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在汤锅里,多也是他的,少也是他的。只要在那里,不唱『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就已经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人情大造化了。我们谁有闲工夫来替古人担忧,算这笔倒钩账呢?”真晓化道:“小雅君,你别要尽着打小九九了,好让老萧说罢!我再接说一个,就完了糖担子了。今天大家还有大家的私事呢,不要为说个把笑话代酒令,回来耽误了工夫,设或再有个好事者听见了,拿笑话当笑话说,那才是一场真笑话呢!”
  我听着,方想回驳他两句,忽地听见内室里似乎有一片哭浪,撞入耳轮里来。真、贾诸人也异常惊恐,都一齐站起身,离席散坐。正要叫人往后面去打探,适值宸章已匆匆的走出来,也不同诸人答话,就一屁股往炕沿边一坐,低着头叹道:“唉!人生七十古来稀,穿衣吃饭讨便宜,我今年已有四十多岁了,古稀不过一二十年光景,那所有的穿吃二字,却一概都不在我心上。只有这么一个宝货,是我老夫妻三口儿终日祈祷来的,满拟着从此多苦几年,好落得个『万事不如归去好,青灯黄卷课儿曹』,以慰桑榆暮景。谁知天不从人,彩云易散,今早小儿忽然得了个甚么老鸦惊,可怜把个人扳得嘴唇子也紫了,眼睛也吊了,不食不啼,十分危险。看这种样,多半是不中用了。我们的老太太同内人,还有小儿的生母,也都吓得手足无措,只是一味的哭。我兄弟虽然是向来不动心,然面到这步田地,也就没得主意了。好歹我这个崽,如果有个甚长短,我也拼着一条老命不要,里外都还他一个一团糟就是了!”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道:“唉!我说是有句话要想,想不起来呢!适才间壁邻舍张姥姥来说,黄孤县东门外,有个甚么M姑娘,专门会替人家降神医病,劝我们不要急,死猫当做活猫医,去请他来试一试。我业已在出来的时候派人带了轿班去接了,接了来,也不晓得是个圆和尚,还是个扁道士呢?”
  我见宸章说了这几句话,两眼圈儿便一红,似乎号志要流下泪来的样子,却又只在眼圈内滴溜溜的乱转,不往外淌,大约是因为有诸客在座,所以不便过于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这也是人之恒情,不足为怪。其时真、贾诸人,也都围拢上去,争相安慰。有的说:“次翁吉人天相,少君偶尔不豫,转瞬即可占不药之喜的。”有的说:“小孩子家,顶是胎教要紧,所以古人一月如滴露,两月如桃花,三月分男女,分过男女,做父母的就不能再破胎戒,否则婴儿在先天里受过淫火激射,就保不住后天不闹痧麻痘疹,急慢惊风的各种乱子了。”又有一个道:“哦,是呀!我去年内人生产,那小孩子身上没头没脸号志是敷了一层鸡蛋白似的。后来接连闹甚么赤游内丹、马牙,怪不得人说是我不守胎教,弄出来的把把戏呢!多半就是这个先天期里未能遵戒的道理罢!”我听了,生怕宸章听了不便,就一面叫人撤去酒席,一面忙用话去岔开道:“世叔,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你倒不必焦灼过度,回来身体吃苦,反倒不是玩的。好在姨太太岁数还轻,世叔又正在强壮之年,只要两口儿心境宽,就是再养十七八个,也还来得及呢!”真晓轮道:“心宽出少年,这句话我真是相信。次丹,你不要急,我们庸亥翁医理精通,何不顺便请他进去看看呢?”贾钧之也道:“是马有三分龙骨,何况他是出洋在医学校毕过业的人,你我宁叫做过,莫要错过呀!”
  一时人多语杂,议论纷纭。宸章此刻,也是病急乱投医,谁说谁好。却巧请M姑娘的家也回来了,吩咐叫人把轿一抬到二堂落肩。早有内宅里仆妇们出来接待进去。我此时心里急于要想看那M姑娘是个何等人物,也值得如此八抬八绰的供奉他?谁知跟着宸章及众人进内一看,只见堂屋正中心,早预先撮下一张小四M方桌,桌面上横竖摆列着许多荤素三牲、水果、素烛之类,另外又放着一碗食米,米里插了一炷线香。原来有个形同人腊的老婆子,坐在那桌上面,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说话,两旁又站有几个穿天青衫、大红裙的官眷们围绕着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谈论。我知是女客中来宾,或有宸章夫人在内,就不便再往前走,只得折转身搭讪着立下,问宸章预备在那里坐?恰好他也回来头来,招呼我们从一带回廊,转到一间耳房里去。正好那老婆子的桌案,就在窗外不远,咫尺之间,看得明明白白,不过稍为分个内外罢了!
  当时我因酒席不欢而散,意懒心慵,正想坐下来歇息片刻。不意忽然听得窗外一声“哦唷!哦唷!”又接着“阿嚏,阿嚏”的打了几个喷嚏,便看见笪沓拿手招我道:“小公,你来,你来,我说是甚鲜姑娘、潮姑娘呢!谁知就是那个假冒阴差,替人家看香头骗钱用的死老魅,你存神看他,还有奇形怪状的花样多着呢!你快记清,莫要忘却好留着续《搜神记》呀!”我听了,就赶快站起来,走过去一望,见那老婆子头上笼罩了一方元色绉纱手帕,连眉毛带眼睛,都遮得黑的看不清楚。身上穿了一件蓝底印白花的洋缎棉袄,周身都用三牙辫,桂子栏杆,大镶大滚;两只衣袖上,一边还钉着一通五彩顾绣的袖口,正在那里南腔北调的闭着眼说鬼话。正是:
    欢声甫动悲声起,
    祸事多随吉事来。
  要知何氏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乐极悲生粤人信鬼 盘根错节婆子装神


  我当下看见那老婆子闭着眼睛,伸着颈脖,瘪牙瘪嘴的道:“我们神道是泰山姑娘呀,个日得与诸君共话一堂,诚缘法不法哉!呵呵。”停了一会,又道:“你们可是问的那小娃子病症么?须知此病并非由风寒暑湿而生,却是遇着了一个身穿青布衫,脚着黄鱼鞋,年纪约有二十余岁,自称姨太太的女鬼作祟。病现日轻夜重,嘴眼歪斜,似惊非惊的模样。神道听他说,大约还同你们家里主人翁像有点甚么表情暧昧呢!此番不远数千里而来,一路上关河阻隔,风露惊心,业已受尽了辛苦了。现在面色沈怒的很。恐怕不见得肯轻易听人的解劝呢!你们快自去想想看,可有这么样一个人没有?如有,还是赶紧解铃仍着系铃人,从前同甚么人结的冤业,如今仍叫甚么人同他去解呀,好免得把偷马的倒走掉了,反拉着一个骑驴的人来无辜受累啊!你想,那初生赤子有甚不是呢?只落得结到来生去冤仇相报,无有已时了。”忽又低头笑道:“妙啊!妙啊!这小鬼前情未断,旧义难忘,他看见佛龛里供了他一座神主,便喜欢得一跳足有八丈高,尽望着痴笑。你们还不乘这个时候许愿烧纸呀?”
  我看了,正想要寻宸章,问他老婆子嘴里是说的甚么话,忽然从旁边走进一个像管家婆打扮的人来,用手向外指道:“老爷,太太请你呢!”接着,又有个穿补褂朝珠的女胖子,疯疯癫癫的跑来,对着宸章把右手小指竖了一竖,又拿眼睛睃了众人一下子,便鬼鬼祟祟的道:“M人说的这个人,你听见了没有?我恐怕就是他罢?”宸章听了,发急道:“甚么他哪你哪的?这些鬼话我不懂。”那女胖子也急道:“哎唷!你敢是忘记了?那年你那心头肉姨太太,为弄个剥皮老鼠充没足月小产的死小孩子,被大众知道了,他自己脸上过不去寻了死,还有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来歪怪我闹醋劲逼杀他的呢!今天可巧他来了,你倒得问问他,可是我逼他那句话不是的?”宸章此时,格外急着跺脚道:“糟糕了!你怎么越老越胡涂的呢?”幸亏这里没甚么坏人听见,若倘我平日是怨声载道,或是有个把冤家对头在内,只要送都老爷五十两银子炭敬,这『贿和人命,帷薄不修』的八个字参折,还不稳稳的送在你手里么?”
  我此时才明白这女胖子是他的内眷。刚想要过去见一见礼,不意忽又听见那个老婆子猛然间哇蛞簧哭道:“天呀!我死的好苦呀!怎么你们连一个人都不来理我呀?我的妈呀!我死的好苦呀!”说了这几句,便接着嗳唷嗳唷的嗳唷个不了。宸章夫人听见,赶忙催促宸章出外抚慰。无奈宸章不肯,他只得一个人又疯了出去,笑对那老婆子道:“我的妹子呀!我说是哪里一个野鬼,同我们混闹呢?却原来是你呀!如今我们是各样的挖苦话都不要说了,只须求你肯照那七字韵小唱本上一句话,叫做不看金刚看佛面,不看鱼情看水情,鱼情水情你若都不看,还看当年一段情,能予高抬贵手,保佑你的这个崽病好了,就是这回我做主,将这个崽先过继把你做儿子。另外就是没有钱,我们老俩口儿脱裤子当,也得勉力支持,替你烧几库冥资,拜几天皇忏,好超度你早早的投生到富贵人家去,你看好不好呢?我的妹妹呀!你心里有甚么不好意思说的话,尽管说出来把我听听呀!”那老婆子听了,发出一种娇娇怯怯的喉咙来答道:“唉!我的那来意真不是这颗善心呢!怎么如今我一见了你们一团和气的,倒叫我怪不过意思的了。但是适才那些允我的话,若要是在老爷嘴里说出来,你太太不要多心。就是分明是一口血,我也当着是一口苏木水,再不敢相信的。实在他们做官的人,一步三个谎,我是生前听怕了的了。现既是你太太这样说,我答应可是答应,但不许同我失约。再者,玉皇忏是万万做不得的,皆因为那忏现在不得用,目下叨利人天几个执政大臣,都比不得从前文天祥、史可法那班人的正直无私了,类皆本朝咸同年间一般中兴名将,外面却假装着孝廉方正,洁比河清,内里多半是棺材里伸出手来死要钱的朋友。出世为将相,入世为神。若受斋人无钱使用,就保不住不经年累月的捺搁着,不得超升。那岂不是堂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了么?依我说,倒不如叫人多念几卷《法华经》,或是多拜几天大悲忏,还是脚踏实地的。太太你想想看,是不是呢?”
  宸章夫人一听这几句话,就没等他说完,忙着点头如鸡啄米似的,连连应允。一面叫人传话出去,快请和尚道士来,即日念经拜忏;一面把左近纸扎店里冥衣冥库,一齐收买来,堆积如山的焚化。我再存神看那老婆子,突自拿小拇指头衬在牙缝里,作色道:“哦!罪过哉!罪过哉!怎么碧霞元君(按碧霞元君为泰山封号)会邀得长桑翁来呢?你们快备茶酒,快拿纸笔,好求M翁赐个方子,把小倌儿吃了,长命百岁呀!”接着便听见咳嗽声、三人谦让声、议方声,老少卑抗,如论百舌。既而大声呼道:“彩鸾妹子,备法驾未?”似乎有一髫龄女子声音答道:“备矣!”便诸声寂然。那个老婆子依旧一般打呵欠,伸懒腰,闹了大半日,始装着苏醒过来的样子,揉揉眼睛,站起来对着众人说别的话。
  我看他那种龙钟老态,竟要一步路走三个钟头,较诸适才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