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执 陈匪石撰
●叙
学倚声四十年,师友所贻,讽籀所得,日有增益,资以自淑。第念远如张炎、 沈义父、陆辅之,近如周济、刘熙载、陈廷焯、谭献、冯煦、况周仪、陈锐、陈 洵,其论词之著,皆示人以门径。予虽讠剪陋,然出其管蠡之见,与声家相商枕, 或能匡我不逮,俾此道日就康庄。一息尚存,及身亦可求益。昔释迦说相,法执 我执,皆所当破。词属声尘,宁免两执。况词自有法,不得谓一切相皆属虚妄, 题以声执,表其真。世有秀师,或不诃我。特前人所已言者,非有研讨,或须 阐明,不敢剿说。时贤言论,见仁见智,例得并行,不敢涉及。并世作者之月旦, 或鸿篇巨制之录,诗话词话,往往有之,虑涉标榜,亦不敢效颦。戒律所在, 拳拳服膺,倘亦我执与。己丑三月,陈匪石自识。
●卷上
○诗馀说
词曰诗馀,昔有两解。或谓为绪馀之馀,胡仔曰:“唐初歌词,皆五七言诗, 自中叶以後,至五代,渐变为长短句,至本朝而尽为此体。”张炎之说亦同,药 园词话因之,遂追溯而上,谓“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为三五言调,“鱼丽於 ,尝鲨”为四二言调,“遭我乎{狃山}之间兮”为六七方言调,“我来自 东,零雨其。鹳鸣於垤,妇叹於室”为换韵,行露首章曰“厌行露”,次 章曰“谁谓雀无角”为换头,则三百篇实为其祖祢。此谓词源於诗,由诗而衍, 与骚赋同,班固以赋为古诗之流,说者即以词为诗之馀事矣。或谓为赢馀之馀, 况周仪曰:“唐人朝成一诗,夕付管弦,往往声希节促,则加入和声。凡和声皆 以实字填之,遂成为词。词之情文节奏,并皆有馀於诗,谓之诗馀。”此以词为 有馀於诗也。沈约宋书曰:“吴歌杂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又因弦管金 石作歌以被之。”况周仪引以说词,谓“填词家自度曲,率意为长短句,而後协 之以律,此前一说。前人本有此调,後人按谱填词,此後一说。歌曲若枝叶,始 於词,则芳华益。”即所以引申“有馀於诗者”也。愚以为词之由来,实以 歌诗加入和声为最确。唐五代小令,或即五七言绝,或以五七言加减字数而成, 如茹溪渔隐丛话所举之瑞鹧鸪、小秦王,可为明证。又所谓小秦王必须杂以缠声 者,即加入和声之说。盖始则加字以成歌,继乃加字以足意。诗由四言而五言而 七言,不足则加和声而为词。词调既定又不足,而加和声而为曲,此诗词曲递嬗 之迹,所谓言之不足,则长言之,长言之不足,则嗟叹之。凡以宣达胸臆,陶写 性情,务尽其所蓄积,始简毕钜,自然之理。则为馀於诗,而非诗之馀,与胡张 二氏之说,并不相悖也。
○和声说
和声本有声无词,在毛诗为兮,在楚词为些,在古乐府为呼犯之类。今歌 昆曲,歌皮黄,皆有无字之腔,俗名过门,亦曰赠板。宋人名以和声缠声虚声, 其着急在拍眼。词之令引近慢,即由拍眼而分。今虽不明其拍眼如何,然观张炎 词源所言,可窥及之。因各字之间,其声长短不一,故填以实字,亦可多可寡, 在南北曲之半字,最为明显。词因所填之字,由无定而渐归有定,遂泯其迹。然 亦有迹象可寻者,如“也罗”“知摩知”“闷闷闷”之类。和声之字,既可多 可少,於是有同一调而字数不同者。例如临江仙,或五十四字,或五十六字,或 六十字。诉衷情之双调,或四十一字,或四十四字,或四十五字。而卜算子、酒 泉子、风入松等调,莫不皆然。又如高阳台,同一吴文英作,而换头或七字不协 韵,或六字协韵。玲珑四犯歇拍,史达祖比周邦彦多二字。洞仙歌、二郎神、安 公子等调,亦率类此。大抵一句之中有一字至二三字之伸缩,皆由所填和声之多 寡。深知音律之宋贤类知之,而能为之犹元明至今制南北曲者,同一牌调,而所 填半字多寡有无,可以任意也。至减字木兰花、促拍丑奴儿、摊破浣溪沙、转调 踏莎行之类,因节拍之变而增减其字,而句法变,协韵亦变,皆由和声而来。单 调加後遍,为双调,原不属和声范围。而前後编相同之句法,忽有一二字增减者, 仍由於此。填词图谱、啸馀图谱等书,别之曰第一体、第二体、第三体。万树驳 之,谓第一第二等排列,不知所据。所著词律,改以字数为次第,短者居前,长 者居後,称之曰又一体。词谱作於万氏之後,亦沿其例。虽似无可议,然关系全 在和声,并非体制之异。谱律既未知此,王敬之、戈载、徐本立、杜文澜,对於 万氏有攻错,有拾补,亦未思及。然苟明於和声之用,则此疑问,早迎刃而解。 愚谓应就古词字数多寡不同之处,注明某人某句多一字,或少一字。再就句中平 仄或四声参互比照,即见和声之所在。所以致此之故,亦了然於心目中。万氏定 体之辨,可以不作矣。惟词之音律拍眼,自元曲行後,即失其传,今更无可考。 後人填词,只能依宋以前名作,按字填之,不得任意增损,以蹈於不知而作之嫌, 致与明人之自度腔等讥耳。
○宫调说
明清填词家之说,有句有读,有韵有协,有平仄,有四声。然所谓律者,本 非如此。唐宋之词用诸燕乐,燕乐之源,出於琵琶。隋书音乐志、新唐书礼乐志、 段安节琵琶录、[一名乐府杂录]宋史、辽史,言之綦详。宋蔡元定有燕乐新书, 清凌廷堪作燕乐考原,就琵琶录之四均二十八调,诠释详明。四均者,平声羽, 上声角,去声宫,入声商。每韵七调,徵配上平,有声无调。宋仁宗乐髓新经, 又有八十四调,本“五声十二律旋相为宫”之说,以黄钟大吕等十二律为经,四 均以外,加徵、变徵、变宫七声为纬,迭相配合,得八十四。张炎词源为之图表, 郑文焯律,复加校注。陈沣著声律通考,二十八调、八十四调,各有专篇。然 迄於南宋,则行七宫十二调。徵与二变不用,角亦早废,羽为宫半,故实用者 只宫商二均。又去大吕宫[宋史乐志姜夔大乐议作太簇与他书不同,疑误。]之 二高调,遂为十二,是不独无八十四,且无二十八矣。至声律之标识,则古用十 二律之首字,宋始用六凡工尺上一四勾五之记号。节拍则有所谓住制扌肯打,又 有所谓杀声,姜夔名以住字,正犯、侧犯等犯调,即以住字为关键。考之白石道 人词曲旁谱,似即协韵所在。词源又云:“缠令四片,引近六均,慢曲八均。” 则为词之拍眼,令引近慢,由此而分。就词言律,确为上述各事。惟元代即已失 传,调名如黄钟宫、仲吕宫之类,各书所用,且混淆而莫辨。考古者虽爬搜掇拾, 终以无从审音,不能验诸实用,则律之亡久矣。然读尊前集、金奁集、乐章集、 清真词、白石道人歌曲、梦窗词,及凡词集之注明宫调者,有志索解,只能博览 上述各书,以考古之法,得声律之大凡。又宋沈括梦溪笔谈、清方成培词麈、张 文虎舒艺室随笔,亦资旁证。
○词律与词谱
以句法平仄言律,不得已而为之者也。在南宋时,填词者已不尽审音,词渐 成韵文之一体。有深明音律者,如姜夔、杨缵、张枢辈,即为众所推许,可以概 见。及声律无考,遂仅有句法平仄可循,如诗之五七言律绝矣。万树词律,作於 清康熙中。前乎万氏者,明有张诗馀图谱、程明善啸馀谱。清有沈际飞词谱、赖 以填词图谱,触目瑕瘢,为万氏所指摘。证以久佚复出之各词集,万说什九有 验。惟明人以五十九字以内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为中调,九十字以上为长 调,其无所据依,朱彝尊讥之,实先於万氏。万氏之书,虽不能谓绝无疏舛,然 据所见之宋元以前词,参互考订,且未见乐府指迷,而辨别四声,暗合沈义父之 说。凡所不认为必不如是,或必如何始合者,不独较其他词谱为详,且多确不可 易之论,莫敢訾以专辄。识见之卓,无与比伦,後人不得不奉为圭臬矣。後乎万 氏者,有白香词谱,有碎金词谱,既沿词谱体例,取材不丰。中申芗天籁轩词谱, 虽偶补万氏之阙,亦莫能相尚。清圣祖命王奕清等定词谱四十卷,後於万氏三十 年,沿袭万氏体例。中秘书多,取材弘富。且成书於历代诗馀後,词人时代後先, 已可考见。依次收录创调者,或最先之作者,什九可据。惟以备体之故,多觉滥, 所收之调,涉入元曲范围,又不如万氏之严。同治间,徐本立参合所见之晚出各 书,作词律拾遗。杜文澜又据王敬之、戈载订正万氏之本,并参己意,作词律校 勘记。然词集孤本,续出不穷,不得谓徐、杜已竟其业也。
○论词韵
词为韵文,用韵且与诗异,而韵书不可见,学者苦之。然三百篇、离骚、汉 魏诗赋,皆无可据之韵书。郑庠、陈第,就诗骚文句以求韵,历顾、江、戴、段、 孔、江诸大师,至丁以此而益密,遂成古韵之学。词韵亦然,其见诸记载者,朱 希真尝拟应制词韵,张辑释之,冯取洽增之。元陶宗仪欲为改定,然其书久佚, 目亦无考。於是有以曲韵为之者,啸馀谱载中州韵,谓宋太祖时物,似在朱希真 之前。然与五代宋词用韵多不合,与元曲用韵相似。戈载不敢断为伪,而疑为 周德清中原音韵所本。中原音韵以平上去相从,分十九部,入声分隶三声,实为 曲韵。厉鹗论词绝句曰:“欲呼南渡诸公起,韵本重雕べ斐轩。”自注:曾见绍 兴刊本。秦恩复於嘉庆间,假研经室藏本刊之,但疑为元明人所为,专供北曲之 用。盖亦分十九部,入声分隶三声中之七部,名曰作平、作上、作去,视中原音 韵只标目微异也。故词韵之探索,只能师郑庠诸人之法,就宋以前词求之。清初 沈谦等词韵,毛先舒为之括略,仲恒复加订正。依平水韵一百六部韵目,平统上、 去,分十四部,入声独立分为五部。毛先舒曰:“沈氏博考宋词,以名手雅篇灼 然无弊者为准。”戈载生道光间,其父戈小莲,游钱大昕之门,通晓音韵,既承 家学,并擅倚声。因沈韵以考宋词,用集韵之目,救平水韵界限不清之失,而十 四部五部之分,一沿沈氏之旧。後之填词者,翕然宗之。前乎沈氏,有胡文焕文 会堂词韵。後乎沈氏者,有李渔词韵、许昂霄词韵考略、吴良、程名世学宋斋 词韵、郑春波绿漪堂词韵,讹误所在,戈氏曾言之,见词林正韵发凡。
○词韵与诗韵
词韵与诗韵之异,广韵、集韵,皆二百六部,今之诗韵(即平水韵)一百六 部。而词韵则仅十九部,固与二百六部变为一百六部者不合,即与广韵、集韵、 集韵、礼部韵略所注之同用者亦不合。其与曲韵之异,虽同为十九部,而曲韵於 今之支、微、齐分二部,寒、删、先分三部,[三部各字分隶与诗韵不同。]麻 分二部,覃、盐、咸分二部。词韵则皆不分。入声五部独成一类,异於曲韵之附 入三声。盖词之用韵,平声入声皆独押,上去通押。其有平上去通押者,亦不与 入声混。所谓上不类诗,下不堕曲,韵亦其一事也。至与古韵之别,则按诸集韵 韵目,古韵江与东、冬、锺通,词韵江与阳、唐合,在韵学方面,为唐宋以後之 大变化,同於切韵指掌图,而开中原音韵、洪武正韵之先。灰与ㄉ分,元与魂、 痕分,则仍承古韵之旧。而其他分合,与清儒各家之古韵分部,亦不相同。至佳 分为二,一入皆、ㄉ,一入麻,则古今皆无之。
○入声分部
入声分部,任何韵书均少於平上去,盖入声之字较少。试以发声收声均同之 音,依四声次第呼之,至入声辄有无字者,甚且有不能成声者。因之有古无入声 之说,且可举某地某地之方音为证。曲韵无入,即源於此。江永、戴震因毛诗及 其他先秦古籍之韵,比照唐宋相承之广韵,於四声之配合,遂有异平同入之发明。 孔广森更进一步,谓阴阳对转,以入声为枢纽,且推原於因时因地之变迁。孔氏 及王念孙,又发见古音之中有去入而无平上者。故入声分部,与三声不能合符, 自然之势也。特词韵之五部,既与古韵或广韵之部居不同,与曲韵之分配亦不合, 实宋词所用入韵使然,由参互比较而得之,犹之其他三声耳。
○方音不可为典要
陆法言之作切韵也,与刘臻、颜之推等,互论南北是非古今通塞,由捃选而 决定,叙中曾自言之。盖方音不同,发声收声即多龃龉。观扬雄方言及何休公羊 注所称齐人语,许慎淮南注所称楚人语,可见地域异音,实为古今异音之由来。 唐宋迄清,有类隔、通转、合韵诸说,以通其变。至章炳麟作成均图,定旁转、 对转等例,又有双声相转,济其穷,於是韵部之通转,几恢廓而无遗矣。唐初以 许敬宗之议,就切韵各部,注明同用、独用,为後世并为一百六部之滥觞,本非 据音理音势,以为分合,如音韵家之所为。词之用韵,虽与诗有相承之关系,然 词以应歌,当筵命笔,每不免杂以方音。沈、戈二氏之词韵,固以名家为据,而 亦斟酌於唐宋用韵之分合及古韵之分合,犹是陆氏遗法也。惟宋人用韵,每有例 外。如真、庚、侵三部,寒、覃二部,萧、尤二部,及入声屋、质、月、药、洽 五部,按之古今分部及音理,皆不相通,而有时互相羼杂。即知音之清真、白石、 梦窗亦每见之。又如白石长亭怨慢,以无字、此字叶鱼部。梦窗齐天乐之里字叶 鱼部,法曲献仙音以冷字叶阳部,风入松以莺字叶阳部。更如入声屋部韵,而清 真大押国字,白石疏影押北字。戈氏选七家词,每擅为改窜,致有专辄之讥。 然词林正韵发凡,於山谷惜馀欢阁合同押,林外洞仙歌锁、考同押,及梦窗之冷、 向,皆谓以方音为协,实颠扑不破之论。愚读宋元词集,如黄裳演山词、洪希文 去华山人词,皆与林外同例。以绝不相通之萧、歌两部通押,同为闽人,同用方 音,足为确证。又居吴门数年,知以吴音读冷、莺二字,恰与阳部相似。则词之 随地取音,求歌者口吻,正与北曲之入附三声同一因素。不同部而互协,职此 之由。且方音相近者,在一部之中,或只某字某字而非全部皆通,与言古韵之某 字入某部者相类。後人不知其故,援以为例,致有按诸古今韵部无一而合之韵, 则学者之过也。吾人今日为词,既非应歌,即不应取以自便。如清真齐天乐、绕 佛阁之敛,华胥引之唼怯,玲珑四犯之艳、脸、点,品令之静、影、病,南乡子 之寻,白石踏莎行之染,眉妩之感、缆,以及鬲溪梅令、摸鱼儿所用韵,梦窗解 连环之白,江南春、暗香疏影之笔,法曲献仙音之点、染,及一寸金之猎、邑、 牒、泣、入、业、箧、楫、帖、叶,水龙吟之定、影、兴、茗、紧、隐、近、信, 洞仙歌之并、饼、胜、枕、饮、锦,与夫花心动、凄凉犯、蕙兰芳引所用韵,皆 不得资为口实,而转相仿效。昔人谓玉田平上去多杂,入声独严。严与杂之分, 即古今韵部之合否。方音固不可为典要,借叶亦属曲说也。
○用入声韵
杨缵作词五要之四,为随律押韵,其言曰:“如越调水龙吟、商调二郎神, 皆合用平入声韵,古词俱押去声,所以转摺怪异,成为不祥之音。”戈氏本万氏 之说,钩稽古词,於词林正韵发凡中,设为三例。一可押平韵,又可押仄韵者, 其所谓仄韵者,其所谓仄限於入声,如霜天晓角、庆春宫、忆秦娥等十一调。又 谓白石改满江红为平韵,其所据之无心扑,亦系入韵。二押仄韵而必用入声者, 如丹凤吟、兰陵王、凤凰阁、好事近等二十六调。三用上去韵而有差别者,如秋 宵吟、清商怨、鱼游春水,宜单押上声。玉楼春、菊花新、翠楼吟,宜单押去声。 愚按:戈说近之。惟所举之例,望梅花、看花回,平泰结体各别。清商怨只晏殊 全用上声,清真已杂去韵。玉楼春全用去韵者,只顾二首,魏承班一首如是, 他作皆杂以上声。至翠楼吟之里字韵,杜文澜已言之矣。但因此而发见不可易之 定则,即凡同一体而平仄各异者,为或平或入,不可押上去。且有汉宫春、满庭 芳、万年欢、露华与此同例。而浪淘沙、沙塞子、惜黄花慢用上去者为例外。凡 入声词不可押上去,桂枝香、秋霁等同例。其南宋人有押上去者为例外。凡上去 韵不可押入声,如烛影摇红、法曲献仙音、花犯、过秦楼之类,遽数之不能终其 物,而如齐天乐、蓦山溪、玉漏迟、喜迁莺、永遇乐等之或押入声者为例外。盖 各调皆有创造之人,不但柳永、周邦彦、姜夔、吴文英所自度者,班班可考。且 如戈氏所举专用入韵者,皆昔人所谓僻调,必当依创作者之成法。即未能考定何 人,而依时代推定最先之作者,亦系易事。至上述之例外,则率在後,且不皆精 通声律之人,实不足为训也。
○上去通押
上述各事,似据成例而言。然按之音理,亦非无说。戈氏援琵琶录,商角同 用,宫逐羽音,谓与杨氏可相发明。然琵琶录四弦分四均之实,今既失其真传, 言之亦近於模糊影响。平声可以入声替,沈伯时乐府指迷已有此语。万、戈二氏 亦屡言之,入与上去不可通,则仍入按三声不足分配之故,亦易明了。上去通押, 虽元曲承宋词,遂成定法。而词所承之诗,则无此例。且词之纯用上、纯用去者, 其例极少。况押韵所在,即沈括所谓杀声,姜夔所谓住字,张炎所谓结声。篇中 各韵,虽上去通押,而宜上宜去,及字音之清浊阴阳(如词源所言平声之明深幽), 讴曲之时,应有分别。此点之研究,在今日实为难事。惟求诸音韵之学,或可得 其轮廓。南齐永明以前,无四声之说。隋陆法言切韵各部,兼收南北古今之音, 遂有一字而收入两声或两部者。其後迭次增修,以迄广韵、集韵,而兼收益广。 唐李涪作切韵刊误,已讥法言以上为去,以去为上。清江永就声纽及地域论之曰: “群、定、澄、并、奉、从、邪、床、禅、匣,共十母之上声,以官音呼之似去。” 戴震就韵部及时代论之曰:“今人语言,矢口而出作去声者,广韵多在上声。作 上声者,广韵多在去声。”段玉裁说同戴氏,可知因时因地读音之变迁,以上去 为尤甚。吴瞿安精研曲学,有阳上代去之说,虽根於南北曲之应用,实亦与词相 通。愚以为上去通押,当亦以应歌之故。唐宋各地方音,上去之混乱,有以致之。 季刚、栓斋,已成异物,就鄙见而演绎证明,不得不望诸世之知音者。
○夹协
一词之中,平仄韵互见,谓之夹协,计有二类:(一)为转韵。所转之韵, 不属本部,上去入亦无限制。特有转韵之後,前韵即不再协者,例如古调笑、蕃 女怨、西溪子,三换韵。清平乐後遍换平韵。女冠子第三韵换平韵。菩萨蛮、减 字木兰花、虞美人,四换韵。而河传换韵多少,各家不同,绵相连之句,各自为 协。有所转之韵插入前韵之间者,例如单调诉衷情,韦庄、顾两词,平韵中夹 两句仄韵。相见欢换头,夹两句仄韵。定风波前後遍,夹入仄韵三处,每处二韵。 有所转之韵与前韵间隔相协者,例如定西番、纱窗恨及毛文锡中兴乐。而酒泉子 之夹协,各家不同,类皆隔句各相为协。此种体格,令曲为多,且多唐五代之作。 慢曲中如小梅花八换韵,属第一者。韩元吉六州歌头五换仄韵,皆夹入平韵之间。 水调歌头东坡明月几时有一首,前後遍五六两句,另换仄韵自协,宋元人或仿之, 属第二者。此外则甚少概见。(二)为三声通协。其平仄之变,必为同部之字, 例如西江月前後遍之末一韵换仄。采桑子慢第二韵起换平。换巢鸾凤前遍末一韵 起换仄。渡江云换头第二韵仄协。戚氏第三段夹入二句仄协。四园竹前遍一仄协, 後遍两仄协。而哨遍三声夹协之处为尤多。虽通协之地位不同,而取诸同部,实 与转韵有别。此种体格,慢词多於令曲。宋元人作转韵之令曲,或有用同部者, 则偶尔为之,无必要也。若论其源流,则转韵通协,三百篇固皆有之。汉魏以降, 古体乐府有转韵,而诗无通协。南北曲用通协,而并无转韵。故三声通协,实开 元曲之风,转韵仍诗之遣遗耳。
○句中韵
词有句中韵,或名之曰短韵,在全句为不可分,而节拍实成一韵。例如温庭 筠荷叶杯,“波影满池塘”,影字与上句冷字叶。“肠断水风冷”,断字与上句 乱字叶。冯延巳南乡子之茫茫、斜阳,与下句肠字、行字叶。霜天晓角换头第二 字,定风波换侧後仄协之二字亦然。花间集中,其例多有。慢曲如满庭芳、琐窗 寒、忆旧游、绛都春、玉蝴蝶、暗香、无闷等调之换头第二字属於短韵者,不胜 枚举。木兰花慢则有三短韵,换头以外,如柳词之倾城、欢情皆是。且柳之三首 悉同。此等叶韵,最易忽略。南宋以後,往往失叶。霜天晓角、满庭芳、忆旧游、 木兰花慢等常填之调为尤甚。律谱列为又一体,而不知其非也。填词家於此最应 注意,既不可失叶,使少一韵,尤须与本句或相承之句黏合为一,毫无斧凿之痕。 历观唐宋名词,莫不如是。惟因此故,发生一疑似之问题,凡词中无韵之处,忽 填同韵之字,则迹近多一节拍,谓之犯韵,亦曰撞韵。守律之声家,悬为厉禁。 近日朱、况诸君尤斤斤焉。而宋词於此,实不甚严。即清真、白石、梦窗亦或不 免。彼精通声律,或自有说。吾人不知节拍,乃觉徨。例如清真拜星月慢之 “眷恋”,屯田戚氏之“孤馆”,有他家不叶者,尚可谓其未避撞韵。而如清真 绮寮怨之“歌声”,梅溪寿楼春之“未忘”,梦窗秋思之“路隔”,及草窗倚风 娇近之“浅素”,是韵非韵,与倚风娇近城、屏、婷三字可以断句,是否夹协三 平韵,同一不敢臆测。既避专辄,又恐失叶,遂成县案。凡属孤调,遇此即穷。 因审慎而照填一韵,愚与邵次公倡之,吴瞿安、乔大壮从而和之,然终未敢信为 定论也。
○孔广森分韵
孔广森著诗声分例,开丁以此毛诗正韵之先。其言曰:“今之诗主乎文,古 之诗主乎歌。歌有急徐之节,清浊之和,或长言之,咏叹之,累数句而无以韵为。 或繁音促节,至於句有韵,字有韵,而莫厌其多,奇者不可偶,偶者不可奇。亏 者不可缀,缀者不可亏。离者不可合,合者不可离。错之则变化而无方,约之则 同条而有常。”就三百篇之韵,立通例十,别例十三,杂例四,此不啻毛诗之律 矣。愚谓论词之用韵,亦当用此法。有曼声,有促拍,相因相成。声之所以成文, 歌之所以悦耳,韵之疏密,即节拍之长短。雅乐如是,燕乐乃魏文侯所谓听不知 倦者,在唐时为俗乐,更何待言。唐五代令曲,率一句一韵,或两句一韵。密者 句中有韵,且如单调诉衷情、河传之类。有韵之句,为二字、三字,并相连至数 句者,则节拍愈促,所谓累累乎如贯珠也。慢曲之作,乃长其声,疏其拍,即孔 氏所谓长言之、咏叹之者。试韵,如前举满庭芳之类。更促者,连用两短韵,如 琐窗寒“迟暮,嬉游处”之类。曲中加一促拍,则如木兰花慢“倾城”“欢情” 之类。毕曲之时,连用单句两韵,而上韵字数较少,则如扫花游“黯凝伫”之类。 孔氏曰:“急则承之以缓,缓则承之以急。密则间之以疏,疏则间之以密。不知 此,不可与言声学。”诚至当之论也。至所谓累数句而无以韵为者,则词较诗尤 多。孔氏举不入韵之例,如豳风首章,周颂噫篇,不过三句。词中四句一韵, 如风流子、沁园春、莺啼序之类,已属习见。而八六子後遍,五句一韵,共二十 九字。西平乐後遍,五句一韵者计二十八字,六句一韵计二十六字。有人疑西平 乐後遍十五句七十字,不应只有三韵。而不知此为曼声之极致。用韵既少,且不 加短韵,正与孔氏之论噫嘻篇相类也。郑文焯以梦窗前遍之苑、晚,换头之市、 水,夹叶两仄韵,因疑清真之尽、晚二字,以真、寒相叶,楚、野二字,以古音 相叶。然在梦窗则是,在清真仍为疑问。以真寒为一部,只汉魏有。然野入鱼部, 固系古音,而宋词皆罕用。清真集中,且无他证也。慢曲格调,成於屯田乐章集 中。如笛家弄之四句一韵,全篇凡五。曲玉管换头四句一韵,结拍五句一韵。虽 篇中间以短韵,然实句多而节拍少。林钟商凤归云,起调、换头皆六句一韵。仙 吕商凤归云,换头,六句一韵,亦西平乐之类。至夜半乐前两段用曼声,第三段 逐句用韵者相连至四句,则改用促拍,又与孔氏之论鸱者同矣。故词之节拍, 今虽无徵而依孔氏研毛诗之法,其疏密实可因韵以考见。至孔氏书中,如奇韵、 偶韵、叠韵、空韵、独韵、两韵、三韵、四韵、分叶、隔叶、首尾叶、不入韵、 句中韵各例,在词亦皆有之。惜曩之言词律者,未知此法也。
○四声不可紊
自明至清中叶,填词家每疏於律。平仄且舛,遑论四声。然四声之不可紊, 实宋人成法。姜夔大乐议曰:“七音之叶四声,各有自然之理。今以平入配重浊, 以上去配轻清,奏之多不皆叶。”虽非为燕乐而发,而音理无二,当然用於词。 沈义父乐府指迷曰:“句中去声字,最为紧要。将古知音人曲,一腔两三只参订, 如都用去声,亦必用去声。其次,如平声却得用入声替,上声字最不可用去声替。 不可以上去尽是仄声便用得。”此对知四声不知七音者说法,较姜氏语尤显豁。 既明示四声之各有垠Ф,且告以替代之所宜矣。清人论四声,始於万树,持论 颇精。万氏之言曰:“上声舒徐和缓,其音低。去声激万清远,其腔高。相配用 之。方能抑扬有致。”故於相连二仄声字上去之分配,及中隔一平声时上去之分 配,词律论之綦详。又曰:“名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何也。上入可作平, 去则独异。当用去者,非去则激不起。用入且不可,断断勿用平上。”故对领句 之去声字,注中时时提出,拟诸曲之务头。宴清都注云:“四声之中,独去声为 一种沉着远重之音。所以入声可以代平,次则上声,而去声万万不可。”此借程 垓、何籀,以上代平之字示其义例也。暗香注云:“首句姜词第三字‘月’字, 观吴词‘谁’字,则知可用‘吴水’姜作‘竹外’,可知‘竹’字可平。‘送帆 叶’姜作‘正寂寂’,则知第一个‘寂’字可平。‘卧虹’姜作‘夜雪’,则知 平。‘雪’字可平。”此虽未明言入之代平,而已示其实例也。丹凤吟注云: “上去入亦须严订,如千里和清真,无一字相异,此其所以为佳,所以为难。” 则又示全依四声之例也。考词律旁注,虽止可平可仄,间有作平。或某声未明示 四声之限制,而各调注中,详为说明,实以应用某声之字示以规范矣。杜文澜校 勘记,就一枝春言之曰:“按宋词用韵,只重五音。往往以上声作去,去声作上。 用平声处,更可以上以入代平。独於应用去上二声相连之处,则定律甚严。如此 调,万氏注出乍数、唤起、尚浅、夜暖、试与、媚粉六处,尚有前段第七句之自 把,後结之醉语,亦去上声,共八处,皆定格也。凡仄声调三句接连,用韵则中 之四字必用去上。又後结五字一句,而尾二字皆仄者,亦必用去上。如用人韵, 则用去入,名词皆然。此卷後之扫花游用去上六处,卷十七之花犯用去上十二处, 为至多者。盖去声劲而纵,上声柔而和,交济方有节奏。”阐明万说,虽只上去 一端,实不下康成之笺毛传矣。至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曰:“红友极辨上去,是 已。上入亦有辨,入之作平者无论矣。其作上者可代平,作去者断不可代平。平 去是两端,上由平而之去,入由去而之平。”则又推至於上入之分。夫上去入既 各有区别,则非四声有定而何。惟周、杜二氏,一谓去作上,一谓去作上,一谓 入代去,尚有可疑。以实例既少,既音理亦待商也。至杜谓上去互用,本於五音, 则未明音理矣。
○四声因调而异
四声总是,因调而异。有参照各家,限於某句某字者。有自度之腔,他无可 据,不得不全依之者。有常填之调,只有平仄,无四声之可言者。兹分别论之。
限於某句四声有定之字,万、杜两家所论,多属於此,惟尚未完备。就实例 言之,可分七种:
(一)领句之字多用去声。如词旨所举任、乍、怕、问、爱、柰、料、更、 况、怅、快、叹、未、念是也。看,平去兼收。似算甚,上去兼收,论者去当作 去。嗟方将应,平声。若莫,入声。亦有时用以领句。且常用之字,词旨未举者 尚多,故如清真解语花“从舞休歌罢”、白石惜红衣“说西风消息”,用平用入, 应依之。
(二)句中或韵上之一字限用去声者。例如柳梢青後遍第二韵,恋绣衾前遍 第二第三韵,後遍第一、第二韵,韵上一字皆去声。清真塞翁吟之“镜中”,庆 春宫前遍“见星”,後遍“未成”,亦同。又如秋蕊香前後遍第三句第五字,子 野惜琼花前遍处字,後遍叶字,小山思远人念字“寄字”旋字为字,清真塞垣春 韵字“怨字”袖字向字,望海潮前後遍第四五两句第三字,皆句中字之限用去声 者。万氏论一寸金调,所指去声二十字,则句中韵上皆有之。
(三)某字某句限用入声者。例如忆旧游、红林檎近末句第四字,霜叶飞清 真之“疯疯玉匣”,皆非用入声不可。八声甘州屯田“物华休”之物字,“识归 舟”之识字,忆旧游清真“烛花摇”“拂河桥”之烛字、拂字,齐天乐清真暮雨、 劝织、深阁、重拂(後遍准此)之雨字、织字、阁字、拂字,均应用入。但可以 上声代,此类甚多。
(四)句首或句中或句尾限用去上者。句首之例,如清真倒犯之霁景、驻马, 琐窗寒之暗柳、静锁、付与,隔浦莲近之骤雨。句中之例,如屯田八声甘州之暮 雨,清真应天长之笑我、载酒,花犯之胜赏、望久、梦想,解连环之寄我,玲珑 四犯之鬓点、念想。句尾之例,则不属於韵者,如宴清都、湘江静前後遍四字偶 句,句末二字,(上声或用入代)清真三部乐之瘦损,白石玲珑四犯之换马,琵 琶仙之细柳。属於韵者,在花犯、在花犯、眉妩、扫花游调中,不止一处。清真 隔浦莲近之翠葆、岸草,西河之对起、半垒,白石秋宵吟之顿老、又杳、未了。 而齐天乐、绮罗香、西子妆、宴清都、过秦楼等调,结秦楼等调,结拍末二字限 用去上者,尤指不胜屈。至於探芳信结拍六字句,去上平平去上,则与扫花游驻 马河桥避雨,皆一句之中首尾均用去上者。各名家词於上述诸例,大抵从同。
(五)二字相连用上声者,此例较少,惟屯田乐章集中,两上声连用者颇多, 或系叠字连语。
(六)平声三字以上连用者例如淮海梦扬州之“轻寒如秋”,梅溪寿楼春之 “今无裳”、“良宵长”、“消磨疏狂”、“裁春衫寻芳”,金盏子“湔裙溪”, 三妹眉“晴檐多风”。其三平、四平、五平皆为定格,惟此例不甚多。
(七)句中各字,四声固定者,以四字句为多。例如倦寻芳首句,绛都春、 永遇乐结拍,扫花游“暗黄万缕”,眉妩“翠尊共款”,为去平去上。琐窗寒 “桐花半亩”,尉迟杯“无情画舸”,齐天乐“西窗暗雨”,西子妆“垂杨谩舞”, 为平平去上。此两事,词中常有。梦扬州“燕子未归”去上去平,倦寻芳第三句 平去平去,戚氏“夜永对景”,鹦啼序“傍柳系马”,去上去上。鹦啼序“平瞻 太极”、“清风观阙”,平平去入。例虽不多,亦属固定。更有所谓四声句者, 渡江云“暖回雁翼”,扫花游“晓阴翳日”,皆上平去入。绕佛阁“楼观迥出”, 平去上入。方、杨和词及梦窗均依清真填之。而梦窗龙山会末句之“月向井梧”, 虽在句内,亦入去上平也。
以上皆一定不易之四声,守律者所应共遵。万氏以特重去声及去上,故其他 未遑详论耳。至全依四声,则除方千里和清真以外,梦窗填清真、白石自度之腔, 亦谨守之。故某人创调,其四声即应遵守某人。如清真之大、六丑、瑞龙吟、 霜叶飞及凡无前例者,白石之鬲梅溪令、莺声绕红楼、醉吟商小品、暗香、疏影、 徵招、角招之类,不下十馀,梦窗之西子妆、霜花腴等九调,及屯田词不见他集 之调,皆以全依四声为是。正於浣溪沙、鹧鸪天、临江仙、玉楼春、高阳台、洞 仙歌、满江红、贺新郎、沁园春一般习见之调,宋人作者甚多,无从发见其四声 一定之字,即不用守四声之说,平仄不误可矣。然可平可仄之字,仍应有所据 依。词律、词谱之注,历考各家,足资遵守。如有补充纠正,亦必据善本词集。 且其可平可仄,有一句之中,两字必同时变换者,如四字句七字句之一三两字, 颇多明证。
○切戒自恃天资
作者以四声有定为苦,固也。然慎思明辨,治学者应有之本能,否则任何学 业,皆不能有所得,况尚有简捷之法自得之乐乎。万氏曰:“照古词填之,亦非 甚难。但熟吟之,久则口吻之间有此调声响,其拗字必格格不相入。而意中亦不 想及此不入调之字。”况蕙风晚年语人:严守四声,往往获佳句佳意,为苦吟中 之乐事。不似熟调,轻心以掉,反不能精警。以愚所亲历,觉两氏之言,实不我 欺。凡工诗工文者,简练揣摩,困心衡虑,甘苦所得,当亦谓其先得我心也。抑 愚更有进者,讽籀之时,先观律谱所言。再参以善本之总集、别集并及校本,考 其异同,辨其得失。则一调之声律,具在我心目中,熟读百回,不啻己有,不独 入万氏之境,且获思悟之一。竹、樊榭,有开必先。︹村、樵风,遂成专诣。 至足法矣。及依律填词,尤有取於张炎词源制曲之论,句意、字面、音声,一观 再观,勿憧屡改,必无瑕乃已。白石所谓过旬涂稿乃定,不能自已者。弹丸脱手, 操纵自如,读者视为天然合拍,实皆从千锤百炼来。况氏之乐,即左右逢原之境。 成如容易却艰辛。︹村先生谓之人籁。且曰:勿以词为天籁,自恃天资,不尽人 力,可乎哉。特以艰深文浅陋,不足语於研炼,且当切戒耳。
○音理宜求密
万氏之辨去声及去上也,因音有高低,而默会於抑扬抗坠。谓必如是,乃能 起调。所资以参酌者,为南北曲之讴唱。就所用去上,推之於词。然词所承之诗, 早有类此之研究。齐梁之际,竞谈声病,因有平头、上尾、大韵、小韵等八病之 名,所谓“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即在四声之分配。永 明体之诗,以善识声韵相标揭,举例如“天子圣哲”、“王道正直”,韵部声纽, 无一相同。南史所述,即诗之声响也。姜夔七音四声相应之说,似较周、沈约 尤精。然沈义父有言;近世作词者,不晓音律。而旧谱失传一语,亦常见於南宋 人词叙中。如万氏之说两上两去。皆所当避。屯田娴於声律,当时必付讴唱,所 用两上、两去、两入。音节是否流美,後鲜继声,是否以不说耳之故,今无可考。 梅溪寿楼春,是否能歌,音节如何,亦无人论及。然於口齿间求谐叶,唇齿喉舌 阴阳呼等,皆不无关系。欲合於孟子所谓耳有同听,则与永明声病,息息相关。 四声既分,阴阳亦别。双声叠韵,尤当慎用。以愚讽籀所得,谐美清脆之句,率 布置停匀。一句之中,声纽韵部,实忌重沓。李清照声声慢连用十四叠字,吴梦 窗探芳新连用八叠韵字,亦与柳史同一疑问。闻者疑吾言乎,求音理於至密,固 有如是者。音学大师戴震,虽非词人,而谓音同字异,或相似者连用为不谐,实 可施之於词也。
○词句随人而异
乾嘉经师有恒言曰:始为之不易,後来者加详。由晚近之词学,上视清初, 声律如是,句法亦如是。万氏纠明代清初之误读,所用方法,审本文之理路语气, 校本调之前後短长,再取他家以资对证,此万古不易之说也。彼所成就,为五言 一领四与上二下三之别。七言上三下四与上四下三之别。次则九字句上三下六与 上五下四之别。再次则为短韵,已了如指掌。然有引其端,未竟其绪者。中二字 相连之四字句,八声甘州之“倚阑干处”,注中言及,而不视为重要。且戚氏之 “向明灯畔”,木兰花慢之“尽寻胜去”,未免忽略。木兰花慢并不采柳词。玉 田高阳台“能几番游”之非定格,亦未言及。六字的腰句法,固有在第三字注读 者,而夜飞鹊“斜月远、堕馀辉”,玲珑四犯“扬州柳、垂官路”,则未注出。 侧犯采方千里词,结拍八字读法,与周、姜不合。惟近代论著,由万氏成法而推 演,如黄莺儿“观露湿缕金衣”十一字,一字领两五字之例。拜星月慢“似觉琼 枝玉枝相倚”十四字,二字领两六字之例。引驾行“秦楼永昼”十字,二字承两 四字之例。日有增益,不得谓非词律启之也。至霜叶飞,“正倍添凄悄”,“奈 五更愁抱”,梦窗则用二三句法。瑞鹤仙、三姝媚等之九字句,或三、六,或五、 四,随人而异,殊难比而同之。作者各就所仿效者,求与原词相合可耳。
○填词须据名家
七字以下之句,由诗嬗变。八九字以上者,由加和声。然实有不能臆为句读 者。律谱於此明而未融,且未能言其所以然之故。彩云归“别来最苦”十二字, 二郎神结拍十三字,万氏不敢句读,并於注发之,是已。然清真还京乐,“奈何 客里光阴虚费”、“中有万点相思清泪”,皆八字,应一气读。“殷勤为说春来 羁旅况味”,说字来字断句,皆有未安。且“向长淮底”十九字,一气赶下。而 万氏采方千里词,强分句读。屯田征部乐“须知最有风前月下心事始终难得”, 万氏於有字、下字分句。夏敬观曰:“须知”至“心事”十字,应连读不可分。 又如梅溪换巢鸾凤,“定知我今无魂可销”,今字可属上可属下,不能遽为划分。 屯田倾杯,“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周济曰:依调损字当属下,依词损字当属上, 亦未易臆为句读也。其十字以上之句在一韵之中,分句各异者。霜叶飞前结,清 真作“又透入清晖半晌特地留照”,梦窗作“彩扇咽凉蝉倦梦不知樊素”,玉田 一作“尚记得当年雅音低唱还好”,一作“又暗约明朝斗草谁能先到”,一作 “惯款语莫游好怀无限欢笑”能断为必五字、六字,或七字、四字乎。即以词律 发凡所举水龙吟,结折论,淮海为“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照人依旧”,东坡为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清真为“恨玉容不见琼英谩好与何人比”, 白石为“甚谢郎也恨飘零能道月明千里”,梦窗九首则上四例皆有。明杨慎论淮 海词,有字、照字、旧字各一拍,“强作解事,不明乐章”,固为竹所讥。即 词律谓首句一领四以下四字两句,亦岂免削足屦。八声甘州起拍十三字,按屯 田、石林、梦窗各作中,三字属上属下,或可上可下,同上述两例。愚以为词以 韵定拍,一韵之中,字数既可因和声伸缩,歌声为曼为促,又各字不同。讴曲者 只须节拍不误,而一拍以内,未必依文词之语气为句读。作词者只求节拍不误, 而行气遣词,自有挥洒自如之地,非必拘拘於句读。两宋知音者多明此理,故有 不可分之句,又有各各不同之句。今虽宫调失考,读词者亦应心知其意,决不可 刻舟求剑,骤以为某也某也不合。而依律填词,须有名作可据,即免亻面错。梦 窗作水龙吟,其良师矣。故愚於词之圈法,向不主标点句读,但注明韵叶,以示 节拍所在。乔大壮深韪吾言。盖综上述诸例所得,而实例不止此,且与和声住字 之说,一以贯之也。不宁惟是,多数从同之句,名家所作,有时偶殊。例如忆旧 游起拍,“记眉横浅黛,泪洗红铅,门掩秋宵”,一般从之。而“梦人犹未苦, 苦送春随人去天涯。”水龙吟前後遍四字三句为一韵者各二。而梦窗一首前遍作 “绀玉钩帘窗曰:“送处,横犀麈、天香分鼎”,一首後遍作“携手同归处,玉 奴换、绿窗春近”他家亦有如是者,词谱名以摊破。尉迟杯屯田“困极忄馀, 芙蓉帐暖,别是恼人滋味”,东山及梅苑无名氏均同,清真作“冶叶倡条俱相识, 仍惯见、珠歌翠舞”。瑞龙吟、贺新郎、念奴娇皆有相类之事。究其实际,同在 一韵之中,同出於知音之辈,又足证吾说矣。
○比兴说
张惠言论词曰:“缘情造端,兴於微言以相感动。”又曰:“恻隐盱愉,感 物而发,触类条鬯,各有所归。”盖体风骚,一扫纤艳靡曼之习,而词体始尊。 清季词风,上追天水,实启於此。周济继之,其言曰:“词非寄不入,专寄 不出,以无厚入有间,意感偶生,假类毕达。虽铺叙平淡,摹缋浅近,而万感横 集,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渊羡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 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怒。”以风骚汉乐府之法说词,而实取於六义中之比兴。顾 比兴之义,毛传只标兴体,二郑始加分疏。孔氏正义申之,谓“美刺俱有比兴”, “比显而兴隐”。又释先郑事於物为兴之说,谓“取譬引类,发起己心”,陈 启源毛诗稽古编,复阐明之,谓“兴婉而比直,兴广而比狭。二者皆喻,而体不 同。兴者兴会所至,非即非离,言在此意在彼,其词微,其旨远。比者一正一喻, 两相譬况,其词决,其旨显”。则张、周二氏之言,又即毛诗学者之所谓兴也。 夫论词者,不曰“烟水迷离之致”,即曰“低徊要眇之情”。心之入也务深,语 之出也务浅。骤视之如在耳目之前,静思之遇於物象之外。每读一遍,或代设一 想,辄觉其妙义环生,变化莫测,探索无尽。庄或曰:“义可相附,义即不深。 喻可专指,喻即不广。”实有未易以言语形容者。惟作者於此决非刻楮为叶,有 意为之。必蓄积於胸中者,包有无穷之感触,不能自抑,则无论因事物、因时令、 因山川,当时之怀抱,如矢在弦,不得不发。即作者亦不自知,脱稿以後,按诸 所感之事实,似觉有匣剑帷灯之妙。言为心声,如就题立意,或因意命题,不能 得此无形之流露。名以寄,虑犹涉迹象也。故造此境难,读者知之亦难。然苟 由张、周之论,参以治毛诗学者之说,於比兴之义,体会有得,则思过半矣。
○炼字炼句
千锤百炼之说,多施诸字句。盖积字成句,积句成段,积段成篇,诗文所同, 词亦如是。向之作者,以炼字炼句为本。且字炼而句亦炼,张所谓“织绡泉底, 去尘眼中”,造句之喻,仍偏重於字也。陆辅之词旨有所谓警句,所谓奇对,前 者句之炼,後者字之炼也。炼之之法如何,贵工贵雅,贵稳贵称。戒、或艰 涩。且须刊落浮藻,必字字有来历,字字确当不移。以意为主,务求其达意深, 而平易出之。意新而冲淡出之。驱遣古语,无论经史子与夫骚、选以後之诗文, 侔色揣称,使均化为我有。即用古人成句,亦毫无蹈袭之迹,而其要归於自然。 所谓自然,从追琢中来。吾人读陶潜诗、梅尧臣诗,明白如话,实则炼之圣者。 珠玉、小山、子野、屯田、东山、淮海、清真,其词皆神於炼。不似南宋名家, 针线之迹未灭尽也。然炼句本於炼意。愚始学时,瞻园先生诏之曰:“意浅则语 浅,意少切勿强填。”此为基本之论。惟既须有意,而意亦有择。意贵深,而不 可转入翳障。意贵新,而不可流於怪谲。意贵多,而不可横生枝节。或两意并一 意,或一意化两意,各相所宜以施之。以量言,须层出不穷。以质言,须鞭辟入 里。而尤须含蓄蕴藉,使人读之,不止一层,不止一种意味。且言尽电不尽,而 处处皆紧凑、显豁、精湛,则句意交炼之功,情景交炼之境矣。至一篇大局,所 谓文章本天成,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者,原非预设成心。然如何起,如 何结,如何承转,如何翻腾,如何呼应,一篇有一篇一之脉络气势,不能增减。 彻首彻尾,且不可分。在骈散文五七古最为显著,律绝实亦如此。词之近慢较易 见,南唐两宋之令曲,仍易探索。花间集如温庭筠菩萨蛮极不易以此求之。而细 加寻绎,仍莫如有全局之布置。陈锐有言,我只能以作诗之法作词,此谋篇布局 之说,而其功仍不外於炼也。
○行文两要素
行文有两要素,曰气、曰笔。气载笔而行,笔因文而变。昌黎曰:“气盛则 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长短高下,与笔之曲直有关。抑扬垂缩,笔为之, 亦气为之。就词而言,或一波三折,或老翰无枝,或欲吐仍茹,或点睛破壁。且 有同见於一篇中者,百炼刚与绕指柔,变化无端,原为一体,何也。志为气之帅, 气为体之充,直养而无暴,则浩气常存,惟所用之,无不如志。苟馁而弱,何以 载笔。名之曰柔,可乎。读昔人词评,或曰拗怒,或曰老辣,或曰清刚,或曰大 力盘旋,或曰放笔为直,皆施於屯田、清真、白石、梦窗,而非施於东坡、稼 轩一派。故劲气直达,大开大阖,气之舒也。潜气内转,千回百折,气之敛也。 舒敛皆气之用,绝无与於本体。如以本体论,则孟子固云至大至刚矣。然而婉约 之与豪放,温厚之与苍凉,貌乃相反,从而别之曰阳刚,曰阴柔。周济且准诸风 雅,分为正变,则就表著於外者言之,而仍只舒敛之别尔。苏、辛集中,固有被 称为摧刚为柔者。即观龙川,何尝无和婉之作。玉田何尝无悲壮之音。忠爱缠绵, 同源异委。沉郁顿挫,殊途同归。谭献曰:“周氏所谓变,亦吾所谓正。”此言 得之。故词之为物,固衷於诗教之温柔敦厚,而气实为之母。但观柳、贺、秦、 周、姜、吴诸家,所以涵育其气,运行其气者即知。东坡、稼轩音响虽殊,本原 则一。倘能合参,益明运用。随地而见舒敛,一身而备刚柔。半唐、︹村晚年所 造,盖近於此。若喧う放恣之所为,则暴其气者,北宫黝、孟施舍之流耳。
○论词境
词境极不易说,有身外之境,风雨山川花鸟之一切相皆是。有身内之境,为 因乎风雨山川花鸟发於中而不自觉之一念。身内身外,融合为一,即词境也。仇 述问词境如何能佳。愚答以“高处立,宽处行”六字。能高能宽,则涵盖一切, 包容一切,不受束缚。生天然之观感,得真切之体会。再求其本,则宽在胸襟, 高在身分。名利之心固不可有,即色相亦必能空,不生执着。渣滓净去,翳障蠲 除,冲夷虚澹,虽万象纷陈,瞬息万变,而自能握其玄珠,不浅不晦不俗以出之。 叫嚣儇薄之气皆不能中於吾身,气味自归於醇厚,境地自入於深静。此种境界, 白石、梦窗词中往往可见,而东坡为尤多。若论其致力所在,则全自养来,而辅 之以学。蕙风词话曰:“多读书,谨避俗。”又曰:“取古人词之意境极佳者, 缔构於吾想望中,使吾性灵相浃而俱化。”皆入手之法门,特不免仍有迹象耳。 蕙风说境,上述数语以外,尚有数条语亦近是。
○词之结构
有曲直,有虚实,有疏密,在篇段之结构,皆为至要之事。曲直之用,昔人 谓曲已难,直尤不易。盖词之用笔,以曲为主。寥寥百字内外,多用直笔,将无 回转之馀地。必反面侧面,前路後路,浅深远近,起伏回环,无垂不缩,无往不 复,始有尺幅千里之观,玩索无尽之味。两宋名家,随在可见,而神妙莫如清真、 梦窗。然有如黄河东来,虽微遇波折,仍一泻千里者,如东坡赤壁之念奴娇,稼 轩北固亭之永遇乐。有以事之起讫不提不转,恰成全局者,如清真夜飞鹊,则皆 妙於直者也。一段之中,四句五句六句一气赶下,称为大开大阖者,如清真还京 乐换头,西平乐後遍,而乐章集中尤多。此类体格,梦窗最擅胜场,亦妙於直者 也。此虽皆笔之运用,而实赖气以行之。虚实之用,为境之变化,亦藉笔以达之。 叙景叙事,描写逼真,而一经点破,虚实全变。例如忆往事者,写梦境者,或自 己设想者,或代人设想者,只於前後着一语,或一二字,而虚实立判。就点破时 观之,是化实为虚。就所描写者言之,则运虚於实。飞卿已有此法,尤显者如东 山青玉案结拍,及清真扫花游、琐窗寒、渡江云、风流子,皆有此妙。南宋诸家 多善学之。疏密之用,笔之变化,实亦境与气之变化。如画家浓淡浅深,互相调 剂。大概绵丽密致之句,词中所不可少。而此类语句之前後,必有流利疏宕之句 以调节之,否则郁而不宣,滞而不化,如锦绣堆积,金玉杂陈,毫无空隙,观者 为之生厌。耳目一新者境,呼吸骤舒者气,变化无恒者笔,与词调组织偶句之後, 必有单行,恰相似也。事属易晓,实例极多,不烦枚举。至於宜拙不宜巧,宜重 不宜轻,宜大不宜小,所以杜纤弱氵兆淫之渐,免於金应所称三蔽者,则必然 之条理,非相互之应用。不得与曲直、虚实、疏密相提并论矣。
●卷下
○花间集
花间集,为最古之总集,皆唐五代之词。辑者後蜀赵崇祚。甄选之旨,盖择 其词之尤雅者,不仅为歌唱之资,名之曰诗客曲子词,盖有由也。所录诸家,与 前後蜀不相关者,唐惟温庭筠、皇甫松。五代惟和凝、张泌、孙光宪。其外十有 三人,则非仕於蜀,即生於蜀。当时海内亻叔扰,蜀以山谷四塞,苟安之馀,弦 歌不辍,於此可知。若冯延巳与张泌时相同,地相近,竟未获与,乃限於闻见所 及耳。考花间结集,依欧阳炯序,为後蜀广政三年,即南唐元四年。冯方为李 景齐王府书记,其名未著。陈世修所编阳春集,有与花间互见者,如温庭筠之 更漏子玉炉烟、酒泉子楚女不归、归国遥雕香玉,韦庄之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 清平乐春愁南陌,应天长绿槐阴里,以及薛昭蕴、张泌、牛希济、顾、孙光宪 各一首,疑宋人羼入冯集。王国维谓冯及二主堂庑特大,故花间不登其只字,则 逞臆之谈,未考其年代也。然唐五代之词,能存於今,且流传极溥,实惟此是赖。 明人刊本,颇多未经羼乱。清有汲古阁本,四印斋本。民国有双照楼本、四部丛 刊本,皆影刊明以前旧本者。
○尊前集
尊前集亦唐五代总集之一,有明万历刻本,顾梧芳序谓所自辑。毛晋据之, 刊入词苑英华。然吴匏庵有手钞本,为朱彝尊所得,断为宋初人辑录。又有梅禹 金钞本,︹村参以宋庆元本欧阳公近体乐府之罗泌校语,引及此书,益信朱说之 确,顾序之妄。历代诗馀词话谓作者为吕鹏,则其人无考,存而不论可也。名之 尊前,且就词注调,殆专供嘌唱之用者。所录各家姓氏每误,如菩萨蛮游人尽道 江南好一首为韦庄作,而入之李白。捣练子深院静一首为李煜词,而入之冯延巳。 更Ж子柳丝长一首,玉炉烟(花间集作香)一首,皆温庭筠词。而一入之李王, 一入之冯延巳,不独李景父子合为一人,为疏於检校也。然唐代各家之杨柳枝、 竹枝,杜牧之八六子,尹鹗之金浮图、秋夜月,李之中兴乐及欧阳炯、孙光宪 各家之作,多为花间所未载。则唐五代之词,赖以传世,其功亦不可没也。
○金奁集
金奁集为明正统间吴讷所刊四朝名贤词之一。︹村丛书据知不足斋传钞梅禹 金本刊行。然欧阳公近体乐府罗泌校语,亦引及之。陆游於淳熙间作金奁集跋, 足证其为北宋人所编。然题名为温庭筠,令人疑为温之别集。陆跋亦称南乡子为 温词,可见其误不自明始矣。︹村取花间集互勘,将人名分注於目录,足发其覆。 并因菩萨蛮原注之五首,已见尊前集,亦颇合符,断为宋人杂取花间集词,各分 宫调,以供嘌唱,为尊前之续。其说是也。渔父十五首,非张志和作,则吴县曹 元忠已有考证。
○全唐诗附词
全唐诗附词十二卷,计六十八家,八百三十二首。虽非词之总集,然唐及五 代之作者,包括无遗。五代惟李煜、冯延巳有别集,然均晚出,非编者所及见。 而所录李煜三十四首,冯延巳七十六首,为他书所无。又孙光宪无别集,而有八 十首。李旬、欧阳炯亦所收独多,不得不谓之宏富矣。故欲观五代之全,舍此 莫属。特此为清代官书,不无草率舛误之处,读者宜辨之。
○唐五代词选
唐五代词选,成旋{鹿吝}所辑。书成於清光绪十三年,刊於金陵。其所取材 为花间、尊前及各选本,益之以全唐诗。四印斋刊阳春集在成书後二年,故冯煦 序以未见阳春集足本为恨也。所选各词,虽存各家之真面,而本意内言外之旨, 缘情兴之义,因身世之遭逢,以风雅为归宿。凡意浅旨荡者,概从删削。故即 花间所有,亦多甄择,体尊而例严。成氏自序谓“上跻雅颂,下衍为文章之流别。 俯仰之际,万感横集,不得计其字数而小之”,可以见纂辑之旨矣。宋後,唐五 代选本止此一种,而实为最精,宜乎声家人手一编也。
○乐府雅词
宋人选宋词之总集,以曾改过乐府雅词为最早。观自叙,题绍兴丙寅可证。 宋有俳词、谑词,不涉俳谑,乃谓之雅。此种风尚,成於南宋。自叙所谓涉俳谑 则去之,名曰乐府雅词。雅词之名,未必肇自曾氏,然已见风会所趋。观所录曹 元宠词,不取红窗迥可知已。然陈莹中有减字木兰花,王介甫有雨霖铃,及拾遗 上永遇乐之功名闲事一首,虽非谐谑,究不得谓雅,则去之未尽者。以所藏四十 三家,分为三卷,盖王荆公唐百家诗选之例,就所有而选之,非於人有诠择也。 又以百馀阕不知姓名者,标为拾遗。故所藏无之,即从盖阙。而苏东坡有虞美人、 翻香令二首,见拾遗上。晏同叔有诉衷情,秦淮海有阮郎归、海棠春、南歌子三 首,见拾遗下。秦刻为之补注,而旧钞本无注,则当时仍待访询者。曾氏未见各 家词集可知也。所录诸家,或北宋人,或北宋人之相从南渡者。上卷有晁无咎, 中卷有叶少蕴、晁次膺2,下卷有陈去非、朱希真,是於疏宕豪迈一派,亦非无 取。使东坡词集未罹党禁,或已禁弛而流传,亦必存而不废。则可见东坡之词, 不在藏弃之列,乃党禁初弛时情事。黄荛圃元刊东坡乐府跋语,谓毛钞坡词拾遗, 有绍兴辛未孟冬曾改过跋云:“东坡先生长短句既镂板,复得张宾老所编并载於 蜀本者,悉收之。”辛未为丙寅後六年,故词之出在乐府雅词成书後可知也。余 所见本为四库本、秦敦复刻本、四部丛刊之旧钞本。秦跋未言及库本,空格亦未 据补,秦殆未见库本也。
○花庵词选
唐宋名贤绝妙词选十卷,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十卷,黄所辑。又称花庵词选 者,黄氏亦名花庵词客也。成於淳九年,在宋人选本中为网罗极富之本。各人 之下,系以小传,并附评语。既可考见仕履身世,亦见各家流别。在当时固戛戛 独造者也。自明以来,传刻未轶。毛晋收入词苑英华中。陶南村传钞白石道人歌 曲未出以前,传世之三十四首,即全据此本。两宋名家无专集者,或集轶者,大 半藉以流传。故在宋代总集,得名独盛,播传亦广。惟张玉田讥之,谓所取不精 一。然黄氏此选,非姝姝为一家之言。唐五代以来,千门万户,无所不收入词苑 英华中颇能存各人之真面目。与阳春白雪、绝妙好词之有宗派者不同。较乐府雅 词所收尤广,卷帙更多。玉田原有成心,故嫌其不精一。然取舍在读者,不精一 庸何伤。愚以绝妙词选之佳处,正在其不精一也。
○阳春白雪
赵闻礼阳春白雪八卷,外集二卷,在宋人总集中最晚出。收入宛委别藏,外 间罕觏。秦恩复始据钞本刻之。钱塘瞿氏亦有刊本,同在清道光时。赵万里谓瞿 刻较善,附校记三通。愚未见瞿本。然秦氏亦有校勘字句押韵不同者,条注於每 句之下。错误不能强通者,空格以俟考补。是两本均有校语。然观赵氏校辑宋金 元人词所引,有与秦本异者,疑出於瞿。依词意考之,亦未尽善也。赵氏所录各 词,颇有南宋人未见他本之作。且皆妍雅深厚,与周密绝妙好词相近。第四卷以 前,兼收北宋,美成所录尤多。稼轩、改之、後村诸人,则取其温厚蕴藉者。外 集则录激昂慷慨大气磅礴之作,取舍所在,尤为显著。惟於辛、刘这作,见於八 卷中者,似亦可入外集。外集所载曹松山三首,似亦可入本集,则消息甚微也。 其所自作,见於卷五者四首,卷八者二首,笔意亦与梅溪、梦窗为近。所录宋末 词人,终於王圣与。而草窗、玉田及与相倡和者均未见。圣与之词,见於花外集、 乐府补题者亦未见。则赵之时代虽难确指,而其人未见宋亡,且与梦窗、时可兄 弟同时,可以想见。又草窗绝妙好词,载赵作千秋岁、鱼游春水、水龙吟、贺新 郎四首。惟鱼游春水见卷八,且有异文。而阳春白雪卷五之好事近、法曲献仙音、 玉漏迟、瑞鹤仙,绝妙好词则作楼采词。朱︹屯阝校梦窗词,删玉漏迟絮花寒食 路一首,断为赵作,即据此书。故赵万里谓闻礼自辑,断无以他人之作误为己作 之理。是草窗未必及见闻礼,且未睹此书,又可知已。此书在宋总集中,颇可宝 贵。倘樊榭得见,其鉴赏推崇必不在绝妙好词、元草堂诗馀下矣。
○绝妙好词
周密辑绝妙好词七卷,一百三十二家,始於张孝祥,终於仇远,纯乎南宋之 总集。清初有高士奇刊本,又有小瓶庐覆刻本,然极难得。世所传者,为樊榭笺 本。朱孝臧曾见汲古阁钞本,据以校定,欲刊未果。张玉田称其精粹,四库提要 谓其去取谨严。郑文焯亦云,南宋佳制,美尽是篇。盖周氏在宋末,与梦窗、碧 山、玉田诸人皆以凄婉绵丽为主,成一大派别。此书即宗风所在,不合者不录。 观所选于湖、稼轩之词,可以概见。清中叶前,以南宋为依归。樊榭作笺,以後 翻印者不止一家,几於家弦户诵,为治宋词者入手之书。风会所趋,直至清末而 未已。以二窗为的者,尤有取焉。张玉田诸人之品评,允为恰当。以其不独与乐 府雅词、花庵词选不取派别者有殊。即视阳春白雪,亦无几微失当之处。以一家 之言成总集者,清代为盛,而周氏实启之。即谓其选法、做法,皆开有清之风气, 亦无不可。
○梅苑
梅苑十卷,黄大舆所辑。多北宋词,或南北宋之交者。中多未见他选本之作, 辑佚者、校勘者颇多取焉。黄大舆之人名不甚著,时代无可考。曹元忠重刊梅苑, 序引清波杂志绍兴庚辰,得蜀人黄大舆梅苑。赵万里次诸乐府雅词之後,盖就所 录词考之,与曾改过时代相近也。所录限於咏梅,且无甚甄择。盖总集中别开生 面者。今可见之刊本,以曹栋亭为最先。武进李氏、扬州宣氏,皆从之出。讹错 之处,无可讠是正。李刻有校记,出自曹元忠。曹则本诸何小山,盖据他选本或 专集为之者。第五第十两卷,各缺若干首。赵万里据永乐大典、花草粹编辑补, 亦未能全也。余读此书,曾发见一疑问。第四卷望梅下注或作王圣与。花草粹编 据以入选。明钞及鲍刻花外集,均据以补遗。然黄大舆果为高宗时人,则决不能 见碧山。此书於梅溪、白石之作在碧山前者,均未录入。又何能及宋末之碧山。 且玩此词语意,似南宋初或中叶人所为。因临安之盛,而追忆北狩之二帝者。而 碧山各词,在宋亡以後,多绝望语,口吻不相类。是为王作与否,亦一疑案矣。
○草堂诗馀
草堂诗馀有二种,一分类本,一分调本。王国维以分调本春景等题,即分类 本之类。谓分调本据分类本改编,其说近是。今所见之本分类者,一为四印斋校 刊之嘉靖戊戌本,一为双照楼影刊之洪武壬申本。而两本已有不同。赵万里曾见 元至正辛卯本,为洪武本所自出。行款悉同,因证明洪武本所据,原有夺叶。元 本且有编者何士信之名。分调本,明人所刊不下四五种。今可见者,最早为嘉靖 本。序谓出顾子汝家藏宋刻,比通行本多七十馀调,即以小令、中调、长调、长 调编次者。其结衔为武陵逸史,盖此书之始编者,在明已无可考。然所录无宋後 之词,且证以元草堂诗馀之名,则此书定出宋季。其分为时序等类,殆与陈刻片 玉集同,而笺注并附词话,则南宋有此风气也。小令、中调、长调之名,说者谓 草堂开之,前此未有。明人性好作伪,以己作为古人之作,或袭古人之作为己作, 往往而有。而所刊古书,割裂窜改,尤属见不一见。故分调是否宋本,已成疑问。 而各分类本中,类之分合,既互有参差。词之多寡又不一致,即如由元本以证明 洪武本之残缺,而洪武本固无残缺之迹是也。然而小令、中调、长调之分,直成 明代通例,至清初仍相沿袭。盖草堂诗馀一书,在明流传极盛,填词者奉为圭臬。 例如陈大声之草堂馀意,即取草堂诗馀而遍和之,一若舍此,别无足据者。故其 名极大,而版本亦极杂。驯至分调本行,而分类本微,则草堂诗馀固盛於明, 而乱於明矣。然所选各词,皆宋以前作。且仍系雅词,足资诵习,故与花间并垂 不朽。至作者之名,在梅苑、乐府雅词拾遗,凡不能确知者,例从盖阙。分类本 犹存此风。分调本出,悉以前一首之撰人当之,乃增讹误,则又明人之无知妄作 者。
○中州乐府
金词总集,唯一中州乐府,元好问所选。原与中州集相附丽,故汲古阁两书 同刊。张石洲校刊元遗山集,亦汇刊之。其单行本,一为日本五山覆元本,双照 楼影刊。一为明嘉靖五峰书院本,︹村校刊,计三十六家,百十三首,附二首, 金源词人以吴彦高、蔡伯坚称首,实皆宋人。吴较绵丽婉约,然时有凄厉之音。 蔡则疏快平博,雅近东坡。今明秀集尚存半部,可以覆按。金据中原之地,郝经 所谓歌谣跌宕,挟幽并之气者,迥异南方之文弱。国势新造,无禾油麦秀之感, 故与南宋之柔丽者不同。而亦无辛、刘慷慨愤懑之气。流风馀韵,直至有元刘秉 忠、程文海诸人,雄阔而不失之伧楚,蕴藉而不流於侧媚,卓然成自金迄元之一 派,实即东坡之流衍也。此选虽兼收绵丽之作,而气象实以代表北方者为多。去 取颇严,无一篇不可读。或谓其不无挂漏,如Т庵、菊轩之未与。或以梅花引城 下路一首见宋刊东山词,疑於失考。然存一代之词,并见北方之流别,不能以小 疵掩之也。
○元草堂诗馀
元草堂诗馀三卷,秦恩覆以读画斋丛书本用厉樊榭手校本校刊,并录樊榭四 跋。樊榭之治是书,借钞吴尺凫藏本,以朱竹钞本及元刊本校勘。又以翰墨大 全及天下同文集辑补,可谓勤矣。樊榭谓其采撷精妙,无一语凡近。绝妙好词外, 渺焉寡匹。盖辑者名虽不传,而必为元代一大作手。且渐染南宋之风,其辑为是 书,则别有深意在。上卷十四人,六十二首。中卷二十五人,六十八首。下卷二 十四人,七十三首。其确为元人者,只刘藏春、许鲁斋两家,馀皆南宋遗民。其 词皆樊榭所谓凄恻伤感,不忘故国者。是名虽属元,实乃南宋馀韵。盖草窗、碧 山、玉田、山村之所倡导,如张翥、张雨、邵亨贞等,皆属此派。在元代词学为 南方之一流别,与北人平博疏快者迥乎不同。而所录之人,又多无别集,实可继 绝妙好词之後,於南宋为补遗。︹村宋词三百首,列入彭元逊、姚云文,即据此 也。元人又有天下同文集,其四十八至五十卷为词二十馀首,然庐挚以外,皆与 此同。
○花草粹编
花草粹编,明陈耀文馔。今海内传本,不过四五部。南京钵山书舍以善本书 室藏本影印,始有流传。明人辑刊之书,多无足取。如杨慎词林万选、卓人月词 统、茅映词的及草堂续集之类,等诸自郐。独陈氏此书,有特色焉。
一、所录皆唐五代宋元之词,不羼明词,不杂元曲,足见矜严之处。
二、取材以花间草堂为主,益以乐府雅词、花庵词选、梅苑、古今词话、天 机馀锦、翰墨大全及名家词集,旁采说部词话,间附本事,虽无甚抉择,然今已 绝版之书,藉以存者不少。
三、依原书┢录,缺名者不补。名字亦先後参差,并无校改。所据旧籍, 可以推见。校勘辑佚,资以取材,故颇为前人所称。至其以小令、中调、长调分 类,则仍草堂之旧尔。清咸丰间,有金氏活字本,以陈氏体例为未善,擅加改窜, 转失其真。今金氏本亦罕见。全书十二卷,库本分为二十四卷,金氏仍之。实当 明末,有伪为元人所撰者,四库成书时为所误也。
○词综
词综三十八卷,清初朱彝尊选。体例仿花庵词选,而卷帙殆将倍之。所录之 词,自唐迄元,一以雅正为鹄。盖朱氏当有明之後,为词专宗玉田,一洗明代纤 巧靡曼之习,遂开浙西一派,垂二百年。简练揣摩,在清代颇占地位。且朱氏搜 求佚书,不遗馀力。凡明人未见之本,多经朱氏发见。例如专集之山中白云,总 集之绝妙好词、元草堂诗馀皆是。读其例言,凡所已见之本及旁求而未获之本, 一一罗列。後人按图索骥,藉以觅获久佚之籍,其功为多。至所录之词,虽宗玉 田,而门户实不过严。非如绝妙好词有然之垠Ф。或者准诸其诗,以贪多诮 之,非笃论也。附录各家评语,应有尽有。较花庵词选为周备,足资学者之参证。 其後王兰泉续词综、陶凫芗词综补遗,则就晚出之书为朱氏所未见者,从而补之 耳。
○历代诗馀
历代诗馀,康熙四十六年沈辰垣等所编。为清代官书之一,为词一百卷,列 调一千五百四十,词九千零九首。附词人姓氏十卷,历代词话十卷,洋洋乎大观 也。其体例分调收词,以字之多寡为次。调同字数同,又以句读分体。凡前调下 所称又一体是也。昔人谓欲比较各名家句读平仄,当观此书,盖兼有谱律之用矣。 凡例谓“广搜名作,注明各体,故不另立图谱”。盖编纂初意,原欲兼谱律而一 之。然嗣知不能相代,故五十四年王奕清等另成语谱一书。然以此之故,遂有缺 点。九张机本为九首,且有次第,如选词,则不可缺一。而此以备体之故,只录 第一首。又所据本有夺文,致少一字,则另列於字数相同之卷。例如清真解连环, “谩记得当日音书”句,夺一谩字,乃有百零五字之体。梦窗风入松,“玉佩冷 丁东”句,夺一佩字,乃有七十五字之体。如此之类,触目皆是。盖当时既无善 本可校,而编者又草率从事,不能如万树之审详,是官书不可信之处。今之治词 者多知之矣。至於图卷帙之多,而抉择不精。且遍收明人之作,则皆编者无专门 之学,不足以举之也。
○张惠言词选
张惠言词选,四十四家,百十六首,陈锐称为最约。其旨趣见於自叙中,无 一首不可读,无一首有流弊。加圈之句,为词之筋节处,须细心体会,始能得之。 指发幽隐,在所加之注,虽有时不免穿凿,然较诸明人清初人之评点,陈义为高。 盖所取在比兴。比兴之义,上通诗骚,此为前所未有者,张氏实创之。词体既因 之而尊,开後人之门径亦复不少。常州派之善於浙西派者以此。其说相承至今, 而莫之能易亦以此。学者入门,由此取径,绝不至误入歧趋。此最善之选本,宜 先玩索者也。然於屯田、梦窗之佳处,未能知之。序中且有不满之语。其外孙董 毅作续词选,一守其家法,柳、吴各选数首,而仍非两家物色所在,则仍不能知 柳、吴也。又续选中,玉田独多,至二十三首。则玉田之寄,显而易知。董氏 初好玉田,旋亦厌之,见周济词辨序,乃作於好玉田时耳。
○周济词辨
周济於嘉庆间作词辨十卷,今所存者前二卷。一卷起温庭筠为正,二卷起李 後主为变。谭复堂谓为解人难索。实则古文家阴柔与阳刚之说,而托体风骚,取 义比兴,犹是张惠言之法。道光十二年撰宋四家词选,以周、辛、王、吴四家领 袖一代。荦荦馀子,以方附庸。其言曰:“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 之浑化。”则刚柔兼备,无所谓正变矣。盖周氏友董毅,而私淑张氏。张氏之说, 本无所谓刚柔正变,观其所选,可以概见。而周氏之造述,更有进於张氏者。词 辩所附之论词杂箸,宋四家词选之叙与论及眉评,皆指示作词之法,并评论两宋 各家之得失,示人以入手之门,及深造之道。清季王半塘为一代宗匠,即有得於 周氏之途迳者。其非寄不入,专寄不出二语,尤为不二之法门。自周氏书出, 而张氏之学益显。百馀年来词径之开辟,可谓周氏导之。至其能识屯田、梦窗, 评论确当,则不仅弥张氏之缺憾,且开後此之风气矣。四家所附各家,未必铢两 悉称,然大体近是者为多。至其纠弹姜、张,刂刺陈、史,芟夷卢、高,在举 世竞尚南宋之时,实独抒己见,义各有当。惟其评论白石,似有失当之处。所指 为俗滥、寒酸、补凑、敷衍、重复者,仍南宋末季之眼光,未必即白石之败笔。 且或合於北宋之拙朴。又谓白石脱胎稼轩,则愚尤不敢苟同。野云孤飞冲澹飘逸 之致,决非稼轩所有。而稼轩苍凉悲壮之音,权奇倜傥之气,亦非白石所能。未 可相附也。又其退苏进辛,而目东坡为韶秀,亦非真知东坡者。
○宋七家词选
戈顺卿宋七家词选,作於清道光间。其时比兴说创於常州,戈氏为吴中七子 之一,虽仍衍浙西之绪,求南宋之雅音,然已知所谓骚雅遗意,且已知尊清真。 特其论清真者,仍不免隔靴搔痒,不如周济谓之集大成为有真知灼见尔。然戈氏 之论梦窗,则已能知之,所谓“运意深远,用笔幽邃,貌观之雕缋满眼,而实有 灵气存乎其间”,固与周济之说,如桴鼓之相应也。彼自谓欲求正轨,以合雅音, 则惟周、史、姜、吴、周、王、张,允称无憾。盖於北宋虽未能深窥,而於南宋 已得奥■,故其言多中肯綮也。戈氏於词,辨律审音,均极精粹。故其所选,无 律不叶、韵不合者。然所选之词,与他本不同之字,多无根据,且有擅改之迹。 杜文澜曾言之,後人率以此相诋。然而“律不乖迕,韵不杂,句择精工,篇取 完善”,王敬之所以称之者,确非过情之誉。则其为世推重,非无故矣。
○心日斋词录
心日斋十六家词录,周之琦所选。时在道光二十三年,所录为温庭筠、李煜、 韦庄、李、孙光宪、晏几道、秦观、贺铸、周邦彦、姜夔、史达祖、吴文英、 王沂孙、蒋捷、张炎、张翥十六家。自言为平生得力所自,故辑而录之。末各缀 一绝句,皆能得其真诠。清真以降,不录令曲,而其旨则於贺铸下发之。愚以为 宋人令曲,每以慢词做法为之。即有合於令曲者,仍不能出五代之范围,而自辟 蹊径。周氏之论至当,惟未必无抑扬抗坠之音而已。对於梦窗,特加论断,虽不 能如周、戈之深粹,而所言颇中肯綮。且与戈氏不谋而合者,则取史、吴两家也。 殿以蜕岩,且元人只此一家。而於苏、辛一派,均无所取,则仍浙西家法耳。此 书只家刻本,流传不多,然所选颇精,足与戈选同资诵习。盖限定家数之总集, 只戈选、周录。而周之异於戈者,则上起唐玳,下迄於元。北宋增小晏、秦、贺, 虽似不出温柔敦厚之范围,而门户加宽,且已知崇北宋矣。
○宋六十一家词选
宋六十一家词选,冯煦就汲古刻六十一家选录者。成於光绪十三年,为免 近传诵之本。冯氏此选,限於汲古已刻者,曾於例言中述之。其时汲古本除原刻 外,只汪氏振绮堂翻印本,而皆不易得也。至选录之旨趣,则序中有云:“诸家 所诣,短长高下周疏不尽同,而皆嶷然有以自见。”故务存诸家之本来面目,别 其尤者,写为一编,而不以己意为取舍。然择词尤雅,诽谑之作,则所无也。诸 家卷帙多寡不同,多者至一卷,少者或数首,不泛滥也。前冠例言,只最後八条, 义属发凡,为选录校雠之事。馀皆评骘各家,而论其长短高下周疏之实,盖不啻 六十一家之提要与六十一家之评论。与其所选之词参互观之,即可了然於何者当 学,及如何学步,而仍非有宗派之见存,可谓能见其大者矣。
○宋词三百首
民国十三年,宋词三百首始问世。词之总集,以此为最後。结衔称上︹村民, 即朱孝臧也。况周颐作序,谓於体格神致求之,以浑成为宗旨。此言也,在初学 或未易解,强为之说,亦非易事。唯︹村在清光宣之际,即致力东坡,晚年所造, 且有神合。冯煦叙东坡乐府,指陈四端:一曰独往独来,一空羁勒,如列子御风, 如貌姑仙人,吸风吹露。二曰刚亦不茹,柔亦不吐,缠绵悱恻,空灵动荡。三曰 忠爱幽忧,时一流露,若有意若无意,若可知若不可知。四曰涉乐必笑,言哀已 叹,虽属寓言,无惭大雅。盖空灵变幻,不可捉摸,以东坡为至极。朱氏所选, 以此为鹄。而於宋词求之,有合者或相近者则入选。读者试以冯氏之言,读宋词 三百首,庶乎得其崖略。此固朱氏一家之言,然实前此选词者所未有也。盖词之 总集,前此已多。朱氏有作,决不肯蹈袭故常。而以自身所致力者,示人以矩范。 且见若干家中,皆有类此之境界。或以为在选政中,实为别墨,然不能不认为超 超元著,在宋、清各总集之外,独开生面也。朱氏又有词,选清词十五家, 各举数首,其旨趣亦同。
○宋词举
距今二十五年至三十年以前,愚授词北京,有宋词举之作。时方有宋十二家 之拟议,此为缩本,编法用逆溯。并以校记、考律、论词三事,分段说明。词仅 五十二首,盖用为讲贯之资。且与时间相配,非十二家词选体制也。徐仲可见之, 遽谓为创作,深加赞许。卷端论选录之旨,兹录如次:
论南宋六家
选南宋词者,戈顺卿取史、姜、吴、周、王、张六家,周稚圭取姜、史、吴、 王、蒋、张六家,周止庵则以辛、王、吴为领袖。夫张炎之妥溜,王沂孙之沉郁, 吴文英极沉博绝丽之观,擅潜气内转之妙。姜夔野云孤飞,语淡意远。辛弃疾气 魄雄大,意味深厚,皆於南宋自树一帜。流风所被与之化者,各若干人。然蒋捷 身世之感,同於王、张。雕琢之工,导源吴氏。周密,附庸於吴,尤为世所同认。 姑舍蒋、周,而录张、王、吴、姜、辛,意实在此。至此五家者,相因相成,往 往可见。然各有千古,不能相掩也。史达祖步趋清真,几於笑颦悉合,虽非戛戛 独造,然南渡以降,专为此种格调者,实无其匹。故效戈、周之选,不敢过而废 之。初学为词者,先於张、王求雅正之音,意内言外之旨,然後以吴炼其气意, 以姜拓其胸襟,以辛健其笔力,而旁参之史,藉探清真之门径,即可望北宋之堂 室,犹是周止庵教人之法也。
论北宋六家
周邦彦集词学之大成,前无古人,後无来者。凡两宋之千门万户,清真一集, 几擅其全,世间早有定论矣。然北宋之词,周造其极。而先路之导,不止一家。 苏轼寓意高远,运笔空灵,非粗非豪,别有天地。秦观为苏门四子之一,而其为 词,则不与晁、黄同赓苏调。妍雅婉约,卓然正宗。贺铸洗炼之工,运化之妙, 实周、吴所自出。小令一道,又为百馀年结响。柳永高浑处、清劲处、沉雄处、 体会入微处,皆非他人屐齿所到。且慢词於宋,蔚为大国。自有三变,格调始成。 之四人者,皆为周所取则,学者所应致力也。至於北宋小令,近承五季。慢词蕃 衍,其风始微。晏殊、欧阳修、张先,固雅负盛名。而砥柱中流,断非几道莫属。 由是以上稽李煜、冯延巳,而至於韦庄、温庭筠,薪尽火传,渊源易溯。录此六 家,实正轨所在,瓣香所承。不敢效颦戈、周,举周邦彦以概其馀也。
此选限於两宋。然唐五代所取,则为温、韦、李、冯四家,论小晏时已述及 矣。至十二家之甄选,乃二十馀年前之见解。近来研讨所获,略有变更。以史达 祖附庸清真,有因无创。而北宋初期,关於令曲,已开宋人之风气,略变五代之 面目者,则为欧阳修。且欧阳公近体乐府,慢词不少。其时慢词虽未成熟,而其 端亦由欧阳发之。爰拟南宋删史,北宋增欧阳。南宋五,北宋七,仍为十二。虽 因於前贤不之陈迹,略事增删。然一得之愚,似有讨论之馀地。至十二家词选之 全,则择其精粹而卓有特殊之表现者,期於不溢不漏。稿屡改而未定,盖此事究 未易言也,因论总集,而附及之。
○九种词集
词肇於唐,成於五代,盛於宋,衰於元。而南有乐笑之流风,北有东坡之馀 响。亡於明,则祧两宋而高谈五代,竞尚侧艳,流为淫哇。复兴於清,或由张炎 入,或由王沂孙入,或由吴文英入,或由姜夔入,各尽所长。其深造者柳、苏、 秦、周,庶几相近。故治词学者,虽以唐五代宋为矩,而宋实为之主。别集既 苦未备,而宗风流别,又可於总集见之。起花间迄三百首,皆总集之荦荦者。初 学为词,宜从张惠言词选或周济宋四家词选入手。既约且精,毫无流弊,以奠其 始基。再进一步,则唐五代词选、宋六十一家词选为必读之书。而广之以词综, 参之以七家、十六家、三百首,既各补其所未备,如七家之草窗、碧山、玉田, 十六家之方回、蜕岩。又可因取舍之不同,而见其流别,如三百首之涂径,七家、 十六家之倾向。由是而读宋人四总集以及花间,再观各名家专集,就其性之所近, 专学一家,或兼采数家,互相补益。中心有主,取精用弘。泛览以穷其变,互勘 以求其是,而无穷之运用出焉。故提要钩玄,惟在上述数种,其他备考而已。至 於名家之别集单行本、丛书本,(如知不足斋、粤雅堂等)以及地方词书(如闽 词钞、山左人词、湖州词录等),不胜枚举。其别集之薮,善本、校本、孤本之 丛,所谓汇刻词集者,有下列九种:
汲古阁六十家词 毛晋刻。分六集,随得随刻,不依时代先後。不尽善本, 校雠亦不精。然今存之汇刻词,此为最早。︹村丛书出世以前,此亦最富。原刻 及注刻外,上海有缩影本。
名家词集 侯文灿刻,只十家,皆汲古阁未刊本,粟香室丛书有翻刻。
四印斋所刻词 王鹏运刻。惟双白词非善本,其馀大概善本或孤本。且有影 刊宋、元椠者,校雠亦精。附宋、元三十一家词,亦皆孤本。原刻外,上海有缩 影本。
宋元名家词 江标刻。仅十五家,中多孤本,无校语。
︹村丛书 朱孝臧刻。以有云谣集者为足本,收辑最富,且多不经见之本。 凡有别本可校者,皆有校记,且於正文中定之,或兼叙版本源流。
双照楼所刻词 吴昌绶刻。选定宋、元、明仅见之佳椠,行款、格式、字迹 一依原书,颇存旧籍之真故不加校语。
涉园所刻词 陶湘刻。原亦吴昌绶选定,为双照楼第二集,胜处与双照楼同。
校辑宋金元人词 赵万里辑刻。多系辑佚,且以各选本互校,间有一二孤本, 铅印甚精。
全宋词 唐圭璋辑刻。原皆选用善本,惟因付坊间排印,且时值倭乱,版式 校雠均未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