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覆过命,两个人就忙着到老师那里去回『这个夏其通的卷子,业已遵命中式了,但笔底下实在荒疏得很,只好有屈大才,中了他一个第五』的话,先轻轻儿说了一遍。不意那位老师尽张着嘴,一句不懂。他们两个又共同高声的说了一遍,无奈还是不懂。竟自左一遍,右一遍,闹了大半日,才辨明白了,前趟辞行的那日,不是关照他们甚么夏其通,是因为自己放屁,一时过意不去,所以就掉了这么一句臭文,不意竟成全了那个姓夏的一句科甲。世叔你倒想想看,一个半死的宰相放了个空屁,竟能使桂蕊飘香,秋风得意。倘若是吐了一口有形质的实痰,或是撒了一泡智伯头颅里的便液,那时岂不要竟成了翰林学士、榜眼探花么?怪不得出洋回国的学生一个个放着别项出身不要,单死命的争这举人进士的那些名词呢?我先时只疑他们科举的遗毒还未退得尽,现在才晓得是为的这举人进士,于宰相一官,有密切的关系,所以他们想将来做宰相,就不得不今天在这举人进士上着意了。世叔你看可鄙不可鄙呢?我们这中国的学界前途,还想有振兴一日吗?至于那些戴高帽子一段事,却也是出在老师门生身上,却也是说的两个京官外放,约同去拜辞老师,就奉请指授那出仕机宜,如何才能达其名利双收,归途满载的目的。当下那老师就对他道:『照你们现在初出去做官,也没有别的甚么心传,只要逢人送上一顶高帽子便了!』其时内中有一个门生,抢忙的回道:『是如今外面像老师不喜受戴高帽子的,又能有几人呢!』真是一句话,直把他那个老师恭维得连心花儿肺叶儿都开了,便一迭连声的叫道:『好孩子唣!唣!唣!』少顷,两人辞了出来。大约才到着宅口,那个恭维老师不喜爱戴高帽子的人,悄悄儿拉着同时进谒的道:『某兄,我兄弟的高帽子,刻下业已送掉了一顶了,你听见么?』”
  宸间听我说完了,笑道:“世兄,你适才说那京官的老师,嘴里快活起来,喊甚么『唣唣唣』,倘若有人于此时,弄一个吴下骂街的荡妇,出其不意,翘中指对着他道『哪哪哪』,岂不是一联绝妙好辞,无双韵语么?惜乎他们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能弄到一块儿去,未免可惜了!”我也笑道:“世叔真倜傥,真高兴,加以记性又好,就是随便说出一两句话,也都是很能开通人智慧的,小侄真正要甘拜下风了!”宸章道:“我不但光是这句话呢!你先时不是说过那么一声后宰门放炮么?我就一时因此及彼,忽然触犯起十年前在你们扬州路过,偶而一个人游到那城里小校场一丬碧芗泉茶馆里去品茗,不意忽从壁上看见一首后门口竖旗杆的诗,现在同放炮合拢起来,岂非一部天造地设的冠冕鼓吹么?当时因爱他那词句俏皮得极,令人一见面,就知道是个二十四桥明月夜的人口,即或想赖,也莫想赖得脱,所以我至今还记着在肚里呢!就是匆遽间未能访实那作者为何如人,所指者又为何如人,殊属恨事。”说着,便朗诵道:
    绿呢小轿满街抬,不是乡绅不宪台。
    月白衫儿真俊俏,水红顶子费疑猜。
    后门旗杆高高竖,内室台基暗暗开。
    听到碧芗茶社里,走堂高唤大人来。
  我笑道:“据世叔所说的这首题壁,那作者名姓我虽不甚清楚,然而目的所在,确系指一个盐商朱四麻脚而作的。所有内室台基,后门旗杆,同那费疑猜的水红顶子,真俊俏的月白衫儿,各种诽语危词,猛然间朝字面子上一看,觉得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未免有伤忠厚。及至实在调查起来,竟是言无不实,事属有因。而且当时敝地的一般读书人,文字油滑已成了见惯司空,不足为异了。即如某中丞前得小军机时,也曾被人做了一首:
    对表双鬟报丑初,披衣懒坐倩人扶。
    围炉待妾翻貂褂,启匣娇童理数珠。
    流水似四龙似马,主人如虎仆如狐。
    昂头直入军机处,低问中堂到也无?
    的那些诗去嘲笑他。又咏新进士回籍有两句:
    非是京官喜告假,要从桑梓晾朝珠。世叔,你想他这晾朝珠的晾字,同以上昂头低问等语,到底是具有何等样力量才能使各房舍当局神理,一齐活跳到字里行间里来描摹尽致呢?”宸章道:“怎么不是活跳呢?直算是那结虚字,都被他安上了辘轳,可以随着舌头转的,一经念到人嘴里,就像是一个极不会说话极老实的人,也要变得滑头起来了。怪不得我们老三从前偶从旧书箧里翻出一两页破碎竹枝词,上头有甚么:
    红皮白肉大萝卜,未到人前巳发科。
    妻妾有情皆外向,缺差无分奈愁何?
    一团茅草胸中塞,五品花翎脑后拖。
  那其余的两句尾韵,已被蠹鱼吃掉了。大约是说的个前任江苏候补知县胡兆麟胡大萝卜。当时我们老三就一口咬定是个扬州人做的。我嘴里虽不分辩,但是心中却是很不佩服的。现在要这么一想,可知从前他那句话是确有理解的了,不过我们自己少见多怪罢了!”说着,已是家人们走过请吃下顿,并回说:“那边请的客业已到齐了,就请老爷这里陪王老爷过去罢,他们几位都候着的呢!”宸章听说,随即立起身,邀我一同前往。
  不意才转过签押房一个小角门口,就早听见客座里一片嘈杂声浪,达于户外。宸章笑道:“魏呆子又在那里说呆话了。你少停见着他,可以不必多说甚么,回来引动他的那酸风醋风得不断头的脾气,要叫你听了讨厌呢!”我一头就答应着,同头跟同宸章进去。原来是上面一排坐着了两个老者,都一家脸上架着副古黑大三字兼全的墨晶眼镜,有一人袖足足有一尺多宽,还支着个露筋露骨鸡皮皱兰花手指,在那里遍饷座客鼻烟。下面两个人作对待形,一个是穿着二蓝素缎,库金滚边的马褂,周身都是用白羊毛做起四面的出风,襟扣下挂了一枚有三寸碟子大小的老黄其佗铜表,脚下还登着一双挖绿皮云头的薄底快靴。令人一望,就已猜知八九分是个营混子气习。那其余的一人,却是个没辫子的,穿了一身东洋便服。
  大家看见我同宸章走进,就一齐站起身来,除眼镜的除眼镜,抓帽子的抓帽子,只有那穿羊毛出风马褂的人,越众走到我面前,陡冲着我恭恭敬敬的请了一个安,倒把我吓得一面还礼不迭,一面就请问他尊姓大名,现居何职?谁知他听见我问?又站起身请了一个安,斜欠着身子坐下来回道:“标下是湖北盐捕营准补守备萧菲的便是。于光绪庚子年蒙我们徐哥子(指徐怀礼)的栽培,荐由前任湖北盐法道陈大人拔委令职。的说王大爷同我们何大公祖是世谊,又是督宪的通家,以后都要求恩典,提拔标下才好呢!”我听了他那些不伦不类的话,心里就暗想:怎么何世叔会同这班盐枭认识的呢?而且还请他做陪客,在大庭广众之中,尽着由他闹笑话,这是个甚么道理呢?就只得随便谦让了一两句,掉过身同那两位老者,并一个穿东洋装的人,照例通了名姓。原来吃鼻烟的那一位现办汉阳中学堂监督、黄陂县儒学训导贾钧之号乐天,一个是教育会总经理真晓轮字旭初,日本装束的是警察学堂教同笪沓,都是一班热心公益的人。我不由从心眼里就悚然起敬。
  接着伺候的人已走上来回说:“席摆好了!”贾老先生年纪最尊,我要让他坐首座,他不肯,只得大家随便坐下。宸章便次第敬了一圈酒说:“诸位随意吃菜。”我忽然见那姓贾的问道:“阁下此次是车来乎?是马来乎?”我方欲回答,不意宸章已替我应道:“王世兄是乘舆来的。”我也跟着说:“本想预备坐车,因为后来江夏县陈令送了几名夫马过来,又听说大智门以外,现正测量路线,安置铁轨车头,所以我就改由坐轿来的。”
  贾钧之道:“是,敝邑奈无溱洧之水,不然,阁下又可以继子产公之后矣了!”我笑着谢道:“岂敢!岂敢!鄙人何德何能,取于上比春秋贤相?先生以此相许,未免奖饰过当了。”贾钧之道:“不然,凡人宁可以无作圣作贤的命,却不可无希圣希贤的心,所以我兄弟忝颜任事以来,屡次嘱咐各教员,以分班讲解《四子书》及《春秋左传》、《周礼》等书,为学堂中何全国粹第一要义。无奈那些现在做教习的,既无经师人师之资格,又鲜作才作育之特能,真正是教无可教,习无可习,十个之中倒有矣个半是狗屁不通的。”说着,又拿鼻准把那副大眼镜往上凑了一凑,然后用手向宸章一指道:“次丹公祖,你府上却是个读书破万卷的人家。从前小宋中丞,听说家里有个藏书楼,名曰十万卷楼,不比是别个人是学无根柢的。我告给你一件事,看是我不好,还是他们那些教习不好,倒要请你替我权且充一充裁判员呢!我因为几天上头迭次下来札子,雷厉风行的叫我实行改良教育,本府又当面招呼我说,监督有监察全堂学务之权,凡属于学生应行添革的事,都可以随时便宜行事的,不可敷衍塞责,听其腐败。我想那些洋文的好歹,我却是一个门外汉摸不清楚,不敢强不知以为知。但是中学一层,自从一进书房门,就在里头混日子的,如今已是陶 了数十年了,虽不敢说确有心得,然而也不是班门弄斧可比。所以我就同那些教国文的教习们商议着,托他每日添进《四子书》及各家古文一遍。
  谁知到他们上课的时候,我踱过去一望,正有几个二班的学生拿了一本书在那里听讲。我就仔细听了一听,原来正是讲的《大学》开篇第一节朱熹辑注那几句书。只见那教习手里也拿着一本书,站在那讲台上面,先拿着中指对台下的一班听讲的学生点了几点,又画了一个大圈子,口中讲道:『你们大家听着,这《大学》头一句是“子程子曰”,子为子姓,如文王姬姓之类。程子是姓子的人名字。“《大学》孔子之遗书』,是说的孔子当日入大学的时候,也读过这本书来,所以谓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这“入德”二字,恐是记者当时笔误。你们大众听着,我也不是孔子同时的人,何以就能知道他是笔误呢?只因孔子既有诗书六艺之学,就该派有初学八德之门。而且我们中国向来儒释道三教异学同源,释教既有八德池以浴清净之众生,孔子就不应有八德门以为初学之快捷方式吗?』那台下的学生,还一个个在那里说:『是呀!是呀!』我听到这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犯不着再朝下听了,只得又转到头班学生那里去。
  可巧一个教国文的也在那里讲《大学》上开章第一节,其余的章旨都还敷衍过得,就是这头一句『子程子曰』依旧是没有讲得清楚,仅在鼻子里哼了一哼,就过去了。我站在窗子外面,远远的听见,就号志是『子程子曰』四个字拼作一个子字的声音模样。后来忽然又见他替一个半大的学生,讲《古文观止》上的那篇《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