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堂文集

雅堂文集卷一

雅堂文集卷二

雅堂文集卷三

雅堂文集卷四

雅堂文集卷一

论说

序跋

○论说

说八卦

说河图

说坟羊

说在宥

墨子弃姓说

墨为学派说

尔雅岁阳月阳考

中国玉器时代考

支那考一

支那考二

佛教东来考

冬西科学考证(讲演稿)

印版考

自来水考

留声器考

艺旦考释

鲁王迁澎辩

稻江图书馆议

○说八卦

易为六经之一。自周以来,用为卜筮之书,又为哲理之籍。异说纷纭,遂多附会。顾此为易之末流,而非易之本义也。易之所演者为八卦。八卦之兴,起于上古。系辞曰:『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八卦者:曰三,曰三,曰三,曰三,曰三,曰三,曰三,曰三。是为中国最古之文字。当是时,人智初开,事物未繁,故以八卦表之;如三之为天,三之为地,三之为雷,三之为木,三之为水,三之为火,三之为山,三之为泽。此皆大自然之物,而与人类最关系者,故以八卦表之,而为一种之符号。神农氏出,人智渐开,事物渐繁,八卦之数不足应用,乃演为六十四卦;如三加三之为三,三加三之为三。此则合体成文,而为滋乳之字也。书契既兴,人文日进,指事会意,略有发明,而社会之用八卦者犹多。文王乃以今文译之;如三曰干,三曰坤,三曰震,三曰巽,三曰坎,三曰离,三曰艮,三曰兑。又为系辞以明其义。此如汉儒说经以今文而写古文也。孔子赞易,复为作传。是则中国最古之文字学。何以言之?孔子固自言之。系辞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所谓以言者尚其辞,非文字学之功用乎?又曰:『夫易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所谓当名辨物、正言断辞,非说明文字学之范围乎?然则八卦为古代之文字,而易为古代之文字学,彰彰明矣。试将孔子说卦读之,自足以见其指事、会意、转注、假借之精义。

干为天,为圜,为君,为父,为玉,为金,为寒,为冰,为大赤,为良马,为老马,为瘠马,为驳马,为木果。

坤为地,为母,为布,为釜,为吝啬,为均,为子母牛,为大舆,为文,为众,为柄;其于地也为墨。

震为雷,为龙,为玄黄,为旉,为大涂,为长子,为决躁,为苍筤竹,为萑苇;其于马也为善鸣,为馵足,为作足,为的颡;其于稼也为反生;其究为健,为蕃鲜。

巽为木,为风,为长女,为绳直,为工,为白,为长,为高,为进退,为不果,为臭;其于人也为寡发,为广颡,为多白眼,为近利市三倍;其究为躁卦。

坎为水,为沟渎,为隐伏,为矫輮,为弓轮;其于人也为加忧,为心病,为耳痛,为血卦,为赤;其于马也为美脊,为亟心,为下首,为薄蹄,为曳;其于舆也为多眚,为通,为月,为盗;其于木也为坚多心。

离为火,为日,为电,为中女,为甲冑,为兵戈;其于人也为大腹,为干卦,为鳖,为蟹,为蠃,为蚌,为龟;其于木也为科上槁。

艮为山,为径路,为小石,为门阙,为果蓏,为阍寺,为指,为狗,为鼠,为黔喙之属;其于木也为坚多节。

兑为泽,为少女,为巫,为口舌,为毁折,为附决;其于地也为刚卤,为妾,为羊。

○说河图

易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后儒不察,以为帝王受命之符,而天特降之瑞。连横曰:否,否。是盖上世遗物而适以时出也。

人文之启,肇于石器,递为铜器,又递为铁器,进化之迹,可以类推。中国有史,断自炎黄。炎黄以前,历世悠远。管子曰:『古之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有二家,而夷吾记其十二』。然则大庭、赫胥之世必有文字,特为洪水所灭尔。夫洪水之祸非始尧时,女娲、共工之世皆有水害,特至尧而治尔。河图、洛书者,必古帝王之典章,或为治水之图,或为教民之书,刻之贞珉,以垂不朽,中经灾难,没入水中,久之乃出,非果有龙马之瑞也。夫河、洛皆中州之水,而古帝建宅之都也,故出于此。是以周鼎现于汾阴,秦璧遗于华丽。一孔之士,附和其事以谄时主,而史官遂有符瑞之志。何其谬耶?

○说坟羊

史记孔子世家: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问仲尼,云得狗。仲尼曰:以丘所闻,土之怪坟羊。嗟乎!孔子不语怪,而此诚怪矣!何以言之?此羊为生物邪?为死物邪?若生者,何以能在土缶之中,复在穿井之下?若死者,则当为化石。然以羊之大,缶之小,生时何以能入?此诚不得其理矣。

以余思之,孔子固曰坟羊,则当为坟中之土羊,而为陶器以前之物也。太古之时,牧羊为畜。羊之性驯,与人相处,故人爱之,范土为羊,以为玩好,或为宗教仪物,死而殉葬,藏之土缶,如后代之用明器。孔子知之,故曰坟羊。而记者欲矜圣人之多识,遂以土之怪加之,又借木之怪,水之怪以为附会,而本真失矣。

我辈读书稽古,当具特识,方不为古人所欺。使此坟羊而发见于今日,以考古学、地质学、人类学、民俗学而研求之,必大有所得,复何至语怪也哉!

○说在宥

自由之说,于今为烈。西译之士以为解放,义反束缚。夫曰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则诚不为束缚,然犹未达于至善之域也。连横曰:吾读在宥一篇,而叹庄子之善言自由也。

夫在宥之与自由,其音既近,其义较精。何也?在宥者,天则也;自由者,人为也。故曰:『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

乌乎!当周之季,异说蜂起,擢德塞性,跂蹻仁义,坚持刑法,簧鼓兵争,以爚乱天下;而南华乃独揭在宥,普告众生,以大慈大悲之心,具无为无名之道。庄子诚中国之自由神也哉!

○墨子弃姓说

墨子为中国之圣人,而孟子独以无父斥之,此固孟子之过言,不足以损墨子之人格,且足以显墨子之精神。何以言之?墨子固言兼爱也。墨子之言曰:『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必知乱之所自起。起不相爱。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以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以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以自利。此所谓乱也。虽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谓乱也』(兼爱上)。墨子之所谓父子、兄弟、君臣之道,非儒者之道乎?为儒者之道,而孟子斥之以无父,何也?曰:墨子固行兼爱也。行兼爱故弃姓。夫人之所以自私者,以其有己也。以其有祖宗子孙也。若弃姓,则视人之祖宗如己之祖宗,视人之子孙如己之子孙,是无私也,是天下之公也。为天下之公,而孟子斥之以无父,何也?曰:墨子弃姓。弃姓则与儒者之道异。成周之制,宗法大明,诸侯建国,大夫赐氏,男女辨姓,别亲疏,明贵贱。姓氏之防,无相渎也。而墨子弃之,此孟子之所以斥为无父也。且墨子学于史角者也。史角为周之太史,有名无姓,则周史之在故籍者,若史任(武王之史)、史佚(成王之史)、史籀(宣王之史)、史鱼(卫之史)、史墨(晋之史),亦皆有名无姓。何以言之?史者,天下之公器,故先弃其私而后可辨是非,以为当世法。墨子诵百国之春秋,通天人之际,明治乱之原,其行卓绝,其学精微,其道坚苦,悍然为墨者之宗,且欲夺儒者之席,故孟子斥之。斥之而墨子兼爱之精义愈足以发扬于天下。

○墨为学派说

墨子既弃姓矣,何以谓墨?曰:墨为学派之号,而非姓氏之称也。何以言之?墨子固自言之。小取篇曰:墨者有以此而非之,无也故焉。又曰:墨者有以此而非之,无也故焉。此两墨者,则学派之号,而非姓氏之称也。顾非独墨子言之,而孟子亦言之。孟子为抨击墨子之人,而曰墨者夷之,又曰墨者之治丧也(滕文公上)。所谓墨者,则学派之号,而非姓氏之称也。

且非独孟子言之,庄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亦言之。是四者,皆战国之通人以评论学术者也。庄子之言曰: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天下篇)。所谓后世之墨、南方之墨,所谓别墨,皆学派之号,而非姓氏之称也。

荀子之言曰:故墨术诚行,则天下尚俭而弥贫,非攻而日争,劳苦顿萃而愈无功,愀然忧戚,非乐而日不和(富国篇)。所谓墨术,则学派之号,而非姓氏之称也。

韩非子曰: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杂为三(显学篇)。所谓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邓陵氏之墨,皆学派之号,而非姓氏之称也。

吕氏春秋曰:孟胜为墨者巨子,善荆之阳城君,令守于国。荆王薨,群臣攻吴起于丧所,阳城君与焉,荆罪之。阳城君走,荆收其国。孟胜曰:受人之国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弟子徐弱谏曰:死而有益阳城君,死之可也;无益也,而绝墨者于世,不可。孟胜曰:不然。吾于阳城君,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上德篇)。又曰:腹■〈黄享〉为墨者巨子,其子杀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老矣,非有它子,寡人巳令吏弗诛矣。腹■〈黄享〉对曰: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王虽令吏弗诛,腹■〈黄享〉不可不行墨子之道(去私篇)。所谓墨者巨子,则为一家宗师,而党徒遍秦、楚。且欲以所守之义、所立之法行之天下,以昌其教,则是所谓墨者,学派之号,而非姓氏之称也(此外如胡非子、淮南子、史记太史公自序、汉书艺文志尚多,不具引)。

然则墨子何以称墨?庄子天下篇曰: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墨子之称墨,则以绳墨自娇而备世之急者也。

七国之时,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战争力役,民不聊生。而儒者章甫缝掖,从容中礼,空谈仁义,无所裨益。墨子非之,故其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岛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槀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甚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天下篇)。夫墨子抱救世之志,涵仁赴义,屏斥礼文,裘褐为衣,跂蹻为服,日夜不休,劳苦为极,则墨子衣服之用墨可知矣。吕氏春秋贵因篇曰:墨子见荆王,锦衣吹笙,因也。夫墨子尚俭,何以锦衣?墨子非乐,何以吹笙?盖欲见荆王而说之以大道,故因于一时耳。是则墨子平日衣服之用墨可知矣。且墨子尊天明鬼,蔚为教宗,比如异域佛教比丘之缁衣,景教修士之黑服,抱朴守真,克苦励志;使人忧,使人悲,固以墨为尚也。贵义篇曰:子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子墨子不听,遂北至淄水,不遂而返焉。是则墨子之称墨,不惟衣服之墨,而容貌亦墨焉。墨子,圣人也,救世为急,仆仆风尘,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是故庄周论之曰;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余之论墨,审其意志(绳墨自矫)考其衣服(裘褐为衣)察其容貌(先生之色黑),则墨为学派而非姓氏也彰彰明矣。然则墨子之弃姓为实行兼忧故,实行兼爱则以捐天下之私利、求人类之幸福,宜其为一世之宗,历二千二百余年而道将显也。

○尔雅岁阳月阳考

尔雅为中国最古之辞典,相传周公所作,或保民以教国子;某书具在,学者宝之。史称大挠作甲子以纪岁时。大挠为黄帝之臣。甲子之用,至今不替。而尔雅有岁阳、月阳之名。谓太岁在甲曰阏逢,在乙曰旌蒙。又曰正月为陬,二月为如。郭璞以来,无有注者。窃以岁阳、月阳之名,当为外来之语。成周之时,文化广被,四裔交通,故设象鞮以译其言。若以音调而论,则又当为楚语。何也?岁阳、月阳之名,诗书三传不载,而离骚用之,是必楚之方言也。楚为南方大国,僻在荆蛮,声名文物,不同华夏;故孟子有齐语、楚语之分。离骚为楚国文学之代表,而多用方言;如荃之为君、羗之为爰、些之为兮,则其异也。左传载楚人谓虎曰于菟,乳曰榖。使非左氏之言,则斗榖、于菟之名,至今亦不能解。且以言调而论,中土名辞多用一字,间有二字,未有用三字者。故此必为外来之语,尤为外来之楚语。以见周代交通之广,而南北两大民族之接触,融和滋长,遂生璀璨陆离之文学,亦可喜也。兹将岁阳、月阳列后,以考其异。

岁阳

甲 阏逢 乙 旃蒙 丙 柔兆 丁 强圉 戊 着雍 己 屠维 庚 上章 辛 重光 壬 玄黓 癸 昭阳

岁名

寅 摄提格 卯 单阏 辰 执徐 己 大荒落 午 敦牂 未 协洽 申 涒滩 酉 作噩 戌 阉茂 亥 大渊献 子 困敦 丑 赤奋若

月阳

甲 毕 乙 橘 丙 修 丁 圉 戊 厉 己 则 庚 窒 辛 塞 壬 终 癸 极

月名

正陬 二如 三寎 四余 五皋 六且 七相 八壮 九玄 十阳 十一辜 十二涂

○中国玉器时代考

人文之始,肇于石器,递为铜器,复递为铁器;进化之迹,可以类推。余谓中华民族之进化,石器、铜器之间尚有玉器,可称玉器时代。则中华民族之建宅诸夏,亦当在此时代。

夫中华民族原居西方,在昆仑之北。昆仑者,产玉之名山也。故尔雅曰:『西北之美者,有昆仑之璆琳琅玕』。是中华民族既居产玉之地,磨砻雕琢,以为信瑞。东迁以来,犹沿其习,世守故物,珍为宏宝。易系传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河图洛书者,古之玉器,中遭洪水流入河洛,至是而出,非果有龙马之瑞也。书尧典曰:『辑五瑞』,注:『公侯伯子男所执以为信瑞也』。周礼大宗伯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国,王执镇圭(注:长尺有二寸),公执桓圭(注:长九寸),侯执信圭。伯执躬圭(注:皆长七寸),子执榖璧,男执蒲璧(注:皆径五寸)。又曰:『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是古者朝观、祭祀,厥用维玉。至周犹然。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有二代,瘗玉告功。至汉犹然。然则中国之用玉也久矣,而为用亦宏。是故军旅之器(玉斧、玉钺之类)、丧葬之器(含玉、瑁玉之类)、观察之器(璇玑、玉衡之类)、符玺之器(琬琰、苕莘之类)、饮宴之器(玉斝、玉杯之类)、服饰之器(环玦之类),靡不用玉,贵为国宝。至今犹然。故欲研究中国太古文明,当就玉器而考之。盖自东迁之际,已非石器之人。而中国之有石器,必为三苗、淮夷、莱夷之遗,而不可以例华族。

○支那考一

甲午以后,日本人之称中国,辄言「支那」。华人闻者以为轻蔑。顾「支那」二字出于佛典,或作「支那」,或作「指难」,皆梵语也,音有缓急。华严翻为「汉地」,而婆沙论中译有二义:一者「指那」,此言文物国;一者「指难」,此言边鄙。大唐西域记译「摩诃支那」为「大汉国」,则以中西交通始于汉时,犹汉书之称「罗马」为「大秦」也。「支那」二字又作「震旦」。唐书西域传:贞观十五年,太宗降玺书慰问天竺国王尸罗逸多。王问国人曰:自古曾有摩诃震旦使人至我国乎?皆曰:未有。乃膜拜而受诏书。「震旦」或作「真丹」,或作「旃丹」。「摩诃」梵语,译言「大」。或曰「震旦」为日出之义,以中国在其东方。「摩诃震旦」犹言「大东」也。

○支那考二

吾前撰佛教东来考,以为中、印交通远在西周以前,盖当释尊之时。华严经中已有「真旦」之名,「真旦」即「震旦」,或作「支那」,此言文物之邦。是「真旦」之名久传天竺,非由「秦」字而转音也。

苏曼殊,奇僧也,湛深国学,曾居印度习梵文。其答玛德利马溯处士书云(见南社丛选卷三):尝闻天竺遗老之言曰:粤昔民间耕种,惟恃血指。后见中夏人将来犁耝之属,民咸骇叹,始知效法。从此命中夏人曰「支那」,华言巧黠也。是名亦见摩诃婆罗多族大战经。按摩诃婆罗多族大战经为长篇叙事诗,作于震旦商时,此土向无译本,唯华严经偶述其名。是在商时,天竺已言「支那」,且见其人而用其器。则吾谓中、印交通远在西周以前,当非凿空。因举曼殊之言以实吾说。

○佛教东来考

台湾佛教,传自中国,而中国始于汉明之世。史称明帝曾感金人入梦,以问群臣,通人傅毅奏曰:『臣闻西方有圣人,其名为佛』。乃遣中郎将蔡愔、博士王遵等十八人如西域求佛教。至月支国,遇迦叶摩腾、竺法兰二师,得佛像梵经,载以白马,永平十年至洛阳。帝大喜,建白马寺居之。是为汉地佛寺之始。腾、兰奉敕共译四十二章经,是为汉地佛经之始。

夫佛教东来,非始汉明,诸书所载,约有数说,第一,秦始皇时,沙门室利防等十八人赍佛经来化,帝以其异俗,囚之,夜有金人破户而出(朱士行经录)。第二汉元狩中,霍去病伐匈奴,过焉支山,得休屠王祭天金人以归,帝置之甘泉宫(汉武故事)。第三,武帝穿昆明池,见有灰,问东方朔。朔曰:『请询之胡僧』。对曰:『劫灰』(拾遗记)。第四,刘向校书天禄阁,往往见有佛经。又考自古得仙者百四十六人,其中七十四人已见佛经(刘向列仙传序)。第五,汉哀帝之寿元年,博士景宪等使月支国,口受浮屠经(魏略西戎传)。此外尚有可征。是佛教东来已在东汉之前。唯明帝建寺、译经,又绘佛像于西阳城及显节陵上,以示百姓,故以为始尔。

余阅日人著书,谓日本祀药师如来,系由徐福传入。此书偶忘其名,而为近时杂志所引。夫徐福为秦时博士,始皇命之求仙,因至日本。是秦时已有药师如来,则佛教东来,当在春秋之季。故或以列子「西方化人」一语为指释迦牟尼。

考释迦降诞之说,传述不一。摩腾对汉明帝,谓生周昭王二十四年甲寅,卒周穆王五十二年壬申。周书异记,亦谓周昭王二十四年甲寅四月八日有光来照殿前,王问太史苏由。对曰:『西方当有大圣人生,后一千年,教流此土』。然昭王在位十九年,无甲寅。或以为桓王乙丑(什法师年纪),或以为庄王甲午(开皇三宝录)。异说纷纭,莫衷一是。唐贞观三年,敕刑部尚书刘德威等与沙门法琳详核年代,乃定为昭王丙寅出世,穆王壬申示寂。然则摩腾所谓二十四年甲寅者,当为十四年丙寅,而传写之讹尔。列子为鲁穆公时人(柳宗元集辨列子),距佛成道约四百年。于时健驮罗国王迦腻色迦深信佛法,专崇弘布,或于其时佛教已入震旦,而列子曾闻之欤?列子之学,虽绍老子,而虚无之论,每同佛经。且其书好言西方,如黄帝之梦华胥,穆王之游昆仑,实有其事,非寓言也。盖当释迦之时,震旦贸易巳至天竺。于何征之?征之楞严经。经云:『若诸比丘不服东方丝绵绢布』。所谓「东方」。当指震旦。何以故?震旦为蚕桑之国,广被众生,至今尚盛。故当西周之际,东西贾人已相往来,固不俟张骞凿空而始知有身毒也。

夫我民族原居华胥,为今帕米尔之地。黄帝入处中土,戡定群苗,肇造大国,故仍以华为族号。唐尧之时,洪水泛滥,其途稍塞。然至周穆,犹驾八骏之车,登昆仑之上,见西王母,赋诗酬酢,周知东西交通,非自汉始,佛教之来,亦巳辽远。列子载孔子曰:『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仲尼篇)。夫周之西方,实维犬戎。犬戎非礼义之国,安有圣人?其时天竺佛教方兴,声名文物,光被四海,故列子闻而称之,且引孔子之言赞之,然则佛教之来已在孔子之上。列子书曰:『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反山川,千变万化,不可穷极,穆王敬之若神,临终南之上,筑通天之台,其高千仞』,天人感通传以化人为文殊菩萨。穆王之第二子于沁水北山石窟(今山西上党)造迦叶佛像。王又于鼓山迦叶佛旧寺重建竹林寺,请五百罗汉居之(是书为唐时神僧所纪)。而文殊泥洹经谓佛灭度后,文殊至雪山为五百仙人说法。雪山即葱岭,蜿蜓东走,而至终南。然则列子之言,证以刘向所说,其事验矣。秦政焚书,佛经亦亡,而震旦有塔,则载于阿育王传。震旦者,中国也,或作真旦,或作支那,此言文物之邦。华严经菩萨住处品云:『真旦国土有菩萨住处,名那罗延山,过去诸佛常于中住』。是释迦之时,心王菩萨已知震旦,则东西交通且远在西周以前,惜乎史书不载,遂茫昧而难稽耳。悲夫!

○冬西科学考证(讲演稿)

不佞今夜所欲言者,为东西科学之考证。

夫世界有两大文明:一曰东洋文明,一曰西洋文明。近时人士,或以东洋文明为精神的,西洋文明为物质的;鄙意不然,精神之外亦有物质,物质之外亦有精神。不过东洋较重精神而轻物质,西洋则较重物质而轻精神。此固社会历史之趋势,有不期然而然者。东洋学说以孔子为宗,而孔子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主义,不言物质。老子之无为,庄子之自然,墨子之节俭,对于物质且排斥之。而西洋为个人主义,是以罗梭之自由,边沁之功利,康德之幸福,斯宾塞之优胜劣败,多趋重物质。此其所以异也。夫西洋物质之发达,至今盛矣。所以者何?则以科学之进步,而致用益大。夫东洋非无科学。吾以中国旧籍所载者摘其一二以供研究,亦可为今日之考证欤。

中国科学之最早发明者,莫如天文。自大挠作甲子后,而羲和以定四时。尧典曰:『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孔注:『在,察也。玑正天文之器。玑为转运,衡为横箫。玑径八尺,圆周二尺五寸而强。衡长八尺,孔径一寸。下端望之,以占星辰吉凶之象。七政者,日月星辰也』。夫尧典为四千年前之书,是四千年前之人已能以仪器而测天象。及汉张衡更作浑天仪,以象天体,而天文之学以着。地球与金、火、水、木、土、天王、海王为太阳系之八大行星。以我辈眼光观之,则太阳实大。然太阳光线射至地面,仅逾七分;而他星光线,或须数时,或须数日,或须数年,或须数十百年。距地愈远,则其至也愈久。盖太阳虽大,尚为他星之系星,而他星又为他星之系星,森罗万象,以至无穷,而最巨者为北辰。论语曰: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诚哉北辰之巨,而我辈遂不见旋转尔。淮南子曰:『日中有踆乌』。注者不知,以「乌」为「鸟」,遂以「金乌」、「玉兔」为形容日月之辞;谬说相承,闻之可笑。夫乌,黑色也。日中有乌,谓日中有黑点也。夫日中何以有黑点?近代西洋学者覃精考究,立说纷纭。英人侯失勒乃断之曰:『太阳全体神态,非人间一切诸电诸火所可方拟;一也。金气腾上,化为光轮,庖举全体,煊赫照耀;二也。日球中衡左右,若地员之赤道温带,常有大力斡旋,以成羊角飓母之属;三也。当回旋处中心成虚,压力外拶,质点外吸,以兵轻虚,热度骤减,气质凝冱,遂能隔光;四也。以此四理,黑点情形庶几论定。然当二千年前,尚无望远镜,而淮南子已能言之,岂非奇异!

地员之说,倡于法人歌白尼。及哥伦布发见美洲,其说益信。然大戴礼载曾子曰:『如诚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掩也』。周髀算经注:『地旁沱四隤,形如覆盘』。岂非地员之说乎?书考灵曜曰:『地恒动不止,而人不知』。春秋之命苞曰:『地右转以迎天』。阿图括地象曰:『地右动起于毕』。岂非地员而动之说乎?素问曰:『地在天之中,大气举之』。易干凿度曰:『地日行一度,风轮扶之』。岂非大地之中有空气,大地之外有以太乎?庄子引惠施曰:『吾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也』。夫燕之北为北极,越之南为南极,两极为地之中轴,即地之中央也。史记孟荀列传载邹衍曰:『中国名曰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岛,禹之序九州岛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岛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之』。当时以为怪诞。以今日大地交通而观之,亚洲之外有欧洲,有斐洲,有美洲,有澳洲,而中国者不过亚洲之一部尔。邹衍又谓九州岛之外有八綖,八綖之外有八纮,八纮之外有八絯。是则世界之外复有世界,吾人所居特其小尔。

旧约创世纪谓上帝创造天地万物及人,耶稣教徒莫不信之。近百数十年来,达尔文创为进化之论,谓人类由猿而生。今日斐洲之猿,尚有与野番相似者。其说一出,风靡学界,而神权失其依据。然庄子引列子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夫人猿同祖,系统较近,马之生人,尚须经过若干之阶级。则以达尔文寻其痕迹,考其递变,故为精细之言,而列子仅举大略,究之皆为进化之论也。

挽近科学之最进步者莫如电光力化。秦汉之书颇有言之。关尹子曰:『石击石生光,雷电缘气而生,可以为之』。此非电学之论乎?墨子曰:『临鉴立影,二光夹一光。足被下光,故成影于上。首被上光,故成影于下。鉴近中则所鉴大,远光则所鉴小』,此非光学之理乎?又曰:『均发均县,轻重而发绝,不均也均,其绝也莫绝』。此非力学之原乎?又曰:『同重体,合类异,二体不合不类』。亢仓子曰:『蜕地谓之水,蜕水谓之气』。淮南子曰:『炼土生木,炼木生火,炼火生云,炼云生水反土』。至于烧汞成丹之法,点石成金之术,方士言之尤详。此非化学之用乎?

算学之精,莫如周髀。测地量天,具有程序。欧洲谈几何者称为东来旧法。而笔算相传,肇自宰予,历代相承,畴人杰出,以视西人,未可多让。

灵枢、素问为中国医学之祖,其理精微,可参造化。而李时珍本草纲目,尤为西洋学者所称许。若夫易筋之术,洗脑之方,祝由之科,伤寒之论,各有特长,非可轻弃。惜乎后人学之不专,传之不实,遂致冒昧从事,为世所讥。然以东西医学较之,尚未可断其轩轾也。

制造之术,古称方伎,开物成务,利济群生,惟不为奇巧之器。路史载黄帝与蚩尤战,蚩尤作雾。黄帝乃造指南针。周书谓成王时,越裳氏贡白雉,迷失道,周公作指南车送之归。是二千余年前或五千年已知磁石之用,后人乃仿其法以制罗盘而利航海,传之西洋,而五洲之远,因之而通,则磁石之功也。

土圭测影,铜漏传更,岂非时表之权舆乎?朝野愈载(唐张鷟撰)称则天如意中,海州进一匠,造十二辰车,回还正南,则午门开,马头人出,四方回转,不爽毫厘。元史谓顺帝所造宫漏,有玉女捧时刻筹,时至则浮水上,左右二金甲神,一悬钟,一悬钲;夜则神人按更而击。是则今之时钟,而奇巧尤胜西人矣。

三国志载诸葛亮伐魏,以木牛流马运粮。诸葛氏集详言其法。后人遂多仿制。异僧传载唐时有一僧骑木驴,能登山行远。以视今之自转车、自动车为何如也?

宋史载杨么在洞庭湖作火轮船,以轮激水,游行自在。而明郑和使西洋,所造之舟,制尤精巧。以视今日之火轮船又何如也?

袁子才新齐谐载乾隆时,江秀才慎修,以一竹筒,中用玻璃为盖,有钥开之;开则向筒说千言,言毕则闭,传千里内,人开筒侧耳,其音宛在,如面谈也。过千里,则音渐澌散不全。名曰寄语。以视今之留声器复何如也?

飞行之术,古已言之。庄子称列子御风而行,冷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此犹想象之辞。若公输子削木为鸢,飞天三日而下;则能以机器飞行矣。杜阳杂编(唐苏鹗撰)载飞龙卫士韩志和善雕木作鸾鹤鸦鹊之状,饮啄悲鸣,与真无异。以关棙置于腹内发之则凌云奋飞,可高百尺,至一二百步外方始却下。顾此为木禽尔。拾遗记谓秦始皇时,奇肱氏乘飞车而朝;此则飞机之制也。汉书王莽传称:『或言能飞,一日千里。莽试之。取大鸟翮为两翼,头与身皆着毛,通引环纽,飞数百步』。是飞行之术、飞行之器,古已有之,特失传尔(聊斋志异载明季白莲教徒张鸿渐为木凤,人乘其上,能飞空中。此为小说家言,未可尽信)。

火药为中国发明,其用已久。元世祖时,法兰西人从军,始习其法,传之欧洲。阅薇草堂笔记(清纪昀撰)载大将军年赓尧征青海,有人献火器,以机转之,能连发十三次。年以其伤人酷烈,不用。今之十三响铳,而二百年前已能制之,使其采用,训师讲武,已足称雄,何至为人鱼肉哉?

古者读书之士,书必自写。削竹为简,长尺二寸。其后改用缣素。然质贵费重,寒畯难求。及汉蔡伦造纸,书籍赖之,而读书者犹须自写(东坡读书记谓史记、汉书皆系自写。宋时尚然,则今笃学之士,亦以自写为功)。至唐,乃创印刷之术。宋代又为聚珍之版(即活版)。书籍流传,以是而广。西洋人士以印刷与火药、罗盘谓为东来三大文明,非虚语也。

以上所举,仅其大略。若就旧籍而详考之,恐非一朝一夕之所能尽。然此亦足以见中国之非无科学也。

夫中国科学何以日衰?西洋何以日盛?此则有大原因。其一:中国人性能创造,而不能继续,且不喜改良。譬如建一寺庙,费款数十万,轮奂之美,震耀一时。乃落成以后,置之不顾,日渐剥蚀,日渐损毁,终至倾颓破坏。俟有力者乃重建之。其二:中国学术以孔子为宗,而孔子以天下为本。山泽之儒,庠序之士,多谈性理,重文章,遂相率而趋于无用。以为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而程氏且以玩物丧志戒之。此其所以衰也。西洋则不然,一人创之,则众人效之,一人不成,则众人成之,互相研究,互相竞争,互相批评,互相尊重,以期达于至善至美之域。乃复政府保之,学会嘉之,群众信之,而科学之进步,遂足夸耀于世界。

唯我台湾当此新旧递嬗之时,东西文明汇合若一,我台人当大其眼孔,劳其心思,凭其毅力,求其学问,采彼之长,补我之短,以发皇固有之科学,或且凌过西人,则不佞之所期望也。至于精神、物质两方面,如车两轮,不可偏废,愿与座上诸君各起而振兴之。

○印版考

易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书契,是为文字之始。夫文字之能传布者,必有传布之具,而后能行久远。上古无纸,不能如今日之便利。故虞夏文字现巳不存,其存者唯在鼎彝。而传布之具,为皮为木,尚未能明。自后世发见者,则有殷墟之龟甲,汲冢之竹简,秦汉之间,乃用缣素,价昂费重,求取不易。及蔡伦造纸,而用始弘。然读书须自抄写,得之甚艰,宝之綦笃。

隋开皇中,雕撰遗经,是为锓版之始,而文字传布乃速。唐代因之。至宋大备。故宋版之书,今为希贵。然宋版非尽佳本也。叶梦得石林燕语谓天下印书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所谓福建者,则麻沙本也。麻沙,地名,属建阳县,产榕树,质松易刻,多错讹,故为下。夫锓版印书,以事传布,厥功伟矣。然每印一书,必雕一版,费大工夫,收藏笨重,不便移徙。南宋之人,复为聚珍之版,则活版也。其版有泥字、瓦字、锡字、铜字、木字。清代武英殿刻书,则用聚珍,故武英殿之版最佳。

顾宋人不独能创聚珍也,又能缩大为小。至正杂记载贾似道得碔砆石枕,欲刻兰亭序,而患其小。一镌工以灯影缩定武本刻之,宛如原本,缺损皆全。是知缩版之法,固已久矣。闽杂记谓闽省碑版而推侯官潘氏,能缩径三、四尺字为三、四分。尝缩颜平原多宝塔为袖珍本。又云:杭州运使河下冯氏,不独能缩大为小,且能拓小为大。以字就灯照,乃以白纸取影,双钩而后镌之。是知影刻之法,中国固已有矣。

海通以来,欧洲输入印书机器,用铅制字,则今之活版也。夫活版之术固非欧人发明,而由中国传授也。元初,欧人从军来此,遂取印版与火药、罗经而归,称为东来三大文明。夫无火药则不足以整军开矿,无罗经则不足以航海略地,而无印版则思想闭塞,学术停滞,不能人人读书。故欧洲今日之文明,其受福于此者不少。昧者不察,乃以印版之术为欧人所发明,是亦不揣其本也。

○自来水考

自来水(即水道)之设,始于罗马都城,约在公历纪元前三百十有二年。时城中人民繁庶,污物充积,井水玷败,疾病丛生,乃求他处之水,凿隧架桥,接以瓦管,流至城中。用者利之。其后各国仿行,众沾其惠。然抽水之法尚未善。至一千七百六十一年,英伦始用蒸气,瓦管亦改铁,而自来水始美备。顾余读东坡惠州全集,则中国宋时已有自来水,非传自西人也。

邓守安者,罗浮道土也。广州城濒海水苦咸。城北有蒲涧泉,味清洌,然去城远,人家不能得。守安尝语东坡:广州城人饮咸苦水。春夏疾疫时,所损多矣。蒲涧有滴水岩,水所从来高,可引入城,盖二十里以下尔。若于岩下作大石槽,比五管大竹,续处以麻缠沫涂之,随地高下,直入城中,又为大石槽以受之。乃以五管分引,散流城中,为小石槽,以便汲者。不过用大竹万余竿,及二十里间用葵茆盖,大约费数百千可成。时东坡贬宁远军节度副使,安置惠州,王敏仲镇抚广州。东坡以守安言告之。仲敏用其法引水入城,城人咸赖。是则中国之自来水也,唯较今日之水道精粗而已。

○留声器考

晚近科学昌明,人智竞进,制器象物,巧夺天工。而运用之广,收效之宏,厥有三事:曰留声器,曰无线电,曰活动影戏;是皆裨益人群,非若杀人科学之以争雄黩武为事也。

夫留声器之制,创于美爱尔逊,迄今未四十年。其始仅为征歌度曲之具,而今则家庭用之,学校用之,演坛用之,议会用之,以助社会之教育。其为物岂细故哉!夫声无形也,而能留之,又能传之,可谓功参造化矣。然留声器之制,非创自美人,而作于中国人也;且非创诸近代,而作于二百年前也。于何征之?征之袁简斋太史之新齐谐。简齐,乾隆时人,其书有「寄语」一则,寄语则留声也。

新齐谐之言曰:『婺源江江秀才,号慎修,名永,能制奇器。取猪尿胞置黄豆,以气吹满,而缚其口。豆浮正中,益信地如鸡子黄之说。家中耕田,悉用木牛。行城外,骑一木驴,不食不鸣,人以为妖。笑曰:此武侯成法,不过中用机关尔,非妖也。置一竹筒,中用玻璃为盖,有钥开之。开则向筒说千言,言毕即闭。传千里内,人开筒侧耳,其音宛在,如面谈也。过千里则音渐澌散不全矣』。慎修所制则留声器,惜不能传其法以示后人,而后人复不能阐心研求,以成奇器,遂使神秘之钥,乃为爱尔逊所握,能不可叹!然亦足见中国之非无奇才也。

按慎修先生清初大儒,卒于乾隆二十七年,年八十有二,著书十数种,而于音学、历学尤多发明。其传世者,有律吕阐微十一卷、古韵标准六卷、推步法解五卷、历学补论、中西合法拟草各一卷,皆足发皇学术。而制器效用,特其余事,是又瓦特、歌白尼合而为一者。使其寄语早传,则中国科学已足骄人,又何至反惊于人耶。

○艺旦考释

前以艺旦考释征求答案,阅今月余,未接惠稿。我台多鸿博之士,岂以此为游戏之文而不肯为欤?抑以为考释之题而踟蹰下笔欤?鄙人学殖疏陋,试就所知而言,以为台语之资料。

按说文:艺,穜也。诗楚茨:我艺黍稷,引申为才艺。所谓艺旦,谓其有弹唱之艺也。旦字虽见于元曲,顾此尚非语源。晋书乐志曰:但歌四曲。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唱,一人唱,三人和。是但歌不被管弦,凡能但歌者,即谓之但。淮南子说林训:使但吹竽。注:但,古不知吹,人以徒歌,故云。不知吹,此则旦之本义也。元人创造戏剧,弃人留旦,与生相偶,则所谓戏旦也。章太炎新方言:今传奇有云旦者,起自元曲,则所谓作伎最先唱者,本是但字,直称其人为但,犹云使但吹竽矣。古语流传,讫元犹在,相承至今。夫旦本歌伎之名,台湾以称妓女,而加之艺,风雅典赡,有非他处所能及者矣。

○鲁王迁澎辩

明季续闻载鲁王栖金门七年。讯后来诸人云,至己亥秋受永历手敕仍命监国。成功迁之澎湖岛,窘逼日甚。辛丑,成功因兵败后陡然悔悟,复迎归金门。连横曰:此诚莫须有事也。澎湖为台湾之附庸。天启二年,荷人据澎湖。四年,复据台湾,筑垒驻兵,以张海权。己亥为永历十三年,二岛尚为荷人所有。延平何能迁鲁王于其地?则迁之,而荷人岂肯受之?受之,又岂肯归之?此势之所必无也。方是时,延平大举北伐,长围南京,光复之军,云合雾起,又何暇迁鲁王于澎湖哉?则迁鲁王,而鲁王之旧臣如张尚书煌言、徐中丞孚远,俱在延平军中,宁无一言?此又理之所必无也。

夫以延平忠贞之节,眷怀故国,志切中兴。北伐之举,震惊宇内,清人惎之,故肆为蜚语,欲以灰志士之心。而鲁臣自舟山溃后,分散四方,久不与海上相往来;一闻其事,信以为真。此书为汪光复所撰,则鲁之旧臣而薙发降清者。但恐易世之后,据为史实,论者遂不能无疑于延平;而延平之大节固无可毁也。余知其谬,故特辩之于此。

○稻江图书馆议

不佞寄居稻江,于今五载。自晨及夕,所见所闻,无非车马之声,南贾之语,市肆纷纭,甚嚣尘上,未有以慰其精神者也。顾不佞,以索食之故,橐笔佣耕,不得不居于此。幸而退食之暇,闭户读书,稍资宁静。然购书匪易,岁靡千金,尚不足用,则不得不求之图书馆。夫图书馆设在城中,距离较远,又费时间。且当炎阳酷热之时,风雨晦明之际,往来不便。想亦稻江人士之所同感也。

夫稻江为台北枢要之地,商务殷盛,冠于全台,行旅出入,通于邻国,而环顾市中,乃无公园,无会堂,无俱乐部,无图书馆,则一阅报所(文化协会虽有港町读报所,而规模甚小)而亦无之,文化低微,甚于村鄙,岂非稻人士之耻乎?且稻江既无公园、会堂、俱乐部,则稻人士欲为消遣计,唯有相率而入于酒楼、歌馆,买笑寻欢,以浪费金钱,其害有不可言者。夫无公园、会堂、俱乐部之害已如斯,而无图书馆以涵养德性,增长智识,则其害更有不忍言者。此不佞之所以屡筹设立也。

曩者,大稻埕区裁废之时,尚存公款万余金。不佞曾以设立图书馆之议,商之林区长。其一,役场宏壮,地位适宜,可免新建。其二,余款充裕,拨为基本,可免捐题,且可为废区之纪念,而留区长之去思。计无有善于此者。而林区长不以为意,竟以役场借之市役所,公款充之同风会,而图书馆之设立,遂无有再议之者,可胜叹哉!

夫稻江为台北枢要之地,住民六、七万,纳税数十万,凡有义务,宁落人后。而环顾市中,竟无一文化之建设。吾不知稻人士其何以默默而息耶?比年以来,文化日进,各郡各街,莫不竞设图书馆。即至山陬海澨,亦有巡回文库。乃以堂皇冠冕之大稻埕,并一巡回文库而亦无之,岂非可怪?吾意稻人士而能速自设立,以应时势,其事固善;否则当请总督府图书馆择一适宜之地,而开分室,以慰稻人士之望,亦无不可行也。呜呼!民彝耗斁,思想混淆,熙往攘来,言不及义,自非鼓励读书,不足以救其弊,而图书馆则以涵养德性而增长智识者也,可缓哉?可缓哉?

○序跋○

台湾通史序

台湾诗乘序

大陆诗草序

宁南诗草自序一

宁南诗草自序二

台语考释序一

台语考释序二

台湾稗乘序

台湾诗荟发刊序

东宁三子诗录序

闽海纪要序

香祖诗集序

厚庵遗草序

鳌峰诗草序

栎社同人集序

悔之诗集序

钝庵诗草序

惜别吟诗集序

斯庵诗集跋

赐姓始末书后

稗海纪游书后

番社釆风图考跋

台湾游记书后

台湾随笔书后

书陈星舟先生一遗着

潜园琴余草跋

梁钝庵诗集书后

稻江井栏记书后

跋延平郡王书

题谢管樵墨竹卷子

人文荟萃序

○台湾通史序

台湾固无史也。荷人启之,郑氏作之,清代营之,开物成务,以立我丕基,至于今三百有余年矣。而旧志误谬,文采不彰,其所记载,仅隶有清一朝,荷人、郑氏之事阙而弗录,竟以岛夷、海寇视之。乌乎!此非旧史氏之罪欤?且府志重修于乾隆二十九年,台、凤、彰、淡诸志虽有续修,局促一隅,无关全局,而书又已旧。苟欲以二、三陈编而知台湾大势,是犹以管窥天,以蠡测海,其被囿也亦巨矣。

夫台湾固海上之荒岛尔,荜路蓝缕以启山林,至于今是赖。顾自海通以来,西力东渐,运会之趋,莫可阻遏。于是而有英人之役、有美船之役、有法军之役,外交兵祸,相逼而来,而旧志不及载也。草泽群雄,后先倔起,朱、林以下,辄启兵戎,喋血山河,藉言恢复,而旧志亦不备载也。续以建省之议,开山抚番,析疆增吏,正经界,筹军防,兴土宜,励教育,纲举目张,百事俱作,而台湾气象一新矣。夫史者,民族之精神,而人群之龟鉴也。代之盛衰,俗之文野,政之得失,物之盈虚,均于是乎在。故凡文化之国,未有不重其史者也。古人有言:『国可灭而史不可灭』。是以郢书、燕说犹存其名,晋乘、楚杌语多可采。然则台湾无史,岂非台人之痛欤?顾修史固难,修台之史更难,以今日而修之尤难。何也?断简残编,搜罗匪易,郭公夏五,疑信相参,则征文难;老成凋谢,莫可咨询,巷议街谭,事多不实,则考献难。重以改隶之际,兵马倥偬,档案俱失,私家收拾,半付祝融,则欲取金匮石室之书,以成风雨名山之业,而有所不可。然及今为之,尚非甚难。若再经十年、二十年而后修之,则真有难为者。是台湾三百年来之史,将无以昭示后人,又岂非今日我辈之罪乎?

横不敏,昭告神明,发誓述作,兢兢业业,莫敢自遑。遂以十稔之间,撰成台湾通史,为纪四、志二十四、传六十,凡八十有八篇,表图附焉。起自隋代,终于割让,纵横上下,巨细靡遗,而台湾文献于是乎在。

洪维我祖宗渡大海,入荒陬,以拓殖斯土,为子孙万年之业者,其功伟矣。追怀先德,眷顾前途,若涉深渊,弥自儆惕。乌乎念哉!凡我多士及我友朋,惟仁惟孝,义勇奉公,以发扬种性,此则不佞之帜也。婆娑之洋,美丽之岛,我先王先民之景命,实式凭之!

○台湾诗乘序

台湾通史既刊之后,乃集古今之诗,刺其有系台湾者编而次之,名曰「诗乘」。子舆有言,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是诗则史也,史则诗也。余撰此编,亦本斯意。

夫台湾固无史也,又无诗也。台为海上荒土,我先民入而拓之,以长育子姓,艰难缔造之功多,而歌舞优游之事少;我台湾之无诗者,时也,亦势也。明社既屋,汉族流离,瞻顾神州,黯然无色,而我延平郡王以一成一旅,志切中兴,我先民之奔走疏附者渐忠厉义,共麾天戈,同仇敌忾之心坚,而扢雅扬风之意薄;我台湾之无诗者,时也,亦势也。清人奄有,文学渐兴,士趣科名,家传制艺,二、三俊秀始以诗鸣,游宦寓公亦多吟咏,重以舆图易色,民气飘摇,侘傺不平,悲歌慷慨,发扬蹈厉,凌轹前人;台湾之诗今日之盛者,时也,亦势也。

然而余之所戚者则无史。无史之痛,余已言之。十稔以来,孜孜矻矻,以事通史,又以余暇而成诗乘。则余亦可稍自慰矣。然而经营惨淡之中,尚有璀璨陆离之望。是诗是史,可兴可群。读此编者,其亦有感于变风变雅之会也欤!

○大陆诗草序

连横久居东海。郁郁不乐,既病且殆,思欲远游大陆,以舒其抑塞愤懑之气。当是时,中华民国初建,悲歌慷慨之士云合雾起。而余亦戾止沪渎,与当世豪杰名士美人相晋接,抵掌谭天下事,纵笔为文,以讥当时得失,意气轩昂,不复有癃惫之态。既乃溯江、渡河,入燕都,出大境门,至于阴山之麓,载南而东渡黄海,历辽沈,观觉罗氏之故墟,而吊日俄之战迹,若有感于东亚兴亡之局焉。索居鸡林,徘徊塞上,自夏徂冬,复入京邑。将读书东观,以为名山绝业之计,而老母在堂,少妇在室,驰书促归,弃之而返。至家,朋辈问讯,辄索诗观。发箧视之,计得一百二十有八首,是皆征途逆旅之作,其言不驯,编而次之,名曰「大陆诗草」,所以纪此游之经历也。

嗟乎!余固不能诗,亦且不忍以时自囿。顾念此行,穷数万里路,为时几三载,所闻所见,征信征疑,有他人所不能言而言者,所不敢言而亦言者。孤芳自抱,独寐寤歌,亦以自写其志而已。杀青既竟,述其梗概,将以俟后之瞽史。

○宁南诗草自序一

甲寅冬,归自北京,居宁南,重之报务。越五年,移寓稻江,校印台湾通史。笔墨余间,颇事吟咏。因蕞十载之时,都为一卷,名曰宁南诗草,志故土也。

余尝见古今诗人,大都侘傺无聊,凄凉身世,一不得志,则悲愤填膺,穷愁抑郁,自残其身,至于短折。余甚哀之。顾余则不然。祸患之来,静以镇之;横逆之施,柔以报之。而眷怀家国,凭吊河山,虽多回肠荡气之辞,不作道困言贫之语。故十年中未尝有忧,未尝有病。岂天之独厚于余,盖余之能全于天也。孟子曰: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余非圣贤,勉励斯语,以为他日进德之资,且为此生作诗之旨。宁南之草,犹其始也。

○宁南诗草自序二

甲寅冬,余归自北京,仍居宁南。宁南者,郑氏东都之一隅也。自吾始祖卜居于是,迨余已七世矣。乙未之后,余家被毁,而余亦飘泊四方,不复有故里钓游之乐。今更远隔重洋,遁迹明圣,山色湖光,徘徊几席;而落日荒涛,时萦梦寐,登高南望,不知涕泪之何从矣!

客中无事,爰取箧中诗稿编之,起甲寅冬,讫丙寅之夏,凡二百数十首。名曰「宁南诗草」,志故土也。

嗟乎!宁南虽小,固我延平郡王缔造之区也。王气销沉,英风未泯,鲲身鹿耳间,其有唏发狂歌与余相和答者乎?则余之诗可以兴矣。

丙寅仲秋,台南连横序于西湖之玛瑙山庄。

○台语考释序一

连横曰:余台湾人也,能操台湾之语而不能书台湾语之字,且不能明台语之义,余深自愧!夫台湾之语,传自漳、泉,而漳、泉之语,传自中国,其源既远,其流又长,张皇幽渺,坠绪微茫,岂真南蛮鴃舌之音而不可以调宫商也哉?余以治事之暇,细为研求,乃知台湾之语,高尚优雅,有非庸俗之所能知;且有出于周、秦之际,又非今日儒者之所能明,余深自喜。

试举其例:「泔」也,「潘」也,名自礼记;台之妇孺能言之,而中国之士夫不能言。夫中国之雅言,奋称官话,乃不曰「泔」而曰「饭汤」,不曰「潘」而曰「浙米水」;若以台湾语较之,岂非章甫之与褐衣、白璧之与燕石也哉!又台语谓榖道曰「尻川」,言之甚鄙,而名甚古。「尻」字出于楚辞,「川」字载于山海经;此又岂俗儒之所能晓乎?至于累字之名,尤多典雅:「糊口」之于左传,「搰力」之于南华,「拗蛮」之于周礼,「停困」之于汉书,其载于六艺、九流,征之故书、雅记,指不胜屈。然则台语之源远流长,宁不足以自夸乎?

余既寻其头绪,欲为整理,而事有难者,何也?台湾之语既出自中国,而有为中国今日所无者,苟非研求文字学、音韵学、方言学,则不得以得其真。何以言之?台语谓家曰「兜」;兜,围也,引申为聚。谓予曰「护」;护,保也,引申为助。「訬」,訬扰也,而号狂人。「出」,出入也,而以论价。非明六书之转注、假借,则不能知其义。其难一也。台语谓鸭雄为「鸭形」。诗无羊篇,雄叶于陵反,与蒸、竞、崩同韵。又正月篇,雄与陵、惩同韵。复如查甫之呼「查晡」,大家之呼「大姑」,非明古韵之转变,则不能读其音。其难二也。台语谓无曰「毛」,出于河朔;谓戏曰「遥」,出于沅水;谓拏曰「扐」,出于关中。非明方言之传播,则不能指其字。其难三也。然而余台湾人也,虽知其难而未敢以为难。早夜以思,饮食以思,寤寐以思,偶有所得,辄记于楮;一月之间,举名五百,而余之心乃自慰矣。

嗟夫!余又何敢自慰也。余惧夫台湾之语日就消灭,民族精神因之萎靡,则余之责乃娄大矣。

○台语考释序二

余既整理台语,复惧其日就消灭,悠然以思,惕然以儆,怆然以言。乌乎!余闻之先哲矣,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败人之纲纪,必先去其史;绝人之材、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余又闻之旧史氏矣,三苗之猾夏,獯鬻之凭陵,五胡之俶扰,辽、金、西夏之割据,爱亲觉罗氏之盛衰,其祀忽亡,其言自绝;其不绝者仅存百一于故籍之中,以供后人之考索。乌乎!吾思之,吾重思之,吾能不惧其消灭哉!

今之学童,七岁受书,天真未漓,吚唔初诵,而乡校已禁其台语矣。今之青年,负笈东上,期求学问,十载勤劳而归来,已忘其台语矣。今之搢绅上士,乃至里胥小吏,遨游官府,附势趋权,趾高气扬,自命时彦,而交际之间,已不屑复语台语矣。颜推之氏有言:『今时子弟,但能操鲜卑语、弹琵琶以事贵人,无忧富贵』。噫!何其言之婉而戚也!

余以僇民,躬逢此阨,既见台语之日就消灭,不得不起而整理,一以保存,一谋发达,遂成台语考释,亦稍以尽厥职矣。曩者余惧文献之亡,撰述台湾通史,今复刻此书,虽不足以资贡献,苟从此而整理之、演绎之、发扬之,民族精神赖以不坠,则此书也,其犹玉山之一云、甲溪之一水也欤!

○台湾稗乘序

一番雨过,蕉又成阴。残暑未消,秋心已澹。素琴在御,尊酒不浮。左雍图书,抗情文史。每思古人,实多作者。尼父反鲁,笔削春秋。左邱失明,厥有国语。屈原被放,乃赋离骚。文信失权,世传吕览。凡夫诗人所咏,烈士所嗟,思妇所怀,征夫所寄,莫不感托遐深,芬芳悱恻,片言剩语,用诏后人,允矣君子,金玉是式矣。

横海隅之士也,投身五浊独抱孤芳。以砚为田,因书是获。自维著述,追抚前尘。爰摭旧闻,网罗遗佚。吮毫伸纸,积月成编。征信征疑,尽关台事。命名稗乘,窃附九流。夫虞初为志,足辅诗书;小说所陈,亦资观感。然而蒙叟削简,十九寓言;齐赘绝缨,二三隐语。鹪鹩偃鼠之喻,豚蹄盂酒之讥,触绪引伸,凭空结撰,纵横以来,其风靡矣。

台湾为南服之国。岛是田横,人呼苍葛。顾文运虽开,而书缺有间。是以稗海之游,东槎之录,瀛壖之咏,赤崁之谈,事类凿空,语多浮荡,君子耻焉。横既撰台湾通史,又以其余力著述此书。揽古之心,悠然远矣。诗曰;维桑与梓,必恭敬之,况若人者,亦狂亦侠,可泣可歌,每卒一篇,投笔起舞。荆妻瀹名,润我刚肠,稚子进烟,助余幽思。杀青既竟,以馈邦人。世有知心,定当展读。

丙辰七月既望,自序于剑花室。

○台湾诗荟发刊序

台湾诗学,于今为盛。文运之延,赖此一线。而眷顾前途,且欣且戚,何也?

台湾固海上荒土,我先民入而拓之,手耒耟,腰刀鎗,以与生番、猛兽相争逐,用能宏大其族。艰难缔造之功,亦良苦矣。我先民非不能以诗鸣也。夫开创则尚武,守成即右文。昔周之兴,陈师牧野,一戎衣而大定。及成康继祚,棫朴作人,制礼作乐,为后王范。雅颂之声,诗人美焉。台湾当郑氏之时,草昧初启,万众偕来。而我延平郡王以故国沦亡之痛,一成一旅,志切中兴,我先民之奔走疏附者,渐忠励义,共麾天戈,以挽虞渊之落日。我先民固不忍以诗鸣,且无暇以诗鸣也。三百年来,士坠其德,农捐其畴,沧桑劫火之余,始以吟咏之乐,消其抑塞磊落之气。一倡百和,南北竞起,吟社之设,数且七十。台湾诗学之盛,为开创以来所未有。此不佞之所以欣也。

然而今日之台湾,非复旧时景象也。西力东渐,大地沟通,运会之趋,莫可阻遏。重以科学昌明,奇才辈出,争雄竞智,迭相抗衡。当此风雨晦明之际,闻鸡而舞,着鞭而先,固大丈夫之志也。且彝伦攸斁,汉学式微,教育未咸,民听犹薄,傍徨歧路,昧其指归,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此又士大夫之耻也。夫以新旧递嬗之世,群策群力,犹虞未逮,莘莘学子,而仅以诗人自命,歌舞湖山,润色升平,此复不佞之所为戚也。

夫以台湾山川之奇秀,波涛之漰湃,飞潜动植之变化,固天然之诗境也。涵之、润之、收之、蓄之、张皇之、鼓吹之、发之胸中,驱之腕底,小之为扢雅扬风之篇,大之为道德经纶之具,内之为正心修身之学,外之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我诗人之本领,固足以卓立天地也。不佞,骚坛之一卒也,追怀先德,念我友朋,爰有诗荟之刊。不佞犹不敢以诗良囿,然而琴书之暇,耕稼之余,手此一编,互相勉励,台湾文运之衰颓,藉是而起,此则不佞之帜也。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尤愿与我同人共承斯语,日进无疆,发挥蹈厉,以扬台湾诗界之天声。

○东宁三子诗录序

台湾为海上荒服,我延平郡王入而拓之,以保存正朔。一时忠义之士,奉冠裳而渡鹿耳者,盖七百余人。而史文零落,硕德无闻,余甚憾之。曩撰台湾通史,极力搜罗,始得沈、卢、辜、王诸公之行事,载之列传,而文彩不彰。是岂心史之编,长埋眢井;西台之什,竟付荒波也哉?

自是以来,浏觉旧志,旁及遗书,乃得沈斯庵太仆之诗六十有九首。越数年,又得张苍水尚书之奇零草。又数年,复得徐闇公中丞之钓璜堂诗集。刺其在台及系郑氏军事者四、五十首,合而刻之,名曰东宁三子诗录。而余心乃稍慰矣。

夫三子皆忠义之士也。躬遭国恤,飘泊海隅,冒难持危,赍志以没。缅怀大节,超迈时伦。振民族之精神,扬芬芳于异代,又岂仅以诗传哉!然而三子之诗,固足以启台人之观感也。台为延平故土,复经诸君子之栖迟,礼乐衣冠,文章经济,张皇幽渺,可泣可歌。台人士之眷怀国光者,当以三子为指归,而后不坠其绪。诗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有以哉!有以哉!

○闽海纪要序

余居承天,延平郡王之东都也。缅怀忠义,冀鼓英风,凭吊山河,慨然陨泪。洎长读书,旁及志乘,而记载延平,辞多诬蔑,余甚恨之!弱冠以来,发誓述作,遂成台湾通史三十六卷,尊延平于本纪,称曰建国,所以存正朔于沧溟,振天声于大汉也。笔削之间,搜求故籍,其载延平者,则有黄宗羲氏之赐姓始末、郑亦邹氏之郑成功传、江日升氏之台湾外记,鹭门梦葊氏之海上见闻录,皆实录也。今乃复得闽海纪要,读之狂喜,以为汉族不湮,此书其必显矣。书为泉南夏元斌先生撰,而陈铁香太史所藏者。起隆武元年,讫永历三十七年,凡郑氏三世之事,编年系月,巨细靡遗,而尊宗延平,义如纲目,是正史也。且足补吾通史之缺。因缮副本,付之梓人。而延平之精忠大义,东都之缔造经管,谋臣猛将、耆旧名流之功勋,文采炳炳琅琅,并传天壤,岂非一大快事哉!

○香祖诗集序

澎湖处绝海之中,三十六岛风涛喷薄,奇木不生,礁石怒立,舟触辄破。故其山童,其土瘠,其产啬,其民劳,其俗朴,耕原猎海,以养以生,尚恐不给,又何暇从事文学哉?然自施肩吾卜居以来,中土文明随之以入,鬼市醎水见于题咏,犹是荒昧之乡也。元明置吏,忽弛忽张,政令不行,教化未启。其巢处而出入者,非桀骜之游民,则跳梁之海寇,固犹是瓯脱之地也。延平肇造,纬武经文。降及有清,涵濡摩厉,鄙僿之风渐开,弦诵之声以出。士之读时书而掇科第者,代有其人,而蔡香祖先生遂以是起,可谓一乡之秀矣。

先生讳廷兰,双头乡人。少好学,深自刻励。年十三,举博士弟子员。后成进士,出为陕江令。澎之科第自兹始。

初,先生秋试遭风,至越南,越人礼之,着越南纪略、炎荒纪程二书,至今尚有存者,而诗则未睹。丁已春,余以报中辑台湾诗乘,欲葆一代文献,旁搜远引,遍索名山。其邑人陈子瑾堂竟录先生之诗邮示,长短凡百十有五篇。余阅之喜,为选一、二。虽其诗不足以入古贤之室,而亦一时之作也。

夫澎湖为海中绝塞,楼船墩火,蛟啸鳌鸣,其民习于战斗,而先生独以文显,为乡人士所景仰,天之降才,固不以地而限,特患人之不自奋尔。虽然,澎湖为台之附庸,瞬息可至,而余尚未往。渔村蟹舍中,岂无二、三奇士足与话桑田者?则余将索之矣。一叶扁舟,横渡黑水,吊渔岛之沈城,访隋家之古垒,天风鼓浪,扣舷而歌,以与潜龙相和答也。

○厚庵遗草序

诗有可传,有不传。传之在我,而不传在人。而厚庵乃不能自传其诗,亦可悲矣!

厚庵殁二年,其尊大人属林子为辑其诗,将以示诸世。乌乎!厚庵之诗不得传于子,而反传于父,则厚庵之不阅,尤可哀矣!然是区区者,得林子而表章之,以垂诸不朽,厚庵有知,亦当起舞于地下也。

厚庵,醇谨人,性孝友,一致其力于实用之学,故为诗绝少,诗亦不甚求工。然而沧桑乱离之感,骚坛酬唱之什,即事言情,兴观群怨,是区区者又可以稍窥厚庵之梗概矣。

丁未冬,余游大墩,见厚庵于逆旅,握手若平生。既余南归,而厚庵亦隐,未尝以书信通往来。而林子顾盛称其行谊文章,可以振末俗之流弊。乌乎!世风浇薄,大雅沦亡,后生小子以道义无足轻重,竞逐于繁华淫靡之场,辄以其诗自鸣得意,是固厚庵之所耻也。父子慈孝之性,朋友死生之谊,人伦之大,王化之原,固不藉诗以传;而编次厚庵之诗,则并父子之性、朋友之谊而扬丽于简端,是又余之乐为序也。

厚庵,台中人,姓吕氏。林氏字痴仙,厚庵之笃友也。

○鳌峰诗草序

大肚之山,自南而北,蜿蜓二十里,至于鳌峰之麓,土番处之,射飞逐肉,以武相角,阅今二百年前,而始为我族攘焉。我族既居其地,辟田庐,成都聚,以长育子姓。

犷悍之气渐革,礼让之俗以兴,士之读诗书而掇科第者踵相接,而陈茂才基六尤其出也。基六素工诗,不作矜躁语。间为医,如其诗,亦不为攻剽之术。岂非有德之士也欤?

始余居大墩,基六素至台中,复同隶栎社,声相应、气相投也。及余客稻江,基六适然戾止,相见甚欢,出所为鳌峰诗草相示,且请序。余受而读之。已而叹曰:鳌峰固榛莽之地,历年多而有我族,我族之中而有能诗如基六者,又岂非山川之秀也欤?然而我族不文久矣。汉学式微,纲纪坠地。趋时之士,竞逐浮华。其有稍习唐宋人语者,便翘然以诗自豪。种性昏庸,吾心滋戚。基六其能以诗医之也否?投之以敦厚之药,导之以平和之剂,饮之以华实之汤,养之以浩然之气。诗教之,庶几有艾。而不然者,鳌峰之麓有石器焉,是维原人之迹,吾恐台湾之诗,亦将委诸榛莽之墟,而使后人反笑我辈不武也!

○栎社同人集序

栎社既设之二十载,树碑菜园,又集同人之诗而刊之,将以示诸后。嗟乎!栎为无用之材也,诗亦无用,而眷眷于此者何也?文运之盛衰,人物之消长,朋簪之聚散,道义之隆污,均于是在。何可以其无用也而弃之?

先是戊戌之岁,林子痴仙始倡是社,和者十数人。越七载,余居大墩,邀入社。余固无用之材也,又无用诗,幸而得从诸君子后以扶持风雅,则余何敢以不材也而自弃?

海桑以后,士之不得志于时者,竞逃于诗,以为其侘傺无聊之感,一倡百和,南北并起,其奔走而疏附者,社以十数。而我栎社屹立其间,左萦右拂,蜚声骚坛。文运之存,赖此一线。人物之蔚,炳于一时。诗虽无用,而亦有用之日。莘莘学子,又何可以其不材也而共弃?

然而林子往矣,林子非弃材也,而以此自帜。追怀道义眷念朋簪,余虽无用,期与我同人共承斯志,请以此集为息壤。

○悔之诗集序

悔之既没之八年,余乃辑其遗诗,刻而传之。嗟乎!悔之岑奇人,乃仅以诗传乎哉?虽然,人类多矣,芸芸以生,昧昧以死者,胡可胜数?即幸而富贵功名,煊赫一世,曾几何时而骨化形销,与草木同腐者,又何足道?曾不若悔之之犹能以诗传也。

始丁未间,余居大墩,始识悔之。悔之,栎社之杰也,主持坛坫,鼓吹风骚;顾独爱余文,余以兄事之。春朝瀹茗,夜雨篝灯,言笑唱酬,为欢无极。悔之嗜酒,饮辄醉,醉则纵论当世事,或朗诵屈子离骚,以泄其抑郁不平之气。故其诗亦幽峭苍凉,芬芳悱恻,为世所重。越四年,余游禹域,行万里,三载乃归。归而伏处宁南,遂不获与悔之相见。林无闷之丧,俱会詹园,悔之虽握手道故,悲欢交集,而形神蕉萃,鬓发已苍,若重有隐忧者。余窃伤之,而不虞以此而损其生也!

悔之之逝,余不能抚其棺。及葬,复不能临其穴。寸心耿耿,负疚良多!而今乃辑其诗而传之,则余悲或可稍杀。然而余之念悔之,又胡能已?

○钝庵诗草序

丁未辛亥之际,余居大墩,与林南强游,辄闻三水梁钝庵先生之行事,慨然而往,欲求其诗而未得也。钝庵负才器,不得志于乡里,渡海而来,为栋军掌记室。刘壮肃见其文,奇之,檄办东势角抚垦,颇欲置产于是。割台之役,率其佃兵与吴汤兴、徐骧辈转战新竹、苗栗间,事败而去。曾赋台湾诸将四十首以示南强,南强藏之久而遗失。及余寓稻江,获叶友石。友石谓钝庵北游时,携有诗稿三卷,方欲录副,忽接电报,仓皇归去,遂客死香港,诗稿尽没。因诵其破画残稿二首,则乱后再来之作也。嗟乎!钝庵以岭峤之英豪,为东宁之羁旅,怀文抱义,众多景行,而诗独不传,惜哉!余竭力搜求,计得六十有八首,次为一卷,以付梓人;而钝庵之诗乃稍存矣。夫钝庵岂仅以诗存哉?向使不遭非常之变,招徕番黎,垦田树艺,当必有所建立,何至穷愁以死?然士君子之处世,在百年而不在一日;钝庵虽逝,固有不朽者在。因刻其诗,以讯吾党。

○惜别吟诗集序

台南连横归自三山,留滞鹭门,访林景商观察于怡园,纵谈人权新说,尤以实行男女平等为义。酒酣气壮,景商出诗稿一卷,云为榕东女士苏宝玉所著,其身世详于乃兄干宝序中。连横读竟而叹曰:中国女权不振,一至于此欤!三纲谬说,锢蔽人心;道德革命,何时出现?夫政治之原,造端夫妇;族制之化,肇立家人。婚姻之礼正,然后家齐、国治而天下平也。晚近士夫,倡言保种,推原于女学不昌,是诚然矣!是诚然矣!虽然,如宝玉者,岂非深于女学者欤?而天特厄其遇者何耶?宝玉生于寒门,明诗习礼,因父醉语,误适非天,时年犹未笄也。向使女权昌炽,人各自由,则早晚专制之异线矣。何至含苦难言,寄托于吟咏间,自为其抑郁牢骚之气?习俗移人,贤者不免,余不为宝玉责,而特罪夫创「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者之流毒至此也。同此体魄,同此灵魂,男女岂殊种哉?而扶阳抑阴者,谓女子从人者也,奴隶待,牛马畜,生死荣辱,仰息他人,莫敢一破其网牢。若曰此女诫也!此妇道也!猬猬此豸,误守讆言,彼苍苍岂任其咎哉?近者中原志女,大兴妇风,设女学、开女会、演女报者接踵而起,宝玉丁此时势,埋没于荒陬僻坏,不获与吴撷芬、张竹君、薛素琴辈把臂其间,宝玉诚不幸矣!犹幸其能以诗传也。呜呼!中原板荡,国权废失,欲求国国之平等,先求君民之平等;欲求君民之平等,先求男女之平等。洒笔书此,以告景商,并以质天下之有心人也。壬寅冬十月望日,台南连横天纵甫,书于鼓浪洞天之下。

右文载鹭江报第六十一册。鹭江报为旬刊,西人J○Sadler发行,光绪二十八年壬寅(一九○二)创刊,始设于厦门,后移鼓浪屿。民国四十五年,余在台北旧书摊上购得一册,乃专将鹭江报各期之「诗界搜罗集」,自四十七册至六十五册,装成一帙者(缺五十七册)。封面为第五十一册,并记出版之时日为光绪二十九年十月十一日,即公历一九○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按是年阴历十月十一日合阳历实为十一月二十九日,知阴、阳历必有一误。以每十日出版一次计之,则发表本文之第六十一册,当在光绪三十年阴历正月中旬,阳历三月初。其时阴历年尾及新年,全国各报例皆休假,故鹭江报第六十一册出版之确实日期,但凭如此推算,无法断定也。方豪谨识。

○斯庵诗集跋

右斯庵时集一卷,鄞县沈光文着。

斯庵以明室遗臣,为东都逸老,零丁海上,著作等身。自荷兰以至郑氏盛衰,皆目击其事。台湾文献推为初祖。着有诗文集、台湾赋、流寓考、文开杂记。闻全谢山先生曾采入甬上耆英集,求之未得。唯续选甬上耆旧诗集有诗六首。合余所搜者计六十有九首,编于台湾诗存。

谢山既为斯庵作传,后论之曰:呜呼!公自以为不幸,不得早死,复见沧海之为桑田;而余则以为不幸中之有幸者,咸淳人物,盖天将留之以启穷徼之文明,故为强藩悍帅所不能害。且使公如蔡子英之在漠北,终依依故国,其死良足瞑目,然以子英之才,岂无述作,委弃于毡毳,亦未尝不深后人之叹息。公之岿然不死,得以其集重见于世,为台人破荒,其足稍慰虞渊之恨矣。公之后人遂居诸罗,今繁衍成族。会鄞人有游台者,余令访公集,竟得之以归,凡十卷。

呜呼!谢山之论斯庵当矣!谢山虽为清人,而眷怀胜国,景仰遗贤。忠义之士,其所著作,悉为收存而表彰之,以发扬潜德,亦天下之有心人也。

当时鄞人之居海上者,尚有张尚书煌言,陈光禄京第,均有集。雅棠跋。

○赐姓始末书后

右赐姓始末一卷,余姚黄宗羲撰。余读竟,因书其后曰:梨洲之论,盖为鲁王世子而发也。舟山溃后,鲁王入闽,延平待以尊礼,极致诚恪。其后薨于浯州。永历十八年,王世子惟俨始偕嗣王经入台,则延平巳薨二载矣。延平建国东海,养锐待时,非敢为怀安之计。昊天不吊,翌岁而徂,光复之师,赍志以没。当是时,永历远狩,存亡未知,遥奉正朔,便宜行事,何可再立一君,以戴二日,此则延平之忠也。宗室诸王,流离海上,莫不待以旧礼,未闻有菲薄之言。使天右黄冑,归抚神州,必奉故君之子,涣发大号,昭告祖宗,以尽臣节,又何致梨洲之疑哉?梨洲之论,盖亦一隅之见耳。

○稗海纪游书后

右稗海纪游一卷,仁和郁永河着。永河字沧浪,快男子也。康熙三十六年春,自省来台,躬历南北,采磺北投,事毕而去。观其百折不挠之精神,诚足使人起敬。书中所载山川险阻、瘴毒披猖,以今视之,何啻霄壤。夫北投者,今日之所谓乐土也,歌舞楼台,天开不夜,山温水嫩,地号长春;而在当时几于不可一朝居,此则人治之功,而沧浪之开其始也。沧浪所著尚有番境补遗、海上纪略,惜版久失传,知者较少。至书中所论抚育土番一事,我辈今日读之,其感想又何如?

○番社釆风图考跋

右番社釆风图考一卷,满洲六十七撰。六十七字居鲁,乾隆九年,以户部给事中任巡台御史。余已釆其诗入台湾诗乘。此书所言番俗,饶有太古之风。因念今人号称文明,而物质相炫,才智相争,诈伪相欺,强弱相噬,抢攘昏垫,日夜不休,反不若睢盱浑噩之徒,犹有纯朴之初也。读竟为之太息!

○台湾游记书后

右释华佑台湾游记一卷,久求未得。日者林君孔昭自新竹来,携以相示。有台湾内山总序一篇、杂记一则、图十三幅,各有说语,似繇辞;是为青乌家言。顾以总序观之,尚有前山一篇。图中地名皆译番语,至今尚有袭用。而内山一图,南自琅■〈王乔〉,北至鸡笼,山川脉络,记载尤详。凡可建邑屯田之地、陆防水战之区,莫不指示其要,是又经世家言。记中谓里刘有唐碑,上书「开元」二字,分明可辨。又谓巴老臣人多识字,有读孝经、论语。是诚奇异。若果有此,则台湾开辟,远在唐代。证以隋代之经略流求,益足考信。隋书流求传载大业二年,遣虎贲中郎将陈棱、朝靖大夫张镇州率兵自义安浮海至高华屿,又东行二日至■〈句黾〉鼊屿,又一日便至流求。其王居波罗檀洞,棱击破之。夫高华屿为今之花屿,■〈句黾〉鼊屿为奎壁屿,皆在澎湖,而波罗檀为葫芦墩。顾此为台湾西部之事,而东部则草昧未启,文献莫征。今记中乃有唐碑,是唐人已至台东而传其胤,故能识字读书;但作菩萨诵,则以僻陋在夷,与外不通,文化渐退,遂复其朔。此固环境之变迁,有不期然而然者。

吾友福清黄君乃裳,久居婆罗州,曾入沙罗越内地,谓拉耶种人性纯良,识字读书,能诵唐诗,云其远祖遭唐末之乱,飘流至此。黄君以光绪之季,率其乡里子弟,开垦沙罗越,其后相见厦门,为余言之。若征此说,则唐人来居台东,似非虚诞。且唐人曾居澎湖矣。全唐诗有施肩吾题澎湖屿一首。肩吾,汾水人,元和中举进士,隐居不仕。或言其远处澎湖,子孙蕃衍。夫台澎仅隔一水,朝发夕至。唐人既居澎湖,安知其不入处台东?惜华佑不载其详,仅举「开元」二字。又云:诸山名胜,皆科斗碑文,莫可辨识。科斗为大篆以前之书,岂三代之时华人已至台,而列子乃有岱舆员峤之称乎?

余曾考其地望。里刘今作理刘,在木瓜溪北,其外则花莲港。华佑图中亦有此港,不载其名,但言可泊舟,惟惧潜济,故防备特严,阻其险要,若敌人登山发炮,则难为御矣。巴老臣未详何地,以图观之,在交里宛北,中隔一溪。交里宛今作加礼宛,番社也,则巴老臣当为今之鹊仔埔,而冬仔烂为新城三栈之地矣。

华佑为普陀僧。其来游也,或言郑芝龙据台时。然图中有红毛大山。台人谓荷兰为红毛。以名考之,当在荷人入台后。是时荷人政令仅及赤嵌,而华佑二人遍历全台,东西南北,靡所不至,凌饥渴,冒瘴疠,出入野蛮之间,不逢不若,自非毅力,曷克至此。

华佑既去,居于安溪李光地家,未久圆寂。光地好堪舆,爱其书秘以为宝。数传之后,其裔孙某携至鹿港。某死,遂散失。闻关帝厅萧氏存六十余叶,北斗街人某亦有三十余叶。他日苟得其书而再考之,以明台湾之古史,亦快事也。

○台湾随笔书后

右台湾随笔一卷,华亭徐怀祖撰。怀祖为明左佥都御史闇公中丞之侄孙,事迹未详,当为游幕之士。乙亥为康熙三十四年,而郑氏灭后之十三年也。游客著书,以此为古。书中谓番民种类甚繁,或云秦始皇时方士将童男女五百入海,盖止于兹山,而育种至今;其说甚奇。余尝以台湾二字疑则列子之所谓岱舆员峤,而方壶即澎湖,其音实同;证以方士所言,尤足征信。台湾屹立大海中,大海则渤海地。山川美秀,气候温和,长春之花,不黄之草;非所谓仙境也欤?玉山为诸峰之冠,高至一万三千六百余尺,长年积雪,其状若玉;非所谓望之如云也欤?海舟至止,猝遭风飓,回帆而走,瞬息千里;非所谓风辄引去也欤?台湾产金,世人传羡,邃古荒昧,至者绝少,遂疑黄金银为宫阙,而为仙人所居,十洲三岛,同此诡异,固无足怪。至列子所谓大壑归虚,似则澎湖之海。澎湖与台密迩,巨浸隔之,黑流所经,风涛喷薄,实维无底之谷,故名落际。又有万水朝东之险,而疑为海上仙山也。台湾虽为一岛,曩时航海者多误为二。明万历初,荷兰人连少挺舟过台湾,尝绘一图,亦分为二(此图余已模印于台湾通史)。盖自海上观之,中央诸山为云封蔽,而大甲以南,浊水以北,犹为泽国。况列子著书在二千年前,所引夏革之语更远在三千年上(列子为周考烈王时人,而夏革为商汤时人),故谓之岱舆,谓之员峤也。鄙见如此,质之高明,当有以诏我矣。

○书陈星舟先生一遗着

人当积钱乎?钱娄多而子孙娄骄纵。人当积书乎?书娄富而子孙娄愚鲁。吾尝见衣冠之族,数传凌夷,其后人贫不能自立,日抱先人之零缣断素,入市易米,至不得一饱;甚者且举先人著作而尽焚之。故鬼有知,能无痛哭?

吾邑陈星舟先生震曜,醇谨士也。嘉庆十五年,以优行贡太学,后任陕西宁羗州知州。三十年,罢官归,宦囊萧瑟,唯携汉唐碑帖十数笥。平生著作,有小沧桑外史四卷、风鹤余录二卷、海内义门集八卷、归田问俗记四卷、东海壶杓集四卷、诗一卷,皆未刻。光绪纪元,开山议起,沈文肃奏建恒春县,则先生旧议也。文肃因访其书,请祀乡贤。越二十有五载,余撰台湾通史,曾就其家借读,为录二篇。又二十有五载,余拟刻台湾丛书,再借,则已火矣。幸余所录者,一议减戍兵添募乡勇书,一议添募屯兵书,皆在先生传中。不然,星舟一生心血,将付之烟消灰灭,宁不恫哉!

余尝谓积钱者贪,积书者痴,皆败德也,故不如积德。庄生有言:『我身非我有,是天地之委形也;性命非我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我有,是天地之委蜕也」。夫我身、性命、子孙且非我有,而何有于钱?复何有于书?

○潜园琴余草跋

右潜园琴余草七卷,淡水林占梅着。

鹤山以华膴之身,享林泉之乐,文酒之盛,冠于北台。洎后陵替,诗稿未刊。余从李君适园借得,有南通徐树人中丞序,是鹤山所手订者。余读其诗,五律最佳,七律次之,而古体微弱。为选一百十有五首,约及全集十分之二。至南征八首,诗虽平常,事关重大,则以戴潮春之役,全台俶扰,鹤山倾家纾难,力保北台,复率练勇助克彰化。惜乎早逝,未得成名。然鹤山事功炳炳在人耳目,苟仅以诗而论之,抑小矣。雅棠跋。

○梁钝庵诗集书后

余既辑梁钝庵之诗,因忆曩在大墩闻林无闷之言。无闷谓钝庵岑奇人也,尝自念曰:『人生世上,但得一间草茅屋,一个大脚婢,一瓮老红酒,于愿足矣』。无闷曰:『请下不字』。钝庵谓何?曰:『一间草茅屋不破,一个大脚婢不丑,一瓮老红酒不竭』。钝庵大笑。今无闷已逝,而钝庵之诗将付剞劂,追思其言,诚非易易。

○稻江井栏记书后

稻江旧天后宫有井,不知凿自何时。光绪间,安溪林氅云先生居此,为作石栏,且假蓝鹿洲之名而记之曰:『大稻通津,天妃庙后,郑延平驻师,拔剑砍地得泉,因名淡水。康熙六十年四月乙酉,漳浦蓝鹿洲镌记』。又篆书「小剑潭」三字,旁为施世骠。而氅云亦题曰:『汲井可受福』。曩年扩大市衢,庙毁井堙,已无其迹,而石栏尚存发记茶行。余以氅云之作伪,惧误后人,不得不纠其谬。

夫淡水固土番社名,明人著书,已有其地,何乔远闽书亦言之;则非出自延平,且非出于拔剑得泉。其谬一也。延平入台,肇造承天,未曾一至北鄙。嗣王经虽讨蓬山,观兵大甲,亦仅小驻铁砧,未曾一至淡水。其谬二也。朱一贵之役,鹿洲曾参戎幕,从军入台。然一贵以五月朔日攻府治,而清军以六月十六日始克安平,则四月之间,鹿洲尚在漳浦,何以得至淡水?其谬三也。鹿洲果至淡水,当在平定一贵之后。东征集中虽有纪竹堑埔之文,竹堑今新竹,距淡水尚百数十里,狉榛荒僻,渺无居人,何有镌记之事?且康熙六十年四月,日无乙酉。其谬四也。施世骠为水师提督,率兵平台,未几卒于军中,则世骠必未至淡水,又安有「小剑潭」之名?其谬五也。大稻埕原名大佳腊,番语也,华言曝榖场,址在今之六馆仔街;建府之时,因辟市肆,乃译今名。则二百年前,安有大稻二字?其谬六也。淡水厅志修于同治七年,不载此庙,亦不载此井,则知其为建府后所筑。而乃杜撰为二百年前,自欺欺人。其谬七也。曩游厦门,见氅云先生于鼓浪屿之怡园,园有鹿泉,氅云刻记,亦言为延平拔剑砍地之迹,与此同出一辙,固疑氅云之附会。然延平驻军鼓浪,折戟沉沙,尚堪凭吊,则鹿泉事犹近实。非如此井之出于凿空也。

夫文人好事,自古已然。胜地名山,半由润色。故作史者当求其实而纠其谬。不然,以此井栏而传之数百年后,则修志者将据以成书,而不知其为氅云所欺也。

○跋延平郡王书

延平郡王之书,世不多睹。比年以来,赝品日出,至有书大木为大目,而朱印炳然者。作伪之拙,识者■〈咶,虫代古〉之。此幅为晋江大家黄氏所藏,长三尺有□寸,宽一尺□寸,草书周子太极图说,凡五行,五十有四字。虽不足与岳忠武王之前后出师表较其大小,而英灵之气,涌于毫端,则鄂王以后一人而已。

曩者开元寺僧传芳游历至泉,闻而求之。黄氏以寺为郑氏故址,内祀延平,出以相赠。传芳携归,珍重保之。王之翰墨始镇东都。而东都之山川仍为作伪者所污乎,则我辈尤当珍重保之!

○题谢管樵墨竹卷子

诏安谢管樵先生颖苏,号懒云山人,又号书画禅。少负奇才,喜谈兵,精技击,顾不得志于乡里。东渡台湾,历游南北。嗣参彰化林刚愍公戎幕殉死漳州,谈者以为有烈士之风。余撰台湾通史,附其行事于刚愍传中。管樵善书画,工水墨兰竹,间作山水、花卉,亦有潇洒不群之概。怀才未试,抱义以终,故其名不闻于大江之浒,然闽南士夫无不知有管樵者,亦可以不朽矣。

此卷为乡友张子振梁家藏,尤堪珍宝。戊午为咸丰八年,距今七十有三载。榕坛则海东书院之讲堂。管樵南游,久寓其地。兵燹之后,废为坵墟。不知参天老榕,尚作中宵风雨之声否?展卷怃然!庚午新春三日,题于淡北之大遯山房。

○人文荟萃序

余以弱冠,出乏报务,所往来者,多属一时之士,迨今二十余年矣。而余亦以劳而自退矣。寄砚稻江,闭门习静,几若与世无闻。而平昔所往来者,或且以余疏懒,不复互通尺素,而余岂能漠然而忘之哉。曰者,台北远藤写真馆主以人文荟萃相示,余披而阅之,大都当世之士,聆其言,接其人,或闻其姓名,而不得晤者,而今皆获见之。庄生有言:逃空谷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嗟乎!余以隐遯,著书自娱。今得此帖,较之足音,其喜为何如耶?风晨月夕,酒后茶余,净几明窗,欢然相对,能不使余起莺鸣求友之心,而生风雨故人之感也夫!

雅堂文集卷二

传状

墓志

杂记

哀祭

书启

○传状○

谢颂臣先生传

沈少鹤传

陈鞠谱传

林痴仙传

郭寿青传

郑慧修女士传

书何水昌

书陈三姐

书吕阿枣

书黄寺僧

书韩藩外

翁阿二

○谢颂臣先生传

先生讳道隆,字颂臣,台中捒东上堡人。少习括帖业,入邑庠。顾不屑为章句儒,驰马试剑,内健而外柔,有古烈士风。乙未之役,台人自主建国,奉巡抚唐景崧为大总统,台中邱逢甲为谋主。逢甲与先生为世中表,素以道义相切磨,既任义勇军统领,先生慨然起纠乡里之士助之。居无何,景崧遁,逢甲亦奔。先生知事不可为,解兵归,以医术治人,困者且济以药。大甲溪为台湾巨川,源远而流急,漰湃以入于海。其右岸有山曰睦督科,俯瞰东势角西北,而西山独高。先生买之,种桃李数千株,筑坟于腹,葬其祖母,左右并营两圹,豫为夫妻窀穸。尝自念曰:『吾为战死大甲溪,以马革裹尸归尔,而竟不获志,命也』!圹成,邀文人置酒高会,自为歌诗以张之,而台人士之能歌诗,凡会与不会者,亦同而张之。邑子林痴仙辑而成集,计得百七十有六章。先生读而乐曰:『吾获此以殉,胜于玉鱼金碗矣』!越七年,乙卯夏六月日卒。子数人。次子秋管亦以医闻。

连横曰:丁未夏,余旅台中,始获交先生。聆其言论,眉棱间隐有侠气,岂非古之隐君子也欤?生圹之集既刊,逢甲在广州,为文序曰:唯君达人,知有不变者存,变也以常视之;知有不死者存,死也以生视之。乌乎!先生之平生尽之矣,余复何言。

○沈少鹤传

余年过弱冠,交游遍南北,而与沈少鹤最笃。衣食也相解推,疾病也相扶持,道义也相切磋,患难也相匡济。余与少鹤若兄弟矣。顾少鹤方少壮,抱大有为之才,而竟赉志以没,上负老亲,下遗妻子,余能不悲哉!方少鹤病时,余日夜侍左右,医药看护,祷其不死;越数日而少鹤竟死,余又安已于情耶!

少鹤姓沈氏,讳伯龄,余妻之弟也。籍安溪。父德墨公来台经商,娶王太孺人,生少鹤及二弟,遂家于郡治。少鹤性颖悟,丰仪整秀,戚党皆爱之。初德墨公以商致富,获资十数万金。及改隶后,脑利归官,而经商又多挫。少鹤慨然谓余曰:『家君年老,诸弟又幼,余欲稍振旧业,君其有所辅助』?当是时,少鹤方与南人士合设台湾实业会社,投大资,将有所奋发,乃不数月而死,若豫知其事而以言相托也。卒哭之夕,余呼少鹤而告曰:乌乎!君其可以无怼矣。父母也余事之,弟也余教之,寡妻孤子也余嫂之侄之,有如此盟,明神鉴之!嗟乎!余及今日,其可以对少鹤也哉?

少鹤生于光绪二年,卒于明治三十有三年,年二十有五。葬宁南门外。配吴氏,生二子:长清龙,四岁;次清根,才弥月尔。

连子曰:古人有言: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少鹤既死,而余所为少鹤身后事者颇多。少鹤没四年,而其幼弟殇,次弟授室,余为之悲而喜也。又一年,德墨公逝。又五年,王太孺人亦逝。余为之治丧营葬,处家事。顾此十年间,无时不以少鹤为念。今遗孤稍长,皆肄业于学校,必有振兴之一日,亦可以慰我少鹤于地下也夫。

○陈鞠谱传

畴昔之夜,余访鞠谱于哄堂,与谈天下事。鞠谱辄笑曰:『书生但能言尔』。南溟在坐,猝答曰:『乃公以马上得天下,能以马上治耶』?鞠谱大笑,余亦笑。其后余赴厦门治报事,越年归,闻鞠谱以狂病死。急晤南溟,询其状。南溟曰:『鞠谱狂病时大呼杀鬼,且持刀起击。噫!众鬼猖獗之世,鞠谱儒,不能杀,顾安能杀之地下耶?虽然,大丈夫亦为鬼雄尔,何可恹恹不死』?余曰:『君与鞠谱善,何不传其人于世』?曰:『我为文迟钝,每自慊。且鞠谱之为人也,飞扬跋扈,出乎目论之外,非藉子雄健之笔以写之,胡能似?余请以口授,而子记之,可乎』?

鞠谱姓陈氏,讳凤昌,字卜五,台南人也。性豪迈。及壮,始获一衿。邻人王翁爱其才,妻以女。鞠谱益肆志读书,勉为古诗文。乙未之役,台人自主,奉刘永福守台南。鞠谱与同辈集议于府学,大言曰:『国家养士三百年,亦为缓急用尔,今竟无一人,我辈宁不愧死』?乃走叩军门,上战守十二策,请募健儿赴前敌。不听。退而告人曰:『刘帅亦碌碌者』!居有顷,闻彰化破,吴彭年战死,甚壮之,洒酒为文以祭。越数年,又为负骨归粤,以百金恤其家。乌乎!亦义侠哉!鞠谱既知事不可为,携眷渡厦门,闭门不出,着拾唾十卷。其文隽颖,时寓劝惩之义,而于台事颇多采择。

余曰:鞠谱没后,余求其遗书,得拾唾四卷、诗一卷,将辑而刊之。乌乎!此则鞠谱所遗之心血也!鞠谱既归台,学贾,积数年,获利数千金。每眷怀时局,愤一世人之相率于伪也,辄呼酒命醉。而南溟亦豪饮者,酒酣耳热时,两人争论古今事,抗谈不已,至于攘臂碎杯,拍案呼绝。余从其旁观之,豪情壮气现于须眉,固非小人儒所能及也。鞠谱生于同治四年,卒于明治三十有九年,年四十有九。而南溟亦我南之狂者,姓胡氏,名殿鹏。

连子曰:乌乎!如鞠谱者,岂非所谓狂士者哉?今没已数年,而谈者气为之王,则以精神有以刺激之也。余闻西哲曰:国多狂者,则其国必强。何以强?则以国民之多进取,故中原衰弱,士德不振,昏昏终夜,王气销沈,安得万千狂士奔走呼号,以起其疲困耶?孔子曰:狂者进取;然则狂又胡可少哉?

○林痴仙传

林痴仙,台中人,讳朝崧,字俊堂,建威将军利卿公之少子也。聪慧绝伦,年十四入邑庠,嗣食饩。顾无仕宦志。雾峰林氏以武德世其家。甲申之后,群从兄弟皆以功名显,而痴仙独寄情诗酒,以文学鸣海上。乙未夏,避乱泉州,游沪上,数年乃归。

当是时,桑海迭变,名宿凋零,士之不得志于时者,竞立诗社,号召徒侣,以作无聊之兴会,痴仙乃出而最之,与苑里蔡启运、大社赖绍尧、鹿江陈怀澄及从子南强等结栎社以相角逐,一时风靡中台。然社规严厉,非积学之士不引纳,故社中仅二十余人也。痴仙既以诗酒自豪,又好客,春秋佳日,辄开大会,南北至者常数十人。既厌族中尘涌,移居聚兴庄,课僮耕稼,筑草堂曰「无闷」,遂自号道人。旬日一至大墩。至则招诸友为诗酒之会。每饮必醉,走笔为诗,放声高诵,琅琅出金石。每一篇出,众争传抄,不数日而全台写遍。顾时为酒困。又好色,尝醉卧美人侧。每当意,辄赋诗赠之。北地燕支中,无不知有林子者。其豪放如此。痴仙遂游于酒人乎?尝慨然曰:『尘世纷浊,名利桁杨,若辈摆脱不弃,千古会心人唯有信陵君尔』。然痴仙事母孝,处族和,急人之难,有古烈士风。其亦有托而逃欤?大正四年冬十月初七日,卒于里第,年四十有一。子幼,女二。着无闷诗词数百首。

连横曰:痴仙死旬日矣,余乃稍杀其悲,刺述平生,以昭示来许。痴仙一死,而全台词人无不洒泪者,以诗界从此寂寞也。友人谢籁轩曰:痴仙能适其乐,一日之生胜于常人三日。连横曰:以痴仙之为人而论之,其果痴也欤?

○郭寿青传

士有一技一艺,皆足以自立而名传诸世。若僚之丸、秋之奕、养由基之善射、公孙大娘之舞剑,器虽小,道有足观焉。

亡友郭寿青弹琵琶绝佳,金石丝竹之属,莫不通其神妙,而外此碌碌也。寿青之学,学于王老五,老五又学于其妻者。风清月白之夜,灯红酒绿之时,闻寿青琵琶者,皆神气飞越,感兴上下。四弦之中,千变万状。乌乎!何其奇耶!

丁酉夏六月既望,余与沈少鹤、李兆阳诸子泛舟安平,寿青亦抱琵琶至。时夜已半,月色水光,涵虚无际。寿青乃弹水操之曲。徐闻远远有吚哑声,既有喇叭声、传点声、士卒呼唱声自远而近。忽而炮声隆隆然,旗声瑟瑟然,刀声锵锵然,橹声悠悠然,风声、水声荡荡然,两军激战之声轰轰烈烈,若周郎之火赤壁,岳侯之破洞庭,而足以振人尚武也。画然一声,四弦俱寂。余举杯劳之。寿青曰:『吾技固未佳,然视台南中无有出吾右者。嗟乎!吾学无所长,而仅以琵琶显,吾其穷乎!虽然,公若肯以文传,吾无憾』。越十年而寿青竟以贫病死,年三十有二。乌乎哀哉!

寿青讳维嵩,台南郡人。祖父某,以商致富。父某,素好乐,尤爱客,暇辄歌奏于堂。寿青稍长,教以技,即了悟,而琵琶尤精。顾寿青既嗜乐,不善治家人产,十数年间,万金荡尽。然不屑以技媚贵人,遂至抑郁以终。遗一妻及女,而所爱之琵琶且不知何处去矣。乌乎!又可伤也!

连横曰:吾闻明季有汤琵琶者,以绝艺游江南北,名喧一时,其后亦以贫病死。寿青之技,不知视汤何若,而命运则同。乌乎!士有抱奇才异能侘傺不得志以没者,何可胜道?吾传寿青,吾尤有无限之感情萦绕而不能已!

○郑慧修女士传

王香禅曰:余闻藐姑射之神人,不食五谷,乘云龙,御飞龙,而游于四海之外,未尝不想见其为人,若物之内,若物之外,昔昔而求之,梦梦而索之。顾乃得见郑慧修女士,其行洁,其志芳,皭然不滓,超然尘垢之外,并世而无两者也。女士既物化且数年,昔昔而求之,梦梦而索之,若物之内,若物之外,希夷而不可遇。余乃欲播之诗歌,而金石不足以侊其态;余乃欲征之图画,而丹青不足以写其容。则余将何适而可?余将以文章传之,而文章又不足以状其为人;且恐以垢女士。子连子其为我状之。

连子曰:若物之内,若物之外,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人。人为万物之灵,翘然宇宙之间,而时为物囿,束缚一世,纷纭局蹐,至死而不能自解者,比比也。以余所闻郑女士之风,心向往之,顾未知其详,予其言之。香禅曰:诺。女士新竹人。祖若父皆显绅,以豪富闻里闾。母王氏,生女士及兄,绝爱之。性明慧,读书知大义。事亲孝。尝侍祖母侧。祖母固信佛,筑净室于城外,女士奉晨昏焉。遂绝晕、绝脂粉,撤其环珥,守贞不嫁。定省之暇,独居一室,焚香静坐,手执金经一卷,湛然寂然,悟万物生死轮回之理。遂朝南海,游西湖,泛杨子,上金焦,以揽佛陀之迹。归次鼓山,就古月禅师而问法焉。居无何,其祖母病,父促归。女士谓禅师曰:他日当骨于此。归数日,而祖母卒。越数月,而女士亦卒,年二十有六。遗命以火化,归骨鼓山,建浮屠焉。当女士之归也,次稻江,访余于琼楼,该笑甚欢。濒行告余曰:恐不获再见。视其容温然似春,而不料其竟为物化也。悲夫!

连子曰:尘浊昏垫之世,群生之伦莫明其乡,仿佛于耳目鼻舌心意者,曰为贵贱也,为小大也。奸雄之夫,盗妒之子,矫柔仁义,制作名器,以驱纳一世之人心,而匹夫匹妇相率为伪,如水之趋壑,放乎而不知止。庄子悯之,示以无为。故曰极物之真,能守其本,外天地,遗万物,而未尝有所困。我佛悯之,告之以灵,故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郑女士得之,故不蕲于华实,不斩于妃耦,不蕲于生死。连子曰:郑女士可谓能全其天者矣!古者谓是帝之悬解。

○书何水昌

何水昌,台中人,居市内之桥子头。性纯孝,与人无忤。家贫,未克就学。年十三,出为人佣,得钱悉以奉父,不敢自私。越数年,母卒,兄弟又早亡,孑然一身,以养其父。父年四十五,患偏枯,困顿床蓐,便溺须人。水昌日为洗濯,不嫌污秽。每得甘旨,必奉父,而自食粗櫔,或忍饥,以市鱼肉。父得饱。则喜。又以病故,吸雅片,日非二三百钱不能止瘾。水昌只手拮据,供养不绝,二十年如一日。其纯孝有如此者。大正九年十月,市协议会员林耀亭闻其行,为请市尹,转详督府,特受旌表。东宫殿下巡台时,复蒙下赐饼饵。然水昌僻处穷庐,庸德之行,流俗弗察。籍非林君之推奖,又孰知有何孝子哉?

水昌以比来生意微末,衣食不赡,日夜经营,思多博百数十钱以充家计,而积劳致疾,遂成肺廱。囊无钱,瓶无米,僵卧榻上,几濒危殆。邻人卢蕃薯、林春荣悯其贫,出为延医。医师张泉生亦谂其孝,施以药,且济之财。可谓义矣。顾水昌廱重,非割治不为功。泉生复为请台中医院,不取其费;而日食犹须自给,且家有病父,无人代养,苟非乐善之士为之周恤,则其惨苦之状有难言者。

连横曰:吾友江君介石与水昌同里闬,备闻其德,乃以事略寄余,嘱为润色。余惟水昌之孝,乡人知之,督府旌之,固不藉余文以扬。而介石之关心世道,博釆善行,有足多焉。方今异说猖狂,彝伦攸斁,读书之士,且唱非孝之说,以鼓惑童蒙。受其毒者,至不知有父母,是诚禽兽之不如矣!吾书水昌,亦所以劝孝也。

○书陈三姐

戴潮春之役,严辨以数万之众攻嘉义,嘉人婴城守,陷围三月,粮尽援绝,至食草根,啖豆粕,不足捣龙眼核为粉,煮粥充饥。而城中有一女子若无事者。噫!是何人?则嘉人士所称为「查某三头」者也。

女陈姓,称三姐。台人谓女曰「查某」,主人曰「头家」,女行三,故谓之「查某三头」。性倜傥,任侠。虽居平康,而妆饰若大家丰范。嘉为冲要之地,游宦士商往来者,多主其家。三姐善酬酢,能得客欢。顾视金钱如无物,挥霍自喜。群无赖之寄食门下者常数十人,颐指气使,奉命惟谨。

一日,三姐赴庙观剧。及晚独归,有贼尾之。三姐回顾笑曰:『若不识汝三姐乎?若无钱,何不言』?出钗与之。至家,语其事。群无赖大怒曰:『我辈日受三姐恩,未得一报,今乃有人敢惊及三姐,是我辈之耻也,不如死』!一哄而出,未几捕贼至,反接而跪于地,将创之。三姐曰:『彼惟不知我,故敢盗。今既来,可免之』。其人叩头谢,遂居门下。

三姐善度曲,工琵琶。有北港豪商燕其家,未座一少年衣服朴素,言语谨讷,偶取琵琶弹之。三姐闻之,惊曰:『是绝技也』!请客再弹,为鼓平沙落雁之曲。三姐大说,愿受教。客未许。询之商,盖其伙伴张成勋也,泉州人。商乃谓之曰:『三姐爱琵琶,汝其教之」!客曰:『诺』。居有顷,三姐忽语客曰:『侬阅人多矣,未有如君之诚者。侬亦久厌风尘,君如不弃微贱,愿奉箕帚』。客愕然曰:『羁旅之人,未能自立,胡敢闻嘉命?苟三姐果欲下嫔,其何以谋温饱』?三姐曰:『侬计之熟矣。今俭奁中物,尚值数千金,君以此权子母,亦可无衣食虑』。三姐复为纳资武营,补千总。已而潮春举事,全台俶扰,诸无赖各纠党徒,称股首,际会风云,乘时起矣。

严辨者,剧盗也,曾犯法,三姐解之。至是攻嘉义。闻女在围中,夜询城兵曰:『三姐无恙否』?曰:『惫矣』。曰:『何惫』?曰:『城中乏食数日,三姐何能独全』?辨乃以梁肉置囊中,介城兵密致之。女受供,有余则犒城兵,故无患。

三月围解,总兵林向荣帅师规彰化,驻斗六,成勋从。潮春围之,援绝。成勋偶出壁,隔濠一人以手招之曰:『此险地,公胡不去』?成勋曰:『无计可去尔』。其人曰:『今夜迟公于此,公亦好自为』。遂缚竹渡之。问其名,不答。视之,则三姐所免之贼也。越数日,屯番内变,向荣及弁兵尽没,而成勋与三姐遂偕老焉。

○书吕阿枣

阿枣姓吕氏,新竹北门街人。父障生三女,皆美,而阿枣尤丽。性贞洁,不苟言笑。母刘氏,倡也。家虽中资,犹以二女为钱树。富人大贾,出入其门,酣饮恒歌,自昏达旦,阿枣心弗善也,独处一室。邑有魏某见而说之,以巨金赂刘,欲为梳栊。阿枣泣谏曰:『女子虽愚,孰无廉耻?其忍为此态者,为衣食尔。今吾家幸得稍温饱,奈何犹为此事以贻乡里羞?必欲儿效两姊,虽死不从』。刘怒鞭之。乃阴与魏谋,欲强之。阿枣微知其计,防之密。然犹恐被辱,剪发毁容,茹齐奉佛,屏不见人。一日,有尼自远方来,状貌魁伟。使人谓阿枣曰:『闻汝有志修行而苦无师,倘能从吾游,密授秘法,成佛不难也』。阿枣正色曰:『吾守吾身尔,何行之修?又何法之授?寄语野尼,无诈吾也』!其人惭而去。刘见其志坚,务必挫之,诱之以利,临之以威,终不动。阿枣虑难免,沐浴更衣,焚香礼拜,夜深自缢。时光绪十九年二月二十有六日也。年二十有三。葬之日,邻翁李祖琛,世家也,令子弟具瓣香送之。且扬言曰:『女子守贞,国有旌典;而今出自倡门,尤足以为坊表,所谓出淤泥而不染者也』。众闻之,执绋者数百人。

○书黄蘖寺僧

黄寺在台南镇北门外。乾隆间,有僧不知何许人,逸其名,居寺中。善技击,能蹴庭中石,跃去数丈。素与官绅往来,而知府蒋元枢尤莫逆。一日,元枢奉总督八百里密札,命拿此僧,不得则罪。潜访之,知为海盗魁。恐事变,且得祸。乃邀僧至署,盘桓数日。欲言又止。僧知之,曰:『窥公似大有心事者。大丈夫当磊磊落落,披肝见胆,何为效儿女子态』?曰:『不然。事若行,则上人不利,不行,吾又不能了,故踟蹰尔』。出札示之。僧默然良久曰:『不慧与公有前世因,故一见如旧。今愿为公死,但勿求吾党人。不然,竭台湾之兵恐不足与我抗』。曰:『省宪祗索上人尔,余无问』。僧曰:『可』。命招其徒至,告曰:『而归取籍来』。徒率众肩入署。视之,则兵卒、粮饷、器械、船马之数,一一付火。元枢大惊。僧曰:『我祖为郑氏旧将,数十年来,久谋光复。台湾虽小,地肥饶可霸。然吾不猝发者,以闽、奥之党未劲尔。今谋竟外泄,天也!虽然,公莫谓台湾终无人者』!又曰:『公遇我厚,吾禅房穴金百余万,将为他日用,今举以赠公,公亦好速归;不然,荆轲、聂政之徒将甘心于公也』!元枢送至省,大吏讯之,不讳。问其党,不答。刑之,亦不答。乃斩之。

是日,有数男子往来左右。监刑者虑有变,不敢问。待决时,一黑衣长髯者弩目立。僧叱曰:『小奴尚不走。吾昨夜谕而速改恶,毋妄动。今如此行迹,欲何为?勿谓吾此时不能杀汝也』!其人忽不见。事后,大吏问狱吏,何以许人出入?曰:『旦夕未见人。且僧有神勇,桁杨辄断,幸彼不走尔』。闻者愕然!

○书韩藩外

乙未之役,台湾自主,刘永福守台南。四川举人张罗澄邮书军门,议借韩藩外之兵入援。时余少,未谂韩藩外为何如人。其后习闻国事,复游吉林,乃知其为满洲之一独立国,而以义勇名于世者也。

韩,山东人,富才略。同光间,集燕、齐流民至吉林之夹皮沟而采金焉。荒漠未启,政令不行,韩与其人严约束,远斥堠,生聚日繁,拓地渐广。自吉垣南行百八十里为大鹰沟,又南三十里为桦树林,又二十五里为木奇河,迤而东南百九十里,则夹皮沟也。延袤八百余里,编户千八百余,男女万人,守望相助,若一家焉。设练会处以护之,团勇皆骁健善斗,商贾至者多获利,不十数年而地大富。吴大征勘界时,见而嘉之,为名效忠。甲午之役,以其徒五百与日军战于海城。庚子,俄人入犯,复大败之。隐然为塞外重镇。及今虽没,其孙登举犹为地主,能世其业。

○翁阿二

余友庄啸谷久游南洋,至峇眼。壬子秋,遇于沪上,为余言翁阿二。

翁阿二者,台湾人。初,洪氏为同安巨族,居新嘉坡者千数百人,多业渔。嘉庆间,有渔者至峇眼。峇眼在新嘉坡西南,水行二日,产虾伙,可掬曝而售之,多获奇利。洪之子弟争至,列庐居,他人莫得入也。阿二落拓南洋,转徙至其地。众问姓,对曰翁。认为同宗,以泉音「洪」、「翁」相近也。阿二固书生,为众司笔札,暇则纵谈古今事。众多村鲁,得阿二,大悦,皆呼先生。居无何,有荷舰自爪哇来,望见灯火,且登岸探视,则华人聚落,地绝肥饶,出产多。遂告洪氏曰:此地可归我,我为若保护。众惊愕。而荷兵又至,若临敌者。阿二乃就荷人谈。荷人不肯退。许以设官收税而优待华人,以阿二为甲必舟,辟商埠,通贸易。华人多往从之,而阿二亦以此致富。其子某嗣。

○墓志○

明定国将军墓记

闲散石虎墓记

外舅沈德墨先生暨配王太孺人墓志铭

林母陈太孺人墓表

赖斐卿先生墓志铭

魏笃生先生暨继配潘孺人墓志铭

○明定国将军墓记

明定国将军施公墓在今台南市小东门外竹子林。碑高可五尺,旁刻「癸亥年春吉旦」。其立石者为孝男招宝,而不书施公之名。询之施氏子孙,亦无有知者。唯自前世以来,每逢寒食,合族致祭,以追念祖德。则定国之平生,当有可观者,而志乘不言。

光绪纪元,沈文肃公奏建延平郡王祠,以明季文武百十有四人配。余观其西庑有两施公:一为角宿镇施廷,而其一则水师后镇施举也。廷以癸亥六月战没澎湖,必不得归葬东宁;其葬东宁者当为施举。举为水师后镇,故称将军而追封定国。则其功伐当有表见,故得与黄安、江胜诸公从祀王祠,馨香百世也。然而志乘不言,施之族人又所不知,则以改革之际,文献飘零,世多忌讳,莫敢表彰,遂使忠义之士湮没不传。其幸而传者,残山剩水之间,断简零编之内,潜德幽光,时见一二,如定国之事其着也。余既往展其墓,退而记之,以见灭国灭史之痛,而为人子孙者不可忘其先德也!

○闲散石虎墓记

石虎不知何许人,以闲散号。墓在法华寺北,荒草茀焉。丙辰冬,台南师范附属学校扩其基,将毁而弃之。连横曰:是明之遗民也,胡可毁?命工移碣,葬于寺之后园,面北立,绿阴帱焉。既竣,携酒以祭,并为文记之。

当满人之猾夏也,民彝荡尽若坠深渊,而我延平郡王独申大义于天下,开辟东都以存明朔,一时忠愤之士奉冠裳而渡鹿耳者盖八百余人,史文零落硕德无闻,及今所知者竟不获十一;然而庐、辜、王、季诸子,则余所尊为逸民而配祀延平者也。法华寺为梦蝶故址,石虎之平生,必与正青为友,没而葬诸园畔,或明朔既亡,而后封之,故不志其年号。然其为人必怀贞抱璞,孤芳独赏,而不愿以文显也。论语志逸民而冠以伯夷、叔齐,孔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又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汉司马迁曰:『伯夷、叔齐虽贤,得孔子而名益显』。闾巷之士,趋舍有时,遯世而无闻者何可胜数?余故留其芳躅,钦其隐德,以附于卢、辜诸子之列。后之君子,或有所凭吊焉。

○外舅沈德墨先生暨配王太孺人墓志铭

丙午夏六月,外舅沈德墨先生终于家。越五年庚戌夏五月,外姑王太孺人复卒。既葬,其长女筱云泣请曰:于戏!妾之获侍君子者十四年矣,顾我父母之属意殷殷者,以夫子少有气节,而又能文章也。然吾父死,子未志;吾母死,子复未志;则妾何以对我父母耶?连横曰:吁!是余之志也。夫余夙受恩大,兢兢业业,愧不足以报万一,顾以余力之所逮,为文以诏其后,甚非所以报德也。虽然,请志之。

谨按外舅讳鸿杰,字德墨,安溪渊兜乡人。祖华园,父翰取,世为商。兄弟三人,公其伯也。公少有大志。年十三,随父赴厦门学贾。稍长,习航海,贸易于东南洋。至则习其语。凡日本、安南、暹罗、爪哇、印度、非聿宾、新加坡之地,靡不游焉。山川之瑰丽,波涛之漰湃,民风之奇异,土产之良贱,皆目接而心识之。当是时,国力未衰,华人之往外洋者,足与碧浪相对抗。而公又少年气壮,凌厉无前,虽数遭危险,曾不稍顾。以能扩大中国之商权。盖亦有过人之才也夫。

公数往来台湾。同治丙寅,始寄籍郡城。又二年,娶王太孺人,家焉。台湾固海上富庶之邦,物产之盛供东南。公既熟察其利,出而经营糖业,年售数万担于天津、上海、宁波、香港各口岸。又以制术未精,谋改良之,自德国购人新机,择地新营庄,将兴制造,以事而止。集集处云林之东,高山大壑,产樟伙多,至不可数。大者拱十数围。数十年前,曾取熬脑。既遭封禁,无有再创之者。公热闻其利,率匠入山,考求伐樟熬脑之法。脑成,运欧洲,获利大。而附近豪右谋分其利,出而争。西人亦纷纭其间。于是归官办。然公所经营糖、脑之业,前后获利数十万金。及割隶之后,公老矣,所业复多败。子伯龄谋继起,未成而卒。公哭之恸。乙巳春,公归安溪展墓,途次厦门,病笃。六月,余侍王太孺人渡海省视。越月,病稍愈,回台,为次子纳室。其明年卒。公生于道光丁酉四月二十有八日,卒于明治乙巳六月十有二日,享寿六十有九龄。是时余在厦门治报事,闻讣,趣内子归,余亦归治其丧。以是年九月十有八日葬于郡南门外郑氏宅。

王太孺人亦郡人朝水公长女也。年二十来归。性勤俭,待下慈,事母尤孝,戚属有穷困者必竭力济之。公为商,辄外出,太孺人内治家政,筹贸易,善观市价起落,以匡助不逮,故公无内顾忧,得以成其大业焉。太孺人生三子:长伯龄,娶吴氏,早卒,遗二孙;次伯藏,娶林氏;次伯昌,亦殇。女二:长筱云,适连横;次静五,未适。太孺人生于道光巳酉八月十有六日,卒于明治庚戍五月初九日,享寿六十有二龄。越八月十有二日,葬于郡南门外竹溪寺之旁。

铭曰:魁斗之山苍苍,竹溪之水洋洋,是宅是藏,以奠幽壤于无疆。

○林母陈太孺人墓表

雾峰林氏以武德世其家,克敌致果,功在旗常;而痴仙独以文豪。痴仙为建威将军利卿公之少子。母陈太孺人,侧室也,年十六来归,窈窕贞淑,明诗习礼,公及大妇皆爱之。

先是公兄刚愍公殉于漳州之役,公亦释兵归田,而子弟未有仕者。猾吏土豪,睨林氏富,遂相构陷,公竟被害。太孺人猝闻噩耗,恸欲死,顾念有不可死者。方是时,痴仙尚未乳,而诸子幼,虑不足以承先业,使但殉一时慷慨之节,而昧终天之仇,亦未足以报公于地下也。既痴仙稍长,太孺人教之读,又延明师以道之。痴仙孤露聪颖,博通群籍,年未冠,负文名,乡人士莫不称之。是则母教之善也。

初,公殁后,母夫人尚在堂,大妇率侄朝栋奉姑叩阍,待谳闽垣者二十余载,事乃得白。太孺人抚育诸孤,理家政,以毋废厥业。性勤俭,御下以慈,然雅爱嘉客,文学士之过痴仙者,则治酒以款。谈者称贤母焉。

太孺人生于清代道光己酉十一月二十有六日,卒于日本明治戊申三月初三日,享寿六十。以翌年某月某日葬于雾峰之丽。子朝昌、朝选、朝成、朝惠、朝博、朝崧。朝崧字峻堂,又字痴仙,太孺人之■〈女出〉也。女一,适施氏。孙某。女孙某。

呜呼!太孺人亦可以无憾矣。生子如痴仙,独能以文章光其族,且以表扬圣善之德于不坠,亦林氏之特出者也。松楸长在,彤管有辉,敬告路人,是唯贤母之墓。

○赖斐卿先生墓志铭

海桑以后,大雅沦亡。士之怀贞抱朴者,往往自托于田野之间,耕耘诵读,以葆其真。十数年来,或得一二见焉。聆其言,挹其行,若可为钦式而隐没无闻者,又何可胜道?彰化赖斐卿先生,君子儒也。其行事虽不概见,而潜德幽光,里党之士类能言之。

先生讳绳武。曾祖副贡生,讳继辉。自闽之平和迁于台,卜居彰化燕雾大庄,艺田读书,以育子姓,至于今未艾。配何氏。祖讳良弼,配陈氏。考讳祥云,配黄氏。本生祖讳克壮,配邓氏。考讳登云,以武生举于乡,配刘氏。祥云、登云皆克壮出,以良弼无子,祥云嗣之。已而祥云又无出,乃以先生后焉。

先生三岁,养于祥云。爱之笃,每自衔饼饵以哺。曰:『此子当食吾口津数斗也』。而先生亦善孝如所生。年二十,祥云弃世。族人议所服,曰斩,曰齐,论未定。登云在堂闻之有难色。先生毅然曰:『礼为人后者为之子,吾其斩衰矣』。越十余年,登云卒,礼当降服。先生以前梗议常负救于心,曰:『吾今养父母俱逝,何惜以余年报吾所生』。遂又服斩衰。翌年有以岁试招者,不赴也。乌乎!宗法不明,人伦日薄,生育之恩有委之不顾者,而先生拳拳以孝,可谓能识其大者矣。

年三十余,补博士弟子员。一应秋试,不售,退而设帐授徒,寻以经学为训,旁及宋人小学、四子、近思录。为文取漳浦蔡文勤以为雅正。常曰:『古人谓士先器识而后文艺。程子教人,至以读史书为玩物丧志。吾辈读书,当务其大』。晚年犹日手一编,诵声琅琅达户外,视之,皆经世之文及易、诗、书也。为学之外,旁精医算,尝以济人为念。所居又远城市。每晨起,田夫、牧竖、贫妇、瘠儿环立户外,啼泣咳唾,狼籍满地。一一拊循,视其病,问所苦。穷者且惠以药。日中始息。其笃行有如此者。先生既淡于利欲,乡中又多山水,莳花瀹茗,以此自娱。间为诗,不事刻画,随作随弃,故可传绝少。然令子绍尧独以诗文雄海上,可谓能昌所学者矣。横不敏,获与绍尧游,尊之若兄,故得谂其家世也。又尝侍先生杖履,聆其言,挹其行,足为钦式,岂非所谓君子儒者欤?

先生卒于日本大正丙辰冬十有二月十有三日申时,距生于前清道光丁未冬十月初二日申时,亨寿七十。以翌年丁巳夏四月二十有八日葬于花莲池庄之新阡,坐申向寅,兼庚甲分金。配萧孺人,国学士国辉之长女也。生丈夫子三:长绍羲,配吴氏,继配郑氏;次绍尧,配林氏;次绍周,配邱氏,继配徐氏。孙四:随俗,绍羲出;宜俗、从俗,绍尧出;拔俗,绍周出。女孙三。将葬之前数日,绍尧来书乞铭。横不敏,未敢忘高遯之德,又以违孝子之心,乃拜手稽首而为辞曰:

沧海横流,士贰其德。秉世之纲,孝思维则。既作孝思,以御家国。曰止曰时,抱一为式。我闻磺溪,高士是植。于蔡于洪,林生以翊。肥遯之风,迨今未息。何以承之,雷声之默。何以守之,知白之黑。蔼蔼吉人,立我民极。垂裕后昆,秉心也直。陟彼高冈,松柏翼翼。薄降在原,黍稷殖殖。莲花之庄,郁为佳域。涕刻贞珉,以传千亿。

○魏笃生先生暨继配潘孺人墓志铭

新竹为诗礼之邦,敦道之士后先萃出。以横所闻,魏笃生先生尤其乡之秀也。大正甲寓冬,横归次北府,拜先生于寓庐,渊乎其容,渊乎其言,沈潜含蓄,不以得失中于中,而冲穆自足。是岂非古之隐君子也欤?越三年春,先生疾终正寝。孤清德以赴来曰:『清德不天,府君见背,猛痛未已。继母潘孺人又仰药殉。抢地号天,百身莫赎。系于宗祧,命于守龟,谨择本年三月十月八日,合葬于金山面之麓,敢请刻辞,以光泉壤』。

横按先生讳绍吴,字笃生。祖考曰某。考曰添丁。自泉之同安迁于台,卜居新竹,传祀三世,业商。先生幼而好学,考顾而喜曰:『吾家不可无读书种子,宜修德以培,俾之丰殖』。为任恤故,财多散佚。而先生学益奋,数试不售。比遭大故,哭甚恸,几丧厥明,乃稍稍自节。顾念科名为娱亲计,亲既不存,求之何益,遂勉为实学。文章古茂。间为诗,主初唐,晚乃及于近代。改革之际,避乱西渡,作为诗歌,写其羁旅流离之苦。旋毁弃不顾。清德等尝跪而受教曰:『女曹当勉事经济,诗文特其余尔』。又曰:『西学东渐,格致精微,覃思远索,入于洞机;女曹其努攻之,以弼扬故学』。故命清德入国语学校,习师范;清壬入医学校,习专科。先生归后,设教于乡垂十数年,风雨晦明无惰容,及门之士多成材,盖其所以裁之者深也。居里党中,肫肫有容,接人以恕,故无睚眦之怨,亦无几微之祸。居今之世,而能自全,岂非存养之功乎?乌乎!若先生者,可谓人伦之表矣。事亲孝,教子方,诲人恭,处世笃,庸德之行,庸言之谨,士君子持躬立命,固在于是,又何必矫异鸣高以惊世而骇俗哉?

先生生于清代某年月日,卒于日本大正丁已春二月二十有五日,享寿五十有六龄。配刘儒人,先时而卒。继配潘孺人,仁惠逮下,克相厥家,一时哀恸,奋不顾身,遂以翌日卒于旁。距生于清代某年月日,享寿四十有二龄。乌乎烈矣!刘孺人生丈夫子三:长清福,娶赵氏,早世;次清德,娶郑氏;次清壬,娶李氏。潘孺人生男女各三,存者二:玉英许字李朝勋,玉异未字。清德子二:曰火曜,曰丙炎;女一,曰淑昭。以火曜嗣清福。清壬未出。铭曰:

洪维毕万,克大于邦。载世之德,历祀不降。懿欤先生!后起新竹。刚柔执中,望道日笃。先生有妇,含笑同归。先生有子,德音莫违。郁郁金山,有松有柏。于千万年,庇此贞石。

○杂记○

万梅崦记

瑞轩记

过故居记

重修五妃庙记

开山宫记

文开书院记

雍和宫记

纪五使屿

纪圆山贝冢

周代石鼓记

清宫玉版记

台湾诗社记

纪军大王

梁曜枢

茗谈

诗意

桃太郎之粉本

○万梅崦记

凡花可表国:日本以樱,中华以牡丹,英以蔷薇,法以百合,印度以莲。唯梅独否。夫梅者,可为人类之表而不以国别者也。

林子献堂,孤山之逸民也,家多梅,花时辄往观焉。丁未仲冬,余假菜园养痾,旬有六日,日与林子游于山之上下。至一处,坳而幽,广而斜,宽可二百武,丛草茀焉。余曰:『此中有佳趣,若辟而治之,植梅千株,当为园中增一胜』。林子曰:『可。然则何名』?余曰:『此山之崦也,谓之万梅崦』。其后遂植之。

阅三年,闻其花也,趣往。大者已及丈,小亦三四尺,红白缤纷,如游香海。明日,大雨不能游。又明日再游。又明日复游焉。四日之间,凡游三次,当亦不负此花矣。

乌乎!余何幸而有此游也!尘浊昏垫之世,矫诈仁义,竞知长力,网罟在前,桁杨在后。而林子乃得逍遥于先人之园,以梅为友,而余又得弃俗绝累,怡神养性,相羊于梅之下,则余之游亦乐矣。然今年之花余观之,明年之花余其再游也欤?方将驾巨舟,渡东海,巡禹域,横览欧土,上登须弥。凡日本之樱、中国之牡丹、英之蔷薇,法之百合,印度之莲,皆一一观之,以快夫余之壮游。然而余不能忘此梅也,乃为祝曰:梅无恙耶,林子无恙耶,余亦无恙耶!

○瑞轩记

天下多佳山水,而当前景象,约漠置之,好奇之士辄求之数千百里外,以快其壮游。岂人性之厌常而喜异者哉?余既寓瑞轩,客之游者皆言山水之佳,而余亦约漠置之。旦而起,宵而寐,日而啸傲其中,固不知其何以佳也。

瑞轩在东大塾之麓,清溪一曲,老柳数行,有人设肆卖酒。林瑞腾公子以千金买之,拓其旁为园,植花木,建亭榭,引水为池,种荷其中。仰视东南,则鹞峰九十环拱若屏,而群山之上下起伏者又不可计数。公子雅好客,暇则觞咏于是,而瑞轩之名遂闻于南北。

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而王公大人之求才者,辄求之数千里外,以博其好士之心,士之出入左右者,约漠置之。士岂自炫而求用哉?而王公大人之求士,又不能识其真;则士亦终隐其才而已。萧何识韩信于败军之中,荐之沛公不能用。及何夜追信,力举其才,沛公乃拜为大将,而信之功名显于汉。今天下之士犹信也,而识士者无萧何,用士者无沛公,则士之功名何以显?夫瑞轩之山水犹昔也,得公子而启发之,得游者而润色之,又得余之文章而扬之于世,则瑞轩之名足千古,而居瑞轩者亦足以千古乎?则亦终隐其才而与佳山水为徒也已!

○过故居记

宁南门之内有马兵营者,郑氏驻节之地也。附城而居,境绝幽静。自我始祖即处于是,及余已七世矣。宅十亩有奇,植竹为篱,南无之果十数章,皆大合抱,高或四、五十尺。夏时结实累累如绛珠,或碧若玉,味甘而洌,称佳果。菩提、龙眼之树称是。皆我先大父所植者。宅外有道。夏秋间山水骤涨,自城隅来,当门而流;至八、九月始涸。鲤鲫之属逐队游泳,旦夕掬之以为乐。宅面西立。以人众稍隘。余十二岁,我先君扩而大之,可居二十余人。又买近旁吴氏园,为余兄弟读书。吴园有宜秋山馆,雪堂司马所建,而谢管樵曾寓其中者也。馆外有亭,绕以栏,旁凿塘,种荷其中。花时清香入户,读书其间,饶有悠远之致。吾家固多花卉。抹丽盛时,每日可釆一篮以饷亲友。而余又爱花,庭隅路畔,几无隙地。兰蕙之属以十数,晚香玉以百数。台南天气温燠,每当十月之交,兰、菊、桃、荷合供一瓶,亦奇观也。

我先君经商数十年,自是多家居。夕阳西下,树影扶疏,轴扫落叶瀹水煎茶,坐石上谈家常事。吾家之井水绝甘,汲者投一钱,日可得百数十文。先君好读春秋、战国书及三国演义,所言多古忠义事,故余得之家教者甚大。其时我二兄已入泮。士大夫之来我家者,必竭诚款之。春雨之后,新笋怒生,劚而烧之,用以飨客,食者靡不称美。或果实熟时,猱树而摘之以饷客,客无不果腹者。余时虽稚少,顾读书养花之外,不知有所谓忧患者。熙熙皞皞,凡五、六年,而余戾至矣。乙未六月二十有四日,先君见背。是时戎马倥偬,既卜窀穸,而刘永福遁吾家,遂为军队所处。未几,又为法院所买,改筑宿舍,而余亦侨居城西矣。阅今仅二十年,而一过故墟,井湮木刊,尚认钩游之处。追思少年时乐,何可多得!

○重修五妃庙记

乌乎!天下死节多矣,而五妃独以国死,岂如匹夫匹妇之为谅哉!当清师之下澎湖也,郑氏君臣奉表降,宁靖王术桂自以天潢贵冑,义不可辱,从容就节,而五妃亦相从以死。台人哀之,葬诸宁南之桂子山,并立庙以祀,则今之累然在墓者也。改隶之后,栋折榱崩,日就荒废。余过而伤之,乃谋诸同志,鸠工治材,以张子苏园董其事。既成,奉觞致祭,众皆感动,则五妃从死之日也。嗟夫!湘江帝子,望断君山,蜀国枭姬,魂沉吴水;况以五妃之殉国、殉王,而可任之湮灭哉!青榕长在,彤管流芳,后之过者,其亦有感于国破家亡之恸,则五妃之灵犹在其上矣!癸卯夏六月二十有五日,台南连横记。

○开山宫记

天下史籍之谬,岂足数哉?地在目前,事未百稔,而亦以讹传讹;后之读者,难免荒唐之诮。台南郡治开山宫,为郑氏所建,祀隋虎贲中郎将陈棱,而府志以为吴真人。乾隆五年,邑人重修,且谓台漳、泉人,以其神医,建庙独盛。连横曰:谬矣!台为海上荒服,隋开皇中,陈棱始率师略地至澎湖。大业七年,棱再率兵自义安航海击琉球,遣使招谕;琉球不从,拒逆官军,棱击走之。夫琉球者,台湾之古名也。是为中国征略台湾之始。郑氏肇造,追念棱功,卜地建庙,锡名开山,以棱有辟台之勋也。庙在西定坊,俯瞰汪洋,其下为帆寮,海水可至,今则夷为平陆。府志新修之时,距郑氏仅及百年,不知何所依据而附会之?抑以所奉之神而误认欤?则修志之不学,尤可耻也。夫吴真人,医者尔,无系台湾,何得当此「开山」之号,以窃我伟人之功?今则一讹再讹,又称为开仙宫。而考古者尚不知其谬,即尤昧于建庙之义者矣。

○文开书院记

文开书院在彰化鹿港街。道光四年,海防同知邓传安建,祀朱文公。传安,江西浮梁人,字菽原,号鹿耕,嘉庆间进士。道光二年,由闽县迁任。有善政。后陛台湾知府。书院之成,既立碑记,复议之曰:『传安向慕寓鄞沈太仆光文,而借其敬名之字以名书院」。考太仆生平,根柢忠孝,而发奋乎文章。其乡人全谢山鲒埼亭集既为作传,又序其诗,谓咸淳人物,天将留之以启穷徼之文明。今之文人学士,可不因委溯源欤?

当日随郑氏渡台,与太仆并设教而人争从游者,则有华亭徐都御史孚远;其忠孝同于太仆,甘心穷饿,百折不回者,则有同安卢尚书若腾、惠安王侍郎忠孝、南安沈都御史佺期、揭阳辜都御史朝荐、同安郭都御史贞一;其文章上追太仆,兼着功绩于台湾者,则有漳浦蓝知府鼎元:礼宜并祀。盖海外掌故,固考信于史乘,然以徐都御史之间关从亡,鲒埼亭表章甚力,明史亦称其遁入海、死于岛中,而府志不载,急应补入。虽鲁王实未渡台,鲒埼亭不免误信异闻,余曾婉为辨证,未可因一端而疑其它皆无据矣。当沿海之不愿迁界,张苍水尚书以书招郑氏乘机取闽南,并遗徐、王、沈、辜诸公力劝成功;及成功卒,遗老谋奉鲁王监国,苍水复以书约卢尚书以下,皆见于鲒埼亭苍水神道碑。若郑氏之致敬辜都御史,同于卢、王、沈、徐诸公,又见于陈光禄传中,唯伪辜为章耳。是数子者,不但鲁王之忠臣,亦郑氏之诤友,不得以一字之误而疑辜公,更不可因府志不载而略郭公也。府志所载龙溪举人李茂春来台居永康里,日诵佛经,人称李菩萨,似祇可入流寓,未宜配食徽国矣。

○雍和宫记

雍和宫在安定门内,清世宗之潜邸也。世宗为皇四子,素怀大志,物色英豪,与剑客奇僧相结纳。圣祖恶之。既夺位,残昆仲,诛异己,国人莫敢谤。章嘉呼图喇嘛者与有功,赐为净修之所。栋宇宏大,京中无偶。殿中有佛像一,趺坐莲花,高八丈有奇,谓以沈檀雕之。崇严宝相,胜于丈六金身矣。

是时,西藏进一妙女,年十二,天竺人也;明媚窈窕,工密咒。世宗嬖之,尊为菩萨,而自称护法天王,每开无遮会,女有侍者,汉人也,聪慧绝伦,善得世宗意,持净瓶立左右,谓之龙女。

当是时,佛法大盛。宫中喇嘛数百人,各恣滛乐。有大喇嘛具魔术,能咒人为兽;与女通。世宗知之,弗忍弃也。藏俗年节,开打鬼会,会以夜。世宗与女登坛说法;龙女侍。大喇嘛率众立坛下。既而门启,诸喇嘛乔鬼入殿上,距跃曲踊,作攫人状。女叱之,皆辟易。大喇嘛率众逐之,夺门出。以佛能胜魔也。殿之上下,往来环走,状至杂沓。忽灯光一闪,世宗仆座上,血溅数武,而龙女不见矣。报入宫中,皇后率王大臣至,拘女及诸人鞫之,不能言。大索龙女,亦不得。乃放女西藏,而卒不知龙女为何许人也。或曰,是硕儒吕晚村之孙女。

初,曾静劝大将军岳锺琪举义,不成。狱兴,辞连晚村。晚村著书,素严华夷之防。至是严治之。子葆中编修亦论斩,门人受祸尤多。晚村之孙女,年及笄,逸而逃,遂讲论剑术甚精,隐忍入宫,以复祖父仇。勇哉!或曰,聊斋志异之侠女,则此女也。时禁纲严密,故隐其事。然则蒲柳泉之称为神龙,实知其人也。

考鄂尔泰传,是日世祖视朝如恒,午后忽召尔泰入宫,而外间已传暴崩。尔泰入朝,马不及鞍,留宿三日夜始出,尚未及一餐。是必猝遭大变,故惊惶若此。连横曰:是宫也,侠女覆之,暴君歼焉,汉族之光也。

宫中有玉佛一尊,高尺有五寸,纯白无瑕,环宝也。左物称是,多世宗所赐。又有欢喜佛,作男女交合状,蔽以帏;隐赂嗽嘛,始得见。夫佛体清净,六根俱绝,何为作此狎亵?彼盖以女为魔而佛能胜之也。是为西藏所塑。藏为黄教,带妻食肉,无碍清规。故活佛人尔,而称为佛。则清人以宗教之力而统蒙、藏也。夫蒙古以武力震宙合,禽猎嗜杀,厥由天性,自红教传入,念佛诵经,悍气降矣。西藏亦然。清廷特奠其教,宠喇嘛若骄子。一寺之费,耗巨金不稍惜。乾隆时,重译蒙藏佛经以颁之,可谓大振宗风矣。故章嘉呼图活佛卓锡北京,礼遇之隆,位在诸王上也。

○纪五使屿

五使屿苏澳隔带水,天空海阔时,望之在目,而基隆渔者时一至。屿屹立海中,环可百里,有湾五,二可系舟,余则礁石错立,风浪漰湃,舟触辄破,唯竹筏可入。山川气候,略同台湾。有草状如龙须,纫可织席。丹荔成林,实大而甘。行三四里,见瓦屋数椽,室中器具似数百年前物,触之灰化。归途遇一怪物自林中出,似人非人,散发垂肩,面目黎黑,狰狞可畏。渔者大惊走,怪物逐之。急驾舟逃归,述所见如此,而名怪物曰「生人」;故基人号无赖者为五使屿生人云。

先是有英船偶至其地,测绘地图,名阿美岛。已而瑞典之船自打鼓航日本,亦过其地。其所言与渔者颇相似。光绪十年,上海申报载其事,且言地迩台湾,应速收入版图,移民辟土,为台外府。若为外人所得,狡焉思启,实迫处此,终必为台之患。醇亲王见之,下询北洋大臣李鸿章,命台湾巡抚派员考察。巡抚示所属有能至者赏。潮人李锦堂为西学堂教习,曾得英人图,上书请行。巡抚大喜,见之,命驾南通行。锦堂固未至,及基隆,求乡道。有渔者应募,请千金。锦堂许以六百,不可。而南通俟之久,乃自驾往,数日不能得,以浪大船小为解。巡抚命待命,月给薪米银三十两。将调北洋兵舰再往。而荏苒数年,竟无消息。

或曰:是屿也,宋时杨五使居之,故名。或曰:是八重山群岛之一。屿旁有长北沙屿者,小二三倍,略具卧马之形,至者尤少。飘缈虚无,几成凿空。余以地势考之,后说似有可信。他日苟至其地而查之,亦足以扩眼界也。

○纪圆山贝冢

圆山在台北东北,与大隆同比连。大隆同者,番社也。山高数十丈,石老林深,境绝幽閟,下则剑潭。旧志谓荷人插剑于此,故名。曩年镇南学林筑斋舍,掘地二尺得贝冢,皆蛲壳,多至不可数。内有石锄、石斧及刀环锥截之属,磨琢甚精;虽属原人之物,而已入耕稼之时,故有二三陶器也。贝冢之旁有砥石,高二尺许,长约五尺,面有三棱,为磨石器之迹。圆山固近水,今之平畴,皆海澨也。原人拾贝以食,弃之于此,故中多遗物,亦足为考古之资。

○周代石鼓记

中国文字之最古者,厥唯大篆。大篆为史籀所作。其传世者,今有石鼓。鼓凡十,大径尺余,高可三尺。初在陈仓之野,唐郑余庆始迁至凤翔。韩昌黎作歌,以为周宣王猎鼓,宜置太学。按史宣王为中兴之主,开明堂,朝诸侯,大阅车徒,以行搜狩之礼。其诗则雅颂也,其字则籀文也。而后儒揣测,或以为文王之鼓,或以为成王之鼓。而郑樵据「■〈匹殳〉」「■〈丞,山代一〉」二字见于秦斤秦权以为秦鼓,马定国据后周书以为宇文鼓,陆友仁据北史以为元魏鼓。至杨慎之伪作全文,尤谬。五代之乱,鼓亡其二。宋皇佑间,向传师求得之。大观中,徙开封,置辟雍。靖康末,金人陷汴州,取归燕,置大兴府。元至元己卯,始置文庙戟门内,分列左右,绕以木阑。国子监司业潘廸乃据郑樵、施宿、薛尚功等说作音训,缺者缺之,计得二百九十有九字,立石于旁,今尚存。按鼓计数,应六百五十有五字,而今更漫灭,仅存三百二十有五而已。清乾隆五十五年,高宗据所存之字三百有十,重文二十有二,作新鼓,制较小,置戟门外。别作音训,立石记之。其文渊茂,凡十章,八十句。兹以今文读之如左:

我车既工,我马既同。我车既好,我马既阜。君子员员,猎猎其斿。鹿鹿速速,君子之求(甲)。

廓猷合道,允炽维宣。天子谓公徒,我以其囿。简徒徇众,除道具驾。驱我驭其亚,帅我弓其射(乙)。

亚车趣趣,輶车■〈辶卖〉■〈辶卖〉。左骖■〈马敖〉■〈马敖〉,右骖■〈马敕〉■〈马敕〉。其斿■〈〈奂,去大〉比史,上中下〉■〈〈奂,去大〉比史,上中下〉,其斾幡幡。君子其来,导我鸣銮(丙)。

我车翼翼,我马■〈走乐〉■〈走乐〉。导彼■〈执上皿下〉原,隮彼大陆。彤弓族旅,卤矢炱炱。其斿■〈帛乐〉■〈帛乐〉,君子之来(丁)。

遄来鰎鰎,时余卅里。余射鹿于兹,六■〈辔,言代车〉写止。出勿忧微霾,或以时雨逢湿。阴阳灵帛,华我天子之所(戊)。

其渊也孔深,帛淖洋洋。滔滔沔沔,漫之一方。其鱼不识,蒸蒸维鱮,鲨鲠鲋■〈鱼帛〉,又扱又罟(己)。

其阪又多树,为棕柏棫朴。杨柳及栗,既氐既柞。如莽如■〈右〉,及华及硕。禽翰乃宫,以时而作(庚)。

其途孔庶,兽乃宁处。糜豕豚蜀,麀鹿雉兔。趉趉其臭,■〈走宪〉■〈走宪〉其虎。左骖马执之,大黄弓射之(辛)。

即鹿又奔,搏鹿又填。鲜葅时旨,异■〈月立〉时申。如天之喜,秀艺员作。徼徼庸庸,即以写乐(壬)。

徒■〈马虔〉既射,我马载止。用贤孔庶,康康敷治。田车既安,日维丙申。用各为章,曷不永宁(癸)。

石鼓之由尚矣,而世犹有疑者:或以为既属周鼓,文辞雅茂,则孔子删诗,应列釆芑、吉日之间,何以不见,一也;汉太史司马迁游览名山大川,摭拾异闻,网罗旧事,何以不载周纪,二也。夫孔子周游,未尝入秦;而或发现于汉氏之后,则子长何以得见?如竹书纪年者,晋太康二年汲郡人发魏襄王冢所得,至今尊为信史,则非两汉人可得而知也。且古来金石埋没于荒烟蔓草中,及今始出者,何可胜数?是故敦煌之书可考经传,殷虚之甲可证古文,更非咸同以前之人可得而知,且有远见于数万里外者,此则奇之又奇。光绪间,南美洲秘鲁人掘得唐尧治水碑,文为古篆,今犹存博物院中。考古者遂以洪水之时,两洲相接,人已往来。不然,何有此物?夫中国为文明古国,兵燹之间,每多藏窖,或以殉葬。金石之属,层出不穷。此后矿业大兴,辟山刊道,地不爱宝,必更有所得,以补古史之缺。石鼓之帖已禁摸搨,东西人士每欲购之,以为考古之资。而余幸得一,并明人张照所书昌黎石鼓歌,可宝也。

○清宫玉版记

古之封泰山、禅梁父者,必用金泥玉版,以记其事;典礼辉煌,文章渊茂,秦、汉以来尚矣,而人间绝罕见。吾友陈君沁园家藏金泥玉版一副,清宫之秘宝也。清人起自建州,尊崇佛教,历代相承,湛深内典。及至高宗,荡平绝域,东西南朔,莫不来王,武功之盛,远轶秦、汉,而文事亦有足称焉。乾隆三十八年,开四库全书馆,编纂旧籍,撷其精华,至今传为国宝。既复设清字经馆,以满文译大藏经,亘十余载始成。高宗大喜,自书其序,雕玉刻之。玉色苍翠,凡六片,长五寸,阔二寸八分,厚二分。每片五行,行十一字,两面俱刻,填以金泥。首雕双龙,隶书御制清文翻译全藏经序。其后片则祥云氤氲之状。书法既工,刻画精巧,不爽笔意。洵希世瓖瑰也。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入京,毁圆明园,为乱兵所掠,流落民间。沁园之伯父雪六先生铨次在京,重价购归,传为家宝。余从沁园借观,复得影片以示海内。嗟乎!有清一代,文事武功,至乾隆而极。观其所序,自满自骄之心,昭然若揭。后嗣不肖,祸启边戎,都邑为墟,宗社几陨;玉版金泥犹其小者。吾观始皇芟除六国,即天子位,登封刻石,颂秦功德;汉武远略,力征经营,华夷率服,功成告天;彼其意气之盛,可谓盈矣。乃或一二世,或不数传而败灭者,帝王之毒焰,宁可恃耶?语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沁园,吾党之君子也,敦内行,恂恂如不及。熟知先人手泽,而昭诸子孙,不特为家之庆,抑亦我台之光也。

○台湾诗社记

台湾诗学之兴始于明季。沈斯庵太仆以永历三年入台,时台湾为荷人所据,受一廛以居,极旅人之困,勿恤也。及延平至,以礼待之。斯庵居台三十余载,自荷兰以至郑氏盛衰,皆目击其事。著书颇多。台之文献,推为初祖。清人得台时,斯庵亦老矣,犹出而与宛陵韩又琦、关中赵行可等结东吟社,所称福台新咏者也。

当是时,台湾令沈朝聘、诸罗令季麒光均能诗。朝聘有郊行集。麒光有海外集,又有东宁唱和诗。荒裔山川,遂多润色。游宦寓公,后先继起。若孙元衡之赤嵌集,陈梦林之游台诗,范咸之婆娑洋集,张湄之瀛壖百咏,蜚声艺苑,传播海隅。而台人士之能诗者,若黄佺之草庐诗草,陈辉之旭初诗集,章甫之半嵩集,林占梅之琴余草,陈肇兴之陶村诗稿,郑用锡之北郭园集,或存或不存,或传或不传,非其诗有巧拙,而后人之贤不肖也。

夫清代以科举取士,士之读诗书而掇科第者,大都侵淫于制艺试帖。元音坠地,大雅沦亡,二三俊秀,始以诗鸣。摛藻扬芬,独吟寡偶,亦仅写海国之风光,寄沧洲之逸兴,未有诗社之设也。

光绪十五年,灌阳唐景崧来巡是邦。道署旧有斐亭,景崧葺而新之,辄邀僚属为文酒之宴。台人士之能诗者悉礼致之。扢雅扬风,于斯为盛。及景崧升布政使,驻台北。台北初建省会,簪缨荟萃,景崧又以时集之。时安溪林鹤年以榷茶在台北。鹤年固能诗。一日,自海舶运至牡丹数十盆,致诸会。景崧大喜,名曰牡丹诗社。当是时,台人士竞以诗鸣,而施耐公、邱仙根尤杰出。二公各有全集。不特称雄海上,且足以拮抗中原。今仙根已逝,耐公又徂,耆旧凋零,骚坛减色。然而运会之来,莫可阻遏。台湾诗社以是起焉。

先是乙未之岁,余年十八,奉讳家居,手写少陵全集,始稍稍学诗,以述其家国凄凉之感。当是时,戎马倥偬,四郊多警,搢绅避地,巷无居人。而叶应祥、陈瘦痕辄相过访。至则出诗相示,顾不审其优劣也。越二年,余归自沪上,乡人士之为诗者渐多,而应祥忽没,乃与瘦痕、吴枫桥、张秋浓、李少青等结浪吟诗社,凡十人。月必数会,会则赋诗。春秋佳日,复集于城外之古剎。凡竹溪、法华、海会诸寺,靡不有浪吟诗社之墨渖。朋簪之乐,无过于斯。乃不数十年,相继徂谢。今其存者,唯余与蔡老迂而已。回首前尘,宁无悲痛!

始丙午冬,余以社友零落,复谋振起,乃与瘦痕邀赵云石、谢籁轩、邹小奇、杨宜绿等改创南社,凡十余人。迨己酉间,入社者多至数十,奉蔡玉屏先生为长。嗣玉屏逝,改奉云石。辛亥春,开大会于两广会馆,全台之士至者百人。鲲身、鹿耳间,闻风而起者以百数。斐亭钟声,今继响矣。

栎社为台中诗人荟萃之所,林痴仙之所倡也。先是戊、己之际,苑里蔡启运、鹿津陈槐庭合设鹿苑吟社,时以邮筒相唱和。及痴仙归自晋江,倡栎社,赖绍尧、林南强闻其志而赞之。启运、槐庭与吕厚庵、傅鹤亭、陈沧玉复和之,遂订社章,立题名录,为春秋之会。和者浸众。己酉,余居大墩,痴仙邀入社,得与诸君子晋接,以道义文章相切劘。顾自设社以来,二十有二载矣,痴仙、绍尧、厚庵、启运、沧玉虽前后徂逝,而林灌园继起,鹤亭、南强、槐庭俱健在,建碑刊集,以绍痴仙之志;栎社之兴,犹未艾也。

台北为全台首府,而瀛社为之主。改革后,陈淑程、黄植亭等曾设玉山吟社,开会于龙山寺,未几而息。迨丁未春,洪逸雅、谢雪渔、倪希昶等乃创瀛社,社员几及百人。复与新竹之竹社、桃园之桃社互相联合,时开大会。多士济济,集于一堂,可谓盛矣。余自己未移家淡北,纳交于瀛社诸君子,文字之欢,有逾畴昔。顾念海桑以后,吟社之设,后先而出。今其存者六十有六。文运之延,赖此一线,是亦民俗盛衰之所系也。具如左:

瀛社台北市

星社台北市

鹤社台北市

钟社台北市

天籁吟社台北市

淡北吟社台北市

萃英吟社台北市

剑楼吟社台北市

潜社台北市

聚奎吟社台北市

小鸣吟社基隆街

平溪吟社平溪庄

兰社宜兰街

朴雅吟社朴雅街

月津吟社盐水街

北门吟社北门庄

白鸥吟社北门庄

仰山吟社宜兰街

光文社宜兰街

桃社桃园街

竹社新竹街

青莲吟社新竹街

箨声吟社新竹街

栎社台中街

橒社台中街

中州吟社台中街

墩山吟社台中街

网珊吟社台中街

沙鸥吟社台中街

丰原吟社丰原街

芦溪吟社佳里庄

敦源吟社归仁庄

旗津吟社高雄街

萍香吟社高雄街

大雅吟社大雅庄

雾峰吟社雾峰庄

古月吟社彰化街

白沙吟社彰化街

丽泽会彰化街

梧津吟社梧栖街

鳌西吟社清水街

香草吟社二林庄

螺溪吟社北斗街

斗六吟社斗六街

西螺吟社西螺街

菱社西螺街

大冶吟社鹿港街

凤冈吟社凤山街

屏山吟社旧城庄

砺社屏东街

研社东港街

南陔吟社南投街

南社台南市

春莺吟社台南市

酉山吟社台南市

桐侣吟社台南市

玉山吟社嘉义街

罗山吟社嘉义街

嘉社嘉义街

鸿社嘉义街

寻鸥吟社嘉义街

鷇音吟社新巷街

笨津吟社北港街

汾溪吟社北港街

西瀛吟社澎湖厅

啸洋吟社医学校

○纪军大王

新竹沿山之地,辄有军大王庙。军大王者,无名之英雄也。先是我族既辟台湾,自南徂北,渐拓渐大。而新竹尚为番土,我族复经营之。进及荒陬,手耒耜,腰刀枪,以与土蛮相争逐。其没于锋镝、陨于瘴疠、毙于虺蛇之毒者,前■〈卜〉后继,用能抚而有之,以长育子姓。此则我族之武也。精魂毅魄,是式是依;春露秋霜,以蒸以享。此又报功之礼也。

在昔楚为荒服,若敖、蚡冒荜路蓝缕,以启山林,而楚为上国。吴亦东海之夷,泰伯、虞仲被以德化,而吴乃日进。夫吴、楚之得抗衡诸夏者,岂泰伯、蚡冒一二人之力,而千万人之力也。我台之辟也亦犹是。而军大王者,乃不能与林圯、吴沙辈垂名史策,纪其功勋,以传诸国内,而独血食于穷乡僻壤之间。然则军大王者,固无名之英雄也,祀之宜。

○梁曜枢

法人之役,福建巡抚刘铭传治师台湾,两战皆捷,士气大振。忽命退兵,基隆遂失。或言李鸿章主和,铭传实循其意。事后,内阁侍读学士梁曜枢劾之。略曰:福建巡抚刘铭传前以平捻有功,素着威望,此次中法交战,朝廷特录旧勋,委以台湾之要地,宠以巡抚之优衔,为臣子者,正宜激发天良,效命报国,而铭传督师到台之后,失守要地,败坏全局,种种荒谬,传播京师。今和局已成,将履新任,为所欲为;臣愚,断其不可也。失地有诛,法无宽赦;不可一也。有罪之人,尚领要疆,有功之人,尤轻荣遇;不可二也。以骄恃之武夫,治繁难之重地;不可三也。刘铭传授任巡抚,而唐炯、徐延旭则禁刑部,偾事相似,赏罚各殊;不可四也。杨昌浚、刘铭传同官一省,湘、淮异器,必不相能;不可五也。破格隆施,及诸罪将,异日海疆有事,恐贻口实,覆辙相寻;不可六也。况今日之订约,所难者基隆、澎湖尔。设法人叵测,不肯退地撤兵,铭传之罪,可胜诛哉!伏乞特颁明谕,晓示内外,姑念前劳,从宽罢斥。铭传亦自劾。诏命经理台湾。

○茗谈

台人品茶,与中土异,而与漳、泉、潮相同;盖台多三州人,故嗜好相似。

茗必武夷,壶必孟臣,杯必若深:三者为品茶之要,非此不足自豪,且不足待客。

武夷之茗,厥种数十,各以岩名。上者每斤一、二十金,中亦五、六金。三州之人嗜之。他处之茶,不可饮也。

新茶清而无骨,旧茶浓而少芬,必新旧合拌,色味得宜,嗅之而香,啜之而甘,虽历数时,芳留齿颊,方为上品。

茶之芳者,出于自然,熏之以花,便失本色。北京为仕宦荟萃地,饮馔之精,为世所重,而不知品茶。茶之佳者,且点以玫瑰、茉莉,非知味也。

北京饮茶,红绿俱用,皆不及武夷之美;盖红茶过浓,绿茶太清,不足入品。然北人食麦饫羊,非大壶巨盏,不足以消其渴。

江南饮茶,亦用红绿。龙井之芽,雨前之秀,匪适饮用。即陆羽茶经,亦不合我辈品法。

安溪之茶曰铁观音,亦称上品,然性较寒冷,不可常饮。若合武夷茶泡之,可提其味。

乌龙为北台名产,味极清芬,色又浓郁,巨壶大盏,和以白糖,可以祛暑,可以消积,而不可以入品。

孟臣姓惠氏,江苏宜兴人。阳羡名陶录虽载其名,而在作者三十人之外。然台尚孟臣,至今一具尚值二、三十金。

壶之佳者,供春第一。周静澜台阳百咏云:寒榕垂荫日初晴,自泻供春蟹眼生,疑是闭门风雨候,竹梢露重瓦沟呜。自注:台湾郡人茗皆自煮,必先以手嗅其香。最重供春小壶。供春者,吴颐山婢名,善制宜兴茶壶者也。或作龚春,误。一具用之数十年,则值金一笏。

阳羡名陶录曰:供春,学宪吴颐山家童也。颐山读书金沙寺中,春给使之暇,仿老僧心匠,亦陶土搏坯,指纹隐起可按。今传世者栗色闇闇,如古金铁,敦庞周正,允称神明垂则矣。

又曰:颐山名仕,字克学,正德甲戌进士,以提学副使擢四川参政。供春实家僮。是书如海宁吴骞编。骞字槎客。所载名陶三十三人,以供春为首。

供春之后,以董翰、赵良、袁锡、时鹏为最,世号四家,俱万历间人。鹏子大彬号少山,尤为制壶名手,谓之时壶。陈迦陵诗曰:宜兴作者称供春,同时高手时大彬,碧山银槎濮谦竹,世闲一艺皆通神。

大彬之下有李仲芳、徐友泉、欧正春、邵文金、蒋时英、陈用卿、陈信卿、闵鲁生、陈光甫,皆雅流也。然今日台湾欲求孟臣之制,已不易得,何夸大彬。

台湾今日所用,有秋圃、萼圃之壶,制作亦雅,有识无铭。又有潘壶,色赭而润,系合铁沙为之,质坚耐热,其价不逊孟臣。

壶经久用,涤拭日加,自发幽光,入手可鉴。若腻滓烂斑,油光的烁,最为贱相。是犹西子而蒙不洁,宁不大损其美耶?

若深,清初人,居江西某寺,善制瓷器。其色白而洁,质轻而坚,持之不热,香留瓯底,是其所长。然景德白瓷,亦可适用。

杯忌染彩,又厌油腻。染彩则茶色不鲜,油腻则茶味尽失,故必用白瓷。瀹时先以热汤洗之,一瀹一洗,绝无纎秽,方得其趣。

品茶之时,既得佳茗,新泉活火,旋瀹旋啜,以尽色声香味之蕴,故壶宜小不宜大,杯宜浅不宜深,茗则新陈合用,茶叶既开,便则涤去,不可过宿。

过宿之壶,中有杂气,或生霉味,先以沸汤溉之,旋入冷水,随则泻出,便复其初。

煮茗之水,山泉最佳,台湾到处俱有。闻淡水之泉,世界第三。一在德国,一在瑞士,而一在此。余曾与林薇阁、洪逸雅品茗其地。泉出石中,毫无微垢,寒暑均度,裨益养生,较之中泠江水,尤胜之也。

扫叶烹茶,诗中雅趣。若果以此瀹茗,啜之欲呕,盖煮茗最忌烟,故必用炭。而台以相思炭为佳,炎而不爆,热而耐久。如以电火、煤气煮之,虽较易熟,终失泉味。

东坡诗曰:蟹眼已过鱼眠生,飕飕欲作松风鸣;此真能得煮泉之法。故欲学品茗,先学煮泉。

一杯为品,二杯为饮,三杯止渴。若玉川之七碗风生,直莽夫尔。

余性嗜茶而远酒,以茶可养神而酒能乱性。饭后唾余,非此不怡,大有上奏天帝庭,摘去酒星换茶星之概。

瓶花欲放,炉篆未消,卧听瓶笙,悠然幽远。自非雅人,谁能领此?

○诗意

台湾迎赛,辄装台阁,谓之诗意。而所装者,多取小说:牛鬼蛇神,见之可哂,夫台阁既曰诗意,则当采诗之意,附画之情,表美之术,以成其高尚丽都之致,使观者徘徊而不忍去,而后足以尽其能事。

唐人绝句之可为诗意者,如沉香亭北,如铜雀春深,生香活色,绮腻风流;而豆蔻梢头、珠帘尽卷,尤足以现其盈盈袅袅之态也。

前年稻江迎赛,江山楼主人嘱装一阁,为取小杜秦淮夜泊之诗。阁上以绸造一远山,山下为江,一舟泊于柳下。舟中一人,纱帽蓝衫,状极潇洒,即樊川也。其后立一奚奴,以手持桨。楼中有一丽人,自抱琵琶,且弹且唱。远山之畔,以电灯饰月,光照水上,夜色宛然。而最巧者则楼额亦书「江山楼」三字,一见而知为酒家。是于诗意之中,又寓广告之意,方不虚耗金钱。

先是余居台南,见迎天后,装阁极多,毫无意匠,乃向当事者言之。翌年,绸缎商锦荣发主人石秀峰请余代庖。为装天孙织锦,以示绸缎商之意;博座船头,又置支机石一方,以表主人之姓。而山水楼台花木悉以绸缎造之。复以探照灯为月,月旁七星,则以七色电灯为之,光辉闪烁,状极美丽。计费三百余金。观者十数万人,莫不啧啧称赞,而锦荣发之广告遍遐迩矣。

时药材行合源栈亦请余计划。为装韩康卖药,而阁中之物悉以药材为之。如以肉桂为亭柱,红参为阑干,通草为花,茯苓为石,极其天然,状至幽雅。

自是以来,台南每迎天后,各商家则请余装阁,余亦兴高采烈,细为指点,又各就其生意而搜故事。如香铺之红袖焚香,茶铺之樵青煮茶,银店之唐宫铸凤,饼店之红绫赐宴,莫不发挥本色。当事者复设审查员以品评之,悬其等第,锡以金牌,而台南诗意之崭新,遂冠全土,各地从而效之。

台北之迎城隍,其盛且胜台南,而所装诗意,犹不脱旧套。余既寓稻江,思为改良,当事者亦乐从余意。如水果行老泰胜请余筹划,为装潘安掷果,既获优等;翌年又装一骑红尘,而阁底安置机关,贡使之马且能环走,观者称奇,品评复居第一。

昨年春,东宫殿下临台,稻江人士欲表奉迎之诚,议装诗意,林薇阁先生嘱余为之,且言须用台湾故事,以表纯美之风。余乃拟之如左:

贤王课耕(凤山县志)——米榖商和丰号:明宁靖王朱术桂入台之后,垦田竹沪,亲课佃人耕稼,岁入颇丰,有余则赐诸佃。

淑妃教织(台湾府志)——绸缎商裕源号:延平郡王妃董氏,勤俭恭谨,日率姬妾婢妇勤织,并制甲冑诸物,以佐军用。

侠客射鹿(释华佑游记)——屠户金万成:天启间,普陀山僧释华佑与友萧克来台,躬历番社。克,侠客也,腰弓佩剑,射鹿以食,期年乃出诸罗。

仙人泛舟(彰化县志)——贸易商泰丰号:秀孤峦中多菊花,能结实。海上一屿,皆仙居。岁遣一童子,驾独木舟,沿溪行,入山采之。

东宁贡瓜(台湾县志)——水果商组合:台湾气候温暖,西瓜冬熟。每岁有司采贡,运至天津,以供宫中元日之用。瓜田在府治小东门外。

文山采茶(台湾通史)——茶商公会:台北产茶,近约百年,以乌龙茶为最美,色浓而味芬,配出海外,岁值数百万金;而文山堡之茶尤佳。

遗老锄药(台湾通史)——药材商干元号:明太仆寺卿沈光文隐居罗汉门,教化番童,不足则济以医药。光文著书甚多,台湾文献推为初租。

逸士种梅(台湾府志)——李春生家:龙溪举人李茂春,永历间居台,筑梦蝶园,种梅数百株,悠然物外,日诵佛经,人称李菩萨。

通事成仁(云林采访册)——林本源家:乾隆间,阿里山通事吴凤以番好杀人,止之不听,乃以身被杀;番大惊且悔,尊之为神,遂不复杀人。

节妇训子(台湾县志)——辜显荣:辜汤纯之妻林氏,县治人,夫死无出,抚其妾二子,教之成人。事姑孝。及卒,邑人建庙以祀。

余既定题目,复选其人物,考其衣服,布其景色,以成一种艺术,而奉迎诗意,遂为空前所未有。

凡装诗意,不能不取材闺阁,柔情密意,悱恻芬芳,观者神为之移。若从前之所谓小上坟、阴阳河,则识者唾矣。

诗意之中,最须用意者,莫如楼台花木。何也?楼台以指其地,花木以明其时,断不可随便布置。若远近内外,则在装者之点染尔。

○桃太郎之粉本

日本故说有桃太郎,三尺童子莫不知之;而考其出处,则与王梵志相似。太平广记卷八十二云:王梵志,卫州黎阳人也。黎阳城东十五里有王德祖,当隋文帝时,家有林檎树,生瘿大如斗,经三年朽烂。德祖见之,乃剖其皮,遂见一孩儿抱胎而出。德祖收养之。至七岁,能语曰:『谁人育我?复何姓名』?德祖具以实语之,因名曰「林木梵天」,后改曰「梵志」。曰:『王家育我,可姓王也』。梵志乃作诗示人,甚有义言。桂苑丛谈亦载此事。更以历代法宝记证之,则梵志生于隋文帝之时,而死于唐高宗之代。诗多率白,如云『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是隋、唐间有此神话,诗又流传民间,以为异人。日本当隋、唐之际,聘问往来,沾濡文化,制度典章,诸多仿效,遂造出桃大郎之事,且加润色,而有役兽、讨鬼之怪也。

○哀祭○

告延平郡王文

台南郑氏家庙安座告文(代作)

祭闲散石虎文

林痴仙哀辞

赖悔之哀辞

陈太孺人诔

黄蕴轩先生诔

○告延平郡王文

中华光复之年壬子春二月十二日,台湾遗民连横诚惶诚恐,顿首载拜,敢昭告于延平郡王之神曰:于戏!满人猾夏,禹域沦亡,落日荒涛,哭望天末,而王独保正朔于东都,以与满人拮抗,传二十有二年而始灭。灭之后二百二十有八年,而我中华民族乃逐满人而建民国。此虽革命诸士断脰流血,前■〈卜〉后继,克以告成,而我王在天之灵,潜辅默相,故能振天声于大汉也!夫春秋之义,九世犹仇;楚国之残,三户可复。今者,虏酋去位,南北共和,天命维新,发皇蹈厉,维王有灵,其左右之!

○台南郑氏家庙安座告文(代作)

维年月日,族孙某等敢昭告于开台烈祖大明招讨大将军延平郡王赐国姓之神曰:洪维烈祖,肇造东都,保持明朔,精忠大义,震曜坤舆,而天不祚汉,星陨前原,地可避秦,水遮重澥。嗣主经恭承大命,寅绍丕基,乃建家祠,聿兴祭礼。以唐始祖凤翔节度使晋大司空平章事台文公、宋始祖大司成闳中公合祀。扬祖绩于千秋,贻孙谟于百世,阅今二百七十年矣。

乙未之后,庶事未宁,俎豆缺修,榱楹渐圮。族孙等追思先德,三圭世锡,尚留周代之崇封,一柱天擎,似耸灵光之宝殿。神灵永妥,子姓咸休,饮水知源,闻风起懦。于戏!移孝作忠,拓版图于鹿耳、鲲身之畔;经文纬武,垂勋伐于麟台、凤阁之间。兰椒既奠,黍稷维馨。敢告明神,来格来享。

○祭闲散石虎文

维丁已春正月乙巳,台南连横谨以芬芳之茗、黄菊之英,祭于闲散石虎之灵曰:乌乎!天地冥冥,人生撄撄,劳神损性,铄虑销形,而君乃以闲散名。君之生也,其为有明;君之死也,其为有清;而君之身世乃飘零。君之主也,其为延平;君之友也,其为正青;而君之行谊略可衡。君不为疆场之将帅,不为廊庙之公卿,翛然尘外,放浪形骸,而为草野之书生。则君胡不左挟琴、右击筑,以歌以哭于燕京?否则挂一瓢、携一杖,西登太华,南下洞庭,北绝居庸,东舍蓬瀛,亦可匿迹而逃名?而君乃忍弃故国之躬耕,投荒海上,身世伶仃,以啸傲于东都之野、赤嵌之城,则君必有万不得已之苦情。当是时,中原板荡,遍地膻腥,民彝既尽,大道莫行,媚骨者反颜事敌,抗志者系缧僇刑,天昏地晦,百鬼狰狞,风悲雨泣,黎庶吞声。与其为亡国之贱隶,何如依海上之田横;与其化蕙荃为萧艾,何如采芳洲之杜蘅?而君乃污泥不滓,抱璞守贞矣。乌乎!梦蝶之园未废,半月之水犹澄,昙花吐紫,蕉叶抽青,左回右抱,郁郁佳城,则此地也,亦足以妥君之精灵。乃为招曰:灵之来兮山之埛,灵之去兮帝之庭,归兮归兮汝无形。

○林痴仙哀辞

维大正乙卯十月七日,台中诗人林痴仙卒。讣至,其友连横哭之曰:呜呼!痴仙竟死矣!吾固知君之必死,而不虞其速也。吾又不虞瑞轩一别,于今四年,而不获再见也!当吾侨中时,君辄过从,文酒之燕,旬日必会。及吾将远游,君又来祖道,订后期。吾以为数月归尔,而飘摇万里,时以尺素询起居。闻君酒兴较前豪也,吾深以为念。然尘世秽浊,侧身无地,青山白云,人一醉而死,吾以为有托而逃,而不虞君之以此而损其生也!客冬吾归自大陆,匆匆南下,未得途次台中,与君把晤。然相距甚迩,吾又以为相见之日久,而今竟无期矣!痛哉!呜呼!君病吾不能一存问,没不能视含殓,北望愁云,抚膺涕泣。吾其何以对君耶!然君入地之时,吾虽少暇,亦当亲临窀穸,拊棺一哭,以与君作永世之别也。

君生于簪缨之家,长于书礼之府,全台诗界推为泰斗。吾固知君虽死,而精神不死。何也?以君之诗足以永留天壤也。然君不以吾为不文,而笃爱之,且语吾曰,吾辈论交当为生死之友,次为道义之友,又次为文字之友,最下乃势利尔。嗟乎!吾虽无似,幸得齿于文字之列,吾当伸纸吮毫,刺述平生,以昭来许。然吾文虽佳,而君已死,复何从拍案称奇哉?

呜呼!吾别台中未四年尔,而旭东死、颂臣死,吾之次女亦葬于大墩之丽,吾尚未往一哭。今君又相继死。吾此后一至台中,其何能已于悲伤哉!临风凄怆,不知所云。

○赖悔之哀辞

维大正六年秋九月三十日,栎社社长赖悔之先生疾终正寝。越五日,将殡于吉阡,同社友连横不能远道执绋,布奠陈辞,乃为文以吊曰:乌乎!天道果有知耶?胡为乎颜子不寿,盗跖期颐?天道果无知耶?胡为乎达人随化,烈士骑箕?其生也有自,其死也有之,则生何足乐而死何足悲?然而横不能自知也。夫以羊左之友,庄惠之师,文章相絜,道义相维,意气相与,患难相持,则当此生死之际,能不涕泣而涟漪哉?乌乎悔之;以子之学,上窥轩羲;以子之文,猛如熊罢;以子之豪,斗酒不□;以子之醉,大放厥辞;横固知子之有托而逃,而不忍为民之蚩蚩也,而子竟长揖而与世遗矣!

始横居中之时,策名社末,昔昔追随,春花瀹茗,秋雨哦诗,联床夜话,达旦不疲。横以为人生之乐无过于斯,而不图死丧之戚竟至于斯耶!乌乎悔之:自横去大陆,走天涯,归故里,狎群儿,六载之间,仅得两儿,见亦无几时,而子已形神蕉萃,郁郁不怡矣。盖自痴仙逝后,琴断焚丝,重以高堂终养,陟岵兴悲;疾病中于中,而忧患罹于外,人非金石,孰能与之相厉相劘哉?乌乎悔之:生,寄也;死,归也;子固知之。苍苍者其云之垂耶,凄凄者其风之吹耶,峨峨者其山之巍耶,淼淼者其水之澌耶,冥冥者其月之亏耶,斑斑者其花之萎耶,一往一复,一俞一咨,生何足乐,死何足悲;则子固知之,横又何疑?乌乎!噫嘻!

○陈太孺人诔

维大正四年秋八月十有七日,黄母陈太孺人卒于里第。呜呼哀哉!乡人士追维壸范,欲表徽音,命横作诔,以垂诸不朽。嗟乎!以横不文,何足以光彤管?顾念史书所载,母教是则,若邹之孟子、汉之王陵、晋之陶侃、宋之欧阳修,道德文章,卓越千古,而得于母教者大。以横所闻,陈太孺人之德可以风矣。

按状,太孺人吾乡硕士粲三先生之第四女,年二十来归我殷洲先生。克谐克顺,恭淑爱人,上奉姑嫜,旁协妯娌,一家莫不称贤。当是时,中法构兵,北鄙告警。先生知文事之不足以救亡也,弃而习武,恒往来南北。太孺人主持家政,克尽妇职,以无内顾忧。越二十有一年,先生捐馆,而诸子幼,虑不足以承先业,旦夕授经,孜孜以立身扬名为训。今令子茂笙学成而归,英才勃发,饶有奇气。而次子溪荃亦已授室,熙熙膝下,含饴弄孙。方足以慰老景,而天不假年。呜呼痛哉!横等与令子游,交莫逆,笃知其出于母教。乃托素旗,以彰圣善,而为诔曰:

有妫之后,其泽孔长。笃生淑女,曰嫔于黄。乐只君子,室家之祥。琴瑟在御,曲奏于房。怀文抱质,比美孟姜。如何不吊,明镜霾光。风凄蕙帐,云掩芝梁。呜呼哀哉!

妇职之宜,酒食是议。弓矢斯张,丈夫之志。怀安败名,中帼所愧。邓曼知机,齐姜遣醉。杨柳陌头,封侯是寄。秋风飘零,树犹蕉萃。社燕离群,哀蝉不嘒。呜呼哀哉!

我闻在昔,母训是仪。欧母画荻,孟母断机。桓桓元子,千里求师。神山虽远,梦魂常追,学成而返,执手涟而。曰何而喜,曰何而然。猗欤萱草,爱此春晖。呜呼哀哉!

瞻彼小园,东门之麓。循彼南陔,维兰与菊。曰春曰秋,置酒命酌。大妇弹筝,小妇击筑。或歌或舞,以康以乐。良辰不逢,日月易蹙。循彼南陔,泪珠盥掬。瞻彼小园,心伤风木。呜呼哀哉!

彼兰者何,当春而芽。彼菊者何,及秋而花。吁嗟贤母,德音莫遐。承慈以逊,逮下以嘉。肃雍揆景,望断天涯。呜呼哀哉!

荡荡春门,群玉之府。峨峨瑶台,众香之圃。蔼蔼桂旗,迢迢蕙路。左侍飞琼,右携素女。萼绿居前,云英在后。望月方娥,瞻星比婺。诞发兰仪,光启玉度。陟彼高坵,终朝及暮。习习谷风,凄凄灵雨。呜呼哀哉!

凄凄灵雨,习习谷风。重泉漠漠,视天梦梦。何以思之,何以敬之,维礼之终。何以写之,维德之容。谁其尸之,维女之宗。呜呼哀哉!

维女之宗,实邦之秀。四德无亏,惠于世冑。陂圯咨嗟,眷顾左右。彩掩瑶光,云阴白昼。凄怆招魂,敬奠斗酒。素旗扬徽,以垂不朽。呜呼哀哉!

○黄蕴轩先生诔

维大正八年夏四月五日,新竹厅参事蕴轩黄公卒于里第,享年八十龄。越十有二月十日,将殡于吉阡。灵车卜驾,素旐流辉,笛感山阳,琴沉汉水。呜呼痛哉!乡人士追怀风义,欲述平生,命横撰诔,以昭来许。夫铭以表功,德以述美,身没名垂,先哲所慕。如黄公者,固所谓豪杰之士也,能不惋叹!

按状,公讳南球,新竹之苗栗人也,世有隐德。少随父兄躬耕陇亩,及长有大志,而胆略绝伦。前清土番猖獗,辄出杀掠,官军未能讨也。公居固近山,号召乡里,捣其巢穴,次第荡平,诸番畏之。会福建巡抚岑公毓英视台,闻其事,见而奇之,委办抚番。既而巡抚刘公铭传亦任以抚垦之事,从征大嵙崁,自率所部赴前敌,尝一夜连破十八处,威震番界。奏以五品职衔叙用,赏载蓝翎。及改隶后,当道闻其名,延为苗栗厅参事,后隶新竹。凡地方有大繇役,莫不倚以为助。公既出入番界,知其土腴,请垦南坪、狮潭等处,纵横十余里,启田树艺,至者万家,产乃日殖。则是有造于邦家者尤不少矣。若其治家处世,乐善好施,人多称之。故特举其大者而着之诔。其辞曰:

太上立德,其次立功,是谓不朽,与天地同。人之生也,有始有终,而其处也,有穷有通。穷则变,通则洪,化而裁之,允执厥中。我闻高义,敢拜下风。

赫赫黄公,实邦之杰,少而岐嶷,长而睿哲,壮而飞扬,老而明洁;如金能柔,若钢不折。公之一生,实多热血。

始公之起,起自陇耕。壮怀未试,戢影埋名。春风释耒,夜雨谈兵。乘时而起,一剑纵横。譬彼大鸟,三年不鸣;及其鸣也,四座皆惊。

瞻彼高山,群番所处,杀人为雄,众莫敢侮。公曰讨之,爰整其旅。修我戈矛,张我旗鼓。扫穴犁庭,直破险阻。群番震惊,窜逃无所。稽颡受降,或杀或虏。公曰宥之,以就我抚。

我抚维何?实启我疆。我疆既启,乃聚乃仓,乃稷乃黍,乃稻乃粱。其木维何?维桧与樟。其树维何?维茶与桑。其兽维何?维鹿与麖。其畜维何?维牛与羊。公曰处之,百十其行,为此春酒,以介康强。

帝命岑公,来巡南土。抵掌而谈,谓公孔武。亦越刘公,新开大府。谓公多才,足寄心膂。公拜而行,余勇可贾。左握■〈土旋〉刀,辉煌翎羽。顾盼生姿,掀髯起舞。抚彼群番,以固我圉。

我修台乘,每怀伟人。卓彼吴凤,没而为神,威加丑类,蛮俗为驯。又如吴沙,手辟荆榛,携来万众,车马成闉。以公之伐,足与比伦。临机制变,能屈能伸。匪维智勇,实曰义仁。

呜呼黄公!人生如驶,其生也存,其没也已。独有伟人,可以不死。公之声名,洋溢遐迩。公之勋劳,长垂国史。公之慈祥,惠于邻里。公之谟猷,施及孙子。归神混元,高谢尘滓。巍巍者山,泱泱者水,敢藉旗旌,以彰懿美!

○书启○

募建观音山凌云禅寺启

上清史馆书

与林子超先生书

与张溥泉先生书

征求中国殖民史材料启

与李献璋书

与徐旭生书

○募建观音山凌云禅寺启

在昔黄金布地,祇园留我佛之踪;白玉为池,净土现弥陀之相。阿育王八万之塔,八部同瞻;兜率天十二之宫,十方咸仰。慈云普被,法水分流,明镜长圆,慧灯不灭,固已功倍恒河,道传大地者矣。

维我台北,位在海东,境摄华严,国分毘舍,瘴云蔽野,卓锡而来,孽浪滔天,浮杯可渡。龙山宝剎(龙山寺),巍峨城郭之间;剑水禅关(剑潭寺),掩映林泉之里。同奉大士,永度群生,心证圆通,机参应化。而山号观音,地成极乐,犹未若我凌云禅寺之庄严灵异焉。

寺为乾隆时信士胡焯猷所创建,而今日本圆和尚所经营也。西临大海,东控平原,近眺芦洲,远瞻雪岭。遯山夕照,如现神光,淡水涛声,恍闻说法。修篁万个,萧萧紫竹之林;古木千章,落落白莲之座。三十二应之身,慈悲出世;四大无畏之力,布施济人。切利诸天,同声赞美;修罗百鬼,尽敛嗔心。是则欲界之清都,而人间之佛国也。

然而道场虽启,大殿未兴;十笏安禅,万间待庇。伽蓝五百,何处闻钟?僧众三千,谁能托钵?无花可踏,来鹿女以难行;有树将移,呼岳神而不动。岂非吾辈之贪痴,而名山之缺憾也哉?方今末劫沈沦,迷途充塞,四恩弗报,六度无闻。登天堂而下地狱,因果相寻;挽世道以系人心,智仁并用。所冀舍卫大家、维摩居士、善财童子、韦提夫人,各发普贤之大愿,共追斯达之芳徽,或舍义田,或捐宝宅,或颁黄铁,或助明珠。分莲池八功之水,同注大川,合兰若千烛之光,混成一色。法轮长转,梵宇宏开,塔涌地中,网陈天上。是则婆娑洋畔,顿成璀璨之龙宫;恶浊界间,现出光明之鹿苑。又岂非我台之胜事,而佛法之有缘也哉!

○上清史馆书

中国殖民之事,前史不载。元、明二代,语焉未详。惝恍迷离,错尝八九。岂非史氏之咎欤?夫中国之殖民海外也,远自秦、汉,启于隋、唐,盛于有明,而发扬于清季。我先民以坚强果毅之气,凌厉而前,涉波涛,冒瘴疠,战土蛮而服之,筚路蓝缕,以处山林,用能光大其族。艰难缔造之功,亦良苦矣。而子孙不武,俛仰由人,硕德光勋,文献莫考,甚且数典而忘其祖,以为异族羞;又可哀矣。

夫历史为民族之精神。中国人之拓殖海外也,二千数百年矣。南望南峤,西瞻美洲,北暨鲜卑,东渐日本,凡夫秦时之镜,汉代之衣,隋唐之钱,明人之瓮,莫不置诸王庭,宝为重器。即中国人之居其地者,亦举此以夸耀。而叩其所自,则舌挢而不能对。一器之微,茫然不识,况以先民之顾命,祖国之观念,亦蒙昧不知其朕也!昏昏以生,役役以死,无历史是无民族也。抢攘昏垫,靡所适从,亦相率而为异种奴隶尔。

天相诸夏,共和告成。华侨之归自海外者,群策群力,胥谋建设,以宏佐新邦。而政府亦日以招徕华侨,为殖利开源之计。然而政府固不知华侨之情形,即国内士夫亦少知海外大势,而为一考其利害。管窥蠡测,语多爽实。则以国内既乏考据之书,而华侨又不能自述其史,以介绍国人。又岂非史氏之咎欤?追怀先德,瞻顾前途,爰及子孙,用张国力,则拓殖志之作,岂可缺哉?

然修志固难,而修拓殖志则尤难。何也?国史记载,挂一漏百,通儒撰述,每喜凿空;则参考难。侨民在外,竞力工商,文史式微,无足征信;则采取难。地遍五洲,事历千载,海客谈瀛,虚无缥缈;则调查难。闽粤杂处,乡音不同,一地两名,译文互异;则选择难。闭户潜修,闻见不广,东西方向,反易其位;则撰述难。然而横不以为难也。横生长台湾,壮游南土,欧、美、菲、澳之华侨,既习与往来矣。摭拾遗闻,旁探外史,潜心述作,于今十年。华侨联合会创立之岁,多士最于沪上,提议纂修,佥有同志,期月之间,惠书盈箧,而奔走风尘未遑笔削。私心耿耿,寝馈不忘。今史馆既开,征文考献,以横不肖忝侍诸贤。何敢不贡其诚以扬国家之休命?如蒙俞允,命辑斯志,伸纸吮毫,当有可观。岂唯史氏之责,民族之兴,实式凭之。敬布鄙怀,诸维亮鉴。

○与林子超先生书

子超先生主席执事:阔别廿年,久处海外,潜心述作,颇有可观。归国以来,浮沉人世,钟山在望,未得趋承,逖听风声,弥深向往。昨秋台从莅陕,儿子定一尝造行辕,辱承垂问,情意殷勤。固知大君子之用心,终不遗夫草茅下士也。拙著台湾通史一部,由邮奉上,到乞饬收。台湾固中国版图,一旦捐弃,遂成隔绝。横为桑梓之故,忍垢偷生,收拾坠绪,成书数种,次第刊行。亦欲为此弃地遗民,稍留未灭之文献耳。比闻四中全会通过重设国史馆案,此诚国家之大业,而民族精神之所凭依也。横才识庸愚,毫无表见,而研求史学,颇有所长。如得追随大雅,供职兰台,博采周询,甄别善恶,秉片片之直笔,扬大汉之天声,是则效命宗邦之素志也。维执事有以裁之。连横顿首。二月一日。

○与张溥泉先生书

溥泉先生执事:归国以来,瞬经半载。养志读书,稍资休息。阅报,四中全会提出重设国史馆案,已得通过,甚善甚善。中华民国肇造二十有三年矣,内忧外患,纷迭至乘。国政民风,鼎新革故,而国史未修,是非奠定,郢书燕说,淆乱听闻,其何以振民族之精神,立典型于当代也哉!横才识庸愚,毫无表见,而研求史学,颇有所长。他日开馆之际,如得备员检校,承命通儒,伸纸吮毫,当有可观。然伏处海隅,未能自达。倘蒙大力为之吹嘘,区区寸心,效忠宗国,是则邱明作传,秉直笔于尼山;班固修书,扬天声于大汉。敢有所怀,诸维霁鉴。

连横顿首一月廿六日

○征求中国殖民史材料启

茫茫大海,芸芸众生,日月所照,霜露所坠,舟车所至,莫不有我华侨之足迹。乌乎豪矣!夫我国之殖民海外也,远自秦汉,启于隋唐,盛于有明,而发扬于今日。我先民以坚强果毅之气,凌厉而前,涉波涛,冒瘴疠,战土蛮而服之,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用能宏大其族。艰难缔造之功,亦良苦矣!而子孙不武,俯仰由人,硕德光勋,文献无考;甚或数典而忘其祖,以为异族羞。乌乎!又可哀矣!

夫历史为民族之精神。我华侨之开辟海外也,二千数百年矣。南望南土,西瞻美洲,北暨鲜卑,东航日本,凡夫秦时之剑,汉代之衣,隋唐之钱,明人之瓮,莫不置之王庭,宝为重器。即我华侨之居其国者,亦举此以夸耀。而叩其所自,则舌挢而不能对。一器之微,茫然不识,况以先民之顾命,祖国之观念,亦蒙昧而不知其朕也!昏昏以生,役役以死,无历史是无民族也。抢攘昏垫,靡所适从,亦相率而为异族之奴隶尔。

天相中国,共和告成。我华侨之归自海外者,群策群力,胥谋建设,以右助我新邦。本会创立沪上,实总其枢。追怀先德,瞻顾前途,爰及子孙,用张国力。则中国殖民史之作,岂可缓哉?同人无似,谬发其议。而兹事体大,非一二人之所能为,又非一朝一夕之所能济也。敬告我多士及我友朋,搜罗旧事,网集遗闻,考证史书,旁译外史,近自九州岛,讫于四海,以扬大汉之天声,岂非我民族之豪举而历史之光辉者哉?记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我海内外方闻之士,当亦不贲金玉而有以教之也。

一、中国殖民史征集材料,按分十门:一地理,二种族,三沿革,四政治,五交涉,六实业,七宗教,八风俗,九社会,十人物;而注重于中国殖民之事。

一、征集材料,如能分门示知者固属欢迎,若夫琐闻夫事,断简零编,亦在珍惜。

一、中国殖民史为四千年未有之创作,非合四海内外之人士而分任之,恐不免诸多遗漏。兹特函请各埠之中华商会、中华会馆、民国公会、书报社、华侨公会等承任调查,以时报告,则众擎易举,三年有成。

一、海通以来,国内人士之游历海外者,或随使节,或在学界,或主报社,闻见所及,多有著作。除函请海外各团体外,并国内之通人学子,赐其宏文,以成巨册。

一、中国殖民之事,国史鲜载。其显而足征者,唯明史之南洋数篇而已。私家记述,多秘不传。我海内外藏书家凡有关于中国殖民之书者,请惠赐一览,以俾摘抄,或将书价奉呈。

一、外人著书,多有关于中国殖民之事,足资参考。而见闻未周,不能旁搜广引。除托海外各团体就近选译外,并望国内人士,匡其不知,函示书目,以便购求翻译。

一、征集材料,拟稍为编辑,逐期刊载于华侨杂志。俟成书后,另印单行,以公诸海内外。

一、出版之时,对于惠稿诸君,各赠数册,以酬雅意。

上海泗泾路十一号华侨联合会

○与李献璋书(六月六日)

索居沪滨,潜心述作。偶阅新民报,有大作台湾方言及其歌谣漫谈,读之深慰。我辈台湾人,凡台湾之历史、语言、文学,皆当保存之,宣传之,发皇而光大之,而后足以对我先民。不佞二十年来,既刊台湾通史,复撰台湾诗乘,今又研究方言,亦聊以尽台湾人之责任尔。曩在台北,台南三六九小报社来函索稿,因以台湾语讲座付之,续登一年。及今思之,间有错误。盖此为一时之草创,尚有待于讨论也。旅中无事,继续搜罗,发见颇多。每有一语一字,思之数日或至数月,检书十数种而始得者,诚不觉其苦矣。台湾语中既函古音古义,复多周汉雅言,且有中国今日已亡而台湾尚存者,宁不更可贵乎!

大作曾举拙著懒怠一名,怠古读司,尚有疑异。今以自证、旁证观之,固已确切无讹矣。说文:怠,慢也,从心,台声。又曰:怡,和也,从心台声,凡从台之字,如佁、冶、■〈木台〉、饴、贻、诒、胎、骀、笞、炱等,莫不读为平声,而怠独入声。且怠、怡两字均从心台声,何以怡读为台,而台反为岱?此非六书谐声之例也。易杂卦传曰:大畜,时也;旡妄,灾也;萃聚而升,不来也;谦轻而豫,怠也。是怠与时、灾、来为韵。秦之罘东观刻石曰:皇帝明德,经理宇内,视听不怠,作立大义。昭设备器,咸有章祺。职臣遵分,各知所行,事无嫌疑,黔首改化。远迩同度,临古绝尤。常职既定,后嗣循业。长承圣治,群臣嘉德。祗诵圣烈,请刻之罘。是怠与旗、疑、尤、治、罘为韵。越语:范蠡曰:得时不怠,时不再来。怠,来为韵。是孔子、李斯、范蠡皆读怠为司,而后人乃读为岱,此六朝以来之误也。且以古音而言,不独怠之读司,则殆亦读司。论语:楚狂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是殆与衰、追为韵,而与兮为语助。诗经固常用之。且此为一种歌谣,未有有律无韵者也。

拙著台湾语典已成十卷,凡属古音,尤详考据。他日刊行,颁之海内,不特可以发挥台湾语之本色,而于中国之文字学、音韵学、方言学亦不无少补也。海云千里,不尽依依。黾勉同心,更希努力。

○与徐旭生书

伏居海隅,久闻高义,云山千里,未克趋承。昨得儿子书,曾以拙著台湾通史呈政,猥蒙嘉纳,荣幸何如!此书刊行之时,日本朝野购读颇多,而中国人士则视之漠然。唯章太炎、张溥泉两先生以为民族精神之所附,谓为必传之作,横亦颇以此自负。更欲撰就续编,记载乙未以来三十余年之事,照示国人,藉资殷鉴。而索居台湾,文网周密,不无投鼠忌器之感。归国以后,倘得一安砚之地,从事修纂,必有可观。而身世飘零,年华渐老,此愿未偿,徒呼咄咄!固知弃地遗民,别有难言之隐痛也!拙著十数种,通史之外,尚有台湾诗乘、台湾语典,尤为十年间苦心惨淡之作。他日有缘,当再就教。附上闽海纪要一册,是拙刊台湾史料之一,并希一阅。

雅堂文集卷三

○台湾漫录目次○

延平祠记…………………………………………………………………………(一四○)

宁靖王笏…………………………………………………………………………(一四二)

郑氏故物…………………………………………………………………………(一四二)

刘国轩碑…………………………………………………………………………(一四二)

释华佑遗书………………………………………………………………………(一四三)

龙渡沧海…………………………………………………………………………(一四四)

草鸡………………………………………………………………………………(一四五)

文山秀气…………………………………………………………………………(一四五)

石刻………………………………………………………………………………(一四六)

大肚刀……………………………………………………………………………(一四六)

三保姜……………………………………………………………………………(一四七)

铁炮………………………………………………………………………………(一四七)

瓦瓶………………………………………………………………………………(一四八)

绿珊瑚……………………………………………………………………………(一四八)

唐琴………………………………………………………………………………(一四八)

宋钱………………………………………………………………………………(一四九)

右旋螺……………………………………………………………………………(一四九)

荷兰瓮……………………………………………………………………………(一五○)

螺溪砚……………………………………………………………………………(一五○)

竹如意……………………………………………………………………………(一五○)

斗镂树……………………………………………………………………………(一五一)

金荆瘿……………………………………………………………………………(一五一)

酒树面木…………………………………………………………………………(一五一)

鸡距番……………………………………………………………………………(一五二)

古橘冈……………………………………………………………………………(一五二)

蛇人………………………………………………………………………………(一五三)

大蝶………………………………………………………………………………(一五四)

巨鱼………………………………………………………………………………(一五四)

海镜………………………………………………………………………………(一五五)

爱玉冻……………………………………………………………………………(一五五)

笔筒木……………………………………………………………………………(一五六)

火秧………………………………………………………………………………(一五七)

茈姜………………………………………………………………………………(一五七)

贝冢………………………………………………………………………………(一五七)

石器………………………………………………………………………………(一五八)

怪物………………………………………………………………………………(一五八)

奇鸟………………………………………………………………………………(一五九)

占验………………………………………………………………………………(一五九)

九降………………………………………………………………………………(一六一)

火台………………………………………………………………………………(一六一)

骑秋………………………………………………………………………………(一六二)

咸雨………………………………………………………………………………(一六二)

乩诗………………………………………………………………………………(一六三)

一犬一马…………………………………………………………………………(一六三)

蚩尤………………………………………………………………………………(一六四)

石敢当……………………………………………………………………………(一六四)

紫姑………………………………………………………………………………(一六五)

田元帅……………………………………………………………………………(一六六)

开漳圣王…………………………………………………………………………(一六六)

临水夫人…………………………………………………………………………(一六七)

蚕娘………………………………………………………………………………(一六八)

龙硕………………………………………………………………………………(一七八)

峡蝶枝……………………………………………………………………………(一六九)

旋风………………………………………………………………………………(一六九)

彗星………………………………………………………………………………(一七○)

南吼………………………………………………………………………………(一七○)

海眼………………………………………………………………………………(一七一)

涌山………………………………………………………………………………(一七一)

荡缨………………………………………………………………………………(一七一)

洋更………………………………………………………………………………(一七二)

破帆………………………………………………………………………………(一七二)

双冬………………………………………………………………………………(一七二)

寄居螺……………………………………………………………………………(一七三)

比目鱼……………………………………………………………………………(一七三)

东番………………………………………………………………………………(一七三)

婆娑洋……………………………………………………………………………(一七四)

毘舍耶……………………………………………………………………………(一七五)

横洋………………………………………………………………………………(一七五)

五色水……………………………………………………………………………(一七五)

八卦水……………………………………………………………………………(一七五)

师泉………………………………………………………………………………(一七六)

父母会……………………………………………………………………………(一七六)

唐山客……………………………………………………………………………(一七六)

国姓鱼……………………………………………………………………………(一七六)

螺杯………………………………………………………………………………(一七七)

觉罗………………………………………………………………………………(一七七)

西施舌……………………………………………………………………………(一七七)

倒挂鸟……………………………………………………………………………(一七七)

野牛………………………………………………………………………………(一七八)

石虎………………………………………………………………………………(一七八)

黄羊………………………………………………………………………………(一七八)

白猿………………………………………………………………………………(一七八)

醋鳖………………………………………………………………………………(一七九)

空青………………………………………………………………………………(一七九)

马宝………………………………………………………………………………(一七九)

木莲………………………………………………………………………………(一七九)

松萝茶……………………………………………………………………………(一七九)

迎年菊……………………………………………………………………………(一八○)

荔支………………………………………………………………………………(一八○)

西瓜………………………………………………………………………………(一八○)

文旦………………………………………………………………………………(一八一)

红薯………………………………………………………………………………(一八一)

神木………………………………………………………………………………(一八一)

古梅………………………………………………………………………………(一八一)

老檨………………………………………………………………………………(一八二)

婆罗蜜……………………………………………………………………………(一八二)

黄竹笋……………………………………………………………………………(一八二)

赛花………………………………………………………………………………(一八二)

烟火………………………………………………………………………………(一八三)

弄猴………………………………………………………………………………(一八三)

乞龟………………………………………………………………………………(一八三)

吹螺………………………………………………………………………………(一八三)

含蕊伞……………………………………………………………………………(一八四)

孔明灯……………………………………………………………………………(一八四)

香脚………………………………………………………………………………(一八四)

铁船………………………………………………………………………………(一八五)

古瓮………………………………………………………………………………(一八五)

断碑砚……………………………………………………………………………(一八五)

匕首………………………………………………………………………………(一八六)

厦海城隍…………………………………………………………………………(一八六)

军大王……………………………………………………………………………(一八六)

蛇郎君……………………………………………………………………………(一八六)

○延平祠记

牡丹之役,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视师台湾。及平,奏建明延平郡王祠,春秋致祭,从台湾人士之请也。祠在台南府治。时幕客某曾撰碑记一篇,尚未刻石。文虽排偶,而奇倔之气见于行间。余恐其久而失也,为录于左。唯某之姓名籍贯不详,他日有知,当表出之。

夫金瓯委地,金陵之王气方终;玉玺归东,子氏之山河不改。五王龙种,一去无归;四镇沙虫,六军悉化。二十万熊罴劲旅,争拔帜以依刘;五百人豺虎背嵬,谁鸣环而思宋。而乃手摇大戟,足履欃枪,张我空拳,呕臣心血,以蚍蜉蚁子之众,思撼泰山,驱村野市井之人,使当大敌;卒能威倾两岛,力抗金师,增胜国之光辉,奉故主之正朔,存君臣之大义,割父子之厚恩。伊古以来,未之有也。遐哉其有明赐姓之延平郡王乎!

当夫龙飞绝塞,鹿走中原,一局崖山,非复赵家之土,千年蜀魄,空悲望帝之魂。起子仪于九原,徒嗟朿手;生淮阴于此日,弥费劳心。王乃生成血性,激发天良,仿温太真之绝裾,为祖士雅之击楫。艨艟千艘,固金、厦之藩篱;士卒万人,撤漳、泉之门户。士各有志,岂死君而改初衷?人之无良,胡受恩而忘报效?其意以为明社不复,则此心一日不安,虽惠公执狐突以要子犯,光武使文渊以谕隗嚣,而荩念弥贞,忠心益励,固不以利害易操,安危变节者。

昔者田横入海,实抒贞忱;孟昶据蜀,乃乘纷乱。武侯承寄托之重,恢复冀图;景略受知遇之恩,长才勉竭。然皆谊深君父,情重解推。未有生逢厄运,躬处危邦,受帝昺一日之知,矢豫让终身之报。满朝朱紫,屈膝纷纷;一领青衿,雄姿落落。虽拓地之功,终成画饼;而清边之禁,已至迁家。究而观之,海隅一岛而已。呜呼!岂不难哉!

说者谓王才虽卓越,性实猜疑。致施琅之投诚,任黄梧而见叛。虽将帅有七十二之镇,而封疆仅数百里而遥。以至逐浪随波,朝奔夕溃。有类孙恩之穷蹙,略同杨么之猖狂。不知阴平坐失,非伯约之无谋;天堑横冲,实吴宫之应沼。天心已去,即万吁而难回;大厦将倾,岂一木所能任?王之忠,足以争亡国之气,而不能撄兴国之锋;足以弥缺憾之天,而不能完破碎之璧。不然,固有受累世之恩荣,拥百万之师旅,而身事两朝,迄无一是者,抑又不足以膏王之斧锧矣。

说者又谓王名为干蛊,实戾慈乌,仅知何恃之嗟,不识靡依之痛。况乃翁已膺显爵,而昆季并受殊恩,自当卷甲来归,偃戈内附,共叙天伦之乐,同宣翊戴之勋,书竹帛以留青,铭鼎彝而着列,识时为杰,与国同休,岂不毅然大丈夫哉!不知王既以身许国,则不以私恤家。归吴事魏,非烈士之本心;暮四朝三,宝佥壬之常态。王具勾践卧薪之心,效刘琨枕戈之志,刺武穆精忠之背,纳光弼靴橐之刀,一身尚在,则明祚有一发之存,一日不死,则汉室之君臣不乐。盖王所能者人也,所不能者天也;所伸者志也,所不能伸者力也。

洎乎江南败归,由榔走缅,苻坚之势日蹙,伯颜之焰方张。一隅不足以抗大兵,尺地亦足以资守御。天诱其衷,辟洪荒于闽海;人假以便,复先世之故皋。方谓端委开基,拓荆蛮之巨壤;曲沃强盛,创两晋之宏规;而乃此志未酬,大星遽落。孙皓酷虐,刘禅庸愚。至王之孙克塽乃入版图。天也!

国家道合中天,运隆下武,通干象之精,执坤灵之宝,诏列祀典,命建崇祠。此邦地控闽瓯,星分斗女,今为剧郡,昔号东宁。往哲邈焉,我灵斯在。升阶七尺,俨受社于藩封;复阁重轩,易宏规于草创。冕裳煊赫,尚留晋代之衣冠;榱桷丹青,似耸灵光之崇殿。置中尊于椒桂,垂绂云敷;申上席于苹蘩,圆冠两集。譬如李唐郭令,宝遗陇于中州,蜀汉武乡,屹崇祠于私奠,庶几鼎足而三焉。饮水知源,闻风起懦。完人一代,生佛万家。噫!安得笔灿江花,挥洒勒谢太傅之碣,才如苏海,淋漓表忠观之碑?

○宁靖王笏

咸丰间,郡南桶盘栈庄人锄园,得一玉,黝然无色。适法华寺僧过其地,以数金购归,携入市。识者曰:『此明宁靖王之玉笏也』!长尺有八寸,宽二寸二分,厚四分五厘,重三斤许。寺僧宝之。值祝融生辰,陈座上,供众览。改革之际,为某所得,潜携去。郡人大愤,吁于官。展转数月乃归。命三郊总董宝之。乌乎!余何爱此玉,爱其为宁靖王故物尔。夫王以天潢贵冑,避地东都,明朔既移,合家殉国,而此笏亦沈沦土中,不复知有故主矣。既得复失,既失复得,郡人之忧喜又何如耶!

郑氏故物

台中吴銮旗丈谓:光绪初,有渔者于湖日溪得一玉笏,携至彰治求售;疑为郑氏故物,以清制无用笏也。按彰化为半线社番地。永历二十四年,右武卫刘国轩驻军讨沙辘,而嗣王经亦亲讨斗尾龙岸番,国轩从。是彰化固郑氏威棱所至之地,此玉笏或为当时之物而落于水。惜余未见,不敢臆断。

刘国轩碑

国姓庄在台中辖内,有内外两庄。内国姓处北港溪畔,距龟仔头八里,群山环绕,中拓平原。昔为土番部落。永历二十四年冬,沙辘番乱。右武卫刘国轩讨之。大肚番恐,窜于埔里社,逐之至北港溪,驻军于此。光绪十八年,林朝栋亦驻军于此。辟草莱,开阡陌,发见一碑,为国轩所建。文曰:『西望华山贵峻岩。华山何事隔深渊?左仓右库障屏上,北港南溪汇案前。湖海星辰来拱照,蛟龙关锁去之玄。三千粉黛同分外,八百烟花列两边。可惜生番雄霸据,留将此地待时贤』。此则赞扬山川之伟丽者。朝栋见之,改名时贤庄,垦田百数十甲。戊申冬,余至其地,佃多粤人,而家祀延平郡王,然未见此碑。闻在丛莽中。他日当再访之。

○释华佑遗书

郑芝龙据台时,普陀山僧释华佑者,精堪舆术,与其友萧克偕游台湾。自蛤仔难入山,历经番社,年余,乃出诸罗。所至图其山川,志其脉络。克,侠客也,腰弓佩剑,饥则射鹿以食,故无绝粮患。华佑既去,主于安溪李光地家,乞刊其书,未久圆寂。光地好堪舆,爱其书,秘以为宝。阅数世而为某所得,携至鹿港。某死遂散佚。彰化关帝厅庄萧氏存六十余叶,北斗街人某亦有三十余叶。书虽不全,而其所言多属奇异。为录数则:『某日至巴老臣社。番性纯良,多识字,能读孝经、论语。社前有巨石,上刻唐碑两字,大径尺。碑文为风雨所蚀,漫不可读』。又曰:『某日至浊水溪,水大不可涉,乃骑野牛而渡』。又曰:『某日至苏澳,见鹿入水化为鲨,角犹存』。是其所言,均属创见。他日苟得其书,当再而刊之,以公之世。

○龙渡沧海

赤嵌笔谈谓宋文公登福州鼓山,占地脉曰:『龙渡沧海,五百年后,海外当有百万人之郡』。今归入版图,年数适符;熙熙穰穰,竟成乐郊矣。鼓山之上有石,刻「海上视师」四字,为紫阳所书。近读邱仙根工部之诗,以为则指郑氏。然则宋儒亦有谶纬之术矣。

○草鸡

谶纬之术,学者不言,而汉儒言之,每多附会。岂天数已定,故为隐语,以神其说;抑至诚之道,可以前知,而不可明言之欤?余前读槎上老舌,载崇祯庚辰,闽僧贯一居鹭门,夜坐,见篱外陂陀有光,连三夕。怪之。因掘地得古砖。背印两圆花突起,面刻古隶四行。其文曰:『草鸡夜鸣,长耳大尾,干头衔鼠,拍水而起,杀人如麻,血成海水,起年灭年,六甲更始,庚小熙皞,太和千纪』。是书为明季闽县陈衎所著。至清人得台之后,王渔洋池北偶谈载之,且曰:『鸡,酉字也,加草头、大尾、长耳,郑字也。干头,甲字,鼠,子字也,谓郑芝龙以天启甲子起海中为群盗也。明年甲子,距前甲子六十年矣。庚小熙皞,寓年号也。前年万正色克复金门、厦门,今年施琅克澎湖,郑克塽上表乞降,台湾悉平。六十年海氛一朝荡尽,此固国家灵长之福,而天数已预定矣。异哉』!

○文山秀气

道光间,重修海东书院,曾于西畔掘地,得「文山秀气」石刻四片,旁有「晦翁」二字,是为朱文公之书。石大各二尺余,不知何时流落至此。府学教授杨希闵记之,并于书院墙上。今已亡。

○石刻

台湾旧志谓:凤山相传昔年有石忽自开,内有谶云:『凤山一片石,堪容百万人,五百年后,闽人居之』。而福建通志亦谓:佃民垦田得石碣,内镌『山明水秀,闽人居之』。按二石均不言所在。若果有此,则汉族之居台已久。否则;齐东之语尔。

○大肚刀

埔里社处万山之中,今之化番,多来自外。有大肚番者,原居半线,为刘国轩所逐,乃窜于此。族中有一古刀,为元代之物,云其祖所遗,秘不示人,祭时始陈席上。按元史至元二十八年,命海船副万户杨祥以六千军伐瑠求,自汀路尾澳舟行,至日巳时,海洋中正东,望有山长而低者,约去五十里,祥言为瑠求国。乘小舟至山下,以人众,不敢上岸。命军官刘润等二百余人,以小舟十一艘载军器,领三屿人陈辉者登岸。岸上人不谙三屿人语,为其杀死者三人,遂还至澎湖。夫瑠求者台湾也。今以地势考之,所谓山长而低者,似大肚山。当隋之时,波罗檀为海滨高原;则元之时,大肚山当在海隅,而梧栖为海也。夫梧栖为从前互市之口,商船市舶可入市旁,今流沙日淤,积为平陆,距海已二十里,此三十年来事也。沧桑之变,已觉其速。若在千载以前,则大肚山必为海中沙汕,蛎蚌之壳犹有存者。旧志谓沙辘番族大势强,为刘国轩所灭,仅余五人逃匿海口。沙辘在大肚山麓,与大肚番同种。是元之时,大肚番为一方之雄,怙其势力,故敢杀元之兵而夺其刀,以传示子孙,至今犹宝之也。

○三保姜

香祖笔记谓凤山县有三保姜,相传明初三保太监所植,可疗百病。台湾志略亦曰:明大监王三保植姜山上,至今尚有产者。有意求觅,终不可得。樵夫偶见,结草为记,次日寻之,弗获。故得者可疗百病。又曰:太监王三保舟至台,投药水中,令土番染病者于水中洗浴即愈。按明初中官入台,诸书所载,成为郑和,或为王三保,皆永乐时奉使西洋者。冈山在凤山县辖,距郡东三十里,是其来台,且至内地,非仅取水赤嵌也。

○铁炮

赤嵌笔谈谓鸡笼城贮铁炮,明崇祯三年铸。据是则明季防海,不特戍兵澎湖,且远至鸡笼矣。

○瓦瓶

诸罗县志谓:郑氏时,目加溜湾开井,得瓦瓶。识者云,是唐宋以前古器。惜其物不传,亦不知瘗自何时。开辟之先,又何得有此瓶而瘗之也。按目加溜湾,番社名,在今嘉义县辖。

○绿珊瑚

绿珊瑚一名绿玉。树多亚枝,而无花叶,色绿可爱。台南沿海植以为篱。或云种自吕宋。张鹭洲侍御诗曰:『一种可怜篱落下,家家齐插绿珊瑚。想从海底搜罗日,长就苔痕润不枯』。

○唐琴

淡水洪逸雅茂才藏有古琴一张,为竹堑林鹤山先生之物。没后流落,逸雅得而宝之。焦桐有知,亦可无憾。琴为唐代所制,上刻篆文「万壑松」三字,是其名也。又有「神而明之」四字,亦篆文。其下有三铭:一曰『潜园主人平生真赏』;一曰『希元林氏,一字次崖』;一曰『林氏子孙永宝用之』。而鹤山亦自铭其背曰:『此琴制自唐肃宗至德二年。质坚如玉,练纹作牛毛梅花断,抚之音韵清扬而远,洵千里彝器也。本同安理学家次崖先生所藏,因遭兵燹,归登瀛陈氏,传五叶,予乃购得之。夫石泐金寒,物久必弊;兹岂有神物护持,故得此不坏身耶?如显庆车存,如灵光殿峙,张此以和古松,共谐宫征。咸丰癸丑中秋,铭于香石山房。占梅鹤山氏并书』。

○宋钱

海东札记谓:台地多用宋钱,如太平、元佑、天兴、至道等年号。钱质小薄,千文贯之,长不盈尺。相传初辟时,土中掘出古钱千百贯。或云来自粤东海舶。余往北路,家僮于笨港海泥中得古钱数百,肉好深翠,古色奇玩。乃知从前互市,未必不取道此间,毕竟邈与世绝矣。按笨港即魍港,一名北港,在云林县西。曩为海舶出入之口。宋时贸易即在于此,故以北港名台湾也。读史方舆纪略曰:澎湖为漳泉门户,而北港则澎湖之唇齿;失北港则唇亡齿寒,不特澎湖可虑,则漳、泉亦可忧。北港在澎湖东南,亦谓之台湾。是台湾之与中国交通已久,惜乎史文缺载,不得其详。而旧时作志者又不殚心考究,遂致沉沦不显,宁不可叹!

○右旋螺

林爽文之役,大将军福康安平台,特颁内府大吉祥右旋螺,以利渡海。及归,命藏福建藩库凡将军、总督巡台及册封琉球,佩之行。闻此螺为清初朝鲜所贡。辛亥革命之后,不知尚存欤?

○荷兰瓮

牡丹之役,建安平炮台,曾于王城下掘得古瓮数十,大可二三升,色白而粗,似为荷人贮藏火药之器。余存其一。

○螺溪砚

己未冬十月,有竹沪人朱兴明者,携一螺溪砚至台南玄武庙前求售,索价三百金,云为宁靖王所遗。砚大尺有二寸,背有铭,旁刻「术桂」,笔画秀劲,为王所书。友人陈明沛见之,谓铭凡六十余字惜未录存。后为室谷信太郎以二百三十金购去,闻已转赠后藤栖霞矣。按西螺溪石砚载,于彰化县志。其石有金砂、银砂之别。郑氏之时,西螺尚在榛莽,而取石作砚,传之艺林,可补旧志之缺。

○竹如意

沈斯庵太仆以明室之遗老,作东都之寓公;台湾文献,推为初祖。斯庵有竹如意一柄,长约二尺,上刻篆文「斯庵」二字,古泽可鉴。今西大龙得于新竹,携至台南示余。大龙为曹洞宗布教师,能诗嗜酒,深以为宝。

○闘镂树

隋书流求传谓:流求多斗镂树,似橘而叶密,条纤如发之下垂。按流求则今台湾,而斗镂树以状观之,似为榕树。盖以台地多榕,今其在者,尚有数百年前物。

○金荆瘿

唐张鷟朝野佥载谓:隋帝令朱宽征留仇国,还,得金荆瘿数十片。木色如真金,密致而文采盘错,有如美锦,甚香,极细,可以为枕及案面,虽沈檀不可及。按金荆瘿即花樟。台湾多樟,有经千数百年者,根干成瘿,锯而为片,自成文理,且有山水、花木、鸟兽之形,色黄而泽。樟性香,制器熬脑,出产甚多。唐人不察,误为金荆。

○酒树面木

洛阳伽蓝记谓:昭仪寺有酒树面木。按酒树疑即椰树,浆可为酒,亦可生饮。而面木则桄榔。以其皮中有屑如面,可造饼食。唐段公路北户录谓:桄榔心为炙,滋膄极美。桄榔台南多有,未有食者,唯取其叶为帚。

○鸡距番

康熙间,仁和郁永河来台采磺,着番境补遗,足资修志之助。唯内有鸡距番一则,则传闻之误尔。其言曰:鸡距番足趾槎枒如鸡距。性善缘木,树上往来跳踯,捷同猿狖。食息皆在树间,非种植不下平地。其巢与鸡笼山相近。常深夜独出,至海滨取水。遇土番往往窃其首去,土番亦追杀不遗余力。盖其足趾槎枒,不利平地,多为土番追及。既登树,则穿林度棘,不可复制矣。台海釆风图亦曰:内山绝顶有社曰嘟嘓。其番剪发、突睛、大耳,状甚恶,足指如鸡爪,上树如猿猴,善射好杀,无路可通。土人攀藤上下,与近番交易,一月一次,虽生番亦慑焉。惟惧炮火,闻声则遁。按二说府志均釆入番俗,唯足如鸡距,似为谈者之诞。生番亦人耳,岂独赋形之异?盖以僻处深山,穿林度棘,捷如猿猴,则所居使然也。嘟嘓二字,以音读之,似太鲁阁。太鲁阁处东北深山,性狞猛,群番畏之;虽屡遭膺惩,而负其险阻,犹不易制也。

○古橘冈

古橘冈诗序,不知何人所撰,台湾府志载入丛谈。其言曰:凤邑有冈山。未入版图时,邑中人六月樵于山。忽望古橘挺然冈顶。向橘行里许,有巨室。由石门入。庭花开落,阶草繁荣,野鸟自呼,房廊寂寂。壁间留题诗语及水墨画迹,纔存各半。比登堂,无所见,惟一犬从内出,见人摇尾,绝不惊吠。随犬曲折,缘径恣观,环室皆径围橘树也。时虽盛暑,犹垂实如碗大。摘食之,瓣甘而香。取一二置诸怀。俄而斜阳照入,树树含红,山风袭人,有凄凉气。辄荷樵寻路,遍处志之。至家以语,出橘相示,谋与妻子共隐。再往,遂失其室,并不见橘。连横曰:武陵人误入桃源,千古传为佳话;顾此为靖节寓言尔。冈山屹立郡东,少时曾游两次,古剎修篁,境绝清閟,山多荔枝,熟时群猿争食,未闻有橘。武陵人为渔夫,而此为樵客,遥遥相对,且有移家之志,可谓不俗。岂作者亦欲避秦欤?苟有其地,吾将居之。

○蛇人

台湾处绝海之上,附丽诸岛,若彭佳屿、火烧屿、红头屿俱已发见,即后山亦渐开拓。但有野番,而无怪物。如台湾志略所载蛇人,几如山经所言,岂窫窳独阳之类果有其种耶?志略曰:康熙二十三年八月,福建陆路提督万正色有海舟将之日本,行至鸡笼山后,因无风,为东流所牵,抵一山,得暂息。舟中七十五人皆莫识何地。有四人登岸探路,见异类数辈疾驰至,攫一人共啖之。三人逃归,适遇一人于莽中。与之语,亦泉人。携之登舟。具言妖物啖人状,曰:彼非妖,此地之人也,蛇首狰狞,能飞行,然所越不过寻丈。往时余舟至,同侣遭啖,唯余独存,问何以独存故,则举项间一物曰:彼畏此,不敢近尔。视之,雄黄也。众皆喜曰:吾辈得生矣。出其簏,有雄黄百余斤,各把一握。顷之,妖物数百风行而来,将近船,皆伏地不敢仰视,逡巡而退。逮后水转西流,其舟仍回至厦门。

○大蝶

少读续太平广记,载明万历间有封舟赴中山国,途次澎湖,见一巨蝶,翅长丈余,掠舟而过。又言海中见一山,徐徐行,数时乃没,视之始知为大鱼。呜呼!天地之大,何奇不有!吾以耳目之所见者为是,而不见者为非,亦陋矣。

○巨鱼

台湾府志载康熙二十二年夏五月,澎湖有鱼状如鳄,长丈余,四足,身上鳞甲火炎,从海登陆。众见而异之,以冥钞金鼓送之下水。越三日,仍乘夜登山死。而台湾志略以延平为东海鲸鱼,到处水涨、归东即逝,遂以巨鱼登陆为郑氏灭亡之兆,何其谬耶!

○海镜

海镜,蛤类也,生海中,壳圆而薄,一红一白,色莹又洁,光可透射;台人谓之日月蛏,制为窗镜,明若云母,故又谓之蚝镜。从前玻璃未盛时,用之极广。按岭表录异云:海镜,广人呼为蚝莱盘,内有小肉如蚌胎,腹中有小红蟹子,细如黄豆,头足俱备。海镜饥则蟹出拾食,蟹饱归腹,海镜亦饱。或迫以火,则蟹走出,离腹立毙。或生剖之,有蟹活在腹中,逡巡亦死。又曰:水母,闽人谓之■〈鱼壬〉,其形乃浑然凝结一物,有淡紫色、白色者,大者如覆帽,有物如悬絮,俗谓之足,而无口眼。常有虾寄腹下,咂食其涎。浮泛水上,捕者或遇之,即欻然而没,以其虾有所见也。余读越绝书,谓海镜腹蟹,水母目虾,颇疑怪诞,及证所见,始信其然,盖犹寄生之类也。

○爱玉冻

台湾为热带之地,三十年前无卖冰者,夏时仅啜仙草与爱玉冻。按台湾府志谓:仙草高五、六尺,晒干可作茶,能解暑毒。煮烂绞汁去渣,和粉浆再煮成冻,和糖泡水,饮之甚凉。而爱玉冻则府县各志均未载。闻诸故老,谓道光初有同安人某居府治妈祖楼街,每往来嘉义,办土宜。一日,过后大埔,天热渴甚,赴溪饮。见水面成冻。掬而啜之,冷沁心脾。自念此间暑,何得有冰?细视水上,树子错落,揉之有浆,以为此物化之也。拾而归家。子细如黍,以水绞之,顷刻成冻,和糖可食。或合儿茶少许,则色如玛瑙。某有女曰爱玉,年十五,长日无事,出冻以卖,人遂呼为爱玉冻。余曾以此征咏,作者颇多,而林南强两首尤佳,为录于后,以补旧乘之不及,且作消夏佳话也。

其一云:神山石髓黄金液,流入云根生虎魄。佳人欲制甘露浆,自蹑蒙茸窜荆棘。归来洞口寻玉泉,飕飕两腋松风寒。交融水乳得真味,便作木蜜金膏看。罗山六月日生火,沈李浮瓜无一可。行人涸鲋望西江,一勺琼浆真活我。道旁老人发鬖鬖,能语故事同何戡。大千饥渴同病者,更乞菩萨分余甘。

其二云:驱车六月罗山曲,一饮琼浆濯炎酷。食瓜征事问当年,物以人传名「爱玉」。爱玉盈盈信可人,终朝釆绿不嫌贫。事姑未试羹汤手,奉母依然菽水身。无端拾得仙方巧,拟炼金膏涤烦恼。辛勤玉杵捣玄霜,未免青裙踏芳草。青裙玉杵莫辞难,酒榭茶棚宛转传。先挹秀肤姑射雪,更分凉味月宫寒。月宫偶许游人至,晧腕亲擎水晶器。初疑换得冰雪肠,不食人间烟火气。寒暑新陈近百秋,冰旗满目挂林楸。谁将天女清凉散,一化吴娘琥珀瓯。

笔筒木

笔筒木则婆罗树。使槎录谓:婆罗树中空,四围折迭成圆形,花纹斜结,盘屈如古木状,用贮管城,因其材也。

○火秧

火秧即金刚纂,丛生成树,三棱有刺,花小而黄,高可及丈。植为篱落,牛羊不敢越。台人名曰「火巷」,谓可制火。「巷」、「秧」音近。按朱竹垞静志居诗话载广州谚云:尔有垣墙,我有火秧;注:广人以作篱落。是台湾与广州同有此树矣。

○茈姜

晚春之间,姜始发芽,幼嫩可食;台人谓之水姜。及读司为相如子卢赋,有「茈姜蘘荷」之句,索隐引张揖云:茈姜,子姜也。茈音紫,乃知水字之误。

○贝冢

台北圆山之麓,有贝冢焉。堆积累累,不可胜数。间有石斧、石锄之属,或完或缺,是为原人所遗。圆山固近海,土番拾贝以食,弃之穴隅,久而成冢;故贝冢之处,掘之则有石器。又有一石,大五、六尺,面平而有棱,似经人力。或以为磨厉之石,足资稽古。

○石器

庚申冬十有二月,台中林氏新建宗祠,掘地九尺有五寸,获一石,形如剑,而亡其柄。工人不以为意。越数日乃告林君耀亭。耀亭取以视人。识者曰:此石器也,是为原人之遗。求其旁,当有所得。而柱础已合,不可复掘。惜哉!嗣余以事赴台中,向耀亭索观。石长一尺三寸有八分,腹阔四寸五分,腰三寸五分,脊厚五分,刃五厘,锋二厘,尚利,似为割鲜之器。色微黑而有绿点,光可以鉴,其用久矣。然大墩无此等石,即全台近山亦无此石。岂为他处携来欤?余撰台湾通史,引隋书流求传,谓厥田良沃,先以火烧,而引水灌,持一插以石为刃,长尺余,阔数寸,而垦之。台中固土番之地,近葫芦墩。葫芦墩者,流求传中之波罗檀,为欢斯氏之都。是此石器为当时之物,沈埋土中,阅今一千七百余年而后出现,亦可宝也。

○怪物

台湾府志谓:康熙五十一年秋七月,安平有一怪物飞行水上,高可五、六尺,大如水牛,面如豕,长须,双耳竹批,齿牙坚利,毛细若獭,四足如龟而有尾。众争致之,绳木俱碎。后至海岸,竦身直立,大嗥者三。众皆惊悸。未几死。郡人有图形相告者,究不知为何物也。

○奇鸟

乾隆五十一年夏四月,彰化柴坑仔庄有鸟栖于树上,大如莺,五色,百鸟环绕,衔物献之。飞集他树,亦如之。越二十余日乃去。是冬十一月林爽文起兵。事载彰化县志灾异。然则此鸟祥欤、妖欤?固知史书所谓丹凤、朱鸾者则此类也。

○占验

天文之学,其理精深,自非覃思,难穷妙蕴。然而蚁穴知水,鸠巢避风,雄鸡戒旦,蟋蟀鸣秋;禽虫之微,当知其候,况于人乎。夫人为万物之灵,心与天会,现乎蓍龟,动乎四体;故曰至诚之道,如以前知,此固非含生负气之伦尽人而有也。然而故老流传,每多应验。田夫渔子,豫识阴晴。月晕而风,础润而雨,此则自然之作用,有不期然而然者。台湾府志载占验一门,列举十数。余初颇疑其说。十稔以来,细心考察,竟无或爽。如所谓六月初三雨,七十二云头,则确实不易。台南当酷暑之时,晴天无云,川枯草萎。如六月初三日有微雨,则必降雨七十有二次,或一日一次,或数次,旱干之田可播晚稻,且卜有秋;否则,六月必旱,秧苗多死。故农家以此日为忧喜之日也。又曰:上看初三,下看十八。如初三日不雨,而十八日有雨,犹不至旱。或如淫雨浃辰,人苦湫潦,至初三不雨,则不雨,十八放晴,则放晴。此亦有验。台,暴风也,夏秋常至,势甚烈。谚云:六月一雷止九台,九月一雷九台来。此则莫明其妙者矣。夫占验之术,近世日精。地震之器,风雨之表,测量之仪,视远之镜,几于可参造化,而此则街谈巷说,夫妇之愚可以知之。是必有真理寓乎其中。而莫为研究,故不能明其道尔。兹录其说如左,以资参考:

飓风起自东北者,必自北而西;自西北者,必自北而东;而俱至南乃息,谓之回南,凡两昼夜始止。若不降雨,不回南,则踰月复作,作必对时,日作次日止,夜作次夜止。然飓初起,有雷则不成;作数日而有迅雷,则止。

海上之空,无时无云,故虽浓云叆叇,但有云脚,必不雨。云脚者,如画家绘水石,横染一笔,为之分界。无脚之云如绘远山,但见出头,不见所止。

日出时,有云蔽之。辰刻后,云渐散,必大晴。日初出则开朗,是日必不晴。若暑时久晴,则不拘。

日落时,西方有云气横亘天上,或作数十缕,各不相属,日从云隙中度过,来日大晴;或云色一片相连,其中但有一二点空窦,得见红色,亦主晴。如西方云色黯淡,一片如墨,全无隙漏,又不见云脚,明日必雨;若云色浓厚,夜即雨。

日落时,西北方云起如层峦迭嶂,数十重各矗立,七日之内,必有大风雨。

昧爽降雨,是日主晴。初雨如雾,虽沉晦,至午必晴。

久雨后暂辍,犹见细雨如雾,纵令开朗,旋雨。谚云:『雨前蒙蒙终不雨,雨后蒙蒙终不晴』。

久雨后,入夜忽霁,星月朗洁,明日必大雨。若近暮见红光而后见月,则晴。

诸山烟霭苍茫;若山光透漏,便为风雨之征。又如饿鸢高唳,海鸥惊飞,逾日必风。

○九降

台湾之风与他处异。风之烈者为飓,又甚者为台。飓倏发倏止。台常连日夜。如正、二、三、四等月发者为飓,五、六、七、八等月发者为台。九月则朔风初起,或至匝月,号为九降。故旧时渡海者,以四、八、十月为平;盖以四月少台,八月秋中,而十月小春,天气多晴煦也。六月多台,九月多九降,行船者最忌。台风之来多挟雨,无雨尤害。

○火台

台之烈者曰火台,或曰麒麟飓,则颷风也。飞沙撒瓦,木叶尽焦,遇雨稍杀。旧志载康熙六十年八月十三夜,台风大作,雨如注,火光闪闪烛天,海水骤涨,大小战舰击碎殆尽,或飘至平陆,拔大木,毁墙垣,万姓哀号,无容身地。翼日晴霁,郡无完瓦,压死者数千人。水师提督施世骠露立风雨中,因以悸死。事闻,发帑振恤,诚巨灾也。

○骑秋

台湾降雨,南北不同。浊水以南,每当夏季,时有骤雨来自西北,谓之西北雨,滂沱而下,暑气顿消,瞬息即霁。若至七、八月,雨淫浃辰,谓之骑秋,中秋乃止。而大甲以上,山谷奥郁,湿气较浓。未入版图前,竹堑、淡水长年阴雾,罕晴霁。迨设官后,人烟渐盛,时犹多雨。今基隆为通商之口,狮球岭隔之,一入冬季,冻雨连绵,晚春始息。宜兰亦然。故曰:「竹风兰雨」,盖新竹多风、而宜兰多雨也。

○咸雨

澎湖错立大海,潮流甚急,风信亦异。一年之中,春夏较平,可以播植,而有风之日,已十居五、六。若一交秋分,直至冬杪,几于无日无风。风之大者又挟海水而下,谓之咸雨,一经沾润,五谷多枯。澎人苦之。仅种地瓜、土豆,稍免损害,然犹时有凶歉也。

○乩诗

滦阳续录载张鹭洲自记巡台事,谓乾隆丁酉,偶与友人扶乩。乩赠余以诗曰:『乘槎万里渡沧溟,风雨鱼龙会百灵。海气粘天迷岛屿,潮声簸地走雷霆。鲸波不阻三神鸟,鲛室争看二使星。记取白云飘渺处,有人同望蜀山青』。时将有巡视台湾之役,余疑当往。数日果命下。六月启行,八月至厦门,渡海,驻半载始归。归时风利,一昼夜即登岸。去时飘荡十七日,险阻异常。初出厦门,即雷雨交作,云雾晦冥,信帆而往,莫知所适。忽腥风触鼻,舟人曰:「黑水洋也」。其水比海水凹下数十丈,阔数十里,长不知其所极,黝然而深,视如泼墨。舟人摇手戒勿语,云其下即龙宫,为第一险处,度此可无虞矣。至白水洋,遇巨鱼鼓鬣而来,举其首如危峰障日,每一泼刺,浪涌如山,声砰訇如霹雳,移数刻始过尽,计其长当数百里。舟人云来迎天使,理或然欤?既而飓风四起,舟几覆没。忽小鸟数十,环绕樯竿,舟人喜跃,称天后来拯,风果顿止,遂得泊澎湖。圣人在上,百神效灵,不诬也。遐思所历,一一与诗语相符,非鬼神能前知欤?时先大夫尚在堂,闻余有遇海之役,命兄来到赤嵌祖余,遂同登望海楼,并末二句亦巧合,益信数皆前定,非人力所能然矣。按滦阳续录为河间纪盷所撰。

○一犬一马

余如嘉义,嘉义人为余言一犬一马之事,若以夸于人者。余闻其言而叹曰:犬马,兽也,而为人所尚若此,则人之不及犬马者又奚如!先是朱一贵之役,北路营参将罗万仓婴城固守,及战阵没,乘马逃归,溅血被体。妾蒋氏见而哭曰:吾夫其死矣!遂自缢。马亦悲鸣而死,人以为烈。林爽文之役,有兵二十有二人,防堵拔仔林庄。一夜被袭,皆战死,无有知者。一犬走入营,大嗥。守者见而怪之,从之行。至则二十有二人之尸咸在,乃瘗之。犬亦自死。事后,嘉人士建庙于西门内,并祀犬,称为二十三将军。

○蚩尤

台南屋脊之上,或立土偶,骑马弯弓,状甚威猛,是为蚩尤之像,用以压胜者也。按史记正义引龙鱼河图云:黄帝摄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兽身人语,造五兵,威振天下,诛杀无道。黄帝以仁义不能禁止。天遣玄女授帝兵符,伏之。天下复扰乱。帝乃画蚩尤像,以威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皆为殄灭。是黄帝之所画者用以压人,今则用以压鬼。然非人之害,尤酷于鬼,安得百万蚩尤而制之哉!

○石敢当

隘巷之口,有石旁立,刻「石敢当」三字,亦用以压胜者。按陈继儒群粹录云:五代刘智远有勇士曰石敢当,故谈者多以为五代时人。然其用以刻石者,则早于五代。宋王象之舆地碑目记云:兴化军有石敢当;注言庆历中张纬宰莆田,再新县治,得一石,铭曰:「石敢当,镇百鬼,压灾殃,官吏福,百姓康,风教盛,礼乐张,唐大历五年县令郑押字记」。据此,则石敢当之刻石,殆于唐代。故颜师古注急就章云:石氏敢当所向无敌。是则古之猛士,而为秦、汉时人。台湾与漳泉同俗,漳泉又近兴化,故刻石见于闽南。而台湾有书「泰山石敢当」者,或以泰山为其里居,盖以三国志管辂有泰山治鬼之言而附会尔。

○紫姑

中秋之夜,儿女辈集庭中,以两人扶一竹椅,上置女衣一袭,装义髻,备镜奁、花粉、刀尺之属,焚香烧纸,以迓紫姑。至则其椅能动,问以吉凶则答。如闻呼嫂声,则神忽止。或曰:紫姑为某氏女,为嫂所虐杀而埋诸猪栏,故向是处以迓,闻呼嫂而惊走也。按唐孙顾神女传,谓世有紫姑神,古来相传是人妾,如大妇所嫉,每以秽事相役。正月十五,感激而死。故世人以其日作其形,夜于厕间或猪栏边迎之。祝曰:女胥不在,是其婿名也;曹姑亦归去,即其大妇也,小姑可出戏。捉者觉重,便是神来。奠设酒果,即跳■〈爕〉不住。占众事,卜行年。蚕桑好则大■〈亻无〉,恶便仰眠。据此则紫姑之事,其来已久。唯台湾所传,与此略异。

○田元帅

台南有七子班,传自泉州。伶人皆稚,犹古之梨园也。班中祀一神曰田元帅,或称相公。按此为唐乐工雷海青。天宝中为供奉,管领梨园,故祀之。唯「雷」字弃雨、留田,不知何故。而兴化有庙,碑称唐肃宗追封太常寺卿,宋高宗加封大元帅,此则不见于记载。然红毺白板,香火千秋,亦足豪也。

○开漳异王

开漳圣王陈元光,漳籍之人多奉祀之。台湾县志谓元光为福建观察使王审知部将,率军入漳州,逐土黎以处华人,筑寨于龙溪柳江之西,置唐化里,因为将军,知州事。漳之开辟始于此。按福建通志外纪载:唐仪凤中,广寇陈谦等连绍诸蛮,攻漳、潮二州,左都将陈元光讨平之。又曰:景龙二年,潮寇雷万兴等潜抵岳山,漳州刺史陈元光讨之,至绥安大峙原,步兵后期,元光为贼将蓝奉高所害。又曰:光启二年,王潮为泉州刺史。景福元年,福建观察史陈岩卒,护闽都将范晖自称留后,潮遣弟审知将兵围福破之。洎潮卒,审之为观察使,后称闽王。是审知未为观察使,元光已没,何以得为部将?县志似有错误。唯元光讨贼保民,开拓疆土,功德在人,至今不泯,宜其血食千载也。

○临水夫人

台南郡治有临水夫人庙,香火甚盛。每当元宵、中秋,妇女多入庙进香,而产子者设位以祀,祈祷辄应。按梁茞林退庵随笔,载夫人姓陈名靖姑,古田县临水乡人。闽王璘时,夫人兄守元有左道,隐居山中,夫人常饷之,遂受秘箓符篆,役使鬼神。曾至永福,诛白蛇怪。璘封顺懿夫人。后逃处海上,不知所终。而谢金鸾台湾县志,亦言夫人名进姑,福州人,陈昌之女,唐大历二年生,嫁刘杞,孕数月,会大旱,脱胎祈雨,寻卒,年二十有四。卒时言吾死必为神,救人产难。建宁陈清叟之子妇,孕十七月不娩,夫人现形疗之,产蛇数斗。古田临水乡有白蛇洞,吐气为疫疠。一日,乡人见朱衣人仗剑斩蛇,语之曰:我江南下渡陈昌女也。言讫不见。乃立庙洞侧。自后灵迹甚着。宋淳佑中封崇福昭惠慈济夫人,赐额「顺懿」。后又加封天仙圣母青灵普化碧霞元君。按此说多本书坊所刊陈进姑传。如建宁陈清叟事,据建宁志谓宋时浦城徐清叟子妇产难,夫人幻形救之。谢之不受。问其姓名里居,但曰古田人陈姓。后徐知福州,令人至古田访之。见庙中像,始悟为夫人幻身。乃请于朝,加赠封号。今妇人临蓐,必供夫人像室中,至洗儿日始谢而焚之。与前说略有不同。若陈进姑传则多虚诞,谓夫人七岁被风摄去,十三岁道成始归,嫁里人黄某,助王璘用兵及斩长坑鬼、收石峡怪等,皆野语也。

○蚕娘

台人呼蚕曰娘,尾曰身。如蚕几尾则曰娘几身,敬之也。按唐孙顾神女传,谓蚕女者,当高辛帝时,蜀地未立君长,无所统摄,其父为邻掠去,唯所乘之马尚在。女念父隔绝,或废寝食。母慰抚之,因誓于众曰:有得父还者,以此女嫁之。部下之人无能致父归者。马闻其言,惊跃而去。数日,父乘马归。自此马鸣嘶不肯饮龁。父问其故,母言之。父曰:誓于人而不誓于马。但厚其刍,马不肯食。每见女出,辄怒目奋击。父怒,射杀之,曝皮于庭。女行过其侧,皮蹶然起,卷女飞去。旬日得皮于桑树之上,女化为蚕,食叶吐丝成茧,以衣被人间。今家在什邠、绵竹、德阳三县界。每岁祈蚕者四方云集,皆获灵应。宫观诸处塑女子之像披马皮,谓之马头娘,以祈蚕桑焉。

○龙碽

延津之剑,化龙而飞,往籍所传,事属神异。若台湾旧志所言龙碽,亦其一也。志云:龙碽者,大铜炮也。成功泊舟粤海中,见水底有光上腾,数日不灭,意必异宝。使善泅者入海试探。见两铜炮浮游往来,以报。命多人持巨絙牵之。一化龙去,一就缚。既出,斑驳陆离,若古彝鼎,光艳炫目,不似沉埋泥沙中物。较红衣炮不加大,而受药弹独多。先投小铁丸斗许,乃入大弹。及发,大弹先出,铁丸随之。所至一方糜烂。成功出兵,必载与俱,名曰龙碽。然龙碽有前知,所往利即数人牵之不知重,否则百人挽之不动,以卜战胜莫不验。康熙十八年,刘国轩将攻泉郡,龙碽不肯行。强舁之。及发,又不燃。国轩怒,杖之八十。一发而炸裂如粉,伤者甚众。

○蛱蝶枝

唐段公路北户录载峡蝶枝一则,谓南行历县藤峡,维舟饮水,睹岩侧有木五彩,命仆求之。获一枝,尚缀软蝶二十余,有翠绀缕者、金眼者、丁香眼者、紫斑眼者、黑花者、黄白者、绯脉者。因登岸视,乃知木叶化焉。是知蝶生江南,柑橘树蠹变为峡蝶,乌足之叶为蝴蝶,皆造化始然,非虚语也。按此疑则木叶蝶,生于美国。台湾埔里社亦有,状如枯叶,宿树上,人莫能辨;唯未见有彩色者。

○旋风

旋风,台人谓之鸱尾,沿海渔人每于海中见之。其水矗立,高与天齐,谓之龙柱。光绪三年六月初三过午,有旋风起自安平,由南势街越城入,向北去。郡人翘首望,但见一物行极速,闪烁如银,或以为龙也。旋风过处,屋瓦尽撤。镇渡头之古榕,被拔数十丈外。演武亭屋盖,亦飞舞空中。时喜树庄人某渔于海,为风所卷,人筏俱去。众以为死矣,其家设灵,朝夕奠。越十余日,某忽归。众来问讯。某言,被风时昏迷不知,及醒,则已在山中,古木甚茂,唯闻鸟声。已而腹饥,觅路行,见炊烟,喜就之,是番人屋。男妇数人聚语户外,亦不谂其为野番否。向之乞食。番能汉语,问何事至此。具告之。番惊愕,谓此为阿里山,距府城二百余里。留宿其家,款待备至。又数日,炊干芋,充糗粮,送之出,故得无恙。

○彗星

法人之役,有星孛于东北,黎明即现,其尾极光,照曜如昼。现时星陨如雨。凡数十日乃隐。余年尚少,犹及见之,惜不能记其月日,又无天文台以验经度,而示之后人也。

○南吼

安平海吼为天下奇。以其在南,亦曰南吼。自夏徂秋,惊涛坌涌,厥声回薄,远近相闻。昔张鹭洲状而赋之,而吾友胡南溟亦有南吼行一篇,多奇句。或曰:海吼是雨征也。若冬月。则不雨而主风。

○海眼

凤山志谓入大武郡山,行十余日,有石湖,其社曰茄老网。湖大里许。天将雨,辄水涨丈余。或以为湖底有眼通海。

○涌山

道光七年秋八月望夜,水沙连内潭涌出小山四座,载于彰化县志。按内潭则狮头社潭,距彰治八十里。

○荡缨

台湾,海国也。府治之险在鹿耳门。赤崁笔谈谓台郡无形胜可据,四围皆海,水底铁板沙线,横空布列,无异金汤。鹿耳门港路迂回,舟触立碎。南礁树白旗,北礁树黑旗,名曰荡缨,亦曰标子,以便出入。潮长,水深丈四、五尺,退不及一丈,入门必悬后柁乃进。余读吴素村广文渡海歌云:『片帆纡回向晚入,荡缨遥辨钲鸣铜』,则谓此也。

○洋更

帆船行海以更为程,如鹿耳门至澎湖水程五更,澎湖至厦门七更。旧志谓六十里为一更,亦无所据。按樵书云:更者,以一日一夜为十更,焚香为度。然风潮有顺逆,行驶有迟速,水程难辨,乃以木片于船首投海中,与人行齐至,则更数始准。若或先或后,皆不合。其法传自王三保,舟人守之,谓之洋更。

○破帆

飓之多少,以时而异,或谓之暴,或作报。凡飓将至,天边先见断虹,形如帆,曰破帆。稍及半天,如鲎尾者曰屈鲎。

○双冬

台湾气候温和,土沃宜稻,一年两熟,谓之双冬,犹麦之言秋也。收稻之时,多在六月、十月。六月曰小冬,十月曰大冬。而台南地气较热,播种随时,别有四月、八月乏榖。是以一年之耕,足供三岁,余粮栖亩,户多盖藏。今生齿日繁,出口又盛,而米价贵矣。

○寄居螺

寄居非螺也,而戴螺房以行。滨海之童捕之以嬉。按酉阳杂俎谓:寄居之虫,如螺而有脚,形如蜘蛛,本无壳,入空螺壳中,戴以行,触之缩足,如螺闭户;炙之乃出。又异苑谓鹦鹉螺常脱壳朝游,出则有虫蜘蛛入其壳,戴以行;夕返则此虫出。庾子山所谓「鹦鹉外游,寄居负壳」者也。

○比目鱼

比目鱼,江淮人谓之拖沙鱼,而台湾呼为贴沙。状如牛脾,细鳞紫色,一面一目,相合乃行。沈怀远南越志谓之板鱼,亦曰左介,介亦作■〈鱼斤〉。按尔雅云:东方有比目之鱼,其名为鲽,不比不行。昔齐桓公欲议封禅,管仲谏曰:古之欲封禅者,东海贡比目之鱼,南方进比翼之鸟。是管子之所谓奇瑞者,而台人乃日饫其味,而不知名焉。

○东番

台湾固东番之地,越在南纪,隋唐以来,始通中国;而旧史不详。按何乔远闽书谓:东番夷不知所自始,居澎湖外洋海岛中,起魍港、加老湾、打鼓屿、小淡水、双溪口、加里林、沙巴里、大帮坑,皆其居也,断续千余里。种类湛蕃,别为社。社或千人,或五、六百人。无酋长,雄者听其号令。性好勇,喜斗。昼夜习走,足皮厚茧,履荆棘如平地,速不后奔马。有隙,邻社兴兵,期而后战,相杀伤,次日即解怨,往来如初。地多暖,无水田,治畬种朮。禾熟拔其穗,粒米比中华稍长。采苦草杂酿为酒,间有佳者。男妇杂作,女常劳,男常逸。有盗贼则严剔之,戳于社。夜门不闭,禾积场无敢窃者。人精用镖,长五尺有咫。山多鹿,冬时合围捕之,获若邱陵。始皆聚居海滨,明嘉靖末遭倭焚掠,乃避居山,始通中国,漳、泉人充龙烈屿诸湾,译其语与贸易。今则日盛。顾祖禹读史方与纪略曰:鸡笼山岛野夷,亦谓之东番。万历四十四年,倭胁取其地。其人盛聚落而无君长,习镖弩,少舟楫,自昔不通中国。而莆田周婴作东番记,称为台员。是三人者皆明人也,则明时固以台湾为东番矣。

○婆娑洋

台湾处大海之上,风涛喷薄,从前舟楫不通时,至者绝少。海东札记谓名山藏所载乾坤东港华严婆娑洋世界,名为鸡笼,即指台湾。富阳周芸皋观察以婆娑洋在台湾海上,而同安林卓人孝廉谓在澎湖,二说未知孰是。

○毘舍耶

文献通考谓琉球国在泉州之东,有岛曰澎湖,水行五日而至,旁有毘舍耶国。台海使槎录谓毘舍耶国,以情状考之,殆即台湾。按毘舍耶为吕宋群岛之一,地近台湾,其名犹存。

○横洋

赤崁集谓大海洪波,止分顺逆。凡往异域,顺势而行。唯台与厦隔岸七百里,号曰横洋。中有黑水沟,色如墨,曰墨洋,惊涛鼎沸,险冠诸海。或言顺流而东,则为弱水。昔有闽船飘至弱水之东。阅十二年始还中土。

○五色水

又曰:自大嶝出洋,海水深碧,或翠色如靛。红水沟色稍赤,黑水沟如墨,更进为浅蓝色。入鹿耳门,色黑白如河水。

○八卦水

澎湖岛屿回环,潮流顺逆各异。周芸皋观察谓之八卦水,故其候风诗曰:『潮流八卦水,风渡七更洋』;盖自澎至厦水程七更也。

○师泉

施靖海师泉记,台湾府志载于艺文。然师泉在平海澳,非在澎湖。后人不察,遂以妈宫之井为师泉,亦附会也。

○父母会

家贫亲老,集友十数人为一会。遇有大故,则醵金为丧葬之资,竞赴其家,以助奔走,谓之父母会。亦厚俗也。

○唐山客

台湾固海上荒服,我民族入而拓之,以长育子孙,遥望故乡,称为唐山。而号新来者为唐山客。盖益以东南各国,唐时交通始盛,故目中国人为唐人,犹西北塞外之称汉人也。

○国姓鱼

麻萨末,番语也,产于鹿耳门畔。渔者掬其子以畜之塭,至秋则肥,长及尺。相传延平入台,始有此鱼,因名国姓鱼。而台北之■〈鱼桀〉鱼亦曰国姓鱼。

○螺杯

澎湖多螺,大小异状,五色披纷,制以为杯,光透内外。又有蚌瓢,亦可贮酒。周芸皋观察巡台时,爱其雅致,各赋以诗。

○觉罗

蝉名齐女,鹃号子规,往籍所传,事生幽怨。而台人之称谓有异是者。台人呼犬曰觉罗,豕曰胡亚;亚,助辞也。觉罗氏以东胡之族入主诸夏,我延平郡王起而逐之,虽天厌明德,北伐无功,而义愤之伦,咸怀斥攘,至今犹存其语,亦足以志九世之仇,而泄一时之恨也。

○西施舌

西施舌似蚌而薄,色深绿,肉长似舌,柔而味腴。

○倒挂鸟

倒挂鸟状如鹦鹉而小,翎羽鲜明,红绿相间,缘枝循行,喙如钩,足短爪长,性好倒挂,夜睡亦然。

○野牛

台多野牛。荷兰之时,南北二路各设牛头司;南在打鼓、北在大肚,设栏禽之,牧养生息,以耕以挽。稗海纪游谓至中港社见门外一牛甚腯,囚木笼中,社人谓是野牛初就靮,以此驯之。又云竹堑南堑山中,野牛千百为群,土番能生致之,俟其驯乃用。按台地日辟,远至内山,今之野牛已绝少矣。

○石虎

石虎似豹而小,产于山中;一名艾叶豹。

○黄羊

红头屿有黄羊,以其皮为褥。

○白猿

冈山之上有白猿,人曾见之。

○醋鳖

周芸皋澎湖杂咏谓醋鳌坚白如石,背圆腹平,有纹似螺旋,形若鳖而甚小,大者不及指盖。藏数年,投醋中,蠕蠕自能配合。按普陀山海滨亦产此物,名催生子,谓妇人临盆,服之易娩。又可治眼疾,余曾试之,有验。

○空青

空青产澎湖海滨,似石而小,中贮清水,可治眼疾。

○马宝

余年十三,读书观音亭街,邻人有饲马者。一牝马产卵十数,坚若石,众异之。后阅上海申报,始知其为马宝,善治疯颠之疾,较之牛黄,尤为难得。

○木莲

台南开元寺三宝殿上,旧有木莲一瓶,花一、蕊一、房一、叶二,与瓶皆木根生成。瓶高尺有五寸,花高约三尺。闻为林朝英所献。今亡。

○松萝茶

东征集载水沙连内山产土茶,色绿如松萝,味甚清洌,能解暑毒,消腹胀,亦佳品云。

○迎年菊

台湾气候温煦,四时皆花,古称瀛洲,实为仙境。张鹭洲有诗云:『少寒多燠不霜天,木叶长青花久妍。真个四时皆是夏,荷花度腊菊迎年』。

○荔支

台湾与闽、粤比邻,而荔枝绝少,味亦微酸。郑氏之时,曾取泉州佳种百数十株植于承天南隅,所谓荔支宅者也。三十年前尚有存者,熟时上市,色香可爱。今则剪伐俱尽,废为邱墟,不能复作甘棠之思矣。

○西瓜

瓜果之属,以时而出,故诗载七月食瓜。周之七月,夏之六月也。而台湾则异是。台湾之瓜,长年俱有。前时小东门外有西瓜园一区,由官理之。每至冬节,采以入贡,以供元日之用。此则地气使然。而荷花献岁,黄菊迎年,足备诗人之咏也。

○文旦

台湾果子之美者,有西螺之柑、员林之蕉、凤山之菠萝、麻豆之文旦。文旦,柚名也。皮薄肉厚,甘如冰糖。麻豆在曾文溪北,庄人多植柚。唯郭氏特好,其树已近百年,盖树愈老则实愈小而味愈甘。

○红藷

林圯埔有山园数区,岁产红薯千斤。薯大如鹅子,一蔓十数粒。蒸食甚美。

○神木

阿里山森林之富甲东洋。荒古以来,斧斤未入,故得长保其寿。山中有红桧一株,高一百三十有五尺,围六十有五尺,直径二十尺有七寸,荫大四十有五尺。则此桧之生长已有二千余年,故称之曰神木。

○古梅

台南延平郡王祠有古梅一株,相传为延平所植。先是此梅在鸿指园,为承天府署内。沈文肃公建祠时乃移于此。咏者颇多,余亦有歌一首载集中。

○老檨

曾文溪北多属郑氏屯田之地,而官佃庄其一。庄中有老檨数株,云为荷人所植。而庄外往曾文溪之畔,亦有十数株,整列成行,似为当时路树。

○婆罗蜜

台南归仁里旧社庄有婆罗蜜数株,云荷人自南洋移植者,至今尚能结实。每颗重三、四斤,味甘美。

○黄竹笋

台中黄竹坑之笋,味极甘美。坑固番地,黄竹丛生。前时割笋者多遭番害,被其馘首,故谓之刣头笋。今则垦地日辟,番已远徙,而笋亦渐少矣。

○赛花

三山国王庙在镇北坊,为潮州人所建,以祀其乡之神。每逢元宵,陈列花仙数百盆,评其优劣。台人之种水仙,以刀划叶半面,浸以清水,曝以朝阳,二十余日可开。花之长短,叶之参差,均可随意为之,信乎巧夺天工也。

○烟火

台南府治前有炮店十数家,若庆云、盈月等号以制烟火著名。每年花朝前后,偕赴菜市埔滨放。火树银花,光腾霄汉,鱼龙曼衍,璀璨陆离。自初更至于黎明,观者常数万人,诚春宵之乐事,而人世之幻观也。

○弄猴

台湾居丧之时,多延僧道礼忏。僧弄铙钹,而道滨取经,扮孙行者上场,观者如堵。或谓之猴,故里谚曰:『有孝后生来弄铙,有孝查某来弄猴』。后生,男子也。查某,女子也,其义费解。或以为珠母之讹,犹粤人之称珠娘也。

○乞龟

庆吊之事,以面制粿,或磨米为之,形如龟,谓之红龟。丧则用白。龟长寿也,读如居,谓可居财。坊里庙会,陈龟数十,或重至十余斤。人向神前乞之,谓可介福。明年此日,乃倍偿焉。

○吹螺

卖肉者吹螺,卖杂细者摇鼗鼓,卖饧者打小锣。按诗有瞽章,孔氏正义谓其时卖饧之人吹箫以自表,故曰饧箫。而台湾之俗稍有不同尔。

○含蕊伞

台南风俗纯古,多沿紫阳治漳之法。数十年前,妇女出门,必携纸盖障面,谓之含蕊伞。张鹭洲诗云:『一队新妆相掩映,红蕖叶底避斜曛』;可谓迫肖。

○孔明灯

少时以竹缚球,糊以纸,而空其底,乃以绵心渍松胶,插于球内而点之,随风而上,高入云际,厥状如星,名曰孔明灯。闻为诸葛行军之用。是西洋未有轻气球而中国已有此奇制矣。

○香脚

台人崇祀天后,而北港朝天宫尤着。每年三月十四日来南晋香,越三日乃返。随香之人多至数万,谓之香脚。从前铁路未通时,香脚多露宿,盗不敢劫,遗失之物亦不敢取,取之恐神谴也。刘芑川广文有诗曰:『曾门溪畔少行人,草地常愁劫夺频。何似春风香脚好,去来无恙总依神』。按曾门溪为安、嘉交界之处,前为畏途。府城人谓乡村曰草地。

○铁船

咸丰初,吞霄港口有铁船一艘随风潮而入,搁于沙上。船长九十余步,阔三十余步,高三丈许,浑身皆铁,而中无一人一物,不知何国所制。乡人观者欲取其铁,坚不可剥。乃集良冶,立洪炉,以火解之。唯一舵一碇重各数千斤,断落海中,而船底如故。后因风涛冲击,漂流无定,遂亦沉没。

○古瓮

余家马兵营。吾祖之时,掘地如井,深二丈许,得古瓮一对。高二尺余,大可受两斗米,封其口。启之则满贮清水,历久不变。唯不知何时物尔。

○断碑砚

吾乡陈鞠谱上舍曾于大穆降盐馆得一故砚,墨渖模糊。以水洗之,字迹渐现。视之,则东坡之断碑砚也。此砚曾入内府,两般秋雨庵载之甚详。鞠谱大喜。取书相较,铭文尺寸,一字不爽。唯此砚何以流落台湾?意为宦游之士携藏行箧,其人因办盐务,留置馆中,馆丁不以为宝,弃之屋隅,鞠谱亦无意得之也。往携往羊城制盒,陈省三观察见而爱之,遂举以赠。

○匕首

枋桥林薇阁藏一匕首,长八寸,甚利。以羊脂玉为柄,雕一羊首,两眼嵌红宝石。紫绒为鞘。光芒五彩,奕奕射人。闻为汉代之物。其曾祖父枢北先生以重价购得者。

○厦海城隍

直省府县之地,均奉城隍,春秋祭祀。府封为侯,县封为伯。而台北大稻埕有厦海城隍庙,为厦海人所祀者。每年五月十三日,开堂绕境,晋香者常数万人,市况一振。随喜男子以墨涂面,乔装鬼卒,谓之家将;而女子则着白裙,带纸枷,以事忏悔。此则濒于怪异,溺于迷信,而不可不革者也。

○军大王

新竹沿山之地,辄有军大王庙。故老谓我族入垦番地之时,披苫盖,蒙霜露,勇往不屈,或死于番,或毙于病,前茅后劲,再接再厉,以成今日之都聚。后人追念本源,建庙奉祀,无以名之,名之曰军大王。

○蛇郎君

台湾童谣有蛇郎君一节,事颇奇异,为载其略。某处有蛇,久而成怪,化为美男子,往来村中,村人称之为蛇郎君。闻某翁有三女,均未字,遣媒议婚,愿以千金为聘,否则将灭其家。翁固贪利,又畏暴,命长女,不从,次女亦不从。少女年十七,见父急,慨然请行。既嫁,蛇郎君爱之,居以巨室,衣以文绣,食以珍羞,金玉奇宝恣其所好,而翁以缔婚异类,遂不复作贫儿相矣。按唐释道世法苑珠林载有孝女祭蛇之事,与此略异,不知台之童谣由此而误传欤?抑别为一人欤?

其传曰:东越闽中有庸岭,其下北隰有大蛇,都尉及属城长吏多有死者。祭以牛羊,故不得祸。或喻巫祝欲啖童女,都尉患之。求人家生婢子兼有罪家女养之,至八月,送穴口,蛇辄夜出啮之。前后已用九女。一岁将祀,募索未得。将乐县李诞有六女无男。其小女名寄,欲行。父母不敢。寄曰:父母无相留。今生六女,虽有如无,徒费衣食。不如以卖寄之身,可得少钱,以供父母。岂不善耶!父母慈怜,终不可止。寄乃行。请好剑及咋蛇犬。至八月朝,便诣庙中,怀剑将犬,先作数石米糍蜜麨,以置穴口。蛇夜出,头大如囷,目如二尺镜,闻糍香先食之。寄便放犬。犬就咋。寄自后斫。蛇因踊出而死。寄入穴,得九女髑髅,悉举出。咤曰:汝曹怯弱,为蛇所食,甚可哀悯!于是缓步而归。越王闻之,聘为后。自是东冶无复妖邪。

○台湾史迹志凡例○

一、余既撰台南古迹志,因念偏囿一隅,未及全局,乃作此编,以为读书稽古之助。俟杀青后,当将古迹志并入于内。

一、此编以地为经,以史为纬,间有议论,以资发明。

一、坛庙、祠宇、书院、寺观,具载台湾通史,唯择其有关史迹者言之。

一、此编系刊诗荟,随作随登,未列次序。将来印行单本,当为厘定。

○台湾史迹志目次○

承天故府…………………………………………………………………………(一九六)

半月城……………………………………………………………………………(一九八)

大东门……………………………………………………………………………(一九八)

春牛埔……………………………………………………………………………(一九八)

鲫潭………………………………………………………………………………(一九九)

安平………………………………………………………………………………(一九九)

林凤营……………………………………………………………………………(一九九)

查亩营……………………………………………………………………………(二○○)

官佃庄……………………………………………………………………………(二○○)

果毅后庄…………………………………………………………………………(二○○)

曾文溪……………………………………………………………………………(二○○)

铁线桥……………………………………………………………………………(二○一)

沤洪………………………………………………………………………………(二○一)

旧社………………………………………………………………………………(二○一)

龙湖岩……………………………………………………………………………(二○二)

嘉义故县…………………………………………………………………………(二○二)

颜思齐墓…………………………………………………………………………(二○三)

红毛井……………………………………………………………………………(二○三)

万年故县…………………………………………………………………………(二○三)

半屏山……………………………………………………………………………(二○四)

莲花潭……………………………………………………………………………(二○四)

竹沪………………………………………………………………………………(二○四)

旗后………………………………………………………………………………(二○四)

曹公圳……………………………………………………………………………(二○五)

阿猴林……………………………………………………………………………(二○五)

北港………………………………………………………………………………(二○六)

林圯埔……………………………………………………………………………(二○六)

黄蘖寺……………………………………………………………………………(二○六)

竹溪寺……………………………………………………………………………(二○七)

万寿寺……………………………………………………………………………(二○七)

马公庙……………………………………………………………………………(二○七)

文庙………………………………………………………………………………(二○八)

制火潭……………………………………………………………………………(二○八)

雾峰………………………………………………………………………………(二○八)

铁砧山……………………………………………………………………………(二○九)

翁仔社……………………………………………………………………………(二一○)

葫芦墩……………………………………………………………………………(二一○)

大里杙……………………………………………………………………………(二一○)

平台庄……………………………………………………………………………(二一一)

草鞋墩……………………………………………………………………………(二一一)

土城庄……………………………………………………………………………(二一一)

小半天……………………………………………………………………………(二一二)

国姓埔……………………………………………………………………………(二一二)

剑潭………………………………………………………………………………(二一二)

斗六门……………………………………………………………………………(二一三)

柴城………………………………………………………………………………(二一三)

花莲港……………………………………………………………………………(二一三)

璞石阁……………………………………………………………………………(二一三)

罗东………………………………………………………………………………(二一四)

阿公店……………………………………………………………………………(二一四)

回马社……………………………………………………………………………(二一四)

鸡笼屿……………………………………………………………………………(二一四)

罗汉门……………………………………………………………………………(二一五)

日月潭……………………………………………………………………………(二一五)

火焰山……………………………………………………………………………(二一六)

鹦哥石……………………………………………………………………………(二一七)

甲子兰……………………………………………………………………………(二一七)

绣孤鸾……………………………………………………………………………(二一八)

红头屿……………………………………………………………………………(二一八)

凤山………………………………………………………………………………(二一九)

龟山………………………………………………………………………………(二一九)

阿罩雾……………………………………………………………………………(二二○)

鳌峰………………………………………………………………………………(二二○)

定军亭……………………………………………………………………………(二二○)

超峰寺……………………………………………………………………………(二二一)

莲座寺……………………………………………………………………………(二二一)

西云岩……………………………………………………………………………(二二二)

反经石……………………………………………………………………………(二二二)

陈总制墓…………………………………………………………………………(二二二)

卢司马墓…………………………………………………………………………(二二三)

李孝廉墓…………………………………………………………………………(二二三)

石虎墓……………………………………………………………………………(二二三)

林参军墓…………………………………………………………………………(二二三)

邓国公墓…………………………………………………………………………(二二三)

蒋国公墓…………………………………………………………………………(二二三)

林刚愍墓…………………………………………………………………………(二二四)

林氏祖坟…………………………………………………………………………(二二四)

打鼓山……………………………………………………………………………(二二四)

鹿耳门……………………………………………………………………………(二二五)

七鲲身……………………………………………………………………………(二二五)

将军澳……………………………………………………………………………(二二六)

菩萨寮……………………………………………………………………………(二二六)

前何庄……………………………………………………………………………(二二六)

甘泉井……………………………………………………………………………(二二七)

红毛港……………………………………………………………………………(二二七)

王田庄……………………………………………………………………………(二二七)

北投………………………………………………………………………………(二二七)

鹿港………………………………………………………………………………(二二九)

火山………………………………………………………………………………(二三○)

艋舺………………………………………………………………………………(二三一)

将军庄……………………………………………………………………………(二三一)

蓝兴堡……………………………………………………………………………(二三二)

大龙峒……………………………………………………………………………(二三二)

十八义民之墓……………………………………………………………………(二三二)

冈山………………………………………………………………………………(二三三)

○承天故府

台南,古都也。荷兰未至以前,华人早已来处。按明会典,永乐中,太监王三保舟下西洋,取水赤嵌。赤嵌,番社名,为今州治之地,其井尚存。故荷人入建公署,华人谓之赤嵌楼。永历十五年,延平郡王克台,改名东都,设承天府,领县二;曰天兴,为附郭;曰万年,在兴隆里,即今凤山旧城。当是时,东都虽属草创,而金厦诸岛均服政令,汉族衣冠赖以不坠,泱泱乎表海之风也。经立,改东宁,以县为州,委政勇卫陈永华。永华儒雅,与民休息,乃筑围栅,起衙署,建学宫,以兴文教,而东宁规模渐备。经薨,子克塽幼,不能治国。康熙二十二年六月,清人克澎湖,克塽降。凡郑氏居台二十有三年,传三世而明朔亡。廷议欲墟其地。靖海将军施琅力陈不可。琅固郑将,叛而降清,遂藉清人以覆明社,其罪大矣!向使郑氏不灭,明朔长存,抚我华侨,用张国力,以经略南峤,则日东宁仍为全台首都,未可知也。而延平无禄,经又早世,遂至叛将称戈,孱王奉版,沦胥以亡。天也,抑人也。

清人设台湾府,领县三:附郭亦曰台湾,南凤山,北诸罗;分驻镇道,隶福建布政司,翘然为台首府。六十年夏,朱一贵起兵,破府治,全台俱没。六月,一贵灭。干陆五十一年,林爽文陷彰化,攻诸罗。庄大田以兵数万,四路合围,力守不下。蔡牵之乱,林恭之乱,亦攻府治;而士民戮力,城赖以存。则以府治为财赋之区,一旦失守,大局垂危,故筹防尤重。光绪十四年建省,改台湾府为台南,县曰安平,而政令移于台北。然文教之兴,尚冠全土,士习诗书,人怀礼义,延平之风,犹未坠也。

今为州。

○半月城

台南固无城也。雍正元年,知县周锺瑄始围木栅,建七门。十一年,巡抚鄂弥达奏请建城,廷议不可。乃环植刺竹,而缺其西。乾隆五十三年,大学士福康安复奏筑城,为门八,东、南、北悉旧址,而西方临海,内缩一百五十余丈,状如半月沉江,故谓之半月城。今毁。

○大东门

大东门一名迎春门。林爽文之役,庄大田自凤山来,以庄锡舍攻小南,谢桧攻大东,林永攻大北,许尚攻小北,四路合围,号称十万。总督常青分所部御之。自佩弓矢,登大东门督战。义勇数万,自晨战至日中。锡舍忽倒戈降,大田退。今城已毁,门尚存。

○春牛埔

春牛埔在大东门外。故事:立春之前一日,有司迎春于此。春牛过处,男女杂观,衣香旗影,相错于途,亦太平乐事也。朱一贵之役,总兵欧阳凯驻春牛埔,军中夜哗,翌日一贵至,凯被杀,镇兵多没,一贵遂入府治。今迎春之礼已废,而一贵之事尚有道者;然蔓草荒烟,后之人将不知其迹矣。

○鲫潭

鲫潭在小东门外,广袤三十余里,溉田甚多,望之若湖,故县志有鲫潭霁月之景。潭鱼极肥,郑氏取以供膳。其后有司祈雨于此,又名龙潭。今淤。

○安平

安平为台南门户,距府治约四里。前以舟楫往来,故有安平晚渡之景。荷兰时,筑赤嵌械,一名台湾城。延平入台,改名安平,志故土也。清代设水师副将,以控制海疆。同治三年,始设海关。十年,英领事与人民有吝,调舰恫吓。事将平矣,英兵忽夜袭安平,副将江国珍自戕死。光绪十年,法军踞基隆,辄窥台南。兵备道刘璈具干才,筹守御,而安平得以无恐。今台南贸易移于打狗,而安平渐就衰退。

○林凤营

林凤营在曾文溪北,为参军林凤屯田之地。凤事在台湾通史。是为赤山堡开垦之始。

○查亩营

查亩营在铁线桥堡。永历十九年,勇卫陈永华复行屯田之制,分诸镇土地,自耕自给,谓之营盘。三年后,乃定其则,纳赋课。而曾文溪北多屯田,故设此营以理其事。

初,延平部将刘茂燕从伐南京,阵没,王念其功,命其子求诚入台,赡以田宅。及长,垦田于此,子孙蕃衍,至今为台望族。

○官佃庄

官佃庄在铁线桥堡。荷兰之时,土皆国有,募民耕之而征其赋,谓之「王田」。郑氏因之,改为「官田」,佃曰「官佃」。当是时,垦务多在曾文溪北。故自溪至官佃之间,尚存大道,旁有老檨二十余株,分列成行,疑为旧时路树。

○果毅后庄

果毅后庄在果毅后堡,为果毅后镇屯田之地;而嘉义旧辖尚有五军营、新营、旧营、中营、后营、下营、大营、二镇、左镇、中协等庄,皆故迹也。阡陌毗连,井庐相望,我族所赖以衣食者二百余年矣。追怀先德,敬哉勿忘!

曾文溪

曾文溪为旧时安、嘉交界之处。源自内山,以入于海。一作层门。相传荷兰时,有曾文者垦田于此,并设一舟济人,故名。

○铁线桥

铁线桥在铁线桥堡,为往来孔道。旧志谓春夏之间,桥之南北,一晴一雨,农功未遍,因名通济桥。

○沤洪

沤洪庄在萧垄附近。萧垄固番社。荷兰之时,与麻豆、新港、目加溜湾、大穆降、大杰颠为归化六社,供其赋役。旧志谓郭怀一谋逐荷人,事败,华人多戮于此。每逢阴雨,鬼声啾啾。呜呼!此则汉族流血之地也!苟非延平之神武,天戈一指,丑虏偕逃,则故鬼含冤,新鬼且哭矣!

○旧社

旧社在保大西里。荷人设教于此,以化土番。今其存者尚有婆罗蜜数株,三百年前物也。

○龙湖岩

龙湖岩在赤山堡六甲庄,花木幽邃,夙称胜境。志称郑氏之时,参军陈永华行军至此,爱其山川,因建此寺;闽人谓寺为岩。外有一潭曰龙湖,中植荷花。春时桃柳争秀,如入画图,游人多题咏焉。乾隆元年,六甲庄人林超水、漆林庄、蔡壮猷募款重建,并祀延平郡王。

○嘉义故县

嘉义,古诸罗也。诸罗,番社名,又山名;而旧志以为诸山罗列之义,非也。台湾外纪谓颜思齐居台,率健儿入诸罗山打猎,则其为山名也明矣。郑氏命智武镇驻此,以防北鄙。康熙二十三年,始设诸罗县。时以民少番多,离府又远,暂住佳里兴。佳里兴亦番社也,滨海而居,距治南八十里。四十三年,文武移归县治,乃筑木城,周六百八十丈,为四门。六十年,朱一贵之役,赖池、郑岳等起应破县治,参将罗万仓战没。雍正元年,改建土城,扩大百余丈。乾隆五十一年,林爽文既陷彰化,迭攻诸罗,总兵柴大纪婴城守,士民效死勿去;事闻,下旨褒奖,改名嘉义。续以张丙之役,戴春潮之役屡陷重围而守志益坚。盖以嘉义为府城北蔽,嘉义有失则府城垂危,故筹防不可不慎。

今为郡。

○颜思齐墓

颜思齐墓在嘉义东南三界埔。思齐,天启时人,为海盗,据台湾,郑芝龙附之;事在台湾通史。

○红毛井

红毛井在嘉义县署之左,荷人所开也。方广六尺,深二丈许。泉甘洌,胜于他井。居民相传,饮此水则不犯疫疠。郑氏时。智武镇戍此,曾修之。

○万年故县

万年县在兴隆里,郑氏建。清代改名凤山,驻南路营。康熙六十年,杜君英破之,参将马定国阵没。翌年,知县刘光泗始建土城。乾隆五十一年,庄大田复破之,文武多死,乃移于埤头店,植竹为城。蔡牵之乱,吴淮泗陷埤头,将军赛冲阿议城旧治,未行。道光四年,巡抚孙尔准巡台,奏请重建。时适有杨良斌之变,潜入新城,其议遂定。六年八月竣工。然官民多不欲迁,仍居埤头,而旧治遂废。

○半屏山

半屏山在旧城城外,巉崖矗立,状如列屏,故凤山县志有「半屏夕照」之景,题咏甚多。又名旗山

○莲花潭

莲花潭在半屏山南麓,修而且广,望之似湖。荷花盛开,香闻数里。康熙四十四年,知县宋永清建文庙,浚之以为泮池,故有「泮水荷香」之景。其后迭淤迭浚。朱筠园、吴素村两广文皆有莲花潭泛舟之诗,甚佳。

○竹沪

竹沪在凤山维新里,明宁靖王垦田之地。王名术桂,字天球,别号一元子,太祖九世孙辽王后也。永历十八年入台,居承天府治,而自垦田于此。三十七年,清军破澎湖,郑克塽降,王以义不可辱,冠裳而死。与元妃罗氏合葬竹沪。佃人哀之,建庙以祀,曰华山殿。凤山县志谓月胥池在竹沪庄,宁靖王凿,种荷其中。今废。

○旗后

旗后在打鼓之南,隔海而立。同治四年,开为通商口岸,设关征税。今移打鼓。

○曹公圳

曹公圳在凤山旧辖。道光十七年,知县曹瑾筑。引下淡水溪之水,至九曲塘,建堤设闸,以司启闭。长四万三百六十余丈,润田三千一百五十余甲,收榖倍旧。既成,巡道姚莹命知府熊一本视之,名曹公圳,以旌其功。嗣以灌溉不足,复筑新圳,而以前者为旧圳。凤人念其德,建祠于凤仪书院,春秋俎豆,至今不替。

○阿猴林

阿猴林则今屏东,番语也;或作阿猴,或作阿缑。台湾外纪曰:林道干据打鼓山,余番走阿猴林。台湾杂记曰:鸦猴林在南路萆日社外,与傀儡番相接,深林茂竹,行数日,不见日色,路径错杂。傀儡常伏于此,截取人头以去。此书为康熙二十四年诸罗令季麒光所著,阅今二百四十余载,已为富庶之区。即阿猴以南之番地,亦悉成都成聚,适彼乐郊矣。光绪纪元,开山议起,设下淡水县丞于此。

今为郡。

○北港

北港在嘉义西北,后隶云林。滨海而居。宋代互市则至于此。读史方舆纪略曰:澎湖为漳、泉门户,而北港则澎湖唇啮,失北港则唇亡齿寒,不特澎湖可虑,则漳泉亦可忧。北港在澎湖东南,亦谓之台湾。台湾县志曰:荷兰入北港,筑城以居,因称台湾。是宋明之时,华人且以北港为台湾也。北港一名魍港。福建通志曰:万历元年冬,广东海寇林凤犯福建,总兵胡守仁击走之。时寇盗略尽,惟凤遁钱澳求抚,广督云翼不许,遂自澎湖奔东番魍港,为守仁所败,追至淡水洋,沉其舟。凤复入潮州。余考颜思齐入台,亦自北港,故葬于三界埔。是北港之史迹既久且大,而台人不知也。台人所知者,唯朝天宫之天上圣母尔。

○林圯埔

林圯埔在沙连堡,参军林圯屯田之地。圯事在台湾通史,没葬于此。林之子孙建庙以祀。光绪十二年建县,名曰云林,以旌其功。

○黄蘗寺

黄蘗寺在镇北门外。康熙二十七年,左营守备孟大志建。花木萧疏,境绝清邃,郡人以及胜地。乾隆间,有僧谋复明,事泄被戮。僧有神力,往来官绅间,而与知府蒋元枢尤善。藏金三百万,将为起事用。及败,悉遗元枢,且劝之去,亦奇人也。今废。

○竹溪寺

竹溪寺在南门外,康熙三十年建。清溪一曲,修竹万竿,可避尘嚣。春秋佳日都人士修禊于此。壁上题诗殆满,惜为俗僧抹去。寺门曰小西天。游其间者几有出世之想。

○万寿寺

万寿寺在小东门外。康熙五十年,建万寿亭,为朝贺之地。六十年复五月,朱一贵起兵,入府治,全台俱应,即位于此,称中兴王,建元永和。雍正元年重建。后置僧舍,供洒扫。乾隆三十年,新建万寿宫于城内,而寺遂废。

○马公庙

马公庙在东安坊,永历时,延平郡王经建,祀天驷之神,或曰伏波将军,以伏波有平南之勋,故祀之。

○文庙

文庙在宁南坊,永历二十年,延平郡王经建。遂举释莱之礼。又设学校,兴教育,聘中土之儒以教子弟,以是文运日启。归清后,扩而大之,旁建明伦堂,遂为全台首学。今存。

○制火潭

制火潭在集集天后宫后。故老谓集集之人昔于此潭断水捕鱼,街上忽火,凡数次,众以为异,乃相禁止,名曰制火潭,亦一奇也。

○雾峰

阿罩雾固土番之地,乾隆间汉人始渐移处。今其存者,林氏为最。林之始主曰石,平和人,居大里杙,垦田致富。林爽文亦平和人,设天地会,谋起事。石谏之,不听。虑被祸,议内渡。遣长子逊先归平和,为移家计。未几逊死,而爽文起事。及败,以石为同宗,籍其家,诸子离散。逊妻黄氏挈二子甲寅、丙寅居阿罩雾,备尝困苦。幸有薄田,力耕自食。甲寅生奠邦、奠国,家渐裕。奠邦生二子。长文察,官至福建陆路提督。次文明,以功至副将。林氏始振。同治三年,林日成以众三万攻阿罩雾,文察兄弟方转战闽浙,庄中丁壮仅存七十有六人,奠国率长子文凤力拒之,众皆效命,愿同生死。陷围三日,庄几破。嗣得罗冠英及林氏族人来援,内外合战,围始解。然是时彰化已破,全台俱乱。潮春、日成之众数十万,而阿罩雾以一孤村独立于红旗之内,战守三年,坚强不屈,可谓勇矣。文察之子朝栋以世袭至道员,办理中路营务处。光绪十四年,巡抚刘铭传至其家,改名雾峰。

○铁砧山

铁砧山在大甲溪北。永历二十四年,斗尾龙岸番乱,延平郡王经自将讨之,毁其社,遂登铁砧山,留百人屯田,以制蓬山诸番。山下有井,曰国姓井。淡水厅志谓郑氏屯兵大甲,水多瘴毒,乃拔剑斫地得泉,味清洌。井旁有碑,为光绪乙酉余望、林锵等所立,误为成功驻兵之事。且言清明前有群鹰自凤山来,聚哭不至疲惫不止;或云兵魂固结所成。山麓田螺断尾能活,谓当时螺壳弃置者均着灵异。同治二年,林日成攻大甲不胜,登铁砧山,祷于延平郡王祠,弗吉而还。

苗栗陈沧玉有铁砧山吊古云:『凭吊空山感百端。延平创业最艰难。孤军地拓田横岛,上将身登韩信坛。井水一泓冰雪冷,剑光万丈斗牛寒。铁砧旧迹堪千古,想见英雄立马看』。其弟联玉同作云:『地下英雄骨已寒,尚留遗迹隐云端。卅年孤岛延明祚,一代头衔署汉官。左衽肯为降虏计,焚衣合作弃襦看。荒山俎豆今安在,井涸碑横夕照残』。沧玉名瑚,号枕山,联玉名贯,号豁轩,均能诗。

○翁仔社

翁仔社在大甲溪畔,一寒村尔,无足轻重。同治元年戴潮春之役,东势角人罗冠英屯军于此,训卒缮兵,渐忠厉义,左援大甲而右救阿罩雾,内以固淡水之藩篱,外以进规彰化而蹈其隙,使林日成不能纵横逞志,则翁仔社之扼其险也。冠英所部数百人,皆骁勇善战。其后邱逢甲亦翁仔社人,以诗名。

○葫芦墩

葫芦墩在大甲溪南,则隋书流求传之波罗檀,事载台湾通史。当是时,大甲大安汇合一流:浊水以北,犹巨海也。波罗檀为海滨高原,王都于是,而陈棱破之,以扬汉族之威棱;惜弃而不取,仍入于夷,然已为台湾最古史迹。近人或称富春乡(见邱仙根诗集),译其音也。

○大里杙

大里杙在蓝兴堡。乾隆五十一年,林爽文以光复起兵,陷彰化,略淡水,围诸罗,政府治,遵故明,建元顺天,转战三年,清军莫能胜,至调四省之兵,命福康安、海兰察率侍卫巴图鲁仅得平之。而爽文犹退据大里杙,筑垒固守,鏖战数次始得破,则大里杙之险可知矣。高宗御制热河文庙告成碑,谓斗六之门为贼锁钥,大里之杙更其巢落,台人读之,多笑其误。

○平台庄

平台庄即丁台庄,在蓝兴堡。福康安进攻大里杙之时驻节于此,及平,改名平台。

○草鞋墩

草鞋墩在乌溪之南。林爽文既败,欲解其兵,众脱草鞋于此,积之似墩,因称草鞋墩。

○土城庄

土城庄在草鞋墩近附。林爽文既败,走内山,海兰察逐之,筑垒驻军,因称土城。

○小半天

小半天在集集山中,前临大溪,高不可仰。林爽文既窜内山,据险于此,清军莫能进。福康安檄各处土番搜之,而海兰察亦率侍卫巴图鲁至集集,绝其粮道。爽文知不能免,乃至老衢崎,于所善高振家,曰:『吾使若富贵』。振缚之以献。而平定台湾述略谓爽文潜出觅食,遂擒之,则海兰察自叙其功,非实也。

○国姓埔

国姓埔在淡水东北,地处海滨,风光甚美。相传延平郡王既克台湾,而荷人仍据北鄙,发师逐之,由此上陆。近海有蛤,亦云当时所遗者。按史永历十八年,福建总督李率泰约合荷兰攻台湾。十九年,荷人据鸡笼。报至,延平郡王经命勇卫黄安督水陆诸军逐之。是台北者固郑氏威棱所至之地。长刀大斧,以拓版图,至今犹受其赐,我子孙可不念哉!

○剑潭

剑潭在台北城外,水清而秀。相传荷人插剑于潭边之大树,故名。或曰:延平郡王投剑于此,风雨晦明,尚腾奇气,故有「剑潭夜光」之景。二说均属荒谈。荷人插剑,得之传闻,延平亦未至台北,故知其出于附会也。唯潭边有山曰圆山,石老林深,境绝清閟,春朝月夜,策杖遨游,诚足以荡涤尘襟而拓开诗界也。

○斗六门

斗六门,番地也。大里杙,亦番地也。我族居之,仍译其名,非果有门、有杙也。而高宗御制热河文庙告成碑则曰斗六之门为贼锁钥,大里之杙更其巢落,台人读之,多笑其误。

○柴城

林爽文之役,凤山庄大田起应。及败,窜琅■〈王乔〉。福康安督诸军攻之,驻节此地,伐木为垒,故称柴城,而后人误为车城。址在恒春兴文里。

○花莲港

花莲港原名回澜港,以潮水至此而回也。

○璞石阁

璞石阁,番语也;一作朴实阁。

○罗东

罗东在宜兰之南。噶玛兰志略谓番语呼猴曰「老党」,此地有石如猴形,故名;译为罗东。

○阿公店

阿公店原名王公店。昔有王翁卖物于此。阿王音近。

○回马社

沙辘在大肚山之麓。康熙六十一年,巡台御史黄叔璥北巡至此而回,拟改名回马社,见番俗六考。

○鸡笼屿

侯官杨云沧孝廉新修淡水厅志,其言多谬,同安林卓人已弹之矣。余摘其误,莫如地理。鸡笼屿为澎湖群岛之一,郑氏守之,清军攻之,见于靖海奏疏,而云沧以为淡水之鸡笼。夫靖海未得澎湖,何以别攻台北?且澎湖一破,克塽遽降,又何必再攻台北?此固必无之事也。凤山令谭垣巡社诗有上下淡水二首,此为下淡水溪畔之番社,而云沧独取上淡水一诗列入文征,是误为台北之淡水矣。谭垣为凤山令,非淡水同知,何以巡社及此?此又事之所必无者也。夫作史不明地理则不能论其险夷;读史不辨地理则不能知其兴替。云沧聪明人,雅负时望,乃于此事漠不关心,宜乎卓人攻其隙漏,多至数十条也。

○罗汉门

罗汉门在安平县东五十里,地险要,有内门外门两山。外门一作雁门。台湾县志有「雁门烟雨」之景。昔明太仆寺卿沈斯庵先生曾隐于此。

○日月潭

漳浦蓝鹿洲东征集有纪水沙连一篇,则水里社之日月潭也。其文曰:水沙连屿在深潭之中,小山如赘疣,浮游水面。其水四周大山。山外溪流包络,自山口汇入为潭。潭广八、九里,环可二、三十里。中间突起一屿。山青水绿,四顾苍茫,竹树参差,云飞鸟语,古称蓬瀛,不是过也。番绕屿为屋以居,极稠密,独虚其中为山头,然顶宽平,甚可爱。询以故,谓相传山顶为屋,则社有火灾。屿无口岸,多蔓草。番取竹木结为桴,架水上,藉草承土以耕,遂种禾稻,谓之浮田。水深鱼肥且繁多,番不用罾罟,驾蟒甲,挟弓矢射之,须臾盈筐。发家藏美酒,夫妻子女大嚼高歌,不知帝力于我何有矣。蟒甲,番舟名,刳独木为之,双桨以济,大者可容十余人,小者三五人。环屿皆水,无陆路,出入胥用蟒甲。外人欲诣其社,必举草火,以烟起为号,则番划蟒甲迎;不然,不能至也。嗟乎!万山之内有如此水,大水之中有此胜地,浮田自食,蟒甲往来,仇池公安足道哉!武陵人误入桃源,余曩者当疑其诞,以水沙连观之,信彭泽之非欺我也。但番人服教未深,必时挟军士以来游,于情弗畅,且恐山灵笑我。所望当局诸君子,修德化以沦浃其肌肤,使后人皆得宴游焉,则不独余之幸也已。按日月潭之胜,冠绝海外,不独台湾乏此佳地,即九州岛之大亦少此仙寰也。潭在万山中,海拔四千余尺,水分丹碧二色,故曰日月潭。潭中一山如珠,故曰珠屿。唯浮田一事,邓菽原游记谓但见庋木水中,傍屿结寮为仓,以方箱贮稻而已。其实番亦不解菑畬,视膏腴如硗确,又安用此浮田为哉。

○火焰山

火焰山在台中之东,猫罗、猫雾两山为之左右,危峰突兀,秀插云霄,状若火焰。树林密茂,上多松柏,下为乌溪之流。山半有蝙蝠洞,多而且大。山上有池周数丈,虽大旱不涸。相传池中有文龟,风雨将至,则见于水面。曙色初开,霞光灿烂,府志所谓「焰峰朝霞」,为彰化旧八景之一;而诸罗志所谓九十九峰者,则指此也。

○鹦哥石

鹦哥石在淡水海山堡,今为铁路往来孔道。石大数丈,屹立山头,自下视之,酷肖鹦哥。相传此石能吐毒雾,大可蔽天。郑氏兴军至此,迷失道,开炮击之,遂断其首。又曰:此石有异,人不敢触,触之则疫,六畜多毙,至今相戒无敢近者。对面有山曰飞鸢山,当三角涌之冲,往时亦能作怪,郑氏击之,断痕宛然。乌乎!此真齐东之语也。淡水固荒昧之域。南嵌以上,山谷奥郁,穷年阴雾,罕晴霁,郑氏以流罪人。康熙五十四年,始设戍兵;及期还者,岁不能得十之三,则其瘴疠之烈可知矣。嘉、道以来,移民渐至,田畴日辟,鸡犬相闻。由彰化而淡水,由淡水而宜兰,由宜兰而后山,人烟愈盛,地气愈和,固非一朝一夕之故。然非郑氏开创之力,曷克有此?是其除灾御害,以奠民居,谓之神话也可,谓之口碑亦无不可。

○甲子兰

蛤仔难则今宜兰,番语也。吴沙入垦时,龙溪萧竹至其地,沙客之。竹精堪舆,好吟咏,嫌其不雅,为改甲子兰。又为相度形势,绘图立说,凡可以建城置堡者,皆递指之;后如其言。嘉庆十五年,诏入版图,设噶玛兰厅。光绪元年改县,曰宜兰。顾作志者多知吴沙开创之功,而忘萧竹赞襄之力,故特表之,载于通史。

○绣孤鸾

彰化县志丛谭谓绣孤鸾山麓多菊花,能结实。海中一浮屿,皆仙居。每岁冬初,遣一童子驾独木舟,到绣孤鸾采之。有老番从童子至其处,无城市,有人家,异兽、珍禽、琪花、瑶树,满目缤纷,归则寿数百岁,犹依稀能怀其概。或童子不来,欲往寻之,则迷路,不得其所。唯随童子往返,瞬息即到。相传以为仙山。按绣孤鸾为台东大山,野番所处。鸾或作峦。或作秀姑峦,译名也。所谓浮屿者,似为龟山。唯菊花之事,余亦闻之。谓重阳后,秀姑峦溪流出菊花甚多,是必山中之菊为水所漂。若夫仙人所釆,则异闻也。

○红头屿

红头屿在恒春海中。光绪三年,始入版图。按夏献纶台湾舆图,谓屿在恒春县东八十里,孤悬荒岛,番族穴居,不谙耕稼,以莳杂粮捕鱼牧养为生。树多椰实。有鸡、羊豕,无他畜。形状无异台番,性最驯良,牧羊于山,剪耳为志,无争夺诈虞之习。民人贸易至其地者携火枪,知其能伤人也,辄望望然去之。语音有与大西洋相似者,实莫测其所由。地势周围六十余里,山有高至五、六十丈者。社居凡七,散列四隅,男女大小不及千。光绪三年,前恒春县周有基率船政艺生游学诗、汪乔年履其地,归述其所见如此。

又有火烧屿者,横直二十余里,与红头屿并峙,水程距卑南六十里,有居民五百余。商船避风,间有至其地者。

○凤山

凤山以山名,其状如凤。前时某县令有女,美而才,择婿甚苛。曾出一联征对,谓合选者将嫁之。其联云:「有凤山,无凤宿,凤兮凤兮,何德之衰」。故老相传,至今尚无对者;盖下二句为成语,故难工也。

○龟山

龟山在凤山旧治,则郑氏之万年县。闻陈后甫参军曾建灯竿于上,以照海舶出入,盖以是时商船多至桃仔园港贸易。及旧治废,乃移旗后。

○阿罩雾

阿罩雾固土番之地。负山环溪,夙称险要。林氏居之,传三世,而刚愍以武功显,克敌授命,勋在旗常。法人之役,刚愍之子朝栋,奉檄募勇,驰赴前敌,颇为刘省三中丞所倚重。及平,遂办中路抚垦。某年,省三巡中,曾宿于此,嫌其不雅,改为雾峰。

○鳌峰

鳌峰则牛骂头,或作寓鳌头,番语也。清初仁和郁永河曾至其地,稗海纪游载之。自是以来,我族移处,遂成都聚,而蔡氏实为望族。敏川先生与弟敏南素友爱,老而弥笃。晚年同居一楼,曰伯仲居,又曰川南别墅,命名甚善。唐棣荆花,诚足媲美。南丈之子惠如,负干才,有远志,与余交莫逆,故余数至其家。今二丈虽没,而典型尚在,思之抚然!山麓有泉,甘而洌,闻为土番所凿,庄人皆就饮焉。或曰:荷兰之时,曾设牛头司于此,故称牛马头云。

○定军亭

雍正九年,大甲西社番乱,提督王郡讨之。既平,巡道倪象枢建定军亭于八卦山。

山在彰化治东,俯瞰城内如指掌,故山失则城亦失。乾隆六十年,陈周全之役,毁于火。嘉庆十六年,邑令杨桂森建城,筑垒山上,曰定寨,高可观海,故县志有「定寨望洋」之景。今圮。

○超峰寺

超峰寺在大冈山之上。雍正间,有僧绍光结茅于此,境绝清閟。乾隆二十八年,知府蒋元枢乃建为寺。每年春间,进香者多,尝一日至数千人。先是元枢度建之时,虑木石难致。鸠工治材,积于山麓。乃扬言曰:本府梦大士来告,以某日某时,当化百千万身,以建此寺。至日,观者数千人,元枢亦至。又言曰:本府当率众登山,以观灵异;然不可徒手往,木石俱在,众可量力为之。踊跃而前,一时俱举,元枢亦手两瓦为导。既上,命工建之,阅日而成。复言曰:此则大士化身之力也。故名。超峰寺前左有两泉,水自石隙出,深不及尺,虽数千人饮之不竭。泉中有白蟹,小如钱,进香者向佛乞筶,始可得,携归畜之,谓可介福。

○莲座寺

大嵙嵌固生番之地。开辟以后,住民日多。而山水清秀,逈绝尘寰。溪之西南,冈陵起伏,中拓平原,状如莲花。有寺曰莲座,树木阴翳,避暑尤宜。刘省三中丞曾至其处,手书一联曰:「一品名山,万年福地」。

○西云岩

西云岩在淡水观音山麓,一作栖云寺;见林鹤山琴余草。复建凌云寺于山上,乃称凌云为内岩,栖云为外岩。岩则寺也。石古林深,境绝幽邃,余曾游之,有诗载集中。

○反经石

淡水厅志谓观音山麓有反经石,以罗盘置其上,则子午易位。余游草山,途次路右,有石大三尺余,亦能反经;盖中多磁石也。

○陈总制墓

东都总制陈永华墓,在嘉义赤山堡大潭山,题曰:「赠资治大夫正治上卿都察院左都御史总制咨议参军监军御史谥文正陈公之墓」,闻为宁靖王所书,而久不修理,终恐摧折,伤哉!

○卢司马墓

卢牧洲司马墓在澎湖太武山下。牧洲自题其石曰:「有明自许先生之墓」。

○李孝廉墓

李正青孝廉茂春墓在台南新昌里。

○石虎墓

闲散石虎墓在台南法华寺畔,余有记载集中。

○林参军墓

林参军圯墓在林圯埔。

○邓国公墓

邓国公墓在彰化八卦山。

○蒋国公墓

蒋国公墓亦在八卦山。二公姓名事迹均无考。大约明季勋臣,避地台湾,没而葬此。

○林刚愍墓

林刚愍公文察殉于漳州,后求其尸不得,乃以香木雕像,具衣冠,纳之棺中,归葬于雾峰左近之万斗六山。

○林氏祖坟

新竹林问渔茂才谓其始祖葬于观音山麓,旁有一石,刻「明凤山卜择」五字。凤山为当时择地之人。盖其始祖三光以永历间来台,居于承天府治,数迁乃至竹堑。是此坟可为台北最古之墓。

○打鼓山

打鼓山在凤山县西,今为高雄。台湾外纪谓明都督俞大猷讨海寇林道干,道干战败,舣舟打鼓山下,恐复来攻,掠山下土番杀之,取其血和灰以固舟,乃航于海。余番走阿猴林社。相传道干有妹埋金山上,有奇花异果。入山樵采者摘而啖之,甘美殊甚。若怀之以归,则迷失道。虽识某处,再往则失之。按打鼓之名已久。或以为本属番社而译其音;或以山下有穴,风浪激之,其声如鼓。而俗人不察,误作打狗,亦妄矣!

○鹿耳门

「鹿耳春潮」,为台湾八景之一。然至四月二十六日以后,波涛淜湃天垂海立,有万马奔腾之势,亦宇内奇观也。初,荷人既据台湾,闻延平将东渡,沈舟门内,杜港道。及延平至,潮水骤涨丈余,大小战舰纵横毕入。引兵登陆,克赤嵌城,荷人乃降。蔡牵之乱,据北汕,亦自沈舟,以拒官军。自是港道渐淤,巨船不通,多泊四草湖。鹿耳门之北为国姓港,南为七鲲身,而海吼为天下奇。自夏徂秋,惊涛坌涌,厥声回薄,远近相闻。张鹭洲侍郎状而赋之。好奇之士就而观之。钱唐八月之潮尚不足儗其伟大也。

○七鲲身

七鲲身在府治西南。旧志谓一鲲身与安平镇接壤。自七鲲身至此,山势相联,不疏不密,虽在海中,泉甘他处。距里许为二鲲身,为三鲲身,为四鲲身,为五鲲身,为六鲲身,为七鲲身;风涛鼓荡,不崩不蚀,多荆棘,望之苍翠。外为大海,内为大港,采捕之人多居之。朱一贵之役,与清军战于四鲲身,复战二鲲身。翁飞虎驾牛车,列盾为阵,驱车拥盾,冒炮火冲突而至,清军几败,则其地也。今诗家称台湾为鲲溟,而旧志亦有「沙鲲渔火」之景。

○将军澳

将军澳在八罩屿旁,为随陈棱驻师之地。澳中有庙曰将军庙。台湾旧志曰:神之姓名事迹无考,岂隋开皇中虎贲陈棱略地至此,因祀之欤?

○菩萨寮

同安卢牧洲司马以永历十八年扁舟渡台,至澎湖病革,因寓太武山下,结寮以居,著作甚富。牧洲抚浙时,多善政,人称菩萨。周芸皋观察澎湖勘灾诗曰:『有怀欲抵将军澳,何处重寻菩萨寮』,则咏之也。牧洲名若胜,事载通史。

○前何庄

郑氏之时,寓兵于农,以行屯田之制,余撰通史,曾表其地。而人民所垦者亦有数处。凤山□□里有前何、后何两庄,闻为何斌所启,子孙蕃衍,遂分前后。按斌与颜思齐入台,后为荷兰通事,乃说延平东征,光复旧物。是斌固有功于郑氏也。然则名从主人,当书之为前何、后何云。

○甘泉井

甘泉井在沙连堡社寮庄。庄与林圯埔比邻,为郑氏部将杜、赖二人所垦。旧志未言。云林采访册曰:甘泉井在社寮庄顶埔,前福康安驻营之旁,泉洌而甘,大旱不涸。镇总兵吴光亮行军过此,饮而甘之,鸠工修筑,环以石栏,因名甘泉。

○红毛港

红毛港在新竹西南,前为互市之口。当西班牙人据此时,曾舣舟于此,故名。又有红毛田在竹□堡。

○王田庄

王田在彰化县辖,为今大肚驿。前荷兰之时,制王田,募民耕之而征其租。郑氏改为官田,佃曰官佃。其时土地皆国有也。

○北投

北投以温泉名。自台北乘车而往,瞬息可至。歌管楼台,天开不夜,酒痕花气,地号长春;诚欲界之仙都,而炎荒之乐土。然二百数十年前,犹是狉榛之地。先是康熙三十六年,仁和郁永河以采磺来台,居此数月,着稗海纪游,其言北投甚详,为录一节,以见当时景象。

纪游曰:问番人硫土所产,指茅庐后山麓间。明日坐蟒甲中,命二番儿操楫,缘溪入。溪尽为内北投社。呼社人为导。转东行半里,入茅棘中。劲茅高丈余,两手排之,侧体而入。炎日薄茅上,暴气蒸郁,觉闷甚。草下一径逶迤,仅容蛇伏。从者五步之内,已各不相见。虑或相失,各听呼声为近远。约行二三里,渡雨小溪,皆履而涉。复入深林中。林木蓊翳,大小不可辨名。老藤缠结其上,若虬龙环绕。风过叶落,有大如掌者。树上禽声万变,耳所创闻,目不得睹其状。凉风袭肌,几忘炎暑。复越峻坂五六,值大溪。溪广四五丈,水潺潺巉石间,与石皆作蓝靛色。导人谓此水源出硫穴下,是沸泉也。余以一指试之,犹热甚。扶杖蹑巉石渡。更进二三里,林林忽断,始见前山。又陟一小岭,觉履底渐热。视草色萎黄,无生意。望前山半麓,白气缕缕,如山云乍吐,摇曳青嶂间。导人指曰:是硫穴也。风至,硫气甚恶。更进半里,草木不生,地热如炙。左右两山多巨石,为硫气所触,剥蚀如粉。白气五十余道,皆从地底腾激而出。沸珠喷溅,出地尺许。余揽衣即穴旁视之,闻怒雷震荡地底,而惊涛与沸鼎声间之,地复岌岌欲动,令人心悸。盖周广百亩间,实一大沸镬,余身乃行镬盖上,所赖以不陷者,气鼓之尔。右旁巨石间,一穴独大。思巨石无陷理,乃即石上俯瞰之。穴中毒焰扑人,目不能视,触脑欲裂。急退百步乃止。左傍一溪,声如倒峡,即沸泉所出源也。还就深林小憩,循旧路还。衣染硫气,累日不散。

○鹿港

鹿港在彰治之西二十里。曩为土番射猎之地,曰鹿子埔,后为商埠,改名鹿港。地运之变何其奇耶?乾隆五十一年林爽文之役,阳湖赵瓯北观察佐总督李侍尧之幕。及平,议移彰化县城。其言曰:台湾既平,有当酌改旧制者。彰化县城宜移于鹿港,而以台湾道及副将驻之。康熙中初取台湾,时仅台湾、凤山、诸罗三县地,凤在南,诸在北,台湾居其中,又有鹿耳门海口通舟楫,故其地设府治。其后北境日扩,闽人争往耕,于是诸罗之北增彰化县,彰化之北又增北路淡水同知,则府治已偏于南。且旧时海口仅一鹿耳门,由泉之厦门往,海道八、九百里。今彰化之鹿港既通往来,其地转居南北之中,由泉州之蚶江往,海道仅四百里,风顺半日可达;此鹿港所以为台地最要门户,较鹿耳门更缓急可恃也。幸林爽文等皆山贼,但知攻城,不知扼海口,故我师得扬帆至。然海口舟大不能附岸,须鹿港出小船二十里来渡兵。倘贼稍有智计,先攻鹿港,鹿港无城可守,其势必拔,拔则据海口、禁小船,我师海舟虽至亦不得薄而登。所恃以入台者祗鹿耳门耳。兵既由鹿耳入府治,又须自南而北,转多纡折,必不能如彼处之路捷而功速也。彰城距鹿港二十里,不傍山、不通水,本非设县之地。若移鹿港,镇以文武大员,无事则指挥南北声息皆便,有事则守海口以通内地应援,与鹿耳门为关键,使台北常有两路可入,则永无阻遏之患。时上方有旨修筑台郡各城,余属李公以此奏。李公以筑城事别有司者,遂不果。然此议终不可废,后之留意海疆者或奏而行之,实千百长计也。

○火山

火山在嘉义东南。自后壁寮而往,可二十里。乙巳春,余至罗山,偕许紫镜、余莲舫、曾远堂诸子游之。抵店仔口庄,日已暮,乃借灯行,至碧云寺,夜将午矣。寺僧蒸饭饷,饱食而睡。黎明则起,白云犹未出也。寺在山腹,康熙四十年释参彻所建,祀世尊,内奉延平郡王。又一寺曰大仙岩,在枕头山之麓。或曰玉案山,语其形也。

火山之奇甲台湾。其奇则在火穴。余乃往视。有声如雷,隐隐自地中起。火从石罅出,高六、七尺,小者一尺。闻风雨时焰尤烈。源泉滚滚,自下而流,热不可掬。故谓之水火同源。昔蓝鹿洲纪之,以为海外奇闻,何所不有。吾以耳目之所及为凭,其不及者多矣。山生火,迹近荒唐;火出自水中,尤荒唐之甚者!虽然,固有之。

台湾火山有二。一在半线以北,猫罗、猫雾二山之东,昼常有烟,夜有光。一在诸罗邑治以南,左臂玉案山之后,小山屹然,火出水中,无烟而有焰,昼夜皆然。信宇宙之奇观也。鹿洲之言,似尚未知火山之理。台湾多火山脉,故常震。幸有此穴以泄其气;不然,鼓荡之力,陆且沈矣。枕头山之北,有关岭温泉,可疗病。越山而行,约八里。既至,脱衣入浴,俗尘一洗,万念皆空。

○艋舺

艋舺在淡水河畔。前时往来之人,多驾独木舟以济,番语谓之蟒甲,或作艋舺。乾隆五十七年,奏开八里坌港,泉、厦之船来此贸易,溯河而上,多至此处,艋舺商务遂冠北台。嘉庆十三年,驻游击。十四年,驻县丞。文武既设,教化日兴。道光二十三年乃建文甲书院,文甲即艋舺也。然自建省以后,商务渐移稻江,而艋舺遂日替矣。

○将军庄

将军庄在嘉义沤洪堡,为靖海将军施琅所垦。琅入台后,多夺文武官田,以殖其利,岁可入榖数万石。然其子孙不敢来收。来则死。故台语曰:施兴郑穷,郑兴施绝种。余初颇疑其说,以为怨毒之言。光绪间,袭侯某以各处大租委人揽办,多被隐没,遂至台南,主于枋桥吴氏,召各管事征新讨旧,意可满载而归,乃不一、二月,而某竟病死。自是无敢复来。乌乎!报应之说,岂不然哉!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宜其自怖而死也。

○十八义民之墓

雍正十年春,大甲西社番林武力作乱,总兵吕瑞麟讨之,累战弗克,番益猖獗,恣焚掠,县治戒严。淡水同知张宏章巡庄,过阿东社,番猝攻之,枪箭齐发,乡勇多窜。时有粤人耕田者,见而大呼,持锄趣救,奋勇以战,番始却,宏章获免,而粤人死者十有八人:曰黄仕远、曰黄展期、曰陈世英、曰陈世亮、曰汤邦连、曰汤仕麟、曰李伯寿、曰李任淑、曰赖德旺、曰刘志瑞、曰吴伴云、曰谢仕德、曰江连德、曰廖时尚、曰卢俊德、曰张启宁、曰周潮德、曰林东伯,事后乡人葬之彰化城西,题曰「十八义民之墓」,奉旨建祠,赐祭,发帑各恤其家。今祠已圮,墓亦废,其何以慰英灵于地下耶?

○冈山

「冈山树色」为凤山八景之一。山距治北三十五里。旧志谓大冈山之顶,蛎房甚多。沧海桑田,亦不知其何时物也。山上有湖,雨则水满。山阴有古石洞,莫测所底。以瓦掷之,窅然无声。相传其下通海。按台湾诸山之有蛎房者颇多,大遯、大肚两山皆有此物,固知东海扬尘,其来已久。

○台南古迹志目次○

大井………………………………………………………………………………(二三七)

赤嵌城……………………………………………………………………………(二三八)

赤嵌楼……………………………………………………………………………(二三九)

荷兰井……………………………………………………………………………(二三九)

天池井……………………………………………………………………………(二四○)

林投井……………………………………………………………………………(二四○)

乌鬼埕……………………………………………………………………………(二四○)

小南天……………………………………………………………………………(二四○)

郑氏故宫…………………………………………………………………………(二四一)

承天旧署…………………………………………………………………………(二四一)

桔柣门……………………………………………………………………………(二四一)

国姓港……………………………………………………………………………(二四二)

一元子园亭………………………………………………………………………(二四二)

马兵营……………………………………………………………………………(二四二)

北园………………………………………………………………………………(二四三)

陈蔡二姬墓………………………………………………………………………(二四三)

两公子墓…………………………………………………………………………(二四三)

监国墓……………………………………………………………………………(二四四)

五妃墓……………………………………………………………………………(二四四)

檨林………………………………………………………………………………(二四四)

禾寮港……………………………………………………………………………(二四五)

开山宫……………………………………………………………………………(二四五)

东宁总制府………………………………………………………………………(二四五)

郑氏家庙…………………………………………………………………………(二四六)

四合亭……………………………………………………………………………(二四六)

梦蝶园……………………………………………………………………………(二四六)

陈氏园……………………………………………………………………………(二四七)

闲散石虎之墓……………………………………………………………………(二四七)

弥陀寺……………………………………………………………………………(二四七)

秀峰塔……………………………………………………………………………(二四八)

斐亨………………………………………………………………………………(二四八)

澄台………………………………………………………………………………(二四八)

宜亭………………………………………………………………………………(二四九)

禔室………………………………………………………………………………(二四九)

半月楼……………………………………………………………………………(二四九)

浮瓠草堂…………………………………………………………………………(二五○)

奎楼………………………………………………………………………………(二五○)

南社………………………………………………………………………………(二五○)

榕坛………………………………………………………………………………(二五○)

万卷堂……………………………………………………………………………(二五一)

聚星亭……………………………………………………………………………(二五一)

一峰亭……………………………………………………………………………(二五一)

飞来峰……………………………………………………………………………(二五二)

宜秋山馆…………………………………………………………………………(二五二)

○大井

大井在台南州治西定坊,为台南最古之迹。旧志称来台之人在此登岸,名曰大井头。开辟以来,生聚日繁,商贾殷盛,填海为宅,市肆纷错。又云:开凿莫知年代。相传明宣德间,太监王三保至台,曾于此井取水。按稗海纪游引明会典,谓太监王三保舟下西洋,取水赤嵌。赤嵌,番社名,为今台南州治,故荷兰筑诚,台人谓之赤嵌城,语其地也。而旧志乃谓台人建屋多用赤瓦,水滨高处,闽人曰墈,误曰嵌,故为赤嵌;此谬解也。赤嵌二字见明会典,且番社,非以赤瓦而名也。此井虽在市中,泉甘而大,足供万人汲饮。旁为南河,旧通海,今塞。曩年改建市区,以井在路隅,欲填之。余于南报力陈不可,始保存。

○赤嵌城

赤嵌城在安平镇,明天启四年荷人建,荷语谓之热兰遮,而旧志以为台湾城。志称荷人建城,制若崇毫,海滨水曲曰湾,又泊舟处亦谓之湾,此台湾所由名也。如志所言,拘泥文字,以为附会之说,余已辨之。又曰:荷兰舟遭飓风飘此,爱其地,借居于土番。不可。给之曰:愿得一牛皮地足矣,多金不惜。许之。乃剪皮为缕,因筑台湾城以居。城基方二百七十六丈有六尺,高三丈有奇,为两层,用大砖调油灰,共捣而成,雉堞钉以铁,故甚固。城上瞭亭相望,上层缩入丈许,设门三。东畔嵌空数处,为曲洞,为幽宫,四隅箕张,置炮二十。南北规井,下入于海,上出于城,水极清洌,可于城上引汲,以防火攻。置炮十,皆重千斤者。北隅绕垣为外城,状极雄伟,驻兵守之。倚城一楼,榱栋坚巨,有机车,可挽重而上,亦置炮数尊。内城之北,下辟水门,伛偻而入,磴道曲折,下有地室,高广各丈余,长数丈,纡转旁出。近海之处又一洞,内藏铅子。其险固也如此。荷人建公署其中,以镇抚民番。滨城之外为巨海,水道纡回,鹿耳门拱之,辅以师船,而内与赤嵌楼相犄角,故得称雄海上。今城久荒废,铁碑亦亡。落日寒涛,唯使吊古者兴无限之感叹而已。

○赤嵌楼

赤嵌楼亦荷人所建,在今城中。其始固一小屿,四旁皆海,潮求直达楼下。港道尚存,可与赤嵌城相来往。延平攻台之时,先克此楼,而后围城。荷人力守,久之乃降。楼高三丈六尺有奇,雕栏凌空,轩豁四达。其下为洞,曲折宏邃。右凿穴,左浚井。前门外左复一井,以俯瞰市廛。楼外有垣,砖极固,调糖水捣灰迭之,坚埒于石,周方四十五丈有三尺。今已改为海神庙。

○荷兰井

荷兰井在赤嵌楼东北隅,距楼可二十余丈。砖砌精致,水亦清甘。相传每风雨时,常有龟蛇浮泳水面。乾隆十四年,知县鲁鼎梅移建县署,遂在其内。

○天池井

天池井在镇北坊。地极洼,故曰天池。泉尚清。旁有古榕十数株,荫大数亩。每当夕阳西下,昏鸦千百,哑哑乱啼,至晓始息。台湾县志所谓「井亭夜市者」,甘宁庙外,黄霸亭前,其景象又何如也。

○林投井

林投井亦在镇北坊,为荷人所凿,砌以林投,故名。今废。

○乌鬼埕

乌鬼埕在东安坊,为乌鬼聚居之处。又有乌鬼渡,在镇北坊。旁一井,亦乌鬼所凿。乌鬼即黑奴,非洲人,晰种隶而使之,以开辟荒裔,贱若牛马。而台湾乌鬼之迹,仅存其名。伤已!

○小南天

台南庙宇之最古者,以小南天为第一,在蕃薯崎上,祀福德之神,为荷兰时华人所建。相传庙额三字,宁靖王书;今已非旧。其地固小山,下临溪流,四顾平原,则今之台南市肆。狉榛荒昧之域,变为往来繁华之场。自非我族之缔造经营,讵能一至于是?

○郑氏故宫

延平郡王为台烈祖,宏功伟绩,震曜坤舆。而今日来游东宁者,欲访郑氏故宫而不可得,讵非恨事!余曾考其遗迹,在大北门内米市附近,所谓旧县衙者也。按县志称郑氏亡后,以其邸宅为台湾县署,历任县令皆以事去,或死于是,无敢居者,乃建新署于赤嵌楼右,而旧署遂废。阅今二百余年,蔓草荒烟,凄凉满目,毫无有过而问者。亦可哀矣!

○承天旧署

承天府在东安坊,郑氏所建,其后改为台湾府,规模之大,冠于全郡。初,郑氏分府治为东安、西定、宁南、镇北四坊,制鄙三十四里。清代因之。署内古榕一株,为郑氏时物,巨干偃蹇若虬龙,县志所谓「郡署榕梁」者也。今署已就废,瓦砾凄凉,不知此榕尚无恙否?

○桔柣门

延平入台后,因就赤嵌城以居,改名安平;安平即安海,志故土也。建桔柣门,以春秋郑国有此门也。夫郑虽小国,武、庄二君为王卿士,东迁以后,且与诸夏争长,亦大国之风也。然门之遗址已不可考,唯见满目寒芜,洒一掬兴亡之泪而已!

○国姓港

国姓港在安平之北。延平入台,泊舟于此。而台湾以国姓名地者,尚有数处。山川草木,由我发扬,正朔衣冠,俾无陨落,故后人追溯其本,肇锡佳名,以传千古,是亦崇德报功之意也。

○一元子园亭

一元子园亭在西定坊,宁靖王术桂所建也。明朔既亡,王殉国难,舍其邸宅为佛寺。施琅入台后,以其半为天后宫,而进香者犹知其为宁靖故邸也。夫王以天潢贵冑,躬逢乱世,避地东都,终至国破家亡,毅然抱大节以殒。明社虽墟,而王之英灵永留天壤矣。

○马兵营

马兵营在宁南坊,为郑氏驻师之地,古木寒泉,境殊岑寂。自我始祖卜居于此,迨余已七世矣。改隶后,余家被毁,乃居西城之外。故余有过故居诗云:『海上燕云涕泪多,劫灰零乱感如何!马兵营外离离柳,梦雨斜阳不忍过』!是处有井,泉甘而洌,亦郑氏所凿;今存。

○北园

北园别墅在镇北门外,为嗣王经所建,以奉董夫人者。康熙二十九年,巡道王效宗、总兵殷化行改为海会寺,碑犹存。或称榴禅,则今开元寺。王气销沉,禅风鼓扇,三千大千世界中,虽五蕴皆定,法尚当舍,宁无表秀之悲耶?

○陈、蔡二姬墓

藩府陈、蔡二姬之墓,在宁南门外师爷冢前,地名蛇子穴,石碣尚存。考之志乘,均无记载。其为延平之姬欤?抑经之姬欤?

○两公子墓

两公子墓在仁和里鞍子庄,碑大三尺,上书皇明圣之、省之二郑公子墓。其南百余武有庵及塔,在林莽中,均荒废。余拟修之。按圣之名明,延平第三子;省之名发,第十子:均早世无出,故留葬东都。

○监国墓

监国世子郑克■〈臧上土下〉与陈夫人合葬于武定里洲子尾,府志载之。余求其墓,渺不可得。监国与夫人附祀延平王祠。沈文肃公手书其联曰:『夫死妇从死,君亡明乃亡』。

○五妃墓

五妃墓在宁南门外桂子山,宁靖王从死嫔妾也,曰袁氏、王氏、荷姑、梅姑、秀姐。台人士感其义,就墓就庙,岁以六月二十有五日致祭。郑氏奉表降清,而明朔灭亡之日也。庙前有古榕一株,荫大可数亩,踏青士女每止其中。追怀节烈,是则人伦之坊表、巾帼之纲常,诚足以顽夫廉而懦夫立也。

○檨林

檨林在宁南坊,与马兵营相接,广可数十亩;清溪一曲,古木成阴,勇卫黄安之宅也。归清后,改为施靖海祠,地震而圮,再筑后圮,乃为庙,祀天妃,阅今二百数十年而庙亦毁。乌乎!檨林一黑子尔,而沧桑之变适逢其会,亦奇矣!

○禾寮港

禾寮港即今打银街,郑氏之时尚有港道,今变通衢。而西城以外之佛头港、关帝港、妈祖港、王宫港、番薯港,皆旧时运河,现已淤塞。

○开山宫

开山宫在西定坊,面海,郑氏所建,祀隋虎贲中郎将陈棱;而府志以为吴真人,且言台多漳、泉人,以其神医,建庙独盛。夫吴真人医者尔,何得当此开山之号?固知所祀之神必有大勋劳于台湾也。府志重修于乾隆二十七年,距郑氏不远,而所误若此,则后之读史者将何所据?今且以开山为开仙,抑又误矣。

○东宁总制府

东宁总制府在西定坊,即今下太埕之陈氏宗祠。初,永历二十八年,耿精忠据福建,请会师。延平郡王经以世子克■〈臧上土下〉为监国,命勇卫陈永华为东宁总制使,军国大事,悉谘行焉,乃建总制府于此。归清后,陈氏子孙改建宗祠,曰聚德堂,以奉祀总制,并塑其像,陈其冠带。改革时,冠为兵卒所窃。唯东厢存一石佛,为观世音,高三尺有奇,重三百斤,雕琢颇细。衣带之上,左刻延平郡王塑五字,右则永历十五年冬,是为延平克台之岁。闻诸故老谓嗣王经以赐总制者,故陈氏奕世宝之。

○郑氏家庙

郑氏家庙在宁南坊,即今五帝庙街,永历十七年,嗣王经建,以奉祀延平郡王与其远祖;故内有延平王像,威仪若天人。清人得台时,靖海将军施琅亲祭延平,则此庙也。而台人别建开山王庙,为今开山神社。

○四合亭

四合亭在承天府署之左,郑氏所建。乾隆三十年,知府蒋允焄改为鸿指园,并筑三来、榕荫、来复三堂,露香、仰山二亭,以为燕游之地。园中有古梅一株,闻为延平郡王手植,阅今二百余年,开花尚盛。光绪纪元,沈文肃奏建王祠,移植其中,至今宝之。

○梦蝶园

梦蝶园在小南门外,龙溪孝廉李茂春建,咨议参军陈永华记之,立碑园中。今其存者,为李后人重刻。归清后,改建法华寺。春秋佳日,仍为觞咏之地。光绪初,巡道夏献纶修之,手书「梦蝶遗踪」。乙未后,日就倾圮。近数年间,南人士集资重建,中置一龛,祀李孝廉。

○陈氏园

陈氏园在北门外武定里,东都总制陈永华建,俗称花园,大约二百亩。后归吴氏。吴氏质诸吾家。少时曾侍先府君往游。台馆久亡,唯余败瓦,耕夫牧竖往来其中,早已不知故迹。然总制功德在人,至今念之,复何伤乎禾黍!

○闲散石虎之墓

石虎不知何许人,以闲散号。墓在梦蝶园右。余以为明遗民也。因遭毁掘,乃移其碣于园中,面北立,为文祀之,载集中。

○弥陀寺

弥陀寺在东安坊,延平郡王经建,为东都最古之寺。殿宇宏敞,花木明瑟。今假为官署。佛法凌夷,能不慨叹!

○秀峰塔

秀峰塔在文庙之东,乾隆六年,巡台御史杨二酉建。下广丈有九尺,高七寻有奇,垒五重,皆六出。左拥群山,右襟大海,而面与魁斗对峙,亦胜概也。二酉有记在府志,今存。

○斐亭

斐亭在道署内,康熙三十二年,巡道高拱干建,庄年修之,焕乎其有文章矣。亭之左右多竹,风晨月夜,谡谡有声,故有听涛之景。光绪十四年,灌阳唐景崧以越南之役,游说黑旗内附有功,分巡是邦,葺而修之。景崧固好诗,辄邀僚属为文酒之燕。台人士之能诗者皆礼致之,拈题选句,击钵催诗。故景崧自撰楹联云:『铁马金戈,万里归来真腊棹;锦袍红烛,千秋高会斐然钟』;盖纪实也。

○澄台

澄台在斐亭之左,高四丈余,东挹群山,西临巨海,故府志有「澄台观海」之景,亦郡中一胜概也。台为高拱干建,乾隆间蒋允焄修之。光绪初,夏献纶复修。今毁。

○宜亭

宜亭在斐亭之西,乾隆二十七年,巡道觉罗四明建。旁植槟榔十数株。风晨月夕,景物凄清,与斐亭相掩映,亦足翛然尘外。今毁。

○禔室

禔室在道署内,乾隆三十年,巡道蒋允焄建。允焄,贵州金竹人,历任台湾府、道,清时无事,政和民丰,遂多润色。既修斐亭、澄台,后筑此室,而区之为十三胜:曰檥月楼、曰鱼乐槛、曰丛桂堂、曰延熏阁、曰小仇池、曰花韵栏、曰得树亭、曰接叶亭、曰花南小榭、曰挹爽廊、曰瑞芝岩、曰迭云峰、曰醉翁石。今道署已废,无一存者。

○半月楼

半月池在小南门外,广可十亩,即南湖也,左受蓬溪,以接内山之流,右出大南门,经新昌里,蜿蜓入海;知府蒋允焄浚之,为旱潦蓄泄之资。又建半月楼其上。端午之日,召妙龄妓女,衣轻绡,持画桨,竞渡于此。水花一溅,脂肉毕呈。太守顾而乐之。合城男女逐队以观,极一时之盛。今楼已毁,池亦渐淤。寒苇荒畦,萧然满目,能不慨叹!

○浮瓠草堂

浮瓠草堂在海防署内,康熙四十年同知孙元衡建。自跋之曰:五石之匏,虑为大樽,而浮江海,善用大也。浮之尔,于瓠乎何有?苟之于无何有之乡,余心与俱也审矣。亭成用以颜之。元衡字湘南,江南桐城人,为政儒雅,工诗,着赤崁集。今废。

○奎楼

奎楼在道署之旁,雍正四年建,为诸生集议之所。上建一阁,祀魁星。今存。

○南社

南社在南坛之旁,乾隆间拔贡生施世榜建,为邑人士论文之所。内立一阁,祀文昌。今废。

○榕坛

榕坛在海东书院内,为徐树人观察讲学之所。观察任道时,振剔士气,月课文艺。又建斋舍,以栖息来者,给其膏火。每夜必至,晋接诸生,与谈修身经世之道。一时文士兴起,有海滨邹鲁之风。改隶后,为军队所据,藏书尽毁,而榕尚存。然栋败榱倾,不堪过问矣。

○万卷堂

万卷堂亦在道署内,巡道唐景崧所建,藏书颇富。左右皆植梅竹。景崧自书一联曰:『贤者亦乐此,君子不可喧』。今毁。

○聚星亭

李氏园在鲫潭之畔,有亭曰聚星,绿畴四绕,青嶂当窗。官僚省耕,多憩于此。张鹭洲侍御有诗,在志中。今废。

○一峰亭

邑人士林朝英以硕学贡成均,为世所重。家建一峰亭,其额为木根生成,字大尺余,飞扬秀劲,有铁画银钩之势,亦稀世之宝也。光绪十二年,为淮军窃去,而亭亦毁矣。朝英字伯彦,善书画,工雕刻。嘉庆间,倡修县学文庙,自费万金,赐「重道崇文」之坊以旌之。坊在龙王庙前,今存。

○飞来峰

枋桥吴氏为府治巨室,园亭之胜甲全台,而飞来峰尤最。垒石为山,高数丈,大二十余丈,回环洞达,邱壑天然,绝构也。峰下有塘,水清而绿。上为作砺轩。其旁有园曰东园。楼台花木,随地布置,高低曲折,各占其宜。虽居城市之中,饶有山林之趣。园为吴尚沾所建,今已式微。沧桑之感,能不慨然!

○宜秋山馆

宜秋山馆与吾家为邻,吴雪堂司马之别墅也。地大可五亩,花木幽邃,饶有泉石之胜。余少时读书其中,四时咸宜,于秋为最;宜赏月、宜听雨、宜掬泉、宜伴竹、宜弹琴、宜对奕、宜读书、宜咏诗,无往而不宜也。割台之后数年,余家被毁,此馆亦同摧折,余遂漂泊四方,栖栖靡定,又何往而得宜也!

台南为吾故里,惟桑与梓,必恭敬止。况钓游之地,而不心焉系之?顾自改隶没,辄遭毁废。今其存者,十不得一。爰志其略,以示后人。若夫坛庙、祠宇、书院、寺观,俱载台湾通史,兹不复赘。雅堂跋。

○番俗摭闻目次○

纪年………………………………………………………………………………(二五四)

结绳………………………………………………………………………………(二五四)

埋石………………………………………………………………………………(二五五)

会饮………………………………………………………………………………(二五五)

文身………………………………………………………………………………(二五五)

半发………………………………………………………………………………(二五五)

出草………………………………………………………………………………(二五六)

鸟卜………………………………………………………………………………(二五六)

禁咒………………………………………………………………………………(二五六)

甲布………………………………………………………………………………(二五七)

铜铃………………………………………………………………………………(二五七)

金镞………………………………………………………………………………(二五八)

螺钱………………………………………………………………………………(二五八)

灵箭………………………………………………………………………………(二五八)

蟒甲………………………………………………………………………………(二五九)

鹅笔………………………………………………………………………………(二五九)

口琴………………………………………………………………………………(二五九)

鼻箫………………………………………………………………………………(二六○)

○纪年

台湾生番不知历日,以刺桐花开为一岁,或以获稻为一年。所谓「山中无甲子,花落自知春」者也。按埃及古文,以椰树生叶表年岁。盖当荒蒙之世,人文未启,故以当前之物为记。中国自大挠作甲子,历学始兴。周代以农开基,故以榖熟为一年。说文:年从禾千,谓榖熟也。千取其多。故春秋以有禾为有年,又以禾熟有定期,而借为年岁之年。生番之以获稻为年,亦此义也。

○结绳

易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结绳之字,今不可考,而生番尚有其制。生番凡与人约,结绳以记,日解其一,至期而毕。与人易物,亦用结绳,偿之不爽。混茫纯朴,相信以心,固不须所谓书契也。

○埋石

埋石之约,所以征信,背之不祥。按周礼有司誓之官,列国会盟,歃血为誓,瘗之土中。然则生番埋石,其亦息壤在彼之意欤?

○会饮

秋成之后,阖社会饮,谓之做年。男女盛饰,相携以出。壮者佩长刀,冠鸟羽。酒肴罗列,互相酢酬,酣而度曲,为联袂之歌。男子居前,妇女随后,连臂翩舞,一唱百和,其声悠越,鸣金进止,尽欢乃散。按舞蹈之戏,西洋以为宾礼,自宫闱以至闾阎,以此相尚,而生番早有此乐,岂所谓「礼失而求诸野」欤?

○文身

文身皆命之祖父,刑牲设酒,社众多集,饮其子孙至醉,乃刺以针而墨之。亦有壮而自文者,虽极痛楚,忍而受之,不敢背先人训也。按文身之俗,本自荆蛮,以避蛟龙之害。今南洋岛夷尚有此风,而日本勇士且以此为武。

○半发

台湾生番多散发,唯归化后始薙发,遵清制也。番俗六考谓:蓬山番皆留半发。相传明时林道干在澎湖,往来海上,见土番则削去半发,以为碇绳,番畏之,每先自削,以草缚其余。按蓬山在大甲溪北。林道干始据澎湖,后居打鼓,据是则尝至台中沿岸,故蓬山番亦畏其暴也。

○出草

生番弋人,谓之出草。秋成之时,杀人以祭,竞夸雄长,阖社若狂。然其始但以弋兽,非与汉人为仇。台海釆风图谓台地未入版图以前,番惟射猎为生,谓之出草,至今尚沿其俗。

○鸟卜

卜传自上古,洪范五行尤言其理。自是又有鸡卜、骨卜诸法,所以着吉凶,示从疑也。台湾生番出草之时,则卜鸟语,以定方向。如闻鹪鹩之声则返,改日再卜。

○禁咒

台湾番妇能持禁咒,近山之人言之。番俗六考谓康熙三十八年,郡民谢鸾、谢凤至罗汉门卜地,归家俱病,医药罔效,始悟前曾乞火于大杰巅番妇,必为设向。适郡中有汉人娶番妇者,因求解之。随以口吮鸾、凤脐中,各出草一茎,寻愈。番妇自言,初学咒时,坐卧良久。如一树在前,卧而诵向,树立死,方为有灵。诸罗志谓作法诅咒曰「向」。先试树立死,解而复苏,然后用之;否则,恐能向不能解也。擅其技者多老妇。田园阡陌,数尺一杙,环以绳,山猪麋鹿弗敢入。汉人初至,摘啖果蓏,唇立肿;求其主解之,转瞬平复。近年附郭诸社畏法不敢为,稍远则各社皆有。或于笭箵中取石置于地,能令飞走,喝之则止。

○甲布

隋书流求传:大业二年,羽骑尉朱宽抚流求,取其甲布而还。时倭国使来朝,见之曰:此夷邪久国人所用。按流求即今台湾。隋唐之时,或作流虬,或作留仇,译音也。夷邪久为八重山群岛之一,地近台湾,自基隆乘轮船,七句钟可至。唯甲布疑则土番之树皮布,质柔而韧,能收汁。

○铜铃

名山藏载鸡笼淡水夷在泉州澎湖屿东北,名北港,又名东番。永乐中,郑和入海谕诸番,东番独不听约束。和贻之家一铜铃,使颈之,盖狗之也。按东番之名见于明人,宋时称台湾为北港,余别有记。

○金镞

成周之时,肃慎氏贡楛矢,以石如镞,此犹石器之制。番俗六考谓红头屿产金无铁,番以金为镖镞枪舌。昔年汉人利其金,私与贸易,因言语不通,杀番而夺之金,复邀琅■〈王乔〉番同往,红头屿番尽杀之,今则无人敢至矣。按红头屿已归化,未闻产金之事,恐番亦不能冶而用之也。

○螺钱

台湾土番多用螺钱为饰。凡纳妇者以此为聘。钱圆约三寸,中有孔,以洁白者为上。每圆值银四、五分,如古贝式。按以贝为钱,起自上古。书盘庚具乃贝玉,疏谓贝者水虫,古人取其甲以为货,如今之用钱然。诗:锡我百朋,疏谓:两贝为朋。说文云:古者货贝而宝龟,周有泉,至秦废贝行钱。是土番之用螺钱,犹古之制也。

○灵箭

香祖笔记谓:诸罗县番首有大眉者,每岁东作,诸番请出射,射所及地,稼辄大熟,称神箭。按大眉为大肚番。台湾旧志亦载此事。

○蟒甲

蟒甲,番舟名,刳独木为之,双桨以济。大者可容六、七人。或作艋舺。

○鹅笔

荷兰之时,曾教土番读书,以罗马字缀成番语,拔其尤者为教册。削鹅管略尖斜,注墨于中而横写之,犹今之铁笔也。

○口琴

台湾府志谓:番社未婚男女,薄暮出游,互以口琴相挑。如爱其情,即为夫妇。琴以竹为弓,长可四寸,虚其中二寸许,钉以铜片,另系一小柄,以手为往复,而唇鼓动之,其声悠扬。按司马长卿以琴挑文君,千古传为佳话;而生番尚有此俗,真所谓自由恋爱者也。

○鼻箫

鼻箫亦乐也,长可二尺,亦有三尺者,截竹为之,有四孔,通小孔于竹节之首,以鼻横吹,或直吹,为番童游戏之具。

雅堂文集卷四

诗荟余墨

啜茗录

○诗荟余墨

帝舜曰:『诗言志,歌咏言,声依永,律和声』。古今之论诗者不出此语,而卿云复旦之歌亦卓越千古,有虞氏诚中国之诗圣矣!

孔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辱君命』。春秋之时,列邦朝聘,行人失辞,贻为国诟;此宁武子之不答湛露,而赵成季之重拜六月,皆相才也。

少陵诗曰:『老去渐知诗律细』。乌乎!诗律之谨严,非少陵其谁知之?而少陵犹老去渐知。吾辈初学作诗,便欲放纵,目无古人,是犹无律之兵,一遇大敌,其不辙乱旗靡耶?

今之作诗者多矣,然多不求其本。香草笺能诵矣,疑雨集能读矣,而四始六义不识,是犹南行而北辙、渡江而舍楫也。难矣哉!

诗不忌粗,不忌拙,而最忌俗。粗可改也,拙可学也,而俗不可医。如次韵也,而曰『敬次瑶韵』,甚而曰『恭攀玉础』;试举题目,已见其俗,不可速医?

作诗用典,须取现成。十三经、廿四史、百氏之书多矣,取之无尽,用之不竭。近有樊云门者,好作小品之题,多用稗官之说,自矜淹博,以惊愚盲,直古玩尔。

文访谓余:『台人学诗,当读文选』。余谓文选为两汉魏晋宋齐之精华,以少陵读破万卷,下笔有神,犹曰熟精文选理;然则我辈何可不读?

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我辈生今之世,既不能立德,又不能立功,其立言乎。然立言亦不易。老子之无为,庄子之在宥,苟我辈今日言之,亦不许立。

孔子言名,耶稣言灵魂,婆罗门言神我,释迦牟尼言真如,皆不灭也。余谓诗人之诗,文人之文,亦可不灭;然古来作者已无量数,而不灭者几人哉?

击钵吟为一种游戏笔墨,朋簪聚首,选韵阄题,斗捷争工,藉资消遣,可偶为之,而不可数;数则其诗必滑,一遇大题,不能结构。而今人偏好为之,亦时会之使然欤?

近时诗会每有作咏物之题,复用七绝之体,此真难下笔矣。夫咏物比赋也,须用对偶,方能贴切。故前人多作律诗,而昌黎且作排律,如斗鸡石鼎之作,硬语排空,别饶斌媚。欲咏物者,不可不读。

南通徐清惠公巡台时,兴文造士。有传其咏炭一联云:『一半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此则赋物而兼比兴,可以见其气节矣。

七绝最难下笔,又最难工。寥寥二十八字,有意有神,有调有韵,而后可入管弦,供之吟咏,非易事也。少陵集中,宏篇巨制,多至百韵,而七绝甚少,则唐贤之黄河远上、折戟沉沙,每人集中,亦仅数首传唱人间,故知其难。今人学诗,便作七绝。南报所载,日数十篇。欲选一二,真如披沙拣金矣。

咏史之诗,须有感叹,有议论,而用典又须堂皇。如少陵咏武侯云:『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即此十四字,可作武侯传赞。林兵爪尝咏信陵君,中一联云:『天下苦秦公子苦,一人荒饮大梁亡』;二句用典,均出本传,如此对仗,方无轻重之弊。

咏物本难,而集句尤难。曩阅华报,有孙君景贤集玉溪句以咏白海棠。白海棠者,故清珍妃宫婢也,素有艳名,出宫后,嫁某。樊姬拥髻,传秘事于人间,丽华舍身,吊贞魂于井底,噫可怀也,亦可痛也。诗如左:

欲入卢家白玉堂,不辞啼鴃姤年芳。飞来曲渚烟方合,想象咸池日欲光。侵夜可能争桂魄,几时涂额藉蜂黄。章台街上芳菲伴,不信年华有断肠。

日下繁香不自持,良辰未必有佳期。已随江令夸琼树,忆向天阶问紫芝。汉苑风烟吹客梦,楚天云雨尽堪疑。背灯独共余香语,不取花芳正结时。

户外重阴黯不开,开时莫放艳阳回。几时心绪浑无事,一树浓姿独看来。海阔天翻迷处所,廊深阁逈此徘徊。谁言琼树朝朝见,不赐金茎露一杯。

可怜荣落在朝昏,为拂苍苔检泪痕。无质易迷三日雾,平明通籍九华门。春烟自碧秋霜白,栀子交加香蓼繁。素色不同篱下发,紫兰香径与招魂。

乐游春苑断肠天,骤和陈王白玉篇。何处拂胸消蝶粉,可能留命待桑田。红楼隔雨悄相望,绣被焚香独自眠。玉骨瘦来无一把,碧桃红颊一千年。

凉风只在殿西头,雪絮和和飞不休。他日未开今日谢,雨中寥落月中愁。从来此地黄昏散,更醉谁家白玉钩。且向秦树棠树下,不知身世自悠悠。

消息东郊木帝回,年华忧共水相催。莫惊正胜埋香骨,密锁重关掩录苔。烟幌自应怜白傅,柳绵相忆隔章台。春心莫共花争发,换得年年一度来。

郢曲新传白雪英,望中频道客心惊。朝云暮雨长相接,紫蝶黄峰俱有情。细路独来当此夕,禁门深掩断人声。重吟细把真无奈,十载裁诗走马成。

诗有别才,不必读书;此欺人语尔。少陵为诗中宗匠,犹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今人读过一本香草笺,便欲作诗,出而应酬,何其容易!余意欲学诗者,经史虽不能读破,亦须略知二、三,然后取唐人名家全集读之,沈浸秾郁,含英咀华,俟有所得,乃有所得,乃可旁及,自不至紊乱无序,而下笔可观矣。

春秋佳日,吟朋萃止,酒后茶余,莫如联句。然又不可如近人之仿柏梁体,东涂一句,西抹一句,紊乱无次,贻笑旁人。须如昌黎联句之例,立定题目,才力悉敌,互争巧捷,而后有吟咏之乐;否则索然无味。

近时吟社,每开大会,费款数百金,至者数百人,而仅作击钵吟二三唱以了之,真是可惜。余意欲开大会,先出宿题,遍征吟咏,携之莅临。届时复出一题,以古人之诗为韵,各拈一字,任选一体,矩篇巨制,听客所为,当有佳章,以传艺苑。昔冒辟疆宴天下名士于水绘园,渔洋且作古律,欲以争胜,固知多士济济,必能各骋其才也。

栎社前社长蔡启运先生,风雅士也,耆年硕德,众咸敬止。启运固竹梅吟社员,惯作击钵吟诗。每出一题,辄咸数首,以诱掖后学。及栎社议刊同人集,诸友各有佳构,而启运之诗大费选择,以击钵吟外少制作也。然则欲学作诗,切不可专工此道,仅争一日之短长也。

诗钟亦一种游戏。然十四字中,变化无穷,而用字构思,遣辞运典,须费经营,非如击钵吟之七绝可以信手拈来也。余谓初学作诗,先学诗钟,较有根底,将来如作七律,亦易对耦,且能工整。

闽人士较好诗钟,亦多能手。闻林文忠公少时,曾与诸友小集,偶拈「以」「之」二字为雁足格,众以虚字,颇难下笔。文忠先成一联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见者大惊,以为有大臣风度。其后文忠出历封圻三十载,事业功勋,震耀中外。谁谓游戏之中而无石破天惊之语耶?

诗钟眼字,须无痕迹,方称作手。前人有集句者,尤费苦心。曩时榕城有以「女」「花」二字为燕颔格者。其一人云:『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倾国两相欢』;众以为工。复一人云:『商女不知亡国恨,落花犹似坠楼人』;众更以为巧。已而一人云:『神女生涯原是梦,落花时节又逢君』;众皆搁笔。此两句原属名句,神思缥缈,情意缠绵,以之自作,犹无此语,乃出于集句,且系嵌字,真是天衣无缝,巧逾织女矣。

少年作诗,多好香奁,稍长即便舍去。施耐公山长有艋津赠阿环七律三十首,滞雨尤云,怜红惜绿,置之疑雨集中,几无以辨。及后自编诗集,弃而不存。然清词丽句,传遍句阑,可作曲中佳话。

稻江王香禅女士曾学诗于赵一山。一山,老儒也,教以香草笺,期夕咏诵,刻意模仿。及后遇余沪上,袖诗请益。余谓欲学香奁,当自玉台入手。然运典构思,敷章定律,又不如先学玉溪,遂以义山集授之。香禅读之大悟。继又课以葩经,申以楚词,而诗一变。今则斐然成章,不灭谢庭咏絮矣。

梁任公谓余:『少时作诗,亦欲革命。后读唐宋人集,复得赵尧生指道,乃知诗为国粹,非如制度物釆可以随时改易,深悔孟浪』。任公为中国文学革命之人,而所言若此,今之所谓新体诗者又如何?

作诗须先相题,而后立意。立意既定,而后布局。布局既成,而后造句。造句之时,并须炼字。炼字非有工夫,不能知其巧拙。如少陵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平野之阔,大江之流,人能想到,而用「垂」字「涌」字,则非初学所能。又如玉溪之『庄生晓梦迷胡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胡蝶之梦,杜鹃之心,人能想到,而「梦」字用「晓」,「心」字用「春」,又下「迷」「托」二字,以见「晓梦」之「迷」,「春心」之「托」,则胡蝶、杜鹃非空语矣。

作诗须有分寸,题目尤宜斟酌。前时有以哭父诗投报嘱刊者,置之不理。嗣有以和友人哭父诗邮视者,此真匪夷所思矣!夫父母之丧,礼废琴瑟,何心歌咏。至若和人哭父,则不知是何肝肠,如何下笔?初学作诗,慎之!慎之!

梁钝庵先生博通经史,旁及百家,行年四十,未敢作诗。一日,见邱仙根大甲溪诗,嫌其模仿南山,构思匝月,成一巨制。仙根见之,自言弗及。钝庵没于香江,诗稿尽失。余从各处搜求,仅得十数首,载诸台湾诗乘,而大大甲溪诗不见。世有存者乞录示。

晋江陈铁香太史盖着藤花吟馆诗录六卷,其长君少铁远道邮寄,余已采其有系台事者入之诗乘。内有「白牡丹」八首,我台骚坛近好击钵吟,又喜咏物,录之于此,以供吟料:

洗尽铅华倚靓妆,天然国色占群芳。浑无绮艳娇青帝,大好佳名锡素王。清调几时赓李白,春心一任媚姚黄。东风敷衍繁华倦,偏让冰姿照洛阳。

雅艳何曾减却春,藐姑冰雪见精神。十年宰相非金带,三月风光在玉人。富贵几家能淡泊,文章一样爱清真。筠笼驿使空供奉,未把幽芬进紫宸。

天与芳华玉与肌,分明粉本学徐熙。梨云庭院嬉春地,絮雪帘栊正午时。未分浓妆售俗眼,生教淡扫到蛾眉。如何十户中人产,仅买城东深色枝。

徘徊十二曲阑干,缟袂相逢着意看。秾艳让人称国后,冷曹类我唤朝官。抛余金粉春俱淡,买到胭脂画转难。不道珊珊冰玉貌,风流依旧尚名丹。

素面新妆似汉宫,沈香亭北露华中。流苏隐约偏宜月,楼阁晶莹石碍风。尽日琼英迷粉蝶,有人玉貌斗惊鸿。镜台酣尽流霞酒,未借潮痕一捻江。

解语何愁国便倾,搓酥滴粉不胜情。全饶芍药三分碧,先占芙蓉一段清。素手折来争绰约,红颜簪处更分明。记曾资福寺中见,未信盘盂玉琢成。

释恨春风见此花,水晶屏外一枝斜。天香沁骨都成玉,月脸呈春不泛霞。兴庆池头人倚槛,善和坊里客停车。白描画手今谁健,忙煞南朝杨子华。

看花来上月波堤,琼钿珠翘朵朵齐。浥露偶倾银错落,当风如劝玉东西。汉家团扇裁纨素,邺苑春衣换白绨。博取雪夫人美号,凝脂真见配柔荑。

云母窗开色转微,雪肤花貌认真妃。后身任证欧家碧,弱体偏禁玉带围。点注香名奴是粉,生成妙相雪为衣。多应未受金轮诏,隐遯甘心不着绯。

冷占三分艳十分,画楼高处散清芬。洛妃皓腕春攘月,巫女轻纨旦紫云。玉版可能参永叔,白头犹足傲文君。水边竹际稽山路,差杀桃花弄夕曛。

柳河东之论作文曰:『吾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余谓作诗亦然。作诗之要,莫如虚心,莫如静气。虚可通神,静可致远。

大隈侯有言:『中国衣服之美,饮食之精,文章之佳,皆他国所不及』。今之妄人乃欲举固有之精美而悉弃之,且言汉文为亡国之具。乌乎!中国而果无汉文,则五胡之俶扰,蒙古之并吞,觉罗之耗斁,种且灭矣,国于何有!而今日能存者,则汉文之功也。

人生必有嗜好,而后有趣味,而后有快乐。酒色财货,人之所好也,而或以杀身,或以破家,或以亡国。只读书之乐,陶养性情,增长学问,使人日迁善,而进于高尚之域,其为乐岂有涯哉?余自弱冠以来,橐笔佣耕,日不暇给。然事虽极忙,每夜必读书二时,而后就寝。故余无日不乐,而复不为外物所移也。

『两乳燕投孤垒宿,四时花共一瓶开』:孙湘南句也。『花无寒燠随时发,酒长琼浆不用沽』:六居鲁句也。而张鹭洲亦有诗云:『少寒多燠不霜天,木叶长青花久妍,真个四时皆似夏,荷花度腊菊迎春』。此均善写台湾气候。故欲为台湾之诗,须发挥台湾之特色。如以江南花月、塞北风云而写台湾景象,美则美矣,犹未善也。

台湾景色之可入诗者,美不胜收,余曾采取数十条,载于诗乘及漫录中。如秋雨连旬,谓之骑秋;骑秋二字入诗甚新。又如水纹荡漾,谓之鱼花;鱼花二字入诗甚颖。至如南吼北香之景,赤嵌白沙之情,又皆诗料也。

周芸皋诗曰:『有怀欲抵将军澳,何处重寻菩萨寮』;将军澳、菩萨寮均在澎湖,以之入诗,突见工整。又曰:『潮流八卦水,风待七更洋』;八卦水、七更洋亦均属澎湖,以之入诗,何其新颖!

文章为华国之具,而历史乃民族之魂。故文明之国则文章愈美,进化之族则历史愈全。今台湾之文章如何?历史如何?莘莘学子,当自勉励,毋为旁人所笑。

台湾闺秀之能诗者,若蔡碧吟、王香禅、李如月诸女士,摛藻扬芬,蜚声艺苑,皆隽才也。然碧吟以家事故,久废吟哦;而香禅移居津门,如月亦寓苏澳,山河阻隔,犹幸时通鱼雁,得其近作,刊诸诗荟,亦足为骚坛生色。

今台北有吴琐云女士者,邀集同志,设立汉文研究会。不佞深嘉其志,而祝其会之成。然会之设立,或疑其隐,而老成者且以为忧。夫今日之女子,非复旧时之女子也。社会盛衰,男女同责;况研究汉文,尤为正当,复何疑?唯主其事者必须热诚其心,高尚其志,黾勉其业,复得明师益友而切磋之,以副其所期,则疑者自释而忧者且喜。

孔子之论诗也,曰:『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而孟子曰:『读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今之读诗者不知有此眼力否?如仅以一二字面定为毁誉而抑扬之,宁不为识者所笑?

诗人之诗,原主敦厚。故国风之中,辞多比兴,而小雅怨矣。小雅之论周也,曰:『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褒姒,幽王之后也,而周之君臣不以为诽,孔子又收之以为惩创;使以今人言之,其能免于不敬之罪也夫!

台北之采茶歌,为一种特有之风谣,则竹枝、柳技之体也,其意缠绵,其词委婉,其音流曼。虽大都男女赠答之辞,而即景言情,因物比兴,亦国风之遗也。

十数年前,余游台北,街头巷口,时聆歌唱。今竟寂寂无闻。若再十年,将恐绝响。故余拟为采收,编之成集,以传久远,是亦輶轩之志也。

新茶上市,花气缊细,游女如云,行歌互答,此固天然之诗意也。而都市之人,奔走名利,污流浃背,入夜不休,虽有美诗,亦若无睹。我辈散人,宁任消灭?诸君子如肯举其所知,并为注解,一首之惠,胜百朋矣。

南熏已至,草长莺飞。积雨初晴,万绿如洗。我辈处此环中,无时不为诗境,取之无尽,用之不竭,又何须击钵相催,始成妙句。

圆山也,碧潭也,北投也,皆台北附近之诗境也。远而淡水之滨,观音之麓,社寮之岛,屈尺之溪,亦足供一日之游。杖头囊底,妙句天然。我辈仄居城市,尘氛扑人,何不且捐俗念,一证真如?

作诗,乐趣也,而古人每多苦吟,至有走入醋瓮。然一字推敲,大费心力。若少陵之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自非苦中得来。谁能解此?

文章尚古,学术尚新,此余二十年来所主张也。故余读古书,辄以最新学理释之;而握笔为文,则不敢妄摭时语,以炫新奇,真守旧也。

不佞之刊诗荟,厥有二义:一以振兴现代之文学,一以保存旧时之遗书。夫知古而不知今,不可也;知今而不知古,亦不可也。故学术尚新,文章尚旧,采其长而弃其短,芟其芜而扬其芬,而后诗中之精神乃能发现。

诗人以天地为心者也,故其襟怀宜广,眼孔宜大,思想宜奇,情感宜正。若乃奔走于权势利禄之中,号泣于饥寒衣食之内,非诗人也。

以诗人而谄权贵,人笑其卑。以诗人而来私欲,人讪其鄙。卑也,鄙也,皆有损人格者也。故董江都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学者宜然,诗人更宜然也。

征诗雅事也,而慕虚名。作诗乐趣也,而干赠品。市道相交,旁人齿冷。报章所载,啧有烦言。诗学之兴,岂若是耶?

人生世上,日月易徂。富贵功名,一瞥即逝。而道德文章,独立千古。故吾所争者,不在一日,而在百年。

吾能著书,我志成矣。吾能咏诗,我意平矣。吾不为物欲所诱,我心澄矣。吾不为疾病所苦,我神凝矣。我何为汲汲而营营?我将以求文化之敷荣。

君子道成,小人道消,而君子之作事,辄为小人所嫉忌,谗言蜚语,肆其奸回,究之不足以损其毫末。故君子自君子,小人自小人,泾渭判然,终不可混。

庄生有言:『井蛙不可以语海,拘于墟也;夏虫不可以语冰,笃于时也』。今之自命通人而不知世界大势,其能免于井蛙、夏虫之诮也欤?

昌黎诗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何故肆毁伤?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今之群儿,何其愚耶!

少陵诗曰:『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呜呼!以太白之尘垢秕糠,超然物外,而世人尚有欲杀之者,何况雅棠!然安知林林总总之中,而无少陵其人耶?

孔子至德也,而为匡人所围。释迦能仁也,而为淫女所谤。耶稣博爱也,而为祭司所嫉,且杀之十字架上。三圣人之行,吾虽不能至,吾当守之行之,而后可谓之人。

释迦曰亲怨平等,耶稣曰待敌如友,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三圣人之言,吾虽不能至,吾当守之行之,而后可谓之人。

人为万物之灵,而视鸡鹜犬豕为禽兽。若以平等法观之,人动物也;鸡鹜犬豕亦动物也。吾既为人,吾当举鸡鹜犬豕而进于人类。

人也,阿修罗也,地狱也,饿鬼也,畜生也,皆欲界之可怜悯者。吾既为人,吾当熏修证果而进于天,吾当发大愿力举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而悉进。

观世音曰:『若有阿修罗念我之名,吾为阿修罗度之。若有地狱念我之名,吾为地狱度之。乃至若有饿鬼、畜生念我之名,吾为饿鬼、畜生度之』。大慈大悲之菩萨,其愿无尽,其力无穷。

吾生欲界,当进于有色之天。吾生有色,当进于无色之天。三界惟心,众生是佛,而后人间之罪恶不生,而后虚空之真如自在。

吾生虽无奢望,而清闲之福,自分胜人,作史评诗,且饶高趣。敝庐足以庇风雨,砚田足以供饘粥。俗吏不来,债主靡至。起安无时,唯适之安。乘兴而游,日三十里。长年无病,活泼天机。庄子所谓帝之悬解者,是耶非耶?

作诗必须读书,读书必须识字,识字必须知小学。夫小学虽标六义,而古文多用反释。如诗经云:『文王不显』;注:『不显,显也』。又云:『毋念尔祖』;注:『毋念,念也』。故余谓作诗不如读书,读书不如识字。

购书不难,能读为难。读书不难,能熟为难。熟书不难,能用为难。尝见富厚之家,藏书满架,而主人未曾一览。彼之藏书,直与古董无异,辜负作者多矣。

人不可自恃其学。自恃其学,则不日进而日退。孔子曰:『学而时习之』。苟子曰:『学然后知不足』。吾虽下愚,以此自励。

诗人以出世为心者也,情怀澹泊,万物皆空。故谈利禄者不足以言诗,计得失者不足以言诗,歌功诵德者尤不足以言诗。

诗之与禅,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诗人之领略得乎自然,禅家之解脱明乎无我。夫自然也,无我也,皆上乘也。故诗人多耽禅味,而禅家每蓄诗情。

西洋之文明,物质者也;东洋之文明,精神者也。而至于诗,则无不同。盖诗为人类最高之艺术,而移风易俗,有不可思议之神秘者也。

人而无恒,不可以作事,尤不可读书。

曹孟德春夏读书,秋冬讲武,自是英雄本色。

陶靖节读书不求甚解,非慧根人必至误事。

汉时织女,一月得四十五日,我辈读书,能如此否?

我台邱仲阏先生逢甲素工吟咏。乙未之役,事败而去,居镇平,遂以诗鸣海内。曩以论诗十绝邮示林君痴仙。予于台湾诗界,素主革命。二十年前,曾与陈君枕山笔战旬日。今仲阏、痴仙已逝,枕山亦亡,而予奔走骚坛,尚无建树。我台英特之士有能起而发扬之者,则诗界之祉也。诗如左:

元音从古本天生,何事时流苦竞争。诗世界中几雄国,惜无人起与连衡。

迩来诗界唱革命,谁果独尊吾未逢。流尽玄黄笔头血,茫茫词海战群龙。

新筑诗中大舞台,侏儒几辈剧堪哀。即今开幕推神手,要选人天绝妙才。

台上风云发浩歌,不须猛士再搜罗。拔山妄费重瞳力,夜半虞兮唱奈何。

北派南宗各自夸,可能流响脱淫哇。诗中果有真王在,四海何妨共一家。

彼此纷纷说界疆,谁知世有大文章。中天北斗都无定,浮海观星上大郎。

芭蕉雪里供摹写,绝妙能诗王右丞。美雨欧风入吟料,岂同隆古事无征。

四海横流未定居,千村万落废犁锄。荆州失后吟染父,空忆南阳旧草庐。

展卷重吟民主篇,海天东望独凄然。英雄成败凭人论,嬴得诗中自纪年。

四海都知有蛰庵,重开诗史作雄谈。大禽大兽今何世,目极全球战正酣。

三水梁钝庵先生成枬曾寓台湾,有诗三卷,而客死香江,诗稿尽失。不佞与陈君沁园竭力搜罗,计得六十有九首,登诸诗荟,而诸将四十章未见,则其遗佚尚多。海内诸君子如有存藏钝庵之诗者,敬祈抄示,以便编入。是亦我辈今日之责也。

李君汉如远去台湾十三年矣。曩游沪上,时相起居。及旅燕京,同寓南柳,每取玉溪之章,以为改诗之乐。及余归里,李君乘时而起,投身实业界中,决策运筹,飞扬腾达,不似雅棠之依然故我。然李君因风雅士,闻余发刊诗荟,以其佳作远道邮寄,皆十年来苦心之作。瞻望津云,能无惆怅!

乐律之制,中国最备,而用亦最宏。吾读乐记,而叹其论之精也。记曰:『乐者吾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必,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今台湾之作诗者,其声如何,则视其所感之如何。

又曰:『夫人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感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是故志微焦杀之音作而民思忧,啴缓慢易之音作而民康乐,粗厉猛奋之音作而民刚毅,廉直经正之音作而民肃敬,宽裕顺成之音作而民慈爱,流辟邪散之音作而民淫乱』。今台湾之音如何,民志如何,吾可于诗而定之。

诗学之兴,至唐而盛。而唐之侍诗人亦主宽大。故唐人之诗每斥国事,而执政者不以为忤。白乐天,诗人之敦厚者也,而长恨歌直言其事,宫闱秘语犹播人间,然犹曰:「汉皇」而不曰「唐皇」。若李义山之「薛王沈醉寿王醒」,则不复为之讳,而唐主弗以为罪。此唐人之诗所以卓越千古。

以诗人而下狱者,若宋之东坡,奸宄小人从而构陷,罗织文辞,欲以成谳,而神宗赦而勿杀。东坡,忠孝之人也,其诗能感鬼神,而不能信于群小。然东坡自坡,群小自群小。知人论世,孰得孰失?

文信国之正气,动天地,泣鬼神,至今读者犹为起舞。吾游燕京,入拜公祠,肃然起敬。而元之天下已无寸土。是勿必烈之淫威不及文信国之正气。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此丹心照汗青』,此信国过零丁洋之诗也。呜呼!千古忠臣义士之不死者,此丹心尔。故孔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台南旧俗,每年季春,辄迎天后,以介景福。踵事增华,费超十万。随香男女,举市若狂。黄君茂笙见而悯之,为作迎神杂咏,语虽诙谐,意有惩劝。邦人诸友读此诗者,而能稍事改革,以除迷信,是则黄君之志也。诗如左:

圣母湄州谒祖回,年年三月庙门开。两朝热闹承天府,赚得全台善信来。

斋戒虔诚问咎休,财丁福寿尽情求。世间多少痴儿女,跪向神前叩响头。

神舆绕境闹纷纷,锣彭冬冬彻夜喧。第一扰人清梦处,大吹大擂四平昆。

银旗过后又金旗,踵事增华彼一时。今日财神已颠倒,销声匿迹去何之。

满城神佛喜交欢,凉伞头旗数百竿。吾道已穷堪浩叹,文衡圣帝也随鸾。

十尺文王九尺汤,九爷肥短八爷长。化身步入平康里,更比游人分外狂。

神农不管人间事,弹指光阴亿万年。底事今朝跟妈祖,芒鞋踏破海东天。

冈山佛祖驾光临,聊表亲交一片心。董事替伊行帖式,大书愚妹小观音。

诗虽无用之物,小之可以涵养性情,大之可以转移风化。故今日台湾之诗人,当先自立而后立人,当先自觉而后觉人。

甘言美疢也,忠言药石也。美疢不如药石,古人已知之矣。故今日台湾之诗,宁为药石,毋为美疢;究之则宁为讽刺,毋为颂扬。

讽刺之诗使人读之而思,顿扬之诗使人读之而喜。喜为一时之现象,如食蔗糖;思为悠久之关怀,如啖谏果。然蔗糖虽甘,暴食之终嫌损胃;谏苦虽苦,微啖之自足生津。

惟今士夫好受颂扬,而不好讽刺。而作诗者亦日贡蔗糖,而不敢稍进谏果。是诗界终无革新之日,而诗人永无高朗之心。

不佞虽不能诗,而颇知诗之意义。夫诗者真也。大之而山川日月、风云变幻,小之而虫鱼乌兽、草木荣枯,皆不容一毫之伪于其间,而后诗之价值乃不可量,不可称,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四字为佛法第一之真谛,而作诗者亦当于此求之,而后能极其妙。若人人能言,人人能知,则佛法平等,又何有菩萨声闻之分耶?

我为凡夫,而求上乘,则我当知不可思议之何以为不可思议。夫不可思议者,正凡夫之不可思议也。若佛则不然。上穷无始,下至无终,无不知之,无不言之,无不示人以真。举世上之形形色色而尽破之,而佛法于是乎在。诗人之诗而至不可思议,则诗界之上乘也,而诗之生命于是乎在。

台湾固多名胜,又饶古迹,而征诗者竟舍近而图远,如桃叶渡也,英愁湖也,题目虽佳,终难观感。即如此次某社所征之「卧龙冈」,更嫌太远。夫咏怀古迹,必须身临其地,而后能发幽情。不然,我辈在此室中,而作咸阳吊古,虽极能事,终是死诗,而非活诗。

罗山吟社亦以此期征诗,而题目为「吴凤墓」。夫吴凤固罗山之人,而杀身成仁之男子也。缅怀先哲,唤起国魂,诗人之分内事也。罗山诗君子而能以此提倡,则其对于民族前途岂鲜少哉!

太虚法师当今龙象。曩来台湾,曾以诗草赠余。昙花一聚倏忽八年。太虚现长武昌佛学院,宣扬佛道以破群迷,大悲无畏之心,使我闻之兴起。偶检坆簏,得其旧什一首刊诸诗钞。太虚近作,较前尤胜,他日当续登之,俾知白杜遗风,不让远公专美也。

人不可自恃其力。牛马狮象,力之最大者也,或以耕田,或以挽车,或为人絷捕而幽之槛内。故汉高曰:『吾能斗智,不能斗力』。

人不可自恃其财。邓通铜山,石崇金谷,或以饿死,或以杀身。且当弥留之际,虽千万金钱不能丐其一息,则财果可恃耶?

人不可自恃其能。世上事物,千变万化,何可稍示骄矜?骄则偾事,矜则易物。故曰喜骑者坠,善泅者溺。

然则我何恃乎?我所恃者,正义也,人道也;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不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昌黎之文,吾爱读之。昌黎之人,吾且鄙之。夫人至于贫穷,箪饭瓢饮可也,槁饿而死亦可也;即不然,躬耕而食,泌水衡门,亦可以畜妻子,捐忧患,何必三上宰相书,而求其援手哉!

宋张宏范为元灭宋,泐石崖山,大书「张宏范灭宋处」,丰功伟绩,震赫一时。及明陈白沙过其地,为添其曰:「宋」张宏范灭宋处;一字之诛,严于斧钺!

谢迭山庄不仕元,被迫北上。临行,有友赠诗曰:『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一文钱』。迭山入燕,不改其节,饿死悯忠寺;则今法源寺也。春时丁香极盛,余曾游之。寺有二桤,为唐人所样;一已枯,一尚茂。

稻江此次建醮,穷奢极侈,费款百万,有心人惄焉伤之。黄君茂笙适来台北。目击其事,归而以此诗寄余,犹此志也。录之余墨,以作惊钟:

一样风光十月天,高坛八九互争研。往来士女逢人道,此醮曾经七十年。

迎神忽报鼓三严,礼乐衣冠今古兼。我作鞠躬君跪拜,祈求福寿可均沾。

水晶朝顶戴来高,前代冠裳意气多。礼鸣罢驺街上遇,惜无伞扇与旗锣。

神佛于今已混同,观音关帝城隍公。圣神毕竟真平等,玉帝坛依妈祖宫。

北极殿高屠户盛,神农坛丽米商夸。问他花界崇何佛,只祀船头水手爷。

高坛古董列层层,绿女红男取次登。夏鼎商彝谁赏识,眼光齐射电光灯。

不茹晕酒各由衷,善信家家一例同。谁料庆成三日后,持斋人尽杀猪公。

柔毛刚鬣满柴门,羽士焚章奏九阍。不把天公比饕餮,肯从门外吃羊豚?

多少妖姬礼佛香,酥胸半露竞时妆。如花体态如蓬发,一队天魔下道场。

老幼争途大道中,人山人海此观光。西风吹到潇潇雨,母自呼儿子觅娘。

为挽商风盛款宾,欲深信仰故迎神。招来香客阗无数,只是便宜卖酒人。

僧道钟声响乍终,中人尚费百千铜。可怜如此还神眷,神未通时力已穷。

夫以台湾今日之景象,民智未强,群德犹涣,贪夫殉利,夸者死权。苟非以高尚纯美之思想,振其坚毅活泼之精神,文化前途,将无可语。

小说也,戏剧也,讲演也,报纸也:皆足以启发社会之文化者也。而今之台湾,无小说家,无戏剧家,虽有讲演而不能周,虽有报纸而不能达,则文化之迟迟不进,毋怪其然。

不佞以为凡属台湾之人,皆负启发台湾文化之责。其责惟何?则人人当尊重其个性,发挥其本能,鼓舞其热诚,以趋于文化之一途。

不佞不能诗也,而敢为诗荟。诗荟者,集众人之诗而刊之,仍以绍介于众人,不佞仅任其劳。而台湾之文学赖以振兴,于台湾之文化不无小补。

读书之患在于不博,尤在于博而不精。汉之大师,皆抱一经,以通众说,故易有施孟梁丘,书有欧阳大小夏侯,诗有齐鲁韩,公羊有严颜,仪礼有大小戴,皆卓立一家,为世所宗,由其精也。

今之学子,方学文矣,忽而诗,忽而词,忽而书画,忽而金石,自非天才,安能兼美?

夫读书所以致用也。然读书自读书,致用自致用,判然两途,未可兼顾。而今之读书者,忽而政治,忽而法律,忽而经济,忽而宗教,无不知之,无不言之。然博而寡要,劳而无功。乌乎可!

僚之丸,秋之奕,由基之射,技也而能卓立,精之尔。故荀子曰:『艺之精者不二』。

东京人士之刊行汉诗者凡数种而最著者有三:一文字禅,一随鸥集,一大正诗文:皆佳构也。文字禅为声教社所编,随鸥集为随社所辑,而大正诗文则雅文会印行,日下勺水翁所主宰也。勺水翁年已七十,工汉文、湛诗学。昨年始印其鹿友庄文集,以颁艺苑。惠锡一部,不胜景仰。翁为当代文宗,著作不倦,吾甚祝其眉寿而扶持文运于东海也。

少陵之诗,人世之诗也;太白之诗,灵界之诗也。故少陵为入世诗人,而太白为出世诗人。

吾友苏曼殊尝谓拜轮足以贯灵均太白,而沙士比弥尔顿田尼孙诸子只可与少陵争高下,此其所以为国家诗人,非所语于灵界诗翁也。

乌乎!英国有一沙士比,已足骄人,而中国有一灵均,又一太白,实足为诗界扬其气焰。而今之崇拜西洋文学者,不知曾读灵均、太白之诗而研究之欤?

唯我台湾,今当文运衰颓之时,欲求一入世诗人,渺不可得,遑论出世。然以台湾之山川奇秀,气象雄伟,必有诗豪诞生其间,以与中原争长也。

辜鸿铭先生此次来游,颇有讲演,而其论断多中肯棨。如引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二语,谓今之旧学者大都学而不思,而新学者则又思而不学。又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可为治国平天下之本,施之古今而不悖者也。先生受大东文化协会之聘,将以明春再来。吾愿先生抒其学识,振其精神,以发挥东洋文化之特色。

诗荟以昨年十二月十五日创刊,而今复为二月十五,一年容易,又是花朝,世事变迁,无殊弹指。而台湾诗界之消长,可于诗荟觇之。

全台诗社第二回大会,以本月七日开于台南。辱承宠招,而余旅稻江,杜门却扫,不获一归故里,得从诸君子后,自呼负负。

台北文庙久遭拆毁,济济多士,言之呜咽。而今乃有重建之议。夫孔子以诗为教者也,故曰:『不学诗,无以言』;又曰:『诗可以兴』。诗之为用大矣哉!

美友吟社近以社课「大夫松」五律,嘱为评点。余以此题为秦皇登封之事,已属枯窘,无处着想;若作七律,尚可敷衍,而五律则难下笔矣。五律咏物之佳者,少陵虽称老手,然天河、初月、捣衣、归燕诸作,大都借物寄托,随题发挥,非如课题之以刻画为工也。余意凡欲作诗,须先择题,次选体,方有佳构。而咏物则以七律为宜。质之吟坛,以为然否?

春光明媚,永福桃林,焕然大放,携笻一过,落英缤纷,满山皆诗料也。惜此非武陵,足以遗世;不然,将挈妻子而居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坊贾射利,自古已然。乃有窃后人之诗词,以入前人之集中者,此尤可恶。王次回疑雨集,传世已久,而二十年来又有疑云集出现,刻者以为秘本。然其中诗词,则强半他人之作也。杭县徐仲可先生着可言十四卷,内言疑云集之词百有二阕,有二十四阕为俞小甫师所作,亦有改窜题中人名者,盖惧阅者之识为近人,窥见其隐耳。复检其余,亦皆古今他人之词。真恶作剧哉!按俞小甫名廷瑛,吴县人,任浙江通判,着琼华室诗词。

今之所谓小说家者,多剿拾前人笔记,易其姓名,或敷衍其事,称为创作。曩在沪上见某小说报,中有一篇,题目为「一朝选在君王侧」,已嫌其累,及阅其文,则纯抄过墟记之刘寡妇事,真是大胆!夫过墟记之流传,知者虽少,然上海毛对山之墨余录曾转载之。对山同光时人,其书尚在。为小说者,欲欺他人犹可,乃并欲欺上海人耶?

购书不易,而购善本尤难。今之所谓秘籍者,大都摭拾旧时之书,而易名,以欺村愚。故欲购者须自检点。否则,当托通人而买之,方不受其所愚。

歌谣为文章之始,自断竹射肉,以至明良喜起,莫不有韵。韵之长短,出于天然。否则不足以尽抑扬宛转之妙。而今所谓新体诗者,独不用韵,连写之则为文,分写之则为诗,何其矛盾!

夫诗岂有新旧哉?一代之文,则有一代之诗,以发扬其特性。是故风雅颂变而为楚辞,为乐府,为歌行,为律绝,复变而为词为曲,莫不有韵,以尽其抑扬宛转之妙,而皆为诗之系统也。是故宋人之词、元人之曲别开生面,流畅天机,可谓工矣,而作之者断不敢斥歌行律绝为无用,即作歌行律绝者亦不敢斥楚辞乐府为无用。而为新体诗者,乃以优美之国粹而尽斥之,何其夷也!

台北之采茶歌,纯粹之民谣也,又莫不有韵,且极抑扬完转之妙。余尝釆其辞,明其意,美刺怨慕,可入风诗;而所谓新体诗者更万万不及。

诗有六义,学者知矣。而今所谓新体诗者,则重写实。余曾以少陵之『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二语,问之当如何写法,竟不能写。即能写矣,亦必不能如此十字之写景写情耐人寻味也。

然则今之所谓新体诗者,诚不如古之打油诗。升庵外集唐人张打油咏雪诗云:『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故谓之俗者为打油诗。然此诗有韵,且句法整齐,略如五绝,可吟可咏,胜于新体诗万万矣。

为新体诗者,以为固有之诗多束缚,因而不为。或惧其难,学之不至,遂敢斥之。然彼所谓新体者,岂非自称有派乎?又有句法声调乎?若苦束缚,并此不为,而后可谓解放。

汉文不可不读,而字义尤不可不知。而今日台湾之汉文,非驴非马,莫名其妙。如酒馔也,而曰「御驰走」;支票也,而曰「小切手」。使非稍知日语者阅之将不知其所谓。故台湾今日之汉文,可谓极弊。

夫汉文之字义,千变万化,有用之此处为善、用之彼处为恶者。如「大行」二字,用之「教化大行」,则以为教化普及;用之「天子大行」,则以为天子殂崩。故下笔时不可不慎。

人生之乐,莫如读书。然欲读书,必须得书。得书之法,厥有两途:一为自购,一为他借。购书既难,借书又难。则幸而可购可借,欲以无限之书,供我辈不时之读,更为甚难。

台湾僻处海上,书坊极小,所售之书,不过四子书、千家诗及二三旧小说,即如屈子楚词、龙门史记为读书家不可少之故籍,而走遍全台,无处可买,又何论七略成载,四部所收也哉?然则欲购书者,须向上海或他处求之,邮汇往来,诸多费事,入关之时又须检阅,每多纷失;且不知书之美恶,版之精粗,而为坊贾所欺者不少。

台北虽有图书馆,而偏在城内,稻江人士不便往读。即欲借出,亦非易事。且非有特别券者,更不能得特别书。而所谓特别书者,以余观之,又甚平。常我辈寒畯之士,复何从而得特别券哉?

夫台北固所谓首善之地也,借书之难犹若此。若台中,若台南,若新竹,若高雄,借书之难亦必若此。顾此犹属都市也,若在偏乡,又从何而借之?

不佞自十年来,拟集同志组织读书会及图书流通处,一以鼓舞读书之趣味,一以利便读者之购借,而呼遍全台,无有应者。文运之衰,宁不慨叹!盖今日台湾之搢绅但知权利,青青子衿又求享乐,而萤窗雪案之功遂无人肯用心矣。悲哉!

虽然,天下事特患无人提倡尔。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芸芸三百七十余万人中,岂无二三好学之士?余谓今日辱阅诗荟诸君,则不佞之同志也,吾当藉此组织读书会及流通处,以收其效。

读书之难,不在购书,不在借书,而在择书。夫以汉文而言,七略所载,四部所收,览其目录,已足头痛,又何从而读之哉?故书有宜读者,有宜阅者,有宜读而必熟读者,有宜阅而不必尽阅者,是在明师之指导。

读书之患在于好多。多则泛,泛则不精。他人知之,而我亦知;他人言之,而我亦言。究之书之精微,则不能知、不能言。则知之言之,亦恐买椟还珠,看朱成碧,非徒无益,而又有害。

读书之患在于躐等。行远自迩,登高自卑,人事之宜然也。而今之青年,字义未晰,而读古文,且欲读秦汉之文。惝恍迷离,错尝八九。非徒无益,而又有害。

读书之患在于无恒。一暴十寒,古人所戒。而读书者每不能自守时间,复不能自定课本。一书未完,又读一书。东奔西走,莫得径涂。非徒无益,而又有害。

读书之患在于过劳。夫书所以长学问养精神也。若读之过劳,孜孜矻矻,夜以继日,则学问未得而精神已疲。非徒无益,而又有害。

故余谓书有宜读者,有宜阅者,有宜读而必熟读者,有宜阅而不必尽阅者,是在学子之心得。

读书宜约,阅书宜博。读书宜精,阅书宜略。读书宜缓,阅书宜速。读书宜定刻,阅书宜随时。读书宜明其始末,阅书宜知其大概。

顾尤有一事焉。凡在读阅之时,自备札记,摘其精微,志其疑义,遇有会心之处,或全抄之,或节录之,以备他日之用,且可旁证他书而贯通之,而后可得读书之益。

余既论读书阅书之法,有二三青年造门而请曰:『先生之论诚是。我辈欲从事诗文,当从何处入手,庶免徒劳无益』?余曰:『读书之要,不在于多,而在于精。精则能用工,能用工则能致志,能致志则能专一。心与书会,书与心化,亦通四辟,无乎不宜,而读书之要得矣』。

夫古今之书,汗牛充栋,何能尽读?试以余所经验,而为从事诗文者径涂,约有十种。于经则诗经、书经、春秋左传;于史则史记、汉书;于子则孟子、庄子、韩非子(以文言之,当读韩非,取其刻峭;以学言之,当读墨子,取其广大);于诗则楚辞、杜集(此以旧例分之,若照今日科学,则诗经当入诗,左传当入史)。此十种者,固非难得之书。若以常人读之,三年可以毕业,最久亦不过四五年。聪颖之士,如有余暇,可以旁读昭明文选或经史百家杂抄,则欲撰述诗文,斐然成章矣。

顾余尤有言者:凡欲读书,须先识字,则尔雅、说文不可不读。周礼保氏以六书教国子。何谓六书?曰象形,曰谐声,曰指事,曰会意,曰转注,曰假借。夫六书为读书之基础,而台人多不讲求,则不能读古书,而微言要义,隐晦不彰矣。

今之青年多不读书,但阅二三讲义,便以通人自命,且欲举至美至粹之文学而破坏之。人不灭我而我自灭,天下之丧心病狂,莫甚于此。郁可哀矣!

梁钝庵先生曾谓林南强:人生世上,何事多求?但得一间小茅屋,一个大脚婢,一瓮红老酒,足矣。林无闷闻之为下转语曰:一间小茅屋不破,一个大脚婢不丑,一瓮红老酒不竭。余更为之注曰:不破易,不丑易,不竭难。

文人著书,呕尽心血,必须及身刊行,可方自慰。若委之子孙,则每多零落。蔡玉屏山长以儒素起家,积资三十余万,身死未几,而产已破。丛桂山房之诗集不知能保全欤?或曰:玉屏死而有知,不哭其诗之不传,而哭其财之不守。

浪吟诗社之时,余年较少,体亦较弱。余尝戏谓诸友,使余不先填沟壑,当为诸公作佳传,一时以为醉语。乃未几而吴枫桥死,苏云梯死,张秋浓、李少青、陈瘦痕相继死。今其死者唯余与蔡老迂而已。岁月不居,顽健胜昔,诸友佳传,迄未草成。每一思及,为之怅然!

二十年前,余曾以台湾诗界革新论登诸南报,则反对击钵吟之非诗也。中报记者陈枕山见而大愤,着论相驳,栎社诸君子助之。余年少气盛,与之辩难,笔战旬日,震动骚坛。林无闷乃出而调和。其明年,余寓台中,无闷邀入栎社,得与枕山相见。枕山道义文章,余所仰止,而诗界革新,各主一是;然不以此而损我两人之情感也。

夫诗界何以革新?则余所反对者如击钵吟。击钵吟者,一种之游戏也,可偶为之而不可数,数则诗格自卑,虽工藻缋,仅成土苴。故余谓作诗当于大处着笔,而后可歌可诵。诗荟之诗,可歌可诵者也。内之可以联络同好之素心,外之可以介绍台湾之作品。

咏物之诗,最难工整;而细赋熨贴,饶有余味,尤堪吟诵。顷阅高吹万感旧录载华亭张诗舲尚书白丁香二首,亟录于此:

繁蕤簇簇发浓馨,点缀晴光屈戍屏。艳雪攒枝春琐碎,暖烟接叶玉伶俜。缄情粉结搜奁具,扶病香闺检药经。弱质不禁风力甚,祗宜轻絮罩闲庭。

钗朵分明异样妆,隔帘偷舞白霓裳。洛妃攘腕垂垂洁,玉女传言叩叩香。几处冰蟾添夜朗,一年粉蝶送春忙。略无羞涩青衣态,瑶馆开时并海棠。

春柳秋柳之诗,作者多矣。曩读粟香随笔,有蒋鹿潭冬柳四首,为录其一:

营门风动冷悲笳,临水堤空尽白沙。落日荒村犹系马,冻云小苑欲栖鸦。百端枯莞悲心事,一树婆娑验岁华。往日风流今在否?江南回首已无家!

鹿潭,江南人。时当洪杨之役,干戈俶扰,身世凄凉,固不觉其言之痛,然咏物比兴,此为最工,非仅剪裁字面,以藻绘为能事也。

台湾虽称文明,而艺术方面微微不振;演剧也,音乐也,书画也,皆艺术之最真最美者也。而今之台湾,无演剧家,无音乐家,无书画家。则有一二之士抱其天才,成其绝学,以发挥其特色,而不为社会所重,又何怪其微微不振。

黄君士水以雕刻之术名闻海内。黄君本居东京耳,使在台湾,将与庸俗伍,又何能发挥其特色,而尊之为艺术家耶?

夫以台湾山川之美丽,风景之清幽,自然之变化,千奇百态,蕴蓄无穷,必有大艺术家者出,以扬海国之雄风。而今日尚无有起而作之者,则社会不以为重,独唱寡和,阒乎无闻。

伯乐一过冀北而马群皆空,冀北非无良马也,非得伯乐之赏识,又安能于牝牡骊黄之外,知其良马?故士之遇合亦然。

虽然,艺术家固不以穷通得失萦于胸中也,独往独来,超乎象外,不为利趋,不为名诱,而艺术之价值乃为算数譬喻所不能及。

今台人士之所尚者非诗乎?诗社之设,多以十数,诗会之开,日有所闻,而知之真意义,知者尚少。夫诗者,最善最美之文学也,小之可以涵养性情,大之可以转移风化,其用神矣。而今之诗人知之乎?能不以诗为应酬颂扬之具乎?

台北虽号文明,而文化施设尚多未备。则以稻市一隅观之,尤形落寞。夫稻市固商业繁盛之区,人民殷庶,行旅骈填,而一入其中,无图书馆,无阅报室,无讲演堂,无俱乐部,乃至一小公园亦不可得。吾不知稻人士何以消遣乎?而市议员何以不言耶?

娼寮也,酒肆也,戏园也,均为行乐之地,而实销金之窟。都市发展,虽不得不设此种,而非公众消遣之法。故夫一都一市,以至一乡一村,而无公园,无图书馆,无阅报室,无讲演堂,无俱乐部,则谓之无文化之施设亦不为过。又况为大名鼎鼎之大稻埕乎?

艋津之繁盛,不及稻市,则其文化之施设,当亦不及稻市。然闻艋人士将于龙山寺前筹辟公园,且有俱乐部矣,可以读书,可以阅报,可以讲演。而稻市无有也。稻人事事争胜,不落人后,而文化施设竟不及艋津,清夜自思,宁不惭愧!

炎暑熏蒸,热且百度。居是闲者,皆感困苦。彼纨裤儿、大腹贾虽可消夏于草山、北投,挟妓遨游,翛然尘外;否则北窗高卧,电扇乘凉,雪藕调冰,自适其乐,亦可以消永昼;而穷檐之子、食力之徒,骄阳铄背,污汗满身,欲求一清凉世界而不可得。然则稻人士而为自乐共乐之计,当先筹辟公园。以市税充之,固非难事。若更进一步,则利用淡江为水上公园。两堤植树,设置茶亭。当夫夕阳欲下,夜月初升,画船小艇,泛乎中流,清风徐来,波光荡漾,岂非暑国之水都,而尘世之净土也哉?此议若成,乐且无极,吾当先作淡江杂咏,以与秦淮、珠江并传宇内也。

台湾汉文,日趋日下。私塾之设,复加制限。不数十年,将无种子。而当局者不独无振兴之心,且有任其消灭之意。此岂有益于台湾也哉?

夫汉文为东洋文明之精华,而道德之根本也,中国用之,日本亦用之。欧战以后,思想混淆,日本有识之士,多谋振兴,而雅文会尤鼓吹。其发行之大正诗文(十五帙第七集)有时事琐言二则,为藤本天民所撰。录之于左:

一曰:今人较有气节有识见者,不向其业之同异,皆有汉素养者也。试执初刊以来之大正诗文阅之,其人历历可指数矣。但怯懦浮薄之徒,动辄尝欧米之糟粕,畏汉学如蛇蝎。此由不解汉学之如何物耳。后生其不惑而可矣。

又曰;文部省私制限汉文为一千九百六十一字。大阪每日、朝日两新闻改为二千四百九十字,用之普通教育则可,用之高等教育则不可。国家各有古史古典,则莫非汉字;故不识汉字,则无古史古典,其害甚于秦焚书坑儒,可不思乎哉?

乌乎?台湾青年听者!台湾之排斥汉文者其一思之!

台北附近之山,以大屯、观音为最。两山屹立,外控巨海,内拥平原,中挟一水,蜿蜓而西者,则淡江也。山水之佳,冠绝北部。苍苍郁郁,气象万千,地灵含蕴,积久必宣,宜其有此巨大之都会也。

观音之高,海拔二千二十余尺,而大屯则三千五百余尺,层峦耸翠,上薄云霄。余居淡江之畔,时与两山相对,山灵有知,招之欲往矣。

观音山上有凌云寺,本圆和尚卓锡其间。余岁必往游,游辄数日,得诗颇多。而大屯以无东道,尚未至。然开门见山,已作卧游之想矣。

李君金灿居稻市,性风雅。昨年筑室大屯山上,颜曰「大观阁」。又于山之胜处,各择一景,遍求名人题石,饬工刻之。惨淡经营,迄今始竣。李君邀余往游,余遂杖策而行,宿于大观阁上。

阁在谱茶坡,坐大屯而朝观音,因名大观。俯视阁下,平畴万顷,新绿如毡,而碧潭、剑潭诸水,汇于关渡,以出沪尾。入夜则北淡各处电灯烨烁眼底,恍如万点明星,辉映天河,诚大观也。

余既宿阁上,遂得遍览山中诸景。儿子震东随行。翌早,更登绝巘,俯瞰沧溟,上临仰天池。池深七百余尺,大约三十亩,昔之喷火口也。今虽久旱,水尚数寻。震东沿壁而下,以掬其泉。

大屯诸景,李君已自记之,不复赘。顾念我辈蛰居稻市,炎暑熏蒸,尘氛扰攘,欲求避世而不可得;今乃承李君之招,获饱山中清气。余别有诗,以留鸿爪。寄语山灵,须再来也。

庄生有言:『井蛙不可以语海,拘于墟也;夏虫不可以语冰,笃于时也』。今之妄人而谈文学,直无异于井蛙夏虫!

战国之任侠,东汉之清议,吾爱之敬之。国家而无此等人,是无正气;社会而无此等人,是无良心!

人能节俭,则无时而不余裕。人能勤劳,则无时而不暇豫。故曰:无废时,无废事,无废物,治生之本也。

对名花读异书,是名士风流。以汉书下浊酒,是才人气概。

宫词之作,古来多矣。顷读吴江金天羽天放楼诗集,中有春秋宫词十二首。余尝以春秋多奇女子,拟咏其事,今遘此诗,可谓先得我心。他日有暇,尚书续貂也。

分藩鲁卫并山河,生女天传吉语多。喜得君侯亲却扇,笑携仙掌认兜罗。

淇流碧玉绕宫墙,素奈花开永断肠。归妹不来容易老,双双燕子送斜阳。

金殿从容夜举杯,论兵昨见烛光催。数言勘破王心荡,儿女英雄仅此才。

台榭秋高碧月明,牵牛花放鲁侯城。宫纱半臂屑来薄,漫说当年割臂盟。

君恩如海海难填,恼乱春心是管弦。谥作桃花缘命薄,细腰宫里忏流年。

婿乡安稳醉流霞,醉里扶君上玉騧。一剑割将恩爱断,临淄城外有天涯。

秦云生剪美人衣,仙眷风流世所稀。一夜箫声吹不绝,身骑红凤上天飞。

三月承欢得侍君,秋衾铜辇梦温存。千金若得词人赋,说道南威未报恩。

宴朝花影过阑干,论道三公礼数宽。禁得婵娟掩口笑,相公枉戴进贤冠。

花奴羯鼓打春雷,杨柳青旗小队回。本是宫中行乐地,球场假作战场开。

忍泪和亲剧可怜,送将娇小上吴船。千秋齐女门前路,垂柳西风咽暮蝉。

歌舞青山日半衔,西施新脱浣沙衫。莲花处处能消夏,偏是香泾号锦帆。

○啜茗录

施靖海以平台之功祀名宦祠。祠在台南文庙棂星门左。某生见之,为咏一诗曰:施琅入圣庙,夫子莞尔笑。颜渊喟然叹,吾道何不肖!子路愠见曰:此人来更妙,我若行三军;可使割马料。可谓谑而虐矣。

台湾施行共学之时,有某学究谓余曰:孔子真是先知!余曰:何谓?曰:子不读论语乎?论语云: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此非孔子之论共学乎?余思其语,颇有意味。

某生学于厦门,父死,遗产数万,而自称无产青年,且与同志结会,以相标榜。有友欲与共产,某生不可。友曰:汝无产,我亦无产,何不可?某生默然。慕虚名而不求实事,如某生者犹其小焉。

林时甫光禄居台时,曾建大观书院,聘晋江庄养齐孝廉为山长,以栽培乡里俊秀,可谓有功文教矣。及光禄避地鹭门,其后人竟岁收学租而不赓办,以致书院塌毁,过者惋伤。闻前年始以学租移交庄长,而今乃欲兴孔教,庶不负先人美举。

台北陈迂谷广文着偷闲集四卷,没后未刻。前年有某君欲为代印,其后人竟索万金,事遂中止。夫文人著述,费尽心血,或传或没,虽由其书之好恶,而亦付托之得人与否。然为人子孙者,能刻先人之书,因为美事;否则,当请名人鉴定,凭借其力寿之梨枣。若以先人之著述,而欲据以为利,清夜自思,其何以堪?

科举之时,习制艺者,多有腔调;作诗亦然。某君会作剃头诗一首曰:见说头堪剃,逢人便剃头。有头皆可剃,无剃不成头。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如何剃头者,随便剃人头。此等膛调,无论何题,皆可应用,胜读唐诗三百首矣。

台中某村有垫师,学究也。一日,讲书至子之燕居一节,谓子是孔子,之是往,燕居是燕之巢,合而言之,则是孔子往燕之巢。学生多疑其说。有问之曰:孔子是人,燕是鸟,孔子何以能往燕之巢?垫师曰:汝尚未读孟子,孟子谓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孔子,圣人也,能化能神,能大能小,又安知其不能往燕巢?问者皆笑。或曰:垫师之言是在数十年前,故人以为谬;如于今日言之,当亦有说。或曰:何谓?曰:燕巢非今日之庄名,而为高雄州辖乎?使孔子而在,又安知其不可往?按燕巢原名援剿庄,为郑氏援剿镇屯田之地,今改为燕巢。

关庙之联,颇多佳构,而台湾商家尤好以字号冠首。有友谓陈迂谷先生曾为锦同饼店撰关壮缪联,其语云:锦书一道辞朝去,同榻三人为汉生;以为恰切。余谓犹不如我南尚亦一联之佳。尚亦,染坊也,开张时奉祀壮缪,因请名人撰联,欲以尚亦冠首,众皆搁笔。末座一人起而书之曰:尚不愧于屋漏,亦是以为成人;二语皆出四书,又合壮缪身分,真是天成妙句。

灯谜为文人游戏,钩心斗角,妙绪横生,故余亦好为之。少时曾闻前辈述一谜文云:子路率尔而对曰,是也,颜渊喟然叹曰,非也,夫子莞尔而笑曰,若是也,直在其中矣,打一也字。运用成语,如其口出,可见老成典型。罗君蔚村发刊梨花新报,仅出一期。林君荣初自津门寓书于余曰:蔚村之梨花,恕放耶?凋谢耶?苟非十万金铃,吾恐阑珊即在眼前矣。噫!十万金铃,谈何容易!然梨花已再开,亦祝其不遭风雨尔。

闽海纪要为清代禁书,而郑氏之信史也,故余喜而刊之。某君读后语人曰:『此书所载,多与台湾府志不同。雅棠校刊时,何不改之』?余曰:『此书之价值正与台湾府志不同。夫府志为清代官书,其载郑氏辞多诬蔑;而此为私人著作,据事直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此其所以可宝也』。余谓读史当多读野史,考证异同,辨析是非,方不为官书所囿。

台人素祀天后,信仰极深,称之曰「妈祖婆」。曩在沪上,见中华新报曾以「社会党」三字征对,无有应者。拟以战国策之「君王后」对之,颇嫌未妥。及今思之,以「妈祖婆」对「君王后」较为工整。庄生所谓周遍咸三者,名异而实同也。

黄君茂生过访,谓畴昔之夜,偶赴友人之宴,席上有妓曰「乌肉」,其名虽俗,其色颇佳。酒间乞余撰联,旦欲以名冠首。余戏书两句,未谂可否?联云:乌衣子弟偏怜汝,肉食须眉总愧卿。余曰:上句是纨裤儿本色,下句则今日所谓绅士者无容身地矣。

台湾诗学虽盛,而闺秀能诗者尚少。诗荟发刊以来,其寄稿者有王女士香禅、李女士如月、余女士芬兰,清词丽句,传播骚坛。今则又有黄女士金川。女士台南人,年十九,初学吟哦,雏凤声清,已非凡鸟。若更加阅历,其造就未可量也。

十数年前,闻洪女士浣翠之名,而读其诗,语多凄怨。今则一洗俗调,无语不香,有词皆秀。然后知诗之有关于境遇也。女士稻江人,曾学书于杜逢时先生,亦能篆刻。现居台中,潜心诗学,又得陈沁园先生之指导,故其锦囊时贮佳句,乃以近作惠寄诗荟。颂椒咏絮,巾帼多才。诸女士之掞藻扬芬,当与艺苑文人争光坛坫矣。

台北筹建圣庙,卜地大龙峒,坐大屯而朝文山,经以十月八日举行定础之礼。方今文教衰颓,彝伦攸斁,异说纷纭,人心靡定,苟得阐明大道,示其指归,以此为讲学之地,其有稗于修齐治平之术者多矣。

三十年来,汉学衰颓,至今已极;使非各吟社为之维持,则已不堪设想。唯各吟社之提倡,注重乎诗。夫诗为文学之一,苟欲作诗,必须读书。如乘此时而提倡之,使人人皆知读书之乐,汉学之兴,可以豫卜。

草山温泉,名闻内外,以浴之者可以爽精神而袪疾病也。然温泉虽佳,远方难致。张君耀庭乃取发源之磺油,制之成块,色白如粉,以供洗澡,名曰汤花。余谓汤花二字极雅,可作诗料,他日当为一咏。

南社之设,已经廿稔,社友亦多零落。余拟先辑陈瘦痕之诗,次及谢籁轩,二君皆与余同事南报,而稿不全。籁轩之侄星楼许为抄寄。瘦痕无子,其弟又逝,须由报上搜之。闻王炳南所收极多。炳南亦社侣也,未知肯相借否?

星楼亦能诗。年二十九,始携其子留学东京。或诮其迟,星楼曰;余业成否,虽未可知,而余子可免废学。阅今十年,星楼竟毕业早稻田大学,其子亦在中学三年。乌乎!人患不好学耳,又患学而不专耳。若星楼者,可以愧少年而不知学者。

稻江叶炼金博士能诗善书,性又倜傥。一日,至大龙峒王庆超家,见厅上新悬竹联一对,其联云:『处世有才经百练,读书无字不千金』,炼金佯语之曰:此联系余属友人代刻,何以误致君处?庆超愕然。炼金指其字曰:此非余名乎?庆超知其意,慨然以赠。噫!天下事之凑巧,竟有如此。使听狱者仅凭证据,能不谬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