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虬阁诗续集　（近人）陈曾寿 撰

●序

曾则自庚辰入觐南归，不见苍虬兄八年矣。丁亥八月十一日，兄七十寿诞，拟北上称觞，而兄于正月初六日，乘机御风而降，喜可知也。八年不见，而兄神益完、气益静，光明显发，知其所养者深矣。丁巳后，兄随扈析津，及上幸旅顺，屡疏谏阻，为大力者所迫，无可如何。上谓兄曰：患难君臣，犹兄弟也。感激涕零而不能离去。既至长春，命侍读于椒堂。壬午因病请假，归养旧京，遂不复出关。思与曾则及詒询两弟相会，不顾飞机屡经失事之险，毅然航空而来。旅沪戚友闻兄至，先临存问，招宴投诗无虚日，极一时之盛。为兄设榻于楼下小室，院中有梧桐二桂树一，兄绘双桐一桂轩图。陈君病树笑谓余曰：此图应属于君，可写唱和诗于其上，以誌志之此会。当此内战方酣、诛求俱穷，人民愁苦，相语朝不保暮，茫茫浩劫不知所届之时，而吾老年兄弟，幸得相会。 余独居寂处，无朋友之乐。

　　自兄之来，日有佳客，虽旨趣异不相识者，亦仰慕兄之为人而来访谒，以得一面为幸。病树则几无日不至，诙谐谈笑。詒询公毕必来夜话。诸侄女辈，或市酒蔬，共饮为乐，各尽幸而去。在昏霾叫嚣之场，而吾斗室中，若别有冲融之天地者。苍虬诗既问世，海内能诗者咸推尊无异词。忆兄少时即喜吟咏，绘佛像于莲瓣，见者赞其工妙。日诵金刚经、普贤行愿品，数十载不缀。其诗与画，乃定慧光中流出，故有其穷绝之异境。然则道德沦丧之今日，天壤间不能磨灭之道义，尚未绝于良知，而有自然流露，如人之于兄者，遂谓人心陷溺已深，竟不复能挽救振起者，吾不信也。兄近年所作，又有百数十首。兄归道山弟子沈羹梅，谋付排印，以饷嗜兄诗者。余读之不禁郗嘘流涕。因述兄南来同居之乐，此后何可复得。序兄遗诗，余之悲痛可胜言耶？

　　己丑冬月陈曾则

●苍虬阁诗续集卷上

起庚辰十月讫乙酉(1940年至1945年)

风骚而后此英灵，漂泊江湖一客星。忧有精诚动天地，虚蒙记识到朝廷。奄奄枥骥宁辞辱，的的高鸿不易冥。幕府身容托疏放，谁知心苦忍伶俜。

　　赠别元初

　　缱綣倦师门谊最隆，无如坡老说欧公。与君共事梁夫子，感迁何殊六一翁。并坐春风余几在，追随寒日复谁同。十年趋走伤心地，剩有孤吟望断鸿。

　　请急之析津，君任自沪来会，将更往旧京视散原先生殡所

　　三年还得见，一念万萧森。惟有风尘色，不知天地心。欢经世乱尽，情以类孤深。凄断春明梦，伤君欲重寻。

　　高处不知年，纵横万象前。惟琴分片席，与鹤共青天。煨芋留深火，烹茶汲远泉。布毛吹不起，亦自有深禅。

　　哭巽女二首

　　深负罔报恩，仰事多疏略。所报在其天，孝女乃见夺。惟汝秉至性，婉娈同稚弱。含意难自伸，深爱余独觉。产艰婴痼疾，摧损备酷虐。千辛赎命回，十载一线活。失母尤夐夐，相依命相托。孰云休戚共，转瞬生死各。所愧余昏惘，诊救缓医药。奄忽呼吸间，安然睡犹着。残生留深憾，衔疚入冥漠。

　　昔汝襁褓时，最为大父怜。拿眷余北征，亲抱临舆笾。情景犹昨日，回忆何凄酸。长成适外家，吾母意所欢。俜伶拜辞祖，泪下如涌泉。相视惨至骨，尽室皆潜然。汝婿称谨厚，众雏亦娟联。福报岂云薄，绝少开容颜。神伤丧乱际，胆破畏途边。诸孙怜幼痴，号泣环我前。人生岂有此，老泪为枯干。

　　君任五十初度

　　穷为天下独，乐亦世间无。奉母希山谷，吟诗和小苏。高谈起沈滞，奇气出艰虞。宜并刘姚寿，斯文长自娱。

　　张坚白用欧公聚星堂雪诗韵寄赠，即和

　　人生休羡后凋叶，满蚀虫痕战冰雪。悲凉一网谁与论，相逼四山径路绝。早空诸缘逢善识。微言太息心为折。但愁春梦尚留痕，安得残痕随念灭。廿年回向入初地，世界微尘同电掣。偶观玉戏得心清，无复空花生眼缬。弥天哀愤闭幽隐，矫飾知君曾不噱。居奇铸错那可追，半焰残缸真一瞥。解事难得了了人，邂逅开尊饼宜悦，惟余结习尚微吟，刻画终难钝心铁。

　　年来了无诗兴，不成一字。夜读东坡海外诗，若有所会，率成四首。

　　灰忍迫老衰，奇穷一字悭。夜读过岭集，诗意忽我还。问诗在何所，百端了无关。非内亦非外，亦不在中间。越女论剑术，破密只一言，忽然而得之，绝境安所传。

　　平生学为诗，辛勤径难开。中间一转关，乃自焦山回。闺阁失软　，初未昧去来。残照此江山，霜钟入江雷，此境永不灭，不记人事推。

　　德山事龙潭，积久无所得，一夕侍师坐，告退阻径黑。师为具火捻，欣喜遂来接。愕然出不意，到手忽吹灭。惊惊乃下拜，初获善知识。自此行天下，不疑老僧舌。我于禅机锋，如以水投石，惟此一公案，凛凛箭锋直。

　　至持非以手，至行非以走。如何吾儒事，冰渊全所受。逍遥意悲凉，行歌伤孔叟。出为一大事，宁复期速朽。患身属有私，践形庶无负。何能时去来，由我屈伸时。

　　辛巳除夕

　　汉腊隆年祭，无嫌跪起迟。岂能劳益建，聊藉礼扶衰。压祟钱堆枕，迎神灶满饴，拜多从脱膝，真是羡儿时。【上寿拜脱膝，东坡除夕诗句】

　　活计残径少，心情旧井枯。机输灵照捷，诗祭浪仙无。天地弥新鬼，汤薰虱腐儒。无成虚老至，后饮愧屠苏。

　　天心

　　天心正冥漠，吾道属艰虞。不得蹈海死，还成黏壁枯。契丹劳辅晋，勾践久臣吴。自価靦人面，怀哉范大夫。

　　客枕

　　客枕萦湖梦，风扉喑橹声，寻常径过事，一一似前生。

　　众异寄和余曩岁张园海棠诗，次韵答之

　　难藉年芳遣有涯，几番夜雨峭寒加。春怜归路迷芳草，佛待修成是落花。绝艳海棠真一梦，香栖燕子定谁家。枯禅且入橐驼坐，不问歧途万里沙。【叶禅师云，不是东风花不开，及至花开又吹落】

　　梅泉诗来引用唐昭宗谓韩渥，朕左右无人之语，偶有所感，遂成一绝句

　　朱梁跋扈异阴柔，分手君臣泪暗流。强断股肱心未夺，濮州忧觉胜忠州。

　　零雨

　　零雨仍成雪，淹连及暮春。微看草色动，不见柳条新。冻雀依檐静，昏雅度影频。相亲余宿火，横集是流尘。榻拥萧寥夜，窗窥黯淡晨。心寒所见世，蹇重已衰身。圆觉终罹毒，犍莲不忆禅。由来仁者意，坚白任缁磷。

　　感怀

　　晨寤室幽幽，稍见日影侵。万物未入眼，千忧已入心。我琴犹为轸，我剑恨为镡。广陵既绝响，荆高不可寻。

　　魑罔未为灾，乌堇未为毒。乌堇尚可解，魑罔尚可逐。我无箕文德，明夷入左腹。斯人乐久生，嗣祖诚为福。

　　我佛有至言，烦恼即菩提。我非此境界，窃谓佛见欺。颇疑顽钝者，受用佛与齐。愿得安心方，期不到死迷。

　　日难具两粥，有弟羁天南。我今颇丰腴，有时味不甘。丧心莫此甚，高语宁勿惭。躬行未有得，圣语良非谦。【四弟怡先】

　　阿龙富天机，琐玩皆精致。茹苦有至甘，淡处能得意。奈何醲春怀，酷入冰雪气。区区不汝容，何与苍天事。【七弟询先】

　　午君幼禀弱，积健为豪雄。蹇途无窘步，第一能固穷。早完向禽愿，弥勒一 同。何以庞居士，偕妇证莲宗。【二弟寥志】

　　觉子癖灵药，刚制良可贺。但愁茶烟余，寂寂无客过。寅君繁食指，日日忧寒饿。送穷具舟车，反依仍上座。【五弟觉先、六弟农先】

　　余潜两弱弟，异母早失鞠。为余强择妇，客死殉反目。潜也逃督教，一去迷行躅。径情行直遂，贻悔不可赎。【十一弟厚先、十二弟烁先】

　　老去万端空，赖存兄弟乐。移心入枯坪，暂得破寂寞。胜负事小小，几人悟死活。分当推坪起，全局覆一着。【三弟强志、九弟识先同客长春】

　　今日如昨日，今生悟来生。当前不努力，宛转无留停。人生实苦相，何所逃天刑。吁嗟此道场，古德未曾经。

　　春日杂述

　　世攘坤舆隘，天游斗室宽。经香生梵呗，梅态出春寒。长啜双弓美，深惭一榻安。积闲筋力弛，空倚旧书看。

　　臆想惊非幻，身经误是真。神伤旧游地，心稳暂时人。尚慕幽栖适，难求古德邻。南游倘成事，无着倚天亲。

　　读易方知惧，吟诗乃识忧。栋挠凶有辅，泉浸忾宗周。铸错成同茧，将何置缀旒。艰屯望文史，无泪洒千秋。

　　卓矣吾强志，天乎遂永辞。无言存至爱，攻错胜严师。援救人心溺，扶持圣域危。遗书易亡佚，一发欲传谁。

　　发兴不妨孤，斯文密自娱。口占春帖子，笔试岁朝图。忆弟同坡老，怀人似达夫。孙雏相慰伴，剪鬓覆瓠壶。

　　已幸

　　已幸蝇蚊去，还看凛冽来。除瓜余蒂苦，折蔓强花开。流转惭无量，神通羡万回。时危观校猎，千古杜陵哀。

　　何坚庐夫人赠菊

　　爱菊畴如我，衰迟亦已陈。难寻少年梦，凄绝旧京人。严酷冬还夏，萧寥瞑复晨。霜华忽明眼，冷绪暂能新。

　　赠比瑶华重，还浓一室秋。遗芳成远负，晚节若为酬。大漠妖气豁，冰天雁影收。我魂招未得，对酒怅淹留。

　　除夕感愤

　　隐忍十年事，仓皇五国行。不曾辞玉碎，所惜抵毛轻。曦景何攀及，葵心枉自倾。未能求死所，甯遂尽生平。

　　非族虽心异，同根只自煎。长披妖乱志，愁纪竹书年。比道伤仇快，舂陵痛贼怜。暂离蛇蝎窟，还入犬羊天。

　　敢以非忠解，徒然避辱忧。神魂飞纣绝，形蜕委阎浮。长白家惟旧，冬青恨岂休。何人昭正义，历历判恩仇。【文文山谓，从怀愍徽钦而北者，非忠】

　　主辱仍赊死，凡亡并丧存。谁为侍中血，深愧楚骚魂。假翮无高义，居奇更祸源。明夷方用晦，天道竟安论。

　　梦张忠武

　　杂杳宾僚倚酒酣，卫公精爽梦犹谙。茄花地满真成谶，土木尘蒙不易探。从亡古有汪元量，流涕今无沈乙庵。毅魄英灵应不昧，何由穆骏得回骖。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