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斋词话 [清]陈廷焯撰
○白雨斋词话叙
陈子亦峰,予戊于江南所校士也。闱中得生卷,议论英,而真意恳挚,决其为宅心纯正之士。亟荐于主司,果膺魁选。谒予于桃源署斋,温尔雅。与谈经史,悉能根究义理,贯串本原。诗古文解,皆取法乎上,必思登峰造极而后止。间论时事,因及古忠臣孝子,辄义动于色。予窃喜鉴衡不爽,而生之素所蓄积可知矣。桃源剧色,不易治,予欲维絷之,俾资赞画,以亲老辞。讵意年甫强仕而殁,尊公犹健在也。其门弟子集其词话,并所著诗词,先以付梓。予得而阅之,推本风骚,一归于温柔敦厚之旨,非所谓宅心纯正,蕲至于登峰造极者欤。予既幸能得一士,又甚惜得一士而未获见诸行事,第以空言传世,不能无慨于中,爰书数言,以弁简端。
光绪二十年秋八月,历城汪懋琨序
诗莫盛于唐,而词莫盛于宋。宋以后词律复变,则南北曲出焉。故词之为体,诗以为祢,曲以为子。识者为之,莫不沿溯汉魏,游衍屈宋,以蕲上三百篇之忄旨。意谓不如是,不足以徵其源,涉其奥。其说亦既美矣。然予尝以为此文辞之源,非文心之源也。文心之源,亦存乎学者性情之际而已。为文苟不以性情为质,貌虽工,人犹得以抉其柢,不工者可知。所谓词者,意内而言外,格浅而韵深,其发摅性情之微,尤不可掩。而世乃欲以锲薄求之,藻绘揉之,抑末已。吾友陈君亦峰,少为诗歌,一以少陵杜氏为宗,杜以外不屑道也。年岁三十,复好为词,探索既久,豁然大彻。所为词稿,深永超拔,已足上摩宋贤之垒。而别著白雨斋词话八卷,抉择幽微,辨才无碍,尤有不受流俗羁绁者。亦峰之于词,思与学兼尽如此,亦勤矣哉。亦峰天资醇厚,笃内行,与人交,表里洞然,无<骨皮>之习。退省其家,父兄之劳,靡不肩任,宗族之困,莫不引为己忧,其有得于性情者又如此。则文词之工,操本以运末,复何怪焉。同治之季,予始识亦峰于泰州,切靡刂道义既久,因得附为婚姻。迄今二十余年,莫渝终始。顾予兄弟辈,业不加修,而亦峰之学,乃与年俱进。尝言四十后当委弃词章,力求经世性命之蕴。予深伟其议,且思有所翼赞。而亦峰遽以光绪壬辰秋,奄忽辞世。噫,善人君子,不能久存于世,欧阳子所以致慨于张子野者,予尝以为{卫足}言。今乃不幸,于吾亦峰亲见之,宁无恫耶。亦峰为学精苦,每昼营家事,夜诵方策。及既<歹勿>,遗书委积,多未彻编。惟手录词话,已有定稿。其门下士海宁许君守之诸君子将为刊行,以予庶几能知亦峰者,督文弁首。予妈感亦峰之志,且幸是书之传也,因述所见如右,以质许君。惟托于文字者,可以无穷,亦峰所以自托者既箸,其亦可以无憾矣乎。记三年前,亦峰尝挈是书初稿见视,且属为叙。予以方如南清河,ㄈ装待发,无以应也。今乃终得论次其书,而亦峰已不及见,呜呼,此尤足以启予之悲也已。亦峰讳廷焯,镇江丹徒人,举光绪戊子科江南乡试。<歹勿>时年四十。光绪十九年,太岁在癸巳,夏四月,正定王耕心撰。
○自叙
倚声之学,千有余年,作者代出。顾能上溯风骚,与为表里,自唐迄今,合者无几。窃以声音之道,关乎性情,通乎造化。小其文者,不能达其义,竟其委者,未获氵斥其源。揆厥所由,其失有六。飘风骤雨,不可终朝,促管繁弦,绝无余蕴,失之一也。美人香草,貌托灵,蝶雨梨云,指陈琐屑,失之二也。雕锼物类,探讨鱼,穿凿愈工,风雅愈远,失之三也。惨戚よ凄,寂寥萧索,感寓不当,虑叹徒劳,失之四也。交际未深,谬称契合,颂扬失实,遑恤讥评,失之五也。情非苏、窦,亦感回文,慧拾孟、韩,转相斗韵,失之六也。作者愈漓,议者益左,竹词综,可备览观,未尝为探本之论。红友词律,仅求谐,不足语正始之源。下此则务取丽,矜言该博。大雅日非,繁声竞作,性情散失,莫可究极。夫人心不能无所感,有感不能无所寄,寄托不厚,感人不深,厚而不郁,感其所感,不能感其所不感。伊古词章,不外比兴。谷风阴雨,犹自期以同心,攘垢忍尤,卒不改乎此度。为一室之悲歌,下千年之血泪,所感者深且远也。后人之感,感于文不若感于诗,感于诗不若感于词。诗有韵,文无韵。词可按节寻声,诗不能尽被弦管。飞卿、端己,首发其端,周、秦、姜、史、张、王,曲竟其绪,而要皆发源于风雅,推本于骚辩。故其情长,其味永,其为言也哀以思,其感人也深以婉。嗣是六百余年,沿其波流,丧厥宗旨。张氏词选,不得已为矫枉过正之举,规模虽隘,门墙自高。循上以寻,坠绪未远。而当世知之者鲜,好之者尤鲜矣。萧斋岑寂,撰词话八卷,本诸风骚,正其情性。温厚以为体,沉郁以为用。引以千端,衷诸一是。非好与古人为难,独成一家言,亦有所大不得已于中,为斯诣绵延一线。暇日寄意之作,附录一二,非敢抗美昔贤,存以自镜而已。光绪十七年除夕,丹徒陈廷焯。
受业门人海宁许正诗棠诗、正定王宗炎、受业甥同县包荣翰、族子凤章、从子兆煊同字。
●卷一
○引言
词兴于唐,盛于宋,衰于元,亡于明,而再振于我国初,大畅厥旨于乾嘉以还也。国初诸老,多究心于倚声。取材宏富,则朱氏[彝尊]词综。持法精严,则万氏[树]词律。他如彭氏[孙]词藻、金粟词话、及西河词话[毛奇龄]、词苑丛谈[徐钅九]等类,或讲声律,或极艳雅,或肆辩难,各有可观。顾于此中真消息,皆未能洞悉本原,直揭三昧。余窃不自量,撰为此编,尽扫陈言,独标真谛。古人有知,尚其谅我。
○国初群公之病
明代无一工词者差强人意,不过一陈人中而已。自国初诸公出,如五色朗畅,八音和鸣,备极一时之盛。然规模虽具,精蕴未宣。综论群公,其病有二。一则板袭南宋面目,而遗其真,谋色揣称,雅而不韵。一则专习北宋小令,务取浓艳,遂以为晏、欧复生。不知晏、欧已落下乘,取法乎下,弊将何极,况并不如晏、欧耶。反是者一陈其年,然第得稼轩之貌,蹈扬湖海,不免叫嚣。樊榭窈然而深,悠然而远,似有可观。然亦特一邱一壑,不足语于沧海之大,泰华之高也。
○学词贵得其本原
学古人词,贵得其本原,舍本求末,终无是处。其年学稼轩,非稼轩也。竹学玉田,非玉田也。樊榭取径于楚骚,非楚骚也。均不容不辨。
○作词贵沉郁
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顾沉郁未易强求,不根柢于风骚,乌能沉郁。十三国变风、二十五篇楚词,忠厚之至,亦沉郁之至,词之源也。不究心于此、率尔操觚,乌有是处。
○诗词不尽同
诗词一理,然亦有不尽同者。诗之高境,亦在沉郁,然或以古朴胜,或以冲淡胜,或以钜丽胜,或以雄苍胜。纳沉郁于四者之中,固是化境,即不尽沉郁,如五七言大篇,畅所欲言者,亦别有可观。若词则舍沉郁之外,更无以为词。盖篇幅狭小,倘一直说去,不留余地,虽极工巧之致,识者终笑其浅矣。
○宋词不尽沉郁
唐五代词,不可及处,正在沉郁。宋词不尽沉郁,然如子野、少游、美成、白石、碧山、梅溪诸家,未有不沉郁者。即东坡、方回、稼轩、梦窗、玉田等,似不必尽以沉郁胜,然其佳处,亦未有不沉郁者。词中所贵,尚未可以知耶。
○张惠言词选
张氏[惠言]词选,可称精当,识见之超,有过于竹十倍者,古今选本,以此为最。但唐五代两宋词,仅取百十六首,未免太隘。而王元泽眼儿媚、欧阳公临江仙、李知几临江仙、公然列入,令人不解。即朱希真渔父五章,亦多浅陋处,选择既苛,即不当列入。又东坡洞仙歌,只就孟昶原词敷衍成章,所感虽不同,终嫌依傍前人。词综讥其有点金之憾,固未为知己,而词选必推为杰构,亦不可解。至以吴梦窗为变调,摈之不录,所见亦左。总之小疵不能尽免,于词中大段,却有体会。温、韦宗风,一灯不灭,赖有此耳。
○温词祖离骚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菩萨蛮、更漏子诸阕,已臻绝诣,后来无能为继。
○沉郁含意
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飞卿词,如“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心,溢于言表。又“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凄凉哀怨,真有欲言难言之苦。又“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又“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皆含深意。此种词,第自写性情,不必求胜人,已成绝响。后人刻意争奇,愈趋愈下,安得一二豪杰之士,与之挽回风气哉。
○温飞卿更漏子
飞卿更漏子三章,自是绝唱,而后人独赏其末章梧桐树数语。胡元任云:庭筠工于造语,极为奇丽,此词尤佳。即指“梧桐树”数语也。不知梧桐树数语,用笔较快,而意味无上二章之厚。胡氏不知词,故以奇丽目飞卿,且以此章为飞卿之冠,浅视飞卿者也。后人从而和之,何耶。
○飞卿词纯是风人章法
飞卿更漏子首章云:“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此言苦者自苦,乐者自乐。次章云:“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此又言盛者自盛,衰者自衰。亦即上章苦乐之意。颠倒言之,纯是风人章法,特改换面目,人自不觉耳。
○温飞卿菩萨蛮
飞卿菩萨蛮十四章,全是变化楚骚,古今之极轨也。徒赏其芊丽,误矣。
○皇甫子奇词
唐代词人,自以飞卿为冠。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自是高调,未臻无上妙谛。皇甫子奇梦江南、竹枝诸篇,合者可寄飞卿庑下,亦不能为之亚也。
○中主山花子
南唐中宗山花子云:“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绝。后主虽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
○后主词思路凄惋
后主词思路凄惋,词场本色,不及飞卿之厚,自胜牛松卿辈。
○韦端己词
韦端己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
○温韦消息相通
端己菩萨蛮四章,故国之思,而意婉词直,一变飞卿面目,然消息正自相通。余尝谓后主之视飞卿,合而离者也。端己之视飞卿,离而合者也。端己菩萨蛮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又云:“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归国遥云:“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应天长云:“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皆留蜀后思君之辞。时中原鼎沸,欲归不能。端己人品未为高,然其情亦可哀矣。
○孙孟文词不及温韦
孙孟文词,气骨甚遒,措语亦多警炼。然不及温、韦处亦在此,坐少闲婉之致。
○冯正中与温韦相伯仲
冯正中词,极沉郁之致,穷顿挫之妙,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也。蝶恋花四章,古今绝构。词选本李易安词序,指“庭院深深”一章为欧阳公作,他本亦多作永叔词。惟词综独云冯延巳作。竹博极群书,必有所据。且细味此阕,与上三章笔墨,的是一色,欧公无此手笔。
○正中蝶恋花情词悱恻
正中蝶恋花四阕,情词悱恻,可君可怨。词选云:“忠爱缠绵,宛然骚辩之义。延巳为人,专蔽嫉妒,又敢为大言。此词盖以排间异己者,其君之所以信而不疑也。”数语确当。
○正中蝶恋花四章解
正中蝶恋花首章云:“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忧谗畏讥,思深意苦。次章云:“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始终不渝其志,亦可谓自信而不疑,果毅而有守矣。三章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忠厚恻怛,蔼然动人。四章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词意殊怨,然怨之深,亦厚之至。盖三章犹望其离而复合,四章则绝望矣。作词解如此用笔,一切叫嚣纤冶之失,自无从犯其笔端。
○正中词极凄婉之致
正中菩萨蛮、罗敷艳歌诸篇,温厚不逮飞卿。然如“凭仗东流。将取离心过橘州。”又,“残日尚弯环。玉筝和泪弹。”又,“玉露不成圆。宝筝悲断弦。”又,“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又,“云雨已荒凉。江南春草长。”亦极凄婉之致。
○北宋词古意渐远
北宋词,沿五代之旧,才力较工,古意渐远。晏、欧著名一时,然并无甚强人意处。即以艳体论,亦非高境。
○晏欧词近正中
晏、欧词雅近正中,然貌合神离,所失甚远。盖正中意余于词,体用兼备,不当作艳词读。若晏、欧不过极力为艳词耳,尚安足重。
○好作纤巧语为晏欧之罪人
文忠思路甚隽,而元献较婉雅。后人为艳词,好作纤巧语者,是又晏、欧之罪人也。
○晏几道工于言情
诗三百篇,大旨归于无邪。北宋产晏小山工于言情,出元献、文忠之右,然不免思涉于邪,有失风人之旨。而措词婉妙,则一时独步。
○小山词曲折深婉
小山词,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又,“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既闲婉,又沉着,当时更无敌手。又,“明年应赋送君时。细从今夜数,相会几多时。”浅处皆深。又,“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又,“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亦复情词兼胜。又,“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曲折深婉,自有艳词,更不得不让伊独步。视永叔之“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倚阑无绪更兜★”等句,雅俗判然矣。
○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
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自子野后,一千年来,温、韦之风不作矣,益令我思子野不置。
○苏辛不相似
苏、辛并称,然两人绝不相似。魄力之大,苏不如辛。气体之高,辛不逮苏远矣。东坡词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其独至处,美成、白石亦不能到。昔人谓东坡词非正声,此特拘于音调言之,而不究本原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与之辩也。
○东坡词别有天地
词至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寄慨无端,别有天地。水调歌头、卜算子[雁]、贺新凉、水龙吟诸篇,尤为绝构。
○东坡词人不易学
太白之诗,东坡之词,皆是异样出色。只是人不能学,乌得议其非正声。
○耆卿词善于铺叙
耆卿词,善于铺叙,羁旅行役,尤属擅长。然意境不高,思路微左,全失温、韦忠厚之意。词人变古,耆卿首作俑也。
○蔡伯世论词陋极
蔡伯世云:“子瞻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惟少游而已。”此论陋极。东坡之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只是情得其正,不似耆卿之喁喁儿女私情耳。论古人词,不辩是非,不别邪正,妄为褒贬,吾不谓然。
○东坡少游皆情余于词
东坡、少游,皆是情余于词。耆卿乃辞余于情。解人自辨之。
○黄不如秦
秦七、黄九,并重当时。然黄之视秦,奚啻之与美玉。词贵缠绵,贵忠爱,贵沉郁,黄之鄙俚者无论矣。即以其高者而论,亦不过于倔强中见姿态耳。于倔强中见姿态,以之作诗,尚水必尽合,况以之为词耶。
○黄九于词直是门外汉
黄九于词,直是门外汉,匪独不及秦、苏,亦去耆卿远甚。
○秦柳不可相提并论
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远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然变而不失其正,遂令议者不病其变,而转觉有不得不变者。后人动称秦、柳,柳之视秦,为之奴隶而不足者,何可相提并论哉。
○少游词最深厚沉著
少游词最深厚,最沈著。如“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思路幽绝,其妙令人不能思议。较“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云”之语,尤为入妙。世人动訾秦七,真所谓井蛙谤海也。
○少游满庭芳诸阕
少游满庭芳诸阕,大半被放后作,恋恋故国,不胜热中,其用心不逮东坡之忠厚。而寄情之远,措语之工,则各有千古。
○少游俚词亦不少
少游名作甚多,而俚词亦不少,去取不可不慎。
○张纟延论苏秦词似是而非
张纟延云:“少游多婉约,子瞻多豪放,当以婉约为主。”此亦似是而非,不关痛痒语也。诚能本诸忠厚,而出以沉郁,豪放亦可,婉约亦可,否则豪放嫌其粗鲁,婉约又病其纤弱矣。
○方回词允推神品
方回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骚,而运以变化,允推神品。
○方回词极沉郁
方回词极沉郁,而笔势却又飞舞,变化无端,不可方物,吾乌乎测其所至。方回踏莎行[荷花]云:“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下云:“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此词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浣溪沙云:“记得西楼凝醉眼,昔年风物似而今。只无人与共登临。”只用数虚字盘旋唱叹,而情事毕现,神乎技矣。世第赏其梅子黄时雨一章,犹是耳食之见。
○吴贺浣溪沙结句
浣溪沙结句,贵情余言外,含蓄不尽。如吴梦窗之“东风临夜冷于秋”、贺方回之“行云可是渡江难”,皆耐人玩味。
○毛泽民与晁无咎词
毛泽民词,意境不深,间有雅调。晁无咎则有意蹈扬湖海,而力又不足。于此中真消息,皆未梦见。
○词至美成乃有大宗
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复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然其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昧亦尽于此矣。今之谈词者亦知尊美成。然知其佳,而不知其所以佳。正坐不解沉郁顿挫之妙。彼所谓佳者,不过人云亦云耳。摘论数条于后,清真面目,可见一斑。
○美成词无处不郁
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令人不能遽窥其旨。如兰陵王[柳]云:“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二语,是一篇之主。上有“堕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之句,暗伏倦客之根,是其法密处。故下接云:“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久客淹留之感,和盘托出。他手至此,以下便直抒愤懑矣,美成则不然。“闲寻旧踪迹”二叠,无一语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约略点缀,更不写淹留之故,却无处非淹留之苦。直至收笔云:“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遥遥挽合,妙在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无穷。六丑[蔷薇谢后作]云:“为问家何在。”上文有“怅客里光阴虚掷”之句,此处点醒题旨,既突兀又绵密,妙只五字束住。下文反覆缠绵,更不纠缠一笔,却满纸是羁愁抑郁,且有许多不敢说处,言中有物,吞吐尽致。大抵美成词一篇皆有一篇之旨,寻得其旨,不难迎刃而解。否则病其繁碎重复,何足以知清真也。
○美成满庭芳
美成词有前后若不相蒙者,正是顿挫之妙。如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上半阕云:“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亲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行,拟泛九江船。”正拟纵乐矣,下忽接云:“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西半球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时眠。”是乌鸢虽乐,社燕自苦。九江之船,卒未尝泛。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沈郁顿挫中,别饶蕴藉。后人为词,好作尽头语,令人一览无余,有何趣味。
○美成菩萨蛮
美成菩萨蛮上半阕云:“何处望归舟。夕阳江上楼。”思慕之极,故哀怨之深。下半阕云:“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哀怨之深,亦忠爱之至。似此不必学温、韦,已与温、韦一鼻孔出气。
○美成齐天乐
美成齐天乐云:“绿芜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伤岁暮也。结云:“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几于爱惜寸阴,日暮之悲,更觉余于言外。此种结构,不必多费笔墨,固已意无不达。
○美成玉楼春
美成词,有似拙实工者。如玉楼春结句云:“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两譬,别饶姿态,却不病其板,不病其纤,此中消息难言。
○美成浪淘沙慢
美成词,操纵处有出人意表者。如浪淘沙慢一阕,上二叠写别离之苦。如“掩红泪、玉手亲折”等句,故作琐碎之笔。至末段云:“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水、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余满地梨花雪。”蓄势在后,骤雨飘风不可遏抑。歌至曲终,觉万汇哀鸣,天地变色。老杜所谓“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也
○美成解语花
美成解语花[元宵]后半阕云:“因念帝城放夜,望千门如画。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惟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纵笔挥洒,有水逝云卷,风驰电掣之感。
○美成夜飞鹊
美成夜飞鹊云:“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斜阳、影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酹酒,极望天西。”哀怨而浑雅。白石扬州慢一阕,从此脱胎。超处或过之,而厚意微逊。
○美成小令以警动胜
美成小令,以警动胜。视飞卿色泽较淡,意态却浓。温、韦之外,辊有独至处。
○陈子高词婉雅闲丽
陈子高词婉雅闲丽,暗合温、韦之旨。晁无咎、毛泽民、万俟雅言等,远不逮也。
○陈简斋临江仙逼近大苏
陈简斋无住词,未臻高境。惟临江仙云:“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都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眺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笔意超旷,逼近大苏。
○朱希真渔父五篇
朱希真春雨细如尘一阕,饶有古意。至渔父五篇,虽为皋文所质,然譬彼清流之中,杂以微尘。如四章结句“有何人留得”、五章结句“有何人相识”,一经道破,转嫌痕迹,不如并删去为妙。余最爱其次章结句云:“昨夜一江风雨,都不曾听得。”此中有真乐,未许俗人问津。又三章结句云:“经过子陵滩半,得梅花消息。”静中生动,妙合天机,亦先生晚遇之兆。
○辛稼轩词中之龙
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不善学之,流入叫嚣一派,论者遂集矢于稼轩,稼轩不受也。
○稼轩有粗鲁词
稼轩词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浪淘沙[山寺夜作、]瑞鹤轩[南涧双溪楼]等类,才气虽雄,不免粗鲁。世人多好读之,无怪稼轩为后世叫嚣者作俑矣。读稼轩词者,去取严加别白,乃所以爱稼轩也。
○稼轩词以贺新郎一篇为冠
稼轩词自以贺新郎一篇为冠[别茂嘉二十弟,]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词云:“绿树听。更那堪杜鹃声住,鹧鸪声切。啼到春归无啼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怨歌未乇。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蹄清泪长啼血。谁伴我、醉明月。”[词选云:茂嘉盖以得罪谪徙,故有是言。]
○稼轩水调歌头
稼轩水调歌头诸阕,直是飞行绝迹。一种悲愤慷慨郁结于中,虽未能痕迹消融,却无害其为浑雅。后人未易摹亻放。
○稼轩词仿佛魏武诗
稼轩词仿佛魏武时,自是有大本领、大作用人语。
○余所爱之辛词
稼轩词着力太重处,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诗以寄之、]水龙吟[过南涧双溪楼]等作,不免剑拔弩张。余所爱者,如“红莲相倚深如怨,白鸟无言定是愁。”又,“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又,“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之类,信笔写去,格调自苍劲,意味自深存。不必剑拔弩张,洞穿已过七札,斯为绝技。
○稼轩鹧鸪天
稼轩鹧鸪天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哀而壮,得毋有烈士暮年之慨耶。
○稼轩临江仙
稼轩临江仙后半阕云:“别浦鲤鱼何日到,锦书封恨重重。海棠花下去年逢。也应随分瘦,忍泪觅残红。”婉雅芊丽。稼轩亦能为此种笔路,真令人心折。
○稼轩蝶恋花
稼轩蝶恋花[元日立春]云:“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盖言荣辱不定,迁谪无常。言外有多少哀怨,多少疑惧。
○稼轩摸鱼儿
稼轩“更能消几番风雨”一章,词意殊怨。然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起处“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
○稼轩菩萨蛮
稼轩菩萨蛮一章[书江西造口壁,]用意用笔,洗脱温、韦殆尽,然大旨正见吻合。
○稼轩最不工绮语
稼轩最不工绮语。“寻芳草”一章,固属笑柄,即“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及“玉觞泪满却停觞,怕酒似、郎情薄”,亦了无余味。惟“尺书如今何处也,绿云依旧无踪迹”。又“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为婉妙。然可作无题,亦不定是绮言也。
○龙川词合者寥寥
陈同甫豪气纵横,稼轩几为所挫。而龙川词一卷,合者寥寥,则去稼轩远矣。
○同甫水调歌头
同甫水调歌头云:“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精警奇肆,几于握拳透爪。可作中兴露布读,就词论,则非高调。
○词衰于刘蒋
刘改之、蒋竹山,皆学稼轩者。然仅得稼轩糟粕,既不沉郁,又多支蔓。词之衰,刘、蒋为之也。板桥论词云:“少年学秦、柳,中年学苏、辛,老年学刘、蒋。”真是盲人道黑白,令我捧腹不禁。
○改之全学稼轩皮毛
改之全学稼轩皮毛,不则即为沁园春等调。淫词亵语,秽词坛。即以艳体论,亦是下品。盖叫嚣淫冶,两失之矣。
○竹山词外强中乾
竹山词,外强中乾,细看来尚不及改之。竹词综,推为南宋一家,且谓其源出白石,欺人之论,吾未敢信。
○竹山词多不接处
竹山词多不接处。如贺新郎云“竹几一灯人做梦”,可称警句。下接云:“嘶马谁行古道。”合上下文观之,不解所谓。即云托诸梦境,无源可寻,亦似接不接。下云:“起搔首、窥星多少。”盖言梦醒。下云:“月有微黄,篱无影。”又是警句。下接云:“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此三句,无味之极,与通首词意,均不融洽。所谓外强中乾也。古人脱接处,不接而接也,竹山不接处,乃真不接也。大抵刘、蒋之词,未尝无笔力,而理法气度,全不讲究。是板桥、心余辈所祖,乃词中左道。有志复古者,当别有会心也。
○后村与安国相伯仲
张安国词,热肠郁思,可想见其为人。刘后村则感激豪宕,其词与安国相伯仲,去稼轩虽远,正不必让刘、蒋。世人多好推刘、蒋,直以为稼轩后劲,何耶。
○知稼翁词气和音雅
黄思宪知稼翁词,气和音雅,得味外味。人品既高,词理亦胜。宋六十一家词选中载其小令数篇,洵风雅之正声,温、韦之真脉也。余最爱其菩萨蛮云:“高楼目断南宋翼。玉人依旧无消息。愁绪促眉端。不随衣带宽。萋萋天外草。何处春归早。无语凭阑干。竹声生暮寒。”时公在泉幕,有怀汪彦章,以当路多忌,故托玉人以见意。又卜算子云:“寒透小窗纱,漏断人初醒。悲翠屏间拾落钗,背立残影。欲去更踟蹰,离恨终难整。陇首流泉不忍闻,月落双溪冷。”时公赴召,道过延平,有歌妓追论书事,即席赋此。远韵深情,无穷幽怨。
○知稼翁眼儿媚
知稼翁以与赵鼎善,为秦桧所忌,至窜之岭南。其眼儿媚[梅调和傅参议韵]云:“一枝雪里冷光浮,空自许清流。如今憔悴,蛮烟瘴雨,谁肯寻搜。昔年曾共孤芳醉,争插玉钗头。天涯幸有,惜花人在,杯酒相酬。”情见乎词矣,而措语未尝不忠厚。
○放翁词去稼轩甚远
放翁词亦为当时所推重,几欲与稼轩颉颃。然粗而不精,枝而不理,去稼轩甚远。大抵稼轩一体,后人不易学步。无稼轩才力,无稼轩胸襟,又不处稼轩境地,欲于粗莽中见沉郁,其可得乎。
○放翁鹊桥仙
放翁词惟鹊桥仙[夜闻杜鹃]一章,借物寓言,较他作为合乎古。然以东坡卜算子[雁]较之,相去殆不可道里计矣。
●卷二
○姜尧章词清虚骚雅
姜尧章词,清虚骚雅。每于伊郁中饶蕴藉,清真之劲敌,南宋一大家也。梦窗、玉田诸人,未易接武。
○白石词中寄慨
南渡以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寄慨。不独暗香、疏景二章,发二帝之幽愤,伤在位之无人也。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感慨时事,发为诗歌,便已力据上游,特不宜说破,只可用比兴体。即比兴中,亦须含蓄不露,斯为沉郁,斯为忠厚。若王子文之西河,曹西士之和作,陈经国之沁园春,方巨山之满江红、水调歌头,李秋田之贺新凉等类,慷慨发越,终病浅显。南宋词人,感时伤事,缠绵温厚者,无过碧山,次则白石。白石郁处不及碧山,而清虚过之。
○白石词格调最高
白石词以清虚为体,而时有阴冷处,格调最高。沈伯时讥其生硬,不知白石者也。黄叔叹为美成所不及,亦漫为可否者也。惟赵子固云:白石词家之申、韩也,真刺骨语。
○白石气体超妙
美成、白石,各有至处,不必过为轩轾。顿挫之处,理法之精,千古词综,自属美成。而气体之超妙,则白石独有千古,美成亦不能至。
○美成白石各有独至处
美成词于浑灏流转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白石则如白云在空,随风变灭。所谓各有独至处。
○白石扬州慢
白石扬州慢[淳熙丙申至日过扬州]云:“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压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数语,写兵燹后情景逼真。“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
○白石短章不可及
白石长调之妙,冠绝南宋,短章亦有不可及者。如点绛唇[丁未过吴淞作]一阕,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凭栏怀古”以下,仅以残柳五字,咏叹了之。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洵推绝调。
○白石齐天乐
白石齐天乐一阕,全篇皆写怨情。独后半云:“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是为入妙。用笔亦别有神味,难以言传。
○白石湘月
白石湘月云:“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冷。”写夜景高绝。点缀之工,意味之永,他手亦不能到。
○白石词开玉田一派
白石词,如“无奈苕溪月,又唤我扁舟东下。”又“冷香飞上诗句”。又“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等语,是开玉田一派。在白石集中,只算隽句,尚非高之境。
○白石石湖仙
白石石湖仙一阕,自是有感而作,词亦超妙入神。惟“玉友金蕉,玉人金缕”八字,鄙俚纤俗,与通篇不类。正如贤人高士中,著一伧父,愈觉俗不可耐。
○白石翠楼吟
白石翠楼吟[武昌安远楼成]后半阕云:“此地宜有神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一纵一操,笔如游龙,意味深厚,是白石最高之作。此词应有所刺,特不敢穿凿求之。
○竹屋不及梅溪
竹屋、梅溪并称,竹屋不及梅溪远矣。梅溪全祖清真,高者几于具体而微。论其骨韵,犹出梦窗之右。
○彭骏孙论史邦卿不当其实
彭骏孙云:南宋词人,如白石、梅溪、竹屋、梦窗、竹山诸家之中,当以史邦卿为第一。昔人称其“分镳清真,平睨方回,纷纷天变行辈,不足比数”,非虚言也。此论推扬太过,不当其实。三变行辈,信不足数。然同时如东坡、少游,岂梅溪所能压倒。至以竹屋、竹山与之并列,是又浅视梅溪。大约南宋词人,自以白石、碧山为冠,梅溪次之,梦窗、玉田又次之,西麓又次之,草窗又次之,竹屋又次之。竹山虽不论可也。然则梅溪虽佳,亦何能超越白石,而与清真抗哉。
○梅溪东风第一枝
梅溪东风第一枝[立春]精妙处,竟是清真高境。张玉田云:“不独措词精粹,又且见时节风物之感。”乃深知梅溪者。余尝谓白石、梅溪皆祖清真,白石化矣,梅溪或稍逊焉。然高者亦未尝不化,如此篇是也。
○梅溪独绝处
梅溪词,如:“碧袖一声歌,石城怨、西风随去。沧波荡晚,菰蒲弄秋,还重到断魂处。”沉郁之至。又,“三年梦冷,孤吟意短,屡烟钟津鼓。屐齿厌登临,移橙后,几番凉雨。”亦居然美成复生。又临江仙结句云:“枉教装得旧时多。向来箫鼓地,曾见柳婆娑。”慷慨生哀,极悲极郁。较“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之句,尤为沉至。此种境界,却是梅溪独绝处。
○梅溪玉蝴蝶
梅溪玉蝴蝶云:“一笛当楼,谢娘悬泪立风前。”幽怨似少游,清切如美成,合而化矣。
○竹屋词非竹山所及
竹屋词最隽快,然亦有含蓄处。抗行梅溪则不可。要非竹山所及。
○竹屋词用比意
竹屋“春风吹绿湖边草”一章,纯用比意,为集中最纯正最深婉之作。他如贺新郎[梅]之“开遍西湖春意烂,算群花正作江山梦。吟思怯、暮云重。”此类不过聪俊语耳,无关大雅。
○陈唐卿论高史词殊谬
陈唐卿云:“竹屋、梅溪词,要是不经人道语,其妙处,少游、美成亦未及也。”此论殊谬。夫梅溪求为少游、美成而不足者,竹屋则去之愈远,乌得谓周、秦所不及。且作词只论是非,何论人道与不道。若不观全体,不究本原,徒取一二聪明新巧语,遂叹为少游、美成所不能及,是亦妄人也已矣。
○宋人论梦窗多失之诬
梦窗在南宋,自推大家。惟千古论梦窗者,多失之诬。尹惟晓云:“求词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予之言,四海之公言也。”为此论者,不知置东坡、少游、方回、白石等于何地。沈伯时云:“梦窗深得清真之妙,但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易知。”其实梦窗才情超逸,何尝沉晦。梦窗长处,正在超逸之中,见沉郁之意,所以异于刘、蒋辈,乌得转以此为梦窗病。至张叔夏云:“吴梦窗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此论亦余所未解。窃谓七宝楼台,拆碎不成片段,以诗而论,如太白牛渚西江夜一篇,却合此境。词惟东坡水调歌头近之。若梦窗词,合观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数语,亦自入妙,何尝不成片段耶。总之,梦窗之妙,在超逸中见沉郁,不及碧山、梅溪之厚,而才气较胜。
○张惠言不知梦窗
张皋文词选,独不收梦窗词,以苏、辛为正声,却有巨识。而以梦窗与耆卿、山谷、改之辈同列,不知梦窗者也。至董氏续词选,取梦窗唐多令、忆旧游两篇,此二篇绝非梦窗高诣。唐多令一篇,几于油腔滑调,在梦窗集中,最属下乘。续选独取此两篇,岂故收其下者,以实皋文以言耶,[董毅为皋文外甥。]谬矣。
○梦窗高阳台
梦窗高阳台一篇[落梅],既幽怨,又清虚,几欲突过中仙、咏物诸篇,是集中最高之作,词选何以不录。
○梦窗精于造句
梦窗精于造句,超逸处则仙骨珊珊,洗脱凡艳。幽索处,则孤怀耿为,别缔古欢。如高阳台[落梅]云:“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古石埋香,金沙锁骨连环。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半飘零,庭上黄昏,月冷阑干。”又云:“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瑞鹤仙云:“怨柳凄花,似曾相识。西风破屐林下路,水边石。”祝英台近[除夜立春]云:“剪红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又[春日客龟溪游废园]云:“绿暗长亭,归梦趁风絮。”水龙吟[惠泉山]云:“艳阳不到青山,淡烟冷翠成秋苑。”满江红[氵殿山湖]云:“对两蛾犹锁,怨绿烟中。秋色未教飞尽雁,夕阳长是坠疏钟。”点绛唇[试灯夜初晴]云:“情如水。小楼薰被。春梦笙歌里。”又云:“征衫贮、旧寒一缕,泪泾风帘絮。”莺啼序云:“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八声甘州[游灵崖]云:“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又云:“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俱能超妙入神。
○梦窗有俚词
梦窗赋女髑髅[调思佳客]云:“钗燕拢云睡起时。隔墙折得杏花枝。青春半面妆台画,细雨三更花欲飞。情轻爱别旧相知。断肠青冢几斜晖。乱红一任风吹起,结习空时不点衣。”又题华山女道士扇[调蝶恋花]云:“北斗秋横云髻影。莺羽衣轻,腰减青丝剩[俗字俗句。]一曲游山闻玉磬。月华深处人初定。十二阑干和笑凭。风露生寒,人在莲花顶。睡重不知残酒醒。层城几度啼鸦暝。”又题藕花洲尼扇[调醉落魄]云:“春温红玉。纤衣学剪矫鸦绿。夜香烧短银屏烛。偷掷金钱,重把寸心卜。[此三句亦平常浅俗意,虽非恶劣,究属疲庸,不谓梦窗蹈之。]翠深不碍鸳鸯宿。采鞭谁记当时曲。青山南畔红云北。一叶波心,明灭淡装束。”此类命题,皆不大雅。金应抉词中三蔽,似此亦在俚词之列,故为皋文所不取。然用意造句,仙思鬼境,两穷其妙。余录入闲情集中,不忍没古人之美也。
○梦窗金缕曲
梦窗金缕曲[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云:“华表月明归夜鹤,问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后叠云:“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感慨身世,激烈语偏说得温婉,境地最高。若文及翁之“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不免有张眉怒目之态。
○陈西麓词中正轨
陈西麓词,和平婉雅,词中正轨。张叔夏云:“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物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近代陈西麓,所作平正,亦有佳者。”夫平正则难见其佳,平正而有佳者,乃真佳也。求之于诗,十九首后,其惟陶渊明乎。词惟西麓近之。有志于古者,三复西麓词,一切流荡忘反之失,不化而化矣。
○西麓在中仙梦窗之间
西麓词在中仙、梦窗之间。沉郁不及碧山,而时有清超处。超逸不及梦窗,而婉雅犹过之。
○西麓八宝妆起句
西麓八宝妆起句云:“望远秋平。”起四字便耐人思,却似日湖渔唱词境,用作西麓全集赞语,亦无不可。
○西麓八宝妆
西麓八宝妆云:“琴心锦意暗懒,又争奈西风吹恨醒。”其有感于为制置司参议官时乎。然不肯仕元之意,已决于此矣,正不必作激烈语。
○西麓词耐人玩味
西麓绮罗香[秋雨]云:“滴入愁心,秋似玉楼人瘦。烟槛外,催落梧桐,带西风、乱梢鸳。”字字锤炼,却极和雅。又酹江月云:“隔岸人家砧杵急,微寒先到帘钩。”又玉楼春云:“斜阳一片水边楼,红叶满天江上路。”又蝶恋花[柳]云:“寂寞情怀如中酒。攀条恨如东风手。”又云:“怅望章台愁转首。画栏十二东风旧。”俱耐人玩味。
○西麓取法清真
西麓亦是取法清真,集中和美成者十有二三,想见服膺之意。特面目全别,此所谓脱胎法。
○西麓西湖十咏
西麓西湖十咏,多感时之语,时时寄托,忠厚和平,真可亚于中仙。下视草窗十阕,直不足比数矣。如探春[苏堤春晓]云:“搔首卷帘看,认何处六桥烟柳。”秋霁[平湖秋月]云:“对西风凭谁问取,人间那得有今夕。应笑广寒宫殿窄。露冷烟淡,还看数点残星,两行新雁,倚楼横笛。”扫花游[雷峰夕照]云:“可惜流年,付与朝钟暮鼓。”蓦山溪[花港观鱼]云:“宫沟泉滑,怕有题红句。钩饵已忘机,都付与人间儿女。濠梁兴在,鸥鹭笑人痴,三湘梦,五湖心,云水苍茫处。”齐天乐[南屏晚钟]云:“御苑烟花,宫斜露草,几度西风弹指。”似此之类,皆令人思。读之既久,其味弥长。诸词作于景定癸亥岁,阅十余年,宋亡矣。三湘梦三句,推开说,先生其有遗世之心乎。
○周公瑾刻意学清真
周公瑾词,刻意学清真。句法字法,居然合拍。惟气体究去清真已远。其高者可步武梅溪,次亦平视竹屋。
○公瑾木兰花慢十章
公瑾木兰花慢[西湖十景]十章,不过无谓游词耳,蓉塘诗话独赏之,何也。
○公瑾一萼红
公谨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一阕,苍茫感慨,情见乎词,当为草窗集中压卷。虽使美成、白石为之,亦无以过。惜不多观耳。词云:“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今古悠悠。岁华晚,飘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古松斜,阴苔老,一片清愁。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负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鉴,共赋销忧。”
○公瑾献仙音
公瑾献仙音[吊雪香亭梅]云:“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消魂,对斜阳衰草泪满。”又“西冷残笛,低送数声春怨。”即杜诗“回首可怜歌舞地”之意。以词发之,更觉凄惋。水龙吟[白莲]云:“擎露盘深,忆君凉夜,暗倾铅水,想鸳鸯、正结梨云好梦,西风冷,还惊起。”词意兼胜,似此亦居然碧山矣。
○草窗绝妙好词选
草窗绝妙好词之选,并不能强人意。当是局于一时闻见,即行采人,未窥各人全钓耳。不得以草窗所辑,一概尊之。[纪文达立论,好是古非今。绝妙好词一编,叹为篇篇皆善,未免以耳代目。且如殷所选河岳英灵集,以唐人选唐诗,而唐陋谬妄,不可言状。文达亦赏之,尤属不解。]
○王碧山词诗中曹杜
王碧山词,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诗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词人有此,庶几无憾。
○论南宋词家
南宋词家白石、碧山,纯乎纯者也。梅溪、梦窗、玉田辈,大纯而小疵,能雅不能虚,能清不能厚也。
○词坛三绝
词法之密,无过清真。词格之高,无过白石。词味之厚,无过碧山,词坛三绝也。
○碧山词品最高
诗有诗品,词有词品。碧山词性情和厚,学力精深。怨慕幽思,本诸忠厚而运以顿挫之姿,沉郁之笔。论其词品,已臻绝顶,古今不可无一,不能有二。白石词,雅矣正矣,沉郁顿挫矣。然以碧山较之,觉白石犹有未能免俗处。少游、美成,词坛领袖也。所可议者,好作艳语,不免于俚耳。故大雅一席,终让碧山。
○碧山词工雅
碧山词观其全体,固自高绝,即于一字一句间求之,亦无不工雅。琼枝寸寸玉,旃檀片片香,吾于词见碧山矣。于诗则未有所遇也。看来碧山为词,只是忠爱之忱,发于不容已,并无刻意争奇之意,而人自莫及,此其所以为高。
○碧山咏物有寄托
词选云:“碧山咏物诸篇,并有君国之忧。”自是确论。读碧山词者,不得不兼时势言之,亦是定理。或谓不宜附会穿凿,此特老生常谈,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诗词有不容凿者,有必须考镜者,明眼人自能辨之。否则徒为大言欺人,彼方自谓识超,吾则笑其未解。碧山咏物诸篇,固是君国之忧。时时寄托,却无一笔犯复,字字贴切故也。就题论题,亦觉踌躇满志。
○碧山天香
碧山天香[龙涎香]一阕,庄希祖云:“此词应为谢太后作。前半所指,多海外事。”此论正合余意。惟后叠云:“荀令如今渐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必有所兴。但不知其何所指。读者各以意会可也。
○碧山词所指
碧山南浦[春水]云:“帘影蘸楼阴,芳流去,应有泪珠千点。沧浪一舸,断魂重唱苹花怨。”寄慨处,清丽纡徐,斯为雅正。又庆宫春[水仙]云:“岁华相误,记前度湘皋怨别。哀弦重听,都是凄凉,未须弹彻。”后叠云:“国香到此谁怜,烟冷沙昏,顿成愁绝。”结云:“试招仙魄。怕今夜瑶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落月。”凄凉哀怨,其为王清作乎。又无闷[雪意]后半阕云:“清致悄无似,有照水南枝,已搀春意。误几度凭栏,莫愁凝睇。应是梨云梦好,未肯放东风来人世。待翠管吹破苍茫,看取玉壶天地。”无限怨情,出以浑厚之笔。惟南枝句中含讥刺,当指文溪、松雪辈。
○词选论碧山词
碧山眉妩、高阳台、庆清朝三篇,古今绝构。词选取之,确有特识。眉妩[新月]云:“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千古盈亏休问。叹漫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桂花旧影。”词选云:“此喜君有恢复之志,而惜无贤臣也。”高阳台[词选云:此题应是梅花。]后半阕云:“江南自是离愁若,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怎得银笺,殷勤与说年华。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东风,几度飞花。”词选云:“此伤君臣晏安,不思国耻,天下将亡也。”庆清朝[榴花]后半阕云:“谁在旧家殿阁,自太真仙去,扫地春空。朱幡护取,如今应误花工。颠倒绛英满径,想无车马到山中。西风后,尚余数点,还胜春浓。”词选云:“此言乱世尚有人才,惜世不用也。”不知其何所指。右上三章,一片热肠,无穷哀感。小雅怨诽不乱,诸词有焉。以视白石之暗香、疏影,亦有过之无不及。词至是,乃蔑以加矣。
○碧山水龙吟
碧山水龙吟诸篇,感慨沉至。咏牡丹云:“自真妃舞罢,谪仙赋后,繁华梦、如流水。”咏海棠云:“叹黄州一梦,燕宫绝笔,无人解,看花意。”感寓中出以骚雅之笔,入人自深。咏白莲云:“太液荒寒,海山依约,断魂何许。”又云:“三十六陂烟雨。旧凄凉、向谁堪诉。如今漫说仙姿自洁,芳心更苦。”写出幽贞,意者亦指清惠乎。咏落叶云:“渭水风生,洞庭波起,几番秋杪。想重崖半没,千峰尽出,山中路,无人到。”笔意幽冷,寒芒刺骨。其有慨于崖山乎。
○碧山齐天乐
碧山齐天乐诸阕,哀怨无穷,都归忠厚,是词中最上乘。咏萤云:“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何人为省。但隔水余辉,傍林残影。”咏叹苍茫,深人无浅语。隔水二句,意者其指帝乎。咏蝉首章云:“短梦深宫,向人犹自诉憔悴。”言中有物,其指全太后祝发为尼事乎。后叠云:“病叶难留,纤柯易老,空忆斜阳身世。窗明月碎,甚已绝余音,尚遗枯蜕。鬓影参差,断魂清镜里。”意境虽深,然所指却了然在目。次章起句云:“一襟余恨宫魂断。”下云:“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合上章观之,此当指王照仪改装女冠。后叠云:“铜仙铅泪如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字字凄断,却浑雅不激烈。余音数语,或有感于太液芙蓉一阕乎。
○碧山赠秋崖道人碧山赠秋崖道人西归[调齐天乐]云:“冷烟残水山阴道,家家拥门黄叶。”一起令人魂销。又云:“换尽秋芳,想渠西子更愁绝。”亦不堪多诵。后叠云:“短褐临流,幽怀倚石,山色重逢都别。”黍离麦秀之悲,山色六字,凄绝警绝。觉国破山河在,犹浅语也。下云:“江云冻折。算只有梅花,尚堪攀折。”此亦必有所指,骨韵高绝。玉田感伤处,亦自雅正,总不及碧山之厚。
○读碧山词须息心静气
读碧山词,须息心静气,沉吟数过,其味乃出。心粗气浮者,必不许读碧山词。
○花外集中疏快之作
碧山“洗芳林夜来风雨”一阕,花外集中,惟此篇最疏快。风骨稍低,情词却妙。
○碧山词味厚
碧山八字子云:“漫淡却蛾眉,晨妆慵扫,宝钗散,绣衾鸾破,当时暗水和云泛酒,空山留月听琴。料如今、门前数重翠阴。”宛雅幽怨,殊耐人思。又一萼红[赤城山中题梅花卷]云:“疏萼无香,柔条独秀,应恨流落人间。”后半云:“重省嫩寒清晓,过断桥流水,问讯孤山。冰骨微销,尘衣不浣,相见还误轻攀。未须讶、东南倦客,掩铅泪,睦了又重看。故国吴天树老,雨过风残。”身世之感,君国之恨,一一可见。疏影[梅]云:“篱根分破东风恨,又梦入水孤云阔。”后叠云:“几度黄昏,忽到窗前。重想故人初别。苍虬欲卷涟漪去,漫蜕却、连环香骨。”高阳台云:“屡卜佳期,无凭却怨金钱。何人寄与天涯信,趁东风、急整归船。纵飘零,满院杨花,犹是春前。”幽情苦绪,味之弥永。
○碧山法曲献仙音
“翠华不向苑中来。可是年年惜露台。水际春风寒漠漠,官梅却作野梅开。”高似孙过聚景园诗也。可谓凄怨。碧山法曲献仙音[聚景亭梅次草窗韵]云:“层绿峨峨,纤琼皎皎,倒压波痕清浅。过眼年华,动人幽意,相逢几番春换。记唤酒寻芳处,盈盈褪妆晚。已销黯,况凄凉近来离思,应忘却、明月夜深归辇。荏苒一枝春,恨东风人似天远。纵有残花酒,洒征衣铅泪都满。但殷勤折取,自遣一襟幽怨。”较高诗更觉凄婉。
○碧山花犯
碧山花犯[苔梅]云:“三花两花破蒙茸,依依似有恨,明珠轻委。云卧稳蓝衣,正护春憔。罗浮梦,半蟾挂晓么凤冷,山中人乍起。”笔意幽索,得屈宋遗意。少陵每饭不忘君国,碧山亦然。然两人负质不同,所处时势又不同。少陵负沉雄博大之才,正值唐室中兴之际,故其为诗也悲以壮。悲山以和平中正之音,却值宋室败亡之后,故其为词也哀以思。推而至于国风、离骚,则一也。
○碧山望梅
碧山望梅云:“剪玉裁冰,已占断江南春色。恨风前素艳,雪里暗香,偶成抛掷。”寄慨往事,必有所指。后半云:“如今眼穿故固,待牛花弄蕊,时话思忆。想陇头依约飘零,甚千里芳心,杳无消息。粉怯珠愁,又只恐吹残羌笛。正斜飞、半窗晓月,梦回陇驿。”故国忠爱之心,油然感人,作少陵诗读可也。
○碧山雅正
词法莫密于清真,词理莫深于少游,词笔莫超于白石,词品莫高于碧山。皆圣于词者。而少游时有俚语,清真、白石,间亦不免。至碧山乃一归雅正。后之为词者,首当服膺勿失。一切游词滥语,自无从犯其笔端。
○词有碧山词乃尊
词有碧山,而词乃尊。否则以为诗之余事,游戏之为耳。必读碧山词,乃知词所以补诗之阙,非诗之余也。
○绝妙好词选碧山次乘
草窗与碧山相交最久,然绝妙好词中所选碧山诸篇,大半皆碧山次乘,转有负于碧山。
○玉田非白石之匹
张玉田词,如并剪哀梨,爽豁心目,故诵之者多。至谓可与白石老仙相鼓吹。[仇仁近语。]惟精警处多,沉厚处少,自是雅音,尚非白石之匹。
○玉田与碧山同一机轴
玉田词感伤时事,与碧山同一机轴,只是沉厚不及碧山。
○玉田以春水词得名
玉田以春水一词得名,用冠词集之首。此词深情绵邈,意余于言,自是佳作。然尚非乐笑翁压卷,知音者审之。
○玉田多议论
两宋词人,玉田多所议论。其所自著,亦可收南宋之终。沉厚微逊碧山,其高者颇有姜白石意趣。后遂鲜有知音矣。
○玉田工于造句
玉田工于造句,每令人拍案叫绝。如忆旧游[大都长春宫]云:“古台半压琪树,引袖拂寒星。”结云:“鹤衣散影都是云。”中天[夜渡古黄河]云:“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渡江云[山阴久客寄王菊存]云:“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湘月[山阴道中]云:“疏风迎面,湿衣原是空翠。”清平乐云:“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甘州[饶沈克道并寄赵学舟[云:“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后叠云:“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又前调[饶草窗西归]云:“料瘦筇归后,闲锁北山云。”台城路[为湖天赋]云:“夜气浮山,晴晖荡目,无寻秋处。”又前调[寄太白山人陈又新]云:“虚沙动月,叹千里悲歌,唾壶敲缺。”后叠云:“回朝似咽。送一点愁心,故人天末。江影沉沉,夜凉欧梦阔。”长亭怨[饯菊泉]云:“记横笛玉关高处,万叠沙寒,雪深无路。”西子妆[江上]云:“杨花点点是春心,替风前万花吹泪。”结云:“漫依依,愁落鹃声万里。”又忆旧游[寄友]云:“一叶红心冷,望美人不见,隔浦难招。旧时认得鸥鹭,重过月明桥。”又前调[登蓬莱阁]云:“海日生残夜,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还听水声东去,山冷不生云。”此类皆精警无匹,然不及碧山处正在此。盖碧山已几于浑化,并无惊奇可喜之句,令人叹赏。所以为高,所以为大。玉田迈陂塘后半阕云:“休重省。莫问山中秦晋,桃源今度难认。林间却是长生路,一笑元非捷径。深更静。待散发吹箫,鹤背天风冷。凭高露饮。正碧落尘空,光摇半壁,月在万松顶。”沉郁以清超出之,飘飘有凌云之意。冲厚虽不及碧山,然自出草窗、西麓上。
○玉田高阳台
玉田高阳台[西湖春感]一章,凄凉幽怨,郁之至,厚之至,与碧山如出一手,乐笑翁集中亦不多觏。词云:“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冷,一抹荒烟。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玉田长亭怨
玉田长亭怨[钱菊泉]后半阕云:“同去。钓珊瑚海树。底事便成行旅。烟迷断浦。更几点、恋人飞絮。如今又、京国寻春,定应被、薇花留住。且莫把孤愁,说与当时歌舞。”时菊泉将复之蓟北,数语微而多讽,结二语自明其不仕之志,似此亦不让碧山。
○玉田三姝媚
玉田三姝媚[送舒亦山]云:“贺监犹存,还散迹、千岩风露。”君国恨,离别感,言外自见。又云:“莫趁江湖鸥鹭。怕太乙炉烟,暗销铅虎。”又云:“布袜青鞋,休误入、桃源深处。”语带箴规,耐人寻味,便似中仙最高之作。大抵读玉田词者,贵取其沉郁处。徒赏其一字一句之工遂惊叹欲绝,转失玉田矣。
○碧山玉田用笔互异
碧山、玉田,多感时之语,本原相同,而用笔互异。碧山沉郁处多,超脱处少。玉田反是,终以沉郁为胜。
○碧山词最沉郁
草窗、西麓、碧山、玉田,同时并出,人品亦不甚相远。四家之词,沉郁至碧山止矣。而玉田之超逸,西麓之淡雅,亦各出其长以争胜。要皆以忠厚为主,故足感发人之性情。草窗虽工词,而感寓不及三家之正。本原一薄,结构虽工,终非正声也。
○草窗盛负词名
当时草窗盛负词名,玉田次之,碧山、西麓名则不逮。即后世知之者,亦不过数人,然千载下自有定论。一时得失,何足重轻。
○李房木兰花慢
李房木兰花慢[送客]云:“吟边唤回梦蝶,想故山、薇长已多年。”后叠云:“留连漫听燕语,便江湖、夜雨隔灯前。”此词绝有感慨。绝妙好词中失载,见公谨浩然斋雅谈。
○葛长庚词可以步武稼轩
葛长庚词,一片热肠,不作闲散语,转见其高。其贺新郎诸阕,意极缠绵,语极俊爽,可以步武稼轩,远出竹山之右。
○李易安独辟门径
李易安词,独辟门径,居然可观。其源自从淮海、大晟来,而铸语则多生造。妇人有此,可谓奇矣。
○宋人论易安声声慢
易安声声慢一阕,连下十四叠字,张正夫叹为公孙大娘舞剑手。且谓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然此不过奇笔耳,并非高调。张氏赏之,所见亦浅。又宠柳娇花之句,黄叔叹为前此未有能道之者。此语殊病纤巧,黄氏赏之,亦谬。宋人论词,且多左道,何怪后世纷纷哉。
○易安佳句
易安佳句,如一翦梅起七字云:“红藕香残玉簟秋。”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
○易安武陵春
易安武陵春后半阕云:“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又凄婉,又劲直。观此益信易安无再张汝舟事。即风人岂不尔思,畏人之多言意也。投綦公一启,后人伪撰以诬易安耳。
○易安卖花声
易安卖花声云:“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罗襟前日泪,弹与征鸿。”凄艳不忍卒读,其为德父作乎。
○魏夫人及李易安
朱晦庵谓宋代妇人能文者,惟魏夫人及李易安二人而已。魏夫人词笔颇有操迈处,虽非易安之敌,然亦未易才也。
○朱淑真词可称小品
朱淑真词,才力不逮易安,然规模唐五代,不失分寸。如“年年玉镜台”及“春已半”等篇,殊不让和凝、李辈。惟骨韵不高,可称小品。
●卷三
○金词以吴彦高为冠
金代词人,自以吴彦高为冠,能于感慨中饶伊郁,不独组织之工也。同时尚吴、蔡体,然伯坚非彦高匹。
○吴彦高人月圆
陶九成云:“近世所谓大曲,苏小小蝶恋花、苏东坡念奴娇、晏叔原鹧鸪天、柳耆卿雨零铃、辛稼轩摸鱼子、吴彦高春草碧、蔡伯坚石州慢、张子野天仙子、朱淑真生查子、邓千江望海潮。”按:其中惟稼轩摸鱼子一篇,为古今杰作。叔原鹧鸪天,为艳体中极致,余亦泛泛,不知当时何以并重如此。余独爱彦高人月圆[宴张侍御家有感]云:“南朝千古伤心地,还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入人家。恍然在遇,仙姿胜雪,宫鬓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泾,同是天涯。”感激豪宕,不落小家数。洪景卢云:“先公在燕山,赴北人张总侍御家集,出侍儿佐酒,中有一人,意状摧抑可怜。叩其故,乃宣和殿小宫姬也。坐客翰林直学士吴激,作词记之,闻者挥涕。”[中州乐府云:彦高赋此时,宇文叔通亦赋念奴娇,先成而颇近鄙俚。及见彦高作茫然自失。是后,人有求作乐府者,叔通即批云,吴郎近以乐府名天下,可往求之。]
○遗山词可称别调
金词于彦高外,不得不推遗山。遗山词刻意争奇求胜,亦有可观。然纵横超逸,既不能为苏、辛,骚雅清虚,复不能为姜、史。于此道可称别调,非正声也。
○元代尚曲
元代尚曲,曲愈工而词愈晦。周、秦、姜、史之风,不可复见矣。
○张仲举规模南宋
元词日就衰靡,愈趋愈下。张仲举规模南宋,为一代正声。高者在草窗、西麓之间,而真气稍逊。
○仲举词树骨甚高
仲举词树骨甚高,寓意亦远。元词之不亡者,赖有仲举耳。然欲求一篇如梅溪、碧山之沉厚,则不可得矣。
○仲举词去宋人已远
仲举绮罗香[雨中舟次洹上]云:“水阁云窗,总是惯曾经处。曾信有客里关河,又怎禁夜深风雨。”此则刻意为白石,冲味微减,姿态却饶。又水龙吟[蓼花]云:“瘦苇黄边,疏苹白外,满汀烟オ。”黄边白外四字,亦新奇。又云:“船窗雨后,数枝低入,香零粉碎。不见当年,秦淮花月,竹西歌吹。”系以感慨,意增便厚,船窗数语亦是画所不到。但看来已是元词,去宋人已远。
○虞道园似出仲举之右
虞道园词笔颇健,似出仲举之右。然所作寥寥,规模未定,不能接武南宋诸家。惟“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二语,却有自然风韵。
○倪元镇人月圆
倪元镇人月圆云:“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风流悲壮,南宋诸钜手为之亦无以过。词岂以时代限耶。
○词亡于明
词至于明,而词亡矣。伯温、季迪,已失古意。降至升庵辈,句琢字炼,枝枝叶叶为之,益难语于大雅。自马浩澜、施阆仙辈出,淫词秽语,无足置喙。明末陈人中能以稼艳之笔,传凄婉之神,在明代便算高手。然视国初诸老,已难同日而语,更何论唐、宋哉。
○伯温临江仙
伯温临江仙云:“镜中绿发渐无多。泪如霜后叶,ベベ下庭柯。”以开国元勋而作此衰感语,盖已兆胡维庸之祸矣。
○高季迪沁园春
高季迪沁园春[雁]云:“陇塞间关,江湖冷落,莫恋遗梁犹在田。须高举,教弋人空慕,云海茫然。”托意高远。先生能言之,而终自不免,何耶。
○用修小令时杂曲语
用修小令,合者有五代人遗意,而时杂曲语,令读者短气。
○陈卧子山花子与江城子
陈卧子山花子云:“杨柳凄迷晓雾中。杏花零落五更钟。寂寂景阳宫外月,照残红。蝶化采衣金缕尽,衔画粉玉楼空。惟有无情双燕子,舞东风。”凄丽近南唐二主,词意亦哀以思矣。又江城子后半阕云:“楚宫吴苑草茸茸。恋芳丛。绕游蜂。料得来年,相见画屏中。人自伤心花自笑,凭燕子、骂东风。”亦绵邈凄恻。
○叶小鸾词笔哀艳
叶小鸾词笔哀艳,不减朱淑真。求诸明代作者,尤不易觏也。
○明无一篇沉郁顿挫词
有明三百年中,习倚声音,不乏其人。然以沉郁顿挫四字绳之,竟无一篇满人意者,真不可解。
○国初诸老沉厚不足
国初诸老,同时杰出,几欲上掩两宋。然才力有余,沉厚不足。盖一代各有专长,宋词已成绝技,后世不能相加也。
○北宋南宋不可偏废
国初多宗北宋,竹独取南宋,分虎、符曾佐之,而风气一变。然北宋、南宋,不可偏废。南宋白石、梅溪、梦窗、碧山、玉田辈,固是高绝,北宋如东坡、少游、方回、美成诸公,亦岂易及耶。况周、秦两家,实为南宋导其先路。数典忘祖,其谓之何。
○词至南宋极尽变态
北宋去温、韦未远,时见古意。至南宋则变态极焉。变态既极,则能事已毕。遂令后之为词者,不得不刻意求奇,以至每况愈下,盖有由也。亦犹诗至杜陵,后来无能为继。而天地之奥,发泄既尽,古意亦从此渐微矣。
○吴梅村词有身世之感
吴梅村词,虽非专长,然其高处,有令人不可捉摸者。此亦身世之感使然。否则徒为难得今宵是乍凉等语,乃又一马浩澜耳。
○梅村如梦令
梅村如梦令云:“误信鹊声枝上。几度楼头西望。薄幸不归来,愁杀石城风浪。无恙。无恙。牢记别时模样。”低回婉转中有怨情,不当作绮语读。次章云:“小阁焚香独坐。ベベ纸窗风破。女伴有谁来,管领春愁一个。无那。无那。斜压翠衾还卧。”此中亦见怨情,当与上章参看。
○梅村可作东坡后劲
东坡词豪宕感激,忠厚缠绵,后人学之,徒形粗鲁。故东坡词不能学,亦不必学。惟梅村高者,有与老坡神亿处,可作此翁后劲。如满江红诸阕,颇为暗合,松栝凌寒,满目山川,沽酒南徐三篇,尤见笔意。即闲情之作,如临江仙[逢旧]结句云:“姑苏城外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哀艳而超脱,直是坡仙化境。迦陵学苏、辛,毕竟不似。
○梅村绝笔
贺新郎[病中有感]一篇,梅村绝笔也。悲感万端,自怨自艾。千哉下读其词,思其人,悲其遇。固与牧斋不同,亦与芝麓辈有别。
○梁棠村词尚艳
梁棠村词尚艳,语必和平,自是福泽人声口。然论词未为高妙。
○渔洋小令以风韵胜
渔洋小令,能以风韵胜,仍是做七绝惯技耳。然自是大雅,但少沉郁顿挫之致。昔人谓渔洋词为诗掩抑,又过矣。
○渔洋词不能沉厚
渔洋词含蓄有味,但不能沉厚。盖含蓄之意境浅,沉厚之根柢深也。彼力量薄者,每以含蓄为深厚,遂自谓效法北宋,亦吾所不取。
○渔洋佳作
渔洋偷声木兰花[春情寄白下故人[后半阕云,“方山亭下江南路。画桨凌波从此去。十四楼空。万叶千花泪眼中。”凄丽而古雅,惜不多觏。又凤凰台上忆吹箫[和漱玉作]云:“镜影圆冰,钗痕却月,日光又上楼头。正罗帏梦觉,红褪缃钩。睡眼初未起,梦里事、寻忆难休。人不见,便须含泪,强对残秋。悠悠。断鸿南去,便潇湘千里,好为侬留。又斜阳声远,过尽西楼。颠倒相思难写,空想断、南浦双眸。伤心处、青山红树,万点新愁。”思深意苦,几欲驾易安上之。衍波集中,亦仅见此篇。
○珂雪词取径较正
曹升六珂雪词,在国初诸老中,最为大雅,才力不逮朱、陈,而取径较正。国朝不乏词家,四库独收珂雪,良有以也。
○升六扫花游
升六词,余最爱其埽花游[春雪]一篇。如云:“一夜梅花,暗落西窗似雨。飘摇去,试问逐风,归倒何处。”又云:“拥断关山,知有离人独苦。漫凝伫。听寒城、数声谯鼓。”绵雅幽细,斟酌于美成、梅溪、碧公、公谨,而出之者。
○饮水词措词浅显
容若饮水词,在国初亦推作手,较东白堂词[佟世南撰,]似更闲雅。然意境不深厚,措词亦浅显。余所赏者,惟临江仙[寒柳]第一阕,及天仙子[渌水亭秋夜、]酒泉子[谢却荼蘼一篇]三篇耳,余俱平衍。又菩萨蛮云:“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亦凄忱,亦闲丽,颇似飞卿语,惜通篇不称。又太常引云:“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亦颇凄警,然意境已落第二乘。
○钱湘瑟工艳词
钱湘瑟工为艳词,造语尤妙。如忆少年云:“小屏残烛,小窗残雨,小楼残梦。铢衣已烟散,只蘅芜香重。”丽语能入幽境,意味便永。然亦仅在皮毛上求深厚,非吾所谓深厚也。
○丁飞涛亦工艳词
丁飞涛亦工为艳词,较周冰持为和雅。然亦只是做得面子好,不足为词坛重也。
○毛会侯浣雪词
毛会侯浣雪词,刻翠裁红,务求新颖,丁飞涛之流亚也,总不免染花间草堂陋习。
○鼓羡门词力量未足
彭羡门词,意境较厚。但不甚沉着,仍是力量未足。
○羡门词小令为胜
羡门词,长调、小令均有可观,而小令为胜。忆王孙[寒食、]苏幕遮[娄江寄家信]等篇,颇得北宋人遗韵。
○吴{艹园}次词中小品
吴{艹园}次词,调和音雅,情态亦浓,词中小品也。竹谓其似陈西麓,亦漫为许与之论。
○{艹园}次小令不脱草堂窠臼
{艹园}次小令,亦不能脱草堂窠臼,长调间作壮浪语。如满江红[醉吟]云:“髀肉晚销燕市马,乡心秋冷扬州鹤。”又云:“海上文章苏玉局,人间游戏东方朔。”{艹园}次与迦陵结异姓昆季,似此亦颇类迦陵也。
○西堂词曲不佳
西堂词曲,擅名一时,然皆不见佳。力量既薄,意境亦浅。专恃一二聪明语,以为新奇独得之秘,不值有识者一笑。
○西堂小令合者寥寥
西堂小令最不佳,除浣溪沙[清明悼亡]两阕,及菩萨蛮[病中有感]第二阕外,合者寥寥。长调稍可,壮语工于绮语也。
○西堂菩萨蛮八章
西堂菩萨蛮[丁巳九月病中有感]八章,源出温、韦。身世兴衰之感,略见于此,而词意不免浅显。如“负负欲何言。饥来难叩门。”又,“浓笑写官衔。排行无二三。”又,“叹息返柴庐。当门立吏胥。”又,“白发影婆娑。秋风鬼病多。”又,“何物返魂丹。空囊无一钱。”又,“何处度余年。除非离恨天。”等句,全失忠厚之旨。若暗含情事,而出以幽窈之思,浑雅之笔,便是飞卿复作。余惟爱其次章云:“六宫闹扫芙蓉镜。君王偶爱飞蓬鬓。殿脚惜空同。昭阳天几重。江南春雨晚。红豆新歌满。流落杜秋娘。琵琶忆上皇。”读之令人泪下。王渔洋题展成新乐府云:“南苑西风御水流。殿前无复按梁州。飘零法曲人间遍,谁付当年菊部头。”又云:“猿臂丁年出塞行。灞陵醉尉莫相轻。旗亭被酒何人识,射虎将军右此平。”其年寿悔庵六十词云:“曾经天语怜才,如今老却凌云手。”又云:“长乐笙箫,连昌花竹,可堪回首。”皆当与此篇参看。吴{艹园}次太守跋其后云:“阮生失路,浇泪无端,屈子问天,寄愁何处。水以不平而激,木因有郁而奇,情有所之,理固然矣。吾友悔庵,文高于命,宦薄于名。艳曲三章,欲醉沉香之酒。奇才两字,不分归院之灯。孤竹崖前,空随射虎,百花洲上,徒共眠鸥。刘公高卧清漳,王仲宣哀吟荆楚,爰以沉郁之意,写为丽之音。此病中八首所由作也。夫生而识字,即种愁根,长解言文,原非善气。惺惺自合人奴,咄咄何堪令仆,吾侪若此,复何怪耶。子善吹箫,请命小红而按曲,我为拔剑,聊浮大白以倚声。”可谓深得悔庵心者。
○西堂好为艳词
西堂亦好为艳词,多聪明纤巧语,殊乖大雅。“不敢骂檀郎。喃喃咒杜康。”“笑掷竹夫人。无端一面。”之类,皆足令人喷饭。
○西堂好作聪明语
西堂好作聪明语,害人最深。小有才者,一索而得,终身隐入苦海矣。
○顾华峰词非上乘
顾华峰词全以情胜,是高人一著处。至其用笔,亦甚圆朗。然不司沉郁之妙,终非上乘。
○华峰贺新郎千秋绝调
华峰贺新郎[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两阕,只如家常说话,而痛快淋漓,宛转反覆,两人心迹,一一如见。虽非正声,亦千秋绝调也。词云:“季子平安否。便归来、生平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料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次章云:“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夙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亻孱亻愁。薄命长辞知已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二词纯以性情结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丁宁告戒,无一字不从肺腑流出。可以泣鬼神矣。
○西河词在五代宋初之间
西河经术湛深,而作诗却能谨守唐贤绳墨,词亦在五代、宋初之间。但造境未深,运思多巧。境不深尚可,思多巧则有伤大雅矣。
○西河相见欢
西河相见欢云:“愁思远,抛金翦,唾残绒。羞杀鸳鸯衔去一丝红。”风蝶令[斗草]云:“藏得宜男,临赛又畴躇。”此类极有思致,虽未至于流荡,总不免纤小。
○叶元礼词直是女儿声口
叶元礼词,直是女儿声口。知“生小画眉分细茧,近来绾髻学灵蛇。妆成不耐合欢花。”又,“蝶粉蜂黄拚付与,浅颦深笑总难知。教人何处忏情痴。”又,“罗裙消息落花知。”又,“清波一样泪痕深。”又,“此生有分是相思”等句。纤小柔媚,皆无一毫丈夫气,宜其夭亡也。
○徐电发词流传海外
徐电发词,当时盛负重名,至于流传海外,可谓荣矣。其规模北宋,却有似处,惟气格不高,堪作晏、欧流亚。至周、秦深处,尚未梦见。
○徐电发凤栖梧
电发凤栖梧[春草]云:“绿遍天涯无半缝。怜伊岁岁和愁种。”语绝凄丽,然视君复、圣俞两词,已下一格,去欧公少年游一篇,何可以道里计。
○荪友词出电发之右
樊榭论词云:“独有藕渔工小令,不教贺老占江南。”余观荪友词色泽有余,措词亦闲雅,虽不能接武方回,固出电发之右。
○荪友双调望江南
严荪友双调望江南云:“歌婉转,风日渡江多。柳带结烟留浅黛,桃花如梦送横波。一觉懒云窝。曾几日、轻扇掩纤罗。白发黄金双计拙,绿阴青子一春过。归去意如何。”情词双绝,似此真有贺花意趣。
○竹词独出冠时
竹词,疏中有密,独出冠时,微少沉厚之意。其自题词集云:“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夫秦七、黄九,岂可并称。师玉田不师秦七,所以不能深厚。不知秦七,亦何能知玉田,彼所知者,玉田之表耳。师玉田而不师其沉郁,是买椟还珠也。
○竹兼梦窗之密玉田之疏
黄人谓梦窗之密,玉田之疏,必兼之乃工。就形骸而论,竹似能兼之矣。然余则云:梦窗疏处,高过玉田,而密处不及,与古人之言正相反,书之以俟识者。
○竹长亭怨慢
竹长亭怨慢[雁]云:“结多少、悲秋俦旅。特地年年,北风吹度。紫塞门孤,金河月冷恨谁诉。回江枉渚。也只恋、江南住。”感慨身世,以凄切之情,发哀婉之调,既悲凉,又忠厚。是竹直逼玉田之作,集中亦不多见。[渔洋秋柳诗云:“相逢南雁皆愁侣,好语西乌莫夜飞。”同此哀感。一时和作,所以远不逮者,不在词语之不工,在所感之不同耳。后人更欲妄为訾议,亦弗思甚矣。新城秋柳四章,纯是沧桑之感,国朝定鼎燕京,新城已十岁矣,相逢南雁,实有所指也。
○竹静志居琴趣
竹江湖载酒集,洒落有致。茶烟阁体物集,组织甚工。蕃锦集,运用成语,别具匠心,然皆无甚大过人处。惟静志居琴趣一卷,尽扫陈言,独出机杼。艳词有此,匪独晏、欧所不能,即李后主、牛松卿亦未尝梦见,真古今绝构也。惜托体未为大雅。
○竹摸鱼子
吾于竹,独取其艳体,盖论词于两宋之后,不容过刻,节取可也。竹静志居琴趣一卷,生香真色,得未曾有。前后次序,略可意会,不必穿凿求之。笔直摸鱼子云:“粉墙青、虬檐百尺,一条天色催暮。洛妃偶值无人见,相送袜尘微步。教且住。携玉手、潜行莫惹冰苔仆。芳心暗诉。认香雾鬟边,好风衣上,分付断魂语。双栖燕,岁岁花时飞度。阿谁花底催去。十年镜里樊川雪,空袅茶烟千缕。离梦苦。浑不省、锁香金箧归何处。小池枯树。算只有当时,一丸冷月,犹照夜深路。”情词俱臻绝顶,摆脱绮罗香泽之态,独饶仙艳,自非仙才不能。
○董文友苏幕遮诸篇词中之妖
董文友苏幕遮诸篇,皆能曲折传神,扑入深处,词中之妖也。学词者一入其门,念头差错,终身不可语于大雅矣。同时如梅村、阮亭、迦陵、{艹园}次、蛟门、程村、西堂、西铭、荔裳、顾庵辈,多心折蓉渡词,每首下各缀以评语,亦不可解。
○周冰持好作绮语
周冰持亦好作绮语,不过花影之流亚耳,尚不足为妖也。
○沈去矜不及文友
彭骏孙见沈去矜、董文友词,谓泥犁中皆若人,故无俗物。去矜亦花影之余,冰持之匹,不及文友之工。
○清初以迦陵为巨擘
国初词家,断以迦陵为巨擘,后人每好扬朱而抑陈,以为竹独得南宋真脉。呜呼,彼岂真知有南宋哉。庸耳俗目,不值一笑也。
○迦陵词气魄绝大
迦陵词气魄绝大,骨力绝遒,填词之富,古今无两。只是一发无余,不及稼轩之浑厚沉郁。然在国初诸老中,不得不推为大手笔。
○迦陵词沉雄俊爽
迦陵词沉雄俊爽,论其气魄,古今无敌手。若能加以浑厚沉郁,便可突过苏、辛,独步千古。惜哉。
○其年绝后空前
蹈扬湖海,一发无余,是其年短处,然其长处亦在此。盖偏至之诣,至于绝后空前,亦令人望而却走。其年亦人杰矣哉。
○迦陵词患在不能郁
迦陵词不患不能沉,患在不能郁。不郁则不深,不深则不厚。发扬蹈厉,而无余蕴,究属粗才。
○迦陵江南春
迦陵词惟江南春[和倪云林原韵]一章,最为和厚,全集三十卷,仅见此篇。词云:“风光三月连樱笋,美人踌蹰白日静。小屏空翠东风,不见其余见衫影。无端料峭春闺冷。忽忆青骢别乡井。长将妾泪★红巾。愿作征夫车畔尘。人归迟、春去急。雨丝满院流水泾。锦书道远嗟奚及。坐守吴山一春碧。何日功成还马邑。双倚琵琶花树立。夕阳飞絮化为萍,揽之不得徒营营。”怨深思厚,深得风人之旨。
○其年词极壮浪
其年词极壮浪,所少者沉郁。余最爱其月华清后半阕云:“如今光景难寻,似晴丝偏脆,水烟终化。碧浪朱栏,愁杀隔江如画。将半帙南国香词,做一夕西窗闲话。吟写。被泪痕占满,银笺桃帕。”淋漓飞舞中,仍不失为雅正,于宋人中逼近美成。
○其年短调气象万千
其年诸短调,波澜壮阔,气象万千,是何神勇。如点绛唇云:“悲风吼。临驿口。黄叶中原走。”醉太平云:“估船运租。江楼醉呼。西风流落丹徒。想刘家寄奴。”好事近云:“别来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犹昨。话到英雄失路,忽凉风索索。”清平乐云:“不见长洲苑里,年年落尽宫槐。”平叙中峰峦忽起,力量最雄。板桥、心余辈,极力腾踔,终不能望其项背。
○其年西江月
其年西江月云:“神仙将相讵难为,万事取之以气。”偏论,亦是快论、至论。大言炎炎,我为起舞。
○其年醉落魄
其年醉落魄[咏鹰]云:“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无今古。醉袒貂裘,略记寻呼处。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声色俱厉,较杜陵“安得尔辈开其群,驱出六合枭鸾分”之句,更为激烈。
○其年夜游宫四章
其年夜游宫[秋怀]四章,字字精悍。如云:“短狐悲,瘦猿愁,啼破冢。”又,“无数吟古砖缝。料今宵,靠屏风,无好梦。”又,“秋气横排万马。尽屯在、长城墙下。每到三更素商泻,湿龙楼,晕鸳机,迷爵瓦。”又,“箭与饥鸱竞快。侧秋脑、角鹰悉态。”又,“一派明云荐爽。秋不住、碧空中响。”正如干将出匣,寒光逼人。
○其年感皇恩六章
其年感皇恩[晓凉杂忆]六章,皆追忆旧游之作,不言感慨,而感慨亦见。首章结句云:“三年浑一梦,扬州路。”四章结句云:“燕丹门下客,皆安在。”收束处一则大雅,一则沉雄。
○其年满江红诸阕
其年满江红诸阕,纵笔所之,无不雄健。如[为陈九之子题扇]:“生子何须李亚子,少年当学王昙首。对君家两世湿青衫,吾衰丑。”又[谒程昆仑]“上党地为天下脊,使君文在先秦上。”又[何端明先生筵上]“被酒我思张子布,临江不见甘兴霸。只春潮溅雪白人头,堪悲咤。”[竹亦有“乞食肯从张子布,举杯但属甘兴霸”之句,气概稍逊,精警则一。]又[过邯郸道上吕仙祠示曼殊]“枕里功名鸡鹿塞,刀头富贵麒麟冢。”下云:“万事关河人欲老,一生花月情偏重。算两人今日到邯郸,宁非梦。”又[和韵]“万里秋从西极到,千年泪向南楼洒。”又[赠{艹园}次]“开口会能求相印,吾生讵向沟中死。终不然、鬻畚华山队,寻吾子。”又[自封邱北岸渡河至汴梁]“一派灰飞官渡火,五更霜洒中原血。”又“阅尽江山真欲舞,算来人物谁堪骂。”[东南耕]下云:“一朵菊花人优枕,半庭豆叶秋除架。”又[送叶桐初还东阿]“风吼军都山忽紫,雨收督亢天全绿。”下云:“建业云山通地肺,姑苏烟水连天目。”此类皆极苍凉,亦极雄丽,真才人之笔。
○迦陵汴京怀古十首
迦陵汴京怀古十首,措语极健,可作史传读。板桥金陵十二阕,高者可称后劲。心余则去此远矣。
○迦陵官渡篇
汴京诸作,论笔势之森竦,自推官渡一篇,而樊楼一章,最见作意。后四语云:“风月不须愁变换,江山到处堪歌舞。恰西湖甲第又连天,申王府。”悲愤之词,偏出以热闹之笔,反言以讥这也。
○其年经信陵君祠一阕
其年秋曰经信陵君祠一阕,后半云:“今古事,堪悲托。身世恨,从牵惹。倘君而尚在,定怜余也。我讵不如毛薛辈,君宁甘与原尝严。叹侯嬴,老泪苦无多,如铅泻。”慨当以慷,不嫌自负,如此吊古,可谓神交冥漠。
○其年水调歌头诸阕
其年水调歌头诸阕,英姿飒爽,行气如虹,不及稼轩之神化,而老辣处时复过之,真稼轩后劲也。
○其年游竹林寺词
其年念奴娇[游京口竹林寺]云:“长江之上,看枝峰,蔓壑尽饶霸气。狮子寄奴生长处,一片雄山莽水。怪石崩云,乱冈淋雨,下有鼋鼍睡。层层都挟,飞而食肉之势。”英思壮采,何其横霸如此。
○其年登尉缭台词
其年沁园春诸词,亦甚雄伟,登尉缭台一阕,尤为感慨沉至。
○其年题梅花图词
其年沁园春最佳者,如题徐渭文锺山梅花图后半云:“如今潮打孤城,只商女船头月自明。叹一夜啼乌,落花有恨,五陵石马,流水无声。寻去疑无,看来似梦,一幅生绡泪写成。携此卷、伴水天闲话,江海余生。”情词兼胜,骨韵都高,几合苏、辛、周、姜为一手。
○其年贺新郎一百三十余首
其年贺新郎调,填至一百三十余首之多,每章俱于苍莽中见骨力。精悍之色,不可逼视,第四韵尤能振拔。如“北固外,晴江夜走。其上有秦时明月,帘以外秋星作作。”皆是突接,精神更觉百倍。
○其年呈芝麓先生词
贺新郎如[席上呈芝麓先生]“话到英雄方失志,老鹘飞来杰杰。”又,“一半疏星明灭。归去焚书应学剑,爱风毛雨遍千山雪。益智粽,竟何益。”笔势亦如怒猊俊鹘。
○其年贺新郎笔力横绝
贺新郎有洞穿七札,笔力横绝者,如:“忆得危崖腾健鹘,咽秋灯、夜半歌山鬼。风乍刮,鬓成胃。”又,“此意仅佳那易遂,学龙吟、屈煞床头铁。风正吼,烛花裂。”又,“醉倚江楼成一笑,总输他、亚角东村子。牛背上,笛声起。”又,“粗饭浊醪吾事毕,傍东篱、且了黄花债。今古恨,漫兴慨。”又,“博望野花红染血,诉行藏、风里休悲咤。恐又震,昆阳瓦。”又,“绣岭宫前花似血,正秦川、公子迷归路。重酌洒,尽君语。”此类皆得未曾有,真足惊习动魄。
○其年赠阿黑词
其年赠何生铁[铁小字阿黑,镇江人,流寓泰州,精诗画,工篆刻。]贺新郎一篇,飞扬跋扈,不可羁缚。词云:“铁汝前来者。曷不学、雀刀龙笛,腾空而化。底事六州都铸错,辜负阴阳炉冶。气上烛、斗牛分野。小字又闻呼阿黑,讵王家、处仲卿其亚。休放诞,人笞骂。萧疏粉墨营邱画。更雕、渐台威斗,邺宫铜瓦。不值一钱畴惜汝,醉倚江楼独夜。月照到、寄奴山下。故国十年归不得,旧田园、总被寒潮打。思乡泪,浩盈把。”一味横霸,亦足雄跨一时。
○迦陵题珂雪词
“万马齐蒲牢吼”,此迦陵题珂雪词语,然直似先生自品其词,吾恐升六尚谦让未遑也。其后叠云:“耳热杯阑无限感,目送塞鸿归尽。又眼底群公衮衮。”其年胸中,不知吞几许云梦。下云:“作达放颠无不可,劝临淄且传当筵粉。城柝沸、夜乌紧。”悲极愤极,如闻其声。
○其年送王正子词
其年送王正子之襄阳贺新郎一阕,前叠云:“立马和君说,到襄阳、为余先问,隆中诸葛。往日英雄潮打尽,怪煞怒涛崩雪。今古恨,总多于发。再问大堤诸女伴,白铜、可有闲风月。谁弹向、楚天瑟。”两问奇绝,可谓目无一世。
○其年不长于闲情
闲情之作,非其年所长,然振笔写去,吐弃一切闺泛话,不求工而自工,才大者固无所不可也。如桂殿秋云:“凝情低咏年时句,人在东风二月初。”菩萨蛮[弹琴]云:“促柱鼓潇湘。风吹罗带长。”蝶恋花[促坐]云:“犹自眉峰烟不定。避人奁内添宫饼。”又[跳索]云:“鬓丝扶定相思子。”下云:“对漾红绳低复起。明月光中,乱卷潇湘水。匿笑佳人声不止。檀奴小绊花阴里。”又[围炉]云:“小院绿熊铺褥厚。玉梅花下交三九。”下云:“招入绣屏闲写久。斜送横波,郎莫衣单否。袖里任郎沾宝兽。雕龙手压描鸾手。”又[潜来]云:“立久微闻轻叹息。春阴帘外天如墨。”换巢鸾凤云:“飘尽杨花雨偏肥,摘来梅子春先瘦。”石州慢[夏闺]云:“起来慵绣,将泉戏泻团荷,怜人叶嫩才如掌。珠滑不成圆,却添人间想。”齐天乐[纪梦]云:“回肠千缕,总些个情怀,旧时言语。”贺新郎[和竹逸江村遇伎之作]云:“我有红绡无穷泪,弹与多情灼灼。悔则悔、当初轻诺。十载云英还未嫁,诉伤心、拨尽琵琶索。”似此皆低回哀怨,情致缠绵。惟云郎合卺词,未免或问其年、竹,一时两雄,不知置之宋人中,可匹谁氏。余曰:“此不可相提并论也。陈、朱才力极富,求之宋名家亦不多觏,而论其所造,则去宋贤甚选。宋贤得其正,陈、朱得其偏。宋贤得其精,陈、朱得其粗。自词有陈、朱,而古意全失矣。”
○读书不可无识
近人慑于陈、朱之名,以为国朝冠冕。不知陈、朱不过偏至之诣,有志于古者,尚宜取法乎上。乌丝载酒,聊存之以备一体可也。乃知读书不可无才,尤不可无识。
○陈朱词规模终隘
善为词者,贵久而愈新,不妨俟知音于千载后。陈、朱之词,佳处一览了然,不能根柢于风骚,局面虽大,规模终隘也。
○二李词皆规模南宋
二李词绝相类,大约皆规模南宋,羽翼竹者。符曾较雅正,而才气则分虎为胜。
○符曾词情味最永
符曾词,如好事近[秦淮灯船]云:“五十五船旧事,听白头人语。”高阳台[过拂水山庄感事]云:“一笛东风,斜阳淡压荒烟。”踏莎行[金陵]云:“游人休吊六朝春,百年中有伤心处。”胜国之感,妙于淡处描写,情味最永。
○分虎钓船笛自树一帜
分虎钓船笛云:“曾去钓江湖,腥浪黏天无际。浅岸平沙自好,算无如乡里。从今只住鸭儿连,远或泛苕水。三十六陂秋到,宿万荷花里。”别有感喟,于朱希真五篇外,自树一帜。
○万树词与词律如出两人手
万红友香胆词,颇多别调,语欠雅驯,音律亦多不协处。与所著词律,竟如出两人手。真不可解。
●卷四
○厉樊榭词超然独绝
厉樊榭词,幽香冷艳,如万花谷中,杂以芳兰。在国朝词人中,可谓超然独绝者矣。论者谓其沐浴于白石、梅溪,[徐紫珊语]此亦皮相之见。大抵其年、锡鬯、太鸿三人,负其才力,皆欲于宋贤外别开天地。而不知宋贤范围,必不可越。陈、朱固非正声,樊榭亦属别调。
○樊榭词沉厚之味不足
樊榭词拔帜于陈、朱之外,窈曲幽深,自是高境。然其幽深处,在貌而不在骨,绝非从楚骚来。故色泽甚饶,而沉厚之味终不足也。
○樊榭措词最雅
樊榭措词最雅,学者循是以求深厚,则去姜、史不远矣。
○樊榭国香慢
樊榭国香慢[素兰]云:“月中何限怨,念王孙草绿,孤负空香。冰丝初弄,清夜应诉悲凉。玉斫相思一点,算除是、连理唐昌。闲阶澹成梦,白凤梳翎,写影云窗。”声调清越,是其本色,亦是其所长。
○樊榭百字令
樊榭百字令[月夜过七里滩]云:“万籁生山,一星在水,鹤梦疑重续。橹音遥去,西崖渔父初宿。”无一字不清俊。下云:“林净藏烟,峰危限月,帆影摇空绿。随风飘荡。白云还卧深谷。”炼字炼句,归于纯雅,此境亦未易到也。
○樊榭谒金门
余最爱樊榭谒金门[七月既望湖上雨后作]云:“凭画槛,雨洗秋浓人淡。隔水残霞明冉冉,小山三四点。艇子几时同,待折茶花临鉴。日日绿盘疏粉艳,西风无处减。”中有怨情,意味便厚。否则无病呻吟,亦可不必。
○樊榭玉漏迟
樊榭玉漏迟[永康病中夜雨感怀]云:“病与秋争,叶叶碧梧声颤。湿鼓山城暗数。更穿入溪云千片。灯晕翦。似曾认我,茂陵心眼。”此词似周草窗,而骚情雅意,更觉过之。
○樊榭精于造句
樊榭亦精于造句,如齐天乐云:“将花插帽,向第一峰头,倚空长啸。”高阳台云:“秘翠分峰,凝花出土。”忆旧游云:“溯溪流云去,树约风来,山翦秋眉。”下云:“又送萧萧响,尽平沙霜信,吹上僧衣。凭高一声弹指,天地入斜晖。”齐天乐[秋声]云:“微吟渐怯,讶篱豆花开,雨筛时节。独自开门,满庭都是月。”念奴娇云:“起坐不离云鸟外,倒影山无重数。柳寺移阴,葑田拖碧,花气凉于雨。诗成犹未,远蝉吟破秋句。”下云:“月逗篱声前浦。”结云:“水ヶ摇曳烟路。”桃源忆故人[萤]云:“残月刚移桐屋,一个墙阴绿。”似此之类,自其外著者观之,居然一乐笑翁矣。
○太仓诸王皆工词
太仓诸王皆工词,汉舒尤为杰出。次则小山。小山工为绮语,才不高而情胜,措词亦自婉雅,无绮罗恶态。
○小山词情词凄婉
小山词,如“病容扶起淡黄时”。又,“燕子寻人,巷口斜阳记不真。”又,“一双红豆寄相思,远帆点点春江路。”又,“画屏离思远,罗袖泪痕浓。”又,“一双燕子夕阳中,莫衔残鬓影,吹向落花风。”又,“灯微屏背影,泪暗枕留痕。”又,“小园春雨过,扶病问残春。”又,“眼波低翦篆丝风。”又,“一弯愁思驻螺峰。”皆情词凄婉,晏、欧之流亚也。
○汉舒天分甚高
汉舒自是作手,惜其享年不永,未尽所长。其天分甚高,如琵琶仙[秋日游金陵黄氏废园]云:“秋士心情,况遇著、客里西风落叶。惆怅侧帽行来,隔溪景清绝。没半点、空香似梦,只几簇、野花谁折。莎雨寒幽,石烟荒淡,莺蝶飞歇。试同取、旧日繁华,有饼媪浆翁尚能说。道是廿年弹指,竟风光全别。真不信建党亭榭,也例逐沧桑棋劫。何怪宋苑陈宫,荒蛄吊月。”感慨苍茫,结四语尤妙。他手每每倒说,意味转薄。
○作词贵于悲郁中见忠厚
作词贵于悲郁中见忠厚。悲怨而激烈,其人非穷则天。汉舒词如“浮生皆梦,可怜此梦偏恶。”又云:“看取西去斜阳,也如客意,不肯多搁。”沉痛迫烈,便成词谶,香雪所以不永年也。
○读香雪词去取不可不慎
闲情之作,竹几于仙矣,文友则妖也。香雪居二者之间。读香雪词,去取不可不慎。如踏莎行云:“落灯天似晚秋寒,病春人卧销魂处。”又云:“梦中寻梦几时醒,小桥流水东风路。”满江红云:“拂砌风轻莺作态,穿帘雨细花无恙。”又云:“斗草心慵垂手立,兜鞋梦好低头想。”[永叔倚阑无绪更兜鞋,浅俗语耳,似此则婉雅矣。]又云:“槛外红新花有信,镜中黄淡人微恙。”又云:“梦短易添清昼倦,书长惯费黄昏想。”又云:“架上牛衣红泪在,梦中莺信青天杳。”又云:“风榻茶烟秋病思,月帘花气春愁料。”此类皆丽而有则,正不必让小长芦。
○香雪兰陵王
香雪兰陵王一阕,句句从对面写来,直至结处云:“这般情景,怎教我不念著。”一笔叫醒,戛然而止,用笔亦有龙跳虎卧之奇。
○陆南芗全祖南宋
陆南芗白蕉词四卷,全祖南宋,自是雅音。但无宋人之深厚,不耐久讽也。
○南芗卖花声
南乡卖花声后叠云:“昨梦碧峰疑,楚馆丛祠。觉来心事阿谁知。三十六鳞迟寄与,空叠乌丝。”此词绝沉婉,真得南宋人消息,惜不多见。
○板桥词有魄力
板桥词,颇多握拳透爪之处,然却有魄力,惜乎其未纯也。若再加以浩瀚之气,便可亚于迦陵。
○板桥贺新郎
板桥贺新郎[徐青藤草书]云:“半生未挂朝衫领。恨秋风,青衿剥去,秃头光颈。只有文章书画笔,无古无今独逞。并无复、自家门径。拔取金刀眉目割,破头颅、血迸苔花冷。亦不是,人间病。”痛快之极,不免张眉努目。
○板桥金陵十二首
板桥金陵十二首,瑕瑜互见,惟胭脂井一篇,用笔最胜。余独爱其满江红二句:“碧叶伤心亡国柳,红墙堕泪南朝庙。”凄凉哀怨,为金陵怀古佳句。
○板桥心余有意为刘蒋
其年词沉雄悲壮,是本来力量如此。又如以身世之感,故涉笔便作惊雷怒涛,所少者,深厚之致耳。板桥、心余,未落笔时,先有意为刘、蒋,金刚努目,正是力量歉处。
○心余力弱气粗
板桥诗境颇高,间有与杜陵暗合处,词则已落下乘矣。然毕竟尚有气魄,尚可支持。心余则力弱气粗,竟有支撑不住之势。后人为词,学板桥不已,复学心余,愈趋愈下,弊将何极耶。
○江研南词取江南宋
江研南词,取法南宋,颇有一二神解处。南芗所得在貌,研南所得在神。吾终不以貌易神也。
○研南词婉雅幽怨
研南词,如“只有东风,依依分绿上杨柳。”又[柳影]云:“误了闺人,也曾描出春前怨。”婉雅幽怨,视少游、碧山几于化矣。琢春词在国朝不甚显,然识者当相赏于风尘外也。
○研南八声甘州
研南八声甘州[久客扬州追思湖上清游之乐凄然有作]云:“记苏堤芳草翠轻柔,柳丝拂帘钩。趁花风吹帽,扶藜买醉,正好清游。日落乱山衔紫,塔影挂中流。唤棹穿波去,月满船头。不料嬉春散后,对白云揖别,烟水都愁。数那家池阁,曾啸碧天秋。到而今、归期未稳,梦六桥、飞满旧凫鸥。更初转、猛惊回处,却在扬州。”极写清游之乐,便觉扬州俗尘可厌。“烟花三月下扬州”后,不可无此冷水浇背之作。
○江宾谷词
江宾谷词,亦得南宋人遗意。虽未臻深厚,却与浅俗者迥别。
○宾谷学南宋得其意趣
研南学南宋,合者得其神理。宾谷学南宋,合者得其意趣。皆出陆南芗之右,而皆未能深厚。
○张哲士词规模乐笑翁
张哲士当时颇以诗词名,然其于诗太浅太薄,直似门外汉。词则规模乐笑翁,间有合处。板桥诗胜于词,四科则词胜于诗,各取其长可也。
○江橙里词清远而蕴藉
江橙里词,清远而蕴藉。沈沃田称其刿钅术肝肾,磨濯心志,苦心孤诣以为词,可谓难矣。然余观练溪渔唱,句琢字炼,归于纯雅,只是不能深厚。盖知深南宋,而不得其本原。[本原何在,沉郁之谓也,不本诸风骚,焉得沉郁。]国朝词家,多犯此病。故骤览之,居然姜、史复生。深求之,皆姜、史之糟粕。惟陈迦陵兕吼熊啼,悍然不顾,虽非正声,不得谓非豪杰士。
○旭东玉漏迟
旭东玉漏迟云:“似草春怀,又被东风吹遍。书剑天涯去后,何处觅试香庭院。帘半卷。怕听杏梁双燕。”寄慨处,婉雅幽怨,颇近西麓。
○旭东木兰花慢
旭东木兰花慢[秋帆和樊榭]结数语云:“空悬离愁渺渺,任西风、送客自年年。画出潇湘数点,依稀没入苍烟。”空寂历,橙里自非樊榭匹,而此词殊不减也。
○史位存词陈朱劲敌
史位存词,寓纤于闲雅之中,流逸韵于楮墨之外。才力不逮陈、朱,而雅丽纡徐,亦陈、朱所不及。真陈、朱劲敌也。
○位存词雅丽
其年词最雄丽,竹则清丽,樊榭则幽丽,璞函则丽,位存则雅丽,皆一代艳才。位存稍得其正,而才气微减。
○位存一萼红
位存一萼红[桃花夫人庙]云:“楚江边,旧苔痕玉座,灵迹自何年。香冷虚坛,尘生宝靥,千秋难释烦冤。指芳丛、飘残清泪,为一生、颜色忄吴婵娟。恩怨前朝,兴亡闲梦,回首凄然。似此伤心能几,叹诗人一例,轻薄流传。雨飒云昏,无言有恨,凭栏罢鼓神弦。更休题、章台何处,伴湘波、花木暗啼鹃。惆怅明翠羽,断础荒烟。”清虚骚雅,用意忠厚。“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形其轻薄耳。
○位存词沉至
位存词,如“团扇先秋生薄怨。小池风不断。”神似温、韦语。然非其中真有怨情,不能如此沉至。故知沉郁二字,不可强求也。
○位存采桑子
位存采桑子云:“泪滴寒花,渐渐逢人说鬓华。”悲感语说得和缓,便觉意味深长。[南溪词云:旧识僧徒与酒徒。年来多半疏。亦无叫嚣恶习,然尚逊此和缓。]
○位存台城路
位存台城路云:“登临倦了,只一点愁心,尚留芳草。斗酒新丰,而今惭愧说年少。”所咏亦浅显在目,而措词却深婉可讽。
○位存满江红
位存满江红云:“更不推辞花下酒,最难消受黄昏雨。”此种语自是冲口而出,却非天人兼到者不能。
○位存短调曲折哀婉
位存词极凄婉,又极雅洁。短调如“千蝶帐深萦梦苦,倦拈红豆调鹦鹉。”又,“十二金堂小阑干,偏没个留侬处。”又,“说与今年小楼中,第一夜,听春雨。”又,“萧萧瑟瑟到天明,蟋蟀声中灯一点。”又,“人去月痕消。”皆极精妙。长调如“晴色渐梅柳,风和雪,忽又阑珊。春情远、千回万转,才肯到人间。”又,“二十四桥边,醉年时明月,又沾暮雨。只有杨花、系归心,不关芳草。”曲折哀婉,不必板学南宋,而意境亦胜。
○任淡存词婉妙
任淡存词措词婉妙,味亦隽永,可为位存之严、遂之匹。[朱云翔,字遂,元和人,有蝶梦词。]同时张龙威,亦以词名,然有枝而不物之弊,不及任、朱也。
○朱春桥词颇近秀水
朱春桥,竹太史族孙也。其词亦颇近秀水,而才力不逮。
○过春山湘云遗稿
过春山湘云遗稿二卷,徜徉山水,绵邈无际。其笔意之骚雅,别于位存,近于樊榭。吴竹屿称其词如雪藕冰桃,沁人醉梦。百余年来,此调不复见矣。
○湘云词味长
湘云词,每读一过,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读之既久,其味弥长。同时朱春桥、吴荀叔、朱秋潭、江圣言汪对琴诸君,皆以词名东南,然无出湘云右者。
○湘云词令人寻味不尽
湘云词,如“几点萍香鸥梦稳,柳棉吹尽春波冷”。又,“回首桃源仙路迥,一声Ы乃川光冥。”又,“数尽落花无语,黄昏双燕还来。”又,“香乍,簟微寒,魂销似去年。”又,“秋声吹不尽,长笛月明中。”又,“指点江山,斜阳一片下平楚。”又,“双桨趁潮平,载取江云归去。”皆令人寻味不尽。
○湘云词凄警
湘云词,如“小雨啼花,深烟怨柳。”又,“金碗生苔,漆灯无焰。”又,“但山鬼吟秋,杜鹃啼雨。回首宫斜,白杨深夜语。”此类皆凄警特绝。
○湘云倦寻芳
湘云倦寻芳[过废园见牡丹盛开有感]云:“絮迷蝶径,苔上莺帘,庭院愁满。寂寞春光,还到玉阑干畔。怨绿空余清露位,倦红欲倩东风ネ。听枝头、有哀音凄楚,旧巢双燕。漫伫立、瑶台路杳,月佩云裳,已成消散。独客天涯,心共粉香零乱。且尽花前今夕酒,洛阳春色匆匆换。待重来,怕只有、断魂千片。”及时勿失,自是有心人语。
○湘云西子妆
湘云西子妆后半阕云:“佳期误。落尽梅花,寂寞谁为主。玉琴弹破碧天寒,问东风、鹤归何处。重寻旧址,漫赢得苍烟冷语。黯销魂,入夜啼鹃更苦。”清虚中亦复骚雅,湘云所以为高。
○词未易言精
其年、竹,才力雄矣,而意境未厚。位存、湘云,韵味长矣,而气魄不大。词之为道,正未易言精也。
○汪对琴琵琶仙
汪对琴琵琶仙[金阊晚泊]一章,有议论,有感慨,有识力,渊渊作金石声,可为春华阁词压卷。词云:“斜日扬ぎ,堞楼下、一带荒凉吴区。珠幌犹蔽何乡,秋空片云卷。风渐急、横塘乍渡,便穿入、虎山西崦。野草低迷,寒鸦下上,浑是凄怨。看胥口波面灵旗,未输尔、鸱夷五湖远。无限乱山衔碧,闪烟樯斜展。排多少、荒台废馆。只望中破楚门键。料得遥夜钟声,梦回难遣。”
○吴竹屿昙香阁词
吴竹屿昙香阁词,如水木之清华,云岚之秀润,高者亦湘云流亚。
○竹屿情词婉转
竹屿词,如“一点相思谁与寄,罗襟留得东风泪”。逼近小山。又卖花声云:“杨柳小湾头。烟水悠悠。归心空望白苹洲。只有春江知我意,依旧东流。”N表词宛转,不求高而自合于古。
○竹屿祝英台近
竹屿祝英台近[和王述庵苹花水阁听雨忆山中旧游]云:“石玲珑,花を匝。池馆翠阴密,苹末风来,雨意正萧瑟。”起数语淡淡布置,点缀入妙。下云:“梦里寒山,跳珠溅千尺。”亦甚超远。
○竹屿词风流婉雅
风流婉雅,是竹屿本色。吴中七子,璞函而外,固当首屈一指。
○蒋心余词不及迦陵板桥
蒋心余词,气粗力弱,每有支撑不来处。匪独不及迦陵,亦去板桥甚远。
○铜弦词中完善之作
铜弦词,惟浮香舍小饮四章,廿八岁初度两章,为全集完善之作。虽不免于叫嚣,精神却团聚,意境又极沉痛,可以步武板桥。如云:“越霰吴霜篷背饱,奈年来、王事都靡。藉竿木,尚能舞。”又,“十载中钩吞不下,趁波涛、忍住喉间鲠。呕不出、渐成瘿。”激昂呜咽,天地为之变色。
○赵璞函词艳
赵璞函词,措语至,用笔清虚,规模亦甚宏远,可与竹、樊榭并驱争先。璞函词,艳是其本色。然能规无古人,不离分寸。故雅而不晦,丽而有则。视国初名家,正不多让。
○璞函台城路
璞函台城路[张丽华词]云:“璧树飞蝉,裳化蝶,欲问故宫无路。残钟几度。只遗曲犹传,隔江商安。回首雷塘,暮鸦啼更苦。”音调凄惋,措词大雅,所谓丽而有则。又,桃叶渡云:[前调]“乌衣巷口斜阳冷,寻常更无飞燕。”又云:“明月多情,素光犹似照团扇。”淡淡著笔,情味自饶。[此词后半阕牵入邪思,不免佻薄。]又咏芦花云:[凄凉犯]“西风乍卷。便鸥鹭飞来不见。”又云:“几度思持赠,回首天涯,白云空翦。”又秋柳云:[台城路]“长亭古道。莫更问当时,燕昏莺晓。”又秋草云:[前调]“不见王孙,夕阳空记旧行迹。”又云:“塞北秋深,江南日暮,一带伤心寒碧。凭高望极。又断雨零隔。几重遮隔。独立苍茫,旧袍青泪泾。”均于凄感中见笔力。规模南宋,似又胜于张仲举。
○璞函河传似五代人手笔
璞函河传云:“东风日暮雨潇潇。魂销。人归红板桥。”又云:“酒初醒。梦将成。愁听。纱窗啼哓莺。”凄秀之词,味亦深永,似五代人手笔。
○璞函与竹各有千古
璞函艳词,情最深,味最浓,笔力却绝遒。与竹分道扬镳,各有千古。
○竹璞函两家艳词有别
艳词至竹,仙骨珊珊,正如姑射神人,无一点人间烟火气。璞函则如丽娟、玉环一流人物,偶堕人间,亦非凡艳。此两家艳词之别也。
○璞函笔致迥与人殊
璞函忆少年云:“重寻已无路,吠云中仙犬。”又云:“几点春山横远岸,也难比、翠眉痕浅。东风落红豆,怅相思空遍。”仙乎仙乎,绝非凡艳。又霓裳中序第一云:“凭高望极。但暮云芳草凝碧。人何处,瑶华信杳,迢递乱山驿。”又云:“越罗红泪拭,道别后、休思此夕。今应是、梨花门掩,燕子伴岑寂。”思深意苦,笔致迥与人殊。
○璞函绮罗香
赠妓之词,亦以雅为贵。余最爱璞函绮罗香云:“浑已换、款柳心情,犹未减、咒桃眉妩。”又云:“选婿窗边,可忆断魂柔路。纵尊前、不鼓琵琶,算青衫、也无乾处。”淋漓曲折,一往情深。较古人赠妓之作,高出数倍。
○璞函祝英台近八章
璞函祝英台近八章,遣词闲雅,用笔沉至。艳词中运以绝大笔力,真千年绝调也。竹洞仙歌后,又辟一境矣。
○毗陵二张
璞函而后,作者日盛,而愈趋愈下。芝田[朱泽生]、晴波[郑]、蠡槎[林蕃锺]、渔[沈起凤]间有可观,余则竞尚新声,务穷纤巧,几忘却此中甘苦。惟毗陵二张,溯厥本源,独求风骚门径,不必学南宋,而意境自合。词之不灭者,二张力也。
○渔词逼近五代
渔鬲溪梅令云:“小山下水溶溶。记相逢。欲采苹花,可惜过东风。午桥烟雨浓。不如归去、梦帘栊。小楼东。留得栏杆,一半月明中。夜凉花影重。”此词绝婉丽,得南唐二主之遗。又谒金门云:“梦里玉人楼远近,燕归花气冷。”亦逼近五代,不袭南宋人陈迹。
○蠡槎玉楼春
蠡槎玉楼春云:“今宵有酒为君斟,明日画桥春共远。”语婉情深,令人心醉。若酣酣子之“云破穷阴纤月逗,会须重醉当垆酒。”[调蝶恋花秋日湖上作。[则一片伤心,溢于言外矣。[西冷酒民有酣酣词钞一卷。]
○黄仲则竹眠词浅俗
黄仲则竹眠词,鄙俚浅俗不类其诗。词选附录一首,尚见作意。余无足观矣。
○张皋文词选
张皋文词选一编,扫靡曼之浮音,接风骚之真脉。附录一卷,简择尤精。洵有如郑抡无所云,后之选者,必不遗此数章。具冠古之识者,亦何嫌自负哉。
○张皋文水调歌头五章
皋文水调歌头五章,既沉郁,又疏快,最是高境。陈、朱虽工词,究曾到此地步否,不得以其非专门名家少之。如首章云:“难道春花开落,又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次章云:“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梦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三章云:“珠帘卷春晓,蝴蝶忽飞来。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肠断江南春思,黏著天涯残梦,有首重回。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罗帷卷,明月入,似人开。一尊属月起舞,流影入谁怀。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莺燕不相猜。但莫凭阑久,风露泾苍苔。”四章云:“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来真悔何事,不读十年书。为问东风吹老,几度枫江兰径,千里转平芜。寂寞斜阳外,渺渺正愁余。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须。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容易众芳歇,莫听子规呼。”五章云:“长白木柄,破一庭寒。三枝两枝生绿,位置小窗前。要使花颜四面,和著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何必兰与菊,生意总欣然。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便欲诛茆江上,只怕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热肠郁思,若断仍连,全自风骚变出。
○张翰风词真皋文伯仲
张翰风词,飞行绝迹,不逮皋文,而宛转缠绵处,时复过之,真皋文伯仲也。余最爱其菩萨蛮云:“横塘日日风吹雨。隔帘却望江南路。蝴蝶惯轻盈。风前魂屡惊。阑干人似玉。黛影分窗绿。斜日照屏山。相思罗袖寒。”真不减飞卿语。又“碧藕折莲丝,梦轻君未知”,亦极凄丽。
○词赖二张以存
万事万理,有盛必有衰。而于极衰之时,又必有一二人焉,扶持之使不灭。词盛于宋,亡于明。国初诸老,具复古之才,惜于本原所在,未能穷究。乾嘉以还,日就衰靡,安所底止。二张出而溯其源流,辨别真伪。至蒿庵而规模大定,而词赖以存矣。盛衰之感,殊系人思,独词也乎哉。
○左仲甫词
左仲甫词,逸情云上,愈唱愈高。如南浦[夜寻琵琶亭]云:“何处离声刮起,拨琵琶千载剩空亭。是江湖倦客,飘零商妇,于此荡精灵。”下云:“我是无家张俭,万里走江城。一例苍茫吊古,向荻花枫叶又伤心。只琵琶响断,鱼龙寂寞不曾醒。”又极跳荡。又浪淘沙[里花片投涪江歌以送之。]下半阕云:“乡梦不曾休。惹甚闲愁。忠州过了又涪州。掷与巴江流到海,切莫回头。”精警奇肆,言外有无穷幽怨。
○恽子居阮郎归六首
恽子居阮郎归[画蝴蝶]六首,俱见新意。余尤爱其次章云:“少年白骑放骄憨。踏青三月三。归来未到捉红蚕。化蛾真不甘。江橘叶,一分含。那防仙妪探。双双凤子出花龛。蚕儿风太酣。”哀感顽艳,古今绝唱。又三章云:“轻须薄翼不禁风。教花扶著侬。一枝又逐月痕空。都来几日中。曾有伴,去无踪。阑前种豆红。蜜官队里且从容。问心同不同。”情深意远,不袭温、韦、姜、史之貌,而与之化矣。
○李申耆菩萨蛮
李申耆菩萨蛮云:“复袖锦鸳鸯。经年绣一双。”即屈子好修以为常意。又,“不为见时难。忍扶罗袖看。”何其凄怨。又,“花气泛红螺。横飞出茧蛾。”冷艳幽香,奇情异采。又,“不觉月痕西。下帘霜满衣。”伤所遇之不偶也。此类真可继武飞卿。
○金应成贺新凉
金应成贺新凉[咏萤]云:“风雨黄昏庭院黑。照沉沉、ア梦浑无迹。”下阕云:“景华宫里音尘绝。怅秋风、洛阳古树,青堆血。白鸟如雷羞难尽,惨惨阴陵妖碧。又恐到、清霜时节。小扇轻罗无人惜。更银屏、翠幕深深隔。笑熠,近墙隙。”寄托甚深,汉苑票苔而后,又成绝响矣。
○金朗甫词
金朗甫学于皋文,词选附录七首,意远态浓,婉而多讽。相见欢三章,尤为绝唱。
○郑抡元词
郑抡元字桥词,思深意苦,深得中仙之妙。如绿意[残荷]云:“眼底红芳嫁尽,但枯苇历乱,堪诉愁苦。卷向薰风,坼向西风,消受斜阳无数。晓来清露怜侬甚,正无奈盘心非故。只看他铅泪难收,洒向一池烟雨。”直是碧山化境。得之于词学衰微之候,益令我嗟叹不已。
○抡元高阳台
抡元高阳台[柳]云:“平芜一片斜阳影,问韶光何处勾留。”下云:“侬心化作天涯絮,怕重来、错认帘钩。便拌他、过了残春,又是残秋。”又前调[秋海棠]云:“江南昨夜霜华满,算萧萧兰径,都付芳尘。倚尽雕阑,殷勤谁伴黄昏。断肠剩得娉婷影,敛娇红、欲上罗裙。”又甘州云:“怅夫容已老,西风不管,独自沉吟。可惜断红双脸,只是泪痕深。”下云:“看亭皋落叶,片片是秋心。怕天涯几经摇落,向雪关风渡更难禁。”哀怨缠绵,碧山之深厚,玉田之清雅,两得之矣。
○吴人词清和雅正
吴人古诗骈文,皆未臻高境,转不若试帖律赋之工。惟词则清和雅正,秀色有余,出古诗骈文之右。
○人词可亚于樊榭
词欲雅而正,故国初自秀水后,大半效法南宋,而得其形似。人先生天生一枝大雅之笔,益以才藻,合者可亚于樊榭,微嫌才气稍逊。
○人月华清
人词,如月华清后半云:“不怨美人迟暮,怨水远山遥,梦来都阻。翠被香消,莫话青鸳前度。剩醉魂、一片迷离,绕不了、天涯红树。谁语,正高楼横笛,数声清苦。”此类亦居然草窗矣。
○金匮二杨
金匮二杨[蓉裳荔裳]工为绮语,高者亦不过吴{艹园}次、徐电发之严,不足语于大雅。
○杨伯夔与郭祥伯词
杨伯夔当时盛负词名,与吴江郭祥伯仿表圣诗品例,撰词品二十四则,传播艺林。然两君于词,皆属最下乘。匪独不及陈、朱,亦去董文友、王小山远甚。而世顾津津称之,何也。
○频伽词尤多恶劣语
频伽词尤多恶劣语,如“小桃如绮。命短东风里”。又,“昔日结如心,今日心如结。心里重重叠叠愁,愁里山重叠。”又,“那家那家在天涯。雨又斜。云又遮。听也听也,听不到一曲琵琶。”又,“丁字帘前,有个丁娘凄断”之类,似又出二杨之下。
○频伽艳体
频伽艳体,惟忆少年结句云:“当时已依约,况梦中寻路。”颇似竹手笔,集中不可多得。又好事近云:“犹认堕钗声响,却梧桐叶落。”措词甚雅,亦频伽词中罕见者。
●卷五
○洪稚存词稍胜于诗
洪稚存经术湛深,而诗多魔道。词稍胜于诗,然亦不成气候。
○孙子潇袁兰屯阝词不讲气格
孙子潇、袁兰屯阝辈为词,全不讲究气格,只求敷衍门面而已。并有门面亦敷衍不来处。
○蒋鹿潭水云楼词
蒋鹿淋水云楼词二卷,深得南宋之妙。于诸家中,尤近乐笑翁。竹自谓学玉田,恐去鹿潭尚隔一层也。
○鹿潭才气甚雄
词至国初而盛,至毗陵而后精。近时词人庄中白,乎不可尚已。谭氏仲修,亦与古为化。鹿潭稍逊皋文、庄、谭之古厚,而才气甚雄,亦铁中铮铮者。
○鹿潭词精警雄秀
鹿潭词,如东风第一枝云:“云影薄,画帘乍卷。山意冷,瘦筇又懒。”木兰花慢云:“云埋蒋山自碧,打空城、只有夜潮来。”又[前调]云:“芦边夜潮骤起,晕波心、月影荡江圆。”又云:“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钩连更无纤锁,任排空、樯橹自回旋。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秋烟。”又甘州云:“避地依然沧海,险梦逐潮还。一样貂裘冷,不似长安。”又云:“引吴钩不语,酒罢玉犀寒。总休问杜鹃桥上,有梅花、且向醉中看。南云暗,任征鸿去,莫倚阑干。”寿楼春云:“但疏雨空阶,萧萧半山黄叶声。”鹧鸪天云:“屏间山压眉心翠,镜里波生鬓角秋。”凄凉犯云:“疏灯晕结。觉霜逼帘衣自裂。”又云:“窗鸣败纸、尚惊疑打蓬乾雪。悄护铜瓶、怕寒重梅花暗折。却开门,树影满地压冻月。”唐多令云:“哀角起重关。霜深楚水寒。背西风、归雁声酸。一片石头城上月,浑怕照、旧江山。”齐天乐云:“海气浮山,江声拥树、闪闪灯红萧寺高谈未已,任夜鹊惊枝。睡蛟吟水。笑指天东,一丸霜月汇潮尾。”又云:“啼鹃万里,怕化作秋声,醉魂惊起。凉露沉沉,断鸿悲暗苇。”似此皆精警雄秀,造句之妙,不减乐笑翁。
○鹿潭深于乐笑翁
鹿潭深于乐笑翁,故措语多清警,最豁人目。集中谒金门[人未起一章]、甘州[又东风唤醒一分春一章]两篇,情味尤深永,乃真得玉田神理,又不仅在皮相也。
○鹿潭谒金门
鹿潭谒金门云:“人未起。桐影暗移窗纸。桐影暗移窗纸。隔夜酒香添睡美。鹊声春梦里。妆罢小屏独奇。风定柳花到地。欲拾断红怜素指。卷帘呼燕子。”婉雅凄怨,寻味不尽。
○鹿潭词凄怨
鹿潭穷愁潦倒,抑郁以终,悲愤慷慨,一发于词。如卜算子云:“燕子不曾来,小院阴阴雨。一角阑干聚落花,此是春归处。弹泪别东风,把酒浇飞絮。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何其凄怨若此。
○鹿潭台城路
鹿潭台城路[金丽生自金陵围城出,为述沙洲避雨光景,感赋此解。时画角咽秋,灯焰惨绿,如有鬼声在纸上也。]云:“惊飞燕子魂无定,荒洲坠如残叶。树影疑人,声幻鬼,欹侧春冰途滑。颓云万叠。又雨击寒沙,乱鸣金铁。似引宵程,隔火乍明灭。江间奔浪怒涌,断笳时隐隐,相和呜咽。野渡舟危,空村草湿,一饭芦中凄绝。孤城雾结。网离鸿,怨啼昏月。险梦愁题,杜鹃枝上血。”状景逼真,有声有色。因思迦陵贺新郎[作家书竟题范龙仙书斋壁上芦雁图]云:“漏悄裁书罢。绕廊行、偶然瞥见,壁间古画。一派芦花江岸上,白雁欲下。有立且飞而鸣者。万里重关归梦杳,拍寒汀、絮尽伤心话。捱不了,凄凉夜。城头戌鼓刚三打。正四壁、人声都静,月华如泻。再向丹青移烛认,水墨阴阴入化。恍嘹唳、枕棱窗罅。曾在孤舟逢此景,便画图、相对心犹怕。君莫向,高斋挂。”绘声绘影,字字阴森,逼人毛发,真乃笔端有鬼。然同一设色,而陈自纵横,蒋多萧戚。言为心声,蒋所遇之穷,又不逮陈远矣。
○黄朴存眠鸥集词
仁和黄朴存眠鸥集词,亦沐浴于南宋诸家,而未能深厚。格调亦嫌平,合者亦不过人流亚。如台城路[归燕]云:“蓼渚捎红,芦塘掠雪,秋思浑生南浦。”又浪淘沙[鱼舟]云:“短笛唱凉州,惊起沙鸥。浪花圆处钓丝柔。蓑笠不辞江上老,云水悠悠。”声调清朗,气息和雅,自是越中一派。
○谭仲修复堂词
仁和谭献,字仲修,著有复堂词,品骨甚高,源委悉达。窥其胸中眼中,下笔时匪独不屑为陈、朱,仅有不甘为梦窗、玉田处。所传虽不多,自是高境。余尝谓近时词人,庄中白尚矣,蔑以加矣。次则谭仲修。鹿潭虽工词,尚未升风骚之堂也。
○仲修蝶恋花六章
仲修蝶恋花六章,美人香草,寓意甚远。首章云:“楼外啼莺依碧树。一片天风,吹折柔条去。玉枕醒来追梦语。中门便是长亭路。”凄警特绝。下云:“惨绿衣裳年几许。争禁风日争禁雨。”幽愁忧思,极哀怨之致。次章云:“下马门前人似玉。一听斑骓,便倚阑干曲。”结云:“语在修眉成在目。无端红泪双双落。”真有无可奈何之处。眉语目成四字,不免熟俗。此偏运用凄警,抒写忧思,自不同泛常艳语。三章云:“一握鬟云梳复裹。半庭残日匆匆过。”即屈子好修之意,而语更深婉。四章云:“帐里迷离香似雾。不烬炉火,酒醒闻余语。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有此沉着,无此微至。下云:“莲子青青心独苦。一唱将离,日日风兼雨。豆蔻香残杨柳暮。当时人面无寻处。”凄婉芊绵,不懈而及于古。五章云:“庭院深深人悄悄。埋怨鹦哥,错报韦郎到。压鬓钗梁金凤小。低头只是闲烦恼。”传神绝妙。下云:“花发江南年正少。红袖高楼,争抵还乡好。遮断行人西去道。轻躯愿化车前草。”沉痛已极,真所谓情到海枯石烂时也。六章云:“玉颊妆台人道瘦。一日风尘,一日同禁受。独掩疏栊如病酒。卷帘又是黄昏后。”沉至语,殊觉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下云:“六曲屏前携素手。戏说八襟,真遣分襟骤。书札平安知信否。梦中颜色浑非旧。”相思刻骨,寤寐潜通,顿挫沉郁,可以泣鬼神矣。仲修青门引云:“人去阑干静。杨柳晚风初定。芳春此后莫重来,一分春少,减却一分病。”透过一层说,更深,即相见争如不见意。下云:“离亭薄酒终须醒。落日罗衣冷。绕楼几曲流水,不曾留得桃花影。”此词凄婉而深厚,纯乎骚雅。又昭君怨云:“烟雨江楼春尽。盼断归人间们。依旧画堂空,卷帘风。约略薰香闲坐。遥忆翠眉深锁。鬓影忍重看,再来难。”深婉沉笃,亦不减温、韦语。
○仲修苏幕遮
仲修苏幕遮云:“绿窗前,红烛低。小拨檀槽,月荡凉烟碎。夜静衔杯风细细。吹上罗襟,仍是相思泪。病谁深,春似醉。陌上桃花,门内先憔悴。梦到高楼星欲坠。零露无声,冷入空闺里。”低回哀怨,此种境界,固非浅见所能知。
○仲修临江仙
“燕飞偏是落花时”,此仲修临江仙词语也。观此七字,是何等沉郁。仲修临江仙云:“江南红豆一枝枝。江南人面,眼底是相思。”思路幽绝。又前调[和子珍]云:“芭蕉不展丁香结,匆匆过了春三。罗衣花下倚娇憨。玉人吹笛,眼底是江南。最是酒阑人散后,疏风拂面微酣。树犹如此我何堪。离亭杨柳,凉月照毵毵。”厚意稍逊前章,而语极清隽,琅琅可讽。玉人吹笛二语,尤为警绝。
○仲修浣溪沙
仲修浣溪沙云:“昨夜星辰昨夜风。玉窗深锁五更钟。枕函香梦太匆匆。画阁焚香烟缥渺,阑干ㄓ笛月朦胧。碧桃花下一相逢。”通首虚处传神,结语轻轻一击,妙甚。
○仲修清平乐
仲修清平乐云:“东风吹遍。稚柳垂清浅。云树朦胧千里远。望断高楼不见。楼前塞雁飞还。愁边多少江山。忍把棉衣换了,玉梅花下春寒。”逼近五代人手笔。
○仲修贺新郎
仲修贺新郎云:“春衫裁翦浑抛了。盼长亭、行人不见,飞云缥缈。一纸音书和泪读,却恨眼昏字小。是说是、天涯春到。梦倚房栊通一顾,奈醒来、各自闲烦恼。知两地,怨啼鸟。”凄凉怨慕,深于周、秦,不同貌似者
○。仲修长调稍逊
仲修小词绝精,长调稍逊。盖于碧山深处,尚少一番涵咏功也。
仲修之言曰:“吾少志比兴,未尽于诗而尽于词。”又曰:“吾所知者比已耳,兴则未逮。河中之水,吾讵能识所谓哉。”即其词以证其言,亦殊非欺人语。
○庄中白叙复堂词
庄中白叙复堂词云:“仲修年近三十,大江以南,兵甲未息,仲修不一见其所长,而家国身世之感,未能或释。触物有怀,盖风之旨也。世之狂呼叫嚣者,且不知仲修之诗,乌能知仲修之词哉。礼义不愆,何恤乎人言。吾窃愿君为之而蕲至于兴也。”盖有合风人之旨,已是难能可贵。至蕲至于兴,则与风人化矣。自唐迄今,不多觏也。求之近人,其惟庄中白乎。
○庄中白词罕见其匹
吾乡庄或[一名忠或],字希祖,号中白,吾父之从母弟也。著有蒿庵词,穷源竟委,根柢深,而世人知之者少。余观其词,匪独一代之冠,实能超越三唐、两宋,与风骚汉乐府相表里。自词人以来,罕见其匹。而究其得力处,则发源于国风小雅,胎息于淮海、大晟,而寝馈于碧山也。
○复古之功兴于茗柯成于蒿庵
千古词宗,温、韦发其源,周、秦竟其绪,白石、碧山各出机杼,以开来学。嗣是六百余年,鲜有知者。得茗柯一发其旨,而斯诣不灭。特其识解虽超,尚未能尽穷底蕴。然则复古之功,兴于茗柯。必也,成于蒿庵乎。
○记中白之言
中白病殁时,年甫半百。生平与余觌面不过数次,晤时必谈论竟夕。余出旧作与观,语余曰:“子于此道,可以穷极高妙,然仓卒不能臻斯境也。”又曰:“子知清真、白石矣,未知碧山也。悟得碧山,而后可以穷极高妙。”[此言在中白病殁之前一年。]余初不知其言之恳至也。十余年来,潜心于碧山,较曩时所作,境地迥别,识力亦开。乃悟先生之言,嘉惠不浅。思以近作就正于先生,而九原已不可作,特记其言如此。
○中白论词
中白先生叙复堂词有云:“夫义可相附,义即不深。喻可专指,喻即不广。托志帷房,卷怀君国,温、韦以下,有迹可寻。然而自宋及今,几九百载,少游、美成而外,合者鲜矣。又或用意太深,词为义掩,虽多比、兴之旨,未发缥渺之音。近世作者,竹撷其华,而未芟其芜。茗柯氵斥其原,而未竟其委。”又曰:“自古词章,皆关比、兴,斯义不明,体制遂舛。狂呼叫嚣,以为慷慨。矫其弊者,流为平庸。风时之义,亦云渺矣。”先生此论,实具冠古之识,并非大言欺人。
○李子薪论庄词
李子薪[慎传]尝语余云:“庄希祖词,穷极高深,竟难于位置。即置之清真、白石间,尚非其驻足处。此真知蒿庵甘苦。彼囿于流俗之见者,必以其言为不伦矣。
○蒿庵蝶恋花四章
蒿庵蝶恋花四章,所谓托志帷房,卷怀身世者。首章云:“城上斜阳依绿树。门外斑骓,过了偏相顾。玉勒珠鞭何处住。回头不觉天将暮。”回头七字,感慨无限。下云:“风里余花都散去。不省分开,何日能重遇。凝睇窥君君莫误,几多心事从君诉。”声情酸楚,却又哀而不伤。次章云:“百丈游丝牵别院。行到门前,忽见韦郎面。欲待回身钗乍颤。近前却喜无人见。”心事曲折传出。下云:“握手匆匆难久恋。还怕人知,但弄团团扇。强得分开心暗战。归时莫把朱颜变。”韬光匿采,忧谗畏讥,可为三叹。三章云:“绿树阴阴晴昼午。过了残春,红萼谁为主。宛转花幡勤拥护。帘前错唤金鹦鹉。”词殊怨慕。次章盖言所谋有可成之机,此则伤所遇之座不合也。故下云:“回首行云迷洞户。不道今朝,还比前朝苦。”悲怨已极。结云:“百草千花羞看取。相思只有侬和汝。”怨慕之深,却又深信而不疑。想其中或有谗人间之,故无怨当局之语。然非深于风骚者,不能如此忠厚。四章云:“残梦初回新睡足。忽被东风,吹上横江曲。寄语归期休暗卜。归来梦亦难重续。”决然舍去,中有怨情,故才欲说便咽住。下云:“隐约遥峰窗外绿。不许临行,私语频相属。过眼芳华真太促。从今望断横波目。”天长地久之恨,海枯石烂之情,不难得其缠绵沉着,而难其温厚和平。
○蒿庵买陂塘
蒿庵买陂塘云:“问西风、数行新雁,故人今向何许。衔来音信从谁至,宛转似将人语。休轻顾。便拆得封时,都是伤心句。此情最苦。凉月三更,盈盈血泪,化作杜鹃去。空阶外,往日佳期已误。凄凉说与迟暮。清商一曲原萧爽,消受几多霜露。情莫诉。休再望,南天渺渺衡阳浦。锦笺附与。回首绛云飞,伤心只在,一点相思处。”骚情雅意,词品超绝。其年、竹,才气虽高,此境却未梦见。结句相字,不协于律,然于本原殊无伤也。
○蒿庵八六子
蒿庵八六子云:“罨重城。凄凄风雨,都来伴我孤征。渐湿雾、凄迷不断,薄寒料峭还生。秋心暗惊。沉沉不放新晴。倚槛慵开鸾镜,临流罢抚银筝。漫忘却他乡,茱萸节近,黄花放后,白衣人远,但见折水沙凫野渡,寥天云雁烟汀。黯销凝。匆匆又听橹声。”此则变化于少游、美成、碧山,而更高出数倍者。[此词与碧山一篇,格近似而用意各别,与板袭者不同。]
○蒿庵相见欢
蒿庵相见欢云:“春愁直上遥山。绣帘间。赢得蛾眉宫样,月儿弯。云和雨、烟和雾,一般般。可恨红尘,遮得断人间。”次章云:“深林几处啼鹃。梦如烟。直到梦难寻处,倍缠绵。蝶自舞,莺自语,总凄然。明月空庭,如水对华年。”二词用意用笔,超越古今,能将骚雅真消息,吸入笔端,更不可以时代限也。
○蒿庵瑞鹤仙
蒿庵瑞鹤仙云:“玳梁几许。问海燕芳踪何住。看红襟飘瞥,重到画屏,漫把人误。”又云:“苦忆年年远道,水驿山程,空怨零雨。莺声暗诉。催春至,共谁语。怕高楼去后,花枝满眼,东风吹向绣户。更青青柳色,陌上费人凝伫。”又重杨云:“见流莺,依稀似欲迎人语。侬心纵使从君诉。奈飞燕、雕梁娇妒。傍长堤一碧无情,任玉骢嘶去。”又云:“凄楚。连宵苦雨。竟沾水渍泥,不堪重顾。”此类皆含无限情事,郁之至,厚之至,似又深于碧山。词至是,可以兴,可以怨矣。
○蒿庵菩萨蛮诸词全祖飞卿
蒿庵菩萨蛮诸词,全祖飞卿,而去其丽之态,略带本色,境地甚高。如:“人人都说江南好。今生只合江南老。水调怨扬州。月明花满楼。”又,“懒起学浓妆。偷闲绣凤贩。”又,“轻云帘乍卷。香雾罗帷掩。记得嫁王昌。盈盈出画堂。”又,“茶蘼开后君芳歇。绿阴满院听。窗外老莺声。都教和泪听。”又,“人在木兰<舟双>。春波度远江。”又,“郎意若为寻。妾愁江水深。”又,“楼头花事急。金雁无消息。怎得晚春时。薄情郎早归。”又,“帘外几番风。香闺梦正浓。”和平温厚,感人自深。温、韦的一千年来,此调久不弹矣,不谓于蒿庵见之,岂非快事。
○蒿庵念奴娇
蒿庵念奴娇后半阕云:“几回远寄鸾笺,深藏怀袖,字字愁磨灭。欲待将书重一读,读又柔肠千折。便得常留,也难相比,携手重亲接。不知今夜,梦魂可化蝴蝶。”怨慕之词,低回往复。结二句,从无可奈何中作此痴想,不作诀绝语,自是温厚。
○蒿庵词令人寻味不尽
蒿庵词有不知其用意所在,而不得谓之无因者。如浪淘沙云:“旧事漫嗟呀。镜影窗纱。音书字字记无差。说不尽时抛却去,流水天涯。”又梦江南云:“红袖满楼招不见,桥边杨柳细如丝。春雨杏花时。”不知其何所指,正令人寻味不尽。
○蒿庵真珠帘
蒿庵真珠帘云:“蓦地喜相寻,见白云自远。烟草满川梅雨后,只肠断江南何限。”意味甚深,亦不知其何所指。
○蒿庵更漏子
蒿庵更漏子云:“玉楼寒,芳草碧。门外马嘶人迹。搴绣幕,拂银屏,风来夜不扃。应念我。偏相左。鱼钥重门深锁。书不寄,梦无凭。窗纱一点灯。”自是脱胎于飞卿,而意味又自不同。
○蒿庵凤凰台上忆吹箫
蒿庵凤凰台上忆吹箫云:“瓜渚烟消,芜城月冷,何年重与清游。对妆台明镜,欲说还羞。多少东风过了,云飘渺、何处句留。都非旧,君还记否,吹梦西洲。悠悠。芳辰转眼,谁料到而今,尽日楼头。念渡江人远,侬更添忧。天际音书久断,还望断天际归舟。春回也,怎能教人,忘了闲愁。”纯是变化风骚,温、韦几非所屑就,尚何有于姜、史。
○蒿庵丑奴儿慢
蒿庵丑奴儿慢云:“飞来燕燕,惊破绿窗残梦,看多少、花昏柳暝,云暗烟浓。望帝春心,枝头曾否解啼红。阑干曲曲,柔丝细细,愁杀游蜂。长记那时,成蹊桃李,一样鲜稼。到此际风风雨雨,谁写春容。迢递仙源,何人寻约到山中。蛾眉休说,入门时候,妒恨偏工。”此感士不遇也,结更深一层说。骨高味古,几欲突过中仙。
○蒿庵青门引
蒿庵青门引云:“梦里流莺啭。唤起春人都倦。砑笺莫漫去题红,雨丝风片,帘幕晚阴卷。碧云冉冉遥山展。去也无人管。便寻画箧螺黛,可堪路隔天涯远。”怨深愁重,欲言难言,极沉郁之致。
○蒿庵菩萨蛮意有所刺
“宝函钿雀金泥凤。钗梁欹侧云鬟重。莫遣梦儿酣。江南春色阑。音书金雁断。芳草芙蓉岸。当户理机丝。年年战士衣。”此蒿庵菩萨蛮词也。意亦有所刺,而笔墨又别,正不必袭温、韦陈迹。
○蒿庵踏莎行
蒿庵踏莎行结句云:“尊中余沥且休挥,明朝帘外迷红雨。”凄警绝伦,不同凡响。
○蒿庵定风波
蒿庵词有看似平常,而寄兴深远,耐人十日思者。如定风波云:“为有书来与我期。便从兰杜惹相思。昨夜蝶衣刚入梦。珍重。东风要到送春时。三月正当三十日。占得。春芳毕竟共春归。只有成阴并结子。都是。而今但愿著花迟。”暗含情事,非细味不见。
○蒿庵词四十阕
蒿庵词一卷,所传不过四十阕。其一生所作,必不止于此。余友李子薪,尝欲得其全稿以付梓,余求之两年,竟不能得。今其家住泰州之东乡,一子又故,身后萧条,遗稿不知尚存否。读其词,思其人,悲其遇,为之于邑者累日。
○近世文人不自量
近世文人学士,略谙吟咏,辄裒然成集。尚未能涉猎藩篱,便思欲质诸后世,亦多见其不自量矣。彼若知有蒿庵词,定当汗流浃背。
○蒿庵词名不显
蒿庵词名不显,匪独不及陈、朱诸公,亦不逮杨荔裳、郭频伽辈,犹争传于一时也。然世无不显之宝,文人学业,特患其不精,不患其无知已。曲高和寡,于我奚病焉。
○仲修序蒿庵词
仲修序蒿庵词云:“夫神之所宰,机之所抽,心之所游,境之所构,身之所接,力之所穷,孰能无所可寄哉。纵焉而已逝,荡焉而已纷。鲁寄于水,鸟寄于木,人心寄于言,风云寄于天,凡夫寄于天,凡夫寄于荣利,庄或寄于词。填词原于乐闺中之思乎,灵均之遗则乎,动于哀愉而不能已乎。小子学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沱潜洋洋,岷れ峨峨,彼柏舟,容与逍遥。为鹤鸣,为沔水,为园有桃,为匏有苦叶,吾知之矣,吾知之其诗也。”数语洞悉深处。盖人不能无所感,感不能无所寄。知有所寄,而后可读蒿庵词。
○余思鼓吹蒿庵
近人为词,习绮语者,托言温、韦。衍游词者,貌为姜、史。扬湖海者,倚为苏、辛。近今之弊,实六百余年来之通病也。余初为倚声,亦蹈此习。自丙子年与希祖先生遇后,旧作一概付丙,所存不过己卯后数十阕,大旨归于忠厚,不敢有背风骚之旨。过此以往,精益求精,思欲鼓吹蒿庵,共成茗柯复古之志。蒿庵有知,当亦心许。
○闲情之作亦不易工
闲情之作,虽属词中下乘,然亦不易工。盖摹色绘声,难著笔。第言姚冶,易近纤佻。兼写幽贞,又病迂腐。然则何为而可,曰:“根柢于风骚,涵泳于温、韦,以之作正声也可,以之作艳体亦无不可。”古人词如毛熙震之“暗思闲梦,何处逐云行。”晏元献之“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林和靖之“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晏小山之“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又,“当时明月在,曾照采云归”。又,“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又,“春思重,晓妆迟。寻思残梦时。”欧阳公之“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秦少游之“欲见回肠。断续薰炉小篆香”。贺方回之“初未试愁那是泪,每浑疑梦奈余香”。无名氏之“为君惆怅,何独是黄昏”。汤义仍之“不经人事意相关。牡丹亭梦残。断肠春色在眉弯。倩谁临远山”。国朝王香雪之“斗草心慵垂手立,兜鞋梦好低头想”。史位存之“千蝶帐深萦梦苦。倦拈红豆调鹦鹉”。赵璞函之“东风落红豆,怅相思空遍”。似此则婉转缠绵,情深一往,丽而有则,耐人玩味。其次,则牛松卿之“强攀桃李枝。敛愁眉”。又,“弹到昭君怨处,翠蛾愁。不抬头。”牛希济之“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顾之“敛袖翠蛾攒。相逢尔许难”。寇莱公之“愁蛾浅。飞红零乱。侧卧珠帘卷”。晏元献之“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范文正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欧阳公之“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周子宽之“伤春还上去年心,怎禁得,时节又烧灯”。无名氏之“怎得西风吹泪去,阳台为暮雨”。王次回之“善病每逢春月卧,长愁多向花前叹”。又,“几度卸妆垂手望。无端梦觉低声唤。猛思量,此际正天涯,啼珠溅。”国朝吴梅村之“摘花高处睹身轻”。又,“惯猜闲事为聪明。”梁玉立之“拂镜试新妆。低回问粉郎”。吴{艹园}次之“巫云昨夜,同骑双凤。梦梦梦”。王小山之“灯微屏背影,泪暗枕留痕”。又,“小园春雨过,扶病问残春。”又,“眼波低翦篆丝风。”又,“一弯愁思驻螺峰。”王香雪之“槛外红新花有信,镜中黄淡人微恙”。又,“梦短易添清昼倦,书长惯费黄昏想。”毛今培之“斜月小屏风。玉人残梦中”。过湘云之“游丝不解系韶华,为谁偏逐香车去”。均不失为风流酸楚。今人不知作词之难,至于艳词,更以为无足轻重,率尔操觚,扬扬得意,不自知可耻。此关雎所以不作也,此郑声之所以盈天下也,此则余之所大惧也。
○旧作艳词
或问余所作艳词以何为法,余曰:余固尝言之,根柢于风骚,涵泳于温、韦,以之作正声也可,以之作艳体,亦为不可。盖绮语已属下乘,若不取法乎古,更于淫词亵语中求生活,纵穷极工巧,去风雅愈远,即流弊益甚,窃所不取。余旧作艳词,大半付丙。然如旧作倦寻芳[纪梦]云:“江上芙蓉凝别泪,桥边杨柳牵离绪。望南天,数层城十二,梦魂飞渡。”下云:“正飒飒梧梢送响,搀入疏砧,残梦无据。倚枕沉吟,禁得泪痕如注。欲寄书无千里雁,最伤心是三更雨。待重逢,却还愁彩云飞去。”又,齐天乐[为杨某题凭栏美人图]后半云:“樊川旧愁顿角,叹梨云梦杳,锁香何处。翠袖天寒、青衫泪满。怕听楝花风雨。”又忆江南云:“离亭晚,落尽刺桐花。江水不传心里事,空随闲恨到天涯。归梦逐尘沙。”虽未知于古人何如,似尚无纤佻浮薄之弊。
○国初十六家词独遗竹
国初十六家词,[孙默编]独遗竹,殊不可解。其中王士禄、王士祯,于词一道,并非专长,不知何以列入。又尤侗、董俞、陈世祥、黄永、陆求可、邹谟等词,根柢既浅,措词又不尽雅驯,尚非分虎、符曾、藕渔之匹,[二李一严亦未入选。]亦何敢与小长芦抗哉。去取太不当人意。而纪文达公谓国初填词之家,略约具是,亦失之不检也。
○彭骏孙词藻所论多左
彭骏孙词藻四卷,品论古人得失,欲使苏、辛、周、柳两派同归。不知苏、辛与周、秦,流派各分,本原则一。若柳则傲而不理,荡而忘反,与苏、辛固不能强合,视美成尤属歧途。骏孙于词一道,未能洞悉源委。其所撰延露词,亦未见高妙,故所论多左。
○明词综无谓
国朝词综之选,[王昶编]去取虽未能满人意,大段尚属平正,余亦未敢过非。惟明词综之选,实属无谓。然有明一代,可选者寥寥无几,[高者难获一篇,略可寓目者大约不过数十篇耳。]亦不能病其所选之平庸也。
○清绮轩词选荒谬
清绮轩词选,[华亭夏秉衡选]大半淫词秽语,而其中亦有宋人最高之作。泾渭不分,雅郑并奏,良由胸中毫无识见。选词之荒谬,至是已极。
○宋七家词选甚精
宋七家词选甚精,[戈载编]若更以淮海易草窗,则毫发无遗憾矣。
○皋文词选精于词综
皋文词选,精于竹词综十倍。去取虽不免稍刻,而轮扶大雅,卓乎不可磨灭。古今选本,以此为最。若黄朴存词选,则兼采游词,于风骚真消息何尝梦见。
○六十一家词选甚精雅
近时冯梦华[煦]所刻乔笙巢宋六十一家词选,甚属精雅,议论亦多可采处。
○唐五代词选最为善本
成肇麟唐五代词选,删削俚亵之词,归于雅正,最为善本。唐五代为词之源,而俚俗浅陋之词,杂入其中,亦较后世为更甚。至使后人陋花间、草堂之恶习,而并忘缘情托兴之旨归,岂非操选政者加之厉乎。得此一编,较顾梧芳所辑尊前集,雅俗判若天渊矣。
○唐明皇好时光
唐明皇好时光云:“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俚浅极矣。而顾梧芳尊前集首录此篇,称为音婉旨远,妙绝千古,岂非痴人说梦。
○莲子居词话有可采处
近阅莲子居词话,[海陵吴衡照子律撰]其中亦有可采。然于词之原委,全未讨论。枝叶虽荣,本根已槁,此亦六百余年之通病也。
○莲子居词话论北宋词家浅陋
莲子居词话云:“苏之大、张之秀、柳之艳、秦之韵,周之圆融,南宋诸老,何以尚兹。”此论殊属浅陋。谓北宋不让南宋则可,而以秀艳等字尊北宋则不可。如徒曰秀艳圆融而已,则北宋岂但不及南宋,并不及金元矣。至皮耆卿与苏、张、周、秦并称,而不数方回,亦为无识。又秀字目子野,韵字目少游,圆融字目美成,皆属不切。即以大字目东坡,艳字目耆卿,亦不甚确。大抵北宋之词,周、秦两家皆极顿挫沉郁之妙。而少游托兴尤深,美成规模较大,此周、秦之异同也。子野词于古隽中见深存,东坡词则超然物外,别有天地。而江南贺老,寄兴无端,变化莫测,亦岂出诸人下哉。此北宋之隽、南宋不能过也。若耆卿词,不过长于言情,语多凄秀,尚不及晏小山,更何能超越方回,而与周、秦、苏、张并峙千古也。
莲子居词话又云:“苏、辛并称,辛之于苏,亦犹诗中山谷之视东坡也。东坡之大与白石之高,殆不可以学而至。”此论尚有可采。惟以大字目东坡,终不甚确。
○词则二十四卷
余旧选词则四集二十四卷,计词二千三百六十首,七易稿而后成。余自序云:“风骚既息,乐府代兴。自五七言盛行于唐,长短句无所依,词于是作焉。词也者,乐府之变调,风骚之流派也。温、韦发其端,两宋名贤畅其绪。风雅正宗,于斯不坠。金元而后,竞尚新声。众喙争鸣,古调绝响。操选政者,率昧正始之义,媸妍不分,雅郑并奏。后之为词者,茫乎不知其所从。卓哉皋文,词选一编,宗风赖以不灭,可谓独具只眼矣。惜篇幅狭隘,不足以见诸贤之面目。而去取未当者,十亦有二三。夫风会既衰,不必无一篇之偶合。而求诸古作者,又不少靡曼之词。衡鉴不精,贻误匪浅。余窃不自揣,自唐迄今,择其尤雅者五百余阕,汇为一集,名曰大雅。长吟短讽,觉南豳雅化,湘汉骚音,至今犹在人间也。顾境以地迁,才有偏至。执是以寻源,不能执是以穷变。大雅而外,爰取纵横排感激豪宕之作四百余阕为一集,名曰放歌。取尽态极妍哀感顽艳之作六百余阕为一集,名曰闲情。其一切清圆柔脆急奇斗巧之作,别录一集,得六百余阕,名曰别调。大雅为正,三集副之,而总名之曰词则。求诸大雅固有余师,即遁而之他,亦即可于放歌、闲情、别调中求大雅,不至入于歧趋。古乐虽亡,流风未阒,好古之士,庶几得所宗焉。”
○大雅集序
序大雅集云:“太白诗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然诗教虽衰,而谈诗者犹得所祖祢。词至两宋而后,几成绝响。古之为词者,志有所属,而故郁其辞,情有所感,而或隐其义。而要皆本诸风骚,归于忠厚。自新声竞作,怀才之士,皆不免为风气所囿,务取悦人,不复求本原所在。迦陵以豪放为苏、辛,而失其沉郁。竹以清和为姜、史,而昧厥旨归。下此者更无论矣,无往不复。皋文溯其源,蒿庵引其绪,两宋宗风,一灯不灭。斯编之录,犹是志也。”录大雅集。
○放歌集序
序放歌集云:“息深达,悱恻缠绵,学人之词也。若瑰奇磊落之士,郁郁不得志,情有所激,不能一轨于正,而胥于词发之。风雷之在天,虎豹之在山,蛟龙之在渊,恣其意之所向,而不可以绳尺求。酒酣耳热,临风浩歌,亦人生肆志之一端也。杜诗云:‘放歌破愁绝。’诚慨乎其言矣。”录放歌集。
○闲情集序
序闲情集云:“闲情一赋,白璧微瑕,昭明误会其旨矣。渊明以名臣之后,际易代之时,欲言难言,时时寄托。闲情云者,闲其情使不得逸也。是以历写诸愿,而终以所愿必违。其不仕刘宋之心,言外可见。浅见者胶柱鼓瑟,致使美人香草之遗意,等诸桑间濮上之淫声,此昭明之过也。兹篇之选,绮说邪思,皆所不免。然夫子删诗,并存郑卫,知所惩劝,于义何伤。名以闲情,欲学者情有所闲,而求合于正,亦圣人思无邪旨也。”录闲情集。
○别调集序
序别调集云:“人情不能无所寄,而又不能使天下同出一途。大雅不多见,而繁声于是乎作矣。猛起奋末,诚苏、辛之罪人。尽态逞妍,亦周、姜之变调。外此则啸傲风月,歌咏江山,规模物类,情有感而不深,义有托而不理。直抒所事,而比兴之义亡。侈陈其盛,而怨慕之情失。辞极其工,意极其巧,而不可语于大雅,而亦不能尽废也。”录别调集。
○回文集句叠韵皆词中下乘
回文集句叠韵之类,皆是词中下乘。有志于古者,断不可以此眩奇。一染其习,终身不可语于大雅矣。若友朋唱和,各言性情,各出机杼可也,亦不必以叠韵为能事。[就中叠韵尚可偶一为之。次则集句。最下莫如回文,断不可效尤也。]古人为词,兴奇无端。行止开合,实有自然而然。一经做作,便失古意。世人好为叠韵,强己就人,必竞出工巧以求胜,争奇斗巧,乃词中下品,余所深恶者也。作诗亦然。
○择录回文集句叠韵变调
回文集句叠韵变调各体,余于别调集中求其措语无害大雅者,择录一二。非赏其工也,聊备一格而已。
○蛸吉杂记
蛸吉杂记载粤妓张八重头菩萨蛮云:“今宵屋挂前宵月。前年镜入新年发。芳心不共芳时歇。草色洞庭南。送君花满潭。别花君岂堪。绮窗临水岸。有鸟当窗唤。水上春帆乱。游蝶化行衣。行人游未归。蓬飞魂更飞。”柔情宛转,生面独开,音节之妙,全在增一句,便觉此调应如此作。自我变古,有何不可。又粤妓袁九曳脚望江南云:“无人到,花外已闻倒挂,一声声。往事都随商女笑,新诗要掩大家名。乞得情人小字,篆双成。”情丝摇曳,亦变调中之最佳者。[二词余录入别调集。]
○诗词与人品
诗词原可观人品,而亦不尽然。诗中之谢灵运、杨武人,人品皆不足取,而诗品甚高。尤可怪者,陈伯玉扫陈、隋之习,首复古之功,其诗雄深苍莽中,一归于纯正。就其诗以论人品,应有可以表见者,而谄事武后,腾笑千古。词中如刘改之辈,词本卑鄙。虽负一时重名,然观其词,即可知其人之不足取。独怪史梅溪之沉郁顿挫,温厚缠绵,似其人气节文章,可以并传不朽。而乃甘作权相堂吏,致与耿柽、董如璧辈并送大理,身败名裂。其才虽佳,其人无足称矣。[梅溪姓氏,不见录于文苑中,职是之故。]视陈西麓之不肯仕元,当时有海上盗魁之目,甯不愧死。
○蒋竹山人品高绝
蒋竹山,至元大德间,臧陆辈交荐其才,卒不肯起。词不必足法,人品却高绝。
○冯正中人无足取
冯正中蝶恋花四章,忠爱缠绵,已臻绝顶。然其人亦殊无足取,尚何疑于史梅溪耶。诗词不尽能定人品,信矣。
○后来之隽推板桥
激昂慷慨,原非正声。然果能精神团聚,辟易万夫,亦非强有力者未易臻此。国朝为此调者,迦陵尚矣。后来之隽,必不得已,仍推板桥。若蒋心余、黄仲则辈,丑态百出矣。
○徐湘苹工词
国朝闺秀工词者,自以徐湘苹为第一。李纫兰、吴苹香等相去甚远。湘苹踏莎行云:“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既超逸,又和雅,笔意在五代北宋之间。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苹。明末叶小鸾,较胜于朱淑真,可为李、徐之亚。
○双卿词十二阕
西青散记,载绡山女子双卿词十二阕。双卿负绝世才,秉绝代姿,为农家妇。姑恶夫暴,劳瘁以死。生平所为诗词,不愿留墨迹,每以粉笔书芦叶上,以粉易脱,叶易败也。其旨幽深窈曲,怨而不怒,古今逸品也。[史梧冈西青散记载双卿事甚详。或疑其寓言,亦刻舟之见。]十二阕余录入别调集。如望江南云:“春不见,寻过野桥西。染梦淡红欺粉蝶,锁愁浓绿骗黄鹂。幽恨莫重提。人不见,相见是还非。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无泪可沾衣。山远夕阳低。”又二郎神[咏菊花]云:“丝丝脆柳。袅破淡烟依旧。向落日、秋山影里,还喜花枝未瘦。苦雨重阳挨过了,亏耐到、小春时候。知今夜,蘸微霜,蝶去自垂首。生受。新寒浸骨,病来还又。可是我、双卿薄亻幸,撇你黄昏静后。月冷阑干人不寐,镇几夜、未松金扣。枉辜却,开向贫家,愁处欲浇无酒。”此类皆忠厚缠绵,幽冷欲绝。而措语则既非温、韦,亦不类周、秦、姜、史,是仙是鬼,莫能名其境矣。双卿惜黄花慢[孤雁]云:“碧尽瑶天。但暮霞散绮,碎翦红鲜。听时愁近,望时怕远,孤鸿一个,去向谁边。素霜已冷芦花渚,更休倩、鸥鹭相怜。暗自眠。凤凰虽好,宁是姻缘。”读此觉虽速我讼,亦不汝从。尚嫌过激,不及此和平中正也。下云:“凄凉劝你无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稻梁初尽,网罗正苦,梦魂易警,几处寒烟。断肠可似婵娟意,寸心里、多少缠绵。夜半闲。倦飞误宿平田。”此词悲怨而忠厚,读竟令人泣数行下。
○双卿薄亻幸词
双卿薄亻幸词云:[咏疟。○西青散记,双卿夙青疟疾,体弱性柔能忍事。即甚闷,色常怡然。一日,双卿春喘,抱杵而立。夫疑其惰,推之仆臼傍,杵压于腰,忍痛复舂。炊粥半而疟作,火烈粥溢,沃之以水。姑大诟,掣其耳环曰:出。耳裂环脱,血流及肩。乃拭血毕炊,于是抒臼俯地而叹曰:天乎,愿双卿一身,代天下绝世佳人受无量苦。千秋万世后,为佳人者无如我双卿为也。至是为苦疟词,以芦叶书之。叹曰:诚不如化作彩云飞也。]“依依孤影。浑似梦、凭谁唤醒。受多少、蝶蜂怒,有药难医花证。最忙时、那得功夫,凄凉自整红炉等。总诉尽浓愁,滴乾清泪,冤煞蛾眉不省。[去过酉、来先午,偏放却、更深宵永。正千回万转,欲眠仍起,断鸿叫破残阳冷。晚出如镜。小柴扉、烟锁佳人,翠袖恹恹病。春归望早,只恐东风未肯。”日用细故,信手拈来,都成异采。得双卿词,足为吾别调集生色。
○双卿摸鱼儿
余最爱双卿摸鱼儿云:西青散记:邻女韩西,新嫁而归,性颇慧,见双卿独舂汲,恒助之。疟时,坐于床为双卿泣。不识字,然爱双卿书。乞双卿写心经,且教之诵。是时将返其夫家,父母饯之。召双卿,疟弗能往,韩西亦旨食。乃分其所食自裹之遗双卿。双卿泣为此词,以淡墨细书芦叶。又以竹叶题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阕。]“喜初晴,晚霞西现。寒山烟外清浅。苔纹乾处容香履,尖印紫泥犹软。人语乱。忙去倚柴扉,空负深深愿。相思一线。向新月搓圆,穿愁贯恨,珠泪总成串。黄昏后,残热谁怜细喘。小窗风射如箭。春红秋白无情艳。一朵似侬难选。重见远。听说道、伤心已受殷勤饯。斜阳刺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缠绵凄恻,陇头流水不如是之呜咽也。又凤凰台上忆吹箫云:“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叠,亦可谓广大神通矣。易安见之,亦当避席。
○赵我佩词
近时闺秀,仁和赵我佩君兰,著有碧桃馆词,格调未高,措辞亦不免于俗。余独赏其踏莎行一篇[春草,]可为集中压卷。词云:“径绕苔花,庭飞柳絮。池塘寂寞清明雨。西园蝴蝶故依依,东风吹梦来何处。
别浦魂销,画楼人楦。离愁三月长亭路。经年绿遍旧城根,萋萋又送王孙去。”雅丽缠绵,不减陈西麓。
○吴苹香浪淘沙
吴苹香浪淘沙云:“莲漏正迢迢。凉馆灯挑。画屏秋冷一枝箫。真个曲终人不见,月转花梢。何处暮砧敲。黯黯魂销。断肠诗句可怜宵。欲向枕痕寻旧梦,梦也无聊。”此亦郭频伽、杨荔裳流亚。韵味浅薄,语句轻圆。所谓隔壁听之,铿锵鼓舞者也。苹香词可取者如河传云:“春睡。铡起。自兜鞋。立近东风费猜。绣帘欲钩人不来。徘徊。海棠开未开。料得晓寒如此重。烟寸冻。一定留春梦。甚繁华。故迟些。输化。碧桃容易花。”自写愁怨之作,宛转合拍,意味甚长。
○苹香祝英台近
苹香祝英台近[咏影]云:“曲阑低,深院锁。人晚倦梳裹。恨海茫茫,已觉此身堕。那堪多事青灯,黄昏才到,又添上影儿一个。最无那。纵然著意怜我。怎又书窗,依依伴行坐。算来驱去应难,避时尚易,索掩却、绣帏推卧。”苹香父夫俱业贾,两家无一读书者,而独呈翘秀,殆有夙慧也。词意不能无怨,然其情亦可哀矣。
○陈小鲁词
词有故作朴直语,而实形粗鲁者。如陈小鲁鬲溪梅令云:“庭前竹树报平安。不平安。一夜西风吹折、两三竿。缺中来远山。[此五字有景无情束不住上三句。]古人只道出门难。入门难。江北江南,也作故园看。玉门何处关。”[此二句尚可]又浣溪沙云:“一世杨花二世萍。无疑三世化卿卿。不然何事也飘零。”又太常引云:“水天水地水人家。水上做生涯。一二亩蒹葭。七八亩鞭花藕花。蒹葭活火,菱香藕熟,湖水可煎茶。秋梦有些些。只不管、朝云暮鸦。”[此二句尚可]此类大抵皆拾黄山谷、蒋竹山唾余,可厌之极。
○金圣叹论诗词全是魔道
金圣叹论诗词,全是魔道,又出锺、谭之下。其评欧阳公词一卷,穿凿附会,殊乖大雅。且两宋词家甚多,独推欧公为绝调,盖犹是评水浒、西厢之伎俩耳。以论词之例率曲,尚不能尽合。况以论曲论传奇之例论诗词,乌有是处。
○圣叹评欧词
“深花枝。浅花枝。深浅花枝相并时。花枝难以伊。玉如肌。柳如眉。爱著鹅黄金缕衣。啼妆更为谁。”欧阳公长相思词也。可谓鄙俚极矣。而圣叹以前半连用四花枝两深浅字,叹为绝技。真乡里小儿之见。
○圣叹评诗词直是门外汉
圣叹评传奇虽多偏谬处,却能独出手眼。至于诗词,直是门外汉。取其所长,弃其所短,是在有识者。
○作词宜取法乎上
一篇之工,脍炙人口,如山抹微云,梅子黄时雨,暗香、疏影、春水等篇,名实相副,则亦当之无愧色。然白雪阳春,知音必少。有志之士,自宜取法乎上,压久愈新。若急于求知,如郭频伽、杨荔裳辈,每作一篇,群焉附和,庸夫俗子,皆言其佳。呜呼,诚属高超深厚之作,庸夫俗子,可足以知其佳。庸夫俗子皆言其佳,其不佳也可知矣。
○纤巧之词非佳作
聪明纤巧之作,庸夫俗子每以为佳。正如蜣良逐臭,乌知有苏合香哉。若以王碧山、庄中白之词,不经有识者评定,猝投于庸夫俗子之前,恐不终篇而思卧矣。
○论词不应徒取聪明语
未睹钧天之美,则北里为工。不咏《关雎》之乱,则桑中为隽。徐昌《谈艺录》语也。今人论词,不向风骚中求门径,徒取一二聪明语,叹为工绝,正坐此病。
○作诗词不可有才子气
无论作诗作词,不可有腐儒气,不可有俗人气,不可有才子气。人第知腐儒气俗人气之不可有,而不知才子气亦不可有也。尖巧新颖,病在轻薄。发扬暴露,病在浅尽。腐儒气俗人气,人犹望而厌之。若才子气则无不望而悦之矣,故得病最深。
○宋无名氏九张机
宋无名氏九张机,自是农臣弃妇之词。凄婉绵丽,绝妙古乐府也。词综删存七首。余大雅集中,就乐府雅调两篇,摘录十一首。精粹已尽,不啻窥全豹矣。如云:“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又云:“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文锦字,将去寄呈伊。”又云:“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刺在言外。又云:“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又云:“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意殊忠厚。又云:“六张机。雕花铺锦半离披。兰房别有留春计,炉添小篆,日长一线,相对绣工迟。”又云:“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翦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边衣。”苦心密意,不忍卒读。又云:“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厌厌无语,不忍更寻思。”又云:“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双花七字,何等亲切。从头三句更慎重,可以观,可以怨。又云:“轻丝象床,玉手出新奇。千花万草光凝碧,裁缝衣著,春天歌舞,飞蝶语黄鹂。”欢乐语中含凄感。又云:“春衣素丝。染就已堪悲。尘昏汗污无颜色,应同秋扇,从兹永弃,无复奉君时。”此章最沉痛,似为贬节者言之,观次句可见。以一言何况,又加以尘污也。凄凉怨慕,千古孤臣孽子劳人思妇读之,皆当一齐泪下。九张机纯自小雅、离骚变出。词至是,已臻绝顶。虽美成、白石亦不能为。
○九张机全是寄怨之作
九张机全是寄怨之作。其缘起云:“醉留客者,乐府之旧名。九张机者,才子之新调。凭戛玉之清歌,写掷梭之春怨。章章寄恨,句句言情。”诗云:“一掷梭心一缕丝,连连织就九张机。从来巧思知多少,苦恨春风久不归。”可知其寄意矣。
○九张机词千年绝调
词至九张机,高处不减风骚,次亦子夜怨歌之匹,千年绝调也。皋文词选独遗之,亦不可解。
○词须观全体
王介甫谓张子野“云破月来花弄影”,不及李世英“朦胧淡月云来去”。此仅就一句言之,未观全体,殊觉武断。即以一句论,亦安见其不及也。
○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为词中鼻祖
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神在个中,音流弦外,可以是为词中鼻祖。[寻词之祖,断自太白可也,不必高语六朝。
○飞卿词独绝千古
飞卿短古,深得屈子之妙,词亦从楚骚来。所以独绝千古,难乎为继。
○唐人词所传不多
唐人词,所传不多,然皆见作意。即于平淡直率中,亦觉言近旨远。正如汉魏之诗,语句虽有工拙,气格固自不同。至五代则声色渐开,瑕瑜互见,去取不当,误人匪浅矣。
○以词较诗
以词较诗,唐犹汉魏,五代犹两晋六朝,两宋犹三唐,元明犹三唐,元明犹两宋,国朝词亦犹国朝之诗也。
○香山长相思
香山长相思云:“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香山此词绝佳,惟上半阕词近鄙亵。]绝不费力,自然凄警。若“黄昏却下潇潇雨。”[朱淑真词]便见痕迹。
○王建调笑令
王仲初调笑令云:“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结语凄怨,胜似宫词百首。
○古人词小疵
炼字琢句,原属词中末技。然择言贵雅,亦不可不慎。古人词有竟体高妙,而一句小疵,致令通篇减色者。如柳耆卿“对萧萧暮雨洒江天”一章,情景兼到,骨韵俱高。而有“想佳人妆楼长望”之句。佳人妆楼四字,连用俗极,亦不检点之过。又如王君玉望江南云:“碧瓦烟昏沉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可谓精于造句。[红绡七字为荆公所爱。]而接语云:“飘洒正萧然。”[五字意尽]殊病空滑,与上不称。又如姜白石石湖仙一阕,自是高境。而“玉友金蕉玉人金缕”八字纤俗,固不能为白石讳。又如高竹屋“月冷霜袍拥”一篇,旁面取势,亦可谓思深意远。惟“想见那”三字,不免粗鄙。此类皆失之不检,致使敲金戛玉之词,忽与瓦缶竞奏。白璧微瑕,固是恨事。
○词中可偶作诗词
昔人谓诗中不可著一词语,词中亦不可著一诗语,其间界若鸿沟。余谓诗中不可作词语,信然。若词中偶作诗语,亦何害其为大雅。且如“似曾相识燕归来”等句,诗词互见,各有佳处。彼执一而论者,真井蛙之见。
○词中不可作曲语
诗中不可作词语,词中不妨有诗语,而断不可作一曲语。温、韦、姜、史复起,不能易吾言也。
余乡能词者,张猗谷[崇阑]有梦溪棹讴二卷。赵次梅[彦俞]有瘦鹤轩词一卷。两君之词,摘录一二于词则中。而余所服膺者,则庄中白蒿庵词也。他人词皆不免为风气所囿,蒿庵则吐弃凡庸,冥心独往,乎不可尚已。
○植庵词
植庵词一卷,余友李子薪[慎传]所撰也。子薪年逾四十,始习倚声。学力未充,而才气甚旺。使天假之年,未始不可为迦陵嗣响。贺新凉六阕,余录入放歌集中,所以存旧交也。
○唐少白金缕曲
吾乡唐少白[煜]与余为中表兄弟。年少工词。后困于衣食,未能充其学力之所至。年未五十下世,可叹也。犹记其金缕曲[登岱]二章云:“此是擎天柱。峙崖崖、青连不断,平分齐鲁。老柏苍松高十丈,对著罡风絮语。犹自说、秦皇汉武。欲识前朝兴废事,把山灵、唤起谈今古。哭还笑,歌复舞。望中遥见金阊路。人道是、孔颜师弟,登临之处。白马当时疑匹练,只今变为烽火。忍细认、江南故土。天谓此山南北限,为神京、万古撑门户。愁飞鸟,尚难度。”次章云:“万仞丹梯路。其中有、神房阿阁,秦碑汉树。下视齐州烟九点,上接青天尺五。占膏壤、中居于鲁。西望长安东瞰海,更北连燕赵南吴楚。小天下,空寰宇。一声长啸千山暮。却杂入、村夫樵唱,牧童笛谱。峭壁崖云乱涌,怪石嵯峨如虎。有松柏、凌风而舞。问有仙缘能遇否。已石闾、烟锁无仙住。收胜境,付金缕。”笔意豪迈,亦板桥之流亚。
○王耕心论词
正定王道农[耕]心天才超逸,博学多能。经史古文诗词之类,皆能淹贯古今,独抒己见。而尤精于内典。其论词亦以大雅为主,而不废猛起奋末之音。余词得力处,半由蒿庵一言,半由道农子薪辩论之功也。
○鞠龛满江红
道农以其尊翁鞠龛姻丈[荫祜]满江红四篇示余。[原序云:咸丰甲寅,客海州,与王子扬、刘子谦、殿埙,许牧生、吴莲卿、周廉廷、张溥斋朝夕过从,觞咏甚乐。吴介轩用少陵饮中八仙歌韵赋诗矜宠之。离隔以来,几陈迹矣。今廉廷便途见过,谓已绘图留证堕欢,命曰海国骚音,兼示所作弁言及诸贤题咏。枨触往梦,不能无言。]其一云:“弹铗悲吟,问谁是、平津侯者。仅年来、怀中刺灭,琴前曲寡。一例空堂栖燕雀,虚名随处拌牛马。甚海滨、翻值钓鳌人,争相迓。延陵季,词源泻。高阳裔,才名亚。又客星几点,攒眉结社。湘汉骚人联棣萼,张王乐府争雄霸。镇多情、把臂到狂奴,论风雅。”其二云:“击钵声声,浑不为、风云月露。算都是、苍茫身世,郁怀喷吐。柳色虹桥惊战伐,菊花九日伤迟暮。仅旁人、肿背诧驼峰,甘陵部。仙耶怪,予和汝。床上下,人三五。仗彩毫收入,浣花旧谱。杜老风华传绮季,酒龙序次排诗虎。齿牙、余论我难胜,公其误。”其三云:“顾曲雄才,合放尔、出人头地。尚关心、西园余韵,再纟番图记。鸿爪印留修禊帖,龙头人似催租吏。倚征篷、促和右军诗,斜阳里。君且去,门须闭。侬便学,陈无已。待哀猿啼彻,恐应出涕。偶破天悭成此会,再联萍影谈何易。看眼中、落落聚星群,还余几。”其四云:“对此茫茫,没著落、愁人一个。浑不耐、堕欢如梦,乱愁如火。聚合何关神鬼忌,抛离忍使因缘左。诵河梁、五字断肠诗,铅婆堕。休便说,刘琨卧。休浪炙,淳于果。怕阶前尺地,也难容我。谁续罪言怜杜牧,枉传仙侣侔张果。问何年、位业纪真灵,弹冠贺。”感激豪宕,直可摩迦陵之叠。
○马眉生有词癖
吾邑马眉生[尚珍]天资甚优,生有词癖。充其力量所至,可以卓然成家。己卯秋,会于金陵旅次,畅论词学源流,并赠以旧录唐宋词一本。不见马生久矣,谅于此中消息,必有所得。他日觌面,再当重与切磋也。
○余词初有淫冶叫嚣之失
眉生好为艳词,间作壮语。余友王竹庵[凤起]亦有此癖。余初为词,亦不免淫冶叫嚣之失。犹忆丙子报罢后,宴竹庵座中,赋临江仙云:“落日江干分手处,无端重见云英。眉棱犹带远山青。多卿珍重意,苦语慰飘零。飒飒西风摧劲羽,萧郎憔悴而今。宾鸿嘹唳过前汀。红灯摇客梦,明月碎秋心。”又金缕曲[秋江送别,座有歌者,即癸酉春竹庵座中所见也。琵琶三弄,哀怨不胜,为赋此曲。云:“鹃血凝罗袖。拨檀槽、轻拢漫,双蛾浅逗。诉尽半生恩怨语,飒沓悲风来骤。正鸿雁、初飞时候。一曲琵琶弹未彻,已青衫、为汝重重透。再为我,一挥手。当年丝竹春江口。惜韶华、良辰莫负,暗抛红豆。今日云英还未嫁,我亦杜陵消瘦。又待折、渡头杨柳。眼底茫茫分南北,也无心、再进当筵酒。江月白,浪花吼。”又九日登岳墩感怀赋前调后半阕云:“丝丝惨结秋阴候。抚危阑、生平细数,仅多亻孱亻愁。三十男儿仍落拓,何论中年以后。况又值、西风重九。破帽多情偏恋我,问何人、印佩黄金斗。中原望,悲风吼。”又前调云:“箕踞狂呼聊复尔,拭青萍、夜夜光凝紫。便欲击、唾壶醉。”下云:“黄花小圃饶秋意。扫苍苔、眠ブ藉草,径须觅醉。得失鸡何足数,一笑浮云富贵。聊自学、田家生计。不信马周终落拓,倒金尊、且了东篱事。更不下,穷途泪。”[余戊子捷南闱,诗题金浮菊催开宴,此亦词谶也。]皆不足语于大雅。余曾作罗敷艳歌云:“红桥一带伤心地,烟雨凄凄。燕子楼西。难道东风不肯归。青旗冷趁飞鸦起,沽酒人稀。旧恨依依。一树垂杨袅乱丝。”意境似尚深厚。又青门引云:“断肠无奈送春归,落花时节,妆阁镇常掩。”下云:“梦魂应苦关山远。只傍闲庭院。”亦尚有沉至之思。视前金缕曲诸篇,浅深判然矣。
●卷六
○两宋词家胜处
周、秦词以理法胜。姜、张词以骨韵胜。碧山词以意境胜。要皆负绝世才,而又以沉郁出之,所以卓绝千古也。至陈、朱则全以才气胜矣。
○乔笙巢评少游词
乔笙巢云:“少游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诽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又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虽子瞻之明亻隽,耆卿之幽秀,犹若有瞠乎后者,况其下耶。”此与庄中白之言颇相合。淮海何幸,有此知己。
○两宋词家各有独至处
两宋词家各有独至处,流派虽分,本原则一。惟方外之葛长庚,闺中之李易安,别于周、秦、姜、史、苏、辛外,独树一帜。而亦无害其为佳,可谓难矣。然毕竟不及诸贤之深厚,终是托根浅也。
○葛长庚词无方外习气
葛长庚词,风流凄楚,一片热肠,无方外习气。余尤爱其水调歌头云:“江上春山远,山下暮云长。相留相送,时见双燕语风樯。满目飞花万点,回首故人千里,把酒沃愁肠。回雁峰前路,烟树正苍苍。漏声残,灯焰短,马蹄香。浮云飞絮,一身将影向潇湘。多少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魂梦亦凄梦。又是春将暮,无语对斜阳。”
○李易安胜葛长庚
葛长庚词,脱尽方外气。李易安词,却未能脱尽闺阁气。然以两家较之,仍是易安为胜。
○魏夫人去易安尚远
宋闺秀词,自以易安为冠。朱子以魏夫人与之并称。魏夫人堪出朱淑真之右,去易安尚远。
○高仲常贫也乐
金高仲常贫也乐云:“城下路。凄风露。今人犁田昔人墓。岸头沙。带蒹葭。漫漫昔时,流水今人家。
黄埃赤日长安道。倦客无浆马无草。开函关。闭函关。千古如何,不见一人闲。”按赵闻礼辑阳春白雪集载此词,乃贺方回小梅花前半阕也,兹从词综本。[章法句法,不古不今,亦不类乐府,词中别调也。
○题项羽庙词
宋无名氏题项羽庙念奴娇一阕,魄力雄大,劲气直前,更不作一浑厚语。开其年、板桥一派。此学稼轩而有流弊者,稼轩不任其咎也。
○竹山满江红
“浪远微听葭叶响,雨残细数梧梢滴。”竹山满江红语友。上有小窗幽阒之句,此二语不是阒寂中如何辨得。竹山词多粗,惟此二语最细。
○稼轩满江红
稼轩满江红[送李正之提刑入蜀]云:“东北看誊诸葛表,西南更草相如檄。把功名、收拾付君侯,如椽笔。”又云:“赤壁矶头千古恨,铜陌上三更月。正梅花、万里雪深时,须相忆。”龙吟虎啸之中,却有多少和缓。不善学之,狂呼叫嚣,流弊何极。
○稼轩词朴处见长
稼轩词有以朴处见长,愈觉情味不尽者。如水调歌头结句云:“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信手拈来,便成绝唱,后人亦不能学步。
○张孝祥六州歌头
张孝祥六州歌头一阕,淋漓痛快,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惟“忠愤气填膺”一句,提明忠愤,转浅转显,转无余味。或亦耸当途之听,出于不得已耶。[朝野遗记云,安国在建康留守席中赋此,魏公为罢席而入。]
○东坡西江月
东坡西江月云:“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追进一层,唤醒痴愚不少。
○东坡浣溪沙
东坡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云:“谁道人生难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愈悲郁,愈豪放,愈忠厚。令我神往。[原注寺前水西流。]
○赵瑞行满江红
赵瑞行满江红云:“三十年前,爱买剑买书买画。凡几度诗坛争敌,酒兵争霸。春色秋光如可买,钱悭也、不曾论价。任精豪、争肯放头低,诸公下。今老大,空嗟讶。思往事,还惊诧。是和非未说,此心先怕。[太粗直]万事全将飞雪看,一闲且向贫中借。乐余龄、泉石在豪肓,吾非诈。”粗豪中有劲直之气。袭稼轩皮毛,亦蒋竹山流亚,宋词之最低者。[周公谨浩然斋雅谈内载此词。]然词品虽不高,而笔趣尚足,不过恶劣。至陆种园满江红云[赠王正子]:“同是客,君尤苦。两人恨,凭谁诉。看囊中罄矣,酒钱何处。吾辈无端寒至此,富儿何物肥如许。脱敝裘、付与酒家娘,摇头去。”暴言竭辞,何无含蓄至此。板桥幼从种园学词,故笔墨亦与之化。
○刘潜夫词
刘潜夫满江红云:“空有鬓如潘骑省,断无面见陶彭泽。便倒倾、海水浣衣尘,难湔涤。”又沁园春[梦方孚若]云:“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何堪共酒杯。”又云:“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又[赠孙季蕃]云:“天地无情,功名有数,千古英雄只么休。平生事、独羊昙一个,泪洒西州。”沉痛激烈,几欲敲碎唾壶。
○南渡后词
二帝蒙尘,偷安南渡,苟有人心者,未有不拔剑斫地也。南渡后词,如赵忠简满江红云:“欲待忘忧除是酒,奈酒行有尽愁无极。便挽将、江水入尊,浇胸臆。”张仲宗贺新郎云:“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又石州慢结句云:“万里想龙沙,泣孤臣吴越。”朱敦儒相见欢云:“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张安国浣溪沙云:“万里中原烽火北,一尊烛酒戍楼东。酒阑挥泪向悲风。”刘潜夫玉楼春云:“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刘叔亻疑念奴娇云:“其肯为我来耶,河阳下士,正是强人意。勿谓时平无事也,便以言兵为讳。眼底山河,楼头鼓角,都是英雄泪。功名机会,要须闲暇先备。”刘改之沁园春[上郭帅]云:“威撼边城,气吞胡虏,惨淡尘沙飞北风。中兴事,看君王神武,驾驭英雄。”又八声甘州[送湖北招抚吴猎]云:“望中原驰驱去也,拥十州牙纛正翩翩。春风早,看东南王气,飞绕星躔。”黄几仲虞美人云:“书生万字平戎策,苦泪风前滴。”王子文西河云:“天下事,问天怎忍如此。”下云:“纵有英心谁寄,近新来,又报烽烟起。”曹西士西河云:“漫哀痛,无及矣。无情莫问江水。西风落日,惨新亭、几人堕泪。战和何者是良谋,扶危但看天意。”陈龟峰沁园春[丁酉岁感事]云:“谁使神州,百年陆沉,青毡未还。怅晨星残月,北州豪杰,西风斜日,东帝江山。刘表坐谈,深源轻进,机会失之弹指间。伤心事,是年年冰合,在在风寒。说和说战都难。算未必、江沱堪宴安。叹封侯心在,鲸失水,平戎策就,虎豹当关。渠自无谋,事犹可做,更剔残灯抽剑看。麒麟阁,岂中兴人物,不尽儒冠。”方巨山满江红云:“倘只消、江左管夷吾,终须有。”又水调歌头云:“莫倚阑干北,天际是神州。”张方叔贺新凉云:“世上岂无高卧者,奈草庐、烟锁无人顾。”李广翁贺新凉云:“落落东南墙一角,谁护山河万里。问人在、玉关归未。老矣青山灯火客,抚佳期、漫洒新亭泪。歌哽咽,事如水。”[浩然斋雅谈,淳间,丹阳太守重修多景楼,高宴落成,一时席上皆湖海名流。酒余,主人命妓持红笺徵诸客词。]秋田词先成,众人惊赏,为之阁笔。]此类皆慷慨激烈,发欲上指。词境虽不高,然足以使懦夫有立志。
○董文友词
董文友词能言情,不堪论事。其望梅花[过鹦鹉洲]、贺新郎[淮阴祠]两调,偶为慷慨之词,立见其蹶。措语固不能圆健,平仄亦有颠倒处。
○陈其年哨遍
陈其年哨遍两篇,一气盘旋,排山倒海。论其气力,几欲突过稼轩。只是雄而不浑,直而不郁。故初读令人色变,再读令人齿冷矣。
○其年题彭禹峰集词
其年读彭禹峰集一篇,后半云:“噫此世何为,崖疆好以公充饵。爨地。鬼生、鼓声死。犹记靖州城,连营贼火,楚歌帐外凄然起。公左挈人头,右提酒瓮,大嚼辕门残。奈缚他,乌获霍渐离,则女子庸奴尽胜之,论通侯羊头羊胃。”亦可谓直言不忌。
○其年柬丁飞涛词
其年柬丁飞涛一篇,起云:“大叫高歌,脱帽欢呼,头没酒杯里。”又云:“君不见、庄周漆园傲吏。洋玩弄人间世。又不见,信陵暮年失路,醇酒妇人而已。”又云:“我劝君、莫负赏花时,幸归矣,长嘘复奚为,算人生亦欲豪耳。今宵饮博达旦,酒三行以后,汝为我舞,吾为若语,手作拍张言志。黄须笑捋凭红肌,论英雄如此足矣。”又西平乐[王谷卧疾村居、舟过讯]云:“只须翦烛,无须烹韭,欲与君言,竟上君床。君不见、石鲸跋浪,铁马呼风,今日一片关山,五更刁斗,何处乾坤少战场。”笔力未尝不横绝,惜其一发无余。
○余论词在本原
或谓渔洋分甘余话云:“胡应麟病苏黄古诗,不为十九首建安体,是欲纟世天马之足,作辕下驹也。子病迦陵词不能沉郁,毋乃类是。”余曰:“此不可一例论也。胡氏以皮相论诗,故不足以服渔洋之心。余论词,则在本原。观稼轩词,才力何尝不大,而意境亦何尝不沉郁。如谓才力大者则不必沉郁,则陈、王、李、杜之诗转出苏、黄下矣,有是理哉。
○稼轩词于雄莽中饶隽味
稼轩词,于雄莽中别饶隽味。如”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又,”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多少曲折。惊雷怒涛中,时见和风暧日。所以独绝古今,不容人学步。
○稼轩词于悲壮中见浑厚
稼轩词如“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又,“前度刘郎今重到,问玄都千树花存否。”又,“重阳节近多风雨。”又,“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又,“佳处径须携杖去,能消几两平生屐。笑尘劳三十九年非,长为客。”又,“楼观甫成人已改,旌旗未卷头先白。叹人生哀乐转相寻,今犹昔。”又,“秋晚菁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又,“三十六宫花溅泪,春声何处说兴亡。燕双双。”又,“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又,“功成者去,觉团扇便与人疏。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皆于悲壮中见浑厚。后之狂呼叫嚣者,动托苏、辛,真苏、辛之罪人也。
○迦陵本原未厚
苏辛词,后人不能摹亻放。南渡词人,沿稼轩之后,惯作壮语,然皆非稼轩真面目。迦陵力量,不减稼轩,而卒不能步武者,本原未厚也。后人更欲学之,恐又为迦陵窃笑矣。
○比与兴之别
或问比与兴之别。余曰:宋德太学生百字令,祝英台近两篇,字字譬喻,然不得谓之比也。以词太浅露,未合风人之旨。如王碧山咏萤、咏蝉诸篇,低回深婉,托讽于有意无意之间,可谓精于比义。[婉讽之谓比,明喻则非。随园诗话中所载诗如咏六月菊云:“秋士偶然轻出处,高人原不解炎凉。”咏落花云:“看他已逐东流去,却又因风倒转来。”咏茶灶云“两三杯水作波涛”等类,皆舌尖聪明语,恶薄浅露,何异刘四骂人。即“经纶犹有待,吐属已非凡”之句,无不倾倒,然亦不过考试中兴会佳句耳,于风诗比义了不相关。宋人“而今未问和羹事,且向百花头上开”,自是富贵福泽人声口,以云风格,视经纶句又低一筹矣。]若兴则难言之矣。托喻不深,树义不厚,不足以言兴。深矣厚矣,而喻可专指,义可强附,亦不足以言兴。所谓兴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极虚极活,极沉极郁,若远若近,可喻不可喻,反覆缠绵,都归忠厚。求之两宋,如东坡水调歌头、卜算子[雁],白石暗香疏影,碧山眉妩[新月]、庆清朝[榴花]、高阳台[残雪庭除一篇]等篇,亦庶乎近之矣。
○风骚有比兴之义
风骚有比、兴之义,本无比、兴之名。后人指实其名,已落次乘。作诗词者,不可不知。
○风诗用意各有所在
风诗三百,用意各有所在。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故能感发人之性情。后人强事臆测,系以比、兴、赋之名,而诗义转晦。子朱子于楚词,亦分章而系以比、兴、赋,尤属无谓。
○樊榭词命意未厚
词有貌不深而意深者,韦端已菩萨蛮,冯正中蝶恋花是也。若厉樊榭诸词,造语虽极幽深,而命意未厚,不耐久讽,所以去古人终远。
○樊榭造句多幽深
樊榭造句多幽深,人措词则全在洗炼,又不逮樊榭远甚。
○人词胜骈文
人所长者,律赋诗帖耳。古文固非所能,骈文亦不免平庸。词较胜于骈文,然亦未见高妙。至古今体诗,则下驷之乘矣。大抵人先生可为近时高手,论古则未也。
○朱陈厉三家词
朱、陈、厉三家,可谓极词之变态。以云骚雅,概未之闻。
○尤西堂更漏子
尤西堂更漏子云:“五更风,三点雨。并作零钟断鼓。残叶影,落花魂。凄凄来叩门。天涯雁。飞声乱。叫出伤心一片。倚半枕,拥孤衾。相思睡不成。”前半直似鬼语,后半不免粗浮,殊负此调。
○迦陵精于炼句
人辈工于炼字耳。迦陵则精于炼句。如云:“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风卷怒涛。”又,“长城夜月一轮孤,沙场战马千群黑。”又,“水云葛,阳阴杂糅,奇石成狮破空走。”又,“秋生海市,红日一轮孤隐。”又,“短鬓飒秋叶,僵指矗枯牙。”又,“大江边,残照里,仲宣楼。”又,“曼声长啸,碧云片片都裂。”又,“轻舟夜翦秋江,西风鳞甲生江面。”又,“隐隐前林暝翠,暗结精蓝。”又,“老松三百本,山雨响遍张鳞甲。”又,“想月明千里,战袍不夜,西风万马,杀气临边。”又,“十月疏砧,一城冷雁,不许愁不望乡。”又,“我到中原,重寻旧迹,牧笛吹风起夜波。”又,“一派大江流日夜,卷云涛、舞上青山髻。”造句皆精警夺目,读之可增长笔力。
○其年水调歌头
其年水调歌头[雪夜再赠季希韩]云:“纵不神仙将相,但遇江山风月,流落亦为佳。岂意有今日,侧帽数哀笳。”流落亦为佳,已是难堪。今则并此不能矣。岂意五字,悲极愤极,如闻熊啼兕吼。
○梦窗词悲郁和厚
稼轩词云:“而今已不如昔,后定不如今。”即其年水调歌头之意,而意境却别。然读梦窗之“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悲郁而和厚,又不必为稼轩矣。
○宋无名氏鹧鸪天
宋无名氏鹧鸪天云:“镇日无心扫黛眉。临行愁见理征衣。樽前恐伤郎意,阁泪汪汪不敢垂。停宝马,捧瑶卮。相斟相劝忍分离。不如饮待奴先醉,图得不知郎去时。”语不必深,而情到至处,亦绝调也。惟措词近曲,终欠大雅。
○字面应慎用
词中如佳人、夫人、那人、檀郎、伊家、香腮、心儿、莲瓣、双翘、鞋钩、断肠天、可怜宵、莽乾坤、哥、奴、姐、耍等字面,俗劣已极,断不可用。即老子、玉人、则个、好个、那个、拌个、原是、娇、兜鞋、恁些、他、儿等字,亦以慎用为是。盖措词不雅,命意虽佳,终不足贵。
○张子野词最见古致
张子野词,最见古致。如云:“江水东流郎在西,问尺素何由到。”情词凄怨,犹存古诗遗意。后之为词者,更不究心于此。
○黄鲁直词间有佳者
黄鲁直词,乖僻无理,桀傲不驯,然亦间有佳者。如望江东云:“江水西头隔烟树。望不见、江东路。思量只有梦来去。更不怕、江阑住。灯前写了书无数。算没个、人传与。直饶寻来雁分付。又还是、秋将暮。”笔力奇横无匹,中有一片深情,往复不置,故佳。
○词贵浑涵
词贵浑涵,刻挚不能浑涵,终属下乘。晁无咎咏梅云:“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费尽气力,终是不好看。宋末萧泰来霜天晓角一阕,亦犯此病。
○方回瑞鹧鸪
方回瑞鹧鸪云:“初未试愁那是泪,每浑疑梦奈余香。”此种句法,直是贺老从心化出。
○美成艳词
美成艳词,如少年游、点绛唇、意难忘、望江南等篇,别有一种姿态。句句洒脱,香区泛话,吐弃殆尽。
○美成荣枯系于一词
美成以少年游[“并刀如水”一篇]一词通显,以望江南[“歌席上”一篇]一阕得罪。荣枯皆系于一词,异矣。
○美成蝶恋花
美成蝶恋花云:“鱼尾霞生明远树。翠壁黏天,玉叶迎风举。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间风月如尘土。翦水双眸云半吐。醉倒天瓢,笑语生青雾。此会未阑须记取。桃花几度吹红雨。”语带仙气,似赠女冠之作。否则故为隐语,已为梦窗“北斗秋横”、“春温红玉”两篇,开其先路。
○词人好作精艳语
词人好作精艳语。如左与言之“滴粉搓酥”,姜白石之“柳怯云松”,李易安之“绿肥红瘦”、“宠柳娇花”等类,造句虽工,然非大雅。
○放翁词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放翁伤其妻之作也。[放翁妻唐氏改适赵士程。]“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放翁妾别放翁词也。前则迫于其母而出其妻。后之迫于后妻而不能庇一妾。何所遭之不偶也。至两词皆不免于怨,而情自可哀。
○吴元可采桑子
吴元可采桑子:“一样东风两样吹。”轻浅语,自是元人手笔。国朝陈玉基之“欲骂东风误向西”,愈趋愈下矣。
○沈景高和刘龙洲指甲词
刘龙洲沁园春,为词中最下品。元人沈景高,有和刘龙洲指甲一篇,句句握捏,又不及改之远甚。而俞焯云:“景高旧家子也。余见此词纤丽可爱,因定交焉。”当时赏识如此,何怪元词之不振也。
○明代两花影词
明代施浪仙花影词四卷,卑卑不足道。求其稍近于雅者,不获三五阕。同时马浩澜亦有花影词三卷。陈言秽语,又出浪仙之下。而当时并负词名,即后世犹有称述之者。真不可解。
○遣词贵典雅
遣词贵典雅。然亦有典雅之事,数见不鲜,亦宜慎用。如莲子空房、人面桃花等字,久已习为套语,不必再拾人唾余。
○朱贺柳词
宋人朱行中渔家傲云:“拌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贺方回惜双双云:“回首笙歌地。醉更衣处长相记。”同一感慨,而朱病激烈,贺较深婉。柳耆卿戚氏云:“红楼十里笙歌起,渐平沙落日衔残照。”意境甚深,有乐极悲来、时不我待之感。而下忽接云:“不妨且系青骢,漫结同心,来寻苏小。”荒谩无度,遂使上二句变成淫词,岂不可惜。
○辛词与柳词迥别
耆卿“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荒谩语耳,何足为韵事。稼轩“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愤激语而不离乎正,自与耆卿迥别。然读唐人“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之句,情理两融,又婉折多矣。
○冠柳词
王通叟词名冠柳。北宋词家极多,独云冠柳,仍是震于耆卿名,而入其彀中耳。观其命名,即可知其词之不足重。嗣后以清平乐一词被谪,不亦宜乎。
○李汉老词
宋李汉老[谥文敏],有“问玉堂何似茅舍疏篱”之句,一时脍炙人口。然此语亦似雅而俗。
○苏辛两家不同
东坡心地光明磊落,忠爱根于性生,故词极超旷,而意极和平。稼轩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机会不来。正则可以为郭、李,为岳、韩,变则即桓温之流亚。故词极豪雄,而意极悲郁。苏、辛两家,各自不同。后人无东坡胸襟,又无稼轩气概,漫为规模,适形粗鄙耳。
○坡仙独绝千古
和婉中见忠厚易,超旷中见忠厚难,此坡仙所以独绝千古也。
○词以人传
岳少保、韩蕲王、文信国俱能为词,而少保为稍胜。然此皆词以人传,并非有独到处也。浅见者遽叹为工绝,殊可不必。
○康伯可顺庵乐府
顺庵乐府五卷,康伯可作也。伯可以词爱知于高宗。当其上中兴十策时,何减于贾长沙之洞若观火。后以谄桧得进,[有今皇御极,视公宰相为腹心之对。]富贵热中,顿改其素。荀攸、荀之事操,晦于始而明于终,犹可恕也。伯可之谄桧得进桧,明于始而晦于终,不可恕也。然其词哀感顽艳,仅有佳者。陈质斋云:“伯可词鄙亵之甚,[此语论其人则可,论其词则未尽然也。]此不足以服其心。”至王性之云:“伯可乐章,令晏叔原不得独擅。”此又等于瞽者辨黑白矣。
○曾纯甫词
黍离麦秀之悲,暗说则深,明说则浅。曾纯甫词,[黄叔云,纯甫东都故老,词多感慨。如金人捧露盘、忆秦娥等曲,凄然有黍离之感。]如“雕阑玉砌,空余三十六离宫。”又云:“繁华一瞬,不堪思忆。”又云:“丛台歌舞无消息。金樽玉管空陈迹。”词极感慨,但说得太显,终病浅薄。碧山咏物诸篇,所以不可及。
○程正伯词
程正伯与子瞻为中表兄弟,有书舟雅词一卷。余观其词浅薄者多,高者笔意尚闲雅,去坡仙何止万里。
○正伯词与坡仙不同
竹谓正伯词有与坡仙相乱者。余谓两人词,一洪一纤,一深一浅,如水炭之不相入。无俟辨而可明,何虑其相乱也。
○余所赏之正伯词
正伯词,余所赏者惟渔家傲结处云:“细拾残红书怨泣。流水急。不知那个传消息。”为有深婉之致。其次则水龙吟云:“算好春长在,好花长见,原只是、人憔悴。”及词选所录卜算子一阕,尚有可观。余则一篇之中,雅郑多不分矣。
○秀水学正伯
程正伯掩凄凉黄昏庭院一篇,后来秀水词与此种笔路最近。乃竹自谓学玉田,未免欺人太甚。
○朱真非腐儒
词综所录朱晦翁水调歌头、真西山蝶恋花,虽非高作,却不沉闷。固知不是腐儒。
○杜伯高词
杜伯高词气魄绝大,音调又极谐。所传不多,然在南宋,可以自成一队。陈同甫云:“伯高奔风逸足,而鸣以和鸾。”评论甚当。
○曹洁躬满江红
国初曹洁躬满江红[钱塘观潮]云:“城上吴山遮不住,乱涛穿到严滩歇。是英雄未死报雠心,秋时节。”沉雄悲壮,笔力千钧,读之起舞。竹和作,已非敌手,何论余子。
○尤西堂论词
尤展成云:“近日词家,爱写闺,易流狎昵。蹈扬湖海,动涉叫嚣。二者交病。”西堂此论,可谓深中词人之弊。顾自言之而自蹈之,何耶。
○孔季重鹧鸪天
孔季重鹧鸪天云:“院静厨寒睡起迟。秣陵人老看花时。城连晓雨枯陵树,江带春潮坏殿基。伤往事,写新词,客愁乡梦乱如丝。不知烟水西村舍,燕子今年宿傍谁。”胜国之感,情文凄艳。较五代时鹿虔临江仙一阕所谓“烟月不知人世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者,可以媲美。
○红豆词人与王桐花
“把酒嘱东风,种出双红豆。”吴{艹园}次词也,当时有红豆词人之号。“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王阮亭词也,京师人呼为王桐花。此类皆一时情艳语,绝无关于词之本原。而当时转以此得名,何其浅也。
○一语之工倾倒一世
宋人如红杏尚书、贺梅子、张三影、山抹微云秦学士、露华例影柳屯田、晓风残月柳三变、滴粉搓酥左与言之类,皆以一语之工,倾倒一世。宋与柳、左无论矣。独惜张、秦、贺三家,不乏杰作,而传诵者转以次乘。岂白雪阳春竟无和者与,为之三叹。
○一篇之工传播艺林
子野吊林君复诗“烟雨词亡草更青”,蔡君谟寄李良定诗“多丽新词到海边”,此则一篇之工,见诸吟咏。然亦其人并非专家,故不惜以一篇之工,艺林传播。[国朝崔黄叶、崔红叶,亦犹是也]至贺梅子、张三影、秦学士,词品超绝。而亦以一语之工得名,致与诸不工词者同列,则亦安用此知己也。
○容若饮水词才力不足
容若饮水词,才力不足。合者得五代人凄婉之意。余最爱其临江仙[寒柳]云:“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言中有物,几令人感激涕零。容若词亦以此篇为压卷。
○樊榭词笔幽艳
樊榭词笔幽艳,盖亦知陈、朱之悖乎古,而别出旗鼓以争胜。浅见者遂谓其从风骚来。其实不过袭梅溪、梦窗、玉田面目,而运以幽冷之笔耳。然不可谓非作手。
○陈朱万词与风骚相背
陈、朱词,显悖乎风骚。樊榭则隐违乎风骚。而不知风骚门径,必不容与之相背也。
○陈朱厉各有所胜
陈以雄阔胜,可药纤小之病。朱以隽逸胜,可药拙滞之病。厉以幽峭胜,可药陈俗之病。不可谓之正声,不得不谓之作手。
○词中圣境
迦陵雄劲之气,竹清隽之思,樊榭幽艳之笔,得其一节,亦足自豪。若兼有众长,加以沉郁,本诸忠厚,便是词中圣境。
○位存与璞函词
位存词规模较隘,而全篇精粹,亦能拔帜于陈、朱之外。璞函则轻圆俊美,跌宕纵横,鼓吹陈、朱,正不多让,皆国朝之哲也。
○璞函送春词
“青子绿阴空自好,年年总被东风误。”璞函送春词也。意味极厚,词之可以怨者。
○陈朱与苏辛异
宋词有不能学者,苏、辛是也。国朝词有不能学者,陈、朱是也。然苏、辛自是正声,人若学不到耳。陈、朱则异是矣。
○学苏辛不可不慎
学周、秦、姜、史不成,尚无害为雅正。学苏、辛不成,则入于魔道矣。发轫之始,不可不慎。
○板桥论词取刘蒋
板桥论诗,以沉着痛快为第一。论词取刘、蒋,亦是此意。然彼所谓沉着痛快者,以奇警为沉着,以豁露为痛快耳。吾所谓沉着痛快者,必先能沉郁顿挫,而后可以沉着痛快。若以奇警豁露为沉着痛快,则病在浅显,何有于沉。病在轻浮,何有于着。病在卤莽灭裂,何有于痛与快也。
○三百篇痛快语
“投畀豺虎,投畀有北”,三百篇之痛快语也。然谓三百篇之佳者在此,则谬不可言矣。
○板桥词
板桥词,如“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书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似此恶劣不堪语,想彼亦自以为沉着痛快也。[蒋竹山词如“春晴也好,春阴也好,著些儿春雨越好。”同此恶劣。
○冯中正蝶恋花
冯中正蝶恋花云:“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可谓沉着痛快之极,然却是从沉郁顿挫来。浅人何足知之。
○碧山词郁厚
碧山词,何尝不沉着痛快。而无处不郁,无处不厚。反覆吟咏数十过,有不知涕之何从者。粗心人读之,戛釜撞翁,何由识其真哉。
○王竹庵诗词
余友王竹庵工诗词,而未造深厚之境。余赋秋怨诗,有云:“鸡鸣欲曙天未曙。此夜知君在何处。红灯如雾纱如烟,凉月沉沉梦中语。”竹庵叹为幽绝,以为不厌百回读也。癸酉年与余唱和甚多。余时年二十一,竹庵长余九年。后闻其游楚粤间,援例得县丞,大吏荐擢知县。与某公不合,惝抑郁,年未四十下世。可哀也已。甲申秋,余过靖江,怀以诗云:“云水空欲化烟。眼前风物似当年。黄芦苦竹秋萧瑟,肠断江楼暮雨天。”[竹庵著有江楼暮雨诗钞]词则倡和者不下十余首,大半率意之作,都无存稿。
○雍乾以还词人
雍乾以还,词人林立。如南芗、橙里辈,非无磨琢之工,而卒不能超然独绝者,皆若不知本原所在。故下不至如杨、郭之卑靡,上亦难窥姜、史之门户。后之为词者,不根柢于风骚,仅于词中求生活,又无陈、朱才力,纵极工巧,亦不过南芗、橙里之匹。则亦车载斗量,不可胜数矣。尚安足为贵乎。
○张皋文揭词旨
碧山、玉田而后,得张皋文一揭其旨,而词以不灭。其间五六百年,亦多杰出之士。竟无溯其源者,亦足异矣。
○金应词选后序
金应词选后序云:“近世为词,厥有三蔽。义非宋玉,而独赋蓬发。谏谢淳于,而唯陈履舄。揣摩床第,污秽中,是谓淫词,其蔽一也。猛起奋末,分言析字。诙嘲则俳优之末流,叫啸则市侩之盛气。此犹巴人振喉以和阳春,黾蜮怒嗌以调疏越,是谓鄙词,其蔽二也。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虑叹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其蔽三也。[此病最深,亦最易犯。盖前两蔽则显忤风骚,常人皆知其非。此一蔽则似是而非,易于乱真。今之假托南宋者,皆游词也。]原其所昧,厥亦有由。童蒙撷其粗而失其精,达士小其文而失其义,故论诗则古近有祖祢,而谈词则风骚若河汉,非其惑欤。此论深中世病。学人必破此三蔽,而后可以为词。
○词选后附录词
词选后附录诸家词,大旨皆不悖于风骚。惟冠以仲则一首,殊可不必。仲则于词,本属左道。此一词不过偶有所合耳,亦非超绝之作。
○左仲甫南浦
左仲甫南浦[夜寻琵琶亭]一章,格调不凡。惟“绕回阑百折觅愁魂”句,终嫌不大雅。
○郑善长湘春夜月
郑善长湘春夜月[帘]一章,意味甚深,可称佳构。而结数语云:“从此便、更休论春事,任教银蒜,终日垂垂。”便更二字嫌逗,亦不检之过。
○梁应来游词
梁应来两般秋雨随笔,除当时人诗词外,大半掇拾唾余,并无独见。其中摘录诸词,率是浅薄纤丽之作,最为下品。彼所自撰,如金缕曲[春阴]云云,枝而不物,即金氏所谓游词也。
○风骚自有门户
山歌樵唱,里谚童谣,非无可采。但总不免俚俗二字,难登大雅之堂。好奇之士,每偏爱此种,以为转近于古。此亦魔道矣。[锺、谭古诗归之选,多犯此病。]风骚自有门户,任人取法不尽。何必转求于村夫牧竖中哉。
○刘熙载论词颇有合处
近时兴化刘熙载论词,颇有合处,尚不染板桥余习。
○作词贵求本原
作词贵求其本原,而文藻亦不可不讲。求之词选,以探其本。博之词综,以广其才。按之词律,以合其法。词之道几尽于是。惟本之所,在未易骤探。第求诸词选,尚不足臻无上妙谛。此余不得已撰述此编,推诸风骚,以尽精义。知我罪我,一任天也。
●卷七
○作词应究心词律
词有平仄可以通融者,有必不可以通融者。一字偶乖,便不合拍。究心于词律,自无不协之弊。
○词律先在分别去声
词之音律,先在分别去声。不知去声之为重,虽观词律,亦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知犹不知也。[斯编之作,专在直揭本原。声调之学,有词律在,余弗赘论。偶拈一条示人,以究词律之捷径耳。]
○初学宜先多读唐宋词
词中本原,初学难于骤得。宜先多读唐宋之词,以植其基。然后上溯风骚,下逮国初,以竟其原委,穷其变态。本原所在,可不言而喻矣。
○学词贵在能诗之后
诗词一理。然不工词者可以工诗,不工诗者断不能工词。故学词贵在能诗之后。若于诗未有立足处,遽欲学词,吾未见有合者。
○词由诗入门
古人词胜于诗则有之,[如少游、白石皆然。]未有不知诗而第工词者。[王碧山、张玉田辈诗不多见,然必非不工诗者。即使碧山辈诗未成家,不能卓立千古,要其为词之始,必由诗以入门。断非躐等。]
○东坡词胜诗文
人知东坡古诗古文,卓绝百代。不知东坡之词,尤出诗文之右。盖仿九品论字之例,东坡诗文纵列上品,亦不过为上之中下。[七言古为东坡擅长,然于清绝之中杂以浅俗语,沉郁处亦未能尽致。古文才气纵横而不免霸气,总不及词之超逸而忠厚也。]若词则几为上之上矣。此老生平第一绝诣,惜所传不多也。
○古人词多无题
古人词大率无题者多。唐五代人,多以调为词。自增入闺情闺思等题,全失古人托兴之旨。作俑于花庵、草堂,后世遂相沿袭,最为可厌。至清绮轩词选,乃于古人无题者,妄增入一题。诬己诬人,匪独无识,直是无耻。
○碧山咏物词空绝古今
咏物词至王碧山,可谓空绝古今。然亦身世之感使然,后人不能强求也。竹茶烟阁体物集二卷,纵极工致,终无关于风雅。
○其年长相思
其年长相思[赠别杨枝]云:“氵敕金卮。阁金卮。不是樽前抵死辞。今宵是别离。”愈朴直,愈婉曲,愈沉痛。艳词非其年所长,然此类亦见别致。
○晏小山长相思
晏小山长相思云:“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此亦小山集中别调,与其年赠别杨枝之作,笔墨相近。
○其年瑞龙吟
其年瑞龙吟后半云[春夜见壁间三弦子,是:云郎旧物,感而填词。]“记得蛇皮弦子,当时妆就,许多声价。曲项微垂流苏,同心结打。也曾万里,伴我关山夜。有客向潼关店后,昆阳城下。一曲琵琶者。月黑枫青,轻拢细砑。”游丝落絮之情,云涌风飞之笔,亦一时之雄也。
○竹言情胜文友
竹艳词,言情者远胜文友。而体物诸篇,则文友为工。此亦各有所长,不可相强。如美人额、美人齿等篇,竹非不工巧,然不及文友之精。
○学词应究本原
文友为词中之妖,然却有妖之神通。后人为艳词,更欲胜之,亦非易易。故余愿学词者,各究其本原之所在。本原既得,不独蓉渡为糟粕,即乌丝、载酒,亦成旒缀。
○温厚和平词之根本
温厚和平,诗教之正,亦词之根本也。然必须沉郁顿挫出之,方是佳境。否则不失之浅露,即难免平庸。
○风骚为诗词之原
风骚为诗词之原。然学骚易,学诗难。风诗可取其意,楚词则并可撷其华。
○楚词有本有末
幽深窈曲,瑰玮奇肆,楚词之末也。沉郁顿挫,忠厚缠绵,楚词之本也。舍其本而求其末,遂托名于灵均,吾所不取。
○蒿庵词与风骚相表里
千古得骚之妙者,惟陈王之诗,飞卿之词。为能得其神,不袭其貌。近世则蒿庵词,可与风骚相表里。此外鲜有合者。
○蒿庵可继飞卿
楚词二十五篇,不可无一,不能有二。宋玉效颦,已为不类。两汉才人,踵事增华,去骚益远。惟陈王处骨肉之变,发忠爱之忱。既悯汉亡,又伤魏乱。感物指事,欲语复咽。其本原已与骚合。故发为诗歌,觉湘间泽畔之吟,去人未远。嗣后太白学骚,虚有形体。长古学骚,益流怪诞。飞卿古诗有与骚暗合处,但才力稍弱,气骨未遒。可为骚之奴隶,未足为骚之羽翼也。惟菩萨蛮、更漏子诸词,几与骚化矣。所以独绝千古,无能为继。继之者,其惟蒿庵乎。
○李杜不同
或问杜陵何以不学骚。余曰:H经不可一概论也。大约自风骚以迄太白,皆一线相承。其间惟彭泽一源,超然物外。正如巢、许、夷、齐,有不可以常理论。至杜陵,负其倚天拔地之才,更欲驾风骚而上之,则有所不能。仅于风骚中求门户,又若有所不甘。故别建旗鼓,以求胜于古人。诗至杜陵而圣,亦诗至杜陵而变。顾其力量充满,意境沉郁。嗣后为诗者,举不能出其范围,而古调不复弹矣。故余谓自风骚以迄太白,诗之正也,诗之古也。杜陵而后,诗之变也。自有杜陵,后之学诗者,更不能求风骚之所在,而亦不得不以杜陵为止境。韩、苏且列门墙,何论余子。昔人谓杜陵为诗中之秦始皇,[言其变古也]亦是快论。[此下六条论诗之正变,偶与论风骚连类及之。]
○世人论李杜多不知本原
世人论诗,多以太白之纵横超逸为变。而以杜陵之整齐严肃为正。此第论形骸,不知本原也。太白一生大本领,全在古风五十五首。今读其诗,何等朴拙,何等忠厚。至如蜀道难、行路难、天姥吟、鸣皋行等篇,粗而不精,枝而不理,绝非太白高作。若杜陵忠爱之忱,千古共见。而发为歌吟,则无一篇不与古人为敌。其阴狠在骨,更不可以常理论。故余尝谓太白诗,谨守古人绳墨,亦步亦趋,不敢相背。至杜陵乃真与古人为敌,而变化不可测矣。固由读破万卷,研琢功深。亦实为古今迈等绝伦之才,断不能率循规矩,受古人羁缚也。但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
○升庵论李杜优劣
今之尊李抑杜者,每以李之劣处,为李之优。而以杜之优处,为杜之劣。不独非杜之知己,并非李之知己矣。杨升庵其甚焉者也。
○杜陵变古后不能复古
诗有变古者,必有复古者。[如陈伯玉扫陈、隋之习是也。]然自杜陵变古后,而后世更不能复古。[自风骚至太白同出一源。杜陵而后,无敢越此老范围者,皆与古人为敌国矣。]何其霸也。不知古者,必不能变古,此陈、隋之诗所以不竞也。杜陵与古为化者也。惟其与古为化,故一变而莫可复兴。
○杜诗变古
杜陵之诗,洗脱汉魏六朝面目殆尽,亦非敢于变风骚也。特才力愈工,风雅愈远。不变而变,乃真变矣。
○茗柯蒿庵复古
自温、韦以迄玉田,词之正也,亦词之古也。元、明而后,词之变也。茗柯、蒿庵,其复古者也。斯编若传,轮扶大雅,未必无补。
○词至元明犹诗至陈隋
词至元、明,犹诗至陈、隋。苟柯、蒿庵犹陈射洪、张曲江也。嗣后谁为太白,收前古之终。谁为杜陵,别出旗鼓,以开来学哉。[朱、陈不能与古化,虽敢于变古,终无少陵手段,不足范围后学也。]
○飞卿河传
河传一调,最难合拍。飞卿振其蒙。五代而后,便成绝响。
○飞卿佳句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飞卿佳句也。好在是梦中情况,便觉绵邈无际。若空写两句景物,意味便减。悟此方许为词,不则即金氏所谓雅而不艳,有句无章者矣。
○稼轩粉蝶儿
稼轩粉蝶儿[落梅]起句云:“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后半起句云:“而今春如轻薄荡子难久。”两喻殊觉纤陋,令人生厌。后世更欲效颦,真可不必。
○最不易工之词调
词中如西江月、一翦梅、钗头凤、江城梅花引等调,或病纤巧,或类曲唱,最不易工。[难得大雅]善为词者,此类以不填为贵。
○词中最上乘
入门之始,先辨雅俗。雅俗既分,归诸忠厚。既得忠厚,再求沉郁。沉郁之中,运以顿挫,方是词中最上乘。
○易安隽句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易安隽句也。[并非高调]“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四字尤不堪]停停当当人人。”乔梦符效之,丑态百出矣。然如双卿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阕,叠至四五十字,而运以变化,不见痕迹。长袖善舞,谁谓今人不逮古人。
○易安声声慢
易安声声慢词,张正夫云:“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后叠又云:“到黄昏点点滴滴,又使叠字,俱无斧凿痕。怎生得黑,黑字不许第二人押。妇人有此词笔,殆问气也。”此论甚隔。十四叠字,不过造语奇隽耳。词境深浅,殊不在此。执是以论词,不免魔障。
○双卿词怨而不怒
双卿词怨而不怒,可感可泣。吴苹香则怨而怒矣,词不逮双卿。其情之可悯则一也。
○西湖老僧词
僧之能词者,除西湖老僧点绛唇一阕外,鲜有佳者。[此词亦非正声,然其中有一片化机,未可浅视。]
○云韶集中议论
癸酉、甲戌之年,余初习倚声,曾选古今词二十六词卷,得三千四百三十四首,名曰云韶集。自今观之,殊病芜杂。然其中议论,亦有一二足采者。如云:“北宋词,诗中之风也。南宋词,诗中之雅也。”又云:“东坡不可及处,全是去国流离之思,却又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所以为高。”又云:“方回笔墨之妙,真乃一片化工。”又云:“张文潜谓方回词‘妖冶如揽嫱、施之,盛丽如入金、张之堂,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此犹论其貌耳。若论其神,则如云烟缥渺,不可方物。”又云:“稼轩词非不运典,然运用虽多,而其气不掩,非放翁所及。刘氏并讥辛、陆,谬矣。”[刘潜夫云:放翁、稼轩,一扫纤艳,不事斧凿。高则高矣,但时时掉书袋,要是一癖。]又云:“词至张仲举后,数百年来,邈无嗣响南宋者。”又云:“词衰于元,然犹未亡也。至明而词乃亡矣。”又云:“竹词艳而不浮,疏而不流,工丽芊绵中而笔墨飞舞。”[此亦第论其面目。]又云:“其年词以气胜,然亦是以情胜。盖有气以达情,而情愈出。情为主,贵得其正。气为辅,贵得其厚。后人徒学其矜才使气,殊属无谓。”[此亦第论形骸。其年词亦未能到此地步,然其说自可取。]又云:“词家之病,首在一俗字。破除此病,非读樊榭词不可。”又云:“稼轩词,精者直似一座铁瓮城。坚而锐,锐而厚,纵饶千军万马,亦冲突不入。板桥、心余辈,一击瓦解矣。”又云:“五代人词,不着力而意自胜,而俚浅处亦不少。”以上数条,虽不必尽然,亦未为无见。
○词中连用叠字皆非正道
词中连用叠字,或句句用春字,或句句用愁字,句句用声字、儿字、秋字、间字之类,皆非正道。有志于古者,必不屑为。
○皇甫子奇词
唐人皇甫子奇词,宏丽不及飞卿,而措词闲雅,犹厚古诗遗意。唐词于飞卿而外,出其右者鲜矣。五代而后,更不复见此种笔墨。
○飞卿词托词帷房
飞卿词大半托词帷房,极其婉雅而规模自觉宏远。周、秦、苏、辛、姜、史辈,虽姿态百变,亦不能越其范围。本原所在,不容以形迹胜也。
○碧山咏莼
碧山咏莼云:“碧芽也抱春洲怨,双卷小缄芳字。”下云:“江湖兴,昨夜西风又起。年年轻误归计。如今不怕归无准,却怕敌人千里。”玉田长亭怨云:“故人何许。浑忘了、江南旧雨。”下云:“如今又、京国寻春,定应被、薇花留住。”自甘终隐,而亦不愿其友之枉道徇人,同一用意忠厚。
○碧山醉落魄
碧山醉落魄云:“垂杨学画蛾眉绿。年年芳草迷金谷。如今休把佳期卜。一掬春情,斜月杏花屋。”婉丽中见幽怨,殆亦借题言志耶。
○两赋蝶恋花
“镇日双蛾愁不展。隔断中庭,羞与郎相见。十二阑干闲倚遍。凤钗压鬓寒犹颤。昨日江楼帘乍卷。零乱春愁,柳絮飘千点。上已湔裙人已远。断魂莫唱苹花怨。”此余蝶恋花词也。怨而不怒,尚有可观。越二日,又赋一阕云:“谁道蓬山天外远。晓起开帘,重见芙蓉面。髻笼云眉翠敛。低头不觉朱颜变。避入花阴藏不见。细拾残红,不语思量遍。小院新晴寒尚浅。秋风先已捐团扇。”决绝如此,未免怨而怒矣。
○乙酉乡试后赋词
乙酉乡试,泄泻委顿,草草完卷,归舟望月,秋气寥,曾赋临江仙云:“八月西风吹客袂,初程少驻征鞍。雁声嘹唳碧云端。高城天共远,回首泪阑干。短荻长芦秋瑟瑟,水边红蓼花残。冰轮寂寞夜江寒。回潮如有恨,呜咽绕前滩。”意不胜而情胜。明日阻雨,又赋洞仙歌一阕。上半阕云:“荒江晚泊,舣蒹葭深处。回首高城堕烟雾。正酒怀落寞,旅梦凄迷,愁欲绝、况是短篷疏雨。”亦即上章之意,词境皆浅,聊寄吾怀而已。
○旧赋鹧鸪天
词有信笔写去,若不关人力者,而自饶深厚,此境最不易到。余曾赋鹧鸪天一阕云:“一夜西风古渡头。红莲落尽使人愁。无心再续西洲曲,有恨还登舴猛舟。残月堕,晓烟浮。一声Ы乃入中流。豪怀不肯同零落,却向沧波弄素秋。”书以俟教我者。
○陈西麓咏西湖十景
题咏西湖十早,惟陈西麓感时伤事,得风人之正。草窗木兰花慢十阕,泛写景物,了无深义。张成子应天长十章,才气不逮草窗,而时有与西麓暗合处。如苏是春晓云:“草色旧迎雕辇,蒙茸暗香陌。”曲院荷风云:“田田处,成暗绿。正万羽、背风斜矗。乱鸥去,不信双鸳,午睡犹熟。”花港观鱼云:“禹浪未成头角,吞舟胆犹怯。湖山外,江海匝。怕自有、暗泉流接。楚天远,尺素无期,枉误停楫。”下云:“濠梁兴,归未惬。记旧伴、袖携留摺。指鱼水、总是心期,休怨三叠。”南屏晚钟云:“欢娱地,空浪迹。漫记省、五更闻得。”柳浪闻莺云:“昆明事,休更说。费梦绕、建章宫阙。”两峰插云云:“唤醒睡龙苍角,盘空壮商翼。西湖路,成倦客。待倩写、素缣千尺。”此类皆有亡国之感。不及西麓之深厚,固胜似草窗作。赵闻礼录入阳春白雪集中,未为无见。
○赵闻礼阳春白雪
赵闻礼辑阳春白雪八卷,颇能撷两宋人之精。而杂入游词亦不少。未能尽善也。
○陆务观风流子
陆务观风流子云:“佳人多命薄,初心慕、德曜嫁梁鸿。记绿窗睡起,静吟闲咏,句翻离合,格变玲珑。更乘兴、素纨留戏墨,纤玉抚孤桐。蟾滴夜寒,水浮微冻,凤笺春丽,花砑轻红。人生谁能料,堪悲处、身落柳陌花丛。翻羡画堂鹦鹉,深闭金笼。向宝镜莺钗,临妆常晚,绣茵牙版,催舞还慵。肠断市桥月笛,灯院霜钟。”盖放翁伤其妻作也。词不必高,而情极哀怨。选本皆不登此篇,惟阳春白雪集载之。
○江开之菩萨蛮
“商人重利轻别离”,白香山沉痛语也。江开之菩萨蛮云[商妇怨]:“嫁郎如未嫁。长是凄凉夜。情少利心多。郎如年少何。”俚极笨极,真是点金成铁。
○许鲁斋沁园春
许鲁斋云:“儒者以治生为急务。”真通达之论。其沁园春[垦田东城]云:“为农换却为儒。任人笑、谋身拙更迂。念老来生业,无他长技,欲期安稳,敢避崎岖。达士身名,豪家骄蹇,此好胸中一点无。欢然处,有膝前儿女,几上诗书。”亦即治生之义,非泛作农家语。元草堂诗余载之,而词则未为超妙。
○鲁斋效竹山
竹山词云:“万误曾因疏处起,一闲且向贫中觅。”自是阅历语,而词笔甚隽。鲁斋书怀词云:“万事岂容忙里做,一安惟自闲中得。”效颦无谓。
○学词应守绳墨
学以砺而后成,苟违绳墨,何惮钅爪扌规。若以水济水,则亦何益之有哉。古人诗词不尽可法,善于运用,何难化腐为奇。若理解不明,贞淫未辨,妄窃古人成语,以为己有。胶柱者宝其唾余,改弦者失其宗旨。古人亦安恃此知己也。
○辛稼轩词用唐人诗句
辛稼轩词运用唐人诗句,如淮阴将兵,不以数限,可谓神勇。而亦不能牢笼万态,变而愈工,如腐迁夏本纪之点窜禹贡也。
○姚云文艮岳词
元草堂诗余,载江村姚云文艮岳词云[摸鱼儿]:“渺人间、蓬瀛何许,一朝飞入梁苑。辋川梯洞层崖出,犹带鬼愁龙怨。穷游宴。谈笑里、金风吹折桃花扇。翠华天远。怅莎沼萤黏,锦屏烟合,草露泣苍藓。东华梦,好在牙樯周辇。画图历历曾见。落红万点孤臣泪,斜日牛羊春晚。摩双眼。看尘世鳌宫,又报鲸波浅。吟鞭拍断。便乞与娲皇,化成精卫,填不尽遗憾。”慨当以慷,亦陈经国之亚匹也。
○彭元逊解佩环
元人彭元逊解佩环[寻梅不见]云:“江空不渡。恨蘼芜杜若,零落无数。远道荒寒,婉娩流年,望望美人迟暮。风烟雨雪阴晴晚,更何须、春风千树。尽孤城、落木萧萧,日夜江声流去。日晏山深闻笛,恐他年流落,与子同赋。事阔心违,交淡媒劳,蔓草沾衣多露。汀洲窈窕余酲寐,遗佩环、浮沉沣浦。有白鸥、淡月微波,寄语逍遥容与。”忧深思远,于两宋外,又辟一境。而本原正见相合。出自元人手笔,尤为难得。
○彭元逊警句
元草堂诗余,录彭元逊词最多。其警句如临江仙云:“自结床头麈尾,角巾坐枕孤松。片云承日过山东。起听荷叶雨,行受豆花风。”蝶恋花云:“无复卷帘知客意。杨花更欲因风起。”语爽朗而意深远,在元代定推作手。
○べ斐轩词韵
べ斐轩词韵,以上、去、入三声均隶于平韵中。盖专为北曲而设,决非宋人所订正。惜大晟乐府久已失传,无从考证其谬。樊榭遽以为宋人词韵,失之未考也。
○张玉田词源
玉田词源二卷,上卷精研声律,探本穷源,绘图立说。审音者执此以求古乐不难矣。下卷自音谱以至杂论。选词不多,别具只眼,洵可为后学之津梁。陈眉公误以下卷为乐府指迷。云间姚培谦、张景星辑为乐府指迷一卷,而删其十之二三,盖仍眉公之误也。
○词源小疵
刘改之咏美人指甲、美人足沁园春两篇,玉田词源录附姜史咏物之后。谓两词亦工丽,但不可与前作同日语。余谓宋人咏物佳篇极多,何必录此两词,有污大雅。此词源之小疵,不得以玉田所赏而讳其失。
○作词之要
作词气体要浑厚,而血脉贵贯通。血脉要贯通,而发挥忌刻露。居心忠厚,托体高浑,雅而不腐,逸而不流,可以为词矣。
○作词之难
雄阔非难,深厚为难。刻挚非难,幽郁为难。疏逸非难,冲淡为难。工丽非难,雅正为难。奇警非难,顿挫为难。纤巧非难,浑融为难。古今不乏名家,兼有众长鲜矣。词岂易言哉。
○李后主晏叔原词情胜
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词中正声,而其词则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
○晏元献欧阳文忠出小山下
晏元献、欧阳文忠皆工词,而皆出小山下。专精之诣,固应让渠独步。然小山虽工词、而卒不能比肩温、韦,方驾正中者,以情溢词外,未能意蕴言中也。故悦人甚易,而复古则不足。
○词宜熟读
熟读温、韦词,则意境自厚。熟读周、秦词,则韵味自深。熟读苏、辛词,则才气自旺。熟读姜、张词,则格调自高。熟热碧山词,则本原自卫,规模自远。本是以求风雅,何必遽让古人。
○句子梅花引
向子梅花引[戏代李师明作]云:“花如颊。梅如叶。小时笑弄阶前月。最盈盈。最惺惺。闲愁未识,无计说深情。一年空省春风面。花落花开不相见。要相逢。得相逢。须信灵犀,中自有心通。同杯杓。同斟酌。千愁一醉都忘却。花阴边。柳阴边。几回拟待,偷怜不成怜。伤春玉瘦慵梳掠。抛掷琵琶闲处著。莫猜疑。莫嫌迟。鸳鸯翡翠,终是一双飞。”此调颇不易工,古今合作,仅此一首。盖转韵太多,真气必减。且转韵处必须另换一意,方能步步引人入胜。作者多为调所窘。此作层层入妙,如转丸珠。又如七宝楼台,不容拆碎。[此词余录入闲情集。]贺方回三阕,陈其年二阕,专集古语以为词,可称别调。[贺、陈词余录入别调集。]
○张元楼上曲
张元楼上曲云:“楼外夕阳明远水。楼中人倚东风里。何事有情怨别离。低鬟背立君应知。东望雪山君去路。断肠迢迢尽愁处。明朝不忍见云山。从今休傍曲阑干。”意味深长,音调古雅,艳体中阳春白雪也。
○黄石牧<广吾>堂词
黄石牧香屑集,古艳古香,集句神境。<广吾>堂词二卷,亦多幽怨之音。如翠楼吟[魂]云:“月魄荒唐,花灵仿佛,相携最无人处。阑干芳草外,忽惊转、几声杜宇。飘零何许。似一缕游丝,因风吹去。浑无据。想应凄断,路傍酸雨。日暮。渺渺愁余。觉黯然销者,别情离绪。春阴楼外远,入柳烟、和莺私语。连江暝树。愿打点幽香,随郎黏住。能留否。只愁轻绝,化为飞絮。”惨戚よ凄,迷离惝恍,非深于情者,不能道只字。
○寇莱公点绛唇
寇莱公点绛唇云:“象尺薰炉,拂晓停针线。愁蛾浅。飞红零乱。侧卧珠帘卷。”遣词凄艳,姿态甚饶,自是北宋人手笔。
○范文正御街行
范文正御街行云:“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淋漓沉着。西厢长亭袭之,骨力远逊,且少味外味。此北宋所以为高、小山、永叔后,此调不复弹矣。
○张忠武临江仙
张忠武临江仙[忆旧]云:“千古武陵溪上路,桃花流水潺潺。可怜仙侣剩浓欢。黄鹂惊梦破,青岛唤春还。回首旧游浑不见,苍烟一片荒山。玉人何处倚阑干。紫箫明月底,翠袖暮云寒。”清词丽句,不减晏、欧诸贤。从古大英雄,必非无情者,吾于仲畴益信。
○冯正中抛球乐词
“烧残红烛暮云合,飘尽碧梧金井寒。”冯正中抛球乐词也。拗一字,更觉宫商一片。知音者原不拘于调。
○陈与义拟法驾导引
诗以穷而后工,倚声亦然,故仙词不如鬼词。哀则幽郁,乐则浅显也。宋代惟白玉蟾脱尽方外气。陈与义拟法驾导引三章,亦称佳构。[原序云:世传顷年都下市肆中,有道人携乌衣椎髻女子,买斗酒独饮,女子歌词以侑。凡九阕,皆非人世语。或记之问一道士,道士惊曰:此赤城韩夫人所制水府蔡真君法驾导引也,乌衣女子疑龙云。得其三而亡其六,拟作三阕。]其一云:“朝元路,朝元路,同驾玉华君。千乘载花同一色,人间遥指是祥云。回望海光新。”其二云:“东风起,东风起,海上百花摇。十八风鬟云半动,飞花和雨著轻绡。归客碧迢迢。”其三云:“烟漠漠,烟漠漠,天澹一帘秋。自洗玉舟斟白体,月华微映是空舟。歌罢海西流。”以清虚之笔,写阔大之景,语带仙气,洗脱凡艳殆尽。
○王香雪天仙子
王香雪天仙子[晓发尚湖]云:“远树惊乌飞不定。烟中渐吐青山影。犬声荒店未开门,西风紧。霜华凝。半湖残月芦花冷。”全首写景,亦是词中变格,后人不必效颦。
●卷八
○东坡词全是王道
东坡词全是王道。稼轩则兼有霸气,然犹不悖于王也。其年则竟似老瞒、石勒一流人物。板桥、心余辈,不过赤眉、黄巾之流亚耳。后之学词者,不究本原,好作壮语,复向板桥、心余词求生活,则是鼠窃狗偷,益卑卑不足道矣。
○其年题珂雪词
其年题珂雪词云:“万马齐蒲牢吼,百斛蛟螭蠢。算蝶拍、莺簧休混。多少词场谈文藻,向豪苏腻柳寻蓝本。吾大笑,比蛙黾。”夫柳诚不足重,苏则何可厚非。一概抹煞,此盖其年自道其词,而特借珂雪一发之也。然竟是老瞒、石勒声口。其年能作壮语,然悲者多而丽者少。惟送三韩李若士省亲之楚金缕曲一阕,[若士尊公,时提督湖广。]最为壮丽。词云:“秋到离亭暮。羡风前、珊鞭玉靶,翩然竟去。借问此行何所向,笑指巴烟郢树。是乌鹊、惯南飞处。路入南荒休骋望,有陶公、战舰空滩雨。酾热酒,浪花舞。严君坐拥貔貅旅。压下流、一军下濑,目无黄祖。昨夜月明亲飨士,要奏新填乐府。都不用、陈琳阮。手掣红旗翻破阵,看郎君、下笔惊鹦鹉。猿臂种,气如虎。”雄阔壮丽。然在迦陵,自是屈意之作。
○迦陵以词受累
西河词话云:“礼部某郎中无子,其妾有身。已产女矣,モ邻园尼僧,向城东育婴堂,怀一血胎内之,遂许言生一男。于弥月宴客,座间各赋贺词。予同官陈迦陵赋桂枝香曲二阕。其首阕前截云:“泛蒲未既,兰汤重试。若非释氏携来,定是宣尼抱至。”郎中疑迦陵知其事,故诮之。即次阕前截云:“悬弧宅第,充闾佳气。试听户外啼声,可是人间恒器。”凡人间户外,皆类诮词,遂大恚恨。其后凡礼部于翰林院衙门有所差择,必厚抑迦陵,竟至淹滞。始知文字之隙,原有检点所不及者,然不可不慎也。”按此二词,迦陵集中不载。先生以词自豪,竟以词受累。何造化之善弄人耶。
○用语助入艳词
彭骏孙金粟词话云:“词人用语助入词者甚多,入艳词者绝少。惟秦少游‘闷则和衣拥’,新奇之甚。用则字亦仅见此词。”按此乃少游恶劣语,何新奇之有。至用则字入词,宋人中屡见。如拌则而今已拌了,忘则怎生便忘得。又忆则如何不忆之类,亦岂谓之仅见。董文友词云:“暗笑那人知未,薄亻幸从前既。”押既字稳而有味,似此方可谓善用语助入艳词者。
○少游为词心
读古人词,贵取其精华,遗其糟粕。且如少游之词,几夺温、韦之席,而亦未尝无纤俚之语。读淮海集,取其大者高者可矣。若徒赏其“怎得香香深处,作个蜂儿抱”等句,[此语彭羡门亦赏之,以为近似柳七语。尊柳抑秦,匪独不知秦,并不知柳。可发大噱。]则与山谷之“女边著子,门里安心”,其鄙俚纤俗,相去亦不远矣。少游真面目何由见乎。东坡、稼轩、白石、玉田高者易见。少游、美成、梅溪、碧山高者难见。而少游、美成尤难见。美成意余言外,而痕迹消融,人苦不能领略。少游则义蕴言中,韵流弦外。得其貌者,如鼷鼠之饮河,以为果腹矣。而不知沧海之外,更有河源也。乔笙巢谓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可谓卓识。
○著作不以多为贵
声名之显海,身分之高低,家数之大小,只问其精与不精,不系乎著作之多寡也。子建、渊明之诗,所传不满百首。然较之苏、黄、白、陆之数千百首者,相越何止万里。词中如飞卿、端已、正中、子野、东坡、少游、白石、梅溪诸家,脍炙人口之词,多不过二三十阕,少则十余阕或数阕,自足雄峙千古,无与为敌。近人以多为贵,卷帙裒然,佳者不获一二阕。吾虽以之覆酒瓮,覆酱瓿,犹恐污吾酒酱也。吾愿肆志于古者,将平昔应酬无聊之作,一概删弃,不可存丝毫姑息之意。而后真面目可见,而后可以传之久远,不为有识者所讥。然则蒿庵四十阕,较古人为已多,正不病其少也。
○小仓山房诗可鄙
小仓山房诗,诗中异端也。稍有识者,无不吐弃之。然亦实有可鄙之道,不得谓鄙之者之过。假令简斋当日删尽芜词,仅存其精者百余首,[多存近体,少存古体,不必存绝句。极多以百余首为止,更不可再多。]传至今日,正勿谓不逮阮亭、竹诸公也。惟其不能割舍,夸多斗靡,致使指摘交加,等诸极恶不堪之列,亦其自取。习倚声者,尤不可不察。
○赵蒋诗不如袁
小仓山房集,佳者尚可得百首。忠雅堂诗,瓯北诗钞,百中几难获一。盖一则如粗鄙赤脚奴,一则如倚门卖笑倡也。近人慑于其名,以耳代目。彼不知驼峰熊掌为何物,宜其如鸱之吓腐鼠也。哀哉。
○袁赵蒋诗无可贵
袁、赵、蒋盛负时名,而其诗实无可贵。洪稚存、吴人等诗,愈趋愈下,仅可不观。无足深论。
○聪明语不足重
诗词中浅薄聪明语,余所痛恶。一染其习,动辄可数十首。无论其不能传,即徼亻幸传之后世,亦不过供人唾骂耳。何足为重。
○诗词贵精不贵多
余友尝语余云:“有全唐诗,不可无全宋词。有能为是举者,固是大观。且不患其不传也。”然余谓藉以传一己之名词可,欲以教天下后世之为词者则不可。盖兵贵精不贵多,精则有所专注,多则散乱无纪。如全唐诗九百卷,多至四万八千首。精绝者亦不过三千首,可数十卷耳。[余久有唐诗选之意,约得三千首,此举至今未果。]余则仅备观览,供彩掇,资谐笑而已。虽不录无害也。倚声一途,既有朱氏词综,两宋精华,约略已具,而蒿庵犹病其芜。更欲集全宋词,则亦不过壮观邺架,于本原无涉,亦可不必。
○宋六十家词芜杂
宋六十家词,已病芜杂,识者宜分别观之。吴氏宋元百家词,竹时已失全书,近更无从采访。然宋、元两代词,高者不过十余家,次者约得三十余家。合五十家足矣。录至百家,下乘必多于上驷。博而不精,终属过举。
○宋词精绝者约五百余首
两宋词,精绝者约略不过五百余首。足备揣摩,不必多求也。
○词宜穷正始
白石仙品也。东坡神品也,亦仙品也。梦窗逸品也。玉田隽品也。稼轩豪品也。然皆不离于正。故与温、韦、周、秦、梅溪、碧山同一大雅,而无傲而不理之诮。后人徒恃聪明,不穷正始,终非至诣。
○东坡一派无人能继
东坡一派,无人能继。稼轩同时,则有张、陆、刘、蒋辈,后起则有遗山、迦陵、板桥、心余辈。然愈学稼轩,去稼轩愈远,稼轩自有真耳。不得其本,徒逐其末,以狂呼叫嚣为稼轩,亦诬稼轩甚矣。
○唐宋名家流派不同
唐宋名家,流派不同,本原则一。论其派别,大约温飞卿为一体,[皇甫子奇、南唐二主附之。]韦端已为一体,[朱松卿附之。]冯正中为一体,[唐五代诸词人以暨北宋晏、欧、小山等附之。]张子野为一体,秦淮海为一体,[柳词高者附之。]苏东坡为一体,贺方回为一体,[毛泽民、晁具茨高者附之。]周美成为一体,[竹屋、草窗附之。]辛稼轩为一体,[张、陆、刘、蒋、陈、杜合者附之。]姜白石为一体,史梅溪为一体,吴梦窗为一体,王碧山为一体,[黄公度、陈西麓附之。]张玉田为一体。其间惟飞卿、端己、正中、淮海、美成、梅溪、碧山七家,殊涂同归。余则各树一帜,而皆不失其正。东坡、白石尤为矫矫。
○汪森词综序
汪玉峰[森]之序词综云:“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此四字甚浅陋,不知本原之言。]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平、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譬之于乐,舞Ω至于九变,而词之能事毕矣。”此论盖阿附竹之意,而不知词中源流正变也。窃谓白石一家,如闲云野鹤,超然物外,未易学步。竹屋所造之境,不见高妙,乌能为之羽翼。至梅溪则全祖清真,与白石分道扬镳,判然两途。东泽得诗法于白石,却有似处。词则取径狭小,去白石甚远。梦窗才情横逸,斟酌于周、秦、姜、史之外,自树一帜,亦不专师白石也。虚乐府,较之小山、淮海,则嫌平浅。方之美成、梅溪,则嫌伉坠,似郁不纡,亦是一病,绝非取径于白石。竹山则全袭辛、刘之貌,而益以疏快。直率无味,与白石尤属歧途。草窗、西麓两家,则皆以清真为宗。而草窗得其姿态,西麓得其意趣。草窗间有与白石相似处,而亦十难获一。碧山则源出风骚,兼采众美,托体最高,与白石亦最异。至玉田乃全祖白石,面目虽变,托根有归,可为白石羽翼。仲举则规模于南宋诸家,而意味渐失,亦非专师白石。总之,谓白石拔帜于周、秦之外,与之各有千古则可。谓南宋名家以迄仲举,皆取法于白石,则吾不谓然也。
○词不必分南宋北宋
词家好分南宋北宋。国初诸老几至各立门户。窃谓论词只宜辨别是非,南宋北宋,不必分也。若以小令之风华点染,指为北宋。而以长调之平正迂缓,雅而不艳,艳而不幽者,目为南宋,匪独重诬北宋,抑且诬南宋也。
○北宋有俚词南宋多游词
北宋间有俚词,南宋则多游词。而伉词则两宋皆不免。选择不可不慎。学者贵求其本原所在,门户之见自消。否则各执一是,互相攻诋,溯厥本原,卒无托足处。宜乎不得其通也。
○古今二十九家词选
余拟辑古今二十九家词选,[附四十二家]约二十卷。有唐一家,[附一家]温飞卿。[附皇甫子奇]五代三家,[附四家]李后主、[附中宗]韦端己、[附牛松卿、孙光宪。]冯延巳。[附李]北宋七家,[附六家]欧阳永叔、[附晏元献]晏小山、张子野、苏东坡、秦少游、[附柳耆卿、毛泽民、赵长卿。]贺方回、周美成。[附陈子高、晁具茨。]南宋九家,[附八家]辛稼轩、[附朱敦儒、黄公度、刘克庄、张元、张孝祥、刘改子、陆放翁、蒋竹山。]姜白石、高竹屋、史梅溪、吴梦窗、陈西麓、周草窗、王碧山、张玉田。元代一家,[附二家]张仲举。[附彭元孙、末附金之元遗山。]国朝八家,[附二十一家]陈其年、[附吴梅村、曹洁躬、尤悔庵、郑板桥。]曹珂雪、[附彭骏孙、徐电发、严藕渔。]朱竹、[附李分虎、李符曾、王阮亭、董文友。]厉太鸿、[附黄石牧]史位存、[附王小山、王香雪。]赵璞函[附过湘云、吴竹屿。]张皋文、[附张翰风、李申耆、郑善长。]庄中白。[附蒋鹿潭、谭仲修。]自温飞卿至冯延巳为第一卷。欧阳永叔至张子野为第二卷。苏东坡至秦少游为第三卷。贺方回至周美成为第四卷。辛稼轩为第五卷。姜白石至史梅溪为第六卷。吴梦窗为第七卷。陈西麓至周草窗为第八卷。王碧山为第九卷。张玉田至张仲举为第十卷。陈其年为第十一卷、第十二卷、第十三卷。曹珂雪为第十四卷。朱竹为第十五卷、第十六卷。厉太鸿为第十七卷。史位存为第十八卷。赵璞函为第十九卷。而殿以张皋文、庄中白为第二十卷。词中原委正变,约略具是。[此选大意,务在穷源竟委,故取其正,兼收其变,为利于初学耳。非谓词之本原即在二十九家中,漫无低昂也。惟殿以皋文、中白,却寓深意。]
○皋文蒿庵为风雅正宗
温、韦创古者也。晏、欧继温、韦之后,面目未改,神理全非,异乎温、韦者也。苏、辛、周、秦之于温、韦,貌变而神不变。声色不开,本原则一。南宋诸名家,大旨亦不悖于温、韦,而各立门户,别有千古。元、明庸庸碌碌,无所短长。至陈、朱辈出,而古意全失,温、韦之风,不可复作矣。贞下起元,往而必复。皋文唱于前,蒿庵成于后。风雅正宗,赖以不坠。好古之士,又可得寻其绪焉。
○为词宜直溯风雅
杜陵变古之法,不变古之理。故自杜陵变古后,而学诗者不得不从杜陵。纵有复古者,亦不过古调独弹,无与为应也。陈、朱变古之理,而并未能尽变古之法。故虽敢于变古,不能必人之中心悦而诚服其词。且不能禁人之复古。有志为词者,宜直溯风骚,出入唐、宋,乃可救陈、朱之失,勿为陈、朱辈所囿也。
○知稼翁词合东坡碧山为一手
黄公度知稼翁词,气格高远,语意浑厚,直合东坡、碧山为一手。所传不多,卓乎不可企及。
○赵以夫龙山会
赵以夫龙山会[九日]云:“西北最关情,漫遥指、东徐南楚。黯销魂,斜阳冉冉,雁声悲苦。”感时之作,但说得太显,不耐寻味。金氏所谓鄙词也。感时伤事者,必熟读碧山词,而后可以作不平鸣。
○诗词宜沉郁
诗之高境在沉郁。其次即直截痛快,亦不失为闪乘。词则舍沉郁之外,即金氏所谓俚词鄙词游词,更无次乘也。[非沉郁无以见深厚,唐、宋诸名家,不可及者正在此。]
○白石长亭怨慢
白石长亭怨慢云:“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白石诸词,惟此数语最沉痛迫烈。此外如“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又,“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皆无此沉至。
○白石少年游
“别母情怀,随郎滋味,桃叶渡江时。”白石少年游戏平浦词也。随郎滋味四字,似不经心,而别有姿态。盖全以神味胜,不在字句之间寻痕迹也。
○碧山语无泛设
诗外有诗,方是好诗。词外有词,方是好词。古人意有所寓,发之于诗词,非徒吟赏风月以自蔽惑也。少陵诗云:“甫也南北人,早为诗酒污。”具此胸次,所以卓绝千古。求之于词,旨有所归,语无泛设者,吾惟服膺碧山。
○蒿庵论元以后词不可入目
蒿庵曾语余云:“唐以后诗,元以后词,必不可入目,方有独造处。”此论甚精。然余谓作诗词时,须置身于汉、魏、[指诗言]唐、宋[指词言]之间,不宜自卑其志。若平时观览,则唐以后诗,元以后词,益我神智,增我才思者,正复不少。博观约取,亦视善学者何如耳。
○词以温厚和平为本
温厚和平,诗词一本也。然为诗者,既得其本,而措词则以平远雍穆为正,沉郁顿挫为变。特变而不失其正,即于平远雍穆中,亦不可无沉郁顿挫也。词则以温厚和平为本,而措语即以沉郁顿挫为正,更不必以平远雍穆为贵。诗与词同体异用者在此。
○蒿庵知碧山
无论诗古文词,推到极处,总以一诚为主。杜诗韩文,所以大过人者在此。求之于词,其为碧山乎。然自宋迄今,鲜有知者。知碧山者惟蒿庵。即皋文尚非碧山真知己也。知音不亦难哉。[此条以诚字立论,明乎此,则无聊之酬应与无病之呻吟皆可不作矣。惜不得起蒿庵一证之。]
碧山有大段不可及处,在恳挚中寓温雅。蒿庵有大段不可及处,在怨悱中寓忠厚。而出以沉郁顿挫则一也。皆古今绝特之诣。
○古人为词自抒性情
情有所感,不能无所寄。意有所郁,不能无所泄。古之为词者,自抒其性情,所以悦己也。今之为词者,多为其粉饰,务以悦人,而不恤其丧己。而卒不值有识者一噱。是亦不可以已乎。
○姜史张王词有真气
白石、梅溪、碧山、玉田词,修饰皆极工,而无损其真气。何也,列子云:“有色者,有色色者。”知此,可以言词矣。
○论历代词
词有表里俱佳,文质中者,温飞脚、秦少游、周美成、黄公度、姜白石、史梅溪、吴梦窗、陈西麓、王碧山、张玉田、庄中白是也。词中之上乘也。有质过于文者,韦端己、冯正中、张子野、苏东坡、贺方回、辛稼轩、张皋文是也。亦词中之上乘也。有文过于质者,李后主、牛松卿、晏元献、欧阳永叔、晏小山、柳耆卿、陈子高、高竹屋、周草窗、汪叔耕、李易安、张仲举、曹珂雪、陈其年、朱竹、厉太鸿、过湘云、史位存、赵璞函、蒋鹿潭是也。词中之次乘也。有有文无质者,刘改之、施浪仙、杨升庵、彭羡门、尤西堂、王渔洋、丁飞涛、毛会侯、吴{艹园}次、徐电发、严藕渔、毛西河、董苍水、钱保<香分>、汪晋贤、董文友、王小山、王香雪、吴竹屿、吴人诸人是也。词中之下乘也。有质亡而并无文者,则马浩澜、周冰持、蒋心余、杨荔裳、郭频伽、袁兰屯阝辈是也。并不得谓之词也。论词者本此类推,高下自见。
○东坡白石具有天授
稼轩求胜于东坡,豪壮或过之,而逊其清超,逊其忠厚。玉田追踪于白石,格调亦近之,而逊其空灵,逊其浑雅。故知东坡、白石具有天授,非人力所可到。
东坡、稼轩,同而不同者也。白石、碧山,不同而同者也。
○古人论词之善无过玉田
有长于论词,而不必工于作词者。未有工于作词,而不长于论词者。古人论词之善,无过玉田。若公谨之浩然斋雅谈、绝妙好词等编。所论与所选,均多未洽,其所自作可知矣。吾于南宋诸名家,不得不外草窗。
○张氏词选为古今善本
作词难,选词尤难。以我之才思,发我之性情,犹易也。以我之性情,通古人之性情,则非易矣。竹词综,备而不精。皋文词选,精而未备。然与其不精也,宁失不备。古今善本,仍推张氏词选。若选本之尽美尽善者,吾未之见也。
○花间草堂尊前诸选背谬
花间、草堂、尊前诸选,背谬不可言矣。所宝在此,词欲不衰得乎。
○诗词体裁易混
诗词源流曰:“词之纥那曲、长相思,五言绝句也。柳枝、竹枝、清平调引、小秦王、阳关曲、八拍蛮、浪淘沙,七言绝句也。阿那曲、鸡叫子,仄韵七言绝句也。瑞鹧鸪,七言律诗也。Ы残红,五言古诗也。体裁易混,徵选实繁。故当稍别之,以存诗词之辨。”余于大雅集中,近五七言绝句者,概不入选。惟别调集,登皇甫子奇采莲子一首,浪淘沙一首,刘采春罗曲两首而已。
○玉田谓词不宜和韵
诗词和韵,不史强己就人。戕贼性情,莫此为甚。张玉田谓词不宜和韵,旨哉斯言。
○贺老小词工于结句
贺老小词,工于结句。往往有通首煊染,至结处一笔叫醒,遂使全篇实处皆虚,最属胜境。如浣溪沙云:“梦想西池辇路边。玉鞍骄马小辎。春风十里斗婵娟。临水登山漂泊地,落花中酒寂寥天。个般情味已三年。”又前调云:“闲把琵琶旧谱寻。四弦声怨却沉吟。燕飞人静画堂深。欹枕有时成雨梦,隔帘无处说春心。一从灯夜到如今。”妙处全在结句,开后人无数章法。
○集句词
石孝友浣溪沙集句云:“宿醉离愁慢髻鬟。[韩]绿残红豆忆前欢。[晏几道]锦江春水寄书难。[晏几道]红视时笼金鸭爰,[秦观]小楼吹彻玉笙寒。[李]为谁和泪倚阑干。[李煜]”集成语尚能自写其意。然如竹之浣溪沙[同柯寓匏春望集句]云:“烟柳风丝拂岸斜。[雍陶]远山终日送余霞。[陆龟蒙]碧池新涨浴娇鸦。[杜牧]阆苑有书多附鹤,春城无处不飞花。马啼今去入谁家。[李商隐、韩、张籍。[”又,前调[惜别集句]云:“惜别愁窥玉女窗。[李白]遥知不语泪双双。[权德舆]绮罗分处下秋江。[许浑]暮雨自归山悄悄,[李商隐]残灯无焰影幢幢。[元稹]仍斟昨夜未开缸。[李商隐]”又,前调[春闺集句]云:“下二层楼敞画檐。[杜牧]偶然楼上卷珠帘。[司空图]金炉檀炷冷慵添。[刘兼]小院回郎春寂寂,[杜甫]朱栏芳草绿纤纤。[刘兼]年年三月病恹恹。[韩]”又,采桑子[秋日度穆陵关集句]云:“穆陵关上秋云起,[郎士元]习习凉风。[萧颖士]于彼疏桐。[宋华]ベベ凄凄叶叶同。[吴融]平沙渺渺行人度,[刘长卿]垂雨。[元结]此去何从。[宋之问]一路寒山万木中。[韩]”又,鹧鸪天[镜湖舟中集句]云:“南国佳人字莫愁。[韦庄]步摇金翠玉搔头。[武元衡]平铺风簟寻琴谱,[皮日休]醉折花枝作酒筹。[白居易]日已暮,[郎大家]水平流。[白居易]亭亭新月照行舟。[张祜]桃花脸薄难藏泪,[韩]桐树心孤易感秋。[曹邺]”又,玉楼春[画图集句]云:“刘郎已恨蓬山远。[李商隐]金谷佳期重游衍。[骆宾王]倾城消息隔重帘,[李商隐]自恨身轻不如燕。[孟迟]画图省识东风面。[杜甫]比目鸳鸯真可羡。[卢照邻]一生一代一双人,[骆宾王]相望相思不相见。[王勃]”又,瑞鹧鸪[闺思集句]云:“春桥南望水溶溶。[韦庄]半壁天台已万重。[许浑]心寄碧沉空婉娈,[刘沧]语来青鸟许从容。[曹唐]更为后会知何地,[杜甫]难道今生不再逢。[韩]是忆当时留咽处,[吕温]桐花暗澹柳惺忪。[元稹]”又,临江仙[汾阳客感集句]云:“无限塞鸿飞不度,[李益]太行山碍并州。[白居易]白云一片去悠悠。[张若虚]饥鸟啼旧垒,[沈期]古木带高秋。[刘长卿]永夜角声悲自语,[杜甫]思乡望月登楼。[魏扶]离肠百结解无由。[鱼玄机]诗题青玉桑,[高]泪满黑貂裘。[李白]”又,渔家傲[赠别集句]云:“花面鸦头十三四。[刘禹锡]调筝夜坐灯光里。[王]行到阶前知未睡。[无名氏]挥玉指。[阎朝隐]弦弦掩抑声声思。[白居易]会得离人无限意。[郑谷]杯倾别岸应须醉。[罗隐]曾向五湖期范蠡。[韦庄]几千里。[卢仝]如何遂得心中事。[刘言史]”诸篇皆脱口而出,运用自如,无凑泊之痕,有生动之趣,出古人之右矣。
○竹蕃锦集
黄石牧香屑集,具有化工,为计中集句绝技,可谓专门名家矣。词则竹蕃锦集,亦极集句能事。然视石牧之集诗,不可同日语。
○诗词难于咏物
沈阳时乐府指迷云:“诗难于咏物,词为尤以。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摹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尾声,斯为绝妙。”此论亦确当。然如碧山咏物诸篇,则大矣化矣。又不仅在结尾声寓意也。读白石、梅溪、碧山、玉田词,如饮醇醪,清而不薄,厚而不滞。元以后词,则清者失真味,浓者似火酒矣。言近旨远,其味乃厚。节短韵长,其情乃深。遣词雅而用意浑,其品乃高,其气乃静。
○诗词所以寄感
诗词所以寄感,非以恂情也。不得旨归,而徒骋才力,复何足重。唐贤云:“枉抛心力作词人。”不宜更蹈此弊。
○唐五代词以婉约为宗
唐五代小词,皆以婉约为宗。长调不多见,亦少佳篇。至宋乃规模大备矣。诗至于唐亦然。
○宋词不能越温韦
唐诗可以越两晋、六朝,而不能越苏、李、曹、陶者,彼已臻其极也。宋词可以越五代,而不能越飞卿、端己者,彼已臻其极也。虽曰时运,岂非人事哉。
○宋无名氏题项羽庙词
宋无名氏题项羽庙[调念奴娇]云:“鲍鱼腥断,楚将军、鞭虎驱龙而起。空费咸阳三月火,铸就金刀神器。垓丁兵稀,阴陵道狭,月暗云如垒。楚歌喧唱,山川都姓刘矣。悲泣。唤醒虞姬,为伊死别,血刃飞花碎。霸业销沉骓不逝。气尽乌江江水。古庙颓垣,斜阳红树,遗恨鸦声里。兴亡休问,高陵秋草空翠。”劲气直前,不留余地,此宜兴之祖也。
○蒋竹山贺新郎
蒋竹山贺新郎云:“梦冷黄金屋,叹秦筝、斜鸿阵里,素弦尘扑。化作娇莺飞归去,犹认窗纱旧绿。正过雨、荆桃如菽。此恨难平君知否,似琼台、涌起弹棋局。消瘦影,嫌明烛。鸳楼碎泻东西玉。问芳踪、何时再展,翠钗难卜。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帽。怕不是、新来妆束。彩扇红牙今都在,眼无人、解听开元曲。空掩袖,倚寒竹。”似此亦磊落可喜。竹山集中,便算最高之作。乃秀水龙谓其效法白石,何异痴人说梦耶。
○放翁蝶恋花
放翁蝶恋花云:“早信此生终不遇,当年悔草长杨赋。”情见乎词,更无一毫含蓄处。稼轩鹧鸪天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亦即放翁之意,而气格迥乎不同。彼浅而直,此郁而厚也。
○东坡八声甘州
东坡八声甘州[寄参寥子]结数语云:“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顾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寄伊郁于豪宕,坡老所以为高。
○王阮亭浣溪沙
王阮亭浣溪沙[红桥怀古]云:“北郭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澹烟芳草旧迷楼。”遣词琢句,较五代人更觉苕雅。邱季贞和之云:“清浅雷塘水不流。几声寒笛画城秋。红桥犹自倚扬州。五夜香氏残月梦,六宫花落晓风愁。多情烟树恋迷楼。”婉雅芊丽。渔洋一阕外,断推此为佳构。然两词皆文过于质。其传诵一时者,正以文胜也。
○词曲体异
诗词同体而异用。曲与词则用不同,而体亦渐异。此不可不辨。
○五代人词去取宜慎
五代人词,高者升飞卿之堂,俚者直近于曲矣。故去取宜慎。花间、尊前等集,更欲扬其波而张其焰。吾不解是何心也。
○词不可浮艳鄙陋
文采可也,浮艳不可也。朴实可也,鄙陋不可也。差以毫,谬以千里矣。
○词贵婉而善讽
情以郁而后深,词以婉而善讽。故朴实可施于诗。施于词者,百中获一耳。朴实尚未必尽合,况鄙陋乎。
○韦辛词有朴实处
韦端己菩萨蛮四章,辛稼轩水调歌头、鹧鸪天等阕,间有朴实处。而伊郁即寓其中。浅率粗鄙者,不得藉口。
○五代词不及两宋
六朝诗,所以远逊唐人者,魄力不充也。魄力不充者,以纤损其真气故也。当时乐府所尚,如子夜、捉搦诸歌曲,诗所以不振也。五代词不及两宋者,亦犹是耳。余选希声集六卷,所以存诗也。大雅集六卷,所以存词也。
○诗衰于宋词衰于元
诗衰于宋。词衰于元。然自乾嘉以还,追踪正始者,时复有人。是衰者可以复振,亡者犹有存焉者也。
○诗词皆有境
诗有诗境。词有词境。诗词一理也。然有诗人所辟之境,词人尚未见者,则以时代先后远近不同之故。一则如渊明之诗,淡而弥永,朴而愈厚,极疏极冷,极平极正之中,自有一片热肠,缠绵往复。此陶公所以独有千古,无能为继也。求之于词,未见有造此境者。一则如杜陵之诗,包括万有,空诸倚傍,纵横博大,千变万化之中,却极沉郁顿挫,忠厚和平。此子美所以横绝古今,无与为敌也。求之于词,亦未见有造此境者。若子建之诗,飞卿词固已讥之。太白之诗,东坡词可以敌之。子昂高古,摩诘名贵,则子野、碧山,正不多让。退之生凿,柳州幽峭,则稼轩、玉田,时或过之。至谓白石似渊明,大晟似子美,则吾尚不谓然。然则词中未造之境,以待后贤者尚多也。[皆境之高者,若香山之老妪可解,卢仝、长吉之牛鬼蛇神,贾岛之寒瘦,山谷之桀骜,虽各有一境,不学无害也。]有志倚声者,可不勉诸。
荣翰自束发受业于亦峰舅氏,亲承指受者有年。乙亥岁,补弟子员,旋食廪饩。舅氏喜荣为可造,由是举业外,兼课诗词杂艺,时得闻其绪论。然舅氏于书无所不览,凡习一艺,必造精微,而于词学为尤深且邃。所著词话八卷,一本温柔敦厚,以上溯国风、离骚之旨,可谓发前人之所未发,俾后学奉为圭臬,卓卓乎词学之正宗矣。荣请付梓,以公诸世。舅氏不许,谓于是编历数十寒暑,识与年进,稿凡五易,安知将来不更有进于此者乎。则舅氏之浸润沈潜于此道,岂寻常诣力所能造也耶。壬辰岁,舅氏遽归道山。荣惧是编久而散佚,亟与同学诸子刊而传之。呜呼,舅氏天资卓越,丰于才而啬于年,著作林立,是编特其绪余。荣惧不获卒业,以底于成,而不能忘谆谆耳提面命时也,悲夫。受业甥包荣翰谨识。
先师陈亦峰先生,宅心孝友,卓然有以自见。既<歹勿>二年,太夫子铁峰先生整其遗著,得若干帙,正诗与同门王雷夏诸君子因有剞劂之请。而铁峰先生谦抑至再,以为不足传,仅许刻其词话八卷,并诗词附焉。呜呼,此虽不足传先生,要亦可为诸编之嚆矢,先生有知,慰耶悲耶。刊既成,敬疏其缘起如右,盖泫然不知涕泗之何从矣。光绪二十年夏六月,门下士海宁许正诗谨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