说得出来做得出来,那个敢向前来阻挡?他四人只得出城,到寓所,慢慢打听主人消息不表。
单言常万青跟着那些看的人一直来到法常犯人尚未到,常万青抬头一看,见座酒店,他就走入店内。酒保道:“客官是吃酒饭的么?”常万青答道:“正是。”酒保道:“酒饭虽有,只是此刻决人,我家酒楼紧靠法场,不便卖酒,你到别家去罢。”常公爷道:“俺是过路的客人,吃了就要赶路,多与你几个酒钱,悄悄吃了就走。”酒保道:“客官上楼,不可开窗照着,恐怕官府看见有人在楼上吃酒,就要责罚小人了。”常公爷道:“他杀他的人,俺吃俺的酒,看他做什么?”登时上[楼],横靠窗坐下。酒保捧了酒饭摆下。常公爷取了一块银子,约有一钱多重,说道:“赏你,俺若叫时,你便上来,不叫,你不可上来。”酒保得银,欢喜答应,去了。
常大爷虎食狼餐,吃了一饱,将上盖衣服脱下,朴刀别在腰间,在那窗眼里观看。不一时,听得人语喧哗起来。将犯人推至法场跪下,知县坐在上边,阴阳官报道:“午时三刻。”知县道:“斩讫报来。”猛听得一声炮响,刽子手提刀在手。说时迟,行时快,只听得楼窗开处,大叫一声,如半空中一个霹雳,跳下楼来劫法场也。不知好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劫法场英雄显武调官兵追赶逃人话说知县听得报道“午时三刻”,吩咐斩讫报来。只见酒楼上窗门开处,一声大叫,跳下一个彪形大汉,手提朴刀,将刽子手砍死。手起刀落,也不知杀死多少护场官兵,官兵见他如此英勇,早已四散。
常万青也不忙救小姐,将身一纵,直奔知县。那知县一见有人来劫法场,唬得痴呆一边,半晌方才说出一个“拿”字来。常万青早到面前,大喝道:“狗官休走!”一刀砍死知县。
那些众役见伤了本官,一齐拥来捉常公爷。常公爷道:“我的儿,来得越多越好。”手起刀落,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只听得“哼哎”喊叫之声,死者不计其数。这些官兵、衙役不到半刻工夫部做了无头之鬼、刀下亡魂。那些看的人力强胆大者早已跑脱了,那些无胆气者脚都唬软了,欲跑不能。常公爷杀得性起,那里还管官兵、衙役、百姓,遇着就杀,遇着就砍,也不知伤了多少。
常公爷见人都散去,方走到小姐跟前,将刀尖挑断绳索,驼在背上,大叫一声:“让俺者生,阻俺者死。”手中朴刀一摆,迈开大步,如飞而去。那些百姓人家早已关门闭户,让他过去。
跑了一会,到了涌金门。那守门的军士不知劫法场之信,正来闭门。常公爷早已到了,认草不直,举起刀来,一刀将门军杀死,开了城门,也认不得路,竟往大路飞奔而去。正是:鳌鱼脱了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再表护场官兵剩了几个,见大汉去了,忙忙飞报各衙门去了。
怎么一个法场,常万青一人,如何劫得这等容易?一则钱塘县初署任,不甚熟谙;二者所斩的犯人乃官宦之女,谁敢前来劫得?因此没有多备围护。
不一时,各衙门知道,点了多少官兵、游击、守备、千百、把总,顶盔贯甲,擂鼓摇旗,追赶下去,这且不言。
再言都堂东方白闻报大惊,说道:“此必是钱林窝藏大盗,防备妹子典刑,故来劫去。前番拿他不着,到也罢了,今番务要拿获。”即刻传出令来,本院亲点百十个从人,到钱家门首,一声呐喊,团团围住,齐齐拥进。
蛋说钱老太太自从钱[林]走后,病体十分沉重,合眼睡去。猛听一声呐喊,唬出一身冷汗,问道:“那里喧哗?”有个仆妇跪来叫道:“太太,不好了,今有都堂带领人马将我家团团围住,说是今日出斩小姐,有个大汉劫了法场,特来搜捉相公。”太太闻听此言,不觉大怒,恨了一声,双目紧闭,呜呼哀哉。仆妇们看见太太死了,一齐大哭起来。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喉中断了三寸气,化作南柯梦里人。
那些众人搜到内堂,看见众仆妇大哭,众人一齐喝道:“奉都堂大老爷的钩旨,令我等搜捉犯人,还不走开。”众仆妇们哭道:“我家无人,方才你们唬死我家太太,要捉甚人。”众人不由分说,房里房外搜遍,不见一个男人,只得回复都堂,禀道:“不独钱林不在,连家人亦且全无。”都堂道:“主母在内么?”众人禀道:“适才死去,只有几个妇女啼哭。”都堂无奈,吩咐回衙。来到署中,行文各处,捉拿大汉,委杭州府查检杀伤之人详报。
杭州府奉委查被杀之人,有钱塘知县一员、官兵三十九名、书役十七名、百姓九名,共计六十七名,被伤者不计其数。各处行文捕捉不提。
且说那些追赶的捕役、兵丁追了一回一夜,并无影响。游击、守备回城详禀各宪不表。
再言钱太太死了,那几个仆妇们忙在一堆,且喜寿木现成,将太太抬起,横七竖八入了殓。可怜一位诰命夫人,有子有女,也不在面前披麻带孝,钱石心肠人闻之,也要下泪。众仆妇人殓之后,在哭守灵柩不表。
话分两头,再说常公爷驼了假小姐往前乱跑,正是:信步行将去,任天吩咐来。
渐渐天色晚了,一个林子在面前,且将小姐放下,回看前后,并无人行,方才叫道:“小姐受惊了。”假小姐此时犹如梦中一般,耳边听得呼“小姐”二字,将眼一开,见一个大汉站在面前,便问道:“闫罗天子,今在那里?”常公爷叫声:“小姐,此刻你还不知么?你今绑在法场行刑,是俺救你到此。”假小姐方才醒觉,说道:“妾身与恩公并非亲眷,因何救我至此?”常公爷道:“俺与冯相公乃八拜之交,闻你杀了花文芳,与丈夫、婆婆报仇,有这等声气,俺因此不避刀爷,救你到此。”假小姐问道:“请问恩公高姓大名,将我带往何处?”常公爷道:“俺家住着,慢慢访问冯家兄弟,那时你们才知道大丈夫之为人也。”假小姐闻言,双膝跪下,道:“如何拜谢恩公,犹如我重生父母、再养爹娘。”常大爷道:“弟妇请起,就此快走,迟则官兵赶前来。”假小姐道:“恩人,妾鞋弓袜小,怎能行走?”常大爷道:“这个容易。”腰间解下鸾带,将小姐仍驼在身上,拴紧,道:“小姐,你把个手伏在咱身上,巴紧了,好走。”小姐道:“只是连累恩公,叫奴怎生过意得去,只好容奴慢慢报答。”况且黑夜之中,并无月色。常大爷认草不直,那顾高低,飞跑而去。
走了一夜,见夭色明亮,肚中饥饿,远远望见有个镇市,人烟凑杂,脚下又紧一步,顷刻到了。看见一点心铺,门首摆着许多杂色点心,热气腾腾,铺门首挂着两面幌子,又有几把瓦壶。就走进店来,见里面摆有二十多张桌子,拣了告墙一张坐下,叫道:“拿茶来。”合店中吃茶的听他一声叫,唬了一跳,抬头看见一个大汉,身上驼着一个女子,不知他是个什么人,大家乱猜。店小二走来,问道:“客官,还是吃茶还是吃点心?”常大爷道:“拿茶带点心。”又问道:“你们这里叫什么地方?”小二道:“叫做乌金镇,过去就是石门县。”遂拿了四盘点心,放下一壶茶、两个茶杯、两双筷子。常大爷道:“点心少了,多取几盘来,一总兑帐。”小二想道:“八十个点心还叫少了。”又去拿八笼来入下,道:“客官,要少再添。”常大爷道:“俺吃了看。”斟了两盅,拿了一盅递与小姐。小姐双手接了茶,随拿了一笼点心,道:“小姐,你吃剩下的带在怀中,以便充饥。”小姐应道:“是。”
常大爷放开英雄口,一手抓着十四五个朝口中放了,又去抓那盘,即时吃了二百个。十二笼共是二百四十个,小姐吃了二十,又剩了二十在笼内。
再言那石门县的捕快在各乡各镇上日夜缉拿,忽有里长跑来,报道:“镇上点心店内有个大汉驼着女子,在那里吃点心。”众捕役听说有大汉,连忙赶去观看,果然见一大汉驼着一个女子。众捕役一齐拿着槐杖、铁尺,就要进店。擒拿内中有个老捕快,道:“你们要怎样得他?”众役道:“我们一齐拥进,要他措手不及。”老捕快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一个人劫法场,不知杀了多少官兵。你我不过二十多人,若进去,在送性命了。我有一条计策,此人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众人道:“请教妙计。”不知老捕快说出何计,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乌金镇瓦打英雄刘家庄夜闹官兵话说众捕快请教老捕快的妙计,那老捕快姓薛名堂,那薛堂道:“我们叫了里长、保长来,着他多带些人,将两头栅子关闭,叫他们多带兵器,在店外伺候。你们众人陆续进店,或三五个,或五七个,三桌吃茶,各人藏器械于身。我扮个乞人,进来问他化点心。他那里留神,我走至他面前,打他一铁尺。他不能起手,你们一齐围祝他有双拳,难敌我们众手,怎当得我们兵器如雨点打下。”众浦役道:“好计,好计,事不宜迟,可快去装扮起来,我等好陆续进店。”
不一时,店中桌子都坐满了。常公爷将英雄眼一睁,见满座都是,筒内想刀带在身边。常公爷正欲起身,只见一个乞丐走近前来,[道]:“客官,花子饥饿难忍,望施舍点心几个与花子充饥。”常公爷将他一看,这个花子年近五旬,生得白白净净,头戴一顶草帽,身穿一件鱼白布褂儿,足下穿了一双草鞋,手中拿着一根竹子,原来铁尺贯在竹子内。常公爷道:“你要点心,桌上现有,何不自取?”花子道:“多谢官人。”即伸手来拿点心,谁知露出马脚来,被常公爷看破:半段是黑的,半段是白的。常公爷大喝一声,将脚踢开桌子,向前一刀,将薛堂砍死。
那些捕快一齐喊叫,大家一齐拥上,口中喊道:“莫放走了大盗。”内中有一人道:“快快上屋揭瓦打这强盗。”一个个跳上楼屋,齐齐揭瓦在手,往下乱打。
常公爷先前犹可,今见人都上屋揭瓦乱打,犹如雨点相似。常大爷此时感觉有兴,迈开大步,一直飞跑前去。不想一瓦打来,正中小姐头上,将头打破,鲜血往下直流。小姐叫道:“恩公,妾头已破,血都流下来了。”常公爷道:“小姐,此时无可奈何,且自忍着痛。不多时,就出镇市。”口中说着,足下真往前走。只见栅门紧闭,那些把守栅门的人见他杀了众人,只保性命,却一溜烟逃了。
常公爷举起朴刀,照着栅门一刀砍去半边,跑出,回头一看,见几个捕役还在屋上乱跑,一声大叫,道:“你们这班狗头,要叫高低,可下来到此平地见个上下。”那些捕役听他一声大叫,正跑之间,就退回几步。屋上有几个连脚也站不稳,从屋上跌将下来。
常大爷见无人敢来,道:“谅你这些狗头也不敢上来,俺大爷去也。”迈开大步,一口气跑有二十里远。
小姐叫道:“恩公,奴头上的血总流不祝”常大爷见空处有一树林,忙走进,四下一望,井无人影,即将小姐放下。常大爷将自己衣衿扯下一幅,代小姐将头扎起来,依然驼起小姐,往前又跑。
单言众捕快见他走了,飞报知县,又到乌金镇相验,杀死捕役八个、百姓十余人,共计杀死二十余人,带伤者何止四十多人。石门县连忙通详。
再言常大爷从早至晚,走了一日,到了秀水县,天色渐渐晚了,肚口又饥,远远望见个庄子,见灯光射月,想道:“且到庄上去讨些东西充充饥。”来到庄上,见庄门外竖着一对纸纸灯宠,写着一个“刘”字,后面写着“世家”二字,庄门外挂着一疋红绸子,想道:“这个刘家一定有喜事,待俺进去看一看,若有酒饭,饱吃一顿再走。”手中提着两把朴刀,往里直走。但见草堂灯球照着,有许多人在厅上吃酒,他就走至厅中,高声叫道:“列位请了!”这一声犹如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高声叫道:“俺是过路客人,因天晚走错了路,肚中饥饿,借你贵庄一宿。庄主有酒饭送俺一顿充饥,后当补报。如若不肯时,俺手中的刀恐就得罪了。”说着说着,就走到靠墙一席坐了,常大爷喝道:“还不走开!”这一席的人久已咂得跌跌扒扒,一个个都走开了。
那些众人正吃得高兴,猛听得这一声高叫,唬了一跳,见一个大汉驼着一个女子,手中拿了两口明晃晃的刀,一个个吊落魂,不知是个什么人。常大爷此时叫做事急无君子,见桌上许多菜蔬,常大爷将手拿过壶来,斟了一杯酒,道:“小姐吃酒。”小姐接到手中。他又拿过菜一碗,向别人碗里一倒,将壶内酒倾刻倒空,口又叫道:“还不快拿酒来!”小二拿了酒来,骨都骨都一口气吃了一大碗,他也不拿筷子,伸手就在碗内抓了些鸡鸭鱼肉送与小姐,自己端过大碗,动手在碗内抓了个干净,又把汤端起,也是这般吃,一连几碗,吃得干干净净。连连叫道:“快拿酒来!”
看官,你道为何就一直来到草堂上面?有个原故:乡间比不得城中有管门的,今日这刘老儿门大开。那些吃酒的见他这般凶恶,胆小的预先去了,有那胆大都还在这里看他吃酒。
这刘老儿听见,唬得战战兢兢,走上前来,问道:“壮士何来?”常大爷见这老儿问,乃笑道:“俺实对你说罢,俺在杭州劫了法场,救了这位小姐到此,一路杀死无数人命。因俺肚中饥饿,借你酒饭一餐,异日再为补报。请问老翁尊姓大名,府上有什么喜事?”刘老儿听了这番言语,唬得魂不附体,半晌,方才答道:“小老儿姓刘,这座庄子叫做刘家庄。今日小老儿娶媳妇,不知壮士驾到,没有远迎,望乞怒罪,切莫连累于我。”常大爷道:“快拿酒来,吃了就走,必不连累你们。”
刘老便去拿酒,顷刻之间,送上几壶酒来。常大爷道:“古云‘主不饮,客不欢。’”刘老儿道:“莫非壮士疑心?待小老儿奉陪。”刘老儿就在他碗中吃了一大口。常大爷方才端起碗来,一口一碗,把几大碗酒吃得干净。吃毕,正欲起身,猛听得一声呐喊,官兵团团围庄,大叫:“休要放走大盗!”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知常大爷可能脱离此难,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观音点化常万青马杰调兵捉壮士话说常大爷正待出刘家庄门,忽听得一声呐喊,只见灯球、火把,许多官兵将刘家庄团团围住,喊道:“往那里走!”这些都是名门县的官兵。详文报到秀水县,遂点了二百名官兵,各执兵器,拦住庄门。常大爷便大叫道:“快快开路,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狗头,早早闪开,让路者生,挡路者死!”忙舞动手中的朴刀往外一纵,犹如一只斑斓猛虎跳出。那些官官一见,慌了手脚,齐把兵器打来。常大爷将刀一摆,只听官兵“哎呀”之声,死者不计其数。
那些官兵见他如此利害,怎敢上前阻挡,渐渐四散奔走。常大爷道:“俺也没有什么谢你,多杀几个谢你罢。”说罢,舞动朴刀四下赶来,杀的那些官兵人人要命,个个逃生,先前还叫“休走强人”,这会连声也不敢做了,怕他赶来厮杀。常大爷赶了一阵,不见个官兵,只得放开大步,认草不直,往前而去。
再言那些官兵连夜报与本官,知县听了,大惊,道:“此事怎么好?”连忙详文到嘉兴府,点了守府营官,带了兵丁,埋伏城外缉拿。
秀水县来到刘家庄查点,杀死官兵五十三名,吩咐各家收尸埋葬,立刻回衙详报上司不表。
且言常大爷走了一夜,也不知走到何处地方。又走到下午,肚中饥饿,远远望见有个小小市镇,只得赶上一步。不一时到了,却不是村庄,只有数十户人家,并无饭店,心内好不烦恼。抬头一看,却有个豆腐店,豆腐卖完了,还剩下三十多块干子摆在篮子上面。常大爷出于无奈,只得将篮子拿着就走。店中看见,忙跑出来,叫道:“拿贼!”常大爷两脚如飞,已离了此处二、三里之远,便拿几块豆腐干子与小姐吃,自己吃了数十块,将篮子丢在路上。
走到傍晚,远远望见一座城,又怕官兵,不可进城,只在城外找些东西充饥,只得落荒而走。渐渐天色已晚,腹中又饥饿,好生难走,足下渐渐无力。猛听得一声炮响,常万青唬了一跳,见四路俱是呐喊之声,不知有多少官兵。
看官,你道他一个人在杭州劫了法场,一路至此,杀了多少人,也没有胆怯,怎么到了嘉兴,听见炮响,就唬了一惊?因为有个原故:日夜奔走辛苦,肚中又饥饿了,又听四面炮响不绝,若遇官兵,怎生抵敌?见城上呐喊渐近,便道:“不好了,我今性命休矣。”忙移大步乱走。走不一会,将近二鼓,足下无力,又是黑夜,不知路径,追兵紧紧跟来,又无避身之所,怎生脱得此危?
正欲前走,见路旁有一草庵,不过是两进,耳边又听得木鱼之声,常大爷想道:“庵中有僧在内,不免敲门进去,或者有甚东西,吃些充饥,就有官兵,也不怕也。”陀启虎爪在门上敲了数下。那和尚把经念完,口占七律一首,然后将门开了,诗曰:杭州劫了钱月英,因何叩我老僧门。
乌金镇上来赌斗,刘家庄上受虚惊。
适才离了嘉兴府,又有官兵追你身。
不男不女门前站,莫非山东常万青?
常大爷听了和尚念这八句,说着他的心病,又知他的姓名,想道:“此僧非凡。”连忙叫道:“师父开门。”和尚将门开了。常大爷进内,和尚将门关好,转身。常大爷正要叩见和尚,和尚望着常大爷道:“难得你这一片好心,辜负你一片痴心,错把那人当月英。你要同贫僧见礼么?可拜了我佛如来。”常大爷放下小姐,拜了如来,叫道:“师父请上,待弟子拜见。”彼时拜毕,假小姐过来,拜了如来,又拜见和尚。和尚道:“居士和女菩萨请上坐。”二人方才坐下。
万青问道:“师父宝号?”和尚道:“贫僧与居士有缘,特备素席奉候。”万青称谢。即时摆下大碗素菜,请他二人共食。食毕,听得金鼓齐鸣,众人呐喊,幻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日,战马嘶嘶,从此经过。万青站起身来就走。和尚止住道:“居士不可造次乱行,贫僧在此,无妨。”
不多一时,人马去远。和尚道:“连日辛苦,况有人马在前,贫僧备下草榻,权住一宿,明日早行如何?”常万青又向和尚称谢。和尚道:“还有四句,居士须要牢记在心:‘英雄此去莫心焦,逢州过县要坚牢。扬子江心须仔细,波清浪涌祸难逃。’”和尚道:“女菩萨请在此房歇宿,居士请在隔壁歇宿。”二人称谢。和尚依然念他的经去了。
常大爷辛苦日久,不觉睡到日红方寸,醒了,忙睁二目一看,大惊道:“怎么睡到空地上?”站起身来,小姐也就醒了,却在草地上,那些佛像却不见了,草庵亦无。万青道:“菩萨感应。”二人在地下望空拜谢神明。看官,你道是何神胆?原来就是南海菩萨点化。因常大爷奉母命朝南海烧香,其心最诚敬,虽然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一路诚心进香。菩萨感应,救他一命。
常大爷拜罢,驼了小姐又走。谨记菩萨偈言,逢州过县,俱是落茺而走。在路行程非止一日,那一天,到了镇口,在江口店内住宿,次日过江。
再言江口有个总兵,名叫马杰,镇守江口。前有文书到各州各县,提获劫法场的大汉。将人马点齐,终日子打听。忽见报来:“江口饭店中有一人,身长大汉,驼着一个女子,住在饭店之中,不知可是劫法场的大汉否,故此一面来报知大老爷,请令定夺。”马杰闻报,就赶去捉拿。不知常大爷可能脱离此难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金山寺总镇司将扬子江英雄交锋话说马杰闻报大惊,就要率大队人马,齐到江口擒拿劫法场的大汉。有个右营守备禀道:“大老爷不可擅动人马,想来此贼劫了法场,一路到此,不知杀了多多少少官兵。大老爷要拿此贼,卑职有一妙计:此贼明日必要过江。把江中民缸尽行赶散,只留一只官舡,停泊码头。叫个水鬼扮做舡家,渡他过去。到了江心,大老爷稳坐金山,待末将生擒此贼,献于麾下。”马杰听了大喜,忙传将令,暗暗围着不表。
再言常大爷叫道:“店主人,烦你叫只肛,渡我过去。”这店家是马杰吩咐过的,答道:“客官,尚早。”常大爷道:“你可收拾饭,待俺饱餐一顿,好过江去。”店家答应,揩抹桌椅,收拾打扫,拿东拿西,延捱了一会。常大爷好不心焦,问道:“店主人,你既开饭店,难道怕大肚汉?叫你收拾饭,待俺吃了,好过江,为何慢吞吞的?”店主人道:“客官为着何事这等性急?你看码头并无舡只,叫我到那里寻舡?”常大爷走出店门,一看,只见一派长江,波涛滚滚,并无一只舟舡。
常大爷转身进店,坐下,取了一锭小银子,交与店家,道:“这锭银子你拿去买十斤鱼、肉,烹好了吃饭,多的你收了,算房钱。”店家接银上街,买了十斤肉回来。
不一时,肉、饭俱好,二人用毕,又催店家寻船。正待出门,只见水鬼从门前过去,店家叫道:“张大哥,你的舡在那里?我店内有位客人要过江去,烦你来渡他罢。”水鬼道:“今日风大,难以把棹,明日去罢。”常大爷道:“缸驾长,俺多与你些钱,送俺过去。”那水鬼道:“客人,你看江中大风大浪,并无舡只往来,有什么要紧之事,明日送客人去罢。”常大爷道:“俺有要紧公务,迟延不得,烦你送我过去。”水鬼道:“客人决意要过江去,却有大浪,休要害怕。”常大爷道:“俺也不知见过多少风浪,在乎这个扬子江!”水鬼道:“既然不怕,先小人后君子,单送客人过去,舡钱是二两银子。”常大爷道:“依你,就是二两银子。”随即取了二两银子与他,道:“多的与你,算酒钱。”那水鬼俱是做成圈套,因道:“客人请上缸,趁此刻风校”常大爷雇下一乘小轿,抬了小姐,直至江边上舡。小姐上了舡,坐在中舱。常大爷坐在后艄。艄公将绳子一拉,篷子一扯,将铁锚拉上船头,篱子一点,船头撑开,两个艄公在艄后摇起橹来,只听得“咿呀伊呀”摇到江心之中。
常大爷正看江景,只见那金、焦二山景致十分有趣,猛听得金山顶上“扑通”一声响亮,又听得甘露寺大炮一响,又听得瓜洲花园港内“扑通”大炮一响,又听得焦山顶上大炮一响,又见金山上摇旗呐喊,山崩地裂之声,只见“别别”连声,掌号不绝。少时,满江战舡,挤满风帆,赶着顺风呼呼齐来。舡头上站了许多官兵,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顶盔贯甲,挂锏县鞭。舡艄后座宝纛旗,旗上写着“镇海大将军”。
常大爷问舡家:“这些人炮连响,满江战舡却是为何?”水鬼道:“客人,没相干,今日是大老爷水操。”常大爷听了,也不在意。
那知水鬼将舡摇到战舡旁边,常大爷心中暗想:“不好,其中有变。”忙忙走到缸头,将朴刀拿在手中,八字脚站稳舡头。
忽听金山顶上大炮一响,众军呐喊之声。马杰在上头将杏黄旗一展,只见各营中的军舡上呐喊一声,众兵丁各执兵器在手。只见那中军头戴铁嶫头,身穿乌油甲,手拿竹节钢鞭,将钢鞭消一指,那只战舡飞奔常大爷的坐舡。将近舡边,离有二丈远近,大喝一声:“劫法场的死贼,你想逃往那里去呢!”将身一纵,上头手举钢鞭,分顶就打。常大爷见他势来凶勇,将身一闪,手中朴刀往上一迎,只听得“叮噹”一声响,将他的钢鞭磕有三丈远,掉在江中去了。这个中军手中没有兵器,慌在一堆。常大爷大喝一声,叫道:“这样无用的狗头,这般没用技的也来送死。”手起刀落,一下砍为两段,尸首往江中一丢。
战缸上众兵丁看见主将死了,呐喊一声,大众放箭,射来势如飞蝗。常大爷将朴刀舞起,遮拦招架。那战舡打着风帆,一阵风呼呼的摇将过来。
马杰在山顶上看得明白,心中大怒,遂将手中令字旗招展。众军一声呐喊,猛见右营中军战舡风帆扯满,蜂拥而来。头戴一顶熟钢盔,身穿一件钢叶铠,手执两根镀金锏,道:“怎敢伤我同寅!”隔舡有二、三丈远,将身一纵,跳过舡来,手举双铜打来。常大爷用刀一架,准知刀用大了些,那右营中军站立不住,将身跌下水去。
战舡上看见右营中军跌下水去,大家一齐呐喊,各各放箭。常大爷舞起朴刀,遮拦隔架,并无半箭近身。不一时,战舡渐渐远了。
马杰见了,心中大怒,道:“连伤我左右中将,岂不可恨!吾不生擒此贼,誓不为人!”忙取一面大红旗在乎,站立于山顶之上,左展三展,右展三展。一声大炮,众军齐声呐喊。四面八方,无数战舡围住,将常大爷坐舡围在中心。众军士一个个各执鸟枪,下了钱粮,飞奔常大爷的舡来。不知常大爷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万青被擒解杭州飞鹏某露逢旧友话说马杰见连伤左右中军,心中大怒,将红旗一边三展,众军呐喊,满江尽是战舡,围裹上来。个个手执鸟枪,各用火索钱粮。原来马杰用的五色旗号,先前用的是杏黄旗,令将对阵,此刻用的大红旗,乃是火[攻]。便慌得那镇江府丹徒县连连禀道:“大人,此乃花太师要紧人犯,今用火攻,倘若伤了他的性命,那时花太师见罪,不当稳便。必须擒捉活的,解去浙省,听都堂发落,或者解京,或者枭首,也是大人威风。”马杰听了此言,口称:“年兄言之有理。”忙把大红旗摆子又摆。忽听金罗一响,那些战舡上的兵丁收了鸟枪,趁着帆,四散了去。下一时,江中静悄悄,并无舡只。
忽然,金山上面一声炮响,三军齐齐呐喊。马杰换了一面皂旗在手,展了一展。那摆舡的两个水鬼口中叫道:“你竟是劫法场的人么?如今大老爷要拿你,若拿了,岂不连累我们舡家?也是死,不如我们先自投江了罢,倒还干净。”说毕,先自向江中一跳。
常大爷大惊,缸上无人扶柁摇橹,横飘江心,随风逐浪,东转西湾。常大爷是陆地上英雄,那知水面之事,一时难得到岸。
那个水鬼奉了总兵的将令,跳在水里,腰间取出斧头、錾子,将舡底连錾了八九个大洞。钱小姐坐在舱中,叫道:“恩公,不好了,舡中走了漏,满舡都是水了。”常大爷进舱中一看,钱小姐倒坐在水里,连忙将小姐扯起,坐在上边。只见那水灌舡中,小姐坐在茂梁满上,两只金莲仍在水里。小姐哭道:“奴好苦也!”叫道:“恩公,怎生是奸?”常大爷见小姐哭将起来,没有主意,仰天大叫钱小姐,道:“这是天绝我也,英雄无用武之地。”将朴刀向江中一丢,“非是做好汉有始有终,此时却不能顾你了。”将身一跳,下了长江。
那知江底下早有罗网,有多少水鬼在下等候,见他跳下,将网一收,打在网中。
马杰把白旗一展,只见满江战舡如飞而至,将网扯起,绳捆索绑,绑做一团。复又把小姐锁了。忽听金山上双吹双打,得胜下山,西营三声大炮,下了战舡。
不一时,到了江岸,又是三炮,进府。常大爷、小姐被兵丁扛抬,团团兵马护押,向总兵衙门而来。
又听三咚大炮,两边吹打,开门。马杰升堂,吩咐将那劫法场的贼推来。外面一声吆喝,犯人进内,将常公爷推推拥拥,来到大营。背剪牢拴,立而不跪。马杰大喝道:“好大胆的强人,今已被捉,见了本镇,尚敢立而不跪。”常公爷骂道:“狗匹夫,你的诡计,水中寻俺,怎奈俺英雄无用武之地,误被汝寻来。要杀就杀,要剐就剐,跪你这匹夫何用!”马杰听了大怒,把惊堂一拍,吩咐两边:“拿杠子与我打这厮的狗腿!”两边一声答应,取了杠子,认定常公爷的腿上打了五、七杠子,一时打倒,睡在地下,到底不跪。马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常公爷道:“爷爷叫做张大胆。”马杰道:“胡说!到底叫什么名字?”常公爷道:“爷爷叫做张大胆,难道你这狗匹夫是个聋子么!”马杰又问道:“你这狗才,为何劫起法场来,把相府人犯劫了!一路杀死无数官兵,意欲逃走,快快招来。”常公爷大叫道:“莫说那些狗卒,连你这老匹大撞在爷爷手里,都莫想得活。”马杰大怒,道:“把这恶贼夹起来,三绳收足。”问道:“还是招不招?”常公爷道:“你这千刀万剐的匹夫,叫老爷招什么。”骂不绝口,吩咐打边杠,越骂。他这里骂得狠,并无半句口供。
马杰无柰,吩咐抬过一边,带钱氏上来。假小姐来至丹墀跪下。马杰问道:“劫法场的贼子叫什么名字?你与他是何亲眷,将你劫了带往何处?从实抬来。”假小姐道:“犯女绑在法场,洗颈受戮,不知那里来了这位好汉,将犯女救了。行到半路,犯女才知道劫了法场,问他姓名,他说叫做张大胆,并非亲眷。犯女便间他带往何处去,他说带往山东地方去。”马杰听了钱氏口供,与张大胆一样,吩咐松刑,手杻脚镣,带去收监。连夜做起文书,点了兵盯解差,即送杭州不表。
话分两头,再言汤彪自从那日别了冯旭,同常万青登舟,到了严州府分路,他却带了家人回金华府,拜见母亲,又与妹子见过礼,将父亲任所之事细细禀告一番。住了几天,择日祭祖。
忽有汤公书信回来,叫汤彪星速赶来任所,有公干。只得辞别母亲、妹子,竟奔金陵而来,却没有工夫到冯旭家中去,亦不知冯旭家中遭此大变。到得金陵地方,住了个月,又打发他回去。
来到京口西门外,住船上岸,买些米,汤彪走上[埠]头观看,只见舡埠头行门口有许多人观看,拥挤不开,不知为着何事。汤彪上岸,也挤在上面观看。走到舡行门口,抬起头来,心中大惊:见那大汉脚镣手杻,盘脚坐在柜上,分明是常大哥的模样,又见一个青年女子坐在登上,也带着刑具。
常公爷忽然回头来,见汤彪,好生没趣,慌忙把头低下。原来马杰将他们解送杭州,今在这埠头问行主要舡。汤彪会意,转过身子就走,见个老者,拱拱手,问道:“老丈,借问一声,那个大汉与这个青年女子犯的何罪?为什么许多兵丁围住?”老者道:“他在杭州劫了法场,杀死无数官兵,来到镇口,被总兵大老爷拿住,仍要解往杭州去。来此寻埠头要舡。”
汤彪听了,吃了一惊,别过老丈,回到舡中,心里想道:“怎生能够救得常大哥才好?”随即吩咐家丁寻了寓所,安放行李。左思右想,没个计策。
家人去寻寓所不表、自己行步到甘露寺,上了严子陵的钓鱼台坐下,思前忖后,没有计策。正在踌蹰之间,忽见山下来了一个人,威风凛凛,身高丈二,膀阔二挺,头戴将巾,身穿元缎箭衣,腰束一条五色鸾带,足登一双朝靴,面如瓦兽,两道浓眉,步上台来,大叫道:“好一派江景也!魔家数载未到此处,今日又来,复观江景。”说毕,哈哈大笑。汤彪看见有人上台,即忙起身下去。二人打个照面,有些面善,一时想不起来。那人抬头一看,大叫道:“原来是汤公子,为何独自在此?”汤彪道:“小弟有些面善,不知在那里会过兄长?”那人大笑道:“公子难道就不认得魔家?”汤彪道:“请教兄长尊姓大名,那方人氏。”那人答道:“魔家就是……”那人住了口。不知那人说出什么姓名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钓鱼台英雄聚义丹阳县夜劫犯人话表那人大笑一声,叫道:“汤公子,难道忘了咱家?今春在西湖五柳园卖宝剑就是咱家,姓马名云。多蒙公子赠咱路费,咱家时刻在民主,保尝相忘。”汤彪闻了此言,便道:“原来就是马兄,小弟失照了。”两下见礼。
看官,你道汤彪与马云不过相别半载,如何就认不得了?有个原故:正月间卖宝剑之时何等淡泊,今日在此相逢,何等威风,故此汤彪想不起来。
二人正在讲话之间,见台下八个大汉拥着抬盒人上来,摆在台上。马云道:“今日难得公子来此,请坐下,慢慢再说别后之事。”随叫那八人过来与汤公子见礼。汤彪只得坐下。彼时从人上酒,十位英雄举杯共饮。马云问道:“公子从何而来?”汤彪答道:“自家君任所反舍。”
酒过数巡,马云见汤彪眉头不展,面带忧容,问道:“公子为何不乐?”汤彪道:“小弟有些心事,故此勉强相陪,礼貌不周,望诸兄原宥。”马云道:“公子有何疑难之事,说来,咱与公分解分解。”汤彪道:“话却有一句,怎奈是件机密之事,惟恐走漏消息,不当稳便。”马云笑道:“公子疑咱这八位兄弟?俱是咱的心腹。咱家先把别后之事告诉公子。自从在五柳园相别,行到宁波地方,有座山,叫做东华山,遇见这八位兄弟阻截咱家,战了一日一夜,彼此相爱,结为兄弟,拜咱家为寨主,占住东华山。今八位兄弟来此,一则游玩山水,二则顺便做些买卖,以作住山之粮草。”随把八位姓名逐一相告,指着左手二人道:“一个叫做浪里滚钟有德,一个叫做水上飘钟有义,他二人能在波涛浪里走踹,直如平地。”又指着右手二人道:“一个叫做纵上天滕云,一个叫平地风滕飞,他二人爬山过岭,如飞一般。”又指着东边二人道:“一个叫做过天星耿直,一个叫做闪电光廖成,此二人一日能行千里。”又指着两边二人道:“一个叫做出肚豹毕顺,一个叫做入洞蛟龙荣贵,此二人俱是万夫不当之勇。”马云说毕,哈哈大笑,道:“公子之事,说与咱们弟兄知道,或者可以稍为分忧。”汤彪道:“不瞒列位兄长说,小弟有个结义兄弟,姓常名万青,乃是高祖驾下功臣常遇春世袭子孙,只因一时仗义,独自一个在杭州劫了法场,沿途杀死无数官兵,到了此处过江,被马杰水内擒住,复解杭州。小弟欲要救他,怎奈独自一人,绝无帮助,故尔心中抑郁,忧形于色。已被诸兄长看出,说明此意,为之奈何?”
马云听了,哈哈大笑,道:“公子何不早言?公子的兄弟即是咱们的兄弟,既然常兄如此仗义,已是我辈朋友。公子放心,咱们兄弟九人在此,那怕他千军万马,咱们敢向前去,刀枪林中救出常兄,与公子相会。”汤彪称谢。
又饮了一会,一同到了寓所。汤彪吩咐家人发了行李到西门河下。那些鸭嘴缸都在河岸边泊,内中缸家认得汤彪,连忙向前,叫道:“汤大爷,小人服侍回府罢。”汤彪道:“你是熟人,到好送我们去罢。”马云道:“你的舡小,装载不下我们,另雇只舡。”舡家道:“小人还有兄弟船,一同送爷去,汤大爷时常是小人装载。”马云哼了一声,一眼看去,舡上共有九人,就要断送了他九人性命。
即时下舡,马云同汤公子一舡,那种有德等人一舡,不多一时,只听得矟锣一响,有二十号舡只开下来。两岸上都是带甲马军,弓上弦,刀出销护送;舡上众兵丁都是明盔亮甲,在舡上耀武扬威,乱赶民舡。那些民舡早已拦开,让着官舡。马云吩咐舡家离他三里,跟在后面慢行,暗道:“不知常兄在那只舡上?”
又行了一日,到了丹阳县。一帮锣响,将舡住下,二十只舡一字摆开。舡上那些兵丁上岸,打酒的打酒,买菜的买菜,上下来往不绝。
马云见兵缸住下,亦吩咐舡家住舡。舡家道:“趁此兵舡住了,我们摇过去,好走夜舡。”马云道:“必须上岸买点神福,再走未迟。”舡家听见有神福,连忙将舡下锚,只离兵长二、三里远。马云叫人上岸去买神福。不一时,买了个整猪头,抬了两、三坛酒,还有许多香烛、纸马。一齐动手,烧了神福。马云赏了舡家一坛酒、一方肉。舡家千恩万谢,欢天喜地。两只舡上人合在一堆同吃,马云与汤彪同八员健将一处共饮,两边从人亦同在一处饮,大碗、小杯,吃了个不亦乐乎。
听得锣声响亮,兵舡上起了更鼓,两岸上灯烛齐明,兵丁往来巡哨。听得已扎三鼓,马云吩咐八员健将将这些舡户杀了。汤彪忙止住,道:“与舡户无干,杀他怎么?”马云笑道:“公子有所不知,并非咱家执意杀他。适才在河边,他叫了你几声汤大爷,自然晓得你来的,若不先杀了此九人,今日我劫了兵舡,岂不是连累了尊大人么?”汤彪方才醒悟。众人飞过舡去,见九个长家俱醉倒舱中,就如死的一般,登时杀了,将尸首抛入河中。
马云道:“钟有德、钟有义、滕云、滕飞从水中到舡上,咱家带耿直、廖成、毕顺、荣贵四人从岸上去,汤彪领众从人自舡上去。”说罢,十位英雄换了行头,各执兵器。火炮照着,如同白日。汤彪带四个家将上舡去,马云的从人由水路而进,马云带了由旱路而来。不一时,到了舡边,齐声呐喊,犹如山崩地裂之声,正是:乱滚滚翻江搅海,闹攘攘地裂山崩。
不知马云、汤彪等众人可能求得常万青与假小姐性命,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马杰提兵追壮士英雄踏水夺行舟马云、汤彪并八员健将来到舡边,齐声呐喊。那些护解官兵二百余名都是吃了酒的,大家和衣睡着了。猛听得一声呐喊,一个个连忙扒起。怎当得十只猛虎手起刀落,如同砍瓜切菜,只听得“哎哟”之声,死者不计其数。一半死于英雄之手,一半堕于河中淹死。不多一时,剩下五、六十人各自奔走逃命去了。
十位英雄杀散众兵丁,汤彪道:“不知常兄在那只舡上?”便大叫一声:“常兄,常兄!”谁知常大爷在闷斗内,上面锁着复板,盖着横檐,檐着上加了封锁,还有许多绳索捆住上面,那里听得有人叫他,亦不料有人救他。汤彪叫了一会,并无答应之声,心内焦躁,大叫喊道:“常兄在那里?”常公爷在内虽然听不明白,觉得外面似有人呼他“常兄在那里”,好似汤家兄弟之声,待俺答应一声:“常万青在这里呢!”汤、马二人听见,逃过舡来,用刀砍断绳索、横檐,揭起锁,复将常公爷拉出舡来。众英雄见他九条铁练锁着。马云大怒,用手将铁练扭断,只听得“哈啷”一声,堆了一舡头。常大爷将身一跳,又活了一只猛虎。马云递过一把刀,与常大爷来到中舱,一脚把舱门踢开,见了小姐,打开刑具,与众英雄一齐跳上岸来。正是: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
十位英雄带领众人奔丹阳县西门,望茅山大路而去,按下不表。
且讲那些败残兵马远远避了,望着这班英雄去了,方才出〔来〕,远远尾在后面,连忙飞报大老爷。
马杰闻之,大吃一惊,即刻传命:“知会五营四哨、千百把总、大小头目人等知悉,一个个顶盔贯甲,挂锏悬鞭,俱到辕门伺候。”不一时,只听三声大炮,大老爷升堂。一齐参谒拜,马杰叫道:“列位将军,今有相府劫法场的人犯在丹阳县被贼人羽党劫去,尔等可带五百人马连夜追去,不可走脱。”众官领令去了。
马杰想道:“贼犯勇猛,必须亲自走一遭。”即带了一千人马向前追去。正是: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光。
不说马杰前来追赶,再言十一位英雄行了半日夜,到天明才至胥镇地方。众人打伙吃了一顿饭,又往前走。走至午,到了句容县交界。那知句容县闻报,点了二百名官兵四下巡哨,早已打探明白,忙令官兵捉拿。那些官兵一声大喝,道:“贼犯逃向那里去!”一齐围裹上来。
马云一见,哈哈大笑,道:“列位兄长不必动手,这个生意让了咱家罢。”将身一纵,举起钢刀,就如风卷云雾,那二百名官兵如何招架得住,只听得“哎哟”之声,斩者不计其数。不到半个时辰,杀了一半。那些官兵见势头不好,各自逃生。
马云见他们各自逃去,也不追赶,便大笑道:“杀得快活。”汤彪道:“兄长快走。”十一位英雄望前走去不表。
再言那些官兵飞报与句容县知道。县官听了,唬得哑口无言,半晌才吩咐道:“速查杀死多少官兵。”至晚回报:共杀死九十有七名。只得连夜通详上司不表。
再讲那十一位英雄走到天晚,并无打伙之处,腹中饥饿。正往前走,猛听得一声炮响,满山之中,五色旗号招摇,金鼓齐鸣,呐喊如雷,阻住去路。汤彪道:“前有兵马阻住,腹中又饥,怎生对敌?”正说之间,又听得后面摇旗鸣鼓,旌旗招展,追赶上来。汤彪大惊,道:“前有阻将,后有追兵,肚中又饥,怎生是好?”马云道:“公子莫慌,且从旁边小路而去。或者有卖饭之处,大家吃些,就有官兵也不怕他。”于是一众英雄直奔小路而去。堪堪天晚,并无卖饭之处。及至龙潭地方,只见一派长江,波涛滚滚。
正值马杰提兵到来,与前兵合在一处。不见赋予,着人打听,不一时,飞报到来:“贼子已奔龙潭去了。”马杰吩咐追赶。火把、灯球,如同白昼。
众英雄一见,道声“不好了。”满山遍野都是官兵,呐喊渐近,如之奈何?欲待迎敌,肚又饥饿。见旁边有一个火芦洲子,众英雄只得走地,实指望逃出,谁知是条江,一派大江阻住去路。欲要退后,追兵赶来。
再言马杰到龙潭,又着探子打听,报道:“贼子一定躲在芦洲之内。”传令将芦洲围祝众军一声“得令”,呐喊如雷,随即将芦洲团团围裹。正是:撒下天罗与地网,云里飞禽脱也难。
不知众英雄可能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花荣玉哭奏天子东方白锁解京都话说马杰围住芦洲,料得这班贼子插翅也难飞去,且到天明擒他不表。
再言众英雄被困,无法可使。钟有义道:“莫慌,我看对面黑丛丛,好似一只舡。”众英雄睁眼一看,果是一只舡湾在那边。钟有德道:“小弟同兄踹水过去,将舡夺来,渡过江去,就有生路了。”即时滚在浪里,踹水而去。到得江边,看见舡只,二人大喜,到舡边,扒将上去,不论青红皂白,扯起茅蓬,拿起稿子,荡过江来。
一班英雄七手八脚,荡过江。此舡中客人听见水响,便大叫道:“舡驾长,有歹人上舡,快些起来。”常大爷大喝道:“俺们不是歹人,借你舡一用。若要声张,一刀两段。”舱中客人听见声音颇熟,便问道:“外面莫非常公爷么?”常公爷答道:“你是何人?为何认得俺家?”那人从舱中走出,叫道:“公爷,小人是姚夏封。”常公爷道:“姚先生,向日相俺有战门之灾,今日果然应了。”汤彪道:“姚先生如何在此?”姚夏封道:“小弟回往江西,舡取行李,同拙荆与小女到淮上做些生理。”正是:一旦浮萍归大海,有缘可处不相逢。
马云道:“魔家有一言禀告公爷与公子,不知尊意如何?”常万青道:“俺蒙马兄虎穴龙潭救了性命,感再生之恩,不知马兄有何吩咐?”马云道:“姚先生上淮,常兄可同他一往;小姐与汤公子带回金华府去;魔家可夺一只舡,过了金陵,走长江到江西。”常公犹豫未决,马云便说道:“魔家送小姐到金华府,交代明白,那时再往东华山去便了,不知有当尊意否?”常万青道:“马兄金石之言,无有不信,但蒙恩救拔,怎忍分手?”汤彪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吾辈后会有期。”常万青道:“既然如此,小弟就此拜别恩兄,再容补报。”说毕,倒身下拜。拜毕,假小姐也来拜谢恩公。
彼此拜别已毕,天色始明。“你看那里湾了许多舡,”马云道:“趁此夺一只。”众人道:“言之有理。”八员健将一齐跳上岸来,不一时,夺得一只舡来。马云、汤彪、小姐众人一同上舡。众英雄洒泪而别,两个一齐开舡。
不言常公爷望山东登州而去,下回书中自有交代,且云汤彪、马云并假小姐自从过江,正遇顺风,扯起风帆,向金陵进发,亦且不言。
再说马总兵将人马围定芦洲。天色渐明,不见动静,传令放箭,箭已射完,不见动静。又令众军各执兵器,直奔芦苇之中。寻了一会,影响全无,回禀道:“贼人一个也没有。”马杰道:“必躲在深处。”传令:“将芦苇放火烧了,赋予要命,自然出来。”众兵在上风放火烧芦苇。火仗风势,风助火威,好不利害!只听得“刮刮喇喇”,不一时,将芦苇烧成一块空地。马杰道:“想必是夜间投水而死。”传令收兵,三咚大炮,将人马收回。
回到了镇江,进入府门,有丹阳县文书到来,杀死官兵一百三十三名,杀死舡户三十二名,共计一百六十五名。句容县文书又来,杀死官兵九十七名。马杰做下文书,通详咨部不表。
话分两头,再言花太师终日闷闷不乐,思想儿子。只见门公捧进许多部文,放在桌上,太师爷也无心政事,只不去观看。忽然想起前番行文到杭州,将钱月英枭首,代儿子报仇,不见回文,不免将文书翻翻看,看到杭州东方白的文书云:“钱月英有个大汉劫了法场,杀死知县,又杀死无数的官兵。”花太师看了,大吃一惊。又看到江南总制文书:“劫法场的贼人被总兵马杰拿住,审问明白,名张大胆。解往浙江省,行至丹阳县界,被羽党劫去。后至句容县,杀死官兵无数,至今未曾拿获。”花太师看完,放声大哭,道:“苦死的娇儿,仇人枭首,又被大盗劫去,杀死无数官兵,如何是好?倘若皇上知道,罪归老夫了。”又恨东方白:“这畜生好生无礼,知道老夫只有此子,硬将钱月英断与我儿,送了他性命,绝了老夫后代。如今将法场劫去,杀死无数官兵,岂不是都堂之过?待老夫修下本章。”
一宿已过,次日早朝,天子登殿。百官参毕,王开金口道:“文官不少,武将班齐,有事早奏,无事散朝。”言还未了,闪过一位大臣,跪在金阶,奏道:“臣武英殿大学士花荣玉,有一短表冒渎天庭。”武宗皇帝道:“先生有何奏章,这等哭泣?”花荣玉道:“臣年已五十以上,今有浙江都堂灭臣后裔。臣有短表奏达当驾。”侍从官接了表章,摆在龙案。天子看毕,龙颜大怒,道:“传旨,着锦衣卫到浙江锁拿东方白进京,三法司勘问。”回叫道:“先生不必悲伤,朕传旨着地主官沿门搜捉张大胆与钱月英,代卿子报仇。”荣玉叩谢皇恩。天子袍袖一展,群臣各散不表。
再言锦衣卫领了圣旨,星速赶到浙江。早有合省文武官员知道圣旨到来,都堂率领文武官员出郭迎接。到了十里长亭,香案现成。不一时,锦衣卫到了,众官迎接圣旨。锦衣卫开读,道:“圣旨已到,跪听宣读。”——早将东方白摘去衣冠——“奏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着尔东方白代天巡狩,封疆大臣原为上报国恩,下治民事,你今滥刑枉断,错配婚姻,有伤天理,致绝花门之后;张大胆劫了法场,杀死知县,俱是尔之过愆。着锦衣卫即日锁解来京,以便治罪。钦哉谢恩。”
东方白与合城文武官员齐声:“万岁、万岁、万万岁”,锦衣卫将铁练锁起东方白,押解赴京去了。正是:从前做过事,今朝一齐来。
不知东方白进京,怎生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三法司勘问方白地方官搜擒月英话说锦衣卫拿了东方白星速赴京不表,再言杭州百姓听见锁拿东方白,好生欢喜:“这个瘟官也有今日,此番进京一定杀头,还便宜了他,要千刀万剐方消我们之恨。”看官,你道百姓与他何仇,这般恨他?一人听见此言,哭将起来,道:“这瘟官不把钱月英断与花文芳,我的女婿也不至死。那日出斩钱月英,我女婿鬼使神差,在家好好的,要去看出斩。谁知遇着一个天诛地灭的强人来劫法场,我女婿可怜一刀砍去半段,丢得我女儿无靠,如今累我养他,怎不叫我痛恨。”
不言百姓们唾骂于他,再言锦衣卫将东方白解至京师,缴过圣旨。三法司勘问。刑部大堂这位老爷姓傅名龙,乃高祖驾下功臣傅有德五代孙,为人耿直秉公。不一时,大理寺李嘉与吏部大堂郭文进一同到了,傅公迎入。见礼已毕,郭文进同李嘉道:“年兄,奉旨同审东方白这一案,傅年兄鞫问。”傅龙道:“年兄例该先问,小弟随后。”
当时三法司升了大堂,上面供着圣旨。九卿书吏参见过,分列两边。郭、李二人将东方白带进,一声报名,来到法堂。傅公道:“打开刑具。”众役禀道:“犯官当堂松型。”东方白参拜圣旨已毕,跪于丹墀。郭公道:“东方白,圣上命你做外京天子,封疆重任,为何不思报国,贪婪害民?”傅公道:“郭大人,不是这等问法。我等奉旨审他如何枉断、硬配婚姻、劫了法尝杀死官员并官兵百姓等。东方白,你可实实招来,我等好去复旨。”东方白道:“三位大人在上,容犯官细禀。犯官非是硬断婚姻,钱氏原是花公子原配,后冯旭考文,比花公子较胜,钱林就将妹子改嫁冯旭。”傅公一声大喝,道:“你这狗官,一派胡言支吾,怎么钱氏是花文芳原配,后嫁花门,就该夫倡妇随,如何反将公子杀死?劫了法场,杀死知县并无数官兵都是因此而起。”叫左右取大刑过来夹这狗官。两边一声答应,即时把东方白夹起,往一踹。可怜东方白早已死去了。看官,你道东方白那知夹刑利害,他向日做都堂时,那晓得今日在三法同堂上受刑?当时逢迎文芳,将冯旭夹打成招,只望花太师升任,谁知今日弄巧反成拙。
傅公见东方白死去,吩咐取凉水喷面。不一时,东方白醒来,哼声不止,叫道:“三位大人在上,犯官情愿招了。”三法司见他认罪,一一叫他画供,带去收监,候旨发落。就此复旨。
天子见奏,龙颇大怒,传旨:“着校尉到湖广天门县将东方白家产尽行抄查存库,将东方白发沉口外充军。”到了半路而亡,这是东方白一段公案完了。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再说马云、汤彪送得假小姐到了宁波地方,汤彪道:“冯兄,在此处分路了,”马云道:“待魔家送至尊府,魔家才放心回山。”汤彪道:“此处到金华乃一水之便,尊兄放心回山。”马云只得拜别,带领八员健将回东华山去不表。
汤彪带着假小姐来到金华,进了自己府门,拜见过母亲。假小姐进来拜见太太。汤夫人问道:“我儿,此位小姐却是何人?”汤彪道:“姓钱名月英,是孩儿结拜兄弟冯旭之妻,因被花文芳谋婚,杀死奸人,代夫报仇。市曹行刑,多亏常兄〔救了〕性命。中途遇见孩儿,交与孩儿带回家中。”太太听了,道声:“贤哉小姐,老身收为义女。”假小姐道:“蒙太太见爱,即请上坐,待女孩儿拜见。”彼此四双八拜。又叫汤彪与小姐拜为兄妹。拜毕,太太亲生女儿比翠秀小一岁,名唤秀英,也来相拜,亦是姐妹称呼。太太又吩咐家盯仆妇人等叩见,俱以大小姐相称。即便款待酒饭。筵席散后,即吩咐小姐同秀英往后楼居祝姐妹正是合式,两人终日拈弄笔墨,吟诗作对,不觉过了八月有余。那知有奉旨搜捉张大胆与钱月英的旨意到了,各省行文各府州县,沿门搜捉。金华府张挂告示,晓谕军民人等知悉:“如有隐匿不报者,一同治罪。不论绅衿世官人家,内眷不便搜捉,着该地方官饬令媒婆严行搜缉,不得视为具文。”看官,你道此时无论官民之家,媒婆悉行穿房入室,逐细搜寻,不得漏网。告示一出,人人皆知。
汤彪闻得此言,即入后堂禀告母亲,将此事细说一遍。太太吃惊,问道:“这怎么处?”翠秀在旁流下泪来。太太看见,叫道:“我儿不要忙慌,大家想个主意,藏过一时就好。”汤彪左思有想,并无藏身之处。杨小姐在旁叫道:“太太、哥哥莫慌,何在乎钱家一个姐姐,就是几十个也有藏身之处。”太太听说,叫道“我儿,你有何计策,快快说来,为娘的方才放心。”不知汤小姐说出何计,可能藏得假小姐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功臣庙潜身避祸迎风山姐妹遭凶话说汤秀英叫道:“母亲,我家有个功臣庙,可以将钱家姐姐请在庙里躲避,那地方官怎敢上去搜寻?”太太与汤彪听了,道:“好个功臣庙,我却忘了。”
这个功臣庙乃是太祖皇帝敕建,当日太祖创业登基,将这些功臣各镇一方。太祖道:“朕与诸位皇兄朝夕不离左右,怎忍分散?”故此各建一所功臣庙,正中塑了太祖皇帝神像,左是军师刘基,右是领兵大元帅中山王徐达。那些功臣挨次分列两旁,左边是开平王常遇春、歧阳王李文忠、宁河王邓玉、东瓯王汤和、黔宁王沐英等;右边却是颖园公傅友德、越国公胡大海、宗国公冯胜、韩国公李善长、营国公郭英等,皆如联聚会。是这个原故,每逢春秋二祭,才敢开门祭祀,如有人擅〔入〕功臣庙者,斩首示众。今何不将小姐请在庙中,朝拜太祖与众家功臣,拜过,依然封锁。
金华府沿门搜捉,到了汤彪家。迎接上厅见礼,分宾主坐下,知府道:“公子休怪本府多事,此乃奉旨,又有部文,正是上面差遣,概不由己。”汤彪道:“老公祖奉上谕,不得不如此,治生怎敢见怪。”二人说毕,知府站起身来,汤彪陪着知府走了几处。来至功臣庙旁,汤彪道:“老公祖,登功臣庙上一观。”知府道:“此庙乃是太祖皇帝敕建,本府怎敢擅登此庙。”前后走了一遍,复至厅上坐下,叫道:“唤过官媒头来。”吩咐道:“你到夫人内室一走,〔看看〕有无。”回禀:“并无其人。”本府知道,起身。汤彪送出了大门。知府上轿,出了府第,又往下家搜捉去了。
如今按下假小姐在金华府不提,再言钱月英同落霞二人女扮男装,往山东投舅舅任所。自从那日雇舡,直到扬州换舡,到淮上,过了黄河,到了王家营。起早,雇下一乘轿子,长行,走了几日。那天,正往前走,只听得树林之内射出一枝响箭来,山凹里跳出一伙强人,听他口中喝道:不种桑田不种麻,亦无王法亦无家。
有人打我山前过,十驼金银要九驼。
若无金银来买路,丢下人头由你过。
占住此山为好汉,巡捕官兵难报咱。
为首的大王大喝道:“会事的留下买路钱来!”两个骡夫道声:“不好,强盗来了。”转身飞跑,金命水,跑个没命,丢下轿子。那大王看见,哈哈大笑,道:“顺手而得。”吩咐喽罗将骡轿拉上山来。喽罗一声答应,走来将骡轿拉了就走。小姐同落霞唬得死去还魂。
不一时,上了山,大王升了银鞍殿,坐在虎皮交椅之上,吩咐将轿内肥羊摧出来。喽罗走至轿旁,将小姐和落霞从轿中扯出,即时绑起来,推至银鞍殿前。二人双膝跪下,告道:“大王爷爷饶命。”看官,你道此山叫甚名字,大王却是何人?原来就是迎风山,大王姓董名天雄,杀花能者即此人也,占住此山,聚集喽罗,打家劫舍。凡遇客商经过,轻则劫去财物,重则丧他性命,也不知杀死了多多少少。董天雄睁眼一看,原来是两个后生,喝道:“你这两个狗,在我山下经过,快献上财宝,饶你性命。”钱月英告道:“小人主仆二人投亲不遇,并无财宝,求大王爷饶命。”董天雄听了大怒,道:“既无财宝,吩咐与我绑起来,取他的心肝做个醒酒汤。”喽罗答应一声,将钱月英同落霞二人绑起。二人长叹一声。
到了剥衣亭,喽罗动手剥他衣衿。钱月英与落霞暗道:“早知死在此处,不如死在家中。”满面羞渐难当,将双眼紧闭,任他动手。那些喽罗一齐动手,脱了露出一双小脚,众喽罗笑起来:“原来是个女子,险些儿杀了,大王岂不责我们。”复至银鞍殿,禀道:“那两个肥羊不是男子,却是两个女人,请大王爷定夺。”董天雄听了大喜,道:“孤家正少一位压寨夫人,此乃天定良缘。”吩咐:“将娘娘送入后宫,着宫女们伺候,孤家今晚花烛成亲。”喽罗答应,来到剥衣亭,跪下道:“请娘娘入宫梳妆。”小姐与落霞听了此言,唬得魂不附体,只求早死。
喽罗将绑放了,送至后宫内,有几个宫女迎接。众喽罗道:“大王有旨,着你们服侍娘娘梳妆,大王今夜就要成亲。”这些女子怎敢怠慢,就请娘娘沐裕二人听了此言,唬得魂不附体,说道:“众位姐姐可开一线之恩,让我们姐妹二人寻个自尽,保全名节。”众官女道:“娘娘此言差矣,大王好不利害,娘娘若有差池,我们这些人都是死的了。娘娘,我们俱是左右附近人家女子,被他掳来做了宫人,要生不得生,要死不得死。”小姐、落霞听了,一齐大哭起来。正是:屋漏又遭连夜雨,舡迟又被打头风。
按下小姐二人哭泣不表,再言董天雄吩咐宰牛杀马,做个喜筵。不一时,酒席完备,请大王上席,头目把盏。饮至半酣,只见巡山喽罗报上:“启大王,今有山下来了数十辆车,俱是装载货物,请大王令下定夺。”董天雄听了大喜,道:“今日是洞房花烛之日,又有买卖送上门来,岂不是双喜,待孤家走遭。”即刻披挂上马,手执一把斩将金刀,一棒锣响,齐声呐喊,一马当先,冲下山来,高声喝道:“速速献上宝来!”那些客人见强盗来了,丢下车辆、货物,各自逃生去了。董天雄在马上看见、哈哈大笑,道:“孤家有福,举手而得。”众喽罗推上山去,复至银鞍殿前饮酒。见日色沉西,就要回宫成亲。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不知那钱月英与落霞二人可能脱得此难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常万青路见不平董天雄恶盈受戮话说董天雄正欲回宫,众头目禀道:“大王爷,今日双喜,待我们众头目各敬一杯酒。”董天雄听了大喜。众头目挨次奉酒,这且不表。
再言那些客人跑了一会,不见强盗追来,大家方才放心。看见有个林子,大家打伙坐下,也也有说道:“如今货物是被强人劫去,怎好回家?”也有叹气的,也有哭的,也有暗自流泪的。
只见那大路上来了一位英雄,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那常大爷。自从龙潭与马云、汤彪分别,同姚夏封到了淮安,别了姚夏封,独自归山东登州而去。到了这高唐州地方,见那些人坐在林内哭的哭,泣的泣,他就停了脚步,高声问道:“你等为何在此哭泣?”众人道:“我等俱是到东昌府做买卖的,来到前面迎风山,不想遇着强人,将我等货物、车辆悉行劫去,不是我们跑得快,不然,连性命也难保。可怜我们回不得家乡,所以在此哭泣。”这英雄听了,不觉大怒,道:“目今山东大府早已清平,不想高唐州地界又出这班强盗,害民不浅。尔等不要哭泣,俺不到这里便罢,既到此间,怎不与万民除害,将尔等货物夺来还你。”众人道:“爷爷,强盗不是好惹的。”常公爷笑道:“俺生来最喜打道不平,尔等跟俺去,远远站开,看将这狗强盗灭了,替万民除害。”说毕,手提两把朴刀,飞奔迎风山而去。众人见他恶狠狠、雄纠纠去了,只得远远跟来。
那常公爷来到山前,大叫道:“山上狗强盗,快将方才劫去的车辆、货物送下山来还俺,万事干休,如有半个‘不’字,俺就杀上山来,叫你人人皆死,个个遭诛。”巡山的喽罗听得这般言语,飞报上山来,道:“启上大王爷得知,山下来了一个大汉,口出大言,要将方才车辆、货物还他,如不肯还,他就杀上山来。”那董天雄正欲回宫成亲,听了此言,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五陵豪气飞空,吩咐快备马来,将身一纵,上了马.手执大砍刀,众喽罗一齐呐喊,一马当先,闯下山来,高声喝道:“谁敢这等放肆!”常万青见强盗来的凶恶,也就大喝道:“清平世界,你这狗头因何打劫客商?”董天雄那容他说,把马一提,举起刀来就砍,犹如泰山压顶剁将下来。常公爷把手中双刀用尽平生气力望上一迎,只听得“叮当”一声响亮,那董天雄庆马上晃了八九晃,叫道:“我的儿,好本事。”常公爷叫道:“狗强盗休走!”用双刀当胸砍来。董天雄忙取刀来招架,那里架得开,将身一闪,跌下马来。常公爷忙赶上前去,一刀砍下,结果了性命。正是: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那些众喽罗看见大王死了,齐齐跪下,禀道:“愿保将军为寨主。”常公爷道:“〔休〕得胡说,俺堂堂丈夫岂肯做此草寇。你们这班狗头日甚占有住此山,打劫来往行人,不遵王法?过来受死。”众喽罗禀道:“爷爷,非是小人之过,但小人们俱是良民,被董天雄掳来,做了喽罗,也是出于无奈。董大雄已死,小人们都可得见父母而得生路矣。”公爷道:“既然如此,俺到山寨。”又回头叫道:“尔等客人可过来,各自查点车辆、货物。”众人一齐答应,俱到山上。
常公爷来至银鞍殿,吩咐道:“尔等可将他平日所积之财帛分散,各人各安生理。”众喽罗叩谢。又叫众人各查货物下山,众人拜谢,各推车辆而去。
常公爷走至后山,听得一派哭泣之声,即问喽罗:“何人在此啼哭?”喽罗禀道:“今日掳来两个女子。”常公爷怒道:“快些唤来。”即叫出小姐与落霞。哀告道:“大王饶命。”常公爷道:“俺不是强盗,咱是过路客人,一时仗义,诛了强徒。你是谁家女子?因何来此,被劫墟上山来?说个明白,待咱家送你回去。”钱月英听得问他家乡,不由得两泪交流,告道:“妾是杭州人氏,因丈夫被奸人害去充军,又来强娶妾身,惟恐失身与奸贼,故此带了仆女,女扮男装,去投舅舅,来到此处,被强人掳上山来,知妾是个女子,强逼为婚,幸遇恩人将军灭了。”常公爷听了,吃了一惊,道:“难道又有个花文芳行恶的人?”又问道:“你丈夫叫什么名字?说与咱家听。”钱月英道:“妾的丈夫叫做冯旭。”常公爷大惊,忙问道:“你姓什么?被何人所害?”小姐道:“妾身姓名是钱月英,被花文芳所害。”常公爷道:“住口,杭州钱月英已嫁花文芳,是夜将奸人杀死。押赴市曹行刑,是俺劫了法场,已送到金华府去了。你又是个钱月英,咱今实难深信。你可有哥哥?”小姐与落霞听说翠秀杀了花文芳,暗谢天地,回道:“妾的哥哥名叫钱林,抵嫁者是妾结义姐姐,名叫翠秀。”常公爷听了,道:“你才真正是我弟妇了。”小姐问:“恩公是谁?”常公爷道:“俺乃是世袭公爷,曾与冯家兄弟结义订盟,咱住山东省登州府。弟妇放心,你二人可到咱家住着,等咱慢慢访问冯家兄弟消息,同你夫妇相逢。”二人拜谢。常公爷又叫众妇女一同收拾下山,各自回家。即时放火烧了山寨,常公爷带了二人回登州而去,这且不表。
再言花有怜拐了崔氏、小红,四月二十八日晚上偷走,非止一日,那日来到江南淮安府赁房住下。他就扮做个书生模样,竟是夫妻做成。人家邻舍来问他,就假充是当朝花太师的侄子,因此没有人家欺他。
那日,也是合当有事。花有怜不在家里,崔氏在家纳闷,同了小红,将大门开了,站在门首观望。只见一丛人骑着六七匹马,马上坐着两位公子,后边跟四匹马,坐着四个家丁,正打花有怜门首经过。两位公子马上见崔氏生得百般〔娇〕媚,万种风流,令人可爱,魂灵儿早已飞去。又把马头勒转,越看越爱。要知二人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花有怜身入相府沈廷芳花园得意看官,你道那两位公子是谁?乃是文华殿大学士沈谦之子,大个名廷芳,兄弟名义芳,维扬住家,大不守本分之人,倚仗父势,无所不为,强夺人家妇女,硬占有人家田地,累算利债,刻剥小民。他有四个豪奴,一名沈连,一名沈登,一名沈高,一名沈奎,倚仗主人之威,在外欺人。个个闻名丧胆,人人见影消魂。
弟兄二人今日路见崔氏,即对义芳说:“兄弟,妇人你我见得甚多,从未见过此人。这个妇人生得实在可爱。”义芳答道:“何不着人访问是谁妇人?”廷芳道:“有理,有理。”遂叫过沈连等四人前去访问回复。四人领命去了。
兄弟二人心痒难捱,左思右想,坐卧不安,一心思想那妇人,恨不得一时到手,方遂其心。不一时,见四人走来,回禀道:“二位老爷,此人不是别人,就是花太师侄儿,名唤花有怜,不知怎么到此处居祝”二位公子道:“你们四人可有什么主意将他哄进府来?重重有赏。”四人道:“二位少老爷,要那妇人进府有何难哉。”二人道:“你且说来,是何主意。”四人道:“待小人明日拿个名帖,见了本人,只说是我公子访得花太师的令侄老爷下在此地,本该自己来奉拜,恐少老爷不会,故尔先差小人到寓,问个的确,即日再来奉拜。看他是进京是久住,他若是进京,小人等扮作强盗,尾在后面,到了僻静之处,将那妇人抢进府来;若是久住在此更妙,二位少老爷明日就去拜他,等小人骗进府来,不怕他飞上天去。”弟兄听了大喜,道:“事成之后领赏。”
过了一夜,到了次日,四人到了有怜门首扣门。花有怜出来开门,见了四人,问道:“何处来的?”四人道:“小人们是沈府差来的,奉我家二位少老爷之命。昨日闻得相公是花相爷之侄,我家少爷本当亲自拜谒,恐传言不确,今差小人等先送上名帖。小人等特来说声,将名帖呈上。”花有怜看了名帖,道:“小生与你家二位公子未经会面,怎敢领帖。”四人道:“我家太师爷与花太师爷同殿又同寅,家爷不知便罢,既知相公至此,必须尽情,始无愧地主之谊,那有不拜之理。请问相公有何公干至此?”花有怜道:“小生带着房下进京,到相叔府中去,怎奈天时甚暑,暂住在此,延至秋后起身。”四人道:“原来如此,小人们告退。”登时四人去了。
花有怜关上了门,进内。崔氏问道:“何人扣门?”有怜告诉一遍,“明日等他来时,我自有话说,倘有机缘到他府中走动也是好的。”
一宿已过,次日清晨,忽听有人扣门,外边叫道:“花相公,花相公,今有沈府二位少老爷来拜。”花有怜听得明白,即忙开门相见,礼毕,分宾主坐下。献茶已毕,沈廷芳道:“不知花兄驾临敝地,小弟等多失进谒,昨日方知,今特拜见。”花有怜答道:“昨蒙尊管赐帖,尚未进谒,今蒙光顾,有失远迎,望二兄原宥。”沈廷芳道:“花兄今到敝地,不知有何公干?”有怜道:“弟同房下进京,因无时暑热,难以行走,所以暂住贵地,到秋凉即赴都中。”沈廷芳道:“这个寓所能有几间房子,且甚窄小,如何避暑?不若请兄嫂至舍,过了伏再进京,何如?”有怜正在无门可入,一闻此言,心花都开了,答道:“承兄美意,何以克当,萍水相逢,怎好造府打搅?还是在此暂住罢了。”沈廷芳道:“你我虽系初会,实为通家,何必太谦,只恐供膳不恭,有慢兄嫂,少停着小价打轿来接。”言毕,弟兄二人告辞,花有怜送出大门,一躬而别。
花有怜进内,对崔氏道:“快收拾行李,好进相府。也是我们时运来了,且到沈府过活,并省得杭州事发。”崔氏也觉欢喜,连忙收拾。不一时,见四个管家打了两乘轿子、一骑马来接。花有怜早已收拾现成,另外叫了几个脚夫,挑了行李。自己上马,崔氏与小红上轿,直奔沈府而来。正是:满天撒下钩和线,从今引出是非来。
转弯抹角到了相府,花有怜下马,只见沈廷芳弟兄二人远远迎接见礼。花有怜道谢。崔氏轿子抬到厅上,下轿出来。沈氏兄弟二人上前,口称:“尊嫂,见礼。”崔氏还了一个万福。请他在东花园居住,当日摆酒款待,如兄似弟。
非止一日。那沈廷芳兄弟二人商议道:“我们费了若干机谋,将他骗进府中。他夫妇终日不离左右,怎得到手?岂不空养了三个闲人?待等今晚将他请来同吃晚饭,明日叫他到典中去管总,他若肯去,不愁妇人不到手。”商议已定,堪堪天晚,着人请花有怜来同吃晚饭并宵储备。酒至半酣,沈廷芳道:“我典中缺少个管总之人,意欲拜烦花兄前去典中照看几日,待有人接手,再请回来,不知尊兄肯代弟为否?”花有怜道:“弟在尊府,多蒙二兄美意,些须小事,无不尽心。”弟兄二人听了大喜。彼时各散。
次日,沈廷芳叫人请了花有怜来。沈廷芳道:“你把花大爷送至典中。”花有怜与二位沈公子作别去了。沈廷芳暗暗欢喜,道:“小花今日离了眼前,我且瞒着兄弟,先去会会这妇人,看他如何,倘有机缘,也未可知。”想毕,遂悄悄走至园门,只见崔氏一人正在天井中磁墩上坐着乘凉,手拿一柄冰纱扇儿,背着面,在那里摇扇,身穿一件银红纱小短褂儿,下边穿一条无色罗裙,内里露出大红底衣,头儿梳得光油油的。沈廷芳不见犹可,见了之时,魂飞魄散,那里按捺得住心猿意马,紧走两三步,遂低低叫道:“尊嫂,拜揖。”崔氏没有存神,反唬了一跳,回过脸来,见是沈廷芳,遂带笑道:“原来是大爷。”站起身来,还了个万福。沈廷芳笑道:“尊嫂贵庚多少?”崔氏答道:“贱妾今年二十一岁了。”沈廷芳惊问道:“请教花兄尊庚二八,为何尊嫂反长五岁?”崔氏将脸一红,微微一笑,也不回答。沈廷芳见他不言语,有些蹊跷,便说道:“我今日请花兄到典中,撇下尊嫂独自一人,好不冷清。”崔氏将眼一瞅,又笑了一笑。大凡妇人嘲笑,就有几分邪气。沈廷芳见他几次含笑,魂魄早被他摄去,那里拴得住,走近身边,叫道:“尊嫂,我今和你如此。”妇人又笑一声,道:“有人来了。”沈廷芳一把抱祝也不知崔氏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沈廷芳独占崔氏姚夏封入赘东床话说沈廷芳一乱了心猿意马,按捺不住,小红又不在眼前,走上前来,将崔氏抱住,叫声:“亲亲,想杀我也。”那崔氏原是一个水性杨花,正合其意,叫声:“冤家,有人看见,不好意思。请尊重些。”沈廷芳道:“我家花园,谁敢进来。”一头说,一头将崔氏抱住,来到房中,做起勾当来。
事完之后,沈廷芳问道:“你到底为何长花有怜五岁,难道不是原配?”崔氏道:“说来话长,待我慢慢来告诉你。”沈廷芳道:“何不今日说明。”崔氏被他逼问,只得说道:“他非我真丈夫也,我是魏临川之妻,被他拐到此处。他那里是花太师的侄儿,不过是花府中一个书童。”沈廷芳又问道:“你丈夫果系一个什么人?你为何被他拐了来?”崔氏道:“我夫妻说也话长,我丈夫乃是花公子一个帮闲蔑客,花文芳受妾姿色,叫他金陵去买缎子,即造做假银害他,如今监禁在上元县,不知死生。花有怜惧怕主人夺妾,因此先自拐来,也是妾身桃花犯命,与大爷有缘。”正是: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沈廷芳听了妇人这一番言语,道:“我如今也不说破,只叫他在典中,你我二人便宜行事。倘或二爷要来缠你,千万不要顺他。”妇人点头。沈廷芳将园门锁了,只叫书童拿东拿西送到门口,着小红接进。
非止一日,沈义芳见哥哥与妇人好不亲热,自己不能上手。好不气闷。沈廷芳往往见兄弟无好辞色对他,心内明知为这妇人,问道:“兄弟因何这般光景?”义芳答道:“那有怜的老婆你为独自占有着受用,门户关〔锁〕,是何道理?”廷芳道:“不过一个妇人,也是小事,待愚兄外边寻一个绝色女子,与贤弟受用何如?”义芳道:“这个不劳,我只把花有怜叫回,你也终日关锁不着,弄得大家没有快活。”廷芳道:“你就叫他回来,也不容他进去,他若有什么言语,我就摆布于他。贤弟,但请放心。”义芳不服。遂叫沈连即至典中将有怜请来。
不一时,有怜走到书房,看见他兄弟二人一个个气冲冲的,也不知为的什么事情,正是:进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
花有怜只得叫道:“二位兄长,拜揖。”沈廷芳道:“老花,我有一句话告诉你,那魏家妇人是我受用了,少不得我大爷抬举你,拣好女子娶一个与你。若要多言,我大爷就摆布你了,少不得问你个拐骗妇人、假充官家子弟之罪。”花有怜听得此言,犹如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呆了半晌,暗道:“罢了,罢了。”骂声崔氏贱人,“你与沈芳私通,到也罢了,为何将我根底倒出来,叫我脸面何存?常言女人水性杨花,真乃不错。”自恨当初失于检点,连忙转口向沈廷芳道:“大爷息怒,小人既蒙大爷抬举,还求大爷遮盖一二,崔氏但凭大爷罢了。”沈廷芳道:“好。”
沈义芳在旁听见,不知就里,见花有怜如此小心,将自己老婆凭人怎样罢了,便大笑道:“老花,你真真是个明乌龟了。”有怜道:“二爷要用也使得。”沈廷芳道:“老花,你肯,我大爷是不肯哩,只好外边再寻一个与他。”有怜道:“这容易,包管寻一个比崔氏好些的与二爷受用。”义芳道:“既如此说,你也不必往别处去寻,就在此处与我寻来,限你十日。”花有怜满口应承。这且不表。
再讲冯旭那日蒙季坤放了,又赠了五十两路费,不敢回杭州。在此维扬,举目无亲,终日思想母亲死得好苦,又怕有人知他是个军犯,改了舅舅家的姓,称为林旭。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又不会经营买卖,只得坐吃山空,将五十两银子用了,所余有限,终日无情无绪,暗自悲伤。那日,信步走到西湖嘴上,抬头见一招牌,上写“江右姚夏封神相惊人”,林旭想道:“我向日随舅进京,在扬州教场里相面的是姚夏封,莫非就是此人?待我问声。”走到门口,叫道:“姚先生。”只见内有个女子站在房檐下,莺声呖呖的道:“不在家。”林旭见那女子生得十分齐整,身带重孝,年纪约有十五、六岁,杏脸桃腮,娇嫩不过。林旭道:“小生特来请教姚先生,无奈不遇,改日再来罢。”
原来姚先生无子,单生此女,芳名蕙兰,今年十七岁了,尚未许配人家。同妻子带了女儿来至淮安,不想其妻到此,不服水土,一病而亡,如今只有父女二人过日子。姚夏封出门,就是女儿在家照应。姚夏封已有赘婿之心,怎奈不得其人。
且言林旭次日又至馆门,〔道〕:“姚先生在家么?”姚夏封连忙走出,问道:“是那位?”抬头一看,乃是冯旭,便道:“冯相公几时来此?”林旭摇头道:“一言难荆”见过礼,坐下。林旭道:“自从正月烦先生观过小生之相,一一皆应,今已家破人亡,骨肉分离,坐牢受刑,流落在此,回不得家乡,又恐人知我姓名,如今改了家母舅之姓。”姚夏封道:“原来如此。但令正钱小姐已嫁到花府去了。”林旭听了大惊,道:“我的妻子已嫁花文芳了,叫我好不恨他。”说毕,就一气昏迷过去了。姚夏封连忙抱住,叫道:“林相公醒来,我还有话说哩。”林旭慢慢醒来,流泪道:“林相公,小老儿一句话尚未说完,你便动气。”林旭道:“姚先生,人既过门,还有何说?”姚夏封道:“林相公,你还不知得你令正乃是三贞九烈之人,怎肯真心嫁他。”林旭惊异道:“怎的不是真心?”姚夏封道:“钱小姐心怀大义,代夫报仇,改忧作喜,到了洞房之夕,将花文芳杀死。”林旭大喜,道:“杀死仇人,真乃可敬服。”复又大惊,道:“杀死花文芳,难道不要抵命?”姚先生道:“有何话说,押赴市曹行刑。”林旭又大哭道:“我那有情有义、有贞有烈的贤妻呀,为我报仇,可怜市曹典刑,叫我林旭闻之,肉落千斤之重。这般大恩大德,叫小生何能补报。”姚夏封道:“莫哭,莫哭,未曾死。”林旭心泪,忙问道:“为何不死?”姚夏封道:“多亏了你结拜兄弟常公爷独劫法场,路遇汤彪,带往金华去了。”林旭道:“这也可喜,难得我两个好兄弟救了性命。”姚夏封道:“我自江西搬取货物、家眷至龙潭,遇见常公爷……”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
林旭听了,如梦初醒,叫道:“姚先生,如今小生回不得家乡,在此又无亲人,不知可还有出头日?”姚夏封道:“待我观观你的气色如何。”相了一会,道:“相公,好了,目下黑暗已退,红光出现,必有喜星照命;天庭丰满,必登黄甲,他年封妻荫子,必受朝廷诰赠。”林旭道:“小生这般落魄,那有喜事,衣衿已经革去,黄甲从何而来?”姚夏封道:“小人这双俊眼,从来事皆不错,尊相若不应,我姚夏封再不相面了。”
不言二人在此谈相,且言姚小姐在房听得爹爹在外与人相面,道他后来必登黄甲,有就到房门口朝外偷看。原来就是昨日那生,细细偷看一会,越觉可爱,暗道:“世上也有这般俊俏男子。”早动嫦娥爱少年之心,想道:“我姚蕙兰也生得不村不俗,颇知礼义,不知后来怎样结局。若能嫁得这般一个人,也不枉为人在世一常”猛听得父亲说道:“相公,你又无亲人在此,又不能回家乡,我有一言,只是不好启齿。”林旭道:“多蒙先生指教,有话但说何妨。”不知姚夏封说出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773第四十九回花有怜智诱林旭姚蕙兰误入圈套话说姚夏封叫道:“林相公,你又回不得家乡,此地又无亲人看顾,我有一言,不好启口。”林旭道:“多蒙先生指迷,但说不妨。”姚夏封道:“不瞒相公说,我时运不济,来到淮安,方住了月余,不幸内人不服水土,去世几月,丢下小女没人照应,就是人家来请我相面,舍下无人,小女在家,放心不下。我意欲招赘相公,相公尽可以读书以图上进。我又完了女儿终身大事,相公又有了安身之所,不致东奔西窜,安坐读书,他年及第,以报前仇,不知尊意若何?”那姚蕙兰听见爹爹将终身许配此生,暗暗欢喜,正是天从人愿,听他说些什么言语。林旭道:“多蒙先生美意,无奈小生已聘糟糠,先生尽知,怎么又做得此事?恐难从命。”姚小姐听了,好生不悦。姚夏〔封〕又道:“但人生在世,妻财子禄,俱是前生注定。我在扬州,观你阴水太多,命中有五、六位夫人之像。我如今见你无有倚靠,被难在此,你执意不行,怎好强求。”
林旭低头暗想道:“我举目无亲,承他不嫌我落难之人,愿将女儿与我,不如将机就机,招在他家,权且过日,又好用心读书。”主意已定,答道:“只是小生落难在此,没有聘金,如之奈何?”姚夏封道:“你是客居,我也没有妆奁陪奉。”林旭道:“如此,岳父请上,待小婿拜揖。”姚小姐听见他口称岳父,心中好生欢喜,忙忙走开去了。林旭拜毕,姚先生取过历日一看,后日乃是玉堂吉期,正宜合卺。林旭别去。
不觉光阴迅速,到了那日,林旭与姚蕙兰同拜天地,转身又拜岳父。送入洞房,夫妇和顺,如鱼似水,百般恩爱。分过三朝,林旭安心读书,非止一日。
那日,合当有事。花有怜每日替沈义芳寻绝色女子,堪堪走到姚夏封门首,听得书声朗朗,心中想道:“这相面先生馆中竟有这等用心攻书之人。”把眼向里一勾,只见一个绝色女子站在房门,露出半截身子,对着那人道:“你吃茶么?”花有怜想道:“我一向瞎跑,谁知此处竟有此绝色女子。正是‘深山出俊俏,无地不生财。’”转眼又把那人一看,“哎哟,此人非别,就像是冯旭么。他问罪桃源县,我家大爷着季坤杀死他,今又怎生在此处?一定是半路逃脱。我如今回去,对二爷说知,叫他到山阳县出首,他是个逃军,将他拿去,送进监牢,那时把他妻子带进府中,岂不是我的功劳?”正待转身,又想道:“不好,不好,那时山阳县问起何人知他是个逃军,岂不要我去对审?我是花府的书童,知得情由,岂不丢了脸面?我却认得他,他却不认得我,我如今只做不认得,说是相面的,与他一谈,见机而作。”随即走到里边,叫道:“姚先生请了。”
蕙兰见有客来,即转身进内。林旭道:“请坐。”花有怜道:“久慕先生风鉴如神,特来请教。”林旭道:“家岳不在舍,另日尊驾再来相罢。”有怜道:“姚先生原来是令岳,未请兄长尊姓大名。”林旭道:“小弟姓林名旭。”有怜道:“兄长不像此地口音。”林旭道:“小弟是武林人氏。”遂问道:“兄长上姓大名?”有怜道:“小弟姓花,木处人也。小弟看长兄用功太甚,但令岳处宾客来往,非读书之所,若有馆处,做个西宾也好,一则得了馆谷,二则又可以读书。”林旭道:“目下权且住过今年,来春亦要谋个小馆。”花有怜道:“小弟有个台亲,到有几个学生,一几要访个高明先生。台驾若肯去,每年束修二百金,待小弟力荐。他是淮安城中第一家乡宦,这位老爷姓沈,就是当朝宰相。他家中有两个学生,意人欲访个高明先生,尊兄若还肯去,本人明日亲自来拜请。”林旭答道:“等家岳回来商议,再为禀复。”有怜起身去了,林旭送出店门。
到了晚间,姚夏封回来,林旭将此话对他说了一遍。姚夏封道:“正当如此。”蕙兰道:“也访访可是个良善人家。”林旭道:“他不过是请先生,并不曾与他做儿女亲家,访他怎的?”
且说花有怜回到相府,顶头撞见沈义芳,道:“我叫你与我寻个美人,至今信也不回我的。”有怜道:“正来与二爷商议,现在有个美人,又不甚远,就在西湖嘴上,有个相面先生,叫做姚夏封,招了一个女婿,叫做林旭,却是杭州人氏。他的妻子大约不过十五、六岁,生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说不尽他的妙处,比崔氏胜强十倍。”义芳道:“怎么能够到我手的?”有怜道:“我如今定下一个计策,他的丈夫却是个书呆子,假请他做先生。”义芳道:“我又没个儿子,请他做什么先生。”有怜道:“不过图他的老婆,把他哄到府中,将家生子选两个,只说是公子所生。”义芳道:“他老婆不进府来,奈何?”有怜道:“二爷,大凡想人的老婆,非一朝一夕之〔功〕,故要用尽许多气力,待他丈夫进来,再想巧计将他老婆骗进府中,听二爷受用。”这一番话说得义芳好不快活,说道:“你的主意千万要做得妥当。”有怜道:“二爷明日假意下关书,备下礼物,前去拜请他上馆便了。”沈义芳听了,十分欢喜。
次日,同有怜骗两匹马,带了家丁,往西湖嘴而来。不一时,到了馆门口,二人下了马。有怜看见姚小姐拿道茶杯,正欲进去,花有怜故意咳嗽一声。沈义芳心中明白,忙把头一抬,看见小姐,痴在一边,那点魂灵早已飞在九霄云外。姚小姐看见人来,忙忙走进里边去了。花有怜叫道:“林先生,小弟与令亲同来拜府。”林旭听了,连忙出来迎接,分宾坐下。献花已毕,义芳道:“一向久慕先生大名,今日特来拜请。”彼时家丁取出名帖、关书、礼单献上。林旭道:“请教东翁台甫,几位令郎?”义芳回道:“两个小犬,特请先生大驾到合。”当时别去,林旭相送出门。回家,将那帖儿一看,只见上写着:“年家眷弟沈义芳拜”,又有关书,上写“每年俸金二百两,还有靴帽衣服并贽敬礼”,满心欢喜,对姚小姐道:“娘子,可预先收拾我琴剑书箱,恐他家明日来接。”少时,姚夏封把关书并名帖看了,心中好生欢喜。
一宿已过,次日早间,只见两个家丁走来,口称:“相公,我家爷差小人来请相公到馆。”奉上名帖。林旭看了,随即叫一个闲人挑了行李、书箱,辞别岳父、妻子,同着家丁出得门来,上了牲口,竟奔沈府而来。不知姚小姐可能中他之计,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沈义芳贪淫被戮姚蕙兰斧劈奸徒话说林旭上了马,家丁跟往相府而来。不一会,到了相府门首,下马,只见花有怜同沈义芳远远迎接。来至大厅,见礼,分宾坐下,献花已毕,请到花园闲游。
原来沈义芳与哥哥各分一宅,哥哥那边亦有花园。义芳却住西边,廷芳居东边。来到园中,见得十分精致,四面亭台幽雅,阶下花木争荣。林旭一见,心中暗道:“好座花园。”忙叫把公子请来拜见先生。不一时,二位公子出来,先拜圣人,后拜先生。义芳同有怜陪坐,吃茶已毕,即往前边去了。林旭上了新书房,上了书。
到晚间,请先生坐了首席,花有怜陪坐,义芳主位相陪。酒至半酣,义芳道:“请教先生台甫。”林旭和答道:“贱字林旭。”当时谈了一会,林旭称谢。义芳奉送出大门,一拱而别。
林旭回至家中,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次日早早上馆去了。
不觉半月有余,那日,义芳对有怜道:“依你主见,作何计策?已经过了半月有余,连他的老婆面也未见。”有怜道:“只今日我便有个计策。”那时走到书房,见林旭在在念书,有怜走到背后,道:“先生太用功了。”林旭回头一看,见是有怜,忙站起身来,道:“失照了,请坐。”坐下,有怜道:“先生过几日回府一次?”林旭道:“逐日返舍。”有怜道:“天晴何妨,阴雨不便。待小弟与舍亲说声,这花园房子甚多,凭先生拣一处好的,把师母请来住,一来免得逐日奔波,二来省得心挂两头,不知尊意若何?”林旭道:“好却好,只是东翁面上不好看,等回去商议便了。”当时花有怜又谈了些闲话,到前面去了。
林旭见天色已晚,放学回家,将此事对岳父、小姐说了。小姐道:“我是不去。”姚夏封道:“我儿,你听我说,古言道‘嫁夫作主’。我这馆又窄小,来往许多不便,我又多在外,少在家,你的丈夫又早去晚归,你一人在家,放心不下。依我说,可同丈夫到那里去住,省得挂念。”一席话,说得小姐肯去了。
次日,林旭到了馆中。花有怜午后走来,到了书房,与林旭二人见礼,坐下,道:“昨晚同舍亲言及先生往返之苦,舍亲便说房子现空,何不将师母请来,只是供膳不佳,休要见怪。只不知先生昨日回府,可与师母说知否行止,小弟好回禀舍亲。”林旭道:“蒙兄美意,已与家岳、房下说明,择日以便称来。”花有怜道:“取历日来,看几时是个好日子。”即看,道:“明日是个上好日期。”林旭道:“就是明日罢。”有怜道:“我叫家丁扫抹洁净房屋。”说毕,起身去了,将此言回复义芳。
义芳听了,大喜,随叫家丁到书房,请问先生道:“相公,打扫那一进?”林旭起身,拣了一进。登时收拾干净。不一时,义芳同有怜走来,道:“林先生。”林旭起身迎接,称谢。义芳道:“有此心久矣,请师母到此,又恐先生多心,昨日舍亲谈起,正合其意。只是家常供膳不佳,万望原宥。”林旭道:“岂敢。”义芳道:“叫家人搬取行李、桌椅等物。”谈了一会,各自散去。
林旭晚间回去,将此话对姚小姐说了,“今日已经打扫房屋,明日过777去。”一宿晚景不表。次日,姚小姐收拾完备,只见沈府两个家人走来,口称:“相公,小的奉太太之命来请师奶奶过去,轿子已现成。”林旭称谢,忙催上轿。姚小姐拜别爹爹。正是:满天撒下钩和线,从今引出是非来。
林旭也就辞别岳父,不一时,来到相府下轿。
早有沈义芳与花有怜在厅上饱看了一会。家人引路,到了花园,不见丈夫到来,勉强坐下。不一时,林旭走来,浑身是汗。沈义芳与花有怜二人走上前来接住,“恭喜,候先生到了,好去见礼。”林旭道:“不敢。”同花有怜三人走进园中。姚小姐见丈夫陪着二人进来,就知是东翁与花先生在此。林〔旭〕道:“快些出来见礼。”义芳、有怜齐声道:“恭喜师母。”随作了一揖。小姐站在门首,道声:“万福。”义芳与有怜听见她声音这般娇嫩,那义芳的魂灵不知飞到那里去了,恨不得一手抓过来,道:“不敢,不敢。”当时退出去了。晚间,内外摆下席来,请先生师母。
话休重叙,非止一日,过了月余,义芳终日思想,无奈林旭不离左右。有怜道:“二爷莫心急,待小的略施小计,包管人就到手。”忙忙走到书房。林旭站起身来,请坐。彼时谈了闲话几句,花有怜道:“弟忘了一件事,昨日打令岳门首经过,只见招牌也没有挂,店门又关了,小弟大生疑心,只得叩见。令岳带病出来开门,小弟道:‘因何有恙?’令岳答道:‘小老儿十分病重,小女、小婿都不知道,烦驾传个口信,叫小婿回来走走。’”林旭听了此话,大吃一惊,道:“竟有此等异事,我那里知道。”忙忙走进内室,将此话对小姐说知。这小姐听见丈夫说他父亲病重,不觉就哭将起来,叫道:“快喊轿子来,我回去看看爹爹。”林旭道:“莫慌,等我先去看看何如,你再回去不迟。”小姐道:“快去看来什么光景。”这林旭一溜烟去了,按下不表。
且说花有怜这个奴才见林旭去了,即将此事告诉沈义芳。沈义芳听得此言,就去换了一身齐齐整整新衣,摇摇摆摆,奔花园而来。抬头看见两个学生在那里高声朗诵,他就走进去,吩咐道:“先生不在馆中,你等今日散去。”两个学生听得二爷吩咐道,即收拾书本一溜烟去了。义芳暗想道:“此时不下手,还等何时。”姚小姐手中拿着一条汗巾,在那里拭眼泪。沈义芳见了,更觉可爱,随走到她背后,轻轻抱住,叫道:“我那美人,想杀我也。”正是:舐破纸窗容易补,坏人名节罪非轻。
不知姚小姐可肯依从,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沈白清滥刑错断林子清屈招认罪话说沈义芳轻轻走来,双手抱住,叫声:“亲亲,想杀我了。”姚小姐正在那里痴痴的想他爹爹因何得病,再不想背后有人走来,将他抱住,唬了一跳,急回头看时,见是沈义芳,大怒道:“你这厮真乃衣冠中禽兽,还不放手!”义芳道:“我为你不知费了许多心机,怎肯轻易放手,望美人早赴佳期,了我相思之愿。”姚小姐听了此言,越觉大怒,骂道:“你这没天理的匹夫,怎敢前来调戏师母,该当何罪!”义芳道:“只此一次,下次不敢了,只求美人方便些。”小姐此时急得满面通红,骂道:“你这狗男子、狗强盗,休得胡缠,还不放手,先生来时一刀两断。”沈义芳陪笑道:“打我是爱,骂我是疼,我正是打情骂趣,今日比做个染坊,料你也不得清白了。”小姐被他缠了一会,又不见丈夫回来,气极,连一点气力全无。终是个软弱女子,那里缠得过男人,便高声叫道:“杀人了!”沈义芳笑道:“美人枉费神思,我府中高堂大屋,你就把喉咙喊哑了,那有人。纵有家人听见,也不敢前来捉我二爷的奸情,我劝美人从了罢,若不肯时,叫了家丁前来,将你捆住,任我二爷取乐莫怪。”
姚小姐心中想道:“这个奸徒料然不肯放手。”陡生一计,假作欢颜,道:“此事乃两厢情愿,那有这等举动,你且放手,我自随你。”义芳道:“我就放手也不怕你飞上天去。”随将手放了。姚小姐见他放了手,转身向外就跑。义芳道:“看你跑往那里去。”随赶来。
姚小姐口中喊道:“救命!”那管脚下高低,只管朝外乱跑。不料,天舛中有一把劈柴斧头,将金莲一绊,跌倒在地下。义芳见她跌倒,乘势将身向上一伏。姚小姐跌了一个面磕地下,见他伏在身上,一个鹞子翻身,将义芳跌下。刚刚凑巧,一把斧子在身旁,蕙兰伸手拿起,银牙一挫,恨了一声,朝天庭盖上“喀喳”一声,砍将下去。正是:宁在花前死,做鬼也风流。
沈义芳被姚小姐一斧砍死,脑浆迸出,死于非命。姚胁姐〕全无半点气力了,坐在地下哭泣,权且放下不表。
再讲林旭急忙忙走到馆中,见姚夏封在馆帮人相面。等他相完了,那人已去,林旭方才问道:“岳父为何欠安?”姚夏封道:“我平素全无什么病,此话从何而来?”林旭将花有怜之言述了一遍。姚夏封道:“那奴才说我,何尝看见他来?你今日问他,因何咒我?”
林旭别过岳父,慌慌张张走回相府,直奔书房,刚刚走到天井,见妻子坐在地下,不像模样,旁边一个人,花红脑浆,流得满地。林旭唬得哑口无言,半晌方才问道:“为何将他杀死?”姚小姐睁眼望着丈夫,哭道:“我原说不来,你偏要人来,今日险些中了奸人之计,情愿抵偿,有何话说。”林旭心中明白:“必是沈义芳见我不在,进来强逼和妻子,妻子不从,因此杀死。”
不表夫妻面面相觑,毫无主意,再言花有怜定计将林旭哄去,二爷进内,他就远远打听,见林旭回来,以为中好不着急,二爷许久不出,走到书房,探头探脑张望,不见动静,只得走进。到了天井,只见二爷直挺挺仰在地下,满地花红脑浆,唬得魂不附体,便高叫道:“你们好大胆,因何将二爷杀死?”
不一时,府中男女也不知来了多少,急报与老太太与大爷知道。老太太闻听此言,放声大哭,走来抱住尸首哭个不了。沈廷芳吩咐家丁先将林旭痛打一顿。可怜瘦怯怯的书生,那里捱得这班恶奴如狼似虎,打得浑身是伤。正是:浑身有口难分辨,遍体排牙说不清。
沈廷芳又吩咐仆妇、丫头〔将〕姚〔小姐〕打一番,便将二人锁了,写了报呈,即刻到山阳县去报。
说起这个知县,本是浙绍人,在部中做过书办,赚了几两银子,捐了一个县丞,后又谋干才,放了这山阳。此人姓沈名明,〔字〕白清,为人最爱贿赂,有人告到他手中,不论青红皂白,得了贿赂,没理也就断他有理,一味贪婪,逢迎上司,结交乡宦。淮安府百姓将他的名改了一字,叫做沈不清,又有一个号,叫做卷地皮。这日,正要升堂理事,忽见沈府报呈送上,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大惊道:“怎么?林旭夫妻因甚事杀死沈府公子?我闻沈太师最爱的是二公子,此乃我身上之事,须要上紧赶办。”即刻传出话来,着三班书役伺候,相府看验。
不一时,打道开锣,直至相府下轿。早有沈廷芳迎接。见礼,分宾坐下。献茶已毕,沈白清问道:“因何遭此大变?”沈廷芳道:“林旭夫妻夫故将舍弟杀死,只求父母做主,代治生舍弟伸冤。少不得差人进京,报与家君知道。”沈白清道:“自古杀人偿命,何必多嘱,待本县验过二公子,收尸再审凶手便了。”随将身走到尸场,公案现成。知县坐下,仵作将公子翻看一会,走来报道:“脑门斧伤致命,宽二寸九分,深二寸二分,周身无伤。”沈白清出位,自己又细看一分,吩咐仵作道:“不可乱,好好收殓。”又坐下标了封皮,吩咐带凶手上来。
众役将姚小姐带上,跪下。点过名,叫快头押下,回衙听审。知县起身,廷芳相送,道:“都是林旭同谋,务要抵偿。”沈白清道:“公子何须吩咐。”
知县回衙,坐了内堂,吩咐将犯人带进听审。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晓。
要知沈白清怎样断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沈白清出详各宪姚夏封得信探监话说沈白清坐了内堂,吩咐将相府杀人凶手带上来。原差答应,将林旭、姚蕙兰还到内堂跪下。知县提起笔来,门子叫道:“林旭。”林旭答应:“有。”又叫:“林姚氏。”蕙兰答应:“有。”点名已过,沈白清问道:“你夫妻二人因何将斧劈死沈府公子?从直招来,你知道本县刑法利害。”姚小姐扒上一步,叫道:“青天老爷,斧劈奸徒是犯妇劈的,丈夫并不知情,只求青天老爷将犯妇的丈夫释放,与他无干。犯妇情愿抵偿。”沈白清道:“你丈夫与沈公子是个宾主,你也不该下这等毒手。”蕙兰道:“今日丈夫去看犯妇的父亲,这奸徒走来,抱住犯妇,勒遍强奸,犯妇宁死不从,一时性起,斧劈奸徒是实,并无半字虚言,望青天爷爷详察。”沈白清道:“胡说,那公子怕没有三妻四妾,你将奸情赖他,希图出罪。必是你夫妻见公子富贵,因此商议害了公子的性命,要想谋占有他的家产。今日天网恢恢,事败,犯在本县手里。你可知罪?还不招来!”
林旭道:“老爷,容小人上禀,小人正在书房,有个花有怜走来,向小人说道岳文得病,急忙忙走回看视,看了丈人并未得玻那知是两个奸徒用的计,要强逼小人的妻子。只求老爷把花有怜拘来,一问便知端的。”沈白清将惊堂一拍,两边一声吆喝。知县道:“你这奴才一派胡言,自已砍死人,为何攀别人?你这个狗头不夹打,再不肯招认。”吩咐把这奴才夹起来,衙役一声答应,取过夹棍,“当啷”一声,朝下一掼,禀道:“大刑到。”只听得两边吆喝一声。林旭见夹棍,唬得魂不附体,连连禀道:“实是冤枉,小的不知。”沈白清大怒,道:“快把这个奴才夹起来。”众役一声答应,将林旭扯下丹墀,不由分说,扯去袜子,往下一踹。林旭大叫一声,登时昏死过去。
看官,你道这林旭前在杭州,被东方白夹过,至今尚未全好,每逢天阴,还要作痛,今又被这沈白清一夹,登时死去。沈白清吩咐取凉水喷面。不一时醒来,哼声不止。沈白清问道:“你这个奴才,可是同谋,要想谋占有他的家产,将公子砍死,可是真情?”林旭禀道:“小人乃是读书之人,岂不知礼法,并无此事。”沈白清听了,喝叫:“收!”众役一声答应,一绳收足。林旭复又死去,不一时醒来,口中连称:“老爷,小人受刑不起,情愿招了。”
姚蕙兰见丈夫要招,连忙扒上几步,叫声:“官人,你不知情,招甚么来!”沈白清吆喝下去,众役将姚蕙兰扯下去。知县道:“快快招来,怎样同谋杀死沈府公子?”林旭道:“小人一时同妻商议,指望谋占有他的家产,急求富贵,不料被他人识破,犯在老爷台下,情愿抵罪。”
沈白清道:“不怕你这奴才不招。”吩咐画供,松了刑具,带过一边,把姚氏带上来。问道:“你的丈夫招了同谋谋占有沈府家产、杀死公子,你有何辩赖?”姚蕙兰道:“奸徒实系犯妇砍死,丈夫并不知情。”沈白清大怒,道:“看你小小年纪,这般利嘴,你丈夫到招了,你还不招。”叫左右:“与我拶起来!”众役答应一声,如狼似虎,登时抄起。问道:“招也不招?”可怜那姚蕙兰娇皮嫩肉,何曾受过这般刑法,咬着牙关说道:“丈夫实实不知情,由你就拶死了,小妇人也没有什么说法,奸徒实是小妇人劈死,情愿抵偿,与丈夫无干!”沈白清大怒,道:“好个熬刑的妇人。”吩咐左右加撺,两边一声答应,加上三十撺。姚蕙兰打得十指连心,万分疼痛,只是不招,口中喊道:“奸徒,实是犯妇砍死,不关丈夫闲事,犯妇情愿抵罪!”沈白清大怒,吩咐衙役再加撺。众役答应,又是三十撺。姚蕙兰登时昏死过去,半晌醒来,口中叹了一口,道:“老爷把犯妇就拶死在法堂之上,也没有丈夫的罪。”
林旭在下边看见妻子一拶子又加了五、六十撺,心中好生难过,叫道“娘子,我到招了,你何苦受这般刑法,不如权且招了下来,也是一死。”姚蕙兰听了,恨一声,道:“这也是我前世里的冤仇,只得招了,同丈夫谋害沈公子,指望图占有他的家产是实。”沈白清见他们招认,吩咐松了刑具,叫他画供,带去收监,做下详文,通详备宪。正是:人心似铁非为铁,官法非炉却似炉。
沈白清将林旭夫妻问成死罪收监,这满城百姓那个不知沈府作恶,强占有人家妻子,霸占有人家田地,万方作恶,被这女子砍死,也是上天报应。沈白清这个狗官今日这般用刑,无故招了,将他送下监中,问成死罪。自古一人杀人,一人抵偿,为何要他二人抵偿?人人谈讲,个个不服。正是: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
且说姚夏封听得此言,唬了一跳,忙走到县前,打听实信,急急回来收拾酒饭,下监。走到监门口,用了些使费,进得监来,看见女儿、女婿,好不伤心,抱头痛哭。林旭双泪道:“岳父少要悲伤,这乃是小婿命该如此,死而无怨。”蕙兰道:“爹爹呀,养儿一场,不能养老送终,空费了一番劬劳、但沈义芳这个奸徒实是女儿劈死,理该抵偿,只是连累丈夫白白送命。”翁婿父女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姚夏封道:“你二人放心坐在监中,待我赶上南京上司各处告状,放你二人出狱。”商量已定,姚夏封辞了女儿、女婿,出了监中,要赴南京告状,也不知可能救得女婿与女儿的性命,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护国寺奸僧造孽马文山误陷土牢如今按下姚夏封告状话暂不表,且言钱林自从慌慌张张唬走,一路思想到何处去好,想道:“如今妹妹投舅舅那里去了,不如我也到山东去罢。”又恐人知他姓名,只得改他舅舅之姓,叫做马林。一路上,饥餐渴饮,直奔山东,思想家中之事不知怎样,又想母亲不知好歹。
那日,到了淮安府管辖地,名海州。听得街坊上传说此处有个护国寺,来了一个大和尚,是当今皇上替身,名唤水月和尚,奉旨住持护国寺,御赐许多东西。这海州知州时常同他来往。水月和尚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因此哄动海州地方,道他是个圣僧活佛临凡。这些百姓们求财得财,求子得子,无有不应。但凡人家没有子息,妇人斋戒,来往寺中礼拜。问水月和尚可有子息,他道:“你来求子,须要在寺祈梦,有无自有灵应。”他亲自送到一个净室,封锁,祈祷。到了夜间,水月和尚从地害中走来,装做神圣,特来送子与他。淫欲已毕,天明,依然往地窨子下去。邀他丈夫,只得说了有梦。那等贪淫妇人尝着滋味,不肯回家,因说道:“神圣吩咐过的,必须多日方能有验。”那个秃驴也不知坏了人家许多妇人。
马林听说有这般圣僧下凡,前去问问吉凶如何。一路来到了护国寺,见那个大寺院一个人也没有,一直朝里走来。来到方丈,并无僧人,信步到了一个内室,其实收拾得十分精致,四壁俱有名人诗画帖满。马林见无人在此,只管细细观看,兼之坐下相候。坐了一会,不见人来,立起身来,往外就走,见上面香几上摆着一个铜磬,磬槌现在。马林看见,拿起磬槌朝上“当啷”打了一下。那晓得“豁拉”一声,忽然开了两扇门,走出七、八个妇人来,俱是浓妆艳服,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妇人,抬头一看,见不是的,就说道:“你来,不是当耍的。你是何人?还不快走,迟些性命难保。”说毕进去,依然将门关上。
看官,你道这些妇人从而来?却是水月和尚看见人家妇女生得标致,至夜间带领徒弟打劫到此,任意淫欲。外边这个铜磬是他的暗号,他要进来,将这磬敲上一下,内里这些妇人听见磬响,开门迎接。
且言这马林听见这些妇人之言,只唬得魂不附体,急急往外就走,不想奸僧回来一撞,撞个满怀。马林看见,也不言语,只往外跑。奸僧走进,先看磬槌,不在原外,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他就紧三步赶出山门来,一声大喝,骂道:“你这狗头,跑到那里去?”马林见他来得凶恶,料然跑不掉了,立住脚,叫道:“师父,并未得罪。”水月和尚那里容他说,走来,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他,提起来,犹如小洋鸡子一般,轻轻提回到了净室,往地下一丢。走到廊下,拿起三枝槌子,在那云板上打了三下。不一时,走出十个徒弟,问道:“师父唤弟子们那边使用?”水月和尚道:“有个狗头擅入净室,看破行藏,是我拿回,现在净室。将他绑了,快取刀来,将这狗头杀了。”众徒弟一声答应,登时将马林绑了,跪在地下。水月和尚手执明晃晃的钢刀走来,骂道:“你这狗头,非是俺来寻你,是你自来送死。”马林告道:“小人无知,冒犯大师,恕小人不知之罪,求大师开一线这恩,放条生路,小人感恩不浅矣。”水月和尚喝道:“休得胡说,俺如今了放你不打紧,你这个狗头在外倡扬,岂不坏我的声名。”说毕,将戒刀就要杀他。马林告道:“既然大师不肯饶小人之命,只求大师留个全尸罢。”说毕,泪如雨下。
众徒弟们道:“既然这个狗头愿死,师父何必破了杀戒,不如送到土牢,结果他的性命便了。”水月和尚点头依允。众徒弟将马林推到土牢门口,将门开了,放了绑。众徒弟将他往里一推。那知这个土牢的有名锅底牢,一直滚到底,要想上来,万不得能够。众徒弟将他推下,依然关锁牢门去了。要想得活,除非转世为人。
马林滚在底下,睁眼一看,俱是黑洞洞的,并无半点亮光。伸手一摸,摸起许多骨头,他也不知什么东西,原来都是劫来的烈性女子不从,他就推入这个土牢,过不上数日,活活饿死,这些人骨头聚积在底下。可怜马林在底下放声大哭,“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在家,纵有官府拿我审问,不至于死。”又想老母病体如何,叫声:“娘,你那知道孩儿今日死在此处。”越想越哭,哭个不止,不分日夜,好不凄惨。不觉肚中饿了,如何是好?复想:“我身边现有几两人参,还是待亲煎吃的,幸喜带在身边,不如权且度命。”正是:命是五更寒山月,身如三鼓油尽灯。
也不知马林在土牢之内性命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武宗爷私游玩月林正国幸遇明君按下马林在土牢之内有人参度日不表,且说当今武宗爷时逢中秋佳节,在宫中饮宴,至更深时候,见月如同白昼,万里无云,〔道〕:“好月色也,寡人不免改换衣妆,向街坊玩月一回,莫负秋光月夜。”武宗皇爷原是一条游龙,自己换了衣妆,也不带内侍,悄悄出去了后宰门,到得街坊,信步玩月。只见许多妇女嬉笑之声,步月而来。武宗爷站在一边,让这班妇女过去。又往前走,抬头一看,见座高大府门,挂着一副对联在两边,写的是:门迎朱履三千客,户纳貔貅百万兵。
武宗皇爷看见原来是徐弘基的府第,“待寡人进去观望观望,好回宫去。”皇爷移步就往里走。门官不在,都去吃酒赏月去了。皇爷也不呼唤,竟自进了府门。步至东书房,听得书声朗朗,皇爷想道:“如此皓月佳节,不去步月赏玩,却是何人在此,这等用功苦读?朕且慢慢进去,听他一会。”书已读完,又听得他吟诗一首:皓月当空照绮楼,秋光皎清静中收。
樗材愧我窥全豹,月斧输他占上头。
壮志空怀情脉脉,抡才终挟思悠悠。
篝灯坐诵将勤补,羡盼乘槎得自由。
皇爷听他吟诗已毕,心中想道:“诗句清秀,真乃奇才,朕且看来,却是何人。”移步叫道:“弘基!”看官,你道吟诗的却是何人?原来就是林璋。自从被花荣玉黑墨涂脸,摧出贡院门首,因此一气投水。遇了定国公救了。次日,徐弘基上朝参见,皇上道他文武不和。徐千岁留他做了西宾,教训儿子。
林璋在内听见叫道:“弘基”,心中想道:“必是千岁长亲。”连忙走出迎接,口称:“老先生请了。”皇爷龙目一看,见是个儒生,头戴方巾,身穿无色直摆,生得五短身材,年纪约来五十以外。皇爷进了书房。林璋施礼,皇爷略略将腰弯一弯。林璋好生不悦,人将礼乐为先,树将花果为园,怎么这个人生得这般蠢材,同他见礼,这般大模大样?耐着性子,道:“先生请坐。”皇帝也不谦逊,公然坐在上面。林璋暗想道:“此人必是千岁爷的舅舅,他也不同我谦逊,怎么就坐下来了?”皇爷向林璋问道:“足下是徐弘基家何人?”林璋见问,想道:“我看此人品貌不俗,怎么吐出言语这么的蠢?”只得答道:“徐千岁世子是我教训的。”皇爷道:“原来是位先生,你是何出身?姓甚名谁?”林璋答道:“姓林名璋,字正国,金华人氏,举子出身。”皇爷道:“我方才窗外听你吟诗,诗句清秀,必是高才,为何去岁春间不去会试,出力皇家?在此做个西宾,何也?”林璋道:“去岁原进春闱会试,奈权臣当道,不许进场,只得权且居在徐府一载,待待下科。”
正说之间,耳听窗外一阵金风,风过之后,又听得微微细雨洒在芭蕉叶上。皇爷道:“我才听你读书之声,此刻又听见风雨之声,我有一对在此,足下可能对来?”随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林璋不用思想,随口对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皇爷听了,连声赞道:“真乃奇才。”忙将手中一柄画扇递过,道:“此柄粗扇相送足下。”林璋伸手去接,谁知没有拿得牢,失后掉落于地,将根边骨跌断。这柄扇子乃是碧玉做成的边股,扇面画的是长江万里图。皇爷看见跌断边股,好生不悦。林璋知道,随口说道:“边断乾坤在。”皇爷道:“好个‘边断乾坤在’。”即起身向外走去,也不作辞。林璋随后相送。皇爷走至书房门口,将一足放在外,一足放在内,回头向林璋笑道:“你知我出门是进门?”林璋想道:“说他出门,他就进门,说他进门,他公然出门。”林璋亦笑应道:“你知我送你是不送?”皇爷赞道:“好捷才。”大悦而去,竟自出了徐府,悄悄回宫。
次日五鼓,百官朝贺已毕,皇爷即传一道旨意:“速赴定国公府内,宣召金华举子林璋见驾。”
内使捧了旨意,飞马来至徐府,道:“皇上有旨,宣召金华举子林璋朝见。”林璋不知头绪,不肯进朝,道:“欠差大人召错了。”内使道:“皇爷御口传旨,岂有差错,快快应召。”林璋只得随了内使入朝。
到了金阶,内使奏道:“奉旨召到金华举子林璋朝见。”林璋朝拜已毕,俯伏金阶。皇爷道:“你抬起头来,可认得寡人么?”林璋领旨,抬头一看,只唬得魂不附体,原来昨晚就是皇爷!奏道:“臣该万死。”皇爷道:“卿有何罪,朕面试其才,知卿堪为国家梁栋。听朕封职:赐为御进士、翰林院侍读兼左都御史,加礼部尚书,代朕巡狩七省经略,敕赐上方宝剑一口,先斩后奏,钦赐七斩之权,一斩皇亲国戚,二斩驸马仪宾,三斩朝官宰相,四斩六部公卿,五斩贪官污吏,六斩举监生员,七斩土豪光棍。”看官,你道何为七省经略?乃是山东、江南、江西、湖广、福建、广东、广西这七剩〔皇爷〕道:“朕昨日所赐之扇,卿家所到之处,如遇拿不得的犯人,卿可裁一页子贴与本章之上,随到随奏,朕好批发。”原来此时天下官员、各省督抚上本,俱有一道帮本到内阁里。如今林璋但有本章,贴上一页扇面,就不用帮本,到皇爷面前。
林璋受封之后,叩谢皇恩,登时平地登仙。迎接官带,重又谢了皇恩。皇爷又道:“爱卿须要一心报国。毋负朕意。卿乃文员,须得一位武职伴卿前去巡狩七省,朕乃放心。”话言未了,只见黄门官驾前奏道:“今有江南总制操江汤英,奉旨朝见,在午门候旨。”皇爷传旨召来。
黄门官领旨,将汤英召至金阶。朝贺已毕,皇爷道:“朕久知你为官清正,召卿朝见,升为工部侍郎之职。”汤英谢恩。皇爷问道:“卿有几子?官居何职?”汤英道:“臣只有一子,名彪,一向随臣任所,并未报效皇家。”皇爷道:“卿子既未受职,召来朝见寡人。”汤英领旨。
不知汤彪召来见驾,封为何职,且听下回分解。787第五十五回奉圣旨谒相辞阁察民情理屈伸冤且说汤英领了圣旨,带了汤彪,来至金阶朝主见驾,已毕,皇上道:“你抬起头来。”汤彪领旨,将头抬起。皇上龙目观看,见他虎背熊腰,像貌魁伟,皇上大悦,道:“真乃将士也,朕赐你七省大厅之职,保护林璋,功毕回朝,论功封赏。”汤彪谢恩。天子望着林璋道:“朕着汤彪保卿巡视,卿可拜文华殿大学士沈谦为师。”林璋谢恩。天子袍袖一展,回宫。百官朝散。
林璋与汤公父子相见,各道其喜。林璋向汤彪问道:“不知舍甥冯旭可曾娶过甥妇否?”汤彪见问,回道:“老伯若问冯旭贤弟娶亲之事,说也话长。”就将始末根由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林璋大惊,道:“别后半载,就有如此大变,难得舍甥妇贤名可表,冯旭却在桃源悬我。”且不表。
话分两头,且言沈义芳被姚蕙兰劈死,面嘱山阳县沈白清将冯旭苦打成招,问成夫妻二人的死罪,详与上司。廷芳就修了家报,打发沈连去报父亲知道。沈连怎敢怠慢,不辞辛苦,连夜赶到京中,见了太师爷,叩头,呈上家报。沈谦折开家报,从头看毕,大怒道:“将姚氏、林旭速斩,以代公子报仇。”堂后官领下钧旨。
只见门官手拿手本禀道:“今有七省经略奉旨来谒相爷,现在府门伺候。”沈谦即看手本上写着的是“御赐门生林璋。”沈谦想道:“欲要会他,怎奈老夫心事不佳,欲要不会,他又是皇上御赐的门生,不得不会。”只得吩咐有请。
不一时,林璋进了偏厅。沈千岁出厅相见,林璋道:“太师请坐,待门生拜见。”沈千岁笑道:“贤契与众不同,乃天子爱才,御笔亲点之臣,只行常礼。”两下谦逊一会,行了两礼,站立一旁。沈谦道:“贤契乃贵客运来,那有不坐礼。”林璋道:“太师钧旨,门生告坐。”随打一躬,坐下。堂官献花已毕,沈谦道:“贤契,几时荣行?”林璋打一躬,道:“门生只在三两日内就要起身,故此今日来拜辞,老太师恕门生不恭之罪。”沈谦道:“此系钦命,正该如此。贤契若到敝地,老夫舍下有一命案,恐有凶手有人喊贤契的状子,不要准他的。但部文一到,将凶犯斩首,代吾子报仇。”林璋打一躬,道:“门生领命。”林璋又行了一礼,起身。沈谦送至仪门,道:“恕不远送了。”林璋忙打一躬,道:“老太师留步,请回。”登时出了相府,又往别衙门拜客。
到了花荣玉的府门,只投了个“年家弟”名帖进去。且说花荣玉只因花文芳被钱月英杀死,终日思想,忧成一病,告假养玻见门官手拿名帖进来,禀道:“今有七省经略拜见太师爷。”花太师接过各帖,一看林璋名字,又想道:“老夫抱病数日,未曾上朝,这个畜生怎么就放了经略?且自由他,等老夫病痊,自然摆布他。”这且不言。
次日,林璋辞王别驾。皇上着文武百官在十里长亭送别,林璋谢恩。来到十里长亭,众官把盏,林璋辞别众官,下船,三咚大炮,吹打开船。正是:一朝权在手,言出鬼神惊。
为何林璋不辞定国公,是何也?原来徐千岁却不在朝,却朝五台山去了。
林璋坐在中舱,与汤彪相谈别后之话,所过州县自有迎接,不必细说。那日,到了山东地界。林璋想道:“蒙天了洪恩,寄封疆重任,上答国恩,下察民情,岂可高坐舟中?我想到处俱有贪官污吏、恶棍土豪,不免改换衣妆,私行察访。”一面吩咐传中军。中军进舱,叩见大人。林公问道:“前面是地方?”中军禀道:“前面是兖州府管辖济宁州了。”林公吩咐道:“本院先自坐一小船前去私访民,尔等照常办事,不可泄漏,将舱门封锁。如有地方官迎接,一概不许通报。如若卖法,本院决不轻贷。”那中军又叩了一个头,答应,退出舱来,挽过一只小船,请大老爷过船。
林璋同汤彪更换服色,二人过船去了。坐船在后,慢慢而行。林璋与汤彪在小船之上,一路谈些家常。不觉林璋在船中要解手,吩咐跟随左右叫船家住船。船家将船住了,林璋登岸,汤彪跟随左右。
林璋见一派俱是空地,蹲下解手。汤彪远远站立相等。林璋蹲下,只见数十个屎头苍蝇飞来飞去,不一时,齐歇在林璋面前。林璋见这般多苍蝇,心中暗想:“必有原故。”解毕手起身,那些苍蝇越飞越多,不一时,将地下齐齐歇满。林璋看见汤彪,用手一招。汤彪走到面前,叫道:“老伯唤小侄有何吩咐?”林公道:“方才解手,见许多苍蝇歇在此地,我想必有原故。你可将腰刀就在此地掘他几刀,看是何物?”汤彪暗道:“皇上差他管七省经略,他连苍蝇也要管管。”没奈何,只得将腰刀出了鞘,就在那块掘了几刀。那知地土空虚,不一时,掘了一个大塘,看见底下有一物,汤彪大惊道:“有一个大包袱,不知里面什么东西。”林璋一见,大笑道:“我说必有原故,快些取上来,看是什么东西。”汤彪此时才服林璋,连忙将那包袱取上。要知是何物件,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姚夏封赴水投状林经略行牌准提再讲汤彪将那件东西取来,林璋见是个长包袱,叫汤彪打开。汤彪将绳挑断,见是一条单被包裹着,内里却是绸缎包紧,一层一层剥去,内里却是一个死尸。林璋细想:“见其尸坏动脑门,却是斧伤,那些花红脑子满面俱有。”林璋向汤彪道:“此人必是图谋害命的,但此事是无头之事,怎生拘问?无又尸主,又不知他的名姓。”想了一会,吩咐汤彪将那些绸缎五匹一匹拿起细看,只见机头上有六个字,织着“金陵王在科造”。林璋道:“有了这六个字,就有处拿人。”仍吩咐汤彪将尸首裹好,放下土去,将土盖好。
回船,又往前行,堪堪到了济宁州城池,林璋又与汤彪私行吩咐船家将船放到济宁州码头伺候,船家答应。
林璋一路走,来到了一个镇市,地名叫闸口,离城四五里之远,只见人烟凑集。来到闸口,十分热闹。林璋抬头一看,见钱店铺面前挂着两个钱幌子,柜内坐着一个人,生得奇形古怪。林璋暗想:“此人必是个光棍。”只见一人,挑了一担高粮草,挑了来卖。那人叫道:“卖草的,你这担草要卖多少钱?”那人歇下担子,道:“要卖一百文铜钱。”钱店那人道:“就要许多,与你肆拾文。”那人道:“少哩。”挑起就走。钱店那人道:“你不卖与我,下次不许走我家门口。”那人道:“官街官地,偏要走,看你把我怎么。”店内人便从店中跳出,骂道:“你这狗娘养的,敢回我的嘴!”赶上前打了他两个嘴巳子。那个卖草的被打不过,只得挑了担子去了。
林璋看见他,也不与他讲话,走进他店来,拿了一锭银子,与他换钱。那人入柜,将银子称了一称,就拿了六百个钱往柜上一掼,一屁股坐下去了。林璋道:“我白银子是一两二钱。”那人道:“只得八钱银子,与你六百二十文,扣二十文底子,把六百个足钱与你。”林璋道:“我的银子明明是一两二钱,你不信,拿来重称。”那人圆睁怪眼,道:“我这里换钱,没有多话说,要钱就拿了去,如若饶舌,将钱放下,任你要做甚么,武艺我是不怕你。”林璋道:“目下经略大老爷快到了,我劝你放小心些好,不可十分凶勇。”开钱店的那人闻听此言大怒,将六百个钱一手抓住,往柜里一掼,骂道:“你这该死的囚囊养的,我要你喊了经略状子,我再把钱与你。”林璋道:“你且莫慌。”说着说着,走出店门去了。汤彪看见,跟在后面。
走了一箭之地,又见一个钱铺了,林璋走进,将手一拱,道:“借问一声。”那店主人立起身来,道:“客官请坐,问什么?”林璋道:“那个闸口开钱店铺的姓甚名谁?为人何如?”那人道:“客官,你难道吃了他的苦了么?”林璋道:“我看他不像个开店的模样。”店主人道:“话长,等我说与你听,他就在此,最喜的私和人命,包管词讼,行强赌博。这个地方,人人惧怕与他。他开个钱店为名,那等不知道的走进他的店内,与他换钱,拿银子与他,听他把多少钱,不说什么的还是他的造化,如若与他讲究多少,轻者将银拿去,重者还要打上几个嘴巴子。也不知白白折拿人多少银子用了。”林璋道:“难道你们这里地方官不能治他?”店主人道:“那些被害之人气他不过,走到州里去告他,犹如击水拍水一般。州中三班六房都与他交好,看见他的状子,登时拿过一边,那里得到官府面前去。”林璋点头道:“此人叫什么名字?”店主人道:“他姓王,名字叫做王义。旁人见他凶恶,起他一个绰号,叫他做黑老虎。”林璋又问道:“你们这济宁州老爷为官可好么?”店主人道:“客官问我们这里州官太爷?为官清正,不爱钱财,断事如神,人人称他为青天,说起这位老爷,君子孙名文进,原做过杭州钱塘县,后升济宁州正堂。前任那冯旭之事,亏他活命的哩。”
林璋正与店主人说话之间,听得喝道,合城文武官员带领乒盯衙役人等如飞而去。林璋问道:“这些官员有何事情这等样忙?”店主人道:“听见说新经略大老爷快到了,想必这些大老爷出城迎接去了。”
林璋听说,将手一拱,别了店主人。汤彪依然随在后面,直往东门而来。但见河中客商船只并民间的船都被将爷赶开去了。汤彪将手一抬,小船到岸。林璋下船,问道:“是什么人赶船?”船家回道:“小人是大人吩咐过的,放在东门伺候,不想地方官带领衙役乱赶民船,清理河道,迎接791大老爷。小人们也不好回他,只得被他赶到此处,幸遇见大老爷。”林璋吩咐迎上去,船家答应。不一时,见岸上文武百官纷纷不绝,那些兵丁俱是明盔亮甲,在岸上奔驰。汤彪吩咐快些赶奔上去。船家怎敢怠慢,不一时,迎着坐船。船夫搭扶手,大人过船。
那济宁州带领文武百官直奔船边,手拿两个手本跪在船头,喊道:“济宁州知州带领属下等官跪接二位大老爷。”又见武职:游击、守备、管卫、千百、把总跪在船头,喊道:“济宁游击带领中军、千百、把总跪接二位大老爷。”看官,你道他们为何称跪接二位大老爷,是何也,原来汤彪封为七省大厅之职,所以如此接法。众官呈上手本,早有巡检官接了手本与中军,中军禀道:“今有济宁州合城文武官员叩接二位大老爷。”将手本摆在大人面前。林璋正待要看手本,猛听得一声喊叫“冤枉”,大人抬头,从窗中看得明白:只见一只小船,船头上站着一人,往河中一跳。不知此人有什么冤枉,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假老虎恶贯满盈真老虎与民除害且说林公正待要看官员手本,猛听得一声“冤枉”,那人朝水中一跳。大人在纱窗内看得明白,传出钧旨:“快叫水手搭救告状之人。”中军走向船头,叫声:“水手快些搭救。”水手怎敢怠慢,向河中一指,那告状人从水中冒起,喊道:“大老爷,大老爷!”依然沉下去了。那水手一个氽子气下去,一把抓住,从水中冒起。众水手看见,忙把挽子伸来,水手一把抓住,用力拖至船边,一齐用力拉上船来。
那告状人水淋淋跪在船头,也不言语,口内只吐清水。旋把舱门一开,大人睁眼一看,认得是姚夏封,想道:“这姚夏封为何称冤枉,赴水喊状?”吩咐中军将头子接来。中军官走至船头,叫声:“汉子,你的状子在那里?”姚夏封此刻方才明白,从腰中取出头子呈与中军。中军将油纸去掉,走进舱中,将状子摆在大人面前观看。
这姚夏封偷眼一看,认得汤彪站立舱中,转眼一看,上面分明是林璋,心中暗想:“原来就是我女婿的舅舅。”复又想道:“早知是亲家做了经略,状子上就该写冯旭名字,可惜写错了林旭。”
不言姚夏封暗想,且言大人将状子从头至尾看毕,想道:“怎么他女儿因奸不从,斧劈沈义芳,女婿林旭并不知情,山阳县为何夹打成招,将女儿、女婿问成死罪?自古一人杀人,一人抵命,为何要二人偿命?好不糊涂。”叫道:“姚夏封,本院细阅你的状子,一人杀人,怎么要二人抵命?这问官好不糊涂。本院准了,俟本院到彼亲提。”姚夏封禀〔道〕:“大老爷真乃明见万里,这一句我的女婿就有生路了。只是部文将到,惟恐一时出斩,大人到得迟,怎处?”林公听了,将头点点:“也谅得是,本院行文到淮,着地方官权且缓斩,候本院到任之后,亲提发落便了。”姚夏封叩了一个头,道:“多谢大老爷天恩。”中军叫道:“去罢。”姚夏封道:“是。”下了小船,去了。
且言林公传出话来:“着济宁州与游击过船,有话吩咐。”中军出舱道:“大老爷钧旨,传济宁州与游击过船。”一声答应,登时将小船傍拢坐船,知州与游击上了坐船,双双跪在船头,叫道:“济宁州知州孙文进今见大老爷。”那游击道:“济宁州营游击孔成见大老爷。”林璋叫游击进舱。孔成连忙起身,来至舱中跪下叩头,禀道:“游击孔成今见大老爷,不知大老爷有何吩咐。”大人道:“本院闻天井河口有个王老虎,是个光棍,可去锁拿,速解辕门,候本院到任之后听审,不可泄漏。倘若逃去,听参不便。”孔成连连答应,退出,过船去了。
又传济宁州知州进舱。孙文进答应,来至舱中,磕过头。大人吩咐起身,道:“本院未曾出都,久知贵州清廉。”孙文进打一躬,道:“卑职蒙大老爷作养。”林公道:“本院有一事相烦贵州,闻知济宁乃是重要码头,四路客商买卖什物中必有各色绸缎贩卖,贵州代本院在各缎店搬取杂色花纹绸缎,送至辕门,候本院挑眩其价决不短少,平买平卖。”孙文进打一躬,退出舱来,暗想道:“这位大老爷才到我这里,见面就要许多绸缎,我乃是个清廉官,那有银子应酬上司。如若不依,怎奈上方宝剑利害,只得上岸追伺候。”
这只坐船早到东门,三咚大鼓,吹打三起,住下。□□文武等官齐至迎接。大人传出钧旨:“令文武回衙,本院明日辰时上任。”
一宿已过。次日,文武早来伺候,三咚大炮,大人起身,坐在八人轿中,两边吹打,摆齐执事,直奔察院衙门而来。正往前走,只见两只乌鸦、一只喜鹊在轿前“寡寡鹊鹊”的叫,飞来飞去,不离左右。林公坐在轿中,见三个鸦鹊不离左右,林公想道:“必有跷蹊的事。”吩咐住轿,望着鸦鹊793叫道:“有什么冤枉可都叫三声。”只见那个乌鸦叫道:“寡寡寡”,又听那个喜鹊也叫道:“鹊鹊鹊”,林公随叫济宁州的捕快:“尔等可随着乌鸦、喜鹊去速拿一个穿白的、两个穿白夹皂的赴院听审。”捕快答应下来,大人依然往前而行。
不一时,到了察院门口,三咚大炮,两边吹打,大人升了大堂。各官参拜已毕,只见游击孔成跪下禀道:“王老虎已锁到了,见在辕门,请钧旨发落。”大人说道:“带进来。”孔成答应,离了大堂,吩咐犯人王老虎进。内役应声进来,来至丹墀,大人道:“打开刑具。”众役答应,开了刑具。王老虎跪下,不敢抬头,跪在下面。大人叫:“王老虎,你可知罪么?”王老虎禀道:“小人不知其罪,望大老爷明示。”林公笑道:“今有哪个掀钱的在本院台下告你,不知可是你么?”王老虎听说,唬了一跳,禀道:“小人买卖公平,不知为何告在大老爷台下?”林公道:“那人告你硬取他的银两,又道你叫他告了经略状了,你才还他的银子。”王老虎禀道:“大老爷,并没有此事。”大人道:“你且抬起头来,认认本院是谁。”王老虎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唬得魂不附体,原来就是昨日换钱之人,跪在底下只是磕头:“小人该死。”林公笑道:“本院知你是个光棍,包写包告,私和人命,开场赌博,强占有人家妻女,攘夺人的财物,结交书吏,无所不为,无法无天。”随向签筒内抓了八根签子,往堂下一掼。众役一声吆喝如雷,不由分说,将王老虎扯下堂来,拉去裤子。众役禀道:“求大老爷验刑。”大人道:“这奴才留他无益,取大头号板子打他四十,不可徇私。”众役听了,一声吆喝口堂,好不利害,打到三十以外,早已死去了。这才是:嫩草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降。
众役禀道:“大老爷,犯人已打死了。”大人吩咐拖出掩埋。
只见孙文进上堂禀道:“卑职绸缎俱在辕门外,请大老爷拣眩”大人道:“取上来。”知州答应,登时将那些绸缎俱已抬上堂来。大人只看机头,并不开看,一连看了百十余匹,都不中意。孙知州在旁想道:“这位经略大老爷不知要想什么缎子,这些缎子连一匹都不中意。”大人将绸缎一匹一匹看过,也剩不多少,拿起一匹缎子,机头上织着“金陵王在科造”六个字,向着知州道:“本院只取一匹,不知是那家店中的,贵州可将开店之人拘来一问。”知州打一躬答应。大人又道:“倘有客人在店,一同拘来,不可有失。可将那些不中意的绸缎发回,交带各店,不可倚本院的声名骚扰百性。”知州又打一躬,退下。大人方才退堂。也不知孙文进前去如何拘开缎店人与店中客人,回来如何禀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三鸟飞鸣冤喊状二秃被害命强奸且说济宁州孙文进领下钧旨,要拘缎店之人。来到缎行,店主人忙跪接。到了厅上坐下,问道:“昨日头役取缎子,还是你自造的,还是有客人在此?”店主人道:“现有客人住在小店行中发卖。”知州听了,叫头役将他主客赶着带往辕门听候审问,登时起身,来到辕门,将此事说与巡捕。
这巡捕转答中军,中军细细禀明大厅,汤彪禀明大人。即刻传外役进去,升了内堂,道:“带主客二人听审。”大人道:“先将主人带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店主人禀道:“小人叫做郑开成,在此开行多年,往来客商俱是现银购买客家,并未分文欠客。”大人道:“本院那管你客账。这匹缎子是金陵客人王在科的么?”郑开成禀道:“每年俱在小人行里发卖。”大人道:“每年累次来,今年家中有事,未曾到此。”大人道:“既未来此,这货怎得来的?”郑开成禀道:“每年王在科同他舅子来,今年只有他的舅子到此。这些货物是他的舅子在此发卖。”大人道:“他的舅子叫什么名字?是几时到此?”郑开成禀道:“他叫姜天享,是前月十八日到小人行中来的。”大人想道:“前月十八日,今日才到二十,不过个月,分明是姜天享与王在科同来,至半路上图谋害命。这王在科的性命必是他舅子送他的了。”又问道:“此刻有多少货物?其价值多少?”郑开成禀道:“缎子共有九百多匹,每匹价银四两有零。”
大人听了,心中明白,〔道〕:“带姜天享上来。”众役将姜天享带上堂跪下。大人说道:“王在科是你何人?他今现在何处?”姜天事听见大人问起王在科是你何人,唬了一跳,连忙禀道:“王在科是小人的姐夫,今年王家有事,并未曾出来。”大人问道:“你家姐夫还是与你合本的,还是王在科带你做伙计的?”姜天享禀道:“小人代姐夫出力的。”大人大怒道:“你这丧良心的奴才,你图财害命,将你姐夫杀死,你还在本院面前强辩,快快招来,免受刑法!”姜天享禀道:“小人的姐夫现在家中。”大人将795惊堂一拍,两边众役吆喝如雷,骂道:“你这奴才还要强辩,本院还你一个见证。你拿些绸缎包束尸首,斧劈脑门,不是你的姐夫王在科么?你这奴才早早招来,本院开你一线之恩,如若强辩,以大刑过来!”姜天享听了此言,唬得魂不附体,口中支吾不来,只是磕头求大老爷开恩。大人道:“可将怎样害了王在科的性命从直招来,本院开恩与你。”姜天享招道:“小人一时该死,同姐夫每年到此贸易,今年小人陡起没良之心,将姐夫谋死,不想天网恢恢,一月后就败露出来。”大人问道:“你这奴才,自己姐夫如何下得这般毒手?你若回去,你姐姐问你姐夫,你这奴才如何回答你的姐姐?”姜天享禀道:“那时小人不过是之乎也者回他。”大人笑道:“你好个之乎也者回他。”伸手向签筒内抓了六根签子,往下一掼。两边众役吆喝一声,将姜天享扯下,重打三十大板。
大人提起朱笔,批写道:
审得王在科姜天享一案,系江宁府上元县人氏,贩卖绸缎。姜天享陡起不良之心,图财害命,斧劈王在科脑门身死,将绸缎充作自己之货,在郑开成行中发卖。本院审明奸徒,不动刑具,自己招认。秋后将姜天享处斩。委济宁州到彼收尸。行文上元县,细查王在科家,亲丁到此领银。郑开成可将公价兑还交明,如有分文私弊,本院耳目最长,访出,决不轻贷。立案存验。
林公判断明白,传进知州,吩咐道:“将姜天事带去收监,速去收王在科尸首。”知州打一躬,领下犯人。大人叫上郑开成,吩咐道:“速将价银兑足,缴济宁州州库。”郑开成磕了一个头,答应下来,大人方才退堂。正是: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按下大人断案不提,且言济宁州的四个捕快领下林公钧旨,跟着乌鸦、喜鹊去处来去。四个捕快生怕飞了不在,紧紧跟住飞跑。那三个孽障一直飞往城外,只奔东北上飞去。四过捕快跑得满身是汗。约有离城十几里,忽然飞不见了。四个捕快不见鸦鹊,好生着急,说道:“怎生是好?这位经略大老爷好不清廉,若拿不得人去,我等如何担当得起?”内中有一人说道:“伙计,你们说这位老爷清廉,据我看起来,是个贪官。”三人道:“怎见得是个贪官?”“昨日我跟知州太爷去接,见面说就问大爷要绸缎,岂不是个贪官?我今日到公馆里去,遇见这三个孽障在面前叫,他就说是冤枉,叫我们随来拿人,这三个孽障又不知飞到那里去了。天色渐渐晚了,不如前面借个宿头,明日等我回他。”
四人商议停当,走向前去,不多一进,到了一个房院,只见四面墙垣倒塌,石碣上写着“差斗峰古寺”四个大字。四人道:“我们进去问和尚借宿一宵,明日上上进城去回他。”四人进了山门,静悄悄,并无僧人。一直往里走去,只见满地青草,长有尺余深。大殿两边倒败的不堪。进了大殿,只见有个菜园,菜园内数间房子,四人想道:“和尚必在这里。”四人走进菜园,听得有人嘻笑之声。四人走到门口,看见三个和尚在那里饮酒,正是两个穿白夹皂的,一个穿白的。四人一齐大喝道:“秃驴,你的事犯了。”走向前,将三个和尚锁了,连夜进城来禀大人。
次日清晨,禀复大人:“拿到三个犯人,两个穿白夹皂的,一个穿白的。”大人吩咐传点,开门,升了大堂,要审这案乌鸦、喜鹊告状奇文,不知怎样审法,凶手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赴市曹奸僧枭首暗探访私渡黄河话讲林公听得拿到两个穿白夹皂的,一个穿白的,自己也觉有些奇异,即刻传点,开门,升了大堂。
众官参见已毕,分列两旁。四个捕役跪下禀道:“小的们奉大老爷钧〔旨〕,行拿到三个犯人。”大人道:“带起来。”一声报门,将犯人带至丹墀跪下。林公问道:“原来是三个和尚,你们是何处寺院的?”只见那穿白的喊道:“大老爷在上,小妇人如拨云见日,血海冤仇可伸也。”大人听他自称小妇人,惊问道:“有什么冤枉,细细禀上来。”那妇人禀道:“小妇人本是兖州府人氏,嫁到福建漳州府。丈夫叫做朱义同,与小妇人回家看来。小妇人同着丈夫那日行至斗峰寺,天降大雨。我夫妇投寺避雨撞见这两个奸僧,将酒灌醉,丈夫不知怎样,将我丈夫害了性命。轮流强奸,又把刀剃了小妇人的头发,充做和尚。”林大人道:“你何不寻个自尽?”妇人道:“我丈夫死的冤枉,山海之仇未报,又兼奸僧防守最严,小妇人只得苟延岁月。”
林公听了大怒,将两个和尚带上来,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两个和尚战战兢兢禀道:“犯僧叫做一空一清。”大人道:“你怎样将朱义同害了性命?尸首现在何处?”两个和尚只是磕头,道:“求大老爷开恩,犯僧该死。”林公大怒,将惊堂一拍,两边吆喝一声,喝道:“快将这两个奴才与我夹起来!”两边一声答应,取了两付夹棍,将二僧夹起。这两个秃驴酒色过度,怎经得夹棍一收,早已死去,半晌醒来,疼痛难禁,料想难脱此祸,禀道:“大老爷,犯僧愿招了。朱义同的尸首现在菜园井中。”大人问道:“怎样害了他的性命?”二僧道:“他们那日夫妻在寺中避雨,看见他妻子生得标致,将酒把他灌醉,哄他到井边,将他推落下去,上面用土填满是实,占有他妻子亦是实。”
大人吩咐道:“济宁州将一空一清带去收监,速去斗峰寺井中打捞尸首,买棺收殓,将一空一清田产入官,置卖其余,与朱义同妻子领回兖州府去,事毕禀本院发落。”众役将二僧松了刑具。朱义同的妻子叩谢老爷。大人即时退堂。
济宁州当时到斗峰寺,将朱义同尸首捞起,备棺收殓。细查和尚田产,入官变卖,与义同妻子领柩回兖州府而去。济宁州回禀大人。林公吩咐济宁州将一空一清押赴市曹,斩首示众。知州怎敢怠慢,即刻回衙,将两具秃厮剥去衣裳,市曹行刑。炮响一声,两个秃厮驴头落地。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这林公在济宁州断这两件无头公案,人人都道龙图转世。林公离了济宁州,各官送出交界地方,方才各回衙门。
林公又同汤彪上了船。行到了黄河渡口,林公与汤彪上了渡船。等了许久,船上满了,方才开船。船家拿起篙来,荡起桨来。只见黄河水滚浪翻,好不惊人。
到了河心,船家放下桨来收钱,先从林璋要起,林公抬头一看,见他头戴一个草帽,身穿一件青布褂子、青色底衣,搬尖趿鞋,裹脚打腿,腰中束了一条打腰布,肩上有把夹剪,手中拿了个稍马子,一脸攀枝麻子,嘴上糊刷的胡子,林公暗想:“此人定不是个正道之人。”回道:“满船的客人,为何先从俺收起?”那人道:“女子当门户,前后不等。”林公向腰中取了六十文钱,道:“我与这位的船钱。”船家道:“这几个钱装了一个头过去。”林公道:“一个人要多少?”那人道:“过个黄河要三钱银子一位,你二人要六钱银子。”林公道:“六钱银子也是小事,但向人要银子也该放和气些。”船家道:“老子的平生本像,少说多话,快拿银子来。”林公随取一锭银子,道:“这是一两银子,你夹六钱去罢。”船家伸手拿过,向搭连内一丢,〔道〕:“你说是一两,四钱存在咱处,明日再渡一遭罢。”又向别人收取,但要三钱一位。那些人上了他的船,弄得来不来去不去,在个河当中心里,只得每人三钱与他。那些客人也有零星银子的,亦有整锭银子的,与了他,就向搭连中一丢。林公看在眼里。
船家收足了银子,方才拿起桨来,荡到岸边,丢下桨来,将木跳放在烂黄泥里,叫声:“众客人上岸。”林公见黄泥滩上,说道:“怎好上岸?船家长,自来古语说得好,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放到码头上,也好让我们上岸。”船家眼开怪眼,说道:“别人上去得,你也上去得。若不上去,咱把船放过去,再把三钱银子,如少一厘,拿黄蜡补足了。”
那满船客人谁敢作声,一个个没奈河,脱了鞋袜走下跳,来到黄泥地中,一脚踏多深,拔起前足,陷下后足。汤彪看见如此模样,好不焦躁。林公见汤彪一脸怒色,恐他发作,把头摇了两遥汤彪只得忍气吞声,说道:“伯父待侄儿脱了脚,驼你上去。”汤彪脱去鞋袜,走下跳来,相扶林公。林公说道:“船家长,你叫什么名字?”船家道:“你问咱的名字,咱老子叫桑剥皮,在这黄河渡口做了多年买卖。咱也知道你是个有来历的,不是咱说大话,就是坐牢、打板子、夹夹棍,哪样老子没有见过?只有上法场,我却没有。”林公道:“目下新经略大老爷快到了,难道你也不怕?”桑剥皮大怒,回道:“你何不在经略那边告我一状,谅你也没有这般武艺。”骂道:“囚娘养的,上去罢!”将手一推,林公站立不稳,早已一个筋斗跌下黄泥滩去,跌得满身都是黄泥。汤彪看见,不觉大怒,起来拔口腰刀,赶来要杀桑剥皮。不知汤大厅可能杀得桑剥皮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林公月下准鬼状臬司令箭催行刑话言汤彪见桑剥皮将林大人摧下黄泥滩下,心中大怒,拔出腰刀,起来要杀那桑剥皮。林公看见,叫声:“贤侄,快来搀起我来。”汤彪只得走来,将林大人搀起,驼在身上,从黄泥里带水拖浆驼到高岸之上。抬头一看,见一座庙宇,放下林公,脱去上身泥衣,晒在日色当中。林公见石碣上有四个金字,写着“黄河福地”。大人走进山门,见一位令官站立,手执一条金鞭,塑下像鬼狰狞。林公将手一拱,道:“请了。”就在门槛上坐下,脱去泥袜子。汤彪拿了,放在日色里晒。
林公吩咐寻只小船。大人同汤彪下了船。一路顺水,到了清江浦淮安城外。将近黄昏,吩咐住船,打点明日进城私访。
林公同汤彪用过晚膳,各自安寝。林公睡在舟中,左思右想:“桑剥皮这般凶恶,不知讹诈了多少百姓。明日到任,先除此处一害。”耳听得更鼓正打三更,翻来复去,总睡不着。伸手将舱门板推开一看,只见月光如荆又抬头看见一个和尚披枷带锁,跪在岸上,只向船上磕头,又有个身长大汉,也跪在旁边,手执一条铁绳,锁住和尚。林公一见,走出舱来,向着和尚叫道:“本院知你是鬼,你有冤枉要本院代你报仇,可是么?”那和尚将头点了两点,磕下头去。只见那个大汉将身跳起,铁绳一扯,拉着和尚就走。那和尚暗暗哭泣而去。
林公想道:“汤彪和船家都已睡熟,冤魂此去,我必须见个踪迹。”悄悄上了岸边,并不叫他们。见那和尚还在前面走,林公放大了胆,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只见一家“(口刮)喇”一声,将门开了,手中拿着一盏灯,口中叫关门,慌慌张张去了。不多一会,走回家,用手扣门,前面就是方才的男子,后面跟了一个妇人。进来,然后将门关上,只见那大汉将他带到门首,门内走出一个穿皂的大汉来,将这和尚已投带进门内去了。那大汉解了铁绳,将手一拱而别。猛听得里面小娃子之声,大人想道:“和尚已投胎去了。这段冤仇不知结到何时。”看官,你道先前那个大汉,是个解子;门内走出一个男子,是唤“稳婆”的;后从门内出来穿皂的,是位灶君。林公想道:“我必须记真在此。”抬头一看,有五六棵柳树。心中紧记。
离了此处,依然归了原处,轻轻悄悄的回船。汤彪与船家影儿也不知。林公依然睡了不言。
且说京中部文久已到了江西,移文到山阳县,又到七省经略文书,单将这案提审。沈白清弄得毫无主意,只得亲到相府,与沈夫人商议。拿出移文并文书与沈廷芳看,沈廷芳道:“老父母,这有何难,请放宽了心,林旭、姚氏出斩。但新经略是家父的门生,有什么言语,治生一一承当。”知县道:“经略好不利害,皇上钦赐上方宝剑,枉县有多大前程,敢不遵储依,只得要候大人到任,亲提审问。”沈知县告辞回衙,候大人到任亲审,这且不言。
再表沈廷芳将此言告诉老夫人一遍,沈老夫人忍不住,放声大哭,道:“娇儿死得好苦,京中详文已到,不想如今经略行牌又叫停斩。孩儿,仇人停斩,叫我心中何安。”说毕又哭。沈廷芳劝道:“母亲不要悲伤,孩儿想来,修书一封到金陵与世兄,叫那边行牌催斩文书就是了。那时经略到了,无奈宋世兄已先有催斩文书到了,业行斩讫,他纵有话说,也迟了。”老夫人道:“你世兄如今做什么官?行牌到了山县,不知可遵依?”沈廷芳道:“就是南京按察司宋朝英,是爹爹得意门生,也是爹爹保举他做个臬司。是山阳县亲临上司,令箭到了山阳县,不敢不遵,即刻提出林旭与姚氏,处斩市曹,与兄弟报仇便了。”沈夫人道:“孩儿快快修书。”沈廷芳答应,即刻写书一封,差了沈连。
沈连星速赶到南京,投了文书。号房见是相府来人,款待,〔道〕:“奈封宪衙门不便,书中之意尽知,但刻下请先回府,不日就有差官催去了。”沈连得了这番言语,只得回来,见了主人,如此如此说了一遍。沈廷芳将沈连这番言语向老夫人说知,老夫人方才放心,只等臬司差官到山阳县催斩。
过了一二日,臬司差官到了,进了山阳县衙门。沈白清见臬司差官到了,不知什么事情,连忙请进,见礼坐下。献花已毕,沈知县道:“请问尊兄有何事务到县衙门?”差官道:“今臬司大人有令箭一枝,着你将禁止府人犯狎赴市曹处斩,不可迟延。弟立等行刑。”沈白清道:“非是小弟停留,只因凶手父亲在经略大人手里告状,经略大人早有令箭,留此案候到任提审。”差官道:“现有大人令箭,不是儿戏,如若不斩,快写回文与我,去复大人。”沈白清见差官变脸,立刻就要回文,心中暗想:“如若依他出斩,又怕经略大人早晚即到,怎好禀复?若是不依,差官一回,提我上去,凶吉难保。”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不如将这差官软禁在此,竟自出决,倘经略大老爷到来,预先将此事禀明:现有差官令箭在此,不敢不遵。大人有甚言语,一总向臬司身上一摧便了。”沈白清主意定了,道:“年兄,何须着急。大人令箭催斩,知县焉敢逆拗?倘经略大人有甚言语,都是大人承当?”差官道:“这有何难,总有言语,是传家大人催斩,于你何事?”沈白清道:“既年兄如此说法,今日夜暮,明早出决犯人。”当时摆酒款待差官。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姚夏封法场活祭林经略暗进淮城话说山阳县款待臬司差官,已至三更,歇息。次日五鼓,升了大堂,标了监票,监中提出林旭、姚氏。
众役来到狱中,众役说道:“今日是你夫妻喜日。”说着,众人一齐动手,将身上衣服剥下去,登时绑起,推推搡搡,来至大堂。林旭、姚氏面面相觑,各各流泪。只见知县身穿大红吉服。众役将二人带至丹墀跪下,禀道:“犯人当面。”沈白清提起朱笔,在招子上批下。赏他们斩酒片肉,破锣破鼓齐鸣,推出宅门,押赴市曹典刑。哄动淮安百姓来看,招子写得明白:“奉旨枭首典刑,谋占家产杀人命犯人姚氏、林旭二人示众。”来看百姓拥挤不开,众兵役逐赶闲人。挤至法场,二人跪下,只等午时三刻就要动手。淮城之人哪个不知,都来看杀。
姚夏封闻得此言,唬得魂不附何,慌忙打了两个包子赶到法场,要来活祭。一头跑,一头哭,赶到法场,只见那法场挤得人如山海,怎挤得进去。姚夏封哭道:“老爹,请让让路,可怜我女儿、女婿负屈含冤,今日典刑,让我进去见他一面,也是我父女一场,少时,就要做无头之鬼。”说毕,放声大哭。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人跑得两汗交流,手中提了两个包子挤进。内中有认得的,说道:“列位开些,让姚先生进去,活祭他女儿、女婿。”众人见说,站开,让他进去。
姚夏封赶到里边,抬头一看,见女儿、女婿两膀背缚,跪在地下,招子插在肩上,头发蓬松。一见时,铁石人也要伤心,痛哭起来,两手抱住蕙兰。蕙兰二目一睁,双双珠泪,叫道:“爹爹,叫孩儿今死不足为惜,只是爹爹生养孩儿一场,你偌大年纪无靠,叫孩儿即死市曹,也放心不下。爹爹自家保重,千万莫想孩儿为念。儿夫无辜受这一刀之惨,儿婿二人死后,爹爹念我二人负屈含冤,收殓一处。”一面说,一面大哭起来:“今同儿夫不能在一处,但愿来生做个长久夫妻。”说罢,父女二人放声大哭。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父女二人哭得死去还魂。
姚夏封转身抱住女婿,叫道:“贤婿呀,死得好苦,都是我生这不肖之女连累与你。你的舅舅不知几时才到,若来迟了,你就没命了。我在济宁州告状,不知是你舅舅做到七省经略,若知是他,就写冯旭名字,他也早早赶来救你,他如今不知还在何处。”林旭叫道:“岳父,少要悲伤,还请保重要紧。也是小婿前生造此冤孽的,如今一次脱去又一次来。就是今日小婿死向阴司,五中也不能忘岳父大恩。”翁婿也是抱头大哭,按下不表。
且言林公次日同汤彪登舟到岸,进了淮城,丝毫不露出经略形像。这日正在前行,只见前面拥挤多人,有四五十个妇人拉住一个后生,约有十五六岁,那几个妇人手中拿着锥子,骂道叫道:“你若不说,我就拿出锥子钻你,那你的命就是我的命。”又有几个男人喊道:“不要与他说,只把他拉到山阳县讲话,活的还我个活的,死的还我个死的。”一起人推推拥拥,竟奔山阳县去了。
林公在后面跟定。内中见个老者,林公看见,将手一拱,道:“老丈请了,方才这般人因何拿铁锥子锥那个后生?”那老者:“客官有所不知,方才这后生怪不得人如此痛恨。这几房只有这一个儿子,每日同这个后生上学。方才的那个孩子姓许名成龙,今年十八岁了。不见的学生姓庞名起凤,今年方才十六岁。他二人是表兄弟——”正在说话之间,许多人从城中跑出。林公道:“这些人为何这等慌慌张张?老者道:“闻得今日杀人,想必是去看杀人的”。”林公道:“杀的什么人犯?问的什么罪?”那老者道:“这件事却是冤枉,无故两条人命,客官不厌烦琐,待老汉告诉你。”林公道:“一定要请教的。”那老者把林公一拉,道:“前面有个漂母祠,何不请到里边坐下,等老汉奉禀。”林公道:“甚好,甚好。”当下两人手拉手儿来到漂母祠茶篷坐下。老者道:“我们这淮安城中有个大乡宦,有两个公子,仗着父亲在朝做宰相,无所不为,惯放利债,盘剥小民,强占有人家田地,硬夺人家妻子。我们这湖踊上有一相面先生,所生一女如花似玉,招了一个女婿,到也是个读生之人。不知怎么,漏在二位公子眼内,将他夫妇二人说做西宾,请到相府里头。自然是强奸他的妻子,哪晓得这个女子烈性不从,举斧将二公子砍死。将他二人问成死罪,如今山阳县将他二人出决示众。”林公道:“一人杀一人,抵命罢了,为何连他丈夫都斩?”老者道:“人人惧怕他,是以这般光景,大公子吩咐山阳县,要他二人抵命。”林公道:“这个大乡宦姓什么?表字什么?被害之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老者道:“这个大乡宦乃是当朝文华殿大学士沈谦,大公子沈廷芳,砍死的二公子名义芳。西湖嘴上相面的先生叫做姚夏封。他的女婿名叫林旭,女儿叫蕙兰,再迟一刻就要做无头之鬼了。”
林公听见,吃一惊,原来是老师的儿子犯法。那天我记得姚夏封在济宁州投水喊头,我知行牌到山阳县,此案候本院亲讯。这知县如此大胆,不遵我的文书。抬头看日色,已经巳时,堪堪到午,起身道:“在下也要进城,前去看看,却认不得路,望老丈指引。”老者道:“不用指问,你看这些人都是看去的,跟着他们,自是法常”林公道:“承教。”将手一拱,别了老者,跟定众人进城,要救这起犯人。正是:达水漫流滩上月,快刀难斩梦中人。
也不知林公进城怎救他性命,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林经略行香宿庙府城隍各案显灵话说汤彪在前开路,林公在后走。无奈林公走不甚快,生得上身长、下半截短,古之云:上身长,伴君王;下身长,只是忙。”所以走不上来。
堪堪走到法场,只见里一层外一层人围裹着争看。猛听一声报“到午时三刻”,沈知县道:“斩讫报来。”汤彪三声大叫,道:“刀下留人!”众兵盯衙役唬了一跳,抬头看,前面一个虎形〔大汉〕开路,后面有一个客官打扮模样,一摇二摆,朝里直走,众人不知是谁。汤彪望着观上那些护法场兵丁,道:“俺看你们有几个驴头,还不让路!”众马兵一个一摸不着头绪,见那大汉说出大话,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见将缰绳一拉,马头一转,让开一条路来,在马上观看,看他见了知县怎样。
林公抬头一看,见一男一女两个犯人跪在地下,睁睛一看,唬了一跳,前面男子好像外甥。冯旭为何做了姚夏封的女婿?因什么改姓林?猛想道:“正是,我的外甥他改了我的姓了。我正要到淮安桃源县查外甥之事,不想竟在淮安〔山阳〕,今日绑在法场,我若到迟一刻,岂不误了大事。”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汤彪早和已认明白是冯旭,连忙走来,向着林公耳边如此如此说了一遍。林公点点头会意。汤彪走到知县面前,见沈白清身穿大红,公然端坐公座上面,汤彪大喝一声,道:“狗官,你还不下来迎接七省经略大老爷!俺看你这狗官有几个驴头。”沈白清听,唬得魂不附体,连忙走下公案,双膝跪下,道:“接七省大厅大老爷,小官该死,不知二位大老爷入境,没有远迎,恕不知之罪。”汤彪道:“快去接大老爷。”沈白清答应,连忙起来,见林公一摇二摆走来,双膝跪下,道:“淮安府山阳县知县沈白清迎接大老爷。”叩头。林公也不理他,走至公案上面坐下。沈白清膝下几步,跪在地下,只是磕头,不敢抬头。
那个姚夏封听见炮响,早被众役推拉半边。看见林公、汤彪到了,哭也不哭了,好不欢喜,走到女婿身边,道:“好了,救命王到了。”
那些护法场的马兵坐在马上,看见知县只是磕头,一个个跳下马来细察其情,方知是经略大老爷私行入境,飞报本官去了。
林公向知县道:“好大胆的狗官,本院前有行文,将这案停斩,候本院到来亲提发落,你难道不知么?若是本院到迟一刻,岂不误杀两条人命!”沈白清又磕了一个头,禀道:“大老爷息怒,容小官禀上。小官怎敢不遵大老爷的牌示,无奈小官的臬司差了差官,又有令箭催斩,小官怎敢违拗。现有差官并臬司令箭在此,非小官之罪。”林公道:“速将两个犯人放了绑,好生收管,如有差池,知县抵罪,候本院到任之后亲提复审。可将臬司差官收监。”知县又磕了一个头,退下,登时将林旭、姚氏放了人,带去收监,好生看管,又将差官拿下,一同收监,候大老爷发落。
不一时,淮安一府文武官员都到,跪的跪,接的接,通上手本。林公与各官见礼,道:“诸位年兄,请回衙理事。游击可在?”把那个游击唬了一跳,双膝跪下,禀道:“游击费全忠在此叩头。”林公道:“你可悄悄速去到黄河口渡船拿桑剥皮,解到辕门,不可走脱。”游击答应去了。
不一时,地方官备下大轿,众役伺候,请大老爷上公馆到任。林公换了冠带,坐了八轿。汤彪骑了顶马。三声大炮,两边吹打,众役开道前行。百姓纷纷拥看。正往前行,猛然一阵旋风,推以林公轿前。林公一看,想道:“此风必有原故。”吩咐住轿,向着那风道:“有什么冤枉,左转三转。”那风果然左转三转。林公取了朱笔,写了几行红字,仰行飞去。叫两差人道:“尔等随风而去拿人。”林公将朱笔一丢,谁知那阵风从地卷起,刮到半天里去了。那朱笔好一似个风筝,在天上乱转,转了一会,不觉去了。林公速叫跟去拿人。两个差人望着朱笔飞跑。林公方才起身。
到了公馆,三咚大炮。吹打三回,进了辕门,升了大堂。众役参堂已毕,大人退堂,登时发出告示:“于次日行香拜庙。”又发出一角文书到山阳县,提林旭这案,又提许成龙一案,着山阳县解到辕门,亲审。又发出一枝令箭,速到金陵拿按察司宋朝英到淮,审问他令箭催斩的原故。
吩咐已毕,林公在内同汤彪商议冯旭的话,道:“为何做了姚夏封的女婿?叫我如何断法?此案明日行香,必须宿庙。”
一宿已过,次日,各官早到辕门问安。不一时传点开门,林公坐了八轿。众衙役开道,来到城隍庙行香拜庙。道士跪接,两边吹打,大人下轿。早有礼生追伺候,将林公引到大殿,先朝拜万岁龙牌,后拜城隍。只打了三躬,有一道表文焚化井中,就请入净室献茶。传出话来:“各官与众役不必伺候,本部院在此宿庙,明日早一伺候。”巡捕官将大人钧谕传出,众役、官员俱散。
堪堪红日西坠,早见玉兔东升,一轮明月照耀如同白荆林大人端坐椅上,等至更深漏永,正交三鼓。正是:天上诸星朝北斗,人间无水不向东。
大人朦胧睡去,似梦非梦,只见阶下一人生上殿来,蟒袍玉带,粉底朝靴,将手一拱,道:“林大人请了,只因阴阳阻隔,天机不便泄漏。但淮城有许多公案要大人判断,叫判官将各宗各案人犯推来与林公过目。”判官推上各案事情,不知推出什么东西,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冯旭解辕见母舅林璋出票提有怜话说那阴官叫小鬼将各案人犯推来与林大人过目。不一时,小鬼拿上一枝牡丹花,却有斗大,四面有铃铛,站在面前。城隍道:“请林大人过目。”林公抬起头来,那一枝牡丹花连转三转,四面铃铛齐响,即时不见。又见推上一只牛来,却是两个头,也在林公面前转了三转,又不见了。又见推上一颗稻来,俱是花青的,也在林公面〔前〕转了三转,一时不见。忽然现出一轮明月来,照耀当空,下面一池清水映着,一时不见。又见下边还有各种故事,一时复过了。城隍道:“这些案件林大人已过目。”将手一推,林公忽惊醒,一身香汗,耳边听得更鼓三敲。思想梦中之事,一椿椿记得明白,左思右想,不知冯旭应在那件事上。正想之间,不觉金鸡三唱,早已天明,外边各官俱到。请安已毕,众衙役伺候,巡捕官传出话来,吩咐伺候回转察院衙门。三咚大炮,大人起身。那道士跪送。
不一时,到了察院,升了大堂。众官参谒已毕,林公道:“山阳县,本院先有文书到来,将林旭、许成龙解辕听审,可曾解到?”沈白清道:“人犯俱已带到,现在辕门听审。”大人吩咐林旭这一案先审,原告姚夏封听审。沈白清道:“是。”离了大堂,走到辕门外,带过林旭,吩咐道:“听审,尔等这供词一改,大人夹棍非比本县之刑,利害。”林旭口里只说这供原词不改,心中不怕,知道他舅舅做了经略。一声报“进”,姚夏封、林旭、姚氏蕙兰一同进来。来到丹墀,俱备跪下。众役禀道:“大老爷,犯人当面。”叫:“林旭。”林旭答应:“有。”“犯妇姚氏。”蕙兰答应:“有。”又叫:“原告姚夏封。”姚夏封答应:“有。”又叫:“家属沈连。”沈连答应:“有。”点名已过,吩咐将各犯带下去,先审林旭。众役答应,将各犯带过一边。
大人道:“林旭,不许抬头。你将问罪情由一一写来。”巡捕官将纸笔放下,叫林旭写来。林旭伏在丹墀,便把始末根由细写一遍:怎样花文芳谋婚,诬害人命,发配充军,半途遇了季坤释放。后来蒙姚夏封括我为婿,改名舅舅的姓,避祸淮安。后不幸遇见沈府花有怜,引进府来。沈义芳强徒强奸妻子。姚氏不从,将斧头〔砍〕死沈义芳。山阳县夹打非刑。无奈受不住刑法,只得屈招,问成死罪。从头至尾写了一遍。巡捕官接了,放在公案上面。
林大人观看良久,方知其中委曲。拿过山阳县原卷一看,上面口供内却有花有怜。〔想道〕:“何不到案,就问人一个死罪?本院宿庙,梦见一枝花牡丹,上面又有许多铃铛,莫非就应了花有怜身上?”〔道〕:“山阳县何在?”沈白清连忙跪下,道:“小官在此伺候。”大人道:“本院细看原卷,上有花有怜的名字,他并未到案对词,怎么就将林旭、姚氏二人问成死罪?”沈白清禀道:“林旭谋占有相府的家产,将公子义芳杀死,理当抵偿。”大人听了,一声吆喝,沈白清跪在地下,只是磕头。大人道:“做了父母官,必须推情问事,设法拿人。人命重情,怎么干证也不到堂,就将人问成死罪?你这瘟官如此糊涂。”吩咐带上姚氏来。
姚蕙兰知是舅公,料然不能加刑,走到丹墀下,便跪在一旁。林公道:“你同丈夫同谋杀死沈公子,现该抵偿,因何叫父亲赴水,喊本院的状子?把杀死的情由诉将上来。”那姚蕙兰口称:“大人听禀:犯妇生于贫门,颇知礼义。丈夫被花有怜诱进相府,做个西宾。又把犯妇诱进同祝那知奸贼串成恶计,要想逼犯妇通奸。无奈丈夫寸步不离,奸徒又生毒计。花有怜走来,说犯妇的父亲抱病危急。丈夫只得回去看我父亲矣。丈夫方才出去,那奸贼沈义芳走来,将犯妇抱住,口中尽吐胡言,要行强奸。当时犯妇哄奸贼撒手,就向外跑。不想脚下有把劈柴斧头,绊了一交,跌倒在地下。奸徒赶来,抱住犯妇。犯妇那时情急,举斧将奸徒一斧砍死,倒在地下。奸徒既死,其实丈夫并不知情。犯妇的父亲告了大老爷的状子,只求丈夫出罪,犯妇抵死无辞。”
林公问道:“沈连,林旭谋占沈府家财,后来怎么杀死你主人的?你把他杀死情形细细说来。”沈连道:“林旭不仁,见沈府富贵,同妻姚氏合心商议,将主人杀死。望大老爷代小的主人伸冤。”大人问道:“相府有许多人口?”沈连禀道:“有四百多人。”林公道:“林旭有多少人在你府中?”沈连禀道:“他只有夫妻二人。”大人将惊堂一拍,两边吆喝如雷。林公怒道:“好大胆的奴才,在本院台下支吾。相府人众,怎么谋占有他家家产?分明是你主人贪淫好色。有这般豪奴终日在外缉访美色,看见姚氏生得有些姿色,在主人面前串齐奸意,千方百计骗进府中,指望奸淫。谁知姚氏烈性不从,将主人砍死。这也是他贪淫好色之报,却是你们豪奴之过。本院问你,花有怜是你主人什么人?今在何处?”沈连道:“是小的主人的一个陪闲。”林公笑道:“原来是个篾片。住在何处?”沈连回道:“现在府中陪伴主人。”
林公道:“把花有怜拿来,限次日早。”提起来笔,标了票子:“速拿花有怜,限次日早堂面审。”原差领了票子。大人吩咐山阳县将犯人仍然带回收监,候拿到花有怜再审。又向山阳县吩咐道:“前有许成龙一案,带进听审。”一声答应,报门,犯人带进。不知林公怎么审这一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林公释放许成龙经略正法桑剥皮话说林公坐在大堂上,吩咐把许成龙这案带进听审。一声报门,来至丹墀跪下。林公往下一看,只见一个后生披枷带锁,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生得品貌端方。又见三五个妇人同个男子跪下在旁边。林公叫上一个年纪大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道:“小的叫庞元,不在的是小的儿子,名叫庞起凤,十六岁了,每日与小的外甥许成龙上学,早去晚归。忽然不见,至今十多天了,不知死活。小人怎不着急?小人只有此子,岂不绝了小人之后?望大老爷做主。”林公道:“本院却亲见这些妇人手拿锭子锥他。这许成龙是你外甥,也不该下这样毒手。”庞元禀道:“妻子原是唬他,叫他说出真情话来。”林公道:“你去喊了山阳县是什么口供?”庞元答道:“老爷听见是人命重情,把许成龙寄监,随即迎接大老爷,至今未审。”林公道:“你且下去,待本院问许成龙的口供。”
大人道:“许成龙,我看你小小年纪,与你表弟一同上学,同来同去,为何不见?你必知情,你可慢慢讲上来。如有半字虚言,可知道本院刑法利害。有人么?”吩咐下边看夹棍伺候。许成龙唬得战战兢兢,叫道:“老爷,小人实是冤枉。那日,同表弟到了半路,小人进城有事,叫表弟先回。到晚上,舅舅问起表弟,小人就说早已先回。彼时将灯球、火把寻了一夜,至今不见,求老爷做主。”林公道:“唤庞元。”庞元上来。林公向他道:“你儿子不见,不是你外甥害他的,且放他去回,本院还你个儿子就是了。”
正在那里审问,只见先前拿风去的两个差人跪下禀道:“奉大老爷钧谕,小的跟那风去拿人。谁知大人朱笔被风刮去,落在城中一个深塘里头。小人即赶来回复。”缴票呈上。林公道:“庞元、许成龙带去塘边伺候,本院亲自看来。”众役一声答应,即时抬过八轿,三声大炮,出了辕门。街上百姓纷纷前来观看。不一时到了,下轿。只见一池水清,深有丈余。林公吩咐:“着几个水鬼下去打捞,看何物件。”水鬼脱了衣服,一齐下去。
不一会,两个水手拉上一物到塘边,看,却是一个死人。只见浑身绳绑定,背上绑了一块石头,四十向外,眼中生出一颗稻来。林公想道:“本院宿庙,梦见一颗稻,就是此般。”说犹未了,只见塘边水鬼喊道:“又有一个死尸。”推在岸边,林公看了,是个后生,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生得齿白唇红。一般百姓拥挤争看。只见庞元放声大哭,抱住死尸,哭个不止。林公道:“是你什么人?”庞元道:“这就是小的儿子,庞起凤,必是许成龙推入水中淹死,望大人做主,代小人的儿子伸冤。”林公道:“你且收尸,待本院还那个冤家。”将许成龙放回,又收银两拿去,先将死尸收殓。吩咐开道,回察院衙门。
林公在轿中一路思想梦中之事,“梦见两个牛头,——待我本院出票子去捉牛二,便知端的。又那尸首长出一颗稻来,与夜中相同。待本院出票子拿那易道清。”只听得三声炮响,两边吹打,进了衙门。升了大堂,坐下标了票子:“仰原差去拿犯人牛二、易道清,当堂回话。限三日内拿来,如拿不到,重责四十大板。”差人领下这座无头票子,〔想〕:“叫我们哪里去〔拿〕那人?”
林公正要退堂,只见游击费全忠跪下禀道:“游击奉钧票拿桑剥皮,现在辕门,请大人施行。”林公听禀,吩咐带进来。一声报门,带到丹墀跪下。林公道:“桑剥皮,你抬起头来,认认本院。”桑剥皮抬头一看,只唬得魂不附体,原来就是前日过渡折,咱推他下黄泥滩上的,叫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该死,只求大老爷开恩。”跪在下面,只是磕头。大人道:“本院看你前日英雄哪里去了。想你在黄河渡口讹诈客商多少财帛,害了多少百姓。你的名字叫做桑剥皮,本院今日还你个剥皮。”吩咐游击将这个恶人带出去,剥皮揎草,在黄河渡口示众。费全忠答应。大人退堂不表。
且说游击带了桑剥皮,来至外边,将衣服扯去。挖了一个深坑,约有丈二深,约有丈二深。堆了些柴炭,引起火,就将炭火扇得通红的,把坑烧得滚热的。将炭火扒出,将桑剥皮松了绑,往下一推。桑剥皮大叫一声道:“我命休矣。”只在那热塘内乱滚,又不能上来,跳了一会,浑身枯焦,还有丝毫冷气。又打开一坛滴醋,向他头上一倒,只闻一阵香,送了他的性命。正是: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降。
又将桑剥皮从塘中拖起,用尖刀打脊背上一刀两开,用钩子一拉两边,剥下皮来。用草揎在腹中,发在黄河渡口示众。将他的皮撇在荒郊,听凭狗食狼吞,这且不表。
再说大老爷的四个公差奉大老爷钧票去拿花有怜回话。四人商议道:“这花有怜如今躲在相府,如何拿他?我们又不敢进相府拿他,怎的是好?”内中有一个说道:“真正这位大老爷不是好说话的。我们一同到相府,见机而作。他若发人出来便罢,倘不肯发人,我们回去禀官,凭大老爷上裁。”四人商议已定,竟奔相府而来,要提花有怜。不知可能拿得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经略拜本进京都廷芳计害死有怜话言四个公差走到相府,叫道:“门上有人么?哪位大爷在此?”门官出来问道:“做什么?”四人道:“我们是新经略大老爷差来的,府中有个人,要他当堂对词。大叔请看朱票。”与门公观看良久。见是要拿花有怜,〔门公道〕:“你们在此坐坐,待我回声大爷。”拿了票子进去,到了内书房,听得沈廷芳大叫道:“老花,事情反了。这个瘟官好大胆,初下车,一些民情不知,单将我家这案复审,停斩凶犯,将沈连当堂大骂一番,又将臬司差官收监。老花,你在我府中,不要出去,看他有甚么法儿来拿你。今日有我爹爹家报回来,说是林璋是我父亲的门生,当面吩咐他,叫莫将我家人命提起。如今将我兄弟仆人兜搜。明日写下家报,打发人进京去,报与我爹爹知道,坏了这个瘟官。”花有怜道:“全仗大爷做主。”二人正说之间,一时看见门公手中拿了票子,问道:“你手中拿的何票子?”门公道:“今有经略差了四个公差来拿花相公。”沈廷芳听了大怒,道:“什么人敢到我府中拿人。待我大爷出去,看他有什么话说。”从书房一路喊叫出来。来至大厅,便叫道:“家人何在?取木柴过来伺候,将这班狗腿打断了,看这个经略怎奈何我来。”四个公差句句听得明白,不敢言语一声。门公走出来,票子还与差人,道:“我家大爷现在厅上,你们当面去讲明。”四个公差皆不言语,谁敢进去挨打木柴。这淮安城那个不知沈大爷利害,说得出,做得出,况且我们大老爷是太师爷的门生,被他打了,何处伸冤?向着门公道:“我们奉公差遣,既然府内不肯发人,与我们何干。”
四人竟自去了,离了相府,商议道:“我们打个禀帖,见得身等不能入相府拿人,如若罗唣,相府大爷要锁起我们进厅痛打,因此上禀。”
林公正在内堂与汤彪商议冯旭之事,将花有怜拿来便知情由。忽见外边传进文书,大人细看差人禀帖。大人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花有怜拘不来,必是相府情虚。待本院亲走一遭。”吩咐众役传鼓开门。
不一时,众役齐集,搭过八人大轿。三咚大炮,两边吹打,众役开道,全班执事,竟奔相府而来。不一时,到了相府,将帖投过与门公:“请老太太金安。”三声大炮一响,进了府门,到了大厅下轿。
门公接了手本,慌忙来报与大爷知道。沈廷芳见此时经略亲来,这等威风,〔想〕:“若与我要这花有怜,倘他拿去动刑,招出人命是假,奸情是实,我相府岂不白白送了?如今倒不如回他进京去了,倒也干净。”忙忙见了母亲,将此言语告诉一遍。太太听了,也觉一惊,吩咐家人:“挂下帘儿,等我出去。”
门公走来,请林公道:“家主不在家,老太太请大人相见。”只听云板一响,夫人出堂。林公隔帘施礼。礼毕,家人移过坐儿。林公坐下,家人献茶。茶过,林公道:“门生下车以来,因国事纷坛,未得到府请安,望师母恕罪。”夫人回道:“大人奉命七省,理当代民伸冤理枉。”林公道:“这是门生分内之事。”夫人道:“大人,因何原故单单将我家命案提起?可怜老身的次子死得苦。”林公道:“非是门生停斩,因凶手之父在济宁赴水喊状,岂可出乎反乎之理。凶手招出府上花有怜诱奸,请师母将花有怜交出,带去一问便知真假。那时代世兄报仇。”夫人回道:“小儿已打发他进京去了。要在舍下,就与大人带去审问何妨,实实不在家中。”林公道:“花有怜一日不到,此案一日不能清结。门生只得要拜本进京,请旨定夺。”遂打一躬,辞出,上轿。众役开道,出了相府,回院而去。
沈老夫人看见林公脸上带了怒色而去,要拜本进京,忙将沈廷芳叫来商议。道:“母亲放心,些须小事,料然林璋必不能拜本。孩儿自有个主意。”
不表这边,且说林公回到察院,心中好生着恼,道:“本院钦命巡视七省,一个平民百姓拿不来,还做什么经略。”随即修成本章,就将皇上御赐的扇子上裁一页,粘于那本章之上。此本随到随进。住宿一宵,次日,三咚大炮,差官上马,星速飞去。这淮安城那个不知大人拜本进京。
沈连打听得明白,报与主人知道:“林大人有本进京。”沈廷芳听得,唬了一跳,道:“不好了,弄假成真,倘若奉旨要人,如何是好?如今若把花有怜送出,他的本章已经进京去了。”左思右想,无有主意。想了一会,道:“有了,不如将花有怜害死,永除后患。此事要与崔氏商议,看他肯与不肯。”就往花园而来。
崔氏看见,喜笑相迎,叫道:“大爷请坐。”连忙倒了一杯茶送来,叫道:“大爷请茶。”沈廷芳笑了一笑,叹了气,道:“为这个冤家白白送了我家兄弟的命。到今日要拿花有传,是我不肯。那瘟官拜本进京,倘若奉旨要人,将他拿到当堂夹打,他受不住刑,自然招出你我,不是就露出马脚来了,岂不被人谈笑?我同你商议,下个毒手,将花有怜害死,就无对证,你我就做长久夫妻。不知你心如何?”崔氏听了此言,也不知崔氏肯与不肯,怎样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林经略判出奇冤崔氏妇路遇对头话说沈廷芳说出花有怜的话,崔氏唬了一跳,低头一想:“我当初为花文芳害了魏临川,丢下我来,怕落花文芳圈套,跟了花有怜到了淮安。通了沈大爷,有缘。又不是我的真正丈夫,害了他的性命,与我何干?”即便笑了一笑,叫道:“大爷,妾身蒙大爷抬举。在此倒也格手格脚,不大方便。听大爷做主,妾身没有话说。”沈廷芳听了大喜,道:“不是我要害他性命,也是出于无奈,怕他日后到官,熬不住刑法,吐出真情,岂不害了我大爷之事?既然你真心跟我,我今晚上行事便了。”崔氏道:“只要做得干净为妙。”沈廷芳道:“包你干净。”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再讲林璋此时专等谕旨到来。前日差人去拿牛二、易道清,未曾到限。猛然想起,那夜和尚冤枉告状。本院下车,没有工夫,将此案搁起。今日闲暇,不免去查手一遭。吩咐中军传点开门,众役伺候出门。只听得吹打三咚,众役纷纷不知大人何处去来。中军传出话来:出东门,顺河岸而走。不一时,坐了八轿,到河边去。做什么?一路行来,出了东门,顺着河岸走去。
林公在轿内观看。众役到住船所在,大人吩咐住轿。汤彪下马,大人出轿。众役〔开〕道,大人行走观看。行了一刻,只见有一灯笼挂在门首,写着“王二房客寓”。大人抬头,见对面有数棵大柳树,正是此处,就往里走。众役手见,齐齐走来,一声吆喝。饭店里面人唬了一跳。大人走到天井,汤彪连忙移个坐儿。大人坐下,将饭店主人叫来。店主人摸不着头尾,即慌忙跪下叩头,道:“小人不知大老爷驾临,没有远接。”林公道:“你叫什么名字?开的何店?”店主人道:“小人名叫王奇,开了二十余年的饭店。”林公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王奇禀道:“小人今年四十九岁了。”林公道:“开了许多年的饭店,可杀死多少人么?”王奇唬了一跳,禀道:“并无此事。”林公道:“和尚也没有害了一个么?”王奇大吃一惊,禀道:“没有。”林公道:“十日前,你家三更天生下一个儿子,可是有的么?”王奇道:“是,有的。”林公道:“那是你的儿子么?分明是你的对头来了。你这奴才不知怎么害了一个和尚性命。和尚今来投胎,必定是报仇。”王奇禀道:“小人并没有害了这和尚命。”林公道:“本院还你个对证。”立起身来,走到卧房门首,林公道:“房中小孩子听了,你若是冤枉,就将大哭三声。”房中小孩子只哭三声,就不哭了。林公道:“你这奴才,还不招来!”王奇唬得魂不附体,禀道:“小人愿招。五年前,有个山西和尚在小店投宿,露了财帛是实。”林公道:“有多少财帛?今尸首在何处?”王奇事道:“百金财帛,尸首就在天井中。”林公道:“百金财帛就害人性命。”吩咐将这天井掘开。
众役动手,将地掘开丈余深,只见露出衣服。掘起一个尸首,却是一个和尚。将尸首抬上来,只见尸下一物,有足有头,还是活的,在坑里乱扒。汤彪在旁说道:“好大胆木鱼。”林公道:“不是木鱼,是身上流下来的血。一年下去一尺,到了千百年之后,那物就成形。这人才得五年。”叫众役取上打死。众人登时打死,并无肚脏,却是一堆紫血。人人看见暗道林公如神。
林公吩咐将王奇锁了带去,交与山阳县,秋后抵偿和尚之命。林公起身,向着汤彪道:“本院代这和尚伸冤,今不免叫和尚早早脱身去罢。”走到卧房门外,叫道:“和尚,本院准你状子,已将仇人抵偿你命,快快托生去罢。”只听得房中小孩子连哭三声,气就绝了。王奇的妻子还在那里哭泣。林公呼众役道:“将小孩子拖出,与和尚尸首一并同葬。王奇得百两财帛,令山阳县断三十两买口棺材收葬。”
大人上了八轿,众役开道,回衙门。百姓无一个不说是活佛下界。到了东门,三声大炮,进了城门。只见有一起送殡人,见了大人进城,连忙将棺材歇下,让大人过去。林公在轿子内看见一口火烧头的棺材,有一顶白布小轿在棺材旁边,轿内有一个妇人暗暗啼哭。大人耳中听得哭声不甚哀切,吩咐住轿,将这轿是妇人叫他出来听审。众役暗暗笑道:“这位大老爷好不兜搜,淮安府百姓一日不知抬多少棺材出城,怎么连送殡的人都要审起来了。”既奉钧谕,谁敢不从,只得走至轿边,喝道:“轿内是什么堂客,快些出来,大老爷立等听审呢。”轿内妇人唬得战战兢兢,不敢出来。众役等一会,又不见出来,伸手将轿帘一掀,说道:“早早出来到大老爷面前,免得我们动手动脚。”那妇人没奈何,只得从轿子内走出,来到大人面前。众役一声喝道:“跪着。”妇人只得跪下,不敢抬头。林公看妇人生得十分齐整,上穿一件新白绫大褂,下系一条白绫裙。林公摇头,道:“必有原故。”忙问道:“死者是你什么人?”妇人道:“是小妇人的丈夫。”林公道:“得何病症而死?”妇人道:“暴病身亡。”林公道:“就如此薄情,只与他一口火烧头的棺材,其中必有原故。”吩咐带回衙门听审。众役开道,回察院衙门。也不知审出什么冤枉,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林经略开棺验伤崔家妇当堂受刑话说林公带了妇人,进了察院衙门,升了大堂。带过妇人,问道:“你丈夫叫什么名字?住何居处?做什么生理?几时得病?先生下的什么药材?案存在何处?取来本院观看。快快实说上来!”
看官,你道这个妇人是谁?原来就是花有怜拐来魏临川的妻子崔氏。花有怜被沈廷芳害了性命,叫崔氏送出城外埋葬,遮人耳目。要早一刻抬出城外就无事了。刚刚抬到城门里,撞见大人进城,只得歇下棺材回避大人。哪知林公〔听〕那哭声不甚哀切,带回审问。这也是花有怜一生作恶报应,故有窄路相逢,遇着对头。
来到了堂下,崔氏禀道:“小妇人的丈夫叫做崔有怜,杭州人氏,本是个清客出身,住居沈府旁边,今年二十岁。偶得暴病身亡,却没有请医生诊视。”林公听了妇人口气,一派胡言,便道:“你若不实说,本院就要动刑了。”崔氏道:“大老爷钢刀须快决,不斩无罪之人。”林公听了大怒,道:“你这泼妇,好张利口。”吩咐拶起来。众役一声答应,登时拶起。林公问道:“招与不招。”崔氏大叫道:“冤枉,难招。”林公问道:“你道是冤枉,本院开棺一验你丈夫是何病症而亡,照供便罢,若是有伤,你便怎么回我?”崔氏道:“情愿认罪无辞。”林公见这妇人顶真一边,即便吩咐松刑。崔氏想道:“料想大人不能开棺。”为何?律条上载。“开棺者斩,挖掘坟墓,只见棺者绞。”妇人识认此律,是以大胆硬禀。不想林公传了淮安府来,吩咐:“带这妇人去收监。着山阳县仵作伺候,本院明日开棺验伤。”崔氏跪在丹墀,禀道:“有了伤痕,小妇人认罪。若无伤痕,大老爷怎样么?”林公道:“你这妇人好张利嘴。无伤痕,本院罢职!”大人退堂,淮安府将妇人带出收监不表。
且言沈廷芳的家人送花有怜棺材出城,不想遇见林公,将崔氏一拶子,明日要环节棺验伤,连忙报与大爷知道。沈廷芳听了大惊,跌足道:“罢了,罢了,怎么恰恰遇见这个瘟官。”口中骂了家中小使道:“你们这些人都是死的?看见这个瘟官,就该把棺材抬回来便了。”家丁道:“小的们见大人来了,吩咐抬的人歇在半边,等他过去。不想遇见花大娘在轿中哭泣,彼时经略见他哭的不甚悲切,住下轿子,带过问了几句话,就是一拶子。”沈廷芳道:“我娇娇滴滴的那美人怎受得这般刑法,如今却在哪里?”家人道:“收禁在监。”沈廷芳道:“你们快快带个信儿与她,叫她死也不要招出来。我大爷自然代她料理。”家人答应去了不表。
再言林公次日传点开门,到尸场验伤。众役开道,三声大炮,出了辕门。来到尸场,只见那公座摆得现成,早有人把棺材抬来伺候。淮安府又把崔氏带来。林公坐下,仵作上来,叩过了头,禀道:“大老爷,开棺验伤。”林公道:“速上去开来。”仵作一声答应,走来,拿木椿打钉。将棺材头抬起,猛然向下一行丢,在椿上“咯喳”一声响,材头离了三寸;又端起来一丢,离了四寸;再四五下一丢,棺材猛然开了。将尸拖出来,林公出位观看。死者青春年少,约有二十向外年纪。身上穿的元色直摆,足下镶鞋绫袜,并无装殓,就是本来之衣。林公坐在尸场,仵作动手剥去衣服,将尸首翻来复去,细细验了一会,并无一处伤痕,禀道:“大老爷,并无伤痕。”林公站起身来,走至身边,亲自验了一会。仵作将尸首又翻来复去,林公看了,并无半点伤痕。崔氏走来,哭泣道:“我的丈夫呀,你死的好苦。”抱住尸首,哭的无休无歇,叫道:“丈夫,你今日遇见这位老爷翻尸倒骨,要验伤痕,如今伤在那里?”林公听了“无伤”,传淮安府,吩咐道:“将妇人收监,调桃源县、海州、宿迁县、高邮州四处仵作,明日调来重验。如若无伤,本院亲自拜本罢职便了。”淮安府打一躬退下。
林公叫上仵作,问道:“你可处处验过?”仵作禀道:“小人凡致命之处都已验过,并无伤痕。”林公道:“你这奴才莫非受了钱财,朦混本院?今调四处仵作到此重验,如果无伤便罢,若验出伤来,你这奴才的狗命莫想得活。”仵作叩头禀道:“小人怎敢卖大老爷的法,其实无伤。”
大人起身,回转察院。坐在那轿中思想:“验他的尸首并无伤痕,又不像有病之人,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将这火烧棺材与他,其中必有原故。”到了辕门,三咚大炮,进了内堂。与汤彪商议此事,汤彪道:“且等调四处仵作来。”不表。
再言仵作回家中。此人姓〔陈〕名有,年纪四十岁了,娶了一个后婚,姓武。妇人年纪二十四五岁。夫妻倒也相爱。陈有想道:“我在山阳县当了二十多年仵作,没有见过这个尸首,并无伤痕。明日要调四处仵作重验。”正说之间,到了自家门首,用手敲门。武氏走来开门。陈有坐下,闷闷无言。武氏问道:“今日回家,为何不乐?”陈有把今日开棺验伤的话说了一遍。武氏道:“你验了几处伤?”陈有道:“两耳、鼻、口、眼、肚脐、下身、粪门细验过,并没有伤痕。经略对我说了许多狠话,故此不乐。”武氏笑道:“你买件东西请请我,我教你去验。”陈有道:“俱验过,无伤。伤从何来?”武氏道:“头顶可曾验过?金针伤致命,是看不出来的。”陈有道:“好个头顶内金针伤,我却忘了,没有验过。明日当面禀大人,且过一宵。”
次日,林公升堂。陈有禀道:“昨日小人回家,想起头顶内没有验过。容小的再验验。”林公听了,即刻传众役再到尸场走一遭。也不知此去可验得伤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林经略二次开棺宋朝英辕门听审话说林公到了尸场,陈有禀道:“大老爷,验尸。”大人道:“速去验来。”陈有答应道:“是。”来到棺材前,将棺材盖揭起,将尸抬出,把他头发打开细细验看,只见头顶内有点亮光。陈有跪下禀道:“大老爷,小的才验,尸首头顶有伤,有一物,不知是什么物件。”林公出位,走至尸边一看。陈有取出一把小钳子,拔出一物,不知是什么。只见头顶上冒出一物,随即冒出许多血来。陈有献上。林公一看,见是一根金针,约有二寸。吩咐收尸,林公观看标了封皮,封了棺材。开道回衙,升了大堂,把陈有带上,问道:“你昨日为何验不出来?今日为何有了伤了?”陈有道:“小的一时想不得到,大老爷又要调四处仵作来验,回家告诉妻子。是小人的妻子教我。”大人问道:“你妻子多大年纪?是继娶夫妻还是自幼的夫妻?”陈有禀道:“小人的妻子是去年娶的一个寡妇。”又问道:“你妻子何氏?”陈有禀道:“小人的妻子武氏。”林公道:“他是个妇人,如何知道?必有原故。待本院拘来,一问便知端的。”随即标了两张票子,一张提崔氏到辕门,早日早堂听审;一张票子去拿陈有的妻子武氏。大人方才退堂不表。
再言四个公差领下大人钧票去拿牛二、易道清,限三日到案听审,〔想道〕:“这一案是无踪无迹事情,只限三日,叫我们到那里去拿人?今日也是三限,就要逢比,一些形影全无,怎生是好?明日就要上比较。”内中有一个人说道:“人人道这位老爷清廉,据我看来有些糊涂。出了这张票子,叫我们去拿牛二、易道清,也不知为的什么事情,连累我们打板子。我们今日见到酒馆内吃酒会,散散闷去。”
彼时四人到得酒馆,坐下吃酒。只见外边一个走来,对店主人道:“请了。”店主人叫声:“牛二爷,请坐。”把他邀了进来,坐在这四人旁边,店小二取了酒菜,与他对面坐下吃酒。店主人道:“连日生意平常,得罪牛二爷驾临。明日一准送到尊府。”牛二道:“不然,我不进城有个原故,明日客人要动身,故尔凑银子与客人。”店主人道:“决不误事。”四个差人听得明白,就要动手。四人丢过眼色,一齐站起身来,道:“牛二哥,你的事犯了。”牛二与店主人吃了一惊。四个差人拿出票子,又把铁绳拿出,往地下一倒,〔道〕:“知事的不要我们动手。”牛二与店主人看见票子,道:“四位请坐。但不知经略大老爷拿我却为何事?”四人道:“且到大爷大堂上去讲话。”说着就动手把牛二锁了。就时把个饭店就挤满了人。内中有个道士多嘴:“牛二哥也还有些脸面,有话请坐下来说。”店主人道:“易老爷说得有理。”四个差人听了一个:“易”字,暗想道:“莫不是两案俱破了?道士就要坐下,再问他。”四人都坐下,道:“这位老爷是那座宝利?尊姓大名?”道士说:“小道东门外清虚观住持,贱字易道清。”四个差人道:“来得正好。”将票子取出,与他一看,亦用铁绳锁起,连牛二齐带到辕门而来。
一宿已过,次日传点开门。不一时大老爷升了大堂。只见淮安府带了妇人辕门伺候,臬司宋朝英俱至辕门伺候。大老爷升了大堂,一一报名已毕。正待要审,只见四个公差跪下禀道:“奉大老爷朱票去拿牛二、易道清,现在辕门听审。”大人吩咐带进来。一声报门:“犯人进!”二人来至丹墀。点名已毕,林公吩咐把易道清带下去,便问:“牛二,你做什么生意?”牛二道:“小人是个屠户,今日城是讨当,遇见大老爷公差,不由分说将小人锁来,也不知为的什么事情,求大老爷开恩释放。小人是个小本生意,一日不做,一日就没食用了。”林公道:“你为何把庞起凤丢入深塘?从实招来,省得本院动刑。”牛二道:“小人不知什么庞起风。”林公道:“你这奴才,不动刑,料你必不招认。”吩咐将夹棍夹起他来。两边一声吆喝,就将三绳收足。牛二咬定牙关,不肯招认,口中只叫“冤枉”。林公道:“他不招,拿鞫杠敲这奴才。”众役一声答应,拿起杠子,照定夹棍打了三、四下。牛二一声大叫,昏死过去。不一时醒来,叫声不绝,叫道:“大老爷,小人愿招了。那天,小人该死。每朝见两个学生同上学堂,由小人门前经过,生得实在俏雅。那天,只见一个独行,小人陡起不良之心,将他哄到树林,欲行鸡奸。谁知那个小孩子不从。小人唬他道:“你若不从,我便丢你下水。”那学生道:“宁可死于水中,此事断不能做。”小人就将他推入水中,小人就走了。后边不知那个学生不曾扒上来。”林公道:“你既招了——”吩咐松刑,骂道:“你这千刀剐的奴才,鸡奸,陡起毒心,将人谋死,绝人家后代,真乃可恨。”向签筒内抓了一把签子,向下一丢。众役一声吆喝,如狼似虎,将牛二扭下,打了三十大板,打牛二打得死去还魂。吩咐淮安府带去收监,三日后立决此人,以抵庞起凤之命。这些百姓无一个不赞林公断事如神,将这没头没脑之事俱皆审出真情人,实乃天神下降。许成龙与合族人等往辕门焚香,叩拜叩谢林公。
淮安府将牛二带下,林公吩咐带易道清听审。众役一声答应,将易道清带至丹墀跪下,禀道:“犯人易道清当面。”林公点过名,要审易道清。不知怎么审法,好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易道清立毙杖下陈武氏得放归家话说林公将易道清带上,问道:“你是那里的道士?住居何处?”易道清禀道:“小的是本处人氏,在虚观修行。”林大人道:“你做了几年道士。”易道清禀道:“道士修行十余年。”林公道:“你做了十多年道士,可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易道清听了,唬了一跳,禀道:“道士出家人,怎敢害人的性命。”林公喝道:“你将人害死,拖在深塘,还说什么没有害死人命。快快招来,本院开你一线之恩,活你的狗命。若还抵赖,看夹棍伺候。”易道清口中强辩。林公大怒,吩咐夹起来。众役一声答应,拖下丹墀,拉下袜子,套上,往下一踹。易道清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半个时辰方才醒来,心中叫道:“救苦天尊。”林公道:“招与不招?”易道清喊道:“大老爷夹死小道,也是枉然。”大人大怒,吩咐一声“收足!”众役答应一声,又是一绳收足。易道清死去,半晌醒来,叫道:“大老爷,小道愿招了。五年前,有一孤客借宿,小道化他十斤灯油,就允了。我当时就将灯油银称下。露出财帛,小道起了歹心,将他用酒灌醉,将他绑起,用一块石头绑在背后,掼于深塘。这是实情。”林公道:“共有多少财帛?是那里人氏?”易道清道:“只得四十余金。却是山东人氏,到江南做生意的。”林公大怒,骂道:“你这个丧良心的贼徒,为四五十两银子就害人的性命。他的父母、妻子儿女倚门而望。”吩咐:“将银还了本院,也没有什么法儿抵偿他人之命。”把一筒签子往下一倒。众役吆喝一声,走至堂下,把易道清拖下丹墀。打到三十以外,堪堪气绝。众役禀道:“道士打死了。”林公吩咐拖出荒郊。众很答应。个个害怕,小人心惊。正是出生入死,衙门好生利害。
大人吩咐带陈有武氏上来。武氏唬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答应一声,报门,来至丹墀跪下。林公点过了去,只一看,这妇人生得十分俊俏。大人问道:“陈有可是你原配夫妻么?”武氏道:“小妇人是后婚嫁与陈有。”林公道:“你先前丈夫得何病症而死?棺材在哪里?”武氏唬了一跳,禀道:“前夫是痨病而死的,棺材是火烧了。”林公道:“守几年孝后嫁与陈有?”武氏禀道:“小妇人守了四年孝,吸因家业凋零,又无儿女养活,因此嫁与陈有。”林公问道:“头顶金针致命之伤是你教导陈有报出伤来的么?”武氏道:“是小妇人说的。”林公把惊堂一拍,两边吆喝一声,骂道:“你这泼妇,还在本院面前支吾。把从前之事:与何人通奸,谋杀亲夫,从实说来,如有半字虚言,本院刑法利害!”武氏禀道:“没有此事。”大人大怒,道:“上拶子,拶起这个泼妇。”众役一声答应,拶起武氏。武氏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半个时辰醒来,叫道:“大老爷,小妇人受刑不起,情愿招了。”林公问道:“你前夫叫什么名字?”武氏禀道:“前夫叫做王齐,是个木匠。是因早出晚归,家中无人。隔壁有个张友,与他往来。只因夜间不能常会,因此张友陡起毒心,将金针害了亲夫性命。”林公道:“张友如今在那里?”武氏道:“只因与小妇人来往数年,得了痨病,去年死了。小妇人才嫁陈有。”
林公听了,沉吟半晌,想:“张友已死,不必究问。”叫上陈有,道:“你这妻子不是良善之人。谋害亲夫,本院不究,宽恕他了。量责几板,与你领回去,小心待他。”陈有叩头谢道:“大老爷开恩。”林公吩咐将武氏松刑带上来,道:“本院要问你个谋死亲夫之罪才是,本院姑宽免究,饶你的性命。你与陈有做定夫妻,务必须要改过,莫起歹心。倘若再犯在本院手里,难免刀下之苦。”伸手向签筒内抓住六根签子,往下一掼,“责你几板,禁你下次不许如此。”众役一声吆喝,将武氏拖出仪门,打了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死去还魂。带至丹墀跪下。林公道:“你知自己之过么?从今以后,休起不良之心害你丈夫。去罢。”武氏叩头,谢过大老爷。陈有领了妻子武氏回去不表。
大人正欲再问别事,听得辕门外人语喧哗。大人传出〔话〕,问何人喧哗。中军官忙忙走出,只见许多百姓拥挤在外。中军官问道:“所为何事,如此喧哗?”百姓禀道:“小人们是海州的百姓。因有护国寺内来了一个奸僧,名唤水月和尚,是万岁爷的替身,住持本寺。这个奸僧淫人家的妻女,内里起造土牢,无所不为,因事没有,四处找寻。百姓受害,因无处伸冤,望大老爷与万民伸冤除害。”众人随将公呈递与中军。
中军拿了公呈呈上,摆在大人面前。观看良久,林大人摇头道:“哪有此事?”忽然想起本院下马宿庙,曾梦见一轮明月映在水中,莫非水月就是这个和尚,叫做水月和尚?向中军道:“把这些递公呈百姓为首的叫几个上来,待本院问他。”中军走出,叫了几个百姓进来跪下。林大人问R91道:“据你们公呈上说,这和尚如此凶恶,难道地方官不知么?”百姓跪禀道:“因他是皇上御替身,故尔地方官不能管他。”林公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今待本院细访,如果然是真,待本院替尔等百姓除害。”众百姓叩头而去。
大人吩咐带那出殡的妇人上来听审。也不知审出什么口供,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林公严刑拷淫妇崔氏受刑吐真情话说林公叫带那妇人听审。崔氏战战兢兢进来。外边报门已毕,带至丹墀跪下。大人点过名,问道:“你是何氏?丈夫叫什么名字?你与何人通奸,用金针害了丈夫性命?从实招来。”崔氏顺口答道:“丈夫叫崔有怜,小妇人叫沈氏。丈夫抱病身亡,并无奸夫,不知金针之事。”林公大怒,骂道:“你这泼妇、奴才,本院明明二次开棺,验出金针之伤,还在本院堂一支吾。”吩咐左右拶起来。众役答应,将崔氏拶起。崔氏大叫地声“疼杀我也。”林公问道:“招也不招?”崔氏咬定牙关,只叫冤枉。林公大怒,道:“这个熬刑的淫妇。”吩咐左右打撺。又加了几十撺,崔氏依旧不招。这是沈廷芳与她料理,叫她莫招。
别的官府犹可谋为人情分上,这个铁面御史哪个敢言一声。林公见打了一百二十撺也不招,吩咐松刑,又吩咐众役把猪鬃取数根来。众役答应下去,不知要了何用。走出辕门,见个皮匠口吃猪鬃,差人道:“老爷要几根猪鬃有用。”皮匠笑道:“大老爷要猪鬃做什么?”连忙拿了几根。差人拿进辕门,禀道:“大老爷,猪鬃有了。”呈上。林公又叫左右把那淫妇衣服剥去,两膀背前绑了。从役一声答应,将崔氏一绑,露出两个白奶子,令人可爱。众役皆笑。林公问道:“奸夫是何人?怎么害了亲夫性命?”崔氏回道:“冤枉!”林公大怒,〔道〕:“若再不招,本院就要动非刑了,看你招也不招。”崔氏道:“宁可身死,冤枉难招!”林公听了大怒,吩咐差人把猪鬃插入乳孔内。崔氏大叫一声,好似一把绣花针儿栽在心里,即里死去。林公叫取井水喷面,半晌,方才哼声不绝。林公问道:“招是不招?”崔氏把头摇了两遥大人大怒,道:“泼妇如此可恶,金针现在头顶取出,这般熬刑。”吩咐:“将猪鬃与我捻他几捻。”众役答应,走来将猪鬃一捻。崔氏昏死过去。半会醒来,裤裆里尿都流出许多,叹了一口气,道:“崔氏今日遇了对头了。”林公问道:“招是不招?”崔氏不言。林公大怒,〔道〕:“与我快些捻!”崔氏唬得魂不附体,叫道:“大老爷休捻,待小妇人招了罢。”林公道:“速速招来。”崔氏道:“求大老爷开恩,拔出猪鬃,待我招来。”林公道:“拔出猪鬃,你又反了口供。你口先招了,然后放你。”崔氏叹了口气,叫道:“欲待不招,又受刑不起,如今也顾不得他。我生生的坑在他手里,只因与他常常聚会,不想今日弄巧成拙。悔不当初依然送了花月传性命。”崔氏此时只得招道:“大老爷,小妇人本是杭州人氏,原配却是魏临川之妻,小妇人是崔氏。”林公〔暗〕道:“魏临川名字甚熟,一时想不起来。崔氏道:“只因花文芳要夺冯旭妻子,叫我丈夫计议陷害冯旭。”林公想道:“在五柳园会见此人,乃是花文芳一个帮闲。”〔问道〕:“你丈夫可代他计议?”崔氏道:“白杀了春英丫头,硬诬冯旭人命。将冯旭充军之后,花文芳陡起不良之心,造成铅银,陷害我丈夫之命,要将小妇人带进相府。花文芳有个书童,名叫花有怜,把小妇人拐了,到得此地。遇见沈府大公子,带进府中。将小妇人强奸占祝原来冯旭在此地招了亲事。花有怜认得冯旭,冯旭认不得他。花有怜见他妻子标致,生得美貌。沈府二公子叫花有怜诱进相府指望强奸。谁知姚氏烈性不从,将斧劈死沈义芳。大公子报了山阳县,不论青红皂白,夹打成招,要他夫妻二人抵命。正要典刑,不想遇见大老爷救了,将此案复审。冯旭招出花有怜,如今大老爷要拿花有怜。沈廷芳不肯放出。倘大老爷拷出人命是假,奸情是实,此岂不把相府人命白送了?又闻大老爷拜本进京,倘若奉旨要花有怜到案,那怎么处?沈廷芳当小妇人商议:不如把花有怜害死了,无有对证。因此将酒灌醉,酬替刺死。叫小妇人送他出城埋葬。也是天泪(火厥)了,遇见大老爷,开棺连出场来。此是实情,并无虚言。望青天老爷龙笔开恩。”林公看了一遍,方知外甥果然冤枉。林公问道:“你受这般非刑,为何不招?”“只因沈廷芳差人面嘱,叫小妇人不要招。他代小妇人谋为科里。小妇人是望跟了沈廷芳过快活日子。”林公吩咐淮安府:“将崔氏交与贵府,此乃要紧人犯,小心看守,休要伤了她性命。本院今拿沈廷芳对词。”淮安府打了恭。
林公随即标了票子,即拿沈廷芳,差四个头役。差人惊道:“小人怎么就拿?他乃堂堂相府,小人不能进去。”林公道:“尔等〔见〕有闲人阻拿,一同拿来。”四个差人叩头答应下去。
林公遂发出一支令箭,速到山阳县将沈白清拿来,提冯旭、姚氏,〔将〕按察司差官拿来,次日早堂听审。吩咐已毕,见天色已晚,明日早堂。听三咚大炮响,大老爷退堂。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沈延芳潜身内院宋臬司当堂受刑按下林公退堂不表,且说四个公差奉经略大人之命去拿沈廷芳。四人商议道:“沈太爷是当朝宰相的公子,如今大人着我们去拿他,岂不是个难字,叫我们怎好以入?”内中有一人道:“大人吩咐过的,如有人拦阻,我们就拿他去见大人。”众人道:“我们到相府,见机而作便了。”
四个人来至相府,只见大门已关。此时有初更时分。四人叩门。门公问道:“是谁人叫门?”四人应道:“是我。”那门公把门开了。四人进来,只见门房里有许多人在那里吃酒。那些人问道:“是谁?黑夜到此何干?”四人道:“我们是经略大老爷差来,有要紧话说。”那沈奎、沈高立将起身来,高声叫道:“俺大爷久已进京,到太师府中去了。有什么话说来,我们禀声夫人。”四人道:“我们奉差而来,请大爷的。”二人走至后堂,禀道:“林老爷差来人,请大爷的。”夫人道:“他们四人来,要面见大爷的么?”二人应道:“是。”太太吩咐二人道:“你们回他们,要见我家大爷也不难,只须到京中,就见了。”二人出来,将此话对四人说了。四人道:“既然大爷不在府中,请二公同我去,有要紧话说。”那沈奎、沈高不知是计,即便同行。出了府门,四个公差一同走了半里之遥。四人将铁链向沈奎、沈高项下一套,叫道:“快走,快走。”二人大怒道:“我得何罪,怎敢锁我,这等放肆!”四人道:“你们才回说大爷进京,我们这锁你们去回大人便了。”沈奎、沈高道:“就去见你本官,看他把我们怎的。”四个差人带了二人回去。住了一宿,次日带到辕门伺候不表。
只听得传令开门,吹打三咚,三声大炮,一声吆喝,大人升堂。众官参见已毕,分列两边。只见山阳县报门进来,跪下,道:“卑职奉大人钧谕,将令箭提取臬司差官并提林旭等一案,今已带到辕门伺候。”林公道:“你且起来,站过一边。”沈白清叩了一个头起来,站在一边伺候。
大人吩咐带差官听审。外边一声报门,来至丹墀跪下。林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公差回道:“小的叫做高升。”林公道:“向日前来催斩是你来的么?”高升禀道:“奉本官之命到此催斩人犯。”
林公吩咐带宋朝英进来。外边报道:“犯官进内。”便答应,进来,来至丹墀跪下。林公问道:“相府人犯是臬司令箭催斩的么?”宋朝英回道:“是犯官催斩的。”林公笑道:“好个掌生死之权的臬司,只当俟花有怜到案,质对明白,情真罪当,方可拟抵。况自古以来,从未见臬司出令箭催斩人犯之例,且令箭几于王命相衡,是何道理?贵司可速把催斩情由细细禀时,毋得饰词塞责,本院尚可宽耍如有半点虚言,本院刑法利害。”宋朝英道:“大人在上,容犯官细禀:部文已到,不见山阳且回文,犯官恐误朝廷大典。犯官一时失于检点,令箭催斩是实,望大人详察。”林公道:“好一个一时失于检点,你做臣岂不知朝廷的律例。快把情由从实说来。”宋朝英道:“犯官俱是实情,并无半字虚言。”林公大怒,道:“本院念你是朝廷命官,不肯加刑,叫你实上供来。你今一派胡言支吾,本院吩咐取大刑过来,夹起这个狗官!”众役一声答应,即时扯去袜子,禀道:“大老爷,犯官动大刑了。”林公道:“夹起来!”众役往下一踹,宋朝英早已昏死过去。半晌,方才醒来,心中暗恨沈廷芳:“何苦害我受刑,你修书来叫我发令箭催斩,一时却想不到,发出令箭,今日反累于我受此非刑。欲待不招,刑法难熬。”只得叫道:“大老爷,犯官招了。只因是沈大世兄修书与犯官,要代二世史报仇。犯官见了世兄之情,一时不是,发出令箭催斩是实。”林公笑道:“好一个一时顺了人情,险些误杀两条人命。”吩咐松了大刑。与高升无干,高升叩了头就下去了。林公即传淮安府进来,〔道〕:“听本院吩咐,宋朝英文与贵府,待拿到沈廷芳对词发落。”淮安府打躬退出,将臬司驼出。
只见四个公差跪下禀道:“小的奉大老爷朱票去拿沈廷芳,沈府老太太叫家丁回说大爷进京去了。小的们将他家丁拿来,现在辕门伺候。”大人吩咐带进来,一声报门,来至丹墀,欲待不跪,又见这等事武,只得跪下。大人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沈奎回道:“小的叫做沈奎,他叫沈高。”林公道:“你二人还是自幼在相府的,还是半路上来的?”二人道:“小的是自幼在相府的。”林公道:“你二人自幼在相府跟随主人,必知主人来踪去迹。目今沈廷芳现在那里,快快说来。”二人道:“主人前月进京到太师府中去了。”林公道:“崔氏现今招出沈廷芳同谋用金针害了花有825怜性命,宋臬司又招出写书叫他催斩,怎么前月就去了?你这两个奴才,不打如何肯招出主人情由!”吩咐夹起来。众役答应,即时将沈奎、沈高二人夹得大叫道:“疼杀我也。”沈奎叫道:“大老爷饶命,主人现在府中。”林公吩咐道:“放了大刑。”旋叫山阳县过来。沈白清慌忙跪倒:“小官在此伺候。”林公吩咐:“把这两个奴才带去看守,只待沈廷芳到案清结便了。”沈白清答应去了。
林公道:“尔等差人共有几个?”众役禀道:“通班共有二十四名。”林公道:“本院差你通班去捉沈廷芳到案,限三日。如违,定责三十大板。”众役一齐答应。林公退堂。合班二十四名要到相府捉拿沈廷芳,也不知可捉得到,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天子见表心不悦林公失陷护国寺话说众役出了辕门,商议道:“我们如今想个什么法拿沈廷芳,他躲在深宅大院,叫我们怎么入内?又比不得寻堂人家,他是堂堂相府,怎生去拿他?如今大老爷限我们三日到案。”众人道:“我们四个人前去,你们只在后门等着,前门再着几个。”众人议定,四个公差直奔相府而来不表。
且说沈廷芳听说拿了沈奎、沈高前去,心中大怒,骂道:“这个瘟官,如此大胆,我府中家丁如何拿去。”忙差人到辕门打听。次日回报说:“大爷,不好了。原来昨日四个公差是来拿大爷的。只因花大娘受不住刑法,招出大爷害了花有怜性命。今日又将宋老爷夹了一夹棍,招出大爷叫他催斩。又把沈奎、沈高每人夹了,招出大爷在府。又吩咐全班人役前来捉拿大爷到案才审。”沈廷芳听了这一句话,正是:顶梁门飞去七魄,泥丸宫走了三魂。
半晌方才开口道:“罢了,罢了,这个瘟官倒如此放肆,气杀我也。他还是我爹爹的门生,这等可恶,竟差人来拿我。”走入后堂,将此言语告诉太太,太太闻听,也就大怒道:“这个畜生如此无礼。”叫道:“我儿,休要害怕。你在内院里住着,看什么人进来拿你,自有为娘的做主。”太太与沈廷芳议论定,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四个公差来到相府门在,叫道:“有人么?”门官问:“是做什么的?”差人道:“我等奉经略大老爷差来的,请你家沈大爷说话。”门官道:“我家大爷久已进京去了,不在府中。”四人道:“我们是奉差来的官人,今日之事,概不由己。如今你家大爷不在家府,我们不好回话,只好得罪你老人家,到大堂上回声大老爷罢。”一头说,一头就动手扯那门公。〔门公〕心急,大叫道:“你们少要在此放肆。”
正然吵闹,只见里边跑出沈连、沈登二人来。他二人听得门口喊叫,不知甚么事情,跑到门前观看。沈连向前一声吆喝,道:“你们是甚么人,敢在此处放肆?”四个人见沈连出来,也不作声,扯着门公同沈连就走。沈登见事不好,转身就走入里边。
四个差人把二从拉出相府来,旁边闪过同伙。诸人不由分说,〔将〕二人锁了,直奔辕门而来。那林大人方才退堂。众人商议写了手本投递。林公批示:“还到相府拿人,且等沈廷芳到案对词发落。”众人看了大人批示,又到相府押守,仍去捉拿沈廷芳不表。
且言沈廷芳见又拿了门公与沈连去了,心中好不焦躁,骂道:“这个瘟官,真正该死,怎么乱拿我的家叮”吩咐将大门关了。家丁只得闭了大门。到第二日,又听得后门有人,吩咐后门锁了。真正堂堂相府,弄得关门闭户。众人哪个还敢出来。
话分两头,再表差官奉了经略大人之命进京拜本。这个差官在上面就知是经略之本,即刻传进,莫敢延迟,忙把本章接到御前与内官。内官接了,摆在龙书案上。皇上见了大悦:“朕恩赐林璋出京,许久不见奏章。今见本上有扇子一页,知必是拿的钉犯了,要朕降旨拿他。”于是将本看完,好生不悦,暗道:“林璋乃大才之辈,朕向日赐他扇子,原说王子贵戚不能拿他,将扇子贴一页,朕好下旨拿他。这花有怜一个光棍,也将扇子贴本章,朕就赐他一百把扇子,他也不够用。以此看来,真又是无用之才了。悔朕当日误用此人。”将本搁过一边,也不将扇页搁在心上,这且不表。
再说众差人拿了沈家几个家人,见相府前后门关户闭,无处捉拿,只在前后缉捕。不觉三日限到,众役投了一个手本,求大老爷宽限。林公宽限一次,众差人日夜不离相府缉捉沈廷芳不表。
却说林公在私衙与汤彪商议道:“本章进京,久不见纶音到来,倘得旨意发下,就到相府拿人,虽花有怜已死,若得了沈廷芳,就可以结清冯旭一案。”汤彪道:“再候三日看。”林公道:“前日海州百姓有公呈,说护国寺水月和尚奸淫不法。我想哪有此事。趁此闲暇,同你私访一回,如果是真,必须与民除害。”随叫中军进来,吩咐道:“本院私访海州一案,不可泄漏。尔等常常办事。速备小舟一只,泊在河下伺候,再备大船一只,唤妓女二名,扮作良家妇人,先往海州,候本字到时,自有布置。”中军答应,即时备办已毕。
林公与汤彪在船上说闲谈话,不觉到了海州,见那只大船早已到了。林公过船,妓者迎接。林公道:“你二人只称我员外,到此求子,不可泄露机关。”二妓者答应:“晓得。”随叫了三乘小轿子。二妓者与林公坐了,竟奔护国寺而来。
不一时,到了山门。众徒看见有客来,忙报与水月和尚。林公下轿,与二妓者进寺。方丈水月迎接,见礼已毕,入座。水月和尚道:“尊姓大名?到此何干?”林公道:“在下姓章,表字双木,家住山东。年过半百,尚无子息。闻得宝刹神圣有灵,特带二妾前来,乞求子息。”水月和尚道:“若要求子,必须虔诚,住在小寺,早晚叩求,断无有不应验之理。”吩咐备斋款待。
林公无事,自己散步,走至静室。只见四壁诗画贴满,静悄悄不见一人,随身坐下。见一张香几上摆着一口钢磬,磬锤在旁,林公想道:“此处又无佛像,摆这个做什么?”拿起磬锤子,“当啷”打了一下。只听得“咿呀”一声响,就开了两扇门,走了八、九个女子来。林公一见大惊。那些女子一见不是和尚,齐声叫道:“你这客人,此处不比别处,有性命相关之患,还不快走。”林公闻听此言,唬和魂不附体,道:“你们这些女子为何在此?”众妇女道:“我们俱是奸僧淫盗而来的。”说毕,关门进去。林公欲待再问,只见门已关闭,只得出了静室。正是: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那知被水月和尚的徒弟在外听见磬声,连忙报与水月和尚。水月和尚知道,说道:“莫要放走了他,今晚结果他的性命。”又来同他用晚饭。林公也不说破了日间之事。水月和尚道:“请员外与二位夫人在静室安歇。”又叫汤彪在别处歇宿。
林公与二妓者遂同水月和尚来至静室门首。水月和尚道:“就请在此处罢。”林公见有许多客床。水月和尚别过,将门关锁。忙唤徒弟们:快将我戒刀拿来。”便从地窨里上去,来杀林公。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汤彪急调海州兵林璋初请上方剑话言水月和尚带领徒弟从地窖子里上来,大喝一声:“你这匹夫,不是我来寻你,这是你来寻我的,自取其死,你今识破我的行藏。”赶上就是一刀。林公正在思想,见水月和尚一刀砍来,将身一闪,那时把坐的交椅也砍得粉碎。两个妓女者唬得战战兢兢,上前跪倒,口称:“师父饶命。”水月道:“我不杀你,你二人也不能出我的寺去。只杀这个匹夫。”林公就跪下哀求师父,说道:“是我不知,一时冒犯虎威。恕我不知,饶我的性命。”水月道:“若留你的性命,除非西方日出。”林公听了,心中好害怕,早知如此,何不急坐淮安。不知此时汤彪在于何处。林公又哀告道:“师父,若不肯饶我,求留我一个全尸。”众徒弟道:“他既然知罪,恕他刀下之鬼,师父又不至破了杀戒,不如把他送到土牢,活活饿死他罢,叫他死而无怨。”水月和尚道:“只是便〔宜〕了。”吩咐将他捆了。众徒弟将他就从地窖子里抬到土牢旁边,开了土牢,将林公往下一推,反手关下土牢,去了。
林公被掼下土牢,恰好遇见钱林先在下。幸喜他腰内带了人参,不然,久已饿死多时了。钱林问道:“你是何人?遇见这个贼秃把你送进来。”林公听见他的声音,慌忙问道:“我林璋好像在哪里会过尊兄,我听你的声音甚熟。”钱林问道:“莫非正国老伯父么?”林公道:“正是。你是何人?”钱林道:“小侄叫钱林。”林公道:“你为什么事也在此处?”钱林道:“小侄因花文芳夺亲,将妹丈冯旭害去充军到桃源县。后将翠秀代嫁过去,不知翠秀杀了花文芳。小侄闻了此凶信,唬走。来到此地,遇见这个恶秃,将小侄陷于此地。”林公道:“我自从在舍甥别过,进京会试,遇见花荣玉点了大主考,不许林木进场,自此一气投水。亏了徐千岁救了性命,做了西宾。今年八月十五日又遇皇爷私行。回宫次日,召我入朝,钦踢进士及第,钦点七省经略。目下正在淮安府。有海州百姓告这水月和尚奸淫,特来此外私访。谁知正遇对头,被他识破机关,要杀我命。再ROO三哀求,方才讨了个全尸。故此将我捆〔壮,掼在这里头。汤彪不知还在那里。”钱林道:“汤兄与老伯一同进来?”林公道:“不知何时才来。”钱林道:“汤兄既然在外,自然要救老伯父出去。不知我妹夫今充到桃源,目下如何?”林公道:“冯旭现在淮安府,做了姚夏封女婿。姚氏用斧劈死沈义芳,山阳县将他二个问成死罪。前日法场是我救了性命。只有拿到沈廷芳,方可出狱。”钱林哭道:“原来妹夫受了这些磨折,好不苦也。”
闲言少叙,言归正传。此时不表林公与钱林在土牢里议话,且言汤彪在外过了一宵,次日早间大便,到了东厕,听见有人说话。汤彪将身蹲下,侧耳细听,只见有个和尚叫道:“师兄,昨日来的那个员外怎样得罪了师父,定要杀他性命?”那个道:“不怪我家师父,昨日来的员外怪他自己寻死。他原不该走入静室,看出行藏。就要杀他,是他再三哀求,求个全尸,收禁土牢。那两个小老婆如今也曾吩咐不许放他出去,今晚结果他的性命。”汤彪听了,心中大惊,想道:“必是大人受了此难。俺还不出去救他,等待何时。”天将初亮时分,随即起身出了寺门,一路问人,直奔海州衙门而来。不一时,走到大堂,提起鼓锤,“咚咚咚”,打了三下,把那看堂的惊醒起来,骂道:“忘八羔子,想是妈妈房里孤着了孤老了,大清早起就来击鼓。”汤彪大喝道:“休得胡言,俺看你本官长了几个狗头。是俺经略大老爷私访,失陷护国寺中。叫你本官出来救护,若还迟延,我叫你本官项上无头。”那个衙役闻得此言,唬得魂灵儿早从顶梁门中跳出,跪在地下,只是磕头,道:“小的该死,不知大老爷驾临。”汤彪喝道:“还不起去速报本官知道。”
那个衙役飞跑进去。不一时,知州慌忙出来迎接大厅。汤彪道:“大人失陷护国寺,城守营在哪里,还不速速唤来。”知州连忙答应,不敢停留,随即着人飞马报与城守营知道。不一时,合城文武官员都来迎接。汤彪吩咐从官多带兵丁,将寺院前后围住,休叫放走一人。众官答应下去。
只见汤彪上马,手执大刀一把,直奔寺院而来。后边游击、守备、千百、把总率领兵丁,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明盔亮甲,跟到寺门口。汤彪跳下马来,众官随后,见一个捉一个,问道:“水月和尚在那里?”那些和尚喊道:“现在静室与昨日两个夫人睡觉哩。”汤彪大怒,走到静室,见门关锁,用刀砍开。水月和尚两个妓者睡了一夜,正睡熟,听得一声门响惊醒。早见汤彪到了面前,手举钢刀,照定后面打来。水月和尚“嗳呀”一声,从床上滚将上来。汤彪上前,一脚踢倒,吩咐绑了。前后搜捉,众兵一齐动手,前前后后搜了一番,搜出八九个妇女,不见大人之面。
汤彪此刻,心中好不着急,“奈何不见大人在此,难道不曾到此私访?”心中疑虑参半。汤彪仔细一想,计上心来,随即便问道:“你这个秃驴,俺且问你,昨日到你寺中那员外却在何处?快快招来,免得俺动怒。”此时,水月和尚心中想道:“若说来时,量也不能走脱,若不说时,罪在不赦了,此际有不得不告之势。”水月和尚忙说道:“昨日来的那位员外老爷在后园,旁有一土牢,现在土牢里边。”汤彪听了这些言语犹不可,听了“土牢”二字,三尸神暴跳,〔五〕陵豪气冲,“嗳呀”一声,〔道〕:“好大胆的和尚,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这一个出家人如此肆行凶恶。”汤彪叫水月和尚引路,来到土牢,打了进去,看见林公捆做一团,慢慢扯救起来,见了钱林,一齐救起。汤彪就把绳索割断。合城官员一齐跪倒,口称:“大老爷,小官等该死罪死罪。”要知林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林公火焚护国寺公差受比提廷芳话说林公被汤彪救出,各官请罪,登时更换衣冠坐下。众官参谒已毕,林公吩咐带那恶僧上来。众役答应一声,将水月和尚带上。那和尚立而不跪。林公骂道:“圣上命你来此做个住持,就该朝暮焚香,拜祝国裕民康。因何在此无法无天,强占人家妇女,私造土牢?杀害良善也不知多少了,你这秃驴造下如此罪孽,今日犯在本院手里,就该屈膝求生,尚敢如此抗拒。”水月和尚哈哈大笑,连称:“林璋,林璋,俺是当今御替身,些须过犯,情不可原。俺昨日早知你是林璋,昨晚早将你性命结果作几十块了,怎容今日你作这些威武。”林公听大怒,吩咐取大板子打这秃厮。众役遵令,拿起板子,认定腿肚子上,一连打了几下。水月和尚站立不住,倒在地下。
林公道:“本院没有别的罪问你。”命汤彪取过上方宝剑斩他的驴头。水月道:“你将俺解进京去罢。”林公大怒,吩咐斩讫报来。众役将水月和尚推出庙门。炮响一声,人头落地,可怜当今一个御替身,犯了王法,也不能保全性命。可见为人在世,总要安分守己,不可造孽。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不一时,刽子手提一颗血淋淋人头献上。林公吩咐用木桶盛贮,挂于百尺楼标杆木上示众。又将水月和尚的众徒弟带上来,每人重责四十大板。也不知打死多少,活的边外充军。又将所掳来妇女等,俱亲人领回。和尚田产入官,衣服等件赏济穷民。将庙宇举火毁烧,霎时变成一块荒地。海州百姓无一个不称赞感激。
及到次日,林公动身,百姓们家家焚香跪送。三声大炮,开了船只,直奔淮安而去。林公在船上细细述钱林别后之事。钱林将前后事情说了一遍,汤彪方知杀死花文芳者乃钱家侍女翠秀也。汤彪就将常万青劫法场,并自己和马云劫杀之事亦细说了一遍。三人方知始末根由,如梦初醒。
讲讲说说,不觉已到淮安。众官迎接,林公上了大轿。三声炮响,众役开道,进了东门。不一时,到了察院,升了大堂。各官打躬已毕,分立两旁。林公叫上原差,问道:“沈廷芳拿到了么?”众役禀道:“二次又拿了两个家人。沈府前后门紧闭,小的们不得进去,因此误了大老爷的限期,要大老爷宽限一次。”林公大怒,道:“你〔们〕这大胆的奴才,本院执法如山,先将你等狗腿打断,才得上紧去拿人。”伸手向签筒内抓出四根签来,向阶上一掼,每人重责四十板。众役吆喝一声,打了个灯名叫做满堂红。林公道:“再限你〔们〕三日,如再拿不到光廷芳到案,活活打死你们这奴才。”众役退下。三声大炮,大人退堂不表。
且说众役出了辕门,说道:“好没分晓,我们受这无辜比较。又限三日,如再拿不到,又要受刑法。沈廷芳这个肏娘的又不知躲在那里,叫我等怎么去拿法?不免我们到他前后门乱打乱骂,他听急了,或者出来,也未可定。”众人商议已定,挤到相府,一半在前门,一半在后门,拾了些乱砖乱瓦将门没打,骂道:“沈廷芳肏娘的,你家父亲是个当朝宰相,今日家中关门闭良也不怕人家说。肏娘的,是你自己做的事,凡该自己出来,因何连累我们打板子?肏娘的,你再不出来,我们就拿梯子扒进来了,看你躲在那里去。”众人在前后门骂了一天。
沈廷芳一句句听得明白,心中好不气闷,欲要出去,心中又怕,欲不出去,又从来没有受过这般屈气,左思右想,没有主意。走到母亲房中,叹口气,不言不语。太太问道:“气杀我也。”就把差人乱打前后门,又出言吐骂,还要拿梯子执进了来捉拿孩儿〔说了一遍〕,“我想爹爹堂堂宰相,家中弄得关门闭户,体面何存。不如孩儿寻个自尽,省得受这个瘟气。”太太闻言,大吃一惊,道:“我儿休得如此,为娘的生你兄弟二人,不幸你兄弟遭惨死。我夫妻全靠你一人身,什么天大不了的事就要寻死,你只在我房中坐卧,看那个大胆之人到我房中来搜你。”沈廷芳道:“母亲之言有理,只是孩儿如何出气?”夫人道:“如此说,我着个的当之人送你到爹爹府中去罢,将林璋这番言语告诉你爹爹,好代你出这口气。”沈廷芳道:“此语甚好,但是前后门俱有瘟官那原差把住,怎得出去?”夫人道:“后园门从来不开。自然无人防守,哪个知道?快快收拾行李,夜静更深行走。”沈廷芳闻得此言,心中欢喜,准备今日溜走。
且说众役见门闭了一天,心里暗道:“今日要等到三更,明日又到限期。这个肏娘的躲在那里,他死也不出来。再拿不住又要受比。这个肏娘的被我们闹急了,防他夜间逃之夭夭,赶到京中太师爷府中,再不回来了,我们活活就要被他比较死了。我们夜间要在此防备。”
却说沈廷芳将行李收拾完备,同家人沈登至半夜时候拜辞母亲。太太道:“我儿,你去一路务要小心,到京中速寄家信,让我老身放心。”沈廷芳道:“孩儿知道。母亲在家保重要紧。”母子洒泪而别。同家人开了花园门,如飞而去。
公差道:“花园门从来有开,今日夜静更深,开了此门,其中必有原故。”连忙约齐伙伴,一齐喊道:“沈廷芳,你想往那里去?”沈廷芳闻听此言,只唬得魂不附体。从差人随即赶到面前,想拿住了他,好免明日顶限比较。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沈廷芳逃走被获林经略勘问真情话说众役齐喊道:“沈廷芳,你往那里走?”众人这一声喊,把一个沈廷芳唬得目瞪口呆。沈登道:“休得胡说,沈廷芳是我家大爷,现在京中太师府中。”差人取灯火一照,道:“你们半夜三更出来做什么?你家这花园门从来不开的,你二人到那里去?”沈登道:“你家老爷要拿我家大爷,大爷却在京中。我家太夫人差我二人到京,把大爷请来。因你在此缉拿吵闹,不敢行走,故此晚间开了花园门,好走。”众人道:“为你家公子打紧,带累我们比过几次。堪堪明日又逢比期,我们先把你二人拿去,暂宽一限再讲。”说毕,一齐动手,取了两条铁索,将二人锁了。正是:狱囚遇见重回禁,病客逢医又上来。
众人将他二人锁了,堪堪天明,事带至辕门伺候。内中有个衙役叫道:“伙计,此人就是沈廷芳,原来扮作书童打扮,指望逃走。快把禀明写上。”
且表街坊那些百姓道:“包管无事,我等听说,这位大老爷是他老子的门生,料然无事。”一个传十,十个传百,百个传千,那些百姓纷纷向辕门而来。哪知相府有个家丁在外边要进府,门又闭着,不得进府。今日听见这个信儿,飞跑来到相府,打门里听见是熟人声音,走到门边。门里边〔问道〕:“你做什么事的?”那个家丁道:“快去报与老夫人知道,大老爷被经略差人拿辕门去了。”里边人听见,飞跑报与老太夫人知道。
老夫人闻信,大惊失色,道:“如今怎的好?”慌忙吩咐家丁打轿,老夫人央人去说情。即时上轿,来到刘尚书府中。这老爷就是老太太的妹丈。禀过刘公与夫人。刘公听见说沈老太太到了,心中暗想:“早上来此,必有原故。”慌忙同夫人出来迎接,口称:“姐姐,这早至舍,有何要事?”沈老太太听了,流下泪来,道:“妹妹有所不知,因你姨侄沈廷芳被经略差人拿去,今特来央妹丈前去说个人情。”说毕,放声大哭。刘公道:“若说讨这个人情,却也甚难。这是个封宪衙门,又不容情况,且上方宝剑利害,怎生进去会他?我闻宋朝英被他拿来,当堂就是一夹棍。这个人情只好另寻别人去说。”沈老太太听了,哭道:“妹丈不去救你姨侄,还有何人?”刘夫人道:“你不肯去,谁肯前去。”说得刘琰只得依允,说道:“快请几位大乡绅前去。”刘公道:“留沈夫人在府。”即刻写下名帖,上轿去邀太仆寺察瑶,又去邀翰林院朱义、两署总督张成。他三人却不过情,且去走走。又约了几个小乡绅,都到辕门不表。
且说林公正在内堂与钱林讲说,只见中军官禀道:“差人拿着沈廷芳,现在辕门伺候。”林公听禀,叫吩咐传点开门。
不一时,大人升了大堂。众官参谒已毕,公立两边。林公正要审理公事,忽见中军官禀道:“今有合城文武大小官员、众乡绅求见大老爷,现在辕门。”呈上帖子。林公看罢良久,心中明白:这些众乡绅俱是为沈廷芳而来。向禀事官道:“本院多多拜上从位老爷,现当面会,奈有公事在身,容日相见便了。”禀事官答应道:“是。”遂出了辕门,将大老爷言语对众乡绅说了。刘琰道:“相烦再禀一声,我等有公事要见。”禀事官道:“大人回过,谁敢再禀。”众乡绅见不肯再禀,一时鼓噪起来。
林公坐在堂上,听辕门外喧哗,忙叫中军官问道:“是何人在此喧哗?”中军官道:“众乡绅求见大人。”林公吩咐:“请各位老爷进公馆等候一时,本院审过公事再来相会。”中军官即将此言回复众人。刘琰听了此言,道:“诸位年见,我们一同进去看审公事,审到沈大公子这案,我们大家一齐挤上堂去,也不怕他不依这一份上。”众人道:“说得有理。”大家一同进去,坐在官厅之上。
只见林公发出票来,传山阳县将林旭、姚氏、沈奎并沈高,淮安府带崔氏对词,并提臬司宋朝英到案对词。吩咐已毕,即叫汤彪取了上方宝剑过来。汤彪答应,即时取过。又吩咐中军过来,道:“本院今在法堂剖断曲直,如有闲〔杂〕人等立堂上乱我堂规者,用上方剑先斩后奏。”中军答应,手执上方宝剑走到堂下,高声叫道:“大老爷有令,今日法堂审理公事,如有一人上堂,紊乱堂规者,取上方剑先斩后奏,不要自误性命。”众乡绅听说,唬了一跳。大家无言,面面相觑。
只听得一声报名:“山阳县进。”又报道:“淮安府进。”山阳县来至丹墀跪下,禀道:“奉大老爷钧旨,提到林旭、姚氏、沈奎、沈高一案人犯,俱已带门听审。”林公道:“起来。”知县站一边。淮安府一到丹墀,行了礼,禀称:“臬司并崔氏俱已带到,在辕〔门〕伺候。”林公道:“贵府站在一旁。”知府打一躬,站在一边。提起朱笔,点了名字。中军叫道:“带各犯进来。”外边一声报道:“带各犯人进。”林旭、姚氏、沈奎、沈高、崔氏、宋朝英俱到堂下,跪满丹墀。林公吩咐将各犯打开刑具,带在一旁。
林公叫道:“差〔人〕上来。”众公差上堂跪下。林公问道:“尔等共拿沈府家丁几个?”公差禀道:“前项拿了一个门公、一个沈连,再后有人又拿两个家丁,昨晚三更时分拿了沈廷芳同一个家丁,现在辕门外,听大人发落。”林公吩咐带进来。众差人答应,飞出辕门外,将沈廷芳并沈府家人带进。只听里边报门:“犯人进。”众役吆喝一声:“进来。”众差人将沈廷芳并家丁带至丹墀跪下。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晓。
毕竟不知沈廷芳到堂,可能说出真情话来,不知保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沈廷芳供出实情林经略结清各案却说沈廷芳同众家丁一齐来至丹墀,众人都跪下。惟有沈廷芳立而不跪,口里叫道:“世兄请了。”林公道:“你就是沈太师的公子么?”沈廷芳答道:“正是。”林公问道:“你是个什么前程?”沈廷芳答道:“读书未成的公子。”林公大怒,道:“今在本院堂上立而不跪!”吩咐左右取大棍子打他的狗腿。众役一声答应,正欲要打。沈廷芳道:“莫打,莫打,就跪。”“咕咚”一声响跪下去。林公问道:“当日沈义芳被姚氏砍死,是你面嘱山阳县,教他审作同谋家产的重罪,可是有的么?”沈廷芳道:“世兄,并无此事。”林公吩咐掌嘴。下边答应一声,打了五个嘴巴,打得沈廷芳口吐鲜血,只得改口,口称:“大老爷,没有此事。”林公问道:“林旭可是你兄弟两个慕他妻子颜色,着花有怜诱进相府,可是么?”这沈廷芳口中才吐出一个“世”字,“兄”字还未吐出,林公吩咐掌嘴。廷芳连忙叫道:“大老爷,没有。”林公问道:“本院差人拿花有怜,你与崔氏通奸,用金针将花有怜刺死,可是有的么?”沈廷芳道:“花有怜是得病自死的。”林公问道:“你修书叫臬司行下令箭催斩,可是有的么?”沈廷芳回道:“俱没有。”林公大怒,道:“你这奴才,还要口辩么?本院还你一个对证。”吩咐把崔氏带上来。〔崔氏〕来至丹墀跪下。林公道:“本院前审,你招出沈廷芳与你通〔奸〕,用金针害了花有怜的性命。今日沈廷芳现在堂上,速速供来。”崔氏叫道:“沈大爷,你害得我好苦。你自己怕大老爷拿到花有怜,审出真情,事体败露,人命是假,奸情是真,同我商议把花有怜害死;无有对正。是妾身一时错了主意,依从了你,将我今日弄得出乖露丑,受了多少非刑。今日在大老爷法堂之上抵赖到那里去。”说毕,台下放声大哭。沈廷芳假意大喝道:“我认得你是何人,这般乱说。”林公在上面看见沈廷芳不肯招认,吩咐把宋朝英带上来。臬司来至堂上跪下,口称:“大老爷,犯官叩头。”林公道:“你招了沈廷芳修书叫你用令箭催斩是实,今有沈廷芳在此,可去对证明白。”臬司道:“沈世兄,何苦害我,叫我发下令箭催斩。”沈廷芳道:“世兄,今此话从何而来?”臬司道:“你差人下书与我,是我一时却不过老师分上,发下令箭,怎说没有?现是你的亲笔迹写的书字在此。”沈廷芳也不开看,扯得粉碎,说道:“你这都是假的。”林公道:“看他如此大胆,在本部院堂上将书子撕得粉碎。”吩咐取大刑过来。众役答应一声。那官厅上众乡绅听见要夹沈廷芳,众人着急。〔刘琰〕道:“列位年兄,速速上去说个人情。”众官回道:“我们正该上去,奈大人先有钧令,带出上方宝剑,十分利害。性命要紧,且看审下来再作道理。”刘琰要想自己强行上去,怎奈先有钧谕,又恐经略大人变过脸来,那时要取上方宝剑斩起来,怎生是好,只得答应:“诸位年兄言之有理。”惟有缩头而望不表。
却说林公吩咐取大刑,叫道:“沈廷芳,招是不招?若再不招,本院就要动刑了。”沈廷芳听了,唬得魂不附体,口称:“老爷,还看我爹爹份上。”林公听见,把惊堂一拍,骂道:“该死的奴才,本院奉旨巡狩七省经略,先斩后奏。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院准了人情,也不会三番五次来拿你了!”吩咐夹起来。两边公人如狼似虎,走过十数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他靴子扯掉,踹下去,夹起来。沈廷芳大喊一声:“我的娘呀,疼杀我也。”沈廷芳是生长宦门,怎受得这般大刑,即时死去。半晌醒来,叫道:“快快松了刑具,我愿招了。”林公道:“速速招来。”沈廷芳招道:“我们兄弟二人见崔氏齐整,着四个家丁哄进府中奸淫。奈兄弟义芳与我争论,只得又叫花有怜在外寻个绝色美女与我兄弟玩耍。后来花有怜在外瞥见林旭妻子姚蕙兰的容貌俏俊,生得美好。便与花有怜设计,哄进府中,实为奸淫。谁知姚氏烈性不从,将斧劈死兄弟。是我面嘱山阳县,叫他审成谋占家产之罪,屈打成招是实。又写书叫宋朝英世兄发下〔令箭〕催斩,并同崔氏设计谋害花有怜性命。俱是实情,毫无假托。”
林公道:“叫山阳县过来。”沈白清答道:“小官在此。”林公大怒道:“食君之禄,理当公平处断,不得曲意徇私。你为何听一面之词,非刑枉断,定成二人死罪?你这狗官,不论民情虚实,一味逢迎,还做什么地主父母官!不与皇家出力,只晓阿谀奉承,成何体制!”吩咐左右将他冠带摘去。众役一齐动手,将沈白清冠带摘下。〔沈白清〕双膝跪下,只管朝上叩头,求大人开恩。林公骂道:“本院请上方剑斩你的驴头才是。”忙叫淮安府。知府上前,打一躬。林公道:“贵府,你将沈白清发配充军。”知府答应,将沈白清领下去。
林公叫宋朝英上来,〔道〕:“沈廷芳招出有书子叫你发令箭催斩,你R27为朝廷显职,出生入死之门,自己轻易发下令箭,汝该得何罪?”宋朝英道:“犯官知罪,惟求大人开恩。”林公道:“今日本该取你首级,念汝十载寒窗之苦,速速将印献上来。”宋朝英叩谢大人开恩,遂将印捧上来。林公看过,吩咐赶出辕门。正是:任君洗尽三江水,难免今朝满面羞。
不言宋朝英赶出辕门,林公吩咐带姚氏、林旭上来,吩咐道:“本院亲结尔等这案,知县已经发配充军,你二人便得生路去罢。”林旭、姚氏二人齐声谢道:“蒙大老爷天恩,我二人冤已得伸矣。”叩头而去。
林公又吩咐将沈廷芳家丁沈奎、沈高、沈连、沈登四人俱带了上来。众役禀道:“犯人家丁当面。”林公骂道:“你们这些奴才,终日在外闲游,看见良家妇女生得齐整,面见姿色,就在主人面前说长道短,引动主人做些无耻之事。本院也没有什么口供问你。”将签向下一倒,“每人重责四十大板。”众役一声答应,每人打了四十大板,报道:“已打死了。”林公吩咐拖出去掩埋,余下家人一齐释放回家。又叫把崔氏带上来,旋把淮安叫进,〔道〕:“将崔氏交与贵府,带去收监,以俟秋后处决便了。”淮安府答应带下。崔氏哭哭啼啼,进了府监。后来不上半年,得了牢里病症而死。
林公发落各案已毕,吩咐松了沈廷芳的大刑,问道:“沈廷芳,你可知罪么?”沈廷芳道:“小人知罪了,求大人开恩。”也不知林公怎生发落沈廷芳,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沈廷芳杖下立毙刘尚书痛哭姨侄话说林公见沈廷芳知罪,笑道:“汝父既为当朝元宰,就该闭户读书,思想功名,以图上进,替皇家出力,报效朝廷,以继父力。为何纵放豪奴,终日倚势强占人家妻女,硬夺人家田地,滚放利债,盘剥小民,害人性命,无所不为,如同儿戏?本院要问你个罪,看你父亲分上,只此一子,本院今日谅责你几板,警戒下次。”林公抓了八根签子,往下一洒。众役一声吆喝,将沈廷芳拉下堂来。
官厅上刘尚书看见,好生着急,口称:“诸位年兄,快快上去说个情儿。”众人欲待上去,又怕上方宝剑利害。众人叫道:“刘兄悬殊慢,自古道‘板子一□,官事就了。’让他量责几下,我们再去说情。”刘尚书答道:“说得有理。”
且说众役走上前来禀道:“请大老爷发刑。”林公道:“用头号板子打这个奴才。”众役一声答应,提起头号板子,好不利害,认定沈廷芳腿上打下。沈廷芳大叫一声:“疼杀我也。”口中叫道:“大老爷饶命。”不觉打到十板以上,口中只有些微气。可怜那娇皮嫩肉,何曾受过毛竹根子。又打五七板,早已呜呼哀哉。众役禀道:“沈廷芳已死于杖下。”林公道:“给我拉去。”这是沈廷芳一生作恶的一段公案。正是:人犯王法身无主,祸到临头悔已迟。
众乡绅看见沈廷芳打死,人人大惊,一齐下了官厅,出了辕门而散。惟有刘尚书抱住尸首大哭。哭了一会,吩咐家人看好了尸首,连忙报与沈老太太知道不表。
且说林公将案结清,即传淮安府道:“贵府可速往金陵护理臬司印务,山阳县着官署樱本院请旨定夺。”淮安府打一躬,道:“蒙大老爷天恩。”接了臬司印信,出了辕门而去。林公方才退堂。按下不表。
且言刘尚书来到沈府下轿,走至内堂。沈夫人正在吃午饭。沈老太太见刘尚书回来,立起身来,道:“难为妹丈,不知孩儿可曾回来否?”刘尚书道:“不好了,可恨林璋竟把侄儿打死了。”太太一唬,即时昏死过去。唬得刘尚书与丫环、仆妇人等忙取姜汤同来灌下。半晌方醒,放声大哭。哭了一会,收泪道:“孩儿先前怎样说法?”刘尚书道:“我邀了合城文武乡绅前去问他,他道有公事在身,不便相会。是我们在辕门外鼓噪起来,才将我等请进去,内厅坐下。谁知这个瘟官捧出上方剑来,说道:‘今日法堂审理公事,如有闲杂人等搅乱堂规,先斩后奏!’将吾辈禁祝姨侄上堂,立而不跪,他就叫取夹棍过来。又叫了他一声‘世兄’,又被他打了五个嘴巴。后来又将姨侄一夹棍,招出许多情由。又将臬司坏了,又把山阳县发去充军。后来又叫四个家丁上堂,每人责了四十大板,一个个都被打死。次后叫上姨侄,重责四十。可怜打到十板,一命呜呼哀哉。”太太又哭了一常刘尚书叫道:“姨太太不必哭,一则叫人买棺木收公子尸首,二来公同写一字,差人进京报与太师爷知道。”
不讲相府之事,拨转书词,且言冯旭同了姚氏出了辕门,来至西湖嘴,到得家中,拜谢岳父活命之恩。见钱森走来,即时相逢,抱头大哭一声,各诉苦情。冯旭又问道:“不知老岳母在于何处?令妹嫁于花家,将花贼杀死,后来怎样?”钱林道:“那却不是舍妹嫁于花家。”冯旭大喜,〔问道〕:“却是何人?”钱林道:“是我妹子的丫环,名叫翠秀。”冯旭大喜,连声称赞道:“我那翠秀姐姐有此丈夫之志,代我杀了仇人,这也可喜。但不知后来如何?”钱林道:“我哪里知后事。小弟在海州被陷,幸遇林老伯救了。会见汤彪,方知翠秀市曹行刑,亏了常万青劫了法场,救了翠秀,如今现在汤府,夫人收为义女。”冯旭听了,道:“令妹却在何处?”钱林答道:“舍妹同落霞两个女扮男妆,逃到山东家母舅家去了,至今音信不通,不知二人如何。”钱林又道:“林老伯方才对小弟说来,本该请你一会,怎奈耳目要紧。曾吩咐,叫弟同兄进京,求取功名,不可久停在此。”冯旭听了,次日急忙收拾行李,辞别岳丈,进京会试。下回自有交代。
且说林公次日,淮安城文武大小官员、军民人等叩头相送。三咚大炮,吹打三起,开船竟奔广陵而去不表。
且说沈府老家人奉了夫人之命前往京都,去报信与太师知道。这家人不敢怠慢,星速赶到太师府中。进了府门,叩见太师爷,呈上家报。沈谦打开家报一看,放声大哭,昏死过去。唬得这些家丁目瞪口呆,不知书中有什么事情,连忙上去救醒。哭着叫道:“我儿死得好苦。可恨林璋这畜生这般无礼。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记得那日这个畜生出京,老夫吩咐过他,若至淮安府,把我府中之事包涵要紧,怎么到淮安就与老夫做对,先次停斩我府中犯人?你又晓得老夫只有二子,次子民已惨死,只存一子,应传后接嗣,怎么下这般毒手,将我儿子打死了,绝我后代?此仇不报,枉在朝中执掌阴阳。不若灯下修成本章,明日五鼓起奏,〔让〕天子拿下这个畜生,与我儿报仇。”回心一想:“倘天子问起我为儿子,问儿犯了何罪,被林璋打死了,那时我如何回奏?岂不有欺君之罪?想来并无主意,不免与花太师商议。又听见他每每常要害林璋,见我解劝,看我分上,是我救了这个畜生,哪里知道好歹。”正是:人无害虎之心,虎有伤人之意。
也不知沈太师来会花太师,如何商议要害林璋性命?林璋性命不知呆能保全?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林正国挂印征西冯子清独占鳌头且说沈谦到了花荣玉的府中,花太师见报,连忙出来迎接见礼,请至书房内。献茶已毕,花荣玉见沈谦面上带泪,二目通红,花太师问道:“年兄眼中带泪,是何原故?”沈谦见问,不觉双泪交流,才欲开言,又忽打祝花太师只得喝退左右,附耳问道:“所为何事?请教年兄,直言无隐。”沈谦四顾无人,方把林璋打死儿子这事说了一遍。花荣玉听了大惊,道:“这个畜生好大胆子,把老师都不放在眼里,老夫向日原要害他性命,看年兄份上,今日反害年兄后嗣,可恨可恨。”
正在书房思想计策,要害林璋,只见门官〔呈上〕西凉边报。二人看了大惊。原来定国公奉旨征西凉国王,谁知〔中了〕空城计,困在锁阳城里,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堪堪被擒。定国公无奈,上本求救。花荣玉叫道:“年兄,林璋必死也。”沈谦问道:“用何计策能害这个畜生?”花荣玉〔道〕:“明日上朝,将徐弘基的本章启奏天子,必要出人征西。待老夫启奏林璋征西,必死于西城。”沈谦问道:“如何保奏林璋征西?是何道理?”花荣玉道:“老年兄不知其故,那林璋乃是白面书生,那晓得领兵出师、出入进退之事。胡人好不利害,叫他上去送命,代老年兄报令嗣之仇,有何不可?”沈谦大喜,道:“多谢年兄费心。”当日别过,一宿无话。
次日早朝,天子登殿。众官朝贺已毕,只见文华殿大学士沈谦、武英殿大学士花荣玉二人跪倒金阶,奏道:“二臣昨接一报,定国公徐弘基征西,被胡人一空城计困在锁阳城里,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指望我主速发强兵将士前去救护。”天子闻言,大惊道:“徐皇兄乃久战之士,怎么失机与胡人?二卿速报能员,前去教皇兄还朝。”花荣玉道:“臣报一人,可以扫荡西戎。御赐七省经略林璋可能领兵前去,以平胡人,救得定国公徐弘基还朝。”天子道:“他乃文员,怎晓武事?”沈廉奏道:“林璋乃是文武全才,领兵前去,管保奏凯回朝矣。”天子道:“既二卿果真知他文武全才,即传旨调回。”沈谦又道:“救兵如救火,定国公久困城中,若得传旨召回,往返又多时日。乞即遣钦差赶寻林璋住扎之地,追回上方宝剑,叫他该处速去征西,方能有济。”天子准奏,遂传旨点钦差前去,加林璋两路征西大元帅,逢州过县,拣选兵将粮草,俟凯旋回朝,另行加封显职。上方宝剑缴回。天子传旨已毕,回宫。群臣皆散不提。
且言天使奉旨追赶林璋,非止一日,走到南京。林公在大堂审事,忽见上元县报道:“圣旨到来。”林公吩咐速摆香案接旨。圣旨已下,跪听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哈咧西京不守本分,大肆猖獗。朕前敕定国公前去讨罪,反被该正设计,致陷城中困缚,束手无策,几乎被擒。在京朝臣,俱乏全才,难胜此任。朕素知尔林璋文武兼全,将才夙包,今特授尔为两路扫西大元帅,领兵前往。务须实心实力,相度机宜,奋勇击攻,速行剿灭,生擒逆匪,早靖边疆。尔须保护定国公回朝,协同襄赞。联当格外加封尔爵,所有经过州县地方,任尔裁派粮草,解往西凉,拣选精兵,随身带往,毋得延挨迟滞。钦哉谢恩。
林璋领旨。天使见礼,请出大樱上方宝剑交与天使,回朝去了。
汤彪前来恭贺林公。林公心内暗想道:“此本前来,必是沈、花二贼在天子前保奏,要害我性命。”汤彪道:“君命,臣怎敢违拗?还是尽忠报国为念。吉人自有天相,且是天子洪福,马到成功。”林公道:“我〔岂〕不知为国君臣烈士之为,但我手下并无心腹大将,如之奈何?”汤彪道:“老伯放心,马云现在东华山,手下有强将八员,得至彼处地方,侄去招来辅助老伯,有何不可?”林公听了大喜,遂传下令,择吉起,往东华山而来不言。
且说冯旭同钱林二人赶到京中,寻下寓所,只等声期。二人闭户读书。临场,双双入内。三场已毕,出来,各各得意。二人这回来应会试,正是:窗外日光容易过,席前花影坐间移。
不觉腊尽春回,早到新年,又见春为岁首。到二月初八日,冯、钱二人进常三场已毕,主考慎选奇才献于天子,点了状元,分定天、地、人三号。当驾接得,将〔天字〕号开了,新科状元冯旭乃是浙江省钱塘县人氏。又看地字号,榜眼钱林也是浙江钱塘县人氏。天子在喜,状元、榜眼俱出在此地,这也难得。再拆人字号,探花朱珏也是浙江钱塘县人氏。天子龙颜大悦,道:“越发奇了,一县出了三个鼎甲。”向着花荣玉道:“卿处真好文风,入科而夺鼎甲。”花荣玉尚不知取名何人,闻得本处一科而中三甲,也觉光辉,乃奏道:“真乃此陛下洪福齐天,可得栋梁辅助。”传旨宣三鼎甲朝见。冯旭、钱林、朱珏三人入班朝见,俯伏金阶候眩天子传旨:“抬起头来”,天子一见三个少年书生,大喜,“寡人有福,出此年少英才。”向三人道:“可各将祖父、籍贯〔奏〕来。”冯旭奏道:“小臣父名冯高,原任礼部尚书。”铁林道:“小臣父名钱铣,原任两广都堂。”朱珏道:“小臣父名朱辉,曾受翰林院大学士。”天子大喜:“原来都是功臣之后,可喜,可喜。”传旨:“即赴琼林宴,游街三日,听朕加封官职。”三人谢恩,赴宴去了。天子袍袖一展,群臣各散。
且说花荣玉听见三人奏出籍贯,大惊道:“原来三子俱是老夫杀子之仇人。向日家报上朱辉代冯旭作媒,定了钱氏,我那不肖之子定要这头亲事。至今,钱林妹杀死吾子。今日仇人相见,叫人可恼。若不报复冤〔仇〕,腼为当朝元宰。”吩咐打轿,往沈府而来。门官报与主人知道。沈谦出来迎接,请入内书房,见礼入坐。献茶已毕,花荣玉道:“皇上今日见了三个鼎甲少年,龙心大悦,〔好〕不欢喜。”沈谦道:“都是年兄同乡,难得难得。”花荣玉道:“这三个畜生俱是小弟杀子仇人。”沈谦问起原由,花荣玉说了一遍。沈谦道:“将如何去除此患,代年见报仇?”花荣玉道:“怎奈此三人新科鼎甲,乃天子得意门生,此时恐无除他之法。”沈谦道:“前日多蒙年兄代弟谋报小儿之仇,那林璋已经奉旨征西去了。如今弟有一法害这三个畜生性命。”花荣玉听了,问道:“年兄有何妙计?请道其详。”也不知沈谦说出什么妙计来,可能害得冯旭、钱林、朱珏三人性命,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结丝萝两国相好献降书元帅班师话说沈太师道:“别的计策害不死这个畜生,惟有保他一本,言前日林璋挂元帅印,实无先锋。今有新科状元冯旭,文武全才,可挂先锋之印,与林璋一同征西,奏凯还朝,论功封赏。钱林、朱珏可一同前去。弟想徐弘基乃南北大战,久练兵家,今尚失于胡人,被困,何况这几个书生,晓得什么兵法,一定死于胡人之手。岂不快哉。”花太师喜道:“难得年兄高才,正是如此如此,天理不然不然。”当日花太师别去,沈谦就在灯下写本。
次日五鼓,天子登殿。百官朝贺已毕,左班中走出文华殿大学士沈谦,跪奏道:“臣有保本,助徐弘基扫清贼寇,即日回朝。”天子问道:“卿举何人?”沈谦说道:“新科状元冯旭文武奇才,可挂先锋之樱”天子大喜,准奏,即降旨:“封冯旭前部先锋,钱林、朱珏为左右参谋之职,速向西凉进发。”
冯旭在寓所正与钱、朱二人商议,上表谢恩。忽闻圣旨到来,三鼎甲连忙接旨。宣读已毕,三人谢恩。冯旭与钱、朱相言道:“我等文臣,怎挂先锋之印?”钱、朱二人齐道:“君命怎敢违拗。闻得常国公住居山东登州府,兄长领兵,前去请他前去,好夺头功。”冯旭大喜即日收拾兵行。正是:一朝权在手,言出鬼神惊。
冯先锋带领兵丁人马竟奔登州而去。非止一日,早有探子报道:“前途登州,请令定夺。”冯旭传令安营。三军遵令,安下营寨。
冯旭、钱林带了从人来拜常国公,到了府门,递进名帖。常万青看见冯旭、钱林名字,心大喜,连忙出来迎接。三人相见,喜出望外。邀至内书房坐下,冯旭、钱林遂将前前后后之事,并遇见汤彪,方知此事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常万青大笑道:“不惟相救弟妇,连弟妇都在舍下。”冯旭、钱林二人惊喜道:“如何却在此处?”常万青道:“自从劫法场之后,到了扬子江心,被马杰擒祝多亏汤彪弟与马云兄救俺。到龙潭分别,同姚先生的船只直往淮安,方才回家。及至高唐州,管下有座迎风山,山上出了一个草寇,名唤董天雄。俺就上山烧他的山寨,见有许多妇女,内有两个女子,哭得甚凄惨。问他的根由,他说是杭州钱月英同使妾落霞,女扮男妆,今日从山前经过,被山贼掳上高山,识破行藏,今晚要强逼成亲。见俺是与贤弟八拜之交,他二人托俺带至家中。家母认为义女。俺一时要赴桃源,访问贤弟下落。不想贤弟已取魁元,奉旨征西至此。”
冯旭、钱林二人又起身拜谢,至后堂叩谢老母伯。拜毕之后,钱月英同落霞出来,夫妻、兄妹相逢,各诉别后之苦,两行珠泪乱滚。大哭已毕,月英道:“哥哥,母亲现在何处?”钱林道:“愚见自翠秀杀死花文芳,连夜逃走,也不知母亲下落。”说罢,兄妹抱头又大哭。常万青劝道:“今日相逢,尚冀团圆,少要悲伤。”吩咐速摆酒席,庆贺小团圆。内席是坐钱月英、落霞、老夫人三人,外席是冯、钱、常三人。重叙了一番别后之情,冯旭方才说道:“弟有一言相告,不知长兄见纳否?”常万青道:“你我弟兄,有话请说。”冯旭道:“荷蒙天恩,敕赐征西先锋,同家母舅合兵一处救徐千岁回朝。但弟软弱书生,哪晓抡枪舞剑,意欲请兄大驾帮助功成。”常万青听了,大笑道:“自古说得好,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俺就有此意,出力皇家。前番劫了法场,杀死无数官兵,有罪在身。难得贤弟征西,愚兄愿去,立功以赎前罪。”冯旭、钱林二人听了大喜。
暂宿一宵,次日起程,钱林辞别妹子,说道:“贤妹安心在此住着,待我班师回朝,自然带你回家。”当日常万青辞别了母亲,同冯旭起程,星夜前进,按下不言。
再言林璋奉旨征西,一路逢州过县,拣选雄兵,真是兵多将勇。早到东华山,汤彪道:“前面却是马昆山寨,待小侄一人前去,招来见元帅。”林公大喜,吩咐扎下营寨。
伏路喽罗看见,一帮锣响,一齐喊道:“留下买路钱来。”汤彪高声喝道:“你等听着,快报你的寨主得知,就说故人汤彪求见。”喽罗闻言飞报上山。
汤彪来至银鞍殿上,施礼已毕,分宾坐下。马云吩咐宰羊杀猪,做个喜会筵席,便问汤彪别后之话,“怎么今日〔驾〕临山寨?”汤彪答道:“至别后,倒是家君同了小弟进京。荷蒙圣恩,家君升了兵部尚书。皇上钦赐林老伯七省经略,无人相助,皇上封小弟七省大厅之职,保护林老伯去了金陵。又下旨意,封林老伯两路征西大元帅,速赴锁阳城,救出定国公回朝。故尔前来,相烦兄长相助一臂之力,不知尊兄意下如何?”马云道:“哪个林老伯?”汤彪道:“就是当日在西湖五柳园与小弟同席的,此人姓林名璋。”马云大笑道:“好好好,俺只记得他的品貌必定大贵,今已果然。但咱家昔日一人一骑劫了皇家八十三万皇纲,身犯大罪,不能与皇家出力,故此聚集在山,为了草寇。此事断不可从。”汤彪道:“马兄,你既知有罪在身,今正当随林元帅征西,奏凯之时,将功赎罪。堂堂丈夫也得封妻荫子,岂可久居芦林而终,隐姓埋名,没没无闻乎?”马云听了这番言语,大喜道:“既然立功可赎前罪,就同兄前去走遭。”于是汤彪亦大喜,遂同马云下山。
到了营门,迎接。汤彪领马云到了大帐。马云欲行参谒,林公连忙离位,伸手相携,道:“你我今日相逢,只行朋友之礼。”马云道:“小将愿投麾下,岂有不拜之礼。”林璋再三不肯。行了礼,坐下,各诉别后情由。
少停,马云别过上山。众喽罗兵将愿去者随阵而去,不愿去者各给845银两归农。吩咐已毕,放火烧了山寨,领众将下山,会合一处。
林公取出令箭,催促各州府县粮草。三声大炮,拔起营寨。一路上人马浩浩荡荡,往前而行。到了山西太原府,扎下营寨,候各处兵到齐。忽见蓝旗报道:“禀上大老爷,今有征西先锋在营门等候。”林公看那手本,“新科状元冯旭敕赐征西先锋”,林公吩咐进来。冯旭随即进帐,朝上鞠躬,口称:“元帅在上,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叩见。”林公见是外甥,心中大喜,道:“将军少礼。”彼时坐下,问道:“怎么中了状元?细细说来。”冯旭道:“前蒙舅舅救了性命,同钱兄到了京中,得中魁元。皇上加封先锋之职,铁林、朱珏左右参谋。三人路过山东,相邀常兄相助。”甥男在彼的话细细说了一遍。林公与汤彪听了大喜,忙将常万青、钱林、朱珏就请相会。林公吩咐挑选精兵,忙排筵席,叫群贤聚会。
次日,众合兵一处。只见各府州县粮草齐至,惟有阳曲县粮草兵马未到。林公又住了一天。报阳曲县兵粮已到,林公升帐,众将分立两旁。林公道:“你系何职?因何违限不至?”解官道:“元帅在上,容千总细禀,只因天雨,泥泞难行,故违限一日。”林公大怒:“停兵一日,花费国家斗金。似此玩员,留之何用。”吩咐推出,斩讫报来。刀斧手答应,将那人推出去了。只见那解官大叫:“俺季坤死得不明!”冯旭在旁,听得“季坤”二字,想起:“当日松林之中释放我命,又赠我路费,莫非就是此人?”慌忙走出,喝叫刀斧手留人。上前问道:“汉子,方才口说什么季坤,你从前做何事,细细说来,待我禀与元帅,好放你便了。”那人道:“咱向日在花文芳充当马夫,只因主人差咱杀一个姓冯的,只因同他无仇,放他逃走,难回主人,到了阳曲县,吃了一份粮,做个千总。”冯旭道:“原来就是我的恩人,小弟即是你释放冯旭也。”季坤惊讶道:“原来冯相公今日做了将军,望乞救咱一命。”冯旭道:“恩人放心。”即走〔进〕营来,在林璋耳边说了几句言语。林公吩咐放进季坤来。至大帐,向上叩头,谢元帅不斩之恩。林公道:“留你帐前伺候。”吩咐放炮起营。
非止一日,大兵已到锁阳城。不知好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受皇恩一门富贵加封赠五美团圆话说林元帅闻报:“离了锁阳城只有三十里之路”,传令安营,埋锅造饭。众将各饱食一顿,上帐听令。林公向两边说道:“本帅奉旨征西,以救定国公回朝,今日欲破此围,必须一阵成功。望众将军努力前去,以助本帅一阵,马到成功!”众将齐齐打躬道:“听元帅军令。”林公传令:“马将军何在?”马云上前道:“末将在此。”林公道:“马将军,令本部人马,只听号炮一声,杀奔东门。”马云应声:“得令。”去了。林公又叫:“常将军何在?”常万青上帐打躬。林公道:“带领三千人马,只听号炮一响,杀奔西门。”常万青应声:“得令。”林公又点:“汤将军何在?”汤彪答应上帐。林公道:“与你三千人马,听吾号炮一响,杀奔南门。”汤彪得令去了。林公又道:“尔等众将俱随我本帅去杀奔北门。”吩咐已毕,拔寨起营,听得号炮一响,众军大喊一声,如山崩地裂之声。旗幡招展,号令森严,一个个顶盔贯甲,挂锏垂鞭,各按方向杀人。
且说马云杀奔东门,手执大刀,正遇番将哈哩哈阻住去路,喝道:“至此休要撒野,某家在此等候多时。”马云也不答话,举刀就砍。哈哩哈举械相迎。两人斗了百十回合,不分胜败。马云大怒,卖了一个破绽,一刀将哈哩哈砍去半截。马云大喊一声:“孩子们,随俺快踹番营。”众军呐喊一声,跟定主将,杀到城中。
且言定国公因闻城外杀声震地,忙到城楼观看,只见西北东南喊声连天,知是救兵到来,急忙将城门开了,四面总见里外夹攻,杀得番兵尸积如山,血渍成河。
且说林璋率领众将杀奔北方,哪知就是西凉王的大寨,有多少人马扎住在此。小番报道:“呈上郎主,今有南蛮踹营。”这西凉王有一女儿,名唤飞英公主,生得面如西子,更且有万夫不当之勇,听得南蛮踹营,披挂整齐,叫道:“父亲放心,有孩儿保驾。”正说之间,只见林元帅兵将一拥而来,把番将兵冲作几段。
却说冯旭正遇西凉王拍马来迎。冯旭见他身穿金甲龙袍,知是西凉王,想道:“待俺生擒此人,岂不称为大功。”想罢,把马一催,追赶前来。又见那人身旁转过一员女将,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金甲红袍,桃花马,绣鸾刀,莺声燕语,说道:“来将莫要逞凶,快通名姓。”冯旭道:“吾乃大明武宗皇帝驾下新科状元、林元帅麾下前部先锋冯旭是也。”飞英听说是天朝状元,生得这般美貌,早动嫦娥爱少年的心肠,暗想道:“若得此人配为夫妇,也不枉为人生天地之间。”喝道:“南蛮,放过马来。”冯旭耳听此言,举枪就刺。飞英举起绣鸾钢刀相迎。二人打马交头而过。将军二人圆眼双睁,各自认定兵器来战。战了五七个回合、三四个照面,冯旭看见不济,虚晃一枪,败下。飞英道:“南蛮休走。”拍马追来。堪堪赶上,挂下钢刀,伸过手,提过马鞍桥去,生擒活捉。来到番营,吩咐番将将冯旭绑了。
西凉查取败残人马,升了宝帐。飞英叫道:“父王在上,孩儿生擒南蛮在此。”西凉王听了大喜,吩咐推过来。冯旭来至帐前,立而不跪。西凉王道:“你今被擒,还不跪下求生。”冯旭道:“我乃天朝状元,怎肯屈膝于你番奴。”西凉王大怒,吩咐推出斩首。飞英叫道:“刀下留人。父王在上听禀,孩儿若杀此人,久已杀了多时。”西凉王见公主如此说法,心中暗自明白,吩咐推转过来,亲解其缚,延入帐中坐下。飞英早自回避。西凉王道:“方才孤家误犯虎威。”冯旭道:“被擒之将,理该斩首,反留赐坐,不知有何台谕?”西凉王道:“孤家只生一女,年方十七,尚未择婚。今状元来到敝地,意欲招赘成婚,两国和好,不知尊意允否?”冯旭道:“君命在身,怎敢先图伉俪。”西凉王道:“孤家预遣使臣一人前去天朝,通其媒的,兼可代为作伐,不致使状元有背圣恩,有负君命便了。”
按下冯旭不表,且说林璋与众将进城,齐齐参见定国公。查点人马,单单少了冯旭,心中好不着急,差人打探,并无踪迹。过了一宵,忽报西凉王遣使前来,求见定国公。传令:“开城,着他进来。”潘使即唤至帐中,礼毕,说道:“小臣乃西凉王驾下,官拜丞相之职,名唤惜别,特奉我主之命来呈,求婚配之喜。我主生有一位公主,年纪及笄,昨将冯状元擒去,欲招为婿。冯状元道:‘今有君命在身,焉敢先行自为匹配。’我主故遣小臣亲诣帐前,叩问明悉。倘蒙千岁允成,情愿献上降表,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两国永远和好。”定国公大喜,款待来使,旋即吩咐道:“可将冯状元先送回来,我去准备花烛。汝主亲送公主到我帐中,成其亲事。”番使辞去。
不一时,冯旭回来,相见定国公,叩拜礼毕,又与诸将见礼。国公笑谓冯旭道:“状元打点做新人。”冯旭谢了定国公。忽报番王亲送公主銮舆前来,定国公着诸将相见迎请。銮舆已到,宾相赞礼,请出新人。冯旭身穿大红,头戴乌纱,与新人交拜天地,然后拜见西凉王,又拜定国公。大摆筵席,款待西凉王。酒终席散,将汉状元送入洞房,成其夫妇。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这一夜恩爱,实非寻常可比。
过了三朝,定国公传令班师凯旋。西凉王献上降书、降表、奇珍异宝,聊为投诚纳币之供。冯旭拜别岳父,飞英拜别父王。西凉王好不悲伤。自古道:“女生外向”,话不虚传。
按下不表西凉王这边,后来也没有交待了,再言公主同了丈夫回朝交旨。只听得三声大炮,元帅率领众军起身,得胜回朝。正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声。
大兵在路非止一日,那一天,到了京城。人马扎住,三声大炮,安下营寨。定国公带领随征众将入朝见主,献上降书、异宝、立功劳簿。天子看了大喜,将功劳细细看了一遍,传旨:“随众将暂行回营,候朕加封。”定国公领众将回营。
次日,圣旨到来。摆下香案,跪拜已毕,钦差宣读谕旨,其诏内有云:天子征伐,惟在元戎;臣子荩忠,全凭沥胆。尔定国公徐弘基、两路元戎林璋合奏西凉王愿将亲女飞英叩恳天朝许配先锋臣冯旭,自此两国和好,各不相争,联已允其所奏。但读摄服用,乌息干戈环境日后;眼看边靖,自缘兵将以输忱。尔等收服不法之徒,寡人久享平成之福。各宜褒奖,用表奇勋。今交战功加封名姓爵秩详载于左:徐弘基加俸米三万,仍袭定国公,世袭罔替,并赐蟒衣一袭、玉带一围。
常万青原任开国公之子,仍袭父职,并踢蟒衣一袭,世龚罔替。
林璋着特授文华殿大学士,并踢蟒衣一袭。
汤彪之父汤英教子有方,着升武英殿大学士,并赐蟒衣一袭。
汤彪着升为兵部上书。
马云着授为保驾将军。
冯旭着升为礼部尚书,并赐内帑银五千两为毕婚之费。
钱林、朱珏俱着升为翰林院侍读学士。
众人齐在午门前山呼谢恩,各归本职。
看官,你道为何出了两个大学士之缺?原来文华殿大学士沈谦因二子俱死于非命,郁闷在心,遂成不起之症,个月身亡。武英殿大学士花荣玉见边报风声,知林璋已救定国公于锁阳城中,不日班师回朝,怕徐、林二家会面,无颜相对,且恩眷势在必隆,自觉形秽,兼之陷害不着,愈思愈恨,因此染成一病,告老回家,死于半路。故将两相〔缺〕情由交待明白。
单言冯、钱、朱三鼎甲上表辞归养亲,而冯旭又另将“月英、落霞因男妆私逃,偕行远路,辛苦非常,翠秀持斧杀奸,不避显戮,皆缘臣下身受无限苦楚。今臣蒙恩,不次之擢,优渥频加。臣忍以糟糠发妻、萍踪义妾,忘其颠沛,没没无闻,故特疏缕陈陛下,乞陛下俯准,给假回乡,侍老养〔亲〕,成就婚姻,更求荣褒妇职。”天子阅毕奏章,龙颜喜道:“我朝卿栋梁之才,又得贞烈贞静之女,真乃我朝之隆庆也。朕准给假一年,归里完娶。事毕回朝,以劝襄赞。所封卿的妻妾事实、品第悉于后:钱月英苦守母兄之命、媒妁之言,改妆履险,终成美志。封为纯贞一品夫人。
赵翠秀松亭一语,终身倚之,胸怀义志,千古不磨,诛奸胆壮,足迈英豪。封为纯烈二品夫人。
钱落霞随主改妆,不辞跋涉,灭寇逞凶,终归清侈。封为纯谨三品淑人。
姚蕙兰愿随寒土,能识英雄,斧劈□奸,自甘刑法。封为纯勇四品淑人。
哈飞英身产边地,情囿英年,抛离父母,喜近不颜。封为纯恪五品宜人。”
天子封毕,冯旭谢恩,偕钱、朱二翰林出朝,打点起身。
复有武英殿大学士汤英拜烦文华殿大学士林璋作伐,将女儿汤秀贞招钱林为婿。钱林允诺,择吉下聘。秀贞过门,翠秀一同到京。请了汤英到来,将翠秀接过门,与冯旭同了姚蕙兰及飞英公主相见。冯旭拜谢代夫伸冤之恩。
择日起程长行,离了京师,往登州前进,接取钱月曲与落霞。姐妹相逢,大哭一场,各诉离别之苦。常国公与钱林商议,就在登州择日花烛。冯旭大喜,准备筵席款待。常国公、钱、朱三人临晚送入洞房,头一日与钱小姐成亲,第二日翠秀,第三日落霞,第四日蕙兰,第五日飞英。可怜冯旭死里逃生,吃尽千辛万苦,如今方享受五位天人之福。住不多日,辞谢常公,同钱、朱二人望杭州而来,逢州过县,自有地方官迎接。
堪堪到了杭州,早有地方官起造尚书府,现成人夫轿马前来迎接。钱林、月英才知母亲过世,先自回家,在灵前大哭。不一时,冯旭与众夫人俱各拜灵,合家大哭,复番治丧开吊,择日入祖茔安葬。
冯旭回到家中,同了众位夫人俱到地藏庵拜奠母太夫人。众人灵前大哭一常请僧超度,然后治丧开吊。合城文武官员并多宦人等俱来叩吊。正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处深山有远亲。
真是车马临门,将老夫人送入祖茔。
杭州百姓只见钱、冯二家兴旺,无人不为他称快,俱云忠良之后,自有上天怜佑,而花文芳强悍行凶,父子俱亡,绝无继嗣。
再言花太师夫人间得冯旭、钱林两家衣锦还乡,自己儿子被杀,太师悔恨向日所为,致充途中因病而亡。夫人在家备礼,往两家谢罪。冯、钱二人虽痛恨其非,但怜其夫亡子丧,不肯拒绝,仍以乡党伯母之礼待之。那花老夫了见了月英并翠秀,就想起自家儿子,不觉流泪,回家一病身亡。其货产业俱被家奴分散。此表人行恶之极。
闲言少叙,且言冯旭为殡葬母亲之事整整忙了两个多月,方才安闲。不觉光阴迅速,堪堪一年限满,带了五位夫人,同钱林、朱珏协同进京复命,永保山河,勤劳国政,矢忠赤胆,襄赞纶扉。又上两疏保荐孙文进、季坤二人。天子准奏,升了孙文进顺天府知府,季坤升了游击。
这冯旭以恩报恩,后来五位夫人俱生贵子,永享朝廷厚禄,世代公卿,子孙绵绵不绝,科第连连。有诗为证:一生忠直有收成,世代绵绵作宰卿。
试看义芳奸恶报,少年遭戮丧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