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续金瓶梅
说 明
本书是道光元年(1821)抄本。题“讷音居士编辑”,卷首〈自序〉亦署“讷音居士题”,后又有〈小引〉,题“务本堂主人识”。讷音居士不详何人。本书〈小引〉署“时在道光元年,岁次辛巳孟夏”,可知书即成于此时。《金瓶梅》问世后,先有清顺治年间丁耀亢的《续金瓶梅》面世,后《续金瓶梅》遭禁,不久在康熙年间又有人把它加以删改,以《隔帘花影》之名刊行,故《三续金瓶梅》实系“二续”。本书原为马隅卿先生旧藏,两函16册,为海内外仅见之孤本,今归北京大学图书馆。
三续金瓶梅 1-10(共四十回)[清]讷音居士
自 序
闲窗静坐,偶看到“第一奇书”,始于王凤洲先生手作。观其妙文,金针之细,粉腻香浓;至藏针伏线,令人毛发悚然。原本《金瓶梅》一百回内,细如牛毛千万根,共具一体,血脉贯通,千里相牵。自“悌”字起。“孝”字结,天理循环,幻化已了。
但看《三世报》,虽系续作,因过犹不及,渺渺冥冥。查西门庆虽有武植等人命几案,其恶在潘金莲、王婆、陈经济、苗青四人,罪而当诛。看西门庆、春梅,不过淫欲过度,利心太重。若至挖眼、下油锅,三世之报,人皆以错就错,不肯改恶从善。故又引回数人,假捏“金”字、“屏”字、“梅”字,幻造一事。虽为风影之谈,不必分明利弊攻效,续一部艳异之篇,名《三续金瓶梅》又曰《小补奇酸志》,共四十回。补其不足,论其有余。自“幻”字起,“空”字结。文法虽准,旧本一切秽言污语,尽皆删去。不过循情察理,发泄世态炎凉,消遣时恨,令人回头是岸,转祸为福。读者不可以淫书续淫词论。若看错了题目,不惟失去本来面目,而更辜负了作者之心。须观其如何针锋相对,曲折成文;如何因果报应,酿成奇酸。天下最真者,莫若伦常;最假者,莫如财色。譬如大块文章,莫过一理,“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已矣!
余本武夫,性好穷研书理。不过倚山立柱,宿海通河。因不惜苦心,大费经营。暑往寒来,方乃告成。为观者哂之,定一轴虎头蛇尾图画以嘲,一笑云尔。
讷音居士题
小 引
尝闻“酒”、“色”、“财”、“气”四大迷关,“贪”、“嗔”、“痴”、“爱”人所不免。但不思世事如梦,转头皆空,可发一笑也。
此书因何说起?因看列传诸书,皆以美中不足,令人悲叹为能,人多懒看。余借《金瓶梅》笔法,观其一线串珠,八面玲珑,回回可爱,果称奇才。寓意中虽云月被云遮,风定虑息,雪消花谢,报应分明;但看到楚岫云生,梅花复盛,自当有一片佳言,方合妙文。
且书内“金瓶”之事,叙至八十七回之多,独“梅花”只作得十三回。似有如无。可见作者神疲意懒,草草了结大杀风景。
既云“孝悌”起结,想当有“忠信”二字收局。故以目注阿堵为基,说得堆云积翠,左盘右旋,至末卷有观见,捉得住,共成一体。以“公”为忠,以“禅”作信。法前文笔意,仅讲快乐之事,令其事事如意。为“财色”说法,一可悦人耳目,引领细观。再看“财色”始终,是真是假?因果报应,一丝不漏,可不慎乎!
世人多被“财色”所惑,贪嗔迷恋,果不迂乎!若能于锦绣场中回首,打破迷关,修心种德,改邪归正,虽不能超凡,亦可保身,岂不快哉!
此书断不可视为小说,草草看过。用此作一服开心药,可分清浊矣!余虽无才,粗知笔墨,不过“止于至善”,非敢妄谈。故竭力搜求,效而续之三续金瓶梅 。
道光元年岁次辛巳孟夏谷旦誊录 务本堂主人
第一回 普静师幻活西门 庞大姐还魂托梦
诗曰
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遰作佳期。
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清漏暂移相望久,微云未接过水迟。
岂能无意酬乌鹊,惟与蜘蛛乞巧丝。
这首诗原是唐朝李商隐先生所作,言牛郎织女之苦,虽一年一会,尚有见期。
《金瓶梅》是一部奇书,因何只写半身半人图,岂不可惜?今按原本第一奇书,西门庆自大宋徽宗宣和元年病故,算至幻化孝哥,整七年的光景。朝中将除了蔡京、童贯与高俅,又出了秦桧,专权舞弊,私通化外,弄得天下荒荒,金兵累犯边境。清河县亦遭涂炭之灾,故引出千言万语。掀帘看花,梦解三世报,返本还元,演一部三续的故事。正是:
红楼五续甚清新,只为时人赞妙文。
余今亦效学三续,无非傀儡假中真。
话说吴月娘在永福寺,遵了雪涧禅师的指引,与吴二舅、玳安、小玉四个人无精打采,回归了清河县的旧路。进了城,见家家闭户,路净人稀。过了狮子街,到了自己的住宅,见门面都被贼烧毁了,满院皆是马粪,幸喜里面房屋照旧。月娘落下泪来,吴二舅也是赞叹。大家来到上房,只见箱笼大开,七颠八倒。月娘气的大哭一场,只得叫玳安、小玉按次收拾,权且住下。
是夜睡至三更,小玉做了一梦,恍惚独自走到一个去处,只觉阴风惨惨,冷气森森。有一座牌楼,三间黑瓮门。门外一道臭河,三座大桥,都是牛马形象,把人把守,吓的小玉毛发悚然。回身要跑,只见来了一个老妈妈,手提着凉浆水饭,说:“不要害怕,跟我来,少时大王升殿,是走不得的了。先在僻处躲避,等办完了事,才放人行呢。”于是把小玉带到大门内穿廊下站立。但见正面五间大殿,两旁设着滚油锅、碓臼、铁磨、夹板、大锯,各样非刑。堂上设黑漆公案,一团杀气,好不怕人。官员侍者,都是神头鬼脸,在那里伺侯。
少时,下面喊堂,一位大王登了殿,头戴九梁冠,身穿皂袍,面如瓦兽,钢须乱扎。一声大叫,似半天打了一个焦雷。见一个文官呈上一本册籍,上写“三世报”三个大字。只听堂上叫:“带人犯!”下边众多侍者雁翅排班,带上几起人犯,非刑拷问,鬼哭神号。一件一件都发放了,末后带上一起男女,阴阳相隔,看不真切。只听上面说:“西门庆一名,罪当挖眼,宫刑,三世了案。潘金莲一名,罪当下油锅,过奈河,三世了案。陈经济一名,罪当割舌,碓捣,三世了案。李瓶儿一名,事属有因,罪当杖毙,守寡,三世了案。孝哥改名了空,为僧。吴月姐为尼,母子分离十年,现报了案。”
小玉听到此,处吓的筛糠抖战,放声大哭,不觉惊醒,却是南柯一梦,把月娘也哭醒了,问“你怎么了?”小玉细说梦景,月娘也哭起来,说:“此事甚奇。世上行善的少,作孽的多。想是你爹与众娘前生未做好事,死后在阴司受了报应,也是有的。哭也无益。你我只可安心度日,一心向善,吃斋念佛,修一个来世罢。”小玉答应,点上灯,主仆睡不成了。月娘爬起,叫小温了茶,喝了几口,不觉东方大亮。按下不表。
且说普静长老幻化了孝哥,回归雪涧洞,将入山口,只见一阵阴风裹着西门庆的冤魂,在路旁不住的磕头。长老便问道:“我已度托了你,还不脱生,在此何事?”西门庆泪流满面,说:“弟子一生虽贪财色,未敢害物伤生,天理昭彰,报应已受尽了。从今改过,再不敢非为了。望祖师垂怜,恩有重报。”言罢,磕头如鸡碎米。长老点头说:“善哉,善哉!”又想:“西门庆原有善根,还有一段夙缘未了。也罢,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将他救回阳世,以了宿债,叫他自己回头,贫憎度他未脱。”想罢,叫声“冤魂,随我来!贫僧救你。”带着孝哥仍回归路,问道:“你家祖茔在于何处?”孝哥道:“离此不远,在五里原地方。”长老说:“既如此,同我去自有道理。”于是师徒过了些去处,来到五里原。长老说:“我在此等侯,你快到家叫你娘来,有要紧话说。”
孝哥不敢违命,即找大路回到家中,把月娘吓了一跳,说:“我儿如何去而复返?”孝哥落泪将和尚之言诉说一遍。月娘道:“又不是清明、盂兰,叫我到祖坟上有何事?”孝哥道:“他说自有奥。”妙玳安在旁说:“母亲就同兄弟到坟上,看是怎的。”于是月娘雇了轿子,玳安、小玉,孝哥跟随出了城,往五里原来。相离不远,果见长老在月台上打坐。月娘下了轿,向前稽首。禅师说:“你来了么?快说哪是你夫主的坟墓。”月娘用手一指,说:“那未长草的便是,问他怎的?”长老向前,口中念念有词,用手一指,说:“西门庆的阴魂还不归壳?”只见坟头忽然裂了一条大缝,把月娘、孝哥吓的魂不附体。长老道:“不须害怕,你的夫主活了,快着人刨开,看是真假。”月娘说:“他死了几年,如何能复生?”长老道:“只因你夫主尘缘未满,当真的活了。”主仆半信半疑,即令张安与玳安叫了几个人,一齐动手,刨的刨,挖的挖,登时打开坟墓。众人留神一看,见盖子已开了。玳安动手打开细看,见西门庆面目如生,衣服照旧。月娘、孝哥放声大哭。长老道:“不必哭,万千之喜,把你夫主扶上坑来,贫僧还有话说。”玳安答应,同张安下去,把西门庆搭上坑来,坐于地上。
和尚取出一个葫芦,倒出一粒仙丹,撬开牙关,灌将下去,只见手脚齐动,“哎哟”一声,果然还了阳了。禅师道:“善哉!善哉!冤冤不已,功成缘,满后会有期,还你的儿子罢!”言讫,化阵清风,踪影全无。
且住,你这个话说的就离了。西门庆死去七年,尸首如何不坏,骨肉如生?
列公有所不右,因他在生,服过梵僧的药,乃壮阳仙丹。
虽气绝身亡,药性仍在。慢说七年,就是七十年亦不能坏。故阳魂入壳,复旧如初。闲言少叙。
且说月娘见西门庆呼吸气转,睁开二目,大叫道:“一场好睡!”月娘、孝哥悲喜交加、见真活了、忙灌了些茶水,搀入定了定神,似好人一般。西门庆道:“我是醒着,还是梦里?”月娘将死了七年,雪涧洞长老如何救活的话诉说一遍。西门庆如梦方醒,叹了一口气,将阴魂飘渺要去,脱生路遇普静禅师,如何哀求代转还阳一切述说一回,人人称奇。孝哥拉着西门庆的手,喜之不尽。正是:
父子相逢活枯树,夫妻聚会镜重圆。
这里西门庆还阳,早惊动了清河县军民百姓。五里三村,都来看新闻,把五里原都围满了。纷纷议论,拥挤不动。
月娘见人太多了,恐大官人伤神,开发了帮助的。说:“天晚了,咱们回去罢。”西门庆点头。月娘搀扶上了轿,坐好。孝哥、小玉、玳安都是步行,慢慢的回到家中。早有左邻右舍,吴二舅、大妗子、二妗子、谢希大、常时节等都来看新闻,贺喜。月娘治酒款待,悲喜交加。整乱了半夜,众人三更方散。夫妻回后,小玉献了茶,叙起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庞春梅、西门大姐、陈经济、王婆子之事。西门庆落泪,叹息不已,不觉天交四鼓。小玉铺了床,请官人与月娘安歇。
次日早起,西门庆前后查看,无不伤心。睹物思人,令人可惨。幸有亲友瞧看,少适闷怀。
过了三日,是夜月娘刚然合眼,似睡不睡,见从外面进来了一个老者,带着一个女子,望着月娘说:“你认得我么?”月娘一看,说:“不认得。”老者道:“吾乃当方土地,奉普静禅师法旨,带了你家阴魂特来托梦。”月娘未及回言,只见那女子双膝跪倒,四叩八拜,不住磕头。月娘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春梅。月娘道:“听见你已死去,从何而来?”春梅泪流满面,说:“自从离了娘,嫁到周家,因痨病身死。他兄弟将奴合葬周统制坟墓,不想周爷大怒,说奴不守本分,欺哄于他,施阴法将我的尸首拖于荒郊野外。天不收,地不管,苦不可言。幸亏普静禅师路过,大发慈悲,着土地老爷指引,永福寺的道坚和尚用仙丹一粒救活。尸首现在永福寺安身,无投无奔,阳魂见娘可怜收留,感恩不尽。再雪涧长老指引,知爹已回阳世。望娘念旧日之情,求爹怜悯,情愿叠被铺床。”说罢放声大哭。月娘睡中惊醒,却是一场大梦。听了听,天交三鼓。叫小玉点上灯,也不言语。自己思想说:“奇哉!怪哉!”整醒了半夜。
次日天明了,西门庆起来,梳洗一毕。小玉递上茶来,月娘道:“昨夜三更,做了一个怪梦,吓了我一身冷汗。”将梦中情节告诉官人一遍。西门庆道:“有这等异事?你是见我还魂就梦见他活了。”月娘说:“我也不信。但他说的像件真事,何不着人去看看真假?”于是着玳安快到永福寺探听真假。玳安答应,急忙去了。
等了半日,只见玳安笑嘻嘻的回来,称奇道:“果然和尚道坚收留春梅姐是实。春梅姐瘦的了不的。见了我好不哭呢,哪里叫来?再三求我带了道坚来与爹娘请安,替求爹娘作主。”西门庆喜出望外,说:“把和尚叫进来。”玳安把道坚带到书房,见了礼,问了备细。官人大喜:“你先去,我自有道理。”道坚回庙不题。
西门庆来至上房,说道:“果然是真。庞大姐原是我收用过的,目今各房皆空,他既还魂,何不将他接来作了妻室。不知你意下如何?”月娘说:“事非偶然,皆因前定。好极了!”
次日,西门庆一早着玳安雇了两乘小轿,拿上五两银子佛前上供。月娘备了一套裙衫,一匣簪环,叫小玉:“问你姑娘好,说我请她说话。”二人答应,上轿去了。
这里夫妻吃了饭,正在盼望,只见玳安跑进来,说:“接了来了!”少时,小玉搀着春梅进了上房,见了官人、月娘。离情所感,不由大放悲声,昏将过去。西门庆、月娘也哭得梗气难抬。小玉劝了半日,又把春梅厥过来,叫了些时方才苏醒,与官人、月娘请了安,叙礼坐下。月娘说:“闻你还阳,是天缘奇遇。目今你爹无人,请你来与我作个姐妹,好不好?”春梅忙双膝跪倒,说:“若得娘肯收留,恩如再造,那里敢与娘并肩?”月娘说:“我说了,不必太谦,起来罢。”春梅与西门庆、月娘下了大礼,方才归位坐下。正是:若非二人重出世,怎了前生夙世缘。
当日西门庆收了春梅,也不问长问短,把他养在月娘房中。月娘见他衣服遭沤,打开箱笼,把自己的宦囊与官人、春梅每人换了一套。又将大姐一份汝奁给了春梅使用。春梅道了万福,说:“娘又赏东西,感之不尽。”
小玉摆上饭来,大家吃了。这才提起周家之事,并不提陈经济一字。叹息了一回,至晚安歇。这一来,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何千户途中遇鬼 王六儿夫妇报恩
却说次日,可巧是西门庆的生日,又是夫妻、父子团圆之喜。有何千、张二官、李知县、张团练闻风送礼。吴二舅、乔大户、谢希大、常时节亦来贺喜,在前厅摆酒。后堂是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帖子、冯婆、刘婆也来看新闻。人人夸奖,彼此称奇。
大家坐下,薛姑子道: “阿弥陀佛 ! 世上还是行善好。想大娘吃斋把素,烧香拜佛,才修的死的活了,走的来了。目今夫妻、父子完聚,小夫人还魂作了娘子。佛经上说的好:祸恩恶积,福缘善庆。正应在大官人这个庆宇上。 ”大家点头,说:“到底出家人讲的通。 ”酒过三巡,乔大户道: “目今阖家欢会,天下罕有,亲家不可散了心,必须打点精神,重新整理才好。我看人也不够使,门面也得修修。一切办理,复旧如初,才成事体,不然不合局面。 ”西门庆满斟一杯道: “亲家说的是极了。谢老兄金石良言。 ”望吴二舅说: “能者多劳,明日先求老弟叫几个匠人修理门面。再有相熟的人找上几个使用。别的事慢慢的料理。 ”吴二舅道: “这有何难?交给我。 ”又饮了一会,吃了饭,撤去残席。
天晚了。先是何千户、张二官去了。乔大户、吴二舅也告辞了。谢希大、常时节溜之乎也。大户娘子、应二娘子也回去了。大妗子,二妗子归了月娘房中。两个姑子亦住下了。
西门庆带了酒,手拉着春梅径往李瓶儿楼上来,睹物伤情,不免就景悲叹。小玉忙搬床帐,设炉焚香,重开桌面,复斟仙醪。他二人两世为人,千里相会,推杯换盏,并肩叠股,不觉铜壶滴漏;携手上床,不免巫山欢会,不必细说。
单表何千户自西门庆家上寿回家,过了紫石街,走至半路,忽然一阵旋风,刮的尘沙迷目。恍惚裹着个人形扑了轿来。原来正遇潘金莲的冤魂罪满脱生。见何千产生的面如敷粉,齿白唇红,生前相见,口内流涎,未能到手。今日撞见,欲心未退,饿虎扑食,上前一搂。何千户打了一个冷战,只觉四肢冰凉,急催轿夫。
回到衙中,扶头不起。胡话谵语不绝,把个夫人蓝氏吓的魂不附体。忙请医官调治,看了脉道,说是客忤之症,邪祟缠身,难治的根。只好服了药看。连进二服,并无功效。只听说:“武大的老婆又来了,我不要你,满身摸什么? ”蓝如玉也无了主意,拉着丫环秋桂只是哭。日夜守着,汤水不下,还盼着有好的日子。不料一日不似一日,大睁着眼整叫了三日三夜。呜呼哀哉,气绝身亡。蓝氏放声大哭,几次死去活来。秋桂好容易劝住了。衙中不免接三念经,阖家挂孝。放了三七二十一天,发引埋葬,不必细说。
这里西门庆闻知,亦叹息不已,着玳安备了祭礼,拿了一份帖奠祭。蓝氏再三致谢,赏了玳安二两银子。玳安回家,学说千户夫人怎的会行事,今年才十九岁,正在年轻,无倚无靠,只有一个贴己的丫头,名叫秋桂,今年十七岁了。又无所出,怎的哭得要死要活。
西门庆听了,忽然想起蓝氏美貌。我的命是他要的,这也是个姻缘凑巧。现今房下无人,何不叫文嫂作媒,说来做房娘子,岂不是好?主意一定,唤玳安叫文嫂来,我有话说。玳安去不多时,带了文嫂来与官人磕头。西门庆说: “我有一事与你商议。目今何千户死了,他的娘子我见过,要叫你说媒,不知她嫁人不嫁,你若能说成了,自有重谢。 ”文嫂道: “若说别人敢不从命?这千户娘子是个读书讲礼的人,怕未必肯嫁人。爹既要娶她,小媳妇先探探口气,才下的手呢 ”西门庆大喜,与月娘要了一两银子,又待了点心,说: “事不宜迟,千万上紧才好。 ”文嫂道: “小媳妇这就去。 ”说罢,提了花箱,一直往何千户衙门中来。
到了衙中,门上通报了。文嫂随至上房。与蓝如玉磕了头,说: “小媳妇不知官人没了,未来吊祭。望娘子恕罪。 ”言罢,复又磕头。蓝氏道: “人无隔山之照,无人说,你怎么得知道?唤秋桂看茶,你坐下。 ”文嫂道了万福,说: “官人是什么病没的?”蓝氏流下泪来,说:“并无病症,闻得西门大官人还了阳,一为贺喜,二为看看新闻。饮了一日酒,回到途中,遇了一阵旋风,就不好了。来到家见神见鬼,只说撞见武大的老婆,拉着他不撒手。整叫了三日。医药无效,他就死了。 ”说着,放声大哭。
文嫂道: “可惜官人年轻轻的,福还没享够呢,丢的娘子孤孤伶伶,又无所出,依靠何人?小媳妇替娘子过不得。”说的蓝氏泪如雨下,叫苦道: “人家死去怎么就会活了,我们家的怎不活呢?”文嫂闻听,正对鹅脖,忙劝道: “有句话不敢说。 ”蓝如玉道, “自家里头,但说何妨。 ”文嫂道, “似娘子正在青春,官人去了世,又无依靠,不如前进一步,强如自受孤单。白日里还好受,到晚晌连被窝都是凉的。 ”蓝氏红了脸,半晌无言。文嫂又说道: “我不是外人,寡是难守的。妇人无了丈夫,如同鱼儿离了水,暂且还将就的,渴急了,邪火烧身,得了病,就难好了。 ”一席话说得蓝氏活动。低着头弄裙带子,说: “你虽说的是,羞人答答的。又无见我叔叔,怎好自作主张?”文嫂道: “若小媳妇说的是,也不难。蓝老爷现在宫中,即刻修书一封,差人将娘子无倚无靠,又无所出,难以守寡,情愿前进的缘由禀明。一面寻一门当户对人家,重整花烛,岂不是好?”蓝氏道: “话虽如此说,奴家那里寻去?”文嫂道: “有,有。现今西大官人回阳,他是清河县第一财主。人品,娘子亲眼见过,有名的情人。几位娘子都没了。娘子若不弃嫌,小媳妇愿效犬马之劳。 ”
列公:文嫂若提别人,又作一论;提到西门庆是有名人焉。况神交意会过,怎不欢喜?连说道: “嫂嫂,此人虽然很好,只不知我叔叔意下如何。 ”文嫂说: “天哟,自古先嫁由父母,后嫁由本身。娘子既然愿意,全在小媳妇身上。明日到大官人家讨了口气,回来与娘子道喜。 ”说的妇人心如火热,不由得堆下笑来。叫丫环拿了一对银簪,两方手帕,说: “嫂嫂若肯上心,明日做双好鞋你穿。 ”文嫂道了万福,说: “还要讨娘子的赏呢! ”收了东西,提了花箱,告辞出门,回家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王六儿自从嫁了二捣鬼,倒甚和气。住着何老的房子,还有几亩田地,堪可度日。但狗改不了吃原。韩二不在家,仍旧是坐家女儿偷皮匠,逢着就上。
一日,天降大雨,不能出门。夫妻打了一壶酒,买了两个皮蛋,饮酒闲谈。二捣鬼道: “我告诉你一件新闻。昨日在街上遇见清河县贩布的客人,说咱们的西门老爹死了几年,重新活了。你信不信?”王六儿道: “哪有此事! ”韩二说: “千真万真。 ”妇人道: “死后还魂自古有的。若果他真活了,他是咱们的大恩人,连你我都该喜欢。你明日再细细的问问,我还有话说。 ”说着天交二鼓,二人安歇了。
次日清晨,韩二找了布客人,问了备细。回家告诉老婆。王六儿道: “既他眼见,是天从人愿。咱们在此有什么好处?
不如把房子变卖了,作了本钱,你我投到那里,还是个扎根的地步。 ”韩二道: “你说的是。变卖了银子,在这里贩些假珠绒线,运至山东,赚些利市,也是好的。就到爹那里住了,也得垫补。 ”商议一定,次日找了牙行,将住房七间、田地五十亩,卖银一百八十两,还有零星衣物,打成包裹,雇了支搪板船,装好行李。二人上船,往山东而来。
过了些码头镇店,看了些绿水青山。一日,到了扬州地方上岸投宿。忽见一人招呼。韩二回头看了半日,想不起来。那人道: “离了几载就不认得了?我乃苗员外的主管,名叫苗青.”韩二也笑了,忙奉一揖道: “看着眼熟,想不到老兄在这里.”二人叙了寒温,方知来历。苗青道: “舍下离此不远,若不弃嫌,舍下吃茶。 ”韩二甚喜,二人同行到一门户,让入房中叙坐献茶。苗青道: “那阵风儿刮你到此?”韩二说: “一言难尽。自去年兄嫂往湖州去了,小弟因送侄女投到那里,不想哥子没了,擞的嫂子孤单无靠。闻得西门爹死后还阳,因回山东,投到那里,到是本乡本土。 ”苗青道; “那有此事,也无死了还会活的。 ”韩二道: “千真万真,不然我们也不往那里去。 ”苗青道: “果然如此,这才是天缘奇遇,正有一事相求.”韩二道: “什么事?”苗青说: “大官人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前年买了一名女子,名楚锦云。上次令兄来,原托带了去,不想女子一病不起,是以养到如今。也是三生有聿,官人若不还阳,那里去报恩 今己十八岁了,几次要送去,奈无伴人。今与令嫂同行,十分凑巧,我修书一封,以了心愿。 ”韩二道: “不难,也是好事。回去告诉嫂子,明日同行便了。 ”苗青大喜,叫浑家治办酒饭,款待韩二至晚方散。
韩二回到店中,将一切事体告诉了王六儿一遍。妇人道:“好是好,就只一件,人家如此报恩,咱们空着手,到难见老爹了。不如将计就计:此处乃有名的水色,出的是小脚儿。买上一个小丫头陪伴他,你我也好看。 ”韩二乐了,说: “到底是我的心肝。你说的,我句句爱听。 ”王六儿笑说: “兔羔子贼杀的,越发好了。 ”于是叫店家找了媒人,十两银子买了个丫头,名叫紫燕,才十三岁,生的粉团儿一般,两只小脚儿,似旱地金莲。
次日,韩二雇了轿子来接楚锦云。苗青早己预备了,将小娘子打扮的花枝招展,书一封,路费十两,付与韩二,上了轿,苗青一同送到店中,见了王六儿,再三托付。又见买了侍女,十分欢喜。坐了一回,辞别而去。
次日开了船,望楚锦云叙话。见他满面春风,说话语甜,生的长挑身材,瓜子画皮,两道蛾眉,一双杏眼,刚以樱桃,牙排碎五。上穿白绫衫儿,藕色比甲,沙绿裙子,桃红膝裤,露出三寸金莲。十指尖尖,如春葸嫩笋。末语先笑,眼内含情,韩二不由的神魂不定,心痒难挠,陡起不良之心,假装老诚。
过了几日,二捣鬼百般殷勤。递茶送水,要勾搭她。女子毫不在意。韩二无处下手,急得干转。
一日来到山东交界,起了早,换了驮轿,宿了一个大店。韩二夫妻在外间屋里睡,楚锦云与小丫头在里间屋里睡。二捣鬼得便,半夜起来,滴窗月色,钻到屋内,见二人酣睡正浓。天气热,未穿衣服,喜之不尽,溜上床去,暗行云雨。把王六儿惊醒,忙进屋内一看,见韩二按着楚锦云不撒手,连骂道:“无脸的王八,人家—个处女,你那里做什么 ? ”又望女子说“你别害羞,已是便宜了他。你就将就了罢。你若不依,我就恼了。 ”楚锦云也无了法,推开韩二,忍痛不语。韩二跪在就床上陪不是,不住的杀鸡儿。楚锦云只是哭。王六儿说: “生米做成熟饭,哭也无益。从今我认你做干女儿,到爹那里咱们是门亲戚。 ”楚锦云说: “好是好,就只叫他老实些。明日我跟着干娘睡,不许他进房。 ”
说着天亮。骡夫催着起程。大家上了驮轿,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这日到了清河县,寻房住下。二捣鬼到西门庆门首,正遇玳安出来,将苗青致意说了一遍。玳安答应。
西门庆正与月娘商议娶蓝氏之事,玳安道:“湖州韩二替苗青下书。”官人接来,展开一看,但见上面写着:
眷晚生苗青跪叩书奉西门大官人台前:自沾大大德活命之恩,无可为报。刻铭肺腑,没世难忘。今因彼扬州水色最好,百里挑一。将上好女子一名,名楚锦江,年十八岁,九月初五日辰时生。弹唱歌舞,粗知一二。奉上贵府,以报大恩。今因韩伙计回乡之便,小心带来,朝夕使用。万望笑纳,为此谨寄。
西门庆看了大喜,即到书房见韩二。行毕礼,诉说王六儿同女子来一节,喜出望外。西门庆道; “既如此,你们亦无住处,明日是好日子,接楚锦云,连你们都搬进来就是了。 ”韩二磕了头,告辞回店。
西门庆将书给月娘看了,亦是喜欢。春梅道: “既是他们明日来,也得商量把他们搁在哪里。 ”官人道: “前面西厢房闲着。前日修理门面,叫匠人都粘补好了。就在那里作厨房,给他们住罢。”正说着,文嫂来了。这一来,毕竟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夙世缘蓝氏得宠 冤冤报翠屏重婚
却说文嫂见了西门庆,道了万福,说:“老爹大喜了。小媳妇奉爹之命到了那里,好不费力。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好容易才说的娘子允了。都无可说,但得宫中蓝太监的回信,说明了方可迎娶。还赏了奴家银簪子、手帕,赶着来的。”西门庆又是一喜。将苗青送楚锦云的话告诉文嫂一遍,文嫂道:“这才是锦上添花,可喜可贺。”春梅说:“保山,你坐下,别白给他跑道儿。与他讲价,谢银是多少,若少了媒钱就办不成。”西门庆说:“我不好说,才梳笼了几天就往我耍嘴。”月娘也笑了,说:“行货子,还未醒呢!你打量他还像先?如今作了二娘,我多大,他多大。别说是耍嘴,就是叫你跪着,不敢站着。”说的大家都笑了。于是留文嫂吃了饭。天晚了,文嫂回家去了。
到了次日,西门庆着玳安接楚锦云到了店里。王六儿早起来梳妆打扮,把女子紫燕也妆束起来。二捣鬼雇了轿子,又烦店家抬上衣包、货物,娘儿们上了轿子。韩二、玳安跟随到了大门。玳安通报,一齐进内。见了官人、大娘、春梅都磕了头。
西门庆一看楚锦云,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心里早黑上来了。又见跟着一个女娃子,也有几分姿色,道:“此女是谁?”王六儿道:“这是媳妇的孝心。从扬州带来扶侍娘们的。”月娘道:“千乡百里生受他。”王六儿道:“同不的先了。如今我们投到爹家就是奴才,娘还如此太谦,折杀我们了。”春梅道:“把他们派什么行当?”西门庆道:“你屋里无人,把楚锦云留着你使,这丫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答应道:“奴才叫紫燕,十三岁了。”官人道:“这孩子倒伶俐,叫他扶持大娘。他叔嫂外层西厢房闲着,叫他们那里住。他嫂子会做菜,厨房就交给他。”王六儿与韩二磕了头,忙退出去,仍是叔嫂相称。把衣包、货物搬进去了。按下不表。
且说蓝氏一日得了蓝太监的回书。上写:
西门庆还阳早有京报到来。今侄婿去世,侄女既愿改嫁于他,甚合吾意。我已奏明圣上,死后还阳乃国家祥瑞。现有何千户员缺,仍着他补授。不日部文即到。事不宜迟,急速办理。
女子看罢,喜上腮边,即差人唤文嫂来,从头细说一遍。文嫂亦喜之不尽,道:“道娘子福分不小。得这样老爹,又官复原职,真是双喜临门。”连忙拜辞,两步并作一步来见大官人。正遇西门庆与月娘在一处坐的。文嫂道了万福,将蓝太监不但许亲,还奏明圣上把老爹官复原。职娘子吩咐叫快定日子。西门庆闻信,连月娘、春梅喜的眉欢眼笑,即看了历书,定于八月十四日迎娶。也不行茶过礼,写了八个帖,请了吴二舅、乔大户、谢希大、常时节、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吃酒。叫玳安、小玉打扫东厢房,铺设床帐,预备洞房花烛。
到了十三日,先送过四匣首饰,四套衣裳。十四日用两顶轿子,四对灯笼,鼓乐喧阗。文嫂送亲,玳安、韩二跟轿,把蓝如玉连使女秋桂抬到家中,送入洞房。不一时,众亲友到齐。前厅是官客,后客是女宫。西门庆新衣新帽,出来安席。上过几道山珍海味,把酒来斟。又叫了四个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李铭、吴惠、琵琶筝笛,阖堂欢乐。
话休饶舌。众亲友吃了一日酒。薛姑子、王姑子同来晚了,另待素斋。
天晚了,酒醉席散。点上灯烛,月娘、春梅请官人入洞房。西门庆仔细一看,果然好个女子。正是:
面目比花花结语,身躯比玉玉生香。
比那年见时越发娇媚了。也不合卺、坐帐。西门庆装醉说:“我乏了,大家歇了罢。”文嫂与月娘、春梅努嘴,知他奈不的,拽上门,大家回房。
文嫂在窗外听喜。半晌,听见官人说:“我比何千户如何?”又听见喘息之声,就不言语了。又听了半晌,只闻得床响。
蓝氏低声说:“饶了我罢。”以后再无声息。文嫂听的如痴如醉,两条腿都软了。慢慢的溜出去,在厨房里睡了。
次日,蓝如玉早起。丫环扶侍,梳洗一毕。打扮的花枝招展,千娇百媚。先拜了月娘,又拜春梅——称“春娘”插烛也似都磕了头。月娘、春娘各递了拜钱,分了姐妹。丫环们都叫三娘。倒好脾气,又大方。西门庆爱如至宝,一连与他歇了三夜。枕上柔情,被中风月,把西门庆就拴住了。
且不说蓝氏之事,再说陈经济的浑家葛翠屏。自陈经济死后,葛员外领回家中守寡。不意金兵犯境,把家财抢虏,一扫皆空,把员外吓死了。安人带着阖家逃难,半路葛翠屏被兵冲散。安人不知去向,葛翠屏大哭。藏在破瓦窑内等了半日,金兵人马奔了别州去了,方敢出窑。举眼无亲,又无投奔。饥饿难当,放声大哭。也是天无绝人之路,五行有救。幸遇乔大户接货回家,路遇女子,哭的死去活来。乔大户问其为历,家乡住处,女子哭诉已往情由。大户心中不忍道:“孤身妇女可怜可怜。你若愿随我去,也不下眼看待。将养起来,叫你嫁夫招主。”翠屏连连叩首,说:“谢老爹救命之恩。”大户甚喜,于是雇了小轿,着妇人坐了,带回家去,与大户娘子行了礼,亦甚怜悯。好茶好饭,将养家中。
原来王经也投到那里,与家人进福、进禄二人是叔伯兄弟,三人最好。进福的媳妇叫碧莲,进禄的媳妇叫芙蓉,王经认为兄嫂。翠屏每日常与碧莲、芙蓉在一处。
一日,王经从街上来,见了进福、进禄说:“我告诉哥一件事。适才遇见玳安,闻西门爹又要续说娘子,托我打听。我想你弟兄也不愿在此处,何不撺掇大娘子将屏姐续于他家。咱弟兄一同跟过去,岂不是好?借大娘子一膊之力,他们又是亲家,有什么不成?到那里赚些利市,也是好。”进福道:“此法甚妙。我们在这里有什么好处!眼睛都赔蓝了,低钱不能到手,使杀人不偿命,熬什么?”于是进福告诉碧莲,至晚见了大娘子将西大官人要续填房的话提起。大娘子道:“虽是好事,也得个好模样的才好。”碧莲道:“易如翻掌,咱家现放着葛翠屏,模样又好,今年才二十一岁,养到何日是个了手?娘若肯进亲家之情,岂不两全其美?”大娘子点头,说:“你说的也是,等老爹回来,大家商议。”
说着乔通进来,说:“爹来了?”大户进房上首坐下,问:“你们说什么呢?”大娘子将碧莲说的话学说一遍,大户道:“此事甚美,咱们欠他的情。若说成了,一者是屏姐的造化,二者全始全终。”即吩咐进禄:“明日把薛嫂叫来,我有话说。”与大娘子又叙了些闲话,入房安歇不提。
次日,薛嫂与大户磕头道:“老爹叫奴有何使用?”大户将西大官人要续填房,烦你与屏姐说媒。薛嫂答应,说:“这是奴的本等。”拜辞了大户往官人家来。来到大门,不用通报,直入上房。见了西门庆只是笑。官人道:“你笑什么?”薛嫂道:“我笑的是肥猪拱门。”西门庆说:“什么是肥猪拱门?”薛嫂道:“街坊家一个母猪,我们家有个公猪,这母猪起了秧,把我的门都拱掉了。”官人笑道:“这小婆子又说疯话了。”薛嫂道:“不说不笑。今日乔老爹叫我,他家恩养了个女子,今年二十一岁,生的花朵一般。原是葛员外之女,名收翠屏,丈夫没了,娘家守寡,被金兵冲散,逃到他乡,路遇乔老爹收养。家中闻得爹要说填房,大娘子叫我来提亲,岂不是肥猪拱门?”
官人说:“我正要找你,但不知此女如何。你们媒婆子的嘴,好比卸马的,信不的。”薛嫂笑了,说:“爹骂的好。这些年哪一件办错了?别处是有的。爹这里都是包管来回。”说的大家都笑了。又说道:“口说无凭,真金不怕火炼。爹何不到乔老爹那里偷相一回,看是真假。若说的不错,要大大的赏我。”西门庆大喜,说:“你告诉他家说明了明日就去。”薛嫂答应,回复了乔大户,告明了屏姐,预备来相。
到了次日,西门庆新衣新帽,骑了马,玳安跟随。到了乔大户家,大户迎进内书房,叙礼坐下。说了些闲话,假说道:“丫环怎么还不看茶?”半晌,见一女子,香气扑人,手拿着香茶,递将上来。但见“
面似芙蓉放蕊,鬓如云雾堆鸦。簪环珠翠满头插。柳眉杏眼光乍,十指纤纤嫩笋,绿裙紫袄装花。金莲三寸怕风刮,疑是嫦娥降下。
西门庆一见,神魂飘荡,几乎把茶杯坠落。翠屏递了茶,忍着笑就下去了。大官人二目出神。半晌说不出话来。大户道:“亲家今日无事,咱们畅饮一杯。”官人即说:“不必,还有要事,不得功夫。另日讨扰。”说罢起身告辞。大户也不苦留。送至大门,西门庆上马回家去了。来到家,见了月娘、春娘、蓝姐,从头至尾细说一遍。春娘道:“我不好骂你,我说这行货子必是偷着相看去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才娶了三姐,又想第四个。门后头放滴滴金,等不到黑,忙什么?”西门庆道:“不是我忙,是亲家的好意。”月娘道:“既你愿意就办了罢、”官人道:“今日就是好日子,又宜结婚姻。先送过定礼去,定日再娶。”月娘瞅了一眼,一声儿无言语。春娘即唤薛嫂拿了一对金头簪、四个镯子,往乔家插戴去了。毕竟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宴重阳日上四美 张二官忍送优伶
光阴似箭,不觉的到了九月九日。西门庆与月娘、春娘、蓝姐在翡翠轩摆酒吃花糕。妻妾共赏重阳,只见菊花盛开,铺地如锦。盆中有乔大户送的玉狮子、灯下黄、大红袍、粉鹤翎、满天星、老僧衣绸、朱砂盖雪,更开的万紫千红。下边是小玉、楚云、秋桂、紫燕,打扮的千娇百媚,弹唱斟酒,行令猜拳。
正饮中间,只见玳安跑进来说:“报喜的来了,外面好少的人!爹快出去。”西门庆即到前厅,见提刑所的书办,捧着紫花印的部文上厅,双手递与西门庆大官人。拆开观看,文内大书奉旨东平府清河县正千户员缺,着原任西门庆补授的旨意。官人大喜,即排香案,望阙谢恩;吩咐就此良辰即刻拜印,走马上任。书办答应,立刻预备在大门。
西门庆进内。月娘、春娘、蓝姐都欢天喜地道了喜。月娘将收留当日衣帽拿出来与官人换了,骑上马,挂了贴胸。玳安、韩二跟随,衙役三班,旗锣伞扇,喝道鸣锣,上任去了。惊动了清河的军民百姓齐来观看,议论纷纷。
不多时,西门庆到了衙内,只见结彩悬花。西门庆接了印,张二官迎接坐了堂,发放了公事,点鼓退堂。
大官人回家打发了报喜的。大厅上重新摆酒。大官人上座,月娘、春娘、蓝姐陪席,孝哥打横,家人、丫环都来磕喜头。阖家欢乐,好不热闹。有众亲友齐来道喜,官人一一款待。李桂姐、吴银儿、李铭、吴惠,自备软包孝敬喜曲。直饮到日落归宫,尽醉方休,有诗为证:
白马红缨彩色新,不是亲者强来亲。
试看西门前身事,可作当时劝世文。
过了几日,西门庆惦着葛翠屏之事,与月娘商议定于十月初二日迎娶,并请亲友吃双喜酒。商议定了,叫薛嫂通了信,问要什么礼物。乔大户道:“又不是我的女儿,何必行茶过礼。拿顶轿子胡乱娶了去就是了。”薛嫂回得了西门庆,即命玳安收拾后面罩房,铺设床帐。
到了初二日,月娘、春娘、蓝姐早起擦摸调派:一顶轿子,四对灯笼,两匣首饰,四包衣裳;薛嫂娶亲,进福、进禄夫妻与王经都明辞了乔大户,跟着轿子。鼓乐喧阗,大吹大打,把翠屏娶过门来,送入罩房,准备洞房花烛。
王经带着进福、进禄、碧莲、芙蓉与官人磕了头,又与月娘、春娘、蓝姐、孝哥磕了头。西门庆道:“我听见薛嫂说,你们愿意来,果然来了。”问进福的媳妇叫什么,禀道:“叫碧莲,二十二岁了。”又问进禄的媳妇叫什么,禀道:“叫芙蓉,二十三岁了。”官人说:“叫碧莲管佛堂,代做针黹;叫芙蓉管茶房,代浆洗衣衫。”又叫王经说:“你暂看书房。”又叫进福、进禄管马圈,分班使用。分派已毕,都磕了头。
玳安禀道:“张二官送了一班戏子与爹贺喜。长班与爹磕头。”西门庆道:“既送了来,叫他们在前厅唱吧。”说着,清河县也差人送了猪羊鸡鸭、喜轴喜对、酒果来。西门庆叫每人赏钱五钱,抬盒子的每名二百大钱。
天当挂午,官客到了。张二官同李知县先来,后是吴二舅、乔大户、谢希大、常时节、祝实念、孙天化、吴典恩、白赉光。玉皇庙的吴道官、永福寺的道坚、任医官、张团练、薛刘二相,都来贺喜。后边是乔大户的娘、子应伯爵的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董娇儿、申二姐、郁大姐,一齐到来。月娘、春娘、蓝姐出房迎接。都与西门庆见了礼。前后大摆筵宴,把酒来斟。只听的锣鼓齐鸣,开了大戏。先唱《天官赐福》,众客点了几出小戏,跳了《加官》。放赏毕,开了正本的《还魂记》。后堂是四个唱的,琵琶筝笛,吹弹歌舞。又有李铭、吴惠打南十番唱小曲,十分热闹。
正乱着,官人得便溜入罩房看新人。见王六儿在那里作伴,见了西门庆努了个嘴说:“与爹说句话。”就出房点手儿。西门庆会意,跟着他来到藏春坞山洞里。王六儿撒娇撒痴说:“爹想杀六儿了?忘不了香疤的情分!”西门庆那里受的,不由旧情勾起,遍体酥麻。掩上门,不免滞雨尤云,阳台楚梦。不想春娘蓦地走来,听见山洞里有人,蹑步潜踪从,窗缝里一看,见官人与王六儿正在妙境。春娘笑了,点了点头,咳嗽了一声就走了。把西门庆吓了一跳,忙与王六儿拽上衣裳。王六儿先跑了。西门庆走到前边,才唱了半本轴子。复又让酒,上了割刀点心。吃了饭,无人知觉,独春娘看见。当晚席散,都回了家。申二姐与大妗子、二妗子无回去,薛嫂也住下了。
春娘揪着西门庆的耳朵,拉到楼上说:“我问你一句话。”官人说:“什么话?”春娘说:“王六儿那淫妇与你在花园里又是什么首尾?三不知就合了把了?”西门庆道:“没有什么事。乖油嘴,单管瞎说。”春娘说:“你不说很好。你们今日不用想圆房儿了。”官人道:“好乖肉,我不敢了,就此一遭,千万别告诉人!”春娘也笑了,说:“我行个好罢。”于是把大官人送入洞房与翠屏成亲。
次日拜了堂,分了姐妹,作了四房娘子,早把陈经济丢到爪洼国去了。月娘道:“屏姐屋内无人,叫紫燕丫头服侍他。”翠屏与月娘道了万福。众仆妇丫环拜了妇人。屏姐说:“我也无有什么,明日每人给你们做双好鞋罢。”众人道了谢。妇人回房去了。正是:
前人田土后人收,还有收人在后头。
一日,月娘与西门庆坐着。月娘道:“此时比不的先前。如今添了几房娘子,丫头们不够使也得买几个才好。”官人道:“不难,叫媒婆拣好的带上几个,咱们瞧。”于是叫王经告诉薛嫂、文嫂二人说要买丫环。此处缺的很,即找了陶媒、刘婆。各处又听好的少,平常的又带不进去。费了几日的功夫,好容易凑了四个:一个叫天香,一个叫玉香,一个叫珍珠,一个叫素兰,都有八分人才。独珍珠儿分外出色,原是乡宦家的使女,因与书童有首尾,因此打发了,是陶媒领的。陶媒道:“你们那三个都是女娃子,是有价的。我的这一个虽不是整的,会弹会唱,一身武艺,少了钱可不卖。”商议定了,雇了四乘小轿,挂上皮子,招到大官人门首。四个媒人一齐进内,见了西门庆。四人道了万福,文嫂道:“主家要人,小媳妇好不费事。几日的功夫,找遍了清河县才凑了四个带了来,与娘们过目。”西门庆道:“好的才要。”文嫂说:“哎哟!小媳妇是做什么的,差迟的你老也看的上?可先说一下,有一个大些的可不敢画押。那三个都是女儿,包管红子红穰。这个大的比上那三个,他是帽儿。你老看,管保破的比整的强,这一个比那三个还贵呢!”西门庆道:“既如此,带进来看。”
于是把四个丫头带到上房。大官人与月娘、春娘、蓝姐、屏姐一齐观看,果然四个好丫头。官人问道:“这个大的多大了,叫什么名字?”答道:“叫珍珠儿,十七岁了。”说:“第二个呢?”答道:“叫天香,十五岁了。”“那第三个呢?”答道:“叫素兰,十六岁了。”又问:“第四个呢?”答道:“叫玉香,也十五岁了。”西门庆按次细看,四个都好,果然第一个出色。生的眼动流眸,唇含碎玉,腰细如迎风嫩柳,鞋小似旱地金莲。看了又看,心内已黑下了。忙问道:“你说这个贵的要多少银子?”陶媒道:“这一个要三十两银子。”又问:“那三个呢?”文嫂道:“只要十两一个。”官人道:“这三个还说的来,这个大的太贵了,又不会撒金溺银。”文嫂道:“虽不会撒金溺银,不但会弹唱,旱香瓜口头高。”说的大家都笑了。西门庆道:“不用信他的屁话,一共给他五十两银子就是了。”薛嫂道:“倒驳了我们十两银子,卖肉的便宜一家。老爹不是外人,什么多少,娘们留下使罢了。”于是月娘每人赏了一分裙衫,换了皮子,分在各房使用。叫春娘称出五十两银子交与文嫂,外加四两媒钱。四个人千恩万谢,乐的要不的,与众娘子磕了头,告辞去了。
且住,你这话就说岔了。西门庆还魂,家势已被金兵抢掠,箱笼皆空。一连几件事,那里的许多银子。列位押静,人生官星财运,是命中注定。西门庆官复原职,有官即有禄,又娶了蓝氏带了一分好家产,甘心情愿由他使用,怎么他无有银子?闲言少叙
再说张二官,自从应伯爵作保把春鸿献与他家,却甚喜爱;又有篦头的小周儿也投到他家改名文珮,叫春鸿教了些南曲,琵琶三弦,每日在书房里应候。见西门庆官复原职,仍坐了正千户,张二官是他的属员,娶了他的爱妾,又占了他的优童。幸李娇儿死了这两个优童倒成了刺猬也不敢带着上衙门去心下踌躇,进退两难。忽想到:我何不作个整情,把春鸿连文珮送还与他?一来免了他吃醋,二者也显我有人情。主意一定,对春鸿、文珮说明缘故,二人求之不得,假装舍不的,说:“老爹作情,怎敢违命。”于是差衙役二名,拿了晚生帖子,把春鸿、文珮送到西门庆门上来。王经通报,官人叫带进来。衙役进见,磕了头,说:“小的主人请老爹安,说这两个人原是府上的,前年投到我们处。恐爹乏人使用,着小的送来,物归本主。望乞收纳。”
列公:春鸿、小周儿原是西门庆用过的,今见分文不费送上门来,如何不喜?即令玳安拿了四两纹银赏了来人,说:“你回去上付你家老爷,多承美意,敢不从命?面见再谢。”衙役磕了头,把二人带进来交待了,告辞回去。
西门庆把春鸿叫进前,手拉着手儿说:“我儿,想杀我了。”春鸿掉下泪来。官人用帕与他擦抹道:“小周儿几年就长大了。名字改的好。”春鸿道:“他也学会了好少的曲儿,唱的好了。爹叫他唱个听听。”官人点头。于是春鸿打着板,唱道:
奴家想你,你不信,奴家想你却是真心。我想你,逢人遇人将你问。我想你,相思害的无投奔。奴想你,如同你想你那心上人。你那心上的人,他不想你,你恨不恨,你恨不恨?
官人听了,只喜的眉欢眼笑。叫到跟前,揽在杯中,说:“疼杀我了。你还会什么?再唱一个我听。”春鸿又替他打着板,唱道:
想你想的肝肠断,盼你盼的眼儿穿。你来了,不觉心里生缭乱。离别后,泪珠儿只在腮边转。一寸寸的柔肠,一阵阵的心酸。都只为一点恩情与你割不断,一点恩情与你割不断!
西门庆听完,喜的拍手打掌道:“我这两个儿子就是活宝。你们仍在书房里住。早晚我来也好服侍。跟我去见见大娘与众新娘子。”于是带了春鸿、文珮来到上房。
众姊妹正然下棋,见官人来,一齐站起。西门庆道:“我带了两个新人来了。”月娘一看,说:“这个不是春鸿么?那个小厮是谁?”官人道:“他就是篦头的小周儿。”月娘道:“他们从哪里来?”西门庆将张二官送的始末从头诉说一遍,说:“还不知他学了好少的曲儿呢!改了名字叫文珮,是春鸿的徒弟。”春娘道:“又添了两个妖精,够行货子张罗的了。”官人道:“小油嘴单管胡说。”于是春鸿、文珮与众位娘按次磕了头,一旁侍立。官人道:“你们去罢。”二人答应回书房去了。
西门庆归到翠屏房中,屏姐接去衣裳,紫燕递了茶。官人说:“我今日要睡个早觉,快放桌子与你吃杯酒好睡。”紫燕摆上果品,斟上葡萄酒,二人对饮。翠屏道:“爹先有几位娘子?”西门庆道:“连大娘六个,都没了,只剩他们两个。”屏姐道:“二娘甚疼我,昨日我们绣枕顶儿,一个人一个,我拿来与爹瞧好不好?”于是叫紫燕取了来。官人一看,说:“这是你绣的么?好新鲜花样,是那里寻的?”屏姐道:“不是寻的,是我瞎描的。”官人说:“你会出样子,必有名讲。”翠屏说:“这叫蝶恋花心。”西门庆连声喝彩,说:“好一个名讲。明日也给我绣一条汗巾,要多添几朵花儿。”屏姐道:“这有何难?他二娘还要一个兜兜样子、两个香包样子,一并描出来做就是了。就是我绣的赶不上二娘。二娘还教了些巧妙,说我很有缘,还托了我一件事。”官人说:“什么事?”屏姐说:“叫我见了爹说,新来的丫头都在大娘屋里,求爹把玉香儿给二娘使罢。”西门庆道:“这算什么事?明日拨在他房中就是了。”屏姐道了万福,说:“对大娘千万别说屏儿说的。”
官人见他举止风流,说话柔情,不觉按捺不住心痒难挠,拉着佳人的手说:“乖肉,你好油嘴儿。”于是酒也不喝,解衣就寝。这一来,梅树生香气,西楼运旺时。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狮子街复开铺面 王三官打妇休妻
且说西门庆次日饭时才起来。梳洗已毕,过上房来,天香儿递了茶。官人想着屏姐的话,对月娘说:“新来的丫头,你屋里也使不了。他二娘楼上只一个楚云,把玉香拨与他使罢。”正说着,春娘来了,与月娘道了万福,叫楚云照看玉香,说:“你倒有了伙计了玉香与春娘磕了头又往楚云唱诺说求姐姐照应。”一旁侍立。说着珍珠儿、素兰放桌子,夫妻饮酒,摆了许多的嗄饭。早饭已毕,丫环递了茶,漱了口。
西门庆到书房里来,春鸿、文珮请了安。官人叫文珮把韩二叫了来问话。不多时,韩二来了,与西门庆磕了头,说:“爹叫有何吩咐?”官人说:“我要问你一句话,你在湖州贩了货来无有?”韩二说:“无甚好货,带了些绒线、湖珠来。”官人说:“正为此事。因你南边住过,丝棉上在行。我要仍开起绒线绸缎铺来。少个主管帮你。你想想谁好?”韩二道:“这个不难,现成的。”西门庆道:“你说是谁?”韩二说:“来兴儿两口子现在闲着。老爹何不叫了来,小的看柜,叫他帮着。他又是熟手。如今比先在行多了。”官人道:“他媳妇死了,那里又蹿出一口子来了?”韩二道:“不是别人,就是奶子如意儿。”官人听了,由不得喜上眉梢,说:“既如此,就叫他来。铺面也得修理。用多少本钱!”韩二道:“有现成的货物,先开了绒线店,慢慢的再上临安贩绸缎不迟。”
商议已定,二捣鬼立时把来兴儿两口子都带了来,见了西门庆,磕了头。官人一见如意儿,不由的眼圈儿红了。问来兴儿:“你几时娶的?”来兴儿道:“小的女人死了,大娘的恩典,把他就配了小的了。”官人把要开铺面找主管,韩二要他作伙计的话告诉一遍。来兴道:“是用小的一人,还是连小的女人都来?”官人连说:“你一个人在铺子里,把你媳妇搁在那里?我这里人也不够使,仍叫他在里头罢。”二人磕了头,叫文珮带着如意儿来见大娘。官人也跟进来,将要开铺子叫他男人作伙计的话告诉月娘众姊妹一遍。又说:“如意儿仍叫他作孝哥儿的嬷嬷。早晚扶侍他也好。”月娘众姊妹甚喜。孝哥也喜的了不的。你道是什么缘故?孝哥自五岁离了如意儿,至今四年有余。自幼儿吃他的奶,寸步不离。情理所感,怎么不喜出望外!
话休饶舌,单说韩二次日见了西门庆领了二百两纹银,与来兴商量,置了碗盏家伙,铺面重新见新,把他的货物也搬进去,算了一百两银子。看了黄道日,祭了财神,插金花,挂红绫,鞭炮连声,开了张。念喜歌的拥挤不动。这边生药铺仍旧倒回吴二舅,也来贺喜,邻舍铺面都来挂红。韩二、来兴治酒款待,西门庆也来坐席。吴二舅与官人斟了盅,众铺户每人递酒三盅。大家归坐,开怀畅饮,只吃的日落归宫。
大官人不觉大醉而归,扶着春鸿一直到春娘楼上。一进门就躺在床上,春鸿要下楼,春娘道:“囚根子,你忙什么?等着。”于是与官人盖了斗篷,一翻身酣睡如雷。春鸿看着画儿只是笑。画的是一轴春睡图,似活人一样,把小优儿看呆了。春娘轻轻打了一下说:“那画儿上有什么?俗话说,老婆看相,萝卜蘸酱。”拉着他的手说:“我瞧瞧你有几个斗。”看了半日,似醉如痴,一句话说不出来。原来春梅早看上春鸿,碍着丫环无处下手。发了半日呆,说:“小兔羔子倒有造化,你不喝茶吗?”于是叫香玉递了盅茶,说:“你坐下。”春鸿不敢坐,趴在地罩栏杆上喝了。又上下打量了一回说:“你娘的捏酸,快滚罢!”
春鸿才要下楼,说:“你回来,我有话说。”春鸿答应着,仍趴在地罩栏杆上。春娘说:“得了空,我与你下盘棋,不知你会下不会下。”春鸿会意,说:“下就是了。”春娘心中暗喜,又怕官人醒了,无奈何,赏了一个闻香的佛手打发他去了。
西门庆睡到二更才醒了。楚云递上茶来,灯下观看,越显得红白,伸手拉住,望春娘说:“睡的我浑身发皱,我要与你们打个官铺,你依不依?”春娘道:“怪行货子,又无脸了。你要看他,外边睡去。”西门庆道:“不能不能。”楚云就要跑,官人揪住,一手拉着春梅,叫玉香关门出去。不容分说,拉到床上,点着灯,一场风雨。
睡到天明,叫香玉着王六儿做三鲜鸡蛋汤。王六儿道:“爹叫谁累着了?”小丫头道:“我不知道。昨日爹醉了,睡至二更才醒。叫我出来,与楚云姐姐他们屋里打着玩来。”王六儿一声无言语,做了鸡蛋汤交与香玉拿上楼来。三个人每人吃了半碗,喝了几口酒,剩下的给香玉吃了。要了洗脸水,梳洗已毕。官人瞅着二人只是笑。春娘道:“楚云,骂这个无脸的行货子!”于是打成一家,连小丫头也不回避了。
过了几日,正值春光明媚,又到了元宵佳节。十三日是蓝如玉的生日。西门庆叫在花园大卷棚摆酒与蓝姐庆寿。又是灯节,满堂挂起羊角灯、纱灯、各色花炮。又搭了个盒子架,立了一架秋千。官人上座,月娘、春娘相陪,屏姐与孝哥打横。蓝姐斟了酒与官人、月娘、春娘、屏姐,行了礼归位坐下。上了大盘大碗寿桃、寿面,仆妇王六儿、如意儿、碧莲、芙蓉带了丫环天香、玉香、素兰、紫燕与蓝姐磕了头。下面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琵琶筝笛,鼓板弹唱南曲儿昆腔戏。
饮至天晚,掌上灯烛,照如白昼。先放一架盒子,是大吉葫芦带唾火;又放一架,是万盏莲灯代风火轮。春鸿、文珮二人放了几挂鞭,又放了几桶大花。官人与众姊妹一齐喝采。月娘、春娘要看秋千,西门庆道:“不许乱抢,叫他们挨次打来我看。”先是小玉打了个金鸡独立,果然飘洒。次是楚云打了个童子拜佛,甚是好看。后是秋桂打了个双飞雁儿,像个蝴蝶一般。末后是珍珠儿打了个过梁直柳,把月娘吓的说:“丫头,别打了,不是玩的。”珍珠才慢慢与楚云、小玉秋桂拿对打来。有诗为证:
红粉面对红粉面,玉酥肩靠玉酥肩。
下来闲处从容立,疑是蟾宫谪降仙。
又放了一回花炮。丫环们端上元宵来,每人吃了一碗。满园中笑语喧哗,灯月交辉,十分有趣。天有二鼓时候,才各自归房安寝。西门庆手拉着蓝姐,秋桂跟随,步月而行,回房去了。不必细说。
话分两头,单说王三官自从打了官司,见无动静,老孙、祝麻子又时常的缠他,在院里宿歇。一个月有二十日不上家。黄羞花时常苦劝,一概不听。
一日大醉而归,吐了一炕。黄氏又劝至再三,王三官大怒,骂道:“不贤良的醋坛子,少爷娘教训的娼妇,母鸡要打鸣儿,阴盛阳衰。几次不理你,得了计了!女人倒管男人?”越说越恼,把妇人揪着头发痛打一顿。剥了上罩衣服,只穿着小袄儿跪在地下。写了一纸休书,打上手模,叫家人:“与我掏出去,冻死饿死才好,永远不许上门。”家人再四央求,执意不从。无法,把黄羞花拉出大街,闭门去了。可怜如花似玉的个女子,只落得举眼无亲,可往那里去?放声大哭,哭了半日,一跤跌倒,昏将过去。幸遇文嫂路过,见地下躺着一个不动,摸了摸,有气儿。说:“这个人醉了,看看是谁?”留神一看,把文嫂吓了一跳。说:“这不是招宣府的三奶奶么?怎么躺在这里?”忙上前扶起坐在地上,厥了半日才气转苏醒过来。“哎哟”一声,睁开二目。见文嫂在旁,一把抓住,放声大哭。文嫂问起来历,才知是休出不要的。说道:“情节可悯,哭也无益,打主意要紧。”黄氏说:“有什么主意?不过一死。”文嫂说:“若有六黄太尉,谁敢惹你!可怜见的,跟我去罢。自古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黄羞花无投无奔,只得点头,跟着文嫂含羞忍辱。带回家中,给了两件旧布裙衫遮体。
正值他儿子分了家,与他煮茶打饭。哭的眼肿,只要寻死觅活。自己叫着自己:“黄羞花,你好命苦!”想在家跟着六黄太尉,锦衣美食,爱如珍宝。择取门当户对,聘到王府,何等荣耀。谁知叔父去世,父母双亡,一旦婆婆不慈,郎君薄幸,将我陷入此地。落得身为下贱,给媒婆为奴。有心自尽,又无胆气。若甘心忍奈,何日是个出头?想到此,不觉泪如雨下,又不敢高声。
文嫂道:“大姐不必着急,我有个主意,不知你意下如何。这也不是长法。我与你找个好男子嫁到他家,强如受罪。”黄氏半晌无言,奈身不由己,进退两难。文嫂催的紧,无奈说:“任凭嫂嫂,只要救我的命罢。”文嫂道:“这个不难。只要听话,你虽在王府当少奶奶,这兔儿不在那窝里,少不的见景生情。”说罢,提了花箱出门去了。毕竟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黄羞花巧偕花烛 珍珠儿跳索沾恩
且说文嫂出了门,你道她住那里去?也不东,也不西,一直往西门庆家来。见了大官人道了万福。官人说:“你从那里来?”文嫂说:“给你老道喜来了。”官人说:“是我开张的喜么?”妇人道:“那个喜那有这个喜好?说出来,要大大的赏我。”将王三官休出黄氏的话告诉一遍。官人道:“现在那里?”文嫂说:“上云南去了。”西门庆笑着说:“你说正经话。”文嫂道:“不是假话。”官人说:“你说了,我不难为你。”文嫂说:“远在一千,近在目前。现在我家住着呢。请你要得闲瞧瞧去。”官人大喜,说:“这是天缘奇遇。既如此,少时就去。”文嫂告辞说:“我先到家里预备酒去。”说罢出了门。
来到家中,对黄氏说:“你要交运了,少时西门老爹来相你。你要知道我们门户人家的规矩。成不成,要你陪酒。”黄氏红了脸说:“人生面不熟,羞人答答的,怎好相见?”文嫂就恼了,说:“黄大姐,你别做梦。你今到这里就由不的你,房子白住是人情,饭不是白来的。来一个接一个,那时成了那时算帐。不看老太太的分上,请肯与你说媒!你是死了的,我救活了。模样、岁数,正在当年。白日里叫你做了小买卖,晚上着人包着,岂不是活钱?倒看着三官的面上叫你得好处,你倒不愿意?我这里也不好,看臊了你的脾。与我脱了衣衫,出门去罢。”说的黄氏无言可对,敢怒不敢言,暗想道说:“这也是命里该当,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进退两难无奈何,忍气吞声,不敢不从。含泪说:“嫂嫂何必动怒,接就是了。”
文嫂见黄氏依了,回嗔作喜。即拿出衣衫、首饰,叫黄羞花打扮起来:鬓要松松的,粉要多多的。现教了些勾拿的方子,卖俏的本事。打下了好酒,泡下好茶,买了许多的嗄饭,预备官人来相。
这里西门庆叫玳安备了马,带上眼纱,王经跟随,往文嫂家来。到了门首,文嫂接入房中,道:“姑娘,爷来了,还不出来递茶?”只见帘笼起处出来了个美人,果然如花似玉,百样温柔。道了万福,把西门庆喜的眉欢眼笑道:“一向眠思梦想,今日才得相见,实是三生有幸。”就揽在怀中,再也不放。黄羞花虽受了文嫂的传授,到底脸皮薄,半推半就。文嫂摆上酒,叫黄氏斟盅。佳人无奈斟了酒,勉强与西门庆并坐。
官人问道:“娘子贵庚?”妇人娇笑答道:“才二十岁。”又问道:“王三官为何把你休了?”妇人含泪将一切备细与官人说了一遍,不由的凄惨又不敢哭。官人道:“不大紧,有我呢!这也是千里姻缘,跟我去,把你收作五房娘子,强如跟着那孽种受罪!”妇人见西门庆许了他,抛去忧愁。说话不虚,果然是个情人。妇人才放了心,堆下笑来,倒感谢文嫂,一心扑在大官人身上。于是百般迎奉,撒娇撒痴。只见他星眼流眸,双腮红晕。官人那里撑得住,将妇人拉到屋中,并肩叠股,无所不至。官人留了一方手帕,上拴着个玉鸳鸯。给了文嫂二两银子道:“我与大娘说明,看了历书,即日来娶。”言罢,别了妇人,骑上马,戴了眼纱,带着王经回家去了。
正遇众姊妹都在上房闲谈。官人见了月娘说:“我告诉你一件新样儿的事。今日在街上听说王三官把他媳妇打了一顿休了。目今西厢房正无人,何不把他说了来岂不又热闹些?”春娘道:“这行货子又来弄鬼,人家不要的,他当阿物儿,无眼的珍珠稀罕宝儿。”月娘道:“灯油调苦菜,各人心下爱。他愿意的,你我别管。”于是次日西门庆假叫文嫂说媒放了定,叫进福、进禄打扫西厢房,铺设床帐,定于二月初二日准娶。黄羞花亦喜之不尽,打点精神,掐指盼望。
不意宣和六年改元靖康,钦宗只坐了两年天下,二帝失陷塞北。幸亏岳元帅父子杀的兀术四太子魂飞胆裂。天献铜桥逃过河北,在山东驻扎,招兵买马,聚草屯粮,等候奸臣秦桧的消息。山东一带各州府县,家家闭户防守番兵,西门庆怎敢娶亲。这一阻迟了一年有余。这里黄氏度日如年。打听得番兵过去了不几日又回来了。急得黄氏搓手,坐卧不安,眠思梦想,神魂颠倒。文嫂亦无了主意,只是短叹长吁,说:“偏我倒运,行什么好弄了个刺猬死吃死嚼,眼瞅着的钱不能到手。这样的饥荒年谁能养瘦马。”等了一年杳无音信。
一日,闻得金兵出境往别州去了,文嫂才敢出门为过活讨债去了。
黄氏在门前闲望,见昭宣府家庙的小和尚法戒穿着茶褐色道袍,青缎僧帽,水袜云鞋,监绒丝绦。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手里拿着本布施,从西而来。妇人二目如醉,五内如焚,想起常在庙中耍笑,就爱他不敢动手。今日天缘凑巧,也是三生有幸。文嫂又不在家,不可放过。主意已定,满脸堆下笑来说:“小和尚,你往那里去?”法戒听见有人招呼,举目一看,认的是黄羞花,也陪着笑说:“闻得奶奶住在这里,可巧遇见了。我往施主家取布施去。”黄氏道:“忙什么,里面吃茶。”法戒道:“改日再来。”黄氏那里肯依,一手拉着袍袖说:“一个人也无有,进来我有话说。”把法戒拉到里面就把门关上了。让到屋内,也不让茶,挨着和尚坐了,拉着他的手说:“好兄弟,想杀我了。在家时就看上了你,今日是天赐的良缘,成就了罢。”
列公:黄羞花原不是这等人,因怨女旷夫,邪火迷心,一念之差,失身于和尚。法戒才十八岁,知事已开。古语云:和尚乃是色中饿鬼。见妇人如此缠绕,香气喷人,有什么不肯?于是放下缘簿说:“好是好,只怕文嫂看见。”妇人道:“不妨事,说下今日不来了。”法戒说:“往那里去了?”黄氏说:“要帐去了。这样年成,好讨的钱?三天回来就算利市。放心罢,明日睡到天光也无个人影儿。”小和尚大喜,说:“既如此,有酒无有?吃两盅才好。”黄氏道:“有是有,就只喝了怕他看出来。”法戒道:“在那里?”黄羞花说:“那桌子上满满的一壶。你去看看。”法戒看了说:“法不传六耳。”拿碗倒了三成,兑了一碗水说:“烧酒比不得黄酒,兑上水喝不出来。”黄氏笑说:“你倒是偷油的耗子,想来也是个醉猫。”和尚也笑了,说:“酒虽有了,不知有菜无有。”黄氏道:“别说是酒菜,连饭菜都缺少。只有前日得的一包大虾米抓些将就着下酒罢。”于是二人并肩叠股,一递一口儿就着虾米把一碗酒都喝。了谁知虾米见了烧酒发作起来,二人遍体如焚,那里还坐得住。和尚先脱了衣服,夏景天气,更觉爽快。他二人,一个是久旱逢甘,一个是孤鸾遇偶,说不尽殢雨尤云,如雨得水一般 。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少时,天黑了。酒性未解,黄氏铺上文嫂的铺盖,二人巫山重会,相亲相爱,鸳鸯交颈,直到东方大亮。黄氏把他推醒忙下竹床穿好衣服,一溜烟的去了。
自此为始,文嫂不在家,法戒即来缠绕,打得如同火热。不上两三个月,把小和尚弄出病来。腰酸腿疼,咳嗽吐痰,卧床不起,出不来了。这里黄氏日日盼望,音信不通。只急的眼中发火,香汗淋漓,茶饭也减了。眠思梦想,不几日害起相思病来。文嫂亦有些诧异,只不知是那一葫芦药。
幸喜高宗南渡,改了建炎元年,金兵占了汴梁,四太子班师还国,山东一带才太平了。西门庆惦着黄氏的事,叫了文嫂来商议。文嫂道:“天老爷,这一年多,把小媳妇几乎急死。小奶奶病的了不的。三茶六饭的将养,好容易才好了。若不办我也当不起。”于是定于是年五月初五日娶。叫文嫂带了两套衣裳、两匣头面。这里重新糊裱西厢房,扫掸了床帐。
初到初四日,一顶轿子,也不敢大吹大打。黑地里,玳安、王经跟轿,文嫂送亲,胡乱娶过门来,也无请亲友,摆了个家宴,月娘、春娘、蓝姐、屏姐与官人道了喜,众仆妇丫环磕了喜头。至晚,洞房花烛。文嫂扶侍二人成亲,才了却了积年闺怨。
次日梳妆拜堂,果然好个女子。虽然黄瘦,仍带着风流典雅,体态娇娆虽不比带病的西施,恰似那酒醉的杨妃。分了姐妹,丫环们都称“五娘”。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不觉过了一个月,黄氏渐渐的好了。吃的有红似白,打扮的千娇百媚。西门庆越看越爱,与他寸步不离。
又过了几年,到了四月二十五日,是春娘的生日。大官人在芙蓉亭摆酒,叫了四个唱的,还有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四个家乐。李铭、吴惠也来了。又有了乔大户、吴二舅家送礼。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都来庆寿。天气炎热,春娘穿着白银条纱衫儿,藕色纯纱比甲,绿纱裙子,银红膝裤,内衬大红兜肚,月白汗巾露出丁香小脚红绣花鞋。戴着两个金响镯,满头珠翠,花枝招展,越显的杏脸桃腮。插烛也似与官人、月娘行了礼。又与众姊妹万福。礼毕归坐,把酒来斟,上了些山珍海味,北果南鲜。众仆妇丫环都来磕了头。下面四个唱的是董娇儿、韩金钏、郁大姐、申二姐。琵琶三弦,说软书唱西调儿。又上了百寿大桃,千秋寿面。
吃毕出席,在芙蓉亭前摆果酒。四个家乐打扮的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唱小曲儿昆腔戏。又叫小丫头跑竹马,跳百戏耍子,把西门庆乐的拍手打掌。别还不甚惬意,见珍珠儿与素兰跳百戏一起一落,跳的蝴蝶人一般。珍珠儿分外的娇媚。心痒难挠,忽生一计道:“珍珠儿别跳了,快到二娘楼上把我敞衣拿来,热的很。”珍珠儿答应,连忙去了。官人推净手,随后跟来,赶到楼上。
珍珠儿正找敞衣不见,被西门庆抱住,说:“不用找了,我与你说话。”珍珠儿说:“有什么话?”官人说:“我听见薛嫂说,你破了,我要瞧瞧。”把丫头臊的脸像个大红布,夺路要跑,被官人按住。不容分说,用手一摸。珍珠儿用手握着。西门庆那里肯依,饿虎扑食,硬掐脖,把丫头闹的乌云散乱,气喘连声,忙挽了头,整理衣衫,不敢久留,下楼去了。
西门庆觉渴了,自己倒了盅茶吃,坐在床上,一阵困就睡着了。这边见官人不来,天晚了,撤了残席,各自归房。
单说春娘带着楚云回到楼上,见官人才睡醒揉眼睛、抠鼻子,春娘道:“你说天热要换衣裳,珍珠儿找不着,问我要,见你不去,我们散了。”官人说:“我净了手,一阵好困,信步走来就睡着了。”于是遮掩过去,无人知觉。西门庆道:“天还早呢,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咱们再吃一杯,叫他们唱福禄寿的小戏,要戴上套头、胡子,打起家伙解困。”
少时,三个人来了,别者拿着铙钹锣鼓,走着就打了来,独珍珠儿心中有病难过得很。定了十六个果碟,夫妻对饮。楚云取天官,小玉取寿星,秋桂取福星,珍珠儿取白猿,碧莲、芙蓉儿会打鼓板。带着小丫头随起来。锣鼓齐鸣,倒甚有趣。惊动了月娘、蓝姐、屏姐、黄姐,都来了。说:“你们好乐也!也不告诉我们。”春娘让了座,说:“这是席上生风,他领着丫头闹人。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大家喝个醉。”官人说:“无有多少余的行头,把有的再扮上,唱与众娘们听。”于是又扮了一出《扯伞》、一出《藏舟》、一出花鼓子。唱毕,天交三鼓。月娘说:“歇了罢。”众姊妹回房,春娘陪西门庆寝不提,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扑蝴蝶端阳宴乐 得鹦哥行院吞声
去说这日天降大雨,西门庆未上衙门,在书房里坐着。王经说:“韩二叔求见。”官人说:“叫他进来。”韩二磕了头说:“回老爹事,铺中货物卖了大半儿,几时上临安,差谁去?”官人说:“着来兴儿去,我还要打听蓝太监几时的生日寄信致谢,顺便贩些绸缎,添补发卖。”韩二道:“几时起身,带多少银子?”官人说:“你把他叫了来,大家商议。”
韩二把来兴儿叫到书房。西门庆说:“我要叫你上南京与蓝太监下书,打听他几月的生日,拿三百两银子,顺使贩些绸缎来。几时起程好?”来兴儿道:“南京比东京远,早些去得早回来。”官人叫春鸿看日历书,几时好。春鸿说:“请示爹,用节前节后?”官人说:“过了节看。”春鸿说:“初七是个收日,黑道,不宜出行。初八是个定日,黄道,最宜出行交易。”西门庆说:“就是初八日罢。这两日收拾妥当了,雇了头口,那日好起程。”来兴答应,二人回铺去了。
不几日,到了端阳节,有张二官、李知县、乔大户吴、二舅都送节礼。大官人到仪门开看,见二衙门每家八盒,乔、吴二家每人四盒,都是樱桃、桑椹、杏子、金橘、粽子、饽饽,独二衙门有烧猪、烧鹅、烧黄二酒,都叫收了。叫春鸿写了谢帖,每家赏银五钱抬,盒的赏大钱二百文。官人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得回他几分才是。果子是有的,这几年买的粽子通无好的,怎么得个新样儿的才好送出去,也不俗气。”进福在旁答道:“爹要新样的,小的女人会包五福粽子,是南边学的。”官人问:“怎么是五福粽子?”进福道:“爹叫了碧莲来问,他知道。”于是官人回到上房,叫碧莲来问道说:“你男人说你会包五福粽子,怎么个包法?”碧莲道:“奴才的爹在金陵开苏式铺,卖的是杏仁茶、汤圆、藕粉、南蜂糕、八宝茶汤、绿豆糕、状元糕、五福粽子,所以奴才在家作女儿时学会了的。”官人说:“用什么调和?”碧莲说:“难着呢!必得上好的江米、肥嫩的苇叶儿,一样儿桂圆馅的,一样夹沙馅的,一样芝麻酥的,一样儿脂油丁的,一样火肉丁儿的,把馅子拌好,配上各样的果,子再加上玫瑰、桂花做成锭子,把苇叶打成条儿,叠成幅儿,一个一个的包好,上笼屉蒸熟了,这就叫五福粽子。爹哟,各种都容易,火候最难。”又着手比着说:“火大了呢,烂了;火小了呢,生了。爹哟,总在不紧不慢文武火才好。”
官人见他口似悬河,眉目传情,轻狂俏浪,笑容可掬,喜了个“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说道:“不知你有这等手段。”抽空子掐了他一把。妇人瞅了一眼笑道:“爹要做多少?”官人道:“做三十个。”春娘道:“这行货子昏了,三十个够蘸盐吃的。”西门庆笑说:“我说错了,叫他做三百个。送人之外,剩下的大家尝尝。”春娘道:“果然是个新样儿。叫他们买了调和,就叫他做去罢。”
话休饶舌,次日碧莲忙了半夜,果然蒸了五福粽子。官人叫在花园燕喜堂摆酒,将粽子配上果子,送了人二百个回了礼,剩了一百个,摆了二十个果碟子。月娘、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都到齐了。西门庆上座,众妻妾下陪,孝哥打横。一家人满斟美酒,共赏榴花。丫环剖了粽子,大家尝了,果然香美无比。月娘道:“不知碧莲有这样手艺。”官人道:“背巷出高手。”
酒饮了一回。西门庆说:“过了节也该与孝哥请个先生,也好考试。”孝哥道:“可是好呢!还得个伴儿才好。”官人道:“叫文珮陪你就是了。”于是又饮了一回。众姊妹猜拳行令,四个家乐弹唱一回。春娘见石榴花开的茂盛,出席玩赏,见一枝穿心石榴花内开花,掐了一枝,见一对花蝴蝶上下飞舞,即叫:“大姐姐,叫丫头拿扇子来,这里有两个蝴蝶儿。”众姊妹一齐出席,带着丫环们都来看。西门庆也来看,说:“在那里?”只见一对大花蝴蝶忽上忽下飞舞。楚云拿扇子赶去,将落下又飞了;又赶,只赶不上。楚云穿着桃红纱衫、绿纱裙子,因嫌碍手裹腿,忙脱了丢在地下,只穿着白纱汗褂、青纱膝裤,露着大红兜肚、杏黄汗巾、大红绣鞋、四个银镯子,纱罩着一身白肉,跑的衣衫都透了。气喘吁吁,将捕着一个拿来大家看时,原来是个雄儿。官人道:“放了罢,捕了这个公的,那个母的就想杀了。”
春娘得便把一枝穿心石榴花就插在官人的头上,说道:“要行好就放了罢。”众人大笑。西门庆说:“笑什么?”月娘说:“王八头上一根草。”官人即取下头巾来看,是一枝石榴花,道:“是那个淫妇干的,都不言语。”春娘握着嘴笑。西门庆说:“必是你。”春娘说:“我不知道。”官人说:“腊鸭子煮在锅里,身子烂了嘴还硬。”春娘忍不住说:“是你娘与你插了还不知道呢?”说的大家都笑了。又坐了一回,拿上饭来大家吃了。天晚了,各自归房。
春娘带着楚云过前边来,遇见春鸿撞了个满怀。春娘道:“你这个囚根子,从那里来?”春鸿说:“爹叫我请聂先生教小大官人念书。他说秋天出了场才能来呢,回爹话去。”只见他双腮红晕,二目乜斜,耳丫上拽着菖蒲棒儿、艾子尖,说:“你看他浪的受不了的。”于是抢在手中,往楼上去了。
到了初七日,官人修了书致谢蓝太监提拔之恩。春娘、蓝如玉兑了三百两银子交与来兴置办货物,来回盘费。来兴儿磕了头,领了书信、银两。回到家中,嘱咐如意儿好生侍奉老爹,小心门户。如意儿备了饯行酒,次日就起了身上临安去了。
西门庆上衙门审事不在家。春娘在楼上闷坐。只见栏杆上落着个鹦哥儿,忙叫玉香:“快拿住!”丫环答应,慢慢的溜过去要拿。这鹦哥在栏杆上来回的跳,玉香有智谋,拿了半盅茶一引,谁知他渴急了,伸嘴来喝。小丫头揪住脚绊,落了个事不有余,笑嘻嘻献与春娘。春娘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熟的,喜之不尽。说:“这可好生养活着,还得买个架子,交与你,早晚添食水。”
谁知这鹦哥是丽春院郑爱香的。从早晨开了锁子飞了。找了半日不见,老虔婆在街上乱骂。正遇王经买架子去,听见虔婆骂鹦哥,说:“快住声,不要惹祸。鹦哥是老爹的二娘得了,叫我买架子。你正经做个整情,连架子送了他罢。”虔婆吓了一身汗,说:“幸亏是你,不然我吃惊不了要兜着走,你少待,我与你取架子去。”忙回到家将始末告诉了爱香。爱香也无了主意,叫虔婆把架子快送了去罢。于是将架子交与王经说:“求二爷只说买的,别叫老爹知道。”王经说:“放心都交给我。”说罢,提了架子来见春娘。楚云拿进来一看,是个白铜月光架子,两个银珐琅食水罐,十分可喜。说:“把王经叫进来。”王经请了安。春娘说:“多少钱买的?”王经说:“小的原要买新的,价钱不对。可巧遇见这个旧的,样儿又好,才二两银子。”春娘大喜,称了二两纹银,赏了王经一包点心,打发去了。
这里玉香结了锁子,添了食水,把鹦哥挂在地罩上,他就说话。说道:“你不添食撕你的皮,你不添水打你的嘴。”春娘大笑,爱如珍宝。
不多时,西门庆来了,说:“那里的鹦哥?”春娘说:“拣的,狼崽儿飞了来的。”官人亦欢喜,说:“不知会说话不会。”楚云说:“才还骂玉香来着。”官人说:“我今日可乏了,整问了一天事,还未结案。喝口洒,早些睡罢。”春娘叫放了桌子,摆了几碟酒菜,二人对饮。看着鹦哥倒觉有趣。饮了几盅,乏透了,合衣而寝。
过了几日,西门庆无事,独步闲游。从花园中回来,出角门才往外走,正撞见如意儿从外来,撞了个满怀,如意儿陪笑说:“爹往那里去?”官人道:“信步闲逛。你从那里来?”如意儿道:“家中取棒槌,与小大官槌衣裳。”官人道:“我有一事要托你。”如意儿问:“什么事?”官人说:“你猜?”如意儿翻翻眼说:“我猜着了,必是前日爱上碧莲,叫我过桥儿。”西门庆拔了他一个萝卜说:“怎么你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你要替我说成,我管你个够!”如意儿道:“这可忙不的,等他男人不在家,慢慢的与他商议。我看他招风狗般,有什么不愿意的?他若点了头,听我的回信。”于是,如意儿拉官人到他房里,掩上门算定钱。旧情勾起,鱼水和谐,男欢女爱,狂了个本利还家。正在热闹中间,只听得脚步响。官人从门缝里一看,原来是小玉、天香儿拿着花篮装着一篮鲜花往前边去了。
西门庆得便,拽了衣衫出了房往书房中来,正遇谢希大、常时节进来与官人拜揖。西门庆让入书房中,文珮递上茶来,三人对饮。希大道:“哥闲中在家做什么?”官人道:“天长又热,往那里去?如今兄弟们也少了,你们又不常来。我竟无处可去。”希大道:“有处去,有处去,哥还不知道呢,丽春院新来了一个粉头好不出色。生得长挑身材,瓜子面皮,白的似粉团儿。内软如绵,长发有四尺长,梳的两鬓蓬蓬的。小脚儿将二寸半,手儿似藕芽尖尖。好一双俊眼,一手好琵琶。西调小曲,无所不会。自来俏,睡情又好,鸨子待他如亲娘,打扮的花朵儿一般。他家每日车马成群,把院中都压下去了。”西门庆道:“是那里来的,叫什么名?”字常时节道:“是临清码头上来的,叫冯金宝,好个雌儿,话不虚传。”官人说:“既如此,咱们就去走走。”
于是,叫玳安备马,说:“你二位先去,我随后就到。”谢希大、常时节答应,告辞去了。西门庆随后骑上马,戴上眼纱。王经跟随往中来。
到了冯家。谢希大、常时节早在那里等候。官人入来,鸨子行了见面礼。西门庆道:“你们几时来的?”禀道:“五月初一日来的。”官人说:“你的姐儿多大了?”答道:“今年才二十岁。”官人说:“在那里?带出来看看。”鸨子道:“接去了,就来。今日老爹来的巧。若不是吴老爹病了,还得几日来呢!”官人问:“那个姓吴的?”鸨子道:“是巡检司老爷。”西门庆一声也无言语。递上茶来,三人正饮着,只见两个架儿进来与官人磕了头,说:“爹略坐坐,来还早呢。他那里揉肚子,打发睡了才能来呢。”西门庆心里不悦,说:“姓吴的他也配如此?不看同坐的分上,立刻找上门去。罢了,看酒来!咱们先吃一杯,看他来不来。”架儿见官人有了气,又去催去了。
这里官人等的眉上生烟,正与鸨子发话,只见架儿跑了来说:“来了!”官人就无了气。定睛观看,见从外进来了个小娘,果然人才出众,打扮的妖媚妖样,穿着青纱衫子,白纱湘裙,大锒大沿,掐金卧线,系着一条银红五彩穗子汗巾,豆绿裤,大红绣鞋。风流美貌,好个女子。
女子道了万福。官人说:“我来,你怎么不快来?”只见他满脸陪笑说:“不知老爹光降,打量是随常嫖客,恕罪恕罪。”西门庆见他语甜,回嗔作喜。说:“你接过多少客?”金宝道:“自十五岁出马至今六年,记不得了。只记得头客是个长随,梳笼子就随任去了。”又问:“你会多少曲子?”道:“大曲六七十个,小曲一百有零。”官人拍案大笑说:“妙啊,久贯牢城,想来是个有本事的。”于是金宝先斟了一杯酒递与官人,次是谢希大,又递常时节。重新叙坐,金宝下陪,自己也斟一杯。
洒过三巡,妇人拿起琵琶来定了定弦,说:“献丑了。”口吐娇音,唱了个《黄莺儿》。官人说:“好旱香瓜,另一个味。”金宝站起来说:“老爹点一个。”官人说:“你会唱《南叠落》吗?”金宝说:“有。”又定准了弦,眉目传情,唱了一折,令人神魂飘荡。官人大喜,说:“怪不的院中夺翠果,果然是当世的花魁。”换了大杯,各饮一盏。常时节说:“我说个笑话。一个人爱看《西厢》,见莺莺美貌,眠思梦想,看看至死,他的朋友来说:你要看莺莺跟我去,他现在我那里。这人听见,立刻好了大半。即到他家,见一老婆婆坐在炕上。问道:莺莺在那里?说:你看那坐着的。说:这是何人?那人道:这是莺莺的孙女儿,已九十岁了。你还想要见他,断无此理。”说的大家都笑了。常时节道:“哥才说他是花魁,老婆子是他的孙女儿,花魁自然是金宝的姥姥了。”骂的妓女急了,赶着常时节打,说:“这个老花子不得好死。”又饮了一回,二人装醉,搭扶着桌子睡了。
官人往金宝使了个眼色,二人进入屋中,掩上门,手拉着手,解衣上床。真是千里姻缘。冯金宝一见大官人就舍不得,一心扑在官人身上百般迎奉,海誓山盟,把西门庆乐的心痒难挠,如漆似胶。直狂至日落才出房来,见二人早已溜了。
官人整衣洗手,赏了鸨子二两银子,戴上眼纱,上了马,带着王经回到家中,一直到黄姐房内。黄羞花亲自接了衣裳,二人重斟美酒,复饮琼浆。黄姐道:“今日爹在那里吃酒?”官人说:“同老谢、老常在酒楼上闲谈了一日,不是天晚了还不能来呢!”只吃了三五盏,铜壶滴漏,天交三鼓。官人说:“歇了罢。”黄姐正合春兴,撒娇撒痴,美不可言,直狂至五更方睡。睡梦之中,西门庆大叫“美人”,把佳人紧紧搂住。黄氏打量与他相亲,倒搬浆复和云雨。官人惊醒,只闻金鸡三唱,腹中暗笑。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西门庆刨金利市 袁碧莲私会佳期
且说吴月娘这日起的早,众姊妹来到上房道了万福。小玉、天香儿按次递了茶。春娘说:“求姐姐绞绞脸。”月娘说:“你就是认的我,闲着他们作什么?”春娘道:“他们都是些新手子,那有姐姐老练。”于是叫丫环重开妆台复对雪镜,与春娘绞起来。月娘道:“你的这鬓角要脱了,小心些。不是我与你玩,少吃好东西。”春娘笑了,说:“阿弥陀佛!天知道。”说的大家都笑了。往黄羞花说:“妹妹叫丫头把我的粉盒与镊子取了来。”黄姐道:“我那有丫头撒着使,叫别人去罢。”春娘说:“我的丫头无来,小姑娘取去罢。”小玉答应去了。春梅对月娘说:“五姐无人使,大姐姐把新买的分给他一个不好么?”月娘道:“我也忘了,叫素兰扶侍他罢。”黄姐忙与月娘道谢。素兰与黄姐磕了头。
少时,小玉取了粉盒、镊子来说:“二娘这粉剩了不多了。”春娘道:“多着呢,我要掐些玉簪棒儿蒸蒸。楚云、玉香小肉儿都不会。”芙蓉儿在旁说:“奴才会蒸,还会做鹅油净面光。若不嫌不好,一搭里做了孝敬娘们。”春娘道:“你既会做就做些与我们使,多少钱与我要。”芙蓉儿道:“娘说那里的话,什么值钱的东西,现成的鹅杀上一只,铺子里有的是冰片、麝香,用几匣粉也值的奶奶赏钱?若赏脸,奴才进个孝心。”说的大家都乐了。蓝姐说:“怪不的他的脸凝亮,原来他会制粉。”说着绞完了脸。叫玉香掐了一兜玉簪棒儿交与芙蓉儿说:“不要多了,每人两匣就够了。”
话未说完,只听的一片声。如意儿、珍珠儿、王六儿、袁碧莲嚷道:“来旺儿屋里锁着有一群小娃子,光着屁股撂跤呢!娘们快去瞧去。”月娘道:“那里的话,屋子锁着,从那里进去?”妇女道:“千真万真,的不敢撒谎。”于是众姊妹一齐进角门,从夹道里来到来旺儿住的房子。窗户上无有纸,抬头一看,果然一屋子娃娃,光着屁股撂跤。见人多了,一晃儿无踪无影。月娘道:“这是件奇事。莫非房子闲的有了鬼了?”正说着,西门庆也来了,说:“在那里?”春娘道:“我们将瞧见就没了。”官人道:“岂有此理!叫进禄取钥匙来开开瞧。”于是取了钥匙开锁头。开了半日,都锈住了。官人说:“拧了罢。”进禄拧开了门,大家进房,里外两间,那有个人影儿?见里间屋里炉坑内有亮儿。官人说:“这又奇了。无人屋子,炉坑里又无火,那里来的亮儿?定有缘故。”叫进禄:“你把你哥哥叫了来,拿了镢头、铁锨来,刨开瞧。”月娘道:“别刨罢,看刨不好了。”官人道:“有什么不好?”于是进福、进禄都来了,说:“从那里刨?”西门庆说:“把炉坑拆了,顺着炉子刨着看。”
进福弟兄一齐动手。先掀了炕面子,拆了炕帮。闹的满屋里尘土如烟。众姊妹躲在一旁。二人又刨,无有什么。顺着坑洞刨到炉坑底下,官人叫把砖拣出来看。拣了砖又刨,只听的响亮的一声,把镢头崩了,刨着了一块石头。官人叫取出来看,二人复又动手,好容易拿将上来。底下盖着个喂猪的槽子,里面有两个麻布口袋,摸着挺硬。使了一身汗,拿也拿不动。进福道:“是财帛罢。”西门庆说:“既如此,先别动。快请香蜡纸马来祭了再看。”玳安、王经取了香几来,安了炉。西门庆满斗焚香祭毕,叫玳安、王经帮着进福、进禄,四个人才抬上来。
打开细看,见都是雪白的元宝。一个一个掏出来,数了数,整八十个。官人、月娘、众姊妹喜了个事不有余。月娘叫把口袋抖开看,每个里面都有个潞绸包袱。细看却是李瓶儿之物。西门庆醒悟了,认出是他旧日记囤的银子,不知几时被来旺儿窃去埋在此。处今日物归原主,谢天谢地。叫玳安、王经把元宝送到二娘楼上。春娘跟了来,官人、众姊妹也过前边来,都到春梅楼上。官人说:“小油嘴,拿天平称称。”春娘瞅了一眼,叫楚云挂好天平,放了砝码,一百一平,整平了四十二平,共合四千二百两整。官人道:“你再把碎银子平出十两,进福、进禄每人赏银五两。把元宝收起来。”进福兄弟磕了头就出去了。春娘将元宝一一收起。众姊妹回房,笑语喧哗。
官人往书房中来,走至窗下,听得屋内嘻笑之声。官人也不言语,蹑足潜踪,从窗缝内往里一看:只见春鸿把文珮按在床上。西门庆也不作声,见春鸿说:“小淫妇,我发了财了,好好的叫我一声,我饶了你。”文珮说:“回来你也照样儿不就不叫了。”春鸿说:“依你就是了,你可要留情。”官人那里还受的,闯进房里把春鸿按倒,说:“我比文珮如何?”叫文珮关上门。春鸿故托推托。撒娇撒痴。西门庆那里肯依。怎见得?正是:
动人春色娇还媚,惹蝶芳心软欲浓。
话分两头说。且说如意儿自从大官人托他碧莲之事,连日不得下手。这日进福儿告假上坟不在家。如意儿拿了个小盒子盛着些干果子,打了一壶酒,来到他屋里。碧莲让座,说:“姐姐从那里来?”妇人说:“早要与妹说说话儿。你当家的在家不方便。今日无事,打了点酒儿,咱们坐半日。”说罢,把盒子打开,放在桌上。碧莲道:“来在我家里,该我打酒才是。”如意儿道:“先喝我的,好叫你还席。”于是二人坐下,把酒来斟,嗑着瓜子儿。
如意儿说:“老福今年多少岁了?”碧莲说:“二十五岁了。”说:“怎么南边人倒往山东做亲?”碧莲道:“不瞒姐姐说,我是金陵养的。我公公在南京跟官,往我爹爹相好。酒后割了衫襟。他也在那里,二十岁上娶的我。因官府丁忧,我们就回来了。也是这东平府人,住了几个月。因底下不和,才投到亲家老爷那里。不想他太浇克。昨日四娘出嫁,我们才随过来了。”如意儿道:“见了小的无有?”碧莲道:“再休提起他。白日里当差,到晚晌就无了影儿。也不知在那里耍去。平白的见不着他。我觉是守活寡呢!”说着眼圈儿红了。如意儿道:“可怜了。我打量小夫妻时刻不离。如此说,难为你怎么奈得!咱们说个玩话,我给你找个人,作个伴好不好?”妇人把脸红了,只不言语,咬着裙带子笑。如意儿见他有意,推进身边,灌了他两盅酒。自古道:酒是色媒。把妇人烧的芳心乱跳。如意儿向他耳朵上说:“是真话,我有个主儿,称的起潘驴邓小仙。”碧莲瞅了一眼,又不言语。如意儿问的紧,妇人半晌问是谁。如意儿道:“你点了,头我才说呢。”这妇人拴不住意马,太阳筋也暴起来,借着酒力,点了点头,就捂着嘴笑。如意儿说:“不是别人,是咱们的老爹。前日见你会包粽子,很喜欢。说得了空儿,要来坐坐,与你寻包粽子的方儿。妇人脸上一红一白的只是笑如意儿又说别错了主意依了他,好处多着呢!”妇人心中早允了,只不好开口。半晌道:“好是好,只怕他碰见。”如意儿说:“这个不难,你哥哥不在家,就在我屋里见罢。”妇人道:“姐姐不笑话吗?”如意儿说:“咱们一个锅里抡马勺,都是一家人。我见你受孤单,其心何忍?自己姐妹,盼个人疼你还不能呢!”妇人大喜,商议已定。如意儿说:“我也不可久坐,干正经事要紧。”辞了碧莲,见大官人来。
事有凑巧,西门庆从书房独自出来,如意儿使了个眼色。官人跟他到角门外,将前事一五一十告诉一遍。官人甚喜,说:“事不宜迟,趁他男人不在家,就此功夫我在你屋里等,就叫他来。”如意儿说:“天老爷,不等熟就吃,这等嘴急。我不去了。”官人道:“好油嘴,你行个好。必得好说的。”如意儿也笑了。复返回来,见了碧莲说:“为你们还要跑杀人,才出去就碰见他,说了在我屋里等着,就叫你去呢。”碧莲道:“这等忙,头也无抿,粉也落了,羞人答答,怎么去?”如意儿道:“不是要你上半截,快去罢。过了这个村就无有这个店了。”逼的妇人无了法,往如意儿房中来见大官人,目不错珠站着。碧莲搭讪道:“爹在这里做什么?”官人见来了,说:“想杀我了。”不由分说,拉到屋中关上门,饿虎扑食,把小娘子闹了个头昏脑闷,连话也说不上来。西门庆越看越爱,只说道:“我儿,你与我是前世的姻缘,三生有幸。”碧莲点头,只答应不出来。少时明白了,连声气喘。手拉着手,正在难解难分,如意儿招手说:“看有人来。”官人才松了手。碧莲挽了头发,系了裙子,一溜烟就跑了。官人往如意儿说:“少时我与你一对钗环,一匹绫子,给他送去,说我给他做件衣裳穿。得空儿常来走走。”
正说着,玳安来了。说:“那里无找到,爹在这里呢!”官人问:“什么事?”玳安说:“坟上的张安来了,请爹说话。”于是官人到书房来。张安磕了头,说:“请示爹几时上坟。”西门庆道:“今日十三日,后日十五日罢。”张安道:“用猪用羊,还是席面果桌?”官人说:“自然是用席面果桌。一切厨子家伙,纸锞酒果,都要妥当,不得有误。”张安答应磕了头出城去了。
西门庆见了月娘,说:“将才张安来了,问几时上坟。我定了十五日。你们姐妹都去走走,叫他们在坟上磕个头。来咱们家作媳妇,还无拜祖呢。”于是吃了饭,又闲谈了一回。天晚了,大家安歇。西门庆手扶着秋桂,在蓝姐房中歇了。
到了十五日,月娘起的早,烧了香。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都是素妆打扮:也有穿青的,也有穿月白的,也有穿蓝的,也有穿鸭蛋青的,都是掐金卧线,水红里儿,点景的花翠,更比艳妆好看。丫环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天香、玉香、素兰、紫燕,仆妇王六儿、如意儿、碧莲、芙蓉儿,倒是艳妆浓抹,打扮的花枝招展,都到上房。月娘让了座,丫环按次递了茶。
春娘见碧莲穿着件紫绫新衫子,豆绿裙子,说:“你这衣衫是新做的吗?好花样,是买的,是得的?”碧莲吓了一身汗,忙说:“是奴才攒了几个钱买的。不然今日还无穿的呢。”春娘也无往下问,遮过去了。月娘说:“叫进福、进禄看家。我已叫下刘婆子、老冯,大概也就来了。”说着上了点心。大家吃毕,五顶大轿,妇女们是小轿,官人与孝哥骑马。玳安、王经、春鸿、文珮跟随出了城,往五里原来。
新秋天气,只见田禾满地,万绿青青,十分助兴。不多时,到了祖茔。一齐进了阳宅,吃了茶。众姊妹带着丫环先到树林中看青。丫环们满山子上掐野花,掏蛐蛐,拿蚂蚱。可巧一个蝎虎子窜在袁碧莲衣衫里,把他吓的乱嚷,抓也抓不出来。如意儿说:“快脱了罢。”碧莲也顾不得有人,忙脱了裙衫,还在里面。无法,把衬衣、汗褂都脱了,露出一身白肉,通红通红的一个兜肚,青绸膝裤。裤腰里才把蝎虎子拿住了。如意儿道:“这是新衣裳,折受的。”别人不懂,把碧莲羞得面红过耳,忙穿了衣服。大家笑成一团。
这里张安摆齐了供,请西门庆奠酒上香。大官人带着孝哥先行了礼。次是月娘带着众姊妹上香祭奠。官人在李瓶儿坟上大哭了一场。焚化了钱纸,看着撒供献。只见楚云在宫门外骑着石羊,秋桂骑着石虎,玉香骑着石龟的脖子,紫燕上了石牌楼的夹杆石牌高儿。往着月娘说:“你看这丫头们真淘气,也不拍冰的荒。”春娘瞅了一眼,说:“行货子,是曹州的兵备管事宽,那里就冰了胎了。”月娘也笑了。
说着请吃饭来。大家回到阳宅,按次坐了,把酒来斟。吃了饭,又逛了一回。官人说:“咱们还得到永福寺,与他五娘烧张纸。”月娘道:“那有不去的礼。”于是都上了轿子,西门庆、孝哥也上了马,往永福寺来。
一路无话,到了永福寺,和尚道坚迎接。客堂吃了茶,官人说:“祭礼齐备了吗?”道坚道:“齐备多时了。”于是官人、月娘带着众姊妹先拜了,佛拈了,香过了大殿,又过了两层殿,才是塔院。众姊妹看了一回塔,出了后角门,才是潘金莲的坟墓,也有几棵树。还是西门庆先奠了酒,哭了一场。后是众姊妹行了礼。蓝姐说:“他五娘因何埋在这里?”月娘摆手。蓝姐心灵,就不问了。礼毕,烧了钱纸,大家回方丈来。和尚摆了斋堂,饮了几杯酒,闲谈了一回。
天晚了,官人说:“回去罢。”一齐上了轿,仍归旧路。怕关了城,急走归家。这一来到家,毕竟如何,且看下回解。
第九回 蓝如玉代笔吟诗 冯金宝爱嫁西门
荒言莫叙,话表冯金宝。自从陪伴西门庆一夜,把别人撇在九霄云外,眠思梦想,只在大官人身上。见许久的不来,终日神魂颠倒,茶饭懒餐,也不接客了。整日家睡在床上,把鸨子郑婆急的跺脚。百般解劝,只是哭。鸨子道:“你到底怎么了?”金宝说:“自从那日接了西大官人,不知是怎么心就吊了。也接过好少的人,不似他情深意重,不由的放不下。”说着落下泪来。
郑婆道:“你恁想他,也是三生有幸。你有其瞎盼的,何不写封书儿捎了去,请他来不好吗?”金宝道:“可是好呢,但无人送去。”鸨子说:“交给我,自有道理。”于是金宝忙展花笺,修书一封,叠了个同心方胜儿,拿了一条汗巾包好,付与鸨子,说:“妈妈千万讨个回信。”虔婆接了,一直到薛婆家来,再三托付说:“千万寄到才好。”薛嫂说:“这有何难?我应允了,听我的回信就是了。”虔婆回家不提。
单说薛嫂将情书装在花箱里提在手中,说:“这妮子害相思,倒有把枣儿嚼嚼。”想罢,往大官人家来。不用通报,来到了上房,胡咧了一回。询知西门庆在春娘楼上,说:“二娘要买花翠,我见见去。”说罢,往春娘楼上来,道了万福。春娘说:“有了好花翠了么!”薛嫂说“有了,特意给二娘送来。”言罢,打开花箱,取出一包软翠鬏髻、一包嵌珠头箍,递与春娘。又拿了一个包儿递与官人,说:“这是老爹叫我带的海南槟榔。”官人接来,薛嫂努了个嘴。西门庆会意,才待揣起,早被春娘看见,说:“拿来我瞧。”官人不给,顺手抢到手中一看,原来是条汗巾,裹着一封书字。官人要夺,春娘道:“你要夺,咱们就撕了。”急的薛嫂搓手,又不敢言语。于是春娘见叠了个方胜儿就知道是封情书。拆开一看,见花笺上印着蝴蝶,闹梅上写四句言词。念道:
倦倚牙床悉懒动,闲垂纱帐鬓环低。
玉郎一去无消息,每日相思十二时。
下面赘着:“贱妾冯金宝敛衽拜。”
春娘看了,说:“白日里闹鬼,那里又窜出个姓冯的来了。这倒得问你个底儿吊。”西门庆瞒不过,把谢、常二人同吃酒在院见的,从头至尾告诉一遍。春娘说:“是那里来的?”官人道:“是临清码头上来的。好一个人物,他虽在烟花,品格不俗。我在那里吃酒,往我哭的了不的。说他是有根基的人,被人骗到水里,不愿接客,一心只要嫁我。这几日有事,未得理论。正要告诉大娘与你商议好不好。”春娘道:“他既是良家,又愿从良,你果愿意,有什么不好?现在东楼上正少个姐妹。他来了,岂不又是六房,更热闹了。就只你这行货子鬼大,若不是我看见,你还不说呢!”薛嫂道:“也不必撒谎了,写个回信儿我捎了去。别的你们见了再说。”西门庆道:“还得通知大娘说妥了,才写得回信呢。”于是把月娘请了来。春娘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月娘道:“我不管,要办就办,但只姻花妇女,心未必真。”官人说:“他是出心情愿,有什么二心?”月娘说:“我不过白说,货从主便。”西门庆道:“既如此就写个回信,但只他书上是首诗,我不会作诗,可怎么好?”春娘道:“有人会作诗。蓝二姐作的甚好,烦他替你写写罢。”官人说:“我倒忘了。咱们大家往他屋里去。”西门庆在前,月娘、春娘、薛嫂在后,丫环跟随。
到了蓝姐房中,见他才洗了澡。穿衣不迭,敞着怀出来,露着雪白尖尖两个奶头儿,挽着苹果绿的膝裤,大红绣花兜肚,两只胳膊带着翡翠镯子。口含着一条香络子,乱挽乌云,桃腮杏眼。拿着一条手帕,配着三寸方鞋,活脱一轴美人图儿。见了月娘众人,忙穿衣服道:“不知姐姐们来,失礼了。”月娘道:“天还热呢,谁不洗洗。我们可怕什么。”于是大家坐了。蓝姐叫秋桂递了茶。春娘说:“烦你件事儿。我的娃子要说亲,你替他做首情诗。”官人打了他一扇子,说:“小油嘴,会骂爹了。”春娘把原诗递与蓝姐,又细细告诉了一遍。蓝姐说:“这有何难,只要他大大的请请我。”官人道:“晚上请你。”蓝姐唾了一口说:“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倒行好,你还不下气?若不央激我,就给你胡写。”官人说:“我杀了鸡儿你吃。”引的大家都笑了。于是叫秋桂研墨,括饱了笔,不用思索,写了一首递与官人看了,果然作得好。交与薛嫂说:“明日我还去呢,面见再定。”
薛嫂得了书,如得了至宝,急到冯家见了鸨子,说:“大喜了,弄假成真。先吓了我一身汗,如今倒明堂四海,得了回书,交与你老罢。我要睡觉去了。”鸨子接书到手,急到金宝房中,说:“我儿大喜,回书来了。看看是何言语。”金宝正睡着,翻身坐起,接书到手,如得了明珠。见也叠了个方胜儿,印着图书,即拆了,见上面也是四句言词,念道:
吴绫帕儿织回纹,题翰挥毫墨迹新。
寄与多情冯氏姐,愿偕鸾凤百年情。
原来是一条手帕,下赘“爱弟西门庆顿首拜”。
金宝看了,立刻精神百倍。下了床,说:“妈妈大喜。”鸨子说:“喜从何来?”金宝说:“西门大官人要娶我。我想妈妈也跟了去,强如做这无下稍的买卖,岂不是大喜?”鸨子听了,老大的不愿意。说道:“你要从良,老身是有本钱的。仗着你吃饭,我不是容易。请师傅教你弹唱,黑家白日习演风情,拣好的与你穿戴,百事儿扶侍你,好容易才出了马梳笼了。就是天天接客,也不是你一个人挣的钱。茶叶、炭、蜡、吃食、酒果,那个不得我操心?到晚来你们欢乐,点着灯我还算帐呢!你想想几年的功夫,花了多少钱。说的这样容易,死了心罢。还得十年,搭着几个孤老,好生陪伴。挣的银钱足数,本利还家,再作道理。”金宝说:“少不了,不知妈妈要多少银子。”鸨子道:“也不过白说。真要从良,现银子得三百两,还得养活我到老。并无谎言,少了办不成。”金宝道:“银子我有。养老的话,等他来了你们对面讲。”鸨子说:“我不信,别拿着棒槌认作针。”
正说着,外面叫门。原来是薛嫂,鸨子让到房中。薛嫂道:“我忘了一句话,大官人说,明日来。别叫我白跑了道儿。我告诉你,他已入了迷魂阵。大大地捏他一下,赚了钱,有我一股儿。”鸨子说:“这个自然,就只怕他不出血。还得你里外和泥儿,才万无一失。”薛嫂说:“有我呢。”说着点上灯。薛嫂说:“不坐了,明日再来罢。”告辞出门,回家去了。
到了次日,西门庆同着谢子纯、常坚初,带着玳安、王经来到院里。鸨子说:“有客来了。”冯金宝忙迎出来,进房坐下,递了茶,说:“老爹难请,千金打不动的贵人。”西门庆道:“一向有事,未得功夫。今日特来看你。”谢希大道:“看不看怎的,瞧俗了的日子在后头呢!快摆酒,还有话说。”于是抬了桌子,大家坐了。冯金宝斟了酒,二人站起说:“过了今日就喝不着了。若不是谢媒酒,谁敢端这个盅儿?妈妈你过来,我们说亲来了。大官人很爱你家姑娘,叫我们替说。要多少财礼,娶了去要作娘子。”鸨子道:“我也听见姐儿说了。好是好,但只我仗着他养活。他若从了良,我就饿杀了。”官人说:“你只管说,得多少银子?”虔婆道:“真要娶他,身价是一百两,外有二百两调养银,还得带着我养老。衣服首饰在外,是你们的。少一分也不敢从命。”官人道:“这有何难!都依着你就是了。就只既作了亲,讲什么调养,共给你四个元宝,还说什么?”
虔婆见了钱,又有谢、常撺掇,也难争论,慷然应允。官人叫玳安先拿出一个元宝,外有两个金响镯,给他作定礼。“我看了本月二十七日是好日子,拿轿子来娶。”虔婆才信了,磕了头,三人才开怀畅饮。金宝说:“你们二位乏了,先斟个盅儿。以后就是我的兄弟了。”谢希大道:“这个自然。”常时节道:“兄弟可是兄弟,不可忘了我们跟着睡觉的好处。”官人每人打了一下,说:“做了你嫂子,还敢胡说!”希大道:“常言说得好:姐夫小姨,九分九厘;嫂子小叔,岔着一忽。”说的金宝也笑了。又饮了一回,二人说:“今日哥可当喝个醉。我们每人敬三大杯。”官人酒有八分了,二人在行,也不让了。推着有事,告辞去了。
金宝才拿起琵琶来唱了一个《九连环》,一个《十和谐》。
西门庆已入醉乡,拉着金宝,进入房中,正是:
假饶驾雾腾云术,取火钻冰只用钱。
霎时云收雨散,盹睡片时。金宝又再三嘱咐,官人说:“放心,断不错日期。”说罢,骑上马,戴上眼纱,带着玳安、王经回家去了。
过了几日,就到了二十七日,又是西门庆的寿日。月娘早着人打扫了金莲住的楼房,铺设床帐。问官人:“前日你说连郑妈妈一齐接来,叫他就在那里好不好?”官人说:“甚好,他们娘儿俩也离不开。”说着薛嫂儿来了,拿了一套衣衫,一匣首饰。春娘兑出三个元宝,送到冯家。至晚,一顶轿子,八个灯笼,薛嫂娶,亲玳、安王经跟轿,郑婆送亲,一齐娶过门来。众姊妹迎接,送入洞房。
前厅大摆喜筵,又是寿桃、寿面。叫了四个唱的、四个家乐。月娘、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都与官人拿了酒。众仆妇丫环都磕了喜头,拜了寿。又有吴二舅、乔大户、大妗子、二妗子、大户娘子、应二娘子、谢希大、常时节、老孙、祝麻子、李桂姐、吴银儿,都来贺喜。官人安了席,上了些北果南鲜,大盘大碗。琵琶筝笛,弹唱歌舞。整吃了一日酒,至晚酒醉席散。
薛嫂请官人入洞房,也不交杯合卺,轻车熟路,成其夫妇。
枕上绸缪,被中恩爱,不必细说。
次日金宝早起,梳洗已毕。浓妆艳抹,打扮的别样温柔。拜了堂,分了姐妹。众姊妹都有拜钱。丫环、仆妇都磕了头,称为“六娘”。月娘把珍珠儿拨来,早晚服侍。说:“现在六房都全了。必须立个章程。一切用度,都交给二娘,你就当个支发科。”春娘说:“零星事我还办的。若叫我当家,怕承不起来。”月娘说:“不必太谦了。除了你,谁能细心?”春娘道:“姐姐吩咐,敢不从命!”自此一切家务,都是春梅掌管。不在话下。
且说贲弟付自从投到张二官门下,充了一名节级,甚有来头,又兼贲四嫂时常入衙,与张二官勾搭上了。所以贲弟付常常出差,甚是得宠。这日,贲四完差,从淮上回来,带了五十帖膏药,四样海菜,拿到家中。他浑家问:“是什么东西?”贲四道:“此物是淮上的奇品:一包大对虾,一包鳝鱼干,一包鲜蛎黄,一包脚鱼边。配了好汤做出来,不但味美,好处多着呢!你且收了,留着我下酒。”说罢,往衙门里交差去了。妇人打开一看,见两个大虾米有五寸大,互相环抱;鳝鱼干都有三寸长,圆段,无头无脑;又看蛎黄,却是圆扁,蛤蜊片片双合,再掰不开;脚鱼边似牛筋一样,块块翻卷,其硬非常。说此物古怪,观其形,知其性,必是热物,心中暗喜。按包包好,藏在箱内。
至晚贲四回家,妇人备下酒菜,与他接风。问他海菜有什么好,处贲四大笑说:“这四样菜贵的很,见不得烧酒。若吃了,滋阴补肾,大兴阳道,比热菜还好呢!为你带了来的。”妇人瞅了他一眼,记在心里。饮至二更,又说些路上风情,南边的景况。贲四久,旷不免夫妻上床,鱼水之欢,不心细说。
次日起来,贲四说:“多日不在家,别人犹可,先得去看看西门把哥。”只这一句话,勾起妇人的旧情。自西门庆还阳之后,每每思念,今日得了这四宗宝物,就想到他身上,心痒难挠,也不言语,说:“他是咱们的恩人,自当早去。”贲弟付梳洗已毕,出门去了。妇人似热地的蚰蜒,坐立不定。想当日偷期味美,带水战情郎之时,何等快活。如今不能见面,何处下手,如何奈得,如痴似醉,忽然心生一计,重新洗了脸,多擦了些脂粉。水鬓抿的长长的,穿上新衣衫,打扮的花枝招展,往衙门中来。不用通报,见了张二官,道了万福,正遇无人,妇人撒娇撒痴,坐在怀内,说:“咱们正在火热,他又来了。我今日见见你,不知何日才得相会。”说着泪流满面,把张二官闹迷了,也无了主意,说:“自从娘子去世,我就靠着你。你不常来,可怎么好?”妇人说:“若要长久之计,也不难。你叫他时常出差,咱们就得自在了。”张二官大喜,说:“这个不难,过几日淮上盐船至,今租价未齐,仍着他去一趟,至早也得两三个月。你我且自在自在。”妇人甚喜,二人进入房中,关上门。妇人百般迎奉,狂了个不亦乐乎。贲四嫂不敢久待,系了裙子,回家去了。
过了几日,张二官叫了贲弟付来说:“昨日你说盐船下半年交余租,断无此理。我的船不是白使的,谁管他交的上交不上。你还得走一趟,务必催齐了,不许他支帐。若不然,将他的私盐拿住,不怕他不给。明日你就去,不得有误。”贲四答应,腹中抱怨。回家与浑家说:“商家不给银,叫我来回跑道儿。”妇人说:“官差不由自身。吃着他,使着他,只得再走一趟。”贲四说:“这也没什么,到落得逛逛。”说着天黑了。过了一夜,雇了头口,领了盘费,驮了行李,上淮安去了。
看官,无巧不成书。贲四去后,贲四嫂常在门前站立。偶见玳安从东来,四嫂让至家中,说:“你往那里去?”玳安道:“爹使我与署守府张团练署提刑刘学官送礼去了。”妇人道:“这才是巧相逢。我正有点礼儿与爹的,愁无个人,烦你带了去。”玳安说:“带什么?”妇人忙从箱中取出来,说:“这是他从淮安带了来的海菜,是补药,我舍不得吃,求你上付爹:怎么就忘了我了?他不在家,怎么得见见才好。”玳安接了,笑个不了,说:“四嫂你又犯了醋了。”妇人打了他一下,说:“你请不了他来,我与你搭话。”玳安说:“我去了,你听信罢。”于是告辞回家。见了西门庆说:“礼都送到了,与爹道谢,还得了两个赏封。”言罢,取出海菜放在桌上。官人问是什么,玳安只是笑。官人打开见是四样东西,甚是古怪。有《西江月》为证:
四般俱是怪物,阴阳形状坚刚。
山珍野味几十桩,未见有此生相。
出于东洋海岛,南方男妇齐尝。
吃在腹内热难当。立使春心荡漾。
官人看罢,不认的是何物,说:“这是那里来的?”玳安笑道:“这是贲四叔从淮上带了来的。四婶说想爹想得了不的,无可为敬,特留与爹吃的。趁四叔不在家,还要请爹坐坐。”官人说:“我早要看看他,因他丈夫在家,不好意思。既他不忘旧,明日倒无事,叫他晚晌等我,给他道谢去。但此物不知怎样吃法,你把王六儿叫了来,他在南边待过,想必认得。”玳安不多时把王六儿叫到。西门庆说:“你认认此是何物?”王六儿一看,说:“这可是好东西,这是对虾、鳝鱼干、蛎黄、脚鱼边,可吃不得。”官人说:“怎么?”王六儿说:“若吃了,热的很。老爹就闲不住了。”西门庆说:“你会做么?”王六儿说:“小媳妇会做。”官人说:“既如此,你就弄了来,明日我尝。”王六儿答应,每样抓了些收拾去了。说着,点上灯,官人在蓝姐屋内歇了。
次日早饭,王六儿做了海菜。西门庆在书房正坐,只闻得异味馨香,尝了尝十分美口。吃了几杯,酒每样吃了大半,果然好东西。正然夸奖,谁知吃多了,只觉腹中发热,直入丹田,说:“这倒有趣。”
少顷,下身涨闷起来,坐不住了,忙叫王经备马,戴上眼纱,往贲四家来,把妇人喜出望外,忙迎进房中,说:“爹怎么这早就来了?头也无梳好,婆子才买酒去。”官人说:“一则想,你二者吃了你的海菜不由得就来了。”妇人递了茶,二人搂抱着,那里等得进入房中,干柴烈火狂起来。妇人说:“我想你非止一日,你可别忘了旧,还叫他跟着你,我也好走动。”官人说:“明日我往张二官说,叫他与二舅作伙计罢。”借着热性,妇人如素肚子吃荤腥,缠绵不已。只听的叫门,原来婆子买了酒来,官人说:“不喝了,还有事呢。”妇人那里舍得,苦留不住。官人出门回家去了。毕竟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西大官喜添爱女 昭宣府林氏传情
话说八月十五日,是月娘的生日。官人在聚景堂摆酒,叫了一台大戏。吴二舅夫妻送的寿幛、八仙、寿桃、寿面、喜烛、寿酒。有大户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带着妙凤、妙趣、李桂姐、吴银儿都来祝寿。外面乔大户、谢希大、常时节、刘二相都来了。西门庆安了席,开了大戏。众人开怀畅饮。后边是四个家乐弹唱小昆腔。上了南北碗菜,把酒来斟。前边唱完了帽儿戏,小旦下台点了小,戏跳了加官,放了赏。摆上果酒,阖堂欢乐。
西门庆觉乏了,溜到春娘楼上打了一个盹。玉香看家,说:“爹困了?”官人说:“我躺一躺,别混我。”说着就睡着了。玉香给盖了一件斗篷,酣睡如雷。一觉醒了,只见一个人也无有。小丫头也不知那里去了。满楼上寻觅并无踪影。信步进了钻山门,拐过碧纱橱,走到套间门首,只听得水响。慢慢的来到倒北窗前,从板缝里一看,见虚掩着门,玉香儿脱的精光,雪白的一身嫩肉,在那里洗澡。官人也不言语,见他乱挽乌云,手拿着汤布上下大洗,把一件紫缎沿边的抹胸儿卷,起高跷一腿,将两只大红花鞋都湿透了,越显得娇嫩细腻,只闻得水气馨香。
西门庆那里按捺得住,推开门,把玉香吓了一跳。见是大官人,忙抓衣不迭,把脸臊的大红布一般。无处藏躲,蹲成一团。官人说:“你原来在这里,臊什么?我不是外。人这倒有趣,咱们一搭里洗洗。”说着把衣服也都脱了。玉香儿急了,说:“爹要洗,放出我去。”官人说:“叫你给我洗,往那里跑!小肉儿,我爱你不是一日了。”于是把玉香按在澡盆汤板上,不容分说。玉香先是半推半就,后暂得滋味就不言语了。翻盆搅水多时,云收雨散。玉香忙穿了衣服,不敢抬头。官人说:“羞什么?从今你就是我的人了,与你楚姐姐一样看待。”拉着不撒手。玉香说:“看有人来,爹去罢。”官人无奈,戴上头巾,系上丝绦,往后边来,才开轴子。要了壶酒,按次巡了酒,说:“适才从后面来,失照了。”众人说:“东家多礼。”复入了座,无人知觉,混过去了。
少时,上了饭,大家吃毕。又听了回戏,天晚了,煞了台。众人亲友告,辞女眷们也回了家。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都住下了。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是十六日早晨,大妗子、二妗子要回家,薛姑子、王姑子要回庙。月娘留饭,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金姐都在上房陪坐。放了桌子,摆了许多的下饭,还有剩的蒸猪、烧鹅。众人坐了两桌,饮的是金华酒。讲起昨日唱的戏来,那一出好,那一出不好。
正在热闹中间,蓝姐嚷肚子疼。众人说:“怎么了?”蓝姐不及答言,回房去了。月娘不放心,叫小玉瞧瞧去。小玉去不多时,回说:“三娘在床上躺着,疼的打滚儿呢!”众人慌了,说:“他别是要养了罢,算着也不远了。”于是大家来到房中,只见蓝姐乌云散乱,疼的叫爷叫娘。月娘道:“可不是什么,快请姥姥去。”一面告诉西门庆也来看视。月娘说:“二姐不要喊,看伤了气。头生儿,你无经过。哪《达生篇》上的六字真言说的好:一要忍痛,二要睡,三要慢,临盆瓜熟自落。”蓝姐说:“姐姐,我的腰都折了,小肚子只是往下憋。”月娘道:“不妨事,蔡姥姥就来了,养了就好了。”又叫碧莲、芙蓉儿:“你们快拿草纸来!”叫王六儿:“熬下定心汤。”叫如意儿:“把哥儿小时铺的被褥拿了来。这还是个古迹儿,正经东西不知丢了多少,这个不要紧的倒掷下了。都有了,只少件毛衫。”王六儿道:“有小丫头穿过的旧毛衫,就只脏了。”月娘道:“很好,越是旧的,小娃子穿了才免罪呢!”又叫小玉取布来,快扯包袱裤子,说:“我打量不早呢!遇见这风火事儿,忙成一块。”
说着蔡姥姥进门道了万福。月娘说:“你看看,我们三娘敢是待养了吧?”姥姥上前一伸手说:“哎哟,衣服还无脱呢。”摸了摸说:“是时候了。姑娘们上去抱腰,快坐草。”蓝姐越发疼的紧了,把官人急的搓手。灌了一丸兔脑丸,手里攒上石燕子,不见动静。又着人去请任医官,偏又不在家。月娘也无了主意。蔡姥姥麻脸带笑说:“老爹万安。这个胎是等时候呢。”
少顷又,疼了一阵,只听“呱啦”一声养下来了。姥姥道:“给老爹道喜,养了一位千金。”月娘道:“是女娃子才好。先开花后结子,稳当。”众人都与官人道了喜,过前边去了。这里蔡姥姥收拾了孩儿,铰断了脐带烙了,包裹起来,打发蓝姐吃了定心汤,说:“千万不可躺下睡。我到前边去。”春娘给了二两洗手银,千恩万谢,待了酒饭,告辞去了。
到了三日,亲友都来送喜面编的长命锁。官人在大卷棚内摆酒,叫了四个优伶、四个家乐,弹唱歌舞,打南十香。女眷们齐到蓝如玉屋里,蔡姥姥供了炕公炕母,烧了香,众堂客添了盆。洗三已毕,包裹上,安顿睡了。散了喜果,官人给了一匹大红缎子。收了盆内的银钱,吃了面,告辞去了。
前边吴二舅、乔大户、谢希大、常时节都醉了,官人也带了酒。众人归家,女客们也散了。大妗子、二妗子无去。西门庆扶着楚云往西楼上歇了。
过了几日,聂先生来拜,西门庆甚喜,让至大厅。聂先生拜揖,王经递了茶。先生道:“蒙大人抬爱,唤学生启馆。因赴场之故未能即来贵府。今场事已毕,特来请教。”官人道:“只因小犬十二岁了,尚目不识丁,求老兄教导一二,念几本书,也好考试。”先生道:“这是学生分内的事,理当效劳。”官人说:“这一场中了几个?”先生道:“教了五个徒弟,中了三个。”官人说:“都是老兄的福力。犬子若能如此,就是我的造化了。”先生道:“请示几时开馆?”官人看了历书说:“本月二十日是个好日子,不知老兄意下如何?”先生道:“大人择的还有错的?就是二十日罢。”西门庆叫看酒。聂先生道:“学生略有小事,讨扰的日子多着呢!”说罢告辞起身。
官人送至大门方回到书房,叫来玳安说:“叫了瓦匠、木匠、油匠、裱匠,将花园前厅作了学房。另圈了一院,开个月亮门。裱糊油饰,陈设桌椅,字画要一色新,中间供上至圣先师的神龛。预备下书箱、文房四宝。叫文珮的爹周老进来看门户。昨日在药铺里刘包带着胡秀求我要进来,也叫他们来罢。胡秀也灵透,就叫他与小大官伴读。刘包叫他喂马。”
分派已毕。官人来到上房,见了月娘,将聂雨湖来拜,定了二十日开馆,将花园前厅作了学房,叫了周老、刘包胡秀的话,告诉月娘。孝哥在旁听见叫胡秀伴读,乐的拍手打掌。原来孝哥最爱胡秀。小时他常抱着,又会哄他。自散了家,都分出去,他就在刘包家住。闲了一年,二人投到阳谷县。胡秀当了门子,刘包打杂。待了几年,因卖了法,被县官逐出,回归本县。也是主仆有缘,才能散而复聚。
闲言少叙。月娘甚喜,说:“教子成名,乃天伦乐事。”说着摆上饭,大家吃了,又叙了一回。天晚了,官人往春梅楼上来。将上楼梯,正遇玉香下楼。官人说:“往那里去?”玉香不言语,满面风情,捂着嘴一笑,下楼去了。官人上了楼,楚云接了衣服,说:“今日得早睡,明日起早还送行去呢!”春娘说:“既这样,玉香拿了茶来就睡。”说着,玉香递了茶,夫妻上床就寝。
到了二十日清早,西门庆差人拿了眷弟帖,叫玳安、王经备了马,把聂雨湖接了来。孝哥新衣彩巾拜了师,摆了祭礼拜了圣人,焚了香。官人道:“犬子糊涂,望老师担量。”聂先生道:“岂敢!大人只管放心,看小官人聪明伶俐,不过两三个月,《四书》可念完了。不出半年,可通《五经》。开了讲,一旦贯通,做做文章,即能入场,不愁作官。那时才知‘书内有黄金’耶!”官人大喜,让至大厅摆酒款待。酒饭已毕,先生长揖谢了饭,带着孝哥入学去了不提。
却说林太太自从王三官休了黄氏,母子更不和了。又听说嫁了西门庆,旧情勾起,就吃起醋来。茶饭懒食,眠思梦想。打丫头、骂老婆、总无好气,整日家睡在床上。
这一日,文嫂来瞧,说:“太太怎么又不好了?”林氏嗐了一声,不觉滚下泪来,说:“别人不知,你是我知心人,瞒不了你。自从西大官人过世,我就大病了一场。后来听说他还了阳,我才大好了。偏又三官儿把老婆休了,什么人说媒,单嫁了他。鼻子脸子我倒难去,又不能见他。那小蹄子贼娼妇倒得了福了。我打了牙往肚子里咽!”说着就哭起来。文嫂道:“要见他也不难。明日我到那里把他请了来会会,你老的病就好了。”林氏大喜说:“嫂嫂千万别哄我。”文嫂说:“太太放心,我请不了他来把我的命要了。”于是辞了林氏,见大官人来。
事有凑巧,西门庆正从学堂里出来。文嫂趁无人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官人说:“我正要瞧他去。这一向无个题目,今日倒无事。晚晌你在那里等,我日落时必到。”文嫂得了信,也不到里面,仍回旧路付信去了。
至晚,官人骑了马,戴上眼纱,王经跟随,往昭宣府来。文嫂早在后门等候。官人进内,转弯抹角来到了华堂。林氏早浓妆艳抹等候多时。见来了,忙来迎接。二人携手入房,林氏不由的哽气难抬。官人用帕与他擦拭,也落了几点泪,这才坐下,说了些离情软语,又讲了回还阳的原由。妇人百般迎奉,黄氏的事一字说不出来。这才搭桌子摆了许多的南鲜果品,把酒来斟。备了两个瞎姑儿,是郁大姐、申二姐,都是大官人最爱的、王三官不在家,他们就与林氏无所不为,招的妇人似疯狗一般,爱他们如奇货。今日为讨官人喜悦,叫他们陪酒,弹起琵琶、三弦来,先唱一个《多情人》,又唱一个《盼才郎》林氏说:“无以为敬,拿他们下酒。”官人甚喜,连饮三杯道:“既如此,倒要试试他们的本事。要把咱们唱动了,算是好的。”二人说:“这有何难。只怕太太、老爷奈不的。”
说着,弹起来,作出千般虐浪、万种轻狂。先唱了个《红绣鞋底朝上》,林氏就浑身软了。又唱了个《鸳鸯枕成双对》,官人十分按捺不住瞎姑儿故作不知又唱了两个动情的曲子二人越发受不得。林氏顾不的有人,不住的叫出声来。自起更狂至二鼓,才不唱了。二人复入罗帏,巫山重会。
次日,王经来接才下牙床。梳洗已毕,难割难舍。但日已三,竿无奈分手。妇人送至后门,看着上马,才回房去。毕竟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三续金瓶梅 11-20 [清] 讷音居士(转自九众联盟)
第十一回 蓝太监赔金赠马 庞大娘意感春鸿
话说西门庆自昭宣府回家,将至门首,见来兴儿从临安回来,与官人叩头。西门庆道:“一路平安?货物可曾贩来?太监那里可有回书?”来兴儿道:“贩了三百银的绸缎。内相老爷不但有回书,还叫带了八匹马来,赏了饭,外又给盘缠船票,很喜欢。说爹太多礼,既是结了亲还有什么说的?这八匹马是苑马寺送他的,叫爹拣好的骑坐,余下的赏人。”官人大喜,拆书观看,与来兴儿说的一样,不过是谦词文话。
官人又问:“你打听了太监是几月的生辰?”来兴儿道:“是冬至月十九日。”西门庆又问:“货物、马匹都在那里?”忙答道:“寄在店里了,见了爹再去取去。”官人说:“什么人看着呢?”来兴儿说:“跟小的的骡夫,还有雇来的两个放马的,都是妥当人。”官人说:“如此,你先到铺子里略歇歇,会同了主管把货物。马匹取了来我看。”来兴儿答应去了。大官人进内见了月娘、春娘,把太监给了回书又赠马,来兴儿贩了绸缎,白得了一路盘缠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大家喜之不尽。正说着,玳安说:“谢爹、常爹来了。”官人说:“妙极。”让至书房,叙礼坐下。春鸿、文珮递了茶。正在闲谈,来兴儿进来说:“回爹,马匹拴在大门外,货物搬到铺中去了。”谢希大道:“那里的马?”官人把蓝太监之情告诉一遍。常时节道:“何不试试,大家看看。”官人叫进福、进禄、玳安、王经:“在大门伺候,我们看你们试马。”于是三人同到门首,举目一看,果然好马。怎见得?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骅骝尤如猛虎,绿耳亚似蛟龙乌。骓抱月可追风,青以骢咆哮不定。 赤兔胭脂血染,黄膘走动蹄轻。白龙肥壮贯能行,银合致远任重。
三人看了连声喝采。谢希大道:“哥这才称的起八骏,若要买也得四五百两银子,还无处买去。”官人道:“马比别的礼全重。到明日我还得重谢他呢。”于是说:“你们拉进去拴在花园马棚里,交与刘包好生喂养。”
三人复入书房,摆上酒,上了如意盒子,开怀畅饮。常时节道:“听见说哥开了馆子。”西门庆说:“孝哥太大了,叫他念念书好考。无有地方,现在花园里,把花家的厅房三间收拾了才设立起来。”谢希大道:“还无得道喜呢!”又饮了一回说:“今日无事白坐着做什么?”西门庆说:“往那里去?”二人说:“怎么无去处,何不到院里走走?郑爱月说,要请哥呢!”官人说:“既如此,咱们就去。把新马备上两匹,一同前去。”玳安道:“备那个?”官人说:“那黄马、银合马老实,就备他罢。我还骑我的,”于是三人骑上马,王经跟随,往院中来。
到了爱月儿家,进入里面,爱月儿忙接出来,拉着官人的手说:“可来了!”四人进入房中,只见暖气腾腾,香味扑鼻。官人上座,谢、常打横,爱月下陪,摆上二十个菜碟。爱月儿斟了酒说:“爹一向少见,娘们多了就忘了我了。”西门庆说:“非是忘了你,一向七事八事未得功夫。”爱月儿道:“有功夫还找好的呢!我们又不能从良。”官人说:“这小淫妇长了嘴了!”希大道:“胡咧什么!拿琵琶来,唱个好听的罢。”于是爱月儿十指尖尖,定准了弦,慢吐娇音,唱了个《劈破玉》。官人道:“我点你一个《南叠落》听听。”爱月儿出了席,把琵琶递与谢希大说:“你弹着。”款动金莲,拉起式子,眉眼传情,指指点点,唱了一折。把官人喜的拍手打掌,说:“不知小淫妇还有这段本事,疼杀我了!”
希大放下琵琶说:“疼是疼,有几等疼法。”大家意会,笑成一团。官人赶着希大打,说:“你骂的我好,不看世界面上,把你这杀材立刻劁了。无甚说,罚酒三杯。”希大连饮了三盅。见官人面带春色,二人得便就溜了。
剩下西门庆,又叫爱月儿唱了两个艳曲。酒至半酣,将爱月儿拉到屋内,不免雨意云情,巫山交会。妇人百般迎奉,任意轻狂,更至起更方散。
王经打着灯笼,西门庆回家进了大门,就往蓝姐房中看妞儿。王经交进毡包。秋桂递了茶。官人道:“二姐儿你如何?闹的来还得个奶子才好。”蓝姐道:“有了。早晨大娘要找奶子。咱们进禄的媳妇在乔大户家时把个娃子丢了,奶还无上去呢。姐姐说叫他,瞧着他很愿意。”官人听了正中下怀,说:“既他愿意。明日就叫他来罢。你又无养过小儿,那里照看的来。我乏了,你们自便。”便出外间屋里来,独自睡了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叫了芙蓉儿来。西门庆说:“叫你奶二姐儿,你愿意么?”芙蓉儿说:“能伺候姐儿是小媳妇的造化。小媳妇愿意,只怕爹爹与三娘看不上。”蓝姐见他长的俊俏,也会说话,打心里喜欢。官人看看他心痒难挠,只好忍着,半天才说:“明日就过来。”芙蓉儿给官人、蓝姐磕了头,出门去了。
芙蓉儿喜欢得了不得。半路上碰见碧莲,把叫他当奶子的事学说一遍。碧莲很羡慕,说:“你先前丢了孩子,如今得了这巧宗儿,也是因祸得福。活儿轻闲,三娘等下人又好。有了好主人,奴才也尊贵。你抱上他家的宝贝,别人也不敢瞧不起你。还有爹爹--”说着拉住芙蓉儿的手,挤挤眼,说:“你在后头哄住了爹爹,就不愁山珍海味,可别忘了给我一杯残羹。”芙蓉儿说:“姐姐混说些什么!”碧莲说:“你别不认帐,我说的是真话。你别兴头了,哄住爹爹也不易。别的娘倒好说,六娘就难缠。他是从院里来的,有手腕。你看他那妖精模样,别说你,别的娘也斗不过他。珍珠儿这小淫妇也学乖了,打扮的粉团儿一般,一见爹爹就往六娘楼上拉,恨不能把爹爹包占了!”芙蓉儿因见官人对他眉来眼去,心里倒踏实,说:“姐姐你放心,怕妹妹我白吃饭?不相干,珍珠儿懂得什么,竟不知强扭的瓜儿不甜。你有话要告诉我。我每日常在后头,有什么事也来告诉你。别叫他们买了水头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我都拿出真本事来,把爹爹笼住,他们就虎巴拉打盹吊了架儿了。”
正然计议,只见西门庆从衙中来,才要过后边去,金宝在楼上看得明白,叫珍珠儿将官人拉到楼上,作出千般妖媚百端迎奉,说:“爹,想杀我了!我为你茶不茶,饭不饭,你还不知道呢?”官人说:“只因养了妞子,他房内无人,在那里作了几日伴儿,未来看你。过了满月就好了。”妇人忙整桌面,把酒来斟。坐在官人怀里撒娇撒痴。一递一口吃酒,又拿耳挖串了果子喂他,给官人嗑瓜子仁,说:“爹在这里多住几夜,我给你养个儿子。女娃子有一百也不中用,是赔钱货。”又备了奇巧点心,拿下琵琶来唱了几个妖艳的曲儿。只见他身无四两,哄的西门庆心痒难挠。于是也不等点灯,二人上床无,所不至。枕上绸缪,被中恩爱,狂了半夜。官人方才合眼,金宝又混醒了,一夜无眠。自此一连几日无过后边去。不在话下。
且说春娘见官人每日在金宝楼上弹唱饮酒,不由的心中不忿,邪念自生,似醉如痴,火如火热,无法可治。忽想起春鸿,不由喜上腮边,叫道:“玉香,到书房把春鸿叫了来,我问他话。”丫环去不多时,春鸿来了,请了安。春娘说:“叫你不为别事,因你爹每日在冯家楼上玩耍,抛的我一人闷的很。我叫你这囚根子下棋耍子。”春鸿道:“这天,只好下两盘,怕晚了关了门。”春梅说:“晚了怎么样?关了门,你就在这里睡。一个毛崽子,谁还怕你不成?”于是楚云设下棋盘,主仆对坐,着棋解闷。春娘一连输了两盘,不免抢车夺马,打成一团。下至三更,丫头们都睡了。春娘拉着他的手说:“乖乖,想杀我了。早看中了你,咱们有缘。”于是不容分说,把小妖儿拉到帐中,灯下观瞧,活像个粉团儿,那里还奈的住。相怜相爱,曲尽于飞之乐,把春鸿闹的神魂飘荡,告饶不止。
正是:
情郎欢舞嫌夜短,佳人寂寞恨更长。
话分两头。且说西门庆这日得便到蓝姐房中看妞儿,蓝姐说:“不几日就是他的满月了,爹也不进来,是怎么的办法。”官人说:“正为此事而来,也必得摆个酒,保不住无人来。”抱着女娃子,爱的了不的。坐了一回,到屏姐屋内歇了。
到了九月十六日,众亲友来作满月。有吴二舅、乔大户、谢希大、常时节、大妗子、二妗子、大户娘子、应二娘子、薛姑子、王姑子,都来送礼;聂先生、贲弟付也有一分礼物都,是小猪烧鹅,各样的包子、铃铛、寿星、八仙、银锁等物。大官人在聚景堂摆酒,叫了四个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郑爱月。四个家乐,都是穿红挂绿,打扮的花朵儿一般。众客到齐,西门庆主席,聂先生作陪,文珮执壶,春鸿把盏,把酒来斟。上了些南北碗菜,小吃点心。下面李铭、郑奉也来了,包了头,唱《节节高》,打莲花落。只听得琵琶筝笛,美耳中听 。
后堂女眷也入了座。前后一样筵席。四个家乐弹唱歌舞带昆腔戏。蓝如玉按次斟了盅,给月娘、春娘、屏姐、黄姐、金姐道了乏,才入了席。大家畅饮。
李桂姐道:“咱们别白坐着,每人先唱一个。”爱月儿道:“咱们帮着。姑娘们打岔,又热闹些。”众姊妹甚喜。于是大家合唱,十分幽雅。
饮酒中间,奶子芙蓉儿抱出二姐儿,来带着孩儿发,打着八吉祥,穿着桃红袄儿,天青比甲,手上戴着小金镯,项上戴着凿金锁,包着大红绣花小被、鹦哥绿的挡头。芙蓉儿穿着绿绸袄儿、石榴红的裙子,脸似银盆,金莲三寸。见他两鬓堆鸦,口噙碎玉,笑嘻嘻说:“我们姑娘给众位娘们叩安来了。”大妗子连忙接去说:“好一个娃子,眉清目秀,人中长,这才好养活呢!”蓝姐道:“多大个丫头,惊动众位太太光临,实当不起,又生受太太们赏东西。”众女客道:“三娘太谦了。我们都是该当的,弄璋弄瓦一个样。女娃子比男娃子还好呢!又添一门亲戚。”金宝答:“这是众亲友过讲。女娃娃是赔钱货,养大了得多少饭吃?常言道:‘养儿满堂红,养女满屋空。’”月娘瞅了一眼才不说了。
春娘叫斟酒,说:“咱们唱曲儿罢。”于是把二姐儿叫奶子抱了去,大家痛饮了一回。楚云、小玉、秋桂、珍珠儿又唱了几折。月娘说:“坐的腿麻了,咱们散散罢。”叫素兰、紫燕火盆里添炭,天香、玉香儿在屋里放上八仙桌,铺了红毡子。说:“我们来斗牌,请众位屋里坐。外间到凉,咱们看牌耍子好不好?”众人道:“很好。”一齐进内坐下,丫环洗了牌,分匀了,用两个骰子告了点,抓牌斗起来。那边桌上不会斗的是大户娘子、二妗子、屏姐、黄姐。屏姐道:“咱们别白坐着,叫丫头们击鼓传花赢酒吃。花到谁手里,鼓若住了,吃一大杯,手内无花的不吃酒。”于是叫素兰击鼓,紫燕传花。都是二妗子输了,黄姐打二,吃的前仰后合,二妗子吐了一地。月娘斗了回牌赢,了好少的钱。见天晚了,叫把纱灯都点上,桌上拿明灯来,说:“咱们再巡一回。”大妗子道:“我是输家才说的话,天不早了。明日还要起早上供去呢。”大户娘子也说:“有理,改日再来罢。”众姊妹苦留不住,一齐都告辞去了。
西门庆大醉,扶着春鸿送至黄姐屋内歇了。众姊妹各自归房安寝不提。这一来毕竟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上南京千金祝寿 冯金宝病愈私仆
却说西门庆这日在衙门中斋戒三日,午后才得回家。到蓝姐房中看小儿,正撞见芙蓉儿,说:“爹来了?娘与秋桂睡午觉呢!”官人说:“别惊动他。”将孩儿抱在怀中,说:“这几日无得抱你。”二姐儿吃着拳头,满脸带笑,乱蹦。芙蓉儿说:“你看想的还了得!姑娘你问爹叫谁拉住了,去了三四天。”官人早有意,见他指着娃子勾他,不由的按捺不住,说:“妞子,骂他,问他想汉子不想?”见无人,说:“你把娃子睡下,我告诉你话。”芙蓉儿一笑,将放下娃子,官人将妇人拉到按在杌子上,妇人并不推辞,还不错滯云尤雨,偷香窃玉。正在情浓,谁知珍珠儿来借熨斗。进了屋门,不见一个人,听见倒扎内有嘻笑之声,慢慢的从板缝中一看,见二人正在好处,瞧了个不亦乐乎。也不借熨斗了,抽身回到楼上,一五一十都告诉了金宝。
这里二人正在难解难分,忽听蓝姐咳嗽,方才撒手。西门庆老着脸来到屋中说:“你醒了吗?”蓝姐忙爬起来,叫起秋桂说:“将才睡着了,不知爹来,失礼了。”官人道:“家无长礼,咱们吃酒罢。”秋桂连忙放了桌子,摆了几碟现成的酒菜,斟上酒,二人对饮。
且说芙蓉儿心中有病,抱着娃子溜出去了。可巧来到金宝楼上,道了万福,说:“我们姑娘给六娘请安来了。”金宝老着脸说:“多礼!丫头,给他碗茶喝。”事事凑巧,珍珠儿倒了茶,芙蓉儿来接,洒了娃子一手,烫的“哇哇”的哭起来。芙蓉儿说:“慌什么,你烫了他,我怎么见三娘!”一句话把金宝气冲两肋,说道:“这还了得,碰了凤凰蛋了!又不是你的娃子,瞎护什么?别做梦了,把你偷汉子无脸的淫妇。打量我不知道!我惹不起你主子,难道连你也惹不起?你们商量着把我除了,别反缝了眼皮子,浪一浪试试我?贼蹄子狗娘养的,你打听打听我是谁。皱皱眉,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骂的芙蓉儿脸上一红一白,敢怒而不敢言。磕了一个头,抱着孩子就跑了。
光阴似箭,不觉到了十月初旬。西门庆到书房把来兴儿叫了来道:“眼看是内相蓝老爷的生辰,你还得上临安走一趟,叫韩伙计也去同你治办寿礼。雇下骡子赶早起身。下月十五前后到了方好。我修书一封,别的你二人替我代劳。”来兴儿说:“送什么礼物?”官人道:“老太监比不得别人,恩深义重,又是至亲,薄不得。用蟒袍二端、玉带二围、锦绣十匹、妆缎十匹、明珠十颗、古玩四盘、素缎二十卷、羽缎二十卷、金爵八只、银爵八只、西洋布二桶、高丽布二桶、春绸二十匹、绉绸二十匹、如意二柄、叶子金百两、猪四口、羊四牵、寿酒八樽、寿轴一轴、寿烛四对、海屋添筹一座,一切物件带了银子到湖州置买。装载妥当,小心押着上南京,要保重。”来兴儿道:“带多少银子?”官人说:“你们带二千银子去,金叶子、珍珠十六件与如意家里有,别的那里置办。余银你们来回作盘缠。”来兴儿答应说:“我们商量了,明日回话。”
当日,来兴儿见了二捣鬼,将南京上寿缘由备细一遍。韩二说:“要去早些起身,这些事那个不费功夫,晚了赶不上。”
次日,二人来见官人,行了见面礼。西门庆道:“你们商议了吗?”韩二说:“我们来请爹的示下,要去早些起身才好。”官人道:“后日是很好的日子。于明日收拾妥了,后日就去罢。”二人说:“爹还得修下书,明日来领物事。”言罢告辞去了。
官人进内,见了月娘、春娘,对月娘说:“把那十颗大珍珠、八个金爵、八个银爵,那两柄双头如意找出来。”又往春娘说:“你问问三娘,他的叶子金还有一百两无有?”说着蓝姐来了,说:“我听见了,那里还有这些,一半也不够。金条子还有一百多。”官人道:“就是条子也使得,外兑二千两银子,一百两一包,共包二十包,装两个布袋。明日他来给他们。”又叫春鸿:“告诉聂先生,恳切修书一封。备下饯行酒。”
诸事已毕,穿了衣服,叫玳安:“你把那亲青马备上。”
带了王经往衙门中去了。
至晚回家,聂先生修了书,差胡秀送来。官人看了,瞅着胡秀不由的旧情勾起,不往的点头。但碍着先生不好动手。半晌说:“你回去罢。另日有赏。”胡秀也恋恋不舍,无奈回去了。一宿无话。
次日,韩二与来兴儿来书房与官人辞行。官人将书札、礼物、金条、银子一件一件的叫他们瞧了,打了包,交代明白,说:“见了内相老爷须要小心。诸事见景生情,回来再与你们接风。”二个答应,领了饯行酒,与官人磕了头,拜辞起身住临安上寿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冯金宝因见蓝氏生了娃子,办三日,做满月,甚是得宠;又与芙蓉儿大闹一场,不由的气恼填胸,日夜忧思,茶饭懒餐,四肢无力。一连几日,卧床不起。珍珠儿忙请官人来看,慌了手脚,即着玳安请任医官来看。这里安排笔砚,少时医官到来,官人出迎。
茶罢,医官道:“唤学生看那一位?”西门庆说:“贱内第六房的。好端端的不知怎么了。这几日扶头不起,只爱哭。请先生看看,赐一良方医。”官说:“既如此,先看了脉再作道理。”于是把任医官带至楼上,举目一看,见妇人面白气粗。坐下先诊左手的脉,说道:“急怒伤肝水亏,不能生木。”又看右手的脉,说:“这是金来克木,肝肺炎盛。面白气粗,乃肺金不和。不进饮食,是木又克土。土受木克,不能生金。喜哭者,肝郁也;多怒者,肝火也。目今须遵古法:急则治其表,缓则治其本。先清肝热,顺气和中为要。”又问妇人:“心中疼不疼?”金宝道:“若不疼就好了。只是憋气打不上咯儿来。”医官说:“不妨,吃两帖木香七气汤就好了。只须戒气恼,不然留下根子成了肝气就难治了。咱们外边坐,开出方子看。”于是来到书房,铺下红纸,用镇尺压住。研的墨浓,括的笔饱,写了个木香七气汤。说道:“用紫苏、半夏、茯苓、厚朴,为四七汤,这四味药能治七情之气又;加入香附、砂仁、能开六郁,且又和胃;柴胡、黄苓,乃平肝之圣药;再加桔梗、枳壳,最能快膈宽中;用甘草和药,木香分气,气顺肝平,胃口一开,何病之有?”
官人大喜说:“先生高见如神,讲论既通,无不见效。请教吃几剂?”医官道:“不过三剂,即可痊愈。”西门庆即令摆酒。医官辞说:“另日讨扰,学生还有几家未去呢!”言罢告辞出门。官人封了白银一两,着王经送去,顺便取药来。
不多时,取到药来,交给郑妈妈煎好,打发吃了。金宝睡了一觉,觉心中宽敞些。次日又服了一剂,打了几个咯儿,心中就不疼了,三剂吃完,果然进了饮食,气爽神清。不上几日,复旧如初,就好了。
过了几日,珍珠儿说:“娘既好了,还躺着做什么?咱们到花园中散散不好?”金宝道:“我也要出去走走,你跟着我去。”于是二人步入花园,将至角门就遇见文珮笑嘻嘻说:“六娘好了吗?往那里去?”金宝说:“这囚根子吓了我一跳。”见他手里袖着个东西,说:“你拿的是什么?”文珮把手影着说:“没什么。”金宝见他藏藏掩掩,反疑惑起来,叫珍珠儿夺来我瞧。丫环把文珮按住,好容易才夺过来,文珮就跑了。
金宝打开一看,原来是一轴手卷,上有十二出,画的甚好。珍珠儿也瞧呆了,说:“这可是好画儿,别给他了。”金宝道:“丫头家懂得什么!千万不可告诉人。于是也不往花园里去了。
二人回到楼上,反复细看,珍珠儿说:”我明白了。娘与爹常不是这样睡法?”金宝道:“这叫作手卷,怕人不懂得,画出个样儿,叫人学。你明日也跑不了,先苦后甜。女人们都是如此,好生记着。但不知这囚根子是那里来的,不学好。”嘴里虽如此说,心里早有了八九分了。又说:“你白日告诉他,叫他晚晌头关门来,我问他话。”珍珠儿答应,往书房中去了。
少时回说:“他说一准来。”金宝说:“你是我的丫头,凭你这么大,什么不知道?这个也不瞒你,我这病奈不得了。爹如今自从有了那孽根,合蓝家的好的一口气儿,把我抛到九霄云外。若不找个人整治整治就了不得了。吃会子药怎的?这小厮我早就爱他生的粉嘴粉眼,诸事在行,你若与我一心,我就另眼待你。”珍珠儿说:“娘说那里的话。常言道,吃何饭抱何柱。有个奴才不与主子一心的?理应--”金宝:“说既如此,等他来,你把门关上,外面看着人。我与他说话。”
话休饶舌。至晚,果然文珮来了。珍珠儿招手叫他上楼去,小猴子钻入里面,丫头就把门关了,在栏杆边撩望。金宝见来了,大喜说:“囚根子,你坐下。”文珮不敢坐,金宝一手拿着手卷,一手拉着文珮说:“我问你,这是那里来的?”文珮笑说:“是春鸿给我的,我要与爹送去讨赏,不想被娘抢了来了。”金宝说:“你懂得么?”文珮笑说:“怎么不懂得?”于是妇人搂着他的脖子打开手卷说:“这叫什么?”又问:“那叫什么?”文珮一一说了名讲,听的妇人面如火热。意马难拴,把小猴子按倒。二人不分上下,刘阮入天台,滞雨尤云,狂至二更方罢。妇人道:“你也出不去了,就跟我睡罢。”叫进珍珠儿来,递了茶,二人喝了。
金宝说:“你不饿么?有我吃的细馍馍吃几个。”文珮说:“有就吃,难道我还装假么?”妇人瞅了他一眼,拿了两包点心,一包递与文珮,一包递与珍珠儿说:“你吃了就睡罢。”于是主仆同吃了点心,复又上牙床。重整旗枪,一场大战,把文珮闹的告了饶,才云收雨散。两意相投,紧抱而睡。
次日天未明,二人早起穿好衣服。正在难舍难割,听的开了门,急忙撒了手,文珮就溜之乎也。正是:
色胆大如天,无缝也难钻。
牝狗不吊尾,公狗怎上前。
且说十一月十五日是葛翠屏的生日。西门庆在翡翠轩摆酒。乔大户等娘家送了一口猪、两坛酒,还有寿桃、寿面,吴二舅送的八仙寿图,烧猪,烧鹅,大桃,玉面,谢希大、常时节、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带着郑三姐、段大姐都来祝寿。
少时,众客到齐。前后摆列南北筵席,小吃点心俱全,把酒来斟。叫了一档南十番,奏起音乐,开怀畅饮。卷棚内,女客入了座,屏姐斟了盅。月娘、春娘陪着亲眷,蓝姐。黄姐、金姐当支客。下面四个家乐,琵琶三弦,弹唱歌舞。仆妇奶子,大小丫环都来叩寿。这里猜拳行令。
正饮中间,忽然一阵风飘下一天大雪。众人道:“好有趣。”西门庆安了席,过后边来照应,说:“这样雪景,你们何不到卧云亭上走走?”众姊妹连声答应说:“好极了!”官人叫进福、进禄前行扫雪,众姊妹同亲眷也有打伞的,也有披着斗篷戴毡笠的,独春娘、蓝姐是大红洋毡皮斗篷、大红猩猩毡镶片金毡笠,扶着丫环踏着那乱琼碎玉,衬着月貌花容,恰似一群广寒仙子,不亚那河洛神妃。转弯抹角步上山来,行至半山,都走不动了。找了一片松丛,都坐在点缀石上歇了片时,复上盘道,才到了卧云亭上。四望遥观,见松竹带雪,好一片雪景。
进了亭子,四面都是栏杆凳。月娘子与大户娘子上座,应二娘子与大妗子、二妗子、郑三姐、段大姐、春娘对座,蓝姐、屏姐、黄姐、金姐按次坐了。丫环上了茶,月娘道:“今日倒有趣。”大户娘子说:“观此景竟像一轴画儿,若有人画了才不枉白来呢!”春娘说:“要画,立时就有。”大户娘子道:“二娘会画么?”春娘道:“我不会画,会吃还会睡。”说的大家都笑了。大户娘子又问:“说到底,谁会画。”春娘说:“我们小屏儿,寿星长尾巴的,他从小儿跟着画匠住过。”说的屏姐急了,说:“你看他疯了,当着大娘我不好打你。”大家都笑起,来大户娘子道:“既是四娘有这段手艺,我们领教看看。”屏姐说:“画得不好。”春娘说:“四丫头支不过去乖乖的画罢。”屏姐说:“画得不好。”春娘说:“四丫头支不过,去乖乖的画罢。”屏姐说:“果然叫我出丑,此处可画不得,一则有风,二者冻笔。请娘们到藏春坞山洞里笼上火,熏的暖暖的才画得呢!”
大妗子道:“既这样,这里冷,咱们往山洞里画画儿去罢。”月嫂叫碧莲、芙蓉儿先去笼大火盆,预备纸笔墨砚。众亲眷姊妹扶着丫环从盘道转弯抹角、穿松过竹,走的气喘吁吁。你拉着我,我扶着你,香汗津津。乏极了,少歇片时又走。走了半日,七高八低,好容易到了藏春坞。一齐进去坐下,吃了茶。
屏姐说:“画什么?”大户娘子道:“求妹妹把方才亭子上的雪景画出来,我们见见。”屏姐答应,铺下纸,提起画笔,不用打稿,登时画了一张墨雪景。又拿排笔渲染出来。大家一看,果然一轴好画:远山近水,树木楼台,似粉妆玉砌,生动有神。一齐喝采说:“不知四娘有这等手段!”大妗子说:“明日也给我画一张。我送纸来。”屏姐道:“不嫌不好,纸现,成画了送去。”又看了一回,月娘说:“雪也住了,咱们吃饭去罢。”说毕,一齐出了藏春坞,回到卷棚内入席坐下,重斟美酒,复演歌声。唱了几折,摆上饭来,上了割刀热羔。吃了饭,天晚了。前边早散了。众女客告辞,月娘苦留不住。大家散了。众姊妹归房不提。
单说蓝姐带着秋桂回到房中,见官人浑衣而卧睡了许久,叫秋桂:“拿我的斗篷给你爹盖上。”秋桂将用斗篷一盖,官人就醒了。说:“你们这时候才来?众人散了,我乏得了不得,我早睡醒了。你若不困,咱们再吃一杯。”蓝姐说:“爹要喝就喝,索性喝醉了再睡。”于是叫丫环摆酒,把攒盒拿来下酒,不用别的了。蓝姐斟上金华酒,夫妻对饮。西门庆说:“寡酒难当,叫秋桂小肉儿再唱个好的我听。”秋桂答应说:“素唱罢。”官人说:“清唱有什么趣,拿琵琶来。”将琵琶递与蓝姐说:“你弹着叫他唱。”蓝姐说:“我弹的是半瓶醋,怕随不上来。”说着就弹起来,秋桂顿开喉咙,似玉箫一般,唱了一个《红绣鞋》。官人大悦,说:“小肉儿晚唱更好,小嗓子像一支苏笛。你再唱一个。”蓝姐说:“拣熟的唱,生的我随不来。”定了定弦,又弹起来。秋桂又唱了一个《盼五更》,更把官人喜的眉欢眼笑,说:“好一个‘无吃过亏’,谁把你的‘花揉碎’?你过来!”拉着他的手,含了一口酒吐在他嘴里,望蓝姐说:“好油嘴,你把他给了我罢。”蓝姐笑:“道我不好骂你,这些人还不够?见一个不放一个他。还是个处女,你要了他,嗓子就要倒腔,还唱什么!”
官人那里肯依,把秋桂往屋里拉。秋桂急得叫娘。西门庆将他抱入屋中,不容分说,把丫头闹的杀猪一般,官人再三的温存才不言语了。蓝姐亦无法,唾了一口,共入罗帏,上床安寝。正是:
月老注定婚姻簿,千里姻缘一线牵。
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文便见分解。
第十三回 鸳鸯带换去香包 大厅房怒打王经
话说西门庆这日无事,在书房中坐着。玳安说:“上临安的来了。”官人说:“我算着还多了几日。叫他们进来。”不多时,韩二、来兴儿进见,与官人磕了头。西门庆道:“路上冷不冷,道路好走么?”韩二说:“提不得,我们到了湖州,治办礼物,别的都好办,这四盘古董太费了气力。正遇办贡的年头,都抢着买,好容易凑了大小三十二件上样的古玩,比往日每件多使二三两银子。办妥了,我们才起身。出了湖州城,就遇见大风,临安路上雪少,因天短,每日起早,五更清冷,道路难行。路上打尖,又不敢多耽误功夫怕天黑了,驮子要紧。整走到日落才赶的上宿头。这日到了南京就好了。太监老爷甚喜,礼物都收了。叫我们在公馆里住,赏了一桌饭,八八的席面。还带了回书,好多的物事来。”说罢,将书呈上。西门庆接来,见“贤婿玉展”四个大字,展开一看,上面写着:
内廷都总管
御前司礼监
蓝璧书奉
贤婿西门大人钧座恭候台祺:
官辙分途,良晤惟艰。正拟具笺布候,适荷瑶章先施。仰劳远注,感佩奚如。昨因贱期,有劳贵差远赉厚礼。实却之不当,受之有愧。至戚之间,何乃太丰。感之极矣,领谢再谢。今因回程之便,敬修尺素,少申问候之忱,以剖鄙意。
不赘。年月日外有与侄女寄来米珠一斤,豆珠二十颗,赤金镯子四对,五宝项圈一对,香串八匣,香包四匣,宫扇八匣,绣帕四匣,白银四百两,上用百合香,二瓶查收为感。
西门庆看了喜之不尽,说:“物事在那里?”二人忙出去,一件一件都拿到书房,当面打开,见了数目。把八封银子也交待明白。还有使剩下的银子二十两递与官人。西门庆道:“这个二位买盅酒吃。过于乏了,另日接风,歇着罢。”他二人不肯受,官人道:“算我的接风酒,不请你们就是了。”韩二、来兴儿拜谢,回铺中去了。
官人叫春鸿、文珮说:“你们去把八个丫头都叫了来。”不一时,丫环们来了。西门庆说:“你们把这些东西都拿到三娘屋里去。”丫环答应,一齐动手,一件一件都拿出去了。官人把银子叫春鸿、文珮抱着带着,二人往蓝姐房中来,说道:“这是你叔叔给你带了来的,把书字你看了便知。”蓝姐看了,亦是喜欢,说:“我打量你说玩话,又生受老人家。”把东西检点着看了一回说:“这东西不可独吞。”于是,打开米珠盒,拿戥子称了五两分作五包,又把豆珠拿出十颗来,把镯子拿了四个,项圈拿了一个,又拿了四匣香串,四匣扇子,一瓶百合香。叫丫环:“每位娘送镯子一个,米珠一两,豆珠二颗,香串一匣,扇子一匣。春娘楼上不用镯子,送了项圈去,也不用香串、扇子,把这瓶百合香送了去。”分派已毕,众丫环分路去了。
少时,回来说:“众位娘与娘道谢,说娘得了多少东西,娘用就是,了又送这些来。收下了,面见再谢。”官人说:“你把香串、香包递给我。”西门庆拿了四挂香串、四个香包递与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每人两样,四个人磕了头。官人又拿了四挂香串递与天香、香玉、素兰、紫燕,每人一样。又拿了两个香包递与春鸿。文珮每人一个。四个丫头与两个小优儿都磕了头。分散已毕,蓝姐叫秋桂把余下的并银子都收了。官人喝了茶,小二姐睡醒了。西门庆搂来抱在怀中戏耍了一回,递与奶子,过书房中去了。
且说珍珠儿得了香串、香包,乐的跳跳躜躜,飞跑到楼上告诉金宝说:“爹给了我两件香物,香的了不得。”金宝说:“他不会行事。一样人两样看待。怎么独把项圈给了二娘,就不给我?百合香呢?到底爹公道,你们是大的,每人两样;小丫头每人该给一个。我早听见妈妈说了。不是爹想着你们,还得不了呢!好生带着,别弄坏了。”
正说着,珍珠儿说:“了不得,我的鸳鸯腿带子丢了。”满地找寻,三间楼找遍无有。金宝道:“你才从外跑了来,大半是丢在院子里,外头找罢。”于是珍珠儿下了楼,前前后后满院里都找到了,那里有个踪影。
正在着急间,王经来了说:“你找什么!”珍珠儿说:“我的扎腿鸳鸯带子丢了,也不知丢在那里,找了这半日总无下落。”王经笑了说:“我倒得了根带儿,不知是谁的。”珍珠儿陪笑说:“你捡着给我罢。”王经道:“世界上那有这样容易事,我还留着玩呢!”珍珠儿说:“好哥哥,给了我罢!”王经见他柔情软语,不由的心生一计说:“你真要,我放在厨房里了,跟我取去。”珍珠儿找东西的心胜,就跟了王经来。
事有凑巧,到厨房,一个人也无有,王六儿打发饭去了。珍珠儿说:“拿来罢。”王经说:“在里头屋里呢。”珍珠儿进入里面说:“在那里?”王经从怀里掏出来说:“这不是!”珍珠儿才要接,王经说:“白拿了去么?”珍珠儿说:“可怎么样?”王经说:“叫我乐乐。”珍珠儿红了脸来夺。王经按在炕上不容分说,硬行云雨。珍珠儿先还不从,后来半推半就,任其张狂。行事已毕,王经把腿带给了他,看见他戴着一个香包,说:“你给了我罢。”珍珠儿舍不得,抬腿就跑,被王经三赶上,揪断了系子抢来跑了。珍珠儿见无人,也回去了。
到了次日,西门庆在金姐楼上吃酒,问珍珠儿:“你得了香串是绿的,那香包是什么花样?”珍珠儿说:“是鹭鸶洗莲。”官人说:“拿来我看。”珍珠儿不言语,半晌答道:“在腰里戴着,不知几时丢了。”官人说:“丢了不找么?”
珍珠儿正在不得话间,玳安说:“谢爹、常爹来了。”官人忙下楼迎接。三人叙礼,到书房中坐下。谢希大道:“我遇见韩伙计来了说,路上难走的很。”西门庆把太监很喜欢,礼物都收了,还给三嫂子带了许多的物事,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希大道:“哥大喜了,又添了这门亲戚,好处多着呢!”于是摆上酒,上了些现成的酒菜,三人对饮。常时节道:“有福的不在忙,无福的跑断肠。似哥这段造化,世上少有。”官人道:“这是兄弟过讲。不过是天月二德。”吃乐了,换了大杯,又饮了一回。希大道:“酒够了,还有事呢!”官人说:“忙什么?”二人说:“有人等着,另日再来。”言罢,站起告辞去了。
西门庆要回后面去,走至大厅房,见王经在台阶上睡觉。才要叫他,见他衣襟翻处露出一个香包。细看,却是珍珠儿之物,动了疑心。不觉大怒,一脚踢起来,一片声问:“这香包是那里来的?”王经愣怔着跪在地下,摸不着头脑,只是不言语。官人追的紧,才说是小的捡的。官人说:“珍珠儿丢了,不知真假。你既捡了,为什么不给他?事有可疑!”叫玳安叫了进福、进禄:“取大棍来,与我打着问他!”王经只是磕头,吓的浑身乱颤。官人那里肯依,叫拉下去打。三人不敢怠慢,把王经拉下来,褪下中衣,露出雪白的屁股按住,一连打了十棍,只打得嫩肉流红。官人说:“问他到底是那里来的?”王经哭道:“小的实是院子里拣的。打死了也无别话。”官人见问不出头绪,也不打了,说:“放起他来。”王经叩头。官人说:“拣了人家的东西就该给他,打你个昧物见小的不是,把香包物归本主。你去罢!”王经见饶了金命水命,抱头鼠窜的跑了。西门庆歇了一回,过后边不题。
日往月来,不觉到了腊月二十三日,家家祭灶。是晚,满堂挂了纱灯,摆上供。西门庆冠袍带履,点烛焚香,行了礼。众姊妹都打扮的齐齐整整,袅袅婷婷,也行了礼。只听的鞭炮连声,好不热闹。
官人叫玳安来说:“道临年近了,你们早早的把门神对子拿出来。我记的都旧了,买了新纸照样儿裁了,叫聂雨湖写去。把门神交给画匣照样儿画了,架子见了新,裱好了,有掉了的环子、钩子收拾齐整。祖先堂上的供物陈设有旧了的也更换更换。佛前五供香炉、烛台、花瓶、海灯,一切应用香蜡、纸马,以至前后应用纱灯、穗子,灯有旧了、破了的也粘补粘补。再过年应用猪羊、鸡鸭、肉面、花盒、鞭炮,也要办妥了。你与王经承办,别像去年丢三落四的,临阵磨枪。”玳安应诺说:“记得了。”
说话间晚了。满堂点起纱灯、羊角灯,摆上酒。官人上座,月娘、春娘与官人并坐,蓝姐、屏姐、黄姐、金姐按次对坐。孝哥打横。摆了二十个果碟,是关东糖、南糖、皮糖、人参糖、云片糖、夹馅糖、芝麻糖、豆酥糖,还有应时酒菜,把酒来斟,夫妻畅饮。下面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穿红挂绿,着紫披蓝,唱昆腔小曲。又叫春鸿、文珮唱南曲儿。琵琶丝弦,美耳中听。
饮了一回,月娘道:“今日是小年,咱们何不凑个趣儿。不要这刻板的文章,改个样儿。”春娘说:“怎么改样?”月娘说:“你们都会唱,独我与二姐不会唱。你们会唱的每人唱一个,我们不会唱的说个笑话。违令者罚酒一杯,岂不有趣?强如他们唱的都听俗了。自弹自唱也多喝一盅儿。”众姊妹大喜。春娘道:“拿琵琶来,我先唱。”楚云递上了琵琶,定准了弦,唱了个赶板,慢吐娇音,唱道:
桂子桂花桂叶多,桂树长在桂山坡,桂花还得贵人采,桂姐还配贵哥哥。肉儿小娇娥,那有姻缘错配着。
春娘唱毕,把个秋桂羞的面红过耳。官人说:“怪油嘴,单管胡说胡唱的,不知是什么!”大家都笑了,把琵琶递与黄姐,说:“唱个平岔。”唱道:
叫奴怎了,这事儿蹊跷,奴家的裙带子少了一条,若叫那当家的知道,岂肯饶!想必是昨日晚上猫叼了去,也不知那个情郎谁拿了,好叫我心下不明暗发毛。
黄姐唱毕,别人不懂,把个珍珠儿弄得一红一白。西门庆也疑惑了,说:“你们不是唱曲儿,是商量着打讥讽呢!要不好生唱,我就把他的舌头咬下来。”该屏姐唱了,定了定弦,唱了个《寄生草》,十指尖尖,弹的神出鬼入,真有绕梁之音。嗽了嗽嗓子唱道:
玫瑰花儿头上戴,挽了挽乌云别上根金钗,作女孩儿十五六岁人人爱,俏才郎过来过去把风流卖。十七十八岁好似一朵花儿才开,引的奴迷离魔乱把相思害 。
屏姐唱毕,官人道:“这里面也有话,小油嘴暗含着说我呢!这时候我也不说什么,等到晚上躺下再与你算帐。该谁唱了?”金姐道:“该我了。我唱个好的罢。唱个倒搬桨儿。”唱道:
大河里洗菜叶儿漂,见了一遭想一遭。人多眼杂难开口,石上栽花不坚牢。肉儿小娇娇生生,叫你想坏了。
金姐唱毕,官人听了,赶着金宝打,说:“这个小淫妇比别人更胡说,不看世界的面,立刻不饶你!”引的众姊妹哄堂大笑。西门庆向月娘、蓝姐说:“你们不会唱的渗不过去。好好的说个笑话我听。说不笑罚酒一大杯。”月娘道:“我先说一个看笑不笑。”听了——
一家新娶了个媳妇。次日娘家来上头,公婆说:“还未起来呢!”他母亲道:“岂有此理,叫使女快去瞧来!”丫环回说:“瞧了,还早呢!姑爷上半截起来了,姑娘下半截才起来。”
月娘说完,大家笑个不了。官人往蓝姐说:“该你了。”蓝姐道:“我说一个文墨的,不村不俏,还要可笑。只怕笑倒了。”说道:
一个年轻的妇人在门首站立,见对门一妇人抱着个娃娃。那人指着娃子说:“你也有了么?”妇人道:“无有。”那人道:“你天天守着当家的,难道他不么?”妇人道:“他可倒不不。”
蓝姐说毕,官人道:“这倒可。”笑众姊妹也都笑了说:“到底是作诗的人,说个笑话也文绉绉的。”又吃了一回酒,叫四个家乐又唱了几折。天交三鼓,都困了,各自归房。
西门庆扶着楚云往春娘楼上来。上了楼也不吃酒,一手拉着春梅,一手拉着楚云,三人入房,一夫两妇,共入罗帏,上床安寝,不在话下。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逞豪华孝哥添寿 李铁嘴看相传方
却说光阴似箭,不觉过了年节,正月二十一日是孝哥的生日。父母爱子之心不所不至。又见他读书奋态,从无一日旷功,西门庆与月娘喜之不尽。与先生告了三天假,在花园燕喜堂摆酒。有吴二舅、乔大户、大妗子、二妗子、大户娘子、应二娘子、谢希大、常时节、薛姑子、王姑子都来与孝哥做生日。
众姊妹打扮的油头粉面,粉妆玉砌。玉月穿着混鷂皮袄、灰鼠裙、戴着盘丝鬏髻,满头花翠。春娘穿着天马皮袄,硕鼠裙,戴着软翠鬏髻,五宝项圈。蓝姐穿着貂鼠皮袄、白狐裙,戴着金丝鬏髻,别着两只斜凤。屏姐穿着金貂皮袄、银鼠裙,戴着过枝鬏髻,配着一对珠花。黄姐穿着麻叶皮袄、云狐裙,戴着鸳鸯鬏髻,配着珠翠花钿。金姐穿着火狐皮袄、飞鼠裙,戴着嵌珠鬏髻,亦是金银首饰。满堂上花枝招展,香气袭人,都各有礼物。到了燕喜堂与亲眷们见了礼。
大丫头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小丫头天香、玉香、素兰、紫燕,都是穿红挂绿,着紫披蓝,打扮的千娇百媚,粉团一般。
丫环递上茶来,月娘、春娘安了席,大家坐下。前边众客到齐,西门庆巡了酒,摆上南北碗菜,孝哥按次行了礼。众仆从与孝哥叩了寿。叫了一档南十番,声吹细乐,北鼓云锣,笙管笛箫,十分幽雅。文珮执壶,春鸿巡酒。阖家欢乐。
后边亦是一样的筵席。四个家乐扮了昆腔唱小曲儿。琵琶丝弦,好不热闹。小玉、楚云唱了一折《渔家乐》,秋桂、珍珠儿唱了一折花鼓子。大户娘子十分欢喜,每人赏了一对香包,月娘也陪赏了四方手帕。
前边乔大户点了一套《到春来》,吴二舅点了一套《合欢令》,打起来满堂中锣鼓喧阗,美耳中听。
西门庆与乔大户闲谈,说:“亲家交新年满面红光,好气色。”大户道:“托亲家福庇。我那里来了个先生,号叫‘李铁嘴’,相法甚好。他相我今年有两层喜,还要发些外财。房下阖家都叫他相了,虽未经验,他说的句句入骨。”官人说:“有这等神相,明日请了来,我也求他相相。”大户道:“亲家既要相还得着人找去,他无准住处。找着了,差人送他来。”官人说:“如此奉托。”说着拿上饭来,上了割刀热吃。
大家吃了饭茶毕,天晚了,一齐告辞。官人道了谢,都回家去了。花园堂客也散了。大妗子、二妗子住下不去。众姊妹自归房。官人扶着紫燕在屏姐房中歇了。
过了几日,乔大户差人好容易才把李铁嘴找着了,差人送到大官人门上。王经报道:“铁嘴李先生来了。”西门庆正在盼望,见来了,心中大喜,忙整衣出迎。抬头一看见这人形容古怪,相貌跷奇:戴一顶日月箍,披发露顶;穿一件百补纳头,系一根线绳;光着两只脚,面如瓦兽,一只眼,满脸钢须,一个牙也无有。精神足满,鹤发童颜,一团仙气。官人深深一揖。李铁嘴说:“不敢劳步。”忙还一礼。让入大厅,叙礼坐下。
官人说:“久仰大名,相法如神。有意劳动,乞先生相相。”铁嘴道:“贫道学些相法,不会奉承,故此都叫我李铁嘴。”
官人说:“仙乡何处?”羽士道:“贫道本系西地长安人氏,奶地出家在四川峨眉山,焚修六十余年,学了两样道术:一会看相,善观气色;二会摄生养性功夫。那《参同契》、《悟真篇》、《八段锦》、《铁布衫》样样都炼得来。至相法,《麻衣相》、《水镜相》、《白鹤相》、《揣骨相》,也参透了。”官人道:“今年高寿?”羽士道:“虚七十四岁。”又问:“偌大年纪,怎么养的这等鹤发童颜?”羽士道:“我们道家以功为本,以术为门,内丹要炼的何连逆转,水火济济,得了甘露,才能三花聚顶,五气朝元。面色要黄中生彩,眼神要蓝里有光。此法最难,内要养气存神,外得饮红铅采战、轮晴扣齿、十步玄功,才能脱过轮回,长生不老。”西门庆听了心中大喜,吩咐摆斋,说:“用毕了还要讨教呢!”于是在大厅上放了桌子。有力之家吹口之力,摆上素馔,无非是格扎面筋豆腐黄粉、山药笋尖、金针木耳、蘑菇香蕈、白菜萝卜做的四平八稳的素席。二人对坐,把酒来斟。
羽士道:“未见寸功,先授酒饭。”官人道:“仙长远来,礼当奉敬,若不弃嫌还要屈尊几日。相面是小事,还有要处要讨教呢!”羽士道:“贫道到处为家,有好学者不嫌絮耳,讲论几日何妨。”官人甚喜,又饮了数杯。羽士道:“既遇知己,不可藏性,贫道好酒,有大杯吃几盏才好。”于是换了大杯。官人道:“在下量窄,不能对饮,仙长尽量才好。”羽士道:“这才痛快!”说:“把壶递给我,自斟自饮。”大口吃菜,吃乐了唱了一回道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上了素汤,泡了点心,吃了不亦乐乎。官人陪坐亦觉爽快。一面吃,一面说话,大声小叫,句句说的入港。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西门庆道:“适才讲的饮红采战之术是怎么讲动?仙长若肯传与在下,恩有重报,义不敢忘。”羽士道:“长安要学此术最难,贫道轻易不传人。一要他有此造化,二要人地相宜。既要学此道,必须好功夫。”说到此处就不往下说了,只是饮酒,又讲酒的好处。西门庆急的要不得,再三的追问,羽士道:“先说饮红铅,须得十四五岁幼女三四个,每人给白绢一条,得他的天癸,将绢用童便洗下饮之。每月得几次饮几次。再用二十上下妇女数人,常与他交接,存神吸气,引真阴入于丹田。行之日久,自然固本延年。若初学者力不胜任,兼服三元丹培补,自然精神百倍,夜度数女耐时,久战通宵不倦。”官人道:“幼女小童倒有,但不知三元丹如何配法。”羽士道:“法不传六耳,也是遇缘。贫道奉送百粒,但不可轻视此药,乃鼎炉炼出,其力甚大。每服只用一粒,人乳送下。”说罢从怀中取出个皮口袋,拿出一个小瓶儿,说:“此瓶是一百粒,足够用了。紧紧收藏,不可泄露。”官人双手接来揣在怀内,说:“多谢仙长,异日补报大恩。”叫人来看酒,李铁嘴说:“天晚了,大家歇息,明早长官不可用酒,趁清晨气血平和,好讲相法。”官人说:“恭敬不如从命。”言罢告辞。
官人带着玳安后边去了。来到上房,众姊妹正然纳鞋。官人说:“今日来的李铁嘴是个活神仙。”把如何秘传妙术一节细细告诉月娘众姊妹一遍。月娘道:“有的是人,除了我,你们爱怎么炼就怎么炼。成了仙,与我也有好处。”春娘道:“这个老道不是好人。我们又无得罪他,兴出方法来叫行贷子整治人。”众姊妹都笑了。官人道:“你们知道什么,认假不认真。”于是叫天香、素兰、紫燕过来:“你们三人与大娘每人领白绢一条,如此这般收染了,有了给我送去,若误了现打不赊。”丫环纳闷,不敢不答应。说着点上灯,众姊妹各自归房。
西门庆同春娘上楼坐在床榻上。春娘说:“我问你一句话。”官人说:“什么话?”春娘说:“四个小丫头都是处女,怎么不要玉香?”西门庆只是笑,说:“三个就够了。”春娘疑惑了,那里肯依,拧着耳朵说:“行货子,你不实说,一辈子不叫你上床。”官人无法,将那日遇见他洗澡,无心中收用了的话才说出来。春梅照脸唾了一口说:“无脸的,还瞒着我呢!我说怎么倒不要我的丫头。原来你偷要了,连影儿也不知,这才是终日打雁叫雁燸了眼。你就是滚了马的强盗——偷遍天下。”说的官人也笑了,说:“你不问倒好,既然过了明路,我倒要带着他睡了。”说着,绝不待时,拉住玉香儿,把丫头臊的要不得要跑,春娘说:“生米做成熟饭,跟着他睡罢。”于是将他二人推入屋中,倒扣上门。春娘带着楚云在外间屋里睡了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清晨,官人来到书房。李铁嘴早起来了,问候了起居。春鸿、文珮递上茶来,二人喝了。官人道:“请仙长看相罢。”
羽士道:“正是时候。”于是请官人转正了,细看了一回,说道:“吾观长官天庭高纵,地格丰盈,乃享厚福之格,一生用之不尽。二目雌雄,主一世风流。眉生二尾,终身常足欢娱,鼻有三纹,中岁不利。”羽士道:“见过了么?”西门庆道:“见过了。”“看你耳大有轮,主一生福禄。口若丹朱,到老不缺衣食。请出手来看。”羽士道:“智慧生于皮毛,苦乐见于手足。男子手要如棉,女子手若干姜,尊公手软而热,必受荣华,但掌纹碎细,用事有些分心。得了这下身短上身长的便宜,妻财子禄俱全。黄气发于高旷,年内必定有喜。印堂红亮,目下定有外财。”
李铁嘴相毕,官人大喜,说:“真乃神相,句句入骨。求仙长看看犬子造化若何?”羽士道:“在那里?请来相见。”官人忙叫玳安把孝哥叫了来。不多时,只见从学堂里摇摇摆摆走来。见了羽士拖地一揖。李铁嘴答礼相还,举目一看,说:“令郎好相貌,是一位强宗胜祖之人。请坐下。若论相法,五官端正,一生福寿双全。骨格清奇,一定为官受禄。脸如满月,主心地舒畅。头顶平平,乃官印之格。眉分八字,定主书香。二目带秀,一世心灵性巧。鼻连山根,中年大发。今岁必登金榜。但口方略小些,虽衣食不缺,主晚年身弱。耳大轮小,只许三品前程。一生得妻宫,内助定下了无有?”官人道:“定下了。”“伸出手来看。”羽士道:“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手足一样棉软细腻,天生享福之人。得了这肚子的便宜,此时不显,将来定然不小。相法云:世上无尖头宰相,未见有大肚子贫人。令郎的造化全在身材。肚子上,目今红色起于三阳,定主入学为官。黄光见于额角,必要重重见喜。长官令郎之相是个十全之格,后来发达,兴家立业,受享皇恩,一生用之不尽。”
李铁嘴相毕,官人道:“有劳仙长,相法如神。”即令春鸿、文珮摆斋。仍是大杯斟酒,摆五湖四海的素肴,上了八碟真素小吃。西门庆下陪,饮了一回酒,说了些天下云游的好处,又站起来拿了一回功夫,复又坐下。拿上饭来,又上了点心,素汤。狼餐虎咽,须臾吃毕。
羽士道:“贫道要告辞了。”官人道:“说那里的话,只住了一日就要走。想是礼貌不周,慢待了。”羽士道:“贫道云游四海,那有久恋之家。”官人说:“还要领教,多住几日罢。”李铁嘴说:“不可久留,后会有期。”官人见苦留不住,叫春鸿递了茶,拿了二十两银子作相面之资。羽士道:“出家人要银钱何用!断断不受。”让至再三,羽士道:“有果子给我几个罢。”官人叫文珮包了两大包橘子、柑子,拿来献与羽士。李铁嘴接了,头也不回,飘然而去。
西门庆送出大门,见去远了才进来,回到后边,见了月娘,把给孝哥相面之事说了一遍。月娘大喜,问官人说:“相你如何?”官人道:“他相我今年见喜,孝哥必要进学。”月娘说:“果然如此,秋天是乡试的年头,他书也念的好了,叫他考考看,万一撞着了,岂不应了他的话。”丫环递了茶,又坐了一回,说:“我乏了,饭也不吃了,与他二娘吃盅酒,早些困觉。”说罢,出了上房,往春娘楼上来。
到了楼上,楚云接去衣裳,玉香递上茶来。春娘说:“你要的东西有了。”官人问:“谁先有的?”春娘道:“四姐屋里的紫燕。”官人说:“叫他来。”玉香把紫燕拉了来。春娘说:“交与你的事还不拿来么?”紫燕红了脸,不言语。官人说:“既有了还不取去?”丫头无法,跑了去。半晌取了来,羞羞灿灿递与官人。西门庆接来一看,满心欢喜,叫王经铺子里快取童便来。
不一时,王经取到,官人把绢子撂在里面,只见几点红星果然登时脱下,用牙签捞出。绢子交与紫燕。和匀了,闻了闻,倒无异味,一扬脖,一气饮干。又叫了丫环拿茶盅叫芙蓉儿挤了半盅奶拿来,把三元丹取了一粒——只有芥子大,放在舌上,用奶送下去。这才摆上酒,一个攒盒。官人与春娘并坐,二人对饮。说起李铁嘴传的方术,说:“今日吃了,看是真假。”楚云说:“信那牛鼻子的瞎说,他是诓酒喝。”
又饮了一回,西门庆觉火热涨闷起来。少时,又麻又痒,坐不住了。官人说:“这药果然厉害,话不虚传,叫楚云与我捶腿。”楚云捶了片时,药性行开了,官人十分按捺不住,拉着春娘、楚云说:“了不得,你们不信试试。”于是三人共入罗帏。此一番三人大闹销金帐,非寻常可比。
天明了,还缠绵不已。直至日出三竿,只得下床,穿好衣服。梳洗已毕,玉香递上茶来。三个人对瞅着笑,春娘说:“怪强盗,真会闹人。我们一夜未得合眼。”官人道:“你们怕不怕?”楚云说:“别的怕爹,这个可不怕。”说着玉香端了腰子鸡蛋汤来,每人呷了几口,口中无味,就不吃了。
西门庆道:“差些忘了,今日还有事呢!”叫玳安备马。冠戴已毕。王经拿了毡包,出城给李知县送行去了。毕竟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木香亭姊妹吟诗 贩药材二舅识货
话表三月十九日是羞花的生日。西门庆叫在木香亭摆酒。
初春天气,桃柳急妍,满园中遍地青青,开放了碧桃红杏。有乔大户、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二妗子、文嫂、薛嫂,都有礼物与黄姐上寿。众姊妹都穿了新衣,满头花翠,接待女眷。
官客在聚景堂摆席。叫了四个唱的,是董娇儿、韩金钏、李桂姐、吴银儿。琵琶丝弦,十分幽雅。大官人巡了酒,上了南北碗菜。猜拳行令,开怀畅饮。
后边堂客在亭子上一样筵席,黄姐斟了酒。四个家乐打扮的妖里妖调。小玉穿着紫绫袄、绿绸裙,楚云穿着天蓝袄、白绸裙,秋桂穿着绿绸袄、桃红裙,珍珠儿穿着藕色袄、青绸裙,都油头粉面,配着小小金莲,唱昆腔小曲。众仆妇丫环与黄姐拜了寿,上了小吃点心。酒过三巡,菜上五味。
月娘道:“谁的生日也没有五姐赶的好。天时正是春光明媚,桃柳争妍的时候。别错了春光,咱们好生过过才好。”大户娘子道:“那一位娘子会作诗,指这桃柳作了倒有趣。”月娘道亲:“家既出了题,就作一首。我们三娘会作,陪一首,好不好?”众姊妹说:“好极了。”大户娘子道:“既是三娘会作就先赐一首。”蓝姐道:“我不过会个打油歌,怎敢就作?还是亲家太太先作,小妹陪一首就是了。”于是大户娘子道:“既叫我献丑,有荐了。”于是对着杨柳沉吟,须臾作毕。念道:
拂水烟斜一万条,几随春色醉河桥。
不知别后谁攀折,尤自风流胜舞腰。
蓝姐道:“真正好诗!随时应景。”大户娘子道:“叫妹妹见笑。”蓝姐说:“该我献丑了,好不好凑个趣儿,我指这桃花诌一首。”说道: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风一片东。
自是因花贪结子,却教人恨五更风。
大户娘子道:“三娘子好学问,作的即景贴题。”蓝姐道:“是太太过讲,实当不起。”大户娘子见亭上摆着两盆兰花、两盆水仙,说:“你我再指这盆花作两首以足诗兴,好不好?”蓝姐道:“太太就先作。”大户娘子道:“我就指这兰花作一首妹妹看。”说道:
天产奇葩在空谷,佳人作佩有余香。
自是淡妆人不识,任他红紫斗芬芳。
作毕,月娘道:“亲家才是博学弘词,出口成章。”大户娘子道:“这是在家念书,先生教授。不过是寻章摘句,算不了诗。”蓝姐说:“又该我了。已是出了丑,爽利泄到底儿。我就指这水仙花作一首给太太看。”说道:
琢尽扶桑水作笺,冷光真与雪相宜。
但从姑射皆仙种,莫道梁家是侍兕。
作毕,大户娘子连声喝采说:“这一首更清奇。”众姊妹亦乐了。蓝姐道:“信口胡诌,何足挂齿。”月娘叫了丫环斟酒,又饮了一回,叙了些文事。拿上饭来,上了羹汤、点心。春娘又巡了酒。蓝姐、屏姐、黄姐、金姐一齐布菜。大妗子先醉了,只喝了半碗汤。众人吃了饭,撤去残席,天晚了,一齐告辞。前边官客也散了。
西门庆回到后面,看着家人收拾了什物,众姊妹各自归房。官人同黄姐回到房中,素兰递了茶,重斟美酒,复又设佳肴。
黄姐与官人行了礼,二人并坐,开怀痛饮。酒过三巡,上了小吃。黄姐说:“这个酒不好,叫素兰把我得的药酒拿来。”丫环忙温了史国公酒与官人斟了,二人对饮。官人说:“这个酒倒好,倒要多吃几杯。”一连饮了三盅,谁知此酒的力大,纯是热药,发作起来,勾起红铅底子,如何受得。官人说:“我不喝了,跟我来,我往你打个体惜。”把黄姐诓到屋中就把门关了。黄姐说:“要说什么?”官人说:“我给你过生日。”不容分说,郎才女貌,巫山欢会。黄姐说:“你怎么了?好难受!”西门庆并不答言,任意绸缪,把黄姐闹的神昏气喘。睡了片时,重整旗枪,复合云雨。黄姐连连求饶,官人那里肯依,整缠至天明方罢。把黄姐熬的口干舌燥,两腿像挂了醋瓶。官人下床,无事人一般,梳洗已毕,喝了茶,穿了衣服,往学堂里瞧先生去了。
进了月亮门,聂雨湖接入馆中,叙礼坐下。胡秀递上茶来。茶罢搁盏。官人道:“一向短礼,望乞容量。”先生道:“岂敢。”西门庆问:“孝哥的书念到那里了?”先生道:“《四书》念完了。《诗经》也念完了。现今念《书经》呢。学生正要见老爹,小官人也该开讲了。讲讲书好作文章。”往着孝哥说:“把你写的仿、临的帖都拿了来给老爹看看。好聪明,笔姿又好,好的如今都写长了。”说着孝哥拿了来递与官人。接来一看,果然写的可观。西门庆问道说:“他学的是那一家?”先生道:“帖有八大家:王羲之、钟子繇、苏东坡、黄山谷、赵子昂、董其昌、欧阳修、朱元璋,他临的是赵字法帖。”官人道:“几时开讲?”先生说:“这就该开讲了。讲的明白了,再看看典故,学学破承破题,文章诗赋都可作了。”官人甚喜,说:“一概求老师教授。何必拘泥问我?赶秋天若能入场,吾之幸也。”先生道:“老爹万安,到那时不但考得,还想要中呢!”
正说着,玳安报道:“川广贩药的商人来了,请爹看货去。”官人道:“在那里?”玳安说:“现在铺中。”于是西门庆辞别了先生,往铺中来,吴二舅与众商人迎接进柜,叙礼坐下。药商道:“老爹买卖利市。”官人道:“倒可以做得,但货物、草药、土产倒不缺,川广药材不够卖的。你们去岁无来,故缺了。”药商道:“倒凑巧,我们今年贩的都是贵药。看了单子,短什么留什么。”叫伙计拿出药单来。双手递与官人、西门庆接来展开一看。但见上写着:
辽人参 交跬桂 京牛黄 嫩鹿茸 虎胫骨犀牛角 真冰片 雅黄莲 白茯苓 汉三七箭头砂 脱龙骨 羚羊角 香硵砂 石燕子真血竭 落水沉 米珍珠 麝香脐 水安息
后赘“以上二十味价银不等,面讲。”
西门庆看了甚喜,说:“这二十味,样样留些。我不行,二舅你看了,共留多少,合银若干,开一清单,家内兑银子就是了。”喝了茶,又说了些散话,说:“我还略有小事,失陪了。”言罢告辞出门,不在话下。
且说上回西门庆叫李铁嘴看相,得了他的方术,与春娘大闹销金帐后,紫燕打头,天香第二,素兰第三,缕续着将染绢送来,如法饮用。三个月取过九次,每次又兼服三元丹,果然效验,把身子补的健壮起来,神清气真。但不能三日无事,所有六房娘子每日更换,连月娘也脱不了三两次,其余丫环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连玉香,不是连床就是官铺。若有三日无事,觉浑身拘紧,饮食无味。
这日,是乔大户娘子的生日。众姊妹备了礼物,带丫环过对门都作生日去了。西门庆在家看家,只留下春鸿、文珮、周老、刘包、胡秀在学房伏侍先生。官人在书房闷坐,叫文珮篦头,觉身上拘紧,说:“你给我捶一捶。”文珮答应,取了梳子篦子抿子刷子把头发打开将袖子挽起来露出了雪白藕棒子一般的小胳膊,戴着个银镯子,搭起了头发先梳通了,慢慢的蓖着,问官人:“痒痒不痒痒,舒服不舒服?”西门庆笑了,说:“还改不了待招的脾气。你还唱着梳。”文珮果然唱着篦了半日。官人甚喜。
笼起头发来,文珮拿了高凳、睡凳来说:“净修养,还是放睡。”官人道:“身子拘紧,放放睡才好呢!”文珮答应,把官人扶在高凳上,先捶了一回。复拦腰抱起来放在睡凳上,一腿垫着腰,从胸膛揉起,揉至肚皮。揉了一回,把官人扶起,爬在高凳上,又捶了一回。使了个丹凤朝阳的架式,将西门庆抱起,一手托着脊背,一手托着腿,只一转,官人觉惚惚悠悠似睡着了一般,周身通泰。少时,扶住坐下,又捶了一回。用斜肩背跨之功舒其两膊,只听骨节乱响,又捶了一回,觉满身发热。又叫官人爬扶在凳上,拽起衣襟,露出了绣花汗巾。从脊背捶至腰间,捶了几回,只见文珮在腰眼上掐了两把。官人时下邪火上升,按捺不住,站起来说:“小油嘴使起坏招来,饶不了你,是卖盆的自寻的。”于是把文珮拉到屋中叫春鸿按着,不容分说,滯雨尤云,狂了个不亦乐乎。文珮求饶,说:“再不敢了。”官人道:“谁叫你招我来,早着呢!若叫我饶你,叫我一声亲亲的爹。”文珮无法,拿着声儿叫了一声“亲爹”,官人才松了手,放起他来,春鸿捧了水来,官人洗了手。
月娘同众姊妹都回来了。西门庆到上房坐下,月娘说大户家怎的款待,吃的是什么,亲家公母俩给你道谢。说:“这样至亲又送什么礼!”我们在他家行了一日酒令儿。也有四个唱的,整唱了一日。不是天晚了还得一回来呢。官人说:“晚着些何妨,忙什么?”又说了一回散话,众姊妹各自回房。官人就在上房歇了,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梳洗一毕,天香递了茶。玳安说:“吴二舅来了。”让入里面,叙礼坐下。小玉递了茶,吴二舅道:“昨日药商把药拿了来,都看了。除了人参价钱太大,牛黄不是好的,要不的,余者十八味都留了些,共合银一百五十两。等着兑了银子还往别处去呢。”官人说:“人参要多少价钱?”吴二舅道:“少了二百还不卖。好参以清河土木为上,此参出在辽东、朝鲜国,细小无油性,以假乱真。”官人又问:“牛黄怎么不好?”吴二舅道:“牛黄一论颜色,二者透甲者方真。他这牛黄是剖黄,不是吐黄,故不要他。”西门庆说:“既如此,咱们先吃了饭,兑给他一百五十两银子就是了。”于是天香放了桌子,摆了许多的下饭。官人、月娘、二舅按次坐下,斟上金华酒。三人对饮。
官人叫小玉到二娘楼上要三封银子来,小玉答应去了。不多时,抱了三封银子来说:“二娘说这就是那刨的银子,每包一个整的,叫找回十两余银。”官人说:“放在桌上。”须臾吃了饭,丫环递了茶。吴二舅拿了银子说:“不坐了,他们还等着呢。”说罢站起,辞了官人往铺中去了。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采莲船水面欢娱 七夕节斗巧穿针
话说这日到了六月初六日,是冯金宝的生日。因乔大户庄院里有通河的一道莲花泡子,此际红白莲花盛开,借了两只渔船,搭上布篷,挂了彩绸。柳荫下有一个草团瓢,打扫干净,摆上桌椅铺垫,请下众姊妹采莲耍子。
这里,官人在翡翠轩摆酒,预备了南北筵席。乔大户、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大妗子、二妗子、应二娘子、郑三姐、段大姐各有礼物。大户娘子无来,在家等后晌酒。院里的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郑爱月、董娇儿、韩金钏也有礼物众。客到齐,让到翡翠轩摆席。西门庆安了座,老孙、祝麻子后赶了来,官人巡了酒,春鸿、文珮、李铭、吴惠琵琶弦,合演小曲、南曲儿。
后边堂客在玩花楼摆酒,众姊妹都是纱衫纱裙,打扮的如花似玉。四个家乐都是帽圈短衫,鱼婆打扮。月娘安了席,金姐拿了酒。下面弹唱起来,九腔十八调曲词带戏,十分热闹。丫环仆妇都与金姐磕了头。大家归座,开怀畅饮。
李桂姐道:“今日是六娘的好日子,我们算不了客。咱们大家好好的唱几个曲儿敬众位娘。”说着拿起琵琶来,定准了弦,与吴银儿合唱了个《喜千秋》。爱香与爱月儿合唱了个《一朵红云》。董妖儿与金钏合唱了个《捧寿轴》,把金宝喜了个事不有余。众女客又划了一回拳。拿上饭来,上了姜汤、点心。大家吃毕了,漱了口。
乔大户差人请看莲花去。月娘道:“就去,事不宜迟。大家采了荷鲜好吃响酒。”春娘道:“要自采取,我们得换衣服。”月娘与众女客道:“很好,我们在此恭候。”蓝姐说:“大姐姐与寿星尾巴陪着太太们坐坐,我们换了衣衫就来。”说罢,各自回房,重匀粉面,复对妆台,脱了绸绫换上了漏地纱衣,配着颜色穿了。打扮的花枝招展,俊俏风流,一齐来到席前。众女眷举目一看,见春娘穿着蓝纯纱敞衣,白绒纱裙子,大红绣鞋,系着桃红汗巾。蓝姐穿着银红生纱敞衣,青绒纱裙子,玫瑰紫弓鞋,系着月白汗巾。黄姐穿着纱绿两纱敞衣,白库纱裙子,大红花鞋,系着石榴红汗巾。屏姐穿着黄葛纱敞衣,青银条纱裙子,真紫绣鞋,系着苹果绿汗巾。都是满头花翠,金玉镯钏,一齐走来,说:“咱们去罢。”众人站起来说:“咱们去罢。”于是下了玩花楼,过了假山,留下仆妇们看家,带了大小丫环——都是穿红挂绿、着紫披蓝,搀扶着步出大门。
众女眷们来到了。乔家家人引路,绕过了大厅,进了穿堂,出了角门,才看见莲花泡子。大户娘子迎接了说:“久等多时。”让上了草团瓢,叙礼坐下。丫环按次递了茶。众人举目看,果然好一片莲花。红白相映,荷叶重丛。怎见得?有诗为正:移舟水溅差差绿,倚槛风多柄柄香。多谢浣纱人莫折,雨中留得盖鸳鸯。
大户娘子道:“船已预备妥了。那位爱莲花,歇足了,随意玩赏。”春娘说:“我们四个人早商量了,同去采了莲花、莲蓬、菱角、藕来,与众位娘们下酒。”说罢,带了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都是鱼娘儿妆束,拿了鼓板筝笛到河边,上了船。
春娘、屏姐带着楚云,小玉,蓝姐、黄姐带着秋桂、珍珠儿,两只船,八个美人。船上悬花结采。春娘打着鼓板,屏姐吹笙,蓝姐吹笛,黄姐抓筝,每船两个丫环,一个撑船人,一个唱着采莲,将船撑到荷花荡里,远看着似仙姬下界,神女临凡。这里众妇女连声喝采,大户娘子道:“亲家,你看那红莲荡里,两只船上四位娘子,带着这花朵般的四个女孩儿,吹弹歌舞,像轴画儿不像?”月娘说:“我看倒像八个鱼波儿。”说着,只见船从东回来了。穿花分叶,采的那荷莲乱舞。掐了红莲,又采白莲。丫环使腕子勾了菱角,又勾上藕来。采了一回,将船湾在柳荫树下。船上带的茶,每人喝了盏。
歇了片时,只听得笙笛奏动,复又将船撑到河心,唱了几折曲子。绕过了一片苇塘,复入荷花荡里,又摘了许多的莲蓬、荷叶。水气蒸热,用宫扇摇凉。须臾采毕,拢了岸。丫环每人都拿荷叶托着莲蓬、菱角、藕,独楚云扛着一把红白莲花,一齐上岸 。
众人都站起来。大户娘子道:“四位娘子辛苦了。”春娘说:“这才有趣。”说罢,按位坐下,丫环递了茶。大户娘子道:“快把采的莲蓬、藕洗净了切了来,摆上酒。先把果碟子放上,斟酒来!”众女眷说:“忙什么?”大户娘子道:“都饿了,先解解暑。”说着斟上酒,大家痛饮。月娘道:“四个大丫头。你们还唱几折敬亲家太太。”四人答应,唱了两支昆腔,又唱了几个大曲子。
众人从草团瓢四下里观看,绿树红莲,小桥碧水,十分清目。大户娘子道:“众位不必回去了,就在这里吃饭罢。”月娘道:“还请亲见过去。”大户娘子道:“我已预备下了。那里不是吃?拘泥了倒不乐了。”于是众人都坐下说:“快摆饭。”下边答应。吹口气之力,上了四平八稳的筵席,又斟上酒。月娘道:“礼从外来,倒叫亲家费了事了。”饮了一回酒,上了凉菜、点心。大家吃了饭,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每人一把红白莲花,唱着《采莲歌》,歌舞了一回,花香扑鼻。唱毕,大户娘子赏了四碟荷鲜。大小丫头们吃了,磕了头。月娘说:“天晚了,我们回去罢。”大户娘子留之再三,春娘说:“家内还有人呢,十分晚了,倒像我们躲了似的。”又给大户娘子道了谢,众亲眷姊妹们都告辞回家,不在话下。
日月如梭,不觉过了一个月,到了七月初七日,家家过巧节,看牛郎织女星会鹊桥缘。吴月娘这日起迟了,忙梳洗已毕,要烧香去,小玉说:“娘忘了事了。”月娘说:“忘了什么事?”小玉说:“今日是七夕节。咱们不乞巧么?”月娘笑道:“亏你说,险些儿忘了。快请众位娘们去,商量了好办理。”小玉答应,往各屋去了。
不一时,众姊妹到了。春娘说:“我才往楚姐说要来题拨大娘,怕姐姐忘了。小肉儿与我打赌说,大娘忘不了。若忘了,输给我三日不准进屋子。”话未了,把楚云臊的面红过耳。半晌说:“大娘别信这个话。我往娘不是这样说的。”月娘道:“这有什么,谁不知你是他的爱宝贝,也值得臊的这么着。可就别抢了你娘的差使,你可就吃不了要兜着走了。”说得春娘笑成一团,说:“大姐姐要疯了,把人说苦了。饶我说实话,倒把我绕在里头。”引的大众笑个不了。金姐道:“大姐姐原说的不是二姐姐,别着急,我是知道的。大官儿从无这事。大姐姐我不敢说,自从娶了我们五个,白担了虚名,从无甚事,还都是黄花女儿呢!”说的大家笑个不了,一齐赶着金宝打,说:“我们又无招你,一捆柴都说上了。”春娘说:“别饶六丫头。今日咱们把她交与牛郎收拾收拾就老实了。”
月娘道:“说正经话罢,别误了正事,乞巧节试试谁得巧。在那里办好?”春娘说:“还在聚景堂,大卷棚宽敞,招的了喜蛛儿来。”于是叫四个大丫头:“你们告诉袁碧莲,叫她预备五色线,巧针盒。昨日郑妈妈与紫燕拌了嘴,辞了茶房。现今是如意儿管茶水,叫她会上碧莲备下酸梅汤、杏仁茶、奶子酪、大麦粥,办下二十个果碟子。你们在大卷棚内放上八仙桌子,我们坐着穿针。在院中太湖石前放上大桌一张,摆个西瓜、甜瓜、山子,桌上晒一盆水,把春鸿囚根子、文珮小狗肉叫了来,叫他们唱南曲儿。你们仍扮昆腔戏,小丫头端茶递酒。妥当了来回话。”
分配已毕,各自回房重整云鬓,复换衣裙,打扮的油头粉面,典雅风流。到了上房会了齐,同到聚景堂前。西门庆也来了,说:“你们乞巧也不告诉我。听见春鸿、文珮说才知道,赶了来瞧瞧。”于是官人上座,众姊妹按次坐下,天香、玉香、素兰、紫燕、袁碧莲、如意儿递上梅汤、杏仁茶来。
大家吃毕,丫环们桌上铺了红毡,将巧针盒放在中央,每人一分五色线、乞巧针。大家抢快穿了针绕起来,亲自送到晒水盆中漂浮水面,观看其转动,怎样合巧。众姊妹围绕争看,只见巧针在水皮上乱动,合了这个,那个又开了。看了半日,见春娘的针与蓝姐的针合了巧。春娘大喜,说:“还是我们两口子合的上,除了大姐姐,你们都是我的通房。”说的大家都笑了。官人说:“你们若是两口子,把我放在那里?”春娘道:“把你放在山里。不然,也叫人麻辣着吃。”了官人笑说:“小油嘴,你是萝卜英子满天飞。”说的大家笑个不了,才入席。摆上果碟子,把酒来斟。
下边四个家乐,琵琶筝笛,吹弹起来,唱了几支昆腔。春鸿、文珮唱了几折南曲儿。
众姊妹猜拳行令,畅饮多时,月娘叫丫环看看有了网了无有。众丫环跑到太湖上瓜山上一看,齐嚷道:“果然有了,两个喜蛛儿在那西瓜上织呢!”众人一齐出席来到瓜桌上一看,见两个喜蛛儿一来一往在瓜山上织了个小网。月娘甚喜,说:“这也是个圣意。”吩咐丫环:“不许动他,赶晚散时送到二娘楼上去,这是他们的喜事。”
看毕,复又入座。大家开怀畅饮,讲论牛郎织女的故事。说的入了港。三三两两出了席,携手扶肩,信步闲游。说:“到晚上,咱们看天河怎么个鹊桥影儿。”
这里西门庆见碧莲。如意儿端茶递酒,打扮的妖眉妖眼,眉来眼去,趁不妨与如意儿瞅着碧莲努嘴,如意儿会意,把碧莲带出去了。官人略坐了一坐,推净手,往如意儿房中来,果然碧莲在那里等候,忙进房中,如意儿就溜了。官人把妇人抱住,说:“我儿,想杀我了。”碧莲说:“看人来!”西门庆把门关上,将妇人拉到床上,鱼水和谐,阳台楚梦。
正云雨之间,不想珍珠儿唱乏了,出来小解。信步走至如意儿窗下,见关着门。只听房内有人说话。珍珠儿止步,从窗缝里张看,见大官人与碧莲正干的好。只听官人说:“那个娘疼你?”碧莲道:“都待我好,就只六娘难缠。”官人说:“怎见得?”碧莲道:“总无给过好脸,常吃鱼带刺的。前者芙蓉儿不是样子?他们丫头洒了茶,烫了小姑娘,芙蓉儿说了句好话,叫六娘骂了个狗。血喷头不知那一天才找着我呢!”西门庆说:“我也听见奶子说了,可怎么样你们,看着我罢。她果容不下你们,我明日就不理她了。”碧莲道:“爹要作主儿,我们就好了。”以后再无言语,只听的床响气喘之声。珍珠儿一声也无言语,蹑足潜踪回大卷棚来。
这里二人事毕,忙出房来。见无人,西门庆往前边去了。碧莲老着脸仍来聚景堂看茶。众姊妹完了酒令,又叫春鸿、文珮唱了几折。月娘道:“他爹不知那里去了。这里冻了,你们到我屋里,咱们吃饭去罢。”春娘说:“你好,屋里到底暖和,咱们走罢。”
众姊妹一齐站起,往月娘房中来。丫环放了桌子,姊妹们按次坐下。摆了许多的嗄饭,斟上金华酒,又饮了一回。上了许多羹汤、点心。吃了饭,丫环递上茶,散坐闲谈。金宝一漱口,酒往上涌。跑到院中,吐了一地,月娘见他醉了,说:“咱们散了罢,好叫六姐回去歇息。”春娘说:“也不早了,我们也回家去。”于是各自归房不题。这一来,晴天生云雾,平地起风波。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珍珠儿舌剑杀人 胭粉计主仆献媚
且说珍珠儿搀着金宝回到楼上喝了茶,金宝说:“爹往那里去了?”珍珠儿道:“还题爹呢!今日无影儿惹了一肚子气。”金宝说:“什么暗气?”珍珠儿说:“将才我们唱乏了,到院子里散散,无心中走到如意儿嫂子门口,见关着门,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我从窗缝里一看,原来是爹与碧莲嫂子有事呢!我才要走,听见爹问他那个娘疼你?他说都待他好,就是六娘难缠。爹问他怎见得?他说娘从无给过他好脸,常吃鱼带刺的。说奶子芙蓉儿就是样子。她们丫头洒了茶,烫了小姑娘,奶子说了一句好话,说叫娘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不知那一天才找着他呢!爹说也听见芙蓉儿说了。爹又说可怎么样,叫他们看着爹罢。说娘若容不下他们,到明日爹就不理咱们了,碧莲答应说:‘咱们爹要给他们作主儿,他们就好了。’”
金宝说:“还说什么来?”珍珠儿说:“再无话了。”这妇人不听便罢,听了这一片舌头,只气的目瞪痴呆,说:“好养汉的淫妇,你偷汉子我不管,绝不该枕头上葬送人。我把你怎么了?不叫那怪强盗与你睡了?无脸的忘八蛋杂种,驴跳马盖的娼妇,我骂奶子与你那根筋疼?你护他也罢了,他是有钱的奶子,会抱凤凰蛋,给他溜沟子还叫我函容着。若不然,就不理我,很好!放着这娼妇养的,他不是怕我找她么?我可倒要试试。她也不知我是谁,不叫她冒了魂也不怕我。等着那行货子来了,咱们再说。要由着那浪蹄子,就灭了我这个沙子。我可揉不下去!别说你一个奴才老婆,就是奶子她主子,也不敢错敬了我。你们有钱又怎么样?难道汉子就该你们把揽着么?错打了珐码了!大家驴儿大家骑,别疑惑着有了个毛丫头,汉子给了脸,就搁不下了!”越说越有气,气了个浑身乱战。
珍珠儿说:“娘看气着了,我也是听不上才告诉娘。大人不见小人过。知道他就是了。”金宝说:“好孩子,我疼着了你了。你若不告诉我,还当他们是好人呢!以后更要留神。若有什么事,你先告诉我,我不难为你。自今日起,你跟着我睡。明日他来了,我让你。咱们总要把他们抻下去,才出这口气。”说着大骂碧莲、芙蓉儿不了。
骂够多时,忽生一计。说:“我的儿,我明日把你打扮好,叫他自投罗网。”珍珠儿说:“有什么妙法?”金宝道:“若要买住他,先要把他的心拴住了,要将他的魂勾吊了。要把他治住,得用我们行院的本钱,必须柔情软款,叫他贪恋了风情,才能把他抻的过来。”珍珠儿说:“怎么个抻法?若能替娘出了气,无不从命。”金宝说:“第一要学传情卖俏招他;再要学轻狂虐浪拿他。总要多喝酒,把脸盖住了,他要怎么乐就由着他。要演成了千般娇浪,万般轻狂。一日要他三遍的量儿,一夜要有通宵的艺儿。再加上枕边言语,百般的迎奉,睡情的本事。出不了那二十四样,只要拨拉他,叫他眠思梦想。学会了,凭他铜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也跑不出咱们的手。咱们娘俩还弄不住他一个么?要把他打住了,愁什么抻不下他们去?给他个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那时,叫他见了他们就黑了眼,气也就气死了。你说好不好?”
珍珠儿听了说:“这倒是个好方法。娘既然如此疼我就教给我,学会了不是我的本事么?但只无有见过,从那里学起?”金宝道:“要见不难,你把文珮叫了来,我先学个样儿,你看我怎么着你就记着。天下无难事,只要有心人。不知道的问我,我细细的告诉你。自今日学起,不过十日,管保都会了。”把个丫头喜了个眉欢眼笑。跑着叫文珮去了。
不一时,文珮进房,金宝叫把院门关了。叫珍珠儿拿酒来。二人并肩叠股,一递一口儿喝了几盅。文珮道:“这是什么事?”金宝说:“你不要知道。”于是拿出平生的本事做出百般妖媚。叫珍珠瞧着。
金宝说:“会了么?”珍珠儿答应:“都记住了。”金宝说:“这个不过是大概,细腻处还得自己揣磨,我们略歇歇,还有几招要紧的再教给你。”说罢,他二人搂抱着睡了。珍珠儿看着好难过。无奈只得咬得牙根等着。
天亮了。文珮那里起的来?金宝灌了他几口酒,才下了床。穿好衣服,趁无人,一路歪斜溜之乎也。
妇人起来,谈笑自若。穿衣梳洗已毕,把珍珠儿打扮的千娇百媚,浑身喷香。自此,日间口传,夜晚心授。不上几日的功夫,把丫头教了一身武艺。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事有凑巧,可煞作怪。这日西门庆从衙门中来,将进仪门就遇见了珍珠儿。冷眼一看,见他形容打扮改了格式。香气扑鼻,另生出一番娇媚。心中一动,暗想道:“这丫头脱骨换了胎了。”忙问道:“你往那里去?”只见他满脸笑,眉目含情,说:“一向未见爹,才听见喝道之声音,出来瞧瞧。”说罢,“噗嗤”一笑。官人见他软语柔情,爱的了不得,说:“跟我来,瞧你娘去。”于是到金宝楼上。妇人见他来了,急忙迎接进去,说:“贵人呀!那阵风儿刮你到此?”官人道:“一向有事,未得看你。今日无事,在你这里吃一杯酒。”金宝说:“酒倒有,怕不可你的口。”官人说:“那里的闲话,快放桌子。”珍珠儿说:“不是我碰见又不知叫谁捉了去了。”
西门庆一笑,往金宝说道:“我问你一句话,这丫头大改格式,怎么脱骨换了胎了?”金宝说:“怎么?”官人说:“行动举止比先大岔了,好的了不得,长了嘴了。”金宝说:“女大十八变,我倒看不出来。”说着上了一个攒合,还有西瓜、甜瓜。珍珠儿搀起袖子,露出藕棒子一般雪白的胳膊。十指尖尖,玉钏叮咚。斟上酒,先递与金宝,后又斟了一盅,他先喝了一口,搂住脖子往官人口内灌。又斟了一盅,说:“爹喝个成双的盅儿。”又拔下耳挖子来,穿了两块糖蘸核桃,说:“吃了这个补身子。”把个西门庆喜了个事不有余。说:“这孩子可是天然的聪明,真长了见识了。”金宝说:“我们是弯刀对着瓢切菜,总长了见识也跟不上人家。无什么奉敬,我唱几个窃曲儿与你老下酒。”珍珠儿递过琵琶来,妇人说:“休见笑。”慢吐娇音唱了一个艳情曲儿,官人甚喜,又饮了几盅。
一转眼,只见珍珠儿扶着门框点手说:“爹快瞧,屋里一个白耗子洗脸呢!”哄的官人进内,金宝也跟进来,珍珠儿将门就关了。撒娇撒痴说:“爹想杀我们了。那里的耗子,我要吃你。”
三个人赴了个连床大会,并肩叠股,颠鸾倒凤,美不可言。妇人百般依奉,把官人喜的心痒难挠。
正在难解难分,郑妈妈说:“吃饭罢。”三人出外间屋里来上了座,摆了许多的嗄饭,多是滋补的肉菜,又饮了几杯药酒,吃了不多的饭。点上灯,三个人打牙讪嘴,欧斗了半日。
梳洗已毕,官人教玳安备上马带了王经,往各铺子里算帐去了。在铺中吃了饭,至晚回家。仍到金宝楼上,叫与芙蓉儿要了奶,服了一粒三元丹。是晚更觉精神,又狂了一夜。直到天明,三人打的如漆似胶,寸步不离。
自此,西门庆每日只在金宝楼上。调唆的见了碧莲就黑了眼。这一日也是合当有事。碧莲的猫偷了嘴,打了几下,骂了两句,金宝听见,得了题目。至晚三人狂至半夜。金宝在枕上捏了一片虚言,说:“袁碧莲日间指着猫骂了我,我无言语。明日我要打他使得使不得?”官人被妇人迷住,也不问青红皂白,说:“别说你要打他,就是打我,我也不疼。”
妇人得了话,次日早起来打发官人出了门,把碧莲叫了来说:“昨日你为什么指着猫骂?”碧莲跪下说:“奴才不敢。因家里养的猫偷了嘴打了几下,并无说什么。”金宝大怒说:“你还要说什么?我招你这没脸的娼妇,驴跳马盖的杂种,浪的你受不得,拿着我当谁?太岁头上动土。把你这瞧人行事,浮上水的,狗攮的贼,养汉老婆,叫你试试我——”说着下了地,拿起门闩来,满身乱打,打的头破血,出腿也瘸了,“哎哟”声不止。
金宝道:“你这浪淫妇、养汉精儿,怕我不怕?”碧莲大哭说:“奴才敢不怕主子?”连连叩首,满地求饶。金宝又打了几下。碧莲复又磕头,。混身乱战。金宝见他苦苦的哀怜,才出了气。说:“往后须要小心。再有风吹草动,仔细你这贼蹄子王八大蛋的皮。滚出去罢!”碧莲得了话,金命水命跑下楼去。无故挨了一顿打,抱头鼠蹿,跑到家中,气了场大病。这一来毕竟又当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潘道士驱邪除祟 孝哥儿初试东平
话说刘包、胡秀投到西门庆家。月娘派了差。叫在夹道群房居住。二人与来旺儿的住房一墙。之隔因宋蕙莲自缢,来旺儿递解徐州,就把房门锁了。谁知女鬼冤魂不散,闹起鬼来。每日半夜啼哭,门窗乱响。先还在屋内作祟,后见有人来往,常常掷砖撂瓦,不时现形,把胡秀吓的不敢出屋子,日夜睡不着。叫王经来作伴,还是害怕。刘包亦眼见一个黑东西满院乱跳。
闹急了,回了西门庆与月娘,都不信。官人道:“他没了几年,从无动静,怎么忽然闹起鬼来?你们自惊自怪,还不与我退去!”刘包不敢多言,诺诺而退。走到屋内与胡秀埋怨:“人说他甚明白,原来少头无尾。我若无眼见也不敢回。人所共知,说我自惊自怪!”胡秀说:“主人不管,你我也无法,只可躲避着,小心为上。”
过了几日,越发闹的紧了。胡秀吓病了,不能当差。月娘才信了,叫玳安叫了刘婆子来,请送祟婆子看了,说:“不是什么鬼,他是撞克了五道将军。”给了朱砂符一道。用凉水送下,黄钱五张,东北送之大吉,是夜更闹得不善。只见一个黑东西满院中啼哭,一个火球儿从屋内滚出,跟着刘包乱转。他虽胆子大,亦无了主意。要见官人,无奈西门庆与贲四嫂打得火热,无三日不往紫石街去,白盼不来。等了一天,盼至日落,见玳安夹着毡包进后边去,知是官人来了,忙迎至大门请官人去瞧。把丫环们都吓毛了,告诉月娘。
少时,西门庆进房,说:“这也奇了。”月娘说:“既然说的恁真,你就看看去。”官人说:“岂有此理!我从不信鬼,既如此,倒要看看。”于是叫了刘包走到夹道内,果见一个黑东西,有一个蓝绿火球乱滚。西门庆忙行几步,大叱一声:“与我打!”只见那黑东西紧跳几步进屋中去了。官人说:“果然有鬼,我错怪了你们了。”
回到上房,与月娘说:“果然有鬼,我打量他们说瞎话呢!”春梅说:“这可不是玩的,若不除了,我们若撞见可了不得。”西门庆说:“不打紧,我有道理即。”唤玳安到五岳观把潘道士请来,叫他安坛设醮,禳解禳解,自然除了。玳安答应去了。这里官人与春娘吃了晚酒,安歇不题。
次日,玳安回话说:“潘道士请了,明日来。叫爹预备真降香、箭头砂、海灯三盏、柏油大蜡、一对新笔、黄表格、一座法台、经桌五张,以备拘神驱鬼之用。”西门庆说:“若是别人就要短了,真降香问你大娘,有薛刘二相送我的要了来。铺中的朱砂不好,叫王经与任医官寻些箭头砂就是了。”玳安答应,叫搭綵匠,买办去了。西门庆上衙理事,至晚回家,在上房安歇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清早,搭綵匠来了。在夹道里搭了法台,进了桌张。先是伙居道挑了法器来铺排坛场:用黄幡八杆,黑幡二十四杆,张挂佛像,设摆经卷。后是潘道士带着二十四个道士,都是道冠鹤氅,与官人稽首。西门庆说:“无事不敢起动,只因此房闲的日久,不知是邪是鬼,家宅不安。请仙长念一卷经,千万驱除才好。”潘道士说:“岂敢!这是小道的本等。但不知省力费力。小道上了台便知。”说罢,净了手,上了法台,摘去了冠儿,披发掌剑,点上香烛、海灯,要了一盅净水,画了三道符。下面经桌上打起法器来,念了三遍经。潘道烧了一道符,口中念念有词,喷了一口法水。只见一阵清风,一块白云落在台前。潘道不知说了些什么,又烧了第二道符,少顷只见从屋内起了一阵阴风,似有人在台上说话。潘道秉正坐,下问了半日,不住的点头。又烧了第三道符,又见一阵旋风,一块黑云落于台上。潘道说了几句,用剑一指,向西南喝声“走”,霎时阴风就不见了。
潘道下了台,住了法器。西门庆让至书,房玳安递了茶,道士道:“老爹万安,此事小道先拘了当方土地带了一个女鬼来,说是老爹的仆妇姓宋名蕙莲,因自缢冤魂不散,有永福寺云游和尚设坛超度大众冤魂,他被城门挡住,不得脱生,故此作祟。问明来历,又拘了两位勾魂使者,将他带往东京脱生去了。从此宅上平安,再无甚事。小道判断如此,未知是否。”官人说:“真神也仙也。十年前果有此事,若不亏仙长禳解,不梦也不得知。”官人吩咐摆斋,让潘道士上座,上了些真素筵席,把酒来斟。西门庆再三的致谢,连夸符咒如神。道士说:“亦非小道之能力,乃先师秘授真传,参星拜斗,才能有验。”酒过三巡,菜上五味。潘道说:“今日观中有人还愿不能久坐,失陪了。”言罢告辞。官人亦不甚留,送至大门。众道士道了谢跟随去了。
西门庆回到上房,月娘众姊妹都来道喜说:“是邪是鬼,驱除了么?”官人将宋氏冤魂不得脱生,潘道荐拔送往东京之故诉说一遍,众皆骇然,才知就里,说:“亏这道士,若不驱除,如何是好?”官人叫在翡翠轩罢酒,夫妻同坐。上了许多的嗄饭,把酒来斟。正值阳和天气,笑看那桃柳争妍,猜拳行令,共赏春光。
正饮中间,王经报说:“张二爹来了。”官人整衣出迎,让至书房,叙了礼。春鸿、文珮递了茶。二官人说:“小弟得了一角文书,是今岁大比之年。本省乡试得送多少人,咱们几时堂考?”官人说:“还早呢!这是知会的文书,等派出人来,秋天再定。我倒有一事未得见你。”张二官说:“请教何事?”西门庆说:“我们把弟贲第付现在你衙门当了节级,也好几年了。现在我药铺中无人,他是我的陈伙计,买卖在行。无甚说,你把他让了,我另挑一人充了节级,岂不两全其美?”二官说:“这有何难?明日就叫他来,另挑一人便了。”官人大喜,即叫文珮摆酒,二官说:“另日讨扰,我还有事呢!”言罢,告辞起身。官人说:“倒嚷走了?”二官说:“真有事,不是公事还不能来。”官人也不强留,送至大门,二官回衙。按下不表。
日往月来,过了端阳节,,不觉金风微动,四野蝉鸣。一日,到了八月初旬。聂先生叫胡秀请大官人说话。胡秀到了书房,见了西门庆说:“先生叫请爹,若无事,说说话儿。”官人说:“很好,我正要去呢!”说罢站起,带着文珮往学房中来。聂雨湖连忙迎接。二人叙礼坐下。官人道:“老师呼唤有何见谕?”先生道:“岂敢,请老爹不为别事,只因小官人书念得好了。《四书》《五经》都讲完了,文章也全了篇了,诗词都作的长了,真字行书写得更好。我看着考得试了。眼看就是科场,何不考考看?若能中了文童,再念念书,作作文章,举人、进士就都有望了。”官人大喜,说:“既如此,这都是老师的成效,小犬的造化,才能得入考场。”先生道:“好说也是小官人的天智,才能教的容易。”官人道:“孝哥听见了么?”孝哥说:“老师已告诉了。只等见了爹爹好作定夺。”官人道:“有什么挚肘?看了好日子,收拾了琴剑、书箱,上东平府赴试便了。”说罢告辞先生说:“慢在了。”便往外所走,先生送至月亮门。
西门庆来到上房见了月娘,将孝哥念的好了,先生叫入场考试的话说了一遍。月娘甚喜。说:“既如此,看个好日子就叫他考去。若能得中,岂不是家门有幸?但他从无出过远门,必须看的当人跟去才好。”官人应允说:“交给我。”叫玳安:“你同王经预备行礼,雇下头口,后日是黄道上吉,又宜出行。收拾妥当,明日先在本县教师衙门报了考,会同各处举子一同上东平府考试。”玳安答应去了。
这里月娘收拾铺盖,打点衣服,整忙了两日,诸事已毕。到了这日,月娘五鼓起,来看着装了箱,整顿了琴剑、书箱,备了送行的吃食,佛前烧了香,诸事齐备。孝哥换了行衣,拜了祠堂、佛堂,又拜了官人、月娘,辞别了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金姐众姊妹,预备了饯行酒,孝哥连饮三盅。到了时辰,带上玳安、王经上了马。众姊妹送至大门,孝哥先到县里,会同了各处举子,出了南门,上东平府赴考去了。
话休饶舌,自孝哥去后倒无事,这日到了八月十四日,月娘与西门庆闲坐。月娘说:“明日是中秋节,咱们在那里摆酒,叫什么玩艺儿?”官人道:“还是聚景堂宽敞,就是你们供月儿,花园里也好。又是你的生日,大办一办。叫下南十番,四个唱的。天不冷就罢,天若凉,叫他们把隔扇上上屋里多挂几对灯。杀一个猪,一个羊。今日送节礼,我已叫他们把好南鲜、荷鲜、蜜瓜连节藕都办妥了。有定做的桂圆月饼、山楂月饼、八宝月饼、夹沙月饼,各样自来红、自来白,园里葡萄架的葡萄也熟了。燕喜堂山子后,我那几棵白枣儿,叫丫头打些,余下的还给我留着。各处送的瓜果、月饼留着赏人。只少月光马绕字的盘香。也不用七碟子八碗,叫厨子做全猪、全羊菜,拿猪羊汤打卤下面。再蒸些百寿大桃。一事两够当倒有趣。”月娘说:“很好。不是大节下,生日都过俗了。就这样办罢。”
分派已,毕官人往春娘楼上来。春娘一见说:“贵人不踏贱地,错走了门了。”官人笑说:“小油嘴,是鸡脱生的,生来的尖嘴子。”春娘说:“我是小油嘴,别叫大油嘴听见不依,我打量你们三口子粘住了,又来我们这里作什么?”官人道:“不为别事,明日是团圆节,我与大娘都办妥了。你们商量着供月儿。咱们大家乐一日。”春娘说:“供月儿倒是正事,团圆节我们过不着。有你们金子奶奶、珍珠姑娘,我们蹲在地下糊显道神,还差着一丈多远呢!”官人说:“不是我要去,是他们请我,无奈何歇了几夜。”春娘冷笑了一声说:“原来是无‘奈何’。也有不得,若有了‘奈河’,早把我们打入里面,叫铜蛇铁狗吃了。”官人说:“少取笑,说正经庆罢。”春娘也笑了,叫楚云看茶。西门庆说:“不喝茶,喝酒罢。”春娘说:“罢了,赏他点酒儿喝罢。”
玉香放了桌子,摆上酒果。楚云斟上酒,说:“爹不嫌我的手脏么?”官人说:“你也来了!”楚云说:“我不是潮银子搭个戥儿,往那里‘来’?”春娘大悦,说:“这才是我的小肉儿。别饶他,问他个底儿吊!”楚云说:“问爹一件事。”官人说:“什么事?”楚云说:“袁碧莲为什么挨打?”官人说:“我知道为他指着猫骂了六娘,故此打他。”楚云又问:“真是为猫么?”把西门庆问的闭口无言。半晌说:“小孩子管什么闲事!”楚云说:“不是管闲事,人家破板子打肉,里外受伤,心里也忍得?弄得害了一场大病,还未好呢!看起这个来,我们也得小心着。”官人说:“这小肉儿也长了嘴了。”说着饮了几杯酒,点上灯。
春娘说:“还不家去么?”官人说:“这就是家,往那里去?”楚云说:“这个家怎比得上那个家?我们又不会白日关门。”把西门庆说的急了,说:“你们是无事拉着卖糖的哭。”不容分说,把二人拉到屋中说:“有话躺下说,别央激我!”说着上了床。三个人凤友鸾交,刘阮入天台,才说合了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官人早起梳洗已毕,叫进禄备上马,带着进福往衙门里去了。办了一天事,至晚回家,到聚景堂大卷棚过节。
众姊妹都来了。官人上座,月娘、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金姐按次坐下,上了全猪全羊的席面,把酒来斟,阖家欢乐,吃团圆饼。众姊妹与月娘拿了酒,丫环仆妇都来与主母叩寿。下面南十番奏动,笙管笛箫,洋琴云锣,十分幽雅。还有四个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郁大姐、申二姐,琵琶丝弦,唱小曲西调儿。
正在热闹中间,薛姑子、王姑子赶了来,说:“阿弥陀佛!今日是团圆节,众亲友未必能来。我们出家人无事,才送完了蔬头,赶了来与大娘拜寿。”众人一齐站起说:“先看茶。”少时,摆素果,再敬酒,二人坐下。这里,上了烧燎烤肉,百寿大桃。众人击鼓传花,饮够多时,点上宫灯,设上明灯。
见月亮上来了。月娘:“说还不上供?”小丫头天香、玉香、素兰、紫燕、袁碧莲、如意儿一齐动手,端盘端碗,摆上西瓜、月饼、桃李、苹果、沙果、葡萄、枣子、鲜藕、毛豆,供上月光马、香腊阡、张元宝。摆好了,月娘拈香,众姊妹行了礼。
那边南十番打起《万年欢》,《将军令》来,只听见鞭炮连声,好不热闹。只见众仆妇、大小丫环跪了一地,也随着磕了头。
众姊妹回到聚景堂,仍归旧位。摆了二十个果碟,重斟美酒,复饮琼浆。下边四个家乐唱了几折小曲,又唱了几枝昆腔。只见皓月当空,照如白昼。乘着那花荫竹影,灯烛辉煌。十分可爱。月娘说:“丫头们别唱了。你们跑竹马、跳百戏耍子,比唱曲子有趣。”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一齐答应,打扮了,拿了一根大绳拉开,小丫头跑竹马,大丫头跳百戏。跑跳起来,似蝴蝶儿一般。满堂欢笑,直至二鼓,天气凉了,吃了月饼,又听着两个姑子唱佛曲儿,讲了回因果方散,众姊妹各自归房。
西门庆在月娘房中歇了。玳安不在家。小玉也在上房睡,接了衣服,递茶递水,打发官人歇下。官人不免旧情勾起,翻来覆去只睡不着。暗想道:“小玉模样儿甚好,可惜配了玳安。李瓶儿死后,看他秉性纯良,我原要补他的缺,谁知他无这段造化。”想到此处,不由得心痒难撓,见月娘睡熟了,四更天就起来,叫起小玉来说:“我儿,想杀我了。自从你配了玳安,你们在外边住,无处下手。今日他不在家,天赐良缘,咱们可自在自在。”说罢将小玉带到倒扎里。怎见的?有诗为证: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家中巨富人趋奉,手内钱多任意来。
他二人萍水相逢,如漆似胶。小玉渴想官人,百般迎奉,把西门庆喜了个事不有余。自半夜狂至攒点,才云收雾散。
官人出到外间屋内,大声叫小玉点灯,又要喝雨前茶。月娘睡醒了,说:“官人起的太早了。”西门庆说:“睡至五更,被猫捕耗子混醒了,再睡不着,只得起来,无故的坐了半夜。”月娘道:“喝了茶了么?”官人说:“渴的我了不得,叫起小玉来泡了盏雨前茶喝了。”月娘道:“既你喝了,小玉把泡的茶拿一盅我喝把。净面汤也拿了来。”
月娘与官人梳洗已毕,西门庆说:“我到前边走走。院子里也得察看察看。”将至书房,春鸿迎出来说:“谢爹与常爹在屋内坐着呢。”官人道:“很好。我说这几日他们无来,还要请他们去。”说着二人出迎,叙礼已毕,让入房中。三个人坐下,文珮递上茶来。谢希大道:“听见说小官儿考试去了?”官人说:“去了十数日了。先生说,叫先闯一闯,万一碰着了,岂不是好事?”常时节道:“也无得送送行。中定了,小官儿好聪明。再,者哥忘了李铁嘴说,哥八月里见喜,不是这个喜是什么?”一句话把官人题醒了,说:“你倒记的。”叫春鸿摆酒,文珮搭过桌子来,拿了个攒盒,把酒来斟,说:“今日还是节呢!把我定做的月饼切了来,果子倒罢了。咱们多吃几杯,叫春鸿、文珮唱几个曲子下酒。”三人饮了一回,春鸿、文珮唱了几折。二人连声喝采,一连告了个“干”。只喜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官人说:“再唱两个!”希大道:“我们不能久坐。老孙、祝麻子还等着说话呢!”说罢站起,与官人道了扰,告辞出门不题。毕竟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小登科得中贺喜 西门庆夸富兴工
话说这日西门庆在上房会着与月娘闲谈,说道:“天要冷了,咱们这各屋里的窗户也得上棚,也都旧了。花园各处掉了油漆的也得粘补,东西两座楼房还得勾抹。若不修理,日久了工程就大了,就是略粘补粘补也得好少的钱呢!”月娘道:“也是无法的事,谁家少得岁修!”
官人叫小玉你:“把进福儿叫了来我,告诉他话。”小玉答应。去不多时,进福儿来了。官人说:“你把瓦匠、木匠、油匠、糊匠叫来,我要裱糊各房,粘补花园,叫他们搭看了用多少纸签、颜料、石灰、钉铁、砖瓦、木料,择日动工。”进福儿说:“是包工还是做卯子。”官人说:“都叫他包了去。”进福儿答应去了。
这里摆上饭,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金姐都来了。大家坐了一桌子,丫环斟上酒。西门庆对春娘说:“方才我与大娘商量要糊各屋的棚,粘补花园。已是叫匠人去了。”春娘道:“早就该修理,旧的看不得了。匠人来了,叫他看看我那楼上截段板子,夏天热的很,叫他安八扇纱厨子。里间屋里,冬天太冷,叫他倒扎内再套一个暖间。都要加工细做,五彩雕刻。”蓝姐道:“打墙也是动土,动土也是打墙。我那屋里也叫他看看,里屋里我要安一个暗楼子,有东西无处装。南窗上要安一面屉窗,夏天好支窗户。”官人说:“不难,叫他们看了收拾就是了。”
西门庆又问到别人还有收拾的无有。月娘、屏姐、黄姐金姐一齐说道:“我们屋里都好呢,无有可修理的。”说着拿上饭来,按次又斟了酒,上了许多的嗄饭。大家吃了,漱了口。丫环递上茶来,官人说:“我要喝珠兰茶,放上几朵茉莉花,闷好了拿来。”如意儿答应,往蓝姐屋里取了茶叶放上茉莉花,在茶房里泡了,拿到上房闷了一回递与官人。西门庆说:“给众娘们都递一杯,大家品品。”丫环们给每人递了一盅。蓝如玉道:“此茶品格最高。那一日我作了一首诗不知好不好。”官人道:“既有诗,何不念一念,大家听听。”蓝姐道:“信口胡诌,不过凑个趣儿。”说道:
见说珠兰价最昂,既然惠我我何当。
因怜纤懒频频阅,为爱清奇细细尝。
郑氏声名应泯灭,蒙山品格亦荒唐。
莫言肠胃多宽润,口角于今尚有香。
蓝姐吟罢,官人虽不甚懂,也略知一二,连说:“今日此茶不枉白喝了。”众姊妹亦都喝采。
正在消饮中,忽见进禄儿跑进来说:“报喜的来了,小官人中了第三名文童。”官人说:“果然应了!”进禄说:“现在报喜的要浆子贴报条呢!”月娘众姊妹喜之不尽,都与官人道了喜。西门庆也喜出望外,说:“这可是家门有幸,祖上的福荫!”叫丫环排香案,答谢天地。官人拈了香,又到祖先堂、佛堂行了礼。众丫环仆妇与官人磕了喜头,进禄拿出浆子去贴了报条 。
正乱着,只见孝哥带着玳安、王经从南来了。进禄儿又跑进来说:“小官人来了!”喜的西门庆同月娘众姊妹一齐迎至仪门。见孝哥下了马,八个鼓手吹吹打打,摆列两旁引路。孝哥头戴儒巾,身穿蓝衫,两朵金花,十字披红,步行走来。玳安先跑来与官人、月娘众姊妹磕了头。随后孝哥也到了,忙与父母、姨母等行了礼,又拜了揖,说:“孩儿托父母之德中了文童,梦想不到。”官人说:“一路平安?”孝哥说:“托爹爹福庇,诸事平顺。”月娘道:“你中的是第三名么?”孝哥说:“才疏学浅,中的低了。”官人说:“话长呢里面再叙罢。”
说着进入里面,先拜了祠堂,又拜了佛堂。到学房来拜圣人,把师傅聂雨湖喜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同孝哥过来与官人道喜。西门庆说:“全赖老师之功,下官感之不尽。”先生道:“都是老爹的福田,小官人才能入学。”说罢辞去。
官人复入中堂,看着孝哥,眉欢眼笑说:“我儿头场得中,实为侥幸。”月娘道:“少年登科,天榜有名了。”孝哥说:“还得念书,入了会试场就好了。”
正说着,吴二舅来了,与官人月娘道了喜。将坐下,乔大户、谢希大、常时节也来了。西门庆让至书房,见了喜礼,春鸿、文珮递了茶。玳安拿进张二官、李知县的帖说:“二位老爷有公事,今日不得来,差衙役具帖与爹道喜。”官人说:“知道了,原帖代拜。”玳安答应。才出来,又有贲弟付、韩伙计、孙天化、祝实念、白赉光齐来贺喜。官人也让至书房,将见了礼,坐下叙了几句话。王进又拿进帖来说:“吴巡检出差去了。门公听见,差人具帖与老爹叩喜。”官人说:“他官府不在家,何必又多礼。”王经说:“给他道乏就是了。”官人这才叙坐,都递了茶。乔大户道:“亲家这个喜可同不得寻常之喜,我们大家贺一贺。”官人道:“虽是喜事,怎敢动劳众位光临 。”
正说着,吴道观和尚道坚来了。西门庆出,迎正遇见张团练、刘学官也来了。一齐让入里面,道了喜,叙礼坐下。乔大户道:“这不是又来了四位?我们才说着要与小大官贺喜,想来你们四位也无辞。我那里也无别的,东平府新来了一班女戏,名曰‘对子戏’,都是两口子一对,共二十对,唱的是昆弋两腔,梆子乱弹。前日才到这里,正要叫来唱两日。可巧遇见小大官大喜。明日我送了来,一来贺喜,二来大家听听,咱们在地闲柱,我都替面请了。”官人说:“多承美意,不敢推辞。我这里预备就是了。”众人说:“如此甚好。我们也不坐了,客去主人安。明日早来吃定了喜酒了。”一齐站起辞别而去。
西门庆来至上房说:“众人明日来贺喜,亲家送了一台女戏。孝哥别歇着,带上玳安、王经,原来的鼓手,到左邻右舍、众亲友家登门叩拜。一家漏不的,又名‘夸官’趁早儿就去罢。”孝哥答应,写了“新科文童西门孝顿首拜”的帖,骑上马,带了玳安、王经夸官去了。
这里官人叫进福儿叫了搭彩匠在大厅前搭了一个大戏台。叫厨子预备果酒筵席。大厅上结彩悬花,满堂挂了灯。
正乱着,进禄儿回说:“戏房里进戏箱来了。”官人说:“叫他们拿进来。”只见一箱一箱都是珠红油皮包边的,里面装的是元领、靠子、衫裙等类。长箱里装的是刀枪、把子。圆笼里装的是头脑、玉带,还有锣鼓、喇叭、号筒、笙笛、唢呐、大铙、大钹、云锣等物。都抬进来。又见各处送来的礼物不少,不过是猪羊鸡鹅、南酒白酒等类。也有送碗菜,馒首的。西门庆都叫春鸿写了谢帖。整忙了一日。
等孝哥回来,官人众姊妹都在上房吃了饭。孝哥坐在椅子上就睡了。官人说:“明日你们姐妹都要起早。乔亲送来的女戏,大家见见不好么?”春娘道:“这里也有了女戏了?我们倒要瞧瞧。我也不能早睡,回去还得发银子,派家人行当呢!”说罢,一齐起身回房去了。孝哥仍跟着月娘,官人在屏姐房中歇了。一宿不题。
到了次日早晨,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先来张罗,后是乔大户、贲弟付、孙寡嘴、祝麻子、白赉光、聂先生来了。西门庆安了座,王经回道:“堂客们来了。”只见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都来了。众姊妹让入厢房,放下帘来。又有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郑爱月也来贺喜。末后张二官、李知县、刘学官、张团练一齐到来。西门庆让至大厅上席坐下。还未斟酒吴,道官和尚道坚来了,一齐与官人拿了酒。孝哥行了礼,众客都安了位,上了南北碗菜。僧家另有素席。
把酒来斟,只听的锣鼓齐鸣。戏台上撩起了大红绣花台帐,调开了绣帏,开了大戏。头出唱的是《宫花报喜》。果然齐整行头,也新唱的响亮。齐声喝采,引动了两廊的女客从堂帘内往外观看。见角色出众,连声夸赞。月娘说:“太太们入了席,饮着酒看罢。”众人说:“再等一等,忙什么?”春娘道:“无人来了,上菜罢。”只见登时摆了几桌,里外一样筵席。众女客也回敬了,按位坐下,饮酒看戏。只见头出唱完了,第二出是《状元及第》,第三出是《五代恩荣》。唱完了三个帽儿,两个小旦下了台,拿着笏板、戏单到席前说:“衣众位老爹与堂客太太们随意点戏,奶扮了唱。”众人都不肯点。
谦让多时,张二官点了一出《卖胭脂》,刘学官点了一出《藏舟》,乔大户点了一出《杨妃醉酒》,聂先生点了一出《春香闹学》。又让别位,都不点了。
两个小旦又到两厢里掀开堂帘,众姊妹与亲眷抬头一看,见两个人都有二十上下年纪。下了台,更显出面上红白。大户娘子道:“你二人叫什么名字?”一个应道:“我叫凤儿。”一个应道:“我叫玉儿。”说:“你们都是一对一对的么?”二人答道:“都是夫妻。”说罢,看了铂板、戏单,彼此谦让了一回,大户娘子点了一出《渔家乐》,二妗子点了一出《铁弓缘》,再往下让,都不点了。于是两个小旦回了后台。
戏台上,先扮出《卖胭脂》。这一对男女,扮生的叫芳官,唱旦的叫美姐,都不过二十年纪。芳官不过中年。这个美姐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但见他乌云巧挽,云鬓堆鸦,面似芙蓉出水,目如秋水凝眸。上穿月白绣衫,下罩百折百裙。桃红膝裤,衬着二寸半的金莲。千娇百媚,做出那一片风情。慢说官客,连女客们都看呆了。别人尤可,把个西门庆乐的眉欢眼笑,连声喝采。
列公:优娼隶卒,专会奉迎。见大官人欢喜,唱至情浓处卖弄轻狂。临下场斜瞟了官人一眼,又一笑,才下台去了。西门庆只觉得心痒难挠,坐不住了。瞅空子溜下席,来到书房,叫春鸿到后台去问老板:“那个唱旦的叫什么名字,说我在这里等,叫了来有话问他。”春鸿答应,去不多时把美姐带进书房。官人说:“你叫什么?”戏子磕头,说:“小旦叫美姐。”又问:“多少岁了?”答应道:“十九岁了。”又问:“你男的叫什么,多少岁了?”美姐道:“叫芳官,二十岁了。”又问:“你会多少戏?”美姐说:“大小戏会二十多出。”官人说:“你们都是那里人氏?”答应道:“都是苏杭二州人。”又问:“唱了几年了?”美姐说:“我唱了六年了。”官人说:“你坐下。”美姐握着嘴笑说:“当着老爹怎敢坐呢!”西门庆说:“但坐无妨,我是疼人的人。”美人着一瞟,说:“巴不得老爹痛呢!”官人见他身无四两,妖妖媚媚,不由的春心荡漾,说:“你过来!”把他抱在杯中坐下。美姐撒娇撒痴,官人与他脸挨脸,拉着说:“别忘了,我有心要留下你,碍差怕误了扮戏。”无话说话,缠绵了良久,怕有人来,无奈何说:“你唱去罢,自有重赏。”美姐答应,捏了官人一下,又瞅了一眼,回后头去了。
西门庆来到席前说:“一阵肚子疼,失照了。”众客说:“长官尊便。”说着点的小戏唱完,出来了一个穿红袍带纱帽的文官,带着个鬼脸,拿着笏板,满堂上乱跳,跳了半日,桌上拿起一个茶盘,盘内盛着一顶纱帽,一个纸卷,又跳了一回,盘内放下一条红纸,上写“加官进禄”四个大字,让众人一见,叫从人搭上桌子来,只见一抬一抬都是整桌的银封,整桌的串钱。搭上台去,戏子叩了赏,进去就开了轴子,唱的是全本《平龄会》,都是金脸套头,三头六臂,各洞群仙,满台的把子,腾云驾雾,十分热闹,先上果酒,饮够多时,上了割刀点心。拿上饭来,又是羹汤、热炒,你布我让。大家吃了,上了茶。《平龄会》直唱至日落,归宫才煞了台。众亲友溜的溜了,散的散了。
只有大妗子、二妗子、两个姑子未去,同到上房,点上纱灯、羊角灯,又摆上果酒。大家坐下,众姊妹斟了盅。四个唱的说:“该我们了。”一齐拿了家伙,琵琶三弦,轻摇玉腕,慢吐娇音,唱了几折。下边四个家乐也陪了几折清音弹唱,另一番幽雅。大妗子说:“今日这个戏倒热闹。”月娘说:“比咱们本地的好多了。”又饮了一回,西门庆进来说:“唱戏倒罢了,就是累的荒。”大妗子、二妗子与两个姑子忙进里间屋里去。官人说:“怎的都散了?”月娘众姊妹说:“我们正要散呢。天不早了,都乏了。”官人说:“既如此,大家歇了罢。”言罢,姊妹各自归房。
官人扶着秋桂同蓝姐回房,奶子接去衣裳,递了茶。蓝姐说:“喝酒不喝?”官人说:“不喝了,咱们睡罢。”说罢,二人携手上床,秋桂掩了帐子,安歇不题。这一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如意儿私通玳安 护犊子苦打刘包
却说过了几日,西门庆在书房坐着与春鸿、文珮闲谈说:“前日那班女戏,那个唱旦的美姐儿十分可爱。我要给你们两个认亲。”春鸿说:“认什么亲?”官人说:“那日在这里,我问他来着,说你认得这小优儿么?他说他是我的儿子。怎么不认得?”春鸿笑成一堆说:“爹买我的这个便宜,我无这个养活的妈妈。”官人说:“不是你的妈,就是文珮的妈了。”文珮说:“他今年才十九岁,我到十八岁,他一岁就嫁了我爹,两岁就会养孩子吧?”说的官人大笑不止。
正在热闹中间,进福儿进来回话说:“瓦匠、木匠、棚匠、油匠都来了,请爹略估了好动工。”官人说:“很好,叫他们头儿跟我瞧去。”于是出了书房相见,匠人磕了头,跟着大官人到里边各房并两座楼房看了,又带至花园各处都细细的看了一遍,用五尺丈量了,开了单子,要了算盘各行算自己的。木匠合银十五两;瓦匠合银二十两;裱糊匠合银二十两;油漆匠比他们多,合银三十五两,共合银九十两整。官人说:“太多了,共给你们六十两就是了。”匠人摇头说:“办不下来。管家往我们讲的是连工带料。老爹想,净工钱得多少?人们还能赔上么?”官人说:“既你们只是说,再添上十两银子还不够么?”匠人说:“就是的。”官人说:“银子不少给你们,活计要做的好好的。”匠人答应说:“老爹万安,活计那里错了,情愿包赔。”官人说:“明日就是好日子,你们就来做罢。”匠人答应运材料去了。
且不言兴工之事,再说小玉自从贺喜喝了一天,又搭着连日辛苦,着了风,存了食,一连三日无吃什么。完了事回到自己厢房,一头拾在竹床上再爬不起来。要茶要水,玳官只无好气。原想一路辛,苦完了差与小玉睡,两夜不想到家就未得出来。及至回家见他病了个扶头不起,好难打熬。赌气出了房要上街找人散闷。
事有凑巧,将走到夹道里,就见如意儿说:“叔叔上那里去?”玳安说:“家里有病人,要上街走走。”如意儿道:“巧了,昨日六嫂子与你接风,今日我备了点酒儿,请你坐坐,走罢!”玳安说:“又叫嫂子费心。既费了事,我先道扰。”说着二人来到房中。如意儿让玳安上座,放了桌子,摆上八碟酒菜。边斟酒边说:“叔叔一路辛苦未能舒舒服服的喝盅酒。今日你可任意舒服舒服的喝一口罢。愚嫂与你解乏。”玳安忙笑着接来,忙又回敬了。如意儿说:“我自己斟罢。叔叔你歇手。”一连饮了三杯,又只是布菜。玳安很过不去,说:“嫂嫂太多礼了。”如意儿说:“你去多少日子?”玳安道:“走了二十多天。”如意儿说:“这就难为叔叔。从无出过远门子,乍乍的起早睡晚,难为你不想家么?我替你受不得。”说着又斟上酒不住的含情巧笑。
原来如意儿久旷之人,常与玳安打牙讪嘴,总未得手。今日借此为由,要勾搭于他。玳安也明白了八九分,满心里欢喜,说道:“官差不自身,受不的也得受。这院子里,除了嫂子谁还疼我?”如意儿知成一团,说:“哎哟,你是爹的什么人,倒往我说这个话。瞅着你的下巴头的不知有多少呢!”玳安说:“你与我开了玩了,我就要说了。”如意儿说:“你说什么?”玳安道:“说了不许急。”如意儿说:“脸急就别玩。”玳安道:“你还记得当奶子的时候,满园的果子就显谁红?”妇人唾了一口说:“大睁着眼睛嚷瞎话!”玳安说:“你这个人是腊鸭子煮在锅里,身子烂了嘴还硬。也罢了,如今你不常与爹在一处,如何肯认帐?你既说我是爹的人,我作得替身。”如意儿笑了个拍手打掌,说:“小猴子越发好了。什么叫作替身?”玳安说:“你与爹常在一处,怎么就不与我在一处?”如意儿打了他一下说:“有胆子你过来,当家的知道了剥不了你的皮!”玳安说:“不是你请我,是要剥我的皮?倒要试试。”如意儿说:“你不试算你平常。”玳安见妇人眉来眼去,又搭着久旷未得到家,哪里按捺得住,说:“我就过来,怕你咬了我的?”于是把门关上,任意张狂。
玳安说:“以后你叫我亲叔叔。我叫你干儿子,”如意儿说:“你这小子没良心。好意往你亲近,你倒往我上头上脸。”玳安笑了说:“几年爱你。未得到手、今日天赐姻缘。我要本利还家。”如意儿朦胧杏眼,二人梦赴阳台。须臾事毕,雾散云收。玳安说:“怨不得爹爱你,原来你真有本事。”如意儿说:“乖乖的,若胡说,明日我告诉爹打你!”玳安说:“我再不敢了。好姨娘饶了我罢。”说的如意儿无言可对,说:“别说了,看人听见。你我都是爹的人,倒不替我瞒着?你若如此说,我就不与你好了。”说着穿好衣服。玳安不敢久留,看无人,出门去了。
将走至书房,可巧西门庆从里出来,说:“你来得正好。明日花园动工,收拾房子,你无在家,叫进福儿讲的。他一人照应不来,你帮着他,大家观工催着早些完了。还有事呢!”玳安答应。
官人说:“你跟我来。”西门庆复入书房,在瓷墩上坐下,说:“我问你一件事儿。”玳安说:“什么事?”官人说:“你知道前者那班女戏在那里下着?”玳安说:“知道。他们就在狮子街西头小胡同。进了南口往西拐。有一个小庙儿。过了庙往南便是大公馆,有三座店,他在路东第三座店,赁了房子作了下处。门口还贴着个红帖,写着‘苏杭新到对子戏班寓处’十个大字。”西门庆说:“你既认得,着你打听打听,他那里卖唱不卖唱。若是卖唱,我要到那里走走。”玳安说:“不难,打听了告诉爹就是了。”说罢出门去讫。
官人往春娘楼上来,上了楼,楚云说:“爹来了。”春娘迎入房中,官人说明动工价钱,说:“对了,你兑七十两银子交与玳安。你们得将就几日,先在那屋里住两天,他们好来收拾。”春娘说:“都搬过去了,就剩下桌椅帐床,明日现搬罢。”官人说:“既如此,不用我操心了。你弄口酒我喝,还有事呢。”春娘叫玉香放桌子。官人说:“不用,只要一壶酒,三个盅儿,拿一碟瓜子儿。叫楚云小肉儿嗑了,咱们下酒。”楚云答应,果然拿了一碟瓜子儿放在个茶几儿上,三人一顺儿坐下。西门庆在当中,玉香斟了酒递与官人。西门庆喝了口递与春梅。春娘也喝了一口又递与官人。西门庆又喝了一口递与楚云,楚云喝了一口,递与官人,正是:
妻妾传盅情意美,满杯红印口脂香。
酒过三巡,楚云嗑了一把瓜子仁。一半喂了西门庆,一半喂了春梅。官人说:“小肉儿,你也吃几个。”楚云说:“吃了许多了。”把官人喜的眉欢眼笑,说:“你过来,那边够不着。”于是把楚云揽在怀里说:“嗑一个,我吃一个。”春娘说:“酸杀我了,也不犯疼的这么着。”官人说:“不是我疼他,你看这小样儿太撩人,见了他,不由的叫我难受。”春娘大笑说:“你倒不藏性,有一句说一句。”
正说着,玳安来了,说:“外头请爹说话。”官人会意,随他同到书房。玳安说:“我到了那里打听了,老板说请爹安,说若是别人可不卖唱。爹是本城的领袖,求爹照应还不能,别说是听唱,爱怎么喜欢求之不得。”西门庆大喜,说:“到底是你,别人如何能?我明日去看看如何。”
说罢,出了书房,往黄姐房里来。将进门,只见蓝姐从里出来,芙蓉儿抱着二姐儿。见了官人笑嘻嘻说:“爹来了?”官人说:“怎不坐了?”蓝姐说:“我们抱着娃子串门子,丫头困了,回去打发他睡觉。”说罢,蓝姐回房去。
官人才要进屋子,只听得外面一片声喊叫,急回来,赶上蓝姐问:“芙蓉儿,你听听是那里嚷?”芙蓉儿说:“像是大门上。”西门庆连忙走至仪门。原来是刘包喝醉了与进福打架。王经、胡秀解劝。见刘包躺在地下说:“先生的不知后生的。我是老辈子人,你是什么东西!仗着老婆当差,亘古以来所有工程那里无我的分,你冲什么管事的,裁了我的。连老安还让我一网。你打量我是新来的算算?小子,太爷得势的时候,你还卖水烟呢!好个王八大蛋,落毛的兔子!我不打出你的白来,也不认的祖宗是谁!”
官人也不言语。只见进福气的跺脚,说:“别拉着,我倒要试试这狗娘养的、万人过的杂种!你说你是老辈子人,就不该出去。先进庙为师兄,后进庙是师弟。工程是有数的,银子你要抽头也使得,张嘴定要十两,小一分不依,这就不是理!还满嘴里混吣嚼毛。他们家养汉惯了,说人仗着老婆当差!”
官人听到这一句大怒,连声喊叫说:“把他们带过来!”王经、胡秀吃了一惊,才看见官人来了,连忙答应,把二人带到面前,一齐跪倒。官人说:“你们要反了!谁敢在这里大呼小叫,满嘴混吣嚼毛!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明是刘包的不是,进福说的是。三人抬不过‘理’字去。院内工程是我派的,你又管事,与你何干?怎么该给你银子!还张嘴骂人。别的话尤可,你那里看见他老婆养汉来?”刘包说:“因他瞧不起奴才,我才往他讹银子。骂他是有的,并无说他老婆养汉。”
西门庆大怒,叫:“拿板子来!”无人答应。官人指出王经来,怎敢怠慢。不一时,取了大板来。玳安、进禄都来了。官人叫重打三十板。刘包说:“不敢了!”官人那里肯依,叫王经、进禄把他按倒,玳安动手。五板一呼,十板一喝,一连打了三十大板,把刘包的酒也打醒了。打的皮开肉绽,放声大哭,不住的磕头,说:“奴才醉了,该死!老爹饶命。”官人见他害怕,赔不是,才无了气,说:“往后小心,看仔细。再如此,活活打死。”刘包磕头,诺诺而退。
官人复回五房。黄姐说:“爹才来了,怎么又出去了?”官人说:“你还不知,适才走至门首,听见外边喊叫。走去一看,原来进福与刘包打架呢!打了他一顿,发放了才进来。”黄姐说:“下人不和,居家常事。咱们喝酒罢。”叫素兰放桌子,摆了几碟可口的酒菜,斟上酒,二人对饮。官人说:“我着了气,你要好好的哄哄我。”黄姐说:“人家打架与你腿事!我早听见了,护着进福,把人家打苦了。到底是有老婆的占便宜。”官人说:“小油嘴,不许胡说。圣人云:既往不咎。寡酒难当,我要叫你唱个曲儿可使得?”黄姐笑了说:“好曲儿还无听够?我唱的怕入不了耳。”官人说:“那里的闲话。”于是黄姐弹着琵琶唱了个《瑞兰降香》,有“吃着碗里看着锅”之句。官人说:“又胡说了!”又唱了个《一轮明月》,有“脱了绣鞋打了几下”之句。官人乐了说:“愿意你打,越打越舒服。”乐极情浓,二人入房,鱼水和谐,巫山欢会,不必细说。
次日官人才起来,玳安回话说:“张二官来了。”西门庆说:“恁早,有什么事?先让至书房。冠戴了就见。”忙梳洗出迎。二人见礼,分宾主坐下,春鸿、文珮递了茶。二官说:“不然也不早来,特有一事相求。”官人说:“不知何事。”张二官道:“下官岳丈是淮安府人氏,当时聘礼赔了盐船数只,每年取租。不意今岁差人去了,半年杳无音信。昨日有船头来供说:下官的差人说我的话,将船只尽卖。拐了银两,不知去向。这件事若在本省也好查拿。淮上隔着几省,难道白丢了不成?无法,特求长官讨个主意。若肯与下官找回,恩有重报。”
原来张二官说的半真半假。此船原有四只,因李娇儿盗来的银两,还有卖法赃银,要再添买四只盐船取租。差新挑的节级办理。此人姓吴行二,号叫吴二鬼,又嫖又赌,是个奸诈人。领了盘费,一路花尽,把办船的银子使了。到淮上起了不良之心。假捏虚词,说船主不要船租,将四只变卖了。得银二千两,拐向他方,不知去向。张二官不肯实言,设法巧辩。
官人闻听说:“岂有此理!这等人若不拿究不成世界了。长官放心,我这里差人上南京求蓝内相,虽隔着省,一封书打到淮安府与他要人,迟早务要拿获重办。”二官大喜说:“事完再来叩谢。”言罢告辞回衙。
西门庆立刻把进禄叫了来,修书一封,说:“派你上南京太监府下书,紧要之事,务要办妥,急去快来。”进禄答应说:“我知道。”给路费上临安不题。
官人吃了饭,来到金宝楼上,正遇她宿酒未醒。与珍珠儿摆手,只见她在芙蓉帐内穿着银红短褂,青绸膝裤,大红绣鞋,绿锦兜肚,杏黄汗巾,散着裤腿,乱挽乌云,斜别一枝金钗,一朵大菊花,四个响镯,两腮红晕,杏眼双合,斜倚绣枕,醒睡正浓。
官人那里受得?暗暗与他松了钮扣,解了汗巾。妇人尚在梦中,官人坐在椅上,远远观看芙蓉帐内雪白一个春睡。珍珠儿看呆憋不住一笑。妇人惊醒,才要翻身不防官人上床,说:“咱们一搭里睡。”妇人躲之不及,已入阴台楚梦。金宝也笑了,将计就计,狂了个不亦乐乎。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三续金瓶梅 21-30 [清] 讷音居士(转自九众联盟)
第二十一回 访娇娘西门迷本 包女戏屏姐正色
却说西门庆这日才起来,玳安回说匠人们来了。官人说:“叫他们收拾罢。”玳安答应,带进匠人来一齐动手。棚匠先从上房糊裱,木匠楼上安隔扇,瓦匠勾抹各房,油匠花园粘补油饰,只见房上房下,满花园自大卷棚、翡翠轩、木香亭、藏春坞、玩花楼、卧云亭、燕喜堂、芙蓉亭等处,共有十多个匠人,闹的满院都是砖瓦木料、青白石灰、泥土刨花成堆。只听的锛凿斧锯之声,掷砖撂瓦连响。西门庆查看了一回,说:“细细的做,不可草率了。匠人答应。”
官人过前边来叫玳官来备马,戴上眼纱同玳安出门往狮子街来。过了花子虚的旧宅,走到西头,果然有个小胡同。进了南口往西拐,真有一个小庙儿。从小庙前往南就看见大公馆。一直奔到路东第三座店。果然有红纸报条。来至门前,玳安说:“只管进去,在后头呢!”
官人下了马,进入里面,见前边一层倒是伙房,两边是马棚,中间一个穿堂门。进去都是一间一间的房子。对面四合坐北,有三间正房,南边有一眼井。官人说:“在那里坐?”玳安说:“爹先在正房里坐着。他们还不知道呢!”官人进了上房,只见设摆着桌椅倒也干净。在上首里坐下,只见各屋里拨头探脑。玳安大叫:“老板在那里?”只听一人答应说:“出去了,就来。我找他去。”官人只得等候,与玳安闲谈。
等了半日,老板才来了。进门就磕头说:“不知今日大驾光临,小的才出去买脂粉去了。他们也不认得,茶还无递呢!”官人说:“我又无说下,你怎的知道?不大紧。你姓什么?”老板说:“小的姓毛。”官人说:“你们正角有多少?”老板说:“生、旦、净、末、丑是五对,外有正旦、花旦、样旦三对,还有老外、老旦、萃花生、武生、文丑、大花面、油花脸七对,连柴头、吹歌五对,共二十对。”西门庆说:“昨者那一个叫美姐的是什么旦角?”老板说:“他是花旦。”官人说:“还有好的无有?”老板说:“我们一班中,他是帽儿,人材又好。所有的粉戏他会的多。余者一个正旦叫凤儿,一个样旦叫玉儿,一个贴旦叫三元儿,都比他次一等。”官人说:“那两个我看见了,你把美姐与三元儿叫来我看。”老板答应。
去不多时,回说:“叫了,梳洗了就来。”一面献上茶来说:“老爹净吃酒,还是连夜?”官人道:“明日我才去呢!”老板答应。只见从东屋里出来了两个娇娘,一个是美姐;那一个无见过,大概是三元儿。二人来至客堂,插烛也似磕了头。西门庆先不看美姐,留神细看三元儿,但见眉目五官虽然端正,无甚风流媚气,脚儿虽小,配着红绿衣裙,不见动人春色。官人说:“你就叫三元儿么?”妇人签应:“是。”又问:“多少岁了?”答道:“二十岁了。”官人又看美姐,另一番出色。自古道:情人眼内出西施。看着她如花似玉。正是:
惚似嫦妙离月殿,尤如神女到席前。
别说一个三元儿,就是十个也比不上。官人道:“留下美姐儿,叫那一个去罢。”
于是,摆上酒,上了十六个果碟。美姐儿忙斟了酒。尖尖十指双手奉与官人说:“酒不好,喝个手罢。”官人接来,叫他坐下。一面喝,一面看,越瞧越爱。说:“你会唱什么?”美姐说:“会唱昆腔。”官人说:“还会什么?”答应道:“还会唱南曲。”官人说:“甚好,我最爱听南曲儿。你唱两个我听。”美姐叫老毛拿了琵琶、横笛、鼓板来,老毛弹着,美姐唱了个《南叠落》,果然另一个味儿。不独嗓子好,一切发脱卖相,苏白南韵,十分动人。另说优伶小唱,就是院中的妓女也不是他的对手,把西门庆喜了个拍手打掌。
官人说:“你过来!”叫美姐坐在膝盖上,一递一口的吃酒。美姐施展本事,又做出千般妖媚,万种轻狂,把西门庆的魂勾得出了壳了,不知要说什么。又唱了个《粉红莲》。官人说:“好是好,不知你下地儿拿着式子唱两支昆腔我听。”美姐答应说:“爹听什么?”官人说:“你唱一支《琴调》。”老板唱起来,官人自己打着板。美姐下地走着,唱了一支。官人连声喝采,说:“你再唱一支《佳期》我听。”老毛又吹起笛来。美姐又拿着式子唱了一支,不但字句清楚,一切颠飞哦溲、唇齿喉音。无一不备。把官人听呆了。一扬手,将淮鼓落地,把美姐儿笑成一团。
官人说:“你笑我,我就不饶你。”顺手牵羊,把美姐拉到里间屋里。老毛忙把帘子放下亚军就溜了。里间现成的夹绸帐幔,设着栽绒毯子,一张炕桌,两个坐褥。美姐说:“不用忙。”把桌子挪在一边,两个坐褥凑成一处,说:“我还得告便,去去就来。”说罢,往后头去了。
去够多时,只见他脱了裙子,口含着香茶,笑嘻嘻的走进来。官人急了,跑出来抱入房中。说不尽相亲相爱,百般温柔。二人复又入席。
老毛又来了,说:“老爹吃饭罢。”官人说:“有就拿来。”于是众柴头七手八脚摆了一桌嘎饭。美姐又斟了美酒,陪了几盅。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点上灯烛,又唱了一回。官人甚喜。柴头送了铺盖、妆台来,又饮了几杯酒。官人说:“睡了罢。”二人进房把门关了。老毛看着收了家伙,才吃饭去。
原来苏杭妇女与北方不同,离不了处女丹、揭被香,奇巧的睡情,勾魂的妙法,把西门庆治住了,由不的许金许玉,海誓山盟,一夜无眠,直到东方大亮。
次早,官人先起来,美姐儿头昏脑闷,爬不起来。官人说:“你怎么不夸嘴了?有本事再试一试。”美姐说:“不敢了。你们北方人惹不得。”官人说:“不妨事,你喝口酒多躺一回就好了。”于是把昨日剩的酒喝了几口,蒙上头又睡了。官人在一旁坐着等了半晌,只见美姐醒了说:“我好了。”这才穿衣下床。二人梳洗已毕,老毛拿了三鲜腰子汤来,每人吃了半碗。
官人说:“我要回去了。”叫玳安拿出五两银子来递与老板,千恩万谢。美姐舍不得,苦留不住。官人戴上眼纱,骑上马,带着玳安回家去了。
来到家中,也不往后边去。到了书房,换了衣服。叫王经往谢希大家先送寿礼,又骑上马往他家做生日去了,整吃了一日酒。也有几个朋友摘不开,至晚回家。
到上房坐了坐,说:“我乏了。”就往翠屏房中来。紫燕接了衣服。屏姐说:“摆酒罢。”官人说:“不喝了,在谢子纯那里整吃一日,酒太多了,喝盅茶罢。”紫燕递了茶。二人坐下,屏姐说:“爹昨日在那里歇了?”官人说:“在院里吃了一夜酒。”屏姐说:“还诌谎呢!听见你把对子戏的美姐儿又挂拉上了。”官人说:“你怎么得知道?”屏姐说:“我有耳报神。亏了是我听见,若是别人听见了,爹又要吃不了兜着走罢。”官人说:“好油嘴,你告诉我。”屏姐说:“够你猜半年的。白日里听小工子往棚匠说,对子戏班里要糊棚,烦我找匠人,说这里老爹要常过去,怕屋冷。我想把这活揽给你。棚匠说,散了工瞧瞧去。小工子又说,这老爹才会乐呢,包了他的帽儿解闷,比听戏强百倍。‘有钱使的鬼推磨’,此话真不假。我在旁边坐着瞧糊窗户,他无心说,我有心听。你还弄神弄鬼不告诉我。这有什么,打量我是醋坛子?往礼上说,钱是爹挣的,爱怎么乐谁敢管着?就是我们几个屋子,爹爱在那里就在那里,讲什么那屋里多去了几趟,那屋里少去了几趟?”官人说:“不是瞒你,怕的是人多嘴杂。你既然知道,我告诉你。前者,那一个唱《卖胭脂》的名叫美姐。我很爱她,因此昨日在那里过了一夜。”屏姐说:“他们唱戏的也接人么?”官人说:“错了是我,不能接别人。这个唱戏的比院里的婊子还好呢!只你知道别告诉人。”屏姐说:“几时你见我说过什么,不是我也不问,试试你的心。别人我也不管,拿我说,你包着十五个不与我的筋疼,只不要伤了身子。是真的难以抵换,是假的懒入公门。说一遭儿,老婆汉子是真的,那个浮萍草有根呢?”
一夕话,说得西门庆心服口服。说:“我娶着了你了。句句说得入骨,疼杀我了,叫我心里痛快。叫紫燕泡盅茶吃。咱们睡觉。”屏姐瞅了一眼说:“这么早就要睡觉,可要老老实实的。”丫环递上泡茶,二人喝了,携手入房,同上牙床,亲亲热热的睡了。
不言屏姐房中之事,且说这日过了重阳节,西门庆在上房坐着与月娘闲谈,说:“明年九月节咱们定做些花糕吃吃。昨日买的这花糕无有味。我记得前任李知县送我的那花糕好似五层翻毛皮,夹着山楂、荔枝各样的果子,甚是可口。那时叫他们照样儿做了,一半送人,一半自己过节。”月娘说:“可是好呢!这几年也无吃着好的,买搭的不过是个名儿。”
正说着,玳安、进福儿回话说:“各处的工程都完了,请爹查看。还欠他三十两银子。工程头儿还往老爹讨赏。”官人说:“我都看见了,活计做的好,兑给他们三十两银子外,给匠人们一顿饭吃,多给他们些酒喝。说我说了,做的好,再有了工程还叫他做。”二人答应,兑了银子,开发众匠人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袁碧莲。自从挨了打,大病了一场。原有身孕,幸无伤胎。过了半年,将近临月,不想被郑婆闻知,忙来见金宝说:“我告诉你一件事。”金宝说:“什么事?”郑婆说:“袁碧莲有了孩子,将近临月,他家无人。趁此机会,我常与他贴好儿,买住他的心。临期自不请别人,我与他收生。他又是个头生儿,偷了他的衣胞来,用阴阳尾焙了,配上怀胎的药,你与珍珠儿都吃了。不拘谁,若坐了胎,养个男娃子,把他们都衬下去,比你那胭粉计如何?”金宝大喜,说:“到底妈妈是上年纪的人,想的到。这一向,他爹也瞧俗了。丫头无本事,拴不住他的心,白费了我多少功夫。妈妈此计真乃擒龙捉虎的手段。若我们两个吃了药,我倒靠不的,珍珠儿十拿九稳。怎么说,我在院里这几年未免受了伤。他是才开花的女儿,有什么不见效的?若是不拘谁养了男娃子,不但把他们衬下去,还要赚他的许多金银。但此物难得,千万别叫他知道才好。”郑婆说:“这个不难,只要我手急眼快,百般的工夫,无有得不了的。”金宝说:“事不宜迟,先把他买住才好。”郑婆说:“还得下本钱。先买些鸡蛋、小米、红糖、白糖拿了去,我好说话。”金宝说:“不用买,都现成。”说着叫珍珠儿取出来,见一百个鸡子、二斗小米、五斤红糖、五斤白糖放在桌子上,说:“还有核桃、芝麻,要不要?”金宝说:“用不着。”郑婆说:“这是那里的?”金宝说:“事有凑巧。这东西有了日子了,还是凤凰下蛋的时候,我买了要送去。见别人比我的强,赌气子无给他,赚下的。”婆子说:“也用不了许多。”拿了五十个鸡子、半斗小米、红糖、白糖各分了一半,装了一盒,小米装了小口袋,说:“我去了。”携男抱去往外所走。一边走着,一边打算。毕竟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盗河车虔婆设计 服邪药二女争夫
却说郑婆铺谋定计暗算碧莲,拿了盒子使了一身汗来至进福门首。说:“袁妹子在家么?”碧莲说:“是谁?”出房一看,见是郑妈妈,吓了一跳,说:“老太太从那里来?”婆子说:“特意瞧你来了。”碧莲说:“请屋里坐。”忙递了一盅茶,说:“一向未能给你老人家请安,今日不知有何见教?”婆子说:“你还提呢!我知道你难往那里去,委屈你病了一场。我也难来瞧你,逢人至人打听,说你好了,我才放了心。劝你别恼她。那日她喝醉了,言投意不和,起了疑心,与你闹起来,把我急的了不得。你走了,我说了她半夜,她才明白了。她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有嘴无心。如今好不后悔,倒不好见你了,昨日还是听见我说,你差些把人家的孩子打掉了。眼看着要临月了,她心里很过不去,叫我拿了这盒子东西与你赔不是。说但愿你养个小子,别计较她。等你养了,还来瞧你呢!”
碧莲先打量不知什么事,听婆子一片胡说把心放下来。古语云:女人见不了三句好话。听见说金宝回心转意信以为实,说:“主子打奴才是常事。六娘太多心了,又赏东西,实当不起,明日再磕头去。”婆子说:“你这几日怎么样?你看着不远了。”碧莲说:“我也不懂得,又无娘空,地北天南,明日要养时才苦呢!他又常不在家,连个作伴的也是无有。风火事要来了,谁请姥姥去?不怕你老人家笑话,至今连一尺布也无有,要张纸在那里?”婆子听了正中下怀,说:“你说的苦情,我是个心软的人。你放心,一切应用都交给我。有人就罢了。若夫人,我就会接小人。”碧莲说:“倒不知老太太有这段本事,就只谁敢劳动你老人家。”婆子道:“这有什么?你若不嫌弃我,还要认你作个干女儿。”碧莲说:“求之不得,只怕老人家是玩话。”婆子说:“你果然愿意,就叫我声娘。”碧莲连忙跪下说:“我的亲妈。”婆子大喜,说:“我儿,从今不用愁了。接小人、熬粥,有什么,都交给我,无有不尽心的。”碧莲说:“全仗着母亲疼爱。”
说罢,放了桌子,让虔婆上座,有现成的酒,还有两个柿子,一嘟噜葡萄,装了两碟,说:“母亲来到屯里了,喝口空酒罢。”说着斟了一盅递与婆子。虔婆说:“又生受我儿了。”碧莲陪着喝了两盅,吃了几块柿子。婆子说:“这个你倒少吃,看塞了胎。”碧莲说:“吃不得就不吃他。”婆子说:“是亲三分向,是火热炉灰。如今你既是我的女儿,福官就是我的女婿。你们可别拿我当外人。叫你女婿诸事不用管,家里有我呢!”碧莲说:“他算不了人,他还不知叫谁管呢!有你老人家,是他的造化好多了。”婆子说:“我也不可久坐,还得给你张罗事去。”说罢就起出门去了。
回至楼上,欢天喜地说:“好事办成了,倒凑巧,这就是你们的小造化。不但他愿意上当,还认了我做干娘。既认了亲,这事易如翻掌。”金宝喜的拍手打掌,说:“这才是个瞎子给个棒槌就认了真。得了她的紫河车,我们就有了本钱了。”珍珠儿道:“吃了就有么?”金宝笑了说:“这才是个傻子!春天不下种,苗从何处生?吃了她如同上地,还得下种儿才能有呢!你可好生记着,吃了药若带不上身子,挖了你的眼睛。”珍珠儿也笑了,说:“这由不得人啊!”
话休饶舌。过了几日,婆子买了些草纸、白布、蓝布,还打了一瓶黄酒,拿到碧莲屋里,正遇见进福在家,见他拿了许多东西,心中甚过不去,说:“这个干女儿认不着了,倒叫老人家操了心。”婆子说:“姑爷说哪里的话,也是娘儿们的缘法,尽点心也是该的。”进福道了谢就出去了。碧莲也道了万福。婆子坐下,递了茶,才待打包袱。忽然一阵肚子疼,站立不住。婆子说:“你过来,我瞧瞧。”看了看手说:“还早呢,这叫转胎。你把东西收拾了,过几日我再来。”碧莲忍着疼说:“妈妈忙什么?”婆子说:“还有事呢!”说罢告辞回家。见了金宝说:“你大喜了。”金宝说:“什么喜?”婆子说:“今日我去了,正遇他转胎,也不过三五日就养了。”金宝喜之不尽。
过了五日,不见动静,婆子说:“我再看看去。”言罢,下了楼,往碧莲房中来。相离切近,忽听得屋内有人哭,婆子进房一看,原来是碧莲要养了,痛得满炕乱滚。婆子说:“不要哭,我来了。”妇人才住了声说:“亲娘,疼杀我了!”婆子道:“我来得巧了。不用忙,我瞧瞧。”伸手一摸,说:“是时候了。”说着,王六儿也来了,说:“我说是不是?才我还在这里,他说还早呢。不是石头儿说她哭,我还不知道呢!亏了老太太在这里。不然,还了得?”婆子说:“你来的正好,快上来抱住他的腰,前头有我呢!”王六儿果然把他抱住。碧莲疼的更紧了,泪如雨下,说:“这可了不得!我好了,与他隔了房,再不受这个罪了!”婆子也笑了说:“姑娘,这个嘴可落不得。”说着又一阵疼。虔婆寸步不离,又连疼了几阵。婆子说:“把他按住。”用手在腰子上一揣,只听“呱啦”的一声,养了个白胖的男娃子。
婆子大喜,也不言语,手急眼快,取下衣胞,裤腰上有个兜子,眼所不见藏在里面,这才收拾小儿。王六儿撒了手说:“胎胞在那里?”婆子说:“等了半日未见不来。男胎火力大,想是化了。”王六儿也不在意,说:“人好就好,你老人家收拾着,我给他熬定心汤去。”说着出去了。婆子得了手说:“我儿大喜,养了个男娃子。”妇人点头要瞧,婆子说:“别睁眼,看伤了元气。”碧莲又把眼闭上。婆子得便拽藏妥当,王六儿拿了粥来给她喝了。倒是年轻气壮,不多时精神百倍,说:“我好了,过几日亲自给二位磕头。”王六儿说:“这就不怕了。”婆子说:“有你看着,我歇歇去。”王六儿说:“老太太乏了,有我呢,就请罢。”婆子得便回归楼上去了。
郑婆见了金宝,笑嘻嘻说:“这才凑巧呢,宝贝拿来了!”于是从兜里取将出来分与金宝观看。金宝一见满心欢喜说:“妈妈真有妙法,海底摸珠的手段!”即收藏起来说:“种子房在那里?”郑婆说:“现成的,等我取去。”说罢回房取了来说:“谁打药还得嘱咐他,有人问,就说替别人打的。”金宝说:“知道。”即把王经叫了来说:“有替人配的一料药,快些打来!”王经答应,接了方子说:“面子药还得研呢!”说罢去了。
去够多时,药拿来说:“这个药有油性,她容易才研开了。原来是黄面子,通共二两。”妇人收了。婆子找了阴阳瓦在后院子里将紫河车扣在里面,用盐泥封口,着砖支好了,使炭火慢慢炙去。费了一日的功夫才炙干了。拿出来,去净火毒,研成细末,兑上种子仙药。合妥了,用戥子秤来,整三两五钱。一包分作六包,每人三包。婆子看着金宝与珍珠儿用黄酒次早吃了一服,晌午吃了一服,晚上又吃了一服。一日之间把三服吃完。
可煞作怪碧莲三日,郑婆洗三,奶就下来了。到了第四日,这里服了药,碧莲格登的无了奶,一口也挤不出来。小儿无吃的慌了手脚,把郑婆请了来说:“母亲这是怎么了?昨日好好的,今日就无了奶了。”婆子假意惊慌语:“必是脚硬的踩了奶,快去买涌泉散、七星肘子吃。”言罢,虔婆就走了。
碧莲叫进福买了药来,一连吃了三服,又喝了肘子汤,杳无音信。娃子饿的只是哭,幸而芙蓉儿来看,给他吃了顿才不哭了。自碧莲断了奶,多亏芙蓉儿每日将养,小儿才保住了,按下不表。
再说冯金宝与珍珠儿二人吃了药,只觉肚子里发热,像火攻心,盼官人回家,只不见来,谁知又在东大店戏班里与美姐儿住了。二人一夜无眠,珍珠儿说:“这药吃了好难受,心里痒痒楚楚,只想爹来了才好。”金宝说:“我也是如此。这行货子又不知往哪里去了,急的人胡梦颠倒。”说着天亮了,二人梳洗了,粉又洗了,重新擦了胭脂又抹粉,好容易才打扮完了。娘儿两个对熏香、香串、香包带了一身,梳的两鬓蓬蓬的,缠的小脚尖尖的,穿上了扎绣的衫裙,带上了响镯、环珮。打扮的花朵儿一般,千娇百媚,别样温柔。咬指托腮等候,只不见来。
这一日如过一年,躺着也睡不着,坐着只是发呆。直盼至日落,西门庆才来了。珍珠儿忙跑下楼迎至议门,手拉着手儿把官人接上楼来。金宝一见,眼内发火,恨不能一口水把他咽在肚内,说:“怪行货子,真无良心。我们是你的爱用儿,高了兴,十天八天的戏弄我们;过了新鲜,三不知,又不知挂拉上谁了!”官人说:“无往那里去。昨日在铺子里算帐,天晚了没得回来。今日又叫谢子纯邀到酒楼上吃了一日酒,故此来晚了。”金宝还要说几句,又怕得罪了他,把话掩住说:“咱们喝酒罢。”珍珠儿忙摆上酒,斟了盅。三个人坐下,摆下许多的南果子,饮了一回酒。官人叫珍珠儿唱曲儿,那里唱得上来。唱了两个倒错了两个。西门庆说:“这个小肉儿怎么了?”珍珠儿只是笑。金宝闹得酒也喝不下去。不等官人说话,二人连推带搡,把官人拉入房中,按在床上。
这一夜,他们商量着把西门庆翻江搅海,闹的时刻无闲。官人也笑了说:“这两个疯了?倒像几年未见汉子的。”珍珠儿说:“好容易得住你,我们要本利还家。”官人说:“既如此,可别央给我。”眼所不见,吃了一丸三元丹,把二人闹的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无罔儿不叫出来。官人说:“你们可草鸡了。”直狂至东方大亮。
三个人起来,金宝还好些,珍珠儿到底岁数小,头昏脑闷,两条腿乱颤,扎挣着下了床。
三个梳洗已毕,郑婆端了三鲜腰子汤来,每人吃了半碗。西门庆穿好衣服到上房坐了片时,这了些闲话,叫进福备上马,带了玳安上衙门去了。这一来毕竟又当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祭灶神珍珠见鬼 现世报郑婆遭瘟
话说光阴似箭,不觉过了三个月。郑婆配了种子方,二人吃了,果然是珍珠儿带上了。每日害口,杏干、山里红不离嘴,各样儿想着吃,吃上了又吐。
西门庆也喜的了不得,掰着口儿问:“如何?”又请太医与她安胎,把个春娘闻知气得难过,说:“我们正头乡主带不上,怎么三不知这丫头就怀上了?要是我们楚云,我倒无说的,那丫头算什么要紧?身无四两,活像个浪三儿,给我们楚姐拾鞋也不要,偏那行货子爱他!”往着楚云说:“也怨不得你爹,他那里搁的住那丫头招。你看,每日打扮还像么?跟着那院里出身的妈,教的挤鼻子弄眼浪不出水来,如今怀上身子越发狂的了不得。给他熬药羹汤,见了他眉欢眼笑,碜杀我了!”楚云说:“他还可恕,都是他娘教的。无听见他们说呢,明日养了一定是个男娃子,长大了叫他念书,也像孝大叔那么考。考中了,他就是人了。”春娘笑成一团,说:“别说了,我从脚后跟麻到脖颈子了。好个不要脸的蹄子,脸都无了,偷着跟着主子睡了几夜怀上孩子,不知臊呢,倒贴在脸上。十几岁的人就久惯牢城,再过几年就要成精了。”
正说着,只见玳安回话说:“请示奶奶,明日祭灶,领了钱好去治办。就照旧,还添什么?”春娘说:“老规旧例,有什么添的?你先办了,明日再领。”玳安答应去了。
春娘来到上房见了月娘说:“差些儿忘了事。明日又是小年下,祭了灶,咱们在那里摆酒?”月娘道:“今年天冷,别处都不暖和,你那楼上新收拾的很好,又暖和,就在你那楼上,咱们斗牌耍子,岂不是好?”春娘说:“就是这样。”
正说着西门庆来了。月娘说:“我们才商量了明日在二娘楼上过节好不好?”官人说:“我正要在那里。咱们试试新,糟蹋糟蹋他。”春娘说:“你糟蹋谁?那只是我常糟蹋你。”说的月娘也笑了。又说了些散话。官人说:“你们坐着,我困的了不得,歇觉去。”
说着往屏姐屋里来。紫燕接了衣服,换了便衣。屏姐说:“不喝酒么?”官人说:“你们慢慢的摆好了,我闭闭眼睛就来。”说着进到屋中枕着靠枕就睡着了。紫燕盖了一件大毛斗篷,屏姐在旁边坐着。只见官人一翻身拉住葛翠屏说:“睡不成,你吸的我受不的。咱们喝酒罢。”于是二人入座,紫燕斟了酒,夫妻对饮。屏姐说:“我听见珍珠儿带上身子了?”官人说:“三个多月了。”屏姐说:“我不好骂你,大丫头你一个无放。明日要对养起来都认不出来了。我们有了,名正言顺;他们养了,你臊不臊?明摆着偷馋摸嘴,不打自招。”官人说:“你们都搭了伙计,都是一样的麻烦我。我说了,谁要多嘴多舌,我就不饶他!今日你又说,我先拿你开张。”
说着把屏姐拉到屋中。屏姐只是笑,说:“我不敢了!”官人那里肯依,把他强拉入帐中。一宿晚景不题。
次早起来,梳洗已毕。西门庆往灶君庙行香去了,公事已毕,至晚回家,先到灶王爷前摆上祭礼,拈了香,行了礼。众姊妹也磕了头。
官人过春娘楼上来,众人一齐上楼,在新安的暖阁内团团坐下,玉香递了茶。月娘举目观看,只见屋内糊的雪洞一般,满堂的字画,摆设着硬木桌椅。正中有十二扇围屏,一张拨步大床,两间是一架落地明地罩,一张大理石面大八仙桌,桌上摆着素窑花罇。前边是一个三香果盘,南床上炕桌上设都盛盘、文房四宝,引手靠背俱全。当中一个大罩子盆,八张太师椅子。里间是新安的八扇碧纱厨,北面是真假门,一对大穿衣镜。一个月牙桌上设着随手妆台。床上挂着绣花帐幔。地下有四盆花,一对梅妆,一对天竺。桌上一个宝鼎,一张瑶琴,湘帘一落,满楼香气扑鼻。
月娘说:“你倒是个能人,真会陈设。谁屋里也无你这楼上雅趣。”春娘说:“有什么陈设,不过我干净,一日多撢几遍。有何雅趣?”说着中堂上摆上桌椅,上了糖食果品。官人与众姊妹团团坐下,满楼上点起纱灯、羊角灯,把酒来斟,妻妾开怀畅饮。下面四个家儿,琵琶筝笛,唱昆腔小曲。
饮过数巡,月娘说:“别叫他们唱了。咱们打牌罢。”于是在东间内另放一张八仙桌,铺上红毡子,放上三十三张牙牌,两个骰子。一齐坐下,告了么。月娘的头牌,斗了一回,三天九满了。次是黄姐好牌,打了全探山后。第三是西门庆,斗了副对九满了。第四是春娘,无有,牌满了个钻三儿。打了半日,蓝姐、金姐、屏姐都输了。又添上文武对兄弟,点的色样打了一回。官人与金姐赢得多。月娘、春娘、蓝姐、屏姐、黄姐输苦了。按下这里打牌不题。
且说珍珠儿唱了一回,趁打牌的空儿,到厨房里与王六儿要酒吃,说:“今日天太冷。嘴都唱凉了。”这王六儿拿了一壶酒,两块关东糖,说:“你就着炉子,喝到暖和。”珍珠儿接来,也给王六儿斟了一盅,自己也喝了一盅。见炕炉子封着,说:“我何不烤烤!”于是上了炉台,骑着炉口烤火。两只手吞在里面,腾着衣衫说:“我这才是骑着灶王爷的脖子梗子呢!”这一句谁知惹恼了东厨司令。
且说每年腊月二十三日,灶王在各处受享香火,清查人间善恶,汇奏上帝。这日正查至西门庆厨下,见一四眼女子骑着炉口烤火,冲了炉光,急忙回避,圣心大怒。即看了善恶簿,说他身怀不正之胎,全是虔婆作恶。吾神未及查出,使他漏网。不知小心谨慎,反冲撞吾神,十分可恶!说罢,用圣手一指,喷了一口法水,只见珍珠儿翻身栽倒在地,目瞪痴呆,口内胡言乱道,二目如灯。
王六儿着了忙,跑到楼上叫:“六娘,快瞧珍珠儿去!”官人说:“怎么了?”王六儿说:“他说天冷,往我要酒喝,在炉子上烤火。正说着话,只见他打了一个冷战就栽倒在地,口内胡言乱语,只是求饶。”金宝慌了,大家称奇,一齐来到厨房,举目一看,只见他躺在地下说:“天神爷,饶了我罢。冲撞了神癨是我无心,再不敢了!”众人都诧异说:“这是一件怪事。”金宝上前才要扶她,珍珠儿更嚷起来说:“别动我,我肚子里的肠子都折了。”
正乱着,郑妈妈也来了,说:“我瞧瞧。”珍珠儿说:“你们躲开,罪魁来了。”婆子说:“少要胡说。我从不信鬼神,你是撞客了,快拿桃条来,拿珠砂喷他!”打着问他:“谁是罪魁?我把你这邪神怨鬼送到阴山背后,叫你顶冰!试试老娘,还不快走?”
他这里胡言乱语,灶君听得明白,说:“他罪重如山,还敢不信神佛,胡言乱语。他要打谁?”说着气冲两胁,口中念念有词道:“快把个屈死鬼拘来!”屈死鬼一身浓疥,往灶君叩头说:“拘小鬼哪边使用?”灶君道:“今有虔婆郑氏,移花接木,作恶多端,叫你魔障他一个月,现世报。但他阳寿未终,魔障的他怕了,速去脱生,不得有误!”灶君说罢站起,带领判官童子往别家查善恶去了。
再说脓疥鬼领了法旨,见人多不敢上前,看着婆子瞎闹一回。珍珠儿苏醒过来,大家才放了心。丫环搀扶着珍珠儿送至楼上,众姊妹各自归房。
西门庆同金宝来看珍珠儿。金宝说:“我儿,好了么?”珍珠儿放声大哭说:“心里好难受,腰节骨又酸又疼。”正哭着,一阵肚子疼,往茅司里飞跑。将蹲下,又一阵疼,把胎气就掉下来了,吓得乱嚷。
金宝下楼一看,见他掉了,说:“可惜,还是男胎呢!”灰心丧意,把珍珠儿带回房中。官人说:“怎么了?”金宝说:“猫咬尿胞,竹蓝打水,想不到她小月了。”西门庆叹气不语。呆了半日,赌气子睡了。
不言楼上之事,且说浓疥鬼跟了虔婆回到房中,这才得了手。抓了一把沙子往着婆子一洒,婆子才坐下,“哎哟”一声,栽在炉坑里。官人惊醒,同金宝下楼听了听,是郑婆的声音。忙进房一看,见婆子爬上炉坑,满嘴胡说,起了一身潦浆大泡,满地磕头,只叫:“天神爷饶命,再不敢了!”又见倒像有人问他,他自己通说:“我姓郑,名叫胖姐。从十三岁就叫个小官破了瓜,被他拐出来。当是好意。谁知把我卖到水里,无法做了十年买卖。虽坑了许多客商,遇见性暴酒醉的,我也吃了好少的亏。后来从了良,可好了。谁知是个毛贼,每日与他窝脏。犯了事,又坐了半年监,把他发配了。亏了我偷空养汉,牢头替我打点,将我作了官妓。做了些没天理的事,就该改恶从善。不当又买良为娼,损人利己,太认得钱了。这辊我自做自受,我都招了,若问我什么车,我无坐过,只求饶命罢。”又见他自己抓自己,把衣撕烂,一身泡都抓破了,黄水直流,说道:“招了,招。”
金宝说:“妈妈你怎么了,抓着不疼么?”婆子开言大骂说:“碰了我的蟒袍了!”将破衣脱了个精光,满地滚得头发稀烂,说:“都不是为你叫我受这样罪孽?”便哈哈大笑,说:“我可发了财了,这一身珍珠,一辈子使不了。”笑罢又抓,抓的鲜血直流。官人摸不着头脑,亦不敢上前。无奈,叫王经看守,送茶也不喝,送饭也不吃。每日吃屎喝尿,一连二十几日都是如此。金宝只是哭,也不敢见面。
这日,众姊妹在上房吃饭,金宝不在座。月娘说:“金宝楼上也不知怎么了。珍珠么掉了崽子,不过是撞客。郑妈妈为什么疯了?日子也不少了。”春娘冷笑说:“姐姐是至诚人,不问也不好说。一样的姊妹谁肯多言。今日他不在坐,说句公道话不算口过。《千字文》上说的:‘祸因恶积,福缘善庆’。他娘儿们太欺人了,无处不嫉妒。郑妈妈自己通说他是什么出身。六姐在行院多年,久经大敌,还讲什么仁义礼智。这是天灾叫他出丑呢!”众姊妹点头,笑而不答。
正说着,西门庆来了。众人站起,官人也不坐下。月娘说:“从那里来?”官人搓着手说:“了不得,郑妈妈断了饭了。王经报来,我亲眼看见躺在地下喘气呢!”月娘慌了,同众姊妹来到楼下。进房一看,只见他倒在地下,叫着不应。月娘说:“这可怎么样,难道看着不成?大夫也益,还不请个僧道,与他禳解禳解?”一句话把官人题醒了,忙叫玳官请了玉皇庙的吴道官设弦拜忏。念了三日经,可巧正遇脓疥鬼魔障已满,脱生去了,郑婆才得了命了。有劝世文为证: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大家欢喜,冯金宝看着将养了半个月渐渐地好了,瘦的不像人。周身的皮都脱了。这一来,毕竟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太监府西门行贿 小秋桂女扮男装
却说这一年到了会试的年头,西门庆到了学堂与先生聂雨湖商议。二人坐下。官人说:“不知小犬文章又长了些,书念到那里了?”先生说:“《五经》早念完了。目今学的是七纬五典,古文性理。”官人道:“今年会试可以去得么?”先生说:“不但去得,还要望中呢!就只一件,会试比不得乡试。天下人太多,小官人虽学的好,还有比咱们好的呢!学生会了几次试,把肚子都气破了。任你文章怎么好,不合试官的眼不能中的。南京若认得人,托人往试官说说,一来有望,二来还有照应。如今的时候,空口说不得白话,还得点人事,保管万无一失。” 官人说:“这倒不难。临安御前都总管是我的舍亲。老师写一封密书,先差人上南京下到太监府。蓝内相看了,满朝文武那一个不贴着他?俟点出试官,不拘是谁,只用一句话,无人敢驳他的回。”先生大喜说:“如此更好了。写书时不但托人情,还请老太监清目。有这样坐主,不但中,必然另有好处。”官人说:“就是这样,我派人去。”
说罢,出了学房,来到书房,叫春鸿叫来兴儿。去不多时,来兴儿见官人,磕头。官人说:“眼看要会试了,你还得上临安走一趟,到太监府里下书,还有些人事带了去。事完即速回来,得了你的回信,好叫他上京会试。再看看路上好走不好走,从那里走好。明日就是好日子,雇了头口,收拾妥了就去罢。明日领书信、人事,不得有误。”来兴儿答应,办理去了。
这里官人叫春鸿开个单子。春鸿拿了纸笔,官人说:“你写:金器八只,银器八对,古玩十六件,挂屏四扇,彩灯四对,围屏一架,穿衣镜一对,石花盆八个。”春鸿一件一件都写完,递与官人,西门庆说:“你把这单子拿到二娘楼上,告诉把金银器找一份,外兑五百两银子,一百两路费。明日来兴儿来了,我交给他。”春鸿答应,乐的跳躜躜的拿着单子往春娘楼上来。
楚云一见说:“有人来了。”春娘问:“是谁?”楚云说:“哥儿来了。”春鸿瞅了他一眼,一笑,入房给春娘叩了安。且不回话,只是笑。春娘说:“怪囚根子,笑什么?”春鸿说:“我笑小梦儿。他说我是‘哥儿’。”春娘说:“他说的不错。不是‘哥儿’,凭长耳朵?”春鸿说:“耳朵大造化,将来将金银库。”春娘听了说:“这兔羔子说起我来了。”叫楚云把他按住春梅下了床说囚根子你敢动拉下楚云的腿带来把春鸿捆了个四马攒蹄,叫玉香给她擦了一脸粉,抹上红嘴唇。楚云研了墨在脑盖上画了个王八,才把他放起来。春娘笑成一堆,拿了个把儿镜说:“你照照,像个缝穷的老婆。”春鸿接来一看,也笑了,说:“我就这么着。有人问我,就说不知那个小挨烟袋刀儿铁画的。”玉香说:“你说谁挨烟袋刀儿?你挨一千烟袋刀儿,一万烟袋刀儿。”春娘说:“别饶他,骂他个足性!”
春鸿说:“说正经话。”把单子拿出来与春娘过目。春娘说:“是了,我知道了。”叫玉香:“拿我的洗脸盆取一盆水来。这是什么样儿?叫人瞧着好看?”说着拿了水来。春娘说:“滚过来!我给你洗三。”于是将春鸿掐着脖子,按在铜盆架上,撩着水与他洗脸。搓了胰子肥皂,连脖子带脸,洗了一个干净。叫楚云:“拿手巾来。”楚云说:“他不配使手巾,拿我的裹脚条子给他擦罢。”春鸿说:“快拿来,灌了一肚皮水了。”楚云说:“灌些才蔫不了呢!”说着拿了手巾。有半盅茶底儿,趁他低着头,往脖子里一灌,从脊梁流至肚里。春娘只是笑,不撒手,春鸿说:“你饶了我,你就是我的妈!”楚云说:“好孩子,真嘴乖!”春娘与他擦干了才撒了手。
春鸿说:“把我闹的饿了。二娘赏些点心吃。”春娘说:“罢了,也够他受了。把我的饽饽赏他几个吃。”玉香说:“有太阳糕、芙蓉糕、槽子糕、南蜂糕,你吃那个?”春娘说:“都拿了来,拣着吃罢。”丫环装了四碟,春鸿每样吃了一块,喝了茶,与春娘谢了赏,说:“我回去了。”春娘恋恋不舍,说:“无事,你可来。”楚云伸着一个小拇指说:“不来就是这个!”春鸿答应说:“就是你!”笑了笑,回书房去了。
到了书房,谢希大、常时节在那里坐着,春鸿说:“单子给二娘看了,说知道了。”官人点头,叫摆酒。希大道:“寡酒难当,不如咱们到院里走走。”官人说:“院里去俗了。咱们还往狮子街戏房里去不好么?”常时节说:“更好。自从那日去了一次,一向无到那里。不用商量,咱们走吧。”说叫备了三匹马,西门庆戴上眼纱,带着王经,三人到了狮子街。转弯抹角来到女戏门首。
三人进入里面。老毛迎接进房。美姐道了万福,递了茶。官人说:“还是叫他们两个陪酒。”老毛答应去了。
不多时,只见三元、玉儿、凤儿打扮的油头粉面,穿红挂绿,与三人磕头。柴头放了桌,摆了一桌果碟。四人上来斟了酒。西门庆带着美姐、三元,谢希大带着凤儿,常时节带着玉儿,开怀畅饮。酒过三巡,老板拿了家伙来,四个人下了地,两个两个地对唱。每人唱了一个帽儿。官人说:“美姐与凤儿打花鼓子,三元同玉儿唱《双鱼婆》。”老毛吹起来,先打花鼓子。不但唱的好,鼓打的如迸逗一般。三人连声夸奖。次唱《双鱼婆》,一句高似一句,把笛都压下去了。官人连连唱彩,说:“不知三元有这等一条嗓子!”每人各干了三盅。
谢希大道:“别瞧不起茄子皮眼的臭虫,他们谁知竟比婊子强多了。婊子净会唱,不会下地儿。他们比不穿行头的戏更好听,又会跟着睡。行市都叫他们衬足了。”美姐儿打了他一下,说:“谢花子,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练了。你把我们比作婊子,我们可不是朝接暮送的。你们二人不是借老爹的光儿,想闻上味儿也不能罢。”
常时节也笑了,说:“我又无说你,连‘我’都‘们’上了。我往你划一拳,你赢了便罢,若输了罚酒三盅!”于是二人划起拳来。美姐输了,连饮了三杯。官人看着馋了,说:“我也往你划一拳。”二人划了半日不见胜负。谢希大道:“我挡一拳!”一伸手就输了,与官人每人饮了一盅。又划了一回,是西门庆输的多,一连喝了数盅,二目乜斜。二人见官人酒至半酣,从溺遁里溜了。
官人见他们不来,趁着酒性顺袋中取了一丸三元丹,用酒送下,把四个妇人都带到屋里,乐了个夜度四美。只见美姐、三元、凤儿、玉儿争强赌胜。顶针绪麻侍奉官人。把西门庆喜了个事不有余。
次日,王经拿马来接官人才起来。梳洗已毕,戴上眼纱,回家去了。将到书房,来兴儿来了。官人叫把书札、金银器、六百两银子交与他,说:“就是昨日说的话,到那里见了太监老爷,将书递上,一切备细都在书内写着,说什么话,好好的记着。送的人事,到湖州照单置买。仍照上次一样办法。再有回书,不可着外人瞧。就去罢!”来兴儿磕了头,领了东西,装载妥当,上南京去了。
西门庆回到上房吃了饭。与月娘众姊妹正说来兴儿上临安之事。玳安说:“韩主管与吴二舅、贲四叔来了。”官人让至书房,三人进见,说:“我们交帐来了。”吴二舅与贲弟付说:“我们,药铺一年清算,除本银,今年共赚了七百五十两整。”韩二说:“昨日与来伙计算明,我们绸缎铺一年清算,除本银,今岁共赚了一千三百五十两。官来的俸银六十两,养廉银四百两,支来薪红银四十两,纸扎银一百两,共银六百两。领来地丁银三千两,杂税银五百两,通共交银六千二百两整。”官人说:“都拿来检点检点。”三人从外一箱一箱,共六箱,外有小口袋一个,拿进来开了锁头,一包一包,共数了一百二十四包,都放在桌上。
官人叫春鸿摆酒,文珮放了桌子,摆了许多的嗄饭,斟上葡萄酒。官人让座,韩二不敢就座,说:“爹在这里怎敢同坐!”官人说:“你是主管,是坐得的。”韩二谢了座。
四个人坐下,看着银子下酒,西门庆说:“今日不同往日,必须尽醉方休才有趣。”叫春鸿、文珮唱南曲儿。拿了一支横笛,吴二舅吹着,官人打着板,唱了一回。四人又划拳耍子,贲弟付输的多。划了半日,吴二舅说:“酒够了,我们铺中还有事呢!”官人说:“拿饭来吃了再去。”吹口之力,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三人告辞。官人说:“再谢。”步送至书房中说:“失送了。”官人叫玳安、王经叫了进福、进禄同春鸿、文珮把银子一包一包的仍装在箱子里,连口袋,送到春娘楼上。
春娘检点了,立刻分出每房费一百二十两,脂粉银三十两,共银九百两。聂先生银六十两,佛堂银五十两,祠堂银五十两,厨房银九百六十两,茶房银二百四十两,马圈银七百二十两,花园香烛银一百二十两,柴炭银三百六十两,家人仆妇月规银共二百两,斗粮折银二百两,共使银三千八百六十两,余下的叫楚云上帐,收入里间暗楼大柜内,封了封皮。
正分着,只见秋桂乱挽着头发,端着一盘南茉莉花,说:“俺二娘叫给二娘送来熏茶叶的。”春娘笑道:“又生受你娘了。你怎么还不梳头?”秋桂道:“才洗了,正要梳,俺娘叫送这花儿。怕蔫了,我就跑了来了。”春娘说:“你别走,我给你梳梳好不好?”秋桂说:“怎敢劳动二娘?”春娘说:“这有什么?”叫玉香开了妆台,取出梳抿等物。春娘打开秋桂的头发,足有四尺长。只闻扑鼻的桂花油香。与他梳通了,才要挽起,忽说:“小肉儿,我给你梳个辫子,看像个小娃子不像。”于是分作三绺,编成一个大辫子,用红绒扎了。转过脸一看,说:“有趣,倒像个小戏子。”叫玉香快去与春鸿、文珮借一套衣衫,连靴帽都拿了来。玉香答应跑了去。
不多一时,拿了一套敞衣、衬袄、包巾、皂靴来,说:“春鸿哥不在书房,与文珮哥要了来的。”春娘说:“好,他的才对身量、”叫秋桂穿上,秋桂说:“他们小子的衣服,穿他怎的?”春娘说:“怕什么?打扮上糊弄你爹!”秋桂果然穿上靴子,三寸弓鞋还不够,一头用棉花塞满了。包上头巾,穿上衣裳,系上丝绦。春娘一看,满脸堆下笑来。见他身穿月白敞衣、大红衬袄、白脸红唇,衬着他一双俊眼,两道蛾眉,活像个书童儿。春娘说:“你先在这里藏着,等爹来了,我带了你去哄他一哄。”楚云说:“那里来的个小旦?你有老板无有?”秋桂赶着打他说:“小蹄子,你才有老板呢!你有十二个,叫你黑家白日不闲着!”说的春娘也笑了。叫香玉拿两碟饽饽给他吃。
秋桂磕了头,可巧西门庆回来了。春娘说:“看他往那屋里去?”楚云爬着栏杆说:“那不是往三娘屋里去了?”春娘说:“小肉儿,跟我来。”于是大家往蓝姐屋里来。
官人见了春娘说:“银子收发完了么?”春娘说:“早完了。我使了十两银子买了个小戏子,你瞧好不好?”官人抬头一看,见进来了一个粉白的娃子,低着头拜了四拜。官人说:“那里的人?抬起头。”来众人只是笑。西门庆说:“笑什么?”春娘说:“不必管,你要不要?”官人说:“看着倒罢了,不知他十几岁了。”秋桂憋不住一笑。官人走到跟前一看,也笑起来,说:“差些叫这小油嘴哄了我去。”秋桂笑得蹲下。蓝姐说:“装扮的倒像,我也无看出来。”
秋桂问春娘说:“我脱了罢?”官人说:“不许脱,摆上酒叫他唱曲儿。把楚云也叫了来,一个装生,一个装旦,唱两支昆腔我听。”于是摆上酒。官人上座,春娘、蓝姐下陪。把酒来斟。一个装张生,一个装红娘,唱了一出《寄简》。官人说:“虽唱得好,不如秋桂装潘必正,楚云妆陈妙常,唱一支《偷诗》。”楚云说:“他太便宜了,我们俩换衣裳。”春娘说:“唱罢,那里就把你占了?”说的官人也笑了。二人拿着式子唱起来。果然美耳中听。秋桂真像个出色的小生,且女扮男装比小生分外的娇媚。官人越瞧越爱。
酒至半酣,不觉得按捺不住,说:“今日在地无闲柱,咱们办个连床大会。”春娘说:“不好,这行货子又来了!”说着站起来带了楚云一溜烟的走了。
这里,西门庆见春娘去了,拉着蓝姐、秋桂,三人进房,鱼水和谐,琴瑟和鸣。这一夜,相亲相爱,直至四鼓方睡。
金鸡报晓,天亮了。西门庆下床,梳洗已毕。这日无事,到书房看着春鸿、文珮更换字画。玳安回说:“南边的花儿匠来了,问爹用花草树木不用?”官人说:“正好临节近了,我要在花园里添些花树,点缀点缀。既来了,叫他进来。”
不多时,玳安把花儿匠带进来与官人磕了头,一傍侍立。官人道:“你几时到的?”花儿匠道:“小的昨日才到来。”
又问:“你贩的都是什么花树?”花儿匠道:“小的从南贩了些紫竹、毛竹、桂花、栀子、石榴、玉兰、西府海棠、碧桃、丁香、南茉莉、夹竹桃、夜来香,盆景是长春、月季、芍药、牡丹、白玉棠、十姊妹、仙人掌、金丝桃、金丝藤、玫瑰花、绣球梅、西番莲、兰蕙、梅妆。”官人问:“还有什么花?”花儿匠说:“还有芭蕉、棕榈、木槿、百日红。老爹用什么,种在那里?”官人说:“我的花园内要堆一个土山,挖一道曲河,山子上种些花树,山怀里安一个石床,前面有个木香亭。这曲河要绕过亭子,亭前修一道小桥。河边安上曲栏,河口藏在土山后,井上安了辘轳,引过水来。倚亭种一片竹子,配几棵花木。连工带料,一包在内,得多少银子?包种管活。”花儿匠道:“小的看看,无有不成的。”于是西门庆同花儿匠来到花园,到木香亭挨次略估了。花儿匠通盘一算,说:“除了石、床石、墩木、料灰砖是老爹的。连工带树净银一百八十两。”官人说:“谎太大了!好银子给你一百两整,多不出去了。”匠人说:“办不来,土工用的多,花木运脚重。”官人说:“办不来就罢。”匠人为难说:“老爹再升升。”官人说:“不添了。”匠人说:“赔上罢,小的效劳。几时用,好动工。”官人说:“早动手,节不完了才好。”匠人说:“那用许多的日子。一个月保完。”官人甚喜,说:“既如此,明日你们就来。我这里办下砖石木料。工完一总再算。”花儿匠答应去了。官人回后不题。
次日。花儿匠带了几个伙计。各行匠人十数。个土工先挖曲河,堆起土山;石匠开了材料,凿出石床、石墩;瓦匠砌起小桥;木匠安上栏杆;油匠上了颜色;花儿匠将树木、竹子运来。土山上种上碧桃、海棠、桂花、玉兰,亭子旁种了两块竹子,山坡上种了些芍药、牡丹、丁香、玫瑰、木槿、金银藤,沿河原有几棵山川柳、茶树。又点缀了几棵芭蕉、棕榈。井上放进水来,将曲河灌满,花草树木都坐了堰子,浇灌停妥。各行都上了细,不上一月,诸事完成。大官人甚喜,兑一百两银子;看了一遍,果然好,打发匠人们去了。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把兄弟追欢行院 张二官劳命伤财
却说西门大次早起来与月娘说:“花园的工程完了,倒可观。临节近了,仍叫碧莲蒸了棕子送节礼,熬些杏仁茶、凉藕粉。那日在新修的木香亭摆酒。叫下对子戏墩四个帽儿,打软包来唱昆腔小戏。各门上贴灵符,插上蒲艾,晒了雄黄酒。咱们投壶行令好不好?”月娘说:“今年比往年好多了。木香亭修了比芙蓉亭又好了。有山有水,清目爽神。大家可好好的过过。”
官人分配已毕,备了马往衙门中去了。走至半路,遇见谢希大。大官人下了马说:“你往那里去?”希大道:“才要到宅里会哥去,可巧碰见了。”官人说:“有事么?”子纯说:“无事,要找哥说说话儿。”官人说:“既如此,我不往衙门里去了。无甚公事,咱们喝酒罢。”希大道:“要吃酒,请哥到院里去。郑爱月想的了不得,托我遇见哥千万请过去坐坐,还有话说呢!”官人说:“一向有事无得闲,我也要瞧瞧他去。你无骑马,我先去等你。”希大说:“如此更好。”说罢,西门庆上了马,带着王经往院里去了。
不多时到了院中,鸨子接入房中。爱月儿一见官人,眼圈儿红了,说:“爹好狠心!搭上了对子戏班就不认得我了。”说着泪珠儿滚下来。官人说:“谁说的?我还不知他们在那里住呢!一向有事未得瞧你,你就疑惑了?”爱月儿说:“还瞒着我呢!那日我妈妈从他门首过,看见王小官从店里出来,不是接爹是接谁?”官人说:“我无去过,必是王经那日定戏去,他碰见了。”
正说着,谢希大来了,鸨子递了茶,说:“常二爹来了无有?”鸨子说:“无见来。”话未了,常时节同贲弟付进来说:“好快腿!我到茅房里遇贲四哥,不大功夫就赶不上了。”说罢,大家坐下。希大道:“今日凑巧,适才来时正遇见老常找我,把他带了来,他又遇见四哥,不约而同。”官人说:“这倒有趣,但咱们四条大汉,爱月儿一个人,那里搪得开?叫鸨子把李桂姐、吴银儿他姐姐都叫了来,大家热闹热闹。”鸨子答应。
不多时,只见三个人万福。官人吩咐:“摆酒,咱们喝着说话儿。”登时摆上桌子,上了十六个果碟子。爱月儿先与官人斟了酒,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按次斟了盅,自己各陪了一盅,大家抢坐。爱月儿说:“你们三个花子听见了么?我才问了爹,说没往那里去,还不认得门呢!”常时节说:“无有,你不信,今日可说开了!”爱月儿说:“虽说开了,到底信不得。”官人说:“不信就罢,常言说的好:‘心中无病,不怕冷粘糕’。咱们且喝酒。这小淫妇,他不麻烦我受不得。还不唱个曲儿?”爱月儿说:“我们淫妇家有什么好曲儿?喊干了嗓子,那有那南边的苏白内造昆腔好听!”希大道:“瞎说什么!老爹们偏爱你的巧腔儿,乖乖的唱几个与四位爹听。”爱月儿也笑了,说:“给老爹听是正礼,你们三个花子,有曲儿也不唱给讨吃鬼听!”说的官人大笑,说:“好好的唱罢。”叫鸨子拿过琵琶来说:“谁再胡说罚酒三盅!”先是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各唱了一个吉祥曲儿,次是爱月儿改了平调唱了一个《心中乐》。希大道:“我说的不是瞎话,听这个唱的对不对?”官人干了一盅,说:“再唱一个还要比这个对景的。”爱月儿定了定弦,又唱了一个《烟花寨》,把官人唱动了,疼的无可不可,把爱月儿揽过来说:“你真想我了?”灌了她一盅酒,复又坐下。
西门庆说:“咱们行了令儿。谁要说不上来,罚酒三盅。我作令官。要一句文话,下家接说,顶线绪麻,不可重了。说慢了,罚酒一盅。好不好?”贲四道:“别算我,我不会说文话,情愿喝酒。”众人说:“算他输了。咱们听令。”官人说:“我先说:云淡风轻近午天。”谢希大接说:“天官赐福到门前。”该常时节说:“前门接了后门送。”李桂姐打了他一扇子,说:“对的巧。”郑爱香说:“送出花子变老圆。”谢、常二人齐声大笑说:“好淫妇,骂了爹,不怕天打雷劈!”官人、贲四都笑了,各饮了一盅。官人说:“又该我说了。”说道:“二八佳人怕上床。”希大说:“这个难绪。”想了半日,总对不上来。吴银儿说:“这有什么,我替你对了罢。”说道:“床上恩情似海长。”谢希大说不上来,罚酒三盅。该常时节说了,忙说:“长远相交一口气。”爱月儿说:“弃旧迎新薄幸郎。”西门庆大笑说:“好小油嘴,敲打起我来了!要饶了你就饶了蝎子!”于是也不管有人无人,与爱月儿拉拉扯扯。谢希大、常时节、贲弟付见官人有酒气,努了个嘴,一齐溜了。
官人见三人走了,正中下怀,说:“一向未能消洒,今日咱们赴个连床大会。”李桂姐道:“我们有什么本事?不过是朝银子搭个戥儿。”官人说:“你又来了,可不要央激我。”顺袋里取出一丸三元丹,用酒送下,把四个拉到屋中。官人装醉,枕着爱月儿假睡。不多时,药性行开,也不言语。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那里受得。先是吴银儿把官人推醒,四个人一齐动手。争强赌胜。这一场把西门庆也闹迷了,正是:
任你终朝奸似鬼,今日也喝洗脚水。
此话怎讲?西门庆虽有药力,怎当得四个行院是久惯牢城,翻江搅海,顶针绪麻。官人说:“你们以多为胜,算我输了罢。”四个人那里肯依?千方百计,到底把人闹草鸡了才云收雾散。
少歇片时,官人说:“我也不能久坐,他三人在外等着,我还有事呢,天不早了。”爱月儿道:“好容易来了怎么不过夜就要走?”官人说:“由不得我,这还是忙里偷闲。改日再来。”爱月儿苦留不住,说:“爹吃碗汤再去。”说着鸨子端了一盘鸡蛋汤来,每人喝了半碗。官人说:“我去了。”整理衣巾,戴上眼纱。四人恋恋不舍,无奈送至门首,看着骑上马,带着王经回家去了。
到了家,已掌灯时候,与月娘坐了坐,说:“我乏了。”往黄姐房里来。素兰接了衣裳,吃了半日茶,不住的打哈气。
官人说:“今日酒多了咱们睡罢。”说罢,携了黄姐的手,二人上床,并肩叠股,鸳鸯交颈的睡了一宿。晚景不题。
这日到了端阳节。月娘早在木香亭摆了酒席,请官人看新堆的山子、小河。众姊妹也来了。只见满门上插了菖蒲、艾子,贴着灵符。亭子上挂了彩灯。摆设的齐齐整整。大家散坐了,八个大小丫环按次递了杏仁茶。官人说:“此处堆了这山子,挖了河,好不好?”春娘道:“无有花钱的不是,你看,添了这些树木,配着这曲栏,才像个花园。原先虽有花草,敞落托的,不收眼。山原有石山、土山,这土山接上藏春坞的石山才连的上气,得了风水,园子就要兴旺了。”月娘说:“咱们先安了座,还有软包戏呢!”于是西门庆上座,众姊妹按次坐下,斟上雄黄酒,官人先吃樱桃、桑椹,说:“你们也尝尝新。”你一盅,我一盅,开怀畅饮。
下边美姐、三元、凤儿、玉儿磕了头。老板们吹弹起来。在红毡上穿了行头,唱昆腔南曲。四个家乐也帮着扮了角次,合唱单出杂戏。一连唱了几折,煞了晌台。
官人说:“咱们别闲着。到山怀里投壶耍子。”众姊妹答应,一齐走到石床前,在石墩上坐下,每人抓了一把筹,投了一回壶,都是官人赢了。丫环捧上了五福粽子来,大家吃了。
月娘说:“谁与我下盘棋?”官人说:“我与你下,叫他们打胜家。”丫环摆上棋盘,两个黑白棋盒。夫妻下了半日,官人输了五招;次是春娘打胜家,下了一回,月娘输了七招;次是蓝姐打胜家下了半日蓝姐数子儿共输了三招又次是屏姐打胜家,下了一回,屏姐输了十五招。
正下着,来了一对侣凤球。玉香、紫燕说:“娘们快瞧,新栽的芭蕉树上,一对鸟儿哨呢!”众姊妹赶了来看,果然一对鸟儿寸步不离,在那里哨呢。春娘说:“怎么能得了才好。”玉香拿了一根门闩走到树下一捅,鸟儿一展翅飞在玫槐花上。官人上前双手一握,得了一个。原来那一个竟不动,一回手,两人都得了,众人大喜。春娘接过来叫楚云找了个笼子装下,大家玩赏。金宝说:“这叫相思鸟儿,若失了群,那一个就活不成了,最老实,从不乱飞。人那能像他?弃旧迎新!”官人说:“怪油嘴了不得,说着好话,吃鱼带上刺了。”众姊妹都笑了,一齐点头说:“六妹子说的很是。”
正说着,玳安跑进来说:“实任守府与新任提刑贾老爷、秋老爷都到了,离此不远。”官人说:“此话早了,总未到任,怎么今年才来?快备马到接官厅去!”衙役伺候,出了城,来到了接官厅。等了半日,二人才到来。叙了礼,说:“劳驾远迎,实不敢当。”坐了一会,贾仁义、秋正明说:“我们先接印,到城中登门拜谢。”说罢,出了官厅,摆开执事,三人同进城,各自归衙,二人上任不题。
西门庆到家才吃饭,玳安回话说:“来兴儿与进禄儿一同回来了。”官人说:“来的快!快到书房,唤进来!”二人进见,与官人见了礼。西门庆说:“你们怎么一搭里来了?”来兴儿说:“小的到南京见了太监老爷,礼物都收了。蓝老爷甚喜,说:又生受你家主人。些须小事何须费心。叫多上复爹:请放心进场。托了试官无有不中的。出了榜,见景生情,自有道理。一切备细,有书信。爹看了自然明白。”说罢将书信呈上。进禄儿说:“我领了书信,因事紧急,抄道加站到临安,见了太监老爷,看了书说:此事可恶,即交刑部发一角公文与淮安府立即要人。不上十日,船头作眼,拐了未出省,落得烟花巷捞毛。人可得了,审了三天,脏银已被花尽,一分也无追出。太监老爷大怒,叫刑部立即起解,杖打八十,流徙三千里,惩治结案。还有书信一封。兼程回来,走至黄河渡,我二人遇见,一同来的。”言罢,将书递了。
官人展开两封书信一一看了,与二人说的不差上下。来兴儿带来的书内还有可托的事:六月内有侄儿蓝世贤由都察院御史奉旨代天巡狩,大约六月底到贵处。你等原系至亲,不可以上司待他,他还要到府上看他叔伯姐姐,借此倒好认亲,贤婿亦不可过费了,总以实诚为本,断不可客套了。
官人看完,喜出望外,说:“早听见你三娘说,他有个兄弟是蓝内相胞弟之子,在京做正卿未得见面。今得了御史,奉旨巡狩到咱这里,又得了一门亲戚,倒要会会。”来兴儿说:“小的在太监府里见过,好一个风流人物,见人很谦恭,一些儿不大道,且善谈。”官人说:“道理如何?荒乱不荒乱?”来兴儿说:“今年雨水调匀,路上很好走,年景好,并无歹人。”官人甚喜,说:“歇罢,另日接风。”二人答应,各回铺中去了。
官人又叫玳安将书送与张二官看。玳安到了衙中见了二官将书呈上。张二官展开细看,长叹了几声说:“伤财惹,气倒叫你爹费心。回去替我候安,说我感之不尽,面见再谢。”正是:
得人一牛还人一马,来之不善去之亦易。
玳安回家一一说了。西门庆这才来到蓝姐房中将来兴儿回来其兄弟不久到此的话细说一遍。蓝姐喜之不尽,说:“活该骨肉重逢,我三叔养着了他了。”官人说:“你们到底弟兄几个?”蓝姐道:“我是大哥的女儿,当太监的是老二,这新升了御史的是我三叔的儿子。我们三门只看着他一个,今年才二十岁。从小儿我们一齐攻书,比亲的还好呢!我想他,怕见不着,如今来了,倒是件奇事!”
正说着,玳安拿着两个帖说:“张二老爷与知县太师拜会。”官人见是手本一帖,写副千户张懋直顿首拜;一帖写清河县李昌期顿着拜。官人说:“什么事,用官衔帖!先让至书房,我冠戴了就出去。”于是穿了衣服,忙到书房迎接。三人叙礼归座。二官说:“前事费心,感之不尽。”长揖到地,特来面谢。官人说:“略尽寸心,何劳挂齿。”知县说:“我们衙门得了一角文书,是都察院御史由京巡狩两广两湖河南山东的信牌。大约六月底到咱这里奉旨饮差,非同小可。咱们得细细商量才好。应用公馆、车马、道路、桥梁,是本县承办的。一切工程应都是咱们的差使,必须前先办妥方保无事。稍有不到谁耽得起?”官人笑了笑说:“二位放心,我也得了信了,此人是在下的舍亲。他来了不过草草了事,虽是钦差,他与我是姐夫郎舅,也不用支应下程,叫他在我舍下住,吃食一切都有我呢!不过李老兄预备车马,跟来的在公馆打发饭食,也无人敢勒索。驿站上若有讹诈等情,告诉我,舍亲也不是那样人。不过,咱们些微备点人事就完了。”叫春鸿、文珮摆酒,说:“今日不约而同,大家畅饮一杯。”二官府大喜,说:“我们不是长官的至亲。饮差最大,愁的了不得。若办的不好了,老大的考成。今闻长官之言,我二人喜出望外。不但省银子,还要赚个满脸,长官赐酒,倒要痛饮几杯。”
于是,搭了桌子,摆了二十个果碟。春鸿、文珮斟了金华酒,三人对饮。官人叫他二人唱南曲子。一面说,又一面笑。二人说:“这事才先难后易,若不是长官之亲,这一来事就费大了。”西门庆道:“差官最怕不认得:深了不是,浅了不是。”又饮了一会,上了南北碗菜、羹汤、点心。二官府说道:“扰了。”举筋便吃。又上了四红四白,要了饭。须臾吃毕,上了茶,一齐站起来说:“我们要回去了。”言罢,出门骑马坐轿,衙役围随,鸣锣喝道,同衙去了。
官人送了回来说:“我可要歇歇了。”来到蓝姐房中,秋桂接了衣服,蓝姐说:“喝酒不喝?”官人说:“酒多了。咱们睡罢。”说罢,上床安寝,一宿无话。
次日,西门庆与贾守备。秋提刑接风。在燕喜堂摆酒,结彩悬花,挂了纱灯、宫灯,叫了名班大戏,还有四个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黄娇儿、韩金钏。请了张二官、李知县、张团练、刘学官作陪。还有乔大户、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当支客,都先来了。女眷是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带着郑三姐、段大姐与两个姑子也来了。众姊妹打扮的花枝招展,香气扑鼻,出堂迎接,让至堂后碧纱厨内坐下。
只听的喝道鸣锣,二新官坐轿一同到来。官人与众客接入里面。二人说:“同寅契友,何必多礼?”官人说:“远路风尘,略表寸心。”说罢,大家入座。开了大戏,上了果桌,把酒来斟。官人全了礼。开怀畅饮。先唱了三出吉祥戏。小旦下了台,官客、堂客点了戏,按次唱毕。跳了加官,放了赏,上了四平八稳的筵席、割刀点心,开了胃子,只听的锣鼓齐鸣,好不热闹。
天晚了,吃了饭,二官与官人道了谢。大家散去。众堂客到上房又摆了酒。众姊妹斟了盅,大家消饮。春娘说:“今日咱们无事,可要凑个趣儿,多吃几杯。”四个唱的说:“我们新排了几折花鼓子、霸王鞭、凤阳歌、金钱莲花落,演与众娘们听。”众人大喜,说:“这才有趣。”
说着,四人改了装,都是蓝袖裹耳,挽起袖子,拽了衣襟,露出小小金莲。先是李桂姐、吴银儿打花鼓,配着霸王鞭,鼓如迸豆,鞭响金钱,十分好看。后是董娇儿、韩金钏,打起锣儿、板儿唱凤阳歌,打莲花落,美耳中听。四个家乐帮腔合唱。众人连声喝采。酒入欢肠,直唱至二更方散。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翡翠轩芙蓉蒙爱 林太太情献生活
且说这日是清河县年例过社火之期。满街上人山人海,都来瞧看。西门庆带着妻妾在玩花楼摆酒,众姊妹都穿着扎绣的衣裙,满头珠翠,打扮的娇娆袅娜,体态轻盈。大小丫环都是新衫新裙,镶沿比甲,五色汗巾,在旁执壶打扇,消饮着等候社火。
少时,街上喧嚷说:“来了!”只听的锣鼓齐鸣,好不齐整。众姊妹举目观瞧。只见正西上游人如蚁,团团围绕,看不真切。只见花红柳绿,十分热闹。众姊妹齐声喝彩。说着到了面前,近看更觉好看。春娘说:“怎么得叫进来细细看看才好。”官人说:“这有何难?”即着玳安告诉会长说:“我说了,叫他们进来。叫王经带到楼下耍耍我看。”玳安答应。
过不多时,把社火从花园门带到楼下。会长与官人磕了头,打进锣鼓来,按次演唱。先是几对太平车过去,后跟高跷、秧歌,五虎棍打的热闹,耍叉的半空飞舞,跨凤的对音吹箫,还有狮子滚绣球,各样的抬歌、吵子、十番。令人看花了眼。官人甚喜,搭了桌子,憋蜇的官中放了赏。有四个扮丑的、唱旦的小娃子众姊妹甚爱叫上楼来盘问了一会赏了香包点心,打发下楼。会长谢了赏,仍是王经带出大门游街去了。
这里猜拳行令饮酒,楼下众丫环也放了桌子,把剩下的果子装了攒盘,饮酒作乐。也是合当有事。楚云多吃了几杯,正在竹叶穿心,桃花上脸。可巧丑丫头石头儿爬着桌子要果吃,“嘭——”打了酒杯洒了楚云一身。楚云说:“下作黄子,浣了我的新衣服!”这丫放声就哭,说:“不是我!”跺着脚儿放起刁来,把楚云登时紫胀了面皮。酒往上撞,说:“我倒无说什么,你仗着什么敢与我放刁?你妈不敢错待我。反缝了眼皮子,认认我是谁,别茄子、黄瓜一倒数。打量我与你们一样?别叫我告诉爹剥你的皮!”说的石头儿不敢言语,一溜烟儿跑了。众丫环做好做歹才劝开了。
官人在楼上听得吵嚷。正要问是谁。细听是楚云的声音。就不言语了。又饮了一回,官人说:“天不早了,歇了罢。”酒阑席散。
西门庆往春娘楼上来,归了座,见楚云无精打采,官人这才细问:“你怎么了?”楚云抽抽打打说明缘故,才知是石头儿得罪了她,与她擦抹眼泪说:“你别委屈。”立即把王六儿叫了来,告诉一遍。王六儿打了丑丫头一顿,与楚云赔了不是,才不哭了。官人揽在怀内,百般温存,说:“咱们睡觉罢。”与春娘同入罗帏,三人上床才说和了。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早起,官人无事,信步闲游,进了花园。从聚景堂穿堂走至芙蓉亭,见百花盛开。看了一会,顺着松墙绕过翡翠轩、木香亭,上了盘道,走至卧云亭。四下观看,甚是眼亮。独自坐了一会,从山子后曲弯下来,穿过山涧,到了藏春坞,见芙蓉儿抱着二姐儿,带着小丫头石头儿在那里顽耍。官人说:“你们倒会乐。”石头儿要跑,官人喝住。芙蓉儿站起,往二姐儿说:“咱们的爹来了。你说:我想爹了。”官人接过来,抱了一回。二人眉来眼去,打牙讪嘴的,笑容可掬,都有了意了。官人说:“你带了石头儿把他打发睡了,我在翡翠轩等你说话。”芙蓉儿答应说:“知道,我去了就来。”笑着带了石头儿送二姐儿去了。
官人又往前行,绕过竹篱,从小卷棚复过芙蓉亭,顺着新堆的山子又过了木香亭,从葡萄架后来到了翡翠轩,走了个浑身是汗。进入屋中,坐在椅子上歇息半日,只不见来,躺在床上就睡着了。睡了多时,正在舒服之间,只觉有人摸他。
谁知芙蓉儿送了二姐儿回去,白是不睡。费了半日功夫好容易才睡了。将溜出来,蓝姐又叫他给大娘送活计去。送到上房,月娘往他说话儿,给东西吃。芙蓉儿那里咽的下去,胡乱吃了两个,千方百计才得脱身,忙跑到翡翠轩,见官人睡了,蹑手蹑脚坐在身边,悄悄伸手摸他。
西门庆醒了,说:“你怎么去了这半日?等的我火冒钻天。”芙蓉儿将小姑娘不睡,在上房不得脱身的话说了一遍。官人说:“我量你不来了才睡了。”于是把妇人拉到屋中,手忙脚乱解衣上床,学窃玉试偷香,巫山欢会。云雨已毕,穿好衣裙。将出房门,见春娘蓦地走来,楚云拿着像支栀子花,把二人吓了跳。春娘见官人同芙蓉儿从翡翠轩出来,假装无看见,用手往北指着说:“楚云你看,那对蝴蝶儿飞过墙去了。”一面说,一面赶着一直往北去了。官人说:“幸尔她无看见,你快回去罢。”芙蓉儿羞的满面通红,一溜烟就跑了。
官人走出花园,不放心,来到春娘楼上。玉香说:“俺娘掐花儿去了,大概就来。”正说着,春娘来了,手内拿着个马尾小花篮,内盛一篮南茉莉花。见西门庆在此,就知他怀着鬼胎,故意说:“爹无上衙门去么?”官人将计就计说:“才从衙门中来。”春娘往地下唾了一口说:“没脸的行货子,还诌谎呢!将才打量我无看见你与奶子在翡翠轩做什么?”官人无的说,忙推言:“适才我走到那里碰见她,有什么做的?”春娘说:“早做完了,再要做也不能。”官人笑了说:“小油嘴,单管胡说。”春娘说:“口说无凭。”叫楚云:“把你爹按住,我要验验。”楚云果然把官人按住。春娘动手一摸说:“楚姐,你来看,是真是假?”楚云说:“爹还说什么?”官人说:“没什么,都是叫你们娘儿俩气的。”春娘打了他一下,才要撒手,被官人一把揪住,将春娘、楚云按在床上,先把春娘的衣服剥了,后把楚云剥了个光儿。春娘只穿着漏纱膝裤,系着绣花汗巾,大红兜兜,三寸弓鞋。把楚云臊的蹲在地下。西门庆说:“我要是带着药断不饶你们。暂写一笔欠帐。晚上本利归还。”说罢,撂下二人,一溜烟儿下楼去了。官人回后不题。
次日,西门庆吃了饭,正要往衙门里去,吴二舅来看月娘。官人让至上房吃茶,说了些买卖的光景,添了多少货物。
正说着,玳安回话说:“张团练与爹请安,差人送了四桶金鱼,说与二姐儿玩的。”官人说:“又叫人家费心。既送来,拿进来我看。”玳安答应。不多时抬进来。官人与吴二舅大家观瞧,只见一桶文鱼,一桶龙睛鱼,一桶柘榴鱼,一桶鸭蛋,共十六尾。五色金鳞,十分好看。官人说:“拿帖道谢,赏来人二两银子。”又说:“好是好,也得一个好缸才不辜负这个鱼。”吴二舅说:“现成,我那里有原先当铺当老了的青花白地大缸一口,是素窑古器,是我赚下的。我那里无有用处,差人取了来养鱼甚好。”官人大笑,即着进福弟兄登时取到。官人叫抬到翡翠轩陈设。倒了四十担水,将鱼放入缸内。众姊妹齐来观看,但见摇头摆尾,游鱼戏水。蓝姐说:“我玩过,不得配上闸草、金丝荷叶,做一个架子,插上五色旗,叫丫头们每日执旗教演才有趣。”官人即着王经去办。
这里摆了酒,大家赏鱼。叫四个家乐下边弹唱。越瞧越有趣。大家划起拳来,直饮至日落西山,酒阑席散。话不可重叙。
日往月来。到了六月半头、衙门中来报:巡按业已出京,不久到这里。官人闻知,即派吴典恩带领衙役执事馆出三站。接着了,递了手本,差人送信,不得有误。吴典恩答应去了。
这里着人打扫花园。在大卷棚预备床帐,陈设,交周老看守。叫下厨子备办猪羊、鹅鸭等类。悬花结彩,搭了个大戏台。与贾守备借了三个铁镜子。诸事已毕,官人到书房歇息。玳安说:“文嫂见爹说话。”官人说:“叫他进来。”文嫂进房与官人万福。低言悄语说:“小媳妇奉林太太之命,叫与爹请安。说一向无过去,无事请爹有句话说。”官人说:“我也要瞧他去。因钦差巡阅,忙了这几天。今日倒有空儿,你先去,我随后就到。”文嫂答应,又到上房与月娘请了安。月娘说:“一向少见。”文嫂说:“也不知做些什么,总未得闲。今日抓了个空儿瞧瞧众位娘们。”月娘待了茶,文嫂说:“我还到各屋里都看看。”说罢,先到春娘楼上。春娘说:“贵人,那阵风把你刮来了?”文嫂陪笑说:“二娘怪小媳妇少礼,该打一顿才是。”春娘说:“我说玩话呢!你们买卖人那里的闲空儿?坐下罢。”文嫂道了万福,叫玉香递了茶。文嫂说:“你们几个倒投娘儿们的缘。我瞧着都出脱了。秋桂、珍珠儿,我知道,爹收用了。这两个还是女孩儿么?”春娘也笑了,说:“不是女孩儿可怎么样?难道有一百他都要了不成?”文嫂也笑了,说:“爹就是坐家女儿偷女匠,缝着就上。也是他老人家的造化。差些的也擎受不起。”把个玉香脸上一红一白。又说些散话,文嫂站起来说:“再来罢,还到三娘、四娘、五娘、六娘屋里瞧瞧去。”春娘道:“忙什么?”文嫂说:“我都瞧了还有事呢!”于是下了楼,到各房打一卯,先往昭室府等官人去了。
不一时,西门庆到来。下了马,文嫂接入里面。谁知林氏早在花亭上等得不耐烦了。官人一见,拉着她的手说:“一向未得看你,可好么?”林氏眼圈红了,说:“好人儿,若不着人请去,还不来呢!想杀我了。”说着进了卧房。二人并肩坐下,小丫头递了茶。林氏说:“我也不说,真的有了心爱的,还稀罕我么?俗语说:痴心老婆忘恩汉。想的我神魂颠倒,连个影儿也见不着。”官人说:“怎么能忘了你?这一向好不忙呢!眼看差钦差到来,不独我,连知县通不得闲。”林氏说:“到底不放在心里,若真惦着,忙破了脑袋也要摘个空儿走走。”
说着,文嫂放了桌子,摆上南鲜果品。妇人把盏斟上木瓜酒,递与官人。自己也斟了陪坐。二人对饮,叙了些离情软语,把官人也说动了。妇人说:“我请你不为别事,因想你,亲手儿打了一条香络子,还绣了一对护膝,也是我的痴心。夏天热了,看见我的络子凉爽,冬天冷了想起我的护膝暖和。不知你要不要?”官人说:“在那里?”妇人叫小丫头从柜子里取出来,果然好活,计如鱼子一般。西门庆连声夸奖说:“难为你的心。”连忙收起。
又饮了一会,妇人说:“我有两坛酒,名瓮头香,是官药房得来仙方。此酒有通宵不倦的好处,补血养气的奇功。我与王爷用了一坛,还有一坛总未肯动,还有一本册页,是南边虎丘女孩儿画的。王爷的千秋,外边随礼进的。你何不尝尝瓮头春酒,看看虎丘册页?这都是外头无有的。”官人甚喜,说:“你有这样好东西,怎不早说?快拿来,这倒有趣。”
于是,林氏亲自带着文嫂抱了一个小磁坛来,打开七层封皮,只闻的满堂奇香。文嫂灌了一壶,官人说:“温了来我尝。”文嫂答应。去不多时,温来与官人斟了一盅。又与妇人要斟,林氏笑了,说:“傻老婆,我喝不得。”文嫂会意,与妇人斟了木瓜酒。官人饮了一盅,说:“好酒。”妇人说:“你喝罢,好处多着呢!”叫丫环“把我常看看的册页拿了来。”小丫头答应。从屋内案上取出来递与妇人、官人接过来一看。见外是绿锦板皮。展开是细绢。沿边果然画的像活的一般精工。五彩点缀入神,二十四页都有名色,且神情式样百般奇巧。看得二人心痒难挠,勾起药酒发作。说:“拿到屋里看罢。”二人携手入内室。入下纱帐来,打开册页,如法行事,把个林氏喜的没口子叫“达达”不绝。
少睡了片时,饭也无吃,连了夜,直缠至四更,次日睡至日出三竿才起来。官人说:“好厉害酒!”妇人只是笑。丫环递了茶。二人梳洗已毕,文嫂拿上三鲜燕窝汤来,每人吃了半碗。
王经拿了马来,官人才告辞回家。妇人恋恋不舍,送至后门,看着上了马去远了,才回房去了。这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蓝世贤探亲巡狩 二优童得钞沾恩
却说西门出了昭宣府,将走至门首,只见衙役迎来回话说:“巡按大人差人与老爹请安,说又劳差人迎接,面见再叙。”官人闻知,忙到里面换了衣冠,嘱咐预备,复又上马,带了玳安、王经、十数个牢子飞奔十里亭。不多时到了那里,见贾守备、秋提刑、张二官、李知县、张团练、吴巡检早来了。还有官军、衙役、大家会在一处。
不一时,只听大炮惊天,鸣锣击鼓,一把大红伞先行,后是旗、锣伞扇,“肃静”、“回避”牌,令旗、令箭、引马、对子马。蓝大人坐着四人大轿,后跟一对标枪,有三四十人围随。又听十三棒锣鸣,来到面前,守府、提刑、千户、团练、巡检都跪在道旁,唱衔递手本。独西门庆站在一边,看着轿临近,强一跪,递上手本。蓝大人忙叫住轿,官人迎上虚要行礼,只见蓝大人满脸陪笑说:“姐丈少礼。”拉着手说:“至亲几年,今日方会。”官人说:“请大人上轿,到舍下再叙。”蓝世贤道:“恭敬不如从命,有罪了。”上了轿竟奔清河县来。
进了城,只见军民百姓拥挤不动。穿街过巷,来到西门庆的大门,放了三个铁铳子,直至仪门下轿。官人下了马迎接,戏台上笙吹细乐。让至聚景堂,叙了亲情,礼毕坐下。春鸿、文珮献了茶,与蓝大人磕了头,一旁侍立。内司回禀:“大人在那里住,好卸驮子。”蓝世贤道:“我就依实了。叫从人把铺盖、衣箱留在这里,只留两个人,余者都往公馆里去罢。”内司答应,传话去了。世贤道:“姐丈带着我先与姐姐请了安,回来再叙。”官人说:“不劳老弟大驾。他大概就来。”
正说着,只见蓝如玉扶着秋桂带着芙蓉儿来到大卷棚,见了兄弟不由得悲喜交加。世贤跑上来叩了安,托地一揖。蓝姐说:“几年未见,发达的白胖了。三叔身上安?弟妇可好?自娶了来还无见呢!我知道他是十七岁娶的,今年二十一了,比你大一岁。”世贤说:“姐姐记性不错。”说着入了座,丫环也磕了头。蓝姐又问:“二叔可康健?”世贤说:“愈发鹤发童颜了。”说:“你怎么就得了巡按?”世贤说:“也想不到。自从那年中了进士,在翰林行走,全仗着二伯父的鼎力,把我补了学士。未满三年,得了御史。因了几件事,合了圣意,特旨叫兄弟巡查四省。不是有山东,还不能见姐姐呢!”官人说:“如今难以官称,既是至亲不敢客套。老弟里边坐,还有房下也都见见。我家与你家一样,不可拘泥了。”蓝姐说:“别处他是大人来我这里他可大不成了。在家时都叫他舍人,称佑人比大人文雅多了。”说着笑了一回。
蓝舍人跟着蓝姐来到上房,月娘迎接,见礼坐下。小玉献了茶。月娘说:“大人一路鞍马劳顿,我们还未去请安,倒先来看我。”叫丫环快到各房请他们姐妹来见见新亲。丫环去不多时,众姊妹都穿新衣新裙,打扮的花枝招展,带着一群丫环来到上房,都见了礼。月娘说:“这一个穿月白的是我们二娘,这一个穿红的是我们四娘,这一个穿藕色的是我们五娘,这一个穿绿的是我们六娘。”蓝世贤都叫“姐姐”,又拖地一揖,舍人坐了客位,众姊妹按次坐下。春娘说:“请问大人贵庚多少?”舍人道:“虚度二十岁。”又问:“府上几位娘子?”答道:“除房下还有两个。”说着丫环上了茶。茶罢,舍人说:“我到姐姐屋内看看。”众人站起,蓝姐陪着来到房中。
姐弟坐下,秋桂递了茶。世贤说:“姐夫好所宅子。这屋里也是一样。”蓝姐说:“你才到了两处。他二娘、六娘住的都是楼,比我这里还好呢!你住的是花园,大厅后面还有七处。虽不甚好,收拾的都是内造款式。”说着叫丫环摆酒。一上八仙桌来,上了南鲜果品,斟上金华酒,姐弟闲谈。
蓝姐说:“天气热,把大衣脱了罢,别往我拘着。”舍人答应,脱了红袍,解了玉带,身着月白衬衫、真紫敞衣,说:“错了,姐姐,这里那里也不能脱衣衫。整日家衙役三班,把兄弟管了个笔管条直。”蓝姐说:“你这一路也是好事儿,到那里不送下程?千礼儿也收了不少。”舍人说:“这叫作肥猪拱门。这一趟差,少说着也得他几千两银子。不用要,他自己送来,无什么别的,给姐姐带了三十颗珠子,一百片叶子金,二十匹大缎,四十匹库绸,留着做件衣裳,打只首饰罢。我都带了来了。姐夫难送他什么,我已说明了。叫秋桂到大厅上,叫我的人把物事都拿了来。”丫环答应,去不多时,一包一卷的都拿进来放在桌上。
蓝姐说:“倒生受你。我这里送你什么?”舍人说:“姐姐还要回礼么?”说着笑了。蓝姐说:“你多少吃一杯,算我的礼罢。等你回来再给你接风,还给二叔叩安呢!”舍人未及回言,蓝姐又问:“你有了小的无有?”舍人答道:“只有两个女儿:一个三岁;一个才怀抱儿。”
正说着,玳安拿进五个手本来跪着说:“阖城官员给大人请下马安。”世贤说:“知道了。叫他们歇着罢。”玳安答应,退出去了。随后西门庆进来。舍人忙让坐。官人说:“请老弟前边坐,摆上饭了。”二人出了厢房,来至聚景堂。官人让上座,舍人执意不肯,二人对坐了。台上开了大戏,唱的是《六国封相》。上了十二海碗的筵席,尽是海参、燕窝、鱼翅、鸽子蛋、整鸭、整鸡、鲜鱼、火肉等等。还有看桌二张,四红四白,烧猪、蒸猪、烧鹅、酿鸭,又上了蒸炸小吃,斟上金华酒,开怀畅饮。
小旦下了台:“请大人点戏。”舍人说:“随便唱罢。”让至再三才点一出正本《长生殿》的胄子,叫内司赏银十两。
戏子磕了头,回后台去了。春鸿、文珮席上巡酒,台上开了胄子。舍人说:“至亲之间,何必如此费心。太盛设了。”官人说:“老弟初次到此,别叫从人笑话。下次就是家常饭,不敢违命。”
说着,春鸿又巡酒来。舍人见他眉清目秀、粉嘴粉眼的,说:“此童是姐夫的么?”官人回答:“就是。”问春鸿:“多大了?”春鸿答道:“十九岁了。”又问:“你是那里人氏?”答道:“小的是江苏人。”
说着,文珮也来巡酒,世贤举目一看,这一个也是白面红唇,俊俊俏俏,就知是两个小官。又问文珮:“你多大了?”文珮说:“小的十八岁了。”说:“你是那里人氏?”答道:“小的是安徽人。”舍人点头不语。
原来蓝世贤最好小官。说着话,目不错珠,只是端详他二人。官人见他看上春鸿、文珮,说:“大人的内司都辛苦了。你二人晚夕就在此伏侍大人。他们还会唱南曲词呢!”一面要了鼓板来,叫二人唱了两支南词,把蓝舍人喜得眉欢眼笑。
西门庆道:“老弟几时上衙中查点仓廒库?”舍人道:“明日先察清河县,后日连守府、刑所,咱们衙门一并看看,大后日就可起身。”官人说:“断无此理。若在别处,查了就走还使的,好容易来我这里。剩了一省的差使,忙什么?住十天不多。”舍人说:“我倒使的,从人太多,知县难支应。”官人说:“太体情了。你我若不是至亲,知县再添十倍也不够,吃他点子算什么?”舍人说:“既如此,我就多住几日,弟兄们谈谈心。”官人叫春鸿、文珮,问大人爱听什么,点了再唱。舍人说:“谁会《南叠落》?”二人答应说:“小的们都会。”于是二人合唱了一回,舍人连声喝采,说:“你们会《锁南枝》不会?”二人答道:“小的们更熟了。”说罢又合唱一折,把蓝舍人都听呆了。唱毕上一羹汤、凉菜,吃了饭,满常上点起灯烛,撤去残席,漱了口,递上茶来,又看了一回戏。
天有起更时候,官人往春鸿、文珮使了个眼色,说:“老弟乏了,可以随便歇歇罢。我到前面,暂且失陪。”言罢出门去了。
这里,春鸿、文珮铺了床。蓝世贤又坐了一回。天交二鼓,二人与他脱了衣服,打发他上了床,放下帐子来。春鸿、文珮与他捶腿。一面捶着,一面眉来眼去瞅他,又与他揉肚子。手贴着肉皮摩挲。
列公:万不出那“理”字。蓝世贤最好男风,又有了酒。三个人在一个帐子里挨肩擦背,世界上那有点不着的柴薪?缠至了三更,舍人十分按捺不住,也顾不的是姐夫的人了,把二人揽入被中。二人半推半就,做出百般的娇媚。顶针绪麻,如妇人一样讨他的喜欢。自三更整狂了一夜,把舍人喜的都忘了,舍不得起来。奈天亮了,只得下床。二人伺候着净了面,文珮又与他篦头,才知他是待招出身,更加一番怜爱。每人费了十两银子、一对罗缎。二人谢了赏,递了茶,冠戴已毕,上了大轿。三声炮响,全副的执事,往县里盘查去了,不必细说。
整查了三个时辰,这里听得大炮惊天,就知回来了,官人迎至大门,下了轿,二人携手揽腕进了仪门,早有蓝姐亲自出迎,说:“兄弟请在我屋里吃饭。”舍人答应,跟着蓝姐入房,同官人同入座。摆上了南北碗菜、山珍海味的筵席,斟上葡萄酒,三人共饮。下面四个家乐吹弹歌舞,还有郁大姐、申二姐两个瞎姑儿说书唱曲儿。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官人说:“县里查了如何?”舍人道:“有姐夫在,这里察什么?不过草草了事而已。”官人说:“多谢了!感之不尽。”又饮了一回,蓝姐说:“你饿了,吃饭罢。”上了姜汤、点心。三人吃了饭,漱了口,丫环递上茶来。下边又唱了一回。舍人说:“姐姐,真好戏儿,他们四个排了个十全。”蓝姐说:“不是我,都是你姐夫排的。”官人说:“我要会排曲儿倒好了。也是叫教习教的。”说着笑了一回。舍人说:“前边坐罢。”官人陪至聚景堂。春鸿拿了净面汤来,文珮拎着手巾擦了脸,换了衣服。官人说:“老弟歇歇,我去去就来。”蓝世贤送出官人,拉着春鸿、文珮叙了回家常,枕着靠枕就睡了。
少时,西门庆进房,舍人站起。二人坐下。官人说:“老弟也该吃饭了罢。”世贤说:“也该吃了。”官人叫摆饭,仍是肉山酒海,把酒来斟。下面四个家乐扮了昆腔小戏。春鸿、文珮也合唱杂出。舍人连声夸奖。赏了香囊、手帕。上了一桌应时小吃、三鲜五香羹汤。吃了饭,又唱了一回。官人过后边去了。
这里,点起灯烛,仍是春鸿、文珮陪着睡了。这一夜,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比妇人尤甚,不必细说。蓝舍人离家日久,久旷之人,铁器见不了磁石,吸住了轻易难开。正是:
卷点杏花红绽盖,风欺杨柳绿翻腰。
两个人施展本事,把舍人迷住了。
次日,不愿下床,奈时刻管着,无奈起来。还是文珮篦了头,春鸿伺候净面、冠戴。吃了茶,用了点心。往文武衙门查去了。
西门庆冠袍带履,也上了衙门,预备差使。
话休饶话,各处都悬花结彩,放炮迎接。不过草草了事查点一回:都是公堂略坐片时,从人收了门色,众官送出衙门。三声大炮,喝道鸣锣,回到官人宅内。
西门庆也回来了,让至翡翠轩,弹唱歌舞吃了饭。舍人说:“别听曲儿了,看看姐夫的花园如何?”官人说:“在下奉陪。”说罢,二人携手,带着春鸿、文珮,过了葡萄架,顺着松墙到了芙蓉亭,远远望见玩花楼、卧云亭。舍人说:“怪不的我姐姐说,姐夫会点缀。话不虚传,果然不错。”用手指着说:“这楼前那一所是何处?”官人说:“那是燕喜堂。”又问:“那亭下大山子叫什么所在?”官人说:“是藏春坞。”舍人点头,连声夸奖。说着过了土山,绕过荼瞡架,来到了小卷棚,十分幽雅。舍人说:“此处有趣。咱们何不歇歇。”说罢,上了台阶看了一回,见是座万宇厅。木间设着桌椅。二人进内坐下。春鸿、文珮递了茶,舍人说:“这叫什么去处?”官人说:“无名,都叫做小卷棚。”舍人说:“为何不挂块牌匾,配副对联?”官人说:“无人会写,也无想起来。老弟若高兴,何不赐一匾额永远流传?”舍人说:“不甚好,小弟献丑。”现成的文房四宝,春鸿、文珮取了纸来铺在桌上,研好了墨。用大抓笔走龙飞蛇写了“怡情斋”三个大字。又用紫毫括好,写了副对联,写的是: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后边都落款,画了图书。官人看了连夸:“好字!不知老弟博学弘词,字字珠玑。”舍人道:“这是姐夫过奖,献丑了。”官人叫春鸿:“把这个字交给玳安拿到刻字处刻了,交给油匠,要石青地、赤金字,择日悬挂。”春鸿答应,拿出去了。舍人说:“什么好字!也值得费事?”官人说:“这样字求之不得呢!”又坐一会,西门庆:“不早了,咱们吃饭罢。”世贤说:“就在这里倒有趣。”
于是官人叫文珮端了饭来,仍是四平八稳的筵席,割刀点心。略饮了几杯酒,吃了饭,春鸿、文珮递了茶。二人闲谈,说了些两广的地理,那里干净,那个查出空头来。直坐至红日归宫,方回聚景堂安歇。
话不可重叙。一连住了十日。蓝世贤见了蓝姐辞行。蓝姐说:“忙什么?多住几日何妨?”世贤说:“王命在身,不敢久留。明日就辞别了。”蓝姐说:“我打量你还回来。问了你姐夫才知从这里就回去了。此一去不知几年才见呢!”世贤说:“我也是官差,不由自身。”蓝如玉见苦留不住,姐弟难舍难分,说:“我已修下家书一封,见了三叔三婶都替叩安。”说:“我这里好,不必惦着。你媳妇若添了男娃子,千万寄一信来。”舍人答应,走出前厅。这里早有县里送来的四百两银子,守府、团练也是四百两,提刑所送银三百两,张二官与大官人凑了银五百两,共凑了一千六百两银子。世贤收了一千整;余银六百两,留下五百两与官人挂匾,阖家男女赏银一百两。官人很为难,只得收下。
在大厅上备了饯行饭。蓝姐恋恋不舍,递了三杯酒,姐弟洒泪而别。西门庆跟出大门,看着上了轿。三声大炮,喝道鸣锣,全副执事。出了清河县来到十里亭。众官递了手本。西门庆也来了,递了三杯酒。蓝世贤都道了谢,说:“转年再见,慢在了还要巡阅呢!”言罢,上了大轿,只听马蹄乱响,前呼后拥,一窝蜂竟奔河南大路去了。众官进城回衙,不在话下。毕竟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大比年南京赴试 欺和尚乔通生灾
话表日往月来过了七月十五日盂兰圣会。月娘说:“日子近了,也该打点孝哥上京赴考的皮棉衣裳、昭衣袋、状元蓝、铺盖、雨具、琴剑、书箱等类。”官人说:“盘费要紧,拿上三百两银子,还叫玳安、王经跟了去。还得与老太监修书一封。雇下包程的骡子,写下船只,临期就不用忙了。”这里孝哥在本县报了考,行了文书,会了本处会试的举子,定于七月二十日起程。诸事已毕,聂先生先治下饯行酒,教了贡院入场的规矩。
展眼之间。到了二十日、阖家早起。孝哥穿上行衣。先拜了祖先、佛堂。又拜了大官人与先生、月娘众姊妹。月娘说:“途长路远,诸事小心。晚行早下,登山涉水须要留神,不可大意了。”孝哥说:“母亲放心。我们一般二十余人同行同住,还有几个去过的,万无一失。”众姊妹各有人事一分,都递了三盅饯行酒。玳安、王经按次磕了头。月娘掉了几滴泪,孝哥也眼圈红了。官人说:“你去罢。”只是不走。大家都不舒服。孝哥无奈,起身出了大门。官人、月娘众姊妹送至门口,看着上了马,玳安前行,王经、骡夫在后,步下的挑了琴剑、书箱,还有两个驮子,慢慢而行。
出了城,会上众举子一同上了大路,往监安会试去了。
这里,官人进了书房,众姊妹各自回后不题。
再说乔大户,家有个小官名毓秀,生的面如敷粉,眉湾八字,年方一十六岁。原是花档儿出身,自十四岁卖与大户家当书童,千伶百俐,大户甚喜。这日,乔大户同大官人的约定往城外药王庙出善会,带了书童毓秀与乔通会了西门庆同往。官人带了进福、进禄到了庙里,说:“你二人先回去,喂了马再来。”二人答应了。
和尚摆了斋,只听的锣鼓齐鸣,开了大戏。各座上鸦雀无声,连声喝采。正在热闹中间,谁知乔通把毓秀带出庙来说:“前面有一片好景致。”书童正在顽皮,况从无出过城,喜的欢天喜地,跟着乔通绕了半日到了一个幽僻之处。几间土房,有墙无门。乔通说:“你看这里头有个古迹儿。”哄的书童进入里面。乔通不容分说,把毓秀按在土炕上说:“你爱杀我了!家中人多,总无得手,今日可要叫我好生乐乐。”毓秀不肯从,乔通硬掐脖。书童那里当得起,满眼流泪,说:“大叔饶了我罢。”乔通那里肯依,一场大作,把个书童闹的放声大哭。乔通怕人听见,说:“好侄儿,你别哭,我给你个好的儿。”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递与书童说:“你留着买东西吃。”毓秀见了钱就不言语了。接银到手说:“你可别告诉人。”乔通说:“你先去,我还要走动走动。”书童忍着疼先出了破房,那里迈的开步儿,扎挣着好容易来到庙中,才开了胄子。乔大户与大官人也无理会,随后乔通也来了。
少时,各桌上摆了素面。大家吃了,戏房里煞了台,大众散了。官人与大户各自归家。书童与乔通也跟着回来。
大户问乔通说:“适才你往那里去了?和尚收会印,我找你要银子,不知去向,还是亲见老爹与我垫上了。人家喂马的都回来了,你还无来,带了你做什么去了?我的银子呢,还不拿来?”乔通跪下说:“奴才该死,将才在庙台上打了一个盹,不但误了差使,银子在怀里揣着不知什么人掏了。”去了大户大怒说:“你今年多大了?”乔通说:“奴才四十岁。”了大户说:“岂有此理!凭大人会叫人从怀里掏了东西去?你不实说,我将你送官审问。”乔通说:“大概是和尚偷了去了。”大户说:“既如此,很好。”叫人把乔通看起来,忙写了个帖,叫人送至大官人家。西门庆看了,批交张二官立提城外药王庙和尚与乔通当堂听审。
张一官抓签差人,立刻将二人提到。坐了堂,细细追问。和尚说:“冤枉冤枉哉!并无见什么银子。”又问乔通,咬定牙是他偷了去了。张二官说:“口说无凭!”叫衙役带了他二人到庙中,看他在那里睡来,有什么形迹,即刻验来。
二人跟了衙役到庙中。乔通说:“就在这里睡来。除了和尚,再无别人,众人都在前殿听戏,谁往后殿做什么来?不是你是谁?”和尚急了说:“敢与我在佛前起誓么?”乔通说:“别说起誓,你叫我上那里我都敢去!”于是二人来到殿前,点上整股的香,打起磬来。二人跪在佛前,一口同音说:“谁要偷了银子,求药王爷叫他生灾害病,现世现报。讹人的也是一样!”说罢,连连叩首。
衙役说:“不用瞎闹了,跟我去交差。”把二人仍带回了衙门。张二官还未退堂。衙役说:“小的奉差到了庙里看了。乔通在后殿阶上睡来,众人都前殿看戏。后殿除了和尚再无别人是真。”张二官大怒,问:“乔通,丢了多少银子?”乔通说:“一包四块,整银十两。”二官说:“不打他如何肯招?”喝令左右:“先打他二十大板!”两边答应,不容分说,五板一换,打了二十大板,把和尚打的叫苦哀哉,说:“我实无偷他的银子!”张二官动了无名,说:“还不实招?与我枷起来!”只听的衙役喊堂,掷下了大刑,把和尚就枷起来,枷的杀猪也似的叫喊成。上面说:“实招!”和尚受刑不过说:“我招了,银子是我偷了,只求饶命!”张二官说:“招了就是了。放了他,叫他画招,追出赃银,物归本主!”可怜和尚,屈打成招。回到庙中将衣物折变了十两银子,交官完案。
乔通心中暗喜,说:“饶乐了心,还白得十两银子!”乐乐的回家,一面走,一面笑,说:“不但冤了和尚,连药王爷也叫我骗了!”
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正遇药王采药回来,见乔通自言自语,圣心大怒,说:“乔通可恶!他在庙外龙阳,吾神无暇查照,就该愧悔;在我驾前起誓,胆敢说骗了我。若不报应,如何感应众生。”即唤药圣速到乔家,说:“他原是龙阳起见移祸于人,叫他立刻生出莲花痔,底漏三年,蛆蚱臭烂,步履艰难,朝夕受罪,以彰报应,不得有误。”
药圣答应,脚驾祥光来到乔通房内。见乔通将银子摆在桌上,意思要捏下两块。药圣用手一指,吹了一口仙气。乔通只觉打了一个冷战,身底下痛起来。用手一摸,立刻肿起来,疼的“哎哟”连声,面目更色。他浑家问他:“怎么了?”乔通说:“你看看屁股都肿了。”妇人一看,见起了无数的肉锥子,肿的像鼓琉璃一样。伸手一摸,随手就破,流出臭逐紫血。妇人说:“这是什么疮,来的厉害!”乔通疼的哎声不止,站立不住。药圣见报应已成,归位交旨去了。
这里乔通一日比一日重,整疼了七天才略轻些。自此,三日好两日歹,总不收口,长了管子,生出蛆蚱,臭不可闻。妇人急了,请了几个太医胡针乱灸,医药无效。就只嘴壮,吃了猪的想羊的。日往月来,整受了三年罪,还是想起讹和尚起誓,大概中了誓了罢?叫浑家药王庙上供烧香。正对着三年限满,花了个精光才好了些。此是后话不题。有谚语四句为证:
使心弄心,自弄自身。
暗使机关,神目如电。
不言乔通之事。且说这日到了八月十五日,是月娘的生日。西门庆在小卷棚挂了匾名怡情斋,就在那里摆酒。众姊妹与月娘庆寿。有吴二舅、乔大户、谢希大、常时节、聂先生、贲弟付、大妗子、二妗子、大户娘子、应二娘子、薛姑子、王姑子,都有礼物。还有李桂姐、吴银儿也来上寿。叫了南十番与李铭、吴惠。预备了供月儿的香蜡纸马。
众客到齐,在大卷棚聚景堂安席。西门庆让了座,摆上南北碗菜,把酒来斟。众人与官人拿了酒说:“今日与往日不同,新挂了匾是一喜,大嫂子的好日子是一喜,中秋节这样好天气又是一喜,一连三件喜事,可要吃尽醉方休。”官人说:“多谢吉言。”说着,十番奏动,真有绕梁之音,李铭、吴惠与春鸿、文珮唱南曲儿,十分幽雅。
怡情斋也是一样筵席。众姊妹与月娘斟了酒,丫环仆妇都拜了寿。月娘与众亲眷安了席。大家坐下,李桂姐说:“我们无别的奉敬,好好的唱两个寿曲与老妈祝寿。”说罢,与吴银儿每人唱了一个。月娘说:“干女儿乏了,叫他们唱吧。”四个家乐答应,只听的琵琶三弦,弹的美耳中听,扮了昆腔,又唱小曲,甚是热闹。
饮了一会,众姊妹猜拳行令,击鼓传花。春娘说:“今年倒有趣,这里挂了匾。咱们就在此处供月光,还要多热闹热闹。大家多吃几杯。”大户娘子说:“这块匾写的实在好,是赵字体罢?”蓝姐说:“像欧字。古语云:一字值千金。白得了三千两银子。”应二娘子道:“我只要一半银子,不要这三个字。”说的大家都笑了。又饮了一回,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月光上来了,月娘叫众丫环摆上祭礼,点上香烛。月娘拈了香,众姊妹行了礼。点了宫灯、羊角灯。众亲眷一同赏月。薛姑子、王姑子唱佛曲儿。果然是灯月交辉,一天如水。
正在热闹中间,官人见四个家乐唱完了,想起了玳安不在家。抽空子往小玉努了个嘴,先就溜了。走到玳安房中,黑影子里坐着。
少时,小玉进房。把隔扇就关了。官人一见,满心欢喜。说:“好一个随机应变的小肉儿,终日捞不着你。今日咱们可自在耍耍。”虽是下屋,倒也干净。铺着潞绸被褥,也熏的香香的。小玉禁当不起,说:“爹饶了小玉儿罢。”官人说:“玉儿,你是谁的儿子?”小玉说:“是爹的儿子。”又问:“是谁的宝贝?”小玉拿着声儿说:“是我亲亲的爹的宝贝。”官人大喜,说:“你好生侍奉我,明日我与你三娘要几颗珠子与你镶簪子戴,还给你做套好衣服。”小玉说:“我不能磕头。”复又做出百般的风情,撒娇撒痴。二人穿了衣服,小玉抿了头。官人说:“我先去了,众人还无散呢!”小玉说:“趁厨房里无人,爹先去,我随后就到。”
于是,西门庆来到大卷棚,众人早已散了。复又回归旧路,往春娘楼上来。楚云说:“爹来了?”官人进房,春娘说:“怎么不在别处?过团圆节,来我这里来做什么?”官人说:“我来睡觉。”春娘说:“往谁屋里?”官人说:“往你们俩人睡。”春娘吐了一口说:“我也不说破了。楚姐问他:脸往那里去了?”楚云说:“爹四面都是脑勺子,脸叫熊舔了去了。”官人也笑了,说:“谁与你们胡咧!弄点酒儿喝吧。”春娘说:“他答应不上来就饶了他,赏他点酒儿补补元气。”叫玉香放了桌子,摆了一桌子月饼、果子,官人、春娘、楚云三人对饮,赛着告干,左一蛊右一蛊,把楚云灌的竹叶穿心,桃花上脸,撒娇撒痴,烧的受不的。借着酒性脱了个光脊梁,露出个桃花瓣一般的白肉,两只小胳膊像嫩藕一般,戴着两个金响镯,穿着苹果绿掐金夕裤,大红乡鸳鸯兜肚,杏黄五色排穗汗巾,配着大红高底三寸弓鞋,衬着美容粉面。两鬓堆鸦,醉眼乜斜,樱桃含笑,又眸流盼,越显的千娇百媚,活像个酒醉的杨妃、灯儿下的美人。官人一见,把楚云抱起来,推着春梅进入暖阁,放下了青纱戳花帐幔。
这一夜非寻常可比。小玉香在帐外看的真切。笑语声喧。丫头看的如痴如醉,咬指托腮,一阵逆乱就睡着了。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孝哥儿荣升县令 云里守寄书认亲
却说西门庆这日无事,在书房与春鸿下棋。三盘两胜,春鸿输了一盘,官人倒输了两盘。正在观招点眼之间,进福儿跑进来说:“报喜的来了,小官人中了第一名文举,正与济南府历城县出了缺,立时补授了知县。不久到来,还要上任接印去呢!”
官人听了喜的说不上话来,说:“这才是想不到的事。”忙到上房说:“大娘子,万千之喜。”月娘说:“喜从何来?”
官人说:“你儿子不但中了,还提升了知县了。”月娘道:“是真么?”官人说:“难道我哄你不成?”月娘大喜,说:“这可是祖宗的吉星,西门之大幸也!”说着,众姊妹也来了,都与官人、月娘道了喜。春娘说:“小官人真是个争气的,明日要赶过他爹去!”官人道:“好的不用,多一个顶十个。你明日也养个比他强的,我才乐呢!”月娘说:“这比不的,上省还得人迎他去。”官人说:“你说的是。”即叫进福、进禄:“你二人先打发了喜钱,明日一早起身,接出三站,迎着了先回来一个报信,不得有误。”二人答应,出门去了。
这里西门庆预备接风治办酒席,又叫刘包叫了吴道官商量在玉皇庙打醮之事。吴道官即来与官人道喜。二人叙礼坐下,吴道官说:“老爹要打醮怎么个办法?”官人说:“小犬连登之喜,全赖上天佛祖感应,才能改换门庭。下官要烦众位替我打一百二十分寿天大醮,念几卷经,答谢天地。”吴道官说:“老爹虔诚,这是小道分内的事。小官人来了即可起经。”说罢告辞去了。别人未得准信,吴二舅、乔大户先来道喜。聂先生只喜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整乱了三日。
第四日,进禄儿先回来说:“奴才迎出两站就接着了,小官人说先与爹叩安,明日即可见面。”官人说:“他是单来的,还是同人来的?”进禄说:“是单来的,祭了祖还要上任呢!”西门庆说:“知道了。歇着去罢。”官人走到上房告诉月娘进禄回来了。将孝哥明日到家的话说了遍。月娘說:“如此,这就放心了。”说着摆上饭来。众姊妹也都来了,大家坐下。丫环斟了酒。奶子芙蓉儿抱着二姐儿说:“我们也来赶嘴来了。”月娘说:“凭大还叫人抱着,你不会走么?”伸手接过来抱在怀中,说:“跟着我吃罢。”春娘夹了一块肉说:“你尝尝好不好,我这里还有肉呢,跟我来。”二姐儿果然奔了春娘来,喂了半碗饭,递与芙蓉儿抱了去,大家才吃饭。须臾吃毕,天晚了,各自归房。官人在蓝姐房内歇了。
次日,西门庆早起了吃了早饭,正然盼望孝哥,只见进福儿先来了说:“小官人到来了。”慌的官人、月娘、众姊妹都迎到仪门。等候多时,只见满街上军民百姓来看新中的举人,又提升了县令,真是奇闻。携男抱女,拥挤不动。
又听的锣鸣鼓响,细乐声吹。玳安打着顶马,后面好少的人簇拥着,孝哥骑着马好不威武。原来张二官、李知县都接出去了,派了数十个牢子,都是青衣红帽,半分执事,板子、锁子摆列两旁,一把蓝伞先到了大门。孝哥下了马,见他头戴圆翅乌纱,身穿圆领蓝袍,腰横犀角玉带,足登粉底皂靴,两朵金花,十字披红。见了官人,父子远离,不免眼圈儿红了。请了安,叩了喜,拜了月娘,落了几滴泪。又拜了众姊妹,都喜的眉欢眼笑。这才进入里面,先拜了祖先,后拜了佛堂,复又与官人、月娘长揖,又与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金娘奉了揖。众仆妇、大小丫环都来磕了喜头。
然后诉说路上行了多少日,几时到了南京,怎的见了蓝太监,怎的留在府里住,如何款待,怎的与试官说了人情,几时入的场,怎的中了第一名;将住了三日,怎的太监老爷奏明圣上,将儿子补了历城县知县,怎的给了假回家祭祖,定于十月半一准到任的话,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又将太监寄来回书递与官人,面签上写着“贤婿大人玉展”,后面打着两颗图书。拆开一看,件件写的明白,与西门孝说的无异,满心欢喜。
于是叫丫环摆了香案,西门庆拈香答谢天地。又叫珙安打发了喜钱,赏了排军牢子二十两银子。
王经回说:“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李知县、张二官、刘学官具帖与爹贺喜。”官人说:“多礼,不敢当。”
不多时,乔大户、吴二舅、黄庄砖厂薛刘二相也来了。将让至书房,未能叙礼,又有谢希大、常时节、孙寡嘴、祝麻子、吴典恩、白赉光都来道喜。还有吴道官、任医官、潘道士和尚道坚、贲弟付、二捣鬼、聂先生、来兴儿都来迎奉。西门庆接送不了。女是左邻右舍。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与二妗子带着郑三姐、薛姑子、王姑子带着妙凤、妙趣。月娘让至上房,都道了喜。又有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郑爱月、口婆子、蔡姥姥、郑妈妈、贲四嫂、冯妈妈、文嫂、薛嫂也来了,末后是李铭、吴惠、房奉、韩毕齐来叩喜。官客在书房待茶,堂客在上房款待。把西门庆、月娘、春娘众姊妹忙的手脚不闲。大门上车马成群。正是:
运转一番新气象,时来万物有光辉。
少时,众亲友散了,堂客也散了,就只乔大户、吴二舅、大妗子、二妗子、郑三姐、段大姐、两个姑子与妙凤、妙趣未去。
官人与孝哥谢了先生。叫聂雨湖与孝哥写下“新授知县恩科文举晚生西门孝顿首拜”的全柬帖,叫孝哥先到五里原拜了祖;进了城,亲友都要去拜。孝哥答应,冠戴了,骑上马。玳安打了顶马,带着王经、进福、进禄,八个鼓手在前引路,吹吹打打,往亲友家游街夸官去了。
这里西门庆烦先生写了三十多分帖,请了众亲友定下名班大戏,叫了李铭、吴惠与两个干女儿,叫了厨子,杀猪宰羊,预备在景堂,大卷棚贺喜。
晚餐,西门孝回来说:“天太,短走不过来,那里都要坐坐,三天未必走的完。我出去先到了坟上,进了城走了十来家,日头就没了。明日早出去才好,多赶几家,去迟了,人家都要思量。”官人与月娘都说:“说的是,我儿辞不的辛苦。拜完了大总儿歇着罢。”月娘说:“他今日作了官,岁数也不小了,难叫他哥儿了,叫他小大官罢。”官人说:“很好,就这么叫罢。”于是都称孝哥“小大官人”。
说着放了饭,众姊妹也来了。大家吃了饭,丫环递了茶。孝哥说:“我在西湖看了好景致,还带了虎丘人、自行船来。”
月娘说:“你今日做了官,还改不了孩子气。”说的孝哥也笑了。官人说:“这济南府与他丈人到了一处,也该商量着娶亲事了。那里有个上了任现娶官娘子的礼?”月娘说:“你说的是,等明日完了事再从长计议。这时天晚了,大家歇了罢。”说罢,众姊妹回房。官人在黄姐屋里睡了。一宿晚景不题。
正乱着,吴二舅、聂先生来了。次是谢希大、常时节、韩主管、贲弟付当支客帮忙来了,少时,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刘学监、李知县、张二官都来了。官人安了座,未及上茶,又有乔大户、任医官、孙天化、祝实念、吴典恩、白赉光、吴道农、和尚道坚都来了。各按次序入座。先上了果酒。把酒来斟。众人与官人把盏。开怀畅饮、两廊下堂客是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郑三姐、段大姐、薛姑子、王姑子、蔡姥姥、郑妈妈,还有李桂姐、吴银儿,左邻右舍的娘子、姑娘也来了。月娘安了席,众姊妹巡了酒,里外都是四平八稳的筵席,家童使女巡酒。
一时,开了大戏,只听的锣鼓喧阗,先唱了一出《天官赐福》,第二出是《连中三元》,第三出是《五代恩荣》。
正唱着,黄庄砖厂薛、刘二相来了,说:“我们可来迟,因交皇差不能脱身才来晚。”官人说:“不晚,才唱了三出戏。”大家入了座,说:“隔席不让了。”吴二舅、聂先生看着,换了席面。二人与官人拿了酒,各赶了三蛊,才消饮看戏。小旦下了台,众客点了戏,上了笏板。后戏扮了,开了小戏。一连唱了五出。跳了加官,放了赏,开了正本《麒麟阁》的胄子。是夜,《打登州》、《大闹琼花观》,十分热闹直饮至日西时候才摆了饭,上了羹汤、点心。大客吃毕才煞了台。众客与官人道谢,各自散去。
众堂客又听李桂姐、吴银儿与四个家乐琵琶三弦唱了一回。官人与吴二舅、聂先生、贲弟付、韩主管、谢希大、常时节道乏,加摆一席果酒,七人共饮,叫春鸿、文珮、李铭、吴惠唱南词曲儿,女客散了,才撒了残席。众姊妹各自归房,不在话下。
且说云里守在济南府作参府多年。这日看京报见上有新授本城知县姓西门名孝,甚是诧异,说:“西门孝又是东平府清河县人,此事奇怪,莫不是女婿孝哥罢?但闻得他出了家,又说他回了家。有说他父还了魂,有说他又做了官,未见真假。几次我要另招女婿,奈甘雨儿誓不重婚。因此无心理会了。这几年,我这里本缺礼法,隔着省不得通信。别的是小事,万一他考中了,截取了知县,岂不误大事?须得修书一封,询听询听才好。”主意已定,即叫伴当告诉稿房,如此如此,快写书信一封,装了官封,盖了印,叫马牌子按站递至东平府清河提刑衙门告投,不得有误。伴当答应叫稿房办妥了,行递去了。
不上数日,李知县得了官封,见是提刑衙门的公文,即差衙役与官人送来。西门庆正与孝哥闲谈,玳安说:“县里差人与爹送公文来了。”官人走至仪门,衙役将文呈上。官人见红笔圈点,印封一角上写“济南府城守营参府加一级云公文一件飞递递至东平府清河县提刑西门大人衙门告投,沿途勿损,至干查究速速。”官人看了,知是亲见私书,说道:“收下了,与县令请安。”说罢来到书房,拆了封皮,内有书信一封,展开细看,见是打听孝哥几时得中,因隔省未能全礼;本处知县是否女婿;再贺亲家回阳,官复原职之喜,阖家候安。还要回信。从头至尾细看一遍,即到上房见了月娘,把来书与月娘看了。
月娘说:“这倒好。了咱们也修书一封,一面答复,一面议论亲事,岂不两全其美?”官人说:“正该如此。”即叫孝哥:“与你岳父修书一封,你的亲事就在任上娶了才好。途长路远,难道娶了来又回去不成?就说我还去呢,与你母亲一搭里到任上办完了事,我们再回来。”孝哥答应,下学堂修书去了。
将出门,聂先生来见官人。二人叙礼坐下,先生道:“小官人两场都中了,业已入了学,做了官,学生在此无事。请未老爹:还用我不用?”官人说:“此话从何说起?明日小子赴任,还要求老师作个幕宾教导着他办事,还要大大的谢候未能呈递呢!”先生道:“有何德能,敢劳望谢!若说随任一节,学生倒甚愿往。一来师徒还在一处,二来在下亦可养生。”官人甚喜。又说了些散话,先生辞去。
西门庆送至院门,又至上房与月娘说:“几乎忘了正事。”月娘说:“忘了什么了?”官人说:“今日见了先生才想起无答谢他呢!”月娘说:“这可是要紧的事,不亏人家,官从何处来?须得好好的一分礼才下的去。”官人说:“我这就办去。”即到春娘楼上叫兑了二百金、十匹大倾缎、二十匹洋布,叫玳安、王经用盘子装了四盘。
官人带着孝哥到学堂见了先生说:“小子连登金榜,身受皇恩,皆系老师教授,深费心机。我父子无以为报,叫你徒弟磕个头,备了些须薄礼,望老师笑纳。”先生说:“这可不当。教书上进,是学生的本事,得登金樘是老爹府上的阴德。老爹太多礼了。”官人说:“不可过谦,请收了罢。”先生说:“怎敢不收,但却之不当,受之无愧。”又说:“我叩谢了。”才要强跪,官人连忙搀起,先生才受了,叫胡秀收起。大家坐下,胡秀献了茶,孝哥说:“‘书内有黄金’,今日才信了。”又说了些书的好处。官人说:“我还有事呢,失陪了。”先生说:“容日拜谢。”送出月亮门,西门庆、孝哥都回后去了,不在话下,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吃螃蟹金宝献媚 就亲事父子同车
且说过了几日,聂雨湖与孝哥商量,将书写妥与官人看了,即差进福往济南府下书,给了三十两银子,定于次日起身。进福答应,收拾行囊,雇了头口。次日领了书札与官人磕了头。官人说:“到了那里将书投上,一切备细都在书。上问什么答什么,不可多言。”进福答应,出了门,上了骡子往济南府去了。
西门庆来到上房说:“日子也不远了,咱们也得商量娶媳妇之事几时起身好。”月娘说:“不过在十月初间。所有应用绸缎首饰倒都现成,不过多带银子,到那里缺什么买什么。我带了两个丫头去,叫谁跟着你们?”官人说:“进福儿先去了,再叫玳安、王经、进禄同去也就够了。雇上一顶大轿、两顶小轿,备上几匹马,用几个驮骡驮上铺盖、箱子就是了。”
正说着,玳安回说:“李知县差人送了两个长随来,还有手本在此。说这两个人很好。听见小官人不久上任,恐爹这里人少,送了来伏侍小官人的。”西门庆说:“很好。我正愁无人使呢!叫到书房里我瞧。”玳安应诺。
官人来到书房,见二人进来与官人磕了头。西门庆一看说:“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一个答应道:“小的叫李海,二十岁了。”又问那一个:“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这个答应道:“小的叫杨安,二十一岁了。”官人他二人都是眉清目秀,伶俐聪明,满心欢喜。叫春鸿把小大官人叫了来。
不多时,孝哥到了书房。官人说:“此二人是县官送来伏侍你的,看看好不好?”孝哥一看说:“好!两个聪明人物,留下罢,到任上用的地方多,还怕不够使呢!”官人说:“既如此,我就道谢了。拿我的愚弟帖子给县令道费心收下了。赏来人四两银子。”玳安答应,拿了赏封,交了帖,回复去了。官人叫李海、杨安:“你二人先在学房听候差使。”又说:“先生也是要随任去的,把胡秀换出来随我使用。厨房里乏人,王经跟我回来叫他专管厨房买办日用,省的跟了我,他姐姐闹不过来。”二人答应往学房里换胡秀去了。
官人叫春鸿看历书。十月几日是出行吉日。春鸿答应,看了一会说:“初二日是极好的日子,星神也好,又宜出行。”官人说:“既然好,就定了初二日罢。”
正说着,文珮说:“六娘请爹说话。”西门庆出了书房,见珍珠儿在那里等着,说:“你娘叫我做什么?”丫环说:“请爹吃酒,买了好多的大螃蟹,蒸熟了,等着爹呢!”官人说:“又叫你娘费心。”于是跟着珍珠儿来到金宝楼上。冯金宝见了官人堆下笑来说:“无什么好的,今日买着了顶大的螃蟹,一斤才秤三个,又肥又大,蒸熟了,请爹吃酒。”官人说:“甚好,我正想它吃呢!”丫环放了桌子,摆上姜醋碟,放上两大盘热气腾腾大红螃蟹,官人说:“真好螃蟹,必是顶盖子的黄儿。”金宝斟上酒,叫珍珠儿也坐下,三人共饮。官人指着螃蟹说:“谁会掰腿儿,拿来我吃。”珍珠儿瞅了一眼说:“我们都不会,爹自己掰罢。”官人笑了说:“这小肉儿一句话不让,往我耍嘴。”金宝说:“也是你惯的他,怎么不敢往我说。”说着,笑着,大家掰开螃蟹吃了一回。
官人说:“小肉儿过来,坐下。咱爷儿俩个唱着喝。”珍珠儿撒娇撒痴,躺在怀里喝了一回。官人说:“到底是你唱的。”珍珠儿说:“爹爱听么?”官人拉着手说:“你唱的比别人唱的好,又会哄我。唱一句爱听一句。”珍珠儿抽了他一个斗子说:“那话我可不信,有你们楚姑娘唱的好么?别说我一个,就是十个也比不上他。”官人说:“云儿你听见了?这都是你教的。我要饶了你们就饶了蝎子。”金宝说:“瞎扯臊,我好意请你吃酒,又无招你,拿人家的屁股遮自己的脸,你们好的一口气儿噙到口里怕化了,顶在口怕吓了,还说人家说的不是!”官人说:“你护着他,我就不饶你!”于是不容分说,把二人拉到屋中。官人自己拿着壶斟酒喝,把二人急的了不得。西门庆装看不见,金宝上前夺下壶来,倒搬桨把珍珠儿压在底下。金宝说:“你眼看起身了,便宜了你也不知情。”两个人顶针绪麻,把官人闹的手脚不闲,饭也无吃,连上夜抖擞精神,施展平生武艺。自起更直至四鼓方睡。
话休饶舌。这日过了重阳节,西门庆在春娘楼上坐着与春孃说:“剩了二十几日,我们就要起身了。家中一切都交给你。我们至快也得个半月功夫。门当要谨慎,小心火烛,不可往哪里去。诸事留神。”春娘说:“何劳嘱咐,一切都有我呢!有什么难办的事?就只你们到得费心,比不得白出门子,到那里娶媳妇都要想到了。天冷了,多带皮衣服。路上凉,银子多带几两。”官人说:“我已都分派了,没什么难事。就只得先打了包,闲空儿都查点妥当,装了箱子,看临期忘了。”
正说了半截话,胡秀回话说:“亲家老爹差人请爹与小官人明日吃酒,叫爹早些过去。”官人说:“又叫亲家费心。告诉明日必去。”胡秀答应回复去了。
西门庆来到上房,通知了孝哥,吃了饭,在屏姐屋内歇了,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父子梳洗已毕,冠戴整齐,骑了马,带着玳安、胡秀、进福、进禄往乔大户家吃酒去了。大户家摆席唱戏、整吃了一日酒,至晚回家。孝哥仍回上房。
官人来到蓝姐房中。秋桂接了衣冠。蓝姐说:“喝酒不喝?”官人说:“不喝了,我瞅瞅妞子想我不想?”芙蓉儿抱了二姐儿来,笑嘻嘻。官人抱在怀内搂着亲:“叫爹爹。”又学卖馍馍。西门庆喜之不尽。秋桂递上茶来,官人喝了。又与二姐儿,玩耍多会。天交二鼓,官人说:“歇了罢。”芙蓉儿抱去二姐儿。官人与蓝姐携手入房,上床安寝不题。
这日到了九月二十五日。月娘说:“日子近了。”叫小玉将头面首饰、绸缎布匹过礼之物都搬出来,又将官人、月娘、孝哥应用衣服、袍带、如意、牙笏、金绦、银两、零星事物共装了八个大箱,还有铺盖、帽盒、衣包、妆台都打点停妥。众姊妹各送孝哥人事一分,独春娘、蓝姐外有给媳妇的礼物一份,都是珠翠、首饰、项圈、镯子之类。月娘说:“太多礼了,又叫妹妹们费心。”
自二十六日起,每日各房请官人、月娘、李哥吃饭饯行。整吃了五日。
到了初一,是吴二舅的东道,借大厅摆酒。大妗子、二妗子、大户妹子、应二娘子先来了。少时,乔大户、谢希大、常时节、贲弟付、聂先生都来作陪客。与官人拿了酒,大家坐下。堂客在上房摆酒,都是一样筵席。四个家乐吹弹歌舞,唱昆腔小戏。众亲眷也与月娘斟了盅,大家畅饮。
正饮中间,薛姑子、王姑子来了,众姊妹一齐站起说:“二位师傅从哪里来?”二人道:“我们才往二舅爹那里去,听见在这里与老爹、大娘送行,我们赶了来了。”月娘让了座,二人入席说:“小大官人真是双喜三登科。”春娘说:“虽是重喜,就只娘儿们朝夕厮守,一旦远离,轻易难见,叫人过不得。”说着秋波落泪。众姊妹也觉伤心。孝哥巡了酒,拖地一揖说:“但请放心,我也无了法了,尽忠难以尽孝,作了皇王的官,就由不得己了。”月娘说:“虽是如此,但母子远离,实难割舍,我更难过。”说着流下泪来。官人说:“喝酒罢。天下事都是如此。哪里有家内养老的不上任?怎么就亲不娶媳妇,多咱抱孙子?”说的阖堂都笑了。这才举筋开怀畅。饮四个家乐调动丝弦,唱了一回,直饮至日色平西,面带春色。众人说:“吃饭罢。”官人前后照应,都不喝了。上了羹汤、点心。大家吃了,上了茶,又唱了一回,众人说:“歇了罢,明日还要起早呢!”说罢大家散去。官人与吴二舅道谢。也回了家,众姊妹各自归房。
西门庆同春娘来到楼上又摆了酒。楚云斟了盅,三人共饮。官人说:“小肉儿,我不在家不许想我,等回来加倍的还你。”
楚去瞅了一眼眼圈儿就红了,说:“娘,咱们今日记下个记号,要错最一丝,一倍罚十倍。”官人笑的了不得,说:“这孩子是个护食狗,难缠货!”于是酒也不喝了,把楚云抱入房中说:“我问你,怎么记记号儿?”把春娘也叫上床,三人不免远别之情,难割难舍。末交三鼓,三人才睡。
到了迟早,轿马骡夫都来了,上了驮子。西门庆、月娘、孝哥都冠戴整齐,先拜了祖先堂,又拜了佛堂。月娘、孝哥到各屋里拜辞了众姊妹。王六儿、如意儿、袁碧莲、芙蓉儿、楚云、秋桂、珍珠儿、玉香、素兰、紫燕都与官人、月娘、孝哥磕了头,春鸿、文珮、刘包、周老、胡秀也来拜见了。小玉、天香拜别了众姊妹。玳安、王经、进禄也拜辞了孝哥,又与春娘、蓝妹、屏姐、黄姐金姐行了礼。众姊妹与官人、月娘、孝哥各递了三杯酒。洒泪而别、
官人说:“我们去了。”众人送到大门,只有聂先生带着李海、杨安在大门等候。还有乔大户、吴二舅、韩主管、来兴儿都来送行,官人都见礼,才上了马,带着月娘送孝哥上任去了。
将出城,到了永福寺,早有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李桂姐、吴银儿在那里等候。官人与孝哥下了马,月娘下了轿,众各递了三杯酒。官人说:“回来再谢,我们还要赶路呢!”言罢上了轿马,扬长去了。到了十里亭,又有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李知县、张二官、刘学官、谢希大、常时节、贲弟付、吴典恩、孙天化、祝实念、白赉光、吴道观、任医官、和尚道坚都在那里。官人与孝哥下了马,各递了三杯酒,让在亭子上坐席。官人说:“都领了,回来再谢。天气短,晚了赶不上宿头。”说罢上了马。孝哥也上了马。玳安在前引路,李海、杨安打前站,进禄、王经跟着轿子,后跟十数个驮子。官人、孝哥、聂先生三人并马而行。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看了些荒山冻水,野店村庄。虽也有趣,奈隆冬天气,寒风透体,山径奇曲,道路难行。
这日起的早,正走中间,前面一座大山,往还三十里上下,名长蛇岭。只见彤云密布,一阵凉风,鹅毛大片,飘下一天瑞雪。骡夫说:“不好,走不得了。山下有一个腰站,今日万不能过山,赶到那里宿了罢。”官人说:“怎么走不得?”骡夫说:“此山名长蛇岭,山路陡处极极多,顶着雪走,看不出路来。住了雪,山下都冻了,万不能行。只看天晴了,看清了道儿才走得呢!”官人说:“既如此,看了店住下罢。”说罢,往前奔走。
雪越发大了。好容易赶到腰站上,只有五座店,余者都是饭铺。王经、进禄问遍了,都有客商住的满满的,再无有房子。官人说:“这可怎了?”一阵寒风刮的站立不住。众人也无了主意。先生说:“这可了不得。若无有住处,我先活活冻死。性命休矣!”孝哥也冻的乱颤,叫玳安不拘那里找半间房子避避才好。玳安答应,去了半日,都不宿客,浑身都湿透了。
正在为难之际,只见南店里出来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捆炭,低着头走。玳安上前说:“尊驾是住店的么?里面可有闲房无有?”那人抬头一看,见是玳安,玳安认出是进福,二人大笑。玳安说:“爹娘,小官人都来了,遇见了大雪,找了半天无有下处。你这里容得不下么?”进福说:“我住着两间房子。爹娘住了,咱们只可在火房里罢。”玳安说:“幸而遇见你了,不然就无处住了。跟我来,请爹娘下马要紧。”于是二人见官人,喜出望外。
进福引路,一齐进了店,在热炕上坐下。把小玉、天香儿都冻哭了。官人说:“你几时回来的?”进福说:“到了济南府,投了书,亲家老爹甚喜。赏了饭,见了两面,住了三天,就回来了。今日将过了山就遇见大雪才住下了。若不是碰见奴才再无有住处了。”官人甚喜,说:“福星高照,什么好不好,将就着住了罢。”这一来,毕竟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三续金瓶梅 31-End [清] 讷音居士(转自九众联盟)
第三十一回 二优童任意纵横 济南府婚成大礼
话说西门庆遇了大雪,在长蛇岭住了三日,好容易天晴了。骡夫说:“走得了,起程罢。”官人叫进福仍跟回去,夫妻父子带着从人过了山,至晚投窑,才会着了李海、杨安。
又行了几日,这日到了济南府的交界,早有历城县县丞带领衙役三班在驿站交界外迎接。递了手本,还有教官四衙也递了手本。西门庆下了马,大家见礼,一齐进了公馆。早有办差的伺候饭食、草料,不必细说。
次日起身,又行了两日,离府城不远,有云参府道台、知府、千户、百户、举监生员都在金亭驿馆迎接西门孝与官人。下了马进了驿馆,与岳父见了礼,又见了本府、本道,打躬长揖。西门庆也见了礼。两亲家叙了寒温,献了茶。
少坐片时,外边早有衙役三班预备了大轿、黑红帽、旗锣伞扇。伺候多时。西门孝站起说:“接印要紧。进了城再叙罢。”出了驿馆,上了大轿,喝道鸣锣,上任去了。
这里官人在金亭驿馆与云里守叙话。众官都进城去了。云里守道:“在报上见了,我说是女婿,果然不错。亲家就亲更办得好,但我实在短礼。也是越省之故,请乞原谅。”官人说:“亲家多心。你我是把兄弟,又结了亲,有什么说的。”
正说着,西门孝差人来接官人说:“大老爷接了印了,差小的们请太老爷、太夫人进衙安息。”官人说:“知道了。”与云里守一齐上马。月娘上了轿子。不多时进了济南府城,见好一个省分!三街六市,各行买卖俱全。人山人海都看新官到任。
又走了条街市,来到了县衙。只见上挂着块立匾,上写斗大的“历城县”三个大字。又见黑红帽子闪了门,进了仪门,两边是科房;进了大堂暖阁,才来到二堂;过了二堂,才是卧房、两边厢房是厨房、茶房。各处悬花结彩,新贴的对联。
大官人与云参府在二堂坐下,门子献了茶。西门孝又与官人、岳父行了礼。下首坐下。参府说:“你我文武无辖。我才说的话,此处是个冲繁疲难的要缺。诸事要小心,案件要公道。府道都与我好,有什么难办的事告诉我,自有道理。别无他嘱,我回去了。安顿了,日子多道呢!”说罢告辞出门。官人与西门孝送出暖阁回来,到了卧房见了月娘行了礼,又到书房与聂先生问了安。
又有府道来拜,都有饭食礼物。让至书房,坐一会,说了些地理情形。西门孝道了谢,二官告辞。送出府道,又有县丞、四衙、举监生员来拜,都收了手本。西门孝忙着上了轿,闪了门,摆开执事,喝道鸣锣,拜客去了。到了参府、道台、知府衙门,又拜了县丞、四衙、教官、千户、百户各衙门。
整乱了一日,至晚回衙才用饭歇息。安顿了行李,满堂点了灯烛。官人夫妻父子都乏了。丫环铺了床,各自归房安歇不题。
且说春梅自从西门庆起了身,就把春鸿留在楼上办理家务。白日里交发帐目,晚夕留在楼上过夜。一黑了就关了院门,与春鸿同起同坐。每日晚上摆酒,连楚云也挂拉上了。三个人打的如漆似胶,但愿官人一年不回来才好。
一日,春鸿喝醉了,与春娘跪下说:“儿子有句话说。不知娘你依不依。”春娘笑了说:“你这囚根子,越发胆子大了。你与楚云偷馋摸嘴我不说什么就罢了,还敢说什么。”春鸿说:“好亲娘,咱们乐一乐。”春梅虽嘴里如此说,心里巴不得一声儿呢,说:“你敢把楚云抱进去,我就依你。”春鸿趁着酒性说:“这有何难?”把楚云抱住要往屋里去。楚云臊的红了脸。打挺竖直立,那里肯依,把头发都滚散了,吐着沫唾着说:“这小兔子疯了!娘还不打他,叫他上房?”春鸿酒也闹上来了,哪里管得?楚云只穿着大红膝裤,鹦哥绿的兜兜,绣花汗巾,衬着丁香小脚儿,还与春鸿挣扎。把春鸿按在地下,露出一身白嫩肉,穿着月白细夕裤,大红汗巾,绣花兜肚,带着一个鸳鸯香袋。二人滚在一处。春娘看着笑成一团,说:“楚姐,那不算,把他都给我剥了。”楚云才要解他的汗巾,不防春鸿把楚云的裤腰拉开了。楚云臊的撂下春鸿往屋里就跑,被春鸿赶出来。春娘也跟来看热闹,春鸿就把隔扇关了。
自此更熟了,每日寸步不离。不在话下。
再说文珮见春鸿搭上了春梅,这小优儿心如火热,虽与金宝有首尾,一心爱上了秋桂,总无得手。这一日,信步走入花园,可巧遇见秋桂从里往外来。文珮:“说姑娘哪里去了?”秋桂说:“管我呢!找你哥哥去了。”文珮说:“谁是我哥哥?”秋桂从袖子里掏出了个白兔儿说:“这不是你哥哥?我买了一对,不知什么时候这一个跑到花园里来,整找了这半日,才从太湖石窟窿里陶出来了。这个兔子淘气的很,他准是想他爹了。”文珮笑个不了:“你骂的巧。我问你一句话。”秋桂说:“什么话文说你瞧见藏春坞的红耗子无有秋桂说别说瞎话了,世界上那有红耗子。”文珮说:“我也说无有。前日我与春鸿特意去瞅,不但是红的,都有一尺多长。你不信,跟我瞧去。”秋桂说:“这倒是个新样儿。咱们就走。”
于是二人过了山洞来到藏春坞。秋桂说:“在哪里?”文把门关上说:“在这里头呢!”秋桂这才明白了上他的当,羞的面红过耳,说:“你这囚根子疯了?看有人来!”文珮说:“好妹妹,想杀我了,你行好罢!”秋桂说:“我不好骂,你爹不在家,你们都要成了精了!你看春鸿小兔羔子,天天在二娘楼上。眼热了,今日你这小娼妇又来缠我!我可不像楚云招汉精似的,招着我是打!”文珮说:“我情愿叫你打杀了。想出去不能。”于是不管青红皂白,把秋桂按住,硬会巫山。
原来秋桂是个端正女子,虽经常与春鸿、文配在一处,从不正眼着他,就是殴斗玩笑,也不过伙伴中取笑而已,从无真心,故此不甚理会。今日因前缘注定,脸对了脸,才细看出文珮的好处。秋桂动了怜爱之心。才实意贴在文珮身上,说:“我今日从了你,千万不可坏了良心。以后我也不骂你了,断不可告诉人。”文珮说:“不劳嘱咐,我知道。”两意相投,百般恩爱,海誓山盟。文珮看无人,溜出,来出了角门往书房里去了。
话分两头,单说西门孝到了任,过了十余日,大官人骑马来拜云里守。门上通报,云参府出迎,让至书,房叙礼坐下。内司献了茶,西门庆说:“今日特来商议娶亲之事。早些办了,我还要回去呢。”云里守道:“亲家那里定了日子,我这里俱已齐备了。”官人说:“我们看了冬了至月初三日是上吉嫁娶吉日,定于本月二十五日过礼好不好?”云里守道:“好极了,就是的。”说着叫了搭了桌子摆上山珍海味、南北筵席,让官人上座,云参府作陪,把酒来斟。云里守道:“咱们是旧日的弟兄,今日虽都做了官,不可太客套了。我这里备些妆奁,一切应用都在小弟身上。”官人说:“既如此,多谢盛情。”又饮了一会,上了割刀点心。
吃了饭,递上茶来,只见月窗上一片竹影,远远有鹤唳之声。官人说:“窗外是何所在?”参府道:“是我的小花园。亲家高兴,何不看看?”官人说:“正要赏鉴。”二人出了书房,进了钻山门,后边便是,进了花园门,里边虽是隆冬景况,有几处甚是幽雅,只见大湖石、松竹梅花、仙鹤麋鹿,像轴古画。走了好一会,过了花神庙来到一个亭子上,只见堆着一块山子,周围都是梅花,红白相映,甚是有趣。二人进入里面,四面都是玻璃窗户,放下帘子来,满屋里喷雪。
伴当献了茶。官人见架上诗书、墙上字画说:“亲家太乐了,有这等有所在。夏天还不知怎样好呢!”云里守道:“夏天还无春天好。我这一片桃杏垂杨柳,甚是茂盛,开了花十分可观。”又叙了回散话,官人道:“我回去罢,还有事呢。”云里守道:“既有事,不敢强留。”二人步出花园,送出暖阁,西门庆回衙去了。
来到后堂,见了月娘,把前后话说了一遍。月娘说:“就娶在这屋里,咱们挪在罩房里,那里又干净又暖和。”说着西门孝退了堂。月娘将定了月外初三日娶亲之事告诉明白。西门孝道:“父母定期,谨遵严命。”
话不可重叙。到了二十五日,官人下了四套衣裳、两副头面,还有铺盖、被褥、袍带、尺头、棉花、羊酒等类。云里守次日又请女婿赴席,叫了一台戏。连西门庆、月娘都请了去,大摆筵宴,坐了一日。
到了初二日,参府送了十六个皮箱,还有床帐、桌椅、妆台、衣架、古董、玩器、冠袍、带履,摆了半街。衙门里结彩悬花,大摆酒席。请了府道、四衙、县丞、教官,还搭了一个大戏台,叫了名班大戏。守府、千户、百户、团练送到了嫁妆,坐了席,吃了栏门酒回去了。这里开了戏,阖家欢乐。六房经丞主簿带领衙役三班即了喜,直吃至日落西山。
是晚,这里用八人大轿、全副执事、十六个灯笼、十二个鼓手,月娘娶亲,三更天请云小姐上了轿。两个陪房,云夫人送亲,灯球火把,将小姐娶到县衙,拜了天地。西门孝揭了盖头,一看见这小姐,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就只枣糖色身子略胖些。西门孝甚喜,想道:“此人美而丰厚,必主大贵。”又见两个侍女倒是粉团一般,都有十六七岁,越发欢喜。
列公:云里守只有这个女儿,爱如珍宝。虽他啬吝,待小姐说一不敢奉二。生的时候,天降细雨,故乳名叫甘雨儿,今年才十八岁。自幼读书,诗词琴棋,样样都是好的,女工针黹,无所不会,且又性格纯良。陪了来的女子,一个叫青鸾,一个丹凤,都是小姐自幼伴读的丫环,两个都是千伶百俐,且会弹唱歌舞。西门孝见了怎不欢喜?
天明了,前边开了大戏。众客都来贺喜。二堂上调开桌椅,上了四平八稳的筵席。西门庆斟了酒,大家开怀畅饮。小戏唱乏,跳了加官,放了赏,开了胄子,上了割刀点心。吃了饭,茶罢,至晚众客散去。
西门孝入了洞房。月娘与喜婆打发合卺,坐了帐,吃了子孙饽饽,长寿面,回房去了。喜娘服侍新人上了床,带上隔扇,在窗外听喜。半晌,听的甘小姐哭泣,又听得床响、喘息之声。喜婆溜到罩房见月娘道喜说:“娶着了!”月娘说:“怎么?”喜婆说:“我在那里听了半日,只闻得小姐哭注,总无听见说话。又半会才听见床响、喘息之声,岂不是大喜?”月娘说:“参府的千金有什么差迟?你乏了,歇着去罢。”一宿晚景不题。
到了次日,新人下床,青鸾、丹凤服侍着梳洗。云夫人来了,上了头,冠带已毕,带出来与官人、月娘磕了头,拜了堂,摆上了缘饭。月娘让亲家母坐了席,外边鼓乐齐鸣。
吃了饭,云夫人告辞。母女难割难舍,嘱咐了好少的话,才出了房门。月娘递了拦门盅,新亲去了。这里阖衙欢庆,大摆筵宴,不在话下。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女戏班蜂狂蝶浪 游行院二童吃钉
却说春梅与春鸿打得火热,与楚云三人缠成一团。这日,春鸿与春娘要了二十两银子。这小优儿一心不足,搭上文珮两个人,白日里花街柳巷胡串,晚夕不是在春娘楼上缠绕,就是在书房与文珮私合。二人每日吃得无酒三分醉。
这日,二人商量着要到狮子街女戏下处逛逛。二人穿了新衣,摇摇摆摆到了那里。老板认的是大官人的幸童,怎敢怠慢?二爷长二爷短,百船迎奉。叫美姐与三元陪着摆酒。四人对坐,拿了乐器来弹唱昆腔小曲。春鸿带着美姐,文珮带着三元,真像两对美人。饮了一回酒,春鸿说:“爹不在家,怕你们想他,我们来与你们接短,要好好的叫我们乐乐。要怠慢了,爹回来,你们不得便宜。”美姐说:“那里的话,二位小爷是爹的什么人!我们敢敬错了不是?我们虽是爹包着,咱们倒是亲人。”说得二人大喜。文珮叫三元坐在怀里一递一口吃酒。春鸿拉着美姐的手说说笑笑。
文珮说:“咱们今日打个官铺好不好?”春鸿说:“就是,那才有趣儿。”又饮了几盅,美姐说:“这个盅子不济事。咱们饮个套杯。”叫老毛换了套杯,只见杯上画的都是春意,二人大喜。自小杯饮起,还未到大杯,二人酒有八分,说:“咱们照这样式样,看他们会不会。”二人把美姐、三元拉到屋里。四个人像一本册页,男女都赛粉团儿,配着红绿兜肚、三寸金莲、白脸红唇,恰似巫山佳境,别一洞天。老毛满满添了一盆炭火,放下帘子来。春鸿与美姐颠鸾倒凤玩耍,珮文与三元凤友鸾交调笑,四个人缠成一处。萍水相逢,如漆似胶。
此话怎讲?万事不出“道理”二字。他四人都在青年。春鸿、文珮又生得粉嘴粉眼,且终日跟着西门庆学的千般风月,万种轻狂,美姐与三元怎不欢喜?春鸿、文珮软瘫热化,输了个满盘。看了看天不早了,才下了床穿好衣服。老毛端了茶来,二人喝了,定了定神,说:“日已落了,看关了门。咱们回去罢。”说罢,二人留了六两银子回家去了。
春娘正盼着,只见春鸿进来,春娘说:“你往那里去了?”春鸿说:“一个朋友邀我吃酒,耽搁了半日功夫。”楚云说:“信他的话,不知往那里浪汉子去了。”说罢摆上酒,三人共饮,只喝了两盅就困眼朦胧,楚云在春娘耳朵上说:“别叫他,等他睡着了自有道理。”说着,春鸿睡着了。春娘说:“怎么收拾他?”楚云说:“咱们把他抬进去验验。”春娘说:“正合吾意。”于是叫玉香帮着,三个人将春鸿抬起。酣睡如雷,七手八脚抬下床上。才要验看,春鸿惊醒,说:“你们要怎着?既剥了我,你们往那里跑?”不容分说,缠成一团。玉香得便带隔扇跑了。
话分两头。且说秋桂自从与文珮相处一次,每日只想着他,就只不得方便。可巧,这日蓝姐与二姐儿玩耍了半日,二姐儿单要跟着娘睡。将点上灯,蓝姐就带着二姐儿躺下了,对奶子、秋桂说:“你们也睡个早觉儿。”秋桂说:“芙蓉儿早睡了,我去关门。”蓝姐说:“睡去罢。”秋桂得便把隔扇倒掩,出了院门,一直往书房里来。一面走着,心中暗喜:这是天缘凑巧。笑嘻嘻来到书房,只见文珮一个人打开了铺盖卷,头朝里躺着。
秋桂蹑手蹑脚坐在床上推了他一把,文珮吓了一跳。见是秋桂,喜上眉稍,说:“你从那里来?”秋桂说:“我想你非止一日。今日得空儿特来瞧你。”问:“春鸿在那里?”文珮说:“他有好地方去了。自爹出了门,那一夜在这里?”秋桂说:“他往那里去?”文珮说:“你还不知道呢?他与二娘那里搭上了。每日只在楼上吃喝弹唱,离不开了。”秋桂说:“我怎么不知道?故意的问。”文珮说:“今日你来的巧。这里无人来,跟着我睡罢。”秋桂说:“不是俺娘睡的早,我如何能来?你把门关上,咱们自在自在。”文珮忙关了门说:“还有吃喝呢!”书隔上取下一壶酒来,火盆里添上炭,还有两包干果子,一包瓜子儿,一包核桃仁。把酒温了,无有碟子,就着纸包儿,二人对饮。
文珮说:“爹去了二十几日了,好歹的别来才好。但愿多耽误些日子,咱们多乐几日。要来了就难了。”秋桂说:“就是不来,我也轻易出不来。总得遇了巧,咱们才得一处。我家娘管的太紧,不像二娘、六娘的丫头,由着性儿。你可怕什么,不见我还有六娘呢!”文说:“这是那里的话?”秋桂说:“你别哄我,早就知道你们有首尾。前日在玩花楼下亲眼目睹你与六娘做什么来。”文珮无言可对,说:“你怎么瞧见了?”秋桂说:“打发了晚饭,无心走到那里,听见楼下有,人从窗缝儿一看,原来是你们二人弄鬼。一个像急狼见肉,一个像偷油的耗子。瞧了个足性,我才回来了。”文珮也笑了说:“既你看见,不别瞒你。千万不可告诉人。”秋桂说:“君子不夺人美,与我腿事?咱们喝酒罢。”
又饮下两盅,文珮说:“别喝了,留两盅,咱们躺下喝。怪冷的,坐个什么劲儿?”秋桂说:“很好,躺着喝暖和。”
于是二人脱了衣裳,把灯放在炕桌上,上了床钻入被中,斟上酒,一面玩耍。每人才喝了一盅酒就没了,文珮说:“咱们两口子睡罢。”秋桂打了他一下说:“小兔子,越发好了!谁与你是两口子?”文珮说:“你不与我是两口子,怎么跟着我睡?”秋桂无言。他二人打牙讪嘴多时,鱼水和谐。鸡叫了方罢,忙起来穿好衣服。秋桂说:“趁无亮去罢。”文珮难舍难分。无奈开了门,秋桂看着无人,一溜烟儿就跑了。
少时,春鸿进来说:“你倒起得早。今日无事,咱们吃了饭逛逛去。”文珮说:“往那里逛去?”春鸿说:“咱们到院里走走好不好?爹在家不得出门。他们常在那里,我总无去过。我很爱韩金钏。你爱那一个?”文珮说:“我爱董娇儿,只不认得他们的门。”春鸿说:“你太怯了。到了丽春院还愁无人带了去?”文珮说:“如此快吃饭,咱们就去。”说罢,忙着吃了饭,茶也不喝。
二人出了大门往院里来。将进了院门,早有帮闲的认得春鸿、文珮说:“二位逛来了?要往谁家去?”二人说:“我们要到韩家、董家逛逛。”帮闲的:“说二位跟我来!小的送了去。”春鸿、文琲大喜,跟着他走不多时,说:“这就是韩家,董家与他一墙之隔,二位略站站,等我叫出人来。”说罢,进入里面,说:“有客来了。”鸨子答应,迎出来说:“二位里面坐。”帮闲的说:“二位去进,用小的叫一声就来。”二人进门直入房中坐下。鸨子说:“有客来了,姑娘们快来。”韩金钏答应走来一看,大家笑了说:“我打量是谁,原来是二位小爷。”又说:“可见是爹不在家。若不然,请也请不至。”先递了茶,忙叫鸨子摆酒。春鸿说:“我们两个人,你一个人,那里张罗得来?还得把董姑娘叫了来才好。”金钏说:“更好了,即叫人叫董娇儿去。”
这里二人满屋里细看,只见是三间厢房,糊的雪洞儿一般。外边设着桌椅、火盆,也有字画、盆影,里间设着床帐、被褥、衣架、妆台,扑脸的热气,满屋里喷香。
少时,董娇儿来了,道了万福。四人入了座,摆了十二个三菜碟子,把酒来斟。董娇儿说:“今日是天缘奇遇,想不到二位光临。”春鸿、文配说:“渴想多日,特来打搅。”酒过三巡,拿了琵琶来。二人弹了一回,各唱一曲。文琲甚喜,叫韩金钏、董娇儿弹唱卖弄喉咙,自唱自饮,叫婊子挨近身边。春鸿带着金钏、文珮带着娇儿,又唱了一回,越看越爱,一对一口的吃酒。又猜了一回拳,都是春鸿、文珮输了,被婊子一连灌了几盅酒。又见他百般迎奉,那里受得?把他们带到屋中,蜂逛蝶恋,金钏与娇儿爱的爱不得,拿出平生的本事来,二人那里当得?起跑出房来,笑成一团。光着脊梁,复又进房穿好衣裳。
正在拉拉扯扯之间,只听外面来了两个人,大声道:“什么人在此,还不出去!”春鸿、文珮,从窗之眼往外一瞧,见两个人恼眼眉眼。宣拳掳袖,走进来,连叫鸨子不绝。鸨子吓的乱颤,说:“二位爷息怒,不甘我事。你老进去瞧。”二人说:“你们虽是道旁的驴——有钱就骑。他们姐儿俩原是我们包下的,谁许他接人?快给我赶出去!”
春鸿、文珮大怒,从屋里跳出来说:“你们是什么东西!要赶出谁去?”二人一看是两个后生,那里放在眼里,说:“我们不打你就是造化,还敢出口伤人?还不滚出去,省得太爷们动气。”春鸿、文配开言大骂,说:“你认认我们是谁?”二人那里管得是谁,连声喊叫,抡拳乱打,说:“我看你是那班里的小旦,人家不要的儿子,太爷高兴挂的着你,胆敢与我们撒野。”说着又扑了上来。春鸿、文珮那里支持得住,说:“敌尔不过。”夺门跑了。
看官:说了半日,还不知这两个人是谁。一个叫鲁华,外号草里蛇;一个叫张胜,外号过街鼠。二人是本地的土豪,发了些外财,都是没良心的钱。所以,眠花宿柳,聚赌窝娼,包占着韩金钏、董娇儿。非止一日、今日见春鸿、文珮在此,从无见过,如何认得?故此气的暴跳如雷,打了一架。两个婊子吓的面如土色,给草里蛇、过街鼠跪着说:“二位老爷息怒,这祸惹的不小。”二人连忙搀起说:“谁惹了什么样祸?”婊子说:“你们太岁头上动土,吃不了要兜着走呢!还说我们胆子大接了别人。才打的那两个人是谁?”二人说:“不认得。”金钏、娇儿同说:“他是西大官人的幸童,一个叫春鸿,一个叫文珮,谁敢惹他?”草里蛇说:“坑了我了。”过街鼠说:“我的眼睛瞎了。要知道是二位舅舅,我们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他就是往我们家去,看见也早溜了。这可怎么好?咱们可活不成了。”越说越怕,只急的汗似蒸笼。婊子说:“悔之晚矣,只可听命由天罢。你们二位先别出去,听一听再作道理。”二人无言,低头叹气。
说着,只听外面叫门。鸨子开了门,见是四个捕快公差提着铁锁,拿着印牌,说:“快叫鲁华、张胜出来,老爷堂上立等对词。”鸨子闻听,魂就冒了,忙进去告诉二人。鲁华、张胜也呆了半晌才回过气来。只听差人等不得,说:“不用装死儿,滚出来罢!”二人藏在门后头浑身打颤。公差大怒,闯进厢房,从屋里掏出来,不容分说,锁了去了。
原来春鸿、文珮被两个光棍打了一顿,虽无重伤,娇皮嫩肉也赚了几块青肿。气闷不过,二人跑到提刑,所见了张二官,一五一十,具实告了状。春鸿原伺候过他,又是大官人得宠的人,岂有不偏着他的?说:“这两个人太可恶了!”即差了捕快询知是鲁华、张胜。火上浇油。故此锁拿到案。
张二官立刻升堂,把两个人带上月台跪下。张二官说:“你们就是本地土豪有名的光棍?本官不拿你就是造化,还敢大闹行院?无故伤人,甚实可恶。与我拉下去先打四十板再问。”青衣喊堂。不容分说,当堂按倒,每人打了四十大板。只打的皮开肉绽,口叫青天饶命。张二官说:“丽春院是本县的官妓,无人不往。你二人胆敢包占,不许别人出入,是何道理?”草里蛇、过街鼠只是磕头,说:“知过必改。”张二官又问说:“本官断后,还敢欺人不敢?”二人叩头说:“再不敢了。”张二官说:“也无什么问的,带下去,把他们着两面大枷枷号了,辕门示众。”说罢退了堂。衙役将二人带去,戴了长枷示众去了。
这里春鸿、文珮打了上风官司,给张二官磕了头,回到家中。二人来到书房对说已往之事,又是气又是笑。气的是美中不足,笑的是有的土豪叫他们治服了。文珮说:“这倒好了,明日咱们再去,管保无人惹,你我由着性儿乐罢,就只身上疼。”春鸿说:“我也是如此。古语云: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二人越说越有趣。大笑了一回,觉乏了,躺在床上睡了,不在话下。这一来,毕竟又当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普静师途中点化 众亲友团拜接风
话表西门庆在历城与西门孝完限婚,过了满月,与月娘说:“大事已毕,我也该回去了。”甘小姐闻知说:“公婆在上,千山万水为儿女到此,那有才完了事就回去的理?”官人道:“日子也不少了。我是官身子,难以久留。”
说着西门孝退了堂,甘小姐将公婆要回去的话说了一遍。西门孝道:“断无此理。想是儿媳缺了孝道,父母如何舍得?”
官人道:“说那里的话?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在这里,你母亲是闲人,我的事多着呢,如何住得住?”西门孝说:“爹爹说的是,官差要紧。留母亲多住几个月罢,慢慢的再去。”月娘说:“也罢,你先回去,过两个月再来接我。”官人说:“就是的。”商量已毕,官人定于后日起程。拜辞了云里守、阖城大小官员。
次日,县中大摆筵宴,仍叫了一台大戏。从官都来饯行,整吃了一日酒。叫玳安、王经收拾了行囊,留下进福、进禄伺候月娘。云参府送了一分路饭、四匹马,府道也有礼物。父子整说了半夜话不,忍分离。甘小姐备了一分请安的书信。西门孝也有一分叩喜的禀帖,备了二百两银子、吃食、路菜,整忙至四更,官人睡了,西门孝才安歇。
到了次日,官人辞了月娘、甘小姐,各备了三杯酒,恋恋不舍,送官人出了暖阁,上了马。西门孝与聂先生同行,出了城,来到十里亭,早有云参府与阖城的官员在那里送行。西门庆下了坐骑,众人递了酒。父子、亲家洒泪而别。官人上了马,玳安引路,王经与骡夫驮子跟随。说:“太慢了。”于是加鞭顿辔,经捕清河县大路而来。
走了几日,过了长蛇岭,只觉天寒地冷,凉风扑面,少不得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往前奔走。
这一日正走中间,只见一个和尚往着官人稽首说:“善哉,善哉!”官人一看,认得普静长老,连忙下了马说:“师傅往那里去?”长老道:“久等多时,有紧要话特来见你。”官人说:“不知何事,愿闻。”长老说:“随我来,到洞中自然明白。”官人说:“洞府在那里?”长老说:“不远,过了山坡便是。”于是二人上了山坡,是一片松林,出了松林到了一个所在,好一座洞府!只见山峰叠翠,松柏丛生,掩着古洞。涧水潺潺,白云霭霭。过了石桥,进了洞门,绕了几个湾子,见一个大石旋,中间一个石床前,一个石桌上放着几卷经、两部书,一个香炉、一个木鱼,别无他物。长老让入里面,二人在蒲团上坐下,从后出来了两个道童献了茶。
禅师道:“并无别事,贫僧有两套书,不知你爱看不爱看。”官人说:“不知什么书,老师指教。”禅师从桌上取来说:“即此书,请看。”官人接来见一部写着《参同契》,一部写着《悟真篇》。展开看时,两部都是道书。“此书何用?”官人问道。长老道:“你那里晓得此书玄妙?因你尘缘将满,沿有清福。贫僧送你悟去,少不了长生之体。若不醒悟,到那时恐性命之忧。限你五年,后会有期。不留坐了,看误了正事。”说罢闭了二目,再不言语了。官人还要细问,奈长老入了定。无奈,向上拜了四拜,自己拿着书,也无人送,出了洞门,回归旧路。
走出松林,下了山。见了玳安、王经,将到了洞府得了两套书的话说了一遍。二人接了,也不在意。上了骡子说:“天不早了,赶路罢。”官人上了马,带领从人上了官塘大道。话不可重叙。又走了几日来到清河县的交界,投店往下。玳安说:“爹不先着人回家送个信么?”官人说:“你说的是。”就着王经先去:“问众娘们好,说我一路平安。”王经答应,前站去了。
两三日来到家中,王六儿先迎出来。王经先到春娘楼上请了安,说:“爹明日就到,大娘还住着呢。叫上的先来送信。”众姊妹都来了,问了大官人的起居,得知一路平安,无不欢喜。独春鸿、文珮老大的不愿意。王经又问了众仆妇丫环好,还带了些土物分与众人,都与王经接风不在话下。
到了次日,西门庆到了十里亭,早有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吴巡检在那里迎接。官人下了马。叙了寒温。来接的衙役三班磕了头。官人说:“众位多礼,实不敢当。到城中登门谢步。”说罢,上了马,喝道鸣锣,进了清河县城。
到了家内,众姊妹接到仪门,都掉了几滴泪,春娘拉着官人的手进临里面说:“昨日王经回来说,今日来。也无别的,叫他们在燕喜堂备了点酒儿,叫了李桂姐、吴银儿与你接风。”官人说:“又生受你。”说着来到燕喜堂。蓝姐、屏姐、黄姐、金姐都与官人道了喜。众丫环仆妇与官人磕了头。楚云递上茶来,官人另瞅了一眼,说:“我先行了礼再喝酒罢。”于是先拜了祠堂,又拜了佛堂,这才入了坐。李桂姐、吴银儿与官人叩了喜,说:“不是我们也接出去了,怕遇见人。我们在这里藏着呢!”上了南北碗菜。春娘先递了酒,众姊妹各换了盅。大家坐下,玳安说:“韩主管与来兴儿与爹磕头。”官人说:“知道了。”上了小吃点心,李桂姐、吴银儿与三个家乐弹唱起来。阖堂欢乐。
官人说:“我不在家无甚么事罢?”春娘说:“老规旧例,有什么事?连狗毛鸡翅一样照旧。”蓝姐说:“娶的新媳妇好么?”官人说:“娶着嘞,不但人物好,极好的脾气,还赔了两个丫环。我还忘了儿子媳妇都有书札与你们叩安。”
正说着,玳安回报:“衙门里官员来拜,小的答应回去了。”少时,吴二舅、乔大户来了,官人只得迎接让至书房。春鸿、文珮递了茶,又有谢希大会了常时节、贲弟付、孙天化、祝实念、白赉光也来了与官人接风,都与西门庆道了喜,叙了寒温。整乱了半日,大家散去。
官人复到燕喜堂,才开怀畅饮。正饮中间,只见对过玩花楼上落着两个鹊雀,望着官人连叫数声。官人说:“鹊雀噪噪,定主喜事。”蓝姐说:“我猜着了,别应在二娘身上罢。我们算着二娘是不久的月子,与爹养个小哥儿,岂不是喜?”春娘说:“我也不明白了,人家带了身子不显眼,我这身子重的委。”蓝如玉说:“姐姐也防着些风火事,别当儿戏。”说的官人也乐了。
又痛饮了一会,说了些在路风霜,又说些月娘母子离不开不能来的话。李桂桂、吴银儿又唱了一回,拿上饭来。吃毕,天晚了,满堂点起灯烛。
西门庆说:“我乏了,咱们歇了罢。”说罢,站起,同春娘往楼上来。楚云搀着官人上了楼。玉香递了茶,也无喝,说:“咱们睡觉罢。”春娘说:“也扎挣着些,怪事拉拉的,忙什么?”官人那里等得,拉着春梅、楚云进了暖阁,说:“咱们躺下说话儿。今日可要罗唆了。”春娘瞅了一眼。三人解衣上床。远离胜似新婚,相亲相爱,至四更方睡。
到了次日,同下牙床。梳洗已毕,官人惦着二姐儿先到蓝姐房中,又到各屋里看了一回。来到书房,想起蓝太监的好处,即修书一封,着来兴儿雇了头口,给了二百两银子,连盘费,顺便贩些绒线,打发上南京去了。分派已毕,叫玳安备了马,带了胡秀、衙门三班往各衙癯拜客去了。
去了半日,回家换了衣服,又到药铺、绸缎铺与贲四、韩二算了一回帐。至晚回家,往蓝姐房中来。秋桂接了衣裳,摆了酒。官人与蓝姐对坐,把酒来斟。饮了一回,奶子芙蓉儿抱了二姐来与官人请了安。官人抱在怀中说:“早晨未能细看,两个月未见,长了许多,衣服都短了。”蓝姐道:“俗语说:孩儿好养债难还,再过十年就要钱。”说着,酒到了半酣,眼瞅着两个玉人,说:“咱们睡觉罢,也叫秋桂跟着睡。”蓝姐说:“这人渴急了,恐怕不够本。”于是三人共入罗帏,不免旱苗得雨,不必细说。
话不重叙。自西门庆到家,一夜无闲。第三夜是葛翠屏,第四夜是黄羞花,第五夜是冯金宝,按次歇宿。
这日在金宝楼上睡至日出三竿才起来,梳洗已毕,有李铭、吴惠与官人叩喜,又与众姊妹请了安。李铭说:“爹的干女儿无甚孝敬,明日治一桌酒请爹过去坐坐,叫吴大姨作陪,唱几个新曲儿孝敬爹。”官人大喜,说:“又生受你们了,明日必去。”留下二人吃了饭,告辞去了。
到了次日,官人叫胡秀备了马,带上眼纱往院里来。鸨子与官人磕了头。李桂姐、吴银儿接出房来,迤门设着桌椅,让官人上座,二人下陪。上了五湖四海的席面,二人递了酒,同席消饮。桂姐说:“爹去了两个月,想杀我了。无以为敬,我们新排了几个带把儿的曲儿唱与爹听听。”说罢弹起琵琶来,娇声嫩语,每人唱了一个。果然清新美耳,把西门庆喜的眉欢眼笑,说:“真排的好。编的近情。”二人见官人夸奖,越发加倍的逞能,又唱了两个。官人说:“咱们划一拳。”桂姐挽起袖子露出了雪白的胳膊。说:“咱们就划!”与官人划了半日,西门庆输了。吴银儿也挽了袖子,戴着两个响镯,说:“和替爹挡一拳。”才一伸手就输了。官人说:“喝酒罢。”银儿说:“我替爹划,还是爹喝!”官人无奈,喝了盅。又划了一会,官人赢了一拳,倒输了五拳。又叫二人多灌了几盅。酒有八分,二人又撒娇撒痴,百般迎奉。西门庆锁不住心猿意马,拿出行院的本事,狂了个本利还家。二人要把官人买住,做出轻狂虐浪,奇巧的睡情,把官人哄的心痒难挠,整缠了半夜。
次日,胡秀来接,西门庆才起来。梳洗已毕,骑了马回家去了。
这日是乔大户与官人接风,请了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作陪。叫了对子女戏,请了众姊妹赴席看戏。先是西门庆来了。后是众姊妹,都是新衣绣裙,满头珠翠,打扮的花枝招展,带着丫环过来。谢希大、常时节也来了。乔大户让至大厅,对面搭了一个大戏台。大户娘子迎接众姊妹,让到两厢房堂帘内坐下。三处摆了干鲜果品,上了南北碗菜,都是一样筵席。把酒来斟,开了大戏。
吴二舅来了,说:“我来迟了。将穿上衣服,叫一个打药的拉住了。他配的是眼药,耽误了许多功夫,我才来了。”
众人让坐,看戏饮酒。头出唱的是《大佛升殿》,都是金脸、新行头,甚是热闹。帽儿唱完,美姐、三元下了台。请众人点戏。官人点了一出《打樱桃》,大户陪了一出《踢气球》,吴二舅点了一出《送灯》,谢希大、常时节说:“咱们点一出热热闹闹的胄子,叫他们唱《凤仪亭》,又吉祥又热闹,好不好?”官人说:“很好。上了笏板,就唱这个。”
厅上点毕,美姐、三元又到两厢里请众娘子点戏。春娘说:“我们人多,也点一出《盘丝洞》的胄子。”大户娘子说:“很好。我陪上一出不戏。你们加一出《胖姑学舌》。”堂客点完,二人回后台去了。
少时,按次扮出来,果然角色。小戏唱完,跳了加官,放了赏,上了热吃点心,开了胄子,唱的是《吕布戏貂蝉》,王司巧定连环计,十分热闹。又开了《盘丝洞》的胄子,唱的是七个蜘蛛精洗澡,孙大圣大战蜈蚣精,只听得把子乱响。须更唱毕。
天晚了,大官人、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都先告了辞。大户娘子留众姊妹到卧房里坐,还有申二姐、郁大姐两个瞎姑儿。重新摆了酒,说了两回书。天交二鼓,官人差人拿灯笼来接,众姊妹才回家去了。一宿无话。
次日是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张二官、李知县、刘学官东道,也是名班大戏,整吃了一日酒。
官人至晚回家,爱上了胡秀,且不到各房,将他带到学堂空房里,趁着酒性,关上门,说:“你想杀我了。”胡秀假意推辞说:“有春鸿、文珮还稀罕我么?”官人那里肯依,旧情欢会。胡秀半推半就。
话不可重叙。接连又是把兄弟治酒接风,整乱了半个月。
日往月来,不觉腊尽春来,过了年,又到了元宵佳节。西门庆在玩花楼摆酒,满楼上挂了纱灯、宫灯。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金姐都穿着细毛皮袄。绣花皮裙。满头珠翠。衬着绫袜弓鞋,三个家乐也是穿绿挂绿,打扮的花枝招展。西门庆上座,众姊妹下陪。上了出笼的热菜,把酒来斟。下边三个美女,吹弹歌舞。小丫头在楼下放花炮。
天气和暖,开了楼窗,往外观看,只见满街上游人如蚁,花炮连声,十分热闹。
官人说:“今年好半年,就只大娘不在家,不得赏月。”春娘说:“大姐姐也住够了。出了月也该接去。不然,倒像咱们忘了他,也不合理。”官人说:“你说的是,交了二月就差人接去,也瞧瞧孝哥媳妇,好放心。”正说着,丫环拿上元宵,来每人吃了一碗。
天黑了,楼上点起各样的灯。月炮也上来了。春娘说:“唱空酒什么趣儿?咱们大家投壶耍子好不好?”众姊妹说:“很好。二姐姐高兴,咱们在地无闲柱——大家来!”说罢,丫环设下壶筹。官人起头,众姊妹按次投起来。争强赌胜,耍了多会。西门庆赢的多,众人饮了柱杯,复又入座赏月。
官人叫三个家乐每人唱了一个大曲儿,又点了几支昆腔。只见灯月交辉,真是良宵美景。又饮了一回,不觉铜壶滴漏。饮至三更,大家方散。
过了几日,西门庆上衙门开印,与张二官办公事签押,判断案件,整办了一日事,至晚回家。将至大门,只见来兴儿颠着骡子到门前下了头口,与官人磕了头。呈上回书说:“好容易才赶进城来,险些儿关了。”官人说:“你倒来的快。老太监好么?”来兴儿说:“太监老爷很喜欢。说叫爹惦着。些小事。何劳挂心。大远的又差人来做什么?还赏饭吃,带了这封书来。”官人拆书一看,与他说的大同小异不错。外问侄女蓝姐好。西门庆说:“你乏了,歇着去罢。”来兴儿答应,跟着官人进了大门见众娘子去了。
官人到蓝姐房中将书与他看过,蓝姐甚喜。丫环摆上酒,二人对饮,辩了些家常话。又饮服一回,天交二鼓,上床安寝不题。毕竟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吴月娘归家欢会 庞大姐双生贵子
却说光阴似箭,到了二月初旬,西门庆思想月娘,叫玳安、王经雇了头口。给孝哥、云里守修书二封。拿了一百两银子。说:“你们明日起身,上济南府接你大娘去。见了你娘与小大官说我回来好。大娘起了身,路上须要小心。速去快来,不得有误。”玳安答应,领了书信、银两,与官人磕了头,会同王经收拾行囊,上济南府去了,不题。
再说袁碧莲,自从进福跟了月娘去后,官人又不在家,每日茶饭懒餐,如失了魂儿的一样。见官人回来,才把眉头展放。见无人,与官人眉来眼去。
这一日,正在自己房中发呆,见官人蓦地走来,不觉满心欢喜,忙向前一把拉住说:“爹,想杀我了。”把官人吓了一跳,见是碧莲,不觉眉欢眼笑,说:“我儿,你想我,倒不想进福儿?”碧莲说:“一辈子不见他也不想,谁像爹去了两个月,小媳妇为你险些病倒。”说着眼圈儿都红了。西门庆一见,把妇人拉到屋中抱在怀内,与他擦眼泪说:“你不要委屈,我与你整治病,明日就好了。”说着关上门,二人才上竹床,娃子就醒了。碧莲拍了半日,白不睡。无奈给他奶吃,一旁掀开衣衫,扭身迎奉,急得香汗津津。正是:
十年久旱逢甘雨,万里他乡遇故知。
和尚洞房花烛夜,老生金榜挂名时。
正在难割难舍之间,只听窗外有人行走。官人忙走出房来,见是王六儿的女儿石头儿过去,才把心放下,大摇大摆往书房里来。
进了书房,春鸿递了茶,官人说:“有人来无有?”文珮说:“倒无别人,只有永福寺的和尚,递个善会帖,请爹三月三日拈香、看戏。”官人说:“又打秋风来了,临期看空儿。”
坐了一会儿,玉香请官人吃酒。西门庆来到春娘楼上,楚云摆了酒,三人共饮。春娘说:“我请你不为别事,只因这肚子太大了,也须备下包袱、褯子、毛衫、小枕、被褥才好。风火事防凑手不及。”官人说:“这有何难?明日告诉如意儿,叫他备办就是了。”又饮了一回,西门庆困了,撒去了残席,三人上床安息,不必细说。
到了次日,是常时节的生日。官人备了一份礼,差刘包送去。叫胡秀备上马,衣冠齐楚。做生日去了。
这里春鸿见官人不在家,玳安、王经都上了济南府,得便跑到春娘楼上,眼汪汪说:“急杀我了。咱们正在高兴,偏偏的爹回家来,弄的像棒打鸳鸯,一旦失散。”说着泪流满面。春娘也无了主意,忙用手帕与他抹眼泪说:“你着什么急,怎么就见不着了?”叫楚姐倒茶与他喝:“趁爹不在家,咱们叙叙心田。”春鸿才定了神坐下,楚云拿了茶搂着脖子给他喝,说:“哥儿别哭了,瞧着妈妈罢。”春鸿也笑了,说:“二娘听见了么?小楚儿越发好了。他说她是我妈,不知几时嫁了我爹。也说的出口来!”楚云赶着打,春鸿抱住春梅说:“娘快救我!”把春娘也闹胡涂了,说:“楚云,你敢来?看她碰了我的肚子!摆酒罢。”于是玉香摆上酒、一个攒盒。三人坐下,楚云斟了盅,一递一口的消饮。叙起多日的离情,不由得长吁短叹。春娘说:“你不用着急,你爹常不在家,无事你只管来,有什么说不了的?”春鸿说:“爹不在家是怎生快乐。如今又是一个天下。那梦儿做不着了。”说着连声叹气。三人饮了一会,酒入欢肠不觉得都忘了。叫楚云唱了两支昆腔,自己又唱了两个南曲儿与春娘听。唱的乐了,酒至半酣,拉着春娘、楚云说:“爹来早呢,我告诉你一句话。”春娘说:“看他来,你去罢。”春鸿难解难分,又怕官人来,无奈撒手下楼了。
光阴迅速,不觉又是一个月的光景。这日西门庆在金宝楼上坐着,远远的见两匹马跑了来。不多时到了门首。原来是进福、进禄。官人叫珍珠儿快迎出去,想必是大娘来了。珠珠儿答应,将下了楼,果然是袁家兄弟。问了好,说:“大娘来了么?”进福说:“来了,早晚就到。”珍珠儿上楼来说:“不错,真是大娘来了。”官人说:“既如此,快到后边告诉众位娘,办下接风酒,预备迎接。”丫环答应,往后边去了。
西门庆下了楼,进福、进禄磕了头,问了备细,到书房等候。迟了半日不见来,官人步出大门往外张望。不多时,月娘到来,坐着驮轿。小玉、天香也是驮轿、玳安打着顶马,王经带着骡夫驮子在后,一齐下了马。
月娘下了驮轿,扶着小玉、天香进了大门。见了官人,道了万福。众姊妹在仪门接见。月娘拉着春娘说:“妹妹们都好?我不在家,你可多操了心了。”春梅等又与月娘道了喜。月娘说:“还有喜呢!进去再说。”众仆妇丫环与月娘磕了头。进入里面,来到上房,大家坐下。官人忙问:“你才说还有什么喜?”月娘说:“我定了日子要回来,忽然本城抚民州同死了,报不省,楼台委了候补知县署历城县,着小大官署了抚民州同,你道怎不是喜?”官人说:“有这等事?真是喜出望外。”又说起路途辛苦,春光明媚,怎的孝哥与媳妇不叫来,怎的亲家再四的苦留,怎的我惦着家内无人,怎的他们才应了口,一一说与众姊妹们了。春娘说:“大姐姐也太不放心,家中有我们这些人,有什么事?多住几个月何妨?与他们小夫妻也,好怎能舍得?”
说着丫环摆上酒,上了南北碗菜。众姊妹与月娘斟了盅,大家坐下,月娘说:“小玉,叫袁家哥儿俩把那要紧的两个箱子搭进来。”不多时,箱子搭到。月娘叫打开,一分一分的都拿出来。二人答应,开了箱子,都是弓鞋、罗袜、手帕、汗巾、金银首饰、尺头、绸缎之类,共是五分,外有一分是给小二姐的。每位娘一分,按次交代了。月娘说:“这是媳妇叫带来的,说不能亲来磕头,些微薄礼望众位娘笑纳。还有一分是小二姐耍的。”春娘道:“途长路远,又生受媳妇太多礼了,叫大姐姐费心,我们这里谢了。”说罢叫众丫环收起。又斟上酒,开怀畅饮。
正饮中间,吴二舅来了,拖地一揖,说:“他们姐儿俩明日来瞧。”将入了座,乔大户差人问候,韩主管、来兴儿也来叩安,都回复了。官人说:“今日阖堂欢乐,不可草率了,叫三个美女每人敬大娘一支昆腔,我们下酒。”楚云、秋桂、珍珠儿答应,吹弹起来,各唱一支。
外边玳安、王经、进福、进禄与众位娘行了见面礼,收进了行李,打发了骡夫,小玉、天香收了月娘的什物、箱子。上房里挂上灯,铺垫已毕,这才来巡酒。月娘说:“酒够了,咱们吃饭罢。”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丫环递上茶来。
月娘说:“你们坐着,我还无烧香呢!把我都闹晕了,也到屋里瞧瞧。”于是先到祠堂行了礼,又到佛堂拈了香。众姊妹陪到上房,官人也跟过来。大家坐下。月娘说:“几个月不在家,你们倒清静。”春娘说:“把我累坏了。正应了俗言‘当家才知柴米贵’的话实在不错。哪个想不到都使不得。姐姐歇歇罢,我们看看屋子去。”言罢,各自归房去了。
天晚了,点上灯。官人叫小玉又摆了酒,夫妻共饮。说了些日久离情、路途风雨。月娘不胜酒力,倦眼朦胧。官人说:“你乏了,歇了罢。”天香铺了床,二人安寝。小玉放下帐幔,带上隔扇,回房去了。
次日,西门庆、月娘早起,梳洗已毕,众姊妹与月娘问了起居。大家坐下,小玉、天香递了茶。诉说起西门孝之事,月娘说:“好一座衙门城池,大街市很热闹。云小姐过了门,像个官娘子。赔的两个待女如水葱儿一般,又聪明又伶俐。”
正说着,只见春娘嚷肚子疼,坐不住。扶着楚云回房去了。蓝姐慌了手脚,说:“大姐姐快请姥姥罢。二娘别是要养了。”
月娘说:“我打量还早呢!怎么就临月了?待我看看便知。”说着来到春梅楼上,见他疼的满床打滚。月娘说:“不错,请人去罢。”西门庆也来了,急叫玳安先请蔡姥姥,一面请任医官快来。众姊妹也来了,七嘴八舌,乱成一处。春娘疼得哭,屏姐与她揉肚子。
不多时,蔡姥姥来了,与众姊妹道了万福。月娘说:“你看看我们二娘是要养了不是。”蔡姥姥说:“我一看便知。”于是进了内室。见众丫环围着,春娘疼的更紧了。姥姥上前掀起衣衫,用手一摸,说:“亏我来的早,少时就晚了。”用手拉下裤脚,露出两条雪白的细腿。春娘说:“快盖上,这是什么样儿?”姥姥笑说:“这可怕不得人。”月娘说:“要怕人别偷嘴吃。”怄的春娘皱着眉强笑说:“我也豁出去了,由着你们摆弄罢。”姥姥说:“预备了小儿的毛衫、被褥无有?”蓝姐说:“都有了,草纸、定心汤都备下了。”
说着,任医官到来,官人请入里面,看了脉。医官说:“吾观二夫人之脉,不像单胎;若是双生,得好生调养。咱们是通家,我是知道的。二夫人纵然年长,这还是头胎,交骨要紧。若开迟了,大有妨碍。先用开骨散一服,车行五里见效,千万要安稳,不可早坐草。《达生篇》说的好:一日睡,二日忍痛,三日慢临盆。再要先备下人参汤。预备下韭菜、醋,防着气虚、血晕。鸡子煮的老老的,黑白糖带茶,不可吃凉的。千万避风。”说罢,告辞去了。
官人送了回来。往姥姥说:“将才医官说了,脉上像是双胎。姥姥留神才好。”蔡婆说:“我也看出来了,若是单抬早养了。老爹放心,老婆子经多了。”官人叫服了开骨散。
春娘睡了片时,只见有一阵疼,连声喊叫,呼天唤地,哎声不止。蔡婆说:“是时候了!”忙叫王六儿抱住腰,如意儿帮扶着坐了草。春娘又疼了一阵,蔡婆叫扶住,摸了摸说:“还差些。”又等了等,只听说:“疼杀我了!”“欻拉”一声产了一个雪白的娃子,衣包随着下来。蔡婆说:“别松手,还有呢!”王六儿与如意儿扶住,坐了片时,春娘的肚子又一阵疼。蔡婆说:“别理他,瓜熟自落。”少时,只听春娘说:“我的腰要折了!”姥姥上前才一伸手,“欻拉”一声,又养了一个白胖的婴儿,衣包也下来了。把官人喜的拍手打掌。蓝姐说:“还有罢?”姥姥说:“没有了。一胎两个男娃子,世上少有,还有多少?”众姊妹都喜欢,惟有金宝心中不乐。蔡婆先进了定心汤,扶着坐了。片时,神气定了。
这里,蔡婆收拾了婴儿说:“一分被褥罢。了一件毛衫给谁穿?”月娘说:“我也糊涂了。”叫碧莲快取你的毛衫来。碧莲说:“旧了,还无洗呢!”月娘说:“旧的才好,若不是他有就要短了。”碧莲答应,跑了去取了来,包裹停妥。只见春娘睁开眼又闭上了。官人说:“二娘太伤神了,把人参汤服此就好了。”楚云灌了几匙,少时春娘心神补起,睁开眼问说:“养了个什么?”蔡婆说:“二娘万千之喜,这不是养的一对双生,都是小官人,才包起来。”春娘往床上一看,果见两个娃娃,说:“真是男娃子么?”蔡婆说:“婆子怎敢说谎?”春娘喜出望外,不由的精神百倍。蔡婆说:“奶奶可别忘了,我婆子要大大的讨赏呢!”说罢,后边洗手去了。
月娘说:“这两个孩子是天赐的,还得个奶子才好。”碧莲忙跪下说:“娘若放心,小媳妇情愿看两个哥儿。”官人大喜,说:“你既愿意就看着罢。”一面摆了香案,谢了天地,又到列祖先堂、佛堂烧了香。阖家与官人道了喜。众仆妇丫环磕了喜头。月娘叫碧莲自此搬进来看哥儿。又嘱咐楚云、玉香、分派已毕,带着众姊妹回房去了。
官人也回书房歇息。有乔大户、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贲弟付、孙天化、祝实念、白赉光都是道喜。官人在书房待茶,都说天赐的双喜临门。
少时,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也来了,齐到春娘楼上。月娘众姊妹都来陪坐,看见两个银娃娃,爱如珍宝。薛姑子道:“二娘子才是有福的,真是‘螽欺衍庆’。”大户娘子道:“我们不白道,喜还要寻你的喜果儿呢!”说:“我们不可久坐。三日再来。”大妗子、二妗子说:“我们下去了,省得又来。”大户娘子与应二娘子两个姑子告辞,众人送至仪门。大妗子、二妗子同月娘众姊妹穿过大厅,回后去了。这一来毕竟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乔大户二次联姻 冯金宝含酸泼醋
话说春梅一胎养了双生,清河县远近皆知,无不夸奖,到了三天,官人叫在燕喜堂摆酒,叫了四个唱的与四个家乐,一齐到来,都有礼物。西门庆安了席,把酒来斟。下面是李桂姐、吴银儿、董娇儿、韩金钏、琵琶三弦、弹唱起来。
堂客在春娘楼上摆酒。蔡姥姥来了,众亲春姊妹都来添盆洗了三,包裹起来。官人给了一匹大红缎子,五两银子。众女客都有赏赐,把个收生婆乐的眉欢眼笑,与众人道了万福,这才入座。月娘斟了盅,阖家欢乐。四个家乐都打扮的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吹弹歌箅,十分幽雅。阖家都吃喜面,无不欢喜,整吃了一日酒。官客先散了,堂客吃了饭,又至月娘房中,叫四个唱的唱至二更方散。
次日,西门庆清早起来说:“几乎了民事,今日是蟠桃会,永福寺请我赴善会,还得去呢!”叫玳安、胡秀备了马,冠戴齐整,往庙中看戏去了。
话分两头,单表乔大户有一妻三妾。大户娘子只生了一个女儿,许配于官哥。因官哥只活了三岁,将女儿养到十岁与本府洪员外结了亲,十七岁出了嫁了。去岁腊月,二房娘子养了一个女儿,今岁正月四房娘子也养了一个女儿,都才两三个月。这日,乔大户也往永福寺出善会。不约而同,正遇西门庆在那里。二人坐在一处,饮酒看戏。才听了三出,只见乔通跑了来说:“爹回去罢,大娘在分娩了。”乔大户忙告辞。官人说:“无听见,怎么就要养了?”大户道:“昨日亲家的喜事原不叫他去,他说才七个月怕什么?谁知今日就要养了。”官人说:“也是有的,或者是转胎,亦未可知,瞧瞧再来。”乔大户告辞去了。忙到家中,已是分娩了,还是个男娃子,比足月的还壮,把大户喜了个事不有余。
正乱着,西门庆来了,大户让至书房,毓秀递了茶。茶罢,官人说:“等了半日不见去,我放心不下,特来问候。尊夫人分娩了,是不是?”乔大户陪笑:“说得了一个小儿。”官人道了喜说:“亲家可有了靠了。”大户道:“我告诉一件奇事。自那年李铁嘴到我家看相,因提起无儿子的话。他哈哈大笑说:这有何难!他给了我副对联,说是吕纯阳留下的。说道:‘五更风结桃花实,二月春深燕子巢。’两句话叫拿宋字写了,虔诚焚香挂在卧房,自然生子。我就从其言,如法挂了。先是二房生了一个女儿,后是四房又生了一个女儿。亲家是知道的,今日拙荆又生了这个男娃子,你说信不信?”官人说:“也是亲家虔心所感才有这连生贵子之喜。”大户说:“今日说到这里,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官人说:“有什么话,请讲。”大户道:“原先咱们结了亲,美中不足。如今你得了一对双生,我又添了两个女儿,一个大一个月,一个大二个月。我想着天缘凑巧,何不你我仍续上亲,岂不有趣?”西门庆也乐了,连说:“好,好!过是天赐的,等我回家与他二娘商议,咱们就做了罢。”乔大户也喜欢了,叫毓秀摆酒。官人说:“另日扰罢,你也忙,我还商量亲事去呢!”
说罢,辞了大户来到家中,一直到春娘楼上见了春梅,将前后话说了一遍。春娘也很愿意,说:“自幼联姻才亲热,就做了罢。”官人说:“等你满了月,大家商量妥当,他家办百禄儿,你们都去,就势儿放了定就完了。”说着楚云摆了酒,三人对饮,又说了散话。点上灯,官人说:“你歇着罢,我要睡个早觉儿。”
于是走出外间屋内,暗暗与碧莲睡了。这袁碧莲自从当了奶子,白日里看两个哥儿,晚夕陪着官人睡。两个人打得如火热。
过了十二天,春娘渐渐的硬朗了。这日与官人闲谈,说:“这两个孩子出长了,也该起个名字。”官人说:“现成。那日在玩花楼,两个鹊雀报喜,果然一胎生了两个孩儿,一个就叫他喜哥,一个就叫他乐哥儿,好不好?”春娘大喜,说:“好两个名子,就这么叫罢!”于是都称为“喜哥”、“乐哥”,不在话下。
到了三月二十五日,是春娘的满月。官人在聚景楼摆酒,叫了对子女戏。堂堂在翡翠轩备席,预扮了四个家乐。有乔大户、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贲弟付、孙寡嘴、祝麻子、白赉光,都有礼物。还有任医官、吴道官、韩主管、和尚道坚也来作满月。西门庆让至聚景堂,入了座。堂客到了,是大妗子、二妗子带着郑三姐、段大姐、应二娘子、薛姑子、王姑子、李桂姐、吴银儿、蔡姥姥。众姊妹都打扮着出来迎接,各献了礼物,都是八仙、寿星、铃铛、锁子之类。还有各衙门差人送的烧猪、烧鹅、整鸡、整鸭,各色包子、馒首,摆了几桌。月娘安了桌,把酒来斟。开了大戏,唱了三出帽儿,点了杂剧,跳了加官,放了赏,又有砖厂黄庄薛、刘二相送礼贺喜。官人叫回帖致谢了。
这里开了胄子,上了割刀点心,吃着饭看戏。
翡翠轩也是一样筵席。四个家乐与生旦帮场接唱。只听的锣鼓丝统,好不热闹。众客堂齐声喝采,笑语喧哗。整吃了一日酒,至晚才唱了,煞了台。春娘与众亲眷道了谢。
官客先散了。
众堂客来看满月的婴儿,一齐上了楼。碧莲抱着喜哥,玉香抱着乐哥。大家看了一回,按次坐下。大妗子道:“众位看,年成赶的,这娃子都会笑了。”二妗子说:“姐姐说的不错,这一个比哥哥还鬼头,都会吃手了。”众人喜之不尽。丫环上了茶,又坐了一奉,大家告辞,回家去了。
不言众姊妹也各自回房,单说冯金宝来到自己楼上,满心的不快活。与珍珠儿说道:“你看老天不公道,咱们百计千方连个女儿不能养,你看他二娘不知什么时候合了辙儿,三捣两捣就怀上了。养个娃子我也不恼,怎么偏生了一对双生?岂有此理!”珍珠儿说:“我也是看不上,想是爹才起来,谁又补了一个。”金宝说:“也罢了,才养了几天就商量着要结会么亲!保的住谁活定了?可巧就有两个孽种,他们就闹翻了!气杀我也!蓝如玉不是样子?白是个丫头,还疼得像凤凰蛋,如今又有了这两个崽子,还不当祖宗养活么?你我熬什么,瞅着下巴过罢!明日楚云也美定了。你看他不像浪六儿?每日变着法打扮,不知要怎么哄你爹!那行货子认假不认真。若哄转了,她是个才开花儿的丫头,还愁弄不出唾沫蛋来?”说着哭起来,开言大骂。珍珠儿说:“不妨事,咱们想个方法,唤虎出洞,把爹抻过来,咱们也养个双生争口气。”金宝说:“傻丫头,还抻什么?你看楚云小娼妇粉头还算不了什么。二屋里的三十岁的人还浪出水来。他们又是从小儿的陈帐,咱们骑着马也赶不上,还说什么?任命罢了!”越说越恼,一头躺在床上赌气睡了。
到了次日,月娘回家未能歇息,闻知金宝妯娌不和,暗中争论。几次看不上,又难解劝。日夜忧思,酿成一个肝气病。连日办理喜事尚还不觉。这日吃了饭睡了一觉,忽然心里疼,两肋发胀,就不好了。叫小玉摩挲心口,揉肚子,越发疼的很了。唑疼的满床折饼,哎声不止。众姊妹都来了,七嘴八舌乱成一处,说:“昨日还好好的,今日就病的这样!”金宝说:“人吃五谷杂粮,那里保的住不生病?好运不善交,丕极泰来。”春娘瞅了一眼才不说了。只见月娘略疼的好些,说:“你们不用害怕,把刘婆子叫了来瞧瞧,我就好了。”春娘忙着人叫刘婆子去。
不多时,刘婆子就来了。进门先烧香,看了看说:“大娘是撞客了。”给了一道符,一包面子药,用凉水吃了。少时,疼的更紧,抱着心,四肢冰凉。小玉慌了,告诉官人。西门庆跑来一看,心下着忙,即叫玳安请任医官去。看看大娘怎么了。玳安答应去了。这里月娘出起汗来,只是害冷。官人也无了主意,连声叹气。
正在着急,大夫来了。官人说:“快请进来!”迎至房门。
医官进了上房,与官人见了礼,说:“看哪一位?”官人说:“我家大娘不知怎么了,求老兄看看。”医官进了内室,诊了脉,问了起居。大夫说:“大娘是六郁伤肝,肺受风寒,闭滞不通,名寒火肝气。此症必须急治。不然,日久传经就作了根子担不起。必须五积散再加平肝气的茏,方能见效。若看错了非同小可。”官人也愣了,说:“求老兄救她才好。”任医官说:“不妨,脉气有余,就费手。学生无不尽力。”开了方子,说:“吃了药,明白再看。”言罢告辞了。
这里,玳安抓了药,小玉煎好打发月娘吃了,睡了一觉,略见好些。
次日,医官来了诊了脉,改了方子,又吃了两剂,虽解了急止了疼,只是饮食不进,四肢无力。众姊妹说:“还得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着什么调养?”又服了两剂香砂平胃散才渐渐的见效。胃口大开,一日好似一日。整病了一个月,用心调养才大好了。西门庆亲身谢了医官,送了八匹大缎、一对元宝。
日往月来,不觉过了两个月。这日乔大户家办百禄。月娘也大好了。众姊妹都打扮的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备了八只羊、八坛酒、十匹大缎、十匹锦缎,还有金镯、珍珠、宝石、缨络、项圈之类,带了侍女、丫环,也是新衣新裙,到乔大户家作百禄代放插带。大户娘子迎接,道了生受,让至大厅上摆酒。早备四下名班大戏。只听的锣鼓喧阗,鼓乐齐鸣。上了南北碗菜,把酒来斟。开了大戏,先唱帽儿,后唱小戏。阖堂欢庆。
饮酒中间,月娘、春娘说:“我们一事两勾当,亲家老爷许的亲插带了罢。”大户娘子道:“我们也议妥了。既是众位娘们不弃嫌,亲上结亲,祥瑞无比,就赏了罢。”春娘大喜,说:“把我们媳妇抱出来,大家看看。”大户娘子说:“这是自然。”忙叫奶子一人抱着一个来到席前。月娘抱了大的,春娘抱了小的。仔细观看,虽是小儿,都穿着扎绣的衣裳,带着孩儿发,都是面白如玉,口似涂硃,两双眼如一汪秋水,四只手似出土葱根。好两个女娃子,把春娘爱的动不得,忙叫楚云递了如意,又与小娃子各戴了四个小金镯,说:“大的是喜哥的媳妇,小的是乐哥的媳妇,是我们的人了,过了十岁再磕头。”大户娘子大喜,说:“好是好,就是太便宜了二娘,养大了还得我给我们饭钱!”说的哄堂大笑。奶子抱了小娃子去。大户娘子与春娘换了盅,全了结亲之礼。大家饮酒看戏。
正饮中间,乔通说:“西门老爷来了。”大户忙整衣出迎。西门庆说:“今日是女眷的事务,必要我做什么?”大户说:“虽是如此,怎么亲家倒不来呢?咱们不是外人,不可上俗套子。”说罢让至里面。众姊妹都站起来与官人道了喜。西门庆与大户娘子也道了喜,又与乔大户相对长揖。
廊下东西原设两席。东边让官人坐了,西边是大户亲族陪坐。乔大户斟了酒上了席面。小旦下了台,官人与堂客点了戏,按次唱起来。大户不许跳加官,包了赏,开了胄子,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官人告辞,先回去了。
众姊妹又到大户娘子卧室与女娃子玩耍一会,看了百禄小儿虽不足月,比足月的还壮。丫环递了茶,大家坐下。才要点灯,月娘说:“天晚了,我们回去罢。”大户娘子让至再三,春娘说:“这还怕不来么》”说罢,月娘带领姊妹丫环回家去了。一宿晚景不提。
至了次日,西门庆无事,在书房闲坐。闷的了不的,叫春鸿、文珮二人拿了气球踢了一回,便提起兴来。于是让文珮叫了四个大丫头来也踢气球。小玉、楚云答应,挽起袖子,拽起衣襟,露出红绿汗巾,舞动小脚儿踢了一回。次是秋桂、珍珠儿也免了袖子,拽起衣襟,带着黄橙橙的响镯,踢将起来,如落花飘舞。早有小丫环报与众姊妹,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都来了,惟有月娘、金宝无来。春娘说:“你们好乐,就不叫我们一声?怪行货子,安着什么心!我们偏来搅你,看你怎么着!”官人笑了,说:“小油嘴,单管胡说。我坐的闷得很,叫他们耍子解闷,还安什么心?”
春娘说:“既如此。咱们大家耍耍、我出个主意:点着名儿叫他们拿着对踢。”官人说:“很好。先叫春鸿与楚云踢。”二人答应,踢了一回,果然好看。春娘说:“我也要点一对,叫秋桂与文珮踢。”二人答应踢了一回,也甚可观。官人说:“又谁说了?”小玉、珍珠儿说:“我们二人踢吧。”蓝姐说:“小脚儿对小脚儿才好呢!”二人答应,也踢了一回。珍珠儿滑倒了,蹬开了汗巾,几乎掉了膝裤,把众人都笑瘫了。
官人说:“既来之则安之。你们既说小脚儿好,我要你们里头一对。二娘有孩子,三娘不会踢。”望着屏姐、黄姐说:“我要叫你们踢一回可使得么?”二人说:“有什么使不得的?大家凑趣才热闹。”言罢,二人拽起衣裙,天气炎热,都穿着漏纱膝裤、五色香络、绣花弓鞋,踢将起来,只听得响镯叮咚,如蝴蝶一般。神出鬼入,遍地金莲,风也不透,雨也不漏。官人连声喝彩,把春娘、蓝姐都看呆了。蓝姐说:“不知四娘、五娘有这般武艺!明白教给我也学着踢。”二人踢了半日,把气球踢上天去,用手搂住才不踢了。
官人叫人摆酒杯娘们道乏。丫环拿了一个攒盒,五个人在书房痛饮。酒至半酣,春娘叫春鸿、文珮拿琵琶来,说:“相公们别竟认得爹,今日要劳动劳动,二位唱几个曲儿听听。”春鸿暗笑说:“二娘又犯了醋了。”忙答道:“娘们赏脸,敢不尽心?”于是二人唱了几折比寻常声响神足。官人也乐了,换了大杯又饮以一会。五个人只吃的前仰后合,大醉而归不题。这一来,毕竟又当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遇恩诏任转沂州 甘小姐寅夜被盗
话说西门庆联姻之后,寒来暑往,不觉过了一年,这日是喜哥、乐哥的一周岁。月娘叫丫环在大厅上放了八仙桌,铺上红毡子,摆了许多的什物,是梳抿、戥子、算盘、笔墨、历书、如意、文玩、瑟剑、元宝之类,预备抓周。
众姊妹都来了,都是穿红挂绿,着紫被蓝。春娘带着奶子碧莲、丫环香玉,每人抱着一个娃子来至大厅上,一齐坐是。丫环上了茶,月娘说:“抱过娃子来就抓起来看。”于是碧莲、玉香把娃子抱在桌子上,众姊妹看着抓周。月娘说:“我儿爱那个就抓起来。”只见喜哥先抓了历书,乐哥儿后抓了戥子。众姊妹说:“大哥儿后来必是好念书。”大丫环们说:“二哥儿后来必有钱使。”又看着玩耍了一会,收起历书、戥子来。
须臾抓毕,就在大厅上摆了酒,大家畅饮。春娘与屏姐、黄姐、金姐说:“今日咱们自己喝,也多喝盅儿。”三人说:“好极了。谁唱错了罚酒三盅。”月娘、蓝姐说:“既是四位高兴,我们也出个主意,叫大丫头跑竹马,小丫头跑百戏耍子,好不好?”春娘说:“这才有趣儿。”说罢,大家弹唱起来。丫环们跑跳玩耍。
大官人来了,说:“我将赶上。打发了县官起了身,又有人告状,耽误了功夫。发放了才来的。”说着抱过两娃子来问:“抓了什么了?”月娘说:“大的抓了历书,小的抓了戥子,好不好?”官人点头说:“吉祥如意。”将娃子递与了碧莲,丫环斟上酒,赶了几盅。又叫姊妹四人每人唱了一个曲儿,看着丫头们跑竹马、跳百戏。
正饮着,玳安回说:“谢爹与常爹来了。”官人出迎,二人作了揖说:“我们赶嘴来了。今日正在酒楼吃酒,遇见王经说哥今日家中与小哥儿抓周,怎么不告诉我?特来要酒吃。”官人说:“小儿俗事,故此未敢惊动。既来了,酒是现成的。”说着进了书房,三人坐下。叫文珮搭了桌子,立刻摆了许多的嗄饭。春鸿斟了酒,大家唱起来。官人说:“我正想个人,大家坐半日。你们来的巧,咱们尽醉方休。”又说起乔家续亲之事,二人夸奖不绝,叫春鸿、文珮唱了回南曲子。三人划拳行令,整吃了半日酒,点上灯才吃饭。又坐了一会,天交了二鼓,告辞回家不题。
话不可重叙。且说这一年是建炎十二年,宫中皇后生了个太子。天下放了净牢大赦,内外大小官员,文职拣才学好的,武职拣军功大的,俱实加一级。军民各有赏赍,蠲免一年地丁钱粮。天下颁了诏,雨露均沾。
言不着别省之事。单说太监蓝壁见圣旨一下,心中记持着女婿,奈他文才太浅,难以保奏。忽然想起西门孝,来他是科甲出身,且文章通达,现署历城县抚民州同,不荐举他保谁?主意已定,次日五鼓朝参上了保本,荐举了西门孝。龙心甚喜,准了本,将西门孝实加一级。现有山东沂州府知府员缺,即着西门孝补授钦此。部文行到济南府,即转到历城县,西门孝接了文书,见是奉旨补授沂州府的思旨,不由的喜出望外,即排香案,望诏谢恩,阖城官员都来道喜,把甘小姐喜得眉欢眼笑。丫环丹凤、青鸾与小官人磕了喜头。
小官人先差人与云里守道喜。参府闻知,喜之不尽,即来到衙中与西门孝道喜。衙内大摆筵宴,衙役三班都来叩喜。西门孝叫聂雨湖,修了一封报喜的家信,差人上清河县报喜。这里即文行书委员署印,先拜了阖城官员,本城府道县官每日会酒。
不上半日,委员到了。西门孝打点行囊,定于月外起身,择吉交代印信,交割府库钱粮,雇了驮轿,装了箱子整忙了十日。
云里守特来送行。云夫人与女儿难割难舍,送了好少的路仪。坐至二更,与甘小姐洒泪而别。
到了次日,李海、杨安上了驮子,扣备鞍马。西门孝带着家眷,坐了驮轿,官役护送,全分执事起了身。大小官员送至十里长亭。西门孝下了马,领了饯行酒,辞了同寅官吏,上了官塘大路。行至首站,早有云参府在那里等候,历城县预备下程,西门孝与甘小姐住了一夜,翁婿父女不忍分离。到了次日,官差不出自身。无法,与云里守拜别上了轿马。家人在前引路,往沂州府上任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西门庆这日从衙门中来,将至大门就遇见下书的承差下了马,与官人叩喜。官人说:“喜从何来?”承差将恩诏加级少老爷吹升沂州府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官人听了说:“这才是在肠纯嘏。”连忙与来人道乏,叫王经让到学房里坐。
官人来到上房见了月娘,学说一遍。月娘说:“有这等事!可有书信?”官人说:“还未问他。”说着玳安进来,将书呈上说:“承差说,因包马来迟,未能面递,问有回书无有,即刻回县交差。”官人看了书信,见上面都是文话,把春鸿叫了来,细细讲了一遍,才知是重沾雨露,与父母叩喜,上了任再来省亲,阖家都好,其余不过是吉祥话。末尾写“不肖男某叩拜”。夫妻大喜,众姊妹都来了。春娘说:“咱们可好了!双喜临门。”都与官人、月娘道了喜,纷纷议论。西门庆叫玳安待来人酒饭,修书一封,又赏了二十两路费,打发去了。
这里官人把来兴儿叫了来,差往沂州府与西门孝贺喜。一面排了捍案答谢天地。月娘在上房摆酒请官人、众姊妹吃酒。四个家乐家常打扮,都是比甲裙衫系逢各色汗巾,下边弹唱,阖堂欢庆。
正饮中间,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刘学官、张二官、李知县差人道喜,又有吴二舅、乔大户来了。官人让至书房,将坐下,谢希大、常时节、贲弟付、二捣鬼来了,与官人道了喜。大户道:“亲家今年迎着喜神了。你看一连几件喜事。小大官三四年的光景,连升三级,往后还不可限量呢!”谢希大道:“别的不以为奇,最好的是三任未离本省;也是祖功宗德,才能光前裕后。”玳安、胡秀、春鸿、文珮递了茶,六人说:“失陪了,我们还有事呢!”说罢,站起,官人送至仪门,有吴典恩会了孙寡嘴、祝麻子、白赉光也来道喜。西门庆让里面坐,四人告辞说:“哥也有事,我们再来罢。”说罢去了。
官人回至上房,众家丁妇女与官叩了喜。先不吃饭,与月娘到祠堂磕了头,又到佛堂烧了香才吃晚饭。点上灯,越想越有趣。官人要了鼓板来,叫春娘吹笛,屏姐抓筝,自己唱了几支昆腔。天交二鼓才入房安歇,不在话下。
且说西门孝上了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走了十几日。这日到了沂州府的交界,早有阖城的官员满副执事,预备着大轿在郊外迎接。西门孝下了马,按次接了手本,见了礼。上了大轿,一把红伞引路,排开旗锣伞扇,黑红帽子,手执板棍。只听得十三棒锣鸣,衙役喝道来到关厢,早惊动了军民百姓。人山人海,齐来观看。不多时进了城,只见三街六市,甚是齐整。过了几道牌楼,来到了府衙。各门上结彩悬花,三班衙役排班伺侍。大堂上拜了印,到二堂坐下,属员齐来参见。
公事已毕,掩了门,官眷到了。进入后堂,卸了驮子,一切箱笼搬到里面,安放妥了。
西门孝出衙拜了同寅官吏,都有下程礼物。回到衙中,大摆筵宴,不必细说。
自次日起,每日众官摆酒唱戏与西门孝接风,整忙了十数日。接见了纯制,告了假,择日省亲。查完了仓府库,不觉过了一个月。西门孝叫李海、杨安雇了头口,收拾行李,定于次日起程。与甘小姐告别,夫妻吃了半夜酒。
次日骡夫到齐,扣备鞍马,将开城门就起了身。李海引路,马夫、驮子跟随,众官在十里亭送行。西门孝领了帖说:“回程再叙。”鞭鞭打马,径奔清河县省亲去了。
不言西门孝起程去后,且说沂州府衙中只甘小姐带着青鸾、丹凤,每日闷坐衙中。这日无事,娘儿们做针线解闷,至三更方睡。都乏了,睡得人事不知。不想本府有一伙帮闲的捣子输急了,勾起贼心,说:“新任的知府来的火伞,必有资财。咱们定一计,趁本官不在家,你我都打了脸,今夜至他家偷些衣物,大家受用,岂不是好?”众人甚喜。主意已定,是夜果然抹的黑煤乌嘴,带了熏香来到府衙的后墙。听了听,鸦雀无声。众人越墙而过,原来是座花园。转了几个弯子,从罩房墙上跳入后院,也无动静。只见有一个后门,又听了听,俱已睡熟。众人大悦,点了熏香,拨开门,点起了亮子,如走无人之境。
你这话说离了:堂堂府衙,岂无人知觉?看官:天下衙署,宅门以里为内宅,官役不能入内。虽有侍女丫环,又被熏香熏住。就是英雄好汉也敌他不住。故众贼放心大膽,任意狂为。
闲言少叙。这些人也不进内室,将西屋收放衣物箱柜打开,把上样的皮棉衣服、绸缎尺头包了七八包,零星余物丢了一地,仍归旧路。出了后门,只听一阵狗咬,早惊动了两个巡更的更夫。一个拿着挠钩,一个带着顺刀,将走至罩房后更道,见一伙人扛着大包袱藏藏躲躲,就知有了贼了,他二人是打拳脚弄枪棒出身,不慌不忙隐住了身形,见临近了,一个用挠钩先搭住一个,抡拳乱打,一脚也踢倒一下,拔出刀来说:“往那里跑?”众贼见势头不好,撂下包袱都东窜西逃,上了墙逃命去了。
这里二人见得了包袱,只顾寻找物件,被获的两个贼得便也跑了。这人说:“人在这里看看,你到里面叫人来,大家查看。”那人答应,来到它门,叫了半日无人答应,还是茶房的老婆子在梦中惊醒,说:“不好了,怎么都叫不应了?”拨开门进房一看:见后门大开,甘小姐与两个丫环都背了气了,大睁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婆子就知是受了熏香。忙点上灯,叫起伙伴来取了酸菜汤给甘小姐、两个丫环灌将下去。半日才苏醒过来,吓的浑身打颤,放声大哭,说:“眼瞅着十几个人进了西屋,明灯蜡烛,开了箱柜,把衣物都拿出来,只不能说话,也动转不得。你们还不拿住?不然,东西都丢了。”婆子们说:“外面报的:东西夺下,贼都跑了。”甘小姐说:“虽无拿住,难道饶了他不成?”婆子说:“先查点了衣物再作道理。”于是到宅门叫:“来人,将包袱交进,查明听信!”更夫即到更道,二人将包袱交进来,丫环与甘小姐一一查点,一件不少,才把心放下说:“此事也不是我办的,等小官人回来再办不迟。”婆子们忙跑下说:“求奶奶千万不究才好。若官府知道了,阖衙的人都耽不住,就是街道厅也有不是,姐姐行好得好,开恩饶了罢。”甘小姐点头说:“既如此,以后叫他们小心。我不究就是了。”婆子磕了头到宅门说:“你们放心罢,夫人施了恩。”二人大喜,回班房去了。
说着,天亮了,婆子回房整理不题。
再说西门孝在路上走了十几日。这日到了清河县交界,早有探马报了各衙门,有贾守备、秋提刑、张二官、李知县、张团练、吴巡检都到接官厅迎接。递了手本,西门孝见了吴典恩的名字,想起了旧日的仇恨,点了点头,一声也无言语。下了轿,与众官见礼,都称叔伯,瞅了吴典恩一眼就上了轿,进城去了。
大官人早已差人来接。到了家,西门庆、月娘众姊妹都接到仪门,跟依衙役闪在一旁,西门孝下了轿,进了大门,与官人、月娘叩了安,又与众姊妹见了礼。父子久别,不免伤心难过,拉着手进入里面。西门孝又与官人、月娘众姊妹行了喜礼,悲喜交加,又到祖先堂磕了头,拜了佛堂,回到上房。众家丁妇女与小官人叩了喜,递上茶来,父子这才叙话。问了媳妇好,说起恩诏沾恩,喜出望外,是侥俸。从人献上土仪与甘小姐叩喜的禀帖。月娘甚喜,叫丫环与各房分送。
说着,吴二舅、乔大户来了。官人让至书房,道了重喜。将坐下,有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刘学官、张二官、李知县来送下程。西门孝说:“知道了,收下罢。”又有谢希大、常时节也来道喜,一同让至书房,叙了寒温,与大户、二舅同坐。春鸿、文珮上了茶,四人共饮。大户道:“小大官福遂貌转,发了福了。”希大道:“衣锦荣归,天伦乐事。”又坐了一会,四人告辞。官人也不强留,都回去了。
西门孝又到各房里看了家人男妇,各赏银十两。这才摆上酒,父子、月娘众姊妹坐了一桌,上了整桌的席面。丫环斟了酒,骨肉团圆。官人叫四个家乐唱了几个吉祥曲子,又唱了几支喜庆昆腔。整吃了半日酒,至晚安歇。西门孝仍跟着月娘,官人在春娘楼上歇了。
次日一早,西门孝与大官人同至坟上祭了祖,叫张安办理修理坟茔。西门庆先回来,西门孝后进了城,拜了各衙门官员、亲友,至晚回家,不必细说。
第三天,是乔大户与西门孝接风。叫了名班大戏,请了官人、月娘、新亲家众姊妹吃酒,至晚方散。西门庆大醉而归。
话休饶舌。西门孝一连住了十天,今日这里接风,明日那里担虚,一日无闲。这日,西门孝要回任,月娘哪里舍得?西门孝道:“为儿的也不愿去,但食君之禄,身不由己。望父母宽心保重,明日景起程了。”说罢,叩辞了,又至各房告辞,都恋恋不舍。一面叫从人收拾行李,打点包裹。众姊妹备了饯行酒,整吃了半夜,次日拜辞了官人、月娘众姊妹,送至大门,母子洒泪而别。西门庆与吴二舅送至永福寺,众官吏送至十里亭。只见李海大打着顶马,西门孝穿着行衣,骑着大马,杨安在后带领官役、驮子,前呼后拥,回任去了。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辨秋审连升三级 过沂岭绝处逢生
却说西门孝省亲加任,走了数日。这日到了本府交界,早有本县带领四衙衙役三班迎接。西门孝下了马,大家见礼,换了大轿,全副的执事进了城。穿街过巷,喝道鸣锣,进了衙门。
众官参见已毕,掩了门,甘小姐带着青鸾、丹凤接入里面,叙了些远别的离情。在后堂摆酒,与小官人接风。又有本道知县来送礼物,全行收入。整吃了一日酒。至晚,夫妻入房,青鸾、丹凤伺候上床,放下帐子。久别胜似新婚,不免鱼水和谐,相亲相爱,不必细说。
到了次日,坐了堂,办了公事,又出衙拜了本道大小官员,至晚回衙。
有本道姓徐名继祖是个四海人,久闻西门庆的大名,未能见面。今见西门孝本府同寅,十分爱慕。意欲换帖,差人送了一台戏,四个家人。门上的回了西门孝,叫戏子外边等候,将四个人带进来与小官人磕了头。举目一看,见是两个小童,两个长随。西门孝问道:“小的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二人答应:一个叫侍书,十五岁了;一个叫待砚,十六岁了。又问道:“那两个大的呢?”二人答应:一个说小的叫吕有,三十七岁;一个说小的叫崔成,三十五岁了。又问:“有家小无有?”吕有说:“小的女人二十五岁。”崔成说:“小的女人二十三岁。都愿投主人讨碗饭吃。”西门孝大喜。又看小的,眉清目秀,伶俐聪明。再看大的,年力精壮,善相老诚。西门孝说:“好,正无人使,都留下罢。先拿帖致谢,明日会酒面见再谢。叫戏子在戏台上预备,客厅上摆席,游廊上挂灯,各门上都要挂彩绸。须聂先行写了请帖,备下南北筵席。”
到了是日,先是徐道台来了,西门孝道了谢,后是本县教官、参府、守府、千户、百户都到齐。新来的待书、待砚上了茶。茶罢入席,把酒来斟。开了大戏,徐道说:“久仰大名,幸得同府一见如故,可见有缘多矣!欲讨脸,若不弃嫌,你我何不做个兄弟,岂不亲近?”西门孝大喜说:“既蒙抬爱,求之不得。”于是二人叙了年齿:徐继祖长五岁,称为年兄;西门孝是世弟,二人换了帖,又拜了揖才看戏饮酒。小戏唱完,上了热吃点心,跳了加官,放了赏,开了胄子,吃了饭,大家品茶。天晚了,煞了台。众官站起道了谢,一齐散去。
话不可重叙。光阴似箭,不觉到了中秋。是年是大考之期,本府各县都来考试。西门孝出了题,也是搜检入场。沂州府十分热闹。各行买卖,园馆居楼,是人山人海。送场的,应役的,不记其数。完了篇,交了卷子,出了场,西门孝与聂雨湖批点了,拟了次序。出了榜,大家观看,中了的欢天喜地,落第的无精打采,不在话下。
且说西门庆打发西门孝回任去后,四月二十五日是春梅的生日。官人说:“今年同不得往年,她是有功之臣,必须好好的办一办。”叫人定下对子戏与四个家乐合唱,在木香亭摆酒。
到了是日,月娘差天香儿请了春娘众姊妹都来了。春娘说:“姐姐又多礼,年年做什么?”说着摆上席,开了大戏。丫环仆妇拜了寿。春娘斟了盅,大家畅饮。春娘说:“我的扇子忘了,叫玉香取了来。”丫环将走到仪门,遇见了胡秀。这小优儿想起了心事,拉住玉香往学房里跑,说:“今日可等着你了。”玉香不知是哪一葫芦药。胡秀说:“完了事告诉你。”不容分说,巫山交会。玉香要喊,被胡秀握住嘴,软语温存,百般哀告。玉香无法,只得依从。
正在难解难分,不想官人解手,募地走来,见屋内有人。进房一看,见二人正在拉拉扯扯。官人大怒,说:“你们做什么呢?”胡秀跪下哭着说:“爹别生气,小的实说:玉香未来时原许了我,不想主人把他卖到爹家。小的投来,一为报爹的恩,二来实是不舍玉香。”说罢,只是磕头。官人也笑了,说:“既如此,何不早说?若是别人断乎不依。不必哭,明日把他给了你就是了。”胡秀磕了头,官人仍回木香亭吃了饭。听完了戏,天晚了,点上灯,又坐了一会,大家安歇,不题。
再说西门孝到任一年。这日办理秋审有两件人命重案,看着不符,即调出口供案件,经细细查访,始知前任贪赃枉法,屈打成招,定了死罪。西门孝禀明本道,重新会审,才将恶棍并歹徒拿究,翻了案。又审出诬良为盗,借剑杀人的无头公案一件,洗明冤枉,释放良民,将凶犯入于情实,收监候旨。徐道台大喜说:“若非老弟秉公勤政,险些儿屈杀了人命,可嘉之至。”于是详报臬宪,回明按院,亦甚夸奖。将此事奏明天子高宗皇帝,龙心甚喜:先嘉奖保官蓝壁;后降旨西门孝秉公办事,慎重秋审大典,着即补山东泰安府兵备道,查访杂犯。使地方清静,钦此。钦命到部,用了印文,按站飞递沂州府。西门孝接旨,不免一愣,说:“我有何能,才到任年半又,调了泰安府兵备。道皇恩太重了!西门孝以何报答?”即排了香案,谢了恩,阖城都来贺喜,把甘小姐喜的无可不可。西门孝说:“好在泰安府离此不远,容易上任。”甘小姐说:“几时起身?”西门孝说:“新官到了任交待了,就得收拾起程。”说罢,即修书一封,差人上清河县禀知父母。
甘小姐摆酒与小官人贺喜,夫妻痛饮,满面春风。叫青鸾、丹凤弹唱歌舞。原来这两个丫环是自幼有师傅教授,故而排演的有板有眼,幽雅动听,真有绕梁之音。饮至二更,酒够了,撤去残席,上床安歇。
次日,各衙门贺喜会酒,不必细说。
过了三日,甘小姐打点细软,叫裁缝做了道台的袍衬,银匠钉了一条蓝鞋玉带,帽匠做下三品乌纱,靴匠做了方头朝靴。诸事已毕,等候上任。过了半月,新官只不见来。
这日,西门孝在书房闷坐。衙役报道:新官离此不远,接到何处?西门孝说:“预备全副执事,接到官厅。我在衙门里等候。”差役答应,接待去了。
衙门内结彩悬花,堂上贴了“上任大吉”。不多时,新官到来。西门孝接至仪门,大堂上交待了印信,叙了礼。新官告辞暂回公馆。
这里,小官人收拾行李。住了三天,大摆酒席,与新知府、徐道台、阖城官员吃酒话别,不忍分离。
次早起程。前呼后拥出了城,来到十里亭。众客都在那里送行。西门孝下了马,各领了三杯酒,告别上马,带着家眷上任去了。在路行程,正遇阳和天气,看了些青山绿水,住的是公馆驿站。
走了几日,这日起得早。走至一座大山,是沂州府有名的沂岭。天降一阵大雨,甘小姐的驮轿落在后面。西门孝进入山口,只见道路难行。过了几个弯子,有两条路,不知从那里走。正然寻路,只听的一棒锣鼓,出来了无数的喽罗,拦住去路,说:“往那里去?犯吾境界,留下买路金银,放你过去。牙迸半个不字,叫你目下作鬼!”西门孝一见,掉下马来。骡夫、从人都跑了。吓的浑身打战。李海、杨安跪在地下说:“我们是上任的,这是官夫,那有金银?放我们过去罢。”内中一个头目说:“上任的更走不得,宋朝的官有什么好人?必是赃官污吏!孩子们,与我拿上山去!”喽罗们答应,不容分说,把西门孝、李海、杨安押上山来。
喽罗们将西门孝、李海、杨安押到剥皮亭,令其朝上跪倒,后告寨主说:“适才巡哨,拿了三只肥羊,乞令定夺。”
列公:此山叫作沂岭,山下是泰安的大路,山上住着个“草寇”,绰号“黑旋风”,假名李逵,手使两把板斧,身高力大,招聚了上千的喽兵,哨聚山寨。只因此山出了草寇,把沂州进香的都断了。如今坐在剥皮亭上的是个不学好的歹人,自号“李天王”。他闻听来报,满心欢喜,说:“在那里?带进来!”喽罗答应,把西门孝推推搡搡,拿到剥皮亭,朝上跪倒。只吓得:
魂飞海外三千里,十二重楼唤不回。
李天王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西门孝满眼淌泪说:“启上大王爷爷,小官是泰安府上任的,并无冲撞,望乞饶命!”李天王大怒说:“大宋的官儿那有好的?我们不久要夺他的天下,满朝文武全行杀尽!别说你一个狗官也提在话下?”喝令:“孩儿们,与我把他绑在桩上,用凉水浇头,摘心渗酒!”喽罗们答应,将西门孝剥了衣服,五花大绑,绑在桩橛上。可怜一个文字官,小小年纪,那里受得?只吓得放声大哭,魂不附体。喽罗跪倒说:“请大王几时开刀?”假李逵说:“且住,待我问明来历,再斩不迟。”说罢,下了金交椅,走到桩前说:“那汉子叫什么名字,那里人氏?”西门孝大放悲声说:“小可是沂州府知府,名叫西门孝,东平府人氏。”假李逵又问:“你是上任的,是回任的?从实说来。”西门孝喘了半日说:“只因秋审大典,翻了两条人命重案,天子龙恩,把我补授泰安道上任的是实。”说罢昏将过去。
李天王闻听,半晌无言。心想昨日我母亲说,表兄因无头案屈打成招,定了死罪,亏新任知府翻了案,释放回家,别是此人?待我再问他一问。想罢,复又问道:“那汉子,果然是沂州府么?有什么凭据?”西门孝苏醒半日才答道:“现有劄符为证,不敢说谎。”假李逵回嗔作喜,叫喽罗快松了绑,拖地一躬,说:“恩官,受惊了!小人不知,多有得罪。”忙叫喽罗穿好衣服,让至剥皮亭叙礼让座。西门孝那敢坐?李天王说明缘故,方才坐下。
西门孝复又站起说:“谢大王不斩之恩。”李天王笑道:“长官若不说明,险些儿白送了性命。若不是表兄说起,如何得知?喽罗冲撞,小人之过。”西门孝说:“大王大恩感之不尽。既蒙释放,外面还有家眷未知存亡,就此告别。”李天王还要摆酒,西门孝执意不肯。无奈,叫喽罗护送下山。李海、杨安也放出来。
原来甘小姐的驮轿走至山口,听的锣鸣人喊,就知有了歹人。衙役头儿说:“不好,快些逃命!”与吕有、崔成保着驮轿藏在一丛树林内一座破庙中躲避,把小姐的魂都吓冒了。青鸾、丹凤抱头痛哭。衙役头儿说:“不可高声,听天由命罢!”
正在危急之间,只见远远从山口里出来了二三十人。丫头说:“不好了,拿咱们来了。”才要跑,只听的西门孝高声叫道:“不要怕,大王是好人,放咱们过去呢!”众人才放了心。虎口逃生,亲人相见,甘小姐复又大哭。西门孝说:“不必哭,走路要紧。”寻着了骡夫,喽罗在前引路。小姐、丫环都上了驮轿,小官人上了马,复入山口,喽罗送下沂岭。西门孝金命、水命,逃出了高山,才上了官塘大道,一气儿走了八十里才敢歇下。
又走了几日,这日到了碧霞宫驿站打尖,有庙内道士迎接,小官人想起殷天锡之事,不由得咬牙切齿,心中发恨,也不言语,忍耐过了。打了尖,复又赶路。
一日,离泰安府不远,早有阖城的大小官员在二十里堡迎接,递了手本,摆开全分的执事,红伞大轿,接进城去,惊动军民百姓,齐来观看。三声大炮,喝道鸣锣,到了衙门,在仪门下轿。祭了门,拜了印,众官参见。家眷也到了,一齐进了后堂。边走边看,不由的感叹:好一座衙署!只见前面东西辕门,三间大门,一座牌楼;进了大门,左边是土地祠,右边是狱神庙;进了仪门,东西是六大科房,大堂上有暖阁、公案;过了大堂,是垂花门;门内是二堂,两边都有配房;二堂后是卧房,亦是东西两厢;卧房后五间大楼;楼后是群房环绕,东边是花园,西边是书院,还有戏台、马号,共二百余间。
从人卸了驮子,搬入里面,各处铺陈已毕。西门孝少歇片时,冠戴出衙。只听的云牌响亮,三声大炮,全副执事。拜了大小官员,至晚回衙,过了一夜。
次日,泰安府衙会酒。此人姓魏名进爵,是个清官,惜军爱民。西门孝长揖入座,把酒来斟。提起地理情形,只见魏知府愁眉不展。西门孝问:“贵府有何为难,何不面讲?”魏进爵道:“道宪才来,不好便讲,奈民生以要,不得不说。泰安府是个冲要地方,自去岁一年荒旱,军民多不能糊口。下官竭力账济,不过暂济燃眉。现在将近五月,并无见个雨点。今年再遭荒旱,人民逃散,如何是好?”西门孝闻听出犯踌蹰,思想多时说:“贵府所言甚是。为官若不爱民,岂不罔食君禄?先吃酒,在下自有道理。”说着上了南北碗菜,羹汤点心,吃了饭,西门孝说:“不可久坐,早些回去还要料理民情。”魏知府说:“过忙了,吃了茶再去。”内司献了茶,茶罢,西门孝告辞回衙。
西门孝见了甘小姐说:“今日遇了一件为难的事。”小姐说:“怎么?”小官人说:“我打量此处年景也好,今日才知去岁一年未见雨,田苗都旱坏了,处处都报饥荒,人心离散。你说怎样好?”小姐说:“这可难办,快想方法才好!”西门孝急得搓手,满屋里乱转。到书房与聂先生商议也无个主意。又思想半日说:“有了!”即出了一张告示写本道:“叩天祈雨,斋戒沐浴。自此日起,吃素七日,派了三十名道士、三十名和尚,在龙王庙设坛拜谶,焚香诵经,书符念咒,叩天祈雨。
西门孝每日步行礼拜,大缸中取水。僧道执着黑旗黑幡,用柳枝乱酒,转咒行香,求了五日不见一块阴云。西门孝急了,升了一通表,把头都碰肿了。也是泰安府有救,虔诚所感,到第七日忽然彤云密布,雷雨交加,下了三日三夜。府界之内,沟满濠平,把西门孝喜的拍手打掌,复到龙王庙叩头谢降甘霖。阖府欢欣,军民人等无不感念。自此之后,人心才定了。这一来毕竟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参吴锡大报冤仇 西门庆五十大庆
却说西门庆自二次联姻之后,贾守备甚爱西门二姐,使陶媒与其子贾良玉求亲。蓝姐亦见过公子,人物清秀,十分愿意。二人就割了衫襟,下了定了。
光阴迅速,二姐儿年已及笄。守备府择日要娶,行不的行茶过礼。大官人备了一分上好的妆奁,大厅上摆酒弹唱。是日用八人大轿,大吹大打,迎娶过门。美满姻缘,成其大礼。
次日,两日酒,月娘与蓝姐来上头。二姐儿打扮的如花似玉,花枝招展,同女婿贾良玉拜堂,守备夫妻受了礼。
前面开了大戏,上了二十个碟子的果桌。月娘、蓝姐入席,把酒来斟。女眷们开怀畅饮。三出帽儿戏唱完,小旦下了台,众人点戏。跳了加官,放了赏,上了十二海碗的席面,割开点心,才开胄子。只见旗旛招展,锣鼓喧阗,十分热闹。直唱至日落西山才吃饭。喝了茶,月娘与蓝姐起身,贾夫人再三留座。月娘说:“太太大喜,我们回去了。”众亲友一齐唱迎门盅。贾夫人又递了三杯酒,拦门全礼。二人才上了大轿,丫环们上了小轿。众人目送远去,才回房不题。
四天回门后,住了对月。这日,月娘、春娘、蓝姐、金姐都浓妆艳抹,送二姐儿回家,守备府留吃酒。黄姐、屏姐看家。大官人上衙门中理事。
家中无人,黄姐吃了饭,带着素兰嗑着瓜子儿,信步进了花园。绕过竹篱,芙蓉亭,顺着松墙,转弯抹角来到茶架下,见石床上躺着一个人。细瞧,却是胡秀。夏景天,光着脊背,只穿着漏纱青裤,大红兜肚,杏黄汗巾,腕上戴着一串香珠。一身白肉,俊眼双合,醉得人事不知。黄姐一见,不由得心如火热,由不得坐在石墩上发呆。素兰站在一旁,只是捂嘴笑。黄姐说:“你看这囚根子醉了,咱们耍他一耍。”素兰说:“怎么治他?”黄姐说:“你也不小了,你若与我一心一计,我就不瞒你了。”素兰说:“娘说那里的话,吃何饭抱何桩,有个奴才不抱着主子腿的理么?”黄姐大喜,说:“既如此,你把汗巾子解下来,连我的汗巾,把他的手脚都捆上,看他醒不醒!”丫环答应,忙上前把胡秀的手脚都捆在石床上,并无知觉。只见他下身支起汗巾,把娘儿俩笑成一团。黄姐说:“先别动他,我弄个玩艺儿你瞧。”于是用瓜子儿一个儿一个儿地打那汗巾,说:“这叫作乱箭攒苏烈。”素兰大声一笑,把胡秀惊醒,见黄姐在石墩上坐着,吓得不敢言语。见把他捆在石床上,不知是那一葫芦药。又见黄姐只是笑,才说:“五娘,饶了我罢。小的失礼,再不敢了。”说了半日,黄姐啐了一口说:“把他解下来,我问他话。”素兰答应,放起了胡秀。抓衣要跑,黄姐说:“你敢动!我问你话。”说了又不言语,把胡秀急的要不得。
只见妇人双腮红晕,杏眼乜斜,小猴子才醒了腔,心中乱跳,又不敢造次。半响,见佳人说:“你过来。”拉他在石床上坐。胡秀不敢,只见妇人似醉如疾,拉拉扯扯不撒手,胡秀才放开胆说:“五娘要怎么着?看有人来。”于是叫素兰看着,松了纽扣,露出酥胸。胡秀只是端详妇人的脚,说:“五娘好俊,小小绣鞋十分周正。”佳人一伏身,躺在他身上,半推半就。妇人说:“我早就爱你,不好意思。今日天缘凑巧,千万别告诉人!”胡秀说:“我不是傻子,还要娘别忘了我。”
只听素兰说:“四娘从那里来了!”胡秀即撒了手,从藏春坞山洞里一溜烟跑了。
屏姐走来,笑着说:“我吃了饭,一阵困,睡了一觉。才到前边找你,见房中无人,想你掐花儿来了,果然在此。”黄姐老着脸说:“可不是么,我爱这茶璟花,要掐上几支插瓶儿。才走得热了,在这里歇歇,妹妹来得好,大家掐些耍子。”叫素兰取了茶来,二人品茶。
才要掐花,只听的小丫头嚷:“众娘们回来了!”二人即过前边来,迎至了仪门。只见月娘、春娘、蓝姐、金姐都下了轿。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搀扶四人进了上房。月娘、蓝姐说:“功累二位妹妹看家,我们到了那里,亲家母好生过意不去,整吃了一日酒。二姐儿舍不得,女婿再三不叫来,拉脱了胳膊,好容易才放开手。”黄姐说:“姐姐就该住下,忙什么?”月娘说:“人家人手少,打狼似的一大群搅扰人家作什么?”说着丫环上了茶,又说些散话。月娘说:“天晚了,各自回房,大家歇了罢。”
暑往寒来,又过了几个月,到了长至节西。门庆正分配在聚景堂摆酒设家宴吃头脑。众姊妹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带着四个女乐,预备着过节。
忽有玳官报到:“小官人差人下书。”官人说:“又是什么事?”拆书一看,见是禀知父母因功调补泰安府兵备道,并候阖家同喜的家报。官人说:“锦上添花,果有此事。”又见后面有几行小字说:“于某月某日起程路过沂岭,遇见强盗,绝处逢生,幸而人口平安。现今已到任所。”看到此处,又吓了一跳,说:“好运不善交,否极泰来。”月娘说:“你说的是什么?”官人将书递与月娘看了,又惊又喜。众姊妹喜之不尽,人人称奇,都说坟上有了风水了。官人叫丫环排了香案谢了恩,又到祠堂、佛堂行了礼,见了来人问了备细,命玳安在书房款待,赏了路费,打发去了。
这里,都与官人道了喜,阖堂欢乐。少时,亲友闻知,吴二舅、乔大户、众官员都来贺喜。官人说:“众位别走,今日大节下就势儿乐一乐。”立刻叫了对子戏来,叫人接了大妗子、二妗子、大户娘子来。谢希大带着会中兄弟也来了。开了大戏,上了许多的嗄饭。众人吃头脑饮酒。众堂客在两厢里饮酒、看戏,也吃头脑。大小丫环都上了后头看扮戏、打脸、包头、穿七寸子。美姐、三元下场斟酒。众客点戏。官人叫四个家乐上了台帮了两出昆腔,众客连声喝采,说:“这可是新样儿,姑娘们比班里的还好呢!”
说着,薛姑、子王姑子带着妙凤、妙趣来了,与官人道了喜。两个姑子带着徒弟过厢房里去了。
这里上了热吃点心,开了胄子,大吹大打,锣鼓喧阗,好不热闹。
再说西门庆一向未出门。今日见了美姐如何受得?往胡秀努了个嘴,大官人瞅空溜到藏春坞。少时,胡秀带了美姐来见了官人,满脸陪笑,一屁股坐在怀里说:“爹叫我做什么?”官人说:“你猜。”美姐装不知道。官人说:“叫你看看我这山洞儿,还有话说。”叫胡秀关上门,并令他去前面招呼着。胡秀关上门去了。于是官人对美姐说:“今日倒不冷,咱们任意耍耍。”把美姐按在床上鱼水和谐,相亲相爱。正在妙处,忽然一阵大风刮的满屋里冰冷。二人美中不足,拽了衣衫过前边来。众客早散了。官人饮了几盅热酒才化过来。堂客这里,大户娘子西听曲儿。众姊妹叫四个家乐唱了一回,至晚方散。
且不言西门庆之事。再表西门孝到任,过了几个月,,忽然得一角公文,是高宗皇帝广开言路,着天下可奏事的官各递条款的上谕。西门孝心中大喜。想起殷天锡、吴典恩之事,越想越恼,说:“父母养儿女,为的是争气。此二人与我有凌父欺母之仇。若不报,非人类也。趁此朝中大开言路,不可错过。他们都是本省之人,若不早参,恐其漏网。”想罢,灯下修本一道,密差两个干员。次日在大堂上密封了,贴了印花,行大礼,拜了本,放了九声大炮,开了大门,一人引马一人背了本,上南京去了。惊动了军民百姓,不知什么事,议论纷纷。
不上一月,到了南京,在通政寺挂了号,递达黄门官处,正值天子驾设早朝。只听得钟鸣鼓响,皇王升殿,净鞭三下,文武朝参。黄门官递上各省的本章放在龙书案上,高宗按次御览。看到山东泰安府兵备道西门孝本参本府殷天锡横行霸道,抢掠妇女,又有东平府巡检吴典恩私动非刑卖法贪赃二款,龙心大怒,硃批此案交三法司速提人犯严刑审问,定拟具奏。圣旨一下,立刻拿人。奉差的不上十日,先将殷天锡拿到,飞签火票,半月功夫把吴典恩也拿倒了。三法司正卿立刻升堂,把殷天锡,吴典恩带到堂前。二人跪下说:“我们无犯王法。”口叫冤枉。三法司大怒,不容分说,每人先打了四十大板,这才审问,说:“你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思披本,胆敢贪赃受贿,硬抢妇女,从实招来!”二人叩首说:“我们奉公守法,并无此事。”正卿说:“量你也不肯实说。左右,与我枷起来!”只听的下面喊堂,如狼似虎,将二人上了大刑,昏将过去。上面问:“招不招?”二人苏醒,口叫冤枉。只见正卿把一支签丢在地下说:“好囚徒,狠刑不招,与我把他上了脑箍,再加几十镩。”殷天锡、吴典恩二人都昏过去了。衙役用水喷醒过来,说:“招了,招了。只求饶命。”于是把始末缘由一件一件的招了。稿房写了口供,把二人送到南牢监禁。正卿退堂,写本去了。
次日早朝奏明天子,龙颜大怒。奉旨:殷天锡胆敢横行,硬抢妇女,吴典恩私动非刑,贪赃受贿,二人革去官职,发往烟障充军,永不许用。钦此钦遵。可怜殷天锡、吴典恩二人出了三法司的牢门,心中后悔,项带长枷,脚拖铁链,一瘸一拐。四个解子跟随,开言大骂:“你们恶贯满盈,也不给车辆,只好步行,也让我们倒霉!”瞧看人成百上千,指点着唾骂。将至大街就走不动了,四个公差举棍乱打。二人无奈,忍痛低头出了临安城门,按站递解,发配烟障,永远充军。有诗为证: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吾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证来早与来迟。
且说西门庆闻得小官人上了一本,参倒了殷天锡,又拿到吴典恩,二人都革了职,发往烟障充军。虽解了心头之恨,想到二人的苦楚,说:“‘名利’二字一似浮云。看他们即是样子。就是妻财子禄,更不是久长之计。眼看着烈烈轰轰,不知将来是何结果。”想到此处,不由得心灰意懒。忽然想到普静禅师赐的书,总未得看。叫文珮取了来放在桌上,点了一柱香,先把《悟真篇》打开看了一回,都是参禅悟性之法;又把《参同契》打开看了一遍,见是炼丹养气的道理,心中甚喜,说:“要学此法,必须看破红尘,除却名缰利锁。收住心猿意马,戒酒除荤,才能长生不老。但此法最难,不可太急了,只须慢慢的退步。先学吃素坐功,把这道法一节一节的参悟。得了法,自然就有好处。”
主意已定,来到上房与月娘坐下,小玉递了茶。西门庆说:“我告诉你一句话。”月娘说:“有话请讲。”官人说:“咱们目今家成业就,儿女成双。论财一世足用不了,论官也作了五品。前程还有什么不足之处?我也不小了,也当远虑才好。若尽贪恋繁华,一旦草枯花谢,悔之晚矣!”月娘也愣了。口中不言,腹内自思说:“他从不是这样人,如何今日讲起道来?”想罢说:“你虽如此说,怕的是口是心非,不能由己。”官人说:“主意已定,牢不可破。明白是我的寿日,后日是我的生日,合家欢乐,我还吃两日荤。自八月初一日起,大家说明了,我每日只吃素饭,搬到学房里住,一个人不许进去,有事在书房里办理,我要养静了。”
正说着,众姊妹来看月娘。月娘说:“来得好。我告诉你们一件奇事。”春娘说:“怎么个奇事?”月娘将官人说的话告诉众人一遍,众人也诧异。春娘说:“若说别人还是有之。这行货子要悟道,竟是放屁!”官人说:“是真话。”春娘说:“越真越好,倒要瞧你坐个样儿。大姐姐别拦他,他是无的干了,叫他受几日罪,求咱们还欲的日子在后头呢!今年他整五十岁,明日咱们大家好好的给他做个生日,喝个尽醉方休。谁有功夫管这些闲事,我说个礼与姐姐听。人家和尚、道士修行在庙里还养老婆、轮小和尚,他每日守着个头老婆一大群,还有哥儿姐儿不算。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人要讲道,三岁的娃子也不信。问姐姐:明白怎么办法?请人不请?”月娘说:“怎么能不请人?明日在大厅上摆酒,叫一台名班大戏,叫两个说书的,热闹两天。咱们大家凑银子与他办,他的冠袍带履也取了来。你们各备一份礼物,多备几桌筵席就是了。各门上挂采子,大厅上挂灯,堂中设下十二扇围屏,挂上福禄寿三星,桌上设下香炉、烛台、围桌、椅被都使新的。堂客来了在两厢里坐,挂上堂帘、字画,着一人收礼物,不可乱了。”
商议已定,叫玳安、王经、进福、进禄下了帖。都有寿礼先来了。
到了次日,戏子来的早,挂了台帐,吹了台。先是吴二舅、乔大户来了。次是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刘学官、李知县、张二官来了。众人都与官人拿酒,西门庆不肯受。众人都向三星图行了礼,大家入席,又有谢希大、常时节、贲弟付、孙天化、祝实念、白赉光也来祝寿,都行了礼。
开了大戏,唱的是《八仙庆寿》。
正唱着,吴道官、和尚道坚来了。让了座,另有素席。
胡秀报道:“堂客到了!”众姊妹迎接。先是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来了。让至厢房,将坐下,有薛姑子、王姑子、李桂姐、吴银儿、蔡姥姥、郑妈妈、薛嫂、文嫂都来了,一齐让入厢房,入了席。两个姑子亦是素席。把酒来斟,上了菜。
西门庆穿着新做的冠袍带履,按次安了席。
戏台上,帽儿唱完。小旦下了台,众人点戏。按次唱完,跳了加官,放了赏。歇台的空儿,是申二姐、郁大姐说书。春鸿、文珮、玳安、胡秀巡了酒,开了胄子。唱的是《永庆遐龄》。上了割刀点心,吃了饭,戏唱完了,大家告辞,一齐散去。
女客都住下了。众姊妹与官人拿了酒。家人男妇拜了寿。
安顿了女眷。从姊妹归房不题。
次日一样摆酒,众客仍旧都来了。又开了戏,大家入席开怀畅饮。乔大户往官人说:“亲家,叫他们把小女婿请出来,我们看看。”官人忙叫碧莲、芙蓉儿每人带一个众人观瞧。好两个俊秀娃娃,戴着孩子发,穿着扎绣衣裳,按次拜揖。看了一回,奶子带去。众人复饮果酒。
两厢里,堂客吃的半醉,见碧莲、芙蓉儿带了娃子来与众娘子拜揖。大户娘子站起说:“这两个娇娇才福相呢!明白我妞儿大了,也像二姐姐那样,聘嫁过一年就要抱外甥了!”月娘说:“亲家太太好急!性金簪掉在井里——有只是有。”春娘说:“听戏罢,儿女事忙不得,愁不作老娘么?”说着小戏唱完了,开了胄子,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天晚了,才煞台。点上灯烛,众官客都散了,众女客也回去了。
月娘留下两个姑子说因果,唱佛曲儿。坐至起更,众姊妹回房歇息。西门庆同月娘在上房安寝。月娘乏了,睡至三更,忽然间做了一梦,梦见同春娘、蓝姐、屏姐四人走至一个所在,甚是幽雅。四人进入里面,才要细看,只见满园的树叶都落了。一道曲河绿水潺潺,转眼水都干了。月娘与屏姐正然发怔,只听的响亮一声,又是一阵黑风,把四人吓的往回里跑,门槛子绊了一跤,把月娘一嘴牙都跌掉了。屏姐的一支玉簪敲为两段。吓了月娘一身冷汗,惊醒了,却是南柯一梦。听了听,天交三鼓。
月娘叫小玉点上灯,闷坐思量:明明是不祥之兆。
天明了,梳洗已毕。春娘先来问安。茶罢,月娘将梦境细说一番。春娘说:“虽然梦是心头想,此梦大主不祥,不知应在何时。大家都要小心才好。”说着也就过去了。
过了一日,到了八月初一。西门庆一心悟道。叫玳安把铺盖搬到学房里去,不许一个人进去。自此,忌了荤酒。上主床,点了一炉香,打开《参同契》、《悟真篇》细细参悟。一连坐了七天,觉的身轻气爽。白日里,有时也到后边走走,有时也到书房分派事务。除此之外,再不近妇女,一滴酒也不喝了。合家称奇。众姊妹也无了主意。
日月如梭,不觉又坐了两个七日。官人正然轮睛扣齿,觉似河车转动。只听得响亮一声,屋里长蛇乱窜。说着上身上来。官人知是魔障,也不理他。少顷,都不见了。又坐到五七上,忽然一阵大风,裹着一个怪物,巨口獠牙,二目如灯,往着官人乱跳。忽进忽退,要抢道书。西门庆双手握住,说:“见怪不怪,其怪自坏。”只见怪物打一个滚,踪影全无。只觉得满口清秀,一个露珠儿滚在腹内,立刻精神百倍,身子就轻了,把官人喜的自言自语,仍旧打坐。毕竟后文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散资财日配三姻 大悟觉功成了道
却说西门庆这日下了床,到了上房与月娘说:“这几日无来看你,我悟得有了效验了。”说着蓝姐、屏姐来看月娘。大家坐下。官人说:“你们来得好。别人不懂得,你等与大娘还明白这个道理。自古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想人生如同一梦。好梦荣华恶梦贫,若是疾迷不悟,到了那忘病暑床,悔之晚矣。就是你们妇人也要一心向善,不可失了本来面目。”吴月娘好善,自然明白。几句话把蓝姐、屏姐醒悟了,说:“爹说的不错,明日我们学行好了,以免一生之罪。”官人甚喜。小玉递上茶来。官人说:“她已配了玳安,还有三个大丫头。今日趁我有功夫,给他们匹配姻缘,也不枉跟我一场。”又对天香说:“请众位娘说话,把大丫头都带了来。”天香答应,不多时,众姊妹都到来。春娘说:“叫我们做什么?”官人说:“我今悟了性了,丫头们都大了,不可误了他们的青春。天有好生之德,配了人生下子女也是你们的德。我要把楚云配与春鸿,把秋桂配了文珮,把珍珠儿配了王经,好不好?”丫环都愣了。惟有春梅倒很愿意,说:“你说的是。挑个日子叫他们圆了房就是了。”官人说:“既如此,把他们也叫了来。”少时,三人都来了。官人说:“我今日作媒。”先叫春鸿,说:“把楚云给了你。”又叫文珮说:“把秋桂给了你。”又叫王经说》“把珍珠儿给了你。”官人喝口茶,瞅着他们说:“你们愿意么?”三人喜出望外,连忙磕了头。三个大丫头心中暗。喜官人叫拿历书看了,说:“后日上吉日完婚。”
又往春娘说:“你把楼上存贮的金银叫他们搬了来我瞧。”春娘说:“都有帐,看他做什么?”官人说:“不必管,自有用处。”春娘无奈,叫四个大丫头同四个小丫头到楼上开了银柜,一封一封的都搬了来摆了一地,外有金条、金叶子,连元宝、碎银子,共有银二百四十封,金子共一千二百两。官人说:“拿帐来。”楚云递上帐目,分毫不错。官人又说:“把金条子留下,金叶子不要,银子留下一百封,余银收回库内。”丫环答应了,一包一包的收回去了。西门庆说:“既为善,先要把财帛看如瓦砾方见真心。这金银我要济贫施舍了免我的罪。余下的留着你们用度。”众人都傻了,满心里舍不得,又不敢言语,只得答应。
官人点看一笑,说:“这也是你们的造化。”于是将金银分了些与众亲友,又分出几分与把兄弟,又分了些舍在玉皇庙、永福寺与两个姑子;余下的,叫玳安到衙门里要了清河县花名册,拣贫苦鳏寡孤独的,按次匀分了。众人都来磕头,又打听什么缘。故官人也不见面,说:“一概不知。”诸事已毕,说:“我要入定去了。”头也不回,扬长往学房里去了。
这里众人纷纷议论,都说:“咱们爹要疯了。参不成禅要闹个冰消瓦解。”月娘说:“别扭他。先给丫头们做铺盖、衣服、首饰,叫他们圆了房,好开脸。”春娘说:“只好如此,谁敢拗他?把群房收拾三间做洞房。”于是,春梅承办,每人换了新衣新裙,做了铺盖,糊裱洞房。
到了第三日,春鸿、文珮、王经都与众娘磕了头。众仆妇都有份子,小丫头各有人事。也摆了个小小的酒席。韩二、来兴儿、玳安、进福、进禄、周老、刘包、胡秀都来吃酒。还有蔡姥姥、刘婆子、薛嫂、文嫂也来道喜。吃了一日酒。至晚散了。郑妈妈、王六儿、如意儿三人打发楚云、秋桂、珍珠儿入洞房。小丫头都来闹房。也是合卺会帐、子孙饽饽、长寿面。诸事已毕,把三个小伙儿关到屋里,成其夫妇。都是轻车熟路,百样温柔,不必细说。
次日,仍是三个妇人服侍三个新人,上了头,开了脸,打扮的百媚千娇,另一番春色。与月娘众姊妹磕了头,拜了天地,又拜了众伙伴。众姊妹赏了拜钱。看着三对小夫妻粉妆玉砌,倒有趣。月娘点点头说:“这也是月老注定的,非人力所为。”说罢,三对新人回房不题。
单说春鸿、楚云跟了春娘来到楼上。春娘看着眼热,说:“你们可大喜了!”二人复又磕头。春娘叫玉香摆了酒,说:“我们也借个光儿。”三个坐下,楚云与春娘斟了盅。春鸿说:“天从人愿,若把别人给了我,咱娘儿们就难对坐了。”春娘说:“好是好,就只你这囚根子不配我们楚姐。我养得水葱儿一般,你这小兔羔子是那里的造化!我嘱咐你一句话,不可坏了良心,忘了我!”春鸿说:“娘放心,我要坏了良心,天打雷霹,不得好死!”春娘大喜。于是放荡形骸,开怀畅饮。春娘乐了弹着琵琶三人对唱吃的酩酊大醉率由旧章春娘趁着酒兴说:“我看着你们圆房儿。”春鸿答应,说:“别馋傻了。”于是三人颠鸾倒凤大作一回。
再说西门庆自日配三姻大舍资财之后,又坐了一七,将出了定,只见从天上来了一个仙女,百媚千娇,异香扑鼻,笑着身边坐下,也不言语,满身乱摸。官人那里按捺得住?才要伸手、说话,忽然心血来潮,不敢动了。少时不见了女子,只见六根清净,二目有了黄光。坐到七七四十九日,觉的身轻体健,心如铁石。每日存神运气,内丹已成。又觉坐不住了,心中只想名山洞府,海外云游,一心无二,万虑皆空。恐众人拦挡,把两套书包好,揣了些干粮,到天黑,悄悄的溜出学房,趁门上无人走出大门,暗暗绕过大街来到城门,却早已关闭,便藏在一个空院破房内坐了一夜。天明了,才开城门就混出去,无人知觉。
他信步由行,扑了正西飘然而去。走了半日,也不知是那里。遇见一只猛虎,唬得无命的飞跑。跑到天黑才不见了。有一座破庙,暂且栖身。心中后悔,又不能回去。无奈拜了佛,浑衣而卧。
到次日,只得又走。只觉寒风透体,冻得浑身打颤。进了一座大山,见有人在那里烤火。西门庆上前拜揖,也蹲在人丛中向火。因见无人理他,独自出了山,一条大河拦住去路。有一个独木桥长得很,看着害怕不敢过去。迟疑半晌,说:“既要出家,那里怕得许多!”乍着胆子上了独木桥。未行数步,一失脚,翻身掉在河内。水深浪涌,手脚扎煞。眼看着命在旦夕,只见上流来了一只船,上面一个和尚把西门庆救上船来。苏醒半日,睁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普静长老。说:“善哉善哉,贫僧久等多时,果然来了。也是你灵根不昧,尘缘已满,才能逢凶化吉,脱了轮回。不必久留,跟贫僧上四川峨眉山修真去罢。”说罢,上了岸。西门庆拜了老僧为师,晒干了衣服,二人奔四川的大路飘然而去。
到了次日,春鸿、文珮与官人送饭。进了斋房,不见了官人。二人慌了手脚,忙来报与月娘。众姊妹都吓了一跳。忙到斋房里四下找寻,并无踪影。月娘众姊妹放声大哭。都说:“可意人儿,那里去了?”叫家人前后找了一回,又在外面亲友家里找寻,并无下落。惊动了合城,齐来盘问。都说:“奇哉奇哉!”又在花园内找了一遍,都说无有。
春鸿猛抬头,见墙上贴着个字帖。上前一看,上写着:“尘缘已满,归真去也”八个大字。春鸿说:“这不是?”春娘一看,放声大哭。说:“姐姐,他舍了咱们了,找什么!”月娘说:“我看看。”揭下来大家一看,月娘先跌倒了,把蓝姐、屏姐哭得死去活来。唯黄羞花、冯金宝是随班唱喏。众人哭了半日,月娘说:“事已至此,哭也无益。且回房再做道理。”言罢,都到上房彼此解劝。大丫头也哭得动不得,一日都无吃饭。白日还好,夜晚胡梦颠倒。过了几日才略好些。
这日金宝来看黄姐,二人坐下,金宝说:“你可好些了?”黄姐说:“有什么不好的?”说着眼圈红了。金宝说:“傻妹子,还想他做什么?他抛了你我,是无良心的人。你我嫁他,原为一心一计,谁知他口是心非!他既不仁,谁还有义》难道咱们守活寡不成?我劝你另找个主意。”黄姐说:“依姐姐,有什么高见?”金宝说:“咱们最好,论妯娌,你大我小,不敢冒昧;论岁数,我大你两岁,才敢多嘴。俗话说: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明人不做暗事,我已有了主意。过几日,我与大娘说明,仍回院里去。破着功夫,若接着财主,从了良,就有了靠了。”黄羞花说:“我比不得你,举目无亲,可往那里去?”金宝说:“死店活人开,难道你这花朵般的人愁无个主儿?”一句话把黄氏说动了。说:“姐姐真与我好!此话如拨云见日,在这里也不是长法。他走了,我才明白了。不用忙,慢慢的再做道理。”叫素兰摆了酒,二人对饮。得意洋洋,越说越有趣。直饮至日西才散。
金宝走至半路,遇见文珮说:“你往那里去?”文珮说:“大娘叫我媳妇做生活,叫我叫她去。”金宝笑着唾了一口,说:“碜杀我了!才娶了几日,就媳妇长媳妇短,好肉麻!她是我的丫头给了你,就忘了我了?”说着伸手就把文珮的耳朵揪住,说:“小兔羔子,跟着我走,饶了你这囚根子就是饶了蝎子!”文珮只得跟着走来。
到了楼上,金宝说:“许久的不见你,我要问你个底儿吊。
你打量有爹有家护着你,他今出了家,你就是失了群的野猫子,丢了孤老的姐儿,若不哄着我叫你哭天也没泪!秋桂与你算成了亲人了?”说得文珮也笑了,说:“他算什么,娘亲在前,她亲在后,难道爹走了娘倒忘了我了?”一句话把金宝说动了。说:“这小囚根子倒有良心,不枉我疼你。过来,坐下罢。”
于是叫丫环摆了酒,同珍珠儿三人坐下,斟上酒,一递一口的消饮。文珮坐在金宝怀里,说:“娘想我不想?”金宝说:“我也不知道!”又饮了几盅,金宝说:“这样喝没意思。”叫丫环在里面屋的床沿下放一小桌,把果子摆上,往文珮、珍珠儿挤挤眼说:“我们躺着吃酒。”说罢,三人钻在被内。复又斟上酒,一面喝一面唱。饮至半酣,先是文珮与金宝玩耍,次是珍珠儿倒搬桨。你争我夺,非止一次。直狂至东方大亮,三人才起来。梳洗已毕,郑婆子做了水合鸡蛋汤来,每人吃了半碗,才开门将文珮放出。文珮见四处无,人摇摇摆摆回家了。这一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完宿债蓝屏为尼 赴任所团圆重会
话表文嫂闻知大官人出了家,来看月娘,道了万福。月娘说:“叫你惦着。家门不幸,才有这样异事。”文嫂说:“大娘怎么这样说?小媳妇不会讲话,我瞧着倒是好事,常言说:一子出家,九祖升天。咱老爹出了家自有好处。”月娘说:“好是好,就只心太恨了。”
坐了一会儿,文嫂说:“我还要看看众位娘去。”说罢,到各屋里请了安,说劝一番。在黄姐房中说起官人出家的事,黄氏掉下泪来,说:“别人还好,抛的我无依无靠,将来可怎么样?”文嫂说:“哭也无益了,只好想个万全之策。”黄姐说:“我又无有亲人,有什么主意!”文嫂说:“娘子若不愿在此,我倒有个议论,现有个好机会。”黄氏说:“有什么机会?”文嫂说:“你家王三官自从娘子出了门,好不后悔。时常往我说他想的了不得,至今尚未续弦。前日因岁数大了,无有儿子,托我找个美貌娘子养儿子,我找遍了清河县,哪里有合适的?娘子若肯回去,你二人破镜重圆,岂不两全其美?”黄氏说:“他如何肯要我?见了我。眼都黑了?”文嫂说:“他那时出在年轻。如今上了岁数,不像先了。此事交给,我凭三寸不烂之舌,管保必成。”黄氏说:“当真么?”文嫂说:“我几时撒过谎?”黄氏说:“既如此,就求你了。”文嫂说:“今日就去。”说罢,辞了黄姐,来见王三官。
到了昭宣府,见了礼,道了万福。三官说:“我托你的事怎么样了?”文嫂说:“我阖城找遍了,无有合适的。不是丑陋,就是岁数大的。”王三官着急说:“这可怎样好?”文嫂说:“有个现成的,怕你不愿意。”三官说:“是谁家的?”文嫂说:“这个人熟的很,你连骨头都认得。”三官说:“是谁?”文嫂说:“不是别人,是你的小夫人。自从你不要了,她嫁到西大官人家,虽住了几年,时常往我哭想你,不能见面,病了几场。如今大官人出了家,抛得娘子无依无靠,寻死觅活,你若不忘旧,把她接了,来岂不比别人强。这是我为看顾你,还不知她肯来不肯来。”三官听了,打动旧情,连说道:“好是,好怕他不肯来。”
列公:王三官若是人有牙爪的人,自然不能点头。他是个淫色之徒,哪里讲什么礼仪?一闻此话,早有二十分愿意。说:“这件事倒是两全其美。当初原是我的错,她又无不是。一时酒兴撵了她,到今后悔无及。你若说妥了,重重赏你。”文嫂说:“你若愿意,说着瞧。”
于是别了三官,又来见黄氏,笑嘻嘻将一切话说了一遍。黄姐大喜,说:“既如此,叫他定日子接罢。”
文嫂又回复王三官说:“事虽成了,费了我好多的话。他哪里肯来,叫我将今比古好容易才点了头。这一回要你好生待她,稍有不到她就与你散了。”三官说:“不劳嘱咐,知过必改。”赏了文嫂五两银子,不在话下。
且说因黄氏有了去处,便来到金宝楼上,说:“姐姐,前日说的,我也有了主意。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只可从权搭便。”金宝说:“你往哪里去?”黄姐把文嫂做媒一切细细说了一遍。金宝说:“妹妹倒是有主意的。事不宜迟,咱们往大姐姐说明。你先跟了我住几日,等他来接,叫人家瞧着也好看。咱们就收拾细软,明日就告辞了罢。”
主意已定,二人来见月娘与春娘、蓝姐、屏姐,说:“他爹出家,我们都在年轻,守不住。求大娘放了我们各投生路,感之不尽。”众人都愣了,月娘也无得话说。半晌道:“此话是真的么?”二人说:“也是情出无奈,明白就告辞了。”春娘说:“大姐姐不必为难。他们二人既然商议定了,咱们也拦不得,就如此办吧。”月娘点了头。二人道了谢,回房收拾去了。
到了次日,春娘叫摆了酒,请了黄姐、金姐来,与二人饯行。姊妹们痛饮一番。二人要把丫环带出去,月娘拦阻了。叫家人抬出箱笼、铺盖,雇了两乘小轿。二人假装舍不得,洒泪而别。后来黄羞花二进昭宣府,果然生了儿子,与王三官倒和气无事。冯金宝自回院里,仍做起买卖来,朝接暮送,想要从良总无一个合适的。未满一年,不意得了一个吃血痨症,下部生疮,肉虫内蚀,痛痒难当,步履艰难,腥臭难闻。延医调治,时止时发。如此形景,哪里还做得成买卖?余资花尽,才养好了。奈身不由己,气恼填脑,加之欲火如焚,把二目急瞎了,成了一个废人。这是她恶贯满盈,现世现报不题。
且说月娘送了二人回来,与春娘商议说:“官人出了家,黄氏、冯氏都出去了。现在家无正主。叫人把花园门锁了,你搬到五娘房里来,大家才有照应。买卖也收了罢,还开什么绸缎店?药铺也不用开了。把文珮两口子分给三娘,春鸿你留着使,素兰分给四娘,珍珠儿我留着,叫六儿、王经仍管厨房,胡秀分给四娘代管茶房。你说好不好?”春娘说:“好极了!我想着也是这等办法。”于是叫玳安来:“收起买卖,算清账目回话。”玳安答应去了。又叫众家人把所有楼上金银什物都搬到西厢房里来,锁了花园门,一切铺垫都拿上来,素兰、珍珠儿各归新主。诸事已毕,各自回房。
再说吴二舅、二捣鬼、贲弟付、来兴儿收了铺子,交割账目,货物倒完,本利算清,共合银二千六百两。韩二、来兴儿每人拽了二百两,共交银二千二百两。韩二、来兴儿、刘包、王经叫玳安就势儿回明了春娘、月娘:要带了家小辞了出去。月娘说:“收了买卖,他们要出去也合理。就只白白便宜了王经,一个媳妇,叫如意儿、王六儿、珍珠儿、石头儿都跟了去罢。”四个人假舍不得,流了几点泪,收拾了衣服,与月娘、春娘、蓝姐、屏姐磕了头,跟了二捣鬼、来兴儿与刘包、王经去了。
自此倒无事,月娘每日拜佛,春娘、蓝姐、屏姐安居度日。
光阴迅速,不觉过了半年。这日,薛姑子、王姑子来了。到了上房,与月娘稽首。蓝姐、屏姐跟了来。月娘说:“你们从何处来?”二人说:“特来与娘们请安。”四人坐下,天香、紫燕递了茶,说了些闲话。又讲起因果来,才说到三皇姑出家的故事。只见佛堂内海灯乱迸。蓝姐、屏姐都说:“好头疼!”越疼得紧了。小玉、紫燕扶不住,坐在地下。二姑子也忙了,说:“想是心不虔,冲撞了神佛,见怪了。近来我们娘娘最灵,到庙里烧股香,祷告祷告就好了。”月娘说:“既如此,快去烧香与她们念一卷经。自他出了家,我们缺了香火,神佛见了怪也是有的。”二姑子答应去了。
半日后回来,说:“这事奇怪,我们烧的都是莲花香,从无见过冒黑烟的,定有缘故。你们自己看看,求求才好。”蓝姐也着忙,叫玳安快雇轿子,要往庙里去。屏姐说:“三姐姐,带了我去,大家烧股香才好。”月娘说:“很好,雇上回乘吧。”说罢,二人穿了衣服,带了秋桂、紫燕,拿着香。两个姑子先去了,二人忍着疼上了轿子。出了城不多量,来到庙前。原来这毗卢庵是大唐火山王杨滚所建。靠山依水,是一个古刹名庵。年深日久,霉朽了,东平府捐资重修,公立香火地,立了旗杆。三层大殿见新,东西配殿,钟鼓二楼、塔院、方丈修理齐整。还有果园、菜园。古柏苍松,甚是庄严。两个姑子带着徒弟在此焚修,好一个寺院。
闲言少述。蓝姐、屏姐下了轿,进入庙内,禅堂里坐下。净了手,大殿上拈香。果然不住的冒黑烟,姐妹都无了主意,说:“这事真奇怪。”无奈,拜了佛,见桌上罢着签筒。蓝姐说:“香烟不正,未知吉凶。你我何不求支签指引指引?”屏姐说:“姐姐说的是。”于是二人跪在神前,手擎签筒,摇了一会儿。蓝姐求了支中平签,屏姐也求了一支中平签。签簿上四句言词。先看蓝姐是何言语:
夫妻分离日,出家剃度时,
凡夫如不信,性命在今夕。
蓝姐看了,吓得目瞪口獃,毛发悚然,无了主意。又看屏姐求的签是什么样的言词:
出门可由已,回首路途迷。
若问归何处,削发便为尼。
屏姐看了心中乱跳,说:“这事奇了!明明是不叫回去,就在此庵为尼。可怎么了?”蓝姐说:“天数已定,不可扭转。我已醒悟了,不知妹妹如何。”屏姐:“说我也明白了,这是神差鬼使,就此出了家罢。”二姑子说:“我说必是有显应,果然不错。且到方丈吃茶,慢慢商议。”二人说:“还商议什么?就剃度了罢。”蓝姐也不言语,满屋里细瞧,见床上有把剪子,把心一横,抓起来先把头发铰了。屏姐说:“我要出家,非只一年,今日方遂了心愿。”夺过剪子来,把头发也铰了。叫玳安、胡秀:“你们把丫头们带回去,说我们出了家,不回去了。别的都不要,只把铺盖、念珠送了来。”秋桂、紫燕那里舍得?放声大哭。蓝姐说:“此乃天数,哭也无益。只当我们死了,快回去罢。不然,我就碰死了。”丫头们说:“爹娘都出了家,我们可靠谁?”说着泪如雨下。屏姐说:“我们都铰了头发,难道还回去不成?不必多说,回家去罢。”二人无奈,眼泪汪汪跟着玳安、胡秀回家去了。
四人跑到上房,见了大娘、春娘,说:“了不得了,三娘、四娘往毗卢庵烧香,求了两支签,不知什么缘故,把头发铰了,出了家不回来了。”月娘、春娘闻知,好似凉水浇头,木雕泥塑。半晌说:“此话真么?”丫头说:“谁敢说谎?”二人听了掉下泪来,说:“四娘还犹可;三妹妹出了家梦想不到。”说着放声大哭。楚云、小玉劝解半日,才住了声。月娘说:“快雇轿子,咱们瞧瞧去。”玳安说:“三娘、四娘说了,什么也不要,叫把铺盖、念珠送了去。”春娘说:“既如此说,也难勉强了。”叫楚云拿出二十封银子,二位娘应有的衣服。不一时,轿子来了,丫环们都要跟了月娘去。月娘说:“叫她们见见也好。”二人坐了轿子,往毗卢庵里来了。
到了庙里,下了轿,丫环侍女跟入里面,就看见蓝姐、屏姐。月娘、春娘抱头痛哭。二人也无了主意。二姑子劝了半日才住了声。说:“妹妹好狠心!怎么三不知就舍了我们?”蓝姐说:“非出本心,此乃天定,也是无奈。”春娘说:“都出了家,我们靠谁?不成世界了!”
大家坐下,见二人把头发铰了个精光,事无挽转,叫了丫环每人奉上十封银子,以做香资。二人不收,说至再四方才收下。又说了些恋恋不舍的话,蓝姐说:“你们回去罢,只当我死了。”月娘、春娘那里舍得?大放悲声,众丫环都哭起来。屏姐说:“你们不走,我立刻碰死。”众人无奈,横了心,说:“我们去了。”屏姐、蓝姐洒泪而别。后来,蓝姐、屏姐苦修一世,寿活九十,坐化成了正果不题。
月娘、春娘来到家中,发了半日怔。月娘说:“咱们此处住不得了。依我说,先差人报与小大官人,你我投他去罢。”春娘说:“好主意。”即差了进福进禄修书一封领了路费上泰安府去了。这里月娘请了乔大户来将房产铺户送了亲家,说了备细。大户也愣了晌,说:“办得好。我也不推辞。他们都出了家,二位有个依靠我也放心。看看历书,定日子罢。”春娘看了,定于本月二十日起程。又说:“东西不少,得多少骡子,几乘轿子?”大户说:“不用费心,交给我。”说罢,告辞去了。
亲友闻知,都来瞧看。吴二舅差大妗子、二妗子送礼,说:“原要请过去,不方便。着我们瞧来了。”春娘道了谢,两个妗子要回去。月娘苦留不住,回去了。又有谢希大、常时节凑了分子买礼差人送来,都收下,道了谢。
过了两日,乔大户办妥了驮轿、骡子,亲身来请月娘、春娘吃酒。春娘说:“太多礼了,我们还要去呢。”于是大户先回了家。月娘、春娘带着丫环往大户家来大,户娘子迎进上房,搭了桌子,大家坐下。上了南北碗菜,把酒来斟。大户娘子道:“今日同不得往日。二位亲家一去不知几年才见。可要多吃几杯。”二人先道了谢,说:“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出了家,我们也过不来,只可投到任所才像事。”说着,又巡了酒,叙说三娘、四娘出家的话,叹息一会。拿上饭来,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春娘说:“我们要告辞了。日子近,事情多,到任所再写书信罢。”大户娘子苦留不住,二人回家去了。一宿无话。
次日。春娘叫家人收拾衣物细软。打了包。请了神主、佛像。装了木匣。余物装了四十几箱,一节铺垫、被褥不计其数。查明白了,月娘、春娘坐了轿子,带着丫环来辞蓝姐、屏姐。到了毗卢庵,见了蓝姐、屏姐,都是僧衣僧帽,不由的掉下泪来。到禅堂坐下,妙凤、妙趣献了茶。春娘说:“二位娘出了家,我们此处住不得了,我们商量着投了小大官去。今日看看二位娘,后日就起笛了。有什么带的信,我们带了去。”蓝姐说:“我们出了家,还有何贪恋?不过替说出家的缘故,叫丫丫好生过罢。”说着,泪流满面。屏姐也哭了。月娘、春娘都哭起来。二姑子再劝说:“二位娘只管放心,三娘、四娘有我们呢,万不能受累。那些不到,听见了,叫小官人追了我们的度牒去。”春娘说:“如此我们才放心,就只实难割舍。”说着,天黑了。二人只是坐着。蓝姐说:“你们要起身,也不能送你们,就拜别了罢。”二人无法,眼泪汪汪与蓝姐、屏姐对行了礼,洒泪而别。回到家中,安寝不题。
到了二十日,家人仆妇一齐动手,装驮子,备鞍马,合家忙乱。月娘带着两个娃子上了驮轿,丫环仆妇上了驮轿,家人安顿上了马,围随着出了城。到了永福寺,有堂客在那里送行,恋恋不舍而别。又去了几里,到了十里亭,众亲友久等多时。领了酒,月娘说:“后会有期,赶路了。”一齐上了轿马。玳安引路,前呼后拥,投泰安府去了。后来西门孝回乡探母,吴月娘受封诰,庞春娘受清福,乔大户攀亲,月娘、春娘抚养幼子成名不表。一部《三续金瓶梅》全始全终。有诗为证:
夙缘了却万虑空,何善回心在卷中。
二降尘寰人不识,倏然悔过便超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