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洁辑评 清 先著、程洪撰
●序
诗之道广,而词之体轻。道广则穷天际地,体物状变,历古今作者而犹未穷。体轻则转喉庆拍,倾耳赏心而足矣。诗自三言、四言,多至九字、十二字,一韵而止,未有数不齐、体不纯者。词则字数长短参锴,比合而成之。唐以前之乐府,则诗载其词,犹与诗依类也。至宋人之词,遂能与其一代之文,同工而独绝,出於诗之馀,始判然别於诗矣。故论词於宋人,亦犹语书法、清言於魏晋间,是後之无可加者也。虽然,精英之代变,风气之密移,生其时者,亦不能自禁其不工。而或湮其源,则往者遂以孤;或导其流,则来者有可继,此则好尚、不好尚之分也。明一代,治词者寥寥,近日则长短句独盛,无不取途涉津於南、北宋。虽歌诗亦尚宋人。予尝取宋人之诗与词反覆观之,有若相反然者,词则穷巧极妍,而趋於新;诗则神稿物隔,而终於敝。宋人之诗,不词若也。闽方之果曰荔枝,中州之花曰木芍药,非其土地则不荣、不实,是草木之珍丽,天地之私产也。有咀其味者,喻之以醴酪;有惊其色者,拟之以冶容,亦得其似而已。宋之词犹是也。予素好此,往者亡友严克宏,能别识其源流、体制之所以然,予闻克宏之论久,因亦能稍知其雅俗。顷来广陵,程子丹问,尤与予有同嗜,暇日发其所藏诸家词集,参以近人之选,次为六卷,相与评论而录之,名曰词洁。词洁云者,恐词之或即於淫鄙秽杂,而因以见宋人之所为,固自有真耳。夫果出於闽方,花出於中州至矣,执是以例其馀,为花木者,不几穷乎。虽则且梨皆可於口,苟非ペべ皆悦於目,抟土涂丹以为实,剪彩刻楮以为花,非不能为肖也,而实之真质,花之生气,不与俱焉。悬古人以为之归,而不徒为抟土剪彩者之所为,虽微词而已,他又何能限之。是则所为词洁之意也。壬申四月,沪州先著序。
●词洁发凡
是选惟主录词,不主备调。词工,则有目者可共为击节。调协,则非审音者不辨矣。柳永以乐章名集,其词芜累者十之八,必若美成、尧章,宫调、语句两皆无憾,斯为冠绝。今词不可以付歌伶,则竹素之观也。且含毫运思,求其工美,固当择调而填之。而小令终不能逮,古人有约至十数字为一调者,笔境既狭,盘旋不易,奚必规规然效之。宁严勿滥,不敢遍收,必欲悉备,则别自有言谱者在。
尊前、兰畹久轶,唐末、五代词有赵弘基花间集,传之至今,诚词家之法物也。黄叔虽系宋人手眼,然宋末名家未备。张玉田极称周草窗选为精粹,其时已云板不存矣。近日有锓藏本以行世者,似从陆辅之词旨拈出名句,依序排次,载以全词。初觉姓氏绚然可观,细阅之,未必确为旧本。盖好事者为之,使周选若此亦不足尚也。草堂流传耳目,庸陋取讥,续集尤为无识。粹编不分珉玉,杂采取盈,年挂漏复多。至若分人序代,不便卒读。今以调为汇,人之先後,就本调中略次之。且其中容有伸缩、转移一二字者,在古人已然,不害为同,无取拘守,俾作者有所考镜,因亦有所依据耳。
词源於五代,体备於宋人,极盛於宋之末,元沿其流,犹能嗣响。五代十国之词,略具花间,惜乎他本不存,仅有名见。唐人之作,有可指为词者,有不可执为词者,若张志和之渔歌子、韩君平之章台柳,虽语句声响居然词令,仍是风人之别体,後人因其制,以加之名耳。夫词之托始,未尝不如此。但其间亦微有分别,苟流传已盛,遂成一体,即不得不谓之词。其或古人偶为之,而後无继者,则莫中仍其故之为得矣。倘追原不已,是太白“落叶聚还散”之诗,不免被以秋风清之名为一调。最後若倪元镇之江南春,本非词也,只当依其韵,同其体,而时贤拟之,并入倚声。此皆求多喜新之过也。是选专录宋一代之词,宋以前则取花间原本,稍为遴撮。益以太白、後主之词为前集,譬五言之有汉、魏,本其始也。金、元不能别具卷帙,则附诸宋後焉。
韵,小乘也。艳,下驷也。词之工绝处,乃不主此。今人多以是二者言词,未免失之浅矣。盖韵则近於佻薄,艳则流於亵,往而不返,其去吴骚市曲无几。必先洗粉泽,後除周缋,灵气勃发,古色黯然,而以情兴经纬其间。虽豪宕震激,而不失於粗,缠绵轻婉,而不入於靡。即宋名家固不一种,亦不能操一律,以求美成之集自标清真,白石之词无一凡近,况尘土垢秽乎。故是选於去取清浊之界,特为属意,要之才高而情真,即瑕不得而掩瑜矣。
词无长调、中调之名,不过曰“令”、曰“漫”而已。前人有言曰:铅汞交炼而丹成,情景交炼而铜成。苟情景融洽则披文得貌,可探其蕴,亦不必一一有题。且本一调也,务为新奇,多寓名目,反滋惑乱。又今人为词,每欲所寄之调与所赋之事相应,取其小巧关会,故喜占新名,殊为牵合。夫词之工拙,岂因调名有所加损乎?今每调取一称,从其明显相沿已久者,其馀概为削去,以还雅观。遇有必不可少题者,则间载一二。至於一人之词,互见两集,彼此淆乱,莫可适从,排纂之家,不无卤莽,辨其语意,亦有可明。惟考据审细者即从之,非立异也。
词走腔,诗落韵,皆不得为善。岂惟诗词,虽古文亦必有音节。音节谐从,诵之始能感人。然凝习之久,大抵自得之,不待告语而知,实非茧丝牛毛之谓也。今之为词者,规摹韵度,命意范辞,无失其为词可矣。若丝铢毫芒之违合,则孰从而辨之,而方言谱者纷纷凿凿,起而相绳,亦安能质宋人於异代,而信其必然也。盖宋人之词,可以方言音律;而今人之词,只可以方言辞章。宋之词兼尚耳,而今之词惟寓目,似可不必过为抨击也。即宋人长短句,用韵之出入,今亦不得其故。近人有以诗韵为词者,虽诗通用之韵,亦不敢假借,此亦求其说而不得,自为之程或可耳。设取以律他人,则非也。偶见茅氏、毛氏之论,有当於心。茅氏论曲也,可通於词。毛氏则专论韵。茅氏之言曰:“此徒因末矩本,非洞本照末。”毛氏之言曰:“揣度之胸,多所臬兀。”有取乎二家之言,非为凌蹋不守者。出脱其意,似宽而实严,因取而载之,而为今之治词而眩於谱与韵之说者,聊藉此以通一难云。
词曲之道,至今几绝矣。近得汤若士,然是紫钗特胜耳,而大半出於帅惟审。盖若士深得曲意,而颇伤於率,若紫钗则情文得十八矣,但太不协调。其言曰:“周琦[伯琦当作德清。]作中原音[玉茗堂全集尺牍卷三答孙俟居无音字。]韵,而伯琦於伯[伯字当作德。]辉、致远中无词名。沈伯时指乐府迷,而伯时於花庵玉林间非词手。词之为词,九调四声而已。[答孙俟居已下有哉字]且所引腔[答孙俟居腔下有证字]。不云‘未知出何调,犯何调’,则云‘又一体’。彼所引曲未满十,然已如是,复何能纵观而定其词句音韵邪。[答孙俟居邪作耶,下有弟在此。]自谓知曲意者,笔懒韵落,时时有之,正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此其自雄自信之言也。中原韵造於元末,故执此以求元曲,即高则诚亦深犯落韵。盖沈约造四声於梁,而唐人行之。词曲盛於宋元,而韵成於元末,正未可一律齐。余以古诗、古韵,自可兼行,则词义恰合,稍一落韵,亦不为过。至於犯调、别体,此宋元人知曲本原,自能意造,故造且可,何况於犯。亦徒因末矩本,非洞本照末。若士之方言,亦中其豪肓矣。特云:拗折天下人嗓子,则曲之所以为曲,正以字句转折而音律调和。嗓子,人之元声也。欲拗折以就之,岂能为谐乎。然吕玉绳改之,徒便俗工而伤其笔意,此若士所以曰:“昔有人嫌摩诘冬景芭蕉,割蕉加梅,冬则冬矣,然非王摩诘冬景也。”可谓知言矣。[(右茅氏元仪)]
词本无韵,故宋人不制韵,任意取押,虽与诗韵相通不远,然要是无限度者。予友沈子去矜创为词韵,而家稚黄取刻之。虽有功於词甚明,然反失古意。假如三十韵中,惟尤是独用,若东、冬,江、阳,鱼、虞,皆、[昭代丛书本西河词话无皆字。]灰,支、微、齐,寒、删、先,萧、肴、豪,覃、盐、咸,则皆是通用。此虽不知词者亦晓之,何也。独用之外,无嫌通韵。通韵之外,更无犯韵。则虽不分为独为通,而其为独为通者,自了然也。尝记旧词,尚有无名子鱼游春水一词“秦楼东风里,轻拂黄金缕”,通纸於语。张仲宗之渔家傲“短梦今宵还到否,荒村四望知何处”,通语於有者。若以平、上、去三声通转例之,则支通於鱼,鱼通於尤,必以支、纸一韵,鱼、语一韵限之,未为无漏也。至若真、文、元之相通,而不通於庚、青、蒸,庚、青、蒸之相通,而不通於侵,此在诗韵则然,若词则无不通者也。[丁河词话无也字。]他不具论,只据阮郎一调,有洪叔屿、王山樵二作,中云“晴光开五云”,“扶春来远林”,“相呼试看灯”,“何曾一字真”,“今朝第几程”,则已该真、文、元、庚、青、蒸、侵有之,其在上、去,则只据朱希真词“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尤事元来有命”,“更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观”,“明日阴晴未定”,其无不通转可知。而谓真、轸一韵,庚、梗一韵,侵、寝一韵,是各自为说也。其他歌之与麻,未必不通,寒之与盐,未必不转。但为发端,尚俟踵事。至如入韵,则循[循,西河全集本西河词话作洵,昭代丛书本西河词话作信。]口揣合,方音俚响,皆许入押。而限以屋、沃一韵,觉、药一韵,质、陌、锡、缉一韵,物、月、曷、黠、屑、叶一韵,合、洽一韵,凡五韵。则试以旧词,[词下西河词话有考之二字。]张安国满江红词有“高丘乔木,望京华,迷南北”句,则通屋於职,晏叔原春情有“飞絮绕香阁”,“意浅愁难答”,“韵险还慷押”,“月在庭花旧园角”,则又通觉与药、与合、与洽。孙光宪谒金门有云:“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扬州初去日。”又云:“却羡鸳鸯[鸳鸯,西河词话作彩鸳。]三十六。孤飞还[飞还,西河词话作鸾只。]一只。”则又通质、陌、锡、职,於屋。若苏长公赤壁怀古是念奴娇调,其云“千古风流人物”,“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卷作千堆雪”,“雄姿英发”,“一樽还醉江月”,鲜于伯玑[玑,西河词话作机。]亦有是词,[词,西河词话作调。]云“双剑千年初合”,“放出君龙头角”,“极目春潮阔”,“年年多病如削”,张于湖是调,有云“更无一点风色”,“着我扁舟一叶”,“妙处难与君说”,“稳泛沧浪空阔”,“万象为宾客”,“不知今夕何夕”,则是既通物、月与屑与锡,又通觉、药与曷与合,而又合通陌、职与曷与屑与叶与缉。是一入声,而一十七韵,展转杂通,无有定纪。至於高宾王霜天晓角之通陌、锡、质、缉,詹天游霓裳中序,第一之通月,曷、职、缉,[缉,西河词话作叶。]王昭仪满江红之通月、屑、锡、职,皆属寻常,可无论已。且夫否之音俯,向仅见之陈琳赋中,凡广韵、切韵、集韵诸书,俱无此音。若兆之音卜,则不特从来韵书无是读、押,即从来字书亦并无是转、切,此吴越间乡音误呼,[丁河全集本西河词话呼下有而字。]竟以入韵,此何谓也。且昔有称闽人林外题垂虹桥词,初[丁河全集本西河词话脱初字。]不知谁氏,流传入宫禁,孝宗读之,笑曰;“锁与考押,则锁当读扫,此闽意[意西河词话作音]也。”後[後,西河词话作及。]访之果然。向使宋有定韵,则此词不宜流传人间。而孝宗以同文之主,韵例不遵,反为曲释。且未闻韵书无此押,字书无此音,自上古迄今,偶一见之乡音之林外,[西河词话外字下有而字]公然读押,嬗为故事,则是词韵之了无依据,而不足推求,亦可验已。况词盛於宋,盛时不作则毋论,今不必作,万一作之,而与古未同,则揣度之胸多所臬兀,从之者不安,而刺之者有间,亦何必然。[(左毛氏奇龄)]
●卷一
○江南春
寇准波渺渺
宋初去五代不远,莱公江南春、点绛唇二调,体制高妙,不减花间。
○生查子
姚宽郎如陌上尘
生查子,以浑成为工。
○点绛唇
林逋金谷年年
於所咏之意,该括略尽,高远无痕,得神之作。
五禹雨恨云愁。
缀字是古人拙处。
周必大秋夜乘槎
乘槎、天孙、牵牛三用,伤重且俗笔也。末三句精绝。
○浣溪沙
苏轼山下兰芽短浸溪
坡公韵高,故浅浅语亦觉不凡。
毛滂银字笙箫小小童
赵令、贺方回之亚,毛泽民亦“三影郎中”之次也。清超绝俗,词中故自难。
○卜算子
辛弃疾汉代李将军
南渡以後名字,长词虽极意周镌,小调不能不敛手。以其工出意外,无可著力也。稼轩本色自见,亦足赏心。
○减字木兰花
晏几道长亭晚送
轻而不浮,浅而不露。美而不艳,动而不流。字外盘旋,句中含吐。小词能事备矣。
○采桑子
欧阳修群芳过後西湖好
“始觉春空”语拙,宋人每以春字替人与事,用极不妥。
○清平乐
晏殊金风细细
情景相副,宛转关生,不求工而自合。宋初所以不可及也。
○忆少年
晁补之无穷官柳
“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与此词词起处同一警绝。唐以後,特地有词,正以有如许妙语,诗家收拾不尽耳。
○喜迁莺令
夏竦云散绮
高华莹澈,犹以质胜,庆历间词如此。
○少年游
欧阳修阑干十二独凭春
拙处已是工处,与“金谷年年”一调又别。“千里万里,二月三月”,此数字甚不易下。
柳永参差烟树灞陵桥
屯田此调,居然胜场,不独“晓风残月”之工也。
○青门引
张先乍暖还轻冷
子野雅淡处,便凝是後来姜尧章出蓝之助。
●卷二
○南歌子
欧阳修凤髻金泥带
公老成名德,而小词当行乃尔。
苏轼山岗与歌眉歙
“十三楼”遂成故实,词家驱使字面,事实有限,如“昌蜀”则忌用也。
○南乡子
晏几道新月又如眉
小词之妙,如汉、魏五言诗,其风骨兴象,迥乎不同。苟徒求之色泽字句间,斯末矣。然入崇、宣以後,虽情事较新,而体气已薄,亦风气为之,要不可以强也。
○鹊桥仙
陆游华灯纵博
词之初起,事不出於闺帷、时序。其後有赠送、有写怀、有咏物,其途遂宽。即宋人亦各竞所长,不主一辙。而今之治词者,惟以鄙秽亵为极,抑何谬与。
○醉落魄
张先云轻柳梢
“生香真色”四字,可以移评石帚、玉田之词。
○踏莎行
秦观雾失楼台
“斜阳暮”,犹唐人“一孤舟”句法耳。升庵之论破的。
○临江仙
贺铸巧剪合欢罗胜子
南宋小词,仅能细碎,不能浑化融洽。即工到极处,只是用笔轻耳,於产人一种耀艳深华,失之远矣。读以上诸词自见。今多谓北不逮南,非笃论也。
陆游鸠雨催成新绿
以末二语不能割弃
○唐多令
刘过芦叶满汀洲
与陈去非“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并数百年来绝作,使人不复敢以花间眉目限之。
○蝶恋花
苏轼花褪残红青杏小
坡公於有韵之言,多笔走不守之憾。後半手滑,遂不能自由。少一停思,必无此矣。
晏几道醉别西楼醒不记
如小山父子及德麟辈,用事亦未常不轻,但有厚薄浓淡之分。後人一再过,不复留馀味,而古人隽永不已。
○系裙腰
张先惜霜淡照夜云天
以“怜偶”字隐语入词,亦清便可人。
○渔家傲
范仲淹塞下秋来风景异
一幅绝塞图,已包括於“长烟落日”十字中。唐人塞下诗最工、最多,不意启程是复有此奇境。
王安石平岸小桥千嶂抱
介甫在中书,有不合意,便谓何处无一碗鱼羹饭吃。审如是霜筠雪竹之地,何不早归,而必坚以新法,祸人国也。读此词末二语,可感亦可伤。
○行香子
苏轼北望平川
末语风致嫣然,便是画意。
晏几道晚绿寒红
亦不为极工,然不可废此,即词之规模。
刘过佛寺云连
贪於取巧,便是小家伎俩。然亦可知南渡以来,此道穷态极变,不可以一律论也。
○青玉案
贺铸凌波不过横塘路
工妙之至,无迹可寻,语句思路,亦在目前,而千人尤人不能凑泊。山谷云:“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其为当时称许如此。
黄公绍年年社日停钅咸线
一词中“钅咸线”字两儿,必误。然俱有作意。
○感皇恩
陆游小阁倚秋空
其人胸中有故,出语自不同。当与“酒徒一半取封候,独去作、江连渔父”合看。
○江城子
黄庭坚画堂高会酒阑珊
山谷於诗词多失之生硬,而词尤伤雅。其在当时,固以柳七、黄九并称。此词单字韵句犹较可,若再一纵笔,便恐去恶道不远。
谢逸杏花村馆酒旗风
调亦易工,但欲动荡合拍。
○千秋岁
秦观柳连沙外
“春去也”三字,要占胜。前面许多攒簇,在此牧煞,“落红尤点愁如海”,此七字衔接得力,异样出精采。
●卷三
○师师令
张先香钿宝珥
白描高手,为姜白石之前驱。
○传言玉女
晁冲之一夜东风
事真则语妙,如末二语,固知非泛拈得来。
○风入松
虞集画堂红袖倚清酣
当时以此词纤帕上相馈遗,其传诵可知。然“官烛金銮”,殊未脱俗,惟结句工绝。
○蓦山溪
黄庭坚鸳鸯翡翠
山谷於词,非其本色,且多作俚语,不止如柳七之猥亵。“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十一字精妙可思,使尽如此,吾无间然。
○千秋岁引
王安石别馆寒砧
“无奈”数语鄙俚,然首尾实是词家法门。阅北宋词,须放一线道,往往北宋人一二语,又是南渡以後丹头,故不可轻弃也。
○最高楼
程垓旧时心事
调本流宕,故後片数语近似曲子,非作者之过。
○斗百花
柳永煦色韶光明媚
匀稳工整,在柳词已是上乘。
○洞仙歌
李元膺廉纤细雨
着笔惟恐伤题,总不欲涉痕迹。咏物一派,高不能及。石帚此种亦最可法。分明都是泪。石帚促织云:“西窗又吹暗雨。”玉田春水云:“和云流出空山。”皆是过处争奇,用笔之妙,如出一手。合此数公观之,略可以悟。
○惜红衣
吴文英鹭老秋丝
看他用鬓白、溪碧、乌衣、茸红,虽小小设色字,亦必成章法,词其可轻言乎。此词误本落一寂字,遂有疑其不合者。寻常读姜词,谓客字是韵,寂字是韵,今梦窗不尔。维舟九字,以语意论之,当是一气。而姜词用故国,吴词用绣箔,国字、箔字又似是句中韵,无弗同者。去宋人已远,欲一一皆通其说,自不能不失之凿也。若“伴惹茸红”句,梦窗措语之常,无难着解耳。
○探芳信
二词[按:指此首与张炎坐清画]同韵,必皆继草窗作者,惜周词不见。词至宋末,予倡女和,人人各极其工,真乐事也。
○探春慢
姜夔衰草愁烟
求之字句,则字句未周。求之音响,而音响已远。感人之深,不能指言其处,只一唤字,上下俱动。诸葛鼠须笔,除却石军,人汉有用。
张炎列屋烘炉
白石老仙以後,只有此君与之并立。以上两词,工力悉敌,试掩姓氏观之,应不办[应作辨]孰为尧章,孰为叔夏。
○满江红
程过春欲来时
粗服乱头,却胜他周镂者。
毛开泼火初收
满江红、沁园春,词家相戒以为俗调,不宜复填。予谓有俗词无俗调。若咏物写景,非苦心人不辨,固当择调。至於即事即地高会言情,使人入耳赏心,词工足矣,虽俗调又何害焉。
○扫花游
王沂孙小庭荫碧
渐隔下杳字韵,应落二字。
○水调歌头
苏轼明月几时有
凡兴象高,即不为字面碍。此词前半,自是天仙化人之笔。惟後半“悲欢离合”、“阴晴圆缺”等字,苛求者未免指此为累。然再三读去,抟扌完运动,何损其佳。少陵咏怀古迹诗云:“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未尝以风尘、天地,西南、东北等字窒塞,有伤是读之妙。诗家最上一乘,固有以神行者矣,於词何独不然。题为中秋对月怀子由,宜其怀抱俯仰,浩落如是,录坡公词若并汰此作,是无眉目矣。亦恐词家疆宇狭隘,後来作者,惟堕入纤稼一队,不可以救药也。後村二调亦极力能出脱者,取为此公嗣响,可以不孤。
○满庭芳
秦观山抹微云
词家正宗,则秦少游、周美成。然秦之去周,不止三舍。宋末诸家,皆从美成出。
周邦彦风老莺雏
“黄芦苦竹”,此作词家所常设字面,至张玉田意难忘词,犹特见之,可见当时推许大家者,自有在,决非後人以土泥、脂粉为词耳。
○天香
李彭老捣麝成尘
咏龙涎诸作,俱在影响之间,不太远者,斯取之矣。
●卷四
○长亭怨慢
姜夔渐吹尽枝头香絮
“时”字凑“不会得”三字,呆。“书郎”二句,口气不雅。“只”字疑误,“只”字唤不起“难”字。白石人工炼特至,此一二笔,容是率处。
○丁子妆慢
张炎白浪摇天
“杨花点点是春心,替风前、尤花吹泪”,此词家李长吉呕心得来,必如是,方可谓之造句。呕心之句妙在绝不伤气。此其夺胎於尧章也,其馀诸公便不能。
○声声慢
周密燕泥沾粉
有章、苏在前,自难求胜。此但以清便取臻,已是名作。
○庆清朝慢
王观调雨为酥
玉林云:“风流楚楚,词林中之佳公子也。”然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学步则非。韶美轻俊,恐一转便入流俗,故词先辨品。
○扬州慢
姜夔淮左名都
“无奈苕溪月,又唤我扁舟东下”,是唤字着力。“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是荡字着力。所谓一字得力,通首先采,非炼字不能然,炼亦未易到。
○暗香
姜夔旧时月色
落笔得“旧时月色”四字,便欲使千古作者皆出其下。咏梅嫌纯是素色,故用“红萼”字,此谓之破色笔。又恐突然,故先出“翠尊”字配之。说来甚浅,然大家亦不外此。用意之妙,总使人不觉,则烹锻之工也。美成花犯云:“人正在、空江烟浪里。”尧章云:“长记曾携手处,千压,西湖寒碧。”尧章思路,却是从美成出,而能与之埒,由於用字高,炼句密,泯其来踪去迹矣。
○庆天长慢
周邦彦条风布暖
空淡深远,较之石帚作,宁复有异。石帚专得此种笔意,遂於词家另开宗派。如“条风布暖”句,至石帚皆淘洗尽矣。然渊源相沿,固是一祖一祢也。
○珍珠帘
吴文英密沈炉暖馀烟袅
用笔拗折,不使一犹人字,虽极周嵌,复有灵气行乎其间。今之治词者,高手知师法姜、史,梦窗一种,未见有取涂涉津者,亦斯道中之广陵散也。首句从歌舞处写,次句便写入闻箫鼓者。前半赋题已竟,後只叹惋发巳[巳当作己。]意,恐忘却本意,再用“歌纨”二字略一点映,更不重犯手。宋人词布局染墨多是如此。
○玲珑四犯
姜夔叠鼓夜寒
字句与前数调异而名同。
张炎流水人家
诸作异姜词,当别是一调。其馀句法参差,多不一律,衬字亦随意可使。彼固执言词者,都无是处。
○陌上花
张翥关山梦里归来
元词,张仲举为工,然无刻入之句。
○琐窗寒
张炎乱雨敲春
此春雨也,熨贴流转乃尔。前结十三字,皆单字领下十二字。作五四四句法,此破作七六句,未尝不可讽咏,恐执谱者必废是词矣。
○绕佛阁
周邦彦暗尘四敛
一刻吴文英。玩其笔意,亦颇似梦窗。然“望中迤逦”、“浪春灯”,则多属美成本色语。
○万年欢
史达祖两袖梅风
如此词起结,始当得“生新”二字。
○高阳台
蒋捷苑转怜香
前後结三字句,或韵或不韵。後段起句,或七字或六字。六字者用韵,七字多不韵。若执一而论,将何去何从。意者宫调不当凌杂,而字句或可参差。今既已不被管弦,徒就字句以绳,词虽自诧有独得之解,吾未敢以为合也。
○东风第一枝
史达祖草脚愁苏
史之逊姜,有一二欠自然处。雕镂有痕,未免伤雅,短处正不必为古人曲护。意欲灵动,不欲晦涩。语欲稳秀,不欲纤佻。人工胜则天趣减,梅、梦窗自不能不让白石出一头地。
○解语花
周密晴丝ア
前段“得”字韵七字句,美成作上三下四,草窗作上四下三。後段“的”字韵九字句,美成作上五下四,草窗作上四下五。结句“立”字韵,美成破作三句,则三、四、五,草窗作两句,则七字、五字。此类不可胜举。虚心折衷自见,无用俗说之纷纷也。
张炎行歌趁月
玉田此调,与美成一一吻合。前段“蕊枝娇小”,後段“旧愁空杳”,与美成“桂华流瓦”、“钿车罗帕”,似皆是用韵。前後人亦有确定不移者。但在今日,惟主词工,不得遂因此而废彼耳。
○念奴娇
苏轼大江东去
坡公才高思敏,有韵之言多缘手而就,不暇琢磨。此词脍炙千古,点检将来,不无字句小疵,然不失为大家。词综从容斋随笔改本,以“周郎”、“公瑾”伤重,“浪声沉”较“淘尽”为雅。予谓“浪淘”字虽粗,然“声沉”之下不能接“千古风流人物”六字。盖此句之意全属“尽”字,不在“淘”、“沉”二字分别,至於赤壁之役,应属“周郎”,“孙吴”二字反失之泛。惟“了”字上下皆不属,应是凑字。“谈笑”句甚率,其他句法伸缩,前人已经备论。此仍从旧本。正欲其瑕瑜不掩,无失此公本来面目耳。
○湘月
张炎行行且止
字数平仄同,而调名各异。且白石创之,玉田效之,必非无谓。然今之言调者虽好生枝节,对此茫然,亦无说以处,不得不强比而同之,於是湘月之谱仍是念奴娇,大堪失笑。故予谓不当以四声平仄言词者,此是其明证也。魏晋以前,无有四声,而汉之乐府自若,未闻其时协律者,鲜所依据也。故平仄一法,仅可为律诗言耳。至於词、曲,当论开阖、敛舒、抑扬、高下,一字之音,辨析入微,决非四声平仄可尽。犹见里中一前辈,以传奇擅长,妙娴音律,每填一曲竟,必使老优展转歌之。若歌者云有未协,不惮屡易,必求其妥。作曲之时,何尝不照平仄填定,一入歌喉,辄有不宜,盖以字有阴阳清浊,非四声所能该括。故上声一字不合,易十数上声字,有一合者。去声一字不合,易十数去声字,有一合者。即今昆曲可通於宋词,岂得以依声填字,便云毫发无憾乎。宋词久不谈宫调,既已失考,今之作者,取其长短淋漓、曲折尽致,小有出入,无损其佳。汤临川云:“此案头之书,非台上之观。”传奇且持此论,况於词调去宋数百年,彼此同一不知,何必曲为之说。前此任意游移者,固为茫昧,近日以四声立谱者,尤属妄愚。彼自诧为精严,吾正笑其浅鄙。既历诋古人,尽扫时贤,皆谓之不合调,不知彼所自谓合调者,果能悉入歌喉,一一指陈其宫调乎。因白石湘月词,聊发此意,作者当无堕谱家云雾中也。
●卷五
○桂枝香
唐珏松江舍北
咏蟹诸作,多是说人食蟹,惟此调不偏枯,“西风有恨无肠断”,此一警语足矣。此唐义士也,昭陵玉匣数首,并沉痛伤怀,非复宋人。此君诗词,俱参上流,不独高节。
○木兰花慢
卢祖皋汀莲凋晚艳
三调甚平,然不败目。
○水龙吟
苏轼似花还似非花
水龙吟末後十三字,多作五四四,此作七六,有何不可。近见论谱者於“细看来不是”及“杨花点点”下分句,以就五、四、四之印板死格,遂令坡公绝妙好词不成文理。起句入魔,“非花”则又“似”,不成句也。“抛家傍路”四字欠雅。“缀”字趁韵,不稳。“晓来”以下,真是化工神品。
苏轼楚山竹如云
非无字面芜累处,然丰骨毕竟超凡。玉田云“清丽舒徐”,未敢轻议也。
王沂孙世间无此娉婷
荼蘼如何写,直合浅浅许。海棠尤难着色。不离不即,已在个中。遇棘手题,当思所变计。二调颇堪玩味。[按:与卢祖皋荡红流水无声合评。]
张炎仙人掌上芙蓉
玉田此调不见作手,才到蒲江、竹屋之间。
○忆旧游
周邦彦记愁横浅黛
“旧巢”下,如琴曲泛音,尽而不尽。美成词是此等笔意处最难到,玉田亦似十分模拟者。
○喜迁莺
刘一止晓光催角
前半晓行,景色在目,虽不及竹山之工,正是雅词。
○宴清都
周邦彦地僻无钟鼓
美成词,乍近之觉疏朴苦涩,不甚悦口。含咀之久,则舌本生津。
○曲游春
施岳画舸西泠路
此调前片既似吴君特,後片又似周公瑾,兼撮二家之长。
○齐天乐
张炎分明柳上春风眼
美成如杜,白石兼王、孟、韦、柳之长。与长白石并有中原者,後起之玉田也。梅溪、梦窗、竹山皆自成家,逊於白石,而优於诸人。草窗诸家,密丽芊绵,如温、李一派。玉台沿至於宋初,而宋词亦以是终焉。以诗譬词,亦可聊得其彷佛。
○瑞鹤仙
陆子逸脸霞红印枕
能如此作情词,亦复何伤。
蒋捷绀烟迷雁迹
句意警拔,多由于拗峭,然须炼之精纯,始不失於生硬。竹山此词云:“劝清光,乍可幽窗相照,休照红楼夜笛。”梦窗云:“问阊门,自古送春多少。”玉田云:“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妙语独立,各不相假借。正不必举全词,即此数语,可长留数公天地间。[按幽窗相照,照字原词作伴。]
○澡兰香
吴文英盘丝系腕
亦是午日应有情事,但笔端幽艳,如古锦烂然。
○金盏子
蒋捷练月萦窗
“佩鸾”有作“佩款”者,“佩莺”不叶,“佩款”不可解。初见之周缋满眼,细按则清气首尾声贯澈。陈言习语,吐弃一切,与梦窗相似,又别是一种。大抵亦自美成出,但字字作意。
○绮罗香
史达祖做冷欺花
无一字不与题相依,而结尾始出“雨”字,中边皆有。前後两段七字句,於正面尤着到。如意宝珠,玩弄难於释手。
张炎万里飞霜
对句八字起,已关住红叶,下用“枫冷吴江”点明,“斜阳”句,略写高绝。後段“衰颜借酒”是衬法,“回风”二句,状丹枫之神,结句,反映安音顿句,极其妥贴,而思路更入微。
○二郎神
吕渭老西池旧约
此调九十八字,与诸调异。
○拜星月慢
周密腻叶阴清后段步骤美成,并学尧章用字,可见当日才人降心折服大家。此道必有源流,不讳因袭,徒欲倔强自雄,应是尉佗未见陆生耳。
○永过乐
苏轼明月如霜
“野云孤飞,为无迹”,石帚之词也。此词亦当不愧此品目,仅欢赏“燕子楼空”十三字者,犹属附会浅夫。
辛弃疾千古江山
升庵云:稼轩词中第一。发端便欲涕落,後段一气奔注,笔不得遏。廉颇自拟,慷慨壮怀,如闻其声。谓此词用人名多者,当是不解词味。
●卷六
○解连环
姜夔玉鞍重倚
意转而句自转,虚字皆揉入字内。一词之中,如具问答,抑之沈,扬之浮,玉轸渐调,朱弦应指,不能形容其妙。
○望湘人
贺铸厌莺声到枕
方回长调,便有美成意,殊胜晏、张。
○疏影
张炎碧圆自洁
暗香、疏影,玉田易名为红情、绿意,咏荷花荷叶。其实易名未易调,无须另载。
○苏武慢
惜馀春慢、过秦楼、选冠子、苏武慢四调相同,惟选冠子多二字,馀皆百十一字。惜馀春慢亦有百十三字者,无可区别,特各仍其集中本名耳。
○沁园春
辛弃疾叠嶂西驰
稼轩词於宋人中自辟门户,要不可少。有绝佳者,不得以粗、豪二字蔽之。如此种创见,以为新奇,流传遂成恶习。存一概其馀。世以苏、辛并称,辛非苏类,稼轩之次则後村、龙洲,是其偏裨也。
○贺新郎
刘克庄妾出於微贱
後村此调埋没於断楮敝墨之中,从前无有人拈出,真风骚之遗,不当仅作词观也。若情深而句婉,犹其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