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苏斋类集

高江束峡七百里,然后雷泻东注于荆、岳、武、黄之间,犹之思澜言泉,停汇腷臆,透咽而出,必成大声。虽尝一声于黄之梦泽.再声于兴国之甔甀,前后相去,复寥寂数十年,于是蓄极聚声于公安之袁氏昆季。而太史公既以明经大魁天下,更自别启灵窦,别主气格,与中郎、小修独唱互赓,陡辟门户于趁舌应声世界。盖不必以词翰盩名理,不必以名理碍性宗,又不必以词翰宗理规规上合乎秦、汉、唐、宋,而惟毕运我真,用诣万情。情契真,真生新,只见情情新来,笔笔新赴。亦不自知其笔之快于言,言之快于情。而为词翰,为名理,为性宗,种种头头,提人新情,换人新眼,称有明自辟大家也。观此则太史见地,已足自雄,奈何前借白苏,标其斋集?岂非以白苏两公其心忠,其学禅,其人达,其官皆曾翰林;而白无儿,苏躁吻,俱足以况耶?但香山、东坡,年各四十四,始承司马、团练之谪,而太史即直肠矢口,品地自严,方官侍从,名位日上,忽焉陨落,年仅四十有二,竟免两公风波地面。然读其仙鹤台榭,鹰隼腥膻,及“噉名多局面,谋国半嗔心”句,使得年到白苏,则湓江、赤壁,亦应保有此处,此太史生平可得同于白、苏者乎!若曰韵言近白,大篇类苏,又非祓人涎沫,自辟门户之意。故读之者,第当呼之曰“白苏斋”,不当以白苏诗文看作《白苏斋集》可也。 海盐姚士麟叔祥叙。

卷之一古诗类

过黄河 访陈晦伯先生晦伯留饮斋中有述 题瘦马卷 送吴尚之太史谒告归桐城 题柏溪沈先生墨竹 题司选君寒玉轩卷 白燕篇为元驭阁老赋 顾仲方画山水歌二首 寒食有感 咏怀效白 寿亭舅赠我宜兴瓶茶具酒具一时精美喜而作歌 书读书乐后 咏怀 暮春邹生邀黄思立诸公游高梁桥即事 曹元和邀饮云慧寺同诸公赋 送刘都谏谪辽阳 夏日高户部循卿招饮大通桥同黄太常思立张国博叔闇项参知庭坚及舍弟中郎

卷之二古诗类

新正三日雪窗早起 独坐 对酒 刘都谏左迁辽阳别数月矣远致酒一瓮为之大醉数日 梦花 报谒 东坡作戒杀诗遗陈季常余和其韵[三首附东坡戒杀诗] 夜展张蠙集误泼酒其上戏作 元宵 夏日黄平倩邀饮崇国寺葡萄林同江进之丘长孺方子公及两弟分韵得阁字 题冯中允贞寿册二首 送峨嵋僧清源时清源请有檀香佛刻镂甚精 金人捧剑篇[阁试] 驾幸石景山临观浑河见水势汹涌因念黄河时有冲决面喻辅臣经理须要得人复命作诗恭纪[阁试]

卷之三今体

真定道中 憩有斐亭 归兴 游百丈泉 偕馆中兄弟游东郊即事得东字 题朱兵部竹轩二首 题宫树春云卷 送吴体中归皖城体中与余有净土之约故诗中及之 闲云馆 挽周老师九首 送杨太史使淮便道省母 送周太史使鲁便道寿伯母 立春惟长舅无学弟暨王吴两生同游野寺看梅三首 是日登寺楼甚幽诸公拟借为社遂各施买酒余钱付僧茸窗槛并志 立春后六日为分岁会后八日为除夕二首 早春独坐 幽栖二首 携尊江上二首 王宪皋督学滇中归阻风雪于公安留觞二首 南平社六人各一首 外大父方伯公 孝廉舅惟学 侍御舅惟长 中郎弟进士 小修弟文学 偶成 有感二首

卷之四今体

山寺偶题 夜集大人宅偕中郎弟阅五弟时艺 又赠毛丈 苦雨二首[时市酒者阻风未归] 食鱼笋 寄无念二首 马上起忆石浦山房 过淇县同年蒋令邀饮 初晴即事三首 村居 新春索居 斋中独坐 雨中 幽栖 游二圣禅寺 晴晚编书 源禅游吴造沈香佛像及诸经归峨媚山二首 陶石篑寄书 结社二圣寺 读小修南游稿志喜三首 偶成 桂阇黎收余二十年前题壁诗 偶成 北发 新野道中 保安驿道中 过旧叶城有感是时两弟已行五六日矣三弟留题荒亭二首 宿古驿 登紫云山是葛仙炼丹处 饮禹州李氏园 暮雨 渡黄河 高村店大风店有淇澳绿竹古迹 早发临洺行沙河道中忆两弟 将抵都门 挽同年李检讨成甫四首 别陶编修石篑四首

卷之五今体

饮杨刺史园二首 送武陵胡元父令瑞昌 送郭少参希彦之蜀二首 闻颜尚宝质卿称病有感 饮颜质卿斋头限韵赋同潘去华二首 六月三十夜同萧允升过黄思立斋头 同黄思立赵贞甫集萧允升斋中谈禅甚快各赠一诗 黄太常思立 萧赞善允升 赵御史贞甫 夏日小斋杂兴六首 过修竹馆赠朱汝修 月夜登楼偶成二首 月下萧允升顾开雍集小斋赋此二首 冬日斋中即事二首 同黄昭素昭质及两弟夜饮顾升伯斋中 晨起 闺人禅诵甚勤喜赠二首 读李洞诗 春日闲居三首 即事 偶得放翁集快读数日志喜因效其语 赋得残月似新月 黄主客邀送高户部时开筵夷馆 雪后出长安门见西山甚近 花下 京察见部自嘲 初春和陆放翁韵二首 即事 雪晨入直 有感戏作 火神庙道士 送朱平涵太史册封荣藩 顾升伯太史奉命如梁赋此为别 送李湘洲太史赍诏之浙 寿舒翁大行父也 送夹山母舅之任太原二首 送别谢在杭司理东昌二首 五日同锺樊桐黄慎轩方子公及两弟饮崇国寺僧房得家字 寿郑大司马 送王以明例贡归小竹林 偶题 同惟长舅读唐诗有感 看华严经 有感 雪中共惟长舅氏饮酒 送邵芝南太史册封唐藩

卷之六绝句

鼓吹 翻前意 过黄粱梦三首 铜雀台 行卫辉野村中即事二首 即事 过郾城读公孙大娘弟子舞剑诗有感弟子郾城人也 发遂平 信阳道中即事六首 山中看云 青石桥二首 三日行山中山尽有感 送李吉士予告南归 送潘雪松柱史建言谪闽三首 饮小修所携惠泉四首 黄粱梦戏题二首 仙人洞二首 万猿书屋 天均洞 荷花池 两岸芙蓉 春色满园 四面琅玕 天香喷道 蟠柏亭 桃花洞 五老峰 汇清亭 长春堤 六言四首 题唐元征乃兄渔唱晚晴册四首 见白须 死心和尚一朝弃诸生披剃书此赠六首 题双寺画竹

卷之七馆阁文类

真正英雄从战战兢兢来 刻文章辨体序 性习解 刻文中子序 拟翰林院学士题名记 忠清仁辩 评春秋列国大夫优劣 救荒奇策何如 士先器识而后文艺

卷之八馆阁文类

乞进讲大学衍义疏 一贯忠恕说 防河议 拟辽东剿平东夷赐给总督蓟辽都御史诰文 毛颖、陈玄、石泓、楮素传 刻玉海序 皇祖成功文章颂有序 玉壶冰赋

卷之九序类

叙守考绩序 李母寿序 邹翁寿序 江陵涂使君任黄冈序 葛医序 唐医序 顾使君考绩序 寿封公龙川郭公七袠序 易太孺人八十寿序

卷之十序类

户部侍郎王见峰七袠序 通州刺史吴淮浦考绩序 贺邑邹太孺人节寿序 送夹山母舅之任太原序 牟镇抚序 寿徐母沈夫人五袠序 贺阳曲金令君父母荣封序 嘉祥县志序 北游稿小序

卷之十一志状祭文类

金太宜人墓铭 孝廉张廉源墓志铭 巡抚福建右副都御史傅野司公墓志铭 明吏部尚书汪公墓志铭 衡阳邹先生墓志铭 赠太湖知县王公墓志铭

卷之十二志状类

封知县刘公墓志铭 陈处士墓表 迪功郎南安少尹方先生行状 外大母赵太夫人行状

卷之十三祭文类

祭邹姻家汪孺人文 祭外大母赵夫人文 祭邹金吾妻 祭盛老师文 祭萧孺人 祭李年伯文 祭兵部尚书张公文 祭龚鸿胪吉亭母舅文 祭王老师母文 祭邹南皋母夫人文 祭太常少卿赵连城文 祭李年伯母文 祭王老年伯文 祭叶太师母文 祭原任中堂高老先生夫人文 祭刘封公文

卷之十四记类

游西山一 游西山二 游西山三 游西山四 游西山五 戒坛山一 戒坛山二 上方山一 上方山二 上方山三 上方山四 小西天一 小西天二 游九龙池 显灵宫西阁 显灵宫柏 三圣庵纪游 极乐寺纪龄 三忠祠纪游 锦石滩[以下叙里中旧游] 岳阳纪行 嘉鱼纪游 大别山 龙湖 江上游记 二圣寺游记

卷之十五笺牍类

答梅开府先生 又 答编修吴尚之 龚寿亭母舅 答汪提学静峰 启王荆石座主[时方家居] 梅开府寄黄鼠 刘都谏 梅开府 陈学博 汤义仍 黄司业毅庵 又 答陈徽州正甫 李卓吾 又 又 梅开府 冯侍郎琢庵 陶编修石篑 又

卷之十六笺牍类

董章丘 某邑令 大人书 答江长洲绿萝 黄慎轩 梅开府 母舅逊亭先生 母舅寿亭先生 薛大参青雷 答萧赞善玄圃 答王衷白太史 徐惟得 王衷白 李宏甫 答陶石篑 答同社 又 答友人 答骆仪部 答友人 答刘光州 答友人 答赵侍御贞甫 答友人 简友人 龚吉亭先生 答姚侍御 答杨员外肖墨 寄三弟 又 答陶石篑 答陈提学

卷之十七说书类

读大学八篇 读论语四十五篇

卷之十八说书类

读中庸二十六篇

卷之十九说书类

读孟子二十七篇

卷之二十杂说类

论文上 论文下 论大人小人 论用才 不肖 读子瞻范增论 论留侯邺侯踪迹 论谢安矫情 读渊明传 俭约

卷之二十一杂说类

论隐者异趣 杂说三十二篇

卷之二十二杂说类

杂说八篇

附录一传记

明史 明实录 列朝诗集小传 坷雪斋集 公安县志 明诗记事

附录二交游诗文

忆白行赋寄赠袁伯修宫允予发都门时宫允以白香山浔阳图赋见赠故答之[刘楚先] 送袁玉盘册封楚藩并怀乃弟倩修三首[冯琦] 谢袁玉蟠太史[邹元标] 袁太史册封楚藩[余继登] 书伯修海蠡编 与袁石浦 又 哭袁大春坊[李贽] 送袁太史册封楚府便归省觐 书袁太史卷[焦竑] 袁伯修太史白苏斋[王稚登] 寄袁石浦太史[汤显祖] 怀伯修先生近体四章 寄怀袁伯修 得袁石浦书并枉新什志喜十四韵 与袁石浦 又 又[陶望龄] 饮袁太史伯修斋中 白苏斋册子引[江盈科] 题白苏斋为袁太史作[王衡] 哭袁伯修太史兼柬小修[汤宾尹] 祭袁玉蟠宫允文[邹元标] 哭袁伯修兄文[龙膺] 祭石浦袁太史文[同社黄辉] 明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读袁公圹志[黄辉]

附录三佚文

创建般若庵记 试策四篇 书一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书二事孰为大事亲为大 书三安汝止惟几惟康其弼直惟动丕应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帝曰吁臣哉邻哉邻哉臣哉禹曰俞 论一帝天之命主于民心

○过黄河

飞盖霁色新,爽气来青嶂。行行见洪河,洪河流汤汤。津吏向我言,夜雨添新涨。一叶凌浩渺,沸波溅其上。鼓棹度中流,东西迷所向。雷车争砰鍧,雪屋互排荡。儿女色如土,老夫神犹王。自矢管公诚,岂忧蔡姬荡。篙师若有神,布帆遂无恙。三老顾何能,呵护赖神贶。腐儒一寸心,幸哉天吴谅。刺剌抚儿女,无庸太惆怅。宦海多风涛,绝胜洪河浪。

○访陈晦伯先生,晦伯留饮斋中有述

生平向大雅,遂得窥外屏。青嶂排杰阁,绿竹净西轩。乌几罗莴轴,鸟迹辨《三坟》。愧予蠡管测,睹此摇心魂。眴目宛委洞,旋面海若门。缱绻日云夕,篝灯还细论。兕觥湛绿醑,麈尾发玄言。把臂须臾间,鄙怀难具陈。

○题瘦马卷

此马从来号騄駬,汉庭九逸应难拟。躞蹀朝随广莫风,连翻夜度虞渊水。一自长呜起渥洼,双瞳如镜气如霞。陌上骄嘶逢紫燕,溪头弄影见桃花。越块过都真可羡,纵横灭没凌飞电。时去黄金燕市空,瘦来白练吴门短。几年踯躅老风尘,一朝膂力尽骞腾。土蚀骢花生黯淡,霜欺病骨太棱层。十年弃置向沙场,伏极壮心殊未央。垂头却忆长楸道,咄哉胡不遇孙阳。他时解辔逢知己,雕鞍玉勒黄金珥。努力犹堪驰万里,九衢四野任君使。

○送吴尚之太史谒告归桐城

与君三载游燕市,方内共结烟霞侣。清夜焚香礼法王,临风挥麈谈玄理。君今拂衣归皖城,伊人遥在江水滨。一片素心向谁吐,三车疑义向谁论。万事无如归去好,有足何妨蹈三岛。看君匹马度春明,使我心飞邯郸道。

○题柏溪沈先生墨竹

柏溪先生二室英,手抉云汉披瑶琼。床头百斗自浮湛,胸中五车鬬纵横。兴来和墨扫生绢,幅幅宛出淇园清。古色莽苍风雨黯,元气淋漓鬼神惊。珍重一竿世稀有,已觉渭川无千亩。瑟瑟霜叶动秋涛,冥冥烟干蟠苍虬。瞥睹寒气生两腋,白云冉冉堕虚牖。遥想盘礴落笔时,潇湘失色神龙走。吁嗟沈翁直节似此君,翛翛得意兼得神,湖州太常非其伦。

○题司选君寒玉轩卷

噫嘻江陵岂无千树橘,千畦韭,何不擅此比素封,那用万竿修篁绕前后。君言长物无所爱,生平爱与此君友。萦沙带水通三径,斫雨耕烟开数亩。结实纷纶啄凤凰,老干交加篆蝌蚪。秋静寒涛生白日,夜永凉飔散虚牖。绿户朣胧月自过,红尘却扫云为帚。主人高节干云霄,寒玉青青可与偶。只今文昌悬藻镜,共羡清白胜琼玖。不见江上草堂葱菁间,图书之外复何有。此中应许二仲过,倘容袁粲相从否?

○白燕篇为元驭阁老赋

我闻玄乌产句曲,数千年来化为白。素质本孕瑶光星,玉姿岂比零陵石。云波日影泛参差,酒泉事远见应稀。不向乌衣国里来,偏宜白玉堂中栖。荆花烂烂荫修庑,藜火娟娟映双羽。轻沾弱絮迎柳风,闲趁粉蝶度花雨。柳风花雨春未央,雕梁网户任飞翔。影写瑶池宁异色,泥衔珠箔但闻香。人间粉黛谁堪匹,雅黄翡翠无颜色。帘前拂羽讵相见,幕中巧语暂相识。朝朝翻玉砌,暮暮度水涯。暮度浑如侵月色,朝翻疑是带霜华。霜华月色相凌乱,游丝冉冉迷归翰。岂逐流莺媚绮罗,宜随野鹤凌霄汉。君不见啁啾丛棘纷无数,惟有皓质称天女。高阁曾闻集上真,仙禽自合来县圃。又不见道康堂上唤景怡,感卿盛德来相依。古来良禽多择主,肯傍寻常庭户飞?不信主人清比玉,请看双燕玉为衣。

○顾仲方画山水歌

良朋投合真有时,十载闻名不相知。偶尔相逢杨子宅,剧谈浪谑忘还期。晚合犹胜不相遇,倾肠倒腹忘新故。只道长同蓟北游,何意便向江南去。君家别业冠江南,枕上青山滴翠岚。密竹繁花迷鸟径,交疏垒榥到鱼潭。日高酒醒良宾集,翩翩手搦生花笔。险韵押传诗客和,新腔填付歌儿习。锡泉酒美海螯肥,玉琖金盘列绣帏。颠狂肯问乌巾落,奋掷从教麈尾稀。朝朝暮暮停车马,娇歌急管催三雅。杯放香泉月并流,曲度南楼云在下。人生朝露复何疑,君归行乐正及时。醉月醉花从所好,听丝听肉讵言疲。自歌自吟还自寿,身前之名身后酒。才绝画绝智亦绝,君家名士谁堪偶。江南乐事难具陈,管领金谷须高人。曹霸丹青何足贵,终日坎壈缠其身。

其二

吾观仲方画,不从诸家入,亦复不从十指出。直是一片豪性侠气结为块垒,以酒浇之不能止。忽尔迸散落缣素,偶然浓淡分山水。吾不知溪山之貌仲方,仲方之貌溪山。无情有情含裹那可辨,复有袁生失足混其间。数日苦热,对公所作寒江流,百骸泼泼化潺湲。心魂清冷绝尘滓,恰逢投砾始惊还。却笑凡手抛掷胸中活山水,漫从死骨求筋髓。纵然逼真君家顾长康,抵掌虎头徒为尔。噫吁嘻,俗眼赏鉴皆如此,不重真骨重形似!

○寒食有感

荒村鬼火烧枯树,照见一片伤心处。古屋直西黑树林,暗风凄雨愁杀人。堂上姑,堂下妇;短命儿,薄命母。新魂旧魂一处所,老鸱呼风夜啼虎。白日自寒天自黑,有子为官亦何益。泉台缓急不得力,儿生三十亦良艰。尔孙相见能传言,慎勿为儿伤心肝。

○咏怀效白

人各有一适,汝性何独偏?爱闲亦爱官,讳讥亦讳钱。一心持两端,一身期万全。顾此而失彼,忧愁慯肺肝。人生朝露促,世福谁能兼。裴相岂不达,发白方壮年。北窗高卧人,垂老缺朝餐。良无丘壑贵,安有火食仙。陵谷且难平,稊米宁不然。一毛附马髅,安问缺与完。角者夺其齿,飞者不能潜。鹏飞不笑鷽,夔行不爱螭。尔莫信尔意,两粥拥衾眠。

○寿亭舅赠我宜兴瓶茶具酒具,一时精美,喜而作歌

吾舅赠我宜兴瓶,色如羊肝坚如石。吾家复有古铜铛,莲子枯硬土花赤。茗品长兴弟虎丘,酿法蓟州兄三白。酒苦茶香足我事,从此瓶铛不虚设。虚堂寂寂门下楗,惭无一技送晨夕。读书觉眉重,临池嫌腕拙。世间百事百不能,乍可衡茆甘局蹐。云心斋前一片地,斑驳苔钱红间碧。珊瑚漆几博山炉,拂竹捎花巧排列。左置铛,右置瓶,大奴烧松根,小奴涤瓷罂。坐愁汤老手自瀹,才闻酒响涎不禁。三杯好颜色,七椀生寒栗。清冷顷觉肝肠换,磊块都从毛孔出。刘伶颂酒不颂茗,屈生爱醒不爱酲。酲醒中间安置我,日日挈铛与挈瓶。况我此间蓬嵩宅,褊衣性畏人稀见客。此物湖海清狂流,能攻吾短蠲吾癖。铛也老友瓶小友,竹也此君丈也石。日与四子相周旋,共我山房呼五一。纷纷交态何须数,谁似尔我真莫逆。

○书读书乐后

龙湖老子手如铁,信手许驳写不辍。纵横圆转轻古人,迁也无笔仪无舌。一语能寒泉下胆,片言堪肉夜台骨。我自别公苦寂寞,况闻病肺那忘却?忽有两僧致公书,乃是手书《读书乐》。自夸读书老更强,胆气精神不可当。歌笑无情有真乐,问公垂老何飞扬。诗既奇崛字遒绝,石走岩皴格力苍。老骨棱棱精炯炯,对此恍如坐公傍。龙湖老子果希有,此诗此字应不朽。莫道世无赏音人,袁也宝之胜琼玖。

○咏怀

矫矫陶彭泽,飘飘赋归田。六月北窗下,五柳衡门前。有巾将漉酒,有琴慵上弦。老死无储粟,扣门语可怜。亦有白居士,分司饶俸钱。既卜洛中宅,常开花下筵。侍儿蛮素娇,宾客韦刘贤。杨枝歌子夜,霓裳舞春烟。伊余慕古人,冉冉迫中年。局蹐忽已久,未得一日欢。幸有祖父庐,兼之江郭田。虽缺声伎奉,不乏腐儒餐。为白非所望,为陶谅难堪。揣分得所处,将处陶白间。

○暮春邹生邀黄思立诸公游高梁桥即事

柳带括晴空,寒镜开清潭。长眉三十里,波底见行骖。雕弓簇小竖,茜衫逐冶男。西山如螺髻,万黛滴僧蓝。长歌吹细缕,酒气成烟岚。凫母出窥人,茭蒲绿鬋鬖。时闻惠连语,苍翠似江南。

○曹元和邀饮灵慧寺同诸公赋

骤马出尘海,入门闻午钟。捎天树输囷,委地竹龙钟。佛衣存古折,僧老带山容。经案列野簌,禅板付歌童。西日射飞阁,霞裾凌虚空。万井排蜂房,九陌喧蚊虫。归骑踏飞沙,耳后生长风。

○送刘都谏谪辽阳

立志为诤臣,万死应不悔。含笑辞白发,结束向辽海。辽海急兵戈,山高集犀锁。久与狡倭持,战氛何时解。万里调客兵,饷绝兵饥馁。脱巾侮大将,易若捕虫豸。未战心先携,兵骄将复猥。百无一堪用,可恃复安在。君行好折冲,旄节久相待。勉矣立功名,身为国沟垒。

○夏日高户部循卿招饮大通桥,同黄太常思立、张国博叔闇、项参知庭坚及舍弟中郎

一望皆林塘,孤亭临水际。连辔四五人,一揖易巾屣。主人陈尊罍,花下趋人吏。两行檀压酒,百巡车行胾。长艘潞河来,人衣沾草翠。潭影见轩窗,游鱼呷亭宇。散坐捐烦苛,纵谈忘忌避。水风醒心脾,百罚不成醉。舟行穷幽奥,目境转奇邃。临涯逼悬流,万雷击山坠。对面不闻语,但见口开闭。冰柱万条直,雪岩千片碎。侧身奔石间,趾酸心病悸。归卧北窗下,枕边闻水气。

卷之二古诗类

○新正三日雪窗早起

雪窗耀眼明,披衣起梳栉。镜光合雪光,光欲透肤革。面纹千百条,旁行相虬结。白髭藏须中,似欲逃剪镊。近服首乌丸,我首何曾黑?回念四旬间,悲欢几经历。愁核埋胸腑,年深愁花发。皱纹乃蓓蕾,霜毛为枝叶。譬彼治田人,种麦而得麦。仙药岂能变,况饵木与石。白黑亦何殊,毋强生分别。且觅般若汤,一浇磊块穴。

○独坐

天驱赤白丸,递我东西奔。无履亦无足,来往何频烦。坐令六合内,咄嗟换寒暄。投身冰火聚,谁能自腾骞?我生阅新春,已历四十番。阑入朱紫丛,驽马随鹏鹍。寒热穿骨髓,忧畏攻心魂。有似鱼入网,又类雉居樊。今晨雪云重,昏昏朝楗门。结跏拥败衲,真称僵卧袁。径滑呵道绝,密室谁晤言。冻雀扑纸窗,饥鼠窥残樽。呼酒聊取适,苦乐未须论。

○对酒

美酒入犀杯,微作松柏气。佐之芹与蒿,颇有山林意。不用烹猪羊,酒清忌肥腻。颊有三日红,囊无百钱费。不费复不饕,养财兼养胃。都门仕宦者,独有二乐事。第一多美酒,第二饶朋辈。欲得不思归,呼朋时一醉。

○刘都谏左迁辽阳,别数月矣,远致酒一瓮,为之大醉数日

刘君别我久,远饷酒一瓮。瓮大容五石,肩夫双臂痛。清比惠井泉,白如雪山湩。因忆去年事,朝议同聚讼。都谏上封章,语意带讥讽。逐向辽阳幕,官微名转重。沙碛驱冻驴,贳酒无余俸。佳酿及故人,得微减朝饔。连晨开瓮饮,昏花尽如梦。檐曝取残经,揩眼逐字诵。斜日射阶雪,熠熠金沙动。

○梦花

梦中丛桂开,香荫笼数亩。黄粒肥于豆,苍枝大如肘。一笑开清樽,折柬邀诗友。忽悟客燕城,老桂何从有。以手急扪摸,验是真花否。颇觉花非花,不悟手非手。一梦杂惺迷,真妄谁能剖。岂惟夜梦花,亦有昼生柳。此事实难知,试问逍遥叟。

○报谒

杜门闲七日,颓然忘身世。如入山里山,散发坐青霭。梦中阻马嘶,五内汤火沸。青袍冷于铁,难着胜坚铠。病马负懒夫,冲泥穿阛阓。忙杀坐禅身,生憎六折刺。

○东坡作戒杀诗遗陈季常,余和其韵

念为生身核,业为润生汁。变化万形骸,胎卵及化湿。共居佛土中,谋生各自得。楚痛谁能堪,相戕何太急。水珍炮鲑螯,陆羞燔鹅鸭。俎豆萃宾朋,歌吹喧帘幂。以彼彻骨惨,博我双颊赤。犹恨金盘内,肪膏少肥白。运箸风卷云,剩脂污巾帻。可怜横死魂,绕釜啾啾泣。蔬果宜胃肠,此味真可缺。人羊递往来,循环作主客。塞耳经所譬,清虚道自集。

饥来吃白粥,渴来啜茗汁。六时经行里,钵盂两度湿。清斋拥衲眠,清福谁消得。人命呼吸间,年光敲石急。因口造重罪,曾不异鸡鸭。万钱充一餐,金玉灿纱幂。犓腴栗栗黄,虬脯珊瑚赤。剔骨积山高,弃脂涂地白。人亦大可怖,猛虎而冠帻。胎魂能入梦,变形诉且泣。食经并食典,妖箧胡可缺。镬狱受煮人,是昔豪华客。五辛亦当屏,秽吻饥鬼集。

三日不饮酒,无异蜗亡汁。一日不食肉,有似鱼离湿。放箸倏已空,一饱竟何得。口腹我所缓,性命彼甚急。浑沌笑蚶蛎,暗弱欺鸡鸭。血色蚀刀砧,腥烟蒸帷幂。不思味报身,铁网火洞赤。一念忏积諐,黑业立化白。譬如遇赦囚,钳铗换冠帻。戒刀殒虚空,魔王尽哭泣。世典不戒杀,竺书缝其缺。采毛可荐神,烹葵堪邀客。断杀从此始,无令冤垢集。

附东坡戒杀诗

我哀篮中蛤,开口护残汁。又哀网中鱼,开口吐微湿。刳肠彼交病,过分我何得。相逢未寒温,相劝此最急。不见卢怀慎,蒸壶似蒸鸭。坐客皆忍笑,髡然发其幂。不见王武子,每食刀机赤。琉璃载蒸豚,中有人乳白。卢公信寒陋,衰发得满帻。武子虽豪华,未死神先泣。先生万金璧,护此一蚁缺。一年如一梦,百岁真过客。君无废此篇,严诗编杜集。

○夜展张蠙集,误泼酒其上,戏作

一生惯落第,结愁深贯骨。化作怪哉虫,鬉鬉乱卷帙。毒气着人胸,好怀变萧瑟。得酒应消糜,余樽解吾戚。

○元宵

独倚寒檐看明月,月穿冻枝射衣白。火弹捎天聋咤咤,猛省今夕是元夕。六衢今日人如蚁,到处筒花吐金蕋。三更烟灭游人归,月洗天街净如水。筒花开谢何匆亟,马上看花人叹息。不知花笑看花人,转眼豪华也销歇。白苏居士大耐酸,菜盂粥椀坐团圞。木檠瓦缸光烂烂,不须更买彩灯看。

○夏日黄平倩邀饮崇国寺葡萄林,同江进之、丘长孺、方子公及两弟,分韵得阁字

数亩葡萄林,浓条青若若。垂藤如旛放{方重},布叶如帷幕。交蔓为宝网,缀实成璎珞。蜩蝉递代响,清越钧天乐。寒泉绕膝流,坐久怯衣薄。霞外四五朋,一笑破缠缴。依岸排绳床,科头兼赤脚。语或禅或玄,杂之以诙谑。露葵带雨烹,云芽拣水瀹。石砌滴琤琤,铜铛鸣霍霍。胟阵分两曹,夺爪如相搏。百罚嫌觥小,取钵代杯杓。锦江气豪宕,新都质文弱。其余尽楚人,赋性俱脱略。乡语虽粗丑,动麈珠错落。三伏此中消,万卷束高阁。

○题冯中允贞寿册

郁郁山上松,适与秋风会。贞蕤冒霜青,亭亭直如盖。黄口凤凰雏,依条呜哕哕。清响激层霄,锦羽如飞旆。一自所天亡,淑媛在颠沛。从逝岂不芳,立孤事为大。睠此藐诸身,弓裘繄是赖。含血传遗书,文成起光怪。植身铜马间,九域望霶霈。风膏明灭中,返危以为泰。丈夫何必能,一闻一感慨。

日夕侍瑶山,徘徊银牓侧。我见大冯君,温温玉比德。清心符令颜,中怀净若拭。岩象与风梦,之子终当协。竹孙有高标,凤雏无短翼。母德夫如何,孤宁不修饬。如母所关系,不独在一宅。育子为名臣,功终归社稷。六珈固已荣,亨途芳始陟。

○送峨嵋僧清源,时清源请有檀香佛,刻镂甚精

师从峨嵋来,往还经几宿?兹山闻最高,几许到天竺?师行遍天下,无乃是神足。竦身入梵宫,镂此旃檀佛。[见宏道集]

○金人捧剑篇[阁试]

长安佳丽逢上巳,秦王开筵面曲水。风送莺声杂管弦,柳拂晴烟澹罗绮。此时歌舞临高台,千锺万骑纷徘徊。瞥睹金人腾曲水,手提三尺何雄哉!神物由来经百炼,龟文龙藻相凌乱。寒光烨奕动流星,紫气纵横烁飞电。乍看出匣气干云,莫邪失色风胡惊。歘忽青天风雨黯,惨淡白日虬龙唫。芙蓉为锷珊瑚把,神彩陆离照四野。令君此际威中原,令君此际制西夏。于时秦王气转骄,戈鋋临风风怒号。太原以东无王气,函关万里绝呜鞘。英雄转眄已沈沦,阿房只今草青青。此剑毋乃归延津,灵秘何年出水心,噫嘻吾将携此清边尘!

○驾幸石景山临观浑河,见水势汹涌,因念黄河时有冲决,面谕辅臣,经理须要得人,复命作诗恭记[合试]

鸾舆回峪岭,羽骑度岩河。仰睇石景山,俯瞰桑干河。桑干水流何太急,狂飙卷浪高千尺。浮澌穿石吼风雷,新涨奔崖乱云日。圣主顾且惊,拊髀呼近臣。仅一衣带水,泛滥愁吾人。况复河源来天上,汤汤百折经龙门。盘旋九曲银潢转,澎湃八弦沧海翻。频年徐邳无安流,白日蛟龙走林阜。纵有田闾岂足依,即云疏筑那堪久。少府徒闻请万缗,天吴时复忧千亩。金简谁嗣敷土功,玄圭应待济川手。微臣稽首颂吾皇,儆予今复继陶唐。欲笑秦王称德水,还轻汉武筑宣房。坐令蒿莱化禾黍,还教沮洳变康庄。载德老农歌击壤,洪河万里浮荣光。

卷之三今体

○真定道中

凭高聊引睇,草色上征裾。垣断暮山出,沙平江树疏。清斋甘苜蓿,适意任蘧篨。问我年来兴,东溪足钓鱼。

○憩有斐亭

空亭堪徙倚,一水带疏林。乱石含芳草,危桥度远岑。野垣还竹色,淇澳尚泉音。岂不怀君子,高踪何处寻?

○归兴

家傍青山曲,门当绿水斜。长峦通畎瀹,古木间桑麻。吾欲学为稼,将无遂及瓜。还因归里日,预已惜离家。

○游百丈泉

青嶂岧峣赴郢东,寒泉飞处郁嵷巄。诸天晴洒千林雨,六月凉生万壑风。小入傍崖惊浴鹭,斜穿曲涧挂飞虹。片时徙倚翻成惜,只合移家老此中。

○偕馆中兄弟游东郊即事得东字

芳草平原极望空,一尊绀殿与君同。千畦醉踏松杉影,万马骄嘶苜蓿风。白日悲歌徒似侠,青春说剑更谁雄。聚星应识高阳侣,咫尺关门紫气东。

○题朱兵部竹轩

怜君卜筑处,修竹带长峦。月落千林静,风生万玉寒。韵清宜在耳,色秀怳堪餐。若遇徂徕侣,还将六逸看。

其二

微尚依高节,何能失此君。秋涛生白日,烟干入高云。清冷弦中意,宫商坐外闻。会心宁在远,咫尺绝尘氛。

○题宫树春云卷

绛阙连宵迥,重楼拂曙通。山岚茜翠外,花气郁纷中。鸣乌骄芳树,轻烟散景风。何须临曲巘,幽意足帘栊。

○送吴体中归皖城,体中与余有净土之约,故诗中及之

都门与子别,携手复何时?匹马从兹去,双鱼慰所思。微风动宝树,朗月映花池。此地终同往,何当怨远离。

○闲云馆

远径天疑隔,凭虚境自玄。西山出树梢,南浦落尊前。高枕羲皇上,逃名绮皓先。凭阑一以眺,云起澹晴川。

○挽周老师九首

赤舄生前事,青编身后名。奠楹期已迫,曳履忽无声。海宇摧隆栋,词坛丧主盟。关情宁我辈,屑涕遍苍生。

其二

供奉廿年久,传经更草麻。生平公望郁,垂老主恩加。国有怜三鉴,人谁续五车。燕山今夜月,荒草咽清笳。

其三

灵气东南歇,平原风雨昏。朱弦沈宝匣,白日黯重阍。驽马曾回眄,明珠岂报恩。山阳闻笛处,遥夜怅销魂。

其四

天意今难问,悠悠可更论。青蝇堪自点,北斗望逾尊。暮雨凄蒿里,秋涛吼墓门。吾家湘水曲,涕泪续招魂。

其五

魑魑工射影,宇宙亦雠才。斗气三江散,风悲万壑哀。宁能甘蠖屈,那肯受鸥猜。煜煜余方寸,报恩心未灰。

其六

藏舟还此日,呜佩忆前辰。神理知难尽,音容恍可亲。青旻看驭鹤,夜雨泣亡麟。我辈徒酸鼻,谁堪赎此身。

其七

万里南归路,柔条一夕衰。阴风生宰树,磷火照孤帷。不尽羊昙泪,无穷宋玉悲。所嗟梁木坏,何止哭吾私。

其八

天赐滕公室,朝分少府钱。束刍俱上客,渍酒尽时贤。衮字千秋重,温纶片碣悬。阶庭双玉树,霄汉应蝉联。

其九

箧有进贤草,家无封禅篇。琴书尠长物,岁月足丹铅。不朽中郎笔,新题有道阡。如公堪目瞑,何必羡长年。

○送杨太史使淮便道省母

淮王邸第旧称雄,玉节东来太史公。路入吴疆家尚远,客游梁苑赋还工。云开层岭梅花碧,雨过千林荔子红。此日张筵宜斋酒,彩衣象服映帘栊。

○送周太史使鲁便道寿伯母

玉节葳蕤出禁城,依依垂柳送君行。重裁东鲁灵光赋,谁似西京子墨卿。采烛昔年传蜡凤,称觞此日借金尊。谢家况复多才子,青草池塘旧有名。

○立春惟长舅、无学弟暨王、吴两生同游野寺看梅三首

古寺逢人少,寻香一径斜。低枝半隐树,深谷易为花。坐久歌频换,尊空酒更赊。最怜僧爱客,随意供新茶。

其二

僧隐柴关里,杯行竹径中。草心尚隐绿,花蕋未舒红。近水天难夜,高原晚易风。班荆聊共醉,车马莫匆匆。

其三

莫惜倾三雅,春来第一游。舅甥多雅谑,文酒是名流。客有王摩诘,人逢顾虎头。东山初吐月,酣极转清幽。

○是日登寺楼甚幽,诸公拟借为社,遂各施买酒余钱付僧葺窗槛,并志

无处堪逃俗,高楼远市廛。香云消永日,法雨近诸天。欲借翻经地,先分贳酒钱。沈酣那可极,长此共安禅。

○立春后六日为分岁会,后八日为除夕

柏叶开新会,辛盘取次陈。今年春事早,杯酒日相亲。冉冉如流岁,萧萧见在身。忍虚分岁约,同是失年人。

其二

除夕他时节,椒觞此日开。三彭元不问,二仲喜能来。人惜年光逝,诗逢暮雨催。家园当胜日,幽兴转难裁。

○早春独坐

朝来独倚栏,尊酒若为欢。春换江头绿,年催镜里丹。迂疎生事简,懒慢见人难。何计消闲昼,苍筠好自看。

○幽栖

高枕非逃世,幽栖自寡营。宦情方朔淡,家累向平轻。岁月忧何事,渔樵共此生。空亭对酒处,白雪满江城。

其二

岂是云霄客,居然江海人。径惟羊仲过,壁以马卿贫。俯仰终何意,疎慵好乞身。已拼闲岁月,甘老故乡尊。

○携尊江上

郭外同君去,清尊对水涯。寒潮鸣草径,积雪耀平沙。小艇乘流急,人家逐岸斜。流连归路晚,高柳乱啼鸦。

其二

一到江湖上,浮生事事轻。寒烟迷古渡,白浪抱荒城。两岸花争发,中流鸟不惊。扁舟如可问,一任五湖行。

○王宪皋督学滇中归,阻风雪于公安,留觞二首

此日成僵卧,何期见子猷。牂牁万里到,驷马一尊留。小邑饶村酿,长江苦石尤。无嗟乡路远,五日到黄州。

其二

最爱新年雪,能留竟日觞。文章化越隽,车马度潇湘。览胜称鸡足,交游感雁行。更怜莱子意,把酒独思乡。

○南平社六人各一首

外大父方伯公

风神只似壮龄时,鹤发丹颜古接{罒离}。此日南平白社长,当年中土紫薇司。灯前历历蝇头字,箧里翩翩近体诗。江月江花时共赏,非仙非隐使人疑。

孝廉舅惟学

少年经术兼词学,中岁空门又道家。服药前身应许逊,博闻宿世定张华。怀中明月珠堪售,望里神仙路不赊。只恐凤池须彩笔,难从勾漏问丹砂。

侍御舅惟长

懒慢人间惟叔夜,闲居膝下似安仁。云霄调外沈冥客,花月尊前感慨身。圃学东陵瓜欲结,家通北渚蕙堪纫。长卿此日游将倦,醉月吟风幸托邻。

中郎弟进士

前年羽猎献长杨,归去三湘问雁行。作赋丽如袁彦伯,通经精似蔡中郎。角巾领袖高阳侣,麈尾凭陵侠少场。梦草真堪对小谢,种花无那去河阳。

小修弟文学

却怜射虎人难偶,只觉雕虫技益工。白日悲歌燕市筑,青春失意楚人弓。陇西不愧称金友,仆射从今避火攻。如此无官穷亦得,高名谁复杜钦同。

○偶成

人间百事述,渐老复何依?浊酒尘缘熟,蒲团戒力微。雕虫技总懒,辨马学全非。更想人天乞,前身百衲衣。

○有感

谩将八苦向人论,造物聊萧不敢言。穷鬼昌黎今到骨,痛儿卜夏乍收魂。桮桊岂识干时调,樗栎难酬养士恩。检点平生多可恨,排愁忏罪仗空门。

其二

何缘贫病苦相侵,长日抛书卧竹林。遂有二毛愁揽镜,只因八口重抽簪。青山岂得兼朱绶,白发由来雕素心。未有大丹添岁月,不如浊酒任浮沈。

卷之四今体

○山寺偶题

汉时城郭梁时寺,日炙风吹秋又春。六代风流烟暝暝,三分旧恨水潾潾。阴阳戏剧程生马,爪齿虚浮泡似人。如此安禅亦剩事,只宜高枕对嶙峋。

○夜集大人宅偕中郎弟阅五弟时艺

良夜偕金友,高堂对玉觥。元方今老大,第五渐时名。蜡凤当年戏,雕虫此日声。明经应似我,他事莫如兄。

○又赠毛丈

跳地元惊众,操觚更得名。袁耽今不恨,谢尚未如卿。外属称昆季,中肠胜友生。郗郎时过尔,相见莫平平。

○苦雨二首[时市酒者阻风未归]

风雨复风雨,萧条只暗窗。昏沈真似病,垒块未能降。亦有到齐酒,其如隔楚江。出门觇雨色,檐滴正淙淙。

其二

今春多骤雨,委巷绝经过。跬步若为去,愁心当奈何。岁年防桂玉,卑湿畏江河。居食都无计,年来忧更多。

○食鱼笋

竹笋真如土,江鱼不论钱。百年容我饱,万事让人先。交态归方识,冰心老自坚。雨窗欹绿树,宜醉更宜眠。

○寄无念

飞锡今初返,经年半在吴。已无寿者相,不厌少年俱。岁月看山尽,云霞见海隅。东南名下士,一一过逢无?

其二

最苦天涯去,玄言稀赏音。相逢谈果报,同事见悲心。枯峭人难合,清羸病易侵。空谈有长者,相对好开襟。

○马上起忆石浦山房

此时石浦月,应上远帆楼。竹里罗棋局,篱边费酒筹。幽情落梦境,良夜踏荒丘。检点秋来事,闲忙可自由。

○过淇县,同年蒋令邀饮

看竹淇园好,况逢地主留。人今同蒋翊,兴欲胜王猷。玉酿青瓷瓮,金盘紫石榴。寒风凄月夜,篝火话交游。

○初晴即事

晨风吹淡淡,檐日报新晴。尽启花开户,全收雨后清。沈烟留棐几,竹色上楸枰。自识斜川意,虚名总不争。

其二

绿萝兼翠筱,白袷称乌巾。久湿愁浸骨,新晴喜见人。天高纵乌翮,云薄像鱼鳞。微月穿帘幌,移樽就北邻。

其三

竹里乌皮几,山中白板扉。家贫酒不乏,诗拙貌能肥。鸟怪人声去,云兼日气飞。墙东那用避,名姓本知稀。

○村居

日日幽斋里,残书只自摊。筋骸谢客便,乡土定交难。湿酿苔衣厚,寒攻练袷单。悠悠堪自厌,花鸟欺春残。

○新春索居

春来任索居,青草上庭除。向日凭乌几,因风检蠹书。独行常隐竹,远害欲同樗。无复看花兴,空惊鬓发疏。

○斋中独坐

经旬不出户,春草闭门深。岂少为欢处,都无向日心。云根披远画,竹韵谱新琴。纵处尘嚣内,闲踪未易寻。

○雨中

散发向南轩,萧条昼掩门。病嫌风力劲,静爱雨声喧。饥鹤巡苔径,稚麛抵竹藩。一尊空自遣,无可共清言。

○幽栖

寂寞非逃世,幽栖自寡营。心闲家累少,才短宦情轻。荻笋荒池出,姜芽僻径生。空亭宜对酒,白浪出高城。

○游二圣禅寺

荒城残寺也相宜,水满池塘花绕篱。席地双柑兼斗酒,随身一钵共军持。黄衣零落前朝敕,青叶莓苔幼妇碑。十载高阳酣畅地,重来风景异当时。

○晴晚编书

蓬茅聊葺宅,寂寞类枯禅。却扫头慵栉,钞书手自编。风收云片薄,雨洗月痕鲜。静嘿怜童仆,烧灯夜未眠。

○源禅游吴造沈香佛像及诸经,归峨嵋山

西去当三月,南询是几程?经将千卷去,像以众香成。翻壁中流紧,摩天迭峭横。往来经险道,何止百余城。

其二

曾闻西蜀境,独有大峨殊。雪色何年岁,佛光定有无。狖声当夜激,鸟道折云趋。远觅心初歇,应明系里珠。

○陶石篑寄书

不见士行久,音容两地疎。迢遥千里外,珍重八行书。评骘唯山鸟,升沈悟沼鱼。袖书那忍置,一诵一踌躇。

○结社二圣寺

浮世何多事,只园早息机。定僧惊果落,沙鸟触帆飞。香积初分饭,旃檀欲染衣。诗坛兼法社,此会百年稀。

○读小修南游稿志喜

怪尔新诗好,居然下里稀。眉端沧海色,江上白云衣。鼓楫三湘去,携图五岳归。能令名利客,一倍宦情微。

其二

亦有翻飞兴,兹游未可攀。所谈客里路,是我梦中山。弱羽经年去,孤鳞万里还。入春佳事少,见尔一开颜。

其三

调鸡从自得,相马任群疑。颇似沈冥者,非徒游侠儿。橐装无锡水,竿牍故人诗。吾家二三子,如君定白眉。

○偶成

细乌语高枝,幽斋事事宜。香龛安佛像,贝典教妻儿。施食檐禽狎,玄谭阶树知。道缘应不浅,庞叟是吾师。

○桂阇黎收余二十年前题壁诗

是否灯前字,将无醉后书。苍茫廿载外,潦倒数行余。色古蒸炉气,文笺蛀壁鱼。深惭支遁赏,珍重意难虚。

○偶成

人烟江水上,江上日生波。街巷鱼虾满,门庭鸟雀多。酒中传佛意,笔底困诗魔。已自戢毛羽,何由畏网罗。

○北发

小草真何意,前途事事难。骨粗妨礼乐,性懒怯衣冠。远志严亲夺,新愁爱弟宽。驱驰堪自厌,辛苦为微官。

○新野道中

过襄又百里,步步远亲闱。不谙座沙趣,焉知仕路非。平原江树断,野店楚音稀。终作一丘土,何年此道归。

○保安驿道中

此乡经大祲,此路复愁霖。怪雀啼村市,饥人窜莽林。暝烟连雨脚,云气起山心。薄暮昆阳道,行行忧滞淫。

○过旧叶城有感,是时两弟已行五六日矣,三弟留题荒亭

昔年飞舄处,此日倍酸辛。白骨三家市,青磷一水滨。异乡均苦乐,兄弟各风尘。凄断惠连句,荒亭墨渖新。

其二

佩犊风犹在,昼龙迹已陈。有情伤暴骨,无计起枯鳞。饱食惭官吏,停车问窭人。腐儒甘脱粟,不敢厌劳薪。

○宿古驿

兀兀泥途里,饥羸不可支。灯前慰病妇,梦里见亡儿。古驿啼新鬼,颓垣走怪鸱。细寻题壁处,或有惠连诗。

○登紫云山,是葛仙炼丹处

昔岁曾游此,题诗墨尚新。药炉烧芋栗,丹井长荆蓁。鸡犬驯游子,壶觞费道人。驰驱明日事,暂浣客裾尘。

○饮禹州李氏园

古郡溪山郭,名园花竹楼。麝香眠野草,翡翠立晴洲。安得一生醉,那能十日留。公荣定谁似,是客可销忧。

○暮雨

卖却日高睡,来踏陌上尘。朔风梁苑草,古树浊河滨。强作违心语,稀逢有韵人。山邮听雨夜,梦里滑车轮。

○渡黄河

两度归江汉,重来度浊河。尘容三老谙,驿路二旬过。霜薄天初朗,风轻晓亦波。太行山色近,西望碧嵯峨。

○高村店大风,店有淇澳绿竹古迹

罡风猎猎下征鞍,十月严霜次骨寒。喷石澌沙犹古水,流苍滴翠是新竿。寒鸦野店楸林黑,冻马荒亭莎叶干。何似山斋闭关坐,南华摊向火炉看。

○早发临洺行沙河道中忆两弟

昏昏寒月夜方深,驱马长亭复短亭。十里奔风吹积砾,千秋篝火乱残星。鞭梢漠北烟沙黑,梦里江南果树青。驿路飘零那可问,挑灯何日对原鸰。

○将抵都门

九年牛马走,强半住江乡。狂态归仍作,学谦久渐忘。对人错尔汝,迎客倒衣裳。只合寻鸥伴,谁令入鹭行。

○挽同年李检讨成甫四首

草草来还去,人间三十年。飞扬心慕侠,清峭骨如仙。对酒常扶病,逢人爱说禅。竹窗寒月夜,忆尔泪潺湲。

其二

十载贫兼病,半生狂与痴。钱刀负市井,衣食困妻儿。每想灯前谑,犹存扇上诗。交情堪白首,缘薄负心期。

其三

白骨归新土,青山闭旧庐。苔缘题遍壁,螙满读残书。凤老梧桐死,霜寒橘柞疏。佛天畴昔愿,今日定何如?

其四

泉路飘零久,人间惆怅深。有儿非滴骨,觅鬼不灰心。虫鼠知谁胜,鸺鹠可寄音。无生君所学,忍苦莫悲吟。

○别陶编修石篑四首

日日青门里,棕鞵任所之。焚香熏定性,画影锻新诗。世事抛唇角,禅功验鬓丝。深凭法忍力,一破有情痴。

其二

向说山阴路,千岩与万湍。水中城堞见,山顶灶烟寒。杭酒来尖舫,湘莼供水餐。知君远女色,不上浣纱滩。

其三

不分陶弘景,松风只自听。异乡同改火,法侣怅晨星。贺沼蒲稍绿,吼山石孔青。良朋君岂恋,同调有原鸰。

其四

门外正霜飞,何堪送所知。愁肠萦远水,别面化枯枝。冷澹稀人识,清羸好自支。芥针能得几,万里去师资。

卷之五今体

○饮杨刺史园二首

东城最僻处,刺史有新庐。近水先生柳,门填长者车。菊香熏枕簟,酒气湿图书。肝胆灯前尽,都忘倾盖初。

其二

虚堂含夕照,绮席醉良朋。绿酒浮鹦鹉,黄花映氍毡。书图随意展,真赝任人评。清夜论诗罢,深谈契佛乘。

○送武陵胡元父令瑞昌

怜君为政处,隔水庐山高。白鸟飞衔牍,青岚远映袍。花风香薄领,蔬圃课参曹。好学循良去,休嫌抚字劳。

○送郭少参希彦之蜀

欲重金躔地,应资琐闼声。天连巴子国,江尽宕渠城。蛮府传新檄,賨人候去旌。葛山遗迹在,知不愧勋名。

其二

如何当此月,车马踏巑岏。去楚尚千里,过秦应万盘。深山如雪里,古驿出云端。三十金绯贵,休嗟蜀道难。

○闻颜尚宝质卿称病有感

燕市饶禅客,如君意最真。幽闲泉石趣,清瘦雪山身。一榻庭生藓,双趺席聚尘。偶称摩诘病,为度夜行人。

○饮颜质卿斋头限韵赋同潘去华

同调复同官,幽斋会二难。交情投芥合,礼法解衣宽。坐久炉将烬,言多杯屡寒。明窗披易注,直作太玄看。

其二

震旦同参少,长安雅聚难。因君道眼别,令我酒怀宽。匡坐藤蒲静,幽谈水月寒。好将瞿氏说,留付子庸看。

○六月三十夜同萧允升过黄思立斋头

怜君却扫久,为我开清尊。一见生狂态,相酬多谑音。雨凉轻酒力,秋逼搅诗魂。尚有看莲约,犹堪续旧论。

○同黄思立、赵贞甫集萧允升斋中谈禅甚快,各赠一诗

黄太常思立

念我同门友,为郎家益贫。萧疏愁世鞅,磊落笑时人。供茗瓷瓯洁,添香粉指匀。近通无净理,一倍耐风尘。

萧赞善允升

耽奇词赋古,养拙友朋疏。每退金华直,常翻贝叶书。谭宗时契鸟,洗墨畏惊鱼。更羡东门达,延陵故不如。

赵御史贞甫

逸兴文兼酒,玄谈芥与针。兰台虽作客,蒲榻早休心。定里骑聪马,忙中访竹林。知君无不可,那复计升沈。

○夏日小斋杂兴

室小堪容膝,冥然断百思。坐看檐日下,袒受竹风吹。苔色流书帙,花光侑酒卮。从来中散意,未许外人知。

其二

尽日掩荆扉,高槐蔽夕晖。剩餐菰米饭,宽着稻畦衣。密室香难烬,幽栏药易肥。不知深谷里,过尽几芳菲。

其三

最怜山气爽,徙榻傍窗纱。径僻能全草,帘疏不障花。无疴常伏枕,小冗为煎茶。堪笑东陵客,休官始种瓜。

其四

非傲亦非懒,几月简逢迎。笑语消三伏,升沈付五行。雨加苍藓色,涛泻绿筠声。无端传巷语,清耳赖禅鸣。

其五

空阶经急雨,萧爽夜无哗。折柬邀王子,餐钱与赵家。颓然对木石,率尔吐云霞。酩酊不知出,高楼生月华。

其六

调古知音少,行孤起信微。清尊浇宿块,黄叶答初机。事以忘怀简,身因谢客肥。由来耽寂寞,不是贵知希。

○过修竹馆赠朱汝修

名理兼文藻,君齐高士踪。温醇余道气,清瘦带诗容。乌几竹光映,蜗墙藓晕重。开尊坐秋雨,相对兴偏浓。

○月夜登楼偶成

凉夜谁堪语,登楼忆所亲。无机瓶共我,解事酒随人。未老灰心客,初秋病肺身。山南田二顷,归计未全贫。

其二

可叹人间事,深杯且自斟。噉名多局面,谋国半嗔心。露下泫风叶,秋高冷夜砧。腐儒无处着,只合住山林。

○月下萧允升、顾开雍集小斋赋此

偶集翻成乐,幽花晚更妍。近窗云片薄,过树月光全。小筑真同隐,清酣也近禅。莫愁沽酒尽,囊内有餐钱。

其二

宇宙信空阔,方外多友生。世情到口厌,名障入心轻。月写风枝影,人惊夜雀聋。射堂千亩雪,乘醉更同行。

○冬日斋中即事

小径独相徉,婆娑木数章。叶稀邻屋见,根老假山苍。酒浊贤人味,衣熏道士装。看经心向倦,添火静熏香。

其二

绳床尽日凭,垒石对崚嶒。愁见叩门客,幽如退院僧。花藏寻伴鸟,风折罥衣藤。检点人间事,疏慵总不能。

○同黄昭素、昭质及两弟夜饮顾升伯斋中

狭室下帘暖,小窗爱月幽。沈香黏大白,诙语跃平头。花鸟谈吴事,山川叙蜀游。霜光犹可醉,道去即宜浮。

○晨起

竹窗朝受日,棐几对维摩。怪石僵枯藓,虬松葺老柯。毫冰胶砚薄,檐溜入瓶多。此地安禅好,无烦客侣过。

○闺人禅诵甚勤,喜赠二首

应是新年福力增,六时功课胜山僧。每持贝叶询难宇,时向蒲团学小乘。一缕天风吹梵呗,半轮闺月照香灯。却惭庞叟心情懒,拥衲齁齁呼不应。

其二

高楼终日礼弥陀,天女生来厌绮罗。愿以幻身酬半偈,羞将素额涴长蛾。绣旛针脚花还密,诵呪乡音字欲讹。自是灵山佳姊妹,何缘结伴到娑婆。

○读李洞诗

才子如君剧苦寒,青衫垂老忆长安。奇愁酝酿千篇险,褊性支吾半世难。五字赠僧尤峭拔,孤魂吊月应辛酸。只余身后遗编在,世上谁人洗眼看。

○春日闲居

人间何物度朝昏,懒性新来更厌喧。除却跏趺惟饮酒,才闻呵殿便关门。虚窗月上摹松影,尘榻僧来印衲痕。独有盆梅嫌寂寞,故舒丹蕊照清樽。

其二

不才敢拟子云<玄>,索米金门又一年。风味渐随双髻减,天真犹仗一樽全。破冰滴砚展笺<易>,扫地安单夜坐禅。闲洗时瓶烹岕茗,故人新寄玉山泉。

其三

人海何妨一粒藏,身闲稍觉昼壶长。厌将礼法绳腰骨,且看经钞浇肺肠。画里身黏苍壁色,梦中魂染白莲香。春来最是城西好,拟共山僧坐绿杨。

○即事

小楼朱几供旃檀,夜引闺人忏法坛。净似远公尚剩发,贫如陶令未休官。舍完儿女忙何事,典却田园醉不难。检点近来痴业少,不随人舌浪悲欢。

○偶得放翁集,快读数日志喜,因效其语

模写事情俱透脱,品题花鸟亦清奇。尽同元白诸人趣,绝是苏黄一辈诗。老眼方饥逢上味,吟脾正渴遇仙医。明窗手录将成帙,恰似贫儿暴富时。

○赋得残月似新月

一钩曾挂暮霞里,半玦还悬晓雾中。醉起忽迷钟早晚,山行误认峰西东。从他乌历支干换,且喜蛾眉首尾同。安得人生也似月,苍颇皓首又如童。

○黄主客邀送高户部,时开筵夷馆

仙郎别署饮休辞,春冷何堪送所知。羸马冻蹄蹂雪径,饥鸟寒距蹴风枝。夷笺细字摹唐帖,胡髻尖毡缀汉丝。一曲龟兹君莫讶,也堪翻出渭城诗。

○雪后出长安门见西山甚近

雪后天街绝点尘,西山一秣白于银。云边蹬道层层出,马首峰峦迭迭真。瑶岛分明连绛阙,玉龙夭矫贴青旻。却怜往岁曾游处,十里桃花覆角巾。

○花下

衰发萧萧不满梳,头颅四十欲何如?风尘眯眼花医治,名利关心酒破除。谈畏友朋焚麈尾,病休人吏掩蜗庐。虞翻骨体终难媚,高枕从他笑拙疏。

○京察见部自嘲

拥肿类寒樗,何功滥石渠。编摩中圣误,候谒坐禅疏。应客杂诙语,嗔奴索报书。似浮兼似浅,不黜待何如。

○初春和陆放翁韵

四十方强已厌官,催人头白是长安。新诗繁芜多随意,夜读昏花觉损肝。懒向时人争巧拙,久游畏路耐咸酸。春来转忆家圃好,社鼓村醪日日欢。

其二

冷淡何须厌一官,乌钞丛里好偷安。厌将资级污牙颊,岂有风波入肺肝。客枕纔春梦已乱,病肱将雪骨先酸。愧无丝竹堪陶写,未怕儿童觉损欢。

○即事

宦味侵衰诗味长,道缘渐熟俗缘轻。时从故纸觅高士,老结同参进曲生。轻涤砚尘留墨绣,缓添炉火听瓶笙。热官弃置酸寒福,贫士收来应不争。

○雪晨入直

将曙气阴阴,寒侵烛焰沈。云浓禽路涩,雪厚象踪深。足滑全依仆,衣单紧束衿。人间饶乐事,何业化书蟫。

○有感戏作

占毕半生舌本强,编摩十载砚心凹。赋归谁假乘风翼,叹老难煎黏日胶。饱食大官真似鼠,厌逢俗客欲称猫。移家澧水知何日,拟塞丸泥自结茆。

○火神庙道士

事火道人事,翻来水上居。鹤窥烹石处,鱼呷洗丹余。世业五禽戏,家藏八迭书。南陵虽有命,噀酒自能除。

○送朱平涵太史册封荣藩

暂抛铜马向天涯,官柳千条拂使车。驿路开尊遨月石,仙源立马问桃花。水平青草骚人宅,山绕朱门帝子家。客里潘舆谁得似,泛觞还采廖平砂。

○顾升伯太史奉命如梁赋此为别

柳烟槐雾接河梁,树杪分明见太行。月上山城征马急,雨过汴水露荷香。赠行古帖来东邸,侑酒新词出宪王。[周府有《东书堂法帖》,又周宪王有自着乐府]此去洞庭秋正好,烟波声里说袁郎。

○送李湘洲太史赍诏之浙

险句临岩得,禅心遇水闲。只凭一纸诏,踏遍万重山。林屋朝乘屣,松篁夜扣关。定从委宛去,载取异书还。

○寿舒翁,大行父也

东鲁真儒行,南华达士怀。无心甘抱瓮,有手但持杯。杖溅龙潭瀑,衣黏灵洞苔。仙郎奉紫綍,新自日边来。

○送夹山母舅之任太原

匹马穿云去,装中半道书。官贫僮仆惯,县僻送迎疏。扫叶炊红稻,连泉供白鱼。[太原有白鱼泉]登山公事了,何处显村谞。

其二

身为石室主,闲与道人期。判讼虎知法,升堂猿报时。泉声寒井邑,山翠染城池。应有西游草,怀甥得几诗?

○送别谢在杭司理东昌

一笑平原去,高才聊寄栖。闲谈皆有韵,得句半无题。近海观云黑,登楼看岳低。应怜征税苦,宽大救三齐。

其二

万户苍烟里,孤城绿水隈。郡斋多近草,狱户长新苔,国变怀砖俗,人惊判剑才。公余寻古迹,先上鲁连台。

○五日同锺樊桐、黄慎轩、方子公及两弟饮崇国寺僧房,得家字

老僧爱竹石,点缀似山家。密条梳风冷,流觞逐水斜。谈慵思薤叶,颊醉吐榴花。一缕林烟歇,阇黎供露芽。

○寿郑大司马

青山归去为功成,笑看人间利与名。三径新来称小隐,一身旧日是长城。石分甲乙屯云气,竹长儿孙学凤声。智似子房身较健,不劳辟谷得长生。

○送王以明例贡归小竹林

白襕着破换青衫,归去山斋自在眠。医俗止留千个竹,买闲先卖一区田。携妻烧笋旋沽酒,避客浇花自引泉。怪得新诗奇僻甚,苦吟骨削类枯禅。

○偶题

看看衰症到颐腮,宿业泥人未拟回。醉里童颜金炸色,愁来宦味蜡成灰。此心宁与形俱皱,得道何妨老见催。已约寅年归净社,盖头茅在夹山隈。

○同惟长舅读唐诗有感

数卷陈言逐字新,眼前君是赏音人。家家椟玉谁知赝,处处描龙总忌真。再舍肉鲸居易句,重捐金铸浪仙身。一从马粪<卮言>出,难洗诗林入骨尘。

○看华严经

检点头颅只自怜,双轮相逼入颓龄。销除蜗角千生业,凭仗龙宫半部经。简事只嫌多鬓发,断淫先拟绝荤腥。六时起坐疏钞里,剥啄由他不启扃。

○有感

一自辞亲返禁林,随人啼笑到如今。三生白业施功浅,半世乌纱染俗深。往事休污念佛口,新来初歇著书心。朝朝顶礼金容后,一榻跏趺对水沈。

○雪中共惟长舅氏饮酒

盆梅香里倒清卮,闲听群鸟噪冻枝。饱后茶勋真易策,雪中酒戒最难持。炉心香烬灰成穴,纸尾书慵笔任欹。共话当年骑竹事,如今双鬓各垂丝。

○送邵芝南太史册封唐藩

暂辍编摩去,行行入豫疆。驱车游宛洛,立马问韩梁。雨洗沙溪净,风传路草香。云霞添旅橐,花鸟贮吟囊。白水秋澄彻,丹山夜郁苍。剪桐分帝子,酌醴醉仙郎。泛涓思文叔,登台忆武乡。民艰今可问,何似昔南阳。

卷之六绝句

○鼓吹

儿童村巷竞走,鼓吹驿路喧阗。何似池塘两部,宫商渐近自然。

○翻前意

驿路红尘鼓吹,池塘青草蛙声。本来都无音响,雅俗欲向谁论。

○过黄粱梦三首

车帷且勿卷,吾愧见卢公。广陌争驰骋,安知非枕中。

其二

枕中天地宽,梦里年光速。屈指威音前,黄粱曾几熟?

其三

共道梦非真,谁知醒复伪。飞升羡吕公,亦是梦中事。

○铜雀台

网户珠帘经几春,缕衣歌扇化为尘。随风惟有台前柳,犹胜当年缓舞人。

○行卫辉野村中即事

渚雁沙鸥啛唼,蔬畦麦陇纵横。藤萝也解人意,垂蔓争罥前旌。

其二

茆屋犬卧人边,麦陇鸦啼牛背。倘逢种柳先生,仆夫停车少待。

○即事

宝鸭双双引使车,都梁旖旎散郊墟。腐儒低首还私忆,走马红尘三月初。

○过郾城读公孙大娘弟子舞剑诗有感,弟子郾城人也

一落书生口,魂香不计年。须眉元别驾,翻托李娘传。

○发遂平

遂亭城外少风尘,夏云千层山万层。一片云山不可辨,相错还成绮谷纹。

○信阳道中即事

巉岩绕畛畦,小径通车马。即此是桃源,问津何为者。

其二

四顾忽无径,仆夫何所往。俄闻车马喧,疑在空中响。

其三

山下无人踪,山上无鸟语。惟余一片云,见我来游此。

其四

云中忽吠呜,岂是刘安宅。近者爨烟青,人家枕山脊。

其五

仆夫顾且惊,于菟啼林薮。乃是巉岩傍,流泉挟石吼。

其六

桥上山崚崚,桥边石齿齿。差畅游人怀,奈慯驭者趾。

○山中看云

雪学嵯峨山,山似霮{雨对}云,云山何以辨,云白山色青。

○青石桥

青石桥边水,时时生细波。凉风还暂至,金斗熨纤罗。

其二

凫青点水心,云白杜山口。借问山中人,还知此乐否。

○三日行山中,山尽有感

眼底青山爱颇真,何妨日日对嶙峋。今朝卷幔无山色,惆怅还如别故人。

○送李吉士予告南归

青春乞得净名身,彩鹢翛翛漾白苹。此去吴江风日好,炉香经卷伴幽人。

○送潘雪松柱史建言谪闽三首

偶缘谏猎动天阍,万里南迁亦主恩,一壑岂能安薜荔,五云长自忆兰荪。

其二

片帆南下碧江湄,秋月芦花绾别离。此去莫惊潘鬓改,止缘忧国半成丝。

其三

朅来紫气满关门,柱史玄同道自尊。我欲冥心求胜义,临行乞得五千言。

○饮小修所携惠泉

昔逢惠山人,曾说惠山好。季子千里来,同饮惠山水。

其二

竹里自烧铛,清烟淡林月。一饮洗烦嚣,再饮沁毛发。

其三

泻以青玉椀,泠泠色凝碧。忆得在山时,一泓抱白石。

其四

可怜白发人,朝朝望游子。今日忽归来,饮水亦欢喜。

○黄粱梦戏题

电光现出青紫,蜃气结成蓬瀛。宰官神仙俱幻,吕公岂胜卢生。

其二

贫穷辄慕宦游,将相更希仙籍。赚人妄想无休,谁道枕堪窒欲。

○仙人洞

风牵弱水船,山阻渔郎棹。谁识仙人洞,乃在红尘道。

其二

尘中一百年,洞里一弹指。先人瞬息间,见我九经此。

○万猿书屋[自<万猿书屋>至<长春堤>诗,郭正域有同题之作,总其名曰「郭比部花园」,见<合并黄离草>卷十三。]

高斋何所有,琴书伴幽榻。中有吾伊声,声与猿声杂。

○天均洞

洞里无人踪,洞外绝鸟语。独有风涛声,时出乔林里。

[郭正域<天均洞>:洞口少人行,冷然发孤想。清风松上来,此是天籁响。]

○荷花池

绿水映红莲,莲叶何田田。身在众香国,沈醉复高眠。

[郭正域<荷花池>:满地种荷花,红妆照绿水。白鹭不惊人,立在荷花里。]

○两岸芙蓉

南垞与北垞,岸远渺难即。此处好行舟,面面芙蓉色。

[郭正域<芙蓉岸>:燕支明翠黛,两岸是谁家。池水凝如镜,釆采芙蓉花。]

[郭正域<花园>:江南二三月,大地皆阳春。万花最深处,中有读书人。]

○春色满园

结伴来寻春,春踪在何许。浓香杂艳容,已满山园里。

[郭正域<春色园>:千花争笑日,百卉斗鸣禽。阳春真可贺,莫惜千黄金。]

○四面琅玕

白日起寒涛,长夏何森爽。中间安鹿床,趺坐绝尘想。

[郭正域<琅玕亭>:四面插篱落,个个是琅玕。风来万玉鸣,杂佩声珊珊。]

○天香喷道

独有金粟园,宜供金粟佛。瞥闻金粟香,掷去碍膺物。

[郭正域<天香道>:满路喷天香,独步金粟岭。试问中书君,何如月中景。]

○蟠柏亭

亭前柏树子,佛祖西来意。了知柏即亭,是名第一义。

[郭正域<翠柏亭>:翠柏结为亭,清荫笼石儿。独有岁寒人,兀坐餐柏子。]

○桃花洞

君家汉水曲,相近武陵源。分得武陵花,春雨燃山园。

[郭正域<桃花洞>:桃花红似雨,莫是武陵家。洞中白鹿来,口中衔桃花。]

○五老峰

崚嶒距虎豹,苍翠积莓苔。疑是庐山石,风雨忽飞来。

[郭正域<五老峰>:何处移来石,堆成五老峰。五老相对语,石丈今成翁。]

○汇清亭

小筑万松下,两耳饱潺湲。莫讶陶弘景,长年只住山。

[郭正域<汇清亭>:高高结亭子,榡榡来松风。小窗日正午,涛声盈耳中。]

○长春堤

偶踏长春堤,凉风吹解带。班荆数过帆,沙鸟飞云外。

[郭正域<长春堤>:大堤几百丈,春光聊骋望。老椿几千年,春风满堤上。]

○六言

三市六街扮演,五湖四海称扬。优孟抹朱面孔,偃师傅漆肝肠。

其二

赝鼎浪夸孔铸,伛巫也学舜趋。土人休笑桃梗,郁垒不共神荼。

其三

凫元无术肖鹄,夔也无心怜蚿。风砌对花软饱,雨窗支枕熟眠。

其四

松烟偶作蛀痕,就里谁分丑好。他手我眼何干,浪生欢喜烦恼。

○题唐元征乃兄渔唱晚晴册

数椽山水间,滩声杂泉响。展簟时一眠,梦境亦萧爽。

其二

澄江逗夕晖,白练化丹绮。风传鼓枻歌,袅袅绿荫里。

其三

棐几何所有,诗卷三两束。惟应欵乃声,时与吾伊续。

其四

鱼艇宿檐前,酒旗飘屋后。沽酒复买鱼,对花倾几斗。

○见白须

海深难比爱河深,五欲腾波天也沈。休把霜毛轻镊去,一回对镜一休心。

○死心和尚一朝弃诸生披剃,书此赠

欲识新长老,便是袁中夫。依然旧面孔,只少几茎须。

其二

染蓝为坏色,裁巾作僧帽。我狂正未醒,汝魔初然觉。

其三

豪性与颠毛,一斩一齐落。独有爱山心,不受铜刀削。

其四

袖中五色豪,落纸文光烨。梦里莫还人,且留注贝叶。

其五

选佛场大开,这回应得儁。宝华最高处,历历题姓名。

其六

神清骨亦癯,雅称手中锡。一笑入千山,藏身没踪迹。

○题双寺画竹

风竿不满尺,已饶千丈势。高僧礼诵余,味此萧萧趣。

卷之七馆阁文类

○真正英雄从战战兢兢来

君子欲有全用于天下,则贵慎所养矣。用欲其恢弘,恢弘者,无所不可为。养欲其收敛,收敛者,有所不轻为。夫收敛者,所以为恢弘;而有所不轻为者,乃其无不可为者也。是以斋戒凝神也,而后锺鐻乃成;累丸三五也,而后承蜩若掇。怵为戒,视为止也,而目斯无全牛。望若木鸡也,而异鸡乃弗敢应而反走。彼夫精一技者,调一物者,且期于养,而后其用全,而况号称真英雄者哉!<兵志>曰:「守若处女,发若脱兔。」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

故夫号真英雄者,扃之至深,辟之至裕,钥之至密,张之至弘。有侗乎若童稚之心,而后有龟蔡之神智;有怯乎畏四邻之心,而后有貔虎之大勇。困衡胸中,口呿弗张,而后出其谋也若泉涌;踯躅数四,曳踵弗前,而后出其断也若霆发。其心俯乎环堵之内也,而后其才轶乎宇宙之外;其心出乎舆台之下也,而后其才驾乎等夷之上。此一人也,其始之战战兢兢,若斯无一能者,而识者已有以窥英雄之全用;其后之沛发,若斯其卓荦,若斯其奇伟,人始指之曰「真英雄」,而识者固不觇之于沛发之后,而觇之于平居战兢之时矣。

盖自古称真正英雄者,放勋风动,则莫若尧、舜;明光勤政,则莫若姬公;而贯百王、拔类萃,则莫若孔子。乃其兢业以敕天命,吐握而忧渊冰,恂谨于乡党,踧踖于朝廷,抑何其战战兢兢也!彼漆园者流,逍遥徜徉,见以为适;而竹林诸子,箕踞啸傲于醉乡,见以为能解黏去缚。语之以圣贤之战兢,若狙之絷于樊中,不胜其苦,而求逸去。而叩其中,遂乃空疏如糠瓢石田之无当于用,安所称真正英雄哉!何也?彼漆园、竹林辈,视天下无一之可为,故究也无一之能为。而圣贤者,视天下无一之可轻为,故究也无一之不可为。故朱氏曰:「真正英雄,从战战兢兢中来。」岂弗信哉!

后之希英雄者宜何如?曰:「无欲以澄之,慎独以析之,则自无一时一事不出于战兢,而其养深,其全用立显,又何所愧夫世之称真正英雄者乎!

○刻文章辨体序

盖古所称经国大业,不朽盛事也者,其惟文章乎!故机泄于龟马,基造于坟索,此语文章之始也;摛藻则天壤为光,抒情则丘陵生韵,此语文章之用也,而未及其体。今夫治室者,庙与寝异,寝与堂异;而庙寝堂之中,桷与榱异,节与棁异。彼各有体焉,梓人固不得匠意而运也。而矧夫所称经国大业,不朽盛事也者乎?吾姑置庖牺以前弗论,论章章较著者,则莫如诗书。乃骚、赋、乐府、古歌行、近体之类,则源于诗;诏、檄、笺、疏、状、志之类,则源于书。源于诗者,不得类书;源于书者,不得类诗。此犹庙之异寝,寝之异堂。其体相离,尚易辨也。至于骚、赋不得类乐府,歌行不得类近体,诏不得类檄,笺不得类疏,状不得类志,此犹桷之异榱,棁之异节也。其体相离亦相近,不可不辨也。至若诸体之中,尊卑殊分,禧祲殊情,朝野殊态,遐迩殊用,疏数烦简异宜,此犹榱桷节棁之因时修短狭广也。其体最相近,最易失真,不可不辨也。

故夫不深惟其体,而以臆为之,则<渔父>、<卜居>之精远,<阿房>、<赤壁>之宏奇,见为失骚赋体。「落霞孤骛」之篇,见为伤俳;「黄鹤」、「白云」之句,见为似古。而况夫他之朴樕者乎?今天下人握夜光,家抱连城,类惮于结撰,传景辙鸣。自凿一堂,猥云独喻千古;全舍津筏,猥云凭陵百代。而古人体裁,一切弁髦,而不知破规非圆,削矩非方。即令沈思出寰宇之外,酝酿在象数之先,终属师心,愈远本色矣。则吴公《文章辨体)之刻也,乌可以已哉?抑不佞闻之:胡宽营新丰,至鸡犬各识其家,而终非真新丰也;优人效孙叔敖,抵掌惊楚王,而终非真叔敖也。岂非抱形似而失真境,泥皮相而遗神情者乎!

兹集所编,言人人殊,莫不有古人不可堙灭之精神在,岂徒具体者。后之人有能绍明作者之意,修古人之体,而务自发其精神,勿离勿合,亦近亦远,庶几哉深于文体,而亦雅不悖辑者本旨,是在来者矣,是在来者矣!编起古歌谣至祭文凡五十卷,外集起连珠至辞曲共五卷。

○性习解

夫谭性者,折衷于孔氏。其云「性相近,习相远」,盖千古性学券契哉!乃后世说者,不无异同。指性同者,则有子舆性善之说在;指性异者,则有荀卿恶、杨雄浑、告子湍水、佛氏作用之说在。而孔氏云「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无乃处乎异而同、同而异之间,持两端者乎!嗟夫,孟氏专言理以维世,杨、荀辈专言气以惑世,而孔氏则理气合一,一语而备性之全体矣。

今试观婴孺,其天性常未漓也,固有醒然而慧者,亦有懵然难解喻者;固有相嬉而让者,亦有相聚而争者;固有逆之而色弗忤,亦有触之辄怒而啼者。乃其见亲也,有不煦慰膝下者乎?见兄也,有不欢欣动色者乎?此一婴孺也,有慧有懵,有顺有争,纷纷殊态,安可谓之同?乃又无不爱亲,无不敬兄,安可谓之异?盖其异者出于气,而其同者出于理。合理气之谓性,合同异之谓近,故系近于性也。迨少长已,始染世味;染世味已,始分蹊径。理制气者,肩圣贤;气灭理者,堕愚狂。渐摩使然,匪一朝夕,而性之相近如故也,故系远于习也。

今夫明珠之隐水底,水清者光立见;稍浊者其光隐见半,澄之斯可见;而最浊者非澄之久,光将匿焉。故轩皇狥齐,尧钦明,舜浚哲,此水体之本清者也。汤日新,文缉熙,此水体稍浊而能澄之者也。太甲初服败度,悔悟桐宫,卒绍先业,此水体本浊能久澄之者也。至于桀、纣暴,盗跖恣睢,此水体愈浊愈挠之者也。是性习之征也。要之,水可分清浊,不可谓本无明珠;质可分昏明,不可谓本无义理。故孔子之论性,语气不遗理,犹之语水不遗珠,所谓一语备性之全体者乎!虽然,夫子直举全体也,而后世耳食者,借其似焉以腾其性恶浑杞柳作用之说。性恶浑杞柳作用之说兴,而后世之恣行胸臆者,又借其似焉以便己,无忌惮之为害将何极!孟子深忧之,故单取理义之性,而日号于人曰「性善,性善」。斯语也,阳似少悖夫相近之旨,而阴实翼其师说。故先儒曰「孟氏有功于圣门,不可胜言」,知言哉!后之谭性者,必合孔、孟之论,而后性学揭日月而行矣。

○刻文中子序

今之人方甘海错也,而调粱肉进之,见谓泊然不嗛于口矣。然海错卒不可实枵腹,不得不舍而之粱肉者何?其味无奇,而卒周于用也。盖余始得六子书读之,至庄、列而神动心艳也。已读<文中子>,泊乎其难入也。已数数寻绎焉,而始不忍去手,尽易庄、列之好好之。倘所谓无奇而卒周于用若粱肉者,非耶?

嗟夫,嗟夫!自宣父微言,莫或抽绪。无论庄、列诸人,汪洋横议,而白马逞辩,雕龙振奇,湘累扬藻;代及陈、隋,咏花乌,赓月露,生乎斯时,谁能不靡!而仲淹者,乃能抗手反经,正襟谭道,续诗书,正礼乐,修<元经>,赞<易>道。今观<中说>所载讲劝之言,出处之迹具在焉。其词简而悉,渊而通,微而明,曲而当。旁观大义,潜宣教旨,娓娓乎洙泗口吻哉!所以湔挽颓习,衣被时贤,洗千古而空之,揭吾道以行天者,其以为尽宋儒力乎,无亦仲淹氏为之嚆矢矣。且也温、魏、房、杜,用其土苴,盘石李祚,有如及仲淹身竟行十二策者。其所收太平效,何可胜道!余固曰其说无奇,而卒周于用也,非庄、列氏比也。

今海内学士好治子家言,方海错乎庄、列辈,濡首其中,而薄洙泗正论为无当,此风不熄,将为晋朝挥麈诸人之滥觞,其蠹世道而荡人心,宁有底极。故吾取诸子中若<文中子>之宗洙泗者,付剞劂氏,刻之以风天下。然吾非遂圣人之也,谓其亦可为学圣者藉也。

○拟翰林院学士题名记

明兴二百余禩来,其为翰林学士者,若刘、宋诸公而下若干人,无论淑慝,皆不宜泯没无纪,爰题其姓氏于石,而某受简记焉。某窃惟翰林非古所称天禄、石渠之府,金马著作之庭也耶?而其所设官最崇者,则莫若学士。天子有时坐细旃,则锵锵委佩其间,时效献替启沃心,至重也。自总揽制作,黼藻丝纶之外,一切簿书期会,弗得溷焉,至清也。右文之主,时温语清问,体貌有加,即列曹寺卿弗敢望,至荣也。夫士伏处穷巷,以章句发家,至当国家重任,至清至桀,而今且勒之贞{石民},是可以不朽矣。

然隆碣之间,姓氏胪列,崇者跻辅相,次亦卿清曹。则固有其德卓尔名世,若威凤祥麟,世争先睹其名为快矣。则又有肤功在世,众指其名,加额称颂,愿家尸户祝之者矣。则又有雕虫绣虎,烂若春华,后人诵其只句,等于吉光片羽者矣。则又有美食安坐,糜太庾,立致公辅;行不唱内庭外衢,无纤效者矣。则又有张臆逞胸,聚赂集秽,齮龁贤豪,至今耳其姓氏,若狼鸱在园,思逐之者矣。夫德如麟凤者最上,肤功在世者次之,雕虫绣虎者又次之,美食安坐者为下,张臆逞胸者抑最下矣。嗟夫,嗟夫!此名一刻也,最上者固益彰,而最下者亦愈显矣。夫使最下之名益显,何如伏处穷巷,尚足藏拙乎?是前所称至重至清至荣乃至难称,而所谓可托不朽者乃易以速之朽,可不惧哉!

今文运郁鬯,海内庥和,充词臣者靡匪一时名公锯儒,其所谓最下者必不肯为,勿论矣。愿益茂昭大德,宣鬯恺泽,仰荷倚毗,俯作楷范,以无忝太上之业。第令弗务宣严师济,徒积时月为劳绩,则吾所称品之下者。即不然,而日事夫提要钩玄,挥毫哦诵,吐咳珠玉以自雄,则亦吾所称品之又次者。其奈朝廷清华之选,而亦岂兹刻石题名意也耶!某顿首谨记。

○忠清仁辩

或曰:夫子盖未尝难言仁哉。故于人之过也,而观其仁;里俗之美也,而称其仁。至任术挟数如管氏也者,而亟仁之。齐、楚两大夫业已被之忠清之号,乃独靳仁焉,何哉?曰:论说于一时者,其旨恕;定品于万世者,其法严。恕语迹,严语心也。夫语极于心,则阴避而阳托者非仁。阴趋而阳托者非仁,即无所趣避,未忘无所趋避之名者,亦非仁。何也?有所为也。故公旦称德明保之忠,天下信其仁,非信其明保之迹也。伊尹千乘弗顾之清,天下信其仁,非信其弗顾之迹也。公旦、伊尹虽出于无所为,故即居摄疑于非忠,五就疑于非清,而竟不害其仁。齐、楚二子,未必出于无所为,是以其忠可仰,其清可述,非不足惊诩一世,而竟不敢信其仁。藉令信其迹,不必原其心,则漆身赵市者,仁乎?灌园于陵者,仁乎?甚而至于食桃、请殉、卧终南为快捷方式者,亦可匿其不肖之心,而溷于仁乎!圣人深虑之,故于齐、楚二子,但被之忠清之号,而靳以仁。夫固严之心,惧其弗真也。

或又曰:有如真忠真清矣,可以为仁乎哉?曰:不然。仁体无所不包,忠与清,仁中一事耳。今夫有木而华实枝叶附焉,指一叶而曰木在是也,可乎?有山而丹砂卉石生焉,指一石而曰山在是也,可乎?故仁首万善,总百行,其广也天覆,其发也川流。无不忠而无忠名,无不清而无清名。区区忠清以拟仁,正如木之一叶,山之一石耳,胡能尽乎!不然,则圣门高弟,由可治赋,求可从政,赤可立朝,雍可南面,已既称不容口,而至于仁,何以皆曰未可知耶?则齐、鲁二子之止于忠清,忠清之不可尽仁,又何论也。未然后知圣人非特严于论心,抑亦精于论仁,是又朱子未发之意欤?

○评春秋列国大夫优劣

夫论人于三代以降也则难哉!自壁书所纪外,载在国乘,其人岂无彪炳来兹,而芬润齿颊者?然而盈尺之瑜,方寸之瑕,则全材难;初驾如组,再试多蹶,则末路难;长于窒穴,短于冲城,则大用难;鸾凤其外,蝮鸷其中,则纯白难。

夫置雌黄于三代以降也则难哉!吾无暇更仆论,论较著者:若管氏之九合一匡,晏子之顺命衡命,赵衰、狐偃从公子而伯西晋,先轸之克敌城濮,孟明之收功三败,士燮之忧先内宁,赵武之不顿兵甲,绛也和戎,向也忧国,敖也谋楚,奚也显秦。夫国家重善谋之臣,则安舍此数大夫也!季友劻勷于鲁僖,宁武敉宁于卫成,华元折冲于宋桓。夫国家重勘乱之臣,则安舍此数大夫也!蹇叔止袭郑之旅,子革陈<祈招>之诗,史鱼尸谏以寤主,盖皆有古弼违风焉。鲍叔举仲,子皮举侨,公叔举僎,盖皆有古荐贤风焉。若乃目夷以宋让,子臧以曹让,季札以吴让,倘所谓轻国如屣者耶!盖廉静士也。孔父以宋督死,仇牧以南宫死,荀息以里克死,倘所谓甘镬如饴者耶!盖伏节士也。若乃下惠之治乱俱进,伯玉之卷舒缘时,士会无隐情于国中,又非世所称真良士者哉!是数大夫者,固家榱栋朝家照映杀青。而深诘其生平,多瑜焉而不掩其瑕也,始骏焉而不胜其蹶也,才焉或窒于大用也,驳焉或戾于纯白也。故置雌黄于三代以降难也!

然予窃谓较用于家国者先功勋,定品于一人者先操行。夫论功而有雄于尊天王,摈戎裔,不歃血而束诸侯于掌股之上者乎?论心而有纯于不羞污君,不怨遗佚,三公勿夺其介者乎?是以论功则宜首管氏,而狐、赵为次,叔敖、百里奚辈又次之。论心则宜首展禽,而侨、瑗、札次之,士会、士燮等又次之。盖总列国大夫,则予所扬扢者优。而就予所扬扢诸人,则管氏、展禽尤优,而器小贻讥,不恭兴诮,则其它又可知矣。故求不窘于才,无诡于心,表里兼醇,华实总粹,是在三代盛际乎,难论于春秋矣。余固曰:置雌黄于三代以降则难也。

○救荒奇策何如

日者天灾频仍,万口嗷嗷,东南苦于天吴,西北困于旱魃。山、陕之间,食石以延须臾之命,何论悬罄哉!天子旰食,公卿拊髀,计可苏元元者,不难胼手濡足图之。而二三台谏,皂囊屡上,即不能外蠲赈二议者。以愚读<周礼>荒政,可济今缓急,莫如散利,莫如薄征。散利即今之赈,薄征即今之蠲。蠲赈二议,即令管、晏持筹,贾、晁精算,计必出此矣。然而竟未能济元元之急者何也?持其迹而拘挛弗变,猎其名而奉行尠实也。拘挛弗变,奉行尠实,即恩纶时下,日累载少府之金而驰之郊,何益乎?故愚窃计蠲之策一,善行其蠲之策三;赈之策一,善行其赈之策六。

今海内重菑,郡邑之税应存留者,业已免征,而起运者尚未全豁也。枵腹孑遗,救死不暇,而胡力办此?故起运之课宜省也。流闻州邑不肖之吏,黄封虽下,白纸犹催,畸羸之夫,腹无半菽,而手足犹絷于桁杨,藉当宁之旷恩,为润箧之便计,乃其姓名犹有不入抚巡之白简者,何其贪而黠也!故苛征之察宜密也。民方草食不充,而大吏犹华轩盛驺,垣赫载道。轩輶之使,至馈遗充斥,供张丰腆,此非民膏,何以给之?故官守之自奉宜薄也。兹善行其蠲之三策矣。

以幽遐蔀屋,悉仰内帑,其势易穷;而悉举州邑之库藏赎锾,给州邑之窭者,鲜不济矣。故从朝廷赈之则难,从州邑赈之则易也。一邑之中,一都之内,岂无豪赀财好施与者,故令上赈之则难,令下民自相赈则易也。里之厚赀者,所捐若而百,则赐绰楔旌之;若而千,则爵之;若而万,则厚爵之。富民有不竭蹶以趋者乎?故强之使脤则难,劝之使赈则易也。幽远山民,去城百里,晨起裹粮,蹩躄趋城,猾胥犹持其短长,非少赂之,弗得径受赈,得不偿失奈何。宜令耆民之廉平者,偕里之富好施者,临其聚落招给焉,平有赏,私有罚,蔑不蔇矣。故移民就食则难,移食就民则易也。或量里之广狭,为爨若干,令耆民及富民之平者,烹糜而日饲之,期于便近。民无薪水之烦,得饱食矣。故散粟给民尚难,为糜以饲民尤易也。夫珠不可襦,玉不可食,有米粟乏绝之处,人至抱璧以殒者。故即得州邑之吏及赀户之赈,而操金贸易,转移尚艰。故使下民货粟则难,官司为转货而给之尤易也。凡此,皆善行其赈之策矣。语云:「中流失船,一壶千金。」小补罅隙之计,大都若此,岂能奇乎!

善哉乎,先儒言之也:「有治人,无治法。」今法非不犁然具,而州邑之吏,故纸尺一,以壅濊泽,何济乎?故在天子清心节用,凡内府供应,一切访诸祖制,毫无所增。上绝冗费,则公府有余金而赈易;私家不必滥取,而蠲又易。抚巡诸臣又窥见意指,谁敢不坚<羔羊>之节,以玷官箴。一二奉行不谨之吏,且解组去,不为蟊矣。不然,吾未知果有奇策之可以救民也!

○士先器识而后文艺

夫士戒乎有意耀其才也,有运才之本存焉。有意耀其才,则无论其本拨而神泄于外,而其才亦龌龊趢趢,无纤毫之用于天下。夫惟杜机葆贞,凝定于渊默之中,即自弢其才,卒不得不显。盖其本立,其用自不可秘也。今夫花萼蕃郁,人睹木之华,而树木者固未尝先溉其枝叶,而先溉其根;丹癯绀碧,人睹室之华,而治室者固未尝先营其榱栋,而先营其基者,何也?所培在本也。良玉韫于石,不待剖而山自润;明珠含于渊,不待摘而川自媚;莫邪藏于匣,不待操而精光自烁,人不可正睨者,何也?有本在焉,其用自不可秘也。

而挽代文士,未窥厥本,呶呶焉日私其土苴而诧于人。单辞偶合,辄气志凌厉;词组会意,辄傲睨千古。谓左、屈以外别无人品,词章以外别无学问。是故长卿摛藻于<上林>,而聆窃赀之行者汗颊矣。子云苦心于<太玄>,而诵<美新>之辞者腼颜矣。正平弄笔于<鹦鹉>,而诵江夏之厄者扪舌矣。杨修斗捷于色丝,而悲舐犊之语者惊魄矣。康乐吐奇于春草,而耳其逆叛之谋者秽谭矣。下逮卢、骆、王、杨,亦皆用以负俗而贾祸,此岂其才之不赡哉?本不立也。本不立者,何也?其器诚狭,其识诚卑也。故君子者,口不言文艺,而先植其本。凝神而敛志,回光而内鉴,锷敛而藏声。其器若万斛之舟,无所不载也;若乔岳之屹立,莫撼莫震也;若大海之吐纳百川,弗涸弗盈也。其识若登泰巅而瞭远,尺寸千里也;若镜明水止,纤芥眉须,无留形也;若龟卜蓍筮,今古得失,凶吉修短,无遗策也。故方其韬光养嘿,退然不胜,如田畯野夫之胸无一能。而比其不得已而呜,则矢口皆经济,吐咳成谟谋;振球琅之音,炳龙虎之文;星日比光,天壤不朽。岂比夫操觚属辞,矜骈丽而夸月露,拟之涂糈土羹,无裨缓急之用者哉!

盖昔者咎、禹、尹、虺、召、毕之徒,皆备明圣显懿之德,其器识深沈浑厚,莫可涯涘。而乃今读其训诰谟典诗歌,抑何尔雅闳伟哉!千古而下,端拜颂哦,不敢以文人目之,而亦争推为万世文章之祖。则吾所谓其本立,其用自不可秘者也。譬之麟之仁,凤之德,日为陆离炳焕之文,是为天下瑞。而长卿以下,有意耀其才者,何异山鸡而凤毛,犬羊而麟趾,人反异而逐之,而或以贾爨,乌睹其文乎!信乎器识文艺,表里相须,而器识獧薄者,即文艺并失之矣。虽然,器识先矣,而识尤要焉。盖识不宏远者,其器必且浮浅;而包罗一世之襟度,固赖有昭晰六合之识见也。大其识者宜何如?曰:豁之以致知,养之以无欲,其庶乎!此又足以补行俭未发之意也。

卷之八馆阁文类

○乞进讲大学衍义疏

伏惟皇上效明圣缉熙之学,采老成芹曝之献,数日以来,御经筵者一,御日讲者二。披图对史,左诹右询,远陋金华白虎之谀,近跨迩英延议之论矣。臣数从豹尾中,仰窥圣衷惕厉,不胜忭踊,窃效尘露,少裨渊岳焉。臣窃睹儒臣进讲,曰经曰史,讵不称古训哉;然而经史以外,尚有足羽翼圣真、补苴鸿猷者。谨按<大学衍义>一书,先臣真德秀氏之所为纂也。总先圣之规模,则先王之典谟,<思齐>之诗,<家人>之卦。该后贤之论议,则继之思、孟、况、雄、仲舒、敦颐之说。衍格致,则明道术,辨人材,审治体,察民情。衍诚正,则崇敬畏,戒逸欲。衍修身,则谨言行,正威仪。衍齐家,则重妃匹,定国本,严内治,教戚属。网罗先躅,捃摭旧闻。其广则帡天极地,其细则茧丝猬毛。其分则洪河之散流,其合则户之有枢也而车有毂。万禩之理,忽来兹之,龟镜具是,斯已勤矣。

臣愚以为儒臣进讲经史而外,益以此书,必能仰资黼座,弘赞化理,启沃灌溉,功匪尟鲜。臣复惟系大于学,哲后所务,非第如经生龊龊据梧,唔咿扬扢,以鬬博雅、资楮墨已也。其躬修贵约,其履蹈贵实,其咨询贵虚,其问学贵恒。夫<衍义>所载,一言一药,而稽之今日,于症最合者,则莫切乎重妃匹,令嫡媵有分;定国本,令睹听无惑;严内治,令巨珰无窃柄。而图兹三者,在皇上一念敬畏,自标直影随,故曰躬修贵约也。夫格致诚正,初无奇艳,世主所阔视之者。借令阳浮慕于广廷之上,而阴违戾于重帷之中,是戏尘飰、荐刍狗而耕石田也,安所用之矣!故曰履蹈贵实也。黼扆之上,人主高拱穆然,何论神明;而二三儒臣,局蹐毋敢失尺寸,执牙签屏息,得毕所肄于前,大善矣。臣独计明主得少假借,娓娓下讯,云何格致,云何诚正,云何修身而齐家。二三儒臣各荐所见,其当上指与否,俱且和颜受之。有不析肝刿胆者,非夫也,故曰咨询贵虚也。夫日新时保,<衍义>所称引。臣窃见皇上昔在冲龄,讲筵之御,燠寒不辍,而近岁传免者屡矣。今虽锐志讲学,万无复辍,而臣已闵然有鲜终之虑焉。<衍义>之所称缉熙日新与戒逸欲者,可不日陈于耳以预防之乎?故曰问学贵恒也。且臣伏闻高皇帝投戈未几,即取<衍义>书之庑壁。而世宗朝,亦尝取<衍义>君臣讲论,为倡和诗。此岂饬弘文之伟仪,修太平之壮观已哉!其躬修诚约,其践履诚实,其咨询诚虚,其问学诚恒也。此祖宗故实,非臣臆见。绳武光先,实在今日。伏望皇上下采蒭荛,特命儒臣进讲<大学衍义>,设诚力行臣所云四者,臣幸甚,天下幸甚。

○一贯忠恕说

昔者曾子取忠恕,明一贯,而紫阳氏以为是借言之也。自紫阳氏有借言之说,而挽世俗儒愈起分别,而增葛藤。愚窃谓忠恕之外别无一忠恕,通天下之外别无贯。悟者见其一,而未悟者见其二焉尔。今夫人不忠则伪,不恕则私。私伪柴其中,是不一也。于是与物为构,日以心鬬。隔形骸于一膜,起藩篱于我闼,相刃相劘以行,而天下遂于我涣然不相通,是不贯也。是不忠恕即不一,不一则不贯也。忠者无伪,恕者无私。无伪无私,则在我尽撤其障隘,以通于天下;天下亦洞洞属属,尽见我太虚同然,共得共适。而薄海含灵,尽归我膜,归我闼,而无纤毫之扞格而弗通。是忠恕即一,一则贯也,而奈何云借言之乎!

或曰一贯即忠恕,则一贯庸行尔。孔子胡不公语洙泗群弟子,而独挈之以秘传曾氏者何哉?则紫阳之云借言岂谬耶?曰:凡借言者,是本不可名,假托之以明若二物。然而道亘今古弗异,宁有二也?即无论孔氏,虽尧、舜以来所称精一,宁外忠恕?特圣人安之,则名一贯;学者勉之,则曰忠恕。故愚尝窃论有圣人之忠恕,有学者之忠恕,吾亦欲无加诸人者,所谓圣人之忠恕非乎?而勿施于人,则学者之忠恕是矣。反身而诚者,所谓圣人之忠恕非乎?而强恕而行,则学者之忠恕是矣。立人达人者,所谓圣人之忠恕非乎?而能近取譬,则学者之忠恕是矣。老安少怀者,所谓圣人之忠恕非乎?而车裘共敝,善劳无伐,则学者之忠恕是矣。

善乎程伯子之训忠恕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干道变化,各正性命。」又曰:「此与违道不远,异者动以天。」夫忠恕动以天,而同乎天,岂与一贯之理纤毫隔阂哉!故曰圣人安之则一贯,学人勉之则忠恕。曾子功力将纯,故传其安者;而弟子境界尚隔,故仅闻其勉者。异者造,不异者道。则紫阳之称借言也,其毋乃太分别与?虽然,一者浑浑沦沦,不可得而名。曾氏恐学者难之而道迷,故直发之曰忠恕;紫阳恐学者易之而道亦迷,故又解之曰借言。而均一明道觉人之心,有所不得已者矣。吾又闻紫阳有晚年定论,深悔其传注未当,有误来学。兹解也,或犹未定之论,未可知也。

○防河议

今天下谭防河者,岂不称甚辨哉!日者祥符、兰阳间,河决百余丈,湮城郭,毒人民,患非尟矣。然仅及沿河之人民,未至奔溃四出,为根本害;而其沿堤之瑕者,补之令坚且厚,尚可支目前。而徐、邳以南,则为害滋大矣。盖害在河以南,为四肢之病;在徐、邳,则瘿之附咽喉,失今不治,忧尚忍言乎!异日者徐、邳之间,黄、淮合流,今黄强而淮弱,则不能合,和强则易决。高、宝之间决,而国家数百万飞挽云连,将何道以济乎?则害在运道。淮不敌黄,将缩而旁溃,旁溃其及泗州乎,则害在陵寝。且黄繇清河凡四折而趣海,藉令一者不守,而淮安、高、宝、盐、兴之民,何恃弗为鱼乎,则害在人民。是河南诸处害仅人民,而徐、邳间则合害运道、陵寝而三也。

三二瞿瞿之臣,蒿目而画者,不出疏筑二议。然理势固不能出疏筑二议矣,是在当事者求其当实行之焉耳。往治河之臣,计谓堤深则能束水,水受则势迅而沙淤随下,是寓疏于筑,不可谓非便计。今沙竟未能涤,而水日益高,将复议增堤。增之不已,将隆之于天也?无论糜内帑,即缓急奚益也。迩年议少异矣,是故议重开草湾,议开月河板闸,议落崔镇等坝。夫开草湾仅能防西堤之冲,有如从清江决而入奈何?则重开草湾非计也。夫河堤不足赖矣,将月河足赖乎?则开月河非计也。今崔镇、徐二坝流甚细,季太、三义久塞,今虽落之,岂能泄洪洞之流?则落崔镇等坝亦非计也。然则遂无计乎?曰:酌之疏与筑之间,求其当实行之焉耳。

夫河南之境,冰坚难测,而徐、淮地燠,解冰于季冬,测其浅深,而浚之及底焉。久之河益深,水益日卑,不忧溃矣。此疏之一策也。又自大河口别开一河,至瓦子滩以接草湾,出颜家河,庶几正河不冲入清江闸乎,此又疏之一策也。夫安东至云梯一带,业已堤之,而郊陵至羊赛四十里,不可为束堤乎,此筑之一策也。凡此皆补苴残漏之计矣。乃若功力甚巨,可计万全者,似莫若复故道。河自桃园三义镇达叶家冲而合淮,实惟故道;而济运一河,乃支河耳。今河流竟弃正河而据支河,有如复此,直接颜河,足可支数十年无恙。一劳久逸,暂费永宁,将在于此,是又善行其疏之上策,而筑可无论已。语曰:「非常之事,非常人之所能为。」夫唐尧且咨嗟俾乂,而汉武沈璧马宣房瓠子间,而为诗以叹。今谭何容易哉!藉令今所陈复故道诸策,可实见之行,亦赖庙堂精择纯心任事者,全委付之。而破拘挛,宽文法,无爱帑藏,无惜高爵。戒十羊九牧之扰,排道旁作舍之谋。即地平天成,河渎献瑞,可望于今日,而何虑三患?不然,吾未知空谭之可以纡患否也!

○拟辽东剿平东夷赐给总督蓟辽都御史诰文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拥旄作镇,弘资帷幄之良;秉钺专兵,式重干城之寄。矧蓟、辽藩屏京国,而总督锁钥北门。属羽檄之风驰,赖摹画之天卷。言念非常之伐,宜膺不次之恩。尔总督蓟、辽都御史某,文武兼资,忠良夙植。器足当盘错,出以沈几;志不避劻勷,应之闲暇。顷者海西之弗靖,实由那林之逆谋。雪王台之孙,报二奴之怨。卤掠畜产,虔刘士民。结连渊薮,跳梁边境。鼓螳臂以当辙,聚萤火以燔山。知鼠窃之无能为,顾枭谋之安可赦。尔乃克摅神算,用振皇威。甲士电驰,戈镞日耀。先声播而天狼胆落,全军临而孽虏魂销。献斩馘者盈千,获辎重者无算。烽燧撤警,赖以拯东鄙之危;师旅投戈,从兹释北顾之虑。勋在廊庙,名震华夷。我武惟扬,朕心嘉悦,庸鉴劳续,爰赐宠纶。呜呼!方叔宣猷,则周王攘外;营平展力,则汉主拓疆。嘉尔虏功,谅同先躅。尔尚恢张志意,益励忠贞。舞两阶以格苗,朕不敢后干羽之化;出万全而制敌,尔当克先桑土之谋。钦哉!

○毛颖、陈玄、石泓、楮素传

毛颖,本中山后也,善昌黎,昌黎传之详。自唐遂由中山徙西吴。而其友陈玄、石泓、楮素者,相与同起处。陈玄者,秦五大夫裔,世居易水,后散处都会间,惟游歙者贵盛甲天下。自万石君以躬行显于汉,而子孙能世其业者,莫若石泓。徙清徙绛,徙端溪,俱有名。而楮素者,一名知白,其业成于蔡黄门,楮先生其昆季也。

初,毛颖谓泓曰:「若块处跬步不移,毋乃好逸乎?」泓应曰:「吾不能效若龊龊劳形也。」素亦谓玄曰:「若黯黯自污,非夫哉!」玄应曰:「若皎皎者乃易污。」盖颖嗜动,而泓嗜静,楮白陈黑,故四人相调如此云。

一日,毛颖目三人:「孰能知动不异静,静不异动,白不异黑,黑不异白者,吾与之友。」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于是始定交,相与出囊,求一试其长。而值刘、项逐鹿之时,刘马上习不能用,项稍用亦不肯竟,去学剑。而四人者,遂扩于世。其后毛颖见班超,而超投之。楮素谒李意其,意其裂焉。石泓性重,陈玄嘿嘿,徒怀忿,俱不能为二友争。已而入坐左思藩溷,与左相对几十年。四人非不知藩溷之亵,而重左之博雅,不能舍去。左赋<三都>,脍炙今古,四人与有功焉。居无何,有客以其能蔫于王羲之者;羲之亟招此四人,相得甚欢。王每谓人曰:「吾以毛君为刀剑,以陈君为鍪甲,以石君为城池,以楮君为阵,吾其遂为天下勍乎!」羲之均,传诸子孙,子孙待四人敬不衰,至今称临池业,自乌衣一派外无两者,本羲之昵此四人之力也。

自是四人名逾重,无论雅俗显隐皆争客之,而最后有艺圃主人者,尤极礼遇焉。凡主人有所任使,则玄与颖辄就泓谋定,然后告于楮素,使素传布人间。语云「同功一体」,其此四人谓哉!然此四人者,自少迨今,精销力竭,良苦矣;而感主人礼遇,相议所以报德者。于是泓语素曰:「吾闻主人方玄览逖搜,为不朽盛事,此岂我辈贞洁一身之时!」以问颖,颖曰:「顾尽吾心乃已。」以问玄,玄曰:「亦不敢爱摩顶,虚主人任用。」卒相与毕力任事,终始无间云。后各有茅土封,世世勿绝。

太史公曰:夫士遇合固各有时哉!此四君者,当其遇刘、项时,龌龊弢囊中,以为计划无复之尔。及其遭时遇主,弹冠俱兴,并有显代,声施到今,岂不伟哉!然令此四君怀忮并进,各不相能,功亦不就。乃能相挽相推,若左右手,以有成绩。嗟乎,可谓善始令终,无负师济之义者矣。

○刻玉海序

自唐、宋来,博雅君子,捃摭群言,勒成类书者,无虑数十种云。征事者采其繁,属词者撷其藻,功艺苑者鸿矣。不佞搜猎其间,窃恨诸书所载,或诞焉而不及核,或蔓焉而不及详,又或喋喋纤啬焉而不及弘巨也。其最核最详最弘巨者,宜莫如<玉海>一书。

夫孔不语怪,而他辑者多尚奇僻以骇俗,藉令肄此而能识毕方、辨痴龙,非经也。而<玉海>所纪,皆宇宙所必有,及世人所经见者。即谭天,谭律历,谭祥瑞,易涉幽渺,大都羲和氏之合流,而屈轶、蓂荚之滥觞,无甚奇者,故<玉海>最核也。他辑多揭词组、采只句,以资组织、助吟咏。而此书繇天地及经籍制度,探源溯流,栉比鳞次,万无漏一,故<玉海>最详也。月露花鸟,何关朝政,他辑累累无非此者,所谓<卉谱>、<蟫史>耳,浅矣。此书上逮帝学,下逮货食,皇皇懿懿,夫孰非黼良上务与密勿之宏议也耶?故<玉海>最宏且巨也。而今世经生,学鲜本原,借口孔氏多识鸟兽草木之语,龊龊焉取前所谓载花鸟纪奇衺者而缀拾之,以流连光景,谓足驰骋艺林矣,此其弁髦<玉海>也固宜。嗟夫,孔氏多识鸟兽草木,然其学之大者,不曰识大识小乎?识大识小,固所谓国家之典章制度也,则<玉海>其近之也已,乌可少也!

噫嘻,士贵通达世务,晓畅经济。况业以经术起家,肩鸿负巨,而或不闲于古昔典故之详,沿革始末之异,以征今代之所废所兴,以莅官而考政,于国家何赖焉。其或者以当宁慎默也则可,而有如一旦天子坐白虎观,延诸臣细旃之前,上讯天文,下认地理,中访皇王霸之业,及历朝制所起,异时所以善败,而乃喑然无以应,曰:「主,臣臣愚不及此。」此无论无以将顺黼藻,光扬圣德,即职业之谓何矣!诚取<玉海>一书,时用披阅,岂徒广异闻、侈腹箧,亦国体臣职之助也。是用刻之,以公诸艺苑。其所繇名<玉海>者,则前人序已详之,兹不具论。论其所关之大,以为入海采玉者劝尔。

○皇祖成功文章颂[有序]

臣稽古帝王,巍乎成功,焕乎文章,惟放勋称焉,百代罕俪矣。至乃跨蹑百代,肩踵放勋,共敝天壤,照耀今古者,孰逾我皇祖哉!夫我神州之内,自相递承,礼乐文物,未尽变易也。岂有天骄阑入中原,椎结其冠裳,汛扫其法制,如胡元也者。丁斯时也,材谢神武,则成功岂易;德尟圣哲,则文章奚遑。乃太祖皇帝,龙奋淮甸,禽薙丑虏,驱而置之大漠之外。自辽海以西,阴山以南,耳不闻夷靺之音,目不睹辫发之俗。至夫馘汉擒吴,减夏平梁,尤难殚纪。不越十禩,寰宇混一,可不谓雪百王之耻,除千古之凶者乎,功莫大矣!

已乃秦鹿既逐,汤网尚疏,皇武又于是乎建睿谟,摅鸿算,以润色之。罢中书省,戒擅也;撤母后席,杜渐也;官制律令,闲乱也;颁行集礼,范世也;乐章九奏,彰功也;祖训大诰,贻则也。皇哉唐哉,斯又皇祖之文章,所以并烨星辰者也。夫威定秦、项,则马上之习无文;治几成、康,则臣虏之羞莫雪。文章成功,信难双美。而我皇祖乃武乃文,亦经亦纬,岂惟汉、唐两主端拜而让,斯亦放勋以来所未觏也。臣也绘测天海,岂能仿佛高深;顾钦仰皇烈,亦安能已夫揄扬。臣谨拜手稽首而献颂曰:

茫茫区宇,上黯下黩。扇飙四野,扬氛五岳。天剖灵符,笃生高皇。蛇鍪示异,立筊呈样。奋起东土,爰振士旅。猛将如罴,谋臣似雨。旌髦耀日,戈鋋干云。爰摧劲谅,爰取伪诚。遂定南服,黄钺北指。冲坚坚瑕,扞敌敌靡。传檄王庭,孽胡褫魂。左贤鸟散,永靖边尘。皇曰无荒,贞我王度。积虑委心,储思垂务。玄览书林,遥集文圃。金科玉条,昭示来许。爰定礼乐,以洽幽明。明堂雍台,振鹭充廷。帝典已补,王纲已张。麟麟册府,庸显周行。卓哉神武,宇宙永垂。轩让五岳,禹逊神圭。懿哉圣文,日月并煌。秦规汉袭,等于荧光。武烈文谟,启佑来兹。时赖文孙,觐之扬之。何以觐扬,惟敬惟一。天庥荐隆,万禩无极。

○玉壶冰赋

岁既暮,日方升,姑射主人睹玉壶冰焉,问于凭虚丈人曰:「斯何物欤,若斯之清莹也?方今客主无所摅情,子其抽秘思,聘妍辞,侔色揣称,为我赋之。」凭虚丈人逡巡而起,扬袂而称曰:「仆闻玉比德于君子,冰并洁于神人。<山海>备载夫龙首,<豳风>发咏于凌阴。璞或献于楚山,井或凿于凌云。赐重宣室,直倍连城。或不詟而自朗,或屡琢而称珍。玉号贞栗,冰亦坚莹。离之则并美,合之则双清。尔乃采玉于石,剡器成壶。以虚而受,用当其无。侔巧周瓒,埒奇夏瑚。于是严律闭,阴云升,朔气至,河海凝。大荒雪满,沙塞鸿惊。天景初夕,玉壶始冰。质规规而外圆,色辉辉而内莹。远而望之,若太阳团圞升银海;迫而察之,若沆瀣洸朗浮金茎。若夫朝开霁色,旭日瞳蒙,光射冰壶,如紫金之在镕,殷殷烁烁,照暎房栊。或望舒继明,羲驭已没,光凝冰壶,若明镜之出匣,晶晶莹莹,可鉴毛发。若乃置于殿庑,列诸明堂,彩袭龙衮,色耀黼裳。琬琰陈兮韬辉,弘壁设兮掩光。其或清庙肃穆,圭俎静闲,用昭洁祓,式供清燕。间觩{角翏}之璀璨,添秬鬯之泔淡。又若依玉堂,近紫庭,轴帙生色,几席增明。飘兮清翰墨之思,翛然远阛阓之尘。至若宾筵乍启,酬献初行。助绮筵兮静嘉,祛锦席兮炎蒸。何借龙皮之扇,不用冷蛇之萦。释肺腑之尘鞅,惬宾友之欢情。信使夜光夺魄,明月怀惭;隋珠失照,赵璧让研。刻画非人工可及,瑰奇似神工所完。故能令对之者虑畅,观之者神清。何凉草之可拟,岂寒孤之能胜。虽形质不盈夫尺寸,照瞩止及夫户廷。然已宽然具体乎阆苑,而仿佛乎蓬瀛。见者似已濯魄于瑶琼,亦何必蹑足于崚嶒也。」

称引既已,复作而为乱曰:「玉匪冰兮,空复守贞。冰匪玉兮,未离滓尘。冰假玉以为用兮,玉含冰而转清。直方任器,规圆协情。缘时呈象,含光肖形。温如皎如,象君子之清贞。」姑射主人欣然促膝相属曰:「善哉!子曙于冰壶之德矣乎!微子鸿辞,则冰自贞,孰章厥美矣。」于是命觞饬腊,敬荐上客,庸佩玉音,服之无斁。

卷之九序类

○叙守考绩序

蜀郡以文学显,自文翁始,而盛于司马长卿。文翁少好学,通春秋,为蜀郡守,第仅能选郡县小吏,受业博士,化蚕丛为文雅之乡耳。长卿为中郎将,建节往使,便略定西夷,稍拓其词赋之才而用之武矣。然今读其<喻蜀>诸篇,抑何其{山孝}嵺不实也。夫二子竟不能舍经生之筏,而见其奇;解词赋之弢,而着折冲功也。岂才则画之,华实相掩,文武不能用。譬则驱车于水,操舟于陆,能有济乎否耶?

八闽以文学称于海内,而唐大夫用兹起家。邃经术而娴于文章,几与文翁、长卿雁行。今繇张富顺原裕所言观之,大夫岂稍稍着文学之用,如文翁、长卿也欤?公摩拊小民,如慈母之哺婴孺。守皖时,以高第着声,守叙亦然。往岁建越腻乃诸酋为蜀梗,馈饷不乏,于时大夫功称最。天子嘉其绩,晋秩三品。今又以治功报最,将恩延上世矣。夫萧酇侯非汉廷第一功哉,诘其繇,则转漕关中,给食不乏而已,未尝一日血战矢石间,广尺寸之土。而汉高一旦抑诸将,而踞何功其右。大夫虽守一方,要之其给食等。今而后朝廷所谓报大夫功,当不止晋秩加恩上世已也。

方今狂虏跳梁,仰厪宵旰。荐才之疏,辄上辄报,而犹苦不给。金钱累累,载而之边,而战士之枕戈呻吟者,尚相藉也。则今朝廷用才,岂有急于转饷者耶!不佞居尝叹人中劳薪,亦至边士极耳。刁斗锋镝之间,茹苦万状,而犹然不得致一饱,何以激战士心也。故今日制虏之策,宜莫先于饱战士;而饱战士于今日,则尤难之难者。夫何故?东南之间,岁比不登,枵腹以供咽喉之急,当事者将益飞挽以饱边士,则民病;损飞挽以便阎蔀,则士卒病。非有循良兼韬钤如唐大夫者,安能两利也。语曰:「不习为吏,视已成事。」馈馈要领,业试之巴蜀矣,夫岂其不宜于西北?且也唐大夫治郡甫期年,晋秩矣,庙堂之上不可谓不知大夫,亦惟是叙民之慈母,未忍一旦遽夺,当宁所以怜叙民者良厚。乃今当亟才之时,而又会大夫报政之日,叙民即何能久借大夫哉?计朝廷所谓用大夫者当益要,而大夫所以自效者必且超转饷之功,不独贤于文翁、长卿已矣。

○李母寿序

李先生之于不佞,忘年友也。先生将解组归也,则不佞谓之曰:「公青鬓长才,甫发轫乎治郡,而奈何遽恋猿鹤哉?」李先生曰:「吾归自为吾母耳。」不佞又曰:「夫郡斋不足舞斑斓耶,皖江岂无鲤耶,而何以归篇?」曰:「吾母每饭,辄念吾兄姊,何能为我淹也。」吾又以大义劝李先生,大都谓致身之于竭力也等耳,奈何为一节之士,而先生殊不顾。不佞度不能强,则窃计李先生行李,惟有琴鹤无恙,安能薪琴燔鹤,以饱太夫人?而李先生则益掀髯自得:「吾有种秫田数顷,何处甘膬。且吾归而采白湖之毛,绝胜皖江鲤矣。」不佞益叹李先生贤哉!昔毛义动色于捧檄,先生快意于解组,虽进退不伦,其致一也。

不佞雅闻李太夫人素癯,而今者得起居状于吾叔氏,貌加腴,而神愈增于昔,则李先生致之也。夫李先生所繇致母寿者何也?竭蹶聚甘膬,朝夕偕兄弟跪而觞膝下,太夫人何不乐也?故寿。宁遗二千石之荣,不以远离庭闱苦太夫人,太夫人何不乐也?故寿。李先生郎爽鸠时,所活三木桁杨间人甚伙;而安庆之人饿骨立者相枕也,则李先生实肉之。彼匪木匪石,忍不为太夫人额手向天乞年耶?则太夫人又宜寿。虽然,李先生未老遗世,棱棱有仙骨焉。子瞻所云「若不富贵,必当得道」者也。昔张魏公尚能助发其母夫人计氏彻证,而况乎具豪杰之资,修不朽之业,高卧泉石之间,可以坐进此道若李先生也者!吾固知太夫人者不必飧霞饮液,而自翛然出弢袠之外,直揖金母乎瑶池,偕樊、魏两夫人拍肩而遨,罗郁而下不论也,斯又何论乎百年。此盂浪之言,俗士之所笑,而李先生之所独契者。太夫人今且七袠,不佞遂取此言贺矣。

○邹翁寿序

不佞童时,见翁于外大父所。翁盖逾六袠矣,而秀眉丹颜,有孺子之色。又十年,不佞为邑庠生,会举乡饮酒礼,不佞同三五青衿,歌<鹿苹>于堂下。于时裒然盛衣冠而坐者非翁耶?而何以秀眉丹颜,宛如不佞童时所见也,则业已心异之。而至于今,又十有五年,盖不佞童时所见邑中景物多异矣,孩提者盛年矣,盛年者二毛矣,即不佞亦且从少得壮;而翁秀眉丹颜,顾不殊恒时。闻之翁孙伯贤者曰:「大父不出户数年,而神炯然,而气充然,而步履趫然,饮噉益雄也。」嘻,大异哉,八十翁何以能尔乎!或者意翁善服饵丹药所致,而翁固未尝交方外士,无所得飧露饮液术也。又或意翁有异骨,如所称绿筋玄山者,而翁又不然,则竟何术致焉?求其所繇致此者而不得,则相与异之,且望之曰:「翁且九袠,且百龄!」夫九袠百龄,乃翁所饶,然而不足为翁多也。翁盖有真寿者存。

何为真寿?非耄非耋,非期非颐,非松乔,非冥灵,婴孺所具,白首或未知。今夫婴孺发鬒而肤泽,迨其老也,鬓者化素,泽者化瘁。而此婴孺,能饮能噉,能动能止,能啼能笑,能默能语之知,自童至老,不变不移。鬒发可素,此知不素。肤泽可瘁,此知不瘁。知此知之原者,可以一瞬天地,而蜉蝣乎今古,是之谓真寿。松乔昧之,故与殇等;冥灵昧之,故与槿等。乃翁却扫趺坐久矣。却扫久,必能息诸尘缘。息缘则静,静则虚,虚则通,通则智生,智生则能见无见之见,知无知之知。其知无涯,无涯之知是为大年。九袠百龄,一展臂顷,何足论也。抑不佞闻之:智弗具者,万行奚源矣;行不备者,一智奚托矣。故单轮不运,孤掌不呜,而独翼不蜚。故行也者,载智而运,合智而鸣,副智而蜚者也。

自吾邑有翁,而窭人多以饱,寒者或以温,行者不苦无梁,而贤人之祠不至漶漫,则公之行也。为贵公子而有以自下,遗荣以安一壑之内,其所衣食不及中人,则公之行也。训子若孙多长者之行,则皆公之行也。士行几备矣,行备故意无阂。意无阂,故智速具。智速具,故知无涯。知无涯,故得大年。得大年,故得真寿。得真寿者,方且超于支干之初,方且游于无障碍之野,方且寝处于不雕之园。故可缩百年为一时,可演一时为百年,其使眉秀而丹颜者其余也,故曰所以立命。而或者犹然索翁于形骸之中,弢袠之内,夸修龄于一瞚之间,不亦远夫!于是邑长者闻不佞言而善之,曰:「子之论在行色外,即吾侪将藉以求真寿焉。曷书以寿邹翁,庶几邹翁益勉其所为大年者。」

○江陵涂使君任黄冈序

不佞闻句章荐绅,津津乎谈涂使君不置口。无何,补蕲阳。蕲阳者,楚严邑,不佞有先人之敝庐在,我诸父昆弟实称编齿。不佞闻之而喜。无几何,而以治行移江陵,不佞抑又喜。江陵距吾邑仅一舍,岂其无岂弟之余以波及我?甫余二禩,而侯又之齐安矣。侯且行,乡里父老趾不及阛阓者,累累至衢塞相借以行。耕者负耜,贸者弛担,狂走无次,攀侯车而号:「侯竟去我,侯何去我!」车为枳不得发。而不佞于时以役竣归,相值也。讯父老良苦:「使君何以煦噢尔辈,令尔闵闵若子去父如此!」父老趋而前:「使者胡不闻?日者女魃为灾,吾邑称剧。然吾侪衎食而不虞馁也,班荆休居而不虞劳。七尺之扉,昼扃而不虞追呼,夜启而不虞盗。有子据梧唔咿,而不虞困。公门数武,邈若河山。岁时伏腊,醉饱征逐若稚子,宁忧馑也!吾侪即小人,亦安能饮水而忘源?盖我使君之异政多矣。里有长河,副为亟裁之矣。贸粟而食,畸人不操釜而饱矣。黠有刑矣,税有期矣,胥类茧足而不能关两造之口矣。里猾瞷民橐若其囷廪,今视犹烁金矣。唯是江有水,畦有韭,以充使君庖,余无庸矣。仁乎使君,今竟去我,我奈何不悲!」不佞闻其言而感焉。

夫龙门传循吏,岂不称公孙侨,乃其初尚来舆人之诵。至于文翁、次公辈,吏民爱敬,盖待十余禩后,至于长子孙乃可致也。而涂侯为慈溪,其士民若婴孺于慈母。未几而蕲阳,又未几而江陵,而戴之愈甚。乃今齐安邻蕲,民信之矣,惠尤易洽者,是何其效之捷乎?岂古循良所难,而涂侯独易也?或曰:「涂侯盖讲于性命之学者,若是则奚诧其易?」盖昔者文翁、次公辈,其才智非不魁然,然本地未晰也。猾猾焉朝课而暮拊,操其粗而欲精人于人心,夫安得不难。侯精彻乎性命,而用其土苴及一邑,屈伸臂间,收循良之效,理有固然,奚诧其易矣。于是敝邑方侯暨诸公,属不佞一言以赠侯行。不佞谨次前语以复。乃侯所繇移齐安,则他赠言备矣,不佞得略云。

○葛医序

仆年十余岁时,善葛君。二十一二犯霜露,几不起,服君药得生,仆自是不能忘葛君。丙戊,携之游都门。既读书馆中,日与葛君相对剧谈,相乐也。计故人新弹冠,君岂讵生丘壑想耶?比岁暮,则竟思归矣,曰:「吾泛乎不系之舟,翛然而来耳。然每寒暑之夜,闻马蹄飒沓。问之则紫襕客也。夫玄鬓易霜,岁月长驶,乃驱使泡沫之身于石火电光之顷者,安在乐也。且如仆生而习轩、岐之业,读玉机之书,此自里中多睹,似未尝不立效也。立效而人或吾功,或不吾功,四十年而仅不夺糈而已矣,则讵非命与?伯修君,吾夜梦吾匡山之庐,白石清泉,溅溅有声,翠竹檀栾,醒然在目。吾能不思归乎?婚嫁果毕,五岳终游,君无留我燕市,当访我罗浮耳。」予知其不可留也,曰:「吾家有车台湖者,山水足以娱老。吾不日拂衣,当为湖上草堂以居居士。入山虽清寂,恒苦衣食,于老人不宜,匡山、罗浮皆未可也。请思之!」

○唐医序

唐生入楚中,即止余里车台湖上。湖上山水清绝,唐生结茅为室,读诸方书其中,故其医独精。吾族数百家聚村内,如唐生之南阮,则北阮已约辔其门,都不得他往矣。唐生为人,短小精悍,髯如戟,雅善滑稽,而于理无不晓。谈空,唐生则谈空;谈玄,唐生则谈玄;谈米盐,唐生则谈米盐。人人为唐生己昵。吾族诸伯叔兄弟多富人,好酣饮狂歌,呼五白,掷六赤,为欢笑,非唐生则不畅。予自都门回,诸伯叔兄弟相聚为乐,必邀唐生,每会即怅然不能舍去。诸伯叔兄弟道唐生活人事多奇,予为惊喜。然唐生近有四方之志,欲遍游五岳,明年复欲从我都门,甚善甚善!四方之活于唐生者又当不可数,第令诸伯叔兄弟一岁不乐矣。唐生乞居士言,居士遂信手书之。

○顾使君考绩序

不佞客岁使楚,过赵、卫之间,闻田间桔槔声达旦,柯叶萎而田畴龟也,窃蒿目叹曰:「吾郡得无类是乎!」盖之楚,而景物差胜矣,之吾郡则愈胜。每见野老班荆而嬉,市人酒食相征逐,童稚饱食行歌于途。荆扉夜启,寂无犬声。则疑吾郡未尝受暵若水,而造物者独私吾郡人。及归讯邑父老,则造物者故未尝独私吾郡人也。岁比不雨,犹之乎他省,而水患犹甚。丁亥,江涛啮城舍如蛟室,则畎瀹可知。夫阳侯女魃,一之为甚,乃今并起而毒我民。我民之立当槁者惟百,而幸不就槁,且乐生如稔岁,伊谁为之?夫造物之柄,人或移之,则观察顾使君力也。自使君捐赎锾,而窭人起。均门役,而廛市贴席卧。饬兵戎,而绿林遁迹,宁饿死而不敢攫金。修江堤,而沿水峨然山立;西蜀雪消,势若建瓴,而不为害。诸所兴除甚伙,一一中民利病,民奈何不乐生?而区区水旱,安能为灾也?

不佞居尝谓:恒时禾黍穰穰,一温然长者兀坐而莅之,可立使民涂歌巷舞。若乃丁馑年,临畸民,搰搰用力,尚虑不蔇,而乃安然苏蔬色之人,收稔岁之效,自匪温良兼乎卓荦,鲜克办矣。使君宽然君子,而行能超超,令邑倅郡,俱着异政,青天明月之谣,至今在人口颊。可谓华实并修,而诚与才兼资。吾郡化歉而丰,易瘁而菀,又何怪焉。我民方且饮德含润,谓可长有使君,而使君已及报政之期矣。劳苦而功高,旦夕且膺显擢,我民即欲不去膝下,乌可得已。或者当宁幸哀怜荆民,即不次之擢,犹仍楚甸,则我民之饮德含润当未艾。今以后我士民日夜额手吁天曰:「庶几以公福荆人!」万吻偕向,若蜩螗然。则尚冀万一得所欲哉。于时郡大夫涂公而下,征不佞一言贺公。不佞荆民也,敢单述荆民之情,以附竹马儿歌谣之后。

○寿封公龙川郭公七袠序

不佞囊读吴明卿先生所为<郭太史兄弟连璧序>,而知太史有翁龙川公云。已闻里中一二荐绅称龙川翁几七十矣而健,鲐背而丹辅,玉光紫气,隐隐眉宇间。时从社中浮白,满引豪吟,即壮者色夺。陟绝巘,屏鸠杖不御,贾勇趫趫若飞,诸少年竭蹶弗及。是殆将百岁未央乎,不佞窃疑焉。疑翁殆禀绿筋玄山诸殊相,非复凡骨。又翁居近鹤楼,多仙人,或得从赤斧、山图辈采扶桑椹、金华芝饵之,以却老驻颜乎?然竟未曙公所繇老而弥健者。而顷之不佞用中秘后进,习次公太史明龙,每篝灯剧谈,太史娓娓及翁事也。曰:「予大人以经术发家,谕杞,杞士洗然速肖。而会流贼薄城,令将遁匿。大人正色宣言:『大夫奈何爱头颅,蹩躠鼠窜,令贼恣意鱼肉我士民耶!』按剑誓众,设方略城守。贼惊,鸟兽散。今杞士民犹加頟赞『郭公苏我』。大人虽性冲夷乎,然不能蘧戚事长吏,以故令舒城,治行最灼,法当殊擢,而仅移刺赵。刺赵,又坐与长吏议狱,强项不屈,拂袖归矣,归而枕汉滨,筑数椽,花竹环匝,接{罒离}玄帢,盘薄其中,纵观彭、聃、庄、昙氏言,不为已有。时操长馋,课酿秫,或买蜻蜓垂纶。倦则隐囊,匡坐调息,嗒然已耳。」

不佞乃正襟起曰:「嗟乎,吾往疑翁所以老而弥健者,乃今得之!昔晋人戴束皙而歌曰:『我黍以育稷以生,何以酬之报长生!』翁起杞人骨而肉之,何论黍稷;而所莅士民去翁如失慈妪,迨今有不同声祝长生若蜩蝉者?且不见舟乎?可五石者而载十,则溢;可千石者而载十,其运若夏屋,其止若陵,更益之百,而蚀水仅咫也。不尽其用,乃有余用。以翁瑰璋才,而老刺史,比于用千未竟一。造物者丛百禧以益翁,盖恢恢乎弗盈也。今复徐徐于于,娱心鬯意,释烦捐虑,而时跏趺游神清虚,翁之寿也固宜。且不佞诵君文,吞岣嵝而络洞庭,雷{辶重}飙驰,非久勤成一家言。君将采天地精英,取无涯之知结为大年,以永翁龄也,是奚翅百年哉!」太史于是起谢曰:「子称引良辩,令我大人闻之,将冁然称善,为子进一觞乎!」居无何,都谏常君心吾来言:「郭君月之某日,实维七袠,征子一言也以寿。」顾小子趢趢,何能秋毫重翁,无已,则向所称引太史前者,或可述以觞翁也。遂纪焉。

○易太孺人八十寿序

吾同郡宦游都门者仅数人,而廷尉易子易齿最长,其最少者为不佞。然子易母孺人尚健饭,而其年已八十矣。藉令家孺人在者才五十余耳,不佞安得不羡子易!微独不佞也,同郡诸君之母亦多不逮养者,而子易母逮养。诸君母即逮养,多不在官邸,而子易母独在官邸,抑又难矣。于是同郡诸君子争艳谈之,且诧孺人所致寿之多。或曰:适也。孺人春秋弥高,而意加适。适则神全,神全则荣卫安和,而血气无结轖之患。或曰:吾闻老人多愁,而孺人转适,何哉?曰:以子贵也。其居平丸熊裂织,不厌劬劳者,徒欲其子致通显,以庶几一旦恩纶之贲,今遂矣。譬树果者享其实,摘噉之际,得无快乎?或曰:非然也,以子贤也。严次卿、潘孟阳诸公岂不通显,而其贵只足重母氏虑。至如楚莱子莞葭为墙,蓬蒿为室,贱矣;当其儿啼庭下时,其父母宁不举觞相属,冁然称快。则适亲之不在贵明甚。子易贤者,能罄心毕力以娱其母,居尝市甘膬啖母,市鲜华衣衣母,其委曲娱亲,不减楚莱子乎,而贵过之矣。

不佞闻而叹曰:斯言是也。虽然,未曙乎孺人之心也。子易盖亟谓我盲,初奉母入都门时,亲知虑孺人春秋高,不宜远涉,孺人笑曰:「我岂遽衰哉!我闻廷尉天下平,我所以往,欲观孺子所为耳。」乃子易竟能长跽受教,慈祥哀矜,遑遑服念,为囚求生,民以不冤。母奈何不安其食、美其服,适其适哉?盖昔者隽不疑为京兆尹,每行县录囚还,其母辄问不疑有所平反活几何人,即不疑多有所平反,母喜笑为饮食,言语异他时。而郑母崔坐阁内听其子裁决,当理则悦,不可则引床下责愧之。自古贤母知大义,能就其子名,大率如子易母矣。

子易今者又受命谳狱滇、黔矣。滇、黔之地远,且杂夷。杂夷,则民多呆悍,易撄刑网。而地远,则冤抑之引领望伸者,不翅火中之思寒泉。子易奉宣上恩,所至多所平反,梏拲获解,圜狴一清,如蠲罗释网,鱼鸟泳飞。泉洒露滋,而枯槁鲜妍。其为阴德,可胜道乎!昔之治狱多阴德者,其效至于兴子孙。夫福及其所生,而福及其所自生,又何疑焉。是以刑得其平,号曰祥刑。<书>不云乎:「式敬尔由狱,以长我王国。」故祥于国则长国,祥于家则长亲。理有固然,其无足异。今子易能敬由狱,大之以培国家之元和,而其绪余以寿母,即臣道子道具是矣。

兹行也,适值孺人设帨之辰,子易于是披服仁慈以为襕,霈润宣泽以为觞,以哀矜为祈祝,以平反为芝术。子易之寿亲,不亦大乎!兹又不佞之所重羡子易者也。于是同郡诸君子猥有取不佞之言,遂书以贺孺人。孺人闻不佞祥刑之语,当又加适矣。

卷之十序类

○户部侍郎王见峰七袠序

见峰王公司理吾郡时,不佞生甫四龄耳。又十有六年,而不佞举于乡。犹忆歌<鹿>之次日,全藩士进大中丞戟门下,入而再拜,起侍两楹。不佞从旁窥中丞公,风貌棱棱,顾盼雄毅,须鬒面泽,可三十许岁人。及出,而同郡二三子相告,此我辈儿时所见王司理者也。不佞惊诧,岁月久矣,而丰仪若此乎?盖又十有六年,而不佞得晤公仲子太仆君,乃知公容鬓履啖,不异开府楚中时。夫自公司理以至于今,几四十年,不佞于其间孩而丱,丱而弱冠,弱冠而壮龄,日化月迁,二毛且逼之矣。而公独无改于畴昔,岂非异人乎!

太仆公又为余言,公往梦一仙,羽衣而短,授公丹诀;旦日出访友人,其壁悬轴大肖。而归里之明年,命工镕故开府时所有铜拳,铸为器。食顷,冶人失声惊走,公就视,则二拳堕地,牝牡相合成山焉。有岫有岩,有洞有壑,有鸾鹤,寿星中踞,群真环列。循其巅,则金母坐而仙姬侍。后有洞,大士入定其中,所现仙灵,指趾肖生,虽雕镂不能及。此尤绝幻怪不可解。或曰:王公本抱仙骨,故感异征耳。余谓不然。<列仙传>中旌阳最显,当其择日具坛,拜伏湛母,受丹诀时,宜有幽淼奇秘之论。乃当时所为殷勤付嘱,不过娓娓阐明孝道已耳。及考旌阳积功行,亦惟去贪除烦,劝率邑民,无绝诡者,则王公之所繇能驻丹颜、感异征者,可推已。

初王公为司理时,奉太淑人往。太淑人呼公前曰:「理官操三尺,关生命续断,孺子戒之。」公跽受教。公每有所全活,则太淑人为加餐,以故公精思为囚求一生罅,至废眠食,曰:「吾借手平反,加膝下餐饭也。」无何,给事省中,太淑人时举忠厚正直为训。公每起草,辄思及亲语。后晋鸿胪,久不调;当晋开府,又数逊僚友。久之,乃出抚湖广,入佐计部考绩,公父母俱荷恩纶,乃慨然叹曰:「吾今庶几能荣亲矣。然久宦离膝下,安亲谓何?」遂拂衣东归,日侍太夫人。且闻公定省之暇,辄阖扉趺坐一小阁,阁仅容膝,而冬夏不易,岂其垂帘壁观耶!其为旌阳与否未可知,然观公之孝行笃至,而又多世外之缘,吾疑其必有合也。公今年正七袠,而太仆君征及芜文侑觞,遂持此说为公寿,盖说斋固莫辩于仙矣。

○通州刺史吴淮浦考绩序

刺史于古为诸侯,唐制不历刺史,不得任侍郎列卿。至宋犹分命朝臣出典州郡,盖其重也。今刺史名领数县,然催科簿书,与县令所治,固不甚异。其上为郡太守,为藩臬诸大夫,左维臂,右桎足,俛首跽拜之不暇,而刺史之体始轻。通虽称州,然无藩臬诸大夫连制其上,而俨然称上官者独府耳,府又大京兆,号列卿,则刺史所应俯首跽拜之人盖鲜矣。故他州之体轻,而通犹然重也。虽然,他州距都门远者,无虑万里,其操履办治,或可饬可藏。而通去辇毂下,为里仅四十,即畿辅州邑,无近于此者。众目灼而曹耳听,如百千灯重重照映,形貌色象,其将焉遁,是刺史之难莫通难也。青门之轮蹄,发此而后散;四方之舟车,集此而后入。往来相错如织矣。官斯地者,整驺于陆,又将戒徒于水;饬厨于东,又将授餐于西。即每饭意驰于郭外,而枕席之间,梦境犹杂乎手板耳。是刺史之劳,莫通劳也。

夫至难且劳,其势宜不能精于民事。乃吴君颇独精于民事,岂其才谞知虑,果有殊绝俦伍者乎?非也。人莫不有才谞,亦复不乏知虑,所用殊耳。不善用者,以其才谞专工送迎,以其知虑单防讥毁。故才谞与知虑不得不耗竭,耗竭则不得不略于民事。乃善用者不然,送迎有定体,毁誉有定数。约之于礼,委之于数。其心常暇,其神常适,则其才谞知虑,不得不有余。有余则虽欲不专用诸民事,胡可得哉!

今吴君处耳目森列之地,有毁誉足以耗知;当水陆毕会之乡,有送迎足以耗才。而于民事甚办,稽所兴除,悉当利害;洪细毕举,讼理政平。怡然若刺闲僻之州,而无纤微倥偬凌遽之态。倘不佞所谓善用其才谞知虑者耶!夫州邑莫重畿服,而通为运道之咽喉,尤重之重者。程功骘劳,谁先通刺史哉!吴君第勉俟之。

○贺邑邹太孺人节寿序

邹自庄简公出为名臣,姓始大。公为人宽厚深沈,无峭厉刻薄之气,其子孙三传益蕃,先辈规范,于今不废。皆褒衣缓步,谭诗说礼,以邑他姓视之,真如乌衣巷之王、谢矣。而其流风余教,又有不尽遵于男子,而实能行之于闺阁者,则公曾孙金吾君母太安人是也。太安人名家子,少为大姓冢妇,上事尊章,谨司管钥。相夫子,佐焚膏。人家兄弟,多至十余人易争,妯娌为尤;少不协,日轧轧如噪鸦。而太安人处以含默温良,故终无间言。予季父婶氏,即太安人妹,亦淳笃,绝不省忌妒,其婉娈略同,大约性生也。金吾君早失怙,太安人守之,形影相吊。先世宦不富,又孙子众多,析去,家益落。太安人辛苦持家政,教儿成立,为邑诸生,翼得一第。不偶,遂以先荫补黑衣之缺。然金吾慷慨率直,无愧名家子,皆太安人教。

太安人先居宦邸,年老厌京华,乃归。金吾君亦归,念母氏老,不欲出。太安人让之曰:「尔世受朝廷恩泽,比羽林孤儿,不思尽力侍卫,积勤劳,取功名,以无隤家声,而乃絮絮作小儿泣。且尔以我为老耶?我灯下犹不废绩,行不杖,齿犹能碎爆豆。急治装,毋我虑!」金吾君乃强出。今太安人年将八十矣,固善饭无恙也。而金吾君独愀然曰:「一官如尘耳!即母不欲儿归,那得久住?」于是暂掷簪冠,兼程取道,冀及称觞之期。予乃谓太安人寿盖未艾也,夫其淳德厚行,在己者丰,而壮而孀居,垂四十年,伶仃孤苦;子虽为一官,居散地,清贫无厚禄以逮亲,其得于天者大啬。夫桃李虽荣,朝开暮落,松柏屯霜剥雪,久而青青。太安人经历百苦,丰其德而啬其报至此,造物者将终不报耶,岂以桃李之报报之耶!然则将何以报之哉?寿也,不百岁不止也。予故曰未艾也。

今予堂上有两大家,自少至长,抚我育我,视生身不啻也。年皆七八十余,即严亲能致孝养,而予兄弟三人皆留京邸,不得日侍膝下。见金吾君之斑斓而南也,真若仙游矣!

○送夹山母舅之任太原序

吾邑自洪、成以来,科第不乏。士大夫之有行业者,亦复不少,独风雅一门,蓁芜未辟。士自蒙学,以至白首,簏书中惟蓄经书一部,烟熏<指南>、<浅说>数帙而已。其能诵十科策几段,及程墨后场几篇,则已高视阔步,自夸曰奥博。而乡里小儿惮之,亦不翅扬子云。

余为诸生,讲业石浦,一耄宿来,见案头摊<左传>一册,惊问是何书,乃溷帖括中?一日,偶感兴赋小诗题斋壁,塾师大骂:「尔欲学成七洲耶?」吾邑独此人能诗,人争嫉之,因特举为诫。故通邑学者,号诗文为「外作」,外之也者,恶其妨正业也。至于佛、老诸经,则共目为妖书。而间有一二求通其说者,则诟之甚于盗贼。此等陋俗,盖余廿年前所亲见。而今里中三尺小子所哦者,非两汉即六代。无论举义,即尺蹏往来,具有古意。<道德>、<南华>以及竺典,亦多涉猎。挥麈援毫,往往有致。衣冠文物,殆斌斌等于三吴矣。宗道兄弟三人,游于都门,得与海内士大夫往还,二三名流俱不以趢趢庸陋见弃,推而附之大雅之林。其友之相习者戏谓:「南平一片黄茆白苇,何得出尔三人!」盖谬疑开辟蓁芜自我兄弟,而不知点化镕铸,皆舅氏惟学先生力也。

先生少从方伯公宦四方,独取异书秘文以归。归偕驾部弟闭门读诵。驾部公得隽后,先生诛茆城南,号曰阳春社。一时后进入社讲业者如林,不肖兄弟亦其人也。自有此社,人始知程墨之外,大有书帙;科名之外,大有学问。而先生又能操品藻权,鼓舞诸士。诸士穷日夜力,勾搜博览,以收名定价于先生。以故数年之间,雅道大振,家操灵蛇,人握夜光。尸而祝之,当首先生矣。顾宗道辈得先生不龟手之药,先后见收,而先生不免于洴澼絖,则先生之遭也,遇不遇不足以概先生。

先生往年令嘉祥,嘉祥之不文,甚于吾邑。闻其邑士人,近日颇知读古书,所为举义,惭有文采。其它陋俗,亦浸革易。然先生治此土,仅数月耳。贤人所至,俄顷成化,岂不异哉!今太原为晋名封,<图经>称其士人穷理学,习辞章,先生冶之,是为以造父驾麒骥,风化易成,何止倍蓰于嘉祥。况石室、风谷,近在封内,实仙人之窟宅,区中之奥境。抚字之暇,携其士人,摄屐登临,论道讲义;幽岩绝壁,墨渖淋漓。自今以往,雅道西矣。

○牟镇抚序

予少时读书石浦,与龚五舅、六舅读书处邻。牟子为六舅内弟,偕焉。其墙可跳而越也,每暇必衷墙而语。时牟子年甚少,眉目疎秀,出其文字亦了了,意谓文事庶几可成也。而牟子精悍,饶膂力,长枪短兵,拳扑诸艺皆精。其好武也甚文,而其技亦工于文,意其以武成名不难。然牟子时方学举子业,武非不屑也。

自后予由隐而仕,陆沈金门几二十年。而车子随夹山三舅来京师,奔走沙尘中,几不可复识。问之何业,则云:「儒不成,去为掾史。今来逐例转考,企得一官耳。」噫!牟子少时义气豪放,天下事虽不可知,何至并一青衿靳之,甚矣升沈之不可测也。因问之曰:「若旧日所学举子业能忆否?」曰:「忘之矣。」「若旧所习长枪短兵之技在否?」曰:「是固在也。」予乃与夹山舅为之计曰:「夫掾史之途有限,未可以骋高足也。今天下多事,以子拳勇,何不藉明例,卖武功爵,积日累劳,可由小校以至大帅,其途无所限,又用子之所长,甚便。且长刀大剑,远胜老头巾手中毛锥子,况刀笔乎?『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非虚语也。」

牟子闻而沈吟,积日乃决。遂弃去掾史,援例为卫镇抚,事毕且归矣。予复招而语之曰:「夫成天下事,以志耳。昔马伏波见飞鸢跕跕堕水中,便不能忘少游乡里善人之言,而况孱弱者乎?天下之畏事而惮去乡井者,毋如楚,而荆之人为尤。公安去郡不远,予做秀才时,见同事至荆赴考者,人与妻诀,泣涕交流。每一省试,如使绝域,出门即病。亦不须药,入门即愈。人人皆然,不独书生。故荆之人虽有绝技,终老田间。何则?儿女情多,风云气少故也。今吾子既有志于立功名矣,当急以刚刀割去儿女情态,暇则读古兵法,习所熟[流]技艺,乘时赴会,如鸷鸟之发,百步不留行。或武科,或戎行,必期于成,则天下事有可望耳。若直欲守坟墓,骑款叚,使乡里称为善人,如马少游之言,甚不可也。牟子勉之!」

○寿徐母沈夫人五袠序

国朝相业,精明宽大,推华亭徐文贞公。其子孙数传益繁,呜珂之声相属也,而又皆贤,不隤其家声。所谓「太山之壤,实生松柏」,信矣。乃其流风遗教,浸于一门。虽内而绿窗青闺之彦,其壸德妇行,亦多可述者,何独男子?若文贞公子奉常仰斋公之贰,今台中司检宾夫之母沈夫人,其一也。夫人名家子,归奉常公时,嫡已故,摄行室事。是时文贞公方秉枢筦,而奉常为尚宝,父子皆官京师,家务纷庞。夫人辛苦持家政,上事尊章,下相夫子,咸得其欢心。奉常公应简命,修万寿宫,卯入酉出,劳甚。而夫人调饮食,饬服御以伺之,故得无苦。偶天寒冰结,绝水,工匠不得食,夫人言于奉常公曰:「何不即以雪置灰烬中化水乎?」如言果办,其多智皆此类也。

夫人明慧而婉顺,绝不省妒忌。奉常公姬侍繁多,夫人独持以退让。即奉常公亦曰:「沈氏其有厚享乎?」已而连生二子,长宾夫。宾夫生而育于姬之无子者,姬待之稍严,夫人顾独喜曰:「藉以教吾儿也。」宾夫既长,所交游多名士,每至辄治酒食为欢。尝谓宾夫曰:「吾与儿约,儿若携狎客游冶儿来者,吾门立楗。若文士来,吾典簪珥无所惜。吾欲儿以素丝近朱蓝耳。」宾夫谨奉教。宾夫少颖异,既内佩慈训,益勤学问,发为声歌,殊有韵致。以不能束手为经生言,故有志未酬,而就先荫。久之谒选,当得奉常簿,世其父兄官。而忆母氏言,退处不竞之地,故仅得台检。

宾夫居京师,多长者游,予以文酒之会,见宾夫于黄太史所。见其温文退让,不类贵介公子,又出其诗示予,甚讶之。久而知其为母夫人之教也,则相与称说夫人贤,其庶几孟、陶之间。又数月,而值夫人五十之辰,宾夫乃请予曰:「吾无所以荣吾母者,则惟明公一言,藉以佐觞。予稔知其贤,不复辞,乃谓宾夫曰:「无论夫人贤宜寿,静宜寿,仁慈宜寿,即所以教宾夫者至矣,而不食其报,岂理也哉!」今宾夫之筮仕方始,而夫人之望百岁仅半,犹行千里者之步武也。自是宾夫日贵,夫人之寿日臻。当崇隆之地,辉耀先世,而献期颐之觞,其不卜可知乎!若是则宾夫之贵,与夫人之寿,皆未艾也。」予之言不止此也,聊书其大都以觅前茅。

○贺阳曲金令君父母荣封序

区中之福,曰寿,曰贵,曰有后,然世未有兼得之者也。故鹤发鲐背者,多带索茹草之流;纡金曳紫者,多摧阑折玉之叹。至于轩冕耄昼,贵且寿矣,不必有子,有子不必贤。盖福为行果,行为福因。行有偏完,故福有胜劣。若封公金翁之福,则几完矣。翁早擅文藻,屡试高等,饩廪东序,垂及贡期,一旦翻然曰:「吾父子修经生业,儿幸获隽,焚膏之劳,亦既酬矣。奈何念一老博士,自苦帖括间乎!」遂谢青衿,娑婆里闾。每风晨月夕,徜徉泉石,一觞一咏,有古逸士之致。室有贤媛,相庄白首,虽孟、梁之媲德,陶、瞿之偕隐,无以踰焉。有子霜镡君,奋身甲第,筮仕花县。初宰太原,治行卓荦。台使以地不满才,奏移汾阳。太原士民,如饥失乳,阖邑儿啼,诣阙乞留,仍治旧邑。至己亥春,声称益赫,竟调阳曲。阳曲,晋大邑也,附省郭,繁剧万状。而霜镡君投错益铦,在冗弥闲。神明侔于浚仪,礼让等于雍丘。以是尸祝盈邑,歌谣沸巷。屡惊登剡,遂应恩綍,封翁如子官,母为孺人。翁以贤子贵,伉俪偕寿,其于区中之福,亦几完矣。

或曰:「金翁之福,盖偶值耳。如风堕花,锦茵泥涂,岂有因乎?」余曰:「非也。」或曰:「金翁能啬养,是以寿;能义方,是以贵耳。」余又曰:「非也。」或曰:「金翁及孺人天性慈悲,食常蔬素,即为祭养,势须肉食。然晨凫夜鲤,亦第取备屠门而已。有生以来,未尝身践血气之类,其寿且贵,或因此乎?」余乃叹曰:「金翁之福,端由此矣。」盖余每读竺书,所说禁戒甚多,独首杀业。故世有持不杀戒者,寿其身,昌其嗣。若表随景,必符之理也。

今夫胎卵湿化,等一躯命。人实胎族之一,而日驱此四族者于刀砧汤火中,以甘其口。盖一岁之间,怨怼何止千万,其身之福,安得不就销损乎?持戒杀者,一生所活,当盈百千万亿,不可称量。宁有百千万亿不可称量种种生命,衔德感恩,而不能资一身之福者?故于英以养鲤得仙,刘守以放鱼延算。馁一雀而累世三公,济群蚁而立取上第。由此推之,活尺鳞,全寸羽,俱得胜报,无唐捐者。况于终身持不杀戒,所受福报岂有量哉!金翁伉俪偕寿,复以子贵,又何疑也。余又闻霜镡君为宰,视四封人等一子想,笞朴轻刑,未尝妄施。全活饥窭,不可胜记。施于有政,大都封公不杀之教也。夫翁第能活物,而霜镡移以活民。公仁行于一家,而霜镡行之乎一邑。霜镡自兹以往,位益通显,所以济民利生者,当益广。由兹观之,金氏之福,盖未艾也。余舅夹山先生,及某君某君,霜镡君父母之偕寿而膺封也,索不佞语为贺。舅氏有命,不佞何敢称不文,遂推金翁所由致福者以复。

○嘉祥县志序

盖文学政事之分途久矣,虽以洙泗之乡,素王之门,各有偏至,不能兼擅。无论政事,即文学一径,复分两歧,有纪事之文,有谭理之文。左氏传圣经主事,曾氏传圣经主理。彼二君子,岂务各开户牖,无亦理事大有径庭,势不得互显于一书耶!虽然,令曾氏奋笔而传<春秋>,我知其无难办;而以一贯之秘窍,正心诚意之奥指,授简左氏,责其传释,将无敛指谢未遑乎?

我舅氏惟学先生,当束发时,则操觚谈文章,咄咄惊人。弃脂遗馥,熏润后进,后进借以成名者甚众,不肖其一也。庚辰,不肖从舅氏计偕,始集仪部门。门外书贾,列肆争售,舅氏独取大儒语录,及一二竺典归。不肖旁观匿笑,此何异热月贩絮。既落第偕归,宿旅舍,舅忽向我叹荣名之浮虚、身命之脆促。不肖蹶然起,唤奈何:「名虚身脆,我何归乎?」舅亟取前所市书示我:「若无忧,第谛观此,七尺百年,不能限也。」不佞廿载酰鸡,知瓶瓿外别有天地,自兹日始。钻磨至今,十又七年,始从覆中耸身而出,见日月光。其钝也如此。而舅氏则汗契曾氏之唯久矣。

嘉祥固曾氏父母邦也,舅氏用曾氏学,治曾氏乡,期年而大治。讼庭寂然,下帘焚香。赫蹏满案,捉笔疾书。吏胥旁睨,不知其所为。匝月聚所书,烂然成帙,则邑志也。不佞始得展读,心开目朗,已读<儒林传>益妙。读至论曾学处,愈惊叹不已。何也?天壤之间,惟有此一种学问,而<春秋>以来,亦惟有此一线学脉也。生乎千古之后,溯论千古至微之脉,心眼稍有凝翳,岂敢轻置一字。而舅氏极论纵谈,不翅千言,似数家藏,无事卜度。即两贤精神生动,此义深眇,何论邑乘。虽披寻左氏,少此微言也。盖我舅氏得心宗于曾氏,故鸣琴而治曾氏之乡,操觚而辨曾氏之学,无非此物。安见文学之异政事,记事之异谈学乎?昔西狩获麟,实惟此地,故邑名嘉祥,昭其瑞也。今此地有此奇书,留天地间,斯真圣世之瑞,麟何足言。不肖宗道,备史局员,无案牍簿书之劳,所职仅史事耳。今与修正史,才短思涩,操笔仰屋,不知所为。舅氏于堆案中,小用史法于邑乘,而关系重巨如此,使我读之,愧汗及踵矣。

○北游稿小序

或曰:丘长孺游闲公子也。或曰:长孺非游闲公子,其胸中磊块甚,姑托游闲以耗磨之。余谓前论得丘肉,后论得丘骨矣,尚未及其彼焦腑也。盖此人焦腑包络甚密,非饮上池水不可见。不可见,则长孺止一游闲公子,何磊块之有?若余则见长孺之骨矣,又见长孺之焦腑,又见长孺之真于焦腑之外。夫长孺焦腑之外,度长孺且不自知,而其交游又安从知之。以长孺所不自知,及交游无所从知者,而余独悉知之而深言之,则闻者不以为妄,必以为夸,不如姑论其诗。其诗非汉魏人诗,非六朝人诗,亦非唐初盛中晚人诗,而丘长孺氏之诗也。非丘长孺之诗,丘长孺也。虽然,以此论长孺诗,以此诗论长孺,俱在焦腑之内,犹长孺所能自知者。盖诗固不尽长孺,长孺所能自知,亦不尽长孺也。

今日晨起栉罢,长孺<北游稿>寄至,余读一过,为写此数行。砚冻人懒,不知便可称<北游稿序>否,又不知便可当复丘长孺否。纵欲作书,亦不过「何时更北游」五字而已。万历丙申冬日。

此书原系信意信手写出,极欠齐整,而淑正[新安詹濂字]却誊得如此齐齐整整,遂不成模样矣。家三弟在家读书作文,学作忠厚人,亦快事也。浼不作书,又作此数行,可笑,可笑!宗道顿首。

卷之十一志状祭文类

○金太宜人墓铭

不佞夏遇舍人张可宗于真定驿舍,把臂相劳苦。余谓可宗曰:「闻足下在选列矣,胡归?」可宗瞿然起曰:「而不闻余堂上有白发人耶?」语未既,辄解辔欲行。余视其仆马有劳色,慰之曰:「溽暑中不虞病乎,即归何亟也?」可宗曰:「吾母日夜倚闾以睇游子,吾梦时时绕锦江也,而暇病之虞!」不佞窃叹:孝哉!为亲忘荣,兼忘劳矣。乃别去,才数月,而可宗以书来曰:「我母长逝矣!孤不难病驱不顾少儿暍死者,徒欲一及拜庭闱,而今如是矣,天乎悲哉!则惟子怜而为吾母铭。」夫太宜人于不佞犹子也,何敢不铭!

太宜人姓金氏,刺史怀麓公之配,而佥宪正道、舍人正学、庠生正论母也。其先从上海徙绵,三世而有参政公爵,爵生大司马献,献生太史皋。太史则太宜人父也。当太常公与太史同馆时,业相约为姻矣。及太常公殁,乃通妁归焉。而是时家计萧疎甚,攻苦淡,事姑以孝闻。而鹿峰公用是得毕经生业,列名贤书。乙丑谒选,倅承天,太宜人从。台使者才公,以公转输秣陵仓曹,亟称公功。而无何,江陵沙洋决,公日宿畚铺间。长堤峨然,迄今郡人飨其利。其所以一意专智,一切治办,无剌剌顾婢子问食指之忧,以能有华问,秋毫皆太宜人力也。未几,两子并举于乡。明年,伯子登进士,而鹿峰公亦擢刺普安。太宜人曰:「策名报主,幸有两儿,公发种种,且休矣!」鹿峰公喜曰:「是吾志也。」遂拂衣归。迨鹿峰公没,而宜人用伯子大理满考封,翟冠象服,子孙罗拜,里姻艳焉。而太宜人顾蹙蹙不自安也,泣语子曰:「身乃何幸,扬帔曳裙,然汝父何在也?」诸子皆泣。伯子兵宪闽、越,太宜人皆就养。无何归,而闻兵宪讣,恸甚慯目,然犹不废和熊之训。可宗竟以丙戌登进士,官中书舍人,太宜人之教也。明年,可宗使秦归省,太宜人益健饭,促可宗早还朝。可宗不敢违,竟以心动请告归。归至淇,而太宜人讣至矣。

太宜人恭能仰侍,敏能内襄,慈用下抚,乡国之中推为女士。虽家世累贵,而自奉甚薄,生平无艳服。诸孙有小过,辄加诃责。至闻族人邻媪窭不能活者,不难寒突以济也。晚年,得净土书读之,遂皈心莲域,礼颂不辍。一夕,忽戒诸孙曰:「尔叔父致身离亲,分也,夫复何恨!尔辈好读祖父书,余即死,瞑目矣。」言讫,呼侍女焚香,端坐而逝。数日后,一孙梦太宜人语曰:「适从西方路来。」异哉,岂其生赡养邪!嗟嗟!夫世之日对严相,耳闻法语者岂少也,而太宜人一闻之下,渴爱流而竭情尘,净域往生,知非梦语。斯所谓捐区中之常缘,游物外之旷观者矣。

铭曰:裂织示训,妇德未称。捐金流誉,母仪尠闻。太宜人不两有令名耶?晚修白业,安渡迷津。盖冯夫人之伦也。淑范洵敦,智辀长凭。色身斯藏,神理匪沈。嗟嗟乎,太宜人!

○孝廉张廉源墓志铭

先生讳隽,字仲士,号廉源。故少保净峰公之仲子也。先生生廉之官邸,故自号廉源。少颖甚,喜读书,日程数千言,少保公常怜而节之不得。少保公尝梦登台,后有尾者娟甚,喜曰:「后世其有继予武者,其在仲氏乎!」所之官与偕,奥博已如宿学,随叩即应。少保望重游广,讯答四至,先生代发其函,侍史腕脱。少保喜曰:「是儿佚我。」少保卒于军,先生毁甚,痛念家声隆重,惟薪之不克荷是惧。忍哀下帷,矢志益笃。家故藏书,拟于嗣谧。又少保军中校录万卷,复自四方购求,奇文异典,一时并集。先生敏于应世叔,专于高凤,以故前代故事、今朝典章,画地成图,指诸掌上。浚发为文,泉深波涌,河海滂湃,不同溪涧细流。嗟乎!今世富贵家儿,席其世业,绨锦木偶,不知书是何物。平时高履华轩,鲜衣怒蹄,非不美好;及至语事张口,对策倩人,如坐云雾,有识含羞,之推所叹,千古丘貉。如先生身为贵介,恬若寒素,精勤之苦,窭人不受,卒以成立,无陨家声,可为贤矣。且先生少从少保,其于用世深谋,应卒秘计,见之熟,策之审,亦欲有所建树,非直为铅椠文人已也。

乙卯,补诸生。辛酉,用少保平定黑苗功,任子入太学。祭酒陈文端公览而奇其文,试辄首,遂举顺天。董试为林文恪公,文恪素知少保,又奇先生才,大喜曰:「是足为贵介子吐气也。」是时先生高才奇气,唾取一第,而久之不第,则益发愤下帷。长吉心呕,子云肠见,阴阳间之,羸疾复作。值季弟陨,悼念人琴,神惨意伤,渐至骨立,遂以不禄。嗟乎!使天假先生以年,实时不我与,未能勒功油素,亦将网罗旧闻,有所论著。何公子之书未成,而子渊之命随陨。天乎,拣俊人而收之,可慯也!先生性笃孝,出自母庄,而事嫡母吴如生。奉兄姊,抚弱弟,情意肫至。性故俭素,脱粟袴布不厌。慷慨好施,贷屡焚券。居乡不通州县一字。为人丰棱严整,而中怀乐易。且夫高才者,行或不饬,而先生又长者,不惟无贵介气,且无文人气,故可贵也。余闻净峰公风节矫矫,为人严取舍、修行谊,先生盖家学云。

先生没时,年纔三十二。配洪孺人,为洪侍御庭桂女。子一,即礼卿,为予乙未分校礼闱所得士,读其文渊博深至,信乎有源,所谓是父是子。然先生不能身自得之,而仅得之于不可知之孤。天乎,可叹也!礼卿将以某月某日奉先生大事,持状来请余志之。余素知礼卿,焉敢辞,乃为铭。

铭曰:祖及孙,贵且贤。公居中,独无年。人界缺,天忌全。啬中间,丰后前。生有涯,知则延。百千禩,传孝廉。

○巡抚福建右副都御史傅野司公墓志铭

余七八龄时,读书村塾,每闻里叟与塾师闲谈及司进士。时傅野公初成进士,甫逾二十,妙龄高第,故里闬争艳谈之。丁亥,公出山,补验封郎,而余是时为庶吉士,始得见公。修干长髯,温然长者。今纔十余年,而其子太学君校持状来索铭。嗟夫!余少闻公名,壮觌公面,日月几何,已为陈迹。年光石火,良可叹也。状公者为里人庄得全太史,其言无虚美,遂损益其语志之。

公姓张氏,始从养父司月泉公姓,讳汝霖。后复其本姓,改讳汝济,字泽民,傅野其别号也。世为山东汶上人,自五世祖浩礼贾开河里。浩礼生胜,胜生珊,珊生林,林生公,为仲子。林性轩豁,好结客,而吾郡司月泉公镗部运开河,与游甚欢。时月泉公年四十矣,尚无子,而公甫四岁无母,遂请于公父,携归子之,公以是为吾郡人。公丰神美秀,性甚慧颖。年十一,辄工经艺。十七,补郡诸生。丁卯,顼乡荐。明年成进士,年纔二十有一耳。而涉世通练,同于黄发。临川故号冲疲,公筮仕此地,游刃恢然。侔浚仪之神明,等雍丘之礼让。提奖衿裾,摩抚饥窭。蓁亩尽辟,蠹薮一清。属赋法创新,四境疑骇。不敷月间,人情帖然,莫敢哗者,遂首荐剡。庚午,觐毕还里,遭罗孺人忧。公时已膺内召矣。迨服阕,龄尚未满三旬,其治行卓荦,雅称琐闼霜台之选,而年不及格,部议将以铨郎优之。于时执政者为江陵张公,托言避同里嫌,尼焉,仅授兵部武选主事。

大司马谭公深才公,特仿刑曹例,设本科,以公总阅四司章疏。无何,楚缺铨郎,谭公力荐公于冢宰。执政持前说甚坚,公仍守兵署,因乞差还里。未几,遂调考功。公虽杜足权贵之门,绝意华要之地,而清通雅望,题才所急,藻镜之寄,安所避之。己卯,调文选。未浃旬,公再以月泉公忧去。壬午,补稽动员外。癸未,晋验封郎中。甲申春,予告休沐。丁亥,复补验封,寻进考功。戊子,调文选郎中,掌选事。公才既警敏,性复只慎,疏忠拔滞,汰冗惩贪。苞苴之径远绝,请谒之罅不启。又能察器鉴品,随方度地,大小远近,铨叙惟宜。除目一下,选人欢然相贺。己丑,晋太常少卿,寻进右通政。庚寅,晋光禄卿。公条陈积弊十余事,俱荷俞旨。六月,晋太常卿,疏请册立东宫者再。辛卯六月,晋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福建。于时闽海息警久矣,而公初至,倭报骤传。公于是增舟师、练士卒,备戎械、简将才,又稽寺租、清商税,裁军门供应,及一切饷遗无名之费,诸所节啬,尽充兵储。以是赋无少增,而兵饷用饶。兵曹题允抽沿海兵船,集天津防御。公念由闽海航天津,相距万里有余,万一不测,是以有用之舟填鲸穴,而以将士之命委鱼腹也,岂不惜哉。请以舟值匠作往便,疏入获允,闽中将士,如获更生。公自念食禄多年,值此疆场多故之时,正人臣殚虑竭蹶图报日也。方将发舒,大竟其用,而言者且急持之矣,遂力辨求去,得旨回籍听用。公笑曰:「吾于江陵公踪迹始末甚明,言者岂惟不能诬我,且功德我。我日者拮据兵事,食不下咽,今翩翩归矣。吾万竹山房,苍翠腾崚,高者捎云,下者拂牖,寒涛清耳,浓荫覆席。得老是中,岂不万倍中丞乐乎!」闻者皆称公达。公既归里,杜门息交,适意林水,寄兴毫素。以薜萝为衽席,指鸥鹭为友朋。升沈苦乐,视如昨梦矣。藉令假之年,当极云林之乐,而罹疢未几,倏焉长逝,伤哉,慯哉!易箦之日,公绝无他语,惟取笔书十许言,有「开府非卑,五十非夭」之句,可谓达生观幻,翛然去来者矣。

公长郢中,受月泉养育恩深。虽痛念汶上,不忍言及。迨身渐贵显,得徼恩封月泉公为主事,赠母罗为宜人,益务色养。及月泉公殁,公再入为司封,乃叹曰:「吾生也二天,吾幸致孝养育我者,而竟不及生我者,天乎,夫何使我至此极哉!」仆地长号不能起。乃缘予告,束访开河,仅得一叔氏宗鲁,把臂欷歔,为留匝月。起己丑,迁太常,始奏复本姓,更今名云。属纩之际,犹娓娓以劬劳未报为言。公大怖临身,不忘孺慕,有足悲者。公生平守道直躬,中外洞然无町畦。居闲以图史自娱,其道古今得失,若观掌纹。对客挥麈,听者忘倦。所遗有<天官郎草>、<镇闽疏抄>、<北游>等稿。

袁宗道曰:公为太常时,常与同里一禅衲谈。衲一日过予曰:「张君甚重君,称君气韵清远,言必名理,无一语及尘事。」余愧不敢当。又忆同郡公会,公谓予曰:「今日之集,聊当法会,烦君说法,开我蓬心。」愧余当时酬答疏莽,不能秋毫有所助发,而公皈向般若,讯及少者,懃至若斯,可谓贤矣。无何,公建旄八闽,余亦归卧田间,双鱼绝断,不知公学问究竟何若。然闻其归里之日,无少侘傺,似非知道者不能。于公不惟同里,兼有道契,铭曷可已。

铭曰:公生于汶,长于荆。宦起于临,终于闽。其外警敏,其衷真醇。生历华要,没享荣名。郁郁长阜,水清竹幽。昔所钓游,公魄来休,乐哉兹丘!

○明吏部尚书汪公墓志铭

万历十五年十二月中,太宰汪公即世。公之孙官生孟吉,以陈君博士为状,来乞志铭。夫太宰公者,即宗道燥发时所稔闻少泉先生者也。宗道即不斐,愿托笔札,征向往焉。按状:公讳宗伊,字于衡,别号少泉。先世居婺源,六世祖清甫徙崇阳。三传生赠资政公藻,藻生四子,长通政使宗元,次尚宝卿宗凯,次孝廉宗召,又次为公。公少出继其叔中丞公嗣。中丞守福郡也,则携公与俱,时甫十三龄耳,而操觚为文奇甚,中丞公才之。后归就试,举省试第一人。戊戌成进士,乞归养。庚子谒选,令浮梁。浮梁民患苦水,水卒至,若蚁集抔土,得不溺死为幸。然饥甚矣,遂起为盗。吏急捕,将傅法。公泫然曰:「伤哉!盗死法也,吾民至冒死法以冀缓旦夕之死也,伤哉!」悉纵勿问,而独条禁常例等五事,奏记当路。已复分里甲,定徭役。当路令榜之县廨,为絜令。自是浮梁不苦横征,卒大饶,即向之所纵更为嘉师矣。会报最,将内召,而奔中丞公讣归。服阕,擢文选主事,避兄太仆,改武选,历员外郎、郎中。

时分宜父子擅权,为国巨蠹。同部焦山杨公,抗疏发其奸,被逮,公不胜愤懑,思投绂去。而焦山疏内称分宜孙鹄冒军功。同舍郎有邀公为分宜饰者,公正色曰:「嗟呼!焦山乃真丈夫,不怖万死,拔如山之奸。我辈亦复具须眉称男子,奈何更为奸用!且鹄乳臭子,冒军功,曾不可欺三尺婴孺,我宁死不能为若饰也。」卒执论不屈,而分宜父子衔公次骨矣,遂谋罢公。公罢而喜甚曰:「是吾志也。」即日挟苍头归。朝夕奉觞寿太夫人,暇则据梧翻书。凡家居十七年,而神王色润,无所侘傺。盖至庄皇三年,始起拜南京铨部郎。

时公隐约久,海内望若威凤,得争先覩为快。而公亦感上恩,意气发舒,思所繇报塞者。故自南铨徙卿尚宝,及太常、光禄,悉举其职。寻晋应天府尹,所辖县八,赋役低昂滑胥手,窭反倍富者。公悉厘而籍记之,来者不能以意挹损,南中民卒赖焉,争肖像祀公。已晋大理寺卿,所理失人甚多,迨今称廷尉宽平不苛者,率首公。已佐户部,未几晋南京右都御史。自简驺从,裁烦费,倡庶僚。所上封事,无虑数十,大都石画中机宜,当上意。上倾注公甚,晋公户部尚书,总督仓场。仓场,利孔也,而主者率蘧芦其官,而脂泽其家,乃弊窦百出,如鼠穴矣。公咄嗟间,爬搔殆尽,即胥隶无所庸奸。居无何,上疏乞骸骨。上温谕止之。凡三疏,辞益恳,上留弥坚。公感泣起,益竭力任事。历三年,侍经筵,侍耕籍,屡赐白金文绮。庚辰,改公南铨。公中道屡疏:「臣不幸有狗马劳,陛下幸哀怜,放臣还首丘,死且不朽。」天子重违雅志,予暂归调摄。而公自坚卧山中,不问外事矣。独时时手一帙唔伊,着经书义疏,训其孙若侄。居尝下楗兀坐,不以赫蹏入公府。然干旄及门,公亦娓娓指陈邑利病甚悉。自奉几类寒士,有问者,辄曰:「有旨哉,惟俭助廉一语,吾终身所墨守也。」归休八载,两台屡疏荐公。天不慭遗,公逝矣。公生某,卒某云云。

史宗道曰:予覩世抗直士多矣,颇多负气乏长者誉云。当公侮权相时,人共指曰:「此强项郎,不可近。」然庄皇朝,大臣称宽平不苛,辄首公者,何也?夫公则何可涯涘耶?且也中世仕者,蹩蹩畏途,谁虞漏尽。公里居之年,半乎立朝,未衰乞身,以令名终焉。鸿飞冥冥,不罹于罗,公之谓哉!博士又亟为余言:公山中多所论著,为诗清远,有靖节、香山之致。夫公修太上,亦不遗立言之业,夫公则何可涯涘耶!是宜铭。

铭曰:郁郁江汉,孕兹哲人。声足畅实,质有其文。筮仕严邑,清甽洚洞。鸟穷而攫,公则鸾凤。容城危言,命薄朝露。谁能不波,公则砥柱。拂袖归田,标持崚崚。士林仰止,公则泰、衡。遭时弹冠,铿鍧建竖。流润九埏,公则霖雨。乃赋<遂初>,归椟其光。坚贞无瑕,公则琳琅。崇年厌世,乘彼卿云。夷犹帝乡,公则列星。玄宫楚楚,羊山之阳。仙蜕永藏,奕世其昌。

○衡阳邹先生墓志铭

万历己丑仲春,邹伯子以书抵不佞曰:「天乎,先君子不幸即世矣!敢以先君子不朽之计累足下。」不佞联姻伯子,休戚共之。手伯子书未既,而簌簌泣数行下也,即安能以不斐辞?先生为宋侍郎志完之裔,中叶避地来公安。至祖户部尚书庄简公始盛。庄简公子云岑公生先生。庄简公悬车,而亟含饴之乐也,居常露祷曰:「吾闻活千人者,子孙当封。吾清平之役,全活倍是,庶几徼福于天,获哲孙乎!」而未几生先生,悬弧实浴佛日。庄简公因忆宝志所谓石麒麟者,小字曰麟。先生生平口不谈禅悦,而慈悲静摄,有合乎瞿昙氏之旨,岂其宿根也耶?

先生少为文,琅琅惊流辈。学使者才先生,亟廪上庠。禀上庠久,独行好修,择地而蹈,诸博士共推为良师,不敢称雁行。先生事封公谨甚,每封公从外归,虽丙夜必伺于门,手启键,迎封公曰:「儿在斯。」已随封公入,拱立户外,奉教至累数十刻。无论寒暑,不少移倚。先生性虽轻资财,然无所妄费,谨储焉,以伺封公之诎也而出之。封公以食指渐伙,势难聚处,命就石浦舍,晨昏定省,风雨不辍。闻给授赀产,即泫然有异时之感。庚辰,公以封公满七袠,携季子之沙市,市衣物为寿。舟返,舵薄沙而覆,溺者十六七,危矣。先生端坐俟命,会有救者,斧舟底以出,父子仆从俱无恙,人咸叹异,为之语曰:「谁谓天不仁,曷视邹公履死而生!」昆季性行不一,随所宜规诲之,尝曰:「古人耻独为君子,况骨肉间耶!」降颜色相款洽,以微词诱掖之。郭东西有两小墅,暇日咏啸其间,环墅之民,熏德善良者甚伙。东墅地宜菽,亩收租甚薄,曰:「吾姑留余以遗后人耳。」训诸子以行谊为先。不佞甚习伯子,窃服其雄文藻,而廪廪德让,不作词人仰天眼,大都先生之教云。某日将会葬叶子,宿于山庄,方以二绝简李某附<和张东海九日喜雨韵>并<夜坐述怀>二律,已乃正席,手一编,倏然而逝,人疑先生坐脱云。

不佞居去先生仅数武,先生以伯子故,而忘年交不佞。不佞每语人,先生非今代人也,借令起制科,立朝必有所就。夫县官弥天设纲,岂不祈得贤乎?而至令邹先生老牖下,此英雄所为短气于贤科也。虽然,孝友兄弟,是亦为政,厥有明训矣。为德于家,作宪里闬,嗟先生又何尝不罄其用也!生卒云云,是宜铭。

铭曰:为公宜期颐,而胡促龄兮?为公宜轩冕,胡竟老青衿兮?含贞葆慈,神理无尽兮。黜羡遗华,以不辱为荣兮。有山翼然,松柏腾峻兮。惟公与夫人,永弢厥贞兮。

○赠太湖知县王公墓志铭

公名照,字廷明,广济人也。少为学,后弃而耕,耕暇益唔咿不辍,尤喜读<周易>、子、史及当代掌故律历,垂老犹据梧手抄诸书盈簏。每中夏跣足坐枫林,手一帙纵观,遇会意辄起舞。望见者诧曰:「夫夫岂其醉耶!」而囷廪之羡,益市古经籍,兼助弟楮墨费。居恒语弟曰:「一丘一壑之乐,兄已寓之,弟不得复尔,其勉为名儒哉!」弟卒为邑青衿,舄奕雁行云。公潜居久,意不自得。一日,谓所知曰:「丈夫有足,不遍五岳,而效蓐妇彳亍爨突下,勿论子平、少文沾沾笑人,即桑弧谓何!」遂至燕市,方谋登太行、蹑嵩华,而适遘危疾,梦神人者美髯绛袍,前呼公:「若后当有显者,若远游奚为,其速归!」公觉而惊叹:「此殆汉寿亭侯教我也,吾不复远游矣。」遂亟治装归。

公归,而好施予益甚,族姻多俟以举火。先茔悉碑而置田,令子孙轮户修伏腊。偶先世有鬻产于邻者,并丘墓失之。岁久,翁仲没草莽,不可辨,公一日过其地,心动,萝草而视残碑,果先陇也。人以为诚孝感云。公诲诸子甚严,一日,抚二子背:「吾先世清白吏,所遗汝辈者惟忠与孝,汝慎勿忘先人哉!」已又曰:「神言固不诬,汝两人当有成,顾吾不及观矣。」是时公尚健饭,而为此言,家人颇异之。未几溘然游,异哉!得年仅六十有四云。公性沉重,寡言笑。修躯通臂,面若凝墨。目精炯炯,吐声若锺。里人望而畏,至避匿去。有为不法者,密相诫曰:「慎勿为黑面公所知!」其见惮里中如此。公次子大谟令太湖,今为比部郎,与予同举于乡。

史宗道曰:不佞观公博极群籍,盖居然儒者也,而竟白首田间。或者憾公身有乎儒之实,而不着儒之效。夫有其实矣,即不着其效可也。虽然,比部之裒然举,次第跻通显,以致天子恩纶,贲于松楸者,谁力也?庸可谓非儒效乎!不佞闻公居里闬,里中横者悉咋指避去,而窭人依之若婴儿之需乳。乃比部治太湖,吏畏民怀,何其肖公也!夫公小用之一家,而比部君大用于一邑,比部君之效,公之效也。则谓公尽着儒者之效可矣。

铭曰:谓公不衿绅兮,而竹素之业邃于申辕。谓公不期颐兮,而无涯之知永于彭籛。留余于后,锡羡于天。以为不信,视厥象贤。郁郁新阡,膴膴九原。于斯归全,于斯万年。

卷之十二志状类

○封知县刘公墓志铭

不佞同年刘君时济,用直言左迁,业已逾岁。方意赐环之期非远,而时济必且旦夕还朝。书至则封公以仲春违养矣,伤哉!封公讳宗伋,字子中,别号北冈先生,新城岱上里人,家世力田,以孝友闻。至其父钺,忼慨有豪士风,而其配王,又善综壸政,赀业遂大振。子三,长即封公。公少习经艺,藻采烨然,命不配才,屡试遭踬,遂屏掷帖括,改学弢钤,辄精其业。及步骑两试,矢无虚发,观者窃叹,谓当擅场。比入闱条对,发纡胸臆,无避忌,遂弃弗收。公才过李、蔡,志业不遂,抚膺傺侘,自伤数奇而已。久之,闻房山中有异人焉,亟往咨询,得炼养之真诀,乃栖息上方,尚羊名刹。蒲榻茗椀,寂焉跏趺。九还将满,三山非遥。同忆畴昔,仕宦之念,都如昨梦矣。

是时伯子时济已游胶序,先后柄文者咸加激赏,试即高等。公窃喜曰:「吾敝屣功名,独余报国一念尚未灰冷,幸哉有儿,足酬我志。」乃斥赀治装,遣子负笈,求师都门。一时相与扬榷者,多艺林名匠。无何时济用恩选入贡,丙子列乡书,丙戌成进士。筮仕安阳,声称炳赫,裒然荐剡。公信且疑。一日,潜行邺封,遍询田畯,尽得其治状,乃色喜不自禁。因驰至署,劳时济曰:「而翁初不欲见若,今闻所闻而来,即去若矣。其慎乃末路,以终令问。」时济长跽受教。适征派岁额,尽厘豪贵之滥免者,以苏民困。因质之公,公曰:「吏职在安人,何惮强御,厘之便。」三载考最,上封公如子官,赠公配王氏为孺人。壬辰,时济以行卓荦,召拜兵科给事。未几,丁内艰。乙未,起补吏垣署篆,守正危言,不避权要,封章屡上,骨鲠之声,震动一时。竟用抗疏弹劾,贬级外迁。人问封公老矣,当不忍见其子远窜。及时济过里,谒公,公冁然笑曰:「汝以直谏谪,我得称直臣父。孺子荣我,不既多乎!」大都时济出为循吏,入为直臣,虽其自树,亦禀公教焉。公为人刚直,中心恺悌,挫折强横,提掖柔良。不难倒箧,以周闾里。病者赖以起,贫者赖以婚葬。王孺人先公卒,奉尊章孝,处妯娌和。家固丰饶,而操作勤甚,常手挈两瓮水,立办数十人餐,而夕制一襜褕。偶行失足,竟至不救。于时时济年甫十二耳。公生云云。

宗道曰:「嗟夫!今古贤父能成子名者固多,然揆诸恒情,厥初延塾师,市经籍,切切督子,大都为取科第计耳,及其子一入仕版,惟恐其慷慨激烈,贾尤失官。故常人之情,与其家有断胫剖心之贞臣,宁有讳树数马之醇士也。而封公所见独异。居常用节烈训子,老而觏其子左迁,乃不以忧而以贺,独异。居常用节烈训子,老而觏其子左迁,乃不以忧而以贺,此岂复常情可测耶!盖封公少治方内学,故深曙人臣之大义。晚又精方外学,故能一显晦、齐升沈,实由道力,非意气凑泊也。公善行甚多,此其最关世教者,故不佞特揭论之,而又为之铭。

铭曰:不得于儒,去而韬钤。不得于武,去而神仙。三变入道,蓬莱圆峤。下视簪组,不满一笑。酬恩寸心,付之嗣人。夕郎矫矫,名重披鳞。泉紫山碧,环松绕柏。神返洞天,蜕藏斯宅。

○陈处士墓表

盖良乡有隐君子陈寿堂公,其子二,曰献文、献策。献文者,为博士弟子有声,竟弗第,为太学生云。予以计偕过良乡,馆长公家,稔知其质行长者,而慷慨好义。不佞官词林,则长公跽请曰:「公太史也,表幽阐微,夫非公职哉!维时先父母偕隐山中,义甚高,小子度无能显先人,独计得公一言,没者且不朽。」盖一岁中请者屡焉,予度不可辞,乃告之曰:「子亦见夫绘者之貌人乎?丰干玉立,风标秀举,颀然美也。然而不肖其人,观者争嗤其弗工矣。子毋亦令我免夫观者之嗤焉,斯可矣。」长公曰:「唯唯。」遂退而述其两尊人之行,仅百言,无溢美,无失辞。甚矣君之善用孝,而谅我深也。

其言曰:先大人事大父母甚恭,苟可以致尊人欢,竭蹶以趋之,不惮劬。而友爱甚笃,兄弟相与嬉游,至老绝无勃溪。且急人之急,甚于己。里中骨有暴者、餐弗给者、壮弗克室者,亟挥橐中装助之,曾无吝色。性喜登临,每遇佳山水,流连竟日不忍去。山中名刹,圮者起之,漶漫者新之,不可胜纪。其慷慨好施,殆天性云。而母孺人拮据力作,以佐先君子。以故先君子虽散财若土芥,然得不乏。盖两尊人殁,而里闬哭泣奠者踵相接,曰:「天乎,奈何夺善人若斯之亟乎哉!」呜乎,此可以观吾两尊人矣。

史宗道闻而叹曰:嗟乎!昔子与尝取阳货氏之论矣。然子长氏不云「人富而仁义附」乎?此两论者若淄、渑,固皆有合耳。以不佞观寿堂公,多赀而好施,可不谓仁义士焉?庶几不悖夫子长氏之论矣。予故表之曰:此惟陈隐君及刘孺人之墓。

○迪功郎南安少尹方先生行状

凡昌炽之门,其始必有笃行君子,泯泯默默,不显其声名,以深其根,故其发必大。盖凡行德不隐,则取名多。取名多,则受忌造物。受忌造物,则其身之福且日就销殒,矧曰后嗣。故骘必云阴,同耳鸣焉,不取其名,福无所亏,不溢于后,将安泄乎?

袁生曰:余覩方君思济大父东谷先生事,甚异焉。轻赀财如尘砾,急仁义若衣食,自少至老,惟知施恩,不计其怨。人之怨有加,而先生之施无倦。即往籍所载长者奇行,恐无能胜之者,然而世未有称说先生者也。盖先辈质行不近名如此,观于先生之有后,可以劝矣。先生讳梦旸,字子旦,别号东谷。其先有德益公者,迁桐,五传而至伯通公法,起家乡举。法生赠御史懋,懋五子,季瓘亦举于乡,生圭。圭隐东阳村,用力田家,累千金。生二子:长太学野航公綗,次孝廉海航公絅。野航公配高,已又娶于邹。邹妊,野航公梦日入室,于是先生生,故名梦旸。先生广眉丰颡美髯,目光射人。少年即豪迈,日诵千言。十岁善属文,能作大书,书辄工。出试,邑令奇之,置巨扁命之书。令叹曰:「孺子腕不胜锥,而能擅敬脱之技,何奇也!」十六补郡学弟子。郡守吴君,西吴名士,大加赏识,曰:「若能为贾生耶,吾不难作吴公矣。」未几,入成均,与同里吴别驾承恩、阮中丞鄂友善。阮故贫,妇卒于里,先生尽损赙金为赠;罄则又市己所乘骡,抱其子自仑归乳,助其再聘。阮为感泣。野航公既老,多病,委家政先生。野航公卒,先生哀毁,殆不欲生。先生家世丰财,自叔海航公无子,卒时与妻刘曰:「吾侄儿梦旸贤,汝必子之。」刘如言,而旁观之豪耽耽,即持刀劫先生曰:「不千金,立刃汝!」先生即奉千金,不校也。而豪不厌,百计构刘,讼于官。先生曰:「身孰与货重,吾权之久矣。且一缕一铢,皆先人贻,与其济他鱼肉,孰与奉吾叔母。」取所遗七十二契,割三十六契畀之,余皆半:产取瘠,室取湫,僮仆取老,而全盛之赀减过半矣。野航公之卒也,出息于里可千金,先生召责者火其券,曰:「此吾先人志也。」自是先生萧然自食其力,不复问子母矣。

先生家以素封名。一日,大盗至,首斮数僮,尽发所藏,去则纵火,烈焰竟日不息。先生以族豪,报收租之役于官,不及难,仰天叹曰「甚哉,财之为大盗积也!吾濒死于赀者再,今而后庶其免夫!」县捕令亡主议所亡,先生不问也。时吴别驾寓书曰:「子以贿闻,孽赀也,贿去而贺可知也。今且惧子以高明闻,令鬼之夙瞰之也。」先生心善其言,置之座右。先生既遭盗惊,遂奉二母邑居。居常约于自奉,至奉二母,则无所惜。尤曲顺高母意。母子畜其侄,侄倬,屡私畀金,先生都不问。倬后以计取先生赀,亦卒如言偿之,至质田无所惜。终倬世为兄弟好不绝。邹母家金陵,母兄贾岭南,坐法当死。先生驰之金陵,百计脱之,更赡其家,携其孙子视之。尝语子孙:「若等不忘吾母,当谨遇此人也。」其养母志多此类。叔母刘,继他子梦贤。不数年,所析尽废。先生素敬事刘,虽别居,时时过省,情意肫至。刘更感泣。会刘老且贫,先生供具甚厚。刘卒,哭之痛,不啻所自出。时梦贤女甥有庐州逮,先生往营救得脱。梦贤仆马过邻人,马惊出豕,仆坠伤,先生道遇起之。梦贤谬谓先生伤其仆,裂眦怒骂。先生但偿豕,瘳其僮归之,亦不辨。初刘内难时,先生之金陵旅,豪令二刺客匿乔里刺先生,谋泄,先生遂从间道归。归绝不以语人。逾三十年,携孙思济应举,舟过其地,乃苏苏陨涕曰:「此吾万死一生处也。」悉语思济状,思济亦泣。嗟乎!世路羊肠,德施雠反,屡衔屈而不辨,至于欲杀其身,而终不忍言。先生所遇之祸固奇,所植之德亦奇矣。婿吴自峒弱冠登进士,历通政,计二十年,贵矣。先生遇之如微时,亦终不以相属。刘司理坤四十无子,坤自分不复子。先生捐金为聘一姬,期年而得男。

先生少惩多藏之祸,不更藏禄余财,尝语子孙:「吾几为先世数镮身世莫保,忍复箧祸扃怨,殃及若等!」自家难后,家无赢金,随有随散。里姻有缓急,如取其寓物。邻豪某,计先生宅遭毁后,田契已灰烬,侵地数十丈。先生贻书曰:「尺土皆隶皇家籍,古来割据几何年。」其人愧服而止。有欲以贱直先生田者,先生即如其意取直。其人复诡言田瘠,先生复如其意还直。邻人殴一仆死,先生不问。邻自讼,法当抵,先生复为解释。尝渡江,同舟贾以失金争。先生笑曰:「金在我。」解橐偿之,及舟泊,始得匿者,乃相与叹服而去。祖莹之麓,有田数十亩,久属他姓。先生乃捐金赎为祭田。族凡千指,祭则会,会则置酒张乐,酬酢尽欢。于是族人愈知有礼让也。

先生以铨久,意不欲仕。丁卯,访楚人张君燧。燧遗以带,且曰:「可以自效者,何必科第?」先生乃谒选,得闽南安丞。南安,泉支邑,族祖少卿公旧部。先生感念先泽,欲辉前躅,极意抚字。时邑遭燹,多逋民,恒出俸代输督税。嘉禾例有馈遗,不受,税之羡,一切不入私橐。岁市家粟给宦邸,为少卿公修甘雨碑于洛阳桥。先生以名家子隐于小吏,当事者知其修饰名行,不以他丞视之,先后奖劳不置。而先生夷然不屑,叹曰:「垂老参佐,头颅可知;心如嚼蜡,身等劳薪。亦复何趋,恋此一官?故园松柏待人,吾其归矣。」归即杜门,不预缙绅事。陶公蓝舆,司空鸠杖,日与邻翁社老量晴较雨,探节数时而已。丙子,思济举于乡,先生曰:「有孙如此,吾复何忧。」自两母继没,先生哀毁逾年,不减孺慕。邑令陈公于阶素重许可,独敬礼先生,凡宾于乡者三。

然先生晚年,不乐市廛,每行清泉白石间,辄徘徊不忍舍去。尝慕禽、向高踪,牛首、三茅、燕子、岱宗、黄鹤、滕王楼阁诸胜迹,无不至者。晚年偶念西湖之胜,忽泛舟束下,三竺、六桥之间,杖履悉遍。文酒淋漓,所至倒屣。先生襟怀豪爽,饮可三五斗许,颜若渥丹,丰神愈整。不喜苛礼,与人游,不置轻重于怀抱。乡罗里社,追逐宴会,无不极欢。虽性绝臧否,而里人服其公直,有所争诉,宁取平于先生。庚辰,携思济业南雍,率诸里姻,置酒高会,曰:「吾老矣,恐此会不可再也!」将归,洒泪而别。辛巳春,大饥,先生遍施里中,旧时奔走斯役亦有所给,若诀别状。仲夏遂病。先生素无病,偶病疽,即令治后事,曰:「吾滨死者数,今幸终正寝,于吾足矣。」遂逝。卒之日,亲戚友朋,皆相聚悲泣。遂以本年附葬先茔,尚期改卜。葬之日,从棺号者效百人,生卒云云。

嗟夫!恒情受薄忤,面焉若焚;疑微赀,心焉若割。故贝典所载,布施、忍辱二门,行者甚难。一门深入,可以证圣。至于覆荫后裔,又其余也。东谷先生生平所受横逆,盖人情所谓腐心塞咽不能堪者,而甘之若饴。家累千金,日启箧以待族里之取。庶几乎深入施、忍二门者焉。有孙为名御史,洊历崇显,爰及曾玄,兰玉相映。此里人所艳说,而余则谓此特先生报缘之余耳。若先生真归之后,所自证自受,不知殊胜当何如也。余闻先生奇行,且仰且愧,不揣固陋,状之以俟鸿笔君子。

○外大母赵太夫人行状

伤哉,天乎,天乎!何乃遽以吾外大母逝耶!悲哉!不肖宗道,稚年丧母,外大母每见不肖,辄泪涔涔下,且泣且拊曰:「儿饥否?将无寒乎?」辄取衣食衣食之。故不肖即茕然弱子乎,无殊乎在母膝下也。今壮矣,而外大母何在耶?悲哉,悲哉!因痛吾大母,并痛吾母。楸柏虽拱,宛然新没,腹为裂而泪尽血矣。不肖孟夏入都门,与驾部舅相见。舅把臂劳苦,欢甚,讯外大母安否,曰安。愈益欢。自是每晤,辄欢谭竟夕,宁知有此也!月隔而幽明顿异,夕隔而悲欢倏变。生人之趣,何无常乃尔!悲哉,悲哉!舅氏既徒步奔归,以书来曰,以予骨肉,且习太夫人行矣,其为太夫人状。嗟夫!微舅言,忍不状吾外大母,然奈呜咽不成语,何也!

太夫人姓赵氏,其先江陵人,景泰间徙公安,遂占籍。四传为卢士文深,赠中宪东谷公与处士同里闬,雅相欢也,因悉太夫人勤慎状,曰:「是真我家妇。」遂命方伯公委禽焉。笄四年而归。赠中宪公性嗜饮,日偕诸酒人游,顾以生计萧疎,不无阻酣畅也。自有妇卜太夫人,而甘滑盈几,取办咄嗟。诸故酒人惊相语:「前从夫夫饮,且少鲑菜耳,今何突致此衎衎者?」遍视其囷箧而索然若故,然后乃知太夫人啬腹龟手适舅姑,心力竭矣。无何,姑钱恭人婴疾且亟,则尽斥鞶珥授方伯公,俾迎医,医无问遐近。夜则露香搏颊乞代。恭人不食,外大母亦绝噉。大母劳之曰:「新妇即自苦,忍不为吾子若孙强一匕?」恭人不起,而太夫人哀可知也。即逮今五十余年,而语及辄涕。居尝语子:「吾今裕,故能施耳,不若先姑贫而好施也。若所以有兹日,微先姑之德不及此,子孙无忘先姑哉!」

乙卯,方伯公领乡书,丙辰成进士,己未官比部郎。太夫人相从京师,为置侧室高,礼训慈育,闺内穆如。居四年,不置一鲜丽服。外大父秩满,封安人。癸亥,中宪公殁,太夫人佐方伯公襄事如礼。丙寅,方伯公佥宪江西,时畏宪者喜敲扑,公庭号楚声不绝。太夫人闻之,戚然曰:「彼盛怒易解耳,而生命难续,且若之何以人灼骨之痛,博已一快也?」方伯公为之改容曰:「请佩此言当韦。」是时鸿胪及孝廉驾部公并为诸生,学稍怠,辄督责之曰:「汝辈若是而望踵父躅耶!夫岂有不蔍蓘而饔飧者!」稍精进,辄沾沾喜,亟为酒脯佐劳。未几,高亦举子,太夫人子之不啻出也。庚午,方伯公意不忍舍去,太夫人从傍促曰:「君忘平生语耶,奈何当盘错而不力?夫酬主恩、策勋名,在此行也。吾为君养母,幸无深念。」公乃行。已而捷闻,穆皇帝嘉边臣劳,晋秩赐金。今上改元,亦以边臣故,例得疏恩,于是晋封恭人云。丙子,方伯公备兵温、处,太夫人亦从。于时矿寇猖獗,众议调遣大创之。太夫人闻,谓方伯公曰:「贼与兵等人耳,曷先声散之?无劳兵,无滥杀,两利也。」卒如其言。戊寅,方伯公以大参备兵通、泰,寻由河工超迁河南右辖。未几,转左。日夜期会簿书间,力渐耗。太夫人时时风方伯公:「且休矣!即不能爇琴燔鹤以饱,夫岂其无双田之毛,东[车]湖之水?」方伯公曰:「所谓拂衣者难妻孥也,汝若是又奚难!」而癸未需次调补,竟请告归,从太夫人意也。既归之又明年,是为乙酉,御史公以建言谪。太夫人闻报至而色喜,家人罕测其意。居尝语诸子曰:「自吾为子家妇,即鲜见冠而绅。及今科第蝉联,则祖父之余也。子若孙毋尽其余,庶几长有兹日。」又曰:「尔父累俸,稍拓田庐,然不尽与尔曹,而推以赡族,亦惟是念祖父之余,不可专食也。尔当识此意附谱后,绝孙曾他肠,令吾族人得世世食此土,不亦美乎!」其平居语识大义类若此。不肖宗道去年役竣归里,朝夕往省太夫人,且时劝修白业。太夫人素奉圆通大士,闻是益虔,寒暑不辍念佛。今年辛卯寿八十,筋力不减壮盛时。虽抱微恙,无所苦。比驾部公满考,太夫人得从方伯公爵晋封夫人。纶綍且至,病渐差,栉沐如常者浃旬。忽一日,中宵病痰壅,瞑目西向,毫无恋恋儿女意,手足不乱,忻然而逝。呜呼哀哉!生卒云云。

宗道自儿时见太夫人纫衣粝食,及至有完不更也。而性固好施,里媪窭者至,若取其寓物然。太夫人姊奉之,无论德色矣,可谓有丈夫风。贵为夫人,且享崇年,多令子孙,造物固不妄佑人也。晚事净业,倏然去世,岂直敦区中理,且兼世外趋焉,又宁独笄黛难之哉!不肖宗道,甥也,义不敢饰吾外大母之行,然亦不敢隐也。惟慨惠之铭,以肉百年骨,则家舅氏厚幸,宗道厚幸。

卷之十三祭文类

○祭邹姻家汪孺人文

不佞闻孺人之讣,实中夜也。披衣而坐,陨泪达旦,至于沾衣,盖悲甚矣。夫不佞匪直为姻故悲,盖感念今昔,不得已已耳。不佞犹记总角时,与吾伯贤同笔砚,甚契也。夜半促膝深语,则相与盟曰:「异时所不为姻媾者,犹如此灯!」久之,不佞举一子,而孺人适妊,不佞惟恐其不女,惟伯贤意亦然。已而果女,则交相媚也,曰:「天乎,固惟人是听哉!」遂为婚。盖订盟于龆齿,而竟获修诺于成人,奇矣。以是伯贤于不佞姻媾也,实石交也。而孺人于先妻亦时时遣婢相问讯,少病少恼耶则喜,不则更相忧。盖虽姻媾也,亦犹乎石交也。无之何,先妻溘先朝露,小儿无母,贤女无姑。贤女无姑,尚幸有母,乃今何如也?悲哉,悲哉!追忆十数年事,恍隔昨暮。庄生之戚,遂俱罹之,同林宿鸟,及晨而散。泡沫风灯,转益自怜矣。悲哉,悲哉!所幸令郎君朗秀,而吾儿亦知为文,庶几不作痴憨面孔,此皆足以瞑孺人目于九原者。孺人幸毋自悲,尚其监之。尚响!

○祭外大母赵夫人文

嗟嗟,外大母遂长逝耶!外大母鹤发丰颐,行步若壮龄,眠食皆无恙也。当百岁而竟止于斯耶?悲哉,悲哉!前月拜辞外大母床下,虽抱微疴,而眼耳神明如故,且促甥亟行,无久恋庭闱也。孰知榻前刺刺数语,遂成永诀乎?悲哉,悲哉!忆甥十五失母,外大母见甥辄涔涔泪下,问儿饥否,拊背曰:「将无寒耶?」辄取衣食之。一日,将取寒具,瞰甥,而甥适去,念之不置,至丙夜不垂睫云。夫女之爱子,谁能不爱,即未有若余外大母之甚者,而今何在也?哀哉,哀哉!归神之夕,儿孙满前,当无所恨,所不能去心者,独两舅氏及不肖甥。甥此夕偕八舅氏宿磁州公署,剧谈甚欢,而遽意有此剜心之戚也!甥乃不如一田舍儿,白首无生离之苦耳,悲哉,悲哉!凡此皆甥所谓自悲者。若外大母,则何所歉也,安庸悲,安庸悲!人生多不逮下寿,而今八十矣。寿未必偕,而今鸠杖相向坐长春堂者,二十年于兹矣。多无子,即有未必遂,即遂未必贤。而今有子遂且贤矣。此之为福,岂惟吾邑难之,又安庸悲矣。且也外大母生平慈悲,具足十善。晚年清修净业,晨昏礼颂,非生兜率,定往赡养。是不第具区中之缘,且兼世外之福,真可含笑九原,又安庸悲矣。甥恋一官,不能哭拜灵次,一吐惨怆。然外大母业已蝉蜕形骸,一瞚万里,甥即在数千里外,当悉知悉见,无所阂也。尚飨!

○祭邹金吾妻

曰:呜呼哀哉!维我孺人,高门孕秀,世德传馨。外映慧质,内朗兰襟。鹿车既驾,雁觞早沾。敬其夫子,夙夜罔愆。茹淡忍苦,屏绝浓艳。持厥家政,惟勤惟俭。游洸手龟,牙筹心算。家食千指,不劳而办。若夫赋性子柔,温和恬雅。叱咤之声,不及犬马。至于夫婿贤豪,微须白皙。汉代金吾,长安侠客。门多好事,室有佳宾。尔乃歌钟暮起,则胹臛杂陈;霜乌夜啼,则匕箸递新。斯所谓酒食是议,中馈惟勤者矣。如何此人,曾不百岁,而竟尔奄化。天乎,其有数耶!夫蒲也,柳也,秋而零也,轻且盈也。若孺人者,淑而厚,婉而真。松乎,柏乎,秋冬青青,而胡为雪霰之易侵、枝叶之易倾如此哉!呜呼悲矣!夜台泉路,宛其归矣。惟予小妇,孺人亲属。念兹蒹葭,早承教育。络秀副周,柔顺知礼,非孺人训,胡以有此。则余于孺人之卒也,亦安得恝然而已。尚飨!

○祭盛老师文

嗟嗟!某等不复登我师之堂,望我师之光仪,聆我师之善诱矣。伤哉乎!忆丙戌之春,某等初谒,我师出而相与。窃叹我师容观丰伟,韶宇恬睟,贵寿征也。有如老师骨相,而不台鼎,不期颐,则唐举、憬藏辈之术,皆虚谬耳。久昕夕皋比,熟察我师行履,贞诚而恺悌,凝静而冲悒,则又相与亟叹我师仁者。昔我尼父,固尝系寿于仁矣;则我师之合有崇年,又不独征之于骨相。方日夜望我师膺大拜,据鼎铉,握大斗,调四时。黄发论道,庞眉辅政。而讵意其止于斯乎!伤哉,伤哉!哀讯初闻,五内俱裂。然且疑且信,以为传者误耳。及二三交知,悉知悉闻,始相与大骇,以为信然。犹冀庶几万有一误,以强抑摧裂之心。而无何长公至矣,向二三兄擗踊哀号,而后信我师之果逝也。伤哉,伤哉!夫唐举辈之术不必验,固无足论,而我尼父仁寿之语,亦有时不合乎?不然也,朝闻夕死,夫非尼父之语乎哉?盖仁者未有不寿,而寿不在不死。死非寿,而可以死,则真寿也。若我师则寿矣。我师之死,无不可矣。闻我师之没也以胃伤,盖得之苫块之间,内郁沈痛,外断荤血云。人谁不死,而师死孝矣。

我师生平,行慊影,寝慊衾,当官慊官,居室慊室,而有时搦管为文,则濂、洛之吻,而两司马之藻。是知我师德言不朽,朽者形耳。又长公向我言:师之将逝也,谭笑自若,从容下床,西向端坐,无一语刺刺儿女,翛然而化,有玉筋之异焉。夫人恐怖临身,此为何时,而我师乘理而往,若辞传舍。非夫洞源识本,勘尽虚幻,安能挥手坐脱,毫无阂恋,且有异征,若具戒老衲耶?闻道而死,此又最验。嗟夫,嗟夫!我师方超然受世外之福,而我辈以世福之所恨者悲之,不亦愚乎?况以世福概师,师亦无可憾者。生为少宰,日侍讲幄,没受恩恤,隆厚稠迭,斯亦人臣之至荣已。令子朗襟远识,学博而文甚工,今且次第脱颖起。未竟之志,未就之业,令子在矣。嗟夫,嗟夫!神理不昧,则我师本无憾;而世福已具,则我师又有不必憾者。某等之悲,不过感门屏之私恩,悼从游之无时耳,我师则奚用悲乎?山川修阻,烟水苍茫,遥望关门,伏地呜咽。尚飨!

○祭萧孺人

嗟夫,嗟夫,孺人遂已耶!人生谁得不死?死耳,奈何夭死,客死,复如是焉死乎!维彼蒲柳,望秋先零。嫂则淑而厚,醇而贞,其松柏乎!而霜霰未及,枝叶俄摧,笃材之论,其谓之何!西粤去此,山阻水萦,几万里矣。飘飘丹旌,凄凄素輀,浮洛涉江,泛吴泝越,更寒燠而后丘首,苦矣!我辈每过允升门,辄回眄扉端,意有弧矢在焉。或晤允升,则捋其须调之:「我辈业醵金候大嚼,何濡迟乃尔!」此谑在耳,而吉祥之倪,倏化荼毒,何为者也!嗟夫,嗟夫,嫂奈何夭死,客死,又如是焉死也!我二三兄弟每诣允升,允升辄留,不咄嗟间,胹臛杂陈,匕箸递新,我辈且噉且夸嫂才。今已矣,勿复言之矣。此其小者也。允升旦入直良劳,而颜愈泽,髯愈鬒,皆嫂毖壸事,饬家政使然。嫂今死,是令允升瘁泽白鬒也。又其稚子斩焉苴如苫块之间,爱女拊心泣血闺阁之内。冷冷茕茕,如行阴雪,回顾失影;如鸠堕巢,徘徊靡泊。此时此情,闻者酸楚。嫂何能目瞑,而允升何能不心摧乎!我辈将为庄生语以释允升,此允升所稔闻。言之者无情,而听之者为赘,言何益乎!尚飨!

○祭李年伯文

呜呼!公有不当死者二,有未可死者四,乃竟逝耶!公天植孝友,慷慨行义,造物者宜佑其德,而锡之羡,此不当死者一。公发鬒干伟,赳赳雄饮啖,手谈达旦,无垂睫也,度驻世当百岁未艾,此不当死者二。闻公高堂有垂白两尊人在焉,公逝矣,不虞斑襕黯无色耶?此未可死者一也。闻公负倜傥才,日夜思表见于世,居尝奋曰:「丈夫姓名纵不能以施燕然片石,然安可不挂<循吏传>耶?」斯其志岂以一参军老焉者,此未可死者二也。不佞意公才高,即束于格,不尽效,顾伯子成甫显矣,乃不能少须臾以迟恩纶之荐贲乎?此未可死三也。南望洪都,维公菟裘,公年仅望五十,独不可徐之故丘以老,而遂儵焉返真于逆旅乎?此未可死者四也。嗟哉,嗟哉!天乎,何遽以公逝也!然吾闻公雅放于酒,盖庶几古之达者。达者泡影万期,寿殇夭籛,则公五十,何必短于百年,年亦何必永于五十也耶?又达者蘧庐光阴,过客浮生,则何必蓟门之为逆旅,亦何必菟裘之非逆旅也耶?而公何憾也!且公有伯兄,悬车私第,以丰尊人养。有仲兄,翱翔青琐,以适遵人意。度公所期自致于亲者,若是焉足矣,而公何憾也!伯子成甫,与不佞游且二载,不佞深知其器识渊朗,而艳节义。今方发轫扶桑,究其所未足矣,而公又何憾也!我辈谊厕通家,虽知公一无所憾,亦安能不噭噭焉为公泣数行下。然公方且遨游清都,尚羊广莫,毋乃谓我辈不达也耶?聊拜灵輀,献公一觞而已。尚飨!

○祭兵部尚书张公文

穆叔有言:「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兹三不朽,兼至为难。兼至矣,善始令终难。乃公敡历中外,屡树异伐。浙之役,戍卒游徼,先后大讧,而公出奇运机,咄嗟安堵。移镇宣、蓟,斩馘万计。自昔立功,鲜有逾公者也。缓带之暇,倚马含毫,文薄先秦,诗超大历,与济南诸公,鞭弭中原,旗鼓相当。自昔立言,恐亦鲜有逾公者也。且不以功高而有傲色,不以文人而挟习气,煦煦自下,喜愠莫测。以方古之立德者,夫何愧焉。公盖兼三不朽哉!戊亥之间,屡申贺监之请。归老菟裘,玄帢麈尾,笑傲自得。俄厌嚣尘,游乎八极,公又庶几善始令终矣。嗟夫,嗟夫!公之筹策,业已效于疆圉;而公之文采,业已表于词林。今敛其浑沦之识,还于本宅;而留其未尽之厘,遗于后昆。固可以含嘻于九京,而夷犹于太清也哉!某等悼乡邦之陨乔岳,慨朝宁之摧干桢,忧边境之失保障,惜词坛之丧主盟。虽知公之殁一无所憾,而终不能忘情,亦复雪涕而浪浪沾襟。敬献生刍,告公之灵,公其俯鉴。尚飨!

○祭龚鸿胪吉亭母舅文

嗟夫!吾舅去世已四月余,友人王君尧至,甥等乃始知之。呜呼痛哉!夫不肖兄弟,数日前附书诸舅,犹询以出世之法,及移家澧城之旦且晚归里团聚之乐。而讵知作书之时,翁已冥然为泉下人,呜呼痛哉!当不肖兄弟哭吾母时,宗道年十五,二弟纔七岁,三弟五岁。每见吾外大父母及吾舅,即相对欷歔,愀然不出一语。衫浊则浣之,面垢则靧之,发长则鬋之。拾其虮虱,省其疴痒。童而进以文,长而抑以礼。凡所以教植卫护者,无所不至。幸而不肖兄弟,渐次成立。外大父母及吾舅私相喜慰,而余兄弟亦谓吾母虽不逮养,膝前之欢尚在外氏,黄垆之恨万一其释。不意六七年间,一哭吾外大母,再哭吾外大父,再哭吾两妗,今未几又哭吾舅。一门之内,缞绖频易,素车屡驾。滴泪为川,酸嘘成风。甥独何心,能不含荼哉!

嗟呼!庚寅之冬,犹记与翁同参鸭子公案,烧灯至子夜。窗风淅淅,足寒如铁,面貌苦冷,若槁木之枝。茶三四易然后啜,诘朝未日出,履声已在堂外。眼毛虬结,泪垢满面,终亦不顾。公之苦参如此,此其相聚为何等景象!虽萍聚之人,犹当肠痛,甥何忍言之,而又何忍思之耶!近年以来,不肖兄弟于此道稍知惭愧,方欲抽身,与翁细商之;而翁涅盘之期至矣,是不肖甥之无缘甚也。天宫佛土,四维上下,相待何处?愿翁先度吾母。尚飨!

○祭王老师母文

天生元老,保乂王国。辅以贤媛,宜家作则。顺合坤仪,柔崇地德。既闲组绣,亦涉经籍。惟我夫子,纯孝天植。母也相之,克共妇职。浣澣躬亲,甘脆手饬。聚顺承欢,殚瘁心力。我师登朝,羔缝素丝。母也相之,处约居卑。虽有六珈,不忘缟綦。虽有五鼎,不厌黍藜。洎陟中台,勋名卓荦。母也相之,兼规执矱。大计密谋,时资商碓。中馈之仪,阴调鼎轴。不逾闺阃,功在帷幄。哲人勇退,梦牵林泉。母也相之,促装言旋。如宾如友,倘徉丘园。鸿室惭恭,莱妻逊贤。诞毓仙贞,为世祥瑞。妙体烈行,冥通玄契。亦有令子,凝然远器。胸中奥博,毫端巨丽。懿哉夫人,世运攸系。仰襄俯育,至道完备。仙宗儒宗,治世出世。彤管流辉,闱德壸谊。生非偶然,没必有归。珠宫琼岛,鸾骖鹤飞。风实为粮,霞气成衣。示有去来,原无生死。下土欷歔,乃忘情耳。独念生等,陶铸师门,久侍函丈。休同愉快,戚共惆怅。未能免俗,能无凄怆。陈辞荐酒,涕泗浪浪。尚飨!

○祭邹南皐母夫人文

嗟夫,嗟夫!今天下以气节显著,儿童走卒无不闻其名而壮之者,惟江右邹南皋公,而不知太夫人固有以成之也。当万历初,南皋公甫登第,睹时事不胜愤懑,抗疏危言,奋不顾身,以忤柄人。杖于廷,几死复苏,血肉狼籍。当是时,路人闻者,莫不酸鼻饮泣。而太夫人独私喜,以为人臣之义,固当如是。其万死投荒,室家离散,寝食瘴岚,备诸苦毒。太夫人虽心痛之,然终无几微怨憾见于颜色。嗟嗟!世之为父母者,初时课儿读书,所望止于取科第、为显官。一入仕途,辄教以隐忍缄默,惟恐其少激昂,为官累。偶遭祸患,张皇错愕,怨言满室。乃太夫人所见迥别,惟欲其子为世忠臣,舍身报国。谁谓闺阁中无大丈夫乎!

南皋公数论事,乍升乍沈,几二十年。太夫人饱藜藿如肥甘,以此于于色养,都忘志宦,得一意钻研性命之学,彻洙、泗之源,洞阳明之髓。餐蔬饮水,有以自乐。至今年始膺新命,海内士大夫皆额手相告,谓皇上圣明,不终摈直臣。而南皋公且旦夕受剧任,登要秩,获究行其所学。跂足翘首,惟恐其晚。而报太夫人逝矣,伤哉!虽然,死生亦偶然耳。太夫人成就哲嗣,为真豪杰,为真圣贤。是母是子,揭汗青间,千载犹香。死而不亡曰寿,真所谓大年矣。而或者犹以未获生沾朝典为恨,夫今古妇人女子,享荣贵、受崇封者如沙,多生死无闻,与草木同朽。惟范滂、苏轼之母,耿耿数语,至今并耀日月。然则太孺人固不恃生封为荣名,而南皋公亦可无怅怅苫次为矣。尚飨!

○祭太常少卿赵连城文

嗟夫,嗟夫!造物所施于下土者,独有灾福二端。莫福于华膴,莫灾于死亡。二者相反,譬则寒暑昼夜。既福矣,则不宜降之灾;既灾矣,则又不宜畀之福。即福而灾,灾而之福,亦当如暑谢寒代,昼往夜来。不宜一日之间,而灾福互加,使人错愕而惶惑。今君旦膺清卿之擢,暮作泉台之人。盖一日之间,其身乍荣而乍枯,其命方通而方塞,其家倏喜而倏悲,其客忽贺而忽吊。君之禄命,亦何其奇,而造物之侮君谑言,抑无乃太剧矣乎!

且君存心仁厚,持身谦抑,居官宽大。不惟宜贵且宜寿,不惟宜寿且宜有后。而君春秋既促,嗣胤复艰。既兴仲祖之叹,复抱仲宣之悲。揆诸造物报施之道,亦大爽戾矣。此在行道,犹为君痛,而况同籍兄弟,忻戚关情,覩者荼苦,能无凄恻。独幸君长者,胸中纯白,恻怛之意,达于面目。正鬼神所赞,司命所厚。易箦之后,超苦途,入乐趣,盖万万无可疑者。此身后受享,正不在区区世福下也。庄生不云乎:「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夫计修短于委和,校有无于委蜕,岂君之意,亦岂吾侪之所望于君者哉!尚飨!

○祭李年伯母文

吁嗟孺人,闺房秀彦。淑质外映,慧性内鉴。操绠行汲,目无邪盼。了不闻声,众餐精办。自为门户,托身华族。笃相夫子,敬恭整肃。南北宦游,莞钥是属。大布代绮,菅蒯为肉。勤赞壸闺,慈抚婢仆。靡有间言,一门邕穆。笃生令子,桂芬兰芳。心含文锦,口吐白凰。岂能自成,实惟义方。岂独外训,母教谆详。鸠车之年,提训已多。手不停书,口不绝哦。才名勃起,遂登巍科。筮仕花封,恪守慈戒。冰玉比清,鸾凤敷爱。既晋清曹,官箴愈励。清望蔚然,实成母志。鼎养方隆,耄期未至,如何淑媛,曾不百岁。呜呼哀哉!电光石火,忽焉徂谢。禅智墓田,寂寂长夜。高轩已虚,灵车先驾。莫追闺训,谁嗣母德。托在同籍,能无凄恻。独念人生归尽,修短一丘。夫贵子贤,没有余休。以此告灵,灵其歆不!尚飨!

○祭王老年伯文

呜呼!孰有少而颖异,好学不倦,至于忘雨穿石如翁者耶!孰有分符郡邑,慈惠恺悌,多所全活,苇杖不足为仁,而悬鱼不足比操如翁者耶!孰有归卧林间,无淡然营,以老自佚,称硕德隐行之乡先生如翁者耶!以翁之文行,而仕止别驾,其于报施之理,亦若有所未尽,固不能无疑于造物。然惟其有所塞于前,而始有所大发舒于后。而独不见夫如凤如麟,如琳如琅之子,森森然列于庭阶乎?不独有子也而贵,甲第蝉联,簪笏递起,大奇也。不独贵也而贤,皆能砥节砺行,饬躬殖学,用世出世,深源得秘,此又奇之奇也。公所留有余不尽者,其震耀如此,盖至是而始知造物之果有目也。所微不满者,公之令子且将相继为贤公卿、名宰执,功名震乎当时,利泽周乎天下,天不以百岁益公,而讵夺之去,令不得目觏其盛,为可恨耳。然如翁者,其生平之立心制行,足以升济神明,方麾斥八极,神游天地之间,而又安问夫人间世哉!某等当得奉教于令子,而季子则之进同籍,官同署,相爱真同兄弟,其知翁也独深,其与翁相关也亦甚至。虽翁去来自如,而我辈私情则不能不泫然而泪下。千里一函,聊申犹子一念。尚飨!

○祭叶太师母文

曰:稽诸女史,征于母仪,有如翟母之于方进,高母之于谦之。皆能释形骸之异,等因母之慈。铿鍧彤管,型范青闺。若太师母之于夫子,皆允矣嗣其音徽。我夫子所以砥节饬行,握瑜怀奇,文章譬夫龙虎,启沃埒夫盐梅,清通着于铨衡,而寅直假乎神祇者,则谁与拓其孩提之聪,道其神发之知,亦惟是母氏裂绒和丸之训,琢磨其玉质,而斧藻其英姿。

小子日侍皋比,侧景步趋。见夫子每饭,未尝不在会稽东向而睇吾亲在斯。是虽夫子之孝,纯于陟屺;而益足明母氏之恩,深于倚闾矣。方裁衮绣以为襕,泛秬鬯而盈卮。萃九垓之太和,延慈母于期颐。而讵意其止于斯,宁不悲夫!乃今乃后,夫子且据上台,列鼎司,握大斗,调四时。千秋亿载,功姬、召者,并颂慈母之教不衰。是将结无涯之知为大年,化六袠之龄为万期,而抑又何悲!小子遽承哀讯,迸涕交辉,曰:成我者夫子,成夫子者慈母,而今何之也?敬陈絮酒,以哭吾私。尚飨!

○祭原任中堂高老先生夫人文

呜呼!粤稽女图,爰征彤史,母仪妇德,恂难兼美。畴如夫人,天目毓灵,扈以菌桂,纫以兰蘅。畴如夫人,作俪良弼,苹藻孔闲,俎豆惟苾。畴如夫人,在贵能降,衣无重锦,饰靡明珰。畴如夫人,在佚能勤,早夜操作,神瘁手龟。畴如夫人,在约能予,左粥右纩,以苏贫窭。文端之学,博极缥囊,惟是夫人,裂织以襄。文端之业,铿鍧寰宇,惟是夫人,拮据以辅。文端之没,实先夫人。义方无替,世泽能绳。矫矫令子,为郎薇省。翟茀维新,凤纶重炳。期乐且寿,如陵与冈。胡天不吊,遂陨婺光。穗帐若遗,桮桊尚泽。阶湿夜露,庭阴晓魄。呜呼哀哉,夫人已矣!生具壸德,没垂芳名。丹韶有赫,黄壤如生。某等谊均欢戚,闻讣惨怆。爰荐絮酒,有涕沾裳。翩翩云车,锵锵璆佩。来格以歆,音容如在。尚飨!

○祭刘封公文

翁之少也,发声艺苑,虽吞鸯吐凤之才,不足以拟其文词。佥以为一日千里焉,而青云之莫追。盖不独文足以芥视一第,而内行醇谨,恺悌温良,造物者亦必不忍负之,而令其陆沈于时。然用世之志,虽不能酬之于身,而笃生令子,当英妙之年,即通籍于金闺。翁于是日厌尘缘,栖心烟霞,弃青衫而服芰荷之衣。数十年之内,花之晨,月之夕,抱子弄孙,其行徐徐,其乐于于。或携红藤,或命青雀,登山椒而泛水湄。迨其暮年,观道习静,恬淡无为,且依稀乎上行先生,阅道居士之行,持厌五浊,而皈莲池。鬒发頳颜,行步若飞。虽至冻梨,而形容不衰。胡不百岁,即西去而不复归。虽化粗为细,逍遥净域,而概以人世聚散离合之情,则不能不泫然而凄其。独以翁生平之所欲发抒而未酬者,有哲嗣以成之。人生未必有子,有子而贵,固以奇;而贵而且贤,郁为硕卿名臣,则尤奇之奇。屡受貤封,洊登峻秩,人世之荣华,固已全盛而无亏。况存而承欢,病而尝药,当易箦而令子不离左右,可免终天之悲。且衡野公不日大拜,天下之受其陶铸者,皆归功于所自出,孰不曰翁之所贻。益以见天佑善人,而始终之无所私矣。生之戚戚,私情耳,盖不免于怛化,而翁岂以为宜。尚飨!

卷之十四记类

○游西山一

行昌平道中,风起尘飞,诸峰尽失。午后风定,依沙河岸而西,褰帷一望,葱菁刺眼,心脾顿爽。渐近金山石,巉岩西趋,势若奔马。俄仪部王君、俞君继至。俞君见余喜甚,遂同至卧佛寺。寺宇不甚宏,两殿各卧一佛,长可丈余。其一渗金甚精。门西有石盘,方广数丈,高亦称是,无纤毫刓缺。上创观音堂,前余石丈许,周以栏楯。诸公趺坐槛前,忽闻足底作叱叱声,又类爆豆。予钿寻之,乃石盘下有小窦出泉,淙淙琤琤,下击石底。遂命童子取泉,啜一盏而行。

○游西山二

自观音堂下,穿疏木中,数度石涧,趾渐高。茆屋石垣,萧然村巷。巷尽,见朱门碧涧,是为碧云涧,深丈余,作琴瑟响。堂殿依山,从夷入危,历数百级,乃登佛殿。然苦宫室蔽亏,不堪远瞩。登中贵坟垣,乃及山腰。从上望都城,睥睨可数。复下观卓锡泉,泉泻小石涧,东西流注方池。后有亭,旁有洞,池前为柏垣,垣外竹可一亩,炎日飒飒生寒。泉伏流其间,至香积厨,以手掬饮,清冷彻肌。殿前甃石为池,金鲫万头,翕忽水面,投以胡饼,唼咂有声。

夜与俞汝成诸公饮法堂右轩,剧谈至丙夜。汝成与余分榻而卧,讯余近日所得。余曰:「贸贸如昨,第稍觉昨非耳。」又问:「元神与思虑神,是一是二?」余曰:「元神、思虑神总是影子。元神属静,思虑属动,既落动静二相,便是阴界根尘中物。故玄门所宝为极则,正禅家所谓重厚昏沈也。」汝成颔之。

○游西山三

宿碧云之次日,栉罢即绕山麓南行。垣内尖塔如笔,无虑数十。塔色正白,与山隈青霭相间,旭光薄之,晶明可爱。南望朱碧参差,隐起山腰,如堆粉障。道者曰:「此香山寺也。」寺南一山,松萝竹柏,交罗密荫,独异他山。行度桥下,鱼朱黑二种,若游空中。观已,拾级而上,级十倍碧云。佛殿甚闳壮,大抵西山兰若,碧云、香山相昆季。碧云鲜,香山古;碧云精丽,香山魁恢。余笑语同游:「若得碧云为卧室,香山为酒楼,岂羡化乐天宫哉!」殿槛外两山环拥,远望一亭踞山半。余色动,遂拉俞君、李君、王君,穿磴道可二里,始至亭。亭曰「流憩」,下视寺垣,如堕深壑。余仰视山巅,尚插云霄。

少憩,予贾勇复登,俞君从。石屑确确拒足,十步一息。有眠牛正黑色,余取松根叩之,铿然鸣吼。又数里,达绝顶,俯视垣外,人尺许,马如羊,左右诸山俱若屏息环卫者。山外北向,层层峰峦,奋迅而出。西望杳杳,有水如白玉玦,疑是桑干河。俞君谓此奇甚,恨不能作苏门啸,令万岩答响耳。忽山下炮声振林谷,如迅雷。余大笑,此孙登啸声也。坐食顷,俞君思得酒佐倦。余曰:「此中飞鸟不到,酒安得至?」语未竟,一长须攀萝疾登,捷若猿猱,手挈一壶。问之,惧不答,第芒芒左右视。盖游客从者,失道至此。俞君戏语之:「我乃飞仙,可取酒供养我!」其人计不能脱,以壶跽献,遂取壶盖,递饮敷巡。探鸱夷之腹,无余沥矣。下,饮来青轩。轩前两腋,皆迭嶂环列,对面宽平如砥,芙蓉十里,秔稻千顷,皆在目中。

○游西山四

玉泉山距都门可三十里许,出香山寺数里,至山麓,罅泉流汇于涧,湛湛淡人心胸。至华严寺,寺左有洞曰翠华,有石床可憩息。题咏甚多,莓渍不可读。又有石洞在山腰,若鼠穴,道甚险。一樵儿指曰:「此洞有八百岁老僧。」从者弃行李,争往观,呵之不能止。及返,余问:「果有老僧否?」曰:「僧有之,然年止四五十。」乃知樵儿妄语耳。寺北石壁甚巉,泉喷出其下,作裂帛声,故名裂帛泉。有亭可望西湖,故名望湖。

○游西山五

余与伯典观裂帛泉毕,将行。余指东一山问寺僧,答云瓮山。余误记石经洞在此,偕伯典探焉。度桥而南,人家傍山,小具池亭。桔槔锄犁,咸置垣下。西湖当前,水田棊布,酷似江南风景。既至山下,仅一败寺,破屋颓垣,扁曰圆静。一僧作礼甚恭。予问:「石经无恙否?」僧茫然不能对。乃共伯典辟寺后扉,蹑山巅。顽石纵横,无复所谓石经者。僧舍中残石断碣,悉经爬搜。有一石类磬,疑洞中物,相与嗟叹,久之始归。暇日,偶检<游名山记>,石经藏小西天,非瓮山也。不觉失笑。

○戒坛山一

戒坛山,西山幽邃处。入山二十余里,始见山门。有高阁,可望百里。浑河一带,晶晶槛楯间。阁后有轩,庋岩上。出轩右行数百步,乃达戒坛。坛在殿内,甃石为之,坛周回皆列戒神。阁前古松四株,翠枝穿结,覆盖一院。月写虬影,几无隙地。最可喜者,松枝粗于屋柱,去地丈许。游人持杯行行其上,如覆平道。时王则之、黄昭素、顾升伯、丘长孺诸公,俱坐松丫中看月。从下观者,闻咳笑声,皆疑鹳鹤之宿树杪矣。

○戒坛山二

戒坛山以洞胜,庞涓洞尤为诸洞第一。予既登山顶,峰如聚壤,水如曳销。颇见右腋峰腰间,朱槛掩映,度有异景。遂弃诸公,横度数十间,至一径,迷不得前。适一僧曳杖徐行,予大呼不应,以手招之,乃就予。予问:「师何处人?」微笑不答,盖聋僧也。予指槛所,僧遂前道。转山麓可里许,始达洞门。讯他僧,始知为庞涓洞。予入洞礼佛毕,偃仰石榻上,脚力稍复。乃命小僧持烛前引,洞中严净宽敞,两壁石乳滴沥成物状,如绘画者,不可胜计。一井绝深,投以瓦砾,宛转铮铮,食顷方歇。僧云:「此井通浑河,往有人缚一犬置井中验之,果从浑河出。」予再探诸洞,俱弇浅。遂返方丈,侈谈所见骄诸公。王则之强言不须游。余笑曰:「至戒坛不见庞涓洞,与坐宣武街宅中何别?」洞中多鹅管石,可入药,予以语昭素,昭素始大悔不游。

○上方山一

自乌山口起,两畔乱峰束涧,游人如行衖中。中有村落,麦田林屋,络络不绝,馌妇牧子,隔篱窥诧,村犬迎人。至接待庵,两壁突起黏天,中间一罅。初疑此罅乃狭穴蛇径,或别有道达巅,不知身当从此度也。前引僧入罅,乃争趋就之,至此游人如行匣中矣。三步一回,五步一折,仰视白日,跳而东西,踵屡高屡低,方叹峰之奇,而他峰又复跃出。屡陟屡歇,抵欢喜台,返观此身,有如蟹螯郭索潭底,自汲井中,以身为瓮,虽复腾纵,不能出栏。其峰峦变幻,有若敌楼者,睥睨栏楣俱备。又有若白莲花,花下承以黄趺,余不能悉记也。

○上方山二

自欢喜台拾级而升,凡九折,尽三百余级,始登毗卢顶。顶上为寺一百二十,丹碧错落,嵌入岩际。庵寺皆精绝,莳花种竹,如江南人家别墅。时牡丹正开,院院红馥,沾熏游裾。寺僧争设供,山肴野菜,新摘便煮,芳香脆美。独不解饮茶,点黄苓芽代,气韵亦佳。夜宿喜庵方丈,共榻者王则之、黄昭素也。昭素鼻息如雷,予一夜不得眠。

○上方山三

毗卢顶之右,有陡泉、望海峰。左有大小摘星峰。大摘星峰极高,一老僧说峰后有云水洞,甚奇邃。余遂脱巾褫衣,道诸公行。诸公两手扶杖,短衣楚楚,相顾失笑。至山腰少憩,则所谓一百二十寺者,一一可指数。予已上摘星岭,仰视峰顶,陡绝摩天,回顾不见诸公,独憩峭壁下。一物攀萝疾走,捷若猿猱,至则面目黧黑,瘦削如鬼,予不觉心动,毛发悚竖。讯之僧也,语不甚了了,但指其住处。予尾之行,入小洞中,石怵冰冷,趺坐少顷。僧供黄芽汤,予啜罢,留钱而去,亦不解揖送。

诸公登岭,皆称倦矣,呼酒各满引。黄昭素题名石壁。蛇行食顷,凡四五升降,乃达洞门,入洞敷丈,有一穴甚狭,若瓮口。同游虽至羸者,亦须头腰贴地,乃得入穴。至此始篝火,一望无际,方纵脚行数十步,又忽闭塞。度此则堆琼积玉,荡摇心魂,不复似人间矣。有黄龙白龙悬壁上,又有大龙池,龙盘踞池畔,爪牙露张。卧佛、石狮、石烛,皆逼真。石钟鼓楼,层迭虚豁,宛然飞阁。僧取石左右紧撞,或类钟声,或类鼓声。突然起立者,名曰须弥。烛之不见顶。又有小雪山、大雪山,寒乳飞洒,四时若雪。其它形似之属,不可尽记。大抵皆石乳滴沥数千年,积累所成。僮仆至此,皆惶惑大叫,予恐惊起龙神,亟呵止不得,则令诵佛号。篝火垂尽,惆怅而返。将出洞,命仆敲取石一片,正可作砚山。每出示客,客莫不惊叹为过昆山灵壁也。

○上方山四

从云水洞归,诸公共偃卧一榻上。食顷,予曰:「陡泉甚近,曷往观?」皆曰「佳」,遂相挈循涧行。食顷至。石壁跃起百余丈,壁淡黄色,平坦滑泽,间以五彩。壁上有石,若冠若柱,熟视似欲下堕,使人头眩。壁腰有一处,巉巉攒结,成小普陀,宜供大士其中。泉在壁下,泓渟清彻。寺僧云:「往有用此水熟腥物者,泉辄伏。至诚忏谢,复涌出如常,故相传称圣泉。」余携有天池茶,命僧汲泉烹点,各尽一瓯。布毡盘石,轰饮至夜而归。

○小西天一

自卢沟桥折而西,眼中乍离车铎煤尘,路上马兰作花,碧紫满谷。如脱笼鸟日在绦拽,忽观平原草树,若归故巢矣。夜宿野寺,坏殿颓床,独画壁稍可观。早起行七八十里,高嶂拒马首,破壁而升。至壁上,则群峰尽出,对面两尖峰拔地起,若双乳。其中一山雄峙,所谓小西天也。度此,路稍坦。马行山麓,上广下削,若走屋廊间。时天已暮,雷声隐隐出山腰,相顾忧雨至。亟走,始得达东峪寺。寺门白杨成林,风吹惨凄,夜不能寐。携诸公饮寺门右隙地,地光净似人家打麦场。余出一令,每人说一鬼一虎,须一二年间新事,不得引古书中所载,不能者罚巨觥。一客谈虎,旋撰说不成章,满座皆绝倒。

○小西天二

是日天气清朗,路无纤尘。过涧半里许,舍骑扶杖。甫升巅,忽坠井,凡三四,乃得高旷处休焉。俯视王、黄诸公,乘马过涧,若婴儿骑羊,不觉失笑。从行两童,窃放爆竹,爆声为四面群峰阏遏,回旋食顷方歇。至此始循石壁,行甃石上。壁陡起百余丈,缝间松柏丛生,若翠屏。诸公各踞路傍一石浪谑。遥见平台复廓,朱栏碧楯,出于山腰,如在天上。莫不踊跃,再陟再休,凡数折,始到所见栏楯处。栏内屋为石经堂,堂供石佛,四壁皆嵌石刻佛经,字迹疑出元人。石经洞凡七处,堂左二,堂右三,堂下二,皆下楗固,人不得入。惟近窗经,历历可读,字有遒古者,亦有姿媚者。此隋静琬禅师护法深心,诸碑序其颠末甚详。自宋迄元,皆有石刻添入。乃今二百余年来,无有一人插寸石只字其间者。佛法凋零,殊可悲叹。更百余年,安知灵藏法宝,不为豪家墓碣乎?余欲与同游诸公,各斥月俸,增刻敷片,为后来倡。但游屣匆忙,不能知洞中所缺何经,俟异日检阅目录,了此一段因缘。

洞上为五台,相距虽不甚远,然台具一体,拔地特起,不相黏连。北台甚高,如莲花在水中央。东台亦奇,台上各有白石小浮图,乃唐金仙主所建。又有巨石号曝经台,五台之外,环以巨嶂,其石纹或类雨点,或类卷云,具画家种种皴法,令低回难别。古碑甚多,人倦不能读。予犹记少时,同两弟读书杜氏庄,偶检<游名山记>,至石经洞,相与骇叹:此灵境奇迹,何时得一瞻礼?今偶以编摩隟晷,裹粮浪游,此洞忽落我杖屦下。回想二十年前语,不觉忻喜过望,独恨两弟不在侧耳。丁酉四月初一日记。

○游九龙池

庚寅清明,余与全伯典陪祀毕,循山趾而西,度危桥,其下水涓涓。疎林内,朱门隐隐,讯山中人,云此九龙池,纵可五丈,衡倍之。池上石壁跃起百余丈,衡理棱层遒紧。余笑指曰:「此余乡吴供奉所作斧劈皴屏障也。」仰观山腰,黑石多类棋枰。余蹑石罅,约步百余,坐一枰上,尚余半席地,大呼伯典共坐。伯典不应。余攀藤耸身欲更上,顾其巅削立无安足处,惆怅而返。就伯典饮池边,三爵后游兴复发。伯典挽余裾,余不听,循垣疾走,忽得一径,径止受一足,犹庋踵空中,呼童后掖。伛行数百步,稍平辄休。久之,始达山巅,尺寸之间,攒萃百里。有柏数十株,青葱似新沐,采噉之,甘异他柏。此中甚险,不知何人手植。山深日暮,怪鸟啁啾,予心悸而下。

○显灵宫西阁

都门有二高阁,曰毗卢,曰显灵西阁。毗卢在城外,止宜昼游。看月则莫便于显灵。八月十四日,余同王则之、陶周望诸公,迟月于此。天渐暝,俱倚朱栏东望。俄吐一星火,忽满半规。有顷黄金盘跃起,可数尺许,似破地而出,红气艳艳射殿角。俯瞰市井间,正黯黯也,是日周望极谈西湖山水之佳丽,花事之繁华。痛饮极欢而罢。

○显灵宫柏

显灵宫多古柏,东阁二柏尤奇。干叶上拂云霄,下扫阶砌。游人手约垂枝,乃得入观。每与游客列坐其中,如坐疎幕内。虽当炎夏,了无暑气。日光不穿,影繁色淡,有类月夜。自余与汪静峰、无念和尚游此,始与此树相识,今八九年矣。每夏秋之交,必偕友人游数次。余尝谓戒垣老松、城外柰子花、显灵柏,可称卉木中三绝。又两真官旧为师弟,今两祠相对,故生此二柏隔之。道士云。

○三圣庵纪游

德胜门内东偏,有公田若干顷,中贵治之,引水为池以灌。沿池数里,绿杨鬖鬖,一望无际。池边一庵,曰三圣,面市背田。门前古木四章,身如青铜,亭亭直上,苍翠可爱。殿堂不甚崇,然极雅丽。丘长孺云:「此庵体制及像设俱不俗,酷似江南佛刹。」庵西隙地,方广如庵,豆棚瓜架,楚楚整洁。东行数武,有台高可二丈,台上有亭一。登此台,则畦陇之参差,林水之掩映,佛宇之稠密,城楼之雄丽,攒簇目前。庵主秦人,王则之同里也,治斋蔌亭上,邀则之及予辈。适几上有<圆觉经>,乃取首章相商证,庵主从旁挽夺话柄,剌剌不休。予语之曰:「此经开卷,便说『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师止有一心一舌头,已被佛打得粉碎,更将何物讲经?」僧不能答,乃不敢复言。诸公是日快谈至暮,彼发一疑,此送一难,不能悉记矣。

○极乐寺纪游

高梁桥水,从西山深涧中来,道此入玉河。白练千疋,微风行水上,若罗纹纸。堤在水中,两波相夹,绿杨四行,树古叶繁,一树之荫,可覆数席,垂线长丈余。岸北佛庐道院甚众,朱门绀殿亘数十里,对面远树,高下攒簇,间以水田,西山如螺髻,出于林水之间。极乐寺去桥可三里,路径亦佳。马行缘阴中,若张盖。殿前剔牙松数株,松身鲜翠嫩黄,班剥若大鱼鳞,大可七八围许。暇日曾与黄思立诸公游此。予弟中郎云:「此地小似钱塘苏堤。」思立亦以为然。予因叹西湖胜境,入梦已久,何日挂进贤冠,作六桥下客子,了此山水一段情障乎?是日分韵,各赋一诗而别。

○三忠祠纪游

出崇文门二里许,为大同桥。水从玉河中出,桥下水飞珠溅玉,若松梢夜声。林间桔槔相续,大类山庄。二三园亭,依涧临水,小刀从几案间过,稍北为鹿园,方广十余里,地平如掌,古树偃仰,与高冢相错。每客至,则骤马惊鹿以为戏。数武即朝日坛,坛外古松万株,森沈蔽日,都人所谓黑松林者也。韦庄在桥上,南北相去四五里。门外路径甚佳,清流一线,绿树如城。远望林木阴翳,不知几百重。垣内寺馆俱新整,而临流一亭,尤为游屦所凑,盖喜其疎野空旷耳。又有柰子树亦相近,虬屈离奇,荫如数楹夏屋。三夏叶密时,列坐其下,微雨烈日,俱不到袂。余同友人送客三忠祠,友人俱心闲喜游,兼以日长无事,故得遍陟。然皆寓目而去,未暇周览。聊志其略,以俟异日乘暇再游。戊戌四月十四日记。

○锦石滩[以下叙里中旧游]

余家江上,江心涌出一洲,长可五七里,满洲皆五色石子。或洁白如玉,或红黄透明如玛瑙。如今时所重六合石子,千钱一枚者,不可胜计。余屡同友人泛舟登焉。净练外绕,花绣内攒。列坐其上,似在瑶岛中。余尝拾取数枚归,一类雀卵,中分玄黄二色。一类圭,正青色,红纹数道,如秋天晚霞。又一枚,黑地布金彩,大约如小李将军山水人物。东坡<怪石供>所述,殊觉平常。藏簏中数日,不知何人取去,亦易得不重之耳。

一日,偕诸舅及两弟游洲中,忽小艇飞来,一老翁向予戟手。至则外大父方伯公也,登洲大笑:「若等谩我取乐!」次日,送<游锦石洲>诗一首,用蝇头字跋诗尾曰:「老怀衰飒,不知所云,若为我涂抹,虽一字不留亦可。」嗟夫,此番归去,欲再覩色笑,不可得矣!

○岳阳纪行

从石首至岳阳,水如明镜,山似青螺,蓬窗下饱看不足。最奇者墨山,仅三十里,舟行二日,凡二百余里,犹盘旋山下。日朝出于斯,夜没于斯,旭光落照,皆共一处。盖江水萦回墨山中,故帆樯绕其腹背,虽行甚驶,只觉濡迟耳。过岳阳,欲游洞庭,为大风所尼。季弟小修秀才,为<诅柳秀才>文,多谑语。薄暮,风极大,撼波若雷,近岸水皆揉为白沫,舟几覆,季弟曰:「岂柳秀才报复耶?」余笑曰:「同袍相调,常事耳。」因大笑。明日风始定。

○嘉鱼纪游

舟泊嘉鱼县,访李给事景鲁。景鲁廷杖归,逾三年矣。一见,喜剧欲狂,握余手曰:「兄真信人,不渝宿约!」登楼,痛饮至丙夜。时刘、哱安平,倭报甚警,景鲁慷慨谈兵,因讯近日人才。余曰:「人才吾不能知,第有一切喻:仙鹤能为台榭点缀光景,然决不能耕田负重;猫能护衣箧,鹰隼能致野味,然不能禁其食腥噉膻。通此,则满世界皆人才矣。」景鲁亟赏之。明日,游近城诸山,山石枯梗,山树森劲。水直行山下,无织毫纡屈,大约俱类景鲁之为人。留二宿,始别。

○大别山

江、汉会合处,大别山隆然若巨鳌浮水上,睛川阁踞其首,方亭踞其背。遐瞩远瞻,阁不如亭。予攀萝坐亭上,则两腋下晶晶万顷。舟樯顺逆,皆挂风帆,如蛱蝶成队,上下飞舞。远眺,则白浪百里,皆在目中。浸远渐细,咫尺会城,千门万户,鱼鳞参差,蜂窠层累。余住山中,饱看二日。朝则炊烟,暮则返照,浓淡掩映,备诸变态。独讯鹦鹉洲,不知所在。余因叹祢衡掉腐儒三寸舌,轻捋虎须,其死于锻钖翁手,固无足怪。所可恨者,阿瞒盖世奸雄,谋士如雨,猛将如云,而孔北海以一褊急书生荐,何说乎?卒使之发颠狂,丧身失命,岂惟不识曹,亦不识衡矣。

○龙湖

龙湖一云龙潭,去麻城三十里。万山瀑流,雷奔而下,与溪中石骨相触。水力不胜石,激而为潭。潭深十余丈,望之深青,如有龙眠。而土之附石者,因而夤缘得存,突兀一拳,中央峙立。青树红阁,隐见其上,亦奇观也。潭右为李宏甫精舍,佛殿始落成,倚山临水,每一纵目,则光、黄诸山,森然屏列,不知几万重。余本问法而来,初非有意山水,且谓麻城僻邑,当与孱陵、石首伯仲,不意其泉石幽奇至此也,故识。癸巳五月五日记。

○江上游记

蜀江数千里,奔泻至吾邑,汹涌澎湃,如决囊而东,平沙一望,浩白黏云。明月之夕,翻金鼓玉,凌烁目睛。估客舟樯,畏水险急,不敢泊此。贸易既绝,民居亦少。以其近城,而又去居人远,故邑之士大夫得以游而乐焉。长堤以内,是为艾家堰。堰背城面市,左江右湖,烟水交罗,地更阒寂。中有亭,趾方广数丈,余与诸公看月江上,闲步至此。惟学舅叹曰:「嗟呼!此故鸿胪何君空明亭也。何君在时,狎客满座,丝肉喧阗。不二十余年,而其歌台舞榭,卑者荡为流水,高者续为长堤。又况敬容之残客与!」惟学舅习鸿胪,用是感叹实深。

然余邑为江水啮,变迁日甚,每一出游,则江上屋庐故船,十易其四五。犹记少时,随大人往儒学,便道谒二圣寺及武侯祠,出城尚七八里。今江流割城而行,往日游观之地,皆为蛟龙窟宅。更历十余年,宁复知有孱陵城者乎?嗟夫!知今日之陵,必他日之谷。即知今日之身,他日之尘与土也。世之忙忙为千岁之忧者,见此迁换之城郭,与夫代谢之流水,忧得无少瘳与?癸巳十一月二日记。

○二圣寺游记

甲午清明,诸舅率余兄弟出东门踏青。行二里许,至二圣寺息焉。寺僧具茶果,仍出余少时题壁诗。每渍虫蛀,似观古人墨迹,不复知为少时笔也。寺有辟支佛牙,方长寸许,凹凸处如古篆。又有宋黄衣使者勑,绢墨若新。僧为言往有赵松雪<罗汉卷>,已入故相家。今存其赝者。其松雪金书<莲华经>固在,然笔法微弱,且无款识,恐亦赝本。览毕出禅房,倚门外丛树中,问僧二圣因缘。

一老僧答曰:「二圣事载<芬陀利经>中,其显异则始于唐。此中老宿相传,唐某年,邑令与沿江居民,一夕同梦神人来告:『明日当候我江干。』次早,官民相惊候江上,有沉香二根逆水而上,相率牵挽,纔至岸,忽行者自西来云:『此木奇甚,然非我等莫能雕饰。』乃令官民移至安远寺殿中,阖扉七日,烟雾迷空,朝昏莫辨。七日以后,忽露光明,启扉视之,则二像宛然夹佛而立,大约如世所塑金刚,威猛异常。而杭州有商人某者,舟出扬子,二童子求附舟,至暮,谓商曰:『今夕当为汝牵舟,但莫相窥,行即速也。』至夜,舟行若飞,耳边惟闻风涛声。商穴篷窥之,惟见二金刚挟舟而翔。惧甚,不敢复窥。比晓,舟已达寺傍,问之为南郡公安,盖一夜行三千余里矣。商大惊,起视寺中佛边所立二像,即昨日挟舟人也。商愈骇,方欲瞻礼,亦立化像前。众僧闻之,竞来瞻礼。商腮颊忽长,眼突出頳,俨若龙形。食顷复活,告众僧曰:『吾二圣护法龙也。二圣一为青叶髻如来,一为卢至德如来,皆过去恒沙劫前宝藏佛授记五百童子之二。历百年后,吾肉身当有难,然不敢加害。更三百年,香像肉身,方归劫火。』言已复瞑,众僧为漆其躯,祀二圣傍,即勑所谓黄衣使者也。黄巢之乱,贼见像,抽矢欲射,像忽汗出若雨。盗大惧,引兵去,一邑获全。至宋某年,寺果火,年月一如所记。」

余因叹佛法在周末时,<芬陀经>之入在六朝时,而青叶、卢至之迹显于唐者,与经所说若合符券。嘻,何其奇也!同游俱携有酒肴,布席门外树下,各赋一诗而归。归忆此古佛独显异于吾邑,而他处招提,即未见有供二圣像者,亦法苑中一僻事也。遂篝灯记之,使局士观此,知佛法广大,不可思议。

○答梅开府先生

马头数语,略识英雄皮毛。宁夏之功,始见英雄面目。去年见龙湖,谈及足下,始得英雄神体。英雄之难识如此。不肖近携两弟都门,时时剧谈,间有一二语可听者,恨不得请正足下耳。

三弟,愚兄弟中白眉也,阿兄颇心逊而私赏之。然自谓是疮痂之好,岂期足下亦偏嗜乎?刘晋川开口见舌,意见亦少,然不肖所取,正以其无意见耳。世之一生谈禅,意见炽然者不少,如晋川之脱洒亦自可喜也。知足下眼空世人,然朋友实难,何可备卖。愚兄弟寒灯剧谈,概多孟浪之语,语繁非笔楮能尽,无由请正大方。千里同心,鉴之声外,当不俟耳闻矣。

○答编修吴尚之

来札云:「年来实见全体显现,而根尘偶处,遂为物转。」不知足下自早起至晚,是根偶尘耶,尘偶根耶?根尘偶时,根名物耶,尘名物耶?为物转时,尘转根耶,根转尘耶?此全体受根尘转耶,不受根尘转耶?若受根尘转者,不名全体;若名全体,亦决不受根尘转矣。足下「遂为物转」一语,成虚设矣。愿足下明以教我。

近来学道者,多半是虚脾,大率欲人说他志韵高远,有道气、便作官而已。独足下眼睛如此,其于作官一念,想已灰冷,如今真参实证,续佛慧命者,非足下其谁?弟尘缘不断,好名好官,都是眼明作祟。然则足下两眼,是足下功德天助道品也。一笑。

○龚寿亭母舅

三年之间,时时聚首畅饮,极尽山林之乐。将为此趣可要之白首,而微尚不坚,匆匆就道。寒月长途,严霜催我鬓,塑风钻我骨,亦复何兴,而蹩躠不休。遂使云心斋前,苍筠无色,薜荔笑而猿鹤怨。盖未抵浊河,而意已中悔矣。且年来放浪诗酒社中,腰骨渐粗,意态近傲。昔年学得些儿罄折,尽情抛向无事甲里,依然石浦河袁生矣。前偶有诗曰:「狂态归仍作,学谦久渐忘。」盖情语也。千万莫轻易出山,嘱嘱!

○答汪提学静峰

赵侍御来,得手教,相与抚掌大笑。再三把玩,心痒难禁,即日作一答书。而宪台森沉,无敢将去者。今复得手教,名言满纸,益修密行,不被人觑破,尤是妙语,正与弟前答书相合。但兄说得浑涵,而弟发泄太尽,即此便是弟不能密行处也。此个密密关窍,惟兄能知之,亦惟兄能行之。弟则行解绝不相应,三复手教,徒增愧叹。所云「昏昏度日」四字,正为弟设。兄宦业荦荦,品望日重,惺惺不足以尽之,况昏昏乎!艮背旧侣,独一萧玄圃、王衷白,岁月几何,良朋难得。茫茫宇宙,寻素心友易,寻怕死友难。即如玄圃、衷白二兄,性命见解,较艮背时固大进;而生死恐怖,较艮背时则渐退矣。大抵二兄与弟,俱逃不出「昏昏度日」四字。兄惺惺者,幸先度我。

犹忆客岁,诸兄夜集,谈及去我相之难。弟应之曰:「诸兄终日波波为人,把我撇在一边,安得谈无?」弟愿世人且有我相。譬如世人重金银者,十袭深扃,惟盗是虞。何也?有金银相也。世人若有我相,亦必急急忙忙寻一片安顿处,肯任阿旁狱卒负之而趋哉?若真欲参禅,此时单单只有一个疑,如一人与万人敌相似。至于要修密行,兄意不过欲遮护得十分完好,此于作官及应酬世人甚妥,打发生死,尚觉未稳。如何,如何?弟此论甚迂,聊补大教之所不及。风便更望教之。

○启王荆石座主[时方家居]

恭惟老师阁下,道协黄中,学深玄奥。承天而为一柱,佐地以育百昌。九夷八蛮,咸讯寇公之举动;儿童走卒,皆知司马之勋名。至于进退之间,尤处礼义之正,初则安车屡驾,尚踌躇而未前;既而温纶载颂,始幡然而就道。东山再起,谢公果慰夫苍生;震器既安,留侯遂托于黄石。成而不宰,去之弗居。归山而道弥尊,晦迹而望愈重。惟乌衣之旧第,即绿野之尊堂。托胜情于云霞,寄远襟于鱼鸟。斯可谓功成身退,奉行天道者矣。

宗道谫劣之才,猥下之品。昔奏薄技,遂荷甄收。拾之药笼,近于函丈。身岂北野之马,哀其长鸣;人非南山之铜,施以镕铸。此之为德,铭刻为轻。特以阴阳为患,霜露徂侵。因柳肘之忽生,守蓬户而未出。是以老师还朝之日,曾不得与望尘之众,肃迓台旌;及归里之时,又不得从祖帐之末,遥睇仙舫。岁月冉冉,心旆遥遥。去年迫于父命,复就微官。李御无从,马帐迥隔。过平津之馆,犹想光仪;望吴会之云,徒深仰止。斯宗道所为日夜怀歉,梦想为劳者也。缅思老师毗世之业已毕,出世之道双修。直窥洙、泗、伊、洛之源,参以青牛黄面之说。久诣宝所,已得玄珠。如宗道者,跧伏数年,学无寸益。亦欲稍窥性命之理,少副赏鉴之精。而弱植钝根,欲从未由,老师亦怜而教之耶?方有入场之役,匆匆具启附侯,临楮曷任悚仄之至!

○梅开府寄黄鼠

生平尝恨未得饱噉此味,乃大中丞令两力舁至,满案盈俎,皆是物也。书生一生未曾得此雄噉也,第损郇唐太甚耳。

○刘都谏

二三兄弟,十载之中,把臂分袂,盖无定矣。然诸丈道路修阻,会晤维艰,固无足异者。独仁兄所居,去都门甚迩,而不得一遂良晤,跬步之间,有若天涯,倍令人相思如渴耳。昨夜开佳酿,烹鱼调蔬,既醉且饱,恍如曩昔过从高斋大嚼时情景。独恨无主人相对举觞,醉饱之余,怀思弥深,奈何,奈何!仁兄宴坐拥琴书,吟啸自适,怀抱甚畅。顾奇伟高名,世人所急,东山虽乐,恐不能长留谢安石也。

○梅开府

忽接手教,展诵不能去手。门下功盖天下,而文章亦妙天下。词客文人,欲为诗歌称功颂业而不可得,即搜肠竭吻,曾不满大中丞一笑。今不佞幸借笔札之役,少寄赞叹,深愧朴樕,不能藻润天言,以当台意。而门下顾先之以华牍,重之以厚贶,是词客文人所不能得,而一椎鲁少文之夫,乃缘蒙之,能无腼颜也!

○陈学博

士固有文不工而不见收者,亦有文工而偶见诎者。今足下之文佳甚,而不佞亦颇免拙目之诮,于二者何居,而致足下困冷毡乎!岂不佞过耶,抑足下之数耶?出闱后,得睹芝宇,愈令人怅惘不可言。或者造物之奇,不欲处足下卑第耶?不佞所望于足下者盖甚远,幸勉旃自爱。

○汤义仍

一别遽隔岁矣。王子声音耗,足下亦闻之耶?此君神强骨劲,双眸清炯,有寿者相。弟即闻,亦未忍信。倘传者非谬,则造物亦太不怜才矣,何论世人。足下久淹墨绶,又奚怿也。以弟观足下,如<世说>所刊文学、豪爽、言语,盖总具之。所取亦已太过,宦路升沈,自不必论。不然,是世间真有扬州鹤也。

○黄司业毅庵

不聆仁兄笑语垂一年,花下清尊,灯前雅谑,俱为梦中事矣。仁兄坐皋比,海内青衿围绕,叉手谛听,鸣道觉人,建树甚伟。而弟也碌碌如昨,略无短长之效,言之汗颊。手教远及,兼之新刻,甚感高雅。展读新课,不能去手。既羡海内奇士之众,又羡法眼赏鉴之精。仁兄造士之功,此其一斑矣。

桥门士皆海内名贤,莫不长跪听命。足下至贵倨也,而几席之间,左揽右眺,无非名山。仕宦之乐,与栖隐之趣,一日而有之,安在世间无扬州鹤也。弟入春来,拮据嫁奁,冗琐可厌,穷与忙会,贫与病兼。今尚平之累幸粗毕,从此五岳之游,不作障难矣。明年有坐小舠,杖枯藤,泊燕子矶下者,吾兄试屏八驺访之,则手教所约,一觞一咏,同此揽结,不旦夕可践耶!

○答陈徽州正甫

同里同籍复同臭味者,兄及汪静峰、不佞弟耳。藉令两兄并贱兄弟三人者,得朝夕聚首,纵口剧谈,岂非人间第一乐事。然此所谓法喜禅悦之乐,非人间乐。岂惟人间,即欲界诸天,亦不得望此乐,以故不得不为造物之所妒,而萍分蓬散,怅然各叹一天矣。

二家弟往有书来云,自到吴中,久不见伟人,得晤陈丈,是日复知有朋友之乐。三弟亦以白岳良晤夸我。当此之时,若令袁长公得与,不知又添几种雅谈、几番雅事矣。潘雪松亟称仁兄治行,道人作用,固应如此。

来谕又云,时取<圆觉>诸经寻绎。既作循良,又图作佛,此龚、黄诸君子所未梦见也。近同参诸兄,看<圆觉>白文,欲弟强释数语,不得已随看臆识,今抄首章请正。昔人错一转语,罚作野狐,弟不知当作何等。极佳墨寄一二块写经,不为贪也。

○李卓吾

忽得法语,助我精进不浅,又得读近诗,至「白尽余生发,单存不老心。远梦悲风送,秋怀落木吟」,使我婆娑起舞,泣数行下。近作妙至此乎!岂惟学道不可无年。沁水父子日与翁相聚,想得大饶益。焦漪园常相会,但未得商量此事。陶石篑为人绝不俗,且趋向此事,极是真切,惜此时归里,我辈失一益友耳。王衷白是一本色学道人。此外又有萧玄圃、黄慎轩、顾开雍诸公,皆可谓素心友。因手教讯及,故云。又诸兄曾论及一贯忠恕,生戏作时艺一篇,谨录一纸请正。二舍弟病疟三月几殆,今始愈,已改教矣。

前得沁水书,即日作数字奉报,不知沁水人能乘便寄到云中不?<孙武子注>,今日过一友人斋中始得见之,匆匆仅读得首一序。此等真文字,惟苏长公有几篇相近,余亦未足方也。方同诸兄游上方归,才释马棰,小休榻上,忽见案头有翁书,展读一过,快不可言。又得读<与焦弱侯>书,又得读<四海八物>,目力倦而神不肯休。今日又得读<孙武子叙>,真可谓暴富乞儿也。

近日闲中,随笔记所见所说,将百余段,不能悉写请教,聊抄数章,博一笑。二弟当在八九月间谒选。三弟在家,闭关作时义,前有书来,自云决中。然未知命数合中否?不佞读他人文字觉懑懑,读翁片言只语,辄精神百倍。岂因宿世耳根惯熟乎?云中信使不断,幸以近日偶笔频寄,不佞如白家老婢,能读亦能解也。笑笑。

病泻甚久,裁候甚疏,心则朝夕左右耳。晦昧为空,为字从来未有如此解者,未有如此直截透彻者。为之一字,正是今古学道人铜枷铁锁,一切声闻缘觉,妄为修证。古德诃其重厚昏沈,此是通身晦昧,坐在为字中者。即如入地菩萨见性,尚隔罗縠,是亦未能脱尽晦昧。盖一分见处,便是他一分为处。一分为处,便是他一分晦昧处也。所以<楞严经>末段,由尽色阴方尽受阴,由尽受阴方尽想阴,由尽想阴方尽行阴。千般岖崎,正堕在识阴黑暗区宇里,千为万为,博得晦昧,则亦何益之有哉!顾安得翁广长舌头、圆通手腕,将此全经注释一遍乎?第恐后温陵注行,前温陵注无处发卖耳。一笑,一笑。

虽然,晦昧为空,此是古人禅病,非今人禅病也。以不肖所见,今世学人,其上者堆积一肚佛法,包裹沉重,还嫌禅学疏浅,钻研故纸不休。此等人正是为有,何曾为空乎?又有一种口里说我学禅学道,其实昏昏兀兀,接客之暇,筹计家私;饱饭之后,算量资俸。三乘十二分教,一字不看;一千七百则公案,一语未闻。若此种人,晦昧则尽晦昧矣,但是晦昧为有,不是晦昧为空耳。茫茫宇宙,觅一晦昧为空者,且不易得,而况绝学无为者哉!

今岁天气不甚热,云中地高气爽,清凉当更倍此,院署敞豁,想见居士掷拂,中丞缓带,高谈之状,甚愉快也。家弟新刻,亦复翩翩自喜。前于一友人斋头见之,待渠寄到时,当寄览也。

○梅开府

以门下之功,以门下之才若望,而欲高蹈人外,万无得遂之理。今世界如一大舶在惊涛中,只靠数辈老长年,有不得出者。又有欲归者,其奈苍生溺何?处处好从赤松游,不必弃侯印归山中也。适有丧女之变,匆匆附此,言不畅心,惟蕲照亮。

○冯侍郎琢庵

甚哉阁下笃孝之感也!既以精诚感主上,荷封纶之锡;又以精诚感司命,延属纩之音。甚哉阁下笃孝之感也!展对教言,惨怆忉怛,所不忍读。顾太翁立德树功,已足不朽,生荣没哀,亦可无憾。而未了之志,不竟之业,则属之合下。倘阁下以沈痛致摧瘠过甚,非所以安太翁于冥冥也。为太翁,为吾道,为苍生,抑哀自爱,甚幸!

○陶编修石篑

得兄与黄慎轩书,知近日杖屦在天台、雁荡间,同游者为我家中郎,所游几峰,何峰最高,何洞最奇,相对作何语,会何异人,幸一一写示。小女以产后病死,思欲出游,遣此苦怀。棺敛毕,即同王衷白、黄慎轩游小西天,游上方寺。小西天石经洞,近窗者可读,此自是震旦山严第一胜迹。有雷音洞,中四柱俱生成,稍加刻画,为千佛像,四壁皆刻经。其巅有五台,北台最高,如莲花在水中央。东台亦奇。五台相近,一日可遍,同游者以为希有矣。及游上方,则小西天寻常培塿耳,相去不止蓬楹之辨也。大约此山从乌山口起,两山夹道,涧水中流,茅屋麦陇,俱在涧边。惜天旱涧涸,愈进愈狭,愈狭愈奇。至接待庵,则山势黏天,仅通一线,人从线中进,三步一回,五步一折。仰视白日,跳而东西。返观此身,有如蟹螯郭索潭底,不见岸端。如此几里,然后登山顶,据危石,数诸招提,得一百余处。右有陡泉,石壁光滑,五色杂错,跃起二百丈。上有石冠石柱,欲坠不坠,仰视足酸不禁。又有望海诸峰,左有大摘星峰、小摘星峰,此皆护山峰也。远者包络数层,不能悉记。由大摘星峰蛇行,倏高倏低。越数岭,乃达一洞,名云水洞。甫入数丈,昏黑不可辨,一门如飨口,即同游瘦小者,亦头腰贴地乃得过,况不佞之庞然者哉!既入此口,篝火一望,高广俱不可穷际矣。方纵脚行数十步,又忽闭塞,敛臂拳曲而度,异状奇形,不可悉数。有潭,有黄龙白龙悬壁上。又有大龙池,有龙盘池畔。又有卧佛,头甚似佛。石狮子、石蜡烛、石钟鼓,叩之真钟鼓也。又有玲珑塔、梵山、须弥山。此山绝高,不见其末。又有石狮子洞、铁壁、银山、雪山、石罗汉、石旛,其色皆正白,或如蜜脾,或如蜂窝,甚高广,惊心骇目。同游客有熟东南名胜者,亦叹诧称奇。惜游此者少,游洞者尤少,以故无名于世。即我辈亦但知有小西天,不知有上方山也。

游眺甫毕,入门偃卧,少休脚力。而盛族太学君来索书,蓬首信笔,作此奉报。心所欲言,时迫不能缕缕。弟畏热畏劳,殊无主试兴,倘中堂见许,八月间出入盘山一段因缘,游毕当再报也。足下选胜于南,我辈探奇于北,固知世间大有闲人。一笑,一笑。二弟不知尚同游否?索书人甚急,不暇作家书,倘相聚以此示之,见弟近况耳。

吴、越间名山胜水,禅侣诗朋,芳园精舍,新茗佳泉,被兄数月占尽,真不虚此一归。而弟也踯躅一室之内,婆娑数树之间,得意无处可说。虽居闹世,似处绝崖断壑,耳目所遇,翻助愁叹。乃知世外朋俦,甚于衣食,断断不可一刻不会也。

岑寂中读家弟诸刻,如笼鸲鹆,忽闪林间鸣唤之音,恨不即掣绦裂锁,与之偕飞。家弟书云:「石篑无日不禅,间一诗;弟无日不诗,间一禅。」禅即不论,诗可录数篇教我。杖履所至,应有纪述,并乞录寄。燕中求友,亦甚艰难。近又寻得一人,曰颜与朴,相遇无几,又别去矣。此君气和骨硬,心肠洁净,眼界亦宽。第学问稍有异同处,家弟亟口赞叹。令弟今秋倘得儁,偕计入都,可得晤谈矣。

社友颇参黄杨木禅,非是不聪明,不精神,可惜发卖向诗文草圣中去。一时雨散,关山万里,从此耳根恐遂不闻性命二字。熟处愈熟,生处愈生,亦可虑也。谢宛委从塞上来,剧谈二日,稍破寂寞。惜便别去,拙诗数首请正,聊见近况。

卷之十六笺牍类

○董章丘

家弟叨附籍末,则不佞于门下兄弟也。得借笔札之役,少敦世讲之谊,甚幸,甚幸!顾门下吏林卓鲁,亦文苑班马,即所惠新刻邑乘,兼总三长,网罗百氏。弟也展读数过,不过仰惊海若,俯惭小巫,曾未握管,而气已先索矣。非不竭肠臆以终重委,而弱笔所限,语不畅心。每一念及,汗流达踵,复何敢当华翰之懃至、佳贶之丰腆哉!拜领程仪,少副盛雅,至筐篚重礼,例不敢当,谨附使璧上。不恭之諐,伏觊涵亮。

○某邑令

论贵治人情,有如人言。不佞始为公惧,继为公喜。惧者,惧众情之难防、众口之难调也。虽然,处此地者,能使难防之情不足防,则过此无难防者。玉得砻愈莹,金得煅愈精。数载苦心,一生得力,此又不佞之所为公喜也。足下赋性爽朗真诚,开口见心,行事复开豁无琐局态,此不佞所素服。以此治邑,决能使士民无疑,欢然信怀,真无庸过虑过防。过防则翻多事。故忘机可狎鸥,而况人乎?见足下满纸肝鬲,故不佞亦搜露心胆,想能谅我也。

○大人书

孙女亡时,情极难堪。三日后即同诸兄游城外诸山,胸中郁啬,得山色朋谈,渐消煞去,此亦矫情养生之法也。此时中堂已准辞试差,复有良友相过,谈学赋诗,情怀愈觉畅快。大人幸勿虑我。闻三舅亦罹此苦。舅举子屡矣,倏忽俱成春梦,恩缠爱绁,何日是了。宿世冤业,乘便出现,倏见倏没,令其割刺万般,以酬前愤。酬则从他酬,苦则不可被他苦。三舅相见时,望取此纸出观。旋涡底佛劝落水罗汉,亦可笑也。

二哥有书来,正同陶石篑游齐云山,自云过真州度夏。新刻大有意,但举世皆为格套所拘,而一人极力摆脱,能免末俗之讥乎?大抵世间文字,有喜则有嗔,有极喜则有极嗔,此自然之理也。

男近日移居王衷白新房,其房有高楼可眺,幽斋可憩。所苦者,一年之后便当别卜。此时欲买一宅,而囊无剩钱,又耻向人开口,恐终当作人家店户耳。水到渠成,兹不足虑。男赋性爽直,骨体不媚,以此寡过,亦以此招憎。兼之屡遭儿女之变,杜门时多,交游益寡,酬应弥疏。此皆宦途之所不宜,而男犯之。至于恩缠爱绁,虽能强解,而左哭右啼,魂惊神伤,为养生累,良不可言。以此作官一念,真同嚼蜡。徒以二哥既已解令,就一片冷毡;而儿复寻泉石冷淡之趣,非大人所以教子之意,只得勉强厮挨。至于人之嗔喜,官之利钝,头上天公自有安排,男终不能作倚门行径也。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付与东流水,是男意中事矣。

○答江长洲绿萝

家弟既有<锦帆集>矣,门下可无<茂苑集>乎?集果行,不佞当僭跋数语,庶几贱姓名托佳编不朽,意在附骥,不耻为蝇也。家弟尚未抵家,不知萍踪近在何处。音耗不通,业已半载。征仲真迹难得,其仿山谷老人者尤难得。明窗棐几,沐手展玩,神采奕奕,射暎一室。尘土胃肠,为之一浣。十年梦想虎丘茶,如想高人韵士。千里寄至,发瓿喜跃,恰如故人万里归来,对饮之语,不足方弟之愉快也。

弟仅有一女,适人匝岁,死于产病,情殊难堪。所幸当事见怜,听辞试差。婆娑一室,良朋时来,一觞一咏,消结涤郁。恩缠爱绁,日就轻微。卜夏之病,庶其免矣。知门下念我,故缕及近怀。

○黄慎轩

过从之兴,都为爱懒畏暑夺之,可笑,可笑!足下去志遂决耶?果尔,蓬蒿之径,羊求俱远;花晨月夕,踽踪奚适哉!言之闷闷。十七夕,月尚佳,当煮茗以迟从者。游郭庄,对芙蓉,听二高士麈谈,大是快事,然须廿日以外可耳。顾生如此骨相,如此危症,恐多凶少吉,奈何,奈何!

○梅开府

李孟白来,得常聚谈甚快。凡人聪明者,多欠真实。此兄既聪明,又真实,大是难得。所云讲师何人乎?既是讲师,说得天花没膝,恐亦与本分事不相干涉也。

○母舅逊亭先生

家僮来,知我舅尊又遭卜夏之变,苦哉,毒哉!甥止有一女耳,且极慧,父母视之,何翅掌珠。而今一旦委诸尘土矣,偏哉!甥一生遭际,与吾母舅无不似者。似舅即贤甥,亦何必如此似耶?

○母舅寿亭先生

沙津徐人来,又得舅尊手教,披读一过,使我心飞云在亭中。第昨郡城人云,吾邑水患极毒,破堤冲城。果尔,则云在亭前红花翠竹,恐不能无恙。而诗朋酒侪,不免暂废啸吟,当奈之何!家中久无一音,日日如猜谜,盖可虑者甚大,不止屋庐田舍而已。然谛思浦中居人,如舅尊列位及家大人,福德福相,皆万万可以无恐。且破堤冲城,非食顷便尔,当有汹涌先声。而浦中居人,皆屡惯经者,岂有安坐待没之理,则亦不足虑矣。迁县一事,真是切要。然已付之不谈,非是畏邑中多口,盖知事大难成耳。

近事大可忧,每入直,进左掖门,直望见后山,殊不成景象。幸圣意稍转,起用行取,次第举行,从此转灾为泰,安知非祝融之相也。甥以文字薄技,典在笔札,虽切杞忧,亦何能为?「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每读此句,未尝不汗下。甥情性粗直,骨体不媚,且转喉触讳,甚不谐于友朋。兼之屡遭骨肉之变,魂销神伤,仕宦一念,岂翅嚼蜡。待一二年后,即图归计,续昔年看月登高之欢。第恐此时,舅尊又辞猿鹤出北山矣。

○薛大参青雷

馆中兄弟,渐至晨星。萧玄圃又携年嫂年侄旅榇西归矣。幸刘济沧、赵准台二兄,一时同补,聚首长安,差慰岑寂。弟罪业深重,波及骨肉,儿女丧尽,孓然一身。近遭之毒,倍于玄圃。仕宦一念,真同嚼蜡。不久当归田,作治下老编氓也。

○答萧赞善玄圃

篝灯读兄书,爱我忆我,更私箴我,乃知世外交游,钟情更甚。岂比尘市朋伴,朝而握手,暮即掉臂者哉!兄归山中,焚香啜茗,寄意琴书,取乐鱼鸟,真不减飞天仙人。惟愿文酒之暇,无忘却菩提本愿,时取大慧、中峰二禅师语录置案头,朝夕相对。弟今法侣益稀,荆扉日掩。白苏斋前,草深一丈。亦惟恃此二老友晤语室内。法喜禅悦之乐,弟与兄默默消受,虽关山万里,亦不异刻刻对面也。

○答王衷白太史

吾二人心神契合,起念共知,出谓同赏,有如形影,跬步同之。古人所称胶漆,方吾二人,尚未亲切也。吾兄行矣,与萧玄圃、赵准台、黄慎轩诸公相往还,尚有老成典刑之意。乃今诸兄先后分飞,弟虽居城市,何异孤岛。十数日中,与顾、黄诸公一晤谈外,其余率皆杜门下楗、闭眼跏趺日也。前两得兄书及和词等箑,朗诵一过,两腋翩翩,真如笼乌睹秋隼破云而飞。

一月前,闻泰山迸裂里许,正愁兄游屐相值。不意穷幽极胜,跋扈飞扬,向我卖弄如此。虽然,楚中名山甚多,弟明岁且归,左挈中郎,右挈小修,狂谈浪谑,比吾兄此乐当百倍,彼时兄当更羡我也。弟戴星几一月矣,数时又有未了制辞须要完结,朝而戴星,夜而篝灯,伏枕安眠,仅得二更。此时方匆匆撰写,无半刻暇,而温君下顾,云有便邮。信腕信笔,竟不知作何语,兄以意会之可也。又二舍弟新刻甚可观,今奉寄一部,知兄读此,又添数日喜欢也。

○徐惟得

不肖生平,倾向大雅,幸生同时同里,又在仕籍,而宦迹乃若相避者,何鄙人缘薄甚也!然得手教,展读数过,瞑想眉宇,若熟晤然。岂前生菩提因中,曾结伴共游耶?人外之契,不介而亲,岂必把臂乃称金兰哉!不佞疏野之性,丘壑之骨,戒力不坚,轻掷瓢衲,走城市间。如笼鸟槛猿,未尝一刻忘故林。而冲漠馆十佳绝,愈揽我乡思。何时得结庐傍玄亭,使后世与王无功、仲长子光二友并观乎?

○王衷白

董津来,又得手教,且喜兄白日能作寐语,真比往日王衷白不同。往日是无病的王衷白,近是有病的王衷白。乘此知痛知痒时节,恰好用针,可惜西京无此等好医人也。笑笑。明年春杪,兄幸早发,弟谨煮雨前茶于小竹林候兄也。令郎近日文字想奇进,与阿翁谈禅否?闻兄有游泰山记,幸写一本寄我。

○李宏甫

不肖自入道以来,即省官职大小,儿孙有无,都是头上天公掌管,原不费人纤毫气力。所以四五年来,颇是心闲。然既爱闲散,亦复不能受苦担劳。学道浮泛,亦本于此。今秋乃稍自奋迅,期将自今三十六年以后岁月,供养诸佛。决不以一知半解自安。或伏长者开示,有水到渠成之日,亦未可知,盖不肖根钝力弱,百不如人,持此一念,坚实长远之心,庶几将勤补拙。眼见同衙门同年同时皈依佛乘者,已被无常擒却一二人。此时虽欲不发愿努力,亦不由我也。

不肖疏慵,交游极少,独坐兀兀,又苦懒倦。寻得三四朋友,同办此事,数日辄会,会时亦不说禅说道,惟以生死事大,无常迅速,自警警人。警省一番,精进一番,此近日功课也。会中诸友,有资性聪慧者,亦有发心真实者,大抵不能相兼。会稽陶石篑极可人,恨其人体羸多病,不能受苦;今又归家,离群索居,不知此后精进,常得如往时否?

翁明年正七十,学道诸友,共举一帛为贺。盖翁年岁愈久,造诣转玄,此可贺者一。多在世一日,则多为世作一日津梁,此可贺二。翁幸一笑而纳之,勿孤诸公供养之心可也。

○答陶石篑

弟今春移居焦漪园房子,庭上花正开。忽二舍弟至,遂坐花下剧谈至三更,强半是说陶石篑同游西湖事。此时月照李花,清瘦冷淡,恰似对石篑面孔也。贤伯仲闭门参禅,精进勇猛,令我愧叹。不知此时参得如何?「三界惟心,万法惟识」一语,似无可疑者。便令解不得,亦无损;纵使解得,中甚用也?吾辈学道,虽未必大悟,至于向肉团心上卜度穿凿,求分毫明白,决不作此虫豸伎俩。兄但于东山水上,行麻三斤,干屎橛里穿破。此等语言,是甚么鹘臭布衫,破驴脊背?古人云「千疑万疑,只是一疑」;又云「制心一处,无事不办」。弟近来亦止向无字上做工夫,些小光景,见解都不认着,只以悟为则。亦决不敢嫌此事淡淡,更去寻枝叶也。兄以为何如?

○答同社

从古大圣人,一生仅辨得一个恕字。何也?人情固不甚相远也。故众人所有者,亦圣人所不能无;众人所无者,亦圣人所必不能有。惟圣人能与天下同其有,故不恶人之有;惟圣人能与天下同其无,故不责人之无。与天下同其有无,故心地平。不以所有所无者责天下,故一切皆平。故一恕而天下平矣。若夫贤知则不然。众人之所有者,己决欲其无;众人之所无者,已决欲其有。袭取而不知其非有也,久假而不知其未必无也。不知其非有,必欲强天下以皆有;不知其未必无,必欲强天下以皆无。胸中不胜其崚嶒,待人不胜其溪刻,则自身求一日一时之安乐且不可得,而况能安人哉!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非借说也。观其所作<大学>一书,至论平天下之道,只一絜矩尽之。矩者心也,絜者推此心也,恕也。夫孔子七十岁始能不逾矩,是孔子垂老始能恕也。兄独奈何轻言恕哉?

来教云:「乾坤是一大戏场,奈何龊龊为,絷人于苛礼。」此论甚高。不佞窃谓礼者,世界所赖安立,何可易谈。且就兄所称戏剧喻之:扮生者自宜和雅,外自宜老成,官净自宜雄壮整肃,丑末自宜跳跶恢谑。此戏之礼,不可假借。藉令一场之中,皆传墨施粉,踉跄而叫笑,不令观者厌呕乎?然使作戏者真认己为某官某夫人,而忘却本来姓氏,则亦愚騃之甚矣。

○答友人

涉世如局戏,有出手便错者,有半局而蹶者。有局将终,势将赢,而一着便差,前功俱废者。又有终局不错一着,获全胜者。大都要胜之心一般,所争者,算有长短,知有巧拙耳。总之,皆局中人内事也。世间自有棋枰未展,白黑未分,要紧一着子。此一着子勘得明白,好胜与不好胜,总非分外。

○答骆仪部

公骨刚志强,有担荷此事之器;官闲事简,有究竟此事之晷。真参真悟,是在兹日。不佞畏怖生死,发心参学,今又十年,老冉冉至矣。自救不暇,何能益公?大都此事不从自己聪明得,况从他人言语得乎?不佞虽欲益公,亦万万不能矣。

○答友人

空不可遇,为此语良是。然谓为空害空,觉太过虑矣。<心经>不云乎:「是诸法空相,不增不减。」夫为空而有益于空,固不得谓之真空矣。使为空而有损于空,亦安得谓之真空乎?譬如痴人居大舟中,苦舟不行,向仓中极力推挽,舟固不因之行,然亦岂因之不行哉?鄙见如此,惟兄更教之。

○答刘光州

公性识慧朗,既可悟入;气韵沈涵,又堪保任。即今车马棼喧,正陶心煅性之地,自度度人,适维此日。三复来札,已见一斑。政事有源,即学问有用。珍重,珍重!

○答友人

学未至圆通,合己见则是,违己见则非。如以南方之舟笑北方之车;以鹤胫之长憎凫胫之短也。夫不责己之有见而责人之异见,岂不悖哉!

○答赵侍御贞甫

阅正楮中语,都是询作直指事,此非腐儒所能知,故不敢裁答,非为懒也。

○答友人

「本来具足,个个圆成」等语,是泻情垢之巴豆,断意根之利刀。今人却认作补中益气汤,引一辈盲流,日日咀嚼。又引孔子「吾无隐乎」「可离非道」证明,如此证明,亦颇分晓。但只未知于是非利害关过得否耳?奉劝吾兄不如且拨置此事,作些有用生涯。到处努眼张牙,浩浩谈说,博得学道之名,招得泥犁之实,则何益矣。

○简友人

今日雨后坐轩前,忽见桃树下菌子如手大,因叹湿热变化之速。五谷蔬果,非暖非雨,则不发生,不独一菌感湿热生也。至于人身,从暖触有,因精液成,亦湿热所化耳。本无倏有,与菌奚异?夫以忽然湿热所化之躯,遇忽然湿热所化之物,彼此俱命,彼此俱性。安在我有情、彼无情也!举似足下,以为何如?

○龚吉亭先生

闻妗将化,预知时日,至期趺坐,诵佛号。食顷,谓左右曰:「佛至矣!」合掌而逝。异哉,精进之效乃如此!此时只宜抚掌助欢,不宜更出一滴泪也。念佛忆佛,必定见佛,此便是现成榜样,勉旃!庞老勿落婆后可也。甥初承凶信,不胜悲痛;继得此消息,不觉悲痛化为欢喜。故今附数字,称贺不称唁。素帛二端,寄上。

○答姚侍御

<开采图说>,一语一泪,一字一血,方之郑侠,尤为痛切明着矣。夫中州天下要地,于人则咽喉脾胃也,地瘠而贫,且不时有旱涝河湟之患。今以易病之脾胃,而乌喙砒酖之毒药,日攻克其中。万一如大疏所云:「祸患生于腹心,干戈起于堂奥」,将何术救之乎?如此苦心,如此危论,尚不能感动宸衷,回天之策不几穷耶!

○答杨员外肖墨

韩昌黎桂林诗云:「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每读此诗,未尝不神驰龙洞仙岩之间。先生利刃铦锋,匣之不试,杖履徜徉,堪以自老;何必一领紫襕,白尽髭眉,乃为快哉?先生远性玄识,谅不以彼易此也。扇头小诗,聊博一笑。

○寄三弟

女竟不禄,可伤悼甚!居官数年,丧却两子一女。一身萧然,此怀何堪?犹忆往年夏中,每夜坐大槐树下,池上星河,晶晶池底,听两儿属对,应答如响,以为笑乐。至今思之,便是一梦。尔时麦粥,亦何可厌也。功德天,黑暗女,步步相随,将奈之何!然我之为功德天者无几,而为黑暗女则甚酷矣。自弟出京后,此女能通竺典,诵<金刚经>,时有问答,皆出意外,我谬比之灵照,不意其遂至夭折!

昔白乐天无子,止有一女金蟾,慧甚,后复不育,竟以无子。吾此苦真同乐天。然乐天是世间第一有福人,吾那得比之。乐天趣高才大,文价远至鸡林;吾才思蹇涩,无所成名,一不同也。乐天罢守,即有粟千斛,有太湖石、华亭鹤、折腰菱等物;吾官十年,债负山积,室如悬磬,二不同也。乐天所居履道里宅,据东都之胜,花鸟鱼池,仿佛蓬瀛;吾家石浦之阳,滨于大江,即此鸠巢蜗庐,旦暮作鲛人窟,安望花草池台之乐,三不同也。乐天有妓樊素、小蛮,能舞霓裳;吾辈兢兢守官,那及此事?且吾乡固陋,真所谓「经岁不闻音乐声」者,四不同也。乐天官至三品,不为不贵;吾赋性骯脏,转喉触讳,早晚且归,终当老一校书郎,五不同也。乐天有元、刘互相酬唱,晚年与牛奇章诸公共为赏适;想故乡一片地,惟有杜门下楗而已,六不同也。乐天素健,年至八十,得风痹疾复愈,尚能留樊素及驼马;吾少年病后,骨体脆薄,多肉少筋,非寿者相,七不同也。吾与乐天不同者如此,惟无子一事,则酷似之耳。独乐天学禅,吾亦学禅。乐天太好快活,晚年岁月,多付之诗文歌舞中,此事恐未得七穿八穴;吾以冷淡无所事,只得苦参,将来或不作生弥勒院中行径,差强之耳。若果于此一大事了却,粪草堆头拾得无价宝,世间苦乐,何足道哉!

吾比来亦切此事,但参话头工夫,难得纯一。又念世间浮解,恐无益于将来,更作小小功德。所分大官餐钱,即买鱼虾龞蟮,放入金水池中。每入门,内侍都不问,但云此袁家放生人也。黄慎轩、萧玄圃诸公,亦相仿效。每月朔望,放生不可胜纪。吾非欲作此有为功德也,自念以口腹伤残物命,欲用此少赎罪愆。且令好生一念,常时萌动,将来或至悯念有情,不复食噉。然比来晨凫夜鲤,多取备屠门,至鸾刀则久已戒之矣。闻大人日杀牲供具,弟能默默引之不杀何如?此即非常功德也。邸中惟我一人食肉,眷属俱长素念佛,精勤之甚。晨昏梵呗,宛同兰若,吾意甚乐之。每与若嫂及两姬言:「尔辈不必忧无子,吾朝暮且解官,长安村中旧舍,便可作一庵,偕汝辈六时行道其中,他年同生青莲池中,永为法眷。此为嗣续,岂不更大?即我百年之后,汝辈便作净尼,有田可供伊蒲,又有人护持,以此卒余生,有何不可?昔王珣、王维,俱舍宅为寺。赵中令无子,两女俱为浮屠。范龙图女孙,为妙总大士。若能若是,又何羡乎封登一品,儿孙满前?」汝嫂亦欣然颔之。然我亦是实语如语,非专为引诱儿女辈也。

我甚欲归田,但为大人年未六十,归计太早,恐亲心不悦。且补春宫讲读未久,亦欲少有所需。屈指算之,决不出三年。沙市太远不可住,城中已残废,惟长安村中旧居真可栖隐。且所以难乡居者觅盗耳,我贫如此,即开门延之,尚恐其厌薄不来,何足忧虑。我意欲将荷叶山荷叶堰,俱作短墙围之,从乌桕树中开门,以小舟往来其中,纯种白莲。山内松粟十围处,作一佛堂,万松岭上作一大士阁。记往时每夕阳行此处,则平湖万顷,晶晶晃耀,如烂银海,且可以东望黄山,极为胜处。可令阿书,将我田租预市木植,杉木便好,不必楠柏木也。但闻其中树木,颇遭斫伐,又邻家多取以代薪,甚为虑之。此处以林树为命,宁乞吾顶上毛,莫伐吾树也。头上霜毛,除之何害,惟此树系吾晚年生计,已勅阿书守护。弟幸温语恳诸人,为此树乞命,诸人未必不听。我又勑阿书种树,山中可多种松,墉上可多种桃柳,桃柳易成。以待弟入村,可自阅视,其行位亦自有方略,太整即俗,弟自能办,不须嘱也。已向董思白、黄慎轩诸公乞堂额庵名矣。

又中郎有书来,云已解官。初谓其不耐烦苦,不知其一病六月,几不起也。前讯之吴中人云:「此令近年来未有,惟饮吴中一口水耳。」又闻其发摘如神,衙门宿蠹,为之一清。其人非习为谀者,且众口一词。方为之喜,而乃病耶?岂剧县多事,为民劳心,至于病耶?亦其心和而骨傲,不堪折腰之苦,遂发病耶?既病矣,自宜解官,岂容以七尺殉一官也。其去以养詹姑为辞,闻吴氏千百人,皆聚神庙中,愿各捐十年之寿,延詹姑一日,以留仁父母。醮事忏仪,所在佛宫道院,无不然者。吾闻之,又为之喜,功名升沈何足论,若真能有益于百姓,即是大功德、大行愿也。然中郎年少,岂容归隐?将来到京,补一广文,积三四年,可至部属。其清望甚重,与他量移者异。弟可将此意达之大人,莫令其忧也。

云中老子念吾弟甚,每书来未常不及弟。卓吾亦有书来,讯弟动定。又邑中人云:弟日来常携酒人数十辈,大醉江上,所到市肆鼎沸。以弟之才,久不得意,其磊块不平之气,固宜有此。然吾弟终必达,尚当静养以待时,不可便谓一发不中,遂息机也。信陵知终不可用,故以酒色送其余年。陈思王绝自试之路,始作平乐之游耳。弟事业无涯,其路未塞。为朱紫阳亦大破碎,即陈同甫亦太粗豪。陈同甫度桥,马次且,即下马拔剑斩其首,辛稼轩见而奇之。奇则奇矣,马有何知,而遂残其命。此视王蓝田之蹂鸡子,更甚矣。少年遭祸,晚得一第,数月遂至不享,此亦可以戒矣。然吾弟恺悌仁厚,宁复有此。闻邑中少年多恶习,不可不诱引之也。昨又闻吾弟作敦仁会,率诸友讲学,甚善,甚善!场事将近,且作时义。吾归隐之志已切,得弟中隽,即拂衣之行决矣。闻侄子甚清令,白家阿龟当从汝乞之。

前两三月游上方诸山,往与弟坐杜庄竹园,阅<名山记>,有所谓石经洞者,悉得于杖履之下。弟今秋来,当一一举似,且同弟觅再游也。所寄大人书甚略,大人如不厌烦,弟可将此书从头读一遍,即可以悉吾近况与后日行径也。纸尽不更作,有便勤寄八行,望之!

中郎昔忙今闲,我昔闲今忙。人生苦乐乘除,大抵如此。十年作太仓雀鼠,今得报效,少忏素餐罪过,不敢厌劳怨苦也。但年近四十,日起先鸡,玄鬓化白,面纹渐多,异日相对,竟是一龙钟老翁矣。韩退之云:「居闲食不足,从官力难任。两事皆害性,一生长苦心。」去住之难,从古叹之,可奈之何!

○答陶石篑

<览镜>诸作,绝似元、白。<五泄>六咏,非坡老不能为也。怀弟诸篇俱佳,七言尤胜,「总为儿女谋身易,示有威仪与俗同」,新鲜矫警,又为诸句领袖。即日书作简板。读令弟妙什,便可想见第五风神,弟虽不敢望石篑,然令弟则酷类我家小修。意欲属和,少酬高雅,然君家兄弟,精锐如林,所谓不战而气亦索矣。

入冬以来,支离枯槁,如鱼去水。幸天怜我寂寞,中郎恰补得京兆授,屈指定有几年相聚。斋头相对,商榷学问,旁及诗文,东语西话,无所不可。山寺射堂,信步游览,无所不宜。足下闻此,得无复动北来兴耶?中郎极不满近时诸公诗,亦自有见。三四年前,太函新刻至燕肆,几成滞货。弟尝检一部付贾人换书。买人笑曰:「不辞领去,奈何无买主何!」可见摹拟文字,正如书画赝本,决难行世,正不待中郎之喃喃也。弇州才却大,第不奈头领牵掣,不容不入他行市;然自家本色,时时露出,毕竟不是历下一流人。闻其晚年撰造,颇不为诸词客所赏。词客不赏,安知不是我辈所深赏者乎!前范凝宇有钞本,弟借来看,乃知此老晚年全效坡公,然亦终不似也。坡公自黄州以后,文机一变,天趣横生。此岂应酬心肠、格套口角所能仿佛之乎?我朝文如荆川,遵严两公,亦有几篇看得者。比见归震川集,亦可观。若得尽借诸公全集,共吾丈精拣一帙,开后来诗文正眼,亦快事也。

中郎见弟近作,谬相称许,强以灾梨。兄<五泄>诸作殊佳。<别家诗>九章果是八月寄至,谢公归时,匆匆作书,偶忘及之。诸篇俱力敌<五泄>,三言稍未称。中郎又云僧湛然戒力见地,俱可与君家兄弟熟。二兄不出篱落,得此善友,何得更叹离索乎!老卓住城外数月,喜与一二朦瞳人谈兵谈经济,不知是格外机用耶,是老来眼昏耶?兄如相见,当能识之。

○答陈提学

五马未几,遂跃骢而临晋诸生,一奇也。出自特简,二奇也。所补即汪兄之缺,三奇也。但方氏旧墨,化为乌有先生,奈何!督学品格,第一要辟异端,<大慧语录>姑收之箧中。何如?

卷之十七说书类

三教圣人,门庭各异,本领是同。所谓学禅而后知儒,非虚语也。先辈谓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皆归释氏。故今之高明有志向者,腐朽吾鲁、邹之书,而以诸宗语录为珍奇,率终身濡首其中,而不知返。不知彼之所有,森然具吾牍中,特吾儒浑含不泄尽耳,真所谓淡而不厌者也。闲来与诸弟及数友讲论,稍稍借禅以诠儒,始欣然舍竺典,而寻求本业之妙义。予谓之曰:「此我所行同事摄也。」既知此理之同,则其毫发之异,久之自明矣。若夫拾其涕唾以入帖括,则甚不可,宜急戒之。勿以性命进取溷为一涂可也。

○读大学

明德,考亭释为虚灵不昧,甚妙。即伯安先生所拈良知者是矣。德即是明,不可以明,更求于明,拟欲明他,是镜欲自照而眼欲自见也,胡可得哉!然何以曰「明明德」也?盖不欲人直下识取云尔,故后面释曰「皆自明」也。第玩「自」字便见,不落情量,全体显现,非假一毫功力也。

夫善何以曰至也?住于恶固非善,住于善亦非至善。善恶两边俱不依是何境,所谓至善也。但起心动念,便不是止。起心动念,不属善边,便属恶边,便不是至善。息机忘见,便是止于至善也。又须知天下皆息机忘见者,尽天下无一人起心动念者,所恨不知耳。故下文遂有知止之说,知字最吃紧。大人明明德于天下,下手工夫,只在格物以致知。故一知止,自臻诚正及治平之效,而大人之能事毕矣。知止便是格物致知,定静安便是诚意,正心修身而能虑,便是齐治平云。

心犹水也,意犹冰也。水体常流,而一结为冰,则失其常流之性矣。心体本正,而一发为意,则失其本正之体矣。然全冰是水,不舍冰而觅水。全意是心,岂断意以正心。故欲复水体,惟在融其冰;欲复心体,惟在诚其意。意诚则虽曰已发,不离未发;虽第二机,即第一机也。今夫骤见孺子而怵惕,骤闻嘑蹴而不受,此不涉安排,不立能所,所谓诚也。不涉安排、不立能所则不妨发见,而未尝有所迁;不妨变化,而未尝有所动。不勋不迁,所谓正也。后释引「好好色,恶恶臭」为喻,夫不涉安排能所者,信莫有过于此二者矣。即在凡愚,可以自省。

正心固先诚意,然稍拟诚意,便涉安排立能所,早已彻底不诚了也。当知吾人各具有良知,虚灵寂照,亘古亘今,包罗宇宙,要在当人设方便致之。若还致得自然,神感神应,安排不待遣而自遣,能所不待亡而自亡矣。盖此知本诚,不必别用功求诚也。故曰:「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后面释诚意曰:「君子必慎其独。」此也独字最奥,如<中庸>所谓「不睹不闻」、「无声无臭」、「天命之性」、「未发之中」等是也。正是良知,又谓明德,非格物之君子,安能识渠面孔乎哉!

良知二字,伯安自谓从万死得来,而或者谓其借路葱岭。夫谓其借路,固非识伯安者。然理一而已,见到彻处,固未尝有异也。余观<宗镜>所引圭峰语,谓达磨指示慧可壁观之后,复问渠:「莫成断灭否?」答:「虽绝诸念,亦不断灭。」问「以何征验?」答:「了了常知,言不可及」。师即印曰:「即此是自性清净心,更勿疑也。」若所答不契,即但遮诸非,更令观察,毕竟不与他先言知字。直待他自悟,方验真实,是亲证其体,然后印之,令绝余疑。故曰默传心印。所言默者,唯默知字非,总不言传。至荷泽时,他宗竞起,欲求默契,不遇机缘。恐宗旨遂灭,遂言「知之一字,众妙之门」。伯安所揭良知,正所谓「了了常知」之知,「真心自体」之知,非属能知所知也。或曰:伯安以知善知恶为良知,将无与真心自体之知异乎?余曰:知善知恶,彼为中下根人权说耳。王汝中所悟无善无恶之知,则伯安本意也。汝中发伯安之奥也,其犹荷泽发达磨之秘乎!

情念不孤起,必缘物而起,故名情念为物也。初入道人,如何用功,须是穷自己情念起处。穷之又穷,至于穷不得处,自然灵知显现,迥然朗然,贯通今古,包罗宇宙,则知致矣。故曰致知在格物,此是初学下手吃紧工夫,千圣入门之的诀也。

昔张子韶至径山,与冯给事诸公议格物。妙喜曰:「公只知有格物,而不知有物格。」子韶茫然,妙喜大笑。子韶曰:「师能开谕乎?」妙喜曰:「不见小说载唐人有从安禄山者,其人先为阆守,有画像在焉。明皇幸蜀见之,怒令侍臣以剑击其首。时阆守居陕西,首忽堕地。」子韶闻之,遂大悟,题不动轩壁曰:「子韶格物,妙喜物格,欲识一贯,两个五百。」余去年默坐正心轩下,偶一同参举此,余豁然有省。时有友问余,此义如何。余曰:「犀因玩月纹生角,象被雷惊花入牙。」友人不契,将知妙喜所示、子韶所悟,所谓金刚圈、粟棘蓬。即辨如庄叟,难究微言;博似张华,岂穷玄趣。而奈何欲置孤灯于太阳之下,摇轻箑于飘风之间者乎,多见其不知量已。此正格物要指。前所解者,聊为初学方便耳。

有所恐惧,等是执有,心不在焉是落空。要之,有所不在,俱是迷妄耳。此广大心,宁谓之有,谓之无乎?妄谓之有者,如目翳而为空有真花;妄谓之无者,如病狂而为己头忽失。翳消花灭,花元非有,不可言灭。狂歇头在,头元非失,不可言在。消歇存乎一念,宁假功力,那涉途程。乃知此心虚明,离有无相、有无见,立处正地而若邪,有无见消,非昔邪而今正,所谓转名不转体也。故以无正为真正心,无修为真修身。

○读论语

凡作意用工夫时,真妄交争,理欲相乘,有照管有克治,有打点有考究等,俱费力生硬,不相谙习,厌苦不暇,何悦之有?时习者,十二时中语默动静,相安相忘,不知不觉,妥妥帖帖,即此是悦。此个境界,非实用功力,那得到此,到此则无功力矣,故老子曰「绝学无忧」,考亭谓「子路好勇」,盖有强其所不知以为知,亦未必然。第观其问事鬼神、问死,则是欲强知其不可知者。故孔子诲之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盖理有可知者,亦有即知是病者。何则?吾人良知,本无不知;不可以知更求于知。譬如握手作拳,则名为拳,不名为手。将知求知,则名为妄,不名为知。故手不作拳,固居然手矣;知不自知,固居然知矣。人知知之,知而不知,不知之知也。昔人「知之一字,众妙之门」,而又有谓「知之一字,众祸之门」者,通此二说,始得夫子论知之义。

天地在虚空中,人在天地中,而虚空人在道中。虚空之在道中,若一泡之在大海耳,则天地与人又可知矣。然人又能包罗虚空,而位育天地。此非人之能,乃道者能耳。故夫不明大道,纵极人之识量,建掀揭之业于天地间,特一泡出生之微尘小泡耳。故孔子曰:「管仲之器小哉!」藉令管仲能从源头上清彻一番,即无九合一匡之绩,其器何尝不大?孟子曰:「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昔人又谓尧、舜事业,如一点浮云过太虚。由斯以谭,虽唐、虞定民之极功,毫不足为尧、舜性天之加损也,而况么么伯业者乎!

此性亘古亘今,不动不变,本自无生,又宁有死。生死有无,系乎一念迷悟间耳。譬如梦人,遍历种种城邑,其身安眠床第,实无此事。睡足觉来,决不自念我今此身先去今来。闻道之人亦然,决不自念我今此心先迷今悟。迷破情破,况复肯留生死余惑耶!故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夫圣人者,岂不知本无生死,随顺迷人情见,权说为死耳。又岂不知古今始终不移,当念展缩在我,延促俱妄;亦随顺迷人情见,权说为朝夕耳。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寿。」夫既曰不亡矣,又何言死也耶?颇有合于吾夫子夕死之意。

仁义礼智,性之德也。圣门单提一字,即全该性体。如复礼之礼,不违仁之仁,义之与比之义是矣。夫何以曰义之与比耶?无适无莫,就是他比义处。非于无适莫外,又寻一个义去比也。盖此性体虚而灵,寂而照,于中觅善恶是非,可否得失,同异诸相,本不可得。世人起心动念,取舍情生,分别意立,与此性体相违远矣。圣人虽炽然取舍,而实无取舍;炽然分别,而实无分别。亦无无分别之见,是以繁兴大用,都合当体,故曰义之与比。比字最亲,然说出便疎。才说合,便离了也。乃谢氏谓圣人有道以主之,若有能主之道,所主之心,去义千里万里矣。

已涉唇吻,即落第二头;况云一贯,犹存一也,岂是声前一路。惟孔子实不于一中蹲坐,而曾子亦不向一处垛根。得之声前,契之言外,不落阴界。故孔子将千斤担子付他,他便能荷得,一气直走一千里耳。是以古人诗曰:「彩云影里仙人现,手把红罗扇遮面。急须着眼看仙人,莫认仙人手中扇。」今之依语生解者,所谓认扇者也。

明眼人撮金成土,撮土成金,拈来便用,岂存胜劣。故知曾子所指之忠恕,较孔子所拈之一贯,一合相不可得。但曾子撩起便行,诸弟子未免贪粟失粮耳。

怒与过,皆情念之所必有者。情念结而为人矣,安能免怒与过。第常人纵情念而不知有真,学者又欲灭情念以存真。任之者妄,而欲灭之者亦妄也。颜子克己复礼者,故不动己,而全转为礼。未尝遣怒,而怒时未尝离常止之体。常止,故曰不迁。未尝祛过,而过处未尝违常一之体。常一,故曰不二。此千古之学髓,而洙泗之心印,非诸贤之所可几者。孔子安得不三致叹于斯人?

程子言:「三月,天道小变之节。」言其久也。又曰:「过此则圣人矣。」将谓颜子过此又违仁了。夫举世固未有一人违仁者,纵颠倒之极,而仁固居然在。譬如迷人,认东方为西方,而方实未尝转也。是以此仁也,迷之若违,悟者不违。颜子悟之,而三月不违矣,岂有复迷之理哉!如矿既成金,不重为矿。悟而复迷,是金复为矿也,吾不信也。孔子盖谓天道业已小变,而回之仁不变,直美其无违仁时耳。其余则乍明乍暗,所以曰「日月至」。

庄子曰:「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人不堪其忧,固不愉也。颜子之乐,得无不恬乎?盖因人之忧,乃见颜子之乐,颜子实不自知乐也。譬如因撄病之苦,乃觉强健之安,而强健者不自知安。缘长途之苦,乃羡居家之逸,而居家者不自知逸。其不自知安逸也者,乃其所谓真安且逸者乎?若彼人常常检点曰「我安且逸」,若是,则心不闲旷甚矣。故无乐之乐,是谓真乐。

或问:七情人所必有,颜子岂得无忧时耶?曰:颜子之忧亦乐也,怒亦乐也,哀亦乐也。迷人结冰成水,即乐成忧。达者了冰是水,即忧成乐。忧乐之机,系一念迷悟间耳。

人之生也直,此直字与质直、好直等直字稍异,即性体也。性体无善恶,无向背,无取舍,离彼离此,而卓尔独存;非中非边,而巍然孤立。故曰:直如千仞峭壁,非心意识之所能攀跻者。瞥生情念,便纡曲了也。情念既生,而欲祛除之,亦纡曲了也。拟趋向他,便纡曲了也。拟不趋向他,亦纡曲了也。纡曲便是罔矣,罔之易蹈如此哉!然直何以曰生理也?盖有镜然后现影像,有直性然后出生形骸情识。无镜安得有像乎?无直安得有生乎?

夫知好乐,吾且勿论。所谓之者何物耶?读至此者,安得直恁卤莽而已。

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然则圣人岂拣中人以上者而密室传授乎哉?非也。坦途非限夫行者,行者自差;日光非薄夫朦人,朦人自障。圣人无时无处不昭揭以示人,人之闻者,其心所得各异耳。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张子韶诗曰:「向也于公隔一重,寻思常在梦魂中。如今已是心相识,你自西行我自东。」此妙语契圣人神髓矣。于韶与杲公游,透悟禅宗,其发明吾孔子奥言甚多,不能悉记耳。张商英曰:「吾学佛,然后知儒。」余于子韶亦云。

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非愤而后乐,乐而复愤也。盖孔子纔十五岁,便知天壤间止有此一事,奈何未得入手。半生勤苦,虽定力所持到不惑田地,然尚未知本命元辰下落,安得不拼命向前。故十五以后、五十以前,盖其发愤忘食之日也。至于知命以往,耳顺从心,头头是矩,此中纤毫不挂,心境荡然,其乐可知矣,更有何事发愤乎哉?若如注所云,以是二者俛焉,日有孳孳。则是孔子一生累愤累乐,而道可以零碎学、零碎得矣,有是理哉?此考亭补格物,所以见疑于后学也。

「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此语是孔门涂毒鼓,读者且莫草草。且如何是孔子行处?着衣吃饭是孔子行处,早起夜眠是孔子行处,默坐谈论是孔子行处。这俱是孔子行处,有何奇特。若云有奇特处,一切人岂不解着衣吃饭、早起夜眠、默坐谈论也?若云无奇特处,孔子又何必与二三子,二三子又何必孔子与也?且如何是孔子与处,不可止说动静语默无非道。又如何是二三子见孔子与处,不可止说一言一动无不存心省察。若如此注解去,于吾夫子微言,又何交涉?在当人自会,难以言诠也。

民决不可使知之耶?是圣凡有二性也。民可使知,而圣人不使之[知]耶?是圣人私也。不见古人道,具足圣人法,凡夫不知;具足凡夫法,圣人不会,且道凡夫不知与圣人不会,是同是别?

利者,圣人不肯言;命与仁,圣人不能言。岂故罕言哉?人言佛老极谈性命,然柱下才开口,只道得个「道可道,非常道」,是柱下竟未尝道也。迦文自云:「始从鹿野苑,终至跋提河,于其二中间,未尝说一字」,是迦文竟未尝说也。虽有五千言,一大藏教,俱是第二门头说话,何尝言命与仁哉!吾夫子随机指示,如<论语>所纪,非无论仁处,要皆示月之指,是指非月也。其最亲者则莫若「予欲无言」一语,学者试观此言,果言仁乎,言命乎?

<南华经>曰:「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盖世未有见真天者,见其状若苍苍耳;世亦未有见真尧者,见其功业文章巍然焕然耳。故曰:「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唐尧一片本地风光,岂惟世人莫能见,即圣如孔子亦不能见。岂惟夫子不能见,尧亦复不能自见也。不见之见,是谓真见。得此真见者,山河大地,墙壁瓦砾,皆是见尧也。故曰:见尧于羹墙。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吾辈依放作工夫者多矣。譬如灵龟曳尾,拂迹成痕,转添意必,重增固我耳。殊不知过去之心已往,见在之心不住,未来之心未来。本无意必,本无固我,人人日用,可以反观。然则此四者,不特圣人无之,即凡民亦未尝有耳。圣人悟之,故有若无;愚人迷之,故无而为有。盖圣凡之辨微矣。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圣人之无知,夫岂谦言者。一尘翳天,一芥覆地,虚明之中,岂容一毫妄知也耶!孔子盖真无知耳,惟全体无成全体有,小扣小应,大扣大应。譬如风不自触,故遇物而于喁不断;钟不自鸣,故随扣而清韵常生。圣人若自知,焉能扣两端而竭耶?<易>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即此之谓也。

方寸里一副能思量解会的力量,所谓才也,直使得人七颠八倒,弥高弥坚,在前在后,眼见虚花。孔子没奈何,难以本分教他,且教去博文约礼,渐渐消煞他才力。果然苦极惫极,欲休不得,凑泊到针剳不入处,一副力量都消磨尽了,然后自己本来一片田地,壁立万仞的,瞥尔现前。虽欲从之,末由也已。非亲证人,不解作此语也。譬如贼入室宅,鼠入牛角,无限偷心,蓦地尽绝矣。

「未知生,焉知死」,此理难解,非言可诠。余读<妙喜语录>,至谓郑昂曰:「你今年六十四。六十四年前,这能听能说一段,历历孤明底,未生之前,毕竟在甚么处?」曰:「不知。」妙喜曰:「你若不知,便是生大。今生且限百岁,百岁后你待飞出世界外去,须是与他入棺材始得。当尔之时,四大五蕴,一时解散。有耳不闻声,有眼不见物。有个肉团心,分别不行。有个身,火烧刀斫,却不觉痛。这里历历孤明底,却向甚么处去?」曰:「昂也不知。」妙喜曰:「你既不知,便是死大,故曰生死事大。」又读<中峰语录>,有曰:「学者未有不言为生死事大者,逮叩其何为生死,例是茫然。或者强谓生不知来处,死不知去处,是谓生死。斯谓狂言。纵使知来知去,即其所知,宛是生死。以生死脱生死,无是理也。须知生死元无体性,因迷自心,妄逐轮转,宛然成有。譬如积寒,结水成冰;寒气忽消,冰复成水。积迷于心,妄结生死。所迷既悟,心体湛然。欲觅生死,如睡觉人求梦中事,安有复得之理?当知生死本空,由悟方觉;涅盘本有,以迷罔知。或不能洞悟自心,而欲决了生死,是犹不除薪火而欲鼎之不沸,理岂然哉!」此二论逗机深浅,原无胜劣。要知妙喜所示,即子路所疑;而中峰所明,实吾夫子「未知生,焉知死」之注疏也。

亘古亘今,当人脚跟下一段本来田地,强名为仁。本无名相,安可言说。弟子于无问处伸问,好肉剜疮;圣人向无答处显答,虚空着彩。读者直下识取,已涉廉纤,况复伫思,崖州万里矣。当知此仁,悟得不加分毫,迷时亦不欠分毫。夫子各就当人现成身分,直指他曰:「你此个便是仁而已。」如颜子不迁怒、不贰过,故夫子直以其所能克己复礼,指示曰:「此便是仁。」仲弓宽洪简重,宽洪则能恕,简重则能敬。故夫子直以他所能敬恕,指示之曰:「此便是仁。」司马牛多忧多惧人也。多忧惧人,定不敢轻言以取祸。故夫子直以他所能讱言,指示曰:「只此便是仁而已。」所谓随机应物,虽终日言而未尝言者也。

克己之己,与为仁由己之己同,即所谓我也。己者何?则耳目心知,能视听言动者是矣。礼即是仁,仁即是礼,以其为天然之则,故曰礼。己礼非一非二,迷之则己,悟之则礼。己如结水成冰,礼如释冰成水。己如析金为瓶盘钗钏,礼如镕瓶盘钗钏为金。故释冰即是水,不别求水;镕瓶盘钗钏即是金,不别求金;克己即是礼,不别求礼。下文勿视听言动,便是克己工夫。但拂非礼,岂绝视听言动。可见己与礼,非一非二也。

朱子训「天下归仁」,归字为与,读者俱作上声,不如作去声读,如「与祭」之与稍妥耳。盖孔子意谓有己作碍,即不能归天下为一己。今既克己复礼,则尽乾坤浑然是一个礼。故以一性入一切性而无欠,以一切性入一性而无余。所谓灯影交光,相在相入,而尘尘合妙;纲珠接影,互融互摄,而处处分形。又如古人云:「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殆妙得归仁之极趣也。

既曰克己,何以又曰为仁由己?盖仙家舍七情无还丹,禅家舍无明无佛性。所以道一切烦恼,为如来种。若更于视听言动之外,日贸贸焉觅所谓礼者而复之,是弃冰觅水,弃瓶盘钗钏觅金也。故曰为仁由己,非由人也。若舍此他觅,便是从人觅矣。

颜渊天资高迈,一闻克己复礼之训,即领得己与礼原是一个。就是当人日用,更不是别的;故不更絮叨,直问其名目,以证所得耳。夫子知之,故但曰:「己即是视听言动,克己不教汝除却视听言动,但非礼勿视听言动耳。」非礼即己当知眼有天,则视不以眼。颜渊至此,遂豁然大悟矣。此正是孔子与第一高弟传心密语。壁立万仞,如此喃喃,不直一笑。

仁道至大,离心缘,绝能所。怯弱之人不堪负荷,聪明之士反增机障。庶几者,其刚毅木讷人乎?刚毅者,牢笼不住,呼唤不回,毕力一生,永无退转。木讷者,不会穿凿,不乱度量,精神易翕,情缘稍轻,故夫子谓其近仁。然而不学,则亦徒抱美质焉耳矣。

今夫盈河皆冰也,而取汤浇之,岂惟不能遍及,且恐所浇之汤随化为冰矣。人心多欲也,而拟用心禁之,岂惟不能尽禁,即恐所用之心复增为欲矣。故太阳一出,则坚冰潜消;本地瞥见,则众欲退听。所谓不离情欲,而证天理,正圣门为仁之真脉也。原思求仁,要使克伐怨欲不行,政如以汤销冰者。故孔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难者,谓此事难行耳,非许之也。

今之用心于学者,多在静处做工夫,闭目默坐,念起即拟放下。少得片时念不生,便以为快,不知正是昏沈耳。无异担雪填井,运石压草,正所谓二乘除粪之道也。吾数年前,被邪师指示,几误一生。今之学此者,亦不少也,曷自反曰:「是谁克伐?是谁怨欲?」则觅克伐怨欲了不可得,更欲教谁不行耶?

子路尝沾沾自喜其勇。如曰:「君子尚勇乎?」「子行三军则谁与?」至是又问成人。其意殆自谓:如吾之勇,可称成人耳。孔子遂连举几个一节之行的,如臧武仲等,若曰:「一身兼数行,尚未可与成人,须是文之以礼乐,况止如卞庄之勇者乎?」礼乐是天则,不是文具。张子韶诗曰:「四者相资体亦成,体成须要得兼明。当知礼乐非文具,乃是其间造化名。」此妙得礼乐之义矣。下节或谓是子路语,亦通。

古之学者为己,己一也。曰克己,又曰为己。一取一舍,不相违耶?余观释典,初说苦空无我,后说常乐我净。前无我即克己之己也,后我即为己之己也。无我乃是真我,克己乃能为己。

子贡,颖慧人也。夫子一日忽向他叹云:「莫我知也夫!」此语直是险峻。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大非孔子本意。夫子又曰:「知我者其天乎!」盖当时谈道术者,未尝不贵上达,而索之高远,求之苟难,以其未尝知天耳。孔子随缘任运,也不怨天,也不尤人。世谓此寻常下学耳,不知除却此更无上达也。此义愈浅愈深,谁知之者?其惟天乎!夫天何心乎,何言乎?此其知岂在情量解会间耶?盖世有知天者,然后信天之知孔子。世有信天之知孔子者,然后信上达在下学内,且在信己躬内时时上达。世界内人人上达,特习矣而不察耳。程子亦云:「下学人事,便是上达天理。然习而不察,则亦不能以上达。」却甚分晓。考亭曰「循序渐进」,似非圣人一贯之学矣。

有心造出的,固是小慧;假饶无心造出的,亦不离小慧。何者?有心即落掉举,无心便属昏沈,都堕情识,故名小慧。情识之视良知,真不翅垒块之在大泽也,安得不谓之小?然除却有心无心,毕竟谁是大慧,试择焉。

「君子义以为质」,质,干也。有干,然后枝叶附焉。又质,素也。有素,然后彩色加焉。若不明此个而务为礼逊与信,是小礼也。足恭也,小信也,即作得周备,亦只是一个硁硁小人,岂曰君子?义字便是义之与比之义,所谓性体也。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称字宜作去声读,此语盖谓实不称名者发也。一生享大名,而考其实,不足以副,可恶孰甚焉。若作称誉之称,徒使噉名客借口耳。<伯夷传>亦引用此句,如注意,然史迁亦何足深据也。

「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无益似当连上句读,盖思无益之事,如名物技艺之类,故不如学也。若能反求,是有益之思。有益之思即是学,更于何处觅学耶?学者觉也,觉匪心外。

「见不善如探汤。」或解曰:如以手探汤,始犹惧其热,而渐入之久,则无伤矣。甚善。夫见善索然,安于不及矣;见恶油然,与之相谙矣。是委靡不振之人,此岂夫子所愿闻且见者?故致叹焉。异时又曰:「吾未见刚者。」

「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何以不得为君子耶?曰:正谓其偏有所见耳。好仁好知,好信好直,好勇好刚,夫非学欤?何以曰不好学也?曰:谓其偏有所好耳。有所见则有所不见矣,有所好则有所不好矣。担板非道,拣择非学,故不能与于道而免于蔽。然则如之何而后可?曰:忘其见则道集矣,刳其好则学全矣。所谓一翳在眼,空花乱坠。

子曰:「予欲无言。」夫孔子生平自言及答问,俱是逗学者机应所知量,所谓舌头谈而不谈者,岂至此然后欲无言哉?可奈子贡依然只是莫知本意,故孔子又引天为证。此意亦渊邃,学者须委悉吾夫子不开口处,吃紧为人,方是真脉。昔灵山拈笔,赖有迦叶,岂其圣门翻无针芥?颜子没矣,岂曾子当时不在侧耶?

世人欲向四时行百物生处,见天之心。诸弟子欲向动静语默处,见孔子之心。殆全见全不见也。窥月于千溪万派,见春于万紫千红,谓非月非春不可,谓即月即春亦不可。

「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约理而论,则岂惟圣人为然。百姓日用间着衣吃饭、行住坐卧,何尝不举始该卒乎?盖理外无事,事外无理,处处皆显真实义。尘尘尽是本来人也。所以程子曰:「洒扫应对,与精义入神,贯通只一理。」虽洒扫应对,只看所以然如何。学者诚知洒扫应对之所以然,则下学上达一以贯之之指,亦思过半矣。

圣如孔子,始与凡民无别。譬则通途平地,而子贡乃拟之于不可升之天也。孔子绥来动和之效,收之当念,而子贡以为有待于邦家也,乌在知足以知圣人乎?然孔子为鲁司寇,摄相事,其初尚来弥裘之夸,则又安在其斯立斯行也哉?学者于此,当不能一笑释然者,是尚未梦见子贡在,况能望见吾孔子影相也耶?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此命字即「天命之谓性」之命。学者所学何事,而不知天命;虽行谊极其完,树建极其伟,亦只是日用不知之百姓耳。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故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昔孔子自谓五十而知天命,盖君子之难成也如此。

礼即是克己复礼之礼,不知礼即浑是人欲之私,其身颓然屈于万物之下,而颠且仆矣。故曰:「不知礼,无以立。」

卷之十八说书类

○读《中庸》

友人问:「如何是天命之谓性?」余曰:「此中须细思,当自得之。」友人不省,数日又来,问曰:「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爱亲敬长,即是良知,夫非天命乎?」余曰:「圣贤说的,多是以第二门引入。且孟子说得甚明白,他说孩提既长,不说纔出胎之赤子。正以纔出胎之赤子,尚不知爱亲敬长也。天命无一息不流者,如何断灭于初生之时,而发见于孩提稍长之后?盖爱亲敬长,是率性之道,非天命之性也。」又曰:「赤子初生,便能视能听,能吃能动,此不待稍长而能之者,吾以为定是天命之性。」余曰:「此由出胎后根尘相对而后有,不是父母未生前消息也。如有目合色然后视,有耳合声然后听,有舌合食然后吃,有身合触然后动,所谓由尘发知,因根有相,相见无性,同于交芦者是已。若父母未生前,也无眼耳,也无身,也无舌,也无色声味触,不应天命之性一向断了。姑无论父母未生前,恐你见以为迂而不信,即如你熟睡不作梦时,也不视听,也不吃,也不动不应,天命之性至此断了?尽视听等亦只是率性之谓道耳,非天命之性也。」友人又曰:「能视能听的固不是天命,只始视听之时,随感随应,不待安排,不识不知,自然而然,此安得非天命之性?」余曰:「因有色声视听,然后说个不识不知,自然而然,此即从缘生,即是有对待的。非绝待真心,即非是天命。邓豁渠云:『一等认不识不知,自然而然者,此是认识神作元明照』。恰中你病,盖此等亦是率性之谓道也。」友人又曰:「然则声色俱无,视听双泯,一念不起时是耶?」曰:「天命是无一息不流的,不可不视听时便有、视听时便无也。不可不起念时便有、起念时便无也。且人固未有一念不起之时,即有一念不起之时,亦属想元。不见<楞严>以精明湛不摇谓之想元,属之识阴。所以道纵饶似秋潭月影,静夜钟声,随叩击以无亏,触波涛而不散,犹是生死岸头事。如汝所认,是以想元识阴,生死岸头事,而属之天命之性也,误矣。盖此亦只是率性之谓道耳。」友人曰:「我说许多,俱道不是,怪底慧可曰:『觅心了不可得。』大颠亦曰:『无心可将得。』我知之矣。了不可得的,将不得的,便是天命之性耳。」余曰:「你此说全是全不是,何也?觅固不可得,不觅时岂是无耶?将固不得可,不将时岂是无耶?且所觅所将之心,正是你所认情识之心耳。若天命之性,性一切心,体一切用,生天生地,生人生物,横贯宇宙,竖穷古今,岂为你所无乎?可见你所说者,亦只是率性之谓道也。」友人曰:「俱舍此何以见天命之谓性?」余笑曰:「俱舍此何愁不见天命之性?」友人不省,谩曰:「如子之论,天命率性,话作两橛矣,恐亦不然。」余曰:「天命率性,难说是同,难说是异,你自辨取。」数日后,又来问余。余曰:「至此却不能说,然不得已为你说个譬喻:三四月间,万树千卉。红者红,紫者紫,青者青,白者白,争妍交艳,那一件不仗赖春的气力。然花卉有许多种色,春却没许多种色。如今要说花卉红白青紫种色不是春不得,要说即是春不得。要知春无一处不有,又无一处可见。考亭诗云:『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你把前种种认作天命,便是将万紫千红认作春了,怎奈不识东风面何?你若真是彻的人,就把土石瓦砾尘埃野马糟粕矢溺等,总属天命之性亦得,又何妨将前种种所见说为天命耶?仰山答僧曰:『问诸方老宿,向汝指那个是性。语的是耶?默的是耶?总是总不是耶?若认语的是,如盲摸象耳鼻牙者。若认默的是,是无思无念,如摸象尾者。若道总是,如摸象四足者。若道总不是,抛本象,落在空见。若汝透得四句,不要摸象,最为第一。』然仰山此语,亦只道得一半。」

不睹不闻,此性体也,即天命也。你起心拟戒慎恐惧,便是睹闻,便违却本体。违却本体,便是不戒慎恐惧矣。夫君子非无睹也,即睹而未尝睹也。非无闻也,即闻而未尝闻也。夫即睹而未尝睹,即闻而未尝闻,方于天命之本体无乖违处,其戒慎恐惧孰甚焉。

天下无一人无喜怒哀乐者,亦无有一人有喜怒哀乐者。其喜怒哀乐无一时非已发者,亦无一时非未发者。可见人人中,人人和,人人率性,何尝有一人离道者哉?然人人有喜怒哀乐,易知也;人人无喜怒哀乐,难知也。皆已发,易知也;皆未发,难知也。欲知端的,须真参始得。

或问曰:纔起念去戒慎,便是不戒慎了,便是睹闻了。纔起念去致中和,便是不致了,便是不中和了。要不去戒慎,不去致,又坐在无事甲里,这也不得,那也不得,将如之何?余曰:你此问极妙。不睹也,不闻也,中和也,只你如今这也不得,那也不得的,不欠一分毫。你只管这也不得,那也不得,便是戒慎恐惧致中和家具工夫也。一日失脚踏到底,方知余言不谬。

知愚贤不肖,皆不得与于道。然<费隐>章却言夫妇之愚不肖,可与知能者何?我知之矣,愚不肖少情识,而贤知者多意见耳。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乃曰不明不行,不几离之矣乎?嗟夫!此道人人圆成,岂有一时一刻不明行于天地间之理,所恨人不知耳。故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一知味则须臾转凡而成圣,不知味则自心本圣而堕凡。知之所系,大矣哉!

君子之强,惟致中和之圣人能之。故和而不流和字,中立不倚中字,即首章所称中和耳。和者已发,已发易流,今不流而返其源。中者未发,未发则四空无着,意识不能缘,情念不能到。君子安住其中,不依倚一物,且随所遇之有道无道,一无所变迁。非圣人其孰能之?故曰:「强哉矫」。

费隐二字,善状道体者无逾此。他书赞道体万万言不能尽者,独以二字该之,何其妙也。何谓费?夫妇鸢鱼,可与知能焉。何谓隐?圣人有所不知不能也。夫有所不知不能,又何以为圣人?<关尹子>曰:「非有道不可知,不可知即道;非有道不可思,不可思即道。」<楞严>曰:「自心取自心,非幻成幻法。」知此乃知不知不能,正所谓圣人也欤!

「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凡物以彼载此,以此载彼;以彼破此,以此破彼。盖有二,故可载可破也。而道岂其然哉?不惟不可言二,而且不可言一,又安得而载之破之。读释典者,至芥纳须弥,毛吞巨海,转法轮于微尘里,现宝刹于一毛端,辄诧以为奇。且谓吾儒不能尔也。独不观中庸曰:「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何神通如之,而顾少逊于释迦也耶?

道即是人,人即是道。不可以人别求人,不可以道别求道。纔拟心为道,便与当人远之远矣。故曰不可以为道。然所谓人者何耶?岂其耳目口鼻而谓之人乎?岂见闻觉知而谓之人乎?然除此毕竟那个唤作人?于此不知,而言为道,俱妄作耳。

率乎天命之谓性者,所谓素也,所谓易也。素者,无缘饰之谓。易者,平常无奇之谓。瞥生意见,便是外不是素,是险不是易。

里中学者多认释典「不可得无心无相」之类,以为极则。不知此犹权说,非了语也。古人道圣心无有取相之知,故云无知,非谓无真知也。何者?般若灵鉴,无种不知,不同太虚一向无知也。余尝言第二月非有,而本月非无。影象非有,而镜非无。翳非有,而目非无。非有既不立,非无亦何存。既非非无,亦非非有。到此说有说无,俱为戏论,惟在学者默契而已。于此有疑,则吾孔子之论具在:「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体物而不可遗。」即云不可见闻,则全消影响;体物不遗,复是阿谁?孔子此处为人吃紧,急着眼时,已迟八刻,况复卜度,剑去久矣。

哀公问政,盖问其迹也。故孔子言「文武之道,布在方策」者,迹耳。非所以迹也,其惟人存乎?人道存自然敏政,而政之在方册者,特蒲芦耳,犹言土苴也。人道极于知天。何谓天道?诚是;何谓人道?诚之者是。人道尽,而行政自敏。若九经之数布在方册者,直蒲芦耳。此章之大意如此。

哀公问政,而孔子论学。今世士人歧政学为二端者,曷省焉。先儒谓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夫曾点之所志,漆雕开之所未信,皆此人道。得此大者,而政其绪余矣,故曰已见大意。

诚不可言说,不可形容。孔子不得已说个不勉不思从容,已是勉矣思矣,不从容矣。此个境界,岂复耳目心思之所能测,况可容择与执耶?乃诚之者,无端于无拣择中而生拣择,于无可执持中而欲固执,若不十分用功,安能消镕其情妄哉!故下文遂有博学等功。

或曰: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何异于择执乎?几求之于耳目闻见矣。曰:此所谓以楔出楔者也。至于明强与诚合一,然后自知前者功力总不相干耳。譬如置物箧中,已忽忘之,远搜垣墙之内殆遍矣;一旦复得于箧中,政不关搜寻之力也。然非搜寻之极,何以得箧中之物。故学问思辨,圣人为下学方便门,百倍其功,自当神解。

有所在则有所不在,无所在则无所不在。至诚心,绝妄缘,无所在矣。是以灵知周遍,无所不在也。故曰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纔有所在,便成渗漏。渗漏则不尽矣。

尽人物性,参赞天地,以相求之,则孔子歉矣。不知即今人日用,元与人物天地毫无隔阂,又何疑吾孔子之赞化育、参天地乎!第众人由之而不知,所以觉与人物天地不相关也。

仙家谓七情皆还丹,禅家谓无明即佛性。故由化识乃为智,识即智之地也。由克己乃复礼,己即礼之地也。由致曲乃能诚,曲即诚之地也。故曰曲能有诚。曲者,不诚也。致者,致不诚以复于诚也。今人以物与人曰致。

诚者自诚也,而道自道也。自者全体现成,不假求索。若求之趋之,是从他觅,非自也。无怪其转疏转远耳。今问于人曰:「汝何以名人?」彼必曰:「我有耳目口鼻而为人,我能见闻觉知而为人。」不知此等皆因缘而合,缘尽而散,毕竟只同于龟毛兔角耳。人所谓有而不知,其实无也。诚之在人,如空在诸相中,春在花木里,抟之无形,觅之无踪。人所谓无,而不知其实有也。盖耳目口鼻见闻觉知,全仗诚力,无诫则无物矣。譬如无空,安能发挥诸相;非春,岂能生育万物?

考亭解至诚无息曰:既无虚假,自无间断。可谓简切。即今耳目闻见是虚假,心意抟量是虚假,拟心去妄存诚亦是虚假。盖此个都是仗境托物而生,境物非常住,此个安得无间断?

余闻认识神为德性者,喻认贼作子;认德性为德性者,喻认奴作郎。夫认奴作郎,则其卑德性也甚矣。认德性有何过,而至卑之若此?盖德性巍巍独立,不与诸缘作对,不与万物为伍,本自尊也。直是亲近不得,奔凑无门。你若拟议如何是德性,便将驴前马后汉指作本来人,彻底卑他了也。故德性本尊,但莫污染。如何即得不污染?须是道问学始得。何故?万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捞摝始应知。

大哉仲尼之圣,然非自为大也,第祖述尧、舜耳,宪章文、武耳,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耳。曰祖述,不敢作也。曰宪章,不敢悖也。曰律曰袭,不敢违异也。岂惟孔子不自为大,即天地亦不自为大,圣人律之袭之,正律袭其不自为大者耳。譬如天地无不持载矣,覆帱矣,四时日月错行代明于其间矣,并育并行不相悖不相害矣。何其大也。而岂天地之自为大哉,秋毫皆德为之耳。故曰: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夫天地不自为大,而以德大。仲尼亦不自为大,而以天地之大为大,所谓律之袭之也。盖德生天地,生圣人,而天地圣人何庸心焉。是以毫厘有心,天地悬隔。何谓大德小德,所谓诚也,诚固非有心之所能合也。

唐虞盛世,尊亲只海内人民耳。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则极天际地,不止中国矣。凡有血气,则蠕动之属咸在,不止人矣,而何以曰莫不尊亲,岂非学者之所深疑者哉?或者曰:此论其理耳。夫理外无事,事外无理。且所谓理者,毕竟何如是理,请更思之。余里中有作此题者,中四股云:「圣人与物,性一而类殊。类殊,故百千其族而不可穷。性一,故圣人建大德于万类识中,而万类自生成于圣人心内。物与圣人,体合而形离。形离,故竭有形之泽而不入。体同,故以一圣人摄众有情,而物无遗类;以众有情归一圣人,而圣无遗泽。纵彼无知之甚,而所欲知趋,所恶知避,岂不全具圣心之造化耶!夫其能全具圣心之造化也,则所称尊亲之至者,曾不是过矣。纵彼纤细之甚,而方温思出,方秋思入,岂不同游圣心之化育耶!夫其能同游圣心之化育也,则所称尊亲之实者,曾莫逾此矣。以上则莫尸其功,以下则莫知其赐,谓曰配天,不亦宜哉!」此文虽失时义矩矱,然庶得此题之髓矣。

无所倚者,不倚心思知虑,不倚耳目闻见。人之所恃者,只此心思知虑、耳目闻见。今皆不用,又将何者去经纶,去知,去立。尝闻木末虫无所不缘,惟不能缘于火焰之上。心意识无所不缘,惟不能缘于般若之上。心意识不缘处,便是经纶大经,立大本、知化育处也。既曰夫焉有所倚,若将聪明睿知去知他,便是倚聪明睿知,若不聪明睿知,又怎领得,其惟固聪明睿知者乎!固者,收敛弢藏之谓也。

<中庸>始揭天命之谓性,而结之以无声无臭,是岂学者情量所能推测者哉!其惟至德能拟之,而固聪明睿知者能知之。德而曰至,聪明睿知而曰固。你拟以小知小解去凑泊,不啻远矣。

卷之十九说书类

○读孟子

<孟子>一书,只是以性善二字为主。此善字,非善恶之善,如<大学>所谓至善也。性离文字,离言说,离心缘,不可见矣,见之于初发之情耳。故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又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以为善也。盖论性难矣,举其全,则岂惟第一念是性,即念外生念,千状万态,总是性也。何也?若无本性,不生忘念,故即性。溯其初,则岂惟念外生念,千状万态者不是性,即第一念总不是性也。何也?性本离念,念即离性,故云非性。譬如论月之全,则第二月是月也。以至光彩随地,或长或斜,或扁或方,亦莫非月也。何也?无真月则无余月,故皆是月。论月之体,则随地光影非月也。即第二月亦非月也。何也?惟一月真,余俱是妄,故皆非月。故为月之难见,而遂取随地光影以为月。则或有疑月是长者矣,有疑月是扁者矣,有疑月是斜者矣,有疑月是方者矣,不愈远而愈失其真乎?不若第指二月为近之,何则?第二月离月非远,虽曰幻妄,体相全同也。论性亦然,为其不可指示,而遂取念外生念、千状万态者以当之。则或疑戕贼是性者矣,湍水犹性者矣,生是性者矣,食色是性者矣,恶是性者矣,有善不善是性者矣,可善可不善是性者矣,不愈远而愈失其真哉!不若指第一念为近之。何也?第一念离性未速,虽曰情识,尚属自然也。战国之时,人不知性体,无责矣;而乃以杞柳湍水食色等,昭昭然揭于天下,曰此性也,则何所不至,其害可胜言哉!孟子生乎此时,何忍不方便救援,是以论天德,论王道,俱专提第一念,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为仁义礼智,以礼义悦心为心之所同然,以爱亲敬长为不虑不学之知能。以不失赤子之心为大人,以充其有所不忍、有所不为,为不可胜用之仁义;而取证于孩提稍长之年、乍见入井之时、嘑尔蹴尔之顷。其论王道也,定天下则决之不嗜杀人之一念,王天下则决之不忍觳觫之一念;治天下如运掌,则决之怵惕赤子之一念。而总归之曰性善。可谓香中爇其牛头,水中饮其甘露,其有功于斯世斯民大矣。岂惟孟子?自精一执中之传,以至于今所谓显说者,亦惟此第一念而已矣。所谓执中者,以此执也。所谓克明者,以此明也。所谓一贯者,以此贯也。所谓致知者,致此也。所谓率性者,率此也。所谓修道者,修此也。所谓养气者,养此也。所谓定性者,定此也。所谓主敬者,主此也。若夫一片本地风光,乃天地未分、父母未生时消息。而<中庸>首揭曰天命之谓性者,虽孔子、孟子穷其玄辩,亦不免转说转远耳。虽然,苟有默契吾孔、孟不说之说者耶?所见飞潜动植,墙壁瓦砾,皆深谭天命之性,又何杞柳湍水诸论,而为性外之谭者乎!夫桓、文定霸之业,岂不伟哉,固当时人之所不必能,亦当时人心之所共骇为奇者。见觳觫之牛而动心,即人谁无是心,且谁有执此为奇者。而孟子所取保民而王,乃在此不在彼,何也?嗟夫,宁有人人之所不必能而可通之人人者乎!宁有人心之所共骇而可联属乎人心者乎!夫惟人心所共能而心之所共安者,乃可以治天下矣。且以力服人,布彩于焦芽也;以羊易牛之一念,则发几于灵根也,不翅远甚。齐宣衣藏明珠,而津津渴慕他人之碔砆。不为其易而为其难,舍其上而趋其下者,不亦可笑矣乎!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治天下可运于掌。」「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干。」孝弟也者,鼓铸一世之大洪炉,点化庶品之大还丹也。各老吾老,各幼吾幼,各亲吾亲,各长其长,圣贤何尝敝敝焉以治天下为事哉,因民而已矣;何尝有为哉,自然而已矣。乃独以无为自然归老、庄者,何欤?

友人问知言方养气大意。余曰:圣贤学问,只是个不动心。曾子述孔子之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定静安便不动心,虑便是不动心的作用,知止便是不动心的工夫也。曾子得孔子知止之学,便能自反而缩。孟子得曾子自反之学,故能养气知言。须知知止自反,知言养气,总是一样,总是不动心之的诀也。舍此而谈不动心者,都是硬作主张的,与圣贤天地悬隔。如告子、孟贲、北宫黝、孟施舍等,便是不动心之外道也。譬如要树不生,将树枝叶缚了,纵然不发,他生意原不曾绝。毕竟如何即得不生,须是向根下着一刀方得。要心不动,硬作主张,只不动便了。纵然暂时按伏得住,其偷心怎得绝,即这硬不动的便是偷心了也。所谓将心无心,心转成有;止动归止,止更弥动。何异缚树枝叶,而求树之不生者乎?如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他分明自知不得于言,不得于心,这两不得,便是他受病根本,已是蚤动了也。乃曰:我只一个不求便了。正是掩耳偷铃。孟子认得不动心的根本,故说养气非求之气,知言非求之言,总在心上作功夫。气,心之气也;言,心之言也。一得于心,则气不期养而自养,言不期知而自知矣。所以曰行有不得于心则馁。盖告子不顾得与否,只要不求。孟子不顾求不求,只要得于心。欲辨孟子、告子之得失者无他,辨诸心之得与不得耳。告子便是缚枝叶的,孟子正所谓根下着刀者也。义即是心,求得于心,便是集义。集义,则知言养气都在里许了。所以说到知言处只数语。无功夫如何集义,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便是。此孟子一生学问大头脑,直接圣人之传处。看此处那得草草!大抵人不是作意,即是忘怀,舍此二途,便无措手处。才忘怀便是无事了,便是忘了。才作意便是正了,便是助长了。直是趋向无路,凑泊不得。亲之如大火聚,透之如生铁壁。古人教人曰:此事不可以有心求,不可以无心得,不可以语言造,不可以寂默通。人只有此四路,把来一时塞了,却要他别寻一路,难哉,难哉!不知此正是吾人放身命处。谁能进一步于百尺竿头,翘两脚于独木桥上?自尔浩然之气一时养就,差别言语一时知得,方悟此心寂静活泼,不以求时动,不求时不动也。不动时固不动,动时亦不动也。动亦不动,是为大定。无不得之言,无不得之心,不须求,亦不须不求,方才是当人大休歇之处,方才是孟子之不动心,曾子之不动心,孔子之不动心,一切圣贤之不动心,岂告子辈之所能知哉!

李卓吾先生有<四书义>数十首,予最爱其<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篇,后二股云:「心无时而不动,故言之动,即心之动,初不待求之而后动也。即不待求而动矣,而又何恶于求耶!心无时而或动,故言虽动而心不动,而又岂求之所能动也。即非求之所能动矣,而又何害于求耶!」看他彻的人,出语自别。

友人问: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其意何如?余曰:若论天地未分,人物未生时,直是没开口处。及天地既分,人物既生,乃有仁义礼智名字。虽有名字,实无形相,虽然,已生实即未生的消息,正所谓性体也。然既有本体,便有发用,如所谓不忍人之心是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总是不忍人之心。友人问:羞恶辞让是非,如何也是不忍人之心?余曰:内之耳目口鼻意,与外境相触,神感神应,不由人不恻隐,不由人不羞恶,不由人不辞让是非,要忍也忍不得,故总属之不忍也。友人又问:恻隐等心,何不便名仁义礼智乎?曰:仁义礼智是体,恻隐等是用。无感时则名仁义礼智,有感后则名恻隐等。如恻隐缘孺子感之而有,羞恶等亦各因感而有,无感则寂然,强名仁义礼智耳。友人曰:无感则无有,如何又有仁义礼智之名?余曰:其实只一真心,无多种心。因感之而恻隐,则说他源头是仁;感之而羞恶,则说他源头是义。礼智亦然。若不因感,则仁义等名亦不立也。譬如空,一而已。在房则曰空房,在堂则曰空堂,在亭则曰空亭,在方器而曰方空,在圆器则曰圆空。因房堂方圆等器,故立差别空名。若无房堂等,即空名亦不立也。又曰:如何说恻隐等是仁义礼智之端?余曰:见人影则知有人,见鸟影则知有乌,见山中响则知有泉,见石缝烟则知有火,见囊中尖则知有锥。仁义礼智是性体,非知可知,非议可识,惟于发用处见得耳。孟子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盖人是天地之生机,既是一团生机,如何忍得,所以各各有不忍人之心。不因圣增,不因凡减者也。但凡民初触物便有,随即昏昧。如石火忽现,倏然便灭。先王有不忍人之心,便用出来治天下,若运掌耳。人闻说治天下如运掌,便谓先王有多少奇特,岂知却甚平常,只从人人皆有的一副不忍人之心作出耳。如何见得此心人人皆有,即乍见孺子入井,而恻隐可见矣。谓之曰乍见,随感辄应,那有毫发许别意才入,正所谓第一念也。盖此个离元明本体不远,不曾转入第二念。如第二月非是月影,禅家谓之现量,转入第二念便是比量,非量矣。比如九转灵丹一点,则瓦砾皆黄金。尧、舜得此一点,将满世界化为时雍风动,故曰治天下可运于掌上。夫不忍于不恻隐,则当羞恶时,决不忍于不羞恶。以至当辞让是非时,决不忍于不辞让是非矣。若曰无此数种心,其必非人类而后可也。且道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甚么,这不是别的,就是人所惊骇,以为决不可能之仁义礼智的端绪也。可见尽天下人都是仁义礼智的人,不然怎解如是恻隐,如是羞恶,如是辞让是非,人奈何自菲薄哉,而谓己不圣人若也。且如人必有四体,然后成人。四端就与四体一般,谁人不信自己有四体者,谁人以有四体为奇特事者?奈何不信己有四端,奈何以有此四端为奇特事哉?说到此尚恐人信不及,又以恶名激他。夫贼其身,贼其君,便盗跖闻贼名也不甘,岂不是天地间第一恶名。今不信有四端,便是这般人了。可不惧哉!孟子无奈战国人人麻木何!说得痛的,的真是令人堕泪,我辈犹然信不及,岂惟孤负先贤,亦乃辱末自己也。夫四端既是决有的,宜乎通得到别处,如何别处又扩充不去。如乍见孺子,固然恻隐,及见乡邻失所者,又全不相干。此其病在何处,病在不能知耳。若还知得,皆能扩充了。便如始然之火,必至燎原;始达之泉,必然盈壑。又当知知即是扩充,非知了又另去扩充也。盖即知之时,全体现见,岂不是扩充。知之一字,最是吃紧。如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所谓「民可使由,不可使知」,圣凡之隔,隔于一时耳。故伊尹曰:「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千古圣贤设教,只是教人一知便了。扩而充之,便可以保四海,与治天下如运掌之先王比功而并烈。若还不知而充之,莫说保天下,便自己妻子也保不得。人虽至下劣,岂可不求保妻子乎,而可不知为也!要知帝尧克明峻德,当其初明时,四海已保合在一念中,时雍风动,特粗迹耳。孔、孟虽微贱,无一毫功业在春秋、战国,不知已保合四海于一念中了。桓、文源头不明,就能九合海内,亦止是以力服,非心服。非心服,岂得为保合者联属之意。余往岁居村中,有人说传记,至庞氏舍柴买鱼作衣奉姑处,其时坐客都出泪。予视一客,其客收泪而笑,盖其惭也。余曰:「你不须惭,孟子所谓苟能充之,便是充你这一滴泪。你这一淌泪,不数鲛人一滴珠也?且你一向是凡民,今幸而作一刻圣人,而又惭乎?」予因思坐中数客,有妻子全不相联属者,这便是不保妻子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先间闻庞氏事而出泪者。倏而圣人,又倏而下愚。下愚、圣人,信不隔一条线也,可哀可惧。余读此章,知孟子以齐王犹反手,其胸中素定矣,岂有如公孙丑所疑动心之理。乃有谓孟子不能王而强欲王者,是何言欤?考亭<答梁文叔书>云:「近看<孟子>,见人即道性善,称尧、舜,此是第一义。若于此看得透,信得及,直下便是圣贤,便无一毫人欲之私,做得病痛。若信不及,孟子又说第二节工夫,又只引成覸、颜渊、公明仪三段说话,教人如此发愤,勇猛向前。日用之间,不得存留一毫人欲之私在这里,此外更无别法。」伯安先生编朱子晚年定论,有此一段,较之注解四书时,见解真大异矣。安得考亭于他注不安者,一一改正如此说之直截痛快也耶!顾学者徒称法达亮禅,大能诵经讲论,而不知其见曹溪、马祖后消息,可叹也。

赤子之心无分别,无取舍,所谓第一念也。大人事业,只用第一念有余裕矣。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然炽然分别取舍,亦未尝失赤子之心,又当知有这个道理。

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灵知乎?则血气之属,必有知;凡有知者必同体,禽兽固未尝异于人也。禽兽之所以异于人者,妄知乎?则一切凡民出作入息,何者非妄?见利即趋,见害即避,人又未尝异于禽兽也。然则所谓几希者安在乎?曰:人与禽兽,共由此道,而可使之知者独人耳,此其所以少异也。裴公休曰:「鬼神沈幽愁之苦,鸟兽怀獝狖之悲。可以整心虑、趋正觉者,惟人道为能耳。」人之异于禽兽,信在一知也。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则为千古之极圣。百姓行矣而不着,习矣而不察,则为襟裾之禽兽。然则知与不知,所系甚大也。人闻骂之为禽兽者,谁不攘臂。自我观之,宜急求脱禽兽之实,不必怒其名也。

庶物人伦,百姓日用,独舜能明能察耳。由仁义行,如孔子所谓从心不逾矩也。即伽文亦曰随顺觉性。行仁义便搀入思勉,堕于情识,非从心矣,非随顺矣。

古人喻论性者曰:如有一人,曾于七处住止,适人问月出没于何地。首则曰月自水东出,而水西没,曾居水国见之。又云月自山顶出,而山下没,曾居山中见之。又云月自城头出,而城外没,曾居城中见之。又或指月出没于舟之左右,楼之上下,村之前后,郭之东西,皆其曾居而见之。而智者咸不许其说,当知彼所指处,未尝非月也,惟是月实不于此七处出没。原其所指之谬者无他,虽随处见月,惟未曾仰天一见耳。如告子所指杞柳湍水食色,无善无不善;又或者谓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与论月出没于七处者何异?彼固非无所见而漫说者,其奈束于所见。何哉?世有能仰天一见者,始默契孟子性善之说于言外矣。

告子曰:「生之谓性。」性,体也。性发而为情,曰生,用也。若论性体,则凡有血气无有不同者,固无分人与犬牛矣。正犹白之谓白,无不同也。若发而为生,于是各各不同。如人食刍豢,牛食草,犬食秽,以至居处,莫不各异。正犹白羽之异于白雪,白雪之异于白玉也。告子不知性体,而以生之谓性,则虽欲同之而不可得矣。故孟子举雪羽玉之不同者以诘之,而告子又强同之。至于人与牛犬,即三尺童子知其嗜好之不同也,而告子犹能强同之乎?是以彼虽强辨,亦无可措词矣。虽然,性无同异,因异立同。异既不立,同亦何有。此又孟子性善之奥义也。

邓豁渠曰:「睡着不做梦时,此是没沾带去处,言思路绝,烟火泯灭,五丁不能致力,六贼不能窥测,是谓向上机缘,玄之又玄。然人安得不睡时有此消息耶?平旦虽未与物接,然狝猴正醒,却已落觉寤独头,非缘未来,但不至东跳西蹼之极耳。故曰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人所谓本来人也。」余谓学者只愁不识猕猴本来面孔耳,若也识得,决不贱跳蹼而贵安静矣。即炽然好恶,却与睡着不做梦时一般耳。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夫当耳听物目视物之际,是渠自见自听,而无关于心耶?心之官则思,夫触物遇境由耳听目见乃思耳,又岂心自思而无阂于耳目耶?此不容不疑者。如<大智度论>问曰:「闻者云何闻,用耳根闻耶?用耳识闻耶?用意识闻耶?」若耳根闻,耳根无觉知,故不应闻。若耳识闻,耳识一念不能分别,亦不应闻。若意识闻,意识亦不能闻。何以故?先五识识五尘,然后意识识意识。不能识现在五尘,惟识过去未来五尘。若意识能识现在五尘者,盲聋人亦应识声也。何以故?意识不破。故夫有能于此,思之思之,又重思之,一旦豁然,则意根既返其源,而耳目口鼻俱一时解脱矣,自能鉴超于机先,闻在于声前,岂非从大体之大人哉!

好善与强知虑多闻识正相违。强知多闻,必沾沾自好,岂能好人耶?故无他技,乃能有容。

圣贤论学,顿渐双标,以俟上中下根人各取证焉。如说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便说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如说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便说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尽心知性节,所谓顿学也。存心养性节,所谓渐学也。夭寿不二,乃合顿渐,俱证超生死田地,所谓及其成功一也。程子所谓明得尽渣滓便浑化,其次惟庄敬以持养之。以是发明尽心存心二节之意,何等分晓。

夫心量之大,非数等譬喻之所及也。心生虚空,虚空立世界。所以道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则心量之大何如哉!而人乃取物交物之影相,认之为心。如人梦觅蚁,渺渺然蚁也,而不知其实人也。众人心括虚空,而误以为在形骸之内、方寸之间,何啻人之自惑为蚁乎?然虽惑为蚁,而未始非人也。虽小其心,而心未尝小也,特不能尽心之量耳。而其咎安在乎?咎在不知性。知性则微云散而太清朗,泡沫消而大海现,有不尽其心量者乎?故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性之所从来亦无不知矣。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所谓性之所从来也。

万物皆备于我矣,此我非形骸之我,如释典所谓常乐我净之我也。万物皆备于我,如释典所谓色身外泊,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也。人恨不能反身耳,若能回光返照,则根尘之虚妄俱消,本地之实相独露,所谓诚也。至此烦恼重障,当下冰释,乐可知矣。其或未然,则又有强恕之渐学焉。我也,诚也,仁也,总一真心,但异名耳。

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此尧、舜之业也。而以论之于性,则纤云之于太虚也,微尘之于五岳也。世人骇时雍风动之绩,而不究尧、舜广大之心,是见纤云而不见太虚,见微尘而不见五岳者也。此庄生所以比之于井蛙欤。

治平事业,俱从第一念做出,与天命之性不相联续。盖性者,离念者也,故曰所性不存焉。

分定者,世无一人不具,人无一刻而可离。包宇宙而不易,亘万古而无迁,所以大行不加,穷居不损,舍此即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俱为分外。

仁义礼智根于心。味根字,则知其余总是枝叶。惟根于心,所以曰分定也。

虚灵之地,不染一尘,亦不舍一法。故不见有一法可取,亦不见有一法可舍。若有所取,则有所舍矣。杨子取为我,墨子取兼爱,而子莫执中。夫有取则有舍,有舍则其所废者多矣。故孟子恶执一,而谓其贼道。尽谓之曰执,则所执非道,固贼道;即所执全是道,亦贼道也。故佛家有人执法执之说。又<信心铭>曰:「至道无难,惟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朗白。」又曰:「执之失度,必入邪路;放之自然,体无去住。」昔司马温公谓:「此心未有归着,常念一中字以为得术,乃复为中所系缚。」盖信乎执心为道之大害也。

余观<圆觉经>曰:「四大各离,今者妄身,当在何处。即知此身,毕竟无体,和合为相,实同幻化。」又曰:「觉悟清净圆无际,故当知六根遍满法界。根遍满,故当知六尘遍满法界。尘遍满,故当知四大遍满法界。」由前言之,则形骸情识,总属幻缘;由后言之,则墙壁瓦砾,收归妙觉。又何形骸情识而为性外之物者乎?故曰:形色天性。永嘉所谓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亦此意也。由迷故即转佛性为无明,由悟故不动幻身成法身。夫幻身化为法身,所谓践形也,非圣人其孰能之。程子注此句曰:「能充其形。」盖幻身稊米,而法身太仓也。故曰充。

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仁与人一,合相不可得,说个合而言之道也,早是孟子方便接引之辞。学者乃以人求仁,是使道觅道也,展转成二矣。况复求之闻见解会,何异埋头向东走,欲取西边物,不知隔了几重公案。

可欲之谓善,有诸已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若谓本地风光,实泊然其无可欲也。非己可有也,本虚而无所谓实也,无所谓光辉也。故必化之而后入圣,化者若冰雪之消化也,至此始能了悟本地矣。然曰化之,则尚有能化所化在也,至于圣而不可知,则融其悟境,亡其了心。无能化,亦无所化,非惟人不能知,即己亦不能自知,与日用不知的百姓一样,方谓之神。昔黄蘖谓裴公休曰:「言化城者,谓二乘及十地等觉妙觉,皆是权立接引之教,并为化城。言宝所者,乃真心本佛自性之宝,此宝不属情量,不可建立。」无佛无众生,无能无所,何处有城。夫圣而不可知乃称宝所,前并是化城耳。

龙溪论乡愿,极细极彻,真能令学者赧然惭,又惕然惧也。其言曰:「乡愿一生干当,分明要学圣人,忠信廉洁,是学圣人之完行;同流合污,是学圣人之包荒。谓之似者,无得于心。惟以求媚于世,全体精神,尽何世界陪奉。谓之同流者,不与俗相异,同之而已。谓之合污者,不与世相离,合之而已。若自己有所污染,世人便得以非而刺之。圣人在世,善者好之,不善者犹恶之。乡愿之为人,忠信廉洁,既足以媚君子;同流合污,又足以媚小人。比之圣人局面,更觉完美无渗漏。」又曰:「三代而下,士鲜中行,得乡愿之一肢半节,皆足以成世。若究其隐微,尚不免致疑于妻子。求其纯乎乡愿,且不易得,况圣人之道乎!」

余尝以讲学勤一友人。友人曰:「吾只做笃行君子便了,讲学奚为?」余曰:「尧、舜之世,比屋可封。即无论闾阎之民,共廷臣自禹、皋而外,岂无行谊卓荦、忠孝克尽,如你所欲为者?而可以闻知者,独此两圣人。且所谓闻而知之、见而知之者何物耶?可举以教我乎?且你起模作样,去为笃行君子,又怎得?即学到圆成,亦只是乡愿耳。」

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若曰:吾去圣人之世,去圣人之居,若此其近,较之五百余岁后闻道差易矣,然不有见知如曾子者,我亦安得闻而知之乎?其负荷此道,可谓勇矣。

卷之二十杂说类

○论文上

口舌代心者也,文章又代口舌者也。展转隔碍,虽写得畅显,已恐不如口舌矣,况能如心之所存乎?故孔子论文曰:「辞达而已。」达不达,文不文之辨也。唐、虞、三代之文,无不达者。今人读古书,不即通晓,辄谓古文奇奥,今人下笔不宜平易。夫时有古今,语言亦有古今。今人所诧谓奇字奥句,安知非古之街谈巷语耶?<方言>谓楚人称知曰党,称慧曰{言陏},称跳曰{足析},称取曰挺。余生长楚国,未闻此言。今语异古,此亦一证。故<史记五帝三王纪>,改古语从今字者甚多:畴改为谁,俾为使,格奸为至奸,厥田厥赋为其田其赋,不可胜记。左氏去古不远,然传中字句,未尝肖<书>也。司马去左亦不远,然<史记>句字,亦未尝肖<左>也。至于今日,逆数前汉,不知几千年远矣,自司马不能同于左氏,而今日乃欲兼同左、马,不亦谬乎!中间历晋、唐,经宋、元,文士非乏,未有公然挦撦古文,奄为己有者。昌黎好奇,偶一为之,如<毛颖>等传,一时戏剧,他文不然也。

空同不知,篇篇模拟,亦谓反正。后之文人,遂视为定例,尊若令甲。凡有一语不肖古者,即大怒,骂为野路恶道。不知空同摹拟,自一人创之,犹不甚可厌。迨其后以一传百,以讹益讹,愈趋愈下,不足观矣。且空同诸文,尚多己意,纪事述情,往往逼真。其尤可取者,地名官衔,俱用时制。今却嫌时制不文,取秦、汉名衔以文之。观者若不检<一统志>,几不识为何乡贯矣。且文之佳恶,不在地名官衔也。司马迁之文,其佳处在叙事如画,议论超越。而近说乃云西京以还,封建宫殿,官师郡邑,其名不驯雅,虽子长复出,不能成史。则子长佳处,彼尚未梦见也,而况能肖子长也乎?或曰:「信如子言,古不必学耶?」余曰:「古文贵达,学达即所谓学古也,学其意不必泥其字句也。」今之圆领方袍,所以学古人之缀叶蔽皮也;今之五味煎熬,所以学古人之茹毛饮血也。何也?古人之意期于饱口腹、蔽形体,今人之意亦期于饱口腹、蔽形体,未尝异也。彼摘古字句入己著作者,是无异缀皮叶于衣袂之中,投毛血于肴核之内也。大抵古人之文,专期于达;而今人之文,专期于不达。以不达学达,是可谓学古者乎?

○论文下

爇香者,沈则沈烟,檀则檀气。何也?其性异也。奏乐者钟不借鼓响,鼓不假钟音,何也?其器殊也。文章亦然。有一派学问,则酿出一种意见。有一种意见,则创出一般言语。无意见则虚浮,虚浮则雷同矣。故大喜者必绝倒,大哀者必号痛,大怒者必叫吼动地,发上指冠。惟戏场中人,心中本无可喜事,而欲强笑;亦无可哀事,而欲强哭。其势不得不假借摹拟耳。今之文士,浮浮泛泛,原不曾的然做一项学问,叩其胸中,亦茫然不曾具一丝意见,徒见古人有立言不朽之说,又见前辈有能诗能文之名,亦欲搦管伸纸,入此行市;连篇累牍,图人称扬。夫以茫昧之胸,而妄意鸿巨之裁,自非行乞左、马之侧,募缘残溺,盗窃遗矢,安能写满卷帙乎?试将诸公一编,抹去古语陈句,几不免于曳白矣。其可愧如此,而又号于人曰引古词,传今事,谓之属文。然则二典三谟,非天下至文乎?而其所引,果何代之词乎?

余少时喜读沧溟、凤洲二先生集。二集佳处,固不可掩,其持论大谬,迷误后学,有不容不辨者。沧溟赠王序,谓「视古修词,宁失诸理」。夫孔子所云辞达者,正达此理耳,无理则所达为何物乎?无论典、谟、语、孟,即诸子百氏,谁非谈理者?道家则明清净之理,法家则明赏罚之理,阴阳家则述鬼神之理,墨家则揭俭慈之理,农家则叙耕桑之理,兵家则列奇正变化之理。汉、唐、宋诸名家,如董、贾、韩、柳、欧、苏、曾、王诸公,及国朝阳明、荆川,皆理充于腹而文随之。彼何所见,乃强赖古人失理耶?凤洲<艺苑卮言>,不可具驳,其赠李序曰:「六经固理薮已尽,不复措语矣。」沧溟强赖古人无理,而凤洲则不许今人有理,何说乎?此一时遁辞,聊以解一二识者摹拟之嘲,而不知其流毒后学,使人狂醉,至于今不可解喻也。然其病源则不在摹拟,而在无识。若使胸中的有所见,苞塞于中,将墨不暇研,笔不暇挥,兔起鹘落,犹恐或逸;况有闲力暇晷,引用古人词句耶?故学者诚能从学生理,从理生文,虽驱之使摹,不可得矣。

○论大人小人

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朱氏解曰:「君子儒为己,小人儒为人。」夫子夏,笃信谨守人也。为人者必不谨笃,谨笃者必不为人。果若朱解,夫岂对症之药乎?愚意当云:君子儒为人,小人儒为己。尽为己则狭隘,而为人则广大也。故孔子尝曰:「硁硁然小人哉。」硁硁者,守己之人也。又曰:「大人之学在亲民。」亲民者,为人之人也。譬如一家之中,婴孩满室,莫不嗷嗷。然征饭索衣而被之噉之者,则其父兄也,盖婴孩小而父兄大也。故吾所名小人者,非加之狥私谋利之徒也。狥私谋利之徒,则谓之恶人,岂小人哉!吾所谓小人者,斤斤自守之人也。自一身之外,即为胡、越;自全一身名节之外,即无学问。苟有利于人,而损己之名,决不为也;即千万分有利于人,而一二分有损于名,亦决不为也。夫人一身抟六合之广,攒人物之伙,而聚为大骸。今总不注思游神于其间,独认自首至足七尺之骸以为我,而日扃其盖天盖地之物以为之闲縢守护,窃窃焉避毁而遁讥,是孟子之所谓「从小体而不从大体」者也,虽欲不谓之小人,不可得矣。

故大人者,譬诸海洋变化,种种蛟龙,种种珠宝,然粪壤宿尸,亦溷其中也。小人者,譬诸尺潭,清莹彻底,虽置寸鳞,犹惊怖不定也。然世人但睹海洋之浊,而不覩其变化之大;但取尺潭之清,而不知其一无所用,此大人之所以弃置于世也。故当春秋之世,则接舆、沮溺为小人,而孔子之辙环列国为大人。当战国之世,则陈仲子之徒为小人,而孟子之后车数十,从者数百,以应币聘者为大人。然孔、孟二大人,固已当其身不免于季路、彭更之疑。而接舆、陈仲子,百世之后,尚有好事者收入<高士传>。甚矣,大人之难知,而小人之有述也!

汉、唐以来,大人之学不及孔、孟,而校其一时并肩之贤,则小人之品,亦未当不莛楹隔也。故叔孙强谏之时,则有张子房为大人。顾厨挑祸之日,则有陈太丘为大人。裴炎廷争之日,则有狄梁公为大人。谢、刘去国之日,则有李文正为大人。当其迎四皓、吊张让,褫裘牝朝、周旋逆竖之时,比肩共事之人,谁不厌其作伪,罪为谄佞、诟其秽浊,而卒之大有济于时艰。其从旁怒骂之小人,亦阴受其在覆而不知。固无异小儿饱噉熟眠,忘其为大人之赐也。虽然,余所谓小人者,真小人也。若阳树名节,阴猎显膴,此又小人之罪人矣。

○论用才

君子有才者,如张子房、诸葛孔明、谢安石,房、杜、韩、范诸公是也。君子无才者,如万石君父子、卢怀慎、王介甫诸公是也。小人有才者,如韩非、商鞅、桑弘羊诸公是也。小人无才者不足论,有才君子如神龙然,飞天驾云,膏沃万里。无才君子如仙鹤孔雀,置之园囿,足以妆点风景。有才小人如俊鹰快马,可以击狐搏兔,负重致远。无才小人,则凡羽冗毛,遍地皆是也。大抵神龙难得,而仙鹤也、孔雀也,鹰也、马也,人间不乏。故为豢鹤之道者,处之茂林修竹清流之间而已。为畜鹰养马之道者,多与粱肉,以致其死力;慎加绦缰,以妨其扬去。然后使之击狐搏兔,负重行远,则无不如意也。若夫凡羽冗毛,彼泛泛然生天地间,听其自活自死,不必问也。

故清阶雅秩,林水也。重爵厚禄,粱肉也。文法者,绦缰也。剧地冲边,则搏击负载之任也。故孟子曰:「尊贤使能。」尊者,隆以礼数也;使者,畀以事权也。又曰:「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位则虚位,职则实职也。盖自古待贤能之道,其不同如此矣。故夫介洁自好之人,而处以剧地,困以冲边,是驾鸾放鹤,而望其获禽也。长驾远驭之才,而列之卿寺闲散之署,是絷鹰翮而缚马足也。卒使两长俱匿,而国家不收其毫末之益,岂天所以生此两人之意哉?然心术可赝,而展错难伪,故有才之小人常易见,而无才之君子常难知。晚世过信德而过疑才,重无用而轻有用,崇虚而黜真,进名而退实,非古人察能授官之义也。

○不肖

君子不器,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不成器,不克肖,此衣冠之蠹也,里闬所秽,而题才者所掷也。而大才全才,不幸似之,非真正具眼豪杰,岂能赏识于牝牡外乎!然不器不肖,所谓大才,世不恒出,其近似者,则汉武帝所谓跅弛之士是已。其人往往狂妄任达,不拘绳墨,亦非肉眼所能辄赏。如陈平一县尽笑;罗友好伺人祠,往丐余食;狄梁公纵博朝堂,褫佞幸裘;张齐贤前揖群盗,乞食受金;寇莱公飞鹰走犬,致母投钟流血。嗟夫!此等行径,似未可向致堂诸公道也。

○读子瞻范增论

子瞻<范增论>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又谓其去当于羽杀宋义时。余窃谓不然。宋义承敝之策甚疎,且狠愎自用,听其所为,必至败事。项羽杀之,未为过也,增曷以此去哉?两虎不俱生,当义、羽相持之时,羽不杀义,义必杀羽,事在呼吸,不容迟疑。乃于立谈之顷,立斩上将,如晴空轰雷,掩耳不及。诸将股悚毛竖,不敢支吾。当是时兵未至巨鹿,足未履秦关,而已气盖天下矣。增功名士,遇此英杰,得其主矣,奈何言去?救赵之役,增为末将安然,杀义之谋,非增教之耶?观鸿门示玦,至于再三,其决于杀沛公也,固知其决于杀义也。至于发疽以死,则增实自取之,非羽之罪也。安有为人臣,当主前援剑撞斗,大骂竖子,而其主不艴然大怒者?然羽竟不怒,待之如初,其知增信增何如?在后之疑增,则迫于平之奇谋诡策,非羽本心也。

增刚悍之性,稍见侵慢,辄怒发裂眦,悻悻求去。倘能濡忍旦夕,平谋必露。平谋露,则羽待增当益厚,当此时,楚兵正强,君臣谋合,秦氏之鹿,未知所归也。乃不胜匹夫之忿,发疽以死,何为者哉?况羽倚增为谋主,虽策不尽用,不可谓非知己。士为知己者死。即羽事不成,亦当白首同归,何忍掉臂弃之哉!子瞻不惟取其去,而又惜其去之不早,何说乎?大抵增一褊急之夫,终非王佐之才。张良以黄石之柔道,佐高帝之忍耻,固能就帝业。以增之好刚使气,佐羽之喑哑叱咤,未有能济者也。而苏子谓增不去,项羽不亡,亦过矣。

○论留侯邺侯踪迹

留侯、邺侯,智谋既埒,即一生踪迹,亦多合者。两侯俱儒者,运筹帷幄,料敌疑神,此一合也。留侯学辟谷导引轻身,邺侯亦辟谷导引,骨节珊然,人谓之锁子骨,此二合也。汉易太子,留侯安之。唐易太子,邺侯安之,此三合也。吕后强留侯食,代宗强邺侯食肉,为取妻,此四合也。留侯遇黄石授记,为王者师。而邺侯遇懒残曰:「勿多言,领取十年宰相。」此五合也。两公俱全身名以殁,此六合也。两公真难优劣也。

然而为留侯易,为邺侯难。何也?留侯言听计从,而邺侯忧谗畏讥故也。一厄于杨国忠而身全,再厄于李辅国而身全,三厄于元载而身全,四厄于常衮而身全。非有盖世之智,其免乎?要之,两公盖神仙游戏人世者也,非浊骨能几也。

○论谢安矫情

谢安石新亭从容,及围棋赌墅等事,余少时每服其量,而疵其矫也。今乃知安石妙处,正在矫情。若出自然,有何难乎?譬如悬河之辨,一旦缄口;一石之量,忽然止酒,乃见定力。若口吃而不言,恶醉而不饮,其谁不能乎?且自古英雄,未有不矫而成功者也。怯者矫之,以至于勇;勇者矫之,以至于怯。拂之乃成,顺则罔功,此类甚众,难以悉数。即如荆轲、韩信诸人,非世人所谓杀人不眨眼英雄哉!然而句践怒叱,则隐嘿逃去;市人窘辱,则匍伏胯下。非世人所谓矫勇为怯者耶?若安石,则真能矫怯为勇矣。佛氏亦称无生法忍。忍之也者,矫之也。贫者必忧,矫以乐;富者必僭,矫以礼。圣人之道也。人易自高,矫之以下;人易为雄,矫之以雌。老氏之学也。若是,则谢安石之矫,吾犹恐其未至也,而又何疵焉。

○读渊明传

口于味,四肢于安逸,性也。然山泽静者,不厌脱粟;而噉肥甘者,必冒寒出入,冲暑拜起之劳人也。何口体二性相妨如此乎?人固好逸,亦复恶饥,未有厚于四肢,而薄于口者。渊明夷犹柳下,高卧窗前,身则逸矣;瓶无储粟,三旬九食,其如口何哉?今考其终始,一为州祭酒,再参建威军,三令彭泽,与世人奔走禄仕以餍馋吻者等耳。观其自荐之辞曰:「聊欲弦歌,为三径资。」及得公田,亟命种秫,以求一醉。由此观之,渊明岂以藜藿为清,恶肉食而逃之哉?疏粗之骨,不堪拜起;慵惰之性,不惯簿书。虽欲不归而贫,贫而饿,不可得也。子瞻隐括<归去来辞>为<哨遍>,首句云:「为口折腰,因酒弃官,口体交相累。」可谓亲切矣。譬如好色之人,不幸禀受清羸,一纵辄死,欲无独眠,亦不可得。盖命之急于色也。

渊明解印而归,尚可执杖耘丘,持钵乞食,不至有性命之忧。而长为县令,则韩退之所谓「抑而行之,必发狂疾」,未有不丧身失命者也。然则渊明者但可谓之审缓急,识重轻,见事透彻,去就瞥脱者耳。若萧统、魏鹤山诸公所称,殊为过当。渊明达者,亦不肯受此不近人情之誉也。然而自古高士,超人万倍,正在见事透彻,去就瞥脱。何也?见事是识,去就瞥脱是才,其隐识隐才如此,其得时而驾,识与才可推也。若如萧、魏诸公所云,不过恶嚣就静,厌华乐淡之士耳。世亦有禀性孤洁如此者,然非君子所重,何足以拟渊明哉!

○俭约

卢怀慎奉身之具,才一布囊,以席蔽雨。范蜀公与同游各携茶行。温公以纸为帖,蜀公用小黑木盒子盛之。温公惊曰:「景纯乃有茶具!」杜衍第室卑陋,享客多用髹器,客有面称叹者。衍命尽取白金燕具陈于前曰:「非乏,雅自不好耳。」此三公,皆天性俭朴,非由矫饰。第五伦身为二千石,而其妻不免自爨;王良身为司徒,而使其妻曳柴,则我不能知矣。若冯道居茅庵,卧一束薪,以忧归里,躬自樵爨,清苦极矣,若淡然无欲者;然而事四姓,奉十主,忍不可忍之辱,而不忍弃一官,又何也?

吾亲见吾里数人俭啬事,极可笑。其一以赀雄谷升村,食惟稀糜,独能厚饷插秧佣,然每食一粥一酱。佣者食毕去,而鸡遗矢案边,其人见而嗟惜,以为酱也,遂舐之。其一为吾同村人,手致千金,病且笃,不肯饵药。亲友劝之,沈吟半响,乃应曰:「吾闻葛道人药殊验,然无奈价太高何,不如且服陈打茭草药耳。」未几死,闻者皆大笑。此辈岂知惜福之理,不过为儿子积耳。然如某子甲喜放债,子钱极重,家累万金。老矣,尚无子,食两粥,间日噉枯鱼,与众杂作,通身瘠黑。若此人者,惜福乎,痴乎?吾不能知矣。

卷之二十一杂说类

○论隐者异趣

闵仲叔不以口腹累安邑;朱桃椎结庐山中,夏则裸,冬缉木皮叶自蔽,是隐之清者也。许玄度隐永兴南幽穴中,每致四方诸侯之遗;种明逸广置良田,岁利甚厚,是隐之浊者也。袁闳筑土室四周于庭,不为尸,自牖纳饮食;张忠端拱若尸,凿地为窟以居,是隐之静者也。梁伯鸾东出关,至于吴,寄居人庑下,竟客死;郭林宗褒衣博带,周流郡国,奖训士类,是隐之动者也。寒贫子穷巷小屋,行乞自给,是隐之穷者也。杨王孙家累千金,厚自奉养,是隐之富者也。王君公隐于侩,弦高隐于贾,屠羊说隐于屠,丘望之隐于巫,夏子治隐于佣,优孟隐于倡。吴卒全庾冰,惟顾给酒乐余年,此隐于卒者也。毕缄为宰相,舅为行杖隶,缄耻之,特除杨令,托以落舅猥籍,津送入京,为除一官。杨至,谕以相意。答曰:「某下贱,岂有外甥为宰相耶!」此隐于隶者也。

沈明远所著<寓简>载:宣、政间,一老人居通衢,第宅园池,花竹幽深。后房声色侈丽,奉养极厚,午时不至厅事,未尝与贵士相接。喜读书,议论甚高。一夕岁暮,雪中合乐张宴甚盛,子弟侍坐,夜久未罢,而雪势愈盛。宰相趋朝,驺唱过门。老人顾子弟曰:「汝辈无妄意功名,纵得显位,不免如马上趋朝辈忍冻矣。」沈存中<笔谈>载:石曼卿居河下曲,邻有隐者,曼卿访之,延曼卿饮,丽人甚多,各执肴果,持乐器。一丽人酌酒以进,酒罢乐作,群艳执果肴者萃立于前。食罢,则分列左右。又<三柳轩杂识>:浔南甘棠湖之南,有孟氏世业渔钓,门阑萧然,竹篱茆舍。主人出见客,葛衫草履,容止语言,真江上渔人也。舍四周皆渔器,腥秽触人。稍即厅事,如富贵家。指使庄客,听命惟谨,已可惊怪。顷至中堂,榱题轩楹,皆以髹涂,间以雕彩,器服灿然夺目,至于酒胾,莫不旨佳。久之,出妓女三四人,容色纤丽,服饰绚烂,所唱皆京师新声。王氏<明月篇>载:李时可者,名凤,胜国人,倜傥喜结客。同时有杨维祯者,亦侈,挟四青衣,浮江过其家。时可访之,舟中之器,黄金犀玉相半。时可开筵樱桃下,玛瑙作埒,红氍毹覆之,三数丽人行酒,并绝色。以赤玉柈盛脯,白玉斗盛浆,皆盈尺。后挈家去,不知所在。三人者,自奉皆过于王侯。盖抱奇才,负大用,而世乏具眼,不用于世,故颓然放于声酒之间,以自排遣。断乎当升之大隐之列,不可与卓王孙诸守财虏伍也。<寓简>所载老人夜宴训子语尤奇,其志愤激,其语似笑似骂。世有此等异人,而使之不用,岂非唱驺诸公之耻哉!中郎曰:「不用他也好。不然,则亦唱驺诸公矣。」

瞿洞观为余言:曾有以星术见王元美,时僚友数人在坐,争谈星命。元美曰:「吾不用若算,吾自晓大八字。」问何为大八字。曰:「我知人人都是要死去的。」

朱希真<东方智士说>曰:东方有人,自号智士,才多而狂。凡古昔圣贤与当世公卿长者,皆摘其短阙而非之。然地寒力薄,终岁不免饥冻。里有富人,建第宅甲其国中,车马奴婢,钟鼓帷帐咸备。一旦,富人召智士语之曰:「吾将远游,今以居第贷子。凡室中金宝资生之具无乏,暂听子用,还则归我。」富人登车而出,智士杖策而入。僮仆奴妾,罗拜堂下,各效其所典簿籍以听命,号智士曰「假公」。智士因遍观居第,富实伟丽过王者,喜甚。忽更衣束圊,仰视其舍卑狭,俯阅其基湫隘,心郁然不乐,召纲纪让之:「此地高广,而圊不称。」仆曰:「惟假公教。」智士因令彻旧营新,狭者广之,庳者增之,曰:「如此以当暑热,如此以蔽风雨。」既藻其棁,又丹其楹。至于聚筹积灰,扇蝇攘蛆,皆有法度。事或未当,朝移夕改,必善必奇。智士躬执斤帚,与役夫杂作,手足疮茧,头蓬面垢,昼夜废眠食,忉忉焉惟恐圊之未美也。不觉阅岁,尚未落也。忽阍者奔告曰:「阿郎至矣!」智士仓皇弃帚而趋,迎富人于堂下。富人劳之曰:「子居第乐乎?」智士恍然自失曰:「自君之出,吾唯圊是务。初不知堂中之温密,别馆之虚凉。北榭之风,南楼之月,西园花竹之胜,吾未经目。后房歌舞之妙,吾未尝举躅。虫纲琴瑟,尘栖锺鼎,不知岁月之及。子复归,而我当去也!」富人揖而出之。智士还于故庐,且叹,悒悒而死。

宋时一老人,置酒大会。酒阑,语众曰:「老人即今且去。」摄衣正坐,奄奄欲逝。诸子惶遂呼号,乞留一言。老人曰:「我何言?第一,五更起。」诸子未喻。老人曰:「惟五更可以干当自家事。」诸子曰:「家中幸丰,何用早起?举家诸事,皆是自家事,岂有分别?」老人曰:「所谓自家事,是死时将得去者。」罗近溪语人曰:「某幼时,与族兄访一亲长。此老颇饶富,凡事如意,时疾已亟,数对某兄弟叹气。归途谓族兄:『此翁无不如意者,而数数叹气何也?兄试谓我仕宦至为宰相,临终时有气叹否?』族兄曰:『诚恐不免。』某曰:『如此我等须寻不叹气事为之。』」夫不叹气事即是临终将得去者,我辈壮年,便当干办,不宜更待衰老也。

堕地小儿,便解以目睨人,以口求乳,以手揽物,饥之而泣,饱之而止,是何物也哉?习也。初生何习乎?曰:有之,是千生熏染来者也。使无此者,则不生此人矣。然则人固将任习乎?曰:轮回业苦,皆此为孽,那可任也。将除习乎?曰:无习无性,无性无习。习如可除,性亦可断矣。

友人谓余曰:「近来觉利心都尽,尚余名障耳。」余谓:「此孔圣人所难者,子奈何易之?」友人惊曰:「圣人尚有利名心耶?」曰:「昔孔子不耻执鞭,岂非利乎?疾没世而名不称,岂非名乎?试内省种种思念,循种种意根,果有离名离利时否?窃恐一刻无名利,则外之耳目口鼻,内之心知意识,几于泯灭无遗,惟就枕鼾睡,或者暂闲。而纷纷得失,复现梦境。然则人虽睡梦,尚恐未能离名利也,而况醒乎?何也?其眼耳鼻舌等为之祟也。有眼即欲察色,有耳即欲听声,有鼻即欲齅香,有舌即欲尝味。有名即有利,有利即有种种可意声色香味以悦诸根,无名则贱,贱则无利,无利则穷饿以死,遑悦耳目口鼻乎哉!则人虽欲不好名不好利也,亦不可得矣。是故饼饵者,稚子之利也。布缕者,妇人之利也。谷粟者,农之利也。取直者,工之利也。积贷者,商之利也。华膴者,仕之利也。闲适者,隐士之利也。功伐者,志士之利也。形体渐大,好利弥广,然俱是饼饵之初心所变化耳。稚子而誉以慧,则悦。妇人而誉以贤,则悦。农夫而誉以勤,则悦。工誉以巧,则悦。商誉以良,则悦。仕誉以卿相,则悦。隐士誉以巢、许,则悦。志士誉以皋、傅,则悦。形体渐大,好名弥奢,然俱是悦慧之初心所畅发耳。稚子好其小,壮夫好其大。知者好而巧,愚者好而拙。小则易见,大则不觉。拙者可厌,而巧者难知也。安见小者为好,而大非好耶?拙者为好,而巧非好耶?」「然则古有挥金尘玉者,彼岂好利人乎?」曰:「此精于利者也,好其大而忘其小,故逃名之士,名转附焉;虽曰逃之,其实就之也。」「然则名利固无害耶?」曰:「大有害。季伦以利杀身,而嵇康以名殒命,其余不可胜数。名利至毒,何可好也。」「然则凡民不可好,而圣人又奈何好之?」曰:「惟圣而后能好。圣人之于利名也,我情既尔,恒物当然。各安其利,共享其名。孔子之所絜以治平也。洞烛利源,穷极名根。好与不好,烟销冰释,瞿昙之所住以度世也。」

界有定方,东南西北,乃可分耳。无起无止,宁有定方。无定方则世人所号东南西北者,我不信也。时有定限,今古修短,乃可分耳。无初无终,宁有定限。无定限则世人所号古今修短者,我不信也。

古人云:「若取自己自心为究竟,必有他物他人为对治。」精哉!摄<楞严>五阴之魄,追<圆觉>四相之魂矣。嘿契斯语,乃有趋向。

吴尚之问:「六尘虚妄,我知之矣,奈此目前山河大地何?」余曰:「<楞严经>云『根尘同源』,子知六尘之虚妄,而不知六根之虚妄,何也?」

拥炉次,忽闻咄咄之声,细听乃出汤瓶中。童子曰:「何也?」余曰:「地水火风,激而为此声也。」童子曰:「人之咄咄嗟叹,谁激之乎?」余曰:「亦地亦水亦火亦风也。我也,尔也,汤瓶也,此三物者等耳。」

里中某,凶人也。或曰其家门风,或曰其家阴地应出恶人,或曰其宅门有某星合生此人,或曰其人火病发时凶狠尤甚,或曰某八字应破家。或曰某人面肉横生,那得不性凶。余曰:「诸君恶之否?」曰:「甚恶之。」余笑曰:「此不由渠也,渠如一傀儡耳,而掣其左右者又系大幻师,其人欲不凶恶何可得乎?」曰:「恶之非耶?」曰:「我亦恶之,但渠为恶不可奈何,我与诸君之恶恶,亦出于不可奈何。」诸君皆大笑。

学未至圆通,合己见则是,违己见则非。如以南方之舟,笑北方之车;以鹤胫之长,憎凫胫之短。夫不责己之有见,而责人之异见。岂不悖哉!

或曰:不执己见是乎?曰:既有见,安得是;既有是,安得不执。无见可执,亦无是非。

笑独臂之异,而不知两臂之未尝不异也。叹湿化之奇,而不知胞胎之未尝不奇也。观此大地五谷蔬果,感湿感热,茁焉怒生,如雨后菌蕈,尤易生易萎。人身亦然。从精血酝酿生,亦湿热所化也,与菌蕈奚异?夫以忽然湿热所化之躯,噉湿熟忽然所化之物,以延刹那之命,而于其中竞长竞短,不亦可耻之甚乎!

农工商贾,厮养皂隶,所作之事,日化月迁;所说之语,亦日异月殊,以其新也。惟俗学终身在人涎沫下作生涯,无一新语,大可厌。

<楞严经>曰:「因明立所,所既妄立,生汝妄能,无能异中,炽然成异。」又曰:「如是三种,颠倒相续,皆是觉明。明了知性,因了发相,从妄见生。山河大地,诸有为相,次第迁流。因此虚妄,终而复始。」嗟夫,嗟夫!明了之毒,一至此哉!学道之人,惟恐不明,惟恐不了。定要分疏得下,解脱得通,可谓错用心矣。

学道者取圣人,而不知有取非圣人也。舍凡夫,而不知有舍即凡夫也。以圣人求圣人,以凡夫脱凡夫,恶乎可!或曰:无取无舍,即圣人耶?余曰:若即圣人,仍不离取;若非圣人,仍不离舍。嘿契而已,非言可诠。

东坡知扬州,梦行山水间,一虎来噬。方惊怖,有紫衣道人挥袖障公,叱虎使去。明旦,一紫衣道士投谒,曰:「夜出不知惊畏否?」公咄曰:「鼠子乃敢尔!」道士惶骇而退。宋徽宗游神霄等梦,亦此类。化人令穆王神游,固非奇事也,然亦可笑。心识之,不为我有矣。

<癸辛杂识>云:今时风俗薄甚。昔日投门状有大状、小状。大状则全纸,小状则半纸。今时之刺,大不盈掌,足见礼之薄矣。然此说所非者,正今之所是。所谓薄俗者,正今之所谓厚俗也。是非厚薄,宁有定论。

宗门中戒律甚严,不贪佛,不贪法,不贪涅盘,是持不贪戒。不嗔生死,不嗔凡劣,是持不嗔戒。不起念,无念障;不求佛,无佛障;不求法,无法障;是持不痴戒。不离析名相,不割裂道理,是持不杀戒。偷心冥绝,不犯他人苗稼,是持不盗戒。不染着真如,不浸淫妙理,是持不淫戒。不赞佛祖,是持绮语戒。不诃下劣,是持恶口戒。生佛不二,是持两舌戒,此名真戒。十地菩萨、大阿罗汉,犹是破戒人。

或曰:「某学佛无进,奈何?」余曰:「非君不学佛之过,过在不信有佛法。」其人忿然作色:「我至诚归依,心中达于面目,有那一毫不信?」余曰:「君信面上有眼耳否?」曰:「何消信?」余大笑曰:「君才信得有眼耳及。」

或问:「某某是一流人,为什么一人平生快活,一人平生极不快活?」余曰:「快活有什么强似苦恼?」又问:「快活与苦恼受用迥别,如何一样?」余笑曰:「受用又有甚么强似不受用?」其人怒曰:「公甚胡涂!」余曰:「不胡涂有甚么强似胡涂?」其人大笑而止。

慧远畜一鹅,每闻讲经,即入堂伏听。若闻泛说他事,则鸣翔而出。法钦养一鸡,不食生类。随之若影,不游他所。钦入长安,长鸣三日而绝。

「逢人问难字,遇节着新衣。」此咏村汉诗也,出<琐碎录>,极妙。

程泰之<考古编>:「知好色则慕少艾」,遍思经传,无以艾为好之文。艾,刈也,删也。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减于孺慕之时矣。至有妻子,则慕妻子;孝衰于亲,不止稍艾已矣。此说甚有理。

<稽神异苑>称江陵衣冠薮泽,琵琶多于饭甑,措大多于鲫鱼。甚新。今措大益多于昔,琵琶遂为麟角矣。

从来文士名身显赫者固多,无过白乐天者。鸡林重价,歌女倍直,姑无论矣。荆州街葛子清,市侩耳,自颈以下,遍刺白乐天诗,每诗之下刺一图,凡三十余处。人呼为「白舍人行诗图」。嗟夫,异矣!

张子韶曰:「观世无非幻,而人处幻中不觉,乃认喜怒哀乐为真。不知喜怒哀乐从何而生?以为本有,则非物不形;以为本无,则不可责之于木石。」此数语甚精,若以此注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真破的矣。子韶有<心傅录>,乃其甥于恕所编者,似此入理深谈绝少,无乃于氏河汉其语不之载耶?殊可惜也。于恕尝疑佛氏之徒,未能泊然无欲,盖指大慧之徒也。子韶语之曰:「佛氏一法,阴助吾教甚深,未可薄之。吾与呆和尚游,为其议论超卓可喜也,其徒宁得皆善?吾甥所见者,其徒之不善者耳。」又曰:「吾自来知吾甥恶之,此意执得坚时亦好,但恐见不透反为其徒所冷笑,且更穷究。」子韶直是没奈何,微辞引之耳,然亦可见于恕之钝矣,其不能识阿舅精语,无责也。

杨朱自是一种讨快活得便易人,杨王孙正是他的派。后来<高士传>中人,亦是他一派。但此等打不过名障,姑寻世间一种幽闲清适之乐,以自徜徉度日,还是杨朱之二乘弟子。然较之常人,真有仙凡之隔。

与王则之、陶周望、顾升伯共看月道院阁上。则之指月曰:「世间乃有此等可爱可玩之物。」余曰;「秦淮海有言:『凡悦可人耳目者,皆善想所变。』夫阎浮提中,善想所变,当无逾此。顾此时此景,披襟饱玩者几人?」周望因极谈往在西湖看月之趣,相与叹赏者久之。

<癸辛杂识>云:扬州分野,正直天市垣,所以两浙之地,市易浩繁,非他处比。又云:近世乃下元甲子用事,正直天市垣,所以人多好市井谋利之事。然则人之嗜利无厌,无亦天实为之耶!

<江乡志>末卷,记佛日大师宗杲,每住名山。七月遇苏文忠忌日,必集其徒修供以荐。尝谓张子韶曰:「老僧东坡后身。」子韶曰:「师笔端有大辨才,前身应是坡耳。」世传东坡为五祖戒后身,然未有称其为妙喜前身者,亦奇闻也。但考杲公生七年,坡公方卒,恐未是。

卷之二十二杂说类

予始读阳明先生集,意不能无疑。乃读先生天泉证道之言曰:「汝中所见,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含蓄到今。此是传心秘藏,颜子、明道所不敢言者。今既已说破,亦是天机该发泄时,岂容复秘。」嗟夫!先生弢藏最上一着,许多年不露一点端倪,若非龙溪自悟,当终身闭口矣。大宗匠作用何如哉!前辈为余言:阳明接人,每遇根性软弱者,则令其诣湛甘泉受学。甘泉自负阳明推己,欢然相得。其实阳明汰去砂砾,直寻真金耳。于时王龙溪妙年任侠,日日在酒肆博场中,阳明亟欲一会,不来也。阳明却日令门弟子六博投壶,歌呼饮酒。久之,密遣一弟子瞰龙溪所至酒家,与共赌。龙溪笑曰:「腐儒亦能博乎?」曰:「吾师门下日日如此。」龙溪乃惊,求见阳明,一睹眉宇,便称弟子矣。

李宏甫叙<龙溪语录>曰:「阳明之时,得道者如林,吾不能悉数之。独淮南一派,其传为波石、山农等。波石之后,为赵大洲。大洲之后,为豁渠和尚。山农之后,为罗近溪,为何心隐。心隐之后,为钱怀苏,为程后台。」余客岁见宏甫,问曰:「王心斋之学何如?」先生曰:「此公是一侠客,所以相传一派,为波石、山农、心隐,负万死不回之气。波石为左辖时,事不甚相干,挺然而出,为象蹴死,骨肉糜烂。山农缘坐船事,为人痛恨,非罗近溪救之,危矣。心隐直言忤人,竟捶死武昌。盖由心斋骨刚气雄,奋不顾身,故其儿孙如此。又王心斋一日与徐波石同行,至一沟,沟殊阔,强波石超。波石不得已,奋力跳过。心斋大呼曰:『即此便是!』」。

赵大洲<赠谢给谏序>,论五蔽甚妙,语多不载,其末一段曰:「谢子本知,与天地万物同其良也,与百姓日用同其能也,与千古万古已去未来之圣哲同其妙悟也。疑此者谢子之真疑也,信此者谢子之真信也。真疑之体,即信体也;真信之用,即真用也。求去其疑非信也,求臻其信愈疑也,是谓不假修习之心,不俟旁求之性也。」又<别江北谷序>略云:「真学真志,真志真修。真修至虚,至虚至谦。至虚无见,见即是我。至谦无我,我不可见。终日轧轧,学此而已。见起忘修,我起害志,修非真修,志非真志,敢曰真学?夫真学也者,不昧不落,不着不倚。不倚也者,学于见闻知识而不倚,学于人情事变而不倚,以至学于天地而不倚,无地无时无事非学而不倚,不倚也者,无我之谓也。见无我,则倚于无我。不倚也者,无见之谓也。无见也者,见即是我。无我也者,我不可见。此真见真我,谓之真志真修,谓之至虚至谦,谓之诚意。如是改过谓之改,如是惩忿谓之惩,如是徙义谓之徙,如是窒欲谓之窒。如是自改自惩自徙自窒谓之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谓之自谦,谓之自诚。夫诚之者性也,非见也。北谷子以告于波石徐子。徐子曰:『赵子恐子之学自见起,见自圣人起,故为斯言也。夫见不自圣人起,则吾良知自有不昧,而见为真。我学不自见起,则我良知自有不倚,而学为真修。赵子与子笃友道者也,故为斯言也。虽然,赵子言之是矣,吾犹忧其自见中发也。』」又<与胡庐山督学论学>,略云:「来谕学通天地万物,无古今人我,诚然。但云欲卷而藏之,以己立处未充,不能了天地万物也。斯言似有未莹彻处耳。愚意谓当云己立未充,故时有滞执处,时有碍塞处。于此但假渐习熏修,久之不息,徐徐当彻去矣。即彻处谓之先天,而天弗违;即未彻谓之后天,而奉天时也。作如是功者,日用种种色色,刹刹尘尘,皆在此圆镜智中,卷舒自在,不见有出入往来之相、凌夺换转之境矣。故曰『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也,岂可以为沾滞难于解脱耶?且公谓之了天地万物古今人我者,愚意度之,当如李异人合论,谓自他不隔于毫端,始终不离于当念云耳。如公云贵任之重,有不容己,欲为己任,又立处未充,则不免于揽厌之病矣。何则?天地万物古今,与我一理也,而欲取为己任,则二之矣,是揽之累也,谓迎之也。我与天地万物古今,一用也,而患己立未充,则二之矣,是厌之累也,谓迎之也。我与天地万物古今,一用也,而患己立未充,则二之矣,是厌之累也,谓将之也。均之非谓随顺觉性也。古今不贵践履,只贵眼明,历落分明。虽于日用之中,官私之事,情有滞执处,念有碍塞处,一归于习气之累,渐资熏修方便而彻之耳。」

罗近溪先生曰:「夫人与人,原是一团灵物。万感万应,而莫究根原;浑浑沦沦,而初无名色。只一心字,亦是强立。后人不省,缘此起个念头,就念生个识见,因识露个光景,便谓吾心实有如是本体,本体实有如是朗照,实有如是澄湛,实有如是自在宽舒。不知此段光景,原从妄起,必随妄灭。及来应事接物,还是用着天生灵妙浑沦的心。心尽在为他作主干事,他却嫌其不见光影形色,回头只去想念前段心体,甚至欲把捉终身以为纯,亦不己显,望发灵通,以为宇泰天光。用力愈劳,违心愈远。岂知孔门学习,只一时字。天之心以时而显,人之心以时而用。时则平平,而了无造作;时则常常,而初无分别。人居静室,而不异广庭:出宰事为,而即同经史。烦嚣既远,趣味自深。如是则坐愈静而意愈闲,静愈久而神愈会。尚何心不真、道不凝,而圣不可学哉?」又一日,演武场讲毕,父老子弟以万计,咸依恋环听先生进讲,先生问以所自受用处,生对以常持此心,不敢放下。先生顾士夫叹曰:「只恐心所持者,未必是心也。」生未达,先生遍指面前所有示之云:「大众环侍听讲一段精神,果待持否?天高日朗,鸟鸣花发,亦共此段精神,果待他去持否?」老幼咸跃然而前,各有称说。先生曰:「汝诸人所言者,就是汝诸人本心。」因教诲慰抚之,莫不感泣。先生强止散去。诸士夫复问曰:「诸老幼所言,即是本心,则生所言者,又何独不是心耶?」先生叹曰:「谓之是心亦可,谓之不是心亦可。盖天下无心外之事,何独所持而不是心。既有所持,则必有一物矣。诸君试看许多老幼在此讲谈一段精神,千千万万,变变化化,倏然而聚,倏然而散,倏然而喜,倏然而悲,彼既不可得而知,我亦不得而测,非惟无待于持,而亦无容其持也。子于此心浑沦活泼处,曾未见得,讵云持守?则所执者或只意念之端倪,或只闻见之想象,故谓之不是心亦可也。」生复进而质曰:「心与意,如何相去如此之远?」先生浩然发叹曰:「以意念为心,自孔、孟以后,大抵然矣,又奚怪诸君之错认也耶!但此乃学问一大头脑,此处不清,而谩谓有志圣学,是犹煮沙而求粥也。」众求指破,先生叹曰:「若使某可得用言指破,则此生亦可得以用力执持矣。」众咸有省。又先生过临清,忽遘病。一日倚榻而坐,恍若一翁而来言曰:「君身病稍康矣,心病则复何如?」先生默不应。翁曰:「君自有生以来,遇触而气每不动,当倦而目辄不瞑,扰攘而意自不分,梦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君心锢疾,乃仍昔也,可不亟图瘳耶?」先生愕然曰:「是则予之心得,曷言病?」翁曰:「人之身心,体出天常,随物感通,原无定执。君以宿生操持,强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结习。日中固无纷扰,梦里亦自昭然。君今谩喜无病,不悟天体渐失,岂惟心病,而身亦不能久延矣。盖人之志意,长在目前,荡荡平平,与天日相交。此则阳光宣朗,是为神境,令人血气精爽,内外调畅。如或志意沈滞,胸臆隐隐约约,如水鉴相涵。此则阴灵存想,是为鬼界,令人脉络纠缠,内外胶泥。君今阴阳莫辨,境界妄縻,是尚得为善学者乎?」先生惊起,叩天伏地,汗下如雨,从是执念潜消,血脉循轨。又曰:「学者须过信关,未过此关,大信则大进,小信则小进。既过此关,大疑则大进,小疑则小进。」又曰:「疑与明对,如谓意有不慊,而思加工,则正是明处,安得谓疑。若常慊意处,能求进步,方始是疑。此则无中生有,惟志之广大而见之深远者为然。」

李龙湖先生<答周西岩>曰:「天下无一人不生知,无一物不生知,亦无一刻不生知者。但自不知耳,然又未尝不可使之知也。惟是土木瓦石不可使知者,以其无情,难告语也。贤知不可使知者,以其意见横胸中也。除是二种,则虽牛马驴驼等,当其深愁痛苦之时,无不可告以生知,语以佛乘也。据渠见处,恰似有人生知,又有人不生知。生知者便是佛,非生知者未便是佛。我不识渠半生以前所作所为,皆是谁主张乎?不几于日用而不知乎?不知尚可,更自谓目前不敢冒认作佛。既目前无佛,他日又安得有佛也?若他日作佛时,佛方真有,则今日不作佛时,佛又何处去也?或有或无,自是识心分别,妄为有无,非汝佛有有无也明矣。且既自谓不能成佛矣,亦可自谓此生不能成人乎?天下岂有佛外之人,人外之佛乎?吾不知何以自立于天地之间也。」

又<答邓石阳书>曰:「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饭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学者只宜于伦物上识真空,不当于伦物上辨伦物。故曰明于庶物、察于人伦。于伦物上加明察,则可以达本而识真源。否则只在伦物上计较忖度,终无自得之日矣。支离易简之辨,正在于此。明察得真空,则为由仁义行;不明察,则为行仁义,人于支离而不自觉矣,可不慎乎!昨者复书,真空十六字已说得无渗漏矣,今复为注释以请正何如?所谓空不用空者,谓是太虚空之性,本非人之所能空也。若人能空之,则不得谓之太虚空矣,有何奇妙,而欲学者专以见性为极则也邪?所谓终不能空者,谓若容得一毫人力,便是塞了一分真空。塞了一分真空,便是深了一点尘垢。此一点尘垢,便是千劫絷驴之橛,永不能出离矣,可不畏乎!世间荡平大路,千人共由,万人共履。我在此,兄亦在此,合邑上下俱在此。若自生分别,则反不知百姓日用也。」

又<四勿说略>曰:「由中而出者谓之礼,从外而入者谓之非礼。从天降者谓之礼,从人得者谓之非礼。由不学不虑不思不勉不识不知而至者谓之礼,由耳目闻见心思测度前言往行仿佛比拟而至者谓之非礼。语言道断,心行路绝,无蹊径可寻,无涂辙可由,无藩卫可守,无界量可限,无扃钥可启,则于四勿也,当不言而喻矣。」

又<说童心>曰:「龙洞山农叙<西厢>末语云:『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者。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走失也?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是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盖自多读书识义理来也。古之圣人,曷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言以障学人为耶?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着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非内含以章美也,非笃实生光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乎、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业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与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场何辨也。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游传,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西厢>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

大洲归里时,徐鲁源与吴悟斋同送大洲。悟斋极口讲道学。大洲曰:「公真好色!」徐鲁源遂言:「人爱世上声色货利,却不爱道,曾不知有大舍,有大取。」大洲持杯大言曰:「我进公一着,我这里无取无舍。」

邓豁渠昔为秀才,教学寺中。大洲亦欲讲学寺中,以邓故讲于厢房。后邓窃听大洲法语,大喜,便执弟子礼,大洲亦知其根性猛利,可以共学。极爱之。后有来学者,悉令从邓学。及后邓有四方之志,大洲留之不得,遍游天下。十余年后,其族人邓石阳为卫辉节推,传闻豁渠在所属邑中,大惊曰:「以为死于四方矣,乃在是耶!」便寻至府衙中,而大洲先生适入都过卫,邓亦往迎。大洲见邓如隔生,遂下舆同步至官署。邓闻其父母皆丧,又闻两弟以寻渠死楚中,大痛仆地。大洲问:「公如此哭,是真情耶?」曰:「吾父母兄弟俱死,何为不真?」曰:「公如不能忘情,岂无丘墓耶?」邓曰:「归亦好,但我家计飘零,将食土石乎?」大洲曰:「此易耳。」遂作一书付之曰:「持此向我家岁取若干石为养。」邓亦受之,定为归计矣。遂别大洲,暂住石阳衙中。会邓终日出游,石阳以官舍出入不便止之。邓大怒,出大洲纸付石阳,忿然去。自是绝无消息矣。后大洲归,道出保定,而邓亦在焉,遣信闻于大洲。大洲怒,不与相见。邓卒客死保定人家。渠初病时,大洲私以十金托一乡人携之归。其人竟匿金。所著书,石阳访得之,今亦不存。存<东询录>,百分之一耳。

<西方合论>,弟中郎箴诸狂禅而作也,余为之引曰:香光子避嚣山刹,禅人过舍,见案上有石头居士所撰<净土合论>。阅未终篇,抗声言曰:「念佛一门,原用接引中下根。至于吾辈,洞了本源,此心即是佛,更于何处觅佛?此心即是土,更于何处见土?实际理中,觅生佛去来生死三世之相,无一毛头可得。才说成佛,已是剩语,何得更有分净分秽,舍此生彼之事?若于己处悟得是自在闲人,即淫怒痴皆是阿弥平等道场,如如不动。何乃舍却己佛,拜彼金铜!」香光子闻而太息曰:「若汝所言,止图口角圆滑,不知一举足将坠于火坑也。生死无常,转盼即至,如何熟记宗门见成相似之语以为究竟?都云我已成佛,不必念佛。若约理而言,世间一蚤一虱,皆具有如来清净觉体,无二无别。乃至诸佛成等正觉,证大涅盘,本体未尝增得一分;众生堕三涂,趋生死海,本体未尝减却一分。如如之体,常自不动;生死涅盘,等是妄见。亦无如来,亦无众生,于此证人,亦无能证之人,亦无所证之法。泯绝心量,超越情有,大地无寸土,佛之一字,向何处安着?至于进修法门于无修证中修证,于无等级中等级,千差万别,虽位至等觉,尚不知如来举足下足之处。从上祖师所以呵佛斥教,一切皆遮者,止因人心执滞教相,随语生解,不悟言外之本体,漫执语中之方便。一向说心说性,说空说幻,说顿说渐,说因说果,千经万论,无不通晓。及问渠本命元辰,便将经论见成语言抵对。除却见成语言,依旧茫然无措。所谓数他家宝,己无分文。其或有真定修行之人,不见佛性,辛苦行持,如盲无道。于是诸祖知其流弊,遂用毒手,铲其语言,塞其解路,令其苦参密究,逆生灭流。生灭情尽,取舍念空,始识得亲生父母,历劫宝藏,却来看经看教,一二如道家中事。然后如说进修,以佛知见,净治余习。拜空花之如来,修水月之梵行;登阳焰之阶级,度谷响之众生。不敢寂证,是谓佛种。如供奉问岑大虫:『果上涅盘,天下善知识证否?』岑曰:『未证。』奉曰:『何以未证?』岑曰:『功未齐于诸圣。』奉曰:『若尔,何得名为大善知识?』岑曰:『明见佛性,亦得名为善知识也。』弘辨禅师曰:『顿明自性,与佛同俦,然有无始染习,故假对治,令顺性起用,如人吃饭,不一口便饱。』沩山曰:『初心从缘,顿悟自理,犹有无世旷劫习气,未能顿净。须教渠净除现业,流识即修也,不可别有法,教渠修行趋向。』若论诸祖师为人之处,壁立万仞。大火聚中,触之即烂;刀枪林里,动着便烧。未曾开口,已隔千里万里。至机缘之外,平实商量,未尝尽绝阶级,尽遮修行。<传灯录>中,分明详悉。大慧、中峰,言教尤为紧切。血诚劝勉,惟恐空解着人,堕落魔事,何曾言一悟之后,不假修行。顿同两足之尊,尽满涅盘之果。后世不识教意,不达祖机,乃取喝佛骂祖,破胆险句,以为行持。昔之人为经论所障,犹是杂食米麦,不能运化。后之人饱记禅宗语句,排因拨果,越分过头,是日取大黄、巴豆以为茶饭也。自误误人,弊岂有极!自达磨西来,立此宗门,已云二百年后,明道者多,行道者少;说理者多,通理者少。今<传灯录>中,如麻如粟,同云入悟,其实迥别。至如般若缘深,灵根夙植,伽陵破卵,香象绝流。或见根宗于片言,或显威用于一喝。一闻千悟,得大总持。或有怀出世之心,具丈夫之志,舍彼尘情,究此大事。不怙小解,惟求实知。卧薪尝胆,饮冰吞蘖。如此三十年四十年后,或遇明师,痛与针剳。偷心死尽,心华始开。此后又须潜行密修,销融余习。法见尚舍,何况非法。若赵州除粥饭是杂用心,涌泉四十年,尚有走作;香林四十年,打成一片。兢兢业业,如护头目,直至烟销灰灭,自然一念不生,业不能系,生死之际,随意自在。诘其所证,恐亦未能超于上品上生之上。何以明之?龙树菩萨,宗门之鼻祖也,得大智慧,具大辨才,住持佛法。故世尊数百年前于楞伽会上,遥为受记,然亦不过曰证初欢喜地,往生安乐国而已。而观经中上品上生,生于彼间,一刹那顷,亦证初地。今宗门诸大祖师,纵使问离盖缠,语出窝臼,岂能即过龙树?龙树已悟无生无相之义,已具不堕阶级之见,而生于赡养,与上品上生所证之果正等。则禅门诸人所证,岂能独过?良以上品上生,解第一义,还同禅门之悟;深信因果,还同禅门之修。止是念佛往生别耳。然吾以为禅门悟修之士,既不能取无余涅盘同于如来,又不肯取有余涅盘同于二乘,必入普贤行愿之海。若不舍一身、受一身,济度众生,则当从一刹至刹,供养诸佛。既见诸佛,还同往生。究竟与上品上生,止在雁行伯仲之间。何以高视祖师,轻言净侣?其或悟门已入,休歇太早,智不入微,道难胜习。一念不尽,即是生死之根,业风所牵,复入胞胎。如五祖戒出为东坡,青草堂再作鲁公。隔因之后,随缘流转。道有消而无长,业有加而无减。还视中下往生之众,已天地不足喻其否泰矣。况后世宗风日衰,人之根器亦日以劣,发心既多不真,功夫又不纯一。偶于佛祖机锋,知识语言,或悟得本来成佛处、当下即是处、意识行不到语言说不及处、一切不可得处,将古人语句合会,无不相似。既得此相似之解,即云驰求已歇,我是无事道人,识得烦恼如幻,则恣情以肆烦恼;识得修行本空,辄任意以坏修行。谓檀本空也,反舍檀而取坚;谓忍本空也,反肆嗔而置忍。言戒,则曰本无持犯,何必重持轻犯;言禅,则曰本无定乱,何必舍乱取定。听情顺意,踏有谭空。既云法尚应舍,何为复取非法;敢云真亦不求,胡为舍之求妄。既云修观习定,皆属有为之迹,何独贪名求利,偏合无为之道。爱憎毁誉之火,才触之而即高;生老病死之风,微吹之而已动。争人争我,说是说非。甚至以火性为气魄,以我慢为承当;以谲诈为机用,以诳语为方便;以放恣为游戏,以秽言为解黏。赞叹破律无行之人,侮弄绳趋尺步之士。偏显理路,故穷玄极妙,莫之踪迹;尽铲行门,故踪意任心,无复规矩。父既报雠,子遂行劫。写乌成马,展转差谬。不念世间情欲无涯,堤之尚溢,如何日以圆滑之语,大破因果之门,决其防藩,道以必流。欲出三涂,无有是处。石头居士少念志参禅,根性猛利,十年之内,洞有所入。痛念见境生心,触途成滞,浮解实情,未能相胜。始约其偏空之见,涉入普贤之海。又思行门端的莫如念佛,而权引中下之疑,未之尽破。又后博观经纶,始知此门全摄一乘,悟与未悟,皆宜修习。于是采金口之所宣扬,菩萨之所阐明,诸大善知识之所发挥,附以己意,千波竞起,万派横流,诘其涯归,皆同一源。其论以不思议第一义为宗,以悟为道,以六度万行为助因,以深信因果为入门。此论甫成,而同参发心者,随欲流通,以解狂禅之惑。香光识劣根微,久为空见所醉,后读此论,宿疑冰释。所以今日不惮苦口。病夫知医,浪子怜客,汝宜尽铲旧日知见,虚心诵习,自当有入。生死事大,莫久迟疑。」于是禅人悲泪交集,作礼而去。时万历庚子仲春之廿有三日也。

余虽戒杀生,而未能忘味。一月之内,尚有十日食三净肉。馋习深重,极可厌恨。及读<楞伽>,至<断食肉品>,见其字字痛切,遂朝夕诵持,用自警策。夫达磨,宗门第一祖;<楞伽经>,达磨印心之经也,其谆谆戒杀若此,余戒可例。今学者浩浩谈宗,乃不重戒,岂不大悖少林之本旨哉!或曰:「如此则悟缓于戒耶?」曰:「何可缓也!种种戒行,总为悟设。故未悟则借戒资熏,已悟则借戒长养。苟不图悟,持戒奚为?若懵然持戒,云不须悟,是谓发矢不必中鹄,行舟不必到岸。恐勤苦万劫,终无脱离生死之日也。」

附录(一)传记

○袁中道:石浦先生传

先生名宗道,字伯修,楚之公安人也。其上世世为武弁自蕲、黄徙荆,屯田于邑之长安里。至曾祖处士公,负气以武勇闻。正德中,天下乱,群盗起湖湘间,公以兵法勒里中子弟自卫,盗贼不敢至。长令壮之,署以贼曹,所擒捕甚伙。后贼盗报仇者数百人突至,公逐之于双田,尽歼之,水为之赤。子左溪公,改其先行,斌斌为退让君子;性慷慨,周人之急,每得粜直,择其赝金掷之,秤金于人,昂则喜。嘉靖中,邑大饥,公出母粟二千石,金千两,以饥尽焚其券,家遂落。明年,予大人七泽公生。有老奴窃叹曰:「活宝出矣。」后娶方伯公女,实为吾母龚孺人,生先生。

初,先生降生之夜,祖母余梦一美人头自天飞来,若今所画天人菩萨之饰,宝络交垂,以襟承之。甫觉,而先生生,实嘉靖庚申二月十六日也。先生生而慧甚,十岁能诗,十二列校。见乡先达祠,曰:「吾终当俎豆其间。」二十,举于乡。不第归,益喜读先秦、两汉之书。是时,济南、琅琊之集盛行,先生一阅,悉能熟诵。甫一操觚,即肖其语。弱冠,已有集,自谓此生当以文章名世矣。性耽赏适,文酒之会,夜以继日。逾年,抱奇病,病几死。有道人教以数息静坐之法有效,始闭门鼻观,弃去文字障,遍阅养生家言。是时海内有谭冲举之事者,先生欣然信之,谓神仙可坐而得也。移家长安里中,栽花薙药,不问世事。癸未,大人强之赴试,行至黄河而返。还至荆门,舍于逆旅。夜半梦有神人语之曰:「公速起!」如是者三,先生醒,复寐。神人又语之曰:「公何不起?吾老人为公特来,何得不见念也?」微以杖敲其足,足隐隐痛,拥被大呼而出。甫出,屋崩床碎为尘。人以此识先生非常人。然先生亦翻然若有所悟,曰:「吾其以几死之身,修不死之道也!」归而妻死,不复娶。大人强之娶,则娶田家女。曰:「吾求可与偕隐者耳!」先生习静久,体气愈充。大人谓之曰:「昔净名依于忠孝,自古之冲举者,岂尽枯槁耶?」先生曰:「诺!」时复拈笔为制举义,穷工极变。丙戌,遂举会试第一,年甫二十七耳。

先生官翰院,求道愈切。时同年汪仪部可受、同馆王公图、萧公云举、吴公用宾,皆有志于养生之学,得三教林君艮背行庭之旨,先生勤而行焉。己丑,焦公竑首制科,瞿公汝稷官京师,先生就之问学,共引以顿悟之旨。而僧深有为龙潭高足,数以见性之说启先生。乃遍阅大慧中峰诸录,得参求之诀。久之,稍有所豁。先生于是研精性命,不复谈长生事矣。是年,先生以册封归里,仲兄与予皆知向学,先生语以心性之说,亦各有省,互相商证。先生精勤之甚,或终夕不寐。逾年,偶于张子韶与大慧论格物处有所入,急呼中郎与语。甫拟开口,中郎即跃然曰:「不必言!」相与大笑而罢,至是始复读孔孟诸书。乃知至宝原在家内,何必向外寻求,吾试以禅铨儒,使知两家合一之旨,遂着<海蠡篇>。既报命,旋即乞归。七八年间,先生屡悟屡疑。癸巳,走黄州龙潭问学,归而复自研求。

戊戌,再入燕。先生官京师,仲兄亦改官至,予入太学,乃于城西崇国寺蒲桃林结社论学。往来者为潘尚宝士藻、刘尚宝日升、黄太史辉、陶太史望龄、顾太史天埈、李太史腾芳、吴仪部用先、苏中舍惟霖诸公。先生见地愈明,大有开发。当是时,海内谈妙悟之学者日众,多不修行。先生深恶圆顿之学为无忌惮之所托,宿益泯解为修同。学者矫枉之过,至食素持珠,先生以为不可。曰:「三教圣人,根本虽同。至于名相设施,决不可相滥。」于是,益悟阳明先生不肯径漏之旨。其学方浸浸乎如川之方至,而先生卒矣。

先生素切归山之志,以东宫讲官不获补,仅得三人。先生曰:「当此危疑之际而拂衣去,吾不忍也。」是时东宫未立,中外每有烦言,先生闻之,私泣于室。体经病后,遂不堪劳。自丁酉充东宫讲官,鸡呜而入,寒暑不辍。庚子秋,偶有微恙,强起入直,风色甚厉,归而病始甚。明日,复力疾入讲,竟以惫极而卒。

先生为人修洁,生平不妄取人一钱。居官十五年,不以一字干有司。读书中秘,贫甚。时乡人有主铨者,谓所知曰:「我知伯修贫,幸主铨,可为地,千金无害也。」所知以语先生,先生笑而谢之。某邑令以三百金交,期为汲引。竟不发函,急还其人。时予偶见。问何令。先生秘之,竟不知为何如人也。生平却百金者累累,或馈遗至十金,则惶愧不受。卒于官,棺木皆门生敛金成之。检囊中,仅得数金。及妻孥归,不能具装。乃尽卖生平书画几砚之类,始得归。归尚无宅可居,其清如此。

然先生为人平恕,亦不以此望人,且自多也。兴致甚高,慕白乐天、苏子瞻为人,所之以「白苏」名斋。居官,省交游,简酬应,萧然栽花种竹、扫地焚香而已。每有月,则邀同学诸公步至射堂看月,率以为常。耽嗜山水,燕中山刹及城内外精蓝无不到。远至上方小西天之属,皆穷其胜。诗清润和雅,文尤婉妙。然性懒,不多作。着有<白苏斋集>若干卷。先生得年仅四十一,有两子一女,皆先后卒,竟无子,以予子祈年为嗣。盖寿不如乐天,而无子则似之矣,伤哉!先生与同学友黄公辉,交若兄弟。先生死,黄公哭之甚恸。及葬,黄公请告,迂道登垄哭之,为志其墓。逾年,先生旧社友董公其昌视学政,因诸生之请,祠于学宫,卒如素志云。

中道曰:先生平粹慎密,而遇事烛照。万历丁酉、戊戌间,有东倭关白之警,时议封贡,先生叹曰:「石尚书其不免乎?」李卓吾刻<藏书>成,先生曰:「祸在是矣。」已而皆然。如此者,不可枚举,大都量与识皆全者也。天不假以年,未得尽抒其用世之略,惜哉!先生书法遒媚,画山水人物有远致。作小词乐府,依稀辛稼轩柳七郎风味。旧有传奇二种,置之笥中,为鼠子嚼坏。凤毛龙甲,竟不存于世,可为永叹。[<珂雪斋集>卷十七]

○袁鸣珂/周承弼:袁宗道传

袁宗道,字伯修,号石浦。曾祖暎,以任侠闻。祖大化,彬彬为退让君子。性慷慨,周人之急。每得粜直,择其膺金掷之,秤金于人,昂则喜。嘉靖中邑大饥,公出母粟二千石、金千两以贷,尽焚其券,家遂落。明年,封公士瑜生,娶龚方伯女,生伯修、中郎、小修三先生。初,先生生之夜,祖母余梦一美人头自天飞来,若今所画天人菩萨之饰。宝髻交垂,以襟承之。甫觉,而伯修生,时嘉靖庚申二月十六日也。先生生而慧甚,十岁能诗,十二列乡校,见乡先达祠,曰:「吾终当俎豆其间。」二十,举于乡,下第归,益喜读先秦两汉之书。是时济南琅琊之集盛行,先生一阅,悉能熟诵。甫一操觚,即肖其语。然已疑诗文之道,不尽于是矣。弱冠已有集,自谓此生以文章名世也。性耽赏适,文酒之会,夜以继日。逾年,抱奇病,病几死。有道人教以数息静坐之法,有效。闭门鼻观,弃去文字障,遍阅养生家言。是时海内有谭冲举之事者,先生欣然信之,谓神仙可坐而得也。移家长安里中,栽花莳药,不问世事。癸未,父强之赴试,行至黄河而返。还至荆门,舍于逆旅。夜半梦有神人语之曰「公何不起?吾老人为公特来,何得不见念也?」微以杖敲其足,足隐隐痛,拥被大呼而出。甫出,屋崩床碎为尘。人以此识先生非常人,然先生亦翻然若有所悟,曰:「吾其以几死之身,修不死之道也。」归而妻死,不复娶。父强之娶,则娶田家女,曰:「吾求可与偕隐者耳!」先生习静久,体气愈充。父谓之曰:「昔净名依于忠孝,自古之冲举者,岂尽枯槁耶?」先生曰:「诺!」时复拈笔为制举义,穷工极变。丙戌,遂举会试第一,年甫二十七。官翰林,求道愈切。时同年汪仪部可受、同馆王公图、萧公云举、吴公用宾,皆有志于养生之学,得三教林君艮背行庭之旨,先生勤而行焉。己丑,焦公竑首制科,瞿公汝稷官京师,先生就之问学,共引以顿悟之旨。而僧深有为龙潭高足,数以见性之说启先生。乃遍阅大慧中峰诸录,得参求之诀。久之,稍有所豁。于是研精性命,不复谈长生事矣。是年,以册书归里,中郎与小修皆知向学,先生语以心性之说,亦各有省,互相商证。先生精勤甚,或终夕不寐。逾年,偶于张子韶与大慧论格物处有所入,急呼中郎与语。甫拟开口,中郎即跃然曰:「不必言」,相与大笑而罢,至是始复读孔孟诸书。乃知至宝原在家内,何必向外寻求。吾试以禅铨儒,使知两家合一之旨,着<海蠡篇>。既报命,旋即乞归。七八年间,屡悟屡疑。癸巳,走黄州龙潭问学,归而复自研求。戊戌,再入燕。先生官京师,中郎亦改官至,小修入太学,乃于城西崇国寺蒲桃林结社论学。往来者为潘尚宝士藻、刘尚宝日升、黄太史辉、陶太史望龄、顾太史天峻、李太史腾芳、吴仪部用先、苏中舍惟霖诸公。先生见地愈明,大有开发。当是时,海内谈妙悟之学者日众,多不修行,先生深恶圆顿之学为无忌惮之所托宿,益泯解为修同。学者矫枉之过,至食素持珠,先生以为不可。曰:「三教圣人,根本虽同。至于名相设施,决不可相滥。」于是,益悟阳明先生不肯径漏之旨。其学方浸浸乎如川之方至,而先生卒矣。先生素切归山之志,以东宫讲官不获补,仅得三人。先生曰:「当此危疑之际而拂衣去,吾不忍也。」是时东宫未立,中外每有言,先生闻之,私泣于室。自丁酉充东宫讲官,庚子秋以病卒。

先生为人修洁,生平不妄取人一钱。居官十五年,不以一字干有司。读书中秘,贫甚。时乡人有主铨者,谓所知曰:「我知伯修贫,幸主铨,可为地千金无害也。」所知以语先生,先生笑而谢之。某邑令以三百金交,期为汲引。竟不发,遂急还其人。弟小修偶见,问何令,先生秘之,竟不知为何如人也。生平却百金者累累,或馈遗至十金,则惶愧不受。卒于官,棺木皆门生敛金成之。检囊中,仅得数金。及妻孥归,不能具装。乃尽卖生平书画几砚之类,始得归。归尚无宅可居,其清如此。然先生为人平恕,亦不以此望人且自多也。兴致甚高,慕白乐天、苏子瞻为人,所之以「白苏」名斋。居官,省交游,简酬应,萧然栽花种竹、扫地焚香而已。每有月,则邀同学诸公步至射堂看月,率以为常。耽嗜山水,燕中山刹及城内外精蓝无不到。远至上方小西天之属,皆穷其胜。诗清润和雅,文尤婉妙。然性懒,不多作。着有<白苏斋集>若干卷。

先生与同学友黄公辉,交若兄弟。先生死,黄公哭之甚恸。及葬,黄公请告,迂道登垄哭之,为志其墓。逾年,先生旧社友董公其昌视学政,因诸生之请,祠于学宫,卒如素志云。万历丁酉、戊戌间,有东倭关白之警,时议封贡,先生叹曰:「石尚书其不免乎?」李卓吾刻<藏书>成,先生曰:「祸在是矣。」已而皆验。如此者,不可枚举,大都量与识皆全者也。天不假以年,未得尽抒其用世之略,惜哉!

书法遒媚,画山水人物有远致。作小词乐府,依稀辛稼轩柳七郎风味。旧有传奇二种,置之笥中,为鼠子嚼坏。凤毛龙甲,竟不存于世,可为永叹。光庙御极,以东宫讲读晋詹事,赠礼部右侍郎。予祭葬,荫一子。[<公安县志>卷六]

○陈田:袁宗道传

宗道字伯修,公安人。万历丙戌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历中允、洗马、庶子,赠礼部侍郎。有<白苏斋集>二十二卷。

<列朝诗集>:伯修在词垣,当王李词章盛行之日,独与同馆黄昭素厌薄俗学,力排假借盗窃之失。于唐好香山,于宋好眉山,名其斋曰白苏,所以自别于时流。其才或不逮二仲,而公安一派,实自伯修发之。

<静志居诗话>:伯修服习香山眉山之结撰,首以白苏名斋,既道其源;中郎小修继之,益扬其波,由是公安流派盛行。然白苏各有神采,顾乃颓波自放,舍其高洁,专尚鄙俚。锺谭从而再变,枭音駃舌,风雅荡然。泗鼎将沈,魑魅齐见,言作俑者,孰谓非伯修也耶!

田按:伯修深入禅理,兴趣萧远,诗特寄耳。其<同人读唐诗有感>云,数卷陈言逐字新,眼前君是赏音人。家家椟玉谁知赝,处处描龙总忌真。再舍肉黥居易句,重捐金铸浪仙身。一从马粪<卮言>出,难洗诗家入骨尘。意在翻王李窠臼,中郎小修从而煽之,遂令天下靡然从风,亦伯修所不及料。[<明诗纪事>卷五]

(二)交游诗文

○刘楚先:忆白行赋寄赠袁伯修宫允,予发都门时,宫允以白香山浔阳图赋见赠,故答之

忆昔白傅江洲城,感忆曾作<琵琶行>。高踪一去不复返,<琵琶>千载留英名。青山如旧江侵月,我今亦避南箕舌。归舟八月过浔阳,枫叶荻花仍瑟瑟。对此还令咄叹多,吾辈由来偏坎坷。葑菲自余风雨念,蒿莱其若邦家何?世路翻车真辗转,春明门外天涯远。祖道悠悠鹓鸊情,伯修劳赠琵琶卷。中允声称人共识,点染本是宫臣职。妙绘轻湘意气佳,逐夫承之生颜色。自顾糠秕在禁垣,二十八载荷帝恩。沈寘甘索长安米,骯脏不扫相公门,曾参杀人不疑盗,一旦鬼车凿空造。岂关文字占时名,总缘竽瑟难投好。寡和方惊下里非,阳春且向郢中操,戢君惠卷佩刀同,行藏况我唐贤中。平生居易窃有之,到此乐天不知穷。独愧才情不如古,缀玉联珠难比数。飘零未就长恨歌,婆娑早拟香山伍。计到章台菊节黄,茱萸满把黄金囊。不须蛮腰樊素口,渔讴社舞亦成行。檀嘈杂错流莺语,杜鹃不和猿仿徨。南山种豆东陵瓜,酒后耳热与交加。斑管虽孱岁月迥,后来或与长庆夸。高峰培塿原径庭,荣遇升沈何必论。眼前身世似君期,千载相如真慕蔺。君居筵幄晓传经,秋晖皎皎芝兰馨。我寓湓皋江水曲,商飙萧飒吹浮萍。入境怀贤画舫移,因披君卷诵其诗。感今思昔仿佛间,学步效颦聊尔为。至人不逄红裙眇,霓裳六么无音征。茫茫流波只如此,相看那得泪沾衣。[<青黎馆集>卷一]

○冯琦:送袁玉盘册封楚藩并怀乃弟倩修三首

王家台榭枕重湖,曲席亲觞汉大夫。君到楚宫逢设醴,不知曾问穆生无?

黄鹄矶头黄鹤还,至今踪迹落人间。旧曾游处难忘却,城上楼台江上山。

征帆遥指洞庭波,惆怅离筵奏楚歌。归见惠连为寄问,池塘春草还如何?[<北海集>卷五]

○邹元标:谢袁玉蟠太史

不孝过不自揣,冒干名贤,乃辱不鄙夷,赐之教言,洞肝决肠,兼赐奠唁,更辱雄文,跪而告之先灵,九原有耀。元标益信此心无内外、无人我、无远近、无古今,纤毫不隔也。

年来海内于此学有窥者,不孝方期之为仕路津梁,乃皆垂翅而归世,遂以此为诟病,岂天忌其开眼而坚其成乎?亦保任之功尚疏耶?夫学犹不离保任,此不得已为痴人面前解嘲。若真心开眼保任,更复何言,门下亦以不保任为保任耶?亦未离保任耶?亦保任犹不害为不保任耶?昔吾邑先正末年单提收摄保聚四字,不孝窃疑其神识用事,今拘儒犹以此为救命灵符,门下将孰之从?[<愿学集>卷二]

○余继登:袁太史册封楚藩

为衔恩命出明光,驿路迢迢向武昌。礼乐共瞻周太史,声名曾冠汉贤良。楚筵酒设黄金缕,郢歌吟成白雪章。何事锦云随地落,乘流知欲赋潇湘。[<淡然轩集>卷八]

○李贽:书伯修海蠡编

予读袁石浦<海蠡编>已奇矣,兹复会石浦于龙湖之上,所见又别,更当奇矣。夫学道之人,不患不放手,患放手太早耳。聪锐者易放,鲁钝者难入。岂诚有聪锐鲁钝之人哉?无真志耳,不怕死耳。好学而能入,既入而不放,则其放也,孰能御之?因为书其后,候再晤焉。[袁中道<游居柿录>卷一]

与袁石浦

坡仙集,我有批削旁注在内,每开看便自欢喜,是我一件快心却疾之书。大凡我书,皆是求以快乐自己,非为人也。[<续焚书>卷一]

弟今秋一疾几废,乃知有身是苦。佛祖上仙所以孜孜学道,虽百般富贵,至于上登转轮圣王之位,终不足以易其一盼者,以为此分段之身祸患甚大,虽转轮圣王不能自解免也,故穷苦极劳以求之。不然,佛乃是世间一个极拙极痴人矣,舍此富贵好日子不会受用,而乃十二年雪山,一麻一麦,坐令鸟鹊巢其顶乎?想必有至富至贵,世间无一物可比尚者,故竭尽此生性命以图之。在世间顾目前者视之,似极痴拙,佛不痴拙也。[<续焚书>卷一]

哭袁大春坊

独步向中原,同胞三弟昆。奈何弃二仲,旅榇下荆门?老苦无如我,全归亦自尊。翻令思倚马,直欲往攀辕。[<续焚书>卷五]

○焦竑:送袁太史册封楚府便归省觐

倚门亲梦远,分土主恩宽。岂谓一朝别,先成两地欢。缀花晴自媚,剑气晚生寒。莫以乡关滞,云霄待握兰。[<澹园集>卷三]

书袁太史卷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盖上下四方各有定位,之东则离西,之上则离下,此可离也。若无之而非我,无之而非道,恶能离诸?故以迷悟作辍言者,皆非也。<诗>云「民之质矣,日用饮食」,夫日用饮食,又岂有作与辍哉?学者日用不知,不为凝滞所隔,则为聪明,所乱于是。身在高堂广厦中,日向他人寻觅佳处。又如忘己之头,狂走呼号,别求首领。古先生名为可怜悯者,莫大于此。

尝记<惟心诀>有言,全体见犹希妙悟,从来俱足,仍待功成。倘知人人寻常日用,无时不见前,无人不具足,又何必钻研故纸,强生枝节,如蚕作茧,自苦自缚?袁先生空野独步,如香象之绝俦;高岸先登,叹小狐之未济。时一过而存予,真大慈之用也。于其还楚,漫书数言,以志别绪。亭州有卓吾先生在焉,试一往讯之,其有以开予也夫?[<澹园集>卷三十九]

○王穉登:袁伯修太史白苏斋

白傅苏公总解禅,高斋怀古帝城边。谈诗己口口人受,诗偈都令侍女传。藜火分来看贝叶,玉堂口处涌青莲。香山赤壁千年事,赖尔风流称昔贤。[<南有堂集>卷七]

○汤显祖:寄袁石浦太史

蹇散之姿,天幸以金玉之游,牵拘黾勉,忽自忘其非神仙侣也。亦恃王子声在座。交知零落,倏离而去,念之怅然!在都一吏部郎相诒以散局见处,谓可燕南赵北之间,便回马首,不谓墨丝金骨,销缠四年。玉堂人颇记平昌令夜半雪中回啸否?[<汤显祖集>卷四十五]

○陶望龄:怀伯修先生近体四章

玉暑论交地,黄金讲法台。空中花自雨,句外语如雷。赤水探珠罢,春池拾砾回。端居岁云晚,愁绝北窗梅。

楚越应非异,无何共一乡。逢迎童仆惯,坐起主宝忘。剧语惊河汉,悲歌托凤凰。知音吾敢附,未讶接与狂。

清晨孤盘发,独自礼迦文。贝叶闲开帙,优昙转忆君。难忘御街月,无定越山云。泯然知何寄,津头坐夕曛。

客行常念返,车马亦生光。此去怀京国,翻如别故乡。狂谁怜浪士,病己失医王。烟水西湖曲,扁舟莫相忘。[<歇庵集>卷一]

寄怀袁伯修

楚袁潇洒似庞公,十载交游伯仲中。尺素怀人劳强饭,一瓶饷远笑擎空。总无儿女谋身易,亦有威仪与俗同。苦忆西郊共携手,江南今已楝花风。[<歇庵集>卷二]

得袁石浦书并枉新什志喜十四韵

失喜惊妻问,江洲远信传。入怀珠蒲把,开纸舌生莲。闹处偷颦看,幽时静忆眠。逢人随口诵,逐句费心笺。独露当阳剑,勤加最后鞭。句新诗有眼,琴古韵无弦。曩者官联暑,同时客寓燕。效颦徒竖指,失刹在空拳。射虎雄随广,飞丸富逐嫣。驽蹄虚剪拂,朽质谢雕镌。离索竟谁诉,蹉跎只自怜。法仍惭白白,讲已罢玄玄。金铸司仓佛,丹怀郭泰仙。原因风力厚,铩翮会飞骞。[<歇庵集>卷二]

与袁石浦

谢生归已岁暮,所赍手讯百有二十日而始见,欢喜何可言?通都大邑,贤士所聚,犹有岩谷之叹,况真虑岩谷者乎?黄昭素不知何日能还都,渠如黄杨,则仆更是虎刺、山茄树也。可叹、可愧。舍弟迷谬与仆等,能诗,颇胜其兄,仆向不入此保社。昨与六休同游,为所牵缀,间或有作,旋亦遗忘。前得京信时,有志喜诗。舍弟亦锺韵,今录此佳什,秀色可玩。二令弟每讪家兄作本分诗,以仆观之,自是令弟过份耳,争怪得阿兄耶!

天下有二等自在人,一大睡者,二大醒者。惟梦魇未觉,人谓睡着则已,欲醒未醒,则正在梦境叫号谵呓,纯是苦趣。仆魇者也,足下虽振其手摇其足,未肯霍然寤也。欲自在得耶?忆侍雅论,时觉自心时时受益,自远胜友,转复茫然。虽苦自鞭策,较往日已加紧切,而愈求愈远不自知,其入于支离艰僻之内,此古人所以愿亲近善知识,以为胜于衣食父母也。长安如奕棋,世路日艰矣,叹叹!

秋间连得良讯,兼蒙厚奠,谢谢!仆比日诗学禅学俱觉长进,恨不得与吾丈面商之耳。从来诗道大明派头甚正,至我朝何李诸公,忽尔衰绝。杨用修博学多识,向甚慕之,谓其述作,必能超绝等夷,昨得其全集,其持论正与诸君等。然其七言律与五言绝句,大有佳者,所恨太似古人,遂减成色。习气所羁,要自难免。弇州诸体近郧阳者辄佳,使芟繁撮要,选作三两卷,自足传世。若未刻者,其佳可知矣。丈如抄得,乞录示。须烦无养,二生何如?[<歇庵集>卷十五]

○江盈科:饮袁太史伯修斋中

高斋列坐共飞觞,一缕天风透骨凉。盆石活如螺吐肉,阶树瘦比鹤休粮。征来旧母甘胜醴,选得歌儿曲绕梁。醉后移樽吸新月,几回卜地徙胡床。[<雪涛阁集>卷四]

白苏斋册子引

白苏斋者,今翰林石浦袁公所为自颜其斋者也。公举丙戌进士第一,通籍金闺,为文学侍从之臣,固主上所储,需他日舟楫盐梅之用者也。夫白太傅、苏长公两君子,其高文亮节,名理玄言,固皆独拔一时,垂辉百代,而渊蓄厚抱,不究于用,为世所惜。乃石浦于两君子津津然不胜向往,直将精魂与游,若恨吾生之晚而不得与旦暮遇者。此何以解?吾尝睹夫人之身所为流注天下,触景成象,惟是一段元神。元神活泼,则抒为文章、激为气节、泄为名理、竖为勋猷,无之非是。要以无意出之,无心造之。譬诸水焉,升为云,降为雨,流为川,止为渊,总一活泼之妙,随触各足,而水无心。彼白、苏两君子,所谓元神活泼者也。千载而下,读其议论,想见其为人,大都其衷洒然,其趣怡然。彼直以世为宇,以身为寄,而以出处隐见、悲愉欢戚为阴阳寒暑呼吸之运,故见华非华,见色非色,见诟非诟,见丑非丑,大化与俱,造物以游,无处非适,无往非得,兹石浦所为寤寐想象冀旦暮遇焉者也。公既已历金门、上玉堂,称贵倨矣,然其寄兴萧远,烟霞丘壑宛然在念,直忘其身之太史而所居之玉堂也者。视草之暇,退食清燕,焚香趺坐,形神俱融,白耶,苏耶!羹墙相见,梦寐相接,盖真旷世一室,恍焉契合于形骸之外。夫人之元神无不活泼有弗然者,或牿之也。牿有二端,座俗之虑,入焉而牿;义理之见,入焉而牿。二者清浊不同,其能为牿,则若藏谷之于亡羊,均也。公静观无始,洞见故吾,湛然虚明,一无所著。何物座俗,何物义理,都归无有。犹之眼睛,一片直是空洞,沙砾金屑,两无所留。故芥粒须弥,无微无巨,当其在前,无不立见。世有用我如盐梅者乎、舟楫乎?迫而动、感而应,无象起象,无用致用,唐虞事业岂待外索哉?然则白、苏两君子能为可用而不必用,石浦不蕲于用而能为可用,元神所注,何不可了?白乎,苏乎,袁乎,其一耶?其非一耶?斋之所自为名,岂欺我哉!

公弟次君与余同官姑苏,语及其事,吴中诸公相与被之声歌,侈之图绘,烂然成帙,予因而序之如此。[<雪涛阁集>卷八]

○王衡:题白苏斋为袁太史作

古人颂风流,大雅遗典刑。道丧薄俗时,荡者蒙其名。朗朗白少傅,容与握道平。旷代眉山公,神宇更莹晶。胸次高云流,落笔春泉鸣。高云旷何际,春泉静无声。以兹廓落心,治我节峥嵘。春酒社中熟,杂花湖上明。于此最酣适,纵横说无生。曤若奔电惊,止若寒蝉停。学士淡荡人,尚友心自倾。寤寐对两公,万虑真可轻。洒落豪素契,寥寂松醪盟。熙朝寡静论,拱揖延高清。缅怀何能已,千载同此情。[<王缑山先生集>卷四]

○汤宾尹:哭袁伯修太史兼柬小修

燕市悲歌岁月徂,幽明此日泣殊途。半生侠骨无人识,万里归骸有弟扶。门掩古槐秋堕叶,烟迷孤棹夜啼乌。遗文零落名山老,事业如今属少孤。[<居东集>卷二]

○邹元标:祭袁玉蟠宫允文

天扶元化,代有名儒。匪无名儒,而多管窥。猗维先生,天挺雄姿。笃生湖湘,能自得师。真窥元始,玩心庖羲。收功一源,陋彼支离。大言小言,琳琅并垂。学成行尊,德望群推。尔我论文,迹阻形随。剖析疑义,叠奏埙篪。我母谢世,先生大慈。恤死存生,遗以此词。方望先生,为世蓍龟。胡天不愁,吾道之衰。如彼瞽者,怅怅莫之。如彼跛者,谁为持危?世道交丧,中心怅而。束刍难致,南望神驰。呜呼!身不必显,斯文在兹。寿不必永,万古维斯。身有去来,神无不之。孰短孰长,我又何悲?哀素遥将,我愧后时。先生闻乎,岂谓我私![<愿学集>卷七]

○龙膺:哭袁伯修兄文

万历辛丑之春三月,人自长安来,闻宫坊右庶子袁伯修兄之讣。家大人率孝廉兄暨膺为位而哭。哭已,膺复为文哀之曰:悲哉,伯修兄之死也!伯修与膺齿相若,同举于乡,一缔欢于鹿鸣,而心莫逆也。家父兄遂以世世之好缔交于伯修,而伯修亦莫逆余父若兄也。莫逆云何?赋才虽殊,气相求也。音容虽旷,心相迩也。比伯修直承明广庠,而膺亦通成均之籍,则契阔谈宴,日益相欢,而意相得也。迨膺被谪,取道归,晤伯修于石浦之上,清言竟夕。已而投荒万里,别远会稀,邈不相闻,徒有劳结。然犹谓伯修有久要之言,拟卜邻武陵溪上以偕遁也。乃今已矣,悲哉!伯修何遽修文地下也?人以为伯修可以死乎?伯修秉节清亮,负性慈和,问学渊彻,其在乡国则荆之璞、楚之珩也,其在朝廷则虞之凤、岐之麟也;其在方以外,则有法中之龙与象也。以文章为楷模,以操行为砥范,以愿力为津梁,经世名世出世,伯修具矣。之人也,不世有之人也,胡可以死也!则又谓伯修以死为戚乎?伯修胸中纳大千于芥子,齐万劫于刹那,四大虽空而真吾未丧也,何戚也?则又谓伯修以死为乐乎!

伯修天性纯孝,高堂方绿发未老,而法嗣斩焉无遗,伯修奚死之乐也?悲哉伯修,膺不知涕之何从也。家父兄之恸伯修,亦如膺之为恸,又不知尊公及二仲无修小修之何如为恸也。悲哉伯修!生与二仲鼎立一代,伯于鼎为初鼎之趾,颠矣。宏鼎铉之业、奉鼎食之欢以瞑,伯修于九京优游乐国者,其在二仲乎?伯修死无可戚也。膺不能策素车如巨卿,又不能躬荐生刍如孺子。乃歌<薤露>者,六情见乎辞,知伯修之听之也,悲哉!为文若诗而哭伯修者,武陵同年龙膺也。书于左。[<重刊纶隐全集>卷十二]

○黄辉:祭石浦袁太史文[同社]

呜呼!先生之用,可康万类,而年不少假;先生之泽,何止五世,而嗣不延。盖行道有知,犹为伤悼,矧吾党乎哉!

呜呼!先生恒言,举世一梦耳,噩胡足惊,祥胡足喜?长胡足恋,短胡足惜?松生于腹恶乎荣,柳生于肘恶乎瘁,花实之有无多寡恶乎是校。世人所为慯悼先生者,不值先生一噱也,乃吾党所悼,则异于是。自颜子没而圣道晦,赖西来一脉代为吐气,今宗门冷落,复归于我。然近无大儒犹相与阴阳其间,未有东鲁西竺融为一心,酥酪醍醐混为一味,如先生所著<海蠡编>者也。嘉石投穴,金鎞刮翳,使痿盲陋儒舍杖得路,英灵衲子得游洙泗,见者闻者,咸去惊疑而得踊跃,此其功当与河沙劫石俱矣。铎音甫振,赤帜旋偃,一息古今,万人何赎!呜呼,昔人倚柱作书,旁无震霆,世且多之。先生着是书,正彻于危病,盖识悟超然,迥出情量,即天回地转,宜为不瞬。自非夙秉愿力,期续惠命,孰能待先生?先生清矣,而两弟继之,智证日进,法味沾酒,当益无穷。吾党虽不见先生以天耳通颐视,吾党将无用奋迅三时时加被之乎?[<黄慎轩先生全集选>]

明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读袁公圹志

石浦先生族哀氏,名宗道,字伯修,一字无修,以嘉靖庚申之二月十六日生。年十三,入乡校,万历己卯举于楚,丙戌举礼闱第一,笔试胪传二甲第一,改翰林院庶吉士。戊子授翰林院编修,充经筵展书官。庚寅,奉使册封楚藩,便道省觐,时先生祖母余尚在堂。辛卯,注起居,教习内书堂。壬辰,先生弟宏道举进士,予告偕归里。甲午还朝,与修国史、管诰敕。乙未,校礼闱。丁酉,充文华殿日讲官。戊戌,升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编修,管司经局事。是年典武试。己亥,升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庚子,升右春坊右庶子兼官同。以是年九月入直遇寒,遂病泻,庚子十一月初四日卒于邸,享年四十一岁。父曰士瑜,国子生,封翰林院编修。先生乡举时,封公年才三十六。母龚氏,河南布政司左布政龚公之女,先生入乡校之二年而卒。妻曹亦早世,俱赠孺人。继室廖,封孺人。子二,长曰应泰,次日应征。女一,适今礼部侍郎刘之次子,曰启祚。皆曹出,俱先公卒。弟曰宏道,礼部仪制司主事;曰中道,国子生。异母弟曰安道、曰宁道,俱诸生。嗣子曰万龄,中道子也。将以是年十月初六日,厝先生于故居之长安里,而余适至,若有待焉。遂略述其官阅世系而为之志曰:余交伯仲,识伯子最先。性命要领,伯也实启其钥。自余识伯子来,东华之讲,石渠之直,每出入必与伯子俱。暇则射堂之月,西山之水,每游必叠骑而去。伯子所与交皆奇杰士,余用得遍识。所谈皆性命至语,一时贤士大夫竞为名理者,伯子倡也。余晚始交公二弟,欢重于骨肉。伯逝时,值二弟皆归里,独余在,经纪其事。及余西归,道玉泉,复值伯蓑期,仲来谓余曰:「弟妇初春梦伯如束装者,谓大人曰,若黄平倩不至,儿不行。大人泣谓黄太史去此不远,仲可往请。」以今事验,若合契,所谓沆交也。余未至之前数夕,季子亦梦伯与余偕来。谛视伯,乃一僧也。伯年廿二时,病,因几死。习静三年,体始复。入官,益究心玄奥。偶阅张子韶格物语,遂洞彻。谓二弟曰,紫阳非圣门嫡也,其于溓洛,亦犹南宗之有荷泽也,遂着<海蠡编>以发其旨。生平嗜白苏书,兼慕其人,遂颜其斋曰白苏。胸中浩浩如万顷波,而临事修谨,不失分寸。与人虽隶卒亦饮其和,而屏迹权贵,不假人尺素书。工为文而薄著述,登华途最早而侣空寂,居平爱闲适不事事,一旦居启沃之任,虽尽瘁不垠,年才四十一而负公辅望,群乡之士相与翕然而祀之校。先生之为人,不知于郭有道,何如也?伯行业直有传,又以荫,谥皆合格。他时当有谱说,姑之其略云。

万历壬寅十月朔,春坊庶子掌司经局事社弟黄辉撰。[(是文由公安县文联主席李寿和先生提供)]

(三)佚文

○创建般若庵记

绣林据江浒,山亦耸秀。余去岁访友黄泥坂,泊舟山下,是夜月色晶明,与两弟杯酒放歌其下,相与叹曰:「风尘劳薪,俗人肠胃,他年息机此地,即可为道场,何必三山五岳然后可卓锡耶!」两弟欣然颔之。

盖予有向平之癖,而所居无魁父丘,每雪辰月夜,常携酒寻培塿登焉。夫天地间奇峰怪石,号称尤迹者,不可数。然伐木凿山,余不能如谢康侯;济胜之具,远逊许生。择其近者而从之,无如绣林矣。

绣林中有庵,左龙盖,右天马,黄湖如练,横亘其前,真可以餐雾怡云,枕流漱石。近金园落城,绀像备具,实阎浮提一佛土也。其名曰般若云。[<康熙石首县志>卷之四,上海图书馆藏胶卷209]

○试策四篇

书一 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同考试官郎中王批:雄浑古健、善发尼父正名之心。

同考试官编修陆批:藏锋含颖,而奇峭自见,所谓渊然之光苍然之色,非耶?

同考试官编修杨批:会文切理,是有关名教,非苟作者。

同考试官侍读盛批:体庄语丽,气达思深,时艺不可多得者,宜录以式。

考试官侍读学士周批:沈雄古雅,语义之最佳者。

考试官大学士王批:文有骨力,可取。]

君子知名之为重,所以谨称名也。盖名正乃可言而行,所系甚重也。君子之无苟于称名也,固其所哉!

夫子示子路若曰:人君立臣名之上,毋谓名自我定,而可苟焉为也?盖言以命此名,行以体此言,其得失理乱之机,胥系焉?故君子者,以名立而仅为餙伪计,无为贵名矣;言出而仅为餙听计,无为贵言矣。一称谓也,使显然训之中外,而毫无愧词,必可言焉;一论议也,使昭然措之经纶,而动有成绩,必可行焉。夫名不徒名,期乎可言矣;行不自行,基于可言矣。而谓言可苟乎哉?是以君子慎之。言出于身,不可加于民,弗苟言也;言发于口,不可施于事,弗苟言也。思内庭广众,其耳目最难掩,而兢兢乎拟之后言,惟恐名与实违,或上乖乎国纪。思天下后世,其听睹为至公,而惕惕乎虑然后发,惟恐实因名紊,或下拂乎人心。夫君子之无所苟于言也,固如此。言一慎而无不正之名,无不当之行,众务举矣。甚哉,君子之晰治本也!子奈何其迂之也?

抑是道也,古帝王祖颛、郊喾、昭文、穆武,类无敢后名者。大道之行也,夫子盖有志焉,惜乎卫不果用,而后<春秋>作矣。虽然,鈇钺凛如,所为正君臣夷夏之名者,功固伟也。

书二 事孰为大,事亲为大

[同考试官郎中王批:命意精深,词采典雅可爱。

同考试官编修陆批:遣意入微,铸词逼古文之上乘者。

同考试官编修杨批:理既切至,词复精诣,足称杰作。

同考试官侍读盛批:发事亲为大意最明悉,而词复雅健,是善作者。

考试官侍读学士周批:精深宏畅。

考试官大学士王批:警健不浮。]

有系于事之大者,而用情当先之矣。盖人之不能无所事也,情也。乃事之大,在事亲焉。盍亦知所先乎?且事之名何繇起也?其起于恩之有所维、分之有所属乎?而世乃泛泛焉不求其所自生,则亦暗于用情之叙矣。是故凡吾之所当事者,多矣。孰为大,其惟事亲乎!

盖论人生之初,其与父母,原不隔形骸而语立爱之情。其于家庭,尤倍为联属。凡激于恩者,当事而亲之。鞠子,自有覆载以来,称罔极焉。此非常恩,则以恩言事者,孰加于亲也?凡属于分者,当事而子之。承亲,自有纲常以来,称首伦焉。此非常分,则以分言事者,又孰加于亲也?朝夕承欢,道若甚迩,实天经地义之所在。虽天下亦有委质为事者,而要之未出庭闱,则顾复之爱尤真。故有等天合之伦于人合,则昧矣。左右就养,事若甚易,实至德要道之所存。虽天下亦有克恭为事者,而要之念始孩提,则瞻依之情独切,故有等尚亲之谊于尚齿,则拂矣。信乎人无二本,孝先百行。有亲而不能事,见谓失真。事亲而犹他人,见谓悖德。皆不明于大之义者也。

然而事亲,要矣。所以事亲者,尤要焉。古称舜孝底豫,周孝继述,盖皆养志之说也,曾子得之矣。乃其传<大学>,先身而后家,则诚身又养志之大者。故求曾子之孝,当自三省始。

书三 安汝止,惟几惟康,其弼直,惟动丕应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帝曰吁!臣哉,邻哉;邻哉,臣哉。禹曰:俞

[同考试官郎中王批:明约雅致,得典谟体者,无逾此篇。

同考试官编修陆批:沈浑简严,无一剩语。

同考试官编修杨批:虞庭吁俞之盛,宛然在目,而词义浑雅得体,宜录以式。

同考试官侍读盛批:醇正精莹,<书>义无逾此矣。

考试官侍读学士周批:纯正古雅。

考试官大学士王批:肇意苍茫。]

大臣致儆于君,因有契乎圣君之儆臣者焉。盖圣世君臣交相儆也,禹方期帝慎位,而臣邻之味能,弗俞哉?且盛哉?虞君臣之际也,臣不谓黼良,有圣主而忘謇谔之规;君不谓端揆,有直臣而忘儆惕之念,其心同也。故禹陈慎位,意曰惟君乃宰化之原,惟弼有正君之责,必也汝止则安乎?几康则审乎?而其弼也则直乎?

一人之猷念,有安贞而无悔吝,已足以孚上下群臣之规警。有直道而无曲从,益足以联天人。则民助其信,而徯志之应可,必也;天助其顺,而用休之命可,必也。此固系君德哉,而臣与有力矣。帝也感焉而叹曰:「吁!臣哉,其我邻哉,而弼诚切于倚毗矣。邻哉,其我臣哉,而直诚深于愿望矣。」反复以志感,而求辅之念益殷;咏叹以寄情,而慎位之图愈切。固密勿之箴铭,而寮采之炯鉴也。禹之闻而俞也,固宜哉!吁,盛矣!虽然,君慎臣直,固在交修乎?乃其主宰,则尤系人主之慎位何如尔?故有明圣之君,不患无规拂之臣。否则主德暗而方,且以谏为讳,容知励臣之弼直乎哉?此又君天下者所当知。

论一 帝天之命,主于民心

[同考试官郎中王批:天民相通之旨,人人能言之,独此以闲深隽伟之辞,发激昂剀切之意,而末复归谓敬德必雅抱忠忱、期担匡翼者,宜录以式多士。

同考试官编修陆批:才气沈雄,学识渊博者士哉。

同考试官编修杨批:朗丽剀切,达天人之际矣。

同考试官侍读盛批:邃学渊淳,雄文沛发,必卓尔不群士也,可为樗人庆。

考试官侍读学士周批:沈雄典重,发意亲切,刊尽浮靡,独存古雅,擅场作也。

考试官大学士王批:词古气厚,而发题意破的,显见所养。]

世之治也,则人主先重民矣。夫所为重民者,非为民重也,而为天之所寄命者重也。天,至尊也;命,至不可测也,而否泰隆替之机,则天乃不能自握其命,而寄之于民。人主弗察,则见以为天自天,民自民。民之痒屙嘘吸,毫无关于苍苍显赫之命,以至权使威笼,益自重而轻民。民轻而自重,则其究也,天之命亦轻,而俯仰一无足畏者。夫惟明主超然远览,审于天人相与之际,而征天心于民心。贱以征贵,微以征显,则不敢一日不重民。重民所以重天也,天下之治则必由此矣。

张子曰:「帝天之命,主于民心」,此人主重民之说也。夫人主处曲房重楹之中,高拱紫垣黄屋之上,海内莫敢跂尊焉。一喜则恬愉满幽遐,一怒则焰毒彻蔀屋,海内莫敢望威焉。盖天下之称灵爽显赫者也,而不有最灵爽显赫者以临之乎上,则志益慆淫而靡所顾忌,故天得以帧符昭主勤,又得以怪异震主懈;得以岗陵昌炽之运答明禋,又得以震怒更置之罚黜秽德。一日予我,则欲拱揖辞之而弗克;一日威我,则欲避之幽障险岩重袭石室之中而亦弗克。而中主乃或恣行胸臆,怡燕堂而寝厝火,猝有不测,乃始错谔踯躅,而归之适来适往之数,莫可谁何。间有一二畏天之主,则又谓是苍苍者,寔祲祥我,而图度之计百出。其悖至于燔圭币陈牲駵,封云禅亭,斋受天书,以幸渺漠不可知之天命;又其悖则矫天以从人,以策免贤良为答谴,以诛锄善类为消沴,以创建营造为更始,天着邮则曰符命降,天亢阳则曰以干封,噫!亦大惑矣。抑孰知天浑浑尔,漠漠尔,安悬耳目?安测声闻?而其神气精意,则自与下土舍生之类,胶附而响随。是以东风至而洒湛液,蚕咡丝而商弦绝,物气感之,蔑弗应矣。贱臣叩心,而霜飞燕地;庶女告天,而风袭灵台。一夫感之,蔑弗应矣。又况环瀛海内外,百千万亿不可指数之元元,其喜怒悲愉,百千万亿不可壅阏之情状。而天之明威视听,有不因之转移类应者乎?故精感于下,征变于上,民方忻忻于廋盈廪羡,嬉游歌诵,而天辄告以庆云德星、保世永祚之征。民方嗷嗷于宵啼露处,重足燔炙,而天辄告以夭札疹疠、背谲乖疵之征。民之于天也,若执券、若植表、若鼓宫商,叩靡不闻、谒靡不报者。明主知其然,故不畏积气积形穹然者之天,而畏能降灾降祥之天。

夫能真降灾降祥之天,则民是已。民者,势轻于尚枲,权轻于飞羽。吏临之则轻,法束之则轻,里井而赋之则轻,什五而借之则轻。夫惟合众轻而寄之帝天之命,则犹重。何者?天之爱民甚矣。民心所欲就,天亦就之,民心所欲去,天亦去之。此主权所不能制,吏法所不能加,故曰重也。是以人主不重天则已,重天则必先重天所寄命之民心。故九重之夏屋官驾,雕琢陆离,而闾阎有蓬堁不蔽之民,虑非天意,弗敢恣也;九重之田猎驱骋,翙翿星驰,千锤万燧,长夜击鲜,而闾阊有黎黑痹瘃之民,虑非天意,弗敢恣也;九重之卫袖姨施,奉尊称觞,万舞千讴,飘雪回风,而闾阊有穹孓枵腹之民,虑非天意,弗敢恣也。日闵闵皇皇,下狥穷檐而招好去恶,濡沫卵翼,不敢一念一事自先而后民,自贵而贱民,自勇而弱民,自智而愚民,此岂真谓民之重有加于我哉?重天命也。天为民立君,君为天重民,然后君心与民心合,民心与天心合。其应至于雨旸若寒燠时,山出异丹,水出沈玉,屈轶萐莆产于朝,青麟赤凤止于郊。萧云掩阙,丹露腾轩,日月扬光,五气运照,荷天之休若是,其显隆懿烁也。而所繇致,盖有秋毫不自重民出者哉?

昔者皋陶矢谟,至天聪明,明畏皆自我民出,而以敬饬有土。召公祈天休命,而其大旨,乃在敬德诚民。夫二臣者,岂其不谙造化,不彻三极,而姑为是迂阔无当之论?又岂其暗于卜祝修禳、延祚迎龄之术,而若是斤斤致敬于下土贱微之小民者?此可惕然思矣。

后世诘后,察相欲为国家计长远,舍敬,复操何道乎?而敬德有要,吾以谓一无欲,足以尽之。借令某处深宫燕间,接近习暬,御一淡然,主以无欲之心,则君志将益清明,君身将益强固。一猷念发,即注存小民;一解泽流,即朝濡而暮暨于小民,于天之心固忻然有当矣。即卜年卜历逾万斯年,与天长久无穷极,可也。[<明代登科录汇编>第二十册之<万历丙戌会试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