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发起瘾来,一时一刻也莫想违背得过呀!不然就得叫你无论在人前客后,淌眼泪,打呵欠,一伙儿丢脸,你还得不敢同他挣一挣儿。小雅君,你想这个还不比那爹娘师保管束得人直手直脚的吗?可怜你们都是一班天堂里的人啊。不晓得我们这地狱的活罪呢!”说着又伸欠了一个呵欠,说道:“我的那观世音菩萨呀!中国人说得你这么样法力无边,寻声赴感,怎么我们同胞里头四百兆痴男怨女,现今倒有二百五十兆人有了鸦片烟瘾,终日左一个呵欠,右一个呵欠,打得应天的响,你竟自垂着眉,[着眼装聋做哑的,听不见呀!”我道:“听说现在政府里的人预备实行禁烟,那就是皇天萨的感应了!”
  萧菲听着,忽然在烟炕上一个鹞子翻身起来道:“我的两位老爷子,你你就称呼一句南海老佛,或是慈航道上也罢,何苦把他老人家尊讳搬弄着玩子呢?”真晓轮道:“你又喝酒,又抽鸦片烟,难不成也在那一门么?”萧菲听说,把脸红了一红道:“我从前也曾点过理来,后来也是因为应酬多了,就无意中反掉了。所以至今听着人家喊到老佛爷的尊号,还就像有点儿忌讳似的呢!”真晓轮道:“这就怪不得你了!我说怎么样?你一开着口,就像是沾着三分内行气呢!怪不的那些江湖上人有一句流口,甚么『三个不开口,神M都难下手』,又说甚么『张口洋盘闭口相,是相不是相,全看话头亮』呢?可知一个人出身学问,存生活上中而发乎外,都要不时在闲话中无意流露出来的。不过旁观者,冷眼的少,粗心的多,不能有观人于微的程度罢了!所谓天自有文,寄于日星;地自有理,附诸山陵;人自有形,发乎言行。其奈后世学者之不识天文地理人形为何物呢!”
  我听了,就凑上去问道:“旭初,你们两个人嘴里说的甚么外国话?怎么讲礼不讲礼,一个人生在文明世界,若要不讲起礼来,岂不是真个要像萧菲翁说的反了么?这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了!”真晓轮道:“非也,不是说的甚么讲理不讲理,是说的江湖上有一种邪说,叫做点理,又叫在理,大约是同哥老会、安清帮鼎足而立。说进这个一门的人,都是下流社会多,宗旨一切,也鄙俚得很呢!”我道:“这件事的内容,先生可得知大略么?”真晓轮听着,望萧菲把嘴一噘道:“你请问他,他是个坐过忠义堂第一把交椅的人,凡那些老师傅、大字班、坐山大爷一切规矩,都派得懂。”萧菲把脸红了一红,假做没听见的样子,仍然是抽他的烟,不来兜揽。我想了一会,猛然的醒悟道:“哦!我说是甚么哥老会、安清帮呢?多半就是那清红两门帮匪的外号罢!听说他们里头的规矩严厉得很。凡属师父对徒弟,真是叫跪不敢站,叫死不敢活,比人家父母教训儿子还要利害几十倍呢!”真晓轮道:“一个人有了子弟,自己放弃了教育上天职,悍然不顾,任凭送把别人去教训,就要该吃这种哑苦呢!”
  我笑道:“小而一家,大而一国,何处不是这个道理呢?譬如一个人,抚有四海,眼看着自己的地利不能兴,自己的子民不能教,一切早弊,皆若吴越人之肥瘠,漠不相关。及至民气郁而不伸,山灵急于献宝,东三省之矿产,尽属他人;普天下之穷黎,半为教友。或有气习鸱张之辈,铤而走险,遂一变其望治主义为革命邪说,辗转蔓延,不可收拾。然后当道诸公,竟犹欲用百年前杀以止辟之政策,以为治标之计。殊不知教者一二人,或十数百人,其拼使此躯同达一杀目的者,或竟即以其人之杀,还杀其人之身,报复循环,而强俄虚无党暗杀之风潮,随日俄战舰载与俱来,恐不止如恒河沙数,何尝不是放弃教育天职不顾一语为害呢?至于我说的这个清门帮匪,虽然没有虚无党的程度,但以暗杀为宗旨,却是如出一辙的。何况他们帮中初入门的人,都要报效师父几件没有本钱的买卖,名曰“献艺”; 或是杀几个人玩玩,名曰『试毒』。大约此风从本朝康熙年间初行南漕的时候,就有了相传。当时有潘、钱、老三个异姓弟兄,素以操舟为业,往来江湖上面,带做点水面上生意。因为一时得着了这个招人承运漕米的机会,就大开东阁的立了潘、钱、老三个山堂的名目,招徒接众,一时无赖之徒,闻声响应。其中有个把三家村里稍辨之乎者也的学究,又献议立了许多十帮规、八世系、三堂、六部、九代的帮头那些妙策。你说是甚么叫十帮规呢?原来是定的一不准违条犯法;二不准藐视前人;三不准重财轻义;四不准奸盗邪淫;五不准爬灰倒陇;六不准违背师尊;七不准私收徒众;八不准毁道灭僧;九不准贪吃懒惰;十不准反出清门。何为八世系呢?诸如元字班,说是他们安清帮的开头一代,以后接序明、清、礼、大、通、武、侠七个字,一直的朝下排去,名为八代。”
  真晓轮道:“那八代的底下呢?”我笑道:“八代底下,字数还未序出,恐怕如今新学昌明,文明日进,他们那些野蛮胡说,竟要应一句绝八代的谶语呢!”真晓轮道:“管他绝八代也罢,绝九代也罢,好在你我都不是沾着味儿的人。但还有三堂、六部、九代帮头,又作怎么讲呢?”
  我笑道:“我幸亏有点记问之学在肚里,不然,今天竟要被你考经济特科似的考住我呢!总而一句,他们的话都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三堂大约是指的潘安堂、钱安堂、老安堂三堂名而言。至于六部,却是不通得极。而且三句不离本行,多半是船上的俗话,甚么端把为吏部,门帘叫户部,柁叫工部,篙橹叫刑部,帆樯叫兵部,中炕叫礼部。九代帮头,就是说那各人当进帮之始,都要由穿跳师介绍在前、引进师带领在后,然后再请本命师择日,大开香堂,或就古庙,叵人家,均俟人静更深,高烧红烛,敬■名香,三师排班而坐,众徒子徒孙都一个个依次鹄立。继由引进师下座,带领其人至本命师前,匍匐跪倒,口称老某人,一心皈依大道,千求师父慈悲收录等语。如是三遍,然后做本命师的,便高声将以上十帮规、八世第、三堂、六部,以及三师各人名下的所有三代名号粮船,当时在第几帮,旗用何色,并兑粮所在,交粮地方(大约以兑粮在浙江省交粮在北通州居多)一一宣布,便一一默记。如此又由引进穿跳二师,互授以帮中口号,及途遇学长平辈各种礼仪,演习已毕,始各如鸟兽散去。还听说他们开堂徒弟烧的香,都不能一权少一枝的,其数目恒视班字为转移。诸如师父是个元字班,那香自然是古庙前旗杆,独一根了。若要拜了个武字班做师父,则星星磷磷,恰成北斗之数。所以进过帮的人同人说话,辄自谦道:小孩子香头低,尽站在第五枝香上,不过是沾着一点子祖爷的灵光罢了,还要望你们诸位大老爷们,叔伯们,照应点慈悲点才好呢!人家就知道他是第四代礼字班的子孙,自己是大字了。
  “我还记得有一天在清江浦城外一丬茶馆里吃茶,谁知那个腐败地方,安清帮比上海翻戏党还多。没有一丬吃食店茶馆里不是挤得满满的。我只得望了望,随便拣一副座头坐下去。不意从我左边的一张桌子上忽然立起一个人来。看他那个样儿,并且像个世家子弟,但是那种大拇指头竖竖的拿了一把黑油纸 扇,在手里不住拾得同放鞭相似,就已经不折一个道理了。我后来又猛听他对着一个歪戴帽子、提画眉笼的人,说了一大串甚么『兄弟沾祖爷的灵光,三师的慧照,在香堂上面,站在第七枝香上。不过是没有穿过皮底鞋子,跑过同东道儿,文不能像秀才,武不能当兵。兄弟来的慌,去的忙,敝前人若有交代不到的地方,还要望你们贵地一班老师父们、少师父们,还有那些一岁两岁,出了娘房;三岁四,进了学堂;五岁六岁,来到校场;七岁八岁,站在香堂;九岁十岁,左手拿着大片子,右手带着小宝,六响洋炮,班得喳喳叫的十方广众大小师父们,慈悲我做后辈的几分才好呢』那些草野奇谭,倒很把我吓了一跳。及至轻轻的问了问堂倌,才知他是我们扬州阮太傅阮元的孙子。我心里想道:他们家里,我认识的人很多,不要回来被他认出我,就黏搭住不好弄了。不如我眼睛放亮些儿走罢!便头一想,一头拿着小手巾,搭讪着掩住嘴,装出咳嗽怕风的样子,匆匆走去。”正是:
    沧桑变幻虽天运,
    贵贱循环总自求。
  要知以后如何,且俟下回再说。


  
  






第二十三回 讯理会堂上露真情 开喜筵同人出公份


  “我当时听见堂倌告给我,他是扬州阮太傅的孙少爷,我就生怕他认出我来,倒不好不招呼,只得拿手帕子掩住嘴,装着咳嗽怕风的样子,三步做两步,两步做一步的赶忙走了。旭公你想,他那种样儿要叫一个会唱传奇的人听见了,岂不要疑他是从那《小和尚下山》一折上甚么『一年二年,养起了头;三年四年,讨个浑家;五年六年,生下娃娃”七年八年,成人长大;九年十年,落他喊了一声和尚爹爹,落他喊了一声和尚爹爹』剽窃了来的么?”
  真晓轮道:“你这话倒有点儿像。那么一大篇子,实在很亏你有这许多的记性记他呢!就是一班下流社会的人,本来就不知道甚么东西叫做道德范围,甚么东西叫做名誉得失。一经被那些自私自利的邪说入到脑气筋里,就如同云从龙风从虎,物类相感,自然合。还可以拿不知不罪一句话,替他为解脱地步。若这个姓阮的,明明是阮太傅的孙子,邗江世家大族,总不见得从小儿没有受过教育的罢?怎么也是这样乐下流而忘返,视一般强盗行为比封侯相还要看得重大些呢?这就是令人索解不得了!”真晓轮说到这里,又拿眼睛眇了萧菲一下,见他仍自在那里低着头抽他的鸦片烟不动,遂又笑了一笑道:“我听得人说,目下那些红帮里的人,自从徐怀礼一人归正,便如同蛇无头而不行似的,也就安分的许多了。还听得人说,内中有几个很有名誉的盐枭头目,如任春山、沈葆义各人,也都见异思迁,陆续的做了官了。所以这两年,由长江路上来的人就没有再像从前那戊戌己亥年分,听见沿途村市上,没一处不是三三五五,不衫不履的人,聚着讲甚么桃园义气,梁山根基那些风话了。这件事的影响所及,还算是刘忠诚在江督任上一宗大大的善政呢!”
  我笑道:“这句话倒还不错。若不是他信从长江提督黄苟岩宫保的话,把徐怀礼设法招抚,一直蔓延到现在,那还了得么?设或再勾结了那些海外党人乘机起事,不免癣疥之疾要变成心腹之患了,真多亏这么擒贼擒王的一解散呢!至于这些瞎话,我当时也曾听见过来,不外乎假仁义以诱胁同胞,倡平等以收罗亡命,抗众害群,仇视官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