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刊上海竹枝词

[清]佚 名

洋场杂咏

洋场十里占风流，数国人才聚一州。

多少黄金挥不惜，只知风月不知愁。

楼台何处听吹箫，游子他乡怕寂寥。

雨日寻花晴问柳，不教孤负一春宵。

春风时送暗香来，一路纱窗顷刻开。

何处有花何处去，月中箫管几楼台。

街中地火不堪描，仿佛银花火树摇。

一到晚来灯百盏，教人错认是元宵。

宝善街边石路前，清风淡淡夕阳天。

箫管断处琵琶续，多少人家设绮筵。

稻帘低漾舞风清，听到琵琶断续声。

更向日新深处去，花迎花送最关情。

久安里口月明时，共道门前尽丽姬。

到处淡清红绿绕，教人各自惹相思。

云鬟婀娜动人迷，十副湘裙望里齐。

明月满街天未晓，琵琶声急尚人西。

公兴里对聚丰园，萝婢花妖笑语喧。

但得檀郎如至宝，安排游计话连番。

兆荣里内可怜春，一带湘帘处处新。

压鬓珠兰三百朵，风来香扑倚楼人。

市声喧闹路迢迢，朗朗歌喉隐隐萧。

为问大观何处是，红栏碧瓦晚烟飘。

乌云一挽却时妆，纨扇轻罗映夕阳。

此去基盘街滑跷，姨扶小妹妹扶娘。

车来马去不停看，杨柳春风觉袖单。

丽水台边箫管歇，犹留明月满棋盘。

洋泾桥下水成纹，雁齿栏杆两道分。

却羡女郎无个事，终朝车马自纷纷。

黄浦滩头看晚潮，绿杨沿岸绕迢迢。

来帆去棹浑无际，但听喧哗过板桥。

钟声忽听不停敲，方记今朝礼拜交。

一落斜阳车不绝，红灯十里出墙稍。

两髻盘来两鬓同，痴情拣点坐车中。

薰笼自觉衣香透，故意钩人坐上风。

群仙娇小影伶俜，幽雅歌喉隔后庭。

学得京腔新制曲，不教人近只教听。

殷勤共道步盘桓，花对诗人分外欢。

不是围墙无界限，裁来方许万人看。

千家脂粉效风流，两两吴姬话隔楼．

游子不知身落后，贪看花鸟又回头。

西 人

西洋贾舶日纷驰，风俗欧洲认往时。

广得新诗当小记，瀛堧闻见愈矜奇。

转轮聒耳隐如雷，电掣云飞日几回。

车上有人高举手，玉鞭群听指挥来。

西人驾坐马车，遇街道傍行人，辊扬鞭远挥，令知走避。

鼓橐全凭一线功，当空大扇制何工。

七轮应笑丁家样，张翕蒲帆四面风。

夏间，堂设风扇，一人司之满座凉。

显微小镜制偏精，方寸洋笺折叠平。

暗拓小窗闲把玩，牛毛人物太分明。

焚膏继晷笑徒劳，短巷长街万炬烧。

最好流星明月里，游人夜夜说元宵。

翠鸾紫凤聚仙胎，树阴苔枝日往回。

尽自飞去忘网罟，铁丝笼内放生回。

畜鸟乏处，铁网遮天，使不得逸。

举头铁索路行空，电气能收夺化工。

从此不愁鱼雁少，音书万里一时通。

上有铁线横空如纸鸢之线者，皆电线也。

玻璃四面闻玲珑，铁柱中空气可通。

玉镜银瓶相对设，恍疑身在水仙宫。

二摆渡有玻璃房一座。

娉婷小影挂中堂，认取蛾眉缨络妆。

啤酒对斟无一语，横陈先上象牙床。

洋妇设有女闾，华人往游，辄终席不交一言。榻上横陈，必以帕覆面上。

洋枪小队试春操，绣袄金环气象骄。

引得儿童齐躲避，吹笳鸣鼓马萧萧。

一枝铜管豁华眸，方寸能教大地收。

千里山川供眼底，何须更上一层楼。

激水筒新机窍连，当檐飞瀑恍天然。

客来对坐烦襟涤，疑是珍珠趵突泉。

倚能水高至数文，飞洒而下若雨。

层楼重叠接云霄，上下何堪陟降劳。

妙有仙梯能接引，螺纹锭子快生猱。

螺纹锑盘旋而上，最为轻便。

卷就名烟吕宋夸，自称香味胜兰花。

嘴含不用携筒往，为有余芬到齿牙。

当街高矗自鸣钟，十二声敲度远风。

炮忽听声齐举首，一轮红日正当中。

携手同登油壁车，鞭丝掩映鬓边鸦。

是谁眷属同游骋，拥得名花去看花。

时携妇女出游各花园。

圆顶鸡笼作戏篷，骏蹄飞舞四蹄风。

绿橦掷镫如神技，齐人鱼龙曼衍中。

西人精马戏之技，盖圆厂演试。

藤椅编成偃卧具，对床风雨话何如。

旁人莫讶横陈状，不是隋宫如意车。

每宾客往来，移椅相就，以示亲昵。

门首缘知彩帜扬，手持珍物叫当场。

何人快应如千价，但听高台一拍忙。

缭垣围住树黄昏，马鬣封来土作门。

知是天堂还地狱，一杯谁拜旅人魂。

外国坟墓。

制出团圆大地球，量天有尺一针浮。

海滨真得畴人术，经度分明四部洲。

气揖空中铁匣沉，表随天意换晴阴。

是谁尽泻苍穹秘，寒暑针兼风雨针。

连闻几杵似鲸铿，为代传呼语不明。

知是午餐端正好，钟声摇动讶铃声。

商通万国恍云屯，嗜欲悬殊且莫论。

聊纪见闻供一噱，留他海上雪泥痕。

青 楼

江山烟花尚有村，门无关锁自晨昏。

春来万斛红桃浪，不及胭脂一抹痕。

小院东风几度迎，桃花人面两盈盈。

桃花比妾原同貌，妾比桃花孰有情？

逡巡小步印弓弓，曲榭回廊一笑逢。

茉莉珠兰香不敢，吴娘头上过来风。

宫样新妆七宝嵌，袖长微露手掺掺。

羞将团扇当胸掩，尺幅红罗透雪衫。

莫恨氤氲使到迟，江南红豆长春枝。

一瓯幻出茶如雪，便抵鸳鸯两首诗。

妓家薪相知者为三加茶碗。

玳瑁筵开共醉春，邀来明月到三更。

一帘斜照娉婷影，不辨嫦娥与玉人。

半开豆蔻韵偏幽，扇底莺声着意勾。

杏白梨红新日角，天然一例学苏州。

沪妓尽学苏州。

晏罢更深唱懊依，珠钿抛下翠鬟松。

合欢床上今宵梦，恍到瑶台十二重。

明朝亲试晓霞妆，手执花枝赠玉郎。

郎若有心须记著，人生能得几春光。

转眼骊歌一曲终，香风犹绕画楼东。

珠帘卷罢檀郎去，知是栏杆泪滴红。

枕上钗痕暖未消，晓风残月恨迢迢。

落花点尽抛球场，中有情人忆昨宵。

抛球场，地名。

从此相思遂水长，衣香人影两茫茫。

何当沉醉珠楼夜，再作游仙梦一场。

频唤肩舆到画堂，灯光似海照红妆。

一双罗袖兜清怨，丹桂留人夜夜长。

沪上戏多用自来火。丹桂，戏园名。

轻尘短梦付悠悠，打叠行踪访旧楼。

一晌茗谈天已暮，月明庭院使人愁。

旧客闲游曰打茶会。

名士倾城遇合难，相知须把俗情删。

珍珠十斛区区事，愿赎文姬返双关。

更有垂髫唤小名，清歌妙舞学玲珑。

那知几度湔裙去，一片黄河水尚清。

年幼未破瓜，俗名清官人。

流水年年旧复新，江头无数看花人。

春申名字传千古，如此风流定是春。

岂必繁华白下门，何须缥缈苎萝村。

善才妙曲秋娘态，争尽人来不断魂。

看遍江干雨复云，愿将一语寄司勋。

碧天如水萧声远，胜似扬州月二分。

浪迹红尘我亦惊，浮生休恋眼前春。

试看花月楼台上，不换风光只唤人。

女 伶

春申江上泛扁舟，曾为寻芳小滞留。

数遍勾栏谁当意，最销魂是杏花楼。

茶楼。

海国风光本绝伦，相逢况是故乡春。

生成一种温存态，扮作男儿更可人。

宝和。

玉体丰肥拟太真，登场舞袖转轻盈。

眉如新月肤如雪，两道秋波别有情。

九珠。

休论软语惯撩人，两瓣莲钩已醉心。

不索缠头索诗稿，知他翰墨也缘深。

宝云。

丰姿消瘦态轻清，合把梅花当小名。

安得常来妆阁里，调将金粉傅卿卿。

梅林。

谑浪能教百媚生，解人颐处动人情。

微怜莺舌调难稳，格磔钩辀听未清。

阿桂。

老去秋娘态尚娇，腰肢杨柳鼻琼瑶。

十年前若相逢早，定使吴侬意也消。

阿男。

无恨柔情与暗思，而今回忆每情痴。

最怜客馆凄凉夜，正是高楼歌舞时。

妇女看戏

演戏刚逢十月朝，家家妇女讲深宵。

看台宜与戏台近，吩咐奚奴预作标。

邻家姊妹各商量，明日如何作晓妆。

小婢点灯亲拣钥，隔宵翻出好衣裳。

一夜芳衾睡不成，晓鸡齐唱报天明。

先挑锦帐窗前望，果否如何昨日晴。

胭脂微点粉匀粘，早起忽忙启镜奁。

妆罢最无聊赖处，更将莲瓣捻尖尖。

天气轻寒尚著棉，菊花斜插鬓云边。

晨餐未毕心先急，扶掖丫鬟已在前。

莲步方移忽又回，菱花细照意徘徊。

不知可有矜持处，翻被旁人暗笑来。

一路行来弱不支，生来真个好丰姿。

问乡底事回头去，看见人来避已迟。

看台蜜蜜界西东，抄得三叉路更通。

怪煞陌头风一阵，藕丝裙底露鲜红。

阑干几曲只低凭，台是篷张系是绳。

背后一声呼小姐，我家小姐也来登。

瞥见钗裙队一过，交头接耳话谁何。

衣裳时式鬟时样，谁是新娘谁是婆。

刚才流盼忽疑思，半作欢颦半作愁。

为底红潮在两颊，霎时走过是郎否。

士女纷纷来往频，红尘是处有迷津。

听残锣鼓喧阗甚，看戏人看看戏人。

惊飞檀板杂悲欢，蝶梦醒来又劈棺。

生怕旁人相议论，妇人真是铁心肝。

最无情处最殷勤，冷眼看来面半醺。

谁是凤鸾谁是鹊，暗中心事定能分。

两情脉脉最难抛，台底肩儿影已交。

消受下风都有韵，伊人身上挂香包。

本是无心算有心，秋波偶盼当知音。

魂灵出窍回头看，看买麻团不自禁。

腰如杨柳口樱桃，翠鬓轻松首屡搔。

只恨身难双蝶化，好花围绕两三遭。

扇痕折叠手频探，隙里红颜分外酣。

可笑轻狂年少子，腹饥眼饱两难堪。

狂生遍体已麻酥，适有人来偶一呼。

故问此番第几出？只优到是好规模。

京式烟筒京式鞋，墨晶眼镜手还揩。

两行红粉齐回首，第一消魂是坠钗。

风流公子是谁家，不道张郎貌如花。

想到错翻鸳牒处，依今又未风随鸦。

郎君何事故依依，出众人材出色衣。

记得门前曾见过，看来越想越稀依。

若离若即忽相逢，几队游人奠定踪。

纤手故交携茗碗，玉环金钏响铮铮。

未到场中眼已迷，红妆遥对夕阳西。

欠身欲惹旁人看，娇倚娘肩首故低。

袖长微露手掺掺，个里芳情豆蔻缄。

欲买梅花怜小妹，不知滋味有酸咸。

归来曲曲路曾经，蜂蝶犹思影逐形。

替尔担惊挥不少，沿桥小路最零丁。

欲言又止漫评论，月影朦胧最断魂。

姊笑郎痴郎笑姊，各猜心事过黄昏。

更深独坐剔银缸，悄悄空凭六幅窗。

玉漏惊魂孤枕冷，犹疑人影一双双。

含愁无奈是缘悭，销损腰肢憔悴颜。

不及鸳鸯堪剪纸，买来双影尚回还。

西风消息渺愁予，过眼烟花总是虚。

寄语红楼须郑重，戏场且莫驻香车。

里中十月朝演戏三日，游人毕集，粉黛偕来，追趣横生，真情悉现，目之寓不觉技之痒。因于灯下即其事而描摹之，得三十首以博一粲。

沪北十景

相传鞠部最好奢，不待登场万口夸。

一样梨园名子弟，采从京国更风华。

桂园观剧。

酒侣吟朋任款邀，羊羹鸭臛好烹调。

时新那厌更番换，风味由来重六朝。

新楼选馔。

环房曲室客争趋，缥缈云霞颇足娱。

不如酒家如卖酒，冶游人总觑当垆。

云阁赏烟。

烟窝酒户两忘机，浪说衔杯兴欲飞。

酒可解烟烟解酒，今朝不醉不言归。

醉乐饮酒。

镂槅雕窗面面空，果堪消遣是松风。

微闻芗泽来何处，隔座佳人笑话通。

松风品茶。

燕瘦环肥任品论，脂香粉腻总温存。

可怜几曲章台路，不遇情人枉断魂。

桂馨访美。

小榻璃窗近水楼，美人高座说风流。

听来不是竺公法，顽石如何尽点头。

层台听书。

妆成堕马髻云蟠，杂座香车笑语欢。

电掣雷轰惊一瞬，依稀花在雾中看。

飞车拥丽。

电火千枝铁管连，最宜舞馆与歌筵。

紫微供奉今休羡，彻夜浑如不夜天。

夜市燃灯。

万里长空一镜磨，楼台倒影入江波。

此江亦有清凉境，搔首何人发浩歌。

浦滩步月。

新 年

城门彻夜不曾关，向晓香车水一般。

何事烧香周十庙，任人环绕看云鬟。

城中人爱洋场去，城外人争入庙园。

同是一般寻乐处，大家相见在无言。

看戏听书与品茶，呼朋招友乱如麻。

小东门到三茅阁，举国若狂坐马车。

新年气象镜新磨，掷得金钱疾如梭。

楚馆秦楼千百所，果盘开处笑声多。

有女如云结束工，棋盘街里划西东。

试从丽水台边望，多少红裙自出风。

但买欢娱弗论钱，从来风月本无边。

通宵灯火兼箫管，信是金吾不禁天。

元夜踏灯

申江无夜不笙歌，今夜笙歌分外多。

十里红灯珠箔底，销金是处有行窝。

天因佳节放新晴，涌出春江月色明。

绿酒似波灯似海，万家鼓吹乐升平。

不须秉烛夜游来，自有银花火树开。

仿佛灯轮西域里，一枝莲炬一楼台。

雕栏画槛影层层，儿女争看走马灯。

闻说庙园花样好，金钱买得价频增。

满天璀璨散流星，禁弛金吾玉漏停。

坠翠遗珠浑不觉，踏歌齐上水心亭。

梨园弦管各飞扬，赢得游人兴若狂。

曼衍鱼龙吹海立，今宵灯影倍辉煌。

六街如昼不关门，罗绮丛中笑语温。

何处双鬟歌一曲，落梅声里黯消魂。

纷纷游妓闻浓华，油壁香迎陌上车。

一路红尘随马去，顿教人眼炫生花。

吹箫挟瑟过青楼，楼上家家卷玉钩。

记得黄昏曾有约，关心月上柳梢头。

灯月年年一样新，今年又换去年人。

任他十万腰缠客，未抵千金一刻春。

姑苏山塘

行尽长亭七里赊，白公祠里桂花初。

游人不减探秋兴，只是从来景却差。

屠沽好义本天良，史笔千秋志亦偿。

冷落人家刘墓在，更谁杯酒酹斜阳？

仙盖神舆出意新，一二三度赛良辰。

笑他士女纷如蚁，星簇霞蒸辨不真。

散却云鬟插犯由，白裙红袂更风流。

玉人爱把春荑束，解索锒铛学楚囚。

治芳浜日夕阳空，普济桥头烟景笼。

可惜疏阴才几树，不曾遮却万灯红。

斜欹乌帽醉难尽，一片笙歌漾柳阴。

烟外兰桡星点密，风香薰透碧波清。

憨泉顽石问推探，大好眉波夺霁岚。

笑拔翠钗插蜜果，擎来还要替含甘。

往日沙飞不晌停，乱划画楫换轻船。

双歌翠袖怜春影，红闪琉璃万颗星。

傀儡无非一笑看，几家歌舞艳栏杆。

玉奴老死媚娘嫁，谁把当年法曲弹。

依旧裁花满壁排，剪新清供四时佳。

冶游归去怜无伴，携取磁盆付小斋。

翠幕红栏俯碧流，三山清饮费觥筹。

而今怅望庭桡处，指点槎湖坐酒楼。

儿女灯前闹不休，纸糊泥塑满篮兜。

数钱都买乖乖货，赢得人称假虎丘。

苏 台

白公堤上草萋萋，士女游春路不迷。

中有雏鬟年二八，犀梳斜掠鬓云齐。

凭他娇艳众相夸，终逊红桂姊妹花。

日暮门前闲倚眺，几人肠断过几家。

新柳成行到处栽，翩翩子弟费徘徊。

轻衫纨扇骄人态，都自章台走马来。

葛兰生女史

东风淡荡兴遍赊，翠袖青裙笑语哗。

村女亦知春色好，鬓边斜插小桃花。

隔夜商量结比邻，邻家姊妹共寻春。

迟延才到山塘路，一笑低头避熟人。

蕙生女史。

（<续刊上海竹枝词）光绪庚辰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