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闻见录  宋 邵伯温

●序

  《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孟子》曰:“则闻而知之,则见而知之。”伯温以先君子之故,亲接前辈,与夫侍家庭,居乡党,游宦学,得前言往行为多。以畜其德则不敢当,而老景侵寻,偶负后死者之责,类之为书,曰《闻见录》,尚庶几焉。绍兴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壬申河南邵伯温书。

●卷一太祖微时,游渭州潘原县,过泾州长武镇。寺僧守严者,异其骨相,阴使画工图于寺壁:青巾褐裘,天人之相也,今易以冠服矣。自长武至凤翔,节度使王彦超不留,复入洛。枕长寿寺大佛殿西南角柱础昼寝,有藏经院主僧见赤蛇出入帝鼻中,异之。帝寤,僧问所向,帝曰:“欲见柴太尉于澶州,无以为资。”僧曰:“某有一驴子可乘。”又以钱币为献,帝遂行。柴太尉一见奇之,留幕府。未几,太尉为天子,是谓周世宗。帝与宣祖俱事之,南征北伐,屡建大功,以至受禅,万世之基,实肇于澶州之行。帝即位,尽召诸节度入觐,宴苑中,诸帅争起论功,惟彦超独曰:“臣守藩无效,愿纳节备宿卫。”帝喜曰:“前朝异世事安足论,彦超之言是也。”从容问彦超曰:“卿当日不留我何也?”彦超曰:“涔蹄之水,不足以泽神龙。帝若为臣留,则安有今日。”帝益喜,曰:“独令汝更作永兴节度一任。”长寿寺僧亦召见,帝欲官之,僧辞;乃以为天下都僧录,归洛。今永兴有彦超画像,长寿寺殿中亦有僧画像,皆伟人也。呜呼!圣人居草昧之际,独一僧识之,彦超虽不识,及对帝之言自有理,异哉!

  周世宗死,恭帝幼冲,军政多决于韩通。太祖与通并掌军政。通愚愎,将士皆怨之;太祖英武,有度量智略,多立战功,故皆爱服归心焉。将北征,京师之人喧言:出军之日当立点检为天子。富室或挈家逃匿他州。太祖闻之惧,密以告家人曰:“外间讠凶讠凶如此,奈何?”太祖姊即魏国长公主,面如铁色,方在厨,引面杖逐太祖曰:“大丈夫临大事,可否当自决,乃于家间恐怖妇女何为耶!”太祖默然而出。

  太祖初登极时,杜太后尚康宁,与上议军国事,犹呼赵普为书记。尝劳抚之曰:“赵书记且为尽心,吾儿未更事也。”太祖待赵韩王如左右手。御史中丞雷德骧劾奏普强占市人第宅,聚敛财贿,上怒叱之曰:“鼎铛尚有耳,汝不闻赵普吾之社稷臣乎!”命左右曳于庭数匝。徐复冠。召升殿,曰:“后当改,姑赦汝,勿令外人闻也。”

  太祖将受禅,未有禅文,翰林学士承旨陶在旁,出诸怀中,进曰:“已成矣。”太祖由是薄其为人。毂墓在京师东门外觉昭寺,已洞开,空无一物。寺僧云:“屡掩屡坏,不晓其故。”张舜民曰:“陶为人轻险,尝自指其头,谓必戴貂蝉,今髑髅亦无矣。”

  太祖初受天命,诛李筠、李重进,威德日盛,因问赵普:“自唐季以来,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十姓,兵革不息,生灵地,其故何哉?吾欲息兵定长久之计,其道何如?”普曰:“陛下言及此,天人之福也。唐季以来,战争不息、家散人亡者无他,节镇太重,君弱臣强而已。今欲治之,惟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则天下安矣。”语未卒,帝曰:“卿勿复言,吾已悉矣。”顷之,上因晚朝,与故人石守信、王审琦饮酒,帝屏左右谓曰:“吾资尔曹之力多矣,念尔之功不忘。然为天子亦大艰难,殊不若为节度使之乐,吾今终夕未尝敢安枕而卧也。”守信等问其故,帝曰:“此岂难知。所谓天位者,众欲居之尔。”守信等皆顿首曰:“陛下出此言何也?今天命已定,谁敢复有异心。”上曰:“不然,汝曹虽无此心,其如麾下之人欲富贵者何?一旦以黄袍加汝之身,汝虽欲不为,其可得乎?”守信等涕泣曰:“臣愚不及此,惟陛下哀怜,示以可生之途。”上曰:“人生如白驹过隙耳。所谓富贵者,不过欲多积金钱,厚自娱乐,使子孙显荣耳。汝曹何不释去兵权,择便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久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食相欢以终天命。君臣之间两无猜嫌,上下相安,不亦善乎!”守信等皆拜谢曰:“陛下念臣及此幸甚。”明日,皆称疾,请解军政。上许之,尽以散官就第,所以慰抚赐赉甚厚,或与之结婚。于是更置易制者,使主亲军;其后又置转运使、通判使,主诸道钱谷;收天下精兵以备宿卫,而诸功臣亦以善终,子孙富贵,迄今不绝。向非韩王谋虑深长,太祖深明果断,天下无复太平之日矣。圣贤之见何其远哉!世谓韩王为人阴刻,当其用事时,以睚眦中伤人甚多,然子孙至今享福禄,国初大臣鲜能及者,得非安天下之功大乎?

  太祖遣曹彬伐江南,临行,谕曰:“功成以使相为赏。”彬平江南归,帝曰:“今方隅未服者尚多,汝为使相,品位极矣,岂肯复战耶?姑徐之,更为吾取太原。”因密赐钱五十万。彬怏怏而退,至家,见钱布满室,乃叹曰:“好官亦不过多得钱耳,何必使相也!”呜呼!太祖重惜爵位如此。孔子称: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太祖得之矣。

  祖宗开国所用将相皆北人,太祖刻石禁中曰:“后世子孙无用南士作相,内臣主兵。”至真宗朝始用闽人,其刻不存矣。呜呼!以艺祖之明,其前知也。汉高祖谓吴王濞曰:“后五十年东南有乱者,非汝耶?然天下一家,慎无反。”已而果然,艺祖亦云。

  太祖即位之初,数出微行,以侦伺人情,或过功臣之家,不可测。赵普每退朝,不敢脱衣冠。一日大雪,向夜,普谓帝不复出矣。久之,闻叩门声,普出,帝立风雪中。普惶惧迎拜,帝曰:“已约晋王矣。”已而太宗至,共于普堂中设重ブ地坐,炽炭烧肉。普妻行酒,帝以嫂呼之。普从容问曰:“夜久寒甚,陛下何以出?”帝曰:“吾睡不能着,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故来见卿。”普曰:“陛下小天下耶?南征北伐,今其时也。愿闻成算所向。”帝曰:“吾欲下太原。”普默然久之,曰:“非臣所知也。”帝问其故,普曰:“太原当西北二边,使一举而下,则二边之患我独当之。何不姑留以俟削平诸国,则弹丸黑志之地,将无所逃。”帝笑曰:“吾意正如此,特试卿耳。”遂定下江南之议。帝曰:“王全斌平蜀多杀人,吾今思之犹耿耿,不可用也。”普于是荐曹彬为将,以潘美副之。明日命帅,彬与美陛对,彬辞才力不迨,乞别选能臣。美盛言江南可取,帝大言谕彬曰:“所谓大将者,能斩出位犯分之副将,则不难矣。”美汗下,不敢仰视。将行,夜召彬入禁中,帝亲酌酒。彬醉,宫人以水沃其面。既醒,帝抚其背以遣曰:“会取会取,他本无罪,只是自家着他不得。”盖欲以恩德来之也。是故以彬之厚重,美之明锐,更相为助,令行禁止,未尝妄戮一人,而江南平。皆帝仁圣神武所以用之,得其道云。

  太祖初即位,朝太庙,见其所陈笾豆篮簋,则曰:“此何等物也?”侍臣以礼器为对。帝曰:“我之祖宗宁曾识此!”命彻去。亟令进常膳,亲享毕,顾近臣曰:“却令设向来礼器,俾儒士辈行事。”至今太庙先进牙盘,后行礼。康节先生常曰:“太祖皇帝其于礼也,可谓达古今之宜矣。”

  东京,唐汴州,梁太祖因宣武府置建昌宫,晋改曰大宁宫,周世宗虽加营缮,犹未如王者之制。太祖皇帝受天命之初,即遣使图西京大内,按以改作。既成,帝坐万岁殿,洞开诸门,端直如引绳,则叹曰:“此如吾心,小有邪曲人皆见矣。”帝一日登明德门,指其榜问赵普曰:“明德之门,安用之字?”普曰:“语助。”帝曰:“之乎者也,助得甚事。”普无言。

  太祖登极未久,杜太后上仙,初从宣祖葬国门之南奉先寺。后命宰相范质为使,改卜未得地。质罢,更命太宗为使,迁奉于永安陵。又欲迁远祖于西京之谷水,盖宣祖微时葬也。相并两冢,开圹皆白骨,不知辨,遂即坟为园,岁遣官并祭,洛人谓之一寝二位云。伊川先生程颐曰:“为并葬择地者,可以谓之智矣。”太祖猎近郊,所御马失,帝跃以下,且曰:“吾能服天下矣,一马独不驯耶?”即以佩刀刺之,既而悔曰:“吾为天子,数出游猎,马失又杀之,其过矣。”自此终身不复猎。

  太祖朝,晋邸内臣奏请木场大木一章造器用。帝怒,批其奏曰:“破大为小,何若斩汝之头也!”其木至今在,半枯朽,不动。呜呼,太祖于一木不忍暴用以违其材,况大者乎?

  忠正军节度使王审琦与太祖皇帝有旧,为殿前都指挥使。禁中火,审琦不待召,领兵入救。台谏官有言,罢归寿州本镇,朝辞,太祖谕之曰:“汝不待召以兵入卫,忠也;台臣有言,不可不行。第归镇,吾当以女嫁汝子承衍者。”召承衍至,则已有妇乐氏,辞。帝曰:“汝为吾婿,吾将更嫁乐氏。”以御龙直四人控御马载承衍归,遂尚秦国大长公主。乐氏厚资嫁之。帝谓承衍曰:“汝父可以安矣。”审琦归镇七年,率先诸镇纳节,以使相薨,追封秦王,谥正懿。承衍官至护国军节度使、附马都尉、河中尹,薨,赠尚书令,追封郑王。呜呼,太祖驾御英雄,听纳言谏,圣矣哉!

  太祖即位,诸藩镇皆罢归,多居京师,待遇甚厚。一日从幸金明池,置酒舟中,道旧甚欢。帝指其坐曰:“此位有天命者得之。朕偶为人推戴至此,汝辈欲为者,朕当避席。”诸节度皆伏地汗下,不敢起。帝命近臣掖之,欢饮如初。呜呼,自非圣度宏远,安能服天下英雄如此!

  伪蜀孟昶以降王入朝,舟过眉州湖渡,一宫嫔有孕,昶出之,祝曰:“若生子,孟氏尚存也。”后生子,今为孟氏不绝。昶治蜀有恩,国人哭送之。至犍为别去,其地因号曰蜀王滩。蜀初平,吕余庆出守,太沮谕曰:“蜀人思孟昶不忘,卿官成都,凡昶所榷税食饮之物,皆宜罢。”余庆奉诏除之,蜀人始欣然不复思故主矣。

  真宗景德元年,契丹入寇,犯澶渊,京师震动。当时大臣有请幸金陵、幸蜀者。左相毕文简公病不出,右相寇莱公独劝帝亲征,帝乃决,遂幸澶渊。帝初不欲过河,寇公力请,高琼控帝马渡过浮梁。帝登城,六军望黄屋呼“万岁”,声动原野,士气大振。帝每使人觇莱公动息,或曰:“寇准昼寝,鼻息如雷。”或曰:“寇准方命庖人斫。”帝乃安。既射死虏骁将顺国王挞览,虏惧请和,帝令择重臣报聘。莱公遣侍禁曹利用以往。上曰:“凡虏所须即许之。”莱公戒之曰:“若许过二十万金币,吾斩若矣。”和议成,诸将请设伏邀击,可使虏匹马不返。莱公劝帝勿从,纵契丹归国,以保盟好。帝回銮,每叹莱公之功。小人或谮之曰:“陛下知博乎?钱输将尽,取其余尽出之谓之孤注。陛下,寇准之孤注也,尚何念之。”帝闻之惊甚,莱公眷礼遂衰。

  真宗东封西祀,礼成,海内晏然。一日,开太清楼宴亲王、宰执,用仙韶女乐数百人;有司以宫嫔不可视外,于楼前起彩山幛之。乐声若出于云霄间者。李文定公、丁晋公坐席相对,文定公令行酒黄门密语晋公曰:“如何得倒了假山?”晋公微笑。上见之,问其故,晋公以实对;上亦笑,即命女乐列楼下,临轩观之,宣劝益频,文定至沾醉。

  章献明肃太后,成都华阳人。少随父下峡至玉泉寺,有长老者善相人,谓其父曰:“君,贵人也。”及见后,则大惊曰:“君之贵以此女也。”又曰:“远方不足留,盍游京师乎?”父以贫为辞,长老者赠以中金百两。后之家至京师,真宗判南衙,因张耆纳后宫中。帝即位,为才人,进宸妃,至正位宫闱,声势动天下。仁宗即位,以太皇太后垂帘听政。玉泉长老者,已居长芦矣。后屡召不至,遣使就问所须,则曰:“道人无所须也。玉泉寺无僧堂,长芦寺无山门,后其念之。”后以本阁服用物下两寺为钱,以建长芦寺临江门,起水中。既成,辄为蛟所坏。后必欲起之,用生铁数万斤叠其下,门乃成。盖蛟畏铁也。今《玉泉寺僧堂梁记》日后所建云。

●卷二仁宗好用导引术理发,有宫人能之,号曰梳头夫人。一日,帝退朝,命夫人理发,嫔御列侍。帝袖中有章疏,左右争取之,帝不能止。有从旁读者,盖台臣乞放宫女章也。众闻之默然,独梳头夫人叹息曰:“今京师富人尚求妾媵,岂有天子嫔御,外臣敢以为言?官家亟逐言者,则清净矣。”帝不语。既御膳,幸后苑,命内侍按宫人籍,上自出若干人,行台臣之言也。梳头夫人以入宫久,首出之,帝亦不问。或谓参知政事吴奎曰:“上比汉文帝何如?”奎对曰:“以此则过文帝远矣!”

  仁宗朝,程文简公判大名府时,府兵有肉生于背,蜿蜒若龙伏者,文简收禁之,以其事闻。仁宗谓宰辅曰:“此何罪也?”令释之。后其兵以病死。呜呼,肉龙生于兵之背,妖也。帝释之,德足以胜妖矣,兵辄死,宜哉!

  孙文懿公为翰林学士,撰《进李太后赦文》曰:“章懿太后丕拥庆羡,实生眇冲,顾复之恩深,保绥之念重。神驭既往,仙游斯邈。嗟乎!为天下之母,育天下之君,不逮乎九重之承颜,不及乎四海之致养,念言一至,追慕增结。”仁宗览之,感泣弥月。公自此遂参大政。帝问文懿曰:“卿何故能道朕心中事?”公曰:“臣少以庶子不齿于兄弟,不及养母,以此知陛下圣心中事。”上为之流涕。先是晏元献公撰《章懿太后神道碑)曰:“五岳峥嵘,昆山出玉;四溟浩渺,丽水生金。”盖以明肃太后为尊也。学士大夫嘉其善比,独仁宗不悦。

  伯温尝得老僧海妙者言:仁宗朝,因赴内道场,夜闻乐声出云霄间。帝忽来临观,久之,顾左右曰:“众僧各赐紫罗一匹。”僧致谢,帝曰:“来日出东华门,以罗置怀中,勿令人见,恐台谏有文字论列。”呜呼!仁宗以微物赐僧,尚畏言者,此所以致太平也。海妙又言:尝观仁宗二十许岁时,祀南郊回,坐金辇中,日初出,面色与金光相射,真天人也。因以记之。

  仁宗一日幸张贵妃阁,见定州红瓷器,帝坚问曰:“安得此物?”妃以王拱辰所献为对,帝怒曰:“尝戒汝勿通臣僚馈送,不听何也?”因以所持柱斧碎之。妃愧谢,久之乃已。妃又尝侍上元宴于端门,服所谓灯笼锦者,上亦怪问。妃曰:“文彦博以陛下眷妾,故有此献。”上终不乐。后潞公入为宰相,台官唐介言其过,及灯笼锦事,介虽以对上失礼远谪,潞公寻亦出判许州,盖上两罢之也。或云灯笼锦者,潞公夫人遗张贵妃,公不知也。唐公之章与梅圣俞书窜之诗,过矣。呜呼,仁宗宠遇贵妃先于六宫,其责以正礼尚如此,可谓圣矣!

  仁宗朝,王安石为知制诰。一日,赏花钓鱼宴,内侍各以金揲盛钓饵药置几上,安石食之尽。明日,帝谓宰辅曰:“王安石诈人也。使误食钓饵,一粒则止矣;食之尽,不情也。”帝不乐之。后安石自著《日录》,厌薄祖宗,于仁宗尤甚,每以汉文帝恭俭为无足取者,其心薄仁宗也。故一时大臣富弼、韩琦、文彦博,皆为其诋毁云。

  仁宗时,一日,天大雷震,帝衣冠焚香再拜,退坐静思所以致变者,不可得。偶后苑作匠进一七宝枕屏,遽取碎之。呜呼,帝敬天之威如此,其当太平盛时享国长久,宜矣!至熙宁大臣以“天变不足畏”说人主,以成今日之祸,悲夫!仁宗御马有名玉逍遥者,马色白,其乘之安如舆辇也。圉人云:“马行步有尺度,徐疾皆中节。驭者行速,则以足拦之。”一日,燕王借乘,即长鸣不行。王怒,还之。帝父事王甚恭。配南城马铺。久之复奉御,其行如初。帝升遐,从葬至陵下,悲鸣不食而毙。伊川先生程颐谓伯温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欤!”本朝自祖宗以来,进士过省赴殿试,尚有被黜者。远方寒士殿试下第,贫不能归,多至失所,有赴河而死者。仁宗闻之恻然,自此殿试不黜落,虽杂犯亦收之末名,为定制。可以谓之仁矣。

  仁宗至和间不豫,昏不知人者三日。既愈,自言梦行荆棘中,周章失路,有神人被金甲自天而下,谓帝曰:“天以陛下有仁心,锡一纪之寿。”帝曰:“吾何当归?”神人曰:“请以臣之车辂相送。”帝登车,问神何人,曰:“臣所谓葛将军者。”帝寤,令检案《道藏》,果有葛将军主天门事,因增其位号于大醮仪中,立庙京师。帝自此御朝,即拱默不言。大臣奏事,可即肯首,不即摇首,而时和岁丰,百姓安乐,四夷宾服,天下无事。盖帝知为治之要:任宰辅,用台谏,畏天爱民,守祖宗法度。时宰辅曰富弼、韩琦、文彦博,台谏曰唐介、包拯、司马光、范镇、吕诲云。呜呼,视周之成、康,汉之文、景,无所不及,有过之者,此所以为有宋之盛欤?

  仁宗初纳光献后,后有疾,国医不效。帝曰:“后在家用何人医?”后曰:“妾随叔父官河阳,有疾服孙用和药辄效。”寻召用和,服其药果验;自布衣除尚药奉御,用和自此进用。用和,本卫人,以避事客河阳,善用张仲景法治伤寒,名闻天下。二子奇、兆,皆登进士第,为朝官,亦善医。

  仁宗初升遐,禁中永昌郡夫人翁氏位有私身韩蛊者,自言尝汲水,仁宗见龙绕其身,因幸之,留其钏;复遗以物为验,遂称有娠。既逾期不产;按验,皆蛊之诈。得其钏于佛阁土中,乃蛊自埋也。翁氏削一资,杖韩蛊,配尼寺为童。初,执政请诛之,光献太后曰:“置蛊于尼寺,欲令外人尽知其诈;若杀之,则必谓蛊实生子也。”英宗初载,光献太后垂帘同听政,其决事之明类如此。

  仁宗皇帝嘉八年三月二十九日升遐,遗诏到洛,伯温时年七岁,尚记城中军民以至妇人孺子,朝夕东向号泣,纸烟蔽空,天日无光。时舅氏王元修自京师过洛,为先公言京师罢市巷哭,数日不绝,虽乞丐者与小儿皆焚纸钱,哭于大内之前。又有周长孺都官赴剑州普安知县,行乱山中,见汲水妇人,亦载白纸行哭。呜呼!此所谓百姓如丧考妣者欤!

  熙宁初,仁宗幼女下嫁钱景臻,京师父老知其为仁宗女也,随其车咨嗟泣涕。元中,北虏主谓本朝使人曰:“寡人年少时,事大国之礼或未至,蒙仁宗加意优容,念无以为报。自仁宗升遐,本朝奉其御容如祖宗。”已而泣。盖虏主为太子时,杂入国使人中,雄州密以闻。仁宗召入禁中,俾见皇后,待以厚礼。临归,抚之曰:“与汝一家也,异日惟盟好是念,唯生灵是爱。”故虏主感之。呜呼,帝上宾既久,都人与虏主追慕犹不忘,此前代所无也。

  英宗山陵,有辇官毕达恸哭于仁宗永昭陵下曰:“臣事陛下四十余年,得服役天上,死不恨。”是夕达暴卒。韩魏公为司马温公云。

  永安霍道全者,尝为三陵壕寨,年逾九十,坐丁谓移永定陵皇党事,羁管亳州。道全言地中宿藏物多验,亳人神之。遇赦归永安。嘉七年,道全忽历遍川原观地形,语人曰:“此地将有大役。”明年,仁宗升遐,初卜陵,有司召问之,道全曰:“今永安县地吉,宜徙以为陵寝。”有司疑其欲骚动县人,凡所言皆不用。道全亦相继卒。今永昭陵既成,或曰:“地名和儿原,非佳兆。”后三年英宗晏驾。

  元丰中,神宗仿汉原庙之制,增筑景灵宫。先于寺观迎诸帝后御容奉安禁中。涓日以次备法驾,羽卫前导赴宫,观者夹路,鼓吹振作。教坊使丁仙现舞,望仁宗御像引袖障面,若挥泪者,都人父老皆泣下。呜呼,帝之德泽在人深矣!

●卷三英宗于仁宗为侄,宣仁后于光献为甥,自幼同养禁中。温成张妃有宠,英宗还本宫,宣仁还本宅。温成薨而竟无子。一日,帝谓光献曰:“吾夫妇老无子,旧养十三(英宗行第)、滔滔(宣仁小字),各已长立。朕为十三、后为滔滔主婚,使相娶嫁。”时宫中谓天子取妇,皇后嫁女云。盖仁宗、光献以英宗为子,圣意素定矣。此殆天命,非人力也。至召英宗为皇子,入谢,帝与后适御后苑迎曙(曙,英宗讳)。亭,帝谓后曰:“岂偶然哉!”嘉八年三月晦日,帝起居尚安,夜一更,遽索药,且召后。后至,帝指心,不能言。宣医投药,已无及矣。帝崩,左右欲开宫门召两府,后曰:“此际宫门不可开,但以密敕召两府,令黎明入。”又三更令进粥,四更再召医入,使人守之。翌日,两府入,后哭告以上崩,令召皇子嗣位。英宗初不敢当,两府共抱之,解其发,被以黄衣。命翰林学士王圭草诏,圭惧甚,笔不能下。丞相魏公韩琦从容曰大行皇帝在位几年,圭乃能草诏。英宗即位数日,有疾,执政大臣请光献后垂帘,权同听政。后辞退,久之,乃从。则光献立子之功,其可掩哉?故神宗深感之,所以事光献之礼甚至。迨光献之崩,神宗哀毁,不能视朝,其所制挽章,至今读之令人流涕也。韩魏公薨,其子孙仿郭汾阳,著《家传》十卷,具载魏公功业,至英宗即位之初,乃云光献信谗,屡有不平之语。魏公以危言感动曰:“若官家失照管,太后亦未得安稳。”又言:太后曾问汉昌邑王事如何。又云:太后言:“昨夕梦甚异,见这孩儿却在庆宁宫(谓英宗复在旧邸)。”魏公曰:“却在庆宁宫,乃是圣躬复旧之兆,此是好梦。”又言:英宗不豫,魏公奏曰:“大王长立,且与照管(谓神宗)。”后怒曰:“尚欲旧窠中求兔耶?”又言:太后对大臣泣诉英宗语曰:“富弼意主太后。”又云:“太后欲御前殿,魏公论奏云云,乃止。又云:台谏有章,乞早还政,太后泣曰:“若放下,更岂见眼道耶!”如此等事尚多,皆诞妄不恭,非所宜言。韩氏子孙,贩卖松梗,张大勋业,以希进用,不知陷其父祖于不义也。王岩叟者,父子为魏公之客,亦著《魏公遗事)一编,其记魏公言行甚详;至论光献权同听政事,亦为期诞。谓太后还政之后,魏公劝英宗加仪卫,帝曰:“相公休奖纵母后。”又谓魏公对太后曰:“自家无子,不得不认。”察其意,以谓英宗非魏公不得立;既立,非魏公不得安也。英宗受仁宗天下,贵为天子,思所以报光献之德者,何以为称反惜仪卫末礼,有“无奖纵母后”之语?于英宗孝德,不无累乎!恭惟太皇太后,天下之母也,以其无子而令认。业为臣子者,悖慢至此,不几于跋扈者乎!前代奸人自称定策国老,以天子为门生,皆由此。以魏公之贤,使死者有知,其敢当也?故神宗尝曰:“如此恐非韩琦之意。”伯温尝论英宗之立,首建议者,范蜀公也;继之者,司马温公也;顺成仁宗、光献意者,韩魏公也。富公《辞户部尚书章》、吕诲中丞《魏公以下迁官疏》,乃天下之公言也,具书之,以俟史官采择。

  英宗即位之初,感疾不能视朝,大臣请光献太后垂帘权同听政,后辞之不获,乃从。英宗才康复,后已下手书复辟。魏公奏:台谏有章疏,请太后早还政。后闻之遽起。魏公急令仪鸾司撤帘,后犹未转御屏,尚见其衣也。时富韩公为枢密相,怪魏公不关报撤帘事,有“韩魏公欲致弼于族灭之地”之语。欧阳公为参政,首议追尊濮安懿王,富公曰:“欧阳公读书知礼法,所以为此举者,忘仁宗,累主上,欺韩公耳。”富公因辞执政例迁官,疏言甚危,三日不报,见英宗,面奏曰:“仁宗之立陛下,皇太后之功也。陛下未报皇太后大功,先录臣之小劳,非仁宗之意也。方仁宗之世,宗属与陛下亲相等者尚多,必以陛下为子者,以陛下孝德彰闻也。今皇太后谓臣与胡宿、吴奎等曰:‘无夫妇人无所告诉。’其言至不忍闻,臣实痛之。岂仁宗之所望于陛下者哉!”以笏指御床曰:“非陛下有孝德,孰可居此?”英宗俯躬曰:“不敢。”富公求去益坚,遂出判河阳,自此与魏公、欧阳公绝。后富公致政居洛,每岁生日,魏公不论远近,必遣使致书币甚恭,富公但答以老病,无书。魏公之礼终不替,至薨乃已。岂魏公有愧于富公者乎?然天下两贤之。魏公、欧阳公之薨也,富公皆有祭吊。《国史》著富公以不预策立英宗,与魏公不合,至此祭吊不通,非也。

  本朝自祖宗以俭德垂世,故艺祖之训曰:“尝思在甲马营时可也。”其所用帏帘,有青布缘者。仁宗生长太平,尤节俭。京城南愍贤寺,温成张妃坟院也。寺中有温成宫中故物:素朱漆床,黄绢缘席,黄隔织褥。帝御飞白书温成影帐牌,才二尺许,朱漆金字而已。以温成宠冠六宫,服用止此,故帝寝疾,大臣入问,见所御皆黄绸。呜呼,恭俭之德不在此乎!英宗内无嫔御。王广渊以濮邸旧僚进待制,贫不能办仪物,韩魏公为言,帝曰:“无名以赐,不可。”后数日,有旨令广渊书《无逸篇》于御屏,赐白金百两。呜呼,吾本朝祖宗以节俭为家法如此。光献太皇太后,元丰四年春感疾,以文字一函封甚密,付神宗曰:“俟吾死开之,唯不可因此罪人。”帝泣受。后疾愈,帝复纳此函。后曰:“姑收之。”是年七月,后上仙。帝开函,皆仁宗欲立英宗为皇嗣时,臣僚异议之书也。神宗执书恸哭,以太皇太后遗训,不敢追咎其人。故帝宫中服三年之丧,尽礼尽孝者,知慈德之不可报也。

  伯温侍长老言曰:“本朝唯真宗咸平、景德间为盛,时北虏通和,兵革不用,家给人足。以洛中言之,民以车载酒食声乐,游于通衢,谓之棚车鼓笛。仁宗天圣、明道初尚如此,至宝元、康定间,元昊叛,西方用兵,天下稍多事,无复有此风矣。元昊既称臣,帝绝口不言兵。庆历以后,天下虽复太平,终不若天圣、明道之前也。”呜呼,仁宗之兵,应兵也,不得已而用之,事平不用,此所以为仁欤!

  神宗开颖邸,英宗命韩魏公择宫僚,用王陶、韩维、陈荐、孙固、孙思恭、邵亢,皆名儒厚德之士。王陶、韩维,进止有法。神宗内朝,拜稍急,维曰:“维下拜,王当效之。”诸公一日侍神宗坐,近侍以弓样靴进。维曰:“王安用舞靴。”神宗有愧色,亟令毁去。其翊赞之功如此,故颖邸宾僚号天下选云。神宗初即位,中丞王陶言,宰相韩魏公不押常朝班为跋扈。帝遣近侍以章疏示魏公,公奏曰:“臣非跋扈者,陛下遣一小黄门至则可缚臣以去矣。”帝为之动,出王陶知陈州。

  神宗即位,锐意求治。初用吕溱为翰林学士,为开封府。溱死,又用滕甫为翰林学士,为御史中丞。甫性疏,上时遣小黄门持短札御封问事,甫夸示于人。或有见御札中误用字者,乃反谤甫以为扬上之短,上怒,疏斥之,以为逆人李逢亲党,不复用。时王安石居金陵,初除母丧,英宗屡召不至。安石在仁宗时,论立英宗为皇子与韩魏公不合,故不敢入朝。安石虽高科有文学,本远人,未为中朝士大夫所服,乃深交韩、吕二家兄弟。韩、吕,朝廷之世臣也,天下之士,不出于韩,即出于吕。韩氏兄弟绛字子华,与安石同年高科;维字持国,学术尤高,不出仕,用大臣荐入馆。吕氏公著字晦叔,最贤,亦与安石为同年进士。子华、持国、晦叔争扬于朝,安石之名始盛。安石又结一时名德之士如司马君实辈,皆相善。先是治平间,神宗为颖王,持国翊善,每讲论经义,神宗称善。持国曰:“非某之说,某之友王安石之说。”至神宗即位,乃召安石,以至大用。神宗既退司马温公,一时正人皆引去,独用王荆公,尽变更祖宗法度,用兵言利,天下始纷然矣。帝一日侍太后,同祁王至太皇太后宫,时宗祀前数日,太皇太后曰:“天气晴和,行礼日亦如此,大庆也。”帝曰:“然。”太皇太后曰:“吾昔闻民间疾苦,必以告仁宗,常因赦行之,今亦当尔。”帝曰:“今无它事。”太皇太后曰:“吾闻民间甚苦青苗、助役钱,宜因赦罢之。”帝不怿,曰:“以利民,非苦之也。”太皇太后曰:“王安石诚有才学,然怨之者甚众。帝欲爱惜保全,不若暂出之于外,岁余复召用可也。”帝曰:“群臣中惟安石能横身为国家当事耳。”祁王曰:“太皇太后之言,至言也。陛下不可不思。”帝因发怒,曰:“是我败坏天下耶?汝自为之。”祁王泣曰:“何至是也。”皆不乐而罢。温公尝私记富韩公之语如此,而世无知者。崇宁中,蔡京等修哲宗史,为《王安石传》,至以王安石为圣人,然亦书慈圣光献后、宣仁圣烈后因间见上,流涕为言安石变乱天下,已而安石罢相。岂安石之罪虽其党竟不能文耶?抑天欲彰吾本朝母后之贤,自不得而删也?帝退安石,十年不用。元丰末,帝属疾,念可以托圣子者,独曰:“将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傅。”王安石不预也。呜呼,圣矣哉!神宗元丰四年,召北京留守文潞公陪祀南郊。会更官制,自司徒侍中拜太尉,罢侍中,为开府仪同三司、判河南府,陛辞。先是,故参知政事王尧臣之子同老以至和中潞公与刘沆、富韩公、王参政尧臣,共乞立英宗为皇嗣,章草进呈,明其父功。帝留之禁中,面问潞公。公对与同老合,乃加潞公两镇节度使,官其子宗道为承事郎。潞公力辞两镇,止受食邑。刘沆赠太师、中书令、兖国公;子仅自祠部员外郎为天章阁待制。王尧臣赠太师、中书令,谥文忠;子同老自水部员外郎充秘阁校理。富公进司徒,子绍京除阁门祗候。富公之客李亻思问公曰:“公治平初进户部尚书,屡辞,今进司徒,一辞而拜,何也?”公曰:“治平初乃某自辞官,今日潞公以下皆迁,某岂敢坚辞,妨他人也?”盖潞公与荆公论政事不合,出判北京,七年不召,自此帝眷礼复厚矣。

  神宗初,欲破夏国,遂亲征大辽,御营兵甲、器械、旗帜皆备,分河北诸路兵,遂将置保甲民兵,诸路骚动。一日,帝衣黄金甲以见光献太后,后曰:“官家着此,天下人如何?脱去,不祥。”又欲京城安楼橹,后亦不许,但以库贮于诸门。

  神宗友爱,二弟不听,出于外,至元初,宣仁太后始命筑宅于天波门外,既就馆,哲宗奉宣仁后临幸。有旨:二王诸子各进官一等。舍人苏轼行制辞曰:“先皇帝笃兄弟之好,以恩胜义,不许二叔出居于外,盖武王待周、召之意。太皇太后严朝廷之礼,以义制恩,始从其请,出就外宅,得孔子远其子之义。二圣不同,同归于道,可以为万世法。朕奉侍两宫,按行新第,顾瞻怀思,潸然出涕。昔汉明帝问东平王,在家何等为乐?王言‘为善最乐’。帝大其言,因送列侯印十九枚,诸子年十五以上悉带之,著之简册,天下不以为私。今王诸子,性于忠爱,渐于礼义,自胜衣以上,颀然皆有成人之风,朕甚嘉之。其各进一官,以助其为善之乐,尚勉之哉,毋忝父祖,以为邦家之光”。次日,丞相吕大防、范纯仁二夫人入见,宣仁后曰:“昨同皇帝幸二王府,二王侍立,尚食甚恭。皇帝待之亦尽礼。吾老矣,深以此为喜。”又曰:“仁宗事燕王,尽子侄之礼。王颇自重,但以行第呼仁宗,虽禁中服用,王辄取之,仁宗不敢吝。吾二儿岂敢如此?”呜呼,后之言,其旨深矣!不幸后上仙,小人谤毁靡所不至,天下冤之,其详伯温著之《辨诬》云。

●卷四熙宁七年春,契丹遣使萧禧来言:“代北对境有侵地,请遣使同分画。”神宗许之,而难其人。执政议遣太常少卿、判三司开拆司刘公忱为使,忱对便殿曰:“臣受命以来,在枢府考核文据,未见本朝有尺寸侵虏地。且雁门者古名限塞,虽跬步不可弃,奈何欲委五百里之疆以资敌乎?臣既辱使,指当以死拒之,惟陛下主臣之言,幸甚!”帝韪之。忱出疆,帝手敕曰:“虏理屈则忿,卿姑如所欲与之。”忱不奉诏。初以秘书丞吕公大忠为副使,命下,大忠丁家艰,诏起复,未行,公亦使回。虏又遣萧禧来,帝开天章阁,召执政与忱、大忠同对资政殿,论难之久。帝曰:“凡虏争一事尚不肯已,今两遣使,岂有中辍之理?卿等为朝廷固惜疆境,诚是也,然何以弭患?”大忠进曰:“彼遣使相来,即与代北之地,若有一使曰魏王英弼者,来求关南之地,则如何?”帝曰:“卿是何言也?”大忠曰:“陛下既以臣言为不然,今代北安可启其渐?”忱进曰:“大忠之言,社稷大计,愿陛下熟思之。”执政皆知不可夺,罢忱为三司盐铁判官,大忠乞终丧制。帝遣中使赐富韩公、韩魏公、文潞公、曾鲁公手诏,其略曰“朝廷通好北虏几八十年,近岁以来,生事弥甚,代北之地,素无定封,故造衅端,妄求理辩。比敕官吏同加案行,虽图籍甚明,而诡辞不服。今横使复至,意在必得,虏情无厌,势恐未已,万一不测,何以待之?古之大政,必诏故老”云云。韩魏公疏曰:“臣观近年以来,朝廷举事则似不以大敌为恤,虏人见形生疑,必谓我有图复燕南之意。虽闻虏主孱而妄弱,岂无强梁宗属,与夫谋臣策士,引先发制人之说,造此衅端?故屡遣使以争理地界为名,观我应之之实如何尔。其所致虏之疑者七事:高丽臣属契丹,于朝廷久绝朝贡,乃因商舶招谕而来,且高丽来与不来,于国家固无损益,而契丹知之,谓朝廷将以图我,一也。吐蕃部族不相君长,未尝为边患,而强取其地,乃及熙河一路,杀其老弱以数万计,所费不赀,契丹闻之,当谓行将及我,二也。边近西山,地势高仰,不可为溏泺,向闻遣使部兵,遍置榆柳,冀其成长,以制虏骑,昔庆历《慢书》,所谓创立堤防,障塞要路,无以异矣,三也。义勇民兵,将校甚整,教习亦精,而忽创团保甲,一道纷然,义勇人,十去其七,破可用之成法,得增数之虚名,四也。河北诸州,缘边近里,城池工筑并兴,增置防城之具,检视衣甲器械,五也。创都作院,颁降弓刀新样,大作战车,此皆众目所睹,谍者易窥,费财殚力,先自困毙,六也。置河北三十七将,各专军政,州县不得关预,声言出征,又深见可疑之形,七也。夫北虏素为敌国,因疑起事,不得不然,亦其善自为谋者也。今横使再至,初示偃蹇,以探伺朝廷,况代北与雄州素有定界,若优容而与之,虏情无厌,浸淫日甚;不许,虏遂持此以为己直,纵未大举,势必渐扰诸边,卒隳盟好。臣昔曾言青苗钱事,而言者辄赐厚诬,非陛下之明,几及大戮。自此闻新法日下,实避嫌疑,不敢论列。今亲被诏问,事系国家安危,言及而隐,罪不容诛。臣尝窃计始为陛下谋者,必曰自祖宗以来,因循苟简,治国之本,当先富强,聚财积谷,寓兵于民,则可以鞭笞四夷,尽复唐之故疆。然后制礼作乐,以文太平。故散青苗钱,使民出利;又为免役之法,次第取钱,虽百端补救,终非善法,此所谓富国之术者也。又内外置市易务,小商细民,无措手足,加以新制日下,更改无常,官吏茫然,不能详记。违者坐徒,不以赦降,监司督责,以刻为明,簿法之苛,过于告缗。今农夫怨于畎亩,商旅叹于道路,官吏不安其职,恐陛下不尽知也。夫欲攘斥四夷,以兴太平,而先使邦本困摇,众心离怨,此则陛下始谋者大误也。陛下有尧之仁,舜之聪,改过不吝,圣人之德也。而又好进之人不顾国家利害,但谓边事将作,富贵可图,必曰虏势已衰,特外示骄慢尔。以陛下神圣文武,若择将臣领大兵深入虏境,则强划之地,一举可复。此又未之思也。今河朔累岁灾伤,民力大乏,缘边次边州郡,刍粮不充,新选将官,皆粗勇寡谋之人,义勇保甲新兴,未经训练;若驱重兵顿于坚城之下,粮道不继,腹背受敌,虽曹彬、米信,名德宿将,犹以此致歧沟之败也。臣愚今为陛下计,谓宜遣使报聘,优致礼币,具言朝廷向来兴作,乃修备之常,与北朝通好之久,自古所无,岂有它意?恐为谍者所误耳!且疆土素定,当如旧界,请命边吏退近者侵占之地,不可持此造端,隳累世之好,永敦信誓,两绝嫌疑。望陛下以自见可疑之形,如将官之类,因而罢去,以释虏疑,则可以迁延岁月。陛下益养民爱力,重贤任能,疏远奸谀,进用忠鲠,天下悦服,边备日充,塞下有余蓄,帑中有羡财。虏果自败盟誓,有衰乱之形,然后一振威武,恢复故疆,快忠义不平之心,雪祖宗累朝之愤矣。”富韩公疏曰:“臣五六年来,切闻绥州、瓦、熙河、辰锦、戎泸、交趾,咸议用兵。或以丧师,或以献馘,即时传播四方。而西师初举,便传必复灵夏,既又大传有人上平燕之策,北虏必然寻已探知。彼复闻朝廷练士马、缮城池、利器械、聚刍粮,加之招致高丽,欲为牵制。又置河北三十六将,事机参合。此虏人所以先期造衅,既发争端,势未肯已也。今衅已成,代北各屯兵马境上,争论逾年未决。横使再至,事归朝廷自当之,则恐理难款缓,便要可否。违之则兵起而患速,顺之则河东斥候日蹙,虽款目前,遗患在后。臣谓不若一委边臣,坚持久来图籍疆界为据,使之尽力交相诘难。然北虏非不自知理曲,盖欲生事,遂兴干戈。岂是无故骤兴,实有以致其来也。惟陛下深省熟虑,不可独谓虏人造衅背盟也。彼若万一入寇,事不得已,我但严兵以待之,来则御战,去则备守,此自古中兴防边之要也。若朝廷乘忿便欲深入讨击,臣实虑万一有跌,其害非细;或更与西夏为掎角之势,则朝廷宵旰矣。事既至此,二边警急,数年未得息肩,四方凶徒必有观望者。臣愿陛下以宗社为忧,以生灵为念,纳污含垢,且求安静,非万全不举,此天下之愿,而臣之志也。而又喧传陛下决为亲征之谋,中外闻之,心殒胆落。陛下英睿天纵,必有成算。然太平天子与创业之主事体绝异,尤不可慨然轻举。又恐朝廷且作声势,初无实事;若如此,乃是我以虚声而召彼实来也。张虚声者,必有疏略之虞;作实来者,必尽周密之虑,成败岂不灼然。假令胡人入讨,遂得志而还,此契丹一种事力素强,又有夏国、嘴厮、高丽、黑水女真、鞑靼诸番为之党援,其势必难殄灭,则由此结成边患,卒无已时。臣窃谓因今横使之来,且可选人以其疑我者数事,开怀谕之云:凡为武备,乃中国常事,非欲外兴征伐。向来用武之地,皆小蕃有过者,朝廷须当问罪。若吾二大邦,通好已七十余年,无故安肯辄欲破坏?又恐是奸人走作,妄兴间谍,因此互相疑贰,养成衅隙,遂有今日争理。如朝廷更有可说诸事,但尽说之,须令释然无惑,乃一助也。横使如不纳,即遣报聘者于戎主前具道此意,庶几一得,必有所益。缘彼大藉朝廷岁与,方成国计,既有凭藉之心,岂无安静之欲?只以疑情未释,遂成倔强。若与开解明白,必肯回心。若两情不通,祸患日深,必成后悔。臣更望陛下兼采博访,不宜专听一偏。恐有迎合圣意及畏避用事之入,不敢以实事闻而误国家大计。臣所以及此者,窃闻去春久旱,陛下特降手诏,许人极陈时政得失。寻闻上章论列者甚多,随而或遭贬降。陛下殊不以手诏召人极陈为意而优容之,及令得罪,士大夫自此皆务结舌,下情不能上达,朝政莫大患也。愿陛下深思极虑,早令天下受赐也。”文潞公、曾鲁公疏,皆主不与之论,皆乞选将帅、利甲兵以待敌。时王荆公再入相,曰:“将欲取之,必固翕之也。”以笔画其地图,命天章阁待制韩公缜奉使,举与之,盖东西弃地五百余里云。韩公承荆公风旨,视刘公、吕公有愧也,议者为朝廷惜之。呜呼,祖宗故地,孰敢以尺寸不入王会图哉!荆公轻以畀邻国,又建以与为取之论,使帝忽韩、富二公之言不用,至后世奸臣以伐燕为神宗遗意,卒致天下之乱,荆公之罪,可胜数哉!

  神宗天资节俭,因得老宫人言:祖宗时,妃嫔、公主,月俸至微,叹其不可及。王安石独曰:“陛下果能理财,虽以天下自奉可也。”帝始有意主青苗、助役之法矣。安石之术类如此,故吕诲中丞弹章曰:“外示朴野,中怀狡诈。”

●卷五绍圣初,哲宗亲政,用李清臣为中书侍郎。范相纯仁与清臣论事不合,范公求去。帝不许,范公坚辞,帝不得已,除观文殿大学士、知颖昌府。召章为相,未至,清臣独当中书,益觊幸相位,复行免役、青苗法,除诸路常平使者。至,不能容,以事中之,清臣出知北京。建中靖国初,上皇即位,用韩忠彦为相,清臣为门下侍郎。忠彦与清臣有连,故忠彦惟清臣言是听。清臣复用事,范右丞纯礼,忠彦所荐,清臣罢之;刘安世、吕希纯皆忠彦所重,清臣不使入朝,外除安世帅定武、希纯帅高阳;张舜民,忠彦荐为谏议大夫,清臣出之,帅真定。其所出与外除及不使入朝者,皆贤士,清臣素所惮不可得而用名者,忠彦懦甚,不能为之主。曾布为右相范致虚谏疏云:“河北三帅连衡,恐非社稷之福。”刘安世、吕希纯张舜民同日报罢,清臣亦为布所陷,出知北京。伯温尝论绍圣、建中靖国之初,朝廷邪正治乱未定之际,皆为一李清臣以私意幸相位坏之。邪说既胜,众小人并进,清臣自亦不能立于朝矣。使清臣在绍圣初同范丞相,在建中靖国初同范右丞、刘安世、吕希纯、张舜民以公议正论共济国事,则朝廷无后日之祸,而清臣亦得相位矣。此忠臣义士惜一时治乱之机,为之流涕者也。

  元符末,上皇即位,皇太后垂帘同听政。有旨复哲宗元皇后孟氏位号,自瑶华宫入居禁中。时有论其不可者,曰:“上于元后,叔嫂也。叔无复嫂之理。”程伊川先生谓伯温曰:“元皇后之言固也,论者之言亦未为无礼。”伯温曰:“不然,《礼》曰:‘子甚宜其妻,父母不说,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子行夫妇之礼焉。’皇太后于哲宗,母也;于元后,姑也。母之命、姑之命,何为不可?非上以叔复嫂也。”伊川喜曰:“子之言得之矣。”相继奸臣曹布、蔡京用事,朋党之祸再作,元后竟出居旧宫者二十年。靖康初,大金陷京师,逼上皇渊圣帝北狩,宗族尽徙,独元后以在道宫不预。虏退,群臣请入禁中,垂帘听政,以安反侧。至上即位于宋,幸雄扬,虏再犯,幸余杭,后于艰难中辅成上圣德为多。后崩,上哀悼甚,不能视朝者累日。下诏服齐衰,谥曰昭慈圣献。呜呼,后逮事宣仁圣烈太后,其贤有自矣。至于废兴则天也。

  熙宁初,韩魏公罢政,富公再相,神宗首问边,公曰:“陛下即位之初,当布德行惠,愿二十年不言‘用兵’二字。”盖是时王荆公已有宠,劝帝用兵以威四夷。初是用王韶取熙河以断西夏右臂;又欲取灵武以断大辽右臂;又结高丽欲图大辽;又用章为察访使,以取湖北夔峡之蛮;又用刘彝知桂州、沈起为广西路安抚使,以窥交趾。二人不密,造战舰于富良江上,交趾侦知,先浮海载兵陷廉州,又破邕州,杀守臣苏缄,屠其城,掠生口而去。又用郭逵、封逵宣抚广南,使直捣交趾,逵老将,与Ι议论不同,为交趾扼富良江,兵不得进,瘴死者十余万人。无丰四年,五路大进兵,取灵武。夏人决黄河水柜以灌吾垒,兵将冻溺饿饥不战而死者数十万人。又用吕嘉卿所荐徐禧筑永乐城,夏人以大兵破之,自禧而下死者十余万人。报夜至,帝早朝当宁恸哭,宰执不敢仰视。帝叹息曰:“永乐之举,无一人言其不可者。”右丞蒲宗孟进曰:“臣尝言之。”帝正色曰:“卿何尝有言?在内惟吕公著,在外惟赵Ι,曾言用兵不是好事。”既又谓宰执曰:“自今更不用兵,与卿等共享太平。”然帝从此郁郁不乐,以至大渐。呜呼痛哉!故元初,宰执辅母后、幼主,不复言兵。西夏求故地,举延、环庆非吾要害城塞数处与之。游师雄、种谊生禽鬼章,亦薄其赏,盖用心远矣哉。绍圣、元符间,章用事,谪弃他帅臣,兴兵取故地,筑新塞,又取河北皇阝、鄯等州,关中大困。因哲宗升遐,建中靖国之初,谏议大夫张舜民,人,熟知灵武之败,永乐之祸,神宗致疾之由,在经筵为上皇言之,上皇为之感动。故章罢相,弃皇阝、鄯等州之地。崇宁初,蔡京用事,以绍述之,劫持上皇兴兵复取皇阝、鄯故地,责枢密使安公焘并弃地帅,熙河、泾原、环庆、延各进筑,泸戎、绵州亦开边。内臣童贯为宣抚使,每岁用兵不休。熙河帅刘法,官至检校少保,与全军俱陷,童贯更以捷闻,上皇受贺。致和以来,天下公私匮竭,民不聊生。蔡京经营北虏不就,去位。王黼作相,欲功高于京,遂结女真以伐大辽。燕、冀遗民,杀虏殆尽,复用金帛从女真买空城,以为吊伐之功。又阴约旧大辽臣张觉,图营平、滦州等。事泄,女真以招纳叛亡为名,由河东来者,陷忻、代,越太原,陷隆德,以至泽州之高平;由河北来者,直抵京城。上皇禅位,幸丹阳。渊圣割三镇以为城下之盟。女真退,复诏三镇坚守。又因女真之使,以黄绢诏书结其所用大辽旧臣余睹者使归,反以所得诏书绐其主,诏有“共灭大金”之言。女真怒,再起兵破京师,劫迁二帝,虏宗族大臣,取重器图书以去。上即位于宋,迁淮扬,虏逼,上渡江甚危,兵民溺水死驱执者不可胜数。今乘舆播越,中原之地尽失,天下之人死于兵者十之八九,悲夫!一王安石劝人主用兵,章、蔡京、王黼祖其说,祸至于此。因具载之,以为世戒。

  元符末,哲宗升遐,上皇即位,钦圣皇太后垂帘同听政,召范忠宣公于永州,虚宰席以待。忠宣病,不能朝,乃拜韩忠彦为左仆射。安焘有时望,方服母丧,乃拜曾布为右仆射。次年,改建中靖国,钦圣太后上仙,布为山陵使。布与内臣刘瑷交通,多知禁中事,就陵下密谕中丞赵挺之,建议绍述以迎合上意。布还朝,与忠彦势相敌,渐逐忠彦荐引之士,右丞范公纯礼为人沈默刚正,数以言忤上,布惮之,谓驸马都尉王诜曰:“上欲除君枢密都承旨,范右丞不以为然,遂罢。”盖诜尝以札子求此官于上,上禀皇太后,后曰:“王诜浮薄,果使为之则坏枢密院。驸马都尉王师约在先朝为此官称职,可命之。”上从王诜所纳札子,批除王师约枢密都承旨,皇太后之意也。布妄言出于范右丞,以激怒诜,诜信而恨之。后诜因馆伴大辽使、妄称范右丞押宴,席间语犯御名,辱国。右丞不复辩,以端明殿学士出知颖昌府,自此忠彦之客相继被逐矣。布专意绍述,尽复绍圣、元符之政,忠彦懦而无智,既怨布,乃曰:“布之自为计者绍述耳。吾当用能绍述者胜之。”遂召蔡京,京之用,自韩忠彦始。忠彦竟不能安其位,罢去,布独相。台谏官陈、龚辈多贤者,皆布所用,亦不合,去。蔡京拜右丞,至作相,蔡卞知枢密院。京既用事,曾布罢相;京师起大狱,治布赃状,贬布白州司户参军,廉州安置。布之诸子及门下士皆重责,蔡京为之也。韩忠彦亦安置于河北近郡。寻听自便,京阴报其荐引之功云。大观末,上颇厌京,因星变出之。又以饰临平之山,决兴化之水等事,谓其有不利社稷之心,贬太子少傅,居苏州。上用张商英为右相。商英无术寡谋,藐视同列,间言并兴。上不乐,罢之。京密结内臣童贯,因贯使大辽归,诈言虏主问蔡京何在。上信之,再召京。时何执中已为左相,乃拜京太师,谓之公相,总三省事。童贯既引京,自欲为枢密使。京止以为太尉、节度使、陕西宣抚使,贯大失望,始怨京矣。京以太师致仕,上命郑居中为相。居中丁母忧,相乃命余深:皆鄙夫小人,无足言。又相王黼,黼年少凶愎,欲其功高蔡京,乃独任结大金灭大辽取燕云事,置经抚房,枢密院皆不预。下族诛之令,禁言北事者。黼后以太傅致仕,犹领应奉司以固上宠。白时中、李邦彦并左右相,儇薄庸懦无所立,蔡京以盲废复出,领三省事;用其子倏为谋主,倏与其兄相仇,倏败,京复致仕。宣和七年十一月,上郊天罢,方恭谢景灵宫,闻金人举兵犯京师。上下诏称上皇,禅位于渊圣皇帝,改元靖康。李邦彦主和议,遣李邺、李邦、郑望之使虏,割三镇为城下之盟。虏退,李邦彦罢,复不许三镇。次年冬,虏破京师,二帝北狩。今上即位于宋,幸维扬;渡江,幸余杭。呜呼,曾布、蔡京、王黼之罪,上通于天也,具载之以为世戒。

●卷六伯温崇宁中居洛,因过仁王僧舍,得叶子册故书一编,有赵普中书令雍熙三年为邓州节度使日,谏太宗皇帝伐燕疏与札子各一道,其忧国爱君之深,言出乎文章之外者,虽杂陆宣公论事中不辨也。疏曰:武胜军节度使臣赵普。右臣自二月中,伏睹忽降使臣,差般粮草。及详教命,知取幽州,既奉指挥,寻行科配,非时举动,莫测因由。尔后虽听捷音,未闻成事,稍稽克复。俄及炎蒸,飞刍挽粟以犹繁,擐甲持戈而未已,民疲师老,渐恐有之。臣自此月以来,转增疑虑。潜思陛下万几在念,百姓为心,圣略神功,举无遗算。至于平收浙右,力取河东,垂后代之英奇,雪前朝之愤气,四海咸归于掌握,十年时致于雍熙,唯彼蕃戎,岂为敌对?迁徙鸟举,自古难得制之,前代圣帝明王,无不置于化外,任其追逐水草,皆以禽兽畜之。此际官家何须挂意,必是有人扶同谄佞,诳惑聪明,因举不急之兵,稍涉无名之议。非论曲直,但觉淹延,将成六月之征,颇有千金之费。以兹忖度,深抱忧虞。窃念臣虽寡智谋,粗亲坟典,千古兴亡之理,得自简编,百王善恶之征,闻于经史。其间祸淫福善,莫不如影随形,焕若丹青,明如日月。尝为大训,历代宝之。臣读《史记》,见汉武帝时主父偃、徐乐、严安辈所上长书,及唐玄宗时宰相姚元崇直奏十事,可以坐销患害,立致升平。惟虑至尊未能留意,医时救弊,无出于斯。又闻前事为后事之师,古人是今人之则,据其年代,虽即不同,量彼是非,必然无异。辄思抄录,专具进呈,伏望圣慈,特垂披览,谨具逐件如后云云。

  伏念臣谬以庸材,叨居显位,幸遇千年之运,深承二圣之知。从白屋而上青霄,非由智略;出卑僚而登极位,只是遭逢。恩私何啻于车鱼,报效不如于犬马。粗怀性识,尝积惊惶。所恨者齿发衰残,精神减耗,既不能献谋阙下,又不能效命军前。惟有微诚,书章上奏。今者伏自朝廷大兴禁旅,远伐山戎,驱百万户之生灵,咸当辇运;致数十州之地土,半失耕桑;则何异为鼷鼠而发机,将明珠而弹雀,所得者少,所失者多。只于得少之中,犹难入手;更向失多之外别有关心。前未见于便宜,可垂兴于详酌。臣又闻圣人不凝滞于物,见可而进,知难而退,理有变通,情无拘执。故前所谓事久则虑易,兵久变生。臣之愚诚,深惧于此。秦始皇之拒谏,终累子孙;汉武帝之回心,转延宗社。如忽迟晚,恐失机宜。而况旬朔之间,便为一月,窃虑内地先困,边廷荒凉,北狄则弓硬马肥,转难擒制,中国则民疲师老,应误指呼。臣今独兴沮众之言,深负弥天之过,辄陈狂瞽,抑有其由。窃以暮景残光,能余几日,酬恩报义,正在今时。恐劳宵旰之忧,宁避僭逾之罪?虔希圣德,早议抽军。聊为一纵之谋,别有万全之策。伏望皇帝陛下安和寝饣善,惠养疲羸,长令户外不扃,永使边烽罢警,自然殊方慕化,率土归仁。既四夷以来王,料契丹而安往?又何必劳民动众,卖犊买刀?有道之事易行,无为之功最大,如斯吊伐,是又万全。臣又窃料陛下非次兴兵,恐因偏听,其奈人多献佞,事久防微。大凡小辈,各务身谋,谁思国计?或承宣问,皆不实言;尽解欺君,尝忧败事。得之则奸邪获利,失之则社稷怀忧。昨者直取幽州,未审谁为谋者?必无成算,俱是诳言。其于虚实之间,此际总应彰露。臣既不知头主,无以指射姓名,伏望官家寻其尤者,特正奸人之罪,免伤圣主之明。所贵诈伪悛心,忠臣尽力,共畏三千之法,同坚八百之基。臣于此时,欲吐肺肝,先寒毛发,惊疑犹豫,数日沉思。又念往哲临终,尚能尸谏,微臣未死,争忍面谀?明知逆耳之言,不是全身之计,但缘恩同卵翼,命直鸿毛,将酬国士之知,岂比众人之报。投荒弃市,甘当此日之诛;窃禄偷安,不造来生之业。惟祈圣明,特赐察量,更存细微,别具札子,冒犯冕旒。臣无任倾心沥恳,忧国忘家,涕泗傍徨,激切屏营之至。其札子曰:臣滥守藩方,聊知稼穑。窃见当州管界,承前多是荒凉,户小民贫,程遥路僻。量其境土,五县中四县居山,验彼人家,三分内二分是客。昨来差配,甚觉艰辛。伏缘在此直至莫州,来往四千余里,或是无丁有税,须至雇人般量。每雇召之资贱者不下五百,元配二万石数,约破十万贯钱。直如本户自行,费用无多。所较乃是二万家之贫户,出此十万贯之见钱,所以典业费牛,十间六七;其间兼有鬻男女者,亦有弃性命者。仍如善诱,偶副严期。自从起发,去来已及八十余日。近知内有人户,衷私却到乡村,皆云装运军粮,未有送纳去处,缘无口食,再取盘缠。虽不辨其真虚,又难行于本覆。访闻街坊窃议,前后说得多般,称被契丹围却军都,兼被劫粮草,及令寻勘,皆却隐藏。盖缘臣无以知军前事宜,只听得外面消息。况九重密事,应不泄于朝廷,奈何百姓流言已相传于道路,详其住滞,必有艰难。伏乞圣慈,早令停罢,更或迟久,转费粮储。潜思今日人情,不可再行差配,如或再行徭役,决定广有逃移。假令收下幽州,边境转广,干戈未息,忽然生事,未见理长,必因有亻赞滥之徒,奸邪之党,但说契丹时逢幼主,地有灾星,以此为词,曲中圣旨。不审戎情上下幽州,俱致其生涯,土宿照临外处,不可以征讨。若彼能同众意,纵幼主以难轻,不顺群情,无灾星而亦败。诚宜守道,事贵无私,如乐祸以求功,窃虑得之而不武。此盖两省少昌言之士,灵台无有艺之人。而况补缺、拾遗,合专司于规谏,天文、历算,须预定于吉凶,成兹误失之由,各负疏遗之罪。若无愆责,何戒后来!一臣缘久居近职,备见人情,至于后殿三班,前朝百辟,文武虽异,是非略同。才奉委差,便思侥幸,虽询利害,各避嫌疑。而况毁誉生心,贪求恣意,扶同狂妄,率以为常。其间久历事者,明知而佯作不知,初为官者,不会而仍兼诈狯,多非允当,少得纯良。而又凡关宣敕委差,便是帝王心腹,方资视听,切要精详,就中用军不同,闲事必料。曾使沿边相度,往返参详,不知能有几人应得当时言语?如今比较,并见真虚。乞诛罔上之辈流,便作抽军之题目。自此则潜消媚佞,免误朝廷,唯此区分,以为激劝。唯有勾抽,不同举发,一则我无斗志,一则彼有仇心。而况契丹怀禽兽之心,恃胡马之力,垂慈恕舍,却虑追奔,须作堤防,免输奸便。伏乞皇帝陛下,密授成算,遐宣睿谋。但令硬弩长枪,周施御捍,前歌后舞,小作程途。纵逼交锋,何忧乏力。只应信宿,寻达城池,便可使战士解鞍,且作防边之旅,耕夫归舍,重为乐业之人。是知多难兴王,已垂芳于往昔;从谏则圣,宜颂美于当今。此事既行,天下幸甚。一臣今将本末细具敷陈,尝思发迹之由,实有殊尝之幸。其于际遇,近代无伦。伏自宣祖皇帝滁州不安之时,臣蒙召入卧内,昭宪太后在宅寝疾之日,陛下唤至床前,念以倾心,皆曾执手,温存抚谕,不异家人。惟怀竭节尽忠,以至变家为国,惭亏德望,有此遭逢。先皇开创之初,寻居密地;陛下纂承之后,再入中书。蒙二圣之深知,当两朝之大用,不惟此世,应系前生。礼虽限于君臣,恩实同于骨肉,是以凡开启沃,罔避危亡。盖缘每认陛下本是天人暂来人世,是以生知福业,性禀仁慈。潜闻内里看经,盘中戒肉,今者愿忍一朝之忿,常隆万劫之因。如或未止干戈,必恐渐多杀害,即因民愁未定,战势方摇,仍于梦幻之中,大作烦劳之事,是何微类,误我至尊!乞明验于奸人,愿不容于首恶。兴言及此,涕泪交流。又念臣虽寡智谋,实同荣辱,都缘意切,不觉辞烦。冒犯宸严,不胜战越。

  其疏与国史所载大略相似,有不同者,札子则惟见于此。太宗晚喜佛,中令因其所喜以谏云。伯温窃闻,太祖一日以幽、燕地图示中令,问所取幽、燕之策。中令曰:“图必出曹翰。”帝曰:“然。”又曰:“翰可取否?”中令曰:“翰可取,孰可守?”帝曰:“以翰守之。”中令曰:“翰死孰可代?”帝不语,久之,曰:“卿可谓远虑矣。”帝自此绝口不言伐燕。至太宗,因平河东,乘胜欲捣燕、蓟。时中令镇邓州,故有是奏。帝下诏褒其言。呜呼,中令从祖宗定天下,尚以取幽、燕为难,近时小人窃大臣之位者,乃建结女真灭大辽取幽、蓟之议,卒致天下之乱,悲夫!

  王晋公,事太祖为知制诰。太祖遣使魏州,以便宜付之,告之曰:“使还,与卿王溥官职。”时溥为相也。盖魏州节度使符彦卿,太宗之夫人之父,有飞语闻于上;往别太宗于晋邸,太宗却左右,欲与之言。径趋出。至魏,得彦卿家僮二人挟势恣横,以便宜决配而已。及还朝,太祖问曰:“汝敢保符彦卿无异意乎?”曰:“臣与符彦卿家各百口,愿以臣之家保符彦卿家。”又曰:“五代之君,多因猜忌杀无辜,故享国不长。愿陛下以为戒。”帝怒其语,直贬护国军行军司马,华州安置,七年不召。太宗即位,谓辅臣曰:“王文章之外,别有清节,朕所自知。”以兵部侍郎召,不及见而薨。初,赴贬时,亲宾送于都门外,谓曰:“意公作王溥官职矣。”笑曰:“某不做,儿子二郎必做。”二郎者,文正公旦也,素知其必贵,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已而果然。天下谓之三槐王氏。

  国初,赵普中令为相,于听事坐屏后置二大瓮,凡有人投利害文字皆置中,满即焚于通衢。李沆文靖为相,当太平之际,凡建议、务更张、喜激昂者,一切不用。曰:“以报国耳。”呜呼!贤相思虑远矣。至熙宁初,王荆公为相,寝食不暇;置条例司,潜论天下利害;贤不肖杂用,贤者不合而去,不肖者嗜利独留;尽变更祖宗法度,天下纷然,以致今日之乱。益知赵中令、李文靖得为相之体也。太宗一日谓宰辅曰:“朕如何唐太宗?”众人皆曰:“陛下尧、舜也,何太宗可比?”丞相文正公李独无言,徐诵白乐天诗云:“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八百来归狱。”太宗曰:“朕不如也。”神宗序温公《资治通鉴》曰:“若唐之太宗,孔子所谓‘禹吾无间焉’者。”神宗可谓无愧于太宗矣。至召见王荆公,首建每事当法尧、舜之论,神宗信之。荆公与其党始务为高大之说,至厌薄祖宗以为不足法,况唐之太宗乎?文正公之言可拜也。

  真宗不豫,大渐之夕,李文定公与宰执以祈禳宿内殿。时仁宗幼冲,八大王元俨者有威名,以问疾留禁中,累日不肯出。执政患之,无以为计,偶翰林司以金盂贮熟水,曰:“王所须也。”文定取案上墨笔搅水中,水尽黑,令持去。王见之大惊,意其有毒也,即上马去。文定临事,大率类此。

  太祖既下江南,以贾黄中知金陵。一日,黄中按行府第,见库舍扃甚严,集僚吏发之,得宝货数十巨椟,皆李氏宫闱之物,不隶于籍者。黄中悉表上之。太宗叹曰:“吾府库之物有籍,贪黩者尚冒禁盗之,况此亡国之遗物乎?”赐黄中钱三百万,以旌其洁。黄中,唐相耽四世孙也,年七岁,以童子举及第。李文正公赠之诗曰:“七岁神童古所难,贾家门户有衣冠。十人科第排头上,五部经书诵舌端。见榜不知名字贵,登筵未识管弦欢。从今稳上青云去,万里谁能测羽翰。”至太平兴国中,遂参大政。年五十六以卒。太宗厚恤其家,谓其母曰:“勿以诸孙及私门之窘自挠,朕尝记之也。”黄中之孙种民者,元丰中为宰相蔡确所用,官大理寺丞,锻炼故相陈恭公执中之子世孺与其妇狱至极典,天下冤之。又以蔡确风旨,就府第问同知枢密院吕公公著,呼公之子希纯及老妪立庭下,问世孺妻吕氏请求事,以枷捶胁之。希纯等曰:“吕氏因枢密之侄,尝以此事来告枢密。枢密不语,垂涕而已。”竟无以为罪。神宗知之,怒曰:“原无旨就问吕公著,贾种民小臣,辄敢凌辱执政,特冲替。”呜呼,黄中之后衰矣!

  贾黄中字昌民,沧州人,唐相耽之裔。所赠诗或云窦仪。年十五举进士,授校书郎、集贤校理、左拾遗补缺。岭南平,为采访使;江南平,知升州。召还,知制诰;迁翰林学士。太宗多召见,访以时政得失。对曰:“职当书诏,思不出位。”太宗益重之,除给事中、参知政事。太宗召见其母王氏,命之坐,谓曰:“教子如是,今之孟母也。”性端重,守家法,多知台阁故事。朝之典礼,资以损益。当时名士皆出其门。有文集行于世,三十卷。公与宋白、李至、吕蒙正、苏易简五人同拜翰林学士,时承旨扈蒙赠诗曰:“五凤齐飞入翰林。”其后皆为名臣。

●卷七范鲁公质举进士,和凝为主文,爱其文赋。凝自以第十三登第,谓鲁公曰:“君之文宜冠多士,屈居第十三者,欲君传老夫衣钵耳。”鲁公以为荣至。先后为相,有献诗者云:“从此庙堂添故事,登庸衣钵亦相传。”周祖自邺举兵向阙,京师乱,鲁公隐于民间。一日坐封丘巷茶肆中,有人貌怪陋,前揖曰:“相公无虑。”时暑中,公所执扇偶书“大暑去酷吏,清风来故人”诗二句。其人曰:“世之酷吏冤狱,何止如大暑也,公他日当深究此弊。”因携其扇去。公惘然久之,后至袄庙后门,见一土偶短鬼,其貌肖茶肆中见者,扇亦在其手中,公心异焉。乱定,周祖物色得公,遂至大用。公见周祖首建议律条繁广,轻重无据,吏得以因缘为奸,周祖特诏详定,是为《刑统》。

  范鲁公戒子孙诗,其略曰:“戒尔学立身,莫若先孝悌,怡怡奉亲长,不敢生骄易。战战复兢兢,造次必于是。戒尔学干禄,莫若勤道艺。尝闻诸格言,学而优则仕。不患人不知,惟患学不至。戒尔远耻辱,恭则近乎礼。自卑而尊人,先彼而后己。《相鼠》与《茅鸱》,宜鉴诗人刺。戒尔勿旷放,旷放非端士。周、孔垂名教,齐、梁尚清议,南朝称八达,千载秽青史。戒尔勿嗜酒,狂药非佳味,能移谨厚性,化为凶险类。古今倾败者,历历皆可记。戒尔勿多言,多言众所忌,苟不慎枢机,灾厄从此始。是非毁誉间,适足为身累。举世重交游,拟结金兰契。忿怨从是生,风波当时起。所以君子性,汪汪淡如水。举世好奉承,昂昂增意气,不知奉承者,以尔为玩戏。所以古人疾,与戚施。举世重任侠,俗呼为气义,为人赴急难,往往陷刑制。所以马援书,勤勤告诸子:举世贱清素,奉身好华侈。肥马衣轻裘,扬扬过闾里,虽得市童怜,还为识者鄙。”恭惟祖宗所用宰辅,皆忠厚笃实之士,独鲁公为之称首,余读国史,得其诗,录以为子孙之戒。僧海妙者谓余言:昔出入厂晋公门下,公作相时,凿池养鱼,覆以板。每客至,去板钓鲜鱼斫脍,其肴馔珍异不可胜数。后自朱崖以秘书少监移光州,海妙往见之。公野服杖屦行山中,观村民采茶,劳其辛苦,人不知为晋公也。公与海妙相别曰:“吾不死,五年当复旧位。”后五年,赵元昊叛,边事起,朝廷更用大臣矣。公无疾,沐浴衣冠,卧佛堂中而薨。

  兀丰二年,予居洛。有老父年八、九十,自云少日随丁晋公至朱崖,颇能道当时事。呼问之,老人曰:“公自分司西京贬崖州,某从行。至龙门南彭婆镇,公病疟,夜遇盗,失物甚多,至今有玉碗在颖阳富家,盗所质也。至崖州,久之,某辞归,公授以蜡丸,戒曰:‘后西京知府与会府官,即投之。’某如所教,知府王钦若也,对府官得之不敢开,遽以奏,乃自陈乞归表也。其中云:‘虽滔天之罪大,奈立主之功高。’继有旨复秘书监,移光州。”嗟夫!任智数者,君子所不为也。世谓丁晋公、乏冀公皆任智数,如老人之言,则晋公又出冀公之上矣。王内翰禹,字元之,济州钜野人。世农家,九岁为歌诗,毕士安作州从事,亟称之。长益能文,有场屋声,登太平兴国八年进士第。召试相府,擢右拾遗、直史馆。因北戎犯边,献书建和议,太宗赏之,宰相赵普尤加器重。至景德间,卒用其议,与虏通好。又与夏侯嘉正、罗处约、杜镐同校三史,多所是正,进左司谏,知制诰。因论徐铉为人诬告,内翰辨其非罪,责商州团练副使。寻召入翰林为学士。孝章皇后上仙,诏迁梓宫于故燕国长公主第。群臣不为服,内翰言:“后尝母仪天下,当遵用旧礼。”罪以谤,谪知滁州。真宗即位,以直言应诏,召为知制诰。咸平初,修《太祖实录》,与宰相论不合,又以谤谪知黄州。移蕲州,死于官。其平生大节如此,故所著《建隆遗事》,一曰《箧中记》,自叙甚秘,盖曰:“吾太祖皇帝诸生也,一代之事皆目所见者,考于国史或有不同。”一曰:“上性严重少言,酷好看书,虽在军中,手不释卷,若闻人间有奇书,不吝千金以求之。显德初从世宗南征,初平淮甸,有纤人谮上于世宗曰:‘赵某自下寿州,私有重车数乘。’世宗遣人伺察之,果有笼箧数车。遽令别入行在,面开之,无他物,惟书数千卷。世宗异之,召上谕之曰:‘卿方为朕作将帅,辟土疆,当坚甲利兵,何用书为?’上顿首谢曰:‘臣无奇谋上赞圣德,滥膺寄任,尝恐不迨。所以聚言观览,欲广见闻,增智虑也。’世宗曰:‘善。’”史曰:“上北征之夕,次陈桥驿,罗彦环等献中央之服,立上为天子,请登马南归。才出驿门,上勒马不前,谓诸将校曰:‘我有号令,能禀之乎?’诸将皆伏地听命。上曰:‘尔辈自贪爵赏,逼我为君,今入京师,不得辄恣劫掠,依吾令即当有重赏,不然则连群拨队,有斧钺之诛。’诸将皆再禀令,戎马遂行。既入国门,兵至如宾,秋毫不犯。先是京城居人闻上至,皆大恐,将谓循五代之弊,纵士卒剽掠。既见上号令,兵士至,即时解甲归营,市井不动,略无搔扰,众皆大喜。又闻上驿前诫约之事,满城父老皆相贺曰:‘五代天子皆以兵威强制天下,未有德洽黎庶者。今上践阼未终日,而有爱民之心,吾辈老矣,何幸见真天子之御世乎?’自唐末至五代,藩方节制皆不禀朝命,上践阼,豁达大度,推赤心以待之。由是诸路节将怀德畏威,不敢跋扈,岁时贡奉无阙,朝廷亟召亟至,皆执藩臣之节甚恭。识者知主威之行矣,太平之基立矣。”又曰:“杜太后度量恢廓,有才智,国初内助为多。上初自陈桥即帝位,进兵入城,人先报曰:‘点检(上时官为点检)已作天子归矣!’时后寝未兴,闻报,安卧不答,晋王辈皆惊跃奔走出迎(晋王后受命,是为太宗)。斯须有上亲信人至,入白后,后乃徐徐而起曰:‘吾儿素有大志,果有今日矣。’俄顷上至,见后于堂上。众皆贺之,惟后愀然不乐,上甚讶之。左右进白后曰:‘臣闻母以子贵,自古如此。后子今作天子,胡为不乐?’后谓上曰:‘吾闻为君不易,且天子者致身于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则此位可尊,苟或失驭,则欲为匹夫不得,是吾所以忧也。子宜勉之!’上再拜曰:‘谨受教。’又曰:‘乾德、开宝间,天下将大定,惟河东未遵王化,而疆土实广,国用丰羡,上愈节俭,宫人不及二百,犹以为多。又宫殿内惟挂青布缘帘、绯绢帐、紫绸褥,御衣止赭袍,以绫罗为之,其余皆用纟绢。晋王已下因侍宴禁中,从容言服用太草草,上正色曰:‘尔不记居甲马营中时耶?’上虽贵为万乘,其不忘布衣时事皆如此。”又曰:“开宝末,议迁都于洛。晋王言:‘京师屯兵百万,全藉汴渠漕运东南之物赡养之,若迁都于洛,恐水运艰阻,阙于军储。’上省表不报,命留中而已。异日,晋王宴见从容,又言迁都非便。上曰:‘迁洛未已,久当迁雍。’晋王叩其旨,上曰:‘吾将西迁者无它,欲据山河之胜而去冗兵,循周、汉之故事以安天下也。’晋王又言:‘在德不在险。’上不答。晋王出,上谓侍臣曰:‘晋王之言固善,姑从之,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又曰:“上享天下十七年,左右内臣有五十余员,止令掌宫掖中事,未尝令预政事,或有不得已而差出外方,止令干一事,不得妄采听他事奏陈。天下以为幸。开宝末,差内臣祷名山大川,俄有黄门于洞穴采得怪石,有类羊形,以为异而献之。上曰:‘此是坟墓中物,何用献为?’命碎其石,仍杖其黄门逐之。不受内臣所媚皆如此。”又曰:“乾德初,浙西钱做来朝,上待之甚厚。ㄈ方到阙,自晋王、丞相及中外臣僚有表章五十余封,请留做,上曰:‘钱ㄈ在本国,岁修职贡无阙,今又委质来朝,若利其土宇而留之,殆非人主之用心,何以示信于天下也。’奏俱不纳。ㄈ辞归国,赐与金币名马之外,别以黄绢封署文书一角付ㄈ曰:‘候至本国开之。’仍谕ㄈ曰:‘朕知卿忠勤,若朕常安健,公则常有东南,他人即不可也。’ㄈ做感泣拜谢而去。ㄈ至钱塘,开轴中文字,乃是晋王、丞相已下请留笺章五十余封。ㄈ大惊,以表称谢。上存心仁信类如此。”呜呼,王内翰,前辈诸公识与不识,皆尊师之,曰:“古之遗直也。”伯温晚生,得其私书于海内,兵火之余,取可传者列之。

  李文定公迪为学子时,从种放明逸先生学。将试京师,从明逸求当涂公卿荐书,明逸曰:“有知滑州柳开仲途者,奇才善士,当以书通君之姓名。”文定携书见仲途,以文卷为贽,与谒俱入。久之,仲涂出,曰:“读君之文,须沐浴乃敢见。”因留之门下。一日,仲涂自出题,令文定与其诸子及门下客同赋。赋成,惊曰:“君必魁天下,为宰相。”令门下客与诸子拜之曰:“异日无相忘也。”文定以状元及第,十年致位宰相。仲途门下客有柳某者,后官至侍御史,文定公命长子柬之娶其女,不忘仲途之言也。文定所拟赋题不传。如王沂公(曾)初作《有物混成赋》,识者知其决为宰相,盖所养所学发为言辞者,可以观矣。程明道先生为伯温云。

  寇莱公既贵,因得月俸,置堂上。有老媪泣曰:“太夫人捐馆时,家贫,欲绢一匹作衣衾不可得,恨不及公之今日也。”公闻之大恸,故居家俭素,所卧青帷二十年不易。或以公孙弘事靳之,公笑曰:“彼诈我诚,尚何愧!”故魏野赠公诗曰:“有官居鼎鼐,无宅起楼台。”后虏使在廷,目公曰:“此无宅相公耶?”或曰公颇专奢纵,非也。盖公多典藩,于公会宴设则甚盛,亦退之所谓:石之储,尝空于私室;方丈之食,每盛于宾筵。余得于公之甥王公丞相所作公墓志,公遗事如此。

  张文定公齐贤,河南人。少为举子,贫甚,客河南尹张全义门下,饮啖兼数人。自言平时未尝饱,遇村人作愿斋方饱。尝赴斋后时,见其家悬一牛皮,取煮食之无遗。太祖幸西都,文定公献十策于马前,召至行宫,赐卫士廊餐。文定就大盘中以手取食,帝用拄斧击其首,问所言十事。文定且食且对,略无惧色,赐束帛遣之。帝归,谓太宗曰:“吾车西都,为汝得一张齐贤宰相也。”太宗即位,齐贤方赴廷试,帝欲其居上甲,有司置于丙科,帝不悦。有旨:一榜尽除京官通判。文定得将作监丞,通判衡州,不十年致位宰相矣。

  河南节度使李守正叛,周高祖为枢密使讨之。有麻衣道者,谓赵普曰:“城下有三天子气,守正安得久?”未几,城破。先是,守正子妇符彦卿女也,相者谓贵不可言。守正曰:“有妇如此,吾可知矣。”叛意乃决。城破,举家自焚。符氏坐堂上不动,兵入,叱之曰:“吾父与郭公有旧,汝辈不可以无礼见加!”或白公,命柴世宗纳之,后为皇后。三天子气者,周高祖、柴世宗、本朝艺祖同在军中也。麻衣道者其异人乎?

  华山隐士陈抟,字图南,唐长兴中进士,游四方,有大志,《隐武当山诗》云:“他年南面去,记得此山名。”本朝张邓公改“南面”为“南岳”,题其后云:“藓壁题诗志何大,可怜今老华图南。”盖唐末时诗也。常乘白骡,从恶少年数百,欲入汴州。中途闻艺祖登极,大笑坠骡曰:“天下于是定矣。”遂入华山为道上,葺唐云台观居之。艺祖召,不至。太宗召,以羽服见于延英殿,顾问甚久。送中书见宰辅,丞相宋琪问曰:“先生得玄默修养之道,可以教人乎?”曰;“抟不知吐纳修养之理。假令白日冲天,亦何益于圣世?上博达今古,深究治乱,真有道仁明之主,正是君臣同德致理之时,勤心修炼,无出于此。”琪等称叹,以其语奏,帝益重之。帝初问以伐河东之事,不答,后师出果无功。还华山数年,再召见,谓帝曰:“河东之事今可矣。”遂克太原。帝以其善相人也,遣诣南衙见真宗。及门亟还,问其故,曰:“王门厮役皆将相也,何必见王?”建储之议遂定。后赐号为希夷先生。真宗即位,先生已化,因西祀汾阴,幸云台观,谒其祠,加礼焉。帝知建储之有助也。呜呼!世以先生为神仙,善人伦风鉴,浅矣。至康节先生,实传其道于先生之细,尚以比汉“四皓”云。

  种先生放,字明逸,隐居终南山豹林谷。闻华山陈希夷先生之风,往见之。希夷先生一日令洒扫庭除,曰:“当有嘉客至。”明逸作樵夫拜庭下,希夷挽之而上曰:“君岂樵者?二十年后当为显官,名声闻于天下。”明逸曰:“某以道义来,官禄非所问也。”希夷笑曰:“人之贵贱莫不有命,贵者不可为贱,亦犹贱者不可为贵也。君骨相当尔,虽晦迹山林,恐竟不能安,异日自知之。”后明逸在真庙朝,以司谏赴召。帝携其手,登龙图阁,论天下事,盖眷遇如此。及辞归山,适谏议大夫。东封,改给事中。西祀,改工部侍郎。希夷又谓明逸曰:“君不娶,可得中寿。”明逸从之,至六十岁卒。先是希夷为明逸卜上世葬地于豹林谷下,不定穴。既葬,希夷见之,言地固佳,安穴稍后,世世当出名将。明逸不娶,无子,自其侄世衡至今,为将帅有声。希夷既上表,定日解化于华山张超谷石室中,明逸立碑叙希夷之学曰“明皇帝王伯之道”云。呜呼,仙者非希夷而谁欤?

  钱若水为举子时,见陈希夷于华山。希夷曰:“明日当再来。”若水如期往,见有一老僧与希夷拥地炉坐。僧熟视若水,久之不语,以火箸画灰作“做不得”三字,徐曰:“急流中勇退人也。”若水辞去,希夷不复留。后若水登科为枢密副使,年才四十致政。希夷初谓若水有仙风道骨,意未决,命老僧者观之。僧云“做不得”,故不复留。然急流中勇退,去神仙不远矣。老僧,麻衣道者也,希夷素所尊礼云。

  康节先生尝诵希夷先生之语曰:“得便宜事不可再作,得便宜处不可再去。”又曰:“落便宜是得便宜。”故康节诗云:“珍重至人尝有语,落便宜是得便宜。”盖可终身行之也。

  李文靖公作相,尝读《论语》。或问之,公曰:“沆为宰相,如《论语》中‘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两句,尚未能行。圣人之言,终身佩之可也。”咸干、景德中,李文靖公沆在相位,王文正公旦知政事。时西北二方未平,羽书边报无虚日,上既宵旰,二公寝食不遑。文正公叹曰:“安得及见太平,吾辈当优游矣。”文靖公曰:“国家有强敌外患,足以警惧。异日天下虽平,上意浸满,未必能高拱无事。某老且死,君作相时当自知之,无深念也。”及北鄙和好,西陲款附,于是朝陵展礼,封山行庆,巨典盛仪,无所不讲。文靖已死,文正既衰,疲于赞导,每叹息曰:“文靖圣矣。”故当时谓文靖为圣相云。吕文穆公讳蒙正,微时于洛阳之龙门利涉院士室冲,与温仲舒读书(其室中今有画像),有诗云:“八爷风急浪花飞,手把鱼竿傍钓矶。自是钓头香饵别,此心终待得鱼归。”又云:“怪得池塘春水满,夜来雷雨起南山。”后状元及第,位至宰相。温仲舒第三人及第,官至尚书。公在龙门时,一日行伊水上,见卖瓜者;意欲得之,无钱可买,其人偶遗一枚于地,公怅然取食之。后作相,买园洛城东南,下临伊水起亭,以“噎瓜”为名,不忘贫贱之义也。

●卷八吕文穆公既致政,居于洛,今南州坊张观文宅是也。真宗祀汾阴,过洛,文穆尚能迎谒。至回銮,已病,帝为幸其宅,坐堂中(宅后归张氏,御坐尚在,人不敢居正寝),问曰:“卿诸子孰可用?”公对曰:“臣诸子皆豚犬不足用,有侄夷简,任颖川推官,宰相才也。”帝记其语,遂至大用,文靖公也。先是富韩公之父贫甚,客文穆公门下,一日白公曰:“某儿子十许岁,欲令入书院事廷评、太祝。”公许之。其子韩公也,文穆见之惊曰:“此儿他日名位与吾相似。”亟令诸子同学,供给甚厚。文穆两入相,以司徒致仕,后韩公亦两入相,以司徒致仕,文穆知人之术如此。文靖公亦受其术。文潞公自兖州通判代归,文靖一见奇之,问潞公曰:“有兖州墨携以来。”明日,潞公进墨,文靖熟视久之,盖欲相潞公手也。荐潞公为殿中侍御史,为从官,平贝州,出入将相五十年,以太师致仕,年逾九十。天下谓之文、富二公者,皆出吕氏之门。呜呼盛哉!

  吕文靖公为相,章献太后垂帘同听政。李宸妃薨,章献秘之,欲以宫人常礼治丧于外。文靖早朝,留身奏曰:“闻禁中贵人暴薨,丧礼宜从厚。”章献遂挽仁宗入内。少顷,独坐帘下,召文靖问曰:“一宫人死,相公云云何与?”公曰:“臣待罪宰相事,内外无不当预。”章献怒曰:“相公欲离间我母子耶?”公从容对曰:“陛下不以刘氏为念,臣不敢言;尚念刘氏也,丧礼宜从厚。”章献悟,遽曰:“宫人李宸妃也,且奈何?”文靖乃请治丧皇仪殿,太后与帝举哀后苑,百官奉灵{舆车}由西华门以出,用一品礼殡洪福寺。公又谓入内都知罗崇勋曰:“宸妃当以后服殓,用水银实棺,异时莫道夷简不曾说来。”章献皆从之。后章献上仙,燕王谓仁宗言:“陛下李宸妃所生,妃死以非命。”仁宗号恸毁顿,不视朝者累日,下哀痛之诏自责,尊宸妃为皇太后,谥章懿。甫毕,章献殿殡,幸洪福寺祭告。易梓宫,帝亲哭视之,后玉色如生,冠服如皇太后者,以有水银沃之,故不坏也。帝叹息曰:“人言其可信哉!”待刘氏加厚。使仁宗孝德、章献母道两全,文靖公先见之明也。呜呼智哉!

  吕文靖公致政,居郑州。范文正公自参知政事出为河东陕西宣抚使,过郑,见文靖公。文靖问曰:“参政出使何也?”文正曰:“某在朝无补,自谓此行欲图报于外。”文靖笑曰:“参政误矣。既跬步去朝廷,岂能了事?”文正闻其言,始有悔意。未几,除资政殿学士、知州、兼陕西四路安抚使。时富韩公亦自枢密副使为河北宣抚使,将还朝,除资政殿学士、知郓州、兼四路安抚使。呜呼,文靖公既老,其料天下事尚如此,智数绝人远矣!

  至和间,仁宗不豫,一日少间,思见宰执。执政闻召亟往。吕文靖为相,使者相望于路,促其行,公按辔益缓。至禁中,诸执政已见上,上体末平,待公久,稍倦,不乐曰:“病中思见卿,何缓也?”文靖徐曰:“陛下不豫,久不视朝,外议颇异。臣待罪宰相,正昼自通衢驰马入内未便。”帝闻其言,咨叹久之,诸公始有愧色。又文靖夫人因内朝,皇后曰:“上好食糟淮白鱼。祖宗旧制,不得取食味于四方,无从可致。相公家寿州,当有之。”夫人归,欲以十奁为献。公见问之,夫人告以故,公曰:“两奁可耳。”夫人曰:“以备玉食,何惜也?”公怅然曰:“玉食所无之物,人臣之家安得有十奁也?”呜呼,文靖公者,其智绝人类此。

  孙文懿公,眉州鱼蛇人。少时家贫,欲典田赴试京师,自经县判状,尉李昭言戏之曰:“似君人物求试京师者有几?”文懿以第三登第,后判审官院。李昭言者赴调,见公恐甚,意公不忘前日之言也。公特差昭言知眉州。又公尝聚徒荣州,贫甚,得束修之物持归,为一村镇镇将悉税之。至公任监左藏库,镇将者部州绢纲至,见公愧惧。公慰谢之,以黄金一两赠其归。其盛德如此。

  韩参政亿、李参政若谷、王丞相随未第时,同于嵩山法王寺读书。有一男子自言善相,曰:“王君,宰相才也。韩、李二君,皆当为执政。:王君官虽高,子孙不及韩、李二君之盛。”后韩参政之子绛、缜皆为宰相,维为参知政事;李参政之子淑领三院学士,有文名。两家子孙官学,至今不衰;王丞相之后微矣。异哉!韩参政之孙宗师侍郎云。

  韩参政亿、李参政若谷未第时,皆贫,同途赴试京师,共有一席一毡,乃割分之。每出谒,更为仆。李先登第,授许州长社县主簿。赴官,自控妻驴,韩为负一箱。将至长社三十里,李谓韩曰:“恐县吏来。”箱中止有钱六百,以其半遗韩,相持大哭别去。次举韩亦登第。后皆至参知政事,世为婚姻不绝。韩参政之孙宗师侍郎云。

  庆历三年,范文正公作参知政事,富文忠公作枢密副使,时盗起京西,掠商、邓、均、房,光化知军弃城走。奏至,二公同对上前,富公乞取知军者行军法,范公曰:“光化无城郭,无甲兵,知军所以弃城。乞薄其罪。”仁宗可之。罢朝至政事堂,富公怒甚,谓范公曰:“六丈要作佛耶?”范公笑曰:“人何用作佛,某之所言有理,少定为君言之。”富公益不乐。范公从容曰:“上春秋鼎盛,岂可教之杀人?至手滑,吾辈首领皆不保矣!”富公闻之汗下,起立以谢曰:“非某所及也。”富公素以父事范公云。

  薛简肃公知成都,范蜀公方为举子,一见爱之,馆于府第,俾与子弟讲学。每曰:“范君,廊庙人也。”公益自谦退。乘小驷至铜壶阁下,即步行趋府门。逾年,人不知为师客也。简肃还朝,载蜀公以去。或问简肃曰:“自成都归,得何奇物?”曰:“蜀珍产不足道。吾归得一伟人耳。”时二宋公有大名,一见,与公为布衣交。及同赋《长啸却胡骑》,公赋成,人争传诵之。公后为贤从官,其所立,温公自以为不可及也。呜呼,简肃公者,可谓知人矣。

  胡先生瑗判国子监,其教育诸生皆有法。安厚卿枢密在席下。厚卿苦痫疾,凡聚立庑下、升堂听讲说,人众,疾辄作。先生使人掖之以归,调护甚至。厚卿登科,疾良愈。或以与王文康公苦淋疾,及为枢密使,疾自严正同。盖人之疾病随血气之通塞,气血既快,疾亦自愈也。先生每语诸生:食饱未可据案,或久坐,皆于气血有伤,当习射投壶游息焉。是亦食不语、寝不言之遗意也。程伊川曰:“凡从安定先生学者,其醇厚和易之气,望之可知也。”国子监旧有先生祠,绍圣初,林自为博士闻于朝,彻去。

  尹师鲁谪崇信军节度副使,移筠州监酒,得疾。时范文正公知邓州,闻于朝,乞师鲁就医于邓,仁宗许之。师鲁至,文正日挟医以往,调护甚备,师鲁无甚苦也。一日,文正偶以事未往,师鲁遣人招之。文正亟往,师鲁隐几端坐,已瞑目矣。文正伏而呼之,师鲁复开目,文正问曰:“何所见也?”师鲁从容曰:“亦无鬼神,亦无恐怖。”复闭目而绝。吕献可病,手书以墓铭委司马温公,公亟省之,献可已瞑目矣。公伏而呼之曰:“更有以见嘱乎?”献可复开目曰:“天下尚可为,君实其自爱。”遂闭目以绝。呜呼!大君子于死生去来不变盖如此,至于平生以道义相推重者,独不能忘也。

  王懿恪公拱辰与欧阳文忠公同年进士。文忠自监元、省元赴廷试,锐意魁天下。明日当唱名,夜备新衣一袭,懿恪辄先衣以入,文忠怪焉。懿恪笑曰:“为状元者当衣此。”至唱名,果第一。后懿恪、文忠同为薛简肃公子婿,文忠先娶懿恪夫人之姊,再娶其妹,故文忠有“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之戏。懿恪早贵,文忠自选入馆职,谪夷陵时,懿恪已为知制诰,后入翰林为学士,尽转八座尚书。熙宁初,拜宣徽使,遍历藩府。元丰初召还,赴院供职,出判北京,特赐笏头球露金带,佩鱼,如两府之所服者。懿恪以表谢曰:“横金三纪,未佩随身之鱼;剔带万钉,改观在廷之目也。”盖祖宗旧制:见任两府许笏头球露金带,佩鱼,前任者非得旨不许。尚书翰林学士于御仙花金带上佩鱼者,元丰近制也,惟方团胯带乃可佩鱼,球露带,方团胯也。故曰近制也。文忠与懿恪虽友婿,文忠心少之。文忠为参政时,吏拟进懿恪仆射,文忠曰:“仆射,宰相官也。王拱辰非曾任宰相者,不可。改东宫官,以至拜宣徽使,终身不至执政。盖懿恪主吕文靖,文忠主范文正,其党不同云。

  天圣、明道中,钱文僖公自枢密留守西都,谢希深为通判,欧阳永叔为推官,尹师鲁为掌书记,梅圣俞为主簿,皆天下之士,钱相遇之甚厚。一日,会于普明院,白乐天故宅也,有《唐九老画像》钱相与希深而下,亦画其旁。因府第起双桂楼,西城建临圜驿,命永叔、师鲁作记。永叔文先成,凡千余言。师鲁曰:“某止用五百字可记。”及成,永叔服其简古。永叔自此始为古文。钱相谓希深曰:“君辈台阁禁从之选也,当用意史学,以所闻见拟之。”故有一书,谓之《都厅闲话》者,诸公之所著也。一时幕府之盛,天下称之。又有知名进士十人,游希深、永叔之门生,王复、王尚恭为称首。时科举法宽,秋试府园醮厅,希深监试,永叔、圣俞为试官。王复欲往请怀州解,永叔曰:“王尚恭作解元矣。”王复不行,则又曰:“解元非王复不可。”盖诸生文赋,平日已次第之矣,其公如此。当朝廷无事,郡府多暇,钱相与诸公行乐无虚日。一日出长夏门,屏骑从,同步至午桥访郭君隐君,郭君不知为钱相也,草具置酒。钱甚喜,不忍去。至晚,衙骑从来,郭君亦不为动,亦不加礼。抵暮别去,送及门曰:“野人未尝至府廷,无从谒谢。”钱相怅然谓诸公曰:“斯人视富贵为如何?可愧也!”郭君名延卿,时年逾八十,少从张文定公、吕文穆公游,以文行称。张、吕二公相继入相,荐于朝,命以职官,不出。洛人至今呼为郭五秀才庄云。

  谢希深、欧阳永叔官洛阳时,同游嵩山。自颍阳归,暮抵龙门香山。雪作,登石楼望都城,各有所怀。忽于烟霭中有策马渡伊水来者,既至,乃钱相遣厨传歌妓至。吏传公言曰:“山行良劳,当少留龙门赏雪,府事简,无遽归也。”钱相遇诸公之厚类此。后钱相谪汉东,诸公送别至彭婆镇,钱相置酒作长短句,俾妓歌之,甚悲。钱相泣下,诸公皆泣下。王沂公代为留守,御吏如束湿,诸公俱不堪其忧。日讶其多出游,责曰:“公等自比寇莱公何如?寇莱公尚坐奢纵,取祸贬死,况其下者!”希深而下不敢对,永叔取手板起立曰:“以修论之,莱公之祸不在杯酒,在老不知退尔。”时沂公年已高,若为之动。诸公伟之。永叔后用沂公荐入馆,然犹不忘钱相。或谓钱相薨,易名者三,卒得美谥,永叔之力云。贾内翰黯以状元及第归邓州,范文正公为守,内翰谢文正曰:“某晚生,偶得科第,愿受教。”文正曰:“君不忧不显,惟‘不欺’二字,可终身行之。”内翰拜其言不忘,每语人曰:“吾得于范文正公者,平生用之不尽也。”呜呼!得文正公二字者,足以为一代之名臣矣。

  狄武襄公青初以散直为延州指挥使,时西夏用兵,武襄以智勇收奇功。尝被发带铜铸人面,突围陷阵,往来如神,震畏慑服,无敢当者。而识达光远,贤士大夫翕然称之,尤为范文正、范忠献、韩正献诸公所知。文正公授以《春秋》、《汉书》曰:“为将而不知古今,匹夫之勇耳。”武襄感服,自勉励无怠,后位枢密。或告以当推狄梁公为远祖,武襄愧谢曰:“某出田家,少为兵,安敢祖唐之忠臣梁公者。”又或劝去鬓间字,则曰:“某虽贵,不忘本也。”每至韩忠献家,必拜于庙廷之下,入拜夫人甚恭,以郎君之礼待其子弟,其异于人如此。郭宣徽逵少时,人物已魁伟,日怀二饼,读《汉书》于京师州西酒楼上。饥即食其饼,沽酒一升饮,再读书。抵暮归,率以为常。酒家异之,后亦以散直为延州指使。范文正公为帅,令主私藏,端坐终日不出门,文正益任之。韩魏公代文正公,宣徽又事之,魏公尤器重。屡立大功,进至副都总管。治平中,召为签书枢密院。杨太尉遂,微时为文潞公虞候吏,每燕会,太尉独不食余馔,他人与之,亦不顾。潞公以此奇之。公定贝州,太尉穴地道入城先登,受上赏。后官至节度使。苗太尉授为小官,时客京师逆旅中,未尝出行,同辈以为笑。后为名将帅,官节度使,两除殿帅。四人者,其功业、智勇、贫贱、遇合略相似,故并书之。

  杜祁公少时客济源,有县令者能相人,厚遇之。与县之大姓相里氏议婚不成,祁公亦别娶。久之,祁公妻死,令曰:“相里女子当作国夫人矣。”相里兄弟二人,前却祁公之议者兄也,令召其弟曰:“秀才杜君,人材足依也,当以女弟妻之。”议定。其兄尤之,弟曰:“杜君,令之重客。令之意其可违?”兄怅然曰:“姑从之,俾教诸儿读书耳。”祁公未成婚,赴试京师,登科。相里之兄厚资往见,公曰:“婚已定议,其敢违?某既出仕,颇忧门下无教儿读书者尔。兄遗却之。”相里之兄大惭以归。祁公既娶相里夫人,至从官,以两郊礼奏异姓恩任,相里之弟后官至员外郎。任道司门为先公云。

  余为潞州长子县尉,西寺中有王文康公祠,其老僧为余言:文康公之父,邑人也,以教授村童为业。有儿年七八岁,不能养,欲施寺之祖师。祖师善相,谓曰:“儿相贵,可令读书。”因以钱币资之。是谓文康公。后公贵,祖师已死,命寺僧因祠之。文康公最受寇莱公之知,因妻以女,居洛阳陶化坊,洛人至今谓之西州王相公宅云。有子益恭、益柔。益柔官龙图阁直学士,有时名。孙慎言、慎行、慎术,俱列大夫,皆贤,从康节先生交游也。

●卷九富韩公初游场屋,穆修伯长谓之曰:“进士不足以尽子之才,当以大科名世。”公果礼部试下。时太师公官耀州,公西归,次陕。范文正公尹开封,遣人追公曰:“有旨以大科取士,可亟还。”公复上京师,见文正,辞以未尝为此学。文正曰:“已同诸公荐君矣。又为君辟一室,皆大科文字,正可往就馆。”时晏元献公为相,求婚于文正。文正曰:“公之女若嫁官人,某不敢知。必求国士,无如富某者。”元献一见公,大爱重之,遂议婚。公亦继以贤良方正登第。公之立朝,初以危言直道事仁宗为谏官,至知制诰。宰相不悦,故荐公以使不测之虏。欧阳公上书,引卢杞荐颜真卿使李希烈事,言宰相欲害公也,不报。公能使虏,虏之君臣诵公之言,修好中国,不复用兵者几百年,可谓大功矣,然公每不自以为功也。使回,除枢密直学士,又除翰林学士,又除枢密副使,公皆以奉使无状,力辞不拜,且言:“虏既通好,议者便谓无事,边备渐弛。虏万一败盟,臣死且有罪。非独臣不敢受,亦愿陛下思夷狄轻侮中原之耻,坐薪尝胆,不忘修政。”因以告纳上前而罢。逾月,复除枢密副使。时元昊使辞,群臣班紫宸殿门,帝俟公缀枢密院班,乃坐。且使宰相章德象谕公曰:“此朝廷特用,非以使虏故也。”公不得已乃受。呜呼,使虏之功伟矣,而不自有焉。至知青州,活饥民四十余万,每自言以为功也,盖曰过于作中书令二十四考矣。公之所以自任者,世乌得而窥之哉!苏内翰奉诏撰公墓道之碑,首论公使虏之功,非公之心也。伯温先君子隐居谢聘,与公为道义交,独为知公之深云。

  庆历二年,大辽以重兵压境,泛使刘六符再至,求关南十县之地。虏意不测,在廷之臣无敢行者。富韩公往聘,面折虏之君臣,虏辞屈,增币二十万而和。方富公再使也,受国书及口传之辞于政府,既行,谓其副曰:“吾为使者而不见国书,万一书辞与口传者异,则吾事败矣。”发书视之,果不同。公驰还,见仁宗具论之。公曰:“政府固为此,欲置臣于死地。臣死不足惜,奈国命何?”仁宗召宰相吕夷简面问之,夷简从容袖其书曰:“恐是误,当令改定。”富公益辩论不平,仁宗间枢密使晏殊曰:“如何?”殊曰:“夷简决不肯为此,真恐误耳。”富公怒曰:“晏殊奸邪,党吕夷简以欺陛下。”富公,晏公之婿也,富公忠直如此。契丹既乎,仁宗深念富公之功,御史中丞王拱辰对曰:“富弼不能止夷狄溪壑无厌之求,今陛下止一女,若虏乞和亲,弼亦忍弃之乎?”帝正色曰:“朕为天下生灵,一女非所惜。”拱辰惊惧,知言之不可入,因再拜曰:“陛下言及于此,天下幸甚!”呜呼,吾仁宗圣矣哉!拱辰盖吕丞相之党也。

  至和间,富公当国,立一举三十年推恩之法。盖公与河南进士段希元、魏升平同场屋相善,公作相,不欲私之,故为天下之制。二人俱该此恩,希元官至太子中舍,致仕,转殿中丞;升平官至大理寺丞。此法至今行之。呜呼!为宰相不私其所亲如富公可谓贤矣。升平既卒,公念之不忘,招其子宜与子孙讲学。公薨,宜亦老,犹居门下。至崇宁间,立试门客法,宜不为新学,始求去。仁宗末年,富公自相位丁太夫人忧,上遣使下诏起复者六七,公竟不起。至其疏曰:“陛下得一不孝子,且将何用?”仁宗乃从其请。服除,英宗已即位,魏公已迁左相,故用富公为枢密相。魏公已下皆迁官,富公亦迁户部尚书。公辞曰:“窃闻制辞叙述陛下即位,以臣在忧服,无可称道,乃取嘉中臣在中书日尝议建储,以此为功,而推今日之恩。嘉中虽尝泛议建储之事,仁宗尚秘其请。其于陛下,则如在茫昧杳冥之中,未见形象,安得如韩琦等后来功效之深切著明也。”又辞曰:“韩琦等七人,委是有功,可以重叠受陛下官爵;臣独无一毫之效。”又辞曰:“韩琦等七人于陛下有功有德,独臣于陛下无功,不过在先朝有议论丝发之劳。”又辞曰:“琦等勋烈彰灼,明如日星。中外执笔之士,歌咏之不暇。伏乞促令入谢。以快群望。”以此见富公岂因不预定策而歉魏公哉!

  熙宁初,富公再入,与曾鲁公并相。吕公公弼为枢密使,韩公绛、赵公概、冯公京、赵公皆为参知政事,俱久次。王荆公安石拜参知政事,乃荐吕公公著为御史中丞。有旨特许不避公弼,公弼不自安,乞出;除宣徽使、判太原府,移秦州。赵公概致仕,冯公、赵公皆出,富公判亳州,曾公判永兴军,惟韩公绛与荆公在政府。既而绛宣抚陕西,外拜昭文相,荆公拜史馆相。绛失职,以本官知邓州,荆公遂拜昭文相。司马温公除枢密副使,以议新法不合,辞不拜,出知永兴军。吕公公著力言新法,罢中丞,出知永州。韩公维亦以论不合,罢开封府,知河阳。昔与荆公交游揄扬之人,皆退斥不用,荆公独用事。乃以富公为沮青苗法,落使相,散仆射、判汝州。荆公后以观文殿大学士知金陵,乃荐吕惠卿为参知政事。惠卿既得位,遂叛荆公,出平日荆公移书,有曰:“无使齐年知。”谓冯公京,盖荆公与冯公皆辛酉人。又曰:“无使上知。”神宗始不悦荆公矣。惠卿又起李逢狱,事连李士宁;士宁者,蓬州人,有道术,荆公居丧金陵,与之同处数年,意欲并中荆公也,又起郑侠狱,事连荆公之弟安国,罪至追勒。惠卿求害荆公者无所不至,神宗悟,急召荆公。公不辞,自金陵溯流七日至阙,复拜昭文相,惠卿以本官出知陈州。李逢之狱遂解,其党数人皆诛死,李士宁止于编配。呜呼!荆公非神宗保全则危矣。再相不久,复知金陵,领宫祠,至死不用。初,韩公绛论助役,与荆公同;后拜史馆相,亦为惠卿所不容,出知定州。

  熙宁二年,富公判亳州,以提举常平仓赵济言公沮革新法,落武宁节度及平章事,以左仆射判汝州。过南京,张公安道为守,列迎谒骑从于庭,张公不出。或问公,公曰:“吾地主也。”已而富公来见,张公门下客私相谓:“二公天下伟人,其议论何如?”立屏后窃听。张公接富公亦简,相对屹然如山岳。富公徐曰:“人固难知也。”张公曰:“谓王安石乎?亦岂难知者!仁宗皇间,某知贡举院,或荐安石有文学,宜辟以考校,姑从之。安石者既来,凡一院之事皆欲纷更之。某恶其人,檄以出,自此未尝与之语也。”富公俯首有愧色。盖富公素喜王荆公,至得位乱天下,方知其奸云。

  元丰六年,富公疾病矣,上书言八事,大抵论君子小人为治乱之本。神宗语宰辅曰:“富弼有章疏来。”章曰:“弼所言何事?”帝曰:“言朕左右多小人。”曰:“可令分析孰为小人。”帝曰:“弼三朝老臣,岂可令分析?”左丞王安礼进曰:“弼之言是也。”罢朝,责安礼曰:“左丞对上之言失矣。”安礼曰:“吾辈今日曰‘诚如圣谕’,明日曰‘圣学非臣所及’,安得不谓之小人!”无以对。是年五月,大星殒于公所居还政堂下,空中如甲马声,登天光台,公焚香再拜,知其将终也,异哉!公既薨,司马温公、范忠宣公往吊之。公之子绍廷、绍京泣曰:“先公有自封押章疏一通,殆遗表也。”二公曰:“当不启封以闻。”苏内翰作公神道碑,谓“世莫知其所言者”是也。神宗闻讣震悼,出祭文,遣中使设祭,恩礼甚厚。政府方遣一奠而已。朝廷故例:前宰相以使相致仕者给全俸。富公以司徒使相致仕,居洛,自三公俸一百二十千外,皆不受。公清心学道,独居还政堂,每早作,放中门钥,入瞻礼家庙;对夫人如宾客,子孙不冠带不见;平时谢客。文潞公为留守,时节往来,富公素喜潞公,昔同朝,更拜其母,每劝潞公早退,潞公愧谢。既薨,其子朝议名绍廷,字德先,守其家法者也。公两女与其婿及诸甥皆同居公之第,家之事一如公无恙时,毫发不敢变,乡里称之。建中靖国初,朝廷擢德先为河北西路提举常平,德先辞曰:“熙宁扶之初,先臣以不行青苗法得罪,臣不敢为此官。”上益嘉之,除祠部员外郎。崇宁中,德先卒,郑人晁咏之志其墓,文甚美,独不书辞提举常平事,有所避也,惜哉!德先之子直柔,事今上为同知枢密院事。

  韩魏公自枢密副使以资政殿学士知扬州,王荆公初及第为佥判,每读书至达旦,略假寐,日已高,急生府,多不及盥漱。魏公见荆公少年,疑夜饮放逸。一日从容谓荆公曰:“君少年,无废书,不可自弃。”荆公不答,退而言曰:“韩公非知我者。”魏公后知荆公之贤,欲收之门下,荆公初不屈,如召试馆职不就这类是也。故荆公《熙宁日录》中短魏公为多,每曰:“韩公但形相好尔。”作《画虎图诗》诋之。至荆公作相,行新法,魏公言其不便。神宗感悟,欲罢其法。荆公怒甚,取魏公章送条例司疏驳,颁天下。又诬吕申公有言藩镇大臣将兴晋阳之师,除君侧之恶,自草申公谪词,昭著其事,因以摇魏公。赖神宗之明,眷礼魏公,终始不替。魏公薨,帝震悼,亲制墓碑,恩意甚厚。荆公有挽诗云:“幕府少年今白发,伤心无路送灵而。”犹不忘魏公少年之语也。

  熙宁二年,韩魏公自永兴军移判北京,过阙上殿。王荆公方用事,神宗问曰:“卿与王安石议论不同,何也?”魏公曰:“仁宗立先帝为皇嗣时,安石有异议,与臣不同故也。”帝以魏公之语问荆公,公曰:“方仁宗欲立先帝为皇子时,春秋未高,万一有子,措先帝于何地?臣之论所以与韩琦异也。”荆公强辩类如此。当魏公请册英宗为皇嗣时,仁宗曰:“少俟,后宫有就阁者。”公曰:“后宫生子,所立嗣退居旧邸可也。”盖魏公有所处之矣。然荆公终英宗之世,屡召不至,实自慊也。或云蔡襄亦有异议,英宗知之,襄不自安,出知福州。治子初,英宗即位,有疾,疾作;请光献太后垂帘同听政。有入内都知任守忠者奸邪反复,间谍两宫。时司马温公知谏院,吕谏议为侍御史,凡十数章,请诛之。英宗虽悟,未施行。宰相韩魏公一日出空头敕一道,参政欧阳公已签,参政赵概难之,问欧阳公曰:“何如?”欧阳公曰:“第书之,韩公必自有说。”魏公坐政事堂,以头子勾任守忠者立庭下,数之曰:“汝罪当死。”责蕲州团练副使,蕲州安置。取空头敕填之,差使臣即日押行,其意以谓少缓则中变矣。呜呼!魏公真宰相也。欧阳公言:悟为魏公作《昼锦堂记)云:‘垂绅正笏,不动声色,措天下于太山之安’者,正以此也。”

  尹师鲁以贬死,有子朴,方襁褓。既长,韩魏公闻于朝,命官。魏公判北京,荐为属,教育之如子弟。朴少年有才,所为或过举,魏公挂师鲁之像哭之。朴亦早死。呜呼!魏公者可以谓之君子矣。

  张金部名方,为白波三门发运使,王司封名湛,为副使,文潞公父令公名异,为属官,皆相善。张金部召去,荐文令公为代。潞公为子弟读书于孔目官张望家。望尝为举子,颇知书,后隶军籍,其诸子皆为儒学。潞公少年好游,令公怪责之,潞公久不敢归。张望白令公曰:“郎君在某家,学问益勤苦,不复游矣。”因出潞公文数百篇,令公为之喜。王司封欲以女嫁公,其妻曰:“文彦博者寒薄,其可托乎?”乃已。后潞公出入将相,张望尚无恙。公判河南日,母申国太夫人生日,张望自清河来献寿,有诗云:“庭下郎君为宰相,门前故吏作将军。”张望以子通籍封将军云。望尝曰:“吾子孙当以立、门、金、石、心为名。”长子靖,与潞公同年登科,兄弟为监司者数人。潞公遇之甚厚。至门字行诸孙益显,有为侍从者。康节先生云:“尝见张将军沈深雄伟,有异于众人。能识潞公于童子时,宜其有后也。”

  文潞公少时,从其父赴蜀州幕官。过成都,潞公入江渎庙观画壁,祠官接之甚勤,且言夜梦神令洒扫祠庭,曰:“明日有宰相来,君岂异日之宰相乎?”公笑曰:“宰相非所望,若为成都,当令庙室一新。”庆历中,公以枢密直学土知益州,听事之三日,谒江渎庙,若有感焉。方经营改造中,忽江涨,大木数千章蔽流而下,尽取以为材。庙成,雄壮甲天下。又长老曰:“公为成都日,多宴会。岁旱,公尚出游,有村民持焦谷苗来诉。公罢会,斋居三日,祷于庙中,即日雨,岁大稔。”异哉!文潞公幼时与群儿击球,入柱穴中不能取,公以水灌之,球浮出。司马温公幼与群儿戏,一儿堕大水瓮中,已没。群儿惊走不能救,公取石破其瓮,儿得出。识者已知二公之仁智不凡矣。

  ●卷十文潞公庆历间以枢密直学士知成都府。公年未四十,成都风俗喜行乐,公多燕集,有飞语至京师。御史何郯圣从,蜀人,因谒告归,上遣伺察之。圣从将至,潞公亦为之动。张俞少愚者谓公曰:“圣从之来无足念。”少愚因迎见于汉州。同郡会有营妓善舞,圣从喜之,问其姓,妓曰:“杨。”圣从曰:“所谓杨台柳者。”少愚即取妓之项上帕罗题诗曰:“蜀国佳人号细腰,东台御史惜妖娆。从今唤作杨台柳,舞尽春风万万条。”命其妓作《柳枝词》歌之,圣从为之沾醉。后数日,圣从至成都,颇严重。一日,潞公大作乐以燕圣从,迎其妓杂府妓中,歌少愚之诗以酌圣从,圣从每为之醉。圣从还朝,潞公之谤乃息。事与陶谷使江南《邮亭词》相类云。张少愚者,奇士,潞公固重其人也。

  韩魏公留守北京,李稷以国子博士为漕,颇慢公。公不为较,待之甚礼。俄潞公代魏公为留守,未至,扬言云:“李稷之父绚,我门下士也。闻稷敢慢魏公,必以父死失教至此。吾视稷犹子也,果不悛,将庭训之。”公至北京,李稷谒见,坐客次,久之,公着道服出,语之曰:“而父吾客也,只八拜。”稷不获已,如数拜之。稷后移陕漕,方五路兴兵取灵武,稷随军,威势益盛。一日早作,入延军营,军士鸣鼓声喏,帅种谔卧帐中未兴。谔怪之,出,对稷呼鼓角将问曰:“军有几帅?”曰:“太尉耳。”曰:“帅未升帐,辄为转运粮草官鸣鼓声喏,何也?借汝之头以代运使者。”叱出斩之。稷仓皇引去,怖甚,不能上马,自此不敢入谔军。后朝廷遣给事中徐禧同延安帅沈括、副帅种谔领兵筑永乐城,谔议不合,括以闻朝廷,留谔守延安,括专永乐之役。未至,夏人倾国围永乐城已急,监军李舜举衣襟作奏曰:“臣无所恨,愿朝廷勿轻此贼。”李稷亦作奏,但云:“臣千苦万苦也。”神宗得奏,皆为之动。城破,既徐禧不知所在,或云降番。张芸叟言:“有自西夏归见之者。”舜举自经死。或云李稷以酷虐,乘乱为官军所杀。呜呼!稷不得其死,宜哉!

  文潞公判北京,有汪辅之者新除运判,为人褊急。初入谒,潞公方坐厅事,阅谒,置按上不问,入宅,久之乃出,辅之已不堪。既见,公礼之甚简,谓曰:“家人须令沐发,忘见,运判勿讶。”辅之沮甚。旧例:监司至之三日,府必作会,公故罢之。辅之移文定日检按府库,通判以次白公,公不答。是日公家宴,内外事并不许通。辅之坐都厅,吏白侍中家宴,匙钥不可请。辅之怒,破架阁,库钅巢亦无从检按也。密劾潞公不治,神宗批辅之所上奏付潞公,有云“侍中旧德,故烦卧护北门,细务不必劳心。辅之小臣,敢尔无礼,将别有处置”之语,潞公得之不言。一日,会监司曰:“老谬无状,幸诸君宽之。”监司皆愧谢,因出御批以示辅之。辅之皇恐逃归,托按郡以出。未几,辅之罢。呜呼!神宗眷遇大臣,沮抑小人如此,可谓圣矣!

  元丰间,文潞公以太尉留守西京,未交印,先就第庙坐见监司、府官。唐介参政之子义问为转运判官,退谓其客尹焕曰:“先君为台官,尝言潞公,今岂挟以为恨耶?某当避之。”焕曰:“潞公所为必有理,姑听之。”明日,公交府事,以次见监司、府官如常仪。或以问公,公曰:“吾未视府事,三公见庶僚也。既交印,河南知府见监司矣。”义问闻之,复谓焕曰:“微君殆有失于潞公也。”一日,潞公谓义问曰:“仁宗朝先参政为台谏,以言某谪官,某亦罢相判许州。未几,某复召还相位。某上言唐某所言正中臣罪,召臣未召唐某,臣不敢行。仁宗用某言起参政通判潭州,寻至大用,与某同执政,相知为深。”义问闻潞公之言至感泣,自此出入潞公门下。后潞公为平章重事,荐义问以集贤殿修撰,帅荆南。呜呼!潞公之德度绝人盖如此。

  洛城之南东午桥,距长夏门五里,蔡君谟为记,盖自唐已来为游观之地。裴晋公绿野庄今为文定张公别墅,白乐天白莲庄今为少师任公别墅,池台故基犹在。二庄虽隔城,高槐古柳,高下相连接。午桥西南二十里,分洛堰司洛水;正南十八里,龙门堰引伊水,以大石为杠,互受二水。洛水一支自后载门入城,分诸园,复合一渠,由天门街北天津、引龙二桥之南,东至罗门;伊水一支正北入城,又一支东南入城,皆北行,分诸园,复合一渠,由长夏门以东、以北至罗门,皆入于漕河。所以洛中公卿庶士园宅,多有水竹花木之胜。元丰初,开清、汴,禁伊、洛水入城,诸园为废,花木皆枯死,故都形势遂减,四年,文潞公留守,以漕河故道湮塞,复引伊、洛水入城,入漕河,至偃师与伊、洛汇,以通漕运,隶白波辇运司,诏可之。自是由洛舟行河至京师,公私便之。洛城园圃复盛。公作亭河上,榜曰“漕河新亭”。元间,公还政归第,以几杖樽俎临是亭,都人士女从公游洛焉。

  元丰五年,文潞公以太尉留守西都,时富韩公以司徒致仕,潞公慕唐白乐天九老会,乃集洛中卿大夫年德高者为耆英会。以洛中风俗尚齿不尚官,就资胜院建大厦曰耆英堂,命闽人郑奂绘像其中。时富韩公年七十九,文潞公与司封郎中席汝言皆七十七,朝议大夫王尚恭年七十六,太常少卿赵丙、秘书监刘几、卫州防御使冯行已皆年七十五,天章阁待制楚建中、朝议大夫王慎言皆七十二,太中大夫张问、龙图阁直学士张寿皆年七十。时宣徽使王公拱辰留守北京,贻书潞公,愿预其会,年七十一。独司马温公年末七十,潞公素重其人,用唐九老狄兼故事,请入会。温公辞以晚进,不敢班富、文二公之后。潞公不从,令郑奂自幕后传温公像,又至北京传王公像,于是预其会者凡十三人。潞公以地主携妓乐就富公宅作第一会。至富公会,送羊酒不出;余皆次为会。洛阳多名园古刹,有水竹林亭之胜,诸老须眉皓白,衣冠甚伟,每宴集,都人随观之。潞公又为同甲会,司马郎中旦、程太中向、席司封汝言,皆丙午人也,亦绘像资胜院。其后司马公与数公又为真率会,有约:酒不过五行,食不过五味,惟菜无限。楚正议违约增饮食之数,罚一会。皆洛阳太平盛事也。洛之士庶又生祠潞公于资胜院,温公取神宗送潞公河南诗,隶书于榜曰<立宁>瞻堂,塑公像其中,冠剑伟然,都人事之甚肃。初,温公自以晚辈不敢预富、文二公之会,潞公会温公曰:“某留守北京,遣人入大辽侦事回,云见虏主大宴群臣,伶人剧戏,作衣冠者,见物必攫取怀之,有从其后以挺扑之者,曰:‘司马端明耶?’君实清名在夷狄如此。”温公愧谢。方潞公作耆英会时,康节先生已下世,有中散大夫吴执中者,少年登科,皇初已作秘书丞,不乐仕进,早休致,其年德不在诸公下,居洛多杜门,人不识其面,独与康节相善。执中未尝一至公府,其不预会者,非潞公遗之也。文潞公尝曰:“人但以某长年为庆,独不知阅世既久,内外亲戚皆亡,一时交游凋零殆尽,所接皆藐然少年,无可论旧事者,正亦无足庆也。”范忠宣公亦曰:“或相勉以摄生之理,不知人非久在世之物。假如丁令威千岁化鹤归乡,见城郭人民皆非,则独存何足乐者?”呜呼!皆达理之言也。

  英宗即位,侍御史吕诲献可言欧阳修首建邪议,推尊濮安懿王,有累圣德;并劾韩琦、曾公亮、赵概。积十余章,不从。乞自贬,又十余章,率其属以御史敕告纳帝前,曰:“臣言不效,不敢居此位。”出知蕲州,徙晋州。神宗即位,擢天章阁待制,复知谏院,擢御史中丞。帝方励精求治,一日,紫宸早朝,二府奏事久,日刻宴,例隔登对官于后殿,须上更衣复坐,以次赞引。献可待对于崇政,司马温公为翰林学士,侍读迩英阁,亦趋赞善堂待召,相遇朝路,并行而北。温公密问曰:“今日请对,何所言?”献可举手曰:“袖中弹文,乃新参政也。”温公愕然曰:“王介甫素有学行,命下之日,众皆喜于得人。奈何论之?”献可正色曰:“君实亦为此言耶?安石虽有时名,好执偏见,不通物情,轻信奸回,喜人佞己。听其言则美,施于用则疏。若在侍从,犹或可容;置诸宰辅,天下必受其祸矣!”温公又谕之曰:“与公相知,有所怀不敢不尽。未见其不善之迹,遽论之不可。”献可曰:“上新嗣位,富于春秋。朝夕谋议者,二三执政耳。苟非其人,则败国事,此乃腹心之疾,治之惟恐不及,顾可缓耶?”语未竟,阁门吏抗声追班,乃各趋以去。温公自经筵退,默坐玉堂,终思之不得其说。既而缙绅间浸有传其疏说者,多以为太过。未几,中书省置三司条例司,相与议论者以经纶天下为己任,始变祖宗旧法,专务聚敛,私立条目,颁于四方,妄引《周官》,以实诛赏。辅弼异议不能回,台谏从官力争不能夺,州郡或奉行微忤其意,则谴黜从之。所用皆怆薄少年,天下骚然。于是昔之怀疑者始愧仰叹服,以献可为知人。温公与安石相论辩尤力。神宗欲两用之,命温公为枢密副使,温公以言不从,不拜。以三书抵安石,冀其或听而改也。安石如故所为,终不听,乃绝交。温公既出,退居于洛,每慨然曰:“吕献可之先见,吾不及也。”献可言安石不已,出知邓州。康节先生与献可善,方献可初赴召,康节与论天下事,至献可谪官,无一不如所言者。故献可之为邓州也,康节寄以诗云:“一别星霜二纪中,升沉音问不相通。林间谈笑须归我,天下安危且系公。万乘几前当蹇谔,百花洲上略相从。不知月白风清夜,能忆伊川旧钓翁?”献可和云:“冥冥鸿羽在云天,邈阻风音已廿年。不谓圣朝求治理,尚容遗逸卧林泉。羡君自有随时乐,顾我官闲饱昼眠。应笑无成三黜后,病衰方始赋归田。”献可寻请宫祠归洛,温公、康节日相往来。献可病,自草章乞致仕,曰:“臣无宿疾,偶值医者用术乖方,殊不知脉候有虚实,阴阳有逆顺,诊察有标本,治疗有先后,妄投汤剂,率任情意,差之指下,祸延四肢,寝成风痹,遂难行步。非舐惮炙之苦,又将虞心腹之变。势已及此,为之奈何?虽然一身之微,固未足恤;其如九族之托,良以为忧。是思纳禄以偷生,不俟引年而还政。”盖以一身之疾喻朝政之病也。温公、康节日就卧内问疾,献可所言,皆天下国家之事,忧愤不能忘,未尝一语及其私也。一日手书托温公以墓铭,温公亟省之,已瞑目矣。温公呼之曰:“更有以见属乎!”献可复张目曰:“天下事尚可为,君实勉之。”故温公志其墓,论献可为中丞时,则曰:“有侍臣弃官家居者,朝野称其才,以为古今少伦。天子引参大政,众皆喜于得人,献可独以为不然,众莫不怪之。居无何,新为政者恃其才,弃众任己,厌常为奇,多变更祖宗法,专汲汲于敛民财,所爱信引拔,时或非其人,天下大失望。献可屡争不能及,抗章条其过失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使久居庙堂,必无安靖之理。’又曰:‘天下本无事,但庸人扰之耳。’”志未成,河南监牧使刘航仲通自请书石,既见其文,仲通复迟回不敢书。时安石在相位也。仲通之子安世曰:“成吾父之美可乎?”代书之。仲通又阴祝献可诸子勿摹本,恐非三家之福。时用小人蔡天申为京西察访,置司西都。天申厚赂镌工,得本以献安石。天申初欲中温公,安石得之挂壁间,谓其门下士曰:“君实之文,西汉之文也。”献可忍死谓温公以“天下尚可为,当自爱”,后温公相天下,再致元之盛,献可不及见矣,天下诵其言而悲之。至温公薨,献可之子由庚作挽诗云:“地下若逢中执法,为言今日再升平。”记其先人之言也。司马温公尝曰:“昔与王介甫同为群牧司判官,包孝肃公为使,时号清严。一日,群牧司牡丹盛开,包公置酒赏之;公举酒相劝,某素不喜酒,亦强饮,介甫终席不饮,包公不能强也。某以此知其不屈。”

●卷十一神宗皇帝初召王荆公于金陵,一见奇之,自知制诰进翰林学士。荆公欲变更祖宗法度,行新法,退故老大臣,用新进少年,温公以为不然,力争之。神宗用荆公为参知政事,用温公为枢密副使,温公以言不从,辞不拜。枢密吕公弼因奏事殿上,谓帝曰:“陛下用司马为枢密,光以与王安石议论不同力辞,今日必来决去就。”时温公待对,立庭下,帝指之曰:“已来矣。”帝又叹曰:“汲黯在庭,淮南寝谋。”温公坚求去,帝不得已,乃除端明殿学士,知永兴军。到官逾月,上章曰:“臣之不才,最出群臣之下。先见不如吕诲公,直不如范纯仁、程颢,敢言不如苏轼、孔文仲,勇决不如范镇。诲于安石始参政事之时,已言安石为奸邪,谓其必败乱天下,臣以为安石止于不晓事与狠愎尔,不至如诲所言。今观安石汲引亲党,盘据要津,挤排异己,占固权宠。常自以己意阴赞陛下内出手诏,以决外庭之事,使天下之威福在己,而谤议悉归于陛下。臣乃自知先见不如诲远矣。纯仁与颢皆安石素厚,安石拔于庶僚之中,超处清要。纯仁与颢睹安石所为,不敢顾私恩废公议,极言其短。臣与安石南北异乡,取舍异道,臣接安石素疏,安石待臣素薄,徒以屡尝同僚之故,私心眷眷,不忍轻绝而显言之,因循以至今日,是臣不负安石而负陛下甚多,此其不如纯仁与颢远矣。臣承乏两制,逮事三朝,于国家义则君臣,恩犹骨肉。睹安石专逞其狂愚,使天下生民被荼毒之苦,宗庙社稷有累卵之危,臣畏懦惜身,不早为陛下别白言之。轼与文仲皆疏远小臣,乃敢不避陛下雷霆之威,安石虎狼之怒,上书对策,指陈其失,隳官获谴,无所顾虑,此臣不如轼与文仲远矣。人情谁不贪富贵,恋俸禄,镇睹安石荧惑陛下,以佞为忠,以忠为佞,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不胜愤懑,抗章极言,因自乞致仕,甘受丑诋,杜门家居。臣顾惜禄位,为妻子计,包羞忍耻,尚居方镇,此臣不如镇远矣。臣闻居其位者必忧其事,食其禄者必任其患,苟或不然,是为窃盗。臣虽无似,尝受教于君子,不忍以身为窃盗之行。今陛下惟安石之言是信,安石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谄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慝。臣之才识固安石之所愚,臣之议论固安石之所非,今日所言,陛下之所谓谗慝者也,伏望圣恩裁处其罪。若臣罪与范镇同,则乞依范镇例致仕,若罪重于镇,或窜或诛,所不敢逃。”帝必欲用公,召知许州,令过阙上殿。方下诏,帝谓监察御史里行程颢曰:“朕召司马光,卿度光来否?”颢对曰:“陛下能用其言,光必来;不能用其言,光必不来。”帝曰:“未论用其言,如光者尝在左右,人主自可无过。”公果辞召命,乞西京留司御史台,以修《资治通鉴》。后乞提举嵩山崇福宫。凡四任,历十五年。帝取所修《资治通鉴》命经筵读之,所读将尽,而进未至,则诏促之。帝因与左丞蒲宗孟论人才,及温公,帝曰:“如司马光未论别事,只辞枢密一节,朕自即位以来,惟见此一人。”帝之眷礼于公不衰如此。特公以新法不罢,义不可起。元丰官制成,帝曰:“御史大夫非用司马光不可。”蔡确进曰:“国是方定,愿少俟之。”至元丰七年秋,《资治通鉴》书成进御,时拜公资政殿学士,赐带如二府品数者;修书官皆迁秩,召范祖禹及公子康为馆职。时帝初感微疾,既安,语宰辅曰:“来春建储,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帝意以谓非二公不可托圣子也。至来春三月,未及建储而帝升遐。神宗知公之深如此。当熙宁初荆公建新法之议,帝惑之。至元丰初,圣心感悟,退荆公不用者七年,欲用公为御史大夫、为东宫师保,盖将倚以为相也。呜呼!天下不幸,帝末及用公而崩,此后世所以有朋党之祸也。

  司马温公为西京留台,每出,前驱不过三节。后官宫祠,乘马或不张盖,自持扇障日。程伊川谓曰:“公出无从骑,市人或不识,有未便者。”公曰:“某惟求人不识尔。”王荆公辞相位,居钟山,惟乘驴。或劝其令人肩舆,公正色曰:“自古王公虽不道,未尝敢以人代畜也。”呜呼!二公之贤多同,至议新法不合绝交,惜哉!

  司马温公闲居西洛,著书之余,记本朝事为多,曰《斋记》、曰《日记》、曰《记闻》者不一也,今亡矣。时与王介甫已绝,其记介甫则直书善恶不隐,曰:“王安石字介甫,抚州临川人。举进士,有名于时。庆历二年第五人登科,初签署扬州判官,后知鄞县。好读书,能强记,虽后进投艺及程试文有美者,读一过辄成诵在口,终身不忘。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措意,文成观者皆服其精妙。友爱诸弟,俸禄入家,数日辄无,为诸弟所费用,家道屡空,一不问。议论高奇,能以辩博济其说,人莫能诎。始为小官,不汲汲于仕进。皇中,文潞公为宰相,荐安石及张环、曾公定、韩维四人恬退,乞朝廷不次进用,以激浇竞之风。有旨皆籍记其名。至和中,召试馆职,固辞不就;乃除群牧判官,又辞,不许,乃就职。少时恳求外补,得知常州,由是名重天下,士大夫恨不识其面。朝廷尝欲授以美官,惟患其不肯就也。自常州徙提点江南西路刑狱。嘉中,除馆职、三司度支判官,固辞,不许。未几,命修《起居注》,辞以新入,馆职中先进甚多,不当超处其右。章十余上,有旨令阁门吏赍敕就三司授之,安石不受;吏随而拜之,安石避之于厕。吏置敕于案而去,安石使人追而与之。朝廷卒不能夺。岁余,复申前命,安石又辞,七八章乃受。寻除知制诰,自是不复辞官矣。”伯温惜其不传于代,故表出之。

  熙宁初,朝廷遣大理寺丞蔡天申为京西察访,枢密挺之子也。至西京,以南资福院为行台,挟其父势,妄作威福,震动一路。河南尹李中师待制、转运使李南公等日早晚衙待之甚恭。时司马温公判留司御史台,因朝谒应天院神御殿,天申者独立一班,盖尹以下不敢相压也。既报班齐,温公呼知班曰:“引蔡寺丞归本班。”知班引天申立监竹木务官富赞善之下。盖朝仪位著以官为高下,朝谒应天院,留台职也,天申即日行。

  司马温公既居洛时,往夏院展墓,省其兄郎中公,为其群从乡人说书讲学。或乘兴游荆、华诸山以归。多游寿安山,买瓷窑畔为休息之地。尝同范景仁过韩城,抵登封,憩峻极下院,登嵩顶,入崇福宫会善寺,由辗辕道至龙门,游广爱、奉先诸寺,上华严阁、千佛岩,寻高公堂,渡潜溪,入广化寺,观唐郭汾阳铁像,涉伊水至香山皇龛,憩石楼,临八节滩,过白公显堂。凡所经从多有诗什,自作序曰《游山录》,士大夫争传之。公不喜肩舆,山中亦乘马,路险策杖以行,故嵩山题字曰:“登山有道:徐行则不困,措足于平稳之地则不跌,慎之哉!”其旨远矣。方公退居于洛也,齐物我,一穷通,若将终身焉。一日出相天下,则功被社稷,泽及生灵。呜呼!真古所谓大丈夫矣。

  元丰四年官制书成,神宗自禁中帖定图本出,先谓宰辅曰:“官制将行,欲取新旧人两用之。”又曰:“御史大夫非司马光不可。”蔡确进曰:“国是方定,愿少迟之。”王圭亦助之。又有旨:范纯仁、李常除太常少卿,圭、确奏曰:“纯仁已病,止用李常。”后纯仁弟纯粹自京东提举常平移陕西转运判官,上殿,帝问:“纯仁无恙?”纯粹曰:“臣兄纯仁无恙。”帝方悟。时纯仁为西京留台,寻除直龙图阁、知河南府,擢庆阳帅。圭、确知帝欲用之,故不令入朝。呜呼!王圭、蔡确者不能将顺神宗美意,取新旧人兼用之,遂起朋党之祸,盖其罪大矣。元丰变法之后,重以大兴大狱,天灾数见,盗贼纷起,民不聊生。神宗悔之,欲复祖宗旧制,更用旧人,遽厌代未暇,而德音诏墨具在,可为一时痛惜者也。司马温公自与王荆公论不合,不拜枢密使,退居西洛,负天下重望十五年矣。故哲宗即位,宣仁太后同听政,首起公为宰相,其于政事不容有回忌也,故公取其害民之尤甚者罢之。王荆公尝有恙,叹曰:“终始谓新法为不便者,独司马君实耳。”盖贤其贤而不敢怨也。或谓公曰:“元丰旧臣如章、吕惠卿辈皆小人,它日有以父子之义闻上,则朋党之祸作矣,不可不惧。”公正色曰:“天若祚宋,当无此事。”遂改之不疑。呜呼!公之勇猛,孟轲不如也。若曰当参用元丰旧臣,共变其法,以绝异时之祸,实公所不取也。自国朝治乱论之,曰元党者,岂非天哉!后世得公之言,可以流涕痛哭矣。

  王荆公知明州鄞县,读书为文章,二日一治县事。起堤堰,决陂塘,为水陆之利;贷谷于民,立息以偿,俾新陈相易;兴学校,严保伍,邑人便之。故熙宁初为执政所行之法皆本于此,然荆公之法行于一邑则可,不知行于天下不可也。又所遣新法使者,多刻薄小人,急于功利,遂至决河为田,坏人坟墓室庐膏腴之地,不可胜纪。青苗虽取二分之利,民请纳之费,至十之七八。又公吏冒民,新旧相因,其弊益繁。保甲保马尤有害,天下骚然不得休息,盖祖宗之法益变矣。独役法新旧差募二议俱有弊。吴、蜀之民以雇役为便,秦、晋之民以差役为便,荆公与司马温公皆早贵,少历州县,不能周知四方风俗,故荆公主雇役,温公主差役,虽旧典亦有弊。苏内翰、范忠宣,温公门下士,复以差役为未便,章子厚,荆公门下士,复以雇役为未便。内翰、忠宣、子厚虽贤否不同,皆聪明晓吏治,兼知南北风俗,其所论甚公,各不私于所主。元初,温公复差役,改雇役。子厚议曰:“保甲保马,一日不罢有一日害。如役法则熙宁初以雇役代差役,议之不详,行之太速,故后有弊。今复以差役代雇役,当详议熟讲,庶几可行。而限止五日太速,后必有弊。”温公不以为然。子厚对太皇太后帘下与温公争辩,至言“异日难以奉陪吃剑”。太后怒其不逊,子厚罪去。蔡京者,知开封府,用五日限尽改畿县雇役之法为差役,至政事堂白温公,公喜曰:“使人人如待制,何患法之不行?”绍圣初,子厚入相,复议以雇役改差役,置司讲论,久不决。蔡京兼提举,白子厚曰:“取熙宁、元丰役法施行之耳,尚何讲为?”子厚信之,雇役遂定。蔡京前后观望反覆,贤如温公,暴如子厚,皆足以欺之,真小人耳。温公已病,改役法限五日,欲速行之,故利害未尽。议者谓差役、雇役二法兼用则可行。雇役之法,凡家业至三百千者听充;又许假借府吏胥徒雇之,无害衙前,非雇上户有物力行止之人,则主官物、护纲运有侵盗之患矣。唯当革去管公库、公厨等事,虽不以坊场河渡酬其劳可也。雇役则皆无赖少年应募,不自爱惜,其弊不可胜言。故曰差、雇二法并作并用,则可行也。荆公新法,农田水利当时自不能久行,保甲保马等相继亦罢,独青苗散敛,至建炎中国乱始罢。呜呼!荆公以不行新法不作宰相,温公以行新法不作枢密副使,神宗退温公而用荆公,二公自此绝。

  王荆公天资孝友,俸禄入门,诸弟辄取以尽,不问。其子秀既长,专家政,则不然也。荆公诸弟皆有文学,安礼者字和甫,事神宗为右丞,气豪玩世,在人主前不屈也。一日宰执同对,上有无人材之叹,左丞蒲宗孟对曰:“人材半为司马光以邪说坏之。”上不语,正视宗孟久之。宗孟惧甚,无以为容。上复曰:“蒲宗孟乃不取司马光耶?司马光者未论别事,只辞枢密一节,朕自即位以来,唯见此一人。他人则虽迫之使去,亦不肯矣。”又因泛论古今人物,宗孟盛称扬雄之贤,上作色而言曰:“扬雄著《剧秦美新》,不佳也。”上不乐。宗孟又因奏书请官属恩,上曰:“所修书谬甚,无恩。”宗孟又引例书局、仪鸾司等当赐帛,上以小故未答。安礼进曰:“修书谬,仪鸾司者恐不预。”上为之笑。罢朝,安礼戏宗孟曰:“扬雄为公坐累矣。”方苏子瞻下御史狱,小人劝上杀之,安礼言其不可。安国者字平甫,尤正直有文。一日,荆公与吕惠卿论新法,平甫吹笛于内,荆公遣人谕曰:“请学士放郑声。”平甫即应曰:“愿相公远佞人。”惠卿深衔之。后荆公罢,竟为惠卿所陷,放归田里,卒以穷死。者字元泽,性险恶,凡荆公所为不近人情者皆所教。吕惠卿辈奴事之。荆公置条例司,初用程颢伯淳为属。伯淳贤士,一日盛暑,荆公与伯淳对语,者囚首跣足,手携妇人冠以出,问荆公曰:“所言何事?”荆公曰:“以新法数为人沮,与程君议。”箕踞以坐,大言曰:“枭韩琦、富弼之头于市,则新法行矣。”荆公遽曰:“儿误矣。”伯淳正色曰:“方与参政论国事,子弟不可预,姑退。”不乐去。伯淳自此与荆公不合。祖宗之制,宰相之子无带职者,神宗特命为从官,然已病不能朝矣。死,荆公罢相,哀悼不忘,有“一日凤鸟去,千年梁木摧”之诗,盖以比孔子也。荆公在钟山,尝恍惚见荷铁枷如重囚,荆公遂施所居半山园宅为寺,以荐其福。后荆公病疮良苦,尝语其侄曰:“亟焚吾所谓《日录》者。”侄绐公,焚他书代之,公乃死。或云又有所见也。

  王荆公知制诰,吴夫人为买一妾,荆公见之,曰:“何物也?”女子曰:“夫人令执事左右。”安石曰:“汝谁氏?”曰:“妾之夫为军大将,部米运失舟,家资尽没犹不足,又卖妾以偿。”公愀然曰:“夫人用钱几何得汝?”曰:“九十万。”公呼其夫,令为夫妇如初,尽以钱赐之。司马温公从庞颖公辟为太原府通判,尚未有子。颖公夫人言之,为买一妾,公殊不顾。夫人疑有所忌也,一日教其妾:“俟我出,汝自装饰至书院中。”冀公一顾也。妾如其言,公讶曰:“夫人出,汝安得至此?”亟遣之。颖公知之,对僚属咨其贤。荆公、温公不好声色,不爱官职,不殖货利皆同。二公除修注,皆辞至六、七,不获已方受。温公除知制诰,以不善作辞令屡辞,免,改待制。荆公官浸显,俸禄入门,任诸弟取去尽不问。温公通判太原时,月给酒馈待宾客外,辄不请,晚居洛,买园宅,犹以兄郎中为户。故二公平生相善,至议新法不合,始著书绝交矣。

●卷十二吕晦叔、王介甫同为馆职,当时阁下皆知名士,每评论古今人物治乱,众人之论必止于介甫,介甫之论又为晦叔止也。一日论刘向当汉末言天下事反复不休,或以为知忠义,或以为不达时变,议未决。介甫来,众问之,介甫卒对曰:“刘向强聒人耳。”众意未满。晦叔来,又问之,则曰:“同姓之卿欤!”众乃服。故介甫平生待晦叔甚恭,尝简晦叔曰:“京师二年,鄙吝积于心,每不自胜。一诣长者,即废然而反。夫所谓德人之容使人之意消者,于晦叔得之矣。以安石之不肖,不得久从左右,以求于心而稍近于道。”又曰:“师友之义,实有望于晦叔。”故介甫作相,荐晦叔为中丞。晦叔迫于天下公议,反言新法不便,介甫始不悦,谓晦叔有欢兜、共工之奸矣。

  王荆公与吕申公素相厚,荆公尝曰:“吕十六不作相,天下不太平。”又曰:“晦叔作相,吾辈可以言仕矣。”其重之如此。议按举时,其论尚同。荆公荐申公为中丞,欲其为助,故申公初多举条例司人作台官。既而天下苦条例司为民害,申公乃言新法不便。荆公怒其叛己,始有逐申公意矣。方其荐申公为中丞,其辞以谓有八元、八凯之贤,未半年,所论不同,复谓有欢兜、共工之奸,荆公之喜怒如此。初亦未有以罪申公也,会神宗语执政,吕公著尝言:“韩琦乞罢青苗钱,数为执事者所沮,将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之恶。”荆公因用此为申公罪,除侍读学士,知颍州,宋次道当制辞,荆公使之明著其语,陈相叔以为不可,次道但云:“敷奏失实,援据非宜。”荆公怒,自改之曰:“比大臣之抗章,因便殿之与对。辄诬方镇,有除恶之谋,深骇予闻,无事理之实。”申公素谨密,实无此言。或云孙觉莘老尝为上言:“今藩镇大臣如此论列而遭挫折,若当唐末、五代之际,必有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之恶者矣。”上已忘其人但记美须,误以为申公也。熙宁四年,申公以提举嵩山崇福宫居洛,寓兴教僧舍;欲买宅,谋于康节先生。康节日:“择地乎?”曰:“不。”“择材乎?”曰:“不。”康节曰:“公有宅矣。”未几,得地于白师子巷张文节相宅西,随高下为园宅,不甚宏壮。康节、温公、申公时相往来,申公寡言,见康节必从容,终日亦不过数言而已。一日,对康节长叹曰:“民不堪命矣。”时荆公用事,推行新法者皆新进险薄之士,天下骚然,申公所叹也。康节日:“王介甫者远人,公与君实引荐至此,尚何言?”公作曰:“公著之罪也。”十年春,公起知河阳,河阳尹贾公昌衡率温公、程伯淳饯于福先寺上东院,康节以疾不赴。明日,伯淳语康节日:“君实与晦叔席上各辩论出处不已,某以诗解之曰:‘二龙闲卧洛波清,几岁优游在洛城。愿得二公齐出处,一时同起为苍生。’”申公镇河阳岁余,召拜枢密副使。后以资政殿学士知定州,又以大学士知扬州。哲宗即位,拜左丞,迁门下侍郎,与温公并相元,如伯淳之诗云。伯温以经明行修命官,见公于东府。公语及康节,咨叹久之,谓伯温曰:“科名特入仕之门,高下勿以为意。立身行道,不可不勉。”伯温起谢焉。公三子,希哲、希积、希纯,皆师事康节,故伯温与之游甚厚。三年,公辞位,拜司空、平章军国事。次年薨。

  王介甫与苏子瞻初无隙,吕惠卿忌子瞻才高,辄间之。神宗欲以子瞻为同修起居注,介甫难之。又意子瞻文士,不晓吏事,故用为开封府推官以困之。子瞻益论事无讳,拟廷试策,献万言书,论时政甚危,介甫滋不悦子瞻。子瞻外补官。中丞李定,介甫客也。定不服母丧,子瞻以为不孝,恶之。定以为恨,劾子瞻作诗谤讪。子瞻自知湖州下御史狱,欲杀之;神宗终不忍,贬散官,黄州安置。移汝州,过金陵,见介甫甚欢。子瞻曰:“某欲有言于公。”介甫色动,意子瞻辨前日事也,子瞻曰:“某所言者,天下事也。”介甫色定,曰:“姑言之。”子瞻曰:“大兵大狱,汉、唐灭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起大狱,公独无一言以救之乎?”介甫举手两指示子瞻曰:“二事皆惠卿启之,某在外安敢言!”子瞻曰:“固也,然在朝则言,在外则不言,事君之常礼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礼,公所以事上者岂可以常礼乎?”介甫厉声曰:“某须说。”又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盖介甫尝为惠卿发其“无使上知”私书,尚畏惠卿,恐子瞻泄其言也。介甫又语子瞻曰:“人须是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弗为,乃可。”子瞻戏曰:“今之君子乎,减半年磨勘,虽杀人亦为之。”介甫笑而不言。

  王荆公晚年于钟山书院多写“福建子”三字,盖悔恨于吕惠卿者,恨为惠卿所陷,悔为惠卿所误也。每山行多恍惚,独言若狂者。田画承君云,荆公尝谓其侄防曰:“吾昔好交游甚多,皆以国事相绝。今居闲复欲作书相问。”防忻然为设纸笔案上,公屡欲下笔作书,辄长叹而止,意若有所愧也。公既病,和甫以邸吏状视公,适报司马温公拜相,公怅然曰:“司马十二作相矣。”公所谓《日录》者,命防收之。公病甚,令防焚去,防以他书代之。后朝廷用蔡卞请,下江宁府,至防家取《日录》以进。卞方作史,惧祸,乃假《日录)减落事实,文致奸伪,上则侮薄神宗,下则诬毁旧臣,尽改元所修《神宗正史》。盖荆公初相,以师臣自居,神宗待遇之礼甚厚。再相,帝滋不悦,议论多异同,故以后《日录》卞欺,神宗匿之。今见于世止七十余卷,陈莹中所谓尊私史以压宗庙者也。伯温窃谓,荆公闻温公入相则曰:“司马十二作相矣。”盖二公素相善,荆公以行新法作相,温公以不行新法辞枢密使,反复相辩论,三书而后绝。荆公知温公长者,不修怨也。至荆公薨,温公在病告中闻之,简吕申公曰:“介甫无他,但执拗耳。赠恤之典宜厚。”大哉,温公之盛德不可及矣。

  范蜀公以侍从事仁宗,首建立皇子之议;事英宗又言称亲濮安懿王为非礼,以此名重天下。熙宁初王荆公始用事,公以直言正论折之不能胜,上章乞致仕,曰:“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荆公见之怒甚,持其疏至手战。冯当世解之曰:“参政何必尔。”遂落翰林学士,以本官户部侍郎致仕。舍人蔡延庆行词,荆公不快之,自草制,极于丑诋。明日,蔡延庆因贺公,具以制词出于荆公为解,公笑诵其词曰:“外无任职之能,某披襟当之;内有怀利之实,则夫子自道也。”公上表谢,其略曰:“虽曰乞身而去,敢忘忧国之心。”又曰:“望陛下集群议为耳目,以除壅蔽之奸;任老成为腹心,以养和平之福。”天下闻而壮之。公既退居,专以读书赋诗自娱。客至辄置酒尽欢。或劝公称疾杜门,公曰:“死生祸福,天也,吾其如天何?”久之,以二人肩舆归蜀,极江山登临之胜,赈其宗族之贫者,期年而后还。元初,哲宗登极,宣仁后垂帘同听政,首以诏特起公,诏曰:“西伯善养,二老来归;汉室卑词,四臣入侍。为我强起,无或惮勤,天下望公与温公同升矣。”公辞曰:“六十三而求去,盖以引年;七十九而复来,岂云中礼?”卒不起。先是神宗山陵,公会葬陵下,蔡京见公曰:“上将起公矣。”公正色曰:“某以论新法不合,得罪先帝。一旦先帝弃天下,其可因以为利?”故公卒不为元二圣一起。绍圣初,章、蔡卞欲并斥公为元党,将加追贬,蔡京曰:“京亲闻蜀公之言如此,非党也。”、卞乃已。或曰:“司马温公、范蜀公同以清德闻天下,其初论新法不便,若出于一人之言,而晚乃出处不同,何也?”伯温曰:熙宁初,温公、蜀公坐言新法,蜀公致其仕,温公不拜枢密副使,请宫祠者十五年。元丰末,神宗升遐,哲宗、宣仁太后首用温公为宰相。蜀公既致政于熙宁之初,义不为元熙起也。此二公出处之不同,其道则同也。

  眉山苏明允先生,嘉初游京师时,王荆公名始盛,党与倾一时,欧阳文忠公亦善之。先生,文忠客也,文忠劝先生见荆公,荆公亦愿交于先生,先生曰:“吾知其人矣,是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天下患。”作《辩奸》一篇,为荆公发也。其文曰: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事之推移,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昔者羊叔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也,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干,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语言,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夷狄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未形之恶,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当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之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斯文出,一时论者多以为不然。虽其二子,亦有嘻其甚矣之叹。后十余年,荆公始得位为奸,无一不如先生言者。吕献可中丞于熙宁初荆公拜参知政事日,力言其奸,每指荆公曰:“乱天下者,必此人也。”又曰:“天下本无事,但庸人扰之耳。”司马温公初亦以为不然,至荆公虐民乱政,温公乃深言于上,不从,不拜枢密副使以去。又贻荆公三书,言甚苦,冀荆公之或从也。荆公不从,乃绝之。温公怅然曰“吕献可之先见,余不及也。”若曰明允先生,其知荆公又在献可之前十余年矣。岂温公不见《辩奸》耶?独张文定公表先生墓,具载之。钱朝请者名景谌,忠懿王孙,嘉间宫殿直,巡辖西京马递铺。锁厅登进士第,师事康节先生,与仲父同场屋。仲父之葬,康节属以为志。熙宁八年,与王十三丈诏景猷同从瀛帅张谏议八丈景宪定国辟为属官,因康节寄钱丈、王丈诗,张丈见之,寄康节诗曰:“桥边处士文如锦,塞上将军发似霜。”钱丈与王荆公善,后荆公用事,论新法不合,遂相绝,终身为外官。其家集有《答兖守赵度支书》,自序甚详云。彼者,指荆公也,足以见钱丈之贤矣。其书曰:景谌再拜督府度支器之八兄执事。专使至,蒙赐书周悉,既感且慰。兼审府政清闲,晏居多暇豫,甚善甚善。某与吾兄别已八九年,其间悲,哀离忧,家事百出,患难多而欢意少,都无日前之乐。虽人事使然,亦年齿将衰,情不佳耳。每遇美景乐事,群居众处之际,反戚戚感伤至终日,惨然而去。不知吾兄怀抱又如何也?及蒙垂问八九年间所得所失,并问及拒时宰事,乃劝仆以远祸辱计。吾兄以人言之闻未判其是非,故此及之也。仆亦不自知其为是为非,但量己之力行己之见而已。试为吾兄一二陈之。始仆为进士时,彼为太常博士主别头试,取仆于数百人之中,以为知道者,得预荐,送于春官。彼又称重于公卿间,是后日游其门,执师弟子之礼,授经论文,非二帝三王之道,孔子、孟轲之言不言。及其提点畿内,仆为畿簿。当是时,学士大夫趋之者不一,独以文行称荐,则亲其人亦已熟矣。及仆调荥阳泽令,继丁家难,闻其参大政,天下之人无不欢喜鼓舞,谓其必能复三代之风,一致太平。是时仆自许昌以私事来京师,因见之于私第。方盛夏,与僧智缘者并卧于地,又与其最亲者一人袒露而坐于傍,顾仆脱帽褫服,初不及其他。卒然问曰:“青苗助役如何?”仆对曰:“以利少而害多,后日必为平民之患”。又问曰:“孰为可用之人?”则对以“居丧不交人事,而知人之难尤非浅浅事”。彼不乐。仆私自谓,大贤为政于天下,必有奇谋远业,出人意表,亦不敢必其无乱。及归许,见变易祖宗法度,专以聚敛苛刻为政,而务新奇,谓为新法。而天下好进之人,纷纷然以利进矣,殊非前日之所讲而闻者。又二三年,仆以调官来京师,当其作相当国,又往见之。彼喜仆之来,令先见其弟平甫。平甫固故人知我者,亦喜臼:“相君欲以馆阁处君而任以事。”仆戏与平甫相诮,以谓“百事皆可,所不知者新书役法耳。平甫虽以仆为太甚,然击节赏叹,以仆为知言。及见彼,首言欲仆治峡路役书,又以戎沪蛮事见委。仆以不知峡路民情,而戎、沪用兵系朝廷举动,一路生灵休戚,愿择知兵爱人者。彼大怒。是时,坐客数十人无不为仆寒心者。及退,就谒舍,有为仆赏激者,有指仆以为矫而诋者。仆固已自得于胸中,亦不屑人言之是非也。仆每观自古以来,好利者众,顾义者寡,故天下万事率皆由人而不在于己。何也?利胜于义也。是以君子置其由人者,而行其在己者,故出处去就,我固有者也。必本义而行之,在我则有所不为。曷为利所动,而亦由于人,则盗亦可为也。夫盗之所以为盗者,利胜于义,而不知所以为之者。仆尝病此风行之于天下也甚久,历千百年无一人正其弊而晓其俗者,以是行之于世,愈益自信而不疑,又何人言之恤哉?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内不愧于心,仆之所得如此。当时虽私自喜得不致于祸以为厚幸,然又以哀其人识浅而虑困,不知治乱兴亡之本,而暗于治体。自国朝以来得君未有如此之专者,方天子聪明神圣,祖宗积德,百年仁恩灵泽沦人骨髓,而未有享之者,正当辅天子以道德,施启厚之化,以承列圣之休,享百年之泽,安养元元之民,与天下共之,致太平之业,成万世不可拔之基,以贻子孙于无穷。而反玩兵黩刑,变乱天常,以祖宗为不足法,蔽塞人主聪明,离天下之心,以基乱阶,此忠臣义士尤所痛惜也。后仆官繁、邓,彼益任政用事,而一代成法无一二存者。百姓愁苦,而郡县吏惴惴忧惧,虞以罪去者,不但变其法制而已。至于教人之道,治人之术,经义文章,自名一家之学,而官人莅政皆去故旧而尚新奇,天下靡然向风矣。乃以穿凿《六经》,入于虚无,牵合臆说,作为《字解》者,谓之时学,而《春秋》一王之法独废而不用。又以荒唐诞怪,非昔是今,无所统纪者,谓之时文。倾险趋利,残民而无耻者,谓之时官。驱天下之人务时学,以时文邀时官。仆既预仕籍,而所学者圣贤事业,专以《春秋》为之主,皆大中至正三纲五常之道。其所为文,学《六经》而为,必本于道德性命,而一归于仁义。其施于官者,则又忠厚爱人,兼善天下之道。自顾不合于时,而学之又不能,方惶惶然无所容其迹,而故人张谏议正国辟仆为高阳帅幕,到官已逾一年矣。幸而主人仁厚镇静,边鄙无事,得优游于文史。而才到又得一子,今已三岁,一女早嫁令族,顾一身都无所累。然有贫老之兄,又一弟早卒,孤遗藐然,未毕婚嫁。即主人罢府,当求抱关击柝之仕以为贫藏身,避当途之怒。今春邵尧夫先生亦有书招我为洛中之游,兼有诗云:“年光空去也,人事转萧然。”止俟贫而老者生事粗足,幼而孤者有分有归,亦西归洛中,守先人坟墓,徜徉于有洛之表,吾愿毕矣。吾兄爱我素厚,知我此志,故尽仆所怀。看讫裂去,无以示人,以速吾祸。闻吾兄亦治明水之居,不知何时定归?因书垂及。相去甚远,未有占会之期,唯爱民自厚,他无足祷云。

●卷十三刘仲通慕司马温公、吕献可之贤,方温公欲志献可墓,时仲通自请书石。温公文出,直书王介甫之罪不隐,仲通始有惧意。其子安世字器之,出入温公门下,代其父书,自此益知名。至温公入相元,荐器之为馆职,谓器之曰:“足下知所以相荐否?”器之曰:“某获从公游旧矣。”公曰:“非也。某闲居,足下时节问讯不绝,某位政府,足下独无书,此某之所以相荐也。”至温公薨,器之官浸显,为温公之学益笃,故在台谏以忠直敢言闻于时。绍圣初,党祸起,器之尤为章、蔡卞所忌,远谪岭外。盛夏奉老母以行,途人皆怜之,器之不屈也。抵一郡,闻有使者自京师来,人为器之危之。郡将遣其客来劝器之治后事,客泣涕以言。器之色不动,留客饭,淡笑自若。对客取笔书数纸,徐呼其纪纲之仆,从容对曰:“闻朝廷赐我死即死,依此数纸行之。”笑谓客曰:“死不难矣。”客从其仆取其所书纸阅之,则皆经纪其家与经纪其同贬当死者之家事甚悉,客惊叹以为不可及也。器之留数日,使者入海岛,杖死内臣陈衍,盖章停、蔡卞固令迂往诸郡,逼诸流人自尽耳。器之一日行山中,扶其母篮舆憩树下,有大蛇冉冉而至,草木皆披靡,担夫惊走,器之不动也。蛇若相向者,久之乃去。村民罗拜器之曰:“官异人也。蛇,吾山之神也,见官喜相迎耳。官远行无恙乎!”建中靖国初,以上皇登极,赦恩得归,居南京。寻复从官帅定武。蔡京用事,再落职以死。呜呼,温公门下士多矣,如器之者所守凛然,死生祸福不变,真元人也。器之平生喜读《孟子》,故其刚大不枉之气似之。

  熙宁间上书者言,秦州闲田万余顷,赋民耕之,岁可得谷三万石,因籍所赋者为弓箭手。并边有积年滞钞不用,用之以迁蜀货而鬻于边州,官于古渭砦置市易务,因之可以开河湟,复故土,断匈奴右臂。宰相力行其议,知秦州事李师中极言其不可,乃命开封府推官王尧臣同内侍押班李若愚按其实。尧臣还奏曰:“臣按所谓间田者皆无之。且兴货以积境上,实启戎心,开边隙,为后害甚大,臣窃以谓不可也。”闻者以其言为难。尧臣后为贤从官。其墓志所载如此。伯温曰:上书者,王韶也;宰相力行者,王介甫也;知秦州李师中者,郓州名臣李诚之待制也。介甫主韶之说,为熙河之役,天下之士无敢言其不可者,王公独能言之,难哉!

  熙宁中,朝廷有“生老病死苦”之语:时王荆公改新法,日为生事;曾鲁公以年老依违其间;富、韩二公称病不出;唐参政与荆公争,按问欲理直不胜,疽发背死;赵清献唯声苦。时范忠宣公为侍御史,皆劾之,言荆公章云:“志在近功,忘其旧学。”言富公章云:“谋身过于谋国。”言曾公、赵公章云:“依违不断可否。”忠宣每曰:“以王介甫比莽、卓过矣,但急于功利,遂忘素守。”荆公犹欲用忠宣为同修起居注,忠宣不从,出为陕西漕,又移成都漕。荆公不悦,竟以事罢之。

  元丰初,蔡确排吴充罢相,指王为充党,欲并逐之。畏确,引用为执政。时独相久,神宗厌薄之,不悟。确机警,觉之,一日密问曰:“近上意于公厚薄何如?”曰:“无他”。确曰:“上厌公矣!”曰:“奈何?”确曰:“上久欲收复灵武,患无任责者。公能任责,则相位可保也。”喜谢之。适江东漕张琬有违法事,帝浯圭欲遣官按治,以帝意告都检正俞充。充与琬善,以书告琬。琬上章自辩,帝问曰:“张琬事唯语卿,琬何从知?”以漏上语,退朝甚忧,召俞充问之,充对以实。曰:“某与君俱得罪矣。然有一策,当除君帅环庆,亟上取灵武之章,上喜罪可免。”乃除充待制,帅环庆,充果建取灵武之章。未几,充暴卒,以高遵裕代之。有旨以遵裕节度五路大兵,为灵武之役。泾原副帅刘昌祚领大部兵先至灵武城下,以遵裕未至,不敢进。河李宪兵不至,延副帅种谔独乞班师。遵裕至,夏人大集,决黄河水以灌我师,冻馁沉溺不战而死者十余万人。遵裕狼狈以遁,虏追袭之。谔拥兵不救,以实其说。推其兵端由王避漏泄上语之罪所致。绍圣初,谓策立哲宗有异议,以为臣不忠追贬,实非其罪,而灵武之祸其罪也。蔡确罪尤大,贬死新州,有以也夫。蔡确鞠相州狱,朝士被系者,确令狱卒与之同室而处,同席而寝,饮食旋溷共在一室,置大盆于前,凡馈食者羹饭饼饵悉投其中,以杓自搅,分饲之如犬豕,置不问。故系者幸其得问,无罪不承。确专以起狱致位宰相云。

  章者,郇公之疏族。举进士,在京师馆于郇公之第。私族父之妾,为人所掩,逾垣而出,误践街中一妪,为妪所讼。时包公知开封府,不复深究,赎铜而已。后及第在五六人间,大不如意,诮让考试官人。或求观其敕,掷地以示之,士论忿其不恭。忿宁初,试馆职,御史言其无行,罢之。及介甫用事,张郇、李承之荐可用,介甫曰:“闻大无行。”承之曰:“某所荐者才也,顾才可用于今日耳,素行何累焉!公试召与语,自当爱之。”介甫召见之,素辩,又善迎合,介甫大喜,恨得之晚。擢用数年,至两制、三司使。右司马温公记如此。伯温作《传》,载《辩诬》甚详。

  杨元素为中丞,与刘挚言助役有十害。王荆公使张琥作十难以诘之,琥辞不为。曾布曰:“请为之。”仍诘二人向背好恶之情果何所在?元素惶恐,请曰:“臣愚不知助役之利乃尔,当伏妄言之罪。”挚奋曰:“为人臣岂可压于权势,使人主不知利害之实?”即复条对布所难者,以伸明前议,且曰:“臣所向者陛下,所背者权臣,所好者忠直,所恶者邪奸。臣今获罪谴逐,固自其分,但助役终为天下之患害,愿陛下勿忘臣言。”于是元素出知郑州,挚责监临。琥亦由此忤荆公意,坐事落修注。

  吕惠卿丁父忧去,王荆公未知心腹所托可与谋事者。曾布时以著作佐郎编敕,巧黠善迎合荆公意,公悦之。数日间相继除中允、馆职,判司农寺。告谢之日,抱敕告五六通。布为部检正,故事白荆公即行。时冯当世、王禹玉并参政,或曰:“当更白二公。”布曰:“丞相已定,何问彼为?俟敕出令押字耳。”故唐调对两府弹荆公云:“吕惠卿、曾布,安石心腹;王、元绛,安石之仆隶。”又曰“奴事安石,犹惧不了”云。

  土蕃在唐最盛,至本朝始衰。今河奉、邈川、青唐、洮、岷,以至阶、利、文、政、绵州、威、茂、黎、移州夷人,皆其遗种也。独角厮一族最盛,虽西夏亦畏之,朝廷封西平王,用为藩翰。陕西州县特置驿,谓之角家位,岁贡奉不绝。未开熙河前,关中士人多言其利害,虽张横渠先生之贤,少时亦欲结客以取。范文正公帅延安,招置府第,俾修制科,至登进士第,其志乃已。仁宗皇帝朝,韩琦、富弼二公为宰相,凡言开边者皆不纳。熙宁初,王荆公执政,始有开边之议。王韶者,罢新安县主簿,游边得其说,遂上开熙河之策。荆公以为奇谋,乃有熙河之役。独岷州白石大潭、秦州属县有赋税,其余无<豆斗>粟尺布,唯仰陕西州县朝廷帑藏供给。故自开熙河以来,陕西民日困,朝廷财用益耗。初,角厮分处诸子于熙河、洮、岷之地,角厮死,诸子皆衰弱,故韶能取之。角厮诸子唯董嬗者在湟鄯最盛。韶之势止能取河州,韶暂入朝,鬼章已举兵攻河州,遂有踏白之败,景思立死之。绍圣初,章作相,曾布作枢密,董嬗已自立,为强臣阿里骨所篡,国人畏之。阿里骨死,其子瞎征立,国人思故主,不朝瞎征。瞎征懦弱,欲为僧,国人又欲杀之,瞎征遂乞纳土归朝廷。时工厚帅熙河,童贯初领边事,乃受之送于朝,封官爵,遣居熙州。建中靖国初,韩忠彦为相,安焘为枢密,遂弃皇阝鄯,求角氏苗裔立之,韩忠彦罢,蔡京作相,复皇阝鄯,责安焘与熙河帅姚师雄及凡议弃者,边事复兴矣。呜呼,朝廷受小国叛臣所纳地,不能正其罪,又赏以官爵.在理为不顺。靖康初,言者乞求青唐种族,以皇阝鄯之地赐之,朝廷下熙河帅议以闻,无敢任其责者,乃已。至大金陷陕之六路,兵入熙河,即求皇阝鄯旧族,尽以其地与之,嗟夫,彼夷狄也,能知行正道如此,所以蔑视中国欤!

  元丰八年三月五日,神宗升遐,遗诏至洛,故相韩康公为留守、程宗丞伯淳自御史出为汝州酒官,会以檄来,举哀于府第。既罢,谓康公之于宗师兵部曰:“某以言新法不便,忤大臣,同列皆谪官.某独除监司。某不敢当,辞之。念先帝见知之恩,终无以报。”已而泣,兵部曰:“今日朝廷之事何如?”宗丞曰:“司马君实、吕晦叔作相矣。”兵部曰:“二公果作相,当何如?”宗丞曰:“当与元奉大臣同,若先分党与,他日可忧。”兵部曰:“何忧?”宗丞曰:“元丰大臣皆嗜利者,若使自变已甚害民之法则善矣。不然,衣冠之祸未艾也。君实忠直,难与议,晦叔解事,恐力不足耳。”既而二公果并相,召宗丞,未行,以疾卒。温公、申公亦相继薨。吕汲公微仲、范忠宣公尧夫并相。忠宣所见与宗丞同,故蔡确贬新州,忠宣独以为不可,更谓汲公曰:“公若重开此路,吾辈将个免矣。”忠宣竟罢去。呜呼!宗丞为温公、申公所重,使不早死,名位必与忠宣等,更相调护,协济于朝.则元朋党之沦,无自而起也。宗丞可渭有先见之明矣。与韩兵部论此事时,范醇夫、朱公、杜孝锡、伯温同闻之。今四十年而其言益验,故为表而出之。

  哲宗即位,宣仁后垂帘同听政,群贤毕集于朝,专以忠厚不扰为治,和戎偃武,爱民重谷,庶几嘉之风矣。然虽贤者不免以类相从,故当时有洛党、川党、朔党之语。洛党者,以程正叔侍讲为领袖,朱光庭、贾易等为羽翼;川党者,以苏子瞻为领袖,吕陶等为羽翼;朔党者,以刘挚、梁焘、王岩叟、刘安世为领袖,羽翼尤众。诸党相攻击而已。正叔多用古礼,子瞻谓其不近人情如王介甫,深疾之,或加抗侮。故朱光庭、贾易不平,皆以谤讪诬子瞻,执政两平之。是时既退元丰大臣于散地,皆衔怨刺骨,阴伺间隙,而诸贤者不悟,自分党相毁。至绍圣初,章为相,同以为元党,尽窜岭海之外,可哀也。吕微仲秦人,戆直无党,范醇夫蜀人,师温公不立党,亦不免窜逐以死,尤可哀也。

  熙宁间,梁丞相适薨闻,光献后有旨于相国寺饭僧资荐。神宗问曰:“岂以梁适为仁宗旧相耶!”后曰:“微梁适吾无今日矣。”帝问其故,曰:“吾初册后,仁宗一日对宰辅言:‘联居宫中,左右前后皆皇后之党。’宰相陈执中请付外施行,梁适进曰:‘闾巷之人,今日出一妻,明日又出一妻,犹为不可,况天子乎?执中之言非是!’仁宗不语,久之曰:‘梁适忠言也。’”呜呼,唯仁宗之圣,梁公之贤,吾光献后所以为宋之任、姒欤!

  李承之待制,奇士,苏子瞻所谓李六丈人豪也。为童子时,论其父纬之功于朝,久不报,自诣漏舍以状白丞相韩魏公,公曰:“君果读书,自当取科名,不用纷纷论赏也。”承之云:“先人功罪未辨,深恐先犬马沟壑.无以见于地下,故忍痛自言。若欲求官,稍识字,第二人及第固不难。”魏公,王尧臣傍第二人登科,承之故云,公闻其语矍然。或云魏公德量服一世,独于承之终身不能平。承之既登第,官浸显,益有直声。唐介参政为台官时,言文潞公灯笼锦献张贵妃事,上怒甚,谪介春州,承之送以诗,有“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如山。并游英俊颜何厚,已死英雄骨尚寒”之句。后介用潞公荐,官于朝廷,无所言,承之以故从介索所送诗,介无以报,取诗还之曰:“我固不用落韵诗也。”以“山”、“寒”二字韵不同,故云。可见承之刚正也。承之在仁宗朝官州县,因邸吏报包拯拜参政,或曰:“朝廷白此多事矣。”承之正色曰:“包公无能为。今知鄞县王安石者,眼多白,甚似王敦。他日乱天下者,此人也。”后荆公相神宗,以天命不足畏、神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为术,承之深诋之。至吕献可中丞死,承之以诗哭之,有“奸进贤须退,忠臣死国忧:吾生竟何益,愿卜九泉游”之句。荆公之党吕惠卿益怨之,未有以发也。会承之上章自叙,神宗留其章禁中,惠卿坚请领之。惠卿因节略文意,以“天生微臣,实为陛下”等语激上意,遂有愚弄人主之责,终其身不至大用。呜呼!士若承之,岂孔子所谓刚者欤?朱寿昌者,少不知母所在,弃官走天下求之,刺血书佛经,志甚苦。熙宁初见于同州,迎以归,朝士多以诗美之。苏内翰子瞻诗云:“感君离合我酸心,此事今无古或闻。”王荆公荐李定为台官,定尝不持母服,台谏、给、舍俱论其不孝,不可用。内翰因寿昌作诗贬定,故曰“此事今无古或闻”也。后定为御史中丞,言内翰多作诗贬上。内翰自知湖州赴诏狱,小人必欲杀之。张文定、范文忠二公上疏救,不报,天下知其不免矣。内翰狱中作诗寄黄门公子由云:“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断因。”或以上闻,上览之凄然,卒赦之,上以团练副使安置黄州。元丰七年甲子六月二十六日,洛中大雨,伊、洛涨,坏天津桥,波浪与上阳宫墙齐。夜,西南城破,伊、洛南北合而为一,深丈余,公卿士庶第宅庐舍皆坏,唯伊水东渠有积薪塞水口,故水不入府第。韩丞相康公尹洛,抚循赈贷,无盗贼之警,人稍安。后两日,有恶少数辈声言水再至,人皆号哭,公命擒至决配之,乃定。闻于朝。筑水南新城新堤,增筑南罗城。明年夏,洛水复涨,至新城堤下,不能入,洛人德之,康公尹洛有异政也。此其大者。

●卷十四元丰末,治神宗山陵。韩康公尹洛,凡上供之物皆预办,虽中贵人不敢妄有所求。盖公之子宗师从洛之贤士大夫游,有所闻,必白公施行之。又朱光庭、杜纯孝锡皆府官,荐为山陵司属,二人忠信有余,多所论列,役成而民被其赐。公以功拜使相,判大名,既去,而人益思之。先是,神宗灵驾次永安,公迎于郊。朱太妃护驾于后,公亦迎之。太妃还禁中,偶为宣仁太后言,宣仁怒曰:“韩某先朝老臣,汝安得当望尘之礼?”太妃泣谢,公之名重如此也。

  韩持国大资知颍昌府,时彦以状元及第,为签判。初见持国,通谒者称“状元”,持国怒曰:“状元无官耶?”自此呼时彦“签判”云,彦终身衔之。马涓巨济亦以状元及第为秦州签判,初呼“状元”,吕晋伯为帅,谓之曰:“状元云者,及第未除官也。既为判官,不可曰‘状元’也。”臣济愧谢,晋伯又谓巨济曰:“科举之学既无用,修身为己之学其勉之。”时谢良佐显道作州学教授,显道为伊川程氏之学。晋伯每屈车骑,同巨济过之,则显道为讲《论语》,晋伯正襟肃容听之,曰:“圣人言行在焉,吾不敢不肃。”又数以公事案牍委巨济详覆,且曰:“修身为己之学不可后,为政治民其可不知。”巨济自以为得师,后立朝为台官有声,每曰:“吕公数载之恩也。”贤于时彦远矣。

  元初,哲宗幼冲,起文潞公以平章军国重事,召程颐正叔为崇政殿说书。正叔以师道自居,每侍上讲,色甚庄,继以讽谏,上畏之。潞公对上恭甚.进士唱名,侍立终日,上屡曰:“太师少休。”公顿首谢,立不去,时公年九十矣。或谓正叔曰:“君之倨,视潞公恭,议者为未尽。”正叔曰:“潞公三朝大臣,事幼主,不得不恭。吾以布衣为上师傅,其敢不自重?吾与潞公所以不同也。”识者服其言。

  元三年,范忠宣公为尚书右仆射,有吴处厚者,以蔡确《题安州车盖亭诗》来,上以为谤讪,宣仁太后得之,怒曰:“蔡确以吾比武后,当重谪。”吕汲公为左丞,不敢言。忠宣乞薄确之罪,不从。初议贬确新州,忠宣谓汲公曰:“此路荆棘已七八十年,吾辈开之,恐自不免。”汲公又不敢言,忠宣因乞罢政,以观文殿大学士知颍昌府。刘挚罢,哲宗与宣仁太后复用忠宣为右相。宣仁太后寝疾,宰辅入问,后留忠宣曰:“卿父仲淹可谓忠臣,在章献太后朝劝后尽母道,在仁宗朝劝帝尽子道,卿当似之。”呜呼,宣仁后之所以望忠宣者,群臣莫及也。哲宗亲政,吕汲公欲迁殿中侍御史杨畏为谏议大夫,忠宣曰:“天子谏官当用正人,杨畏不可用。”汲公方约畏为助,谓忠宣曰:“岂以杨畏尝言公耶?”忠宣曰:“不知也。”盖上初召忠宣,畏尝有言,上不行,忠宣故不知也。忠宣因乞罢政,上不许。后杨畏首叛汲公,凡可以害汲公者无所不至。又李清臣首建绍述之议,多害正人。一日,哲宗震怒,谓门下侍郎苏辙曰:“卿安得以秦皇、汉武上比先帝?”苏门下下殿待罪。吕汲公等不敢仰视,忠宣从容言曰:“史称武帝雄材大略,为汉七制之主,盖近世之贤君,苏辙果以比先帝,非谤也。陛下亲政之初,进退大臣不当如诃叱奴仆。”哲宗怒少霁。罢朝,苏门下举笏以谢忠宣曰:“公佛地位中人也。”苏公与忠宣同执政,忠宣寡言,苏公平昔若有所疑,至此方知其贤。忠宣屡乞罢政,出知陈州。章用事,元党祸起,忠宣独不预。至吕汲公南迁,忠宣斋戒上书救汲公,怒,亦谪节度副使,永州安置。忠宣欣然而往,每诸子怨章、忠宣,必怒止之。江行赴贬所,舟覆,扶忠宣出,衣尽湿,顾诸子曰:“此岂章为之哉。”至永州,公之诸子闻韩维少师谪均州,其子告章以少师执政日与司马公议论多不合,得免行,欲以忠宣与司马公议役法不同为言求归,白公,公曰:“吾用君实荐以至宰相,同朝论事,不合即可,汝辈以为今日之言,不可也。有愧而生者,不若无愧而死。”诸子遂止。元符末,哲宗升遐,上皇即位之初,钦圣皇太后同听政,忠宣公自永州先以光禄卿分司南京、邓州居住,盖二圣欲用公矣。遣中使至永州赐茶药,密谕曰:“皇帝与太皇太后甚知相公在先朝言事忠直,今虚位以待相公,不知目疾如何?用何人医治?只为左右有不是当人阻隔相公。”公顿首谢。又曰:“太后问相公:官家即位,行事如何?天下人何说?”公曰:“老臣与远方之人唯知鼓舞圣德。”又曰:“天下有不便事但奏来。”公曰:“敢不奉诏。”又曰:“邓州且去否?”公曰:“已出望外,如归乡里。”又曰:“离阙下日,二圣再三言:太后在宫中,皇帝在藩邸,甚知相公是直臣。”公感泣不已。俄进右正议大夫,提举嵩山崇福宫,继复观文殿大学士、中太一宫使,召赴阙供职而公病。诏书有“岂唯尊德尚齿,昭示宠优,庶几鲠论嘉谋,日闻忠告”之语,公捧诏泣曰:“上果用我矣。目明全失,风瘅不随,恩重命轻,死有余责。”将至畿内,上又遣中使赐银合茶药,促公入觐,仍宣谒见之意。公曰:“老臣昏忘,不可勉强。”中使曰:“朝廷有优礼。”公曰:“老臣命薄,虚蒙圣眷。”又遣中使赐银绢各五百,以继道路之费。又遣国医诊视,所须并出内府,一钱不得取于公家,候公疾愈乃得归。公乞归颍昌养疾,上不得已,许之。每见辅臣问安否,乃曰:“范某得一识面足矣。”上知公不能起,始命相。公疾少间,令医者在门不许受私谢,乃以天宁节所得冠帔请换服色。上批其奏曰:“冠帔可留与骨肉,医者之服依所请。卿忠言嘉谋,宜时有陈奏,以副朕眷待耆德求治之意。”公表谢,复告老,诏不允。比诏至,公已薨矣。上与太皇太后闻之,震悼出涕。先是,公疾革,精识不乱,诸子侍读,口占遗表,凡八事,命门生李之仪次第之。内一事云:“若宣仁之谤议未明,致保佑之忧勤不显,皆权臣务快其私愤,非泰陵实谓之当然。”盖忠宣思所以报宣仁后之托也。诸子以其所言皆朝廷大事,且防后患,以公口占书一缴申颍昌府,用府印,寄军资库。公将葬,李之仪作行状,且论平生立朝行己之大节。蔡京用事,小人附会,言公之子正平等撰造中使至永州传宣圣语以为遗表,非公意也。正平与李之仪皆下御史狱,捶楚甚苦。正平、之仪欲诬服,其传宣中使独不服,曰:“旧制凡传圣语,受本于御前,请宝印;出,注籍于内东门,遣使受圣语。”籍中使,从其家得永州传宣圣语本,有御宝,如所言。又验内东门受圣语籍,亦同。又下颍昌府取正平所缴纳遗表,八事皆实,狱遂解。正平犹羁管象州,之仪羁管太平州。正平之家死于岭外者十余人,独正平遇赦得归,不出仕,终身为选人。蔡京者,绍圣初为户部尚书,欲结后戚向氏,故奏展向氏坟寺,事下开封府,正平为开封府县尉,往按视其地,曰:“向氏寺地步已足,民田不可夺。”府以其言闻,哲宗怒,京赎铜二十斤。京由此恨正平,故欲诬杀之。呜呼!使忠宣无恙,相上皇于初载,天下岂复有今日之祸?公既病,不能朝,上皇始命相曰曾布与蔡京云。

  嘉中,李参自荆南帅召为三司使,参政孙以参刻剥聚敛之材,不可用,改群牧使。盖祖宗不以财计用人,至仁宗朝大臣所宗尚如此。元丰初,薛向自三司使除同知枢密院,虽以能吏治晓财用进,时朝廷下州县令民户养保马,天下以为不便,宰执坚行之,向独以为不可,以本官责知随州。既死,至元初录其言,谥恭敏。

●卷十五程宗丞先生名颢字伯淳,弟侍讲先生名颐字正叔,康节先公以兄事其父太中公,二先生皆从康节游。其师曰周敦颐茂叔。宗丞为人清和,侍讲为人严峻,每康节议论,宗丞心相契,若无所问,侍讲则时有往复。故康节尝谓宗丞曰:“子非助我者。”然相知之尽,二先生则同也。横渠张先生名载字子厚,弟戬字天祺,为二程先生之表叔。子厚少豪其才,欲结客取熙河皇阝鄯之地。范文正公帅延安,闻之,馆于府第,俾修制科,与天祺皆登进士第。方同二程先生修《中庸》、《大学》之道,尤深于《礼》。熙宁初,子厚为崇文院校书,天祺与伯淳同为监察御史。时介甫行新法,伯淳自条例司官为御史,与台谏官论其不便,俱罢。上犹主伯淳,介甫亦不深怒之。除京西北路提点,伯淳力辞,乞与同列俱贬,改澶州签判。天祺尤不屈,一日至政事堂言新法不便,介甫不答,以扇障面而笑。天祺怒曰:“参政笑某,不知天下人笑参政也。”赵清献公同参大政,从旁解之,天祺曰:“公亦不可谓无罪。”清献有愧色。谪监凤翔府司竹监,举家不食笋,其清如此。未几,卒于官。子厚亦求去。熙宁十年,吴充丞相当国,复召还馆。康节已病,子厚知医,亦喜谈命,诊康节脉曰:“先生之疾无虑。”又曰:“颇信命否?”康节曰:“天命某自知之,世俗所谓命,某不知也。”子厚曰:“先生知天命矣,尚何言。”子厚入馆数月,以病归,过洛,康节已捐馆,折简慰抚伯温勤甚。见二程先生曰:“某之病必不起,尚可及长安也。”行至临潼县,沐浴更衣而寝,及旦视之,亡矣。门生衰挽车,葬凤翔之横渠,是谓横渠先生。伯淳自澶州请监洛河木竹务以便亲。除判武学,未赴,以中丞李定言罢。知开封府扶沟县,失囚,谪汝州监酒。元初,以宗正丞召,将大用。未赴,卒,葬伊川。文潞公表其墓曰:“明道先生正叔,元初用司马温公、吕申公荐,召对,初除职官,再除馆职,除崇政殿说书。岁余出判西京国子监,两除直秘阁,不拜。绍圣中,坐元党谪涪州,遇上皇即位,赦得归。久之复官,以卒。是谓伊川先生。”三先生俱从康节游,康节尤喜明道,其誉之与富韩公、司马温公、吕申公相等。故康节《四贤诗》云:“彦国之言铺陈,晦叔之言简当,君实之言优游,伯淳之言调畅。四贤洛之观望,是以在人之上。有宋熙宁之间,大为一时之状。”则康节之所以处明道者盛矣。一日,二程先生侍太中公访康节于天津之庐,康节携酒饮月陂上,欢甚,语其平生学术出处之大。明日,怅然谓门生周纯明曰:“昨从尧夫先生游,听其论议,振古之豪杰也。惜其老矣,无所用于世。”纯明日:“所言何如?”明道曰:“内圣外王之道也。”是日,康节有诗云:“草软波平风细溜,云轻日淡柳低摧。狂言不记道何事,剧饮未尝如此杯。好景只知闲信步,朋欢那觉大开怀。必期快作赏心事,却恐赏心难便来。”明道和云:“先生相与赏西街,小子亲携几杖来。行处每容参剧论,坐隅还许沥余杯。槛前流水心同乐,林外青山眼重开。时泰心闲两难得,直须乘兴数迫陪。”明道敬礼康节如此。故康节之葬,伯温独请志其墓焉。悲夫,先生长者已尽,其遗言尚存。伯温自念暮景可伤,不可使后生无闻也,因具载之。

  元符末,吕惠卿罢延安帅,陆师闵代之。有诉惠卿多以人冒功赏者,师闵以其事付有司,未竟,罢去。曾布为枢密使,素与惠卿有隙,特自太原移德孺延安,盖德孺于惠卿亦有隙也。德孺至,取其事自治,有自皇城使追夺至小使臣者,德孺由是大失边将之心。议者谓其词于前政,事已在有司,德孺乃取以自治,失矣。德孺聪明过人,而为曾布所使,惜哉!未几,德孺亦以论役法罢。如忠宣丞相则不然。公帅庆阳时,为总管种诂无故讼于朝。上遣御史按治,诂停任,公亦罢帅。至公再兼枢密副使,诂尚停任,复荐为永兴军路钤辖,又荐知隰州。公每自咎曰:“先人与种氏上世有契义,某不肖,为其子孙所讼,宁论事之曲直哉!”呜呼,可谓以德报怨者也。以德孺之贤,于是乎有愧于忠宣矣。

  田书者字承君,阳翟人,故枢密宣简公侄也。其人物雄伟,议论慷慨,俱有前辈之风。邹浩志完者,教授颍昌,与承君游相乐也。浩性懦,因得承君,故遇事辄自激励。元符间,承君监京城门。一日,报上召志完,承君为之喜。又一日,报志完赐对,承君益喜。监门法不许出,志完亦不来。久之,志完除言官,承君始望志完矣。志完遣客见承君,以测其意。客问承君:“近读何书?”承君曰:“吾观《墨子》,诗有‘知君既得云梯后,应悔当年泣染丝’之句。”为邹志完发也。客言于志完,志完折简谢承君,辞甚苦,因约相见。承君曰:“斯人尚有所畏,未可绝也。”趣往见之,问志完曰:“平生与君相许者何如?今君为何官?”志完愧谢曰:“上遇群臣,未尝假以声色,独于某若相喜者。今天下事,故不胜言。意欲使上益相信而后言,贵其有益也。”承君许之。既而朋党之祸大起,时事日变更,承君谢病归阳翟田舍。一日,报废皇后孟氏,立刘氏为皇后。承君告诸子曰:“志完不言,可以绝交矣。”又一日,志完以书约承君会颍昌中途,自云得罪。承君喜甚,亟往,志完具言:“谏废立皇后时,某之言戆矣。上初不怒也,某因奏曰:‘臣即死,不复望清光矣。’下殿拜辞以去,至殿门,望上犹未兴,凝然若有所思也。明日某得罪。”志完、承君相留三日。临别,志完出涕,承君正色责曰:“使志完隐默,官京师,遇寒疾不汗,五日死矣,岂独岭海之外能死人哉!愿君无以此举自满,士所当为者,未止此也。”志完茫然自失,叹息曰:“君之赠我厚矣!”乃别去。建中靖国初,承君入为大宗丞。宰相曾布欲收置门下,不能屈;除提举常平,亦辞;请知淮阳军以去。吏民畏爱之,岁大疫,承君日自挟医,户问病者药之良勤。一日小疾不出,正书一军之人尽见承君拥骑从腾空而去。就问之,死矣。或曰为淮阳土神云。

  儒释之道虽不同,而非特立之士不足以名其家,近时伯温闻见者二人。大儒伊川先生程正叔,元初用司马温公荐,侍讲禁中。时哲宗幼冲,先生以师道自居。后出判西京国子监,两加直秘阁,皆辞之。党祸起,谪涪州。先生注《周易》,与门弟子讲学,不以为忧;遇赦得归,不以为喜。长老道楷者,崇宁中以朝廷命住京师法云寺。上一日赐紫方袍及禅师号,楷曰:“非吾法也。”却不受。中使谮于上,以为道楷掷敕于地。上怒,下大理寺杖之。理官知楷为有道者,欲出之,问曰:“师年七十乎?”曰:“六十九矣。”“有疾乎?”楷正色曰:“某平生无病。上赐杖,官不可辄轻之。”遂受杖,无一言。自此隐沂州芙蓉溪,从之者益盛。朝廷数有旨,复命为僧,不从。呜呼,二人者虽学不同,皆特立之士也。为僧为释而不以道者,闻其风可以少愧矣!

  程伯淳先生尝曰:“熙宁初,正介甫行新法,并用君子小人。君子正直不合,介甫以为俗学不通世务,斥去;小人苟容谄佞,介甫以为有材能知变通,用之。君子如司马君实,不拜同知枢密院以去,范尧夫辞同修《起居注》得罪,张天祺自监察御史面折介甫被谪。介甫性狠愎,众人以为不可,则执之愈坚。君子既去,所用皆小人,争为刻薄,故害天下益深。使众君子未用与之敌,俟其势久自缓,委曲平章,尚有听从之理,但小人无隙以乘,其为害不至此之甚也。”天下以先生为知言。

  陈字莹中,闽人。有学问,年十八登进士甲科。绍圣初用章荐为太学博士。先是之妻尝劝无修怨,作相,专务报复,首起朋党之祸。妻死,悼念不堪。莹中见容甚哀,谓曰:“公与其无益悲伤,曷若念夫人平生之言?”盖讥之报怨也。以为忤,不复用。曾布为相,荐莹中为谏官,为都司。蔡卞据王安石《日录》改修《神宗实录》,曾布亦主熙宁、元丰之政。莹中上布书,渭卞尊私史以压宗庙,及论时政之不当。时布又以为忤,出之。莹中为谏官时,为上皇极言蔡京、蔡卞不可用,用之决乱天下。蔡京深恨之,屡窜责。例用赦放归,犹隶通州。一日,莹中之子走京师,言蔡京事。诏狱下,明州捕莹中甚急,士民哭送之,莹中不为动。既入狱,见其子被系,笑曰:“不肖子烦吾一行。”蔡京用酷吏李孝寿治其事,孝寿坐厅事帘中,列五木于庭,引莹中问之。莹中从容曰:“蔡京之罪,某实知之,不肖子不知也。”多求纸自书。孝寿惧,以莹中为不知情,即日放归,再隶通州。其子配海上。莹中撰《尊尧集》,以辩王安石妄作《日录》以诋祖宗、诋神宗者,今行于世。靖康初,不及大用以死,特赠谏议大夫。莹中晚喜康节先生之学,尝从伯温求遗书曰:“:吾于康节之学,若有得也。”

  伯温绍圣初监永兴军钱监,吕晋伯龙图居里第,数见之,深蒙器爱。伯温罢官,贫不能归,用茶司荐为属官。一日,见吕公,公曰:“君亦为止官何耶?选人作诸司属官,使臣为走马承受,则一生为此官何耶?官矣。”伯温对以故,公口:“为亲为贫则可以。”公丞相汲公之兄,性刚直,谨礼法。为从官,归乡见县令必致桑梓之恭,待部吏如子弟,多面折其短,而乐于成人。虽丞相亦未尝少假颜色也。一日至府第坐堂上,丞相夫人拜庭下,命二婢子掖之。公怒曰:“人以为丞相夫人,吾但知吕二郎新妇耳。不疾病,辄用人扶何也?”丞相为之愧谢乃已。每劝丞相辞位以避满盈之祸。绍圣中,丞相南迁,公帅平凉,议边事不合;移帅秦,又与钟传议不合,亦忤章,降待制,知同州。致仕,复龙图阁直学士。呜呼吕公,今之古人也。伯温尚及见之,记其平生之言如此。

  本朝古文,柳开仲途、穆修伯长首为之唱,尹洙师鲁兄弟继其后。欧阳文忠公早工偶俪之文,故试于国学、南省,皆为天下第一;既擢甲科,官河南,始得师鲁,乃出韩退之文学之,公之自叙云尔。盖公与师鲁于文虽不同,公为古文则居师鲁后也。如《五代史》,公尝与师鲁约分撰,故公谪夷陵日,贻师鲁书曰:开正以来始似无事,始旧更前岁所作《十国志》,盖是进本,务要卷多,今若便为正史,尽合删削,存其大者。细小之事虽有可纪,非干大体,自可存之小说,不足以累正史。数日,检旧本,因尽删去矣,十亦去其三四。师鲁所撰,在京师时不曾细看,路中细读乃大好。师鲁素以史笔自负,果然,《河东》一传大妙。修本所取法于此传,亦有繁简未中者,愿师鲁删之,则尽善也。正史更不分五史,通为纪传。今欲将梁纪并汉、周,修且试撰,以唐、晋师鲁为之,如前岁之议。其他列传,约略且将逐代功臣随纪各自撰传。待续次尽,将五代列传姓名写出,分为二,分手作传,不知如此于师鲁如何?吾辈弃于时,聊欲因此粗伸其志,少希后世之名。如修者幸与师鲁相依,若成此书,亦是荣事。今特告朱公,遣此介奉咨,希一报如何,便各下手,只候任进归,便令赉国志草本去次云云。其后师鲁死,无子。今欧阳公《五代史》颁之学官,盛行于世,内果有师鲁之文乎?抑欧阳公尽为之也?欧阳公志师鲁墓,论其文曰“简而有法”,公曰:“在孔子《六经》中,唯《春秋》可当。”则欧阳于师鲁不薄矣。崇宁间,改修《神宗正史》,《欧阳公伟》乃云:“同时有尹洙者,亦为古文。然洙之才不足以望修”云。盖史官皆晚学小生,不知前辈文字渊源自有次第也。

●卷十六杨凝式少师,唐昭宗朝为直史馆,宰相涉之子也。朱全忠逼唐禅位,涉为奉传国宝使,凝式曰:“大人为唐宰相,使国家至此,不可谓无过。况乎持天子玺绶与人,虽保富贵,奈千载何?盍辞之!”涉大骇曰:“汝欲灭吾族!”神色不宁者数日。全忠既篡弑,凝式历梁、唐、晋三朝,阳狂不任事,累官至太子少师。其书法自颜、柳以入二王之妙。居洛阳延福坊,每出,导从舆马在前,多行于后。一日欲游天官寺,从者曰:“曷往广受寺?”亦从之。今两寺壁间题字为多。多宝塔院有遗像尚存。近岁刘寿臣为留台,于故按牍中得少师自书假牒十数纸,皆楷法精绝。世论少师书以行草为长,误矣。

  国初,隐士石砒居洛阳之北邙山,冯拯侍中为留守。砒每骑驴直造侍中,见必拜之,饮酒至醉乃去。砒好作诗,多道家语,有曰:“结网蜘蛛翻仰肚,转枝啄木倒垂头。”意谓谋利者如此。又曰;“蜗牛角上争闲事,石火光中寄此身。”意谓好利者若此。洛人颇能诵之。一日,自城中饮酒大醉,骑驴夜归,失所在。孙觉龙图未第时,家高邮,与士大夫讲学于郊外别墅。一夕晦夜,忽月光入窗隙。孙异之,与同舍望光所在。行二十里余,见大珠浮游湖面上,其光属天,旁照远近。有崔伯易者作《感珠赋》记之。熙宁初,孙登科为河南县主簿,自云。周长孺字士彦,澶渊人,杨置榜登第,为渭州共城县令。得师曰邵康节先生。士彦事先生以古弟子礼,先生告以先天之学。士彦性刚,遇事辄发,既从先生,即淡然若无意于世者。其季直孺怪问之,士彦慨然曰:“此吾得于先生者。”士彦在共城猎近郊,有兔起草间,自射中之,即其处不复见兔,得石刻,其文曰“士彦当都而卒”。后士彦每至京师必遽归,不敢留。治平末,以都官员外郎知剑州普城县,卒。丧归过洛,贫不能行。康节留其家经纪甚备,教其子纯明以学问,为娶程伊川先生之侄。纯明后登元三年进士第。士彦因猎得石刻,验于数十年之后,与汉滕公佳城事相类,异哉!

  张唐英者,天觉丞相兄也。丞相少受学于唐英,唐英有史才,尝作《宋名臣传》、《蜀祷杌》行于代。熙宁元年春,以前御史服除还京朝过洛,府尹同僚属出赏花,皆不见。唐英题诗传舍云:“先帝昭陵土未干,又闻永厚葬衣冠。小臣有泪皆成血,忍向东风看牡丹。”尹闻之,遽遗书为礼,却而不受。盖仁宗山陵初成,英宗厌代,赖唐英还朝不得归台,不然,河南尹者不免矣。

  皇初,洛阳南资福院有僧录义琛者,素出入尹师鲁门下。师鲁自平凉帅谪崇信军节度副使、均州监酒,过洛,义琛见之曰:“欲邀龙图略至院中,可乎?”师鲁从之。义琛曰:“乡里门徒数人欲一望见龙图。”有顷,诸人出,一喏而去,皆洛中大豪。义琛已密约,贷钱为师鲁买洛城南宫南村负郭美田三十顷。师鲁初不知,后义琛复以岁所得地利偿诸人。至师鲁卒,丧归洛,义琛哭柩前,纳其券于师鲁家。师鲁素贫,子孙赖此以生。呜呼,在仁宗朝一僧尚负义如此,风俗可谓厚矣。康节先生与义琛善,每称之也。

  陕西豪士刘易多游边,喜谈兵,宝元、康定间,韩魏公宣抚五路,荐于朝,赐处士号。易善作诗,魏公为书石。或不可其意,则发怒洗去,魏公欣然再书不惮。尹师鲁帅平凉,延易府第尊礼之。狄武襄代师鲁,遇之亦厚。每燕设,易嗜食苦马菜,不得即叫怒无礼。边城无之,狄公为求于内郡。后每燕集,终日唯以此菜啖之,易不能堪,方设常馔。时称狄公善制也。

  谢希深幼子景平,初任为大理评事,监光化军税。有兵官者为本厅军员持以事,兵官常忧郁不乐。景平一日问之,兵官泣诉,景平曰:“君当解官去,吾必能报之。”兵官去,景平因权军事,呼军员诘之,曰:“老兵何敢把持兵官,使罢任去!”军员者无赖,大言曰:“景平但可饮酒击鞠耳,此事不当预。”景平以犯阶级送狱,狱成,决配之。希深一时有大名,其诸子皆贤,景平居幼,尚有家风云。

  祖无择字择之,蔡州人,少从穆伯长为古文,后登甲科。嘉中,与王介甫同为知制诰,择之为先进。时词臣许受润笔物,介甫因辞一人之馈不获,义不受,以其物置舍人院梁上。介甫以母忧去,择之取为本院公用。介甫闻而恶之,以为不廉。熙宁二年,介甫入为翰林学士,拜参知政事,权倾天下。时择之以龙图阁学士、右谏议大夫知杭州。介甫密谕监司求择之罪,监司承风旨以赃滥闻于朝廷,遣御史王子韶按治。子韶小人也,摄择之下狱,锻炼无所得,坐送宾客酒三百小瓶,责节度副使安置。元丰中,复秘书监、集贤院学士,判西京留司御史台,移知光化军以卒。士大夫冤之。同时有知明州光禄卿苗振,监司亦因观望发其赃罪,朝廷遣崇文院校书张载按治。载字子厚,所谓横渠先生者,悉平反之,罪止罚金。其幸不幸,有若此者也。

  嘉中,有李殿丞者,知济源县,魏广者主簿,汜水人。二人素相好,一日会府中,李被酒,谓广曰:“我果官达,当荐君为属。”未几,河南ヘ阙,摄其事;守阙,李又摄之,遂檄广权幕官,相从益欢。监司以燕会数,俱罢归故官。广先去,李饯于东门席上,赋诗有曰“今日不知明日事,人情反复似车轮。我今自是飘萍客,更向长亭作主人。”盖当时朝廷文法宽,所用监司皆长者,故能容州县之吏如此。任道司门为康节先生云。

  薛俅肃之为梓州路提刑,市有道人卖兔毫笔者,以蜀中所无也,因呼之。见其目光射人,则曰:“有术乎?”曰:“小技,姑为官人试之。”令炽炭称许,以一手并衣袂置火中,取斗酒酌之。酒尽火赤灰灭,道人振袖而起如初。肃之异而□之,问其所得,绝不言而去。明日再招,不复见矣。肃之以为终身之恨,亲为康节先生言之云。

  姚嗣宗字因叔,华阴人,豪放能文章,喜谈兵。尝作诗曰:“踏破贺兰石,扫清西海尘。布衣有此志,可惜作穷鳞。”韩魏公宣抚陕西,荐于朝。命官以大理寺丞,知华阴。有运使李参者,性卞急,因谒岳相,见庭中唐大碑为火所焚,问嗣宗曰:“谁焚此碑?”嗣宗曰:“草贼耳。”参问曰:“何不捕治?”嗣宗曰:“当时捉之不获。”参问贼姓名,嗣宗曰:“黄巢耳。”参知其玩己,乃已。嗣宗,人杰也,竟不达以死。吕汲公表其墓,载平生甚详。

  先有李藻字希纯,常言嘉间应举时,洛中有名士十余人,分题作诗赋。遇旬日,会于僧寺。有大姓李生者好事,见希纯曰:“已就所居辟舍馆,可同诸君会课,差胜僧寺牢落也。”希纯辈欣然从之,每至其馆,主人具饮食挽留甚勤,或数日不得去。一日同诸君醉卧未起,庭有桃花飘落衾席之上,皆嘉太平之象也。时洛中有大姓数十争延名士,以好事相胜,子弟有登科者,熙宁以后无复此风矣。

  潞州张仲宾字穆之,其为人甚贤,康节先生门弟子也。自言其祖本居襄源县,十五六岁时犹为儿戏,父母诲责之,即自奋治生,曰:“外邑不足有立。”迁于州。三年,其资为州之第一人。又曰:“一州何足道哉!”又三年,豪于一路。又曰:“为富家而止耶?”因尽买国子监书,筑学馆,延四方名士,与子孙讲学。从孙仲容、仲宾同登科,仲安次榜登甲科,可谓有志者也。

  偃师孙道中为余言:尝村居,每月下闻笛声甚清越。一日因即其声听之,在一老桑枝上,记其处。明日往观,于桑枝上生一仙人横笛者,其眉宇衣服织悉毕具。因持归,声遂绝。道中为余言如此。道中名元实,有礼学,尝为尚书郎,其为人忠信不妄云。

  长安百姓常安民,以镌字为业,多收隋、唐铭志墨本,亦能篆。教其子以儒学。崇宁初,蔡京、蔡卞为元奸党籍,上皇亲书,刻石立于文德殿门。又立于天下州治厅事。长安当立,召安民刻字,民辞曰:“民愚人,不知朝廷立碑之意。但元大臣如司马相公者,天下称其正直,今谓之奸邪,民不忍镌也。”府官怒,欲罪之。民曰:“被役不敢辞,乞不刻安民镌字于碑,恐后世并以为罪也。”呜呼!安民者,一工匠耳,尚知邪正,畏过恶,贤于士大夫远矣。故余以表出之。

●卷十七长安张衍,年八十,以术游士大夫间。其为人有忠信,识道理。章子厚、蔡持正官州县时,许其为宰相。蒲传正、薛师正未显,皆以执政许之。绍圣初,余官长安,因论范忠宣公命,衍曰:“范丞相命甚似其父文正公,文正艰难中,仅作参知政事耳。”余曰:“忠宣为相何也?”衍曰:“今朝廷贵人之命皆不及,所以作相。”又曰:“古有命格,今不可用。古者贵人少,福人多;今贵人多,福人少。”余问其说,衍曰:“昔之命出格者作宰执,次作两制。又次官卿监,为监司大郡,享安逸寿考之乐,任子孙厚田宅,虽非两制,福不在其下。故曰福人多,贵人少。今之士大夫,自朝官便作两制,忽罢去,但朝官耳,不能任子孙,贫约如初。盖其命发于刑杀,未久即灾至。故曰贵人多,福人少也。”余又以同时为监司者张芸叟、陆孝叔、邵仲恭、吴子平数公命问之,衍曰:“皆带职正郎、员外郎耳,取进于此,即不可。独仲恭数促。”其后芸叟为侍郎,孝叔待制未几,皆谪官。孝叔帅熙,子平帅秦,寻卒。仲恭帅郓,移常州,卒,年五十五。三公皆直龙图,无一不如衍之言者。章子厚作相,意气方盛,因其侄纟宰问衍,衍曰:“以某之吉白,公命也发及八分,早退为上,不然灾至矣。”子厚不用其言,亦不怒也。后遂有崖州之祸。蔡持正以门客假承务郎,奏衍,赏其术。衍与总领市吴宫田舜卿善,衍有钱数千缗,舜卿为买田,以官户名占之。后舜卿赃败,官籍其产,衍之田在焉。或劝衍自陈,衍曰:“衍故与田君善,田君占衍之地美意也。田君不幸至此,衍论于有司,非义也。”卒不请其田,士大夫多称之。衍病,余见之,则曰:“数已尽,某日当死。凡家事悉处之矣,公其记之。”已而果然。河南宁氏,其先钱塘人名承训者,事吴越王,以才武称。钱氏归朝,授左侍禁。子直,大中祥符元年,姚晖榜登甲科,为明州慈县令,卒,妻李氏更嫁任恭惠公布。直有子,李置于宁氏族人以去。族人家破,有故老媪收养之。任公守越州,客或问宁氏子无恙,公愕然。归问夫人,夫人泣曰:“初不欲以儿累公,留于宁氏之族。族破,今流落矣。”任公闵焉,多以金帛求得之。年五岁,公教育之如己子,遂冒任姓,名适。公知枢密院,欲官之,夫人泣辞,且谓适曰:“汝宁氏子,家破无所归,能力学以取名,吾死不恨矣。”适发愤读书。景初登进士第,夫人方为之喜。夫人死,任公谓适曰:“前不欲任以官者,成其志也。今当再荐,以示无间,其无辞。”适泣谢,遂以公荐转太常寺太祝,又奏其子以官。任公薨,适解官持丧如父服。自闻于朝,乞还姓宁氏,囚纳任公所奏之官。有旨许归姓,不许纳官。与任氏兄弟相持而哭,乃别去。故任、宁世为婚姻,适更名后通籍,赠其父直为太常博士。终尚书职方员外郎、福建路运判。若子若孙若曾孙数十人,多知名士,遂为洛阳大家。

  河南刘氏自名环隽者,事齐、魏为中书侍郎。子坦,事隋文帝,赠尚书右丞。子政会,事唐高祖、太宗,为洪州大都督;既死,太宗手敕曰:“政会昔预义举,有殊勋,赠户部尚书,谥襄,配享高祖庙,图形凌烟阁。”子元意袭爵,封渝国公,事太宗,尚南平公主。弟元象主客郎中,元育益州刺史。元意之子名奇,长寿中为天官侍郎,论则天,革命下狱死。弟循,金吾卫将军。子慎知,幼居父丧,奉其母居伊南,一日,群盗至,众走,慎知独不动。盗怪问,则曰:“母老且病,不可行,唯有同生死耳。”盗感其言而去,一方赖之以免。弟超,河南少尹。微,吴郡太守。微之子,开元中以功臣之后,赐进士第,为济州东阿县令,服后母丧以毁卒。子藻,秘书郎。弟全成、方平,皆有文。方平之子符,宝历二年擢第,至户部侍郎,赠司徒。八子,崇龟、崇彝、崇圣、崇鲁、崇摹、崇、崇环、崇子,皆有官。崇子岳,天福四年登进士第,事后唐明宗为吏部侍郎,赠司徒。子温叟,事本朝太祖皇帝为御史中丞。太祖一日与数谒者登正阳门之西楼,温叟自台归过其下,或告温叟当避,温叟不顾。明日求对,面谢曰:“陛下御前楼则六军必有希赏赐者,臣所以不避者,欲陛下非时不御楼也。”太祖大悦,出内帑三千缗付有司自罚。太宗尹开封,知其贫,以五百千钱遗之,温叟受而不辞,对其使扃记于西厢。至明年,太宗复遣其使饷以酒,使者视其扃记如故。归白其事,太宗叹息曰:“吾之钱尚不肯受,况他人者乎?”仍命辇归,以成其美名。宪台故事:月给餐钱一万,不足以赃罚充之。温叟恶其名,不取。太祖因与太宗从容论廷臣之有名节者,太宗以送钱事闻,太祖叹美久之。后求退,太祖曰:“俟朕选有守道正直如卿者,即可代。”子照,太宗朝为赞善大夫。烨,登进士第,为龙图阁直学士、权开封府。明肃太后朝独召对,后曰:“知卿名族十数世,欲一见卿家谱,恐与吾同宗也。”烨曰:“不敢。”后数问之,度不可免,因陛对,为风眩仆而出。乞出知河南府。再召.恳避不行,求为留司御史台,以卒。烨七子,贶、几、先、亢、忱、兆、兢,几登科,尝因陛对奏仁宗不进家谱事,上称叹久之。忱为监司郡守有声,子唐老,元为右正言。自北齐至本朝五百余年,而刘氏不衰。洛阳多大家,世以谱牒相付授,宁氏刘氏尤为著姓,有可传者。康节先公曰:昔居卫之共城,有赵及谏议者,自三司副使以疾乞知卫州,以卫多名医故也。有申受者善医,自言得术于高若讷参政,得脉于郝氏老。其说谓高参政医学甚高,既贵,诊脉少,故不及郝老。郝老名充,居郑州,今谏议之疾,非郝老不可治。赵如其言,召郝老至,诊其脉曰:“有沉积当下。”赵服其药,暴下不止。已垂殆,郝老乃坐赵于大盆中,用碗覆其头项,以汤沃之,遂苏。赵呼申受罪之曰:“君谬举郝老者。”申受曰:“某之术不及郝老远甚。公病当下,但气虚,药剂苦大,不能禁。然宿疾良已,可贺。”又曰:“郝老之脉通神,公举家之人坐帐中,俾遍诊脉,其老少男女、已未嫁娶,无不知者。”赵试其说,信然,始加礼。自此疾平,复入为三司副使。申受,朝廷用为太医丞。郝老本河朔人,既死,张峋子坚志其墓,载其平生所治甚异,曰:“士人之妻孕,诊其脉曰:‘六脉皆绝,反用子气资养,故未死。子生,母即死矣。’已而果然。郝老平时不合药末,诸药遇病品量增减之,服者无不验者。从其学者皆名医云。”洛中形势,郏辱阝山在西,邙山在北,成皋在东,以接嵩、少,阙塞直其南,属女几,连荆、华,至终南山。洛水来自西南,伊水来自南,右涧水,左水。隋文帝登邙山,对阙塞而叹曰:“真天阙也。”今之洛城也。周公所卜,在其西北,郏、辱阝二山相属,定鼎于郏辱阝是也。前临涧、洛二水,故曰谷、洛斗,将毁王宫也。《洛诰》曰:“我又卜水东,亦惟洛食。”东汉洛阳是也,在今洛城之东十八里,跨洛水,前直に辕、北属邙山,极平远。西晋、后魏皆都焉。晋又筑金墉城在其西北。其山川秀润有余,形势雄壮,差不逮长安。长安东崤、函,东南荆、华,以属终南山,西南太白、鸡足山,又西秦陇、岐山,北梁山,东北雷首、中条山,与平阳诸山相属。泾、渭、氵产、沣、氵高、涝、之水在其后前左右,以入于河。故尧都平阳,舜都蒲坂,周都岐山,文王都丰,武王都镐。秦初建国于秦,后迁岐山之阳,今宝鸡是也。穆公羽阳宫故基三良墓尚存。至始皇都咸阳,跨渭水为阿房宫。西汉都秦宫之东,今未央、长乐、章台诸宫城阙尚存。隋文帝初都汉宫,后迁稍东,枕龙首渠山,筑长安新城,制度甚壮:南接华严川,以视南山,北临渭水,城南北三十余里,东南二十余里,汉末未央宫在其苑囿中。唐因为都,又起东内,今含元殿、太液池故基尚存。又起南内,谓之兴庆宫,今池殿故基亦在。自东筑夹城复道,南至兴庆宫,又南至曲江,东跨灞、氵产,以属骊山。山上起羯鼓望京楼,山下起华清宫,宫有温泉,以白玉石为芙蓉出水,为御汤、莲花汤、太子汤、百官汤。其宫阙北临渭水,由华清宫东,离宫相望,以属东都。自尧、舜、周、秦、汉、唐,都城皆相近,高山大河,平川沃野,形势压天下。洛阳民俗和平,土宜花竹。长安尚有秦、汉游侠之风,地多长杨花、老槐,耕桑最盛,古称陆海。前代英雄必得此然后可以有为,今陆沉于北狄,惜哉!

  洛中风俗尚名教,虽公卿家不敢事形势,人随贫富自乐,于货利不急也。岁正月梅已花,二月桃李杂花盛,三月牡丹开。于花盛处作园圃,四方伎艺举集,都人士女载酒争出,择园亭胜地,上下池台间引满歌呼,不复问其主人。抵暮游花市,以筠笼卖花,虽贫者亦戴花饮酒相乐,故王平甫诗曰:“风暄翠幕春沽酒,露湿筠笼夜卖花。”“姚黄”初出邙山后白司马坡下姚氏酒肆,水地诸寺间有之,岁不过十数枝,府中多取以进。次日“魏花”,出五代魏仁浦枢密园池中岛上。初出时,园吏得钱,以小舟载游人往观,他处未有也。自余花品甚多,天圣间钱文僖公留守时,欧阳公作《花谱》,才四十余品,至元间韩玉汝丞相留守,命留台张子坚续之,已百余品矣。“姚黄”自脓绿叶中出微黄花,至千叶。“魏花”微红,叶少减。此二品皆以姓得名,特出诸花之上,故洛人以“姚黄”为王,“魏花”为妃云。余去乡久矣,政和间为过之当春时,花园花市皆无有,问其故,则曰:“花未开,官遣人监护,甫开,尽槛土移之京师,籍园人名姓,岁输花如租税。洛阳故事遂废。”余为之叹,又追记其盛时如此。

  河中府河东县永乐镇,唐永乐县也,本朝宁初,废为镇。面大河,背雷首、中条山,形势雄深。安吏之乱,土人多避地于此。有姚孝子庄,孝子名栖筠,唐贞元中为农,当戍边,栖筠之父语其兄曰:“兄嗣未立,弟已有子,请代兄行。”遂战殁。时栖筠方三岁,其后母再嫁,鞠于伯母。伯母死,栖筠葬之,又招魂葬其父,庐于墓侧,终身哀慕不衰。县令苏辙以俸钱买地开阡陌,刻石表之。河东尹浑上其事,诏加优赐,旌表其闾,名其乡曰孝悌社,曰节义里,曰钦爱。栖筠生岳,岳生君儒,君儒中师正。岳至师正仍世庐墓。至本朝庆历中,再加旌表。元中,县令王辟之以状列于朝,乞诏史官书之。盖自唐以来,孝义之风不少变。政和甲午,余过其家,长少列拜庭下,以次升堂,侍立应对有礼,道其家世次第甚详。盖自栖筠而下,义居二十余世矣。余为之低回叹息而去。其村人为余言:姚氏世推尊长公平者主家,子弟各任以事,专以一人守坟墓,近度为僧,亦庐墓侧。早晚于堂上聚食,男子妇人各行列以坐,小儿席地,共食于木槽。饭罢,即锁厨门,无异爨者。男女衣服各一架,不分彼此。有子弟新娶,私市食以遗其妻,妻不受,纳于尊长,请杖之。望其墓,林木蔚然,洒扫种艺甚谨。有田十顷,仅给衣食。税赋不待催驱,未尝以讼至县庭。今三百余年,守其家法无异辞者。经唐末五代之乱,全家守坟不去。熙宁间,陕右岁歉,举族百口同往唐、邓间就食,比其返,不失一人。政和中,取粟麦于民,谓之均籴,姚氏力不给,举家日夜号泣,欲亡去。余闻之恻然,谕县官曰:“孝义之门,忍使争此?”勾作状申府、申监司,得免焉。呜呼,永乐陷虏,姚氏为虏民,不知其存亡矣!因具书之。枢密章公谓余曰:“某初官入川,妻子乘驴,某自控,儿女尚幼,共以一驴驮之。近时初为官者,非车马仆从数十不能行,可叹也。”前辈勤俭不自侈大盖如此,因录之。

  纪公实为余言,尝闻其父言:王冀公钦若以使相尹洛,振车骑入城,士民聚观。富韩公方为举子,与士人魏叔平、段希元、一张姓者同观于上东门里福先寺二门上。门高,富公魁伟,三人者挽之以登,见其旌节导从之盛。富公叹曰:“王公亦举子耶!”三人者曰:“君何叹,安知吾辈异日不尔也?”后富公历将相,以三公就第,年八十乃薨,谥曰文忠,其名位不在冀公之下,而功德则过之。魏叔平、段希元至富公为宰相,以特奏名命官,张姓者穷老而死云。

  熙宁初,洛阳有老人党翁者卖药,日于水街南北往来,行步甚快,少年不及也。自言五代清泰年为兵,尝事柴世宗,有放停公帖可验。戴卷脚幞头,衣黄衫,系革带,犹唐装也。有妻无子,问其事,则不答。至元丰中,不知所在。余尝亲见之,亦异人也矣。

  有关中商,得鹦鹉于陇山,能人言。商爱之,偶以事下有司狱,旬日归,辄叹恨不已。鹦鹉曰:“郎在狱数日已不堪,鹦鹉遭笼闭累年,奈何?”商感之,携往陇山,泣涕放之。去后,每商之同辈过陇山,鹦鹉必于林间问郎无恙,托寄声也。泸南之长宁军有畜秦吉了者,亦能人言。有夷酋欲以钱伍拾万买之,其人告以:“苦贫将卖尔。”秦吉了曰:“我汉禽,不愿入夷中。”遂劲而死。呜呼,士有背主忘恩与甘心异域而不能死者,曾秦吉了之不若也。故表出之。

  余为西蜀宪,其治在嘉州。州之西有花将军庙,将军英武,见于杜子美之诗。庙史以匣藏唐至德元年十月郑丞相告云:“花惊定,将军也。是岁土蕃陷州,将军与丞相岂同功者耶?”告后列“金紫光禄大夫、左相、豳国公臣,正议大夫、门下侍郎、平章事、博陵县开国男臣”,不书姓名。右相缺。银青光禄大夫、行中书侍郎、平章事,姓名磨灭。谨按至德元年,肃宗初即位于灵武,右丞相杨国忠诛死,故缺之。是岁六月丙午,剑南节度使崔圆为中书侍郎、平章事。七月庚午,武部尚书、平章事韦见素为左相,蜀太守崔涣为门下侍郎、平章事。其不书姓名、磨灭者,此三人无疑矣。中书省官臣书姓名,门下省官臣不书姓名,当时节度废缺如此。然花将军之名惊定,唯得于此告也。或云将军丹棱东馆人,今东馆庙貌尤盛云。庙史又出本朝乾德三年二月二十六日伪蜀王孟昶、伪蜀太子孟元以降入朝、舟过庙下祭文二纸,墨色如新,其窘急悲伤之辞,读之亦令人叹息云。

●卷十八伯温曾祖母张夫人遇祖母李夫人严甚,李夫人不能堪。一夕,欲自尽,梦神人令以玉箸食羹一杯,告曰:“无自尽,当生佳儿。”夫人信之。后夫人病瘦,医者既投药,又梦寝堂门之左右木瓜二株,左者俱已结,右者已枯,因为大父言。大父遽取药令覆之。及期,生康节公,同堕一死胎,女也。後十馀年,夫人病卧堂上,见月色中一女子拜庭下,泣曰:“母不察庸医,以药毒儿,可恨!”夫人曰:“命也。”女子曰:“若为命,何兄独生?”夫人曰:“汝死兄独生,乃命也。”女子涕泣而去。又十余年,夫人再见女子来,泣曰:“一为庸医所误,一十年方得受生。与母缘重,故相别。”又涕泣而去。则知释氏轮回鬼神之说有可信者,康节知而不言者也。亲谓伯温云。

  伊川丈人与李夫人因山行,于云雾间见大黑猿有感,夫人遂孕。临蓐时,慈乌满庭,人以为瑞,是生康节公。公初生,发被面,有齿,能呼母。七岁戏于庭,从蚁穴中豁然别见天日,云气往来。久之以告夫人,夫人至无所见,禁勿言。既长,游学,夜行晋州山路,马突,同坠深涧中。从者攀缘下寻公,无所伤,唯坏一帽。熙宁十年,公年六十七矣。夏六月,属微疾,一日昼睡,觉且言曰:“吾梦旌旗鹤雁自空而下,下导吾行乱山中,与司马君实、吕晦叔诸公相分别于一驿亭。回视其壁间,有大书四字曰‘千秋万岁’。吾神往矣,无以医药相逼也!呜呼,异哉!

  太学博士姜愚字子发,京师人,长康节先公一岁,从康节学,称门生。先公年四十五未娶。潞州张仲宾太博字穆之未第,亦从康节学。子发与二君同白康节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生年逾四十不娶,亲老无子,恐未足以为高。”康节日:“贫不能娶,非为高也。”子发曰:“某同学生王允修颇乐善,有妹甚贤,似足以当先生。”穆之曰:“先生如婚,则某备聘,令子发与王允修言之。”康节遂娶先夫人。后二年,伯温始生。故康节有诗云:“我今行年四十七,生男方始为人父。鞠育教诲诚在我,寿夭贤愚系于汝。我若寿命七十岁,眼见吾儿二十五。我欲愿汝成大贤,未知天意肯从否?”子发本京师富家,气豪乐施,登进士第,月分半俸奉康节。治千间知寿州六安县,以目疾分司,居新乡。子发死,康节以其女嫁河南进士纪辉,视之如己女,伯温以姊軎之。元符三年,纪辉与姜女俱亡,今二子依吾家避乱入蜀,伯温亦以子侄处之。王观文乐道未遇时,与子发交游甚善。乐道苦贫,教小学京师,居州西,子发居州东,相去远。一日大雪,子发念乐道与其母寒饥,自荷一锸,戋刂雪以行。至乐道之居,扣门,久之方应。乐道同母冻坐,日已过高,未饭。子发恻然,亟出买酒肉薪炭,往复同乐道母子附火饮食。乐道觉子发衣单,问之,以绵衣质钱买饭食也。子发说《论语》,士人乐听之,为一讲会,得钱数百千,为乐道娶妻。乐道登第,调睦州判官。妻卒,子发又为求范文正公夫人侄汶阳李氏以继,其负义如此。熙宁初,乐道以翰林侍读学士为西京留守,于发老益贫,且丧明,自新乡驾小车来见乐道,意乐道哀之也。乐道遗酒三十壶而已,子发殊怅然。康节馆于天津之庐,典衣赆其行,归新乡,末几卒。

  康节先公少日游学,先祖母李夫人思之恍惚,至倒诵佛书。康节亟归,不复出。夫人捐馆,康节持丧毁甚,躬自爨以养。祖父置家苏门山下,康节独筑室于百源之上。时李成之子挺之,东方大儒也,权共城县令,一见康节心相契,授以《大学》。康节益自克励,三年不设榻,昼夜危坐以思。写《周易)一部,贴屋壁间,日诵数十遍。闻汾外任先生者有《易》学,又往质之。挺之去为河阳司户曹,康节亦从之,寓州学,贫甚,以饮食之油贮灯读书。一日有将校自京师出代昔,见康节日:“谁苦学如秀才者。”以纸百幅、笔十枝为献。康节辞而后受。每举此语先夫人:“吾少日艰难如此,当为子孙言之。”康节又尝谓伯温曰:“吾早岁徒步游学至有所立,艰战。”程伯淳正叔虽为名士,本出贵家,其成就易矣。因泣书之以示子孙。

  康节先公庆历间过洛,馆于水北汤氏,爱其山水风俗之美,始有卜筑之意。至皇元年,自卫州共城奉大父伊川丈人迁居焉。门生怀州武陟知县侯绍曾字孝杰助其行。初寓天宫寺三学院。刘谏议元瑜字君玉、吕谏议献可静居、张少卿师锡及其子职方君景伯、状元师德之子谏议君景宪、王谏议益柔字胜之、子中散兄弟、谔字师柔及其子孙、南国张大丞师雄及诸子、刘龙图之子秘监几字伯寿、修撰忱字明复、侍讲李字景真、吴少卿执中、王学士起字仲儒、李侍讲育字仲象、子吁字端伯、姚郎中爽字周辅,交游最密,或称门生。洛人为买宅于履道坊西天庆观东,赵谏议借田于汝州叶县,后王不疑,同乡人买田于河南延秋村。康节复还叶县之田。嘉七年,王宣徽尹洛,就天宫寺西天津桥南五代节度使安审琦宅故基,以郭崇废宅余材为屋三十间,请康节迁居之。富韩公命其客孟约买对宅一园,皆有水竹花木之胜。熙宁初,行买官田之法,天津之居亦官地。榜三月,人不忍买。诸公曰:“使先生之宅他人居之,吾辈蒙耻矣。”司马温公而下,集钱买之。康节先生以诗谢王宣徽曰:“嘉壬寅岁,新巢始孱功。正分道德里,更近帝王宫。槛仰端门峻,轩迎两观雄。窗虚响、涧,台回粲伊、嵩。好景尤难得,昌辰岂易逢?无才济天下,有分乐年丰。水竹腹心里,莺花渊薮中。老来欢不已,端节叹何穷。啸傲陪真侣,经营荷府公。丹诚徒自写,匪报厚恩隆。”后以诗谢温公诸公曰:“重谢诸公为买园,洛阳城里占林泉。七千来步平流水,二十余家争出钱。嘉卜居终是僦,熙宁受券遂能专。凤凰楼下新闲客,道德坊中旧散仙。洛浦清风朝满袖,嵩岑皓月夜盈轩。接篱倒戴芰荷畔,谈麈轻摇杨柳边。陌彻铜驼花烂熳,堤连金谷草芊绵。青春未老尚可出,红日已高犹自眠。洞号长生宜有主,窝名安乐岂无权?敢于世上明开眼,会向人间别看天。尽送光阴归酒盏,都移造化入诗篇。也知此片好田地,消得尧夫笔似椽。”今宅契司马温公户名,园契富韩公户名,庄契王郎中户名,康节初不改也。康节盖曰:“贫家未尝求于人,人馈之,虽少必受。”尝谓伯温曰:“名利不可兼也。吾本不求名,既为世所知矣,何用利哉?故甘贫乐道,平生无不足之意。”嗟夫!洛阳风俗之厚,人物之盛,不可见矣。重念老境可伤,因详书之以示子孙云。

  康节先公谓本朝五事,自唐虞而下所未有者:一、革命之日,市不易肆;二、克服天下在即位后;三、未尝杀一无罪;四、百年方四叶;五、百年无心腹患。故《观盛化诗》曰:“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山川。寻常巷陌犹簪绂,取次园亭亦管弦。人老太平春未老,莺花无害日高眠。”又曰:“吾曹养拙赖明时,为幸居多宁不知。天下英才中遁迹,人间好景处开眉。生来只惯见丰稔,老去未尝经乱离。五事历将前代举,帝尧而下固无之。”伯温窃疑“未尝经乱离”为太甚,先公曰:“吾老且死,汝辈行自知之。”永念先公当本朝太平盛时,隐居求志,谢聘不屈,其发为诗章每如此。

  康节先公与富文忠公早相知。文忠初入相,谓门下士田大卿曰:“为我问邵尧夫,可出,当以官职起之;不,即命为先生处士,以遂隐居之志。”田大卿为康节言,康节不答,以诗二章谢之曰:“相招多谢不相遗,将为胸中有所施。若进岂能禁吏意,既闲安用更名为?愿同巢、许称臣日,甘老唐、虞比屋时。满眼清贤在朝列,病夫无以系安危。”又云:“欲遂终焉老闲计,未知天意果如何?几重轩聂冕酬身贵,得此云山到眼多。好景未尝无兴咏,壮心都已入消磨。鹌鸿自有江湖乐,安用区区设网罗。”文忠公终不相忘,乃因明堂享,赦诏天下举遗逸,公意谓河南府必以康节应诏。时文潞公尹洛,以两府礼召见康节,康节不屈,遂以福建黄景应诏。景字子蒙,亦从康节游,客李邯郸公家,公之子寿朋荐于潞公。时天下应诏者二十八人,同见宰执于政事堂。至河南,黄景以闽音自通姓名,文忠不乐。各试论一首,命官为试衔知县。文忠奏天下尚有遗材,乞再令举。诏从之。王拱辰尚书尹洛,乃以康节应诏。颍川荐常秩,皆先除试将作监主簿,不理选限。文忠招康节而不欲私,故以天下为请。知制诰王介甫不识康节,缴还辞头曰:“使邵某常民,一试衔亦不可与。果贤者,不当止与试衔,宜召试然后官之。”上不纳,下知制诰祖无择,除去“不理选限”行词,然康节与常秩皆不起。是时富公已丁太夫人忧去位矣。熙宁二年,神宗初即位,诏天下举遗逸。御史中丞吕诲、三司副使吴充、龙图阁学士祖无择皆荐康节。时欧阳公作参知政事,素重常秩,故颍川亦再以秩应诏。康节除秘书省校书郎、颍州团练推官。辞,不许。既受命,即引疾不起。答乡人二诗,一曰:“平生不作皱眉事,天下应无切齿人。断送落花安用雨,装添旧物岂须春?幸逢尧、舜为真主,且放巢、由作外臣。六十病夫宜揣分,监司何用苦开陈?”二日:“却恐乡人未甚知,相知深后又何疑?贫时与禄是可受,老后得官难更为。自有林泉安素志,况无才业动丹墀。荀、扬若守吾儒分,免被韩文议小疵。”常秩以职官起,时王介甫方行新法,天下纷然以为不便,思得山林之士相合者。常秩赐对,神宗问曰:“仁宗召卿,何故不起?朕召何故起?”秩曰:“仁宗容臣不起,陛下不容臣不起。”因盛言新法之便,乃除谏官,以至待制。帝浸薄之。介甫主之不忘,然亦知其为人矣。熙宁初,介甫之弟安国字平甫为西京国子监教授,从康节游。归以出处语介甫,介甫叹曰:“邵尧夫之贤不可及矣。”《神宗正史康节列传》史臣书云:“与常秩同召,某卒不起。”有以也夫。

  康节先公与富韩公有旧,公自汝州得请归洛养疾,筑大第,与康节天津隐居相迩。公曰:“自此可时相招矣。”康节日:“某冬夏不出,春秋时,间过亲旧间。公相招未必来,不召或自至。”公谢客戒子曰“先生来,不以时见。”康节一日过之,公作诗云:“先生自卫客西畿,乐道安闲绝世机。再命初筵终不起,独甘穷巷寂无依。贯穿百代尝探古,吟咏千篇亦造微。珍重相知忽相访,醉和风雨夜深归。”康节和曰:“道堂闲话尽多时,尘外杯觞不浪飞。初上小车人已识,醉和风雨夜深归。”又题康节《击壤诗集》云:“黎民于变是尧时,便字尧夫德可知。更览新诗名《击壤》,先生全道略无遗。”其知康节如此。公尝令二青衣、苍头掖之以行,一日,与康节会后园中,因康节论天下事,公喜甚,不觉独步下堂。康节不为起,徐指二苍头戏公曰:“忘却拄杖矣。”富公深居,托疾谢客,而公尝苦气痞。康节日:“好事到手畏甚?不为他人做了,郁郁何益?”公笑曰:“此事未易言也。”盖为嘉建储耳。公虽刚勇,遇事详审,不万全不发,康节因戏之。公一日有忧色,康节问之,公曰:“先生度某之忧安在?”康节曰:“岂以王安石罢相,吕惠卿参知政事,惠卿凶暴过安石乎?”公曰:“然。”康节曰:“公无忧。安石、惠卿本以势利合。惠卿、安石势利相敌,将自为仇矣,不暇害他人也。”未几,惠卿果叛安石,凡可以害安石者,无所不至。公谓康节曰:“先生识虑绝人远矣。”一日薄暮,司马公见康节曰:“明日僧显修开堂说法,富公、吕晦叔欲偕往听之。晦叔贪佛已不可劝,富公果往,于理未便。某后进,不敢言,先生曷止之?”康节曰:“恨闻之晚矣。”明日,公果往。后康节因见公,谓公曰:“闻上欲用裴晋公礼起公。”公笑曰:“先生以为某衰病能起否?”康节日:“固也。或人言上命公,公不起,一僧开堂公乃出,无乃不可乎?”公惊曰:“我未之思也。”与康节食笋,康节曰:“笋味甚美。”公曰“未如中堂骨头之美也。”康节曰:“野人林下食笋三十年,未尝为人所夺。公今日可食中堂骨头乎?”公笑而止。康节疾病,公日遣其子偕医者来馈药物不绝。康节捐馆,公赙赠之甚厚。伯温除丧往拜公,公恻然曰:“先生年未高,尝劝之学修养。”复曰:“不能学胡走乱走也。”问伯温年几何,娶未?伯温对:“年二十四,未娶。”公曰:“晚娶甚善,可以保养血气,专意学问。吾年二十八登科方娶。尝白先公先夫人,未第决不娶,弟妹当先嫁娶之。故田氏妹先嫁元钧也。”伯温自此得出入公门下。悲夫,今海内之士尝获拜公床下,唯伯温一人。想公英伟之姿,凛然如在世也。

  熙宁三年,司马温公与王荆公议新法不合,不拜枢密副使,乞守郡,以端明殿学士知永兴军。后数月,神宗思之,曰:“使司马在朝,人主自然无过举。”移许州,令过阙上殿。公力辞,乞判西京留司御史台。遂居洛,买园于尊贤坊,以独乐名之,始与伯温先君子康节游。尝曰:“光陕人,先生卫人,今同居洛,即乡人也。有如先生道学之尊,当以年德为贵,官职不足道也。”公一日着深衣,自崇德寺书局散步洛水堤上,因过康节天津之居,谒曰程秀才云。既见,温公也,问其故,公笑曰:“司马出程伯休父,故曰程。”留诗云:“拜罢归来抵寺居,解鞍纵马罢传呼。紫衣金带尽脱去,便是林间一野夫。”“草软波清沙路微,手携筇杖着深衣。白鸥不信忘机久,见我犹穿岸柳飞。”康节和曰:“冠盖纷华塞九衢。声名相轧在前呼。独君都不将为事,始信人间有丈夫。”“风背河声近亦微,斜阳淡泊隔云衣。一双白鹭来烟外,将下沙头却背飞。”公一日登崇德阁,约康节久未至,有诗曰:“淡日浓云合复开,碧伊清洛远萦回。林间高阁望已久,花外小车犹未来。”康节和云:“君家梁上年时燕,过社今年尚未回。谓罚误君凝伫久,万花深处小车来。”又云:“天启大君八斗才,野人中路必须回。神仙一语难忘处,花外小车犹未来。”康节有《安乐窝中诗》云:“半记不记梦觉后,似愁无愁情倦时。拥衾侧卧未欲起,帘外落花撩乱飞。”公爱之,请书纸帘上,字画奇古,某家世宝之。公与康节唱酬甚多,具载《击壤集》。公尝问康节曰:“某何如人?”曰:“君实脚踏实地人也。”公深以为知言。至康节捐馆,公作挽诗二章,其一曰:“慕德闻风久,论交倾盖新。何须半面旧,不待一言亲。讲道切磋直,忘怀笑语真。重言蒙实,佩服敢书绅。”记康节之言也。康节又曰:“君实九分人也。”其重之如此。后公以康节之故,遇其孤伯温甚厚。公无子,以族人之子康为嗣。康字公休,其贤似公,识者谓天故生之也。公休与伯温交游益厚。公薨,公休免丧。元间方欲大用,亦不幸,特赠谏议大夫。公休有子植,方数岁,公休素以属伯温。至范纯夫内翰辈皆曰:“将以成温公之后者,非伯温不可。”朝廷知之,伯温自长子县尉移西京国子监教授,俾植得以卒业,因经纪司马氏之家。植字子立,既长,其贤如公休,天厂谓真温公门户中人也。亦蚤死,无子,温公之世遂绝。

  司马温公初居洛,问于康节,曰:“有尹材字处初、张云卿字伯纪、田述古字明之,三入皆贤俊。”处初、明之得进于温公门下,独伯纪未见。康节以问公,公曰:“处初、明之之贤如先生言。张君者或闻旅殡其父于和州,久不省,未敢与见。”康节曰:“张云卿可谓孝矣。云卿之父谪官死和州,贫不能归,因寓其丧。云卿奉其母归洛,贫甚。府尹哀之,俾为国子监说书,得月俸七千以养。若为和州一行,则罢俸数月,将饥其母矣。其故如此。”温公怅然曰:“某之听误矣。”伯纪自此亦从温公游。未几,伯纪之母死,徒步至和州迎父柩合葬。三君子既受知温公,公入相元,处初、明之以遗逸命,伯纪以累举特恩,同除学官。温公好贤下士,尊用康节之言如此。伯纪学问该洽,文潞公于经史注疏或有遗忘,多从伯纪质之。

  康节先生与赵宗道学士游,宗道年长,康节拜之,其诸子皆以父师之礼事康节。宗道早出富韩公门下,熙宁初,宗道自西都留台领宫祠以卒。先是宗道季子济为提举常平,劾富公不行新法,朝廷坐其言罢富公使相。宗道卒,富公以致政居洛,赙恤其家甚厚。其兄弟服除,欲往谢富公,济独未敢行,请于康节。康节曰:“以富公德度,尚何望于君?第往勿疑。诸兄行,君不行,是自处于不肖也。”明日,济偕诸兄以进,富公抚之甚恩,济不自安,起谢罪。公止之曰“吾见故人子,前日公事不可论也。”济归谢康节曰“微先生,济之过不可赎也。”熙宁癸丑春,大名王荀龙字仲贤入洛,见康节先公。其议论劲正有过人者,康节喜之,和其诗曰:“车从赏花来北京,耿君先期已驰情。此时陨霜奈何重?今岁花开徒有声。既辱佳章当坠刺,宁无累句代通名?天之美才应自惜,料得不为时虚生。”仲贤,魏公客也,因出魏公送行诗,颜体大书,极奇伟。康节曰:“吾少日喜作大字,李挺之曰:‘学书妨学道。’故尝有诗云:‘忆昔初学大字时,学人饮酒与吟诗。若非益友推金石,四十五岁成一非。’”仲贤又诵魏公诗云:“春去花丛胡蝶乱,雨余蔬圃桔槔闲。”康节爱之,曰:“怨而不伤,婉而成章之言也。”仲贤之子名岩叟,字彦霖,元初自知定州安喜县召为监察御史史,有直声,后位签书枢密院。彦霖父子皆魏公之客,魏公镇相州,荐彦霖为属。韩康公代魏公,康公欲留彦霖,彦霖谢曰:“某魏公之客,不愿出它门也。”士君子称之。

  康节先公尝言,李复圭龙图临事有断。年二十八知滑州,与郡官夜会,有衙兵夺银匠铁锤杀人者,一府皆惊扰,公捕至,立斩之。上章待罪。诸司亦按公擅杀。仁宗曰:“李复圭,帅才也。”除知庆州。后责光化军,有放停卒自陈乞添租戋刂佃某人官田者,公曰:“汝拣停之兵,如何能佃官田?”卒曰:“筋力未衰也。”公曰:“汝以衰故拣停,既未衰却合充军。”呼刺字人刺元军分,人皆称之。公才高,为众所忌,故仕官数不进。公居多不平,康节因和其诗作《天吟》一篇曰:“一般颜色正苍苍,今古人曾望断肠。日往月来无少异,阳舒阳惨不相妨。迅雷震后山川裂,甘露零时草木香。幽暗岩崖生鬼魅,清平郊野见鸾凰。千秋烂为三春雨,万木凋因一夜霜。此意分明难理会,直须贤者入消详。”盖广其意,使有所感悟也。

  康节先生赴河南尹李君锡会投壶,君锡末箭中耳。君锡曰:“偶尔中耳。”康节应声曰:“几乎败壶。”坐客以为的对,可谓善谑矣。

●卷十九熙宁初,王宣徽之子名正甫字茂直,监西京粮料院。一日约康节先公同吴处厚、王平甫会饭,康节辞以疾。明日,茂直来,康节谓曰:“某之辞会有以,姑听之。吴处厚者好议论,平甫者介甫之弟。介甫方执政行新法,处厚每讥刺之;平甫虽不甚主其兄,若人面骂之则亦不堪矣,此某所以辞会也。”茂直笑曰:“先生料事之审如此。昨处厚席间毁介甫,平甫作色,欲列其事于府。某解之甚苦,乃已。”呜呼!康节以道德尊一代,平居出处一饮食之间,其慎如此,为子孙者当念之。

  熙宁中,洛阳以道德为朝廷尊礼者大臣曰富韩公,侍从曰司马温公、吕申公,士大夫位卿监以清德早退者十余人,好学乐善有行义者几二十人。康节先公隐居谢聘皆相从,忠厚之风闻于天下。里中后生皆知畏廉耻,欲行一事,必曰:“无为不善,恐司马端明知,邵先生知。”呜呼盛哉!

  康节先公嘉中朝廷以遗逸命官,辞之不从。河南尹遣官就第送告敕朝章,康节服以谢,即褐衣如初。至熙宁初,再命官,三辞,又不从。再以朝章谢,且曰:“吾不复仕矣。”始为隐者之服,乌帽绦褐,见卿相不易也。司马温公依《礼记》作深衣、冠簪、幅巾、缙带。每出,朝服乘马,用皮匣贮深衣随其后,入独乐园则衣之。常谓康节曰:“先生可衣此乎?”康节曰:“某为今人,当服今时之衣。”温公叹其言合理。

  富公未第时,家于水北上阳门外,读书于水南天宫寺三学院。院有行者名宗颢,尝给事公左右。及公作相,预已为僧,刚公奏赐紫方袍,号宝月大师。公致政,筑大第于至德坊,与天宫寺相迩。公以病谢客,宗颢来或不得前,则直入道堂,见公曰:“相公颇忆院中读书时否?”公每为之笑。时节送遗甚厚。康节先公自共城迁洛,未为人所知也,宗颢独馆焉。可见宗颢非俗僧也。康节登其院阁,尝作《洛阳怀古赋》曰:洛阳之为都也,地居天地之中,有中天之王气在焉。予家此始半岁,会秋乘雨霁,与殿院刘君玉登天宫寺三学阁,洛之风景因得周览。惜其百代兴废以来,天子虽都之,而多不得其久居也。故有怀古之感,以通讽诵。君玉好赋,请以赋言之。秋雨霁,日色清。万景出,秋益明。何幽怀之能快,唯高阁之可凭。天之空廓,风之轻冷,览三川之形胜,感千古之废兴。乃眷西北,物华之妍,云情物态,—气茫然。拥楼阁以高下,焕金碧之光鲜。当地势之拱处,有王居之在焉。惜乎天子居东都,此邦若诸夏,不会要于方来,不号令于天下。声明文物,不此而出;道德仁义,不此而化。宫殿森列,鞠而为茂草;园圃棋布,荒而为平野。鸾舆曾不到者三十余年,使人依然而叹曰:虚有都之名也。噫!夏王之治水也,四海之内列壤惟九,而居中者实曰豫州。荆河之北,此为上流。周公之卜宅也,率土之滨进国为万,而居中者实曰洛阳。、涧之侧,此唯旧都。迄于今二千年之有余,因兴替之不定,故靡常其厥居。我所以作赋者,阅古今变易之时,述兴亡异同之迹,追既失之君王,存后来之国家也。昔大昊始法,二帝成之;三王全法,参用适宜。伊六圣之经理,实万世之宗师。我乃谓治民之道,于是乎大尽矣。逮夫五霸抗轨,七雄驾威,汉之兴乘秦之弊,曹之擅幸汉之衰,始鼎立而治,终豆分而隳。晋中原之失守,宋江左之画畿,或走齐而驿魏,或道陈而经隋。自元魏廓河南之土植,六朝之风物,李唐蟠关中之腹孕,五代之乱离,其间或道胜而得民,或兵强而慑下,或虎吞而龙噬,或鸡狂而犬诈,或创业于艰难,或守成于逸暇,或覆饣束而终焉,或包桑而振者。故得陈其六事,虽善恶不同,其成败一也。其一曰:大哉德之为大也,能润天下,必先行之于身,然后化之于人。化也者,效之也,自人而效我者也。所以不严而治,不为而成,不言而信,不令而行。顺天下之性命,育天下之生灵。其帝者之所为乎:其二日:至哉政之为大也,能公天下,必先行之于身,然后教之于人。教也者,正之也,自我而正人者也。所以有严而治,有为而成,有言而信,有令而行。拔天下之疾苦,遂天下之生灵。其王者之所为乎!其三日:壮哉力之为大也,能致天下,必先丰府库,峙仓箱.锐锋镝,峻金汤。严法令于烈火,肃兵刑于秋霜,竦民听于上下,慑夷心于外荒。其霸者之所为乎!其四曰:时若伤之于随,失之于宽,始则废事,久而生奸。既利不能胜害,故冗得以疾贤。是必薄其赋敛,欲民不困而民愈困;省其刑罚,欲民不残而民愈残。盖致之之道,失其本矣。其五曰:时若任之以明,专之以察,始则烈烈,终焉阙阙。既上下以交虐,乃恩信之见夺。是以峻其刑罚,欲民不犯而民愈犯;厚其赋敛,欲国不竭而国愈竭。盖致之之道,失其末矣。其六曰:水旱为,年岁耗虚,此天地之常理,虽圣人不能无,盖有备而无患。不得中者,加以宽猛失政,重轻逸权,不有水旱兵革而民已困,而况有水旱兵革者焉?所谓“本末交失,不亡何待”。天下有成败六焉,此之谓也。君天下者得不用圣帝之典谟,行明王之教化。士可杀不可辱,民可近不可下。上能抚如子焉,下必戴其后也。仲尼所以陈革命,则抑为人之匪君;明逊国,则杜为人之不臣。定礼乐而一天下之政教,修《春秋》而罪诸侯之乱伦,删《诗》以扬文、武之美、序《书》以尊尧、舜之仁,赞大《易》以都括与《六经》而并存。意者不可以地之重易民之教,不可以天之教悖天之时,必时教之,各备则居地而得宜,是故知地不可固有之也。君上必欲上为帝事,则请执天道焉;中为王事,则请执人道焉;下为霸事,则请执地道焉。三道之间,能举其一,千古之上犹反掌焉。则是洛之兴也,又何计乎都与不都也?如欲用我、吾从其中。康节先生经世之学盖如此,托赋以自见耳。

  熙宁间,宗颢尚无恙,伯温尝就其院读书,宗颢每以富公为学晚事相勉,曰:“公夜枕圆枕,庶睡不能久。欲有所思,冬以冰雪,夏以新水沃面。其勤苦如此。”康节先公《怀古赋》初无本,唯宗颢能诵之,年几九十乃死。康节先公常言:“本朝祖宗立天下之士,非前代可比。内无大臣跋扈,外无藩镇强横,亦无大盗贼,独夷狄为可虑,故有《十六国诗》云:“普天之下号寰区,大禹曾经治水余。衣到弊时多虮虱,爪当烂处足虫蛆。龙章本不资狂寇,象魏何尝荐乱胡?尼父有言堪味处,当时欠一管夷吾。”又作《观棋诗》,历叙古今至西晋云:“二主蒙霜露,五胡犯鼎彝。世无管夷吾,令人重欷。”常曰:“孔子念管仲之功,自不以被发左衽为幸。若管仲者,可轻议哉!”呜呼,有以也夫!

  康节先公先天之学,伯温不肖,不敢称赞。平居于人事机祥未尝辄言,治平间,与客散步天津桥上,闻杜鹃声,惨然不乐。客问其故,则曰:“洛阳旧无杜鹃,今始至,有所主。”客曰:“何也?”康节先公曰:“不二年,上用南士为相,多引南人,专务变更,天下自此多事矣!”客曰:“闻杜鹃何以知此?”康节先公曰:“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将乱,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气至矣,禽鸟飞类,得气之先者也。《春秋》书‘六退飞’、‘鹳鹆来巢’,气使之也。自此南方草木皆可移,南方疾病瘴疟之类,北人皆苦之矣。”至熙宁初,其言乃验,异哉!故康节光公尝有诗曰:“流莺啼处春犹在,杜宇来时春已非。”又曰:“几家大第横斜照,一片残春啼子规。”其旨深矣。伯温后闻熙州有庸碑,本朝未下时,一日有家雀数千集其上,人恶之曰:“岂此地将为汉有耶?”因焚之,盖夷中无此禽也。已而果然。因并记之,以信先君之说。

  康节先公于书无所不读,独以《六经》为本,盖得圣人之深意。平生不为训解之学,尝曰:“经意自明,苦人不知耳。屋下盖屋,床下安床,滋惑矣。”所谓陈言,生活者也。故有诗曰:“陈言生活不须矜,自是中才皆可了。”以老子为知《易》之体,以孟子为知《易》之用。论文中子,谓佛为西方之圣人,不以为过。于佛老之学,口未尝言,知之而不言也。故有诗曰:“不佞禅伯,不谀方士;不出户庭,直际天地。”其所著《皇极经世书》,以元会运世之数推之,千岁之日可坐致也。以太极为堂奥,乾坤为门户,包括《六经》,阴阳刚柔行乎其间,消息盈虚相为盛衰,皇王帝伯相为治乱,其肯为训解之学也哉?

  熙宁三年四月,朝廷初行新法,所遣使者皆新进少年,遇事风生,天下骚然,州县始不可为矣。康节先公闲居林下,门生故旧仕宦四方者皆欲投劾而归,以书问康节先公。康节先公答曰:“正贤者所当尽力之时,新法固严,能宽一分则民受一分之赐矣。投劾而去何益?”呜呼,康节先公深达世务,不以沽激取虚名如此。世所谓康节先公为隐者,非也。康节先公出行不择日,或告之以不利则不行。盖曰:人未言则不知,既言则有知,知而必行,则与鬼神敌也。春秋祭祀,约古今礼行之,亦焚楮钱。程伊川怪问之,则曰:“明器之义也。脱有一非,岂孝子慈孙之心乎?”又曰:“吾高曾今时人,以笾豆簋荐牲不可也。”伯温谨遵遗训而行之也。

  伯温昔侍家庭,请于康节先公曰:“大人至和中,仁宗在御,富公当国,可谓盛矣,乃谢聘不起,何也?”先公曰:“本朝至仁宗,政化之美,人材之盛,朝廷之尊极矣。前或未至,后有不及也。天之所命,非偶然者。吾虽出尚何益?是非尔所知也。”伯温再拜稽首,不知所以问。

  康节先公遗训曰:“汝固当为善,亦须量力以为之。若不量力,虽善亦不当为也。故有诗曰:‘量力动时无悔吝,随宜乐处省营为。若求骐骥方乘马,只恐终身无马骑。’”又尝曰:“善人固可亲,未能知不可急合;恶人固可疏,未能远不可急去,必招悔吝也。故无名君序曰:‘见善人未尝急合,见不善人未尝急去。’”伯温佩之,终身不敢忘。

  康节先公言:顷京都有一道人,日饮酒于市。将出,谓其邻曰:“今日当有某人来。”已而果然。自此莫不然。或问:“预知何术?”曰:“无心耳。”曰:“无心可学乎?”曰:“才欲使人学无心,即有心矣。”又程伊川先生言:昔贬涪州,过汉江。中流,船几覆,举舟之人皆号泣。伊川但正襟安坐,心存诚敬。已而船及岸,于同舟众人中有老父问伊川曰:“当船危时,君正坐甚庄,何以?”伊川曰:“心守诚敬耳。”老父曰:“心守诚敬固善,不若无心。”伊川尚欲与之言,因忽不见。呜呼,人果无心,险难在前犹平地也。老子曰:“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唯无心者能之。

  康节先公见一道人言:尝泛海,遇风泊岸,与数人下采薪。有巨人数十,长丈余,相呼之声如禽兽,尽捉以去,用竿竹鱼贯之,食荐酒。道人者偶在其竹末,巨人醉睡,走登船得脱。因解衣,出其所穿迹在胁下。康节先公曰:“四海之外,何所不有,但人耳目不能及耳。”

●卷二十熙宁中,有一道人,无目,以钱置手掌中,即知正背年号,人皆异之。康节先公问曰:“以钱置尔之足,亦能知之乎?”道人答曰:“此吾师之言也。”愧谢而去。

  伯温少时,因读《文中子》,至“使诸葛武侯无死,礼乐其有兴乎?”因著论,以谓武侯霸者之佐,恐于礼乐未能兴也。康节先公见之,怒曰:“汝如武侯犹不可妄论,况万万相远乎?以武侯之贤,安知不能兴礼乐也?后生辄议先贤,亦不韪矣。”伯温自此于先达不敢妄论。

  伯温上世范阳,以中直笃实,读书谨礼为家法。大父伊川丈人尤质直,平生不妄笑语。年七十字有九,以治平四年正月初一日捐馆。初无疾,不食饮水者累日。除夜,康节先公以下侍立左右,伯温方七岁,大父钟爱之,亦立其傍。大父曰:“吾及新年往矣。”康节先公以下皆掩泣,大父止之曰:“吾儿以布衣名动朝廷,子孙皆力学孝谨,吾瞑目无憾,何用哭?”大父平日喜用大杯饮酒,谓康节先公曰:“酌酒与尔别?”康节同叔父满酌大杯以献,大父一举而尽,再酌,饮及半,气息微矣。谓康节日:“吾平生不害物,不妄言,自度无罪。即死当以肉祭,勿做佛事乱吾教。无令吾死妇人之手。汝兄弟候吾就小殓,方令家之人哭。勿叫号,俾我失路。”康节先公泣涕以从。康节谋葬大父,与程正叔先生同卜地于伊川神阴原。不尽用葬书,大抵以五音择地,以昭穆序葬,阴阳拘忌之说,皆所不信。以是年十月初三日葬,开棺,大父颜貌如生,伯温尚记之。熙宁十年夏,康节先生感微疾,气口益耗,神日益明,笑谓司马温公曰:“某欲观化一巡,如何?”温公曰:“先生未应至此。”康节先生曰:“死生常事耳。”张横渠先生喜论命,来问疾,因曰:“先生论命否?当推之。”康节先公曰:“若天命则知之,世俗所谓命则不知也。”横渠曰:“先生知天命矣,某尚何言?”程伊川曰:“先生至此,它人无以为力,愿自主张。”康节先公曰:“平生学道,岂不知此?然亦无可主张。”时康节正寝,诸公议后事于外,有欲葬近洛城者。康节先公已知,呼伯温入曰:“诸公欲以近城地葬我,不可,当从伊川先茔耳。”七月初四日,大书诗一章曰:“生于太平世,长于太平世,死于太平世。客问年几何?六十有七岁。俯仰天地间,浩然独无愧。”以是夜五更捐馆,其治命如大父,伯温不敢违。先是康节先公每展伊川大父墓,至中途上官店,必过信孝杰殿丞家。孝杰从康节先公最早。孝杰死,有八子,康节先公遇之如子侄,每过之,则迎拜侍立左右甚恭。康节先公捐馆之年,寒食过之,谓诸子曰:“吾再经此,与今日异矣。”诸子不敢问。至葬,丧车及上官店,诸子泣奠言之,以为异。张景观字临之,学行甚高,康节先公喜之。将赴涪州武龙尉,告别康节先公,泣数行下,谓曰:“吾不见子之归矣。”张峋字子坚,康节先公于门弟子中谓可与语道者,赴调京师,康节先公愀然色变曰:“吾老矣,不复相见也。”皆是年之春也。鸣呼,康节先公所以预知者,何止此哉。伯温不肖,不能有所述也,惟修身俟死下从九原耳。尚追忆其遗言,以示子孙。

  康节先公与吕微仲丞相不相接,先公与横渠先生张子厚同以熙宁十年丁巳捐馆。今《微仲文集》中有《和母同州丁巳吟》云:“行高名并美,命否数皆殂。嗟尔百君子,贤哉二丈夫。毋方敦薄俗(邵尧夫乐道不仕),谁复距虚无(张子厚论佛老之失)?望道咸瞠若,修梁遽坏乎?密章燔汉绶,环经泣秦儒。赖有诸良友,能令绍不孤。”为先公与子厚作也。盖河南府以先公讣闻,诏赠著作郎,谥康节。子厚自秘阁病免西归,及长安以殁,门人衰服挽车葬横渠云。伯温获见公,每语先公,则怅然有不可及之叹。后伯温初仕长子县尉,公入相元,改西京国学教授。未久,公罢政。呜呼,亦所以为不孤之惠欤?

  康节先公居洛,凡交游年长者拜之,年等者与之为朋友,年少者以子弟待之,未尝少异于人,故得人之欢心。每岁春二月出,四月天渐热即止;八月出,十一月天渐寒即止。故有诗云:“时有四不出(大风、大雨、大寒、大暑),会有四不赴(公会、葬会、生会、醵会)。”每出,人皆倒屣迎致,虽儿童奴隶皆知尊奉。每到一家,子弟家人争具酒馔,问其所欲,不复呼姓,但名曰:“吾家先生至也。”虽闺门骨肉间事,有未决者,亦求教。康节先公以至诚为之开论,莫不悦服。十余家如康节先公所居安乐窝起屋,以待其来,谓之“行窝”。故康节先公没,乡人挽诗有云:“春风秋月嬉游处,冷落‘行窝’十二家。”洛阳风俗之美如此。康节先公过士友家,昼枕,见其枕屏画小儿迷藏,以诗题其上云:“遂令高卧人,欹枕看儿戏。”盖熙宁间也。陈恬云。《击壤集》不载。

  熙宁初,欧阳文忠公为参知政事,遣其子叔弼来洛省王宣徽夫人之疾。将行,语叔弼曰:“到洛唯可见邵先生,为致吾向慕之意。”康节先生既见叔弼,从容与语平生出处以及学术大概。临别犹曰:“其无忘鄙野之人于异日。”后十年,康节先公捐馆,又十年,韩康公尹洛,请谥于朝。叔弼偶为太常博士,次当谥议,叔弼尝谓晁说之以道云:“作邵先生谥议,皆往昔亲闻于先生者。当时少年,一见忻然延接。语及平生学术出处之大,故得其详如此。岂非先生学道绝世,前知来物,预以告耶?”盖验于二十年之后,异哉!

  康节先生少时游京师,与国子监直讲邵必不疑初叙宗盟。不疑年长,康节先生以兄拜之。盖不疑自河朔迁丹阳,康节先公上世亦河朔人故也。至康节自卫入洛,不疑为京西提刑。嘉中,河南府荐康节先公以遗逸,不疑自作荐章,其词有“厚德足以镇薄俗,清风可以遗来世。”相推重如此。熙宁初,不疑以龙图阁学士知成都府,过洛,谓康节先公曰:“某陛辞日,再荐先生矣。”康节先公追送洛北别去。不疑中途寄康节先生诗云:“我乘孤传经崤渑,君拥群书卧洛城。富贵人间亦何有,闲忙趣味甚分明。”不疑次金牛驿暴卒,丧归,康节先公哭之恸。女嫁杨国宝应之。应之亦康节先公门生,康节先公视之犹子也。开禧、元丰中为河南府推官,康节已捐馆,伯温复以兄拜之。宣和己丑,伯温赴果州,道出阆州,有知阆中县邵充美孺者相迎,自称同姓侄云。伯温以宗族源流为问,美孺曰:“充之上世自润州入蜀,龙图公先人叔父行也。”伯温曰:“康节先公以兄事龙图公,伯温不敢忘。”自此与美孺之中外皆论亲。癸巳,伯温奉使西州,美孺居郫,尝至其家拜刑部公庙。美孺天资和易,与人言如恐伤之。至临吏政,是非毅然不可夺,君子人也。丹阳、河南、成都之邵,其次第如此。嗟夫,世不讲宗盟久矣,具载之以示三家子孙。

  伯温之叔父讳睦,后祖母杨氏夫人出也,少康节先生二十余岁,力学孝谨,事康节如父。熙宁元年四月八日暴卒,年三十三。康节先公哭之恸,既卒,理其故书,得叔父所作《重九诗》云:“衣如当日白,花似昔年黄。拟问东篱事,东篱事杳茫。”及死,殡后圃东篱下。噫,人之死生,是果前定矣。

  康节先公既捐馆,二程先生于伯温有不孤之意,所以教我甚厚。宗丞先生谓伯温曰:“人之为学忌标准,若循循不已,自有所至矣。”先人敝庐厅后无门,由傍舍委曲以出。某不便之,因凿壁为门,侍讲先生见之曰:“前人规画必有理,不可改作。”某亟塞之。侍讲谓周全伯曰:“邵君虽小事亦相信,勇于为善者也。”某初入仕,侍讲曰:“凡作官,虽所部公吏有罪,立案而后决。或出于私怒,比具案亦散,不至仓卒伤人。每决人,有未经杖责者宜慎之,恐其或有所立也。”伯温终身行之。

  熙宁八年秋,余与士人十余辈讲学于洛阳建春门广爱寺端像院以待试。一夕,梦至殿庭唱第,望殿上,女主也。觉,谓同舍,皆不晓。至元二年秋,以经行荐,明年春唱名集英殿,宣仁太后垂帘听政也。方悟前梦验于十五年之后,果有数矣。

邵氏闻见後录  宋 邵博

●卷一

  太祖既定天下,尝令赵普等二三大臣,陈当今已施行、可利及后世者。普等历言大功数十。太祖俾更言其上者,普等历毕思虑,无以言,因以为请。太祖曰:“吾家之事,唯养兵可为百代之利,盖凶年岁,有叛民而无叛兵,不幸乐岁变生,有叛兵而无叛民。”普等顿首曰:“此圣略,非下臣所及。”予谓议者以本朝养兵为大费,欲复寓兵于农之法,书生之见,可言而不可用者哉。

  自唐以来,大臣见君,则列坐殿上,然后议所进呈事,盖坐而论道之义。艺祖即位之一日,宰执范质等犹坐,艺祖曰:“吾目昏,可自持文书来看。”质等起进呈罢,欲复位,已密令中使去其坐矣。遂为故事。

  太宗以柴禹锡、赵熔皆晋邸故吏,颇亲任之。后禹锡、熔告秦王廷美阴谋,事连宰相卢多逊。赵普与多逊有积怨,上章乞备枢轴,以纠奸变。廷美谪房州,多逊谪崖州,擢禹锡枢密副使,熔知枢密院。禹锡、熔益散遣吏卒于国门内外侦事。吏卒有醉酒与鬻书人韩玉斗殴不胜者,又诬玉有指斥语。禹锡、熔以闻,玉伏法。太宗寻知其冤,遂疏禹锡、熔,不复信用熔,未几,皆罢。廷美以太子兴国七年五月迁房陵,九年正月卒。前诏以是年十一月有事于泰山。五月,迅雷中烈火作,焚乾元、文明二殿,罢封泰山。柴禹锡病狂阳,赵普亦被重疾,委吏甄潜祷于终南上清官。天神降语云:“普坐冤累耳。”廷美至真宗咸平二年,方自房陵归葬汝州梁县新丰乡。前已追复涪王,谥曰悼。仁宗即位,赠太师尚书令。(并出《国史》)

  国初,有神降于凤翔府县民张守真家,自言:“天之尊神,号黑杀将军。”守真遂为道士。每神欲至,室中风萧然,声如婴儿,守真独能辨之。凡百之人有祷言,其祸福多验。开宝九年,太祖召守真,见于滋福殿,疑其妄。十月十九日,命内侍王继恩就见建隆观降神,神有“晋王有仁心”等语。明日太祖晏驾,晋王即位,是谓太宗。诏筑上清太平宫于终南山下,封神为翊圣将军。(出《太宗实录》、《国史 道释志 符瑞志》)

  仁皇帝诞降,章懿后榻下生灵芝,一本四十二叶,以应享国四十二年之瑞云。仁皇帝四时衣夹,冬不御炉,夏不御扇,禀天地中和之气故也。

  燕恭肃王,仁皇帝叔父也。颇自尊大,数取金钱于有司,曰:“预讨吾俸可也。”积数百万,有司以闻。诏除之,御史沈邈言其不可,帝惨然曰:“御史误矣。太宗之子八人,惟王一人在耳。朕当以天下为养,数百万钱,不足计也。”仁皇帝庆历中亲除王素、欧阳修、蔡襄、余靖为谏官,风采天下。王公言王德用进女口事,帝初诘以宫禁事何从知?公不屈。帝笑曰:“朕,真宗之子,卿,王旦之子,有世旧,岂他人比。德用实进女口,已服事朕左右,何如?”公言:“臣之忧,正恐在陛下左右耳。”帝即命宫臣,赐王德用所进女口钱各三百千,押出内东门。讫奏,帝泣下。公言:“陛下既不弃臣言,亦何遽也?”帝曰:“朕若见其人留恋不肯去,恐亦不能出矣。”少时,宫官奏宫女已出内东门,帝动容而起。

  仁皇帝庆历年,京师夏旱。谏官王公素乞亲行祷雨,帝曰:“太史言月二日当雨,一日欲出祷。”公言:“臣非太史,是日不雨。”帝问故,公曰:“陛下幸其当雨以祷,不诚也。不诚不可动天,故知不雨。”帝曰:“明日祷雨醴泉观。”公曰:“醴泉之近,犹外朝也,岂惮暑不远出耶?”帝每意动则耳赤,耳已尽赤,厉声曰:“当祷西太乙宫。”公曰:“乞传旨。”帝曰:“车驾出郊不预告,卿不知典故。”公曰:“国初以虞非常,今久太平,预告百姓但瞻望清光者众耳,无虞也。”谏官故不扈从。明日,特召王公以从。日色甚炽,埃雾涨天,帝玉色不怡。至琼林苑,回望西太乙宫,上有云气,如香烟以起,少时,雷电雨甚至,帝却逍遥辇,御平辇,彻盖还宫。又明日,召公对,帝喜曰:“朕自卿得雨,幸甚。”又曰:“昨即殿庭雨立百拜,焚生龙脑香十七斤,至中夜,举体尽湿。”公曰:“陛下事天当恭畏,然阴气足以致疾,亦当慎。”帝曰:“念不雨,欲自以身为牺牲,何慎也。”

  仁皇帝内宴,十门分各进馔。有新蟹一品,二十八枚。帝曰:“吾尚未尝,枚直几钱?”左右对:“直一千。”帝不悦,曰:“数戒汝辈无侈靡,一下箸为钱二十八千,吾不忍也。”置不食。李处度藏仁皇帝飞白“四民安乐”四字,旁题“化成殿醉书,赐贵妃”。呜呼!虽酒酣、嫔御在列,尚不忘四民,故自圣帝明王以来,天独以仁谥之也。

  谏官韩绛面奏仁皇帝曰:“刘献可遣其子以书抵臣,多斥中外大臣过失,不敢不闻。”帝曰:“朕不欲留人过失于心中,卿持归焚之。”呜呼!与世主故相离间人臣,使各暴其短以为明者,异矣。

  韩绛又言:“天子之柄,不可下移,事当间出睿断。”仁皇帝曰:“朕不惮,自有处分,深恐未中于理,有司奉行,则其害已加于人,故每欲先尽大臣之虑而行之。”呜呼!与世主事无细大当否,类出手敕,用压外庭公议者,异矣。嘉二年秋,北虏求仁皇帝御容。议者虑有厌胜之术,帝曰:“吾待虏厚,必不然。”遣御史中丞张遗之,虏主盛仪卫亲出迎,一见惊肃,再拜。语其下曰:“真圣主也。我若生中国,不过与之执鞭捧盖,为一都虞候耳。”其畏服如此。

  嘉中,将修东华门。太史言:“太岁在东,不可犯。”仁皇帝批其奏曰:“东家之西,乃西家之东。西家之东,乃东家之西。太岁果何在?其兴工勿忌。”仁皇帝以嘉七年十二月丙申幸天章阁,召两府、两制、台谏等观三朝御书。置酒赋诗于群玉殿。庚子,再幸天章阁,召两府以下观瑞物十三种。一、瑞石,文曰“赵二十一帝”;二、瑞石,文曰“真君王万岁”;三、瑞木,曰“大运宋”,隐起成文;四、七星珠;五、金山,重二十余斤;六、丹砂山,重十余斤;七、马蹄金;八、软石;九、白石乳花;十、瑞木,左右异色;十一、瑞竹,一节有二弦并生其中;十二、龙卵,有紫斑而小;十三、凤卵,色白而大。观太宗真宗御集,面书飞白,命翰林学士王题姓名遍赐之。又幸群玉殿置酒作乐,亲谕以前日之燕草创,故再为之,无惜尽醉。独召宰相韩琦至榻前,酌鹿胎酒一大杯,琦一举而尽。各以金盘贮香药,分赐之。明年三月,帝升遐。故韩琦《哀册文)云:“因惊前会之非常,似与群臣而叙别”也。

  仁皇帝崩,遣使讣于契丹,燕境之人无远近皆聚哭。虏主执使者手号恸曰:“四十二年不识兵革矣。”其后北朝葬仁皇帝所赐御衣,严事之,如其祖宗陵墓云。

  真宗时皇嗣未生,以绿车旄节迎濮安懿王,养之禁中。至仁宗生,用箫韶部乐送还邸。后仁宗亦以皇嗣未生,用真宗故事,选近属得英宗,养禁中,以至嗣位。英盖濮王第十三子,殆天意也。

  文思院奉上之私,无物不具。宣仁后同听政九年,不取一物。呜呼,贤哉!上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至南都,筮日即帝位。昭慈太后遣内侍官邵成章以乘舆服御来,有一道冠,非人间之制,成章捧以奉上曰:“太母令奏殿下,祖宗以来,退朝燕闲不裹巾,只戴道冠。自神宗始易以巾,非旧制也。愿殿下即位后,退朝燕闲,只戴此冠,庶几如祖宗时气象。”上流涕受之。

  《王制》:“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明太祖之外,止有三昭三穆而已。前代帝王于太祖未正东向之时,大率所祀不过六。初,英宗即位,仁宗而迁僖祖;至神宗即位,英宗,复还僖祖而迁顺祖。司马文正公、范文忠公皆言:“僖祖当迁,太祖当正东向之位。”最后孙观文固言:“汉高祖得天下,与商周异,故太上皇不得为始祖。光武之兴,亦不敢尊舂陵。今国家据南面之尊,享四海九州之奉者,皆太祖之所授也,不当以僖祖替其祀,请以太祖为始祖,而为僖祖立庙,如周人别祀姜原之礼,袷之日奉祧东向,此韩愈所谓祖以孙尊,孙以祖屈之意也。”丞相韩魏公读之,叹曰:“此议足以传不朽矣!”王荆公薄礼学,又喜为异,独以为不然。三公之议格不行,今太祖犹未正东向之位云。

  元丰三年,初行官制,以阶易官,《爵禄新格》:中书令、侍中、同平章事为开府仪同三司;左右仆射为特进;吏部尚书为金紫光禄大夫;五曹尚书为银青光禄大夫;左右丞为光禄大夫;六曹侍郎为正议大夫;给事中为通议大夫;左右议谏为太中大夫;秘书监为中大夫;光禄卿至少府监为中散大夫;太常至司农少卿为朝议;六曹郎中为朝请、朝散、朝奉大夫,凡三等;员外郎为朝请、朝散、朝奉郎,凡三等,起居舍人为朝散郎;司谏为朝奉郎;正言、太常、国子博士为承议郎;太常、秘书、殿中丞为奉议郎;太子中允、赞善大夫、中舍、洗马为通直郎;著作佐郎、大理寺丞为宣德郎;光禄卫尉寺、将作监丞为宗义郎;大理评事为承事郎;太常寺太祝、奉礼郎为承奉郎;秘书省校书郎、正字、将作监主簿为承务郎。今岁月浸远,旧官制少有知者,予故详出之。

  元符末,徽宗即位,皇太后垂帘同听政。诏复哲宗元皇后孟氏位号,自瑶华宫入居禁中。有冯者,论其不可曰:“上于元后,叔嫂也,叔无复嫂之礼。”程伊川谓先人曰:“元后之贤者也,论亦未为无礼。”先人曰:“不然。《礼》曰‘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子行夫妇之礼焉。’皇太后于哲宗,母也;于元后,姑也;母之命,姑之命,何为不可?非上以叔复嫂也。”伊川喜曰:“子得之矣。”

  绍兴己未春,金人初许归徽宗梓宫,宰臣上陵名永固,有王钅至者言:“犯后魏明帝、后周文宣二后陵名。”下秘书省参考,如钅至言。然前汉平帝、后汉殇帝、十国刘龚同曰康陵,本朝顺祖亦曰康陵;后魏明帝、后周宣帝、唐中宗同曰定陵,本朝翼祖亦曰定陵;前汉惠帝、唐懿宗王后同曰安陵,本朝宣祖亦曰安陵;唐太宗曰昭陵,本朝仁宗曰永昭陵;后魏宣武后曰永泰陵,唐玄宗曰泰陵,本朝哲宗亦曰永泰陵;盖本朝陵名犯前代陵名者不一,祖宗以来不避也。予时为校书郎,为秘监言,具白丞相,不报。再议徽宗陵名,改永云。

  本朝《太祖》、《神宗》、《哲宗实录》,皆有二本。其更修各有自云。国初,诏有司:周文、武、成、康陵,各具衮冕掩闭,亦不免唐末、五代暴发之祸矣,汉、唐以来陵墓,不足道也。

  先人在元符年,奏书直宣仁后事。刑部有罪籍者,三十年不赦。晚著《辩诬》,犹三十年奏书也。国有诬谍,岂可直?先人疾病,抚其书曰:“但俱吾藏山中耳。”上圣明元年之二日,诏扬宣仁后之功,削诬谍,下有司索先人《辩诬》。先人既薨,予兄弟追怀迟虑未敢上,有司急以复命,则奏曰:“与其藏诸名山,为百世未见之书,曷若上于公朝,补一代不刊之史。”诏以《辩诬》秘著作之庭。谨按新史亦作《辩诬》一书,著得于先入《辩诬》者,每曰河南邵某云。初无先人斥一时用事者之言也。用事者之家,意予兄弟近拟一书以附国论,又诬矣。故具列上元年二日诏《哲宗实录)曾丞相以下文字,以明今日正论,不独自先人《辩诬》出云。

●卷二○建炎元年五月二日手诏建炎元年五月二日,门下、中书省、枢密院同奉圣旨:“宣仁圣烈皇后保佑哲宗,有安社稷大功。奸臣怀私,诬蔑圣德,著在《国史》,以欺后世。可令国史院别差官,摭实刊修,播告天下。其蔡确、蔡卞、邢恕、蔡懋,三省取旨行遣,仍不得引用。建炎元年五月一日敕。”

  ○哲庙实录先是,元丰七年三月大燕,中燕延安郡王侍,王率百官贺。及升殿,又谕王与相见,复分班,再拜称谢。是冬,谕辅臣曰:“明年建储,当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神宗弥留,后敕中人梁惟简曰:“令汝妇制一黄袍,十岁儿可衣者,密怀以来。”盖为上仓猝践祚之备。神宗太母所以属意于上者,确然先定,无纤介可疑。邢恕,倾危士也,少游光、公著间。蔡确得师保语,求所以结之者,而深交恕。确为右仆射,累迁恕起居舍人。一日,确遣恕邀后侄光州团练使公绘、宁州团练使公纪,辞不往。明日,又遣人招至东府,确曰:“宜往见邢舍人。”恕曰:“家有桃着白华,可愈人主疾,其说出《道藏》,幸留一观。”入中庭,红桃华也。惊曰:“白华安在?”恕执二人手曰:“右丞相令布腹心。上疾未损,延安冲幼,宜早定议,岐、嘉皆贤王也。”公绘等惧曰:“君欲祸吾家。”径去。已而恕反谓后与为表里,欲舍延安而立其子颢,赖己及、确,得无变。确使山陵,韩缜帘前具陈恕等所以诬太后者,使还,贤者暴其奸,再贬知随州,确寻窜新州。刘挚拜右仆射,恕坐党与,谪监永州酒税。绍圣二年,除恕待制、知青州。章、蔡卞执政,谋所以释憾于元旧臣者,知恕险鹫,果于诞罔,又衔挚等黜己,方思有所逞,为确报投荒之怨,召为御史中丞。于是,日夜论刘挚、梁焘、王岩叟等谋废立,又造司马光送范祖禹赴召,有“主少国疑,训事虑”语,以实后属意徐邸之谤;又讠术高士充上书,告王尝令高士充问其父遵裕侦太后之意欲谁立?遵裕叱遣,士充乃去;又教确之子渭进及甫语书,有“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等语,以斥渭、挚等有废上谋。、卞起同文馆狱,使蔡京、安穷治。于是时中人郝随,日夜媒孽称制中,眩惑左右,、卞交关谋议,奉行文书于外,作追废太皇太后诏,请上宣读于灵殿。钦圣献肃皇太后、钦成皇后苦要上,语甚悲,曰:“吾二人日侍崇庆,天日在上,此语曷从出?且上必行此,亦何有于我!”上感悟,取、卞奏,就烛焚之。禁中相庆,而随等不悦。明日,、卞理前请。上怒曰:“卿等不欲朕入英宗神御殿乎!抵其奏于地。同文之狱,追逮后殿御药官张士良,胁以刀锯、鼎镬,无所得。又适有星变,诏曰:“朕遵祖宗遗志,未尝诛戮大臣,释勿治。”恕徒以诎于进取,极口造言,仇执政以逞。适、卞用事,凶德参会,舍不利之谋,无以激怒人主。废辱之祸,几上及于君亲,曾不以为忌,而尚何有于臣下之家?推迹谗口,开祸乱原,虽江充、息夫躬,尚何以加?上尤善知人,灼见是非邪正,以照临百官中外,罔有遁情。如谓嘉问、居后辈,诚不可用,留邢恕于朝,置周秩言路,必无安静之理,皆切中慝。御史中丞傅尧俞、谏议大夫梁焘、范祖禹、右正言刘安世、殿中侍御史朱光庭交章论确怨谤不道,人臣所不忍闻。按确与章、黄履、邢恕在元丰末结为死党,自谓圣主嗣位,皆有定策之功。确所谓桀骜狠愎,无所畏惮,若不早辨白,解天下之疑,恐岁月浸久,邪说得行,离间两宫,有伤慈孝。于是,太皇太后御延和殿,宣谕三省、枢密院大臣曰:“皇帝是神宗长子,子承父业,其分当然。昨神宗服药既久,曾因宰执入对,吾以皇子所书佛经宣示,是时众中惟首相王因奏延安郡王当为皇太子,余人无语,确有何策立之功!若他日复来,欺罔上下,岂不为朝廷之割”遂责确英州别驾,新州安置,仍给递马发遣。、履、恕亦皆得罪。

  ○曾丞相布手记三省用叶祖洽言,追贬王昌化军司户参军,追赐第遗表恩例及子孙等,如刘挚等旨挥。再对,未及奏事,上遽宣谕:“王当先帝不豫时,持两端,又召遵裕子与议事。当时黄履曾有文字论列,及同列敦迫,其后方言上自有子。”布云:“此事皆臣等所不知,但累见章、邢恕等道其略,不知黄履章疏在否?”上云:“有。”布等闻禁中无此章,履曾于绍圣初录奏。此三省又令履录私稿以为质证。

  是日,又闻蔡渭上书。言文及甫元中以书抵邢恕云:“刘挚、傅尧俞、梁焘辈有师、昭之迹。”又云:“此辈皆不乐鹰扬。”又言:“必欲置眇躬于快意之地而后已。”而恕尝以此书示蔡确。三省召恕问之有实,遂令恕缴奏。有旨令蔡京、安根究。书中目傅为粉,焘为昆,盖以箕子况之也。鹰扬谓其父。及甫云:“此辈不乐其父,不敢妄进,师、昭之说,乃诋讦之语,至于眇躬,不知何谓?执政有以为指斥者。”余以问夔,言此辈有此心。余云:有心须有迹。夔云:无迹即无事。冲云:此事可大可小。盖言眇躬若文及甫自谓,即无他矣。然元中人,自分两党,其相诋讦,乃至于此,可怪。恕、确交通,尤可骇。

  梁焘卒,余谓子中云:“早知此,则不复力陈矣。”子中云:“不然,其他所陈,有补者不一,亦不为徒发。”子中又云:“对留甚久,众皆云,有如中丞之对也。”先是,绍圣初,蔡确母明氏有状言邢恕云:“梁焘曾对怀州致仕人李询言,若不诛确,于徐邸岂得稳便?”寻不曾施行。既而,因及甫、唐老事,蔡渭曰夔云:“唐老事何足治,何不治梁焘?”夔遂检明氏状进呈。下究问所推治,究问所以问恕,云得之尚朱;遂召朱赴阙,朱所陈恕语,云得之李询;又下询问状,云实闻焘此语,遂欲按焘而徙之也。自去岁因蔡确言文及甫尝有书抵邢恕云,刘挚有师、昭之心,行道之人所共知也。遂下恕取及甫书。恕以闻,遂差蔡京、安置究问公事所,于别试所摄及甫诘之,云得之父彦博,然终无显状。京又令及甫疏挚党人,纳于上前,于龚源、孙谔辈皆是。以及甫言,未可施行。盖谓挚等与陈衍等交通,有废立之意,乃柳州安置。诏宦者张士良与衍同为御药,主宣仁阁中文字,而其言亦无显状。但云衍尝预知来日三省所奏事,作掌记与太母为酬答执政之语,太母每垂帘,但诵之而已。又言太母弥留时,衍可否二府事,昼夜可及用御宝,皆出于衍而不以禀上也。既而狱终未决也,及甫置在西京,士良寄禁府司。

  晁待制说之撰《邢尚书之子居实墓表》中语:予尝谓:赵括少谈兵,而父奢不能难者,非不能难也,不欲怒之也。刘歆之异同其父向,非为斯文也,汉庭与新室不可并处也。如夫于尚书公,则于斯文而不能难者也,是曾参之事点也,非元之事曾参也。移此其忠,顾惟古之大臣哉!嗟夫,古人之不寿者,予得二人焉:王子晋年十有五,识圣贤治乱之原,而极天人死生之符;颜子年二十有九,颓然陋巷中,有为邦之志,夫子告之以四代之礼乐,所谓具体而微,果如颜子哉!其次则又有二:扬雄之子童乌,九岁而存,则《玄》当著明,无待于侯芭;魏武之子仓舒,十三而存,则汉之存亡虽未可知,必不至于杀荀文若辈矣。则夫之寿夭,所系者可胜言耶。

  黄著作庭坚《荆江亭诗》曰:“鲁中狂士邢尚书,自言挟日上天衢。敦夫若在镌此老,不令平地生崎岖。”敦夫名居实,早死,尚书公子也。

  王宗丞巩《闻见录》著王或事:武臣王或为邢恕教令,上书诬宣仁于哲宗有异心。恕又教蔡渭等上书论元及元丰末等事,其书一箧悉存,皆恕手笔,其间涂窜者非一。或于哲宗朝论之,得阁门职名。既死,其子直方,时出恕之书以示亲密者。自元奉末至宣仁上仙,无不被诬者,于王尤甚。直方死,其书归晁载之云。

  江赞读端友书:靖康元年月日,诸王府赞读臣江端友昧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臣伏睹宣仁圣烈皇后当元丰末垂帘听政,保佑哲宗皇帝,起司马光为宰相,天下归心焉。九年之间,朝廷清明,海内义安,人到于今称之。其大公至正之道,仁民爱物之心,可以迫配仁宗。至于力行祖宗故事,抑绝外家私恩,当是时耆老盛德之士,田野至愚之人,皆有复见女中尧舜之语。且功德巍巍如此,天下歌诵如彼。而一邢恕构造无根之语以为谤议,使后世疑焉,如日月之明而浮云蔽之,臣不胜痛恨。初,元丰中,高遵裕大败于灵武,责散官安置。未几,神宗崩,哲宗嗣位。宰臣蔡确以谓遵裕者,宣仁之族叔也。即建请牵复,以悦宣仁之意,而不知宣仁之不私其亲也。宣仁帘中宣谕曰:“遵裕丧师数十万,先帝缘此震惊,悒悒成疾,以至弃天下。今肉未寒,吾岂忍遽私骨肉而忘先帝,推恩独不可及遵裕。”确谋大沮。后确谪知安州,作诗讥讪,坐贬新州。而邢恕乃确之腹心也,偶与遵裕之子士京中山同官,遂以垂帘时不推恩牵复事激怒之。使上书言王曾遣遵裕之子土充来议策立事,遵裕斥去之。士京庸懦不识字,实恕教之为书。士充疏远小臣,素不识,安得与之议社稷大计,又何从辄通宫禁语言?且上书时,、遵裕、士充亦皆死矣,何所考按?臣窃闻《元丰八年时政记》,即蔡确所修也。其载三月中策立事甚详,何尝有一疑似之言!恕之本心,但谓不显王异同,则难以归功蔡确,而不知辱诬圣母之罪大也。恕之为人,非独有识之士无取,其子居实,亦不乐其父所为也,天下皆知之。章,排斥元者也,在帘前奏事,悖傲不逊,都堂会议,以市井语诮侮同列,岂忠厚君子哉!尚云极力以消除徐王觊觎之谤,与王、蔡确同为执政,受顾命,使当时果有异同,岂肯复为此言乎!则恕之谤,可谓欺天矣。缘此,绍圣中蔡卞独倡追废圣母之议,赖哲宗仁孝,不听其说。不然,人神痛愤,失天下心,为后世笑,悔可及乎?自比年以来,天变屡作,祸乱繁兴,水旱相仍,夷狄内侮,安知非祖宗在天之灵赫怒于斯耶?至于高氏一族,衔冤抱恨,无所伸雪,亦足以感伤和气,召致灾祥,未必不由此也。臣窃惟圣人之德莫先于孝祖庙,帝王之政必急于明是非,陛下即位以来,登用贤俊,退斥奸邪,如追赠司马光等,既已辩人臣之谤而明是非矣。而宣仁圣烈皇后者,神宗之母、陛下之曾祖母也。负谤三十余年,公卿大臣未尝以一语及之,可不痛乎!范纯仁遗表有云,宣仁之诬谤未明,使纯仁在朝廷,必能辩之也。臣愿陛下敕有司,检求案牍,推究言语之端,发之于谁何?其证佐安在?则小人之情见矣。诞发明诏,晓谕中外,庶使远迩臣民,疑议消释,涣然如春冰之遇太阳,岂不快乎!然后以策告宣仁及神祖庙,上以慰在天之灵,下以解人神之愤。昔汉灵帝梦威宗,怒其责宋皇后;周成王时,皇天动威,彰周公之德。以此知宗庙之灵,祸福之变,甚可惧也。宣仁之谤,臣以为陛下惟不闻耳。闻而不辩,岂所谓教天下以孝乎?臣不胜区区之情,惟陛下裁择。臣端友惶恐昧死再拜。

●卷三东坡先生传《禹贡》“三江既入,震泽底定”曰:“三江之解,古今皆不明,予以所见考之。自豫章而下入于彭蠡而东至海,为南江;自蜀岷山至于九江彭蠡以入于海,为中江;自蟠冢导漾,东流为汉,过三ㄛ大别以入于江,汇泽为彭蠡以入于海,为北江。此三江,自彭蠡以上为二,自夏口以上为三,江汉合于夏口,与豫章之江皆汇于彭蠡,则三为一,过秣陵京口以入于海,不复三矣。然《禹贡》犹有三江之名,曰‘北’曰‘中’者,以味别也。盖此三水,性不相入,江虽合而水味异,故至于今有三泠之说。古今称唐陆羽知水味,三泠相杂而不能欺,不可诬也。予又以《禹贡》之言考之,若合符节。《禹贡》之叙汉水也,曰:‘蟠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过三ㄛ,至于大别,南入于江,东汇泽为彭蠡,东为北江,入于海。’夫汉既已入江,且汇为彭蠡矣,安能复出为北江以入于海乎?知其以味别也。禹之叙江水也,曰:‘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又东至于澧,过九江,至于东陵,东迤北会于汇,东为中江,入于海。’夫江已与汉合且汇为彭蠡矣,安得自别为中江以入于海乎?知其以味别也。汉为北江,岷山之江为中江,则豫章之江为南江,不言而可知矣。禹以味别,信乎?曰:‘济水既入于河,而溢为荥。’禹不以味别,则安知荥之为济也?尧水之未治也,东南皆海,岂复有吴越哉!及彭蠡既潴,三江入于海,则吴越始有可宅之土,水之所钟,独震泽而已。故曰:‘三江既入,震泽底定。’孔安国以为‘自彭蠡江分为三,入震泽为北江,入于海。’疏矣。盖安国未尝南游,按经文以意度之,不知三江距震泽远甚,决无入理,而震泽之大小,决不足以受三江也。班固曰:‘南江从会稽吴县南入海;中江从丹阳芜湖县西,东至会稽阳羡东入海;北江从会稽毗陵县北东入海。’会稽丹阳容有此三江,然皆是东南枝流小水,自别而入海者,非《禹贡》所谓中江北江自彭蠡出者也。人徒见《禹贡》有三江中北之名,而不悟一江三泠,合流而异味也,鼓杂取枝流一小水,以应三江之数。如使此三者为三江,则是与今京口入海之江为四矣。京口之江视此三者犹畎浍,禹独遗大而数小,何耶?”世谓先生论三江以味别,自孔子删定《书》以来,学者不知也。然予读《唐史》,高宗问许敬宗:“《书》称‘浮于济漯’,今济与漯断不相属,何故而言?’敬宗曰:“夏禹导氵允水,东流为济,入于河。今自漯至氵昴而入河,水自此γ地过河而南,出为荥,又γ而至曹、濮,散出于地,合而东,汶水自南入之,所谓‘为荥,东出于陶丘,又东会于汶’是也。古者五行皆有官,水官不失职,则能辨味与色。潜而复出,合而更分,皆能识之。”盖江河以味别,敬宗先言之矣!东坡先生不表见之者,嫌其姓名污简册耳。

  王弼注:“‘鼎折足,覆公饣束,其形渥,凶。’以为沾濡之形也。”盖弼不知古《易》“形”作“刑”、“渥”作“屋刂”、“屋刂”音“屋”,故《新唐书》元载赞用“刑屋刂”,亦《周礼》屋刂诛云。

  《书》首尧舜,《诗》首文王,《春秋》首鲁隐公,《史记世家》首吴泰伯、《列传》首伯夷,让之为德也,大矣哉!

  孔子赞周公、赞召公,不赞太公。颜子得位,为尧、舜、文王;孟子得位,为汤、武。韩退之《里操》云:“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知文王之心者也。昔孟子欲言周礼,而患无其籍。今《周礼》最后出,多杂以六国之事,大要渎祀敛财、冗官扰民,可施于文,不可措于事者也。先儒以为六国阴谋之书,则过矣。晁伯以更生为新室之书也,曰《诗》、《书》但称四岳,新室称五岳,《周礼》亦称五岳,类此不一,予颇疑之。后得司马文正公《日记》,上主青苗法曰:“此《周礼》泉府之职,周公之法也。”光对曰:“陛下容臣不识忌讳,臣乃敢昧死言之。昔刘歆用此法以佐王莽,使农商失业,涕泣于市道,卒亡天下,安足为圣朝法也?且王莽以钱货民,使为本业,计其所得之利,十取其一。比于今日,岁取四分之息,犹为轻也。”上曰:“王莽取天下,本不以正。”光对曰:“王莽取之虽不以正,然受汉家完富之业,向使不变法征利,结怨于民,犹或未亡也。”是文正公意,亦以《周礼》多新室之事也。自王荆公藉以文其政事,尽以为周公之书,学者无敢议者矣。

  孔子答群弟子问孝,不过一二言,至曾子则特为著经。又“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其告曾子,犹曰“吾道一以贯之”。盖颜渊死,孔子之所付授者,曾子一人耳。至孔子没,子夏、子游、子张,以有若貌类孔子,欲以事孔子者事之,独曾子不可,曰:“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其绝识亦非余子可及也,独不在四科之列,世颇疑之。或曰,颜渊等十人,同在陈蔡者,曾子以孝不去其亲,故不在;或曰,孔子弟子,曾子最少,少孔子四十六岁。《论语》书曾子死,则《论语》自曾子弟子子思之徒出无疑。曾子尝与其徒迫记孔子称颜渊等之言,曾子以朋友各字之,于孔子称曾子之言,自不记也,果孔子之言则名之矣。当日,德行:颜回、闵损、冉耕、冉雍;言语:宰予、端木赐;政事:冉求、仲由;文学:言偃、卜商也。盖《论语》之法,师语弟子则名之,弟子对师,虽朋友亦名之,自相谓则字之,此说为近。如曰陈蔡之厄,孔子有死生之忧,欲表其人于后世,故用《春秋》之法,宇以褒之。则“贤哉回也”,“赐也可与言《诗》”,“偃之言是也”,“雍也可使南面”,独非褒乎?

  杨氏为我过于义,墨氏兼爱过于仁,仁义之过,孟子尚以夷狄遇之,诛之不少贷。同时有庄子者,著书自尧舜以下,无一不毁,毁孔子尤甚,诗书礼乐,刑名度数,举以为可废,其叛道害教非杨墨二氏比也。庄子蒙人,孟子邹人,其地又相属,各如不闻,如无其人,何哉?惟善学者能辨之。若曰庄子真诋孔子者,则非止不知庄子,亦不知孟子矣!

  孔子曰:“君君臣臣,君不君,臣不臣”,理也。孟子则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盖孔子不忍言者,孟子尽言之矣。

  孟子曰:“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元丰末年,诏以孟子配飨孔子庙,巍然冠冕,坐于颜子之次,师曾子坐席下,师子思立庑下,岂但行于长者之先哉?果孟子有神,其肯自违平生之言,必不敢享矣!

  老莱子闻穆公欲相子思,问曰:“若子事君,将何以为乎?”子思曰:“顺吾性而以道事之,无死亡焉。”老莱子曰:“不可。顺子之性也,子性清刚而傲不肖,且又无所死亡,非人臣也。”子思曰:“不肖,固人之所傲也。夫事君,道行言听,则可以有所死亡;道不行言不听,则亦不能事君,谓无死亡也。”老莱子曰:“不见夫齿乎!虽坚固,卒以相磨。舌柔顺,终以不敝。”子思曰:“吾不敢为舌,故不能事君。”予读子思书,知孟轲氏之刚,固有师也。司马文正公《太玄说》,其略曰:“扬子云真大儒者也!孔子既没,知圣人之道者,非子云而谁?孟与荀殆不足拟,况其余乎!观《玄》之书,明则极于人,幽则尽于神,大则包宇宙,细则入毛发,合天地人之道以为一。括其根本,示人所出,胎育万物而兼为之母。若地,履之而不可穷也;若海,挹之而不可竭也。盖天下之道,虽有善者,蔑以易此矣。考之于浑元之初而玄已生,察之于当今而玄非不行,穷之于天地之季而玄不可亡,叩之于万物之情而不漏,测之以鬼神之状而不违,概之以《六经》之言而不悖,藉使圣人复生,视《玄》必释然而叹,以为得己之心矣。乃知《玄》者以赞《易》也,非别为书与《易》角逐也。”予谓文正公以诚以谦为学之本,果子《玄》无所见,肯为此言乎!程伊川以《玄》为赞者,非也。伊川之门人以文正公不知先天之学者,亦非也。

●卷四司马文正公作《文中子补传》曰:文中子王通,字仲淹,河东龙门人。六代祖玄则,仕宋,历太仆、国子博士;兄玄谟,以将略显,而玄则用儒术进。玄则生焕,焕生蚪。齐高帝将受宋禅,诛袁粲,蚪由是北奔魏,魏孝文帝甚重之,累官至并州刺史,封晋阳公,谥曰穆,始家河、汾之间。蚪生彦,官至同州刺史。彦生杰,官至济州刺史,封安唐公,谥曰献。杰生隆,字伯高,隋开皇初,以国子博士待诏云龙门。隋文帝尝从容谓隆曰:“朕何如主?”隆曰:“陛下聪明神武,得之于天,发号施令,不尽稽古;虽负尧舜之资,终以不学为累。”帝默然有间,曰:“先生,朕之陆贾也。何以教朕?”隆乃著《兴衰要论》七篇,奏之。帝虽称善,亦不甚达也。历昌乐、猗氏、铜川令,弃官归,教授,卒于家。隆生通。自玄则以来,世传儒业,通幼明悟好学,受《书》于东海李育,受《诗》于会稽夏,受《礼》于河东关朗,受《乐》于北平霍汲,受《易》于族父仲华。仁寿三年,通始冠,西入长安,献《太平十二策》,帝召见,叹美之,然不能用,罢归,寻复征之,炀帝即位,又征之,皆称疾不至,专以教授为事,弟子自远方而至者甚众。乃著《礼论》二十五篇、《乐论》二十篇、《续书》百有五十篇、《续诗》三百六十篇、《元经》五十篇、《赞易》七十篇,谓之《王氏六经》。司徒杨素重其才行,劝之仕。通曰:“汾水之曲,有先人之敝庐足以庇风雨,薄田足以具誓粥,愿明公正身以治天下,使时和年丰,通也受赐多矣,不愿仕也。”或谮通于素曰:“彼实慢公,公何敬焉?”素以问通,通曰:“使公可慢,则仆得矣;不可慢,则仆失矣。得失在仆,公何与焉!”素待之如初。右武候大将军贺若弼尝示之射,发无不中。通曰:“美哉,艺也。君子志道、据德、依仁,然后游于艺也。”弼不悦而去。通谓门人曰:“夫子矜而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纳言苏威好畜古器,通曰:“昔之好古者聚道,今之好古者聚物。”太学博士刘炫问《易》。通曰:“圣人之于《易》也,没身而已矣,况吾侪乎!”有仲长子光者,隐于河渚。尝曰:“在险而运奇,不若宅平而无为。”通以为知言。曰:“名愈消,德愈长,身愈退,道愈进,若人知之矣。”通见刘孝标《绝交论》曰:“惜乎,举任公而毁也,任公不可谓知人矣。”见《辨命论》曰:“人事废矣。”弟子薛收问:“恩不害义,俭不伤礼,何如?”通曰:“是汉文之所难也。废肉刑害于义,省之可也;衣弋绨伤于礼,中焉可也。”王孝逸曰:“天下皆争利而弃义,若之何?”通曰:“舍其所争,取其所弃,不亦君子乎!”或问人善。通曰:“知其善则称之,不善则对曰,未尝与久也。”贾琼问息谤。通曰:“无辨。”问止怨。曰:“不争。”故其乡人皆化之无争者。贾琼问群居之道。通曰:“同不害正,异不伤物。古之有道者,内不失真,外不殊俗,故全也。”贾琼请绝人事。通曰:“不可。”琼曰:“然则奚若?”通曰:“庄以待之,信以应之,来者勿拒,去者勿追,沉如也,则可。”通谓姚义能交。或曰简。通曰:“兹所以能也。”又问广。通曰:“广而不滥,兹又所以为能。”又谓薛收,“善接小人,远而不疏,近而不狎,颓如也。”通尝曰:“封禅非古也,其秦汉之侈心乎?”又曰:“美哉,周公之智深矣乎!宁家所以安天下,有我所以厚苍生也。”又曰:“易乐者必多哀,轻施者必好夺。”又曰:“无赦之国,其刑必平;重敛之国,其财必贫。”又曰:“廉者常乐无求,贪者常忧不足也。”又曰:“我未见得诽而喜,闻誉而惧者。”又曰:“昏而论财,夷虏之道也。”又曰:“居近而识远,处今而知古,其惟学乎?”又曰:“轻誉苟毁,好憎而尚怒,小人也。”又曰:“闻谤而怒者,谗之阶也;见誉而喜者,佞之媒也。绝阶去媒,谗佞远矣。”通谓北山黄公善医:先饮食起居,而后针药。谓汾阴侯生善筮,“先人事而后爻象”。大业十年,尚书召通蜀郡司户;十一年,以著作郎国子博士征,皆不至。十四年,病终于家。门人谥曰文中子。二子福郊、福。二弟凝、绩。评曰:此皆通之世家及《中说》云尔。玄谟仕宋至开府仪同三司。绩及福之子π、θ、勃,皆以能文著于唐世,各有列传。余窃谓先王之《六经》,不可胜学也,而又奚续焉?续之庸能出于其外乎?出则非经矣。苟无出而续之,则赘也,奚益哉?或曰“彼商、周以往,此汉、魏以还也。”曰:“汉、魏以还,迁、固之徒,记之详矣。”奚待于续经,然后人知之,必也好大而欺愚乎!则彼不愚者,孰肯从之哉?今其《六经》皆亡而《中说》犹存,《中说》亦出于其家,虽云门人薛收、姚义所记,然予观其书,窃疑唐室既兴,凝与福辈,依并时事,从而附益之也。何则,其所称朋友门人,皆隋、唐之际将相名臣,如苏威、杨素、贺若弼、李德林、李靖、窦威、房玄龄、杜如晦、王、魏征、陈叔达、薛收之徒,考诸旧史,无一人语及通名者。《隋史唐初为也,亦未尝载其名于《儒林隐逸》之间,岂诸公皆忘师弃旧之人乎?何独其家以为名世之圣人,而外人皆莫之知也。福又云:“凝为监察御史,劾奏侯君集有反状,太宗不信之,但黜为姑苏令。大夫杜淹,奏凝直言非辜,长孙无忌与君集善,由是与淹有隙,王氏兄弟皆抑不用,时陈叔达方撰《隋史》,畏无忌,不为文中子立传。”按叔达前宰相,与无忌位任相埒,何故畏之?至没其师之名,使无闻于世乎?且魏征实总《隋史》,纵叔达曲避权威,征肯听之乎!此予所以疑之也。又淹以贞观二年卒,十四年君集平高昌还而下狱,由是怨望。十七年谋反,诛。此其前后参差不实之尤著者也。如通对李靖圣人之道曰:“无所由亦不至于彼,道之方也。必也无至乎!”又对魏征以圣人有忧疑,退语董常,以圣人无忧疑。曰:“心迹之判久矣,皆流入于佛、老者也。夫圣人之道,始于正心修身齐家治国,至于安万邦,和黎民,格天地,遂万物,功施当时,法垂后世,安在其无所至乎?圣人所为,皆发于至诚,而后功业被于四海,至诚,心也;功业,迹也;奚为而判哉?”如通所言,是圣人作伪以欺天下也,其可哉?又曰:“佛,圣人也,西方之教也,中国则泥。”又曰:“《诗)、《书》盛而秦世灭,非仲尼之罪也。虚玄长而晋室乱,非老、庄之罪也。斋戒修而梁国亡,非释迦之罪也。”苟为圣人矣,则推而放诸南海而准,推而放诸北海而准,乌有可行于西方而不可行于甲国哉?苟非圣人矣,则泥于中国,独不泥于西方耶?秦焚《诗》、《书》,故灭;使《诗》、《书》之道盛于秦,安得灭乎?老、庄贵虚无而贱礼法,故王衍、阮籍之徒乘其风而鼓之,饰谈论,恣情欲,以至九州覆没;释迦称前生之因果,弃今日之仁义,故梁武帝承其流而信之,严斋戒,弛政刑,至于百姓涂炭。发端倡导者,非二家之罪而谁哉?此皆议论不合于圣人者也。唐世文学之士,传道其书者盖寡,独李翱以比《太公家教》,及司空图、皮日休始重之。宋兴,柳开、孙何振而张之,遂大行于世,至有真以为圣人可继孔子者。余读其书,想其为人,诚好学笃行之儒者也;惜其自任太重,其子弟誉之太过,更使后之人莫之敢信也。余恐世人讥其僭而累其美,故采其行事于理可通而所言切于事情者,著于篇以补《隋书》之缺。

  传成,文正公问予大父康节何如?康节赞之曰:“小人无是,当世已弃。君子有非,万世犹讥。录其所是,弃其所非,君子有归;因其所非,弃其所是,君子几希。惜哉仲淹,寿不永乎。非不废是,瑕不掩瑜。虽未至于圣,其圣人之徒欤!”文正自兹数言文中子,故又特书于《通鉴》语中。然文正疑所称朋友门人皆隋、唐之际将相名臣,如苏威、杨素、贺若弼、李德林、李靖、窦威、房玄龄、杜如晦、王、魏征、陈叔达、薛收之徒,无一人语及通姓名者,又疑其子弟誉之太过,又疑唐世文学之士传道其书者盖寡,独李翱以比《太公家教》,及司空图、皮日休始重之。予得唐文人刘禹锡言,在隋朝诸儒,惟王通能明王道,隐白牛谷,游其门者,皆天下俊杰。著书于家,既没,谥曰:文中子。则苏威公等实其朋友门人无疑,非子弟誉之太过无疑,不但司空图、皮日休重其书亦无疑也。禹锡之言,岂文正偶不见耶?文正之传,康节之赞,俱未行于世,予故表出之。程伊川亦曰:“文中子格言,前无荀卿、扬雄也。”

  予家旧藏司马文正公隶书《无为赞》,按公传家集无之,曰:“为黄、老者,以心如死灰,形如槁木,为无为。迂叟以为不然,作《无为赞》曰:‘治心以正,保躬以静,进退有义,得失有命。守道在己,成功则天,为者败之,不如自然。’”章子厚在丞相府,顾坐客曰:“延安帅章质夫,因板筑发地,得大竹根,半已变石。西边自昔无竹,亦一异也。”客皆无语,先人独曰:“天地回南作北有几矣,公以今日之延安,为自天地以来西边乎?”子厚太息曰:“先生观物之学也。”盖子厚蚤出康节门下云。

  张籍《祭退之》诗云:“《鲁论》未讫注,手迹今微茫。”是退之尝有《论语》传,未成也。今世所传,如“宰予昼寝”,以“昼”作“画”字;“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以“三月”作“音”字;“浴乎沂”,以“浴”作“沿”字,至为浅陋,程伊川皆取之,何耶?又“子畏于匡,颜渊后。曰:‘吾以尔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死字自有意义。伊川之门人改云,“子在,回何敢先?”学者类不服也。

  吕汲公当迁秘书丞,乞用其官易母封邑,朝廷从之。中外以为美事,独刘敞原父曰:“礼,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盖不敢以己贵而加诸亲也。今君之举孝矣,于礼若戾奈何?又法未当封,亦非所以尊之也。”公闻之叹服,自以为不及,终身敬原父之学。

  楚州徐积有孝行,东坡诸公特敬礼之。初,积学于胡瑗。瑗门人甚众,一日独召积,食于中堂,二女子侍立。积问瑗:“门人或问见侍女否,将何以对?”瑗曰:“莫安排。”积闻此一语,忽大省悟,其学顿进云。

  子张疑高宗谅阴三年,子思不听其子服出母,子游为异父兄弟服大功,子夏谓服齐衰,孔子没门人疑其服。洙泗之上,亲从孔子学礼者尚如此。故三年之丧,郑云二十七月,王云二十五月。改葬之服,郑云服缌三月,王云葬讫而除。继母出嫁,郑云皆服,王云从子继寄育乃为之服。无服之殇,郑云子服一月,哭之一日,王云以哭之日易服之月。诸儒之议,纷辨不齐也。盖挚虞之太息者,予表出之,以见末世多讳于丧礼,易失难明为甚。

●卷五唐以前文字未刻印,多是写本。齐衡阳王钧手自细书(五经),置巾箱中。巾箱《五经》自此始。后唐明宗长兴三年,宰相冯道、李愚,请令判国子监田敏校正《九经》,刻板印卖。朝廷从之。虽极乱之世,而经籍之传甚广。予曾大父遗书,皆长兴年刻本,委于兵火之余,仅存《仪礼》一部。

  世传王氏《元经》、薛氏《传》、关子明《易》、《李卫公问对》,皆阮逸拟作。逸尝以私稿示苏明允也。晁以道云:“逸才辩莫敌,其拟《元经》等书,以欺一世之人不难也。”予谓逸后为仇家告“立太山石,枯上林柳”之句,编窜抵死,岂亦有阴谴耶!

  《说文》云:“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之人,其母感天而生,故从女。又古姓姚、妫、姬、姜之属,皆从女者,其义甚异,典籍难著云。

  伊川之学以诚敬为本。其传“震惊百里,不丧匕鬯”曰:“动之大者,莫如雷,故以雷言之。‘震惊百里’,其威远也。人之致其诚敬,莫如祭祀。匕以载鼎实升于俎,鬯以灌地而降神,方其酌灌以求神,荐牡而祈享,尽其诚敬之心,虽雷震之威,不能使之惧而失守也。故云‘不丧匕鬯’。夫临大震惧,能安而不自失者,惟诚敬而已。”诚敬最善,予故表出之。

  伊川说“纳约自牖”曰:“约,所以进结其君之道也;自牖,因其明也;牖,所以通内外之象也。人臣以忠信善道结于君心,必自其所明处,乃能入也。人心有所蔽,有所通。所蔽者,暗处也;所通者,明处也。就其明处而告之则易也。自古能谏其君,未有不因其所明者也,张子房之于汉,是也。高祖以戚姬故,将易太子,是其所蔽也,群臣争之者众矣。嫡庶长幼之序,非不明也,如其蔽而不察何?四老人者,高祖素知其贤而重之,此其不蔽之明心,故因其所明而及其事,则悟之如反掌。且四老人之力,孰与子房、周昌、叔孙通,然不从彼而从此者,就其蔽与就其明之异耳。”予不论于《易》之义当否,于理则善矣,故表出之。古《易》:任《卦爻》一,《彖》二,《象》三,《文言》四,《系辞》五,《说卦》六,《序卦》七,《杂卦》八。其次第不相杂也。先儒谓费直专以《彖》、象》、《文言》参解《易 爻》,今入《彖》、《象》、《文言》于《卦》下者,自费氏始。孔颖达又谓王辅嗣之意,《象》本释经,宜相附近,分《爻》之《象》辞,各附当《卦》。盖古《易》已乱于费氏,又乱于王氏也。予家藏大父康节手写《百源易》,实古《易》也。百源在苏门山下,康节读《易》之地,旧秘阁亦有本。

  程伊川说:“黄裳元吉,妇居尊位,女娲氏、武氏是也。非常之变,不可言也。故有黄裳元吉之戒。如武氏之变,固也。女娲不见于《书》,果有炼石补天之事,亦非变也。不言汉吕氏,独非变耶!”苏仲虎则曰:“伊川在元时以罪逐,故为此说,以诋垂箔之政。”予不敢以为然。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王氏解:“视黍而谓之稷者,忧而昏也。”程氏解:“彼黍者,我稷之苗也。”校先儒平易明白之说,固为穿凿云尔。

  《书 伊训》曰:“成汤既没,太甲元年。”文义甚严,无简册断缺之迹。孟子独曰:“成汤之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始为太甲。”果然,则伊尹自汤以来辅相四代,何在汤在太甲,弛张如此;在外丙,在仲壬,绝不书一事也。考于历,若汤之下,增此六年,至今之日,则羡而不合矣。司马迁、皇甫谧、刘歆、班固,又因孟子而失也。独孔安国守其家法不变。盖《诗》、《书》之外,孔子不言者,予不敢知也。

  东坡《书上清宫碑》云:“道家者流,本于黄帝、老子。其道以清净无为为宗,以虚明应物为用,以兹俭不争为行,合于《周易》何思何虑、《论语》仁者静寿之说,如是而已。”谢显道亲见程伊川诵此数语,以为古今论仁,最有妙理也。

  予宫中秘时,陈莹中诸子出莹中答杨中立辩伊川不论先天之学书,因以予旧见伊川从弟颖出伊川之书盈轴,必勉以熟读王介甫《易》说云云跋下方。士为伊川之学者曰:“吾师《易》学,何王氏足言?”哗然不服,欲我击也。欲更与之辩,则旧誊颖所出伊川之书亡矣。近守眉山,有程生者出伊川贻其外大父金堂谢君书,在晚谪涪陵时,犹勉以学《易》当自王介甫也。录之将示前日以不信遇我者。“颐启:前月末,吴斋郎送到书信,即递中奉报,计半月方达。冬寒,远想雅履安和,侨居旋为客次,日以延望,乃知止行甚悒也。来春江水稳善,候有所授,能一访甚佳。只云忠、涪间看亲人,必不疑也。颐偕小子甚安,来春本欲作《春秋》文字,以此无书,故未能,却先了《论》、《孟》或《礼记》也。《春秋》大义数十,皎如日星,不容遗忘,只恐微细义例,老年精神,有所漏落,且请推官用意寻究。后日见助,如往年所说,许止蔡般书葬类是也。若欲治《易》,先寻《易》绎令熟,只看王弼、胡先生、王介甫三家文字,令通贯,余人《易》说无取,枉费功。年亦长矣,宜汲汲也,宋相见间,千百慎爱。十一月初九日,颐启知县推官。”

  《春秋)书鲁文公毁泉台。《公羊》讥之曰:“先君为之,而己毁之,不如勿居也。”靖康初政,尽毁宣和中所作离宫别苑,宰相不学之举,非上意也。康节手写《易》、《书》、《诗》、《春秋》,字端劲,无一误失。胄子之贤者,其谨藏之勿替。

  范淳甫内翰迩英讲《礼》,至“拟人必于其伦”,曰:“先儒谓拟君于君之伦,拟臣于臣之伦,特其位而已。如桀、纣,人君也,谓人为桀、纣,必不肯受。孔、颜,匹夫也,谓人为孔、颜,必不敢受。”东坡深叹其得劝讲之体。程伊川《易传》,得失未议,示不过辞也。故为鄙近,然亦辞也。在康节时,于先天之《易》,非不问不语之也;后伊川之人数为妄。予旧因陈莹中《报杨中立游定夫书》,辨其略矣,并列之下方,以遗知育之君子。

  陈莹中《答杨中立游定夫书》:“康节云:‘先天图,心法也。’图虽无文,吾终日言,未尝离乎是。故其诗曰:‘身在天地后,心在天地先。天地自我出,自余恶足言。’又云:‘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此一节直解图意,如逆之四时之比也。然则先天之学,以心为本,其在经世者,康节之余事耳。世学求《易》于文字,至语《皇极》,其或以为考数之书。康节诗云:‘自从三度绝韦编,不读书来十二年。俯仰之间无所愧,任人谤道是神仙。’同时者目其人为神仙,后来者名其书为考数,皆康节之所不憾也。乃其心,则务三圣而已矣。《观物》云:‘起《震》终《艮》一节,明文王之八卦也;天地定位一节,明伏羲之八卦也。’盖先天之学,本乎伏羲而备于文王。故其诗曰:‘天地定位,《否 泰》反类。山泽通气,《咸 损》见义。雷风相薄,《恒 益》起意。水火相射,《既济 未济》。四象相交,成十六事。八卦相荡,为六十四。’八卦者,《易》之小成也。六十四卦者,《易》之大成也。集伏羲、文王之事而成之者,非孔子而谁乎?康节尝谓孟子未尝及《易》一字,而《易》道存焉,但人见之者鲜。又曰,人能用《易》,是为知《易》,若孟子可谓善用《易》者也。夫《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故圣人之用《易》,阉辟于未然,变其穷而通之也。若夫暑之穷也,变而为寒,寒之穷也,变而为暑,则是自变而自通者也。穷自变自通,复何赖于圣人乎?孔子赞《易》而非与《易》竞,孟子用《易》而语不及焉,此所谓贤者识其大者,其去圣人之用也,不为远矣。然而,或非《太玄》为覆瓿之书,或跻孟子于既圣之列,私论害公,意有所在,阖此于未然,岂乏人哉!奈何其无益也。《观物》云:‘防乎其防,邦家其长,子孙其昌,是以圣人重未然之防,是谓《易》之大纲。’而其论孔子,所以尽三才之道者,则曰‘行无辙迹,至妙至妙,在一动一静之间而已矣’。阐先圣之幽,微先天之显,不在康节之书乎?虽在康节之书,而书亦不足以尽其奥也。故司马文正与康节同时友善,而未尝有一言及先天学,其著《家范》,本于《家人》一卦,而尽取王弼之说。今之说《易》者,方且厌常出奇,离日用而凿太空也。又或谓文正公疑先天之学,此岂足以语二公弛张之意乎?二公不可得而见矣。徒见其书,而欲窥其心,然乎否耶?当先觉之任者,愿赐一言,庶几终可以无大过也。”

●卷六论先天《八卦》之位与《系辞》不同。窃谓康节先生所以辨伏羲、文王之《易》者,为明此也。伏羲之《易》,乾南而坤北,自乾而左,巽而右,兑在东,离为阳。与起震终艮之序,则离上而坎下,震东而兑西,与先天之位,固不同矣。乾坤屯蒙之序与乾履大有大壮之序,亦不同也。乾坤屯蒙之序,孔子作《序卦》以教天下,其辞其义,可玩而习也。乾履大有大壮之序,文王不言其义,后之学者,何所据而习之?虽无可据之义,而悟之在心,心声不足以发其奥,心画不足以形其妙,堕于言语文字,而先天之《易》隐矣。索隐之士,岂乏人哉!背理而求数,文王忧之,固阖其门,而拒其出。孔子继文王之志,微显阐幽,一以仁义,默而成之不言,圣人之教如此,洁净精微,可谓至矣。后之学者,犹有舍经取纬,违大理而黩正经者,京房之流是也。康节云:“物理之学,不可强通。强通则失理而入于迷矣。《皇极》之书,不可以强通者也。失理之士,舍仁义而迷小道,背来物而役私情,如是而取《皇极》者,文正阖焉,非与康节异心也。盖伏羲、文王之《易),一而不一。文王、康节之学,同而不同,皇王之时异,阖辟之义殊,《易》之所以为异者,未尝二也。所谓伏羲之《八卦》,文王之《八卦》,未尝异未尝同也。曰一曰二,曰异曰同者,皆求《易》之情尔。窃意其如此,而情之所是,亦不敢以为必然,更须面叩,乃可以决耳。蒙谕《系辞》论释诸爻,未有及象数者,岂得意忘象者,真孔子之学耶!此言尽《易》之要矣。至于日星气候之说,未及深考。然以爻当期,既出于《系辞》,而历象二语,又载于《尧典》。《月令》所纪,皆节候也,鸟火灵昴,可辨分至,辰弗集房,则失日可知,《春秋》日食之数,后世历象,十得七八,已号精密。是故离、坎之上下,乾、坤之南北,在《六经》者,恐皆可考,不独《易》也。孔子曰:“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岁不能自成也,当有成岁之法,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者,成岁之法也。治历明时,乃先王莫大之政,以《嗣征》考之,可以见矣。而王省惟岁,而成岁之法,付之有司,有司失职,必诛无赦,非如他罪之可宥也。夫何圣而不然哉?赖此以授民时也,敢不钦乎!然而圣人之文,经天纬地,经出于上,而纬在有司。上揆下守,民时所赖,皆不可以不钦也。稽览配合之说一本于纬,历法之所取,而有司之所当习也。康节云:“洛下闳但知历法,唯扬子云知历法,又知历理。《易》之在先天者,非历理乎?”文正读《太玄说》曰:“测之以鬼神之状而不违,概之以《六经》之书而不悖。藉使圣人复生,视《玄》必释然而笑,以为得己之心矣。乃知《玄》者所以赞《易》,非别为书而与《易》竞也。”又曰:“夫畋者,网而得之,与弋而得之,何以异哉?《易》网也,《玄》弋也。何害不既设网,而使弋者为之助乎?”又曰:“孔子既没,知圣人之道者非扬子而谁与?孟荀殆不足拟,况其余乎?”浅陋,初不知《玄》,尝轻议其书而妄评其是非,自闻康节之言,始索子云于历理之内,及观文正之论,然后知《太玄》不可不学,而冥冥然未有入路,尚苦其字之难识,况欲遽测其秘奥乎?文正自谓“求之积年,乃得观之,读之数十过,参以首尾,稍得窥其梗概。然后喟然置书,叹子云为真大儒矣!”凡文正之学,主之以诚,守之以谦,得十百而说一二,其于《玄》也,不观不到,则其言不若是矣。初不闻此,乃轻议子云之书,而妄评其是非,心之愧怅,可胜言哉!弃旧误于垂成,累初习于平地,庶几推往而无恋,积新而可隆,尚赖先觉大君子,许其止而与之进也。

  所论康节之学,恐不然。康节诗云:“自从三度绝韦编,不读书来十二年。俯仰之间无所愧,任人谤道是神仙。”神仙且不受也,以为数学可乎?康节云:“先天之学,心法也。”然则其学在心,或于心外欲观休咎,故以《皇极》为考数之书耳。如闻康节未尝以《皇极》语人,故其说不传。自有《八卦》,可以窥玩,惠迪则吉,违之则咎,何必更求休咎于《皇极》之书也。故谏大夫陈公莹中论康节先天之学,书为杨中立、游定夫出也。大谏公与康节不相接,博之先君,因公之请,尝进遗书之副归焉。于时国有巨盗据显位,未发,公以言刺之,反得罪,其后人无敢继者,盗之威自此盛,卒至于乱天下。世以公之明比汉何武、唐郭子仪、本朝吕献可、苏明允矣。或疑公前知如神,亦出于康节之书,则非也。公既废,始为康节之学,其英伟绝人之资,所见超诣,如此书也。中立、定夫同出伊川之门,于先达之序尚未详,故不知其学也。明道、伊川见康节,赋诗曰:“先先相与宴西街,小子亲携几杖来。”其恭如此。张横渠于伊川,诸父比也。横渠见康节,尚拜床下。博犹记王母夫人语及伊川,必日程二秀才云云。盖当康节隐居谢聘日,伊川年尚少,未为世所知也。博蚤见伊川,又与伊川族弟颖善。颖知好《大学》,伊川于其眷中独与之言《易》,尝从颖得书疏一通,伊川手迹也。曰:“为《易》学者,但取王辅嗣、胡先生、王荆公之说读之,无余事矣。”今伊川《易传》行于世,大旨可见,为其学者,遽以大谏公所谓伏羲《八卦》语之,则骇矣。康节平居尚不以语人,博其敢谓伊川有所不知也。近时妄人,出杂书数十百条,托为伊川之说,意欲前无古人,足以重己之师矣。如司马文正、张横渠皆斥以为未至,但以康节为数学,亦安知所谓数者,非伊川之雅言也。岂中立、定夫亦惑于此欤,大谏公反复论之深矣。先君之戒,则曰张巡、许远,同为忠义,两家子弟,材智污下,不能明二父之志,相毁于后世,故并为退之所贬,凡托伊川之说,以议吾家学者,若子孙可勿报辨。博为史官,大谏公中子正,同为尚书郎,尚以家世之故,遇博厚。为博道公平生之言为详,又出此书,俾论著其下,博不肖,不知大父之学,若其渊源不可诬者,亦尝有闻矣。然博之言有不敢尽者,尚遵先君遗训云。

  先友周全伯丧嫡母,次所生母死,疑其为服为位。全伯,程伊川子婿,伊川尚不能决,先人问之司马文正公。曰:“某承问:有人居嫡母之丧,而所生母卒,疑其所以为服及为位之礼。按《杂记》云:‘有三年之练冠,则以大功之麻易之。’又云‘有父之丧,如未没丧而母死,其除父之丧也,服其除服,卒事及丧服。虽诸父昆弟之丧,如当父之丧,其除诸父昆弟之丧也,皆服其除丧之服,卒事反丧服’。是先有丧而重有丧者,皆当别为服也。又曾子问曰:‘并有丧,如之何?何先何后?’孔子曰:‘其葬也,先轻而后重;其奠及虞,先重而后轻。’此谓遭丧同月者也。今之律令,嫡继慈养与母同例,皆应服齐衰三年。子之于母,嫡庶虽殊,情无厚薄,固当同服。而《丧服小记》云:‘妾于妾祖姑。’盖妾与女君尊卑殊绝,设位于他所可也。礼者大事,先贤不敢轻议,况如某者,讵敢辄以许人,姑据所闻以报,尚裁为幸。”子谓文正公之于礼,可以为后世法矣,故表出之。

  近年洛阳张氏发地得石十数,汉蔡伯喈隶《尚书》、《礼记》、《论语》,各已坏缺。《论语》多可辨,每语必他出,至十数语,则曰凡章若干。如“朝闻道,夕死可也”。如“凤兮凤兮!何而德之衰”?如“执车者为谁子?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是知津矣”。如“置其杖而耘”等语。校今世本为异。《尚书》“肆高宗飨国百年”,今世本“肆高宗享国五十有九年”,为异甚。初,熹平四年,伯喈以经读遭穿凿谬妄,同马日殚等以前闻考正,自书于石,立洛阳太学门下,摹写者日千车乘,填塞广陌。至隋开皇六年,迁其石于长安,文字元刂泐不可知,诏问刘焯、刘炫,能尽屈群起之说,焯因罹飞章之毁。予谓孔子自卫反鲁,一定《诗》、《书》之册,至汉熹平,六百年有奇,已多谬失。自熹平至隋开皇,又四百年有奇,自开皇至今代,又五百年有奇,其谬失可胜计也耶!伯喈、焯、炫,皆极一时通儒之称。伯喈曰然,焯、炫又曰然,可信也。按《隋史》既迁其石于长安,今尚有出于洛阳者,何哉?

●卷七唐高祖之起晋阳也,皆秦王世民之谋。高祖谓世民曰:“若事成,天下皆汝所致,当以汝为太子。”将佐亦以为请。世民屡辞。太子建成喜酒色游畋,齐王元吉多过失,世民功名日盛。建成内不自安,乃与元吉共倾世民,各引树党友。高祖晚多内宠,小王且二十人,其母竞交结诸长子以自固。建成、元吉曲意事诸妃嫔,谄谀赂遗,无所不至,以求媚于高祖。或云于张婕妤、尹德妃。世民独不然。故妃嫔等争誉建成、元吉,而短世民。世民平洛阳,妃嫔等私求宝货,并为亲属求官。世民曰:“宝货皆已籍奏,官当授贤才有功者。”不许。淮南安王神通有功,世民给田数十顷。张婕妤之父,因婕妤欲夺之,神通执秦王之令,不可。俱以为怨。尹德妃父阿鼠强横,殴秦王府属杜如晦,折一指,曰:“汝何人!过我门不下。”德妃反奏家为秦王左右陵暴。高祖积怒,数责世民。世民深自辨,终不信。又世民每侍宴宫中,对诸妃嫔思太穆皇后早世,不得见上有天下,或欷流涕。高祖顾之不乐,诸妃嫔因密共谮世民曰:“海内幸无事,陛下春秋高,唯宜相娱乐,秦王独泣涕,正是憎疾妾等。陛下万岁后,妾等母子决不为秦王所容。”因相与泣。且曰:“皇太子仁孝,陛下以妾母子属之,必能保全。”高祖为之怆然。由是待世民浸疏,而建成、元吉日亲矣。元吉劝建成除世民,曰:“俟入朝而手刃之。”世民从高祖幸元吉第,元吉伏护军宇文宝于寝内,欲刺世民不果。高祖幸仁智宫,建成居守,世民、元吉从,建成令元吉就刺世民,曰:“安危之计,决在今岁。”建成又使郎将氽朱焕、校尉桥公山以甲遗庆州都督杨文干,使之举兵,欲表里相应。氽朱焕、桥公山告其事,文干遂反。高祖怒甚,囚建成于幕下,饲以麦饭。高祖谓世民曰:“杨文干反,事连建成,恐应之者众,汝应自行,还,立汝为太子。吾不能效隋文帝自诛其子,当封建成为蜀王。蜀兵脆弱,他日不能事汝,取之易耳。”元吉与妃嫔更迭为建成请,封德彝亦为之营解,高祖意遂变,唯责以兄弟不睦,归罪太子中允王、右卫率韦挺、天策兵曹参军杜淹,并流于州。高祖校猎城南,命建成、世民、元吉驰射角胜。建成有胡马,肥壮而喜蹶,以授世民曰:“此马甚骏,能超数丈涧,弟善骑,试乘之。”世民乘以逐鹿,马蹶,世民跃立于数步之外,马起复乘之,如是者三。顾宇文士及曰:“彼欲以此见杀,死生岂不有命?”建成闻知,反令妃嫔谮于高祖曰:“秦王自言:我有天命,方为天下主,岂有浪死!”高祖大怒,先召建成、元吉,后召世民入,责之曰:“天子自有天命,非智力可求。汝求之一何速邪?”世民免冠顿首,请下法司按验。高祖怒不解,会有司奏突厥入寇。高祖乃改容劳勉世民,命之冠带,与谋突厥。高祖每有寇盗,辄命世民讨之。事平之后,猜嫌益甚。建成夜召世民饮酒,因之。世民暴心痛,吐血数升。淮南安王神通扶之还西宫。高祖问世民疾,敕秦王素不能饮,自今无得复夜饮。因谓世民曰:“首建大谋,削平海内,皆汝之功。吾欲立汝为嗣,汝固辞。且建成年长,为嗣日久,吾不忍夺也。观汝兄弟,似不相容,同处京邑,必有纷竞。当遣汝建行台,居洛阳,自陕以东,皆主之。仍命汝建天子旌旗,如汉梁孝王故事。”世民涕泣辞。建成、元吉相与谋:秦王若至洛阳,有土地甲兵,不可复制;不如留之长安,则一匹夫,取之易耳。乃密令数人上封事,言秦王左右闻往洛阳,无不喜跃,观其志趣,恐不复来。又近幸之人,各以利害说高祖,事复中止。建成、元吉与后宫日夜谮世民,高祖信之,将加罪。陈叔达力谏乃止。元吉请杀世民,高祖曰:“彼有定天下之功,罪状未著,何以为辞?”秦府幕属皆忧惧,不知所出。房玄龄谓长孙无忌日:“隙已成,一旦祸机窃发,岂惟府朝涂地,实社稷之忧也。莫若劝王行周公之事,以安家国。存亡之机,间不容发,正在今日。”无忌日:“吾怀此已久,末敢言。今当白之。”乃入言于世民。世民召玄龄谋之,玄龄曰:“大王功在天下,当承大业,今日忧危,乃天赞之也,其勿疑。”又与府属杜如晦共劝世民诛建成、元吉。元吉以秦府多骁将,乃谮尉迟敬德,下诏狱。世民为之分辨,仅免。又谮程知节,出为康州刺史。知节谓世民曰:“大王股肱羽翼尽矣,身何能久!”建成谓元吉曰:“秦府智略之士可惧者,独房玄龄、杜如晦耳。”皆谮逐之。会元吉当北伐,请尉迟敬德、程知节、段志玄、秦叔宝等偕行,又简阅秦王帐下精锐之士。王蛭密告世民曰:“建成语元吉,‘吾与秦王饯汝于昆明池,使壮士刺杀秦王于幕下,以暴卒闻。敬德等汝悉坑之。’”世民以蛭言告长孙无忌等,长孙无忌等劝世民先事图之。世民叹曰:“骨肉相残,古今大恶。吾诚知祸在旦夕,欲俟其发,然后以义讨之,不亦可乎?”敬德曰:“人情谁不爱死,今众人以死奉王,乃天授也。祸机垂发,而王犹晏然不以为忧,王纵自轻,如社稷宗庙何?王如不用敬德言,敬德将窜身草泽,不能留王左右,交手受戮也。”无忌曰:“不从敬德之言,事今败矣。敬德必不为王有,无忌亦当相随而去。”世民曰:“吾言亦未可全弃,公更图之。”府僚又曰:“元吉凶戾,终不肯事建成。闻薛实言:‘元吉之名合成唐字。当主唐祀。’元吉喜曰:‘但除秦王,取东宫如反掌耳。’彼与建成谋未成,已有取建成之心。乱心无厌,何所不为!若使二入得志,恐天下非复唐有,奈何徇匹夫之节,忘社稷之计乎?”会太白经天,傅奕密奏:“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高祖以其状授世民。世民乃密奏:“建成、元吉淫乱后宫”,曰:“臣于兄弟无丝毫之负,今欲杀臣,似为世充、建德报仇。臣今枉死。永违君亲。魂归地下,实耻见诸贼。”高祖省之,愕然,报曰:“明当鞫问,汝宜早参。”明日,世民遂诛建成、元吉云。予尝论史官赞唐太宗曰:“比迹汤、武则有焉,于成、康若过之。”何庶几云:“孙谏议甫则直以为圣,苏东坡则以从谏近于圣也。”如建成之庸愎,元吉之凶戾,得以害太宗,则唐之宗社,可立以亡。孰能保隋之遗民于涂炭锋镝之余,传三百年之远乎!故刘句、欧阳文忠之史,于诛建成、元吉不议也。句又曰:“当高祖任谗之年,建成忌功之日,苟除畏僵、孰顾分崩,变故之兴,间不容发,方惧毁巢之祸,宁虞尺布之谣。”盖一代之公言也。独范内相纯夫作《唐鉴》,以太宗诛建成、元吉,比周公诛管、蔡不同。曰:“管、蔡流言于国,将危周公,以间王室,得罪于天下,故诛之。非周公诛之,天下之所当诛也。周公岂得而私之哉!”予以为不然。周公系周之存亡,曷若太宗之系唐之存亡哉?管、蔡一流言以危周公,周公得而诛之。建成、元吉已太宗,不死,尚裹甲伏兵,懔懔日夜欲发,不比管、蔡之危周公也,太宗独不得而诛之乎!管蔡之危周公,则得罪于天下,建成、元吉之害太宗,独不得罪于天下乎!隋余之人,恃太宗以为命者,宜甚于周之人恃周公也。以周公之灵,固非管、蔡可危,不幸不免,为周之辅佐者,召公而下尚有人,王室何恤于间也?如建成、元吉得害太宗,唐随以亡矣,不止于间王室也,太宗岂得而私之哉?纯夫又曰:“立子以长不以功。建成虽无功,太子也。太宗虽有功,藩王也。”予亦以为不然。古公舍长泰伯,立季历为太子;文王舍长伯邑考,立武王为太子。非邪?若以贤也,大贤亦莫如太宗大功大德,格于天地,不俟古公、文王之明智,虽甚愚至下之人,亦知其当有天下。高祖惑于内不察也,老耄荒悖,可胜言哉!予故具列建成、元吉谋害太宗之事,以见太宗之计出于亡聊,实与天下诛之,比周公诛管、蔡之义,甚直不愧也,以反纯夫之说,以遗知言之君子。

  汉高祖方拥戚姬,周昌尝燕入奏事,是周昌得见戚姬也。又汉高祖欲废太子,周昌廷争,吕后侧耳东厢听,见周昌跪谢云云,是吕后得见周昌也。又文帝至灞陵,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顾谓群臣,皆得见慎夫人。又帝幸上林,皇后、慎夫人从。袁盎引却慎夫人坐,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怒,起。盎因前说云云,是袁盎亦得见皇后、慎夫人也。汉宫禁之法,不严如此。

  司马迁叙三千年事,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八十万言。晋张辅用此论优劣云尔。

  蔡邕以“致远恐泥”为孔子之言。李固以“其进锐者其退速”为老子之言。杜甫以东方朔割肉为社日,以褒、妲为夏、商,皆引援之误。

  《前汉 叙传》:“外博四荒。”按《书》“外薄四海’,“博”字为误。《魏 高堂隆传》:“是用大简。”按《诗》“是用大谏”,“简”字为误。《后汉书 方术传》:“怀协道艺”,当作“挟”字。《胡广传》:“议者剥异”,当作“驳”字。《朱浮传》:“保宥生人”,当作“”字。“王允乳药求死”,当作“茹”字。史官失于是正,类此者不一。

  汉高祖父太上皇,《前史》不载名。《后史 章帝纪》:“祠太上皇于万年”,汪“名(原注:它官反),一名执嘉。”《高后纪》载:高祖母曰昭灵后。戾太子,非美谥也。宣帝以加其祖。予谓太子之死可哀也,与幽、厉之恶不同,与孟子所谓“虽孝子慈孙不能改”者,亦不同也。

  昔人贱庶生子。孙坚五子,《吴史》载其其。仁,庶生也,不录。故《陈武赞》曰:“子表将家支庶,而与胄子比翼齐衡,拔萃出类,不亦美乎!”然田婴有子四十人,而贱妾之子文最贤,故以为太子,孟尝君也。

  贾谊《疏》云:“生为明帝,没为明神,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又云:“万年之后,传之老母弱子,将使不宁。”是时文帝尚无恙,非不忌也,更为之前席。如武帝以道恶,曰:“以我不行此道邪!”以马瘦,曰:“以我不乘此马邪!”皆杀主者,其有间矣。今章奏不当名。赵广汉,按《国史会要》,本朝广汉之后也。

●卷八宪宗元和十四年,自凤翔法门寺迎佛骨入禁中,韩愈以谏逐。十五年,有陈弘志之祸。懿宗咸通十四年,又迎其骨入禁中,谏者以宪宗为戒。懿宗曰:“朕生得见之,死亦无恨。”不数月,崩。送佛骨还法门寺。愈之谏云“奉佛以来,享年不永”者,其知言哉。

  后汉胡广卒,故吏自公卿、大夫、博士、议郎,衣者数百人。董翊举孝廉为须昌令,闻举将将死,弃官去。唐杜审言受崔融之知,融死为服缌麻。裴估与郑余庆友善,佶死,余庆为行服。此礼久废。近时张乐全薨,东坡用唐人服坐主丧,缌麻三月。东坡薨,张文潜坐举哀行服得罪。

  《新唐史》:“韩退之,邓州南阳人。”《史记》:“白起攻南阳。”徐广注云:“此南阳,河内修武也。”则退之修武人也。以为邓州,误矣。

  《西汉 于定国传》:“东海有孝妇,养姑甚谨。夫死无子,不肯更嫁。姑不欲累其妇,自经死。姑女诬妇杀之,官乃曲成其狱。定国争之,太守不听,乃抱其具狱,哭于府上,辞病去。太守竟杀孝妇,郡中枯旱三年。后太守至,而定国白之,乃杀牛祭孝妇,大雨岁熟。”《东汉 孟尝》:“上虞有寡妇,养姑甚谨,姑以老寿终,而夫女弟诬妇鸩之,官竟其罪。尝言其枉,太守不听,哀泣门外,因谢病去。太守杀寡妇,郡中连旱二年。后太守至,尝具陈其冤,乃刑讼女而祭妇冢,天雨,谷稼遂登。”二事甚相类,范晔后出,无一言,何也?唐代宗既诛元载,欲尽诛其党韩会等。吴凑苦谏,止降远州。会,退之兄也。退之谓兄罹谗口,承命南迁。按会所坐非罹谗者。柳子厚亦云:“韩会善清言,名最高,以故多得滂。”岂士能清高反污于元载乎?近时王钅至作会补传,亦不出党元载事,皆非实录。

  班固尝醉骂洛阳令种竞。至窦宪败,竞收宪宾客,固在其数,死狱中。固著《汉书》未就,诏固女弟曹世叔妻昭续(原注:一作绪,后同)成之。是谓曹大家。华峤论固曰:“排节义,否正直,不以杀身成仁为美者。”予谓峤为知言。则固附窦宪以死,不足悲也。班固作《汉史》,失于畏司马迁,自武帝而上,于迁之词,不敢辄易。如《项羽传》,但移高祖事于《本纪》中耳。他传皆然。应迁书某人有曰“其于某,今为大官”。距固之世已二百年。固书其人,亦皆曰“其子某,今为大官”。失于畏迁也。迁作历代史人物表、《食货》等志,尝著历代之人。固作《汉史》表志,亦著历代之人,失于畏迁也。固知畏迁,按汉书,自武帝而下,至平帝,续成之可也。于其词重出不可也。孔子作经,使后世读《易》者,如无《春秋》;读《书》者,如无《诗》。其法固不知也。独韩退之作《王仲舒碑》,又作《志》;苏子瞻作《司马君实行状》,又作《碑》。其事同,其词各异,庶几知之矣。

  前蜀刘禅以魏景元五年三月降,明年十二月,魏亡。后蜀王衍以唐同光三年十一月降,明年三月被诛。四月,庄宗死郭从谦之变。二主失于遽降,殆相类。然衍不足道,禅若稍收用其先人旧臣遗策,中原方易代,必未能窥蜀。盖谯周之罪,上通于天矣。

  路岩贬新州,死于杨叔死之榻,见《通鉴》。刘挚贬新州,死于蔡确死之室,见王巩《杂记》。二事甚类,可骇也。

  蜀郡男子路建等,辍讼惭怍而退,以应文王却虞、芮之讼,以媚王莽。蜀之为佞,又有甚于《剧秦美新》者。王莽令国中不得有二名,又遣使讽单于为一名,东汉士大夫以操节相高,遇莽之事必唾也。乃终其世,谨一名之律,何也?魏安厘王问天下之高士于孔子六世孙子顺。子顺曰:“世无其人也。抑可以为次,其鲁仲连乎?”王曰:“鲁仲连强作之者,非体自然也。”子顺曰:“人皆作之,作之不止,乃成君子。作之不变,习与体成,体成则自然也。”如子顺之论,乃孟轲氏“尧、舜性之,汤、武反之,五霸假之,久假而不归,安知其非有”之论也。善乎涑水先生曰:“假者,文具而实不从之谓也。文具而实不从,其国家且不可保,况能霸乎?”东坡先生曰:“假之与性,其本亦异矣。岂论归与不归哉!虽久假而不归,犹非其有也。”予每诵“强作之者,非体自然”二语,三太息也。

  曹参召去,属其后相曰:“以齐狱市为寄,慎勿扰也。”第五伦领长安市,公平廉介,无有奸枉。程伊川曰:“今人治狱不治市。故予为吏,于二政不敢不勉。”

  初,回纥风俗朴厚,君臣之等甚不异,故众志专一,劲健无敌。自有功于唐,唐赐遗丰腴。登里可汗始自尊大,筑宫室以居,妇人有粉黛文绣之饰,中国为之虚耗,而虏俗亦坏。如耶律德光践污中土而有之,且死,其母犹不哭,抚其尸曰:“待我国中人畜如故,然后葬汝。”盖谓之华夷者,天也,有或反此,非其福也。李绅族子虞,尽以绅密论李逢吉之疏告逢吉,故绅为逢吉所陷。吕晦叔族子嘉问,先以晦叔欲论王介甫之疏告介甫,故晦叔为介甫所逐。益知不肖子,代不乏人也。

  陈叔宝不道,杨广亲擒之。叔宝死,谥炀。后杨广不道尤恶,死亦谥炀云。唐故事:天下有冤者,许哭于太宗昭陵下。

  汉高祖入关,与民约法三章,尽除秦苛令。唐高祖入长安,与民约法十二条,尽除隋暴禁。

  太吏公曰:“子贡在七十子之徒最饶,使孔子之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后先之也。”予谓非是。太史公既被刑,《报益州刺史任安书》:“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岂于子贡之饶有感焉?如孔子之圣,何资于饶乎?

  秦孝文王葬寿陵,夏太后子庄襄王葬芷阳,故夏太后独别葬杜东。曰:“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旁当有万家室。”汉韩信家贫,母死无以葬,乃行营高燥地,令旁可置万家者。颜师古注:“言其有大志也。”初不知信实本夏太后语耳。子谓有地学者云:“至一之地坦然平。”盖其法古矣。

  王浚伐吴,在益州作大舰,长百二十步,受二千人。以木为城,起楼橹,开四门,其背可以驰马往来。木柿蔽江而下,吴建干太守吾彦,取流柿以白吴主云云。予谓古八尺为步,一百二十步为九十六丈。江山无今昔之异,今蜀江曲折,山峡不一,虽盛夏水暴至,亦岂能回泊九十六丈之船?及冬江浅,势若可涉,寻常之船,一经滩碛,尚累日不能进。而王浚以咸宁五年十一月,自益州浮江而下,决不可信。又,建平今为夔州,距益州道里尚数千,木柿蔽江,近不为蜀人取之,乃远为吴人得之乎?特史臣夸辞云尔。如流血漂杵之事,孟子固不信也。萧道成既诛苍梧王,王敬则手取白纱帽加道成首,令即位。沈攸之召诸军主曰:“我被太后令建义下都,大事若克,白纱帽共着耳。”盖晋宋齐梁以来,惟人君得着白纱帽。家有范琼画梁武帝本,亦着白纱帽也。

  梁武帝以荧惑入南斗,跣而下殿,以禳“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之谶。及闻魏主西奔,惭曰:“虏亦应天象邪?”当其时,虏尽擅中原之土,安得不应天象也。

  突厥本西方贱种,姓阿史那氏,居金山之阳,为柔然铁工,至其酋长土门,始强大。颇侵魏西边,魏丞相泰始遣酒泉胡安诺陀使其国,国人喜曰:“大国使至,吾国兴矣。”其后凭陵中国,唐高祖至以臣事之,卒为太宗所灭。予谓天初无夷夏之辨,其为盛衰阴阳治乱之数也,验于今昔,无不然者。

  羊祜从甥王衍从祜论事,辞甚辩。祜不答,衍怒拂衣去。祜顾他客曰:“王夷甫以盛名居大官,然伤风败俗者,此人也。”又步阐之役,祜欲以军法斩王戎,故戎、衍于祜,以积怨毁之。时人为之语曰:“二王当国,羊公无德。”后衍尚虚诞,鄙薄名数,识者以为忧。戎独深然之,以致夷狄斫丧中原之祸。衍身自不免。羊公之知人于王衍,则吕献可之于王荆公似之;于王戎,则张九龄之于安禄山似之。呜呼,贤哉!

  北齐刘炫,字光伯。时求遗书,乃伪造书百余卷,题为《连山易》、《鲁史记》等,录上送官,取赏而去。后有讼之者,原赦降死一等。今有《连山易》,意义浅甚,岂炫之伪书乎?

  齐著作郎祖埏,有文学,多技艺,而疏率无行。尝因宴失金叵罗,于埏髻上得之。近世以洗为叵罗,若果为洗,其可置之髻上?未知叵罗果何物也。汉韩信擒李左车,问以下齐之策。周宇文邕破晋阳,擒高延宗,问以取邺之策。皆辞而后对,悉如其言。二事甚类,岂兵法当尔耶!

  唐郑元使突厥,说颉利曰:“唐与突厥,风俗不同,突厥虽得唐地,不能居也。今虏掠所得,皆入国人,于可汗何有?不如旋师,复修和亲,可天跋涉之劳,坐受金币,又皆入可汗府库。孰与弃兄弟积世之欢,而结子孙无穷之怨乎?”颉利说,引精骑数十万还。元自义宁以来,五使突厥,几死者数矣。本朝庆历二年,北虏以重兵压境,欲得关南十县,其势不测。富韩公报使,谓虏主曰:“北朝与中国通好,则人主专其利,而臣下无所护。若用兵,则利归臣下,而人主任其祸,故北朝诸臣,争劝用兵者,此皆其身谋,非国计也。”虏主惊曰:“何谓也?”公曰:“晋高祖欺天叛君,而求助于北,末帝昏乱,神人弃之。是时中国狭小,上下离叛,故契丹全师独克。虽虏获金币,充刃诸臣之家,而壮士健马,物故大半。此谁任其祸者?今中国提封万里,所在精兵以百万计,法令修明,上下一心,北朝欲用兵,能保其必胜乎?”曰:“不能。”公曰:“胜负未可知,使其胜,所亡士马,群臣当之欤,抑人主当之欤?若通好不绝,岁币尽归人主,臣下所得,止奉使者,岁一二人耳,群臣何利焉?”虏主大悟,首肯者久之。是亦郑元之议也。如富公则终身不自以为功,或面赞使虏之事,公必变色退避不乐。东坡书《显忠尚德之碑》,首著公使虏事,今天下诵之,然非公意也。

  太史令傅奕上疏请除佛法云:“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赋。伪启三涂,谬张六道,恐喝愚民,诈欺庸品。”又云:“生死寿夭,由于自然,刑德威福,关之人主。贫富贵贱,功业所招。而愚僧皆矫云由佛。”又云:“降自羲、农,至于有汉,皆无佛法,君明臣忠,祚长年永。汉明帝始立胡神,洎于苻、石,羌胡乱华,主庸臣佞,祚短政虐”云云。韩退之《论佛骨》奏:“伏羲至周文、武时皆未有佛,而年多至百岁,有过之者。自佛法入中国,帝王事之,寿不能长,梁武事之最谨,而国大乱。”宪宗得奏大怒,将加极法,曰:“愈言我奉佛太过,犹可容。至言东汉奉佛之后,帝王咸致夭促,何琪乖刺也。”子谓愈之言,盖广傅奕之言也,故表出之。

●卷九唐高宗曰:“隋炀帝拒谏而亡,朕常以为戒,虚心求谏。而无谏者,何也?”李曰:“陛下所为尽善,群臣无得而谏。”予谓高宗立太宗才人武氏为后,抉于李“陛下家事勿问外人”一言。又谓高宗“尽善无可谏”。太宗以遗高宗,失于知人矣。

  突厥默啜,自则天世为中国患。朝廷旰食,倾天下之力不能克。郝灵筌得其首,自谓不世之功。时宋为相,以天子好武功,恐好事者竞生心徼幸,痛抑其赏。逾年,始授郎将。灵筌恸哭而死。初,熙宁、元丰间,西羌大首领鬼章青宜结为边患,数覆官军。种宗悬旌节为赏,捕之不能得。至元年,将种谊生致之,吕汲公在相位,谊但转一官,为西上阁门使而已,亦宋之意也。

  李、许敬宗于高宗立武后,李林甫于玄宗废太子,皆以“陛下家事何必问外人”一言而定。呜呼,奸人之言,自世主之好以入,故必同。

  高祖益萧何二千户,以尝徭咸阳时,送我独赢钱二。光武赐冯异以珍宝衣服钱帛,用报仓卒芜蒌亭豆粥、滹沱河麦饭。二帝于二臣甚类,可以谓之故人矣。高祖令项籍旧臣皆名“籍”,独郑君者不奉诏,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刘裕密书招司马休之府录事韩延之,不屈,以裕父名翘字显宗,乃更字“显宗”,名子曰“翘”,以示不臣刘氏。如郑君、韩延之二人者,可以语事君之义矣。

  汉宣帝初立,谒见高庙,霍光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唐宣宗初立,李德裕奉册,上问左右:“适近我者,非太尉耶?每顾我,使我毛发洒淅。”世谓霍氏之祸,萌于骖乘;李氏之祸,起于奉册。故曰:威震主者不畜。二公甚类也。

  李匡威忌日,王就第吊之,匡威素服衷甲见之。唐末,武人忌日,尚素服受吊也。

  张芸叟为安信之言,旧见《唐野史》一书,出二事:一、明皇为李辅国所弑,肃宗知其谋,不能制。不数日,雷震杀之。一、甘露祸起,北司方收王涯。卢仝者适在坐,并收之。仝诉曰:“山人也。”北司折之曰:“山人何用见宰相?”仝语塞,疑其与谋。自涯以下,皆以发反系柱上,钉其手足,方行刑。仝无发,北司令添一钉于脑后,人以为添丁之谶云。

  秦始皇兼并天下,灰六籍,销五兵,废古文武之事,自立一王之制,本大贾人吕不韦之子。曹操以奸雄之资,正大汉,有余力世官者,本夏侯氏之子。晋元帝渡江为东晋,尚百年,本小吏牛氏之子。天之所兴,有不可知者。

  《晋史》:刘聪时,盗发汉文帝霸陵、宣帝杜陵、薄太后陵,得金帛甚多。朝廷以用度不足,诏收其余,以实府库。自汉至晋已四五百年,陵中之帛,岂不腐坏?当云金玉可耳。又苏公为韩魏公论薄葬曰:“汉文葬于霸陵,木不改列,藏无金玉,天下以为圣明,后世安于泰山。”亦非也。

  牛僧孺自伊阙尉试贤良方正,深诋时政之失。宰相李吉甫忌之,泣诉于宪宗,以考官为不公,罢之。考官,白乐天也,故并为吉甫父子所恶。予谓牛、李之党基于此。嘉中,苏子由制策,上自禁省,历言其阙不少避,至谓宰相不肖,思得娄师德、郝处俊而用之。宰相魏公亟以国士遇之,非但不忌也。呜呼,贤于李吉甫远矣!

  司马文正初作《历代论》,至论曹操则曰:“是夺之于盗手,非取之于汉室也。”富文忠疑之,问于康节,以为非是。予家尚藏《康节答文忠书》副本,当时或以告文正,今《通鉴 魏语》下,无此论。

  太史公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遂至于会稽太湟,上姑苏,望五湖;西瞻蜀之岷山及离堆,而作《河渠书》。吴蜀之水为江,秦之水为河,其书江淮等,不当通曰河,盖太史公秦人也。

  《汉史 萧何传》,先言民上书言何强贱买民田宅数千;又后言何买田宅必居穷僻处,为家不治垣屋,曰:“令后世贤,师吾俭;不贤,毋为势家所夺。”其反覆不可信如此。

  汉高祖侮人,骂詈诸侯群臣如奴耳。至张良,必字曰“子房”,而不敢名。高祖伪游云梦,缚韩信,载后车。信叹息曰“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者,如子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高祖安得而害之?故司马迁具书之,班固乃削去下二语,是未达淮阴之叹耳。

  汉高祖出成皋,东渡河,独滕公从。张耳、韩信军修武。至,宿传舍。晨自称汉使者,驰入赵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卧内夺其印符,麾召诸将,易置之。信、耳起,乃知高祖来,大惊。高祖既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韩信为相国。文帝以刘礼军灞上,徐厉军棘门,周亚夫军细柳营。上自劳军。至灞上、棘门军,直驰入,大将以下骑出入送迎。至细柳军,军士吏被甲,锐兵刃,彀弓弩,持满。天子先驱至,不得入。曰:“天子且至!”军门都尉曰:“军中闻将军之令,不闻天子之诏。”有顷,帝至,又不得入。于是帝使使持节诏将军曰:“吾欲劳军。”亚夫乃传言开壁门。门士请车骑曰:“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于是天子按辔徐行。至中营,将军亚夫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天子为改容式车。使人称谢:“皇帝敬劳将军。”成礼而去。帝曰:“嗟乎,此真将军矣!乡者灞上、棘门如儿戏尔。”予谓韩信善治军,天子来乃不知,至即卧内夺印符以去,是可袭而虏也,其不严于周亚夫也远矣。

  两汉之士,前惟张子房,后诸葛孔明,有洙泗大儒气象。子房既辞齐三万户封,又让相国于萧何,与之从容言天下事甚众。善乎太史公曰:“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子房计谋其事,无知名,无勇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可谓尽之矣。

  刘玄德忍死属孔明:“君才十倍曹丕,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盖玄德已知禅之不肖,志欲拯一世之人于涂炭之中,既不幸以死,非孔明不可,乃诚言也。亦尧、舜、禹之事也。孙盛何人,辄以为乱命,又以为权术,岂足与论玄德、孔明哉!东坡先生谓孔明《出师表》,可与《伊训》、《说命》相为表里。予谓亦周公《鸱鸨》救乱之诗也。故曰:“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功,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使孔明为玄德出师,必不为此言矣。及军中以孔明死赴闻,蜀人赴之不许,祠之又不许,至野祭相吊以哭何耶?使孔明不死,未保禅能相终始也。

  崔瑗家无儋石,当世咨其亲,故李固望风致敬。然杜乔为八使,乃以赃罪奏瑗?士之欲免于谗谤,难矣哉!王阳车马极鲜明,崔瑗宾客盛骰膳,然两公皆清修节士也。故论人者,当察其实何如耳。

  神宗恶《后汉书》范哗姓名,欲更修之。求《东观汉记》,久之不得,后高丽以其本附医官某人来上,神宗已厌代矣。至元年,高丽使人言状,访于书省,无知者。医官已死,于其家得之,藏于中秘。予尝写本于吕汲公家,亦弃之兵火中矣。又予宫长安时,或云杜民家有《江表传》、《英雄志》,因为外台言之,亟委官以取,民惊惧,遽焚之。世今无此三书矣。

  尧、舜禅让之事,尚有幽囚野死之骇言,赖孔子得无完书耳。况其假尧、舜以为禅让者,欲其臣主俱全难矣。独汉献帝自初平元年庚午即位,至延康元年庚子,逊位于魏王曹丕,实在位三十年。丕奉帝为山阳公,邑万户,位在诸侯王上,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以天子车服郊祀天地、宗庙、祖、腊,皆如汉制。黄初七年丙午,曹丕死,曹睿立。青龙二年甲寅,山阳公薨,自逊位后十四年矣。睿变服,率群臣哭尽哀,遣使吊祭,监护丧事,谥孝献皇帝。册曰。曹睿云:“用汉天子礼仪葬禅陵。”后五年,曹睿死,齐王芳立,四年废。高贵乡公髦立,五年死。陈留王奂立。景元元年庚辰,山阳公夫人节薨,王临于华林园,使使持节追谥献穆皇后。及葬,车服制度皆如汉氏故事。后四年,陈留王禅位于晋。是魏之尊奉汉帝后与其国相终始也。视晋以降曰禅让者,岂不为盛德事乎!史臣不知此义,尚贬曹丕无旷大之度,予故表而出之。

  上柱国窦毅尚周武帝姊襄阳公主,其女闻隋杨坚受周静帝禅,自投堂下,抚膺太息曰:“恨我不为男子,救外家之祸。”毅与公主掩其口曰:“汝勿妄言,赤吾族。”毅由是奇之,以妻唐公李渊,是为太穆皇后,实生太宗,卒能灭隋云。丹阳陶弘景博学多艺能,好养生之术,仕齐为奉朝请,弃官隐茅山。梁武帝早与之游,恩礼甚至,每得其书,焚香以受。数手敕招之,不出。朝廷有吉凶征讨大事,必先咨之,月中常有数信,人谓之“山中宰相”。将没,有诗曰:“夷甫任散诞,平叔坐论空。岂悟昭阳殿,遂作单于宫。”时天下之士犹尚西晋之俗,竞谈玄理,故弘景云尔。盖散诞论空,则废礼法,礼法既废,则夷狄矣。古今之变,有必然者,弘景其知言也。

●卷十汉高祖一竹皮冠起田野,初不食秦禄,卒能除其暴,拯一世之人于刀机陷阱之下,置于安乐之地。帝天下,传之子孙四百年。其取之无一不义,虽汤、武有愧也。史臣不知出此,但称“断蛇著符,协于火德”,谬矣。

  “太史迁取贾谊《过秦》上下篇以为《秦始皇本纪》、《陈涉世家》下赞文”,班固云尔。固《贾谊传》不书《过秦》,今《史记 陈涉》语下著《过秦》为“褚先生曰”,非也。

  王荆公非欧阳公贬冯道。按道身事五主,为宰相,果不加诛,何以为史?荆公《明妃曲》云:“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宜其取冯道也。韩信既破赵广武军,李左车降虏也,乃西乡而师事之,古今称为盛德事。然信既重左车如此,曷不言于高祖尊用之?一问攻燕伐齐之后,则不知左车何在,其姓名亦不复见于史矣。如信故善钟离昧,昧亡归信,信遇之不薄也。一旦逼昧自刭,持其首以见高祖。昧骂曰:“公非长者!”予恐前之李左车,如后之钟离昧也,信之不终,宜哉。

  《新唐史 南诏》语中海岛、溪峒间蛮人,马援南征留之不诛者,谓“马留人”。今世猴为马留,与其人形同耳。

  舜一岁而巡四岳,南方多暑,以五月之暑而南至衡山,北方多寒,以十一月之寒而至常山,世颇疑之。《汉书 郊祀志》:武帝自三月出行封禅,又北海至碣石,又巡辽西,又历北边,又至九原,五月还甘泉,仅以百日行万八干余里,尤荒唐矣。

  丞相掾和洽言于曹操曰:“天下之人,才德各殊,不可以一节取也。世有俭素过中,自以处身则可,以此格物,所失或多。今朝廷之议吏,有着新衣、乘好车者,谓之不清;形容不饰,衣裘敝坏者,谓之廉洁。至令士大夫故污辱其衣,藏其舆服;朝府大吏,或自挈壶餐以入官寺。夫立教以中庸,贵可继也。今崇一概难堪之行以捡殊途,勉而为之,必有疲瘁。古之大教,务在通人情而已。凡激诡之行,则容引伪矣。”绍兴以来,宰相赵元镇好伊川程氏之学。元镇不识伊川士资以进,反用妖妄眩惑一世,每拱手危坐,竟日无一言。或就之,则曰:“吾方思诚敬。”其去为奸为伪者,十人而九必敝衣粗食,以自垢污,否则斥为不肖矣。予恐后世之惑也,得和洽之言,故表出之。

  田横远居万里外海岛中,高祖必欲其来,否则发兵诛之,横不敢违。四皓者,近在商山,距长安无百埋,以高祖之暴,而子房谓“上有不能致者四人”,何也?盖四皓俱振世之豪,其一天下拯人群之志,初与高祖同,高祖已帝,则可隐矣。故高祖全之不欲屈,非不能屈也。吾大父康节云。游士汝南范滂等非讦朝政,自公卿以降皆折节下之。太学生争慕其风,以为文学将兴,处士复用。申屠蟠独叹曰:“昔战国之时,处士横议,列国之王,至为拥彗先驱,卒有坑儒烧书之祸,今之谓矣。”乃绝迹于梁、砀之间,因树为屋,自同佣人。居二年,滂等果罹党锢,或死或刑者数百人。予谓桓、灵之时,国命自阍寺出,世既愤怨不平,故处士抗正议。互相名字,有“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之名,太学诸生从之者至三万余人。阍寺反谓:别相署共为部党,图危社稷。司空虞放、太仆杜密、长乐少府李膺、司隶校尉朱寓、颍川太守巴肃、沛相荀昱、河南太守魏朗、山阳太守翟超、任城相刘儒、太尉掾范滂等二百余人,皆死狱中。或徒或废或禁及七族者,又六七百人。天下为之骚动,自古衣冠之祸未有也。世谓范滂等备忠孝之节者,误矣。予得申屠蟠事,贤其绝识先物、智防明哲,故表出之。

  禹后二世已失邦,启、太康也。周公后五世已杀君,伯禽、考公、炀公、幽公,弟氵费杀幽公自立也。殷汤后一世有太甲失道,伊尹放之桐宫。周武王后四世有昭王,王道微缺,南巡狩,卒于江上,其卒不赴告,讳之也。汉高祖后一世有吕氏之祸。唐太宗后一世有武氏之祸。是数君者,岂无遗泽乎!

  汉武帝用杜周为廷尉,诏狱连逮至六七万人,交所增加十有余万人。唐武后鞫流人,—日之中,万国俊杀三百人,刘光业杀九百人,王德寿杀七百人。伯夷姓墨,名元,或作允,字公信;叔齐名智,字公达。兄弟也。孤竹君之子也。夷、齐盖谥云。(原注:出《论语疏》、出《春秋.少阳篇》)

  《前汉书 循吏传》云:“孝宣自霍光薨后,始躬亲万几,励精为治,五日一听政,自丞相以下各奉职而退。”五日一听政,史臣以为美,则孝宣而上,不亲览天下之务可知矣。

  李病,谓其弟弼曰:“我见房、杜生平勤苦,仅立门户,遭不肖子荡覆无余。应我子孙,悉以付汝。葬毕,当居我堂,抚养孤幼,谨察视之,其有志气不伦、交游非类者,皆先挝杀,然后以闻。”自是至死,不复更言。予谓亲见太宗百战取天下之难,又忍死甚悲之言,首以遗高宗。至高宗欲立太宗才人阿武为后,褚遂良、郝处信等死争不可,独用“此陛下家事,勿问外人”一言,唐之宗社几于覆亡,何能虑其家而不能虑其国也?真鄙夫也哉!

  司马文正公修《通鉴》时,谓其属范淳父曰:“诸史中有诗赋等,若止为文章,便可删去。”盖公之意,欲士立于天下后世者,不在空言耳。如屈原以忠废,至沉汨罗以死,所著《离骚》,汉淮南王、太史公皆谓其可与日月争光,岂空言哉!《通鉴》并屈原事尽削去之,《春秋》褒毫发之善,《通鉴》掩日月之光,何耶?公当有深识,求于《考异》中无之。

  古者,人君即位称元年,始终之意也。汉武帝乃加建元之号,后因以名年,已非是,又数更易其号,宁有人君即位称元年之后,再称元年之理?唐之太宗即位,称贞观元年,至二十三年而终,为近古云。

  唐太宗以谶欲尽杀宫中姓武者,李淳风以为不可,竟杀李君羡。谶有“一女子,身长,姓武”,其明白如此。后高宗欲立太宗才人武氏为皇后,长孙无忌、郝处信、褚遂良力谏,初无一语及武氏之谶。何也?武氏之变,至不可言,司马文正《通鉴》不书怪,独书此谶云。

  汉桓帝时,或言:“民之贫困,必货轻钱薄,发更铸大钱。”事下四府群僚、太学能言之士议之。予尝论国有政事,何太学之士得议?盖其嘘枯吹生,抑扬震动至此,故窦武之两宫赏赐,悉散与太学诸生;陈蕃闻王甫之变,将诸生八十余人拔刃以入;范滂挟公议为讦,公卿皆折节下之;太学诸生附之者三万余人,卒成部党之祸,汉随以亡。岂但曹节等罪哉!

  靖康初元,海外与国乱神州,势尚浅。朝廷有施行,太学诸生必起论之。又举合国人进斥大臣,击登闻鼓,碎之。庙堂畏怯拱默,不敢立一事,天下卒至不救。赖今天子中兴,加大号令,始畏慑坏散。不然,其祸不在汉部党之下矣。鲍宣云:“民有七亡,豪强大姓蚕食无厌,一亡也。”马援云:“大姓侵小民,乃太守事耳。”然以曹操之勇,尚云:“先在济南除残去秽,以是为豪强所忿,恐致家祸,故谢病去。”今之君子,欲区区以礼义廉耻裁大姓之暴吾民者,亦疏矣。

  蜀于韦皋刻石文字,后书皋名者,必镌其中,仅可辩。故宋子京书皋事云:“蜀人思之,见其遗像必拜,凡刻石著皋名者皆钅去其文,尊讳之。”近有自西南夷得皋授故君长牒,于皋位下,书若皋字,复涂以墨,如刻石者,盖“皋”花字也。当时书石,亦用前名后押之制,非蜀人钅其文尊讳之。如本朝韩魏公书“花”字写成“琦”字,复涂以墨,尚可辩,亦此体也。

  ●卷十一大贤如孟子,其可议,有或非或疑或辩或黜者,何也?予不敢知。具列其说于下方,学者其折衷之。后汉王充有《刺孟》,近代何涉有《删孟》,文繁不录。王充《刺孟》出《论衡》,韩退之赞其“闭门潜思,《论衡》以修”矣。则退之于孟子《醇乎醇》之论,亦或不然也。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斗约而无解。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讲犹瞀儒,唯唯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右《荀卿,非十二子》)

  疑“伯夷隘,柳下惠不恭”,曰:孟子称所愿学者孔子,然则君子之行孰先于孔子?孔子历聘七十余国,皆以道不合而去,岂非非其君不事乎?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岂非非其友不友乎?阳虎得政于鲁,孔子不肯仕,岂非不立于恶人之朝乎?阳虎得政于之臣,岂非不羞污君乎?为委吏,为乘田,岂非不卑小官乎?举世莫知之,不怨天,不尤人,岂非遗佚而不怨乎?饮水曲肱,乐在其中,岂非厄穷而不悯乎?居乡党,恂恂似不能言,岂非由由与之偕而不自失乎?是故,君子邦有道则见,邦无道则隐,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非隘也。和而不同,遁世无闷,非不恭也。苟无失其中,虽孔子由之,何得云君子不由乎?疑“陈仲子避兄离母”,曰:仲子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盖谓不以其道事君而得之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盖谓不以其道取于人而成之也。仲子盖尝谏其兄矣,而兄不用也。仲子之志,以为吾既知其不义矣,然且食而居之,是口非之而身享之也,故避之。居于於陵,於陵之室与粟,身织屦、妻辟纟卢而得之也,非不义也。岂当更问其筑与种之者谁邪?以所食之,兄所受之馈也,故哇之。岂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邪?君子之责人,当探其情,仲子之避兄离母,岂所愿邪?若仲子者,诚非中行,亦狷者有所不为也。孟子过之,何其甚欤?疑“孟子将朝王”,曰:孔子,圣人也;定、哀,庸君也。然定、哀召孔子,孔子不俟驾而行。过位,色勃如也,足ㄟ如也;过虚位且不敢不恭,况召之有不信而他适乎?孟子学孔子者也,其道岂异乎?夫君臣之义,人之大伦也,孟子之德,孰与周公?其齿之长,孰与周公之于成王?成王幼,周公负之以朝诸侯,及长而归政,北面稽首畏事之,与事文、武无异也。岂得云彼有爵,我有德齿,可慢彼哉!

  疑“孟子谓氐{圭黾},居其位不可以不言,言而不用不可以不去,己无官守,无言责,进退可以有余裕”。曰:孟子居齐,齐王师之。夫师者,导人以善而救其恶者也。岂得谓之“无官守、无言责”乎?若谓之为贫而仕邪,则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仰食于齐,非抱关击柝之比也。《诗》云:“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夫贤者所为,百世之法也。余惧后之人挟其有以骄其君,无所事而贪禄位者,皆援孟子以自况,故不得不疑。

  疑“沈同问伐燕”,曰:孟子知燕之可伐,而必待能行仁政者乃可伐之。齐无仁政,伐燕非其任也。使齐之君不谋于孟子,孟子勿预知可也。沈同既以孟子之言劝王伐燕,孟子之言尚有怀而未尽者,安得不告王而正之乎?夫军旅者,大事也,民之死生,国之存亡皆系焉。苟动不得其宜,则民残而国危,仁者何忍坐视其缪妄乎?

  疑“父子之间不责善”,曰:《经》云“当不义,则子不可不争于父”。《传》云“爱子教之以义方”。孟子云:“父子之间不责善。”不责善,是不谏不教也,而可乎?

  疑“性犹湍水”,曰:告子云:“性之无分于善不善,犹水之无分于东西。”此告子之言失也。水之无分于东西,谓平地也。使其地东高而西下,西高而东下,岂决导所能致乎?性之无分于善不善,谓中人也。瞽叟生舜,舜生商均,岂陶染所能变乎?孟子云人无有不善,此孟子之言失也。丹朱、商均自幼及长,日所见者尧、舜也,不能移其恶,岂人之性无有不善乎?

  疑“生之谓性”,曰:孟子云:“白羽之白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告子当应之云:“色则同矣,性则殊也。”羽性轻,雪性弱,玉性坚,而告于亦皆然之,此所以来犬牛人之难也。孟子亦可谓以辩胜人矣。

  疑“齐宣王问卿”,曰:《礼》“君不与同姓同车,与异姓同车”,嫌其逼也。为卿者,无贵戚异姓同姓皆人臣也。人臣之义,谏于君而不听,去之可也,死之可也,若之何其以贵戚之故,敢易位而处也。孟子之言过矣。君有大过无若纣,纣之卿士莫若王子比干、箕子、微子之亲且贵也。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商有三仁焉。夫以纣之过大,而三子之贤,犹且不敢易位也,况过不及纣而贤不及三子者乎?必也后世有贵戚之臣,谏其君而不听,遂废而代之,曰:“吾用孟子之言也,非篡也,义也。”其可乎?或曰:孟子之志,欲以惧齐王也。是又不然。齐王若闻孟子之言而惧,然则将愈忌恶其贵戚,闻谏而诛之;贵戚闻孟子之言,又将起而蹈之,则孟子之言,不足以格骄君之非,而适足以为篡乱之资也。其可乎?

  疑“所就三,所去三”。曰:君子之仕,行其道也,非为礼貌与饮食也。伊尹去汤就桀,桀岂能迎之以礼哉?孔子栖栖遑遑周游天下,佛兮召,欲往,公山弗扰召,欲往,彼岂为礼貌与饮食哉?急于行道也。今孟子之言曰:“虽未行其言也,迎之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是为礼貌而仕也。又曰:“朝不食,夕不食,君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是为饮食而仕也。必如是,是不免于鬻先王之道,以售其身也,古君子之仕者,殆不如此。

  疑“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曰:所谓性之者,天予之也;身之者,亲行之也;假之者,外有之而内实亡也。尧、舜、汤、武之于仁义也,皆性得而身行之也。五霸则强焉而已矣。夫仁者,所以治国家而服诸侯也。皇帝王霸皆用之,顾其所以殊者,大小高下远近多寡之间耳。假者,文具而实不从之谓也。文具而实不从,其国家且不可保,况能霸乎?虽久假而不归,犹非其有也。

  疑“瞽叟杀人”,曰:《虞书》称舜之德曰:“父顽,母嚣,象傲。克谐以孝,,不格奸。”所贵于舜者,为其能以孝和谐其亲,使之进,进以善自治而不至于恶也。如是,则舜为子,瞽叟不杀人矣。若不能止其未然,使至于杀人,执于有司,乃弃天下,窃之以逃,狂夫且犹不为,而谓舜为之乎?是特委巷之言也,殆非孟子之言也。且瞽叟既执于皋陶矣,舜恶得而窃之?虽负而逃于海滨,皋陶犹可执也。若曰皋陶外虽执之以正其法,而内实纵之以予舜,是君臣相与为伪,以欺天下也,恶得为舜与皋陶哉!又舜既为天子矣,天下之民戴之如父母,虽欲遵海滨而处,民岂听之哉?是皋陶之执瞽叟,得法而亡舜也,所亡益多矣。故曰:是特委巷之言,非孟子之言也。(右司马文正公《疑孟》)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孔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必有所试。”其于颜渊,试之也熟而观之也审矣。盖尝默而察之,阅三月之久,而其颠沛造次,无一不出于仁者,是以知其终身弗叛也。君子之观人也,必于其所虑焉观之,此其所虑者容有伪也,虽终身不得其真,故三月之久,必有备虑之所不及者。伪之与真无以异,而君子贱之何也?有利害临之则败也。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安知其非有也?”假之与性,其本亦异矣,岂论其归与不归哉?使孔子观之,不终日而决,不待三月也,何不知之有?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志者无求无作,志于心而已,孟子所谓心勿忘。据者可求可作之谓也。依者未尝须臾离,而游者出入可也。君子志于道,则物莫能留;而游于艺,则道德有自生矣。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孟子较礼食之轻重,礼重而食轻,则去食;食重而礼轻,则去礼。惟色亦然。而孔子去食存信,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不复较其重轻何也?曰“礼信之于食色,如五谷之不杀人。”今有问者曰:吾恐五谷杀人,欲禁之如何?必答曰:吾宁食五谷而死,不禁也。此孔子去食存信之论也。今答曰:择其杀人者禁之,其不杀人者勿禁也,五谷安有杀人者哉?此孟子礼食轻重之论也。礼所以使人得妻也,废礼而得妻者皆是,缘礼而不得其妻者,天下未尝有也。信所以使人得食也,弃信而得食者皆是,缘信而不得食者,天下未尝有也。今立法不从天下之所同,而从其所未尝有以开去取之门,使人以为礼有时而可去也,则将各以其私意权之,其轻重岂复有定物?由孟子之说,则礼废无日矣。或曰:舜不告而娶,则以礼则不得妻也。曰:此孟子之所传,古无是说也。凡舜之事,涂廪浚井,不告而娶,皆齐鲁间野人之语,考之于《书》,舜之事父母,盖焉,不至于奸,无是说也。使不幸而有之,则非人理之所期矣。自舜已来,如瞽叟者,盖亦有之,为人父而不欲其子娶妻者,未之有也。故曰:缘礼而不得其妻者,天下无有也。或曰:嫂叔不亲授,礼也。嫂溺而不援,曰礼不亲授,可乎?是礼有时而去取也。曰嫂叔不亲授,礼也。嫂溺援之以手,亦礼也。何去取之有?

●卷十二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虽尧、舜在上,不免于杀无道。然君子终不以杀劝其君,尧、舜之民,不幸而自蹈于死则有之,吾未尝杀也。孟子言“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使后世暴君污吏皆曰:吾以生道杀之。故孔子不忍言之。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凡物之可求者,求则得,不求则不得也。仁义未有不求而得之,亦未有求而不得者,是以知其可求也。故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富贵有求而不得者,有不求而得者,是以知其不可求也。故“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圣人之于利,未尝有意于求也。岂问其可不可哉?然将直告之以不求,则人犹有可得之心,特迫于圣人而止耳。夫迫于圣人而止,则其止也有时而作矣,故告之以不可牙求才曰,使其可求,虽吾亦将求之,以为高其闳,固有扁,不如开门发箧而示之无有也。而孟子曰:“食色,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义,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君子之教人,将以其实,何不谓之有?夫以食色为性,则是可求而得也,君子禁之;以仁义为命,则是不可求而得也,而君子强之。禁其可求者,强其不可求者,天下其孰能从之?故仁义之可求,富贵之不可求,理之诚然者也。以可为不可,以不可为可,虽圣人不能。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立然诺以为信,犯患难以为果,此固孔子之所小也。孟子因之,故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此则非孔子之所谓大人也。大人者,不立然诺而言未尝不信,不犯患难而行未尝不果。今也以不必信为大,是开废信之渐,非孔子去兵去食之意。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子产为郑作封恤,立谤政,铸刑书,其死也教太叔以猛,其用法深,其为政严,有及人之近利,而无经国之远猷。故子罕、叔向皆讥之,而孔子以为惠人,不以为仁,盖小之也。孟子曰:子产以乘舆济人于溱洧,“惠而不知为政”。盖因孔子之言而失之也。子产之于政,整齐其民赋,完治其城郭道路,而以时修其桥梁,则有余矣。岂有乘舆济人者哉?《礼》曰:“子产,人之母也,能食之而不能教。”此又因孟子之言而失之也。

  “乐则《韶 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郑声之害,与佞人等。而孟子曰“今乐犹古乐”,何也?使孟子为政,岂能存郑声而不去也哉?其曰“今乐犹古乐”,特因王之所悦而入其言耳。非独此也,好色、好货、好勇,是诸侯之三疾也,而孟子皆曰无害。从吾之说,百姓惟恐王之不好也。譬之于医,以药之不可口也,而以其所嗜为药,可乎?使声色与货而可以王,则利亦可以进仁义,何独拯梁王之深乎?此岂非失其本心也哉?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又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性可乱也,而不可灭。可灭,非性也。人之叛其性,至于桀、纣、盗跖至矣。然其恶必自其所喜怒,其所不喜怒,未尝为恶也。故木之性上,水之性下,木抑之可使轮。抑者穷,未尝不上也。水激之,可使瀵涌上达。激者穷,未尝不下也。此孟子之所见也。孟子有见于性,而离于善。《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成道者性,而善继之耳,非性也。性如阴阳,善如万物,万物无非阴阳者,而以万物为阴阳,则不可。故阴阳者,视之不见,听之不闻,而非无也。今以其非无即有而命之,则凡有者皆物矣,非阴阳也。故天一为水,而水非天一也;地二为火,而火非地二也。为善面善非性也,使性而可以谓之善,则孔子言之矣。苟可以谓之善,亦可以谓之恶,故荀卿之所谓性恶者,盖生于孟子。而扬雄之所谓善恶混者,盖生于二子也。性其不可以善恶命之,故孔子之言,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而已。夫苟相近,则上智与下愚,曷为不可移也?曰:有可移之理,无可移之资也。若夫吾弟子由之论也,曰:雨于天者,水也;流于江河、蓄于坎井,亦水也;积而为泥涂者,亦水也;指泥涂而告人曰,是有水之性可也。曰:吾将使其清而饮之则不可。是之谓上智与下愚不移也。苏东坡云:予为《论语》说,与《孟子》辩者八。

  尧传之舜,舜传之禹,禹传之汤,汤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盂轲之死不得其传焉。如何曰孔子死不得其传矣?彼孟子者,名学孔子而实背之者也,焉能传。敢问何谓也?曰:孔子之道,君君臣臣也;孟子之道,人皆可以为君也。天下无王霸,言伪而辩者不杀,诸子得以行其意,孙、吴之智,苏、张之诈,孟子之仁义,其原不同,其所以乱天下一也。《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吾以为孟子者,五霸之罪人也。五霸率诸侯事天子,孟子劝诸侯为天子,苟有人性者,必知其逆顺耳矣。孟子当周显王时,其后尚且百年而秦并之。呜呼!孟子忍人也,其视周室如无有也。孔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又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而孟子谓:“以齐王,由反手也。功烈如彼其卑。故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呜呼!是犹见人之救斗者而笑曰:“胡不因而杀之,货可得也,虽然,他人之救斗者耳。桓公、管仲之于周,救父祖也,而孟子非之,奈何?

  或曰:然则汤、武不为欤?曰:汤、武不得已也,契、相土之时,讵知其有桀哉?后稷、公刘、古公之时,讵知其有纣哉?夫所以世世树德,以善其身,以及其国家而已。汤、武之生,不幸而遭桀、纣,放之杀之,而莅天下,岂汤、武之愿哉?仰畏天,俯畏人,欲遂其为臣而不可得也。由孟子之言,则是汤、武修仁行义,以取桀、纣耳。呜呼!吾乃不知仁义之为篡器也。

  《仲虺之诰》: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孔子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彼顺天应人,犹О如此。孟子固求之,其心安在乎?

  孔子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又曰:“有君民之大德,有事君之小心。”《书序》:“伊尹既丑有夏,复归于毫。”孟子亦曰:“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夫周显王未闻有恶行,特微弱耳。非纣也,而齐、梁不事之;非桀也,而孟子不就之。呜呼!孟子之欲为佐命,何其躁也?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曰:纣一人恶耶,众人之恶邪?众皆善而纣独恶,则去纣久矣,不待周也。夫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同之者可遽数邪?纣存则逋逃者存,纣亡则逋逃者曷归乎?其欲拒周者,又可数邪?血流漂杵,未足多也。或曰: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故苟卿曰:杀者皆商人,非周人也。然则商人之不拒周审矣,曰:如皆北也,焉用攻?

  或问:“禹荐益于天下。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有诸?”曰:“禹不知启贤邪?知而且以传益邪?父不知子,安用明哉?知其贤,天下终归之,而让以为名,是伪也,孰谓圣人而不明且伪也?夫益亦不知启贤,不辞于禹,禹崩而后避之,以蹈舜禹之迹,又终不得为舜禹,其无惭乎?益与稷、皋陶一体人也,不宜如是,且吾夫子未之言也。”或曰:“然则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如何?”曰:“尧不听舜让,舜受终于文祖;舜不听禹让,禹受命于神宗,或二十有八载,或十有七年,历数在躬,既决定矣;天下之心,既固结矣;又可避乎?舜、禹未尝避也。由孟子之言,则古之圣人作伪者也。王莽执孺子手,流涕欷,何足哂哉!”

  或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叟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掩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氐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有诸?”曰:“《书》云:‘瞽子,父顽,母晶,象傲。克谐以孝,,弗格奸。’又曰‘负罪引慝,祗载见瞽叟,夔夔齐栗,瞽叟亦允若。”’是瞽象未尝欲杀舜也。瞽象欲杀舜,刃之可也,何其完廪浚井之乎?其亦有所虑矣。象犹能虑,则谓二嫂者,帝女也,夺而妻之可乎?尧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于畎亩之中,而不能卫其女乎?虽其见夺,又无吏士、无刑法以治之乎?舜以父母之不爱,号泣于天,父母欲杀之,幸而得脱,而遽鼓琴,何其乐也!是皆委巷之说,而孟子之听不聪也。

  或曰:“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何如?”曰:皆孟子之过也。《大雅》曰“瑟彼玉瓒,黄流在中”。九命然后锡以圭瓒鬯,帝乙之时,王季为西伯,以功德受此赐,周自王季,中分天下而治之矣,奚百里而已哉?《商颂》曰“玄王桓拨,受小国是达,受大国是达,率履不越,遂视既发。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帝命不违,至于汤齐。”契之时,已受大国,相土承契之业,入为王官伯,出长诸侯,威武烈烈,然四海之外率服,截尔整齐,商自相土威行乎海外矣,奚七十里而已哉?呜呼!孟子之教人,教之以不知量也。或曰:“然则仁义无益于人者乎?”曰:“奚其为无益也。天子用之以保其天下,诸侯用之以保其社稷,卿大夫用之以保其宗庙,士用之以保其禄位,庶人用之以保其田里。使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夫妇,相爱相恭,相正相救,厌然如宫商之应,如画绩之次,祸乱日以消,名誉日以广,奚其为无益也。若夫挟欲趋利,图谋非分,岂仁义之意哉?乃孟子之邪言,陷人于逆恶也。”

  或曰:“孟子之言,诸侯奚不听也,谓其迂阔者乎?”曰:迂阔有之矣,亦足惮也。孟子位诸侯,则能以取天下矣。位卿大夫,岂不能取一国哉!为其君者,不亦难乎?然滕文公尝行孟子之道矣。故许行、陈相称之曰“仁政”,曰“圣人”也。其后寂寂,不闻滕侯之得天下也。孟子之言,故无验也。

●卷十三孔子与宾牟贾言《大武》,曰“声淫及商”何也?对曰:“非《武》音也,有司失其传也。若非有司失其传,则武王之志荒矣。武王之志犹不贪商,而孟子曰文王望道而未之见,谓商之录未尽也,病其有贤臣也。文王贪商如此其甚,则事君之小心安在哉?岂孔子妄言哉?孔子不妄也,孟子之诬文王也。”或曰:“孟子之心,以天下积乱已久,诸侯皆欲自为雄,苟说之以臣事周,孰能喜也?故揭仁义之竿,而汤、武为之饵,幸其速售,以拯斯民而已矣。”曰:“孟子不肯枉尺直寻,谓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其肯屑就之如此乎?夫仁义又岂速售之物也?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固知有周室矣。天之所废,必若桀、纣,周室其为桀、纣乎?盛之有衰,若循环然,圣王之后,不能无昏乱,尚赖臣子扶救之耳。天下之地,方百里者有几?家家可以行仁义,人人可以为汤、武,则六尺之孤可托者谁乎?孟子自以为好仁,吾知其不仁甚矣。”

  齐王欲见孟子,而称有疾。明日,出吊。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请必无归,而造于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行矣”。则曰:孔子当仕有官职。夫孟子为齐卿,无官职邪?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孔子德薄且齿少邪?君之所不臣者二,当其为尸,则弗臣也;当其为师,则弗臣也。谓讲道之顷耳,非常常然也。人君尊贤,其臣尚当辞,矧可以要之也哉?是孟子之骄习矣,宜乎其教诸侯以反天子也。

  孟子曰:“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今之学者曰:“自天子至于庶人,皆得以行王道。孟子说诸侯行王道,非取王位也。”应之曰:“行其道而已乎?则何必纣之失之也?何忧乎善政之存?何畏乎贤人之辅?尺地一民,皆纣之有,何害诸侯之行道哉?”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行王政而居明堂,非取王位而何也?君亲无将,不容纤芥于其间,而学者纷纷,强为之辞。又谓孟子权以诱诸侯,使进于仁义,仁义达则尊君亲亲,周室自复矣。应之曰:“言仁义而不言王,彼悦之而行仁义,固知尊周矣。言仁义之可以王,彼悦之,则假仁义以图王,唯恐得之之晚也,尚何周室之顾哉?呜呼!今之学者雷同甚矣,是孟子而非《六经》,乐王道而忘天子。吾以为天下无孟子可也,不可以无《六经》;无王道可也,不可以无天子。故作《常语》,以正君臣之义,以明孔子之道,以防乱患于后世耳。人知之非我利,人不知非我害,悼学者之迷惑,聊复有言。”(右李泰伯《常语》)毁我知之,誉我知之,是邪非邪?必求诸道,非道则已。孟子,吾知其有以晓然合于孔子者,《常语》不得不进之也。而谓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久则难变,故文王未洽于天下。齐有千里之地,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其数,则过;其时考之,则可。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是教诸侯以仁政叛天子者也,欲为佐命者也,《常语》不得不绝之矣。夫天子,固不可叛也;《六经》,亦不可叛也。苟可叛之,则视孟之书犹寇兵虎翼者也。孟既唱之,学者和之,刘歆以《诗》、《书》助王莽,荀文若说曹操以王伯,乃孟之一体耳。使后世之君,卒不悦儒者,以此。《常语》之作,其不获已,伤昔之人,以其言叛天子,今之人,又以其言叛《六经》。故曰:天下无孟子则可,不可以无《六经》;无王道则可,不可以无天子。是有大功于名教,非苟言焉。(右陈次公《述常语》)

  孟轲诚学孔子者也,其有背而违之者,《常语》讨之甚明。世之学者,不求其意,漠尔而非之,是亦有由然也。何也?由孔子百余岁而有孟轲,由孟轲数百岁而及扬雄,又数百岁而及韩愈。扬与韩,贤人也,其所以推尊孟子,皆著于其书。今《常语》骤有异于二子,宜乎其学轲者相惊而讠尧讠尧也。然讠尧讠尧者,岂知二子之尊轲处,《常语》亦尊之矣。所缪者,教诸侯以叛天子,以为非孔子之志也,又以“尽信书不如无书”之说为今之害。故今之儒者,往往由此言而破《六经》,《常语》可不作邪?且由孟子没千数百年矣,初荀卿尝一白其非,而扼于扬子云,及退之“醇乎醇”之说行,而后之学子遂尊信之。至于今兹,其道乃高出于《六经》,《常语》不作,熟为究明?或日:“子言则是矣,如众口何?”曰:“顾与圣人如何尔,尚谁众人之间哉!故曰人知之非我利,人不知非我害。”(右傅野《述常语》)

  桃应问于孟子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叟杀人,则如之何?”曰:“执之而已矣。”“然则舜不禁与?”曰:“舜安得而禁之哉?夫有所受之也。”“然则舜如之何?”曰:“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然,乐而忘其天下。”刘子曰:“孟子之言,察而不尽理,权而不尽义。孝子之事亲也,既外竭其力,又内致其志,不使其亲有不义之名,不使其人有间非之言。瞽叟使舜涂廪,从而焚之,乃下;使浚井,从而掩之,乃出;舜往于田,日号泣于天,夔夔齐栗,瞽叟亦允若。《书》曰:‘父顽,母嚣,弟傲,克谐以孝,,不格奸。’由是观之,舜为天子,瞽叟必不杀人也。仲尼之作《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故以子则讳父,以臣则讳君,岂独《春秋》然哉?虽为士者亦然。故必原父子之亲、君臣之义以听之。昔者商鞅之作法也,太子犯之。鞅曰:太子,君之贰也,不可以刑,刑其傅与师。鞅之法刻矣,然而犹有所移。由是观之,瞽叟杀人,皋陶必不执也。叶公子高问于孔子曰:‘吾党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何如?’孔子曰:‘不可。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由是观之,瞽叟杀人,皋陶虽执之,舜必不听也。舜岂以天下有所受,顾临其亲哉?夫圣人莫大焉,天子莫尊焉,以天下养,莫备焉。德为圣人 ,尊为天子,以天下养,然而不能使其亲无一朝之患,是则非舜也。知圣人之德,知天子之尊,知天下养之备焉,而不知天子父之贵也,而务搏执之,是则非皋陶也。无其事云尔,有其事,奚至于‘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故曰孟子之言,察而不尽理,权而不尽义。夫衡之为物也,徒悬则偏而倚,加权焉则运而平。一重一轻之间,圣人权之时也。请问权?曰:皋陶不难弃士,不过失刑而已矣。以君臣权之,天下之为君臣者必定,义莫高焉。舜不难弃位,不过隐法而已矣。以父子权之,天下之为父子者必悦,仁莫盛焉。故善为政者,无以小妨大,无以名毁义,无以术害道,无以所贱干所贵,迂其身有以利天下则为之,贬其名有以安天下则为之,其唯舜、皋陶乎?”(右刘原父《明舜》)

  予读韩愈书,知其斥杨墨、排释老,以尊圣人之道,其志笃矣。自孟轲扬雄没,传其道而醇者,唯韩愈氏而已。然其言孟轲辅圣明道之功不在禹下,斯亦过矣。得非美其流而忘其源乎?当尧之时,洪水浸天下,民病其害深矣。虽尧舜之圣,犹咨嗟遑遑,未有以治之之道,禹乃决横流而放于海,粒斯民而奠厥居,是天下之患,非禹不能去,昭昭然矣。虽百夔离又何益哉?孔子之道,衣被天地,陶甄日月,万类之性,人灵之本,孰不由其德而能存乎?苟一日失之,则鸟兽之不若也。当周之亡,辩诈暴横,圣人之道偶不行于一时,亦犹天地之晦,日月之蚀,运之常也,复何伤乎?盂轲,学圣人者也,愤然而兴,辟杨墨,诛叛义,以尊周公、孔子,信有大功于世。然圣人之道无可无不可,苟当时轲之徒不能力排杨墨,横遏异端,明仁义以训天下,则圣人之教果从而废乎?若使圣人之道遭杨墨之害而遂衰微,则亦一家之小说尔,又乌足谓万世之法哉?轲虽欲张大其教,天下可从而兴乎?是圣人之道,不为一人而废,一人而兴,又昭昭然矣。其后嬴政肆虐,火其书,窒其途,愚天下之耳目,使不能通其说,其为害过杨墨远矣。然汉家之兴,则孔氏之言,雷震于海内,岂又由轲之辩而后行邪?故曰:誉之不足益,毁之不足损,由其道大也。后之儒者,有能立言著书,振扬其风,发明其旨则可矣。若曰:随其废而兴之,因其塞而通之,得非过矣乎?予谓杨墨之祸,未若洪水;然而九年之害,非禹不能平。孔氏之道,虽见侵毁,亦不由轲而益尊。苟毁誉由轲而兴,则不足谓之孔氏之道,使圣人复生,必不易于言也。(右张俞《论韩愈称孟子功不在禹下》)

  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谥法》曰:“受禅成功曰舜,仁圣盛明日舜。”《白虎通》曰:“舜犹亻舜亻舜也,言能推信尧道而行之。”孔安国曰:“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服丧三年,其一在三十之数,为天子五十年,凡寿一百十二岁。”案《书》称“帝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言百姓思慕尧德,且明舜虽受终,令天下服丧三年,如继世之礼,故于“殂落”下终言之。下文云“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谓尧崩逾年,见于文祖庙而改元。孟轲不达此言,以为三载服除后,舜格于文祖,乃妄称孔子曰舜既为天子,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若然,当以服除之月至庙,不当用于“正月元日”也。逾年改元,《春秋》常法,迄今如之。轲又云尧、舜、禹崩,三年丧毕,舜、禹、益皆避其子,然后践位。且舜正月上日受终文祖,已二十八年,岂容至服除未定,方让其子?孔安国仍轲之谬,乃曰舜服尧丧三年毕,将即政,复至文祖庙。周衰,杨墨道盛,孟子排而辟之,可谓醇矣。其于论经义,说世事,知谋往往短局乖戾,陋儒爱其词简意浅,杂然崇尚,固可鄙笑也。司马迁云:“舜年三十,尧举之,五十摄行天子事,五十八尧崩,六十一代尧践位,三十九年崩。”亦用孟轲旧说也。郑玄云:“舜生三十,谓生三十年也。征庸三十,谓历试三十年也。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谓摄位至死为五十年,舜年一百十岁也。”(右刘道原《资治通鉴外纪》)

  臣闻《春秋》尊一王之法,以正天下之本,与《礼》之尊无二上,其旨实同。盖国之于君,家之于父,学者之于孔子,皆当一而不二者。是以明王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大儒推明孔氏,抑黜百家。今国家五十年来,于孔子之道或二而不一矣。其义说归之于老庄,而设科以《孟子》配《六经》,视古之黜百家而专明孔氏《六经》者,不亦异乎?前者,学官罢黜孔子《春秋》,而表章伪杂之《周礼》,以孟子配乎孔子。而学者发言折中于《孟子》,而略乎《论语》,固可考矣。今皇太子初就外傅之时,会官僚讲《孝经》而读《孟子》,盖《孟子》不当先诸《论语》者也。如以《孟子》先诸《论语》,岂所以傅道皇太子天资迈世之令德而视之以一德哉?臣愚窃以谓宜讲《孝经》而读《论语》,恭俟讲《孝经》毕日,复讲其已讲之《论语》,则其入德亦易矣。或间日读《尔雅》以示文字训诂之本源,而明天地万物之名实,先儒谓《尔雅》本是周公训成王之书,信不诬矣。臣愚流落衰暮之时,荷圣君一日非常之眷,自太子左谕德,授以詹事,苟有所志,不敢无犯而有隐。臣愚自度此言一出,必遭世俗诬谤不浅矣。其所恃以安者,陛下圣度,旁烛万代之微,而不为世俗惑也。重惟太子天下之本,而一本于孔子《六经》,则宗庙社稷之流光不亦伟乎!臣闻以狂瞽独见之言,干冒宸庚,不胜惶惧待罪之至。(右晁以道《奏审皇太子读〈孟子〉》)

●卷十四陈叔易言:“王荆公得东坡《表忠观碑》本,顾坐客曰;‘似何人之文?’自又曰:‘似司马迁。’自又曰:‘似迁何等文?’自又曰:‘《三王世家》也。’”予以为不然。司马迁死,其书亡《景帝》、《武帝》二《纪》、《礼书》、《乐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龟策传》、《三王世家》。至元成间,褚先生者补作《武帝纪》、《三王世家》、《龟策》、《日者传》,当时以其言鄙陋,失迁本意。荆公岂不知此,而以今《三王世家》为迁之书邪?如议者多以司马迁怒武帝,故于《本纪》,但著绝海求神仙,大宛取马,用兵祠祭等事,以为谤者,非也。

  子由云:“子瞻读书,有与人言者,有不与人言者。不与人言者,与辙言之,而谓辙知之。”世称苏氏之文出于《檀弓》,不诬矣。

  柳子厚云:“以淮、济之清有玷焉若秋毫,固不为病,然而万一离娄子而眇然睨之,不若无者之快也。”予谓文章英发,前无古人者,益当兼佩斯言矣。柳子厚云:“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以妙语起其可游者,读之令人然有出世外之意。然子厚别云:“永州于楚为最南,状与越相似。仆闷则出游,游复多恐,涉野则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疣。”子厚前所记黄溪、西山、钴铒潭、袁家渴果可乐乎?何言之不同也?东坡《江行唱和集 序》云:“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虽欲无有,其可得邪?故予为文至多,未尝敢有作之之意。”时东坡年方冠,尚未第,其有发于文章已如此。故黄门论曰:“公之于文,得之于天也。”

  欧阳公谓曾子固云:“王介甫之文,更令开廊,勿造语,及模拟前人。”又云:“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谓梅圣俞云:“读苏轼之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又曰:“轼所言乐,乃修所得深者尔,不意后生达斯理也。”欧阳公初接二公之意已不同矣。

  退之于文,不全用《诗》、《书》之言。如《田弘正先庙碑》曰:“昔者鲁僖公能遵其祖伯禽之烈,周天子实命其史臣克作为《》、《必》、《泮》、《》之诗,使声于其庙,以假鲁灵。”其用诗之法如此。如曰《前进士上宰相书》,解释《菁菁者莪》二百余字,盖少作也。

  柳子厚记其先友于父墓碑,意欲著其父虽不显,其交游皆天下伟人善士,列其姓名官爵,因附见其所长者可矣。反从而讥病之不少贷,何也?是时,子厚贬永州,又丧母,自伤其葬而不得归也。其穷厄可谓甚矣,而轻侮好讥议尚如此。则为尚书郎时可知也。退之云“不自贵重”者,盖其资如此云。

  柳子厚书段太尉逸事:“解佩刀,选老蹙者一人持马,至郭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吾戴吾头来矣。”宋景文修《新书》曰“吾戴头来矣”,去一“吾”字便不成语。吾戴头来者,果何人之头耶?曾子固之文,可以名家矣。然欧阳公谓:广文曾生者,在礼部奏名之前已为门下士矣。公示吴孝宗诗,有云:“我始见曾子,文章初亦然。昆仑倾黄河,渺漫盈百川。疏决以道之,渐敛收横澜。东溟知所归,识路到不难。”是子固于文,遇欧阳公方知所归也。而于固《祭欧阳公文》自云:“戆直不敏,早蒙振祓,言徭公诲,行徭公率”也。子开于欧阳公下世之后,作子固行述。乃云:“宋兴八十余年,海内无事,异材间出。欧阳文忠公赫然特起,为学者宗师。公稍后出,遂与文忠公齐名。”予以为过美。张籍《哭韩退之》诗云:“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退之曰,籍、辈者,学者曰韩门弟子,不曰韩、张也。苏东坡曰:“文忠之薨,十有八年。士庶所归,散而自贤。我是用惧,日登师门。”有以也夫!曾子开论其兄子固之文曰:“上下驰骋,愈出而愈新,读者不必能知,知者不必能言。盖天材独至,若非人力所能,学备精思,莫能到也。”又曰:“言近指远,虽《诗》、《书》之作未能远过也。”苏子由论其兄子瞻之文曰:“遇事所为,诗骚铭记,书檄论撰,率皆过人。”又曰:“幼而好书,老而不倦,自言不及晋人,至唐褚、薛、颜、柳,仿佛近之。”子开之言类夸大,子由之言务谦下,后世当以东坡、南丰之文辨之。文用助字,柳子厚论当否,不论重复。《檀弓》曰:“南宫纟舀之妻之姑之丧。”退之亦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近时六一、文安、东坡三先生知之。愚溪惜杨诲之用《庄子》太多,反累正气。东坡早得文章之法于《庄子》,故于诗文多用其语。

  读司马子长之文,茫然若与其事相背戾。如言“人民乐业,自年六七十翁,亦未尝至市井,游敖嬉戏如小儿状”。何属于《律书》也?《伯夷传》首曰:“余登箕山,其上有许由冢云。”意果何在?下用“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等语。殊不类,其所以为闳深高古者欤!视他人拘拘窘束,一步武不敢外其事者,胆智甚薄也,唯杜子美之于诗似之。鲁直以晁载之《闵吾庐赋》问东坡何如?东坡报云:“晁君骚辞,细看甚奇丽,信其家多异材邪!然有少意,欲鲁直以渐箴之。凡人为文,宜务使平和;至足之余,溢为奇怪,盖出于不得已耳。晁君喜奇似太早。然不可直云尔,非为之讳也,恐伤其迈往之气,当为朋友讲磨之语可耳。”予谓此文章妙诀,学者不可不知,故表出之。

  东坡中制科,王荆公问吕申公:“见苏轼制策否?”申公称之。荆公曰:“全类战国文章,若安石为考官,必黜之。”故荆公后修《英宗实录》,谓苏明允有战国纵横之学云。老苏公云:“学者于文用引证,犹讼事之用引证也。既引一人得其事,则止矣。或一人未能尽,方可他引。”

  宋玉《招魂》以东南西北四方之外,其恶俱不可以托,欲屈大夫近入修门耳。时大夫尚无恙也。韩退之《罗池词》云:“北方之人兮,谓侯是非。千秋万岁兮,侯无我违。”时柳仪曹已死,若曰国中于侯,或是或非,公言未出,不如远即罗池之人,千万年奉尝不忘也。嗟夫,退之之悲仪曹,甚于宋玉之悲大夫也。《英宗实录》:“苏洵卒,其子轼辞所赐银绢,求赠官,故赠洵光禄寺丞”,与欧阳公之《志》“天子闻而哀之,特赠光禄寺丞”不同。或云《实录》,王荆公书也。又书洵机论衡策文甚美,然大抵兵谋权利机变之言也。盖明允时,荆公名已盛,明允独不见,作《辩奸》以刺之,故荆公不乐云。

  《楚词)文章,屈原一入耳。宋玉亲见之,尚不得其仿佛,况其下者,唯退之《罗池词》可方驾以出。东坡谓“鲜于子骏之作,追古屈原。”友之过矣。如晁无咎所集《续离骚》,皆非是。

  韩退之之文,自经中来;柳子厚之文,自史中来;欧阳公之文,和气多,英气少;苏公之文,英气多,和气少。苏叔党为叶少蕴言:“东坡先生初欲作《志林》百篇,才就十二篇,而先生病,惜哉!先生胸中尚有伟于武王非圣人之论者乎?”

  予客长安,蓝田水坏一墓,得退之自书《薛助教志》石。校印本,殊不同。印本“挟一矢”,石本乃“指一矢”,为妙语。又城中有发地得小狭青石,刻《瘗破砚铭》,长安又得退之《李元宾墓铭》,段季展书,校印本,无“友人博陵崔弘礼卖马葬国东门之外七里”之事。又印本《铭》云“已乎元宾,文高乎当世,行过乎古人,竟何为哉”!石本乃“意何为哉”。益叹石本之语妙。欧阳公以下,好韩氏学者,皆未见之也。

  李汉于韩退之,不日子婿,曰门人。云:“退之诗文,汉所类也。”如《革华传》,类本无之。赵《因话录》云:“《才命论》称张燕公,《革华传》称韩文公,《老牛歌》称白侍郎,《佛骨诗》称郑司徒,皆后人所诬,其辞至鄙浅,则《革华传》非退之作明甚。”予谓凡李汉所不录,今日《昌黎外集》者,皆可疑。如柳子厚云:退之寓书曰,见《送元生序》,不斥浮图。又刘梦得云:韩愈谓柳子厚曰:“若知天之说乎?吾为子言天之说”云云。又云,柳子厚死,退之以书来吊曰:“哀哉!若人之不淑,吾尝评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崔、蔡不足多也。”又退之自云:“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今其说其书皆不传,则汉之所失亦多矣。

  司马迁父名谈,故《史记》无“谈”字,改“赵谈”为“赵同”。范晔父名泰,改“郭泰”、“郑泰”为“太”。杜甫父名闲,故诗中无“闲”字,其曰“邻家闲不违”者,古本“问不违”;“曾闪朱旗北斗闲”者,古本“北斗殷”。李翱父名楚今,故所为文,皆以“今”为“兹”。独韩退之因李贺作《讳辩》,持言征之说,退之父名仲卿,于文不讳也。曹志为植之子,其奏云“干不植强”,不讳其父名也。吕岱为吴臣,其书云“功以权成”,不讳其君名也。

  樊宗师之文怪矣,退之但取其不相袭而已,曰《魁纪公》三十卷,曰《樊子》三十卷,曰《春秋集传》十五卷,表、笺、状、策、书、序、传、纪、记、志、说、论、赞、铭二百九十一篇,道路所遇,及器物门里杂铭二百二十,赋十,诗七百有十九。其评曰:“多乎哉,古未有也。”又曰:“然而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也。”又曰:“绍述于斯术,可谓至于斯极者矣。”曰“未有”曰“难’’曰“极”,特取其不相袭耳,不直以为美也。故其《铭》曰:“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盖斥班固而下相袭者,退之于文,吝许可如此。

●卷十五王勃《滕王阁记》“落霞孤鹜”之句,一时之人共称之,欧阳公以为类俳,可鄙也。然“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乐极悲来,识盈虚之有数”。亦记其意义甚远。盖勃文中子之孙,世尚其学,一时之人不识耳。

  东坡《报江季恭书》云:“《非国语》,鄙意不然之,但未暇著论耳。柳子之学,大率以礼乐为虚器,以天人为不相知,云云。虽多,皆此类也。所谓小人之无忌惮者。至于《时令》、《断刑》、《正符》,皆非是。”予谓学者不可不知也。

  曹植《七启》言“食味芳莲之巢龟”,张协《七命》言“食味丹穴之雏鸡”,极盛馔,而二物似不宜充庖也。

  或问东坡:云龙山人张天骥者,一无知村夫耳。公为作《放鹤亭记》,以比古隐者,又遗以诗,有“脱身声利中,道德自濯澡”,过矣。东坡笑曰:“装铺席耳。”东坡之门,稍上者不敢言,如禽聪、蜜殊之流,皆铺席中物也。东坡于古人,但写陶渊明、杜子美、李太白、韩退之、柳子厚之诗。为南华写柳子厚《六祖大鉴禅师碑》,南华又欲写刘梦得碑,则辞之。吕微仲丞相作《法云秀和尚碑》,丞相意欲得东坡书石,不敢自言,委甥王谠言之。东坡先索其稿谛观之,则曰:“轼当书。”盖微仲之文自佳也。

  曾子固初为太平州司户。守张伯玉,前辈人也。欧阳公、王荆公诸名士共称子固文章。伯玉殊不顾,问语子固:“吾方作六经阁,其为之记。”子固凡誊稿六七,终不当伯玉之意,则为子固曰:“吾自为之。”其书于纸曰“六经阁者,诸子百家皆在焉”。不书尊经也云云。子固始大畏服,益自励于学矣。

  长安安信之子允为予言:“旧藏韩退之家集第二十六、二十七,二卷,茧纸正书,有退之亲改定字。后为张浮休取去。”

  欧阳公谓苏明允曰:“吾阅文士多矣,独喜尹师鲁、石守道,然意犹有所未足,今见子之文,吾意足矣。”呜呼!欧阳公之足,孔子之达,杜子美之无恨,韩退之之是也。

  李伸攵季常,苏子容丞相外孙,为予言:东坡归自儋耳,舟次京口,子容初薨,东坡已病,遣叔党来吊,自作《饭僧文》。所谓在熙宁初,陪公文德殿下,已为三舍人之冠。及元际,缀公迩英阁前,又为“五学士”之首,虽凌厉高躅,不敢言同,而出处大概,无甚相愧者。明日,季常与子容诸孙往谢之,东坡侧卧泣下不能起。

  李义山《樊南四六集》载:《为郑州天水公言甘露事表》云:“宰臣王涯等,或久服显荣,或超蒙委任,待思改作,未可与权,敷奏之时,已彰虚伪,伏藏之际,又涉震惊”云云。当北司愤怒不平,至诬杀宰相,势犹未已,文宗但为涯等流涕而不敢辩。义山之《表》谓“徒思改作,未可与权”,独明其无反状,亦难矣。

  司马文正公薨,范蜀公取苏翰林《行状》作志,系之以铭,翰林当书石,以非《春秋》微婉之义,为公休谏议云:“轼不辞书,恐非三家之福。”就易名铭。蜀公之铭世不传,予故表出之。曰:“天生斯民,乃作之君。君不独治,爰畀之臣。有忠有邪,有正有倾。天意若曰,待时而生。皇皇我宋,神器之重。卜年万亿,海内一统。而熙宁初,奸小淫纵。以朋以比,以闭以壅。乃于黎民,诞为愚弄。人不聊生,天下汹汹。险陂忄佥猾,唱和雷同。谓天不足畏,谓众不足从,谓祖宗不足法,而敢为诞谩不恭。赫赫神宗,洞察于中。乃窜乃斥,远佞投凶。诛钮蠹毒,方复任公。奄弃万国,未克厥终。二圣继承,谋谟辅佐。乃曰斯时,非公不可。召公洛京,虚心至诚。公至京师,朝访夕咨。公既在位,中外咸喜。信在言前,拭目以观。日亲万机,勤劳百为。尽瘁忧国,梦寐以之。曾未期月,援溺振渴。事无巨细,悉究本末。利兴害除,赏信罚必。曰贤不肖,若别白黑。耆哲俊,野迄无遗。元恶大憝,去之不疑。无有远迩,风从响应。载考载稽,名实相称。天胡不仁,丧吾良臣。天实不恕,丧吾良辅。呜呼已乎,而不留乎!山岳可拔也,公之意气坚不可夺也。江汉可竭也,公之正论浚不可遏也。呜呼公乎,时既得矣,道亦行矣,志亦伸矣,而寿止于斯。哀哉!”

  欧阳公平生尊用韩退之,于其学无少异矣。退之作《处州孔子庙碑》,以谓“白天子至郡邑守长,通得祀而遍天下者,唯社稷与孔子焉。然而,社祭土,稷祭谷,勾龙、弃,乃其佐享,非其专主,又其位所,不屋而坛,岂如孔子用王者事,巍然当座,以门人为配,白天子而下,北面拜跪荐祭,进退诚敬,礼如亲弟子者。勾龙、弃以功,孔子以德,固自有次第哉!自古多有以功德得其位者,不得常祀,勾龙、弃、孔子皆不得位,而得常祀,事皆无如孔子之盛。所谓生民以来,未有如夫子,其贤过于尧、舜远者,此其效欤。”永叔作《谷城县夫子庙记》,乃云:“后之人徒见官为立祠,而州县莫不祭之,则以为夫子之尊,由此为盛。甚者乃谓生虽不得位,而没有所享,以为夫子荣,谓有德之报,虽尧、舜莫若,何其谬论者欤?”是欧阳公以退之为谬论矣。

  眉山老苏先生里居未为世所知时,雷简夫太简为雅州,独知之,以书荐之韩忠献、张文定、欧阳文忠三公,皆有味其言也。三公自太简始知先生。后东坡、颖滨但言忠献、文定、文忠,而不言太简,何也?予官雅州,得太简荐先生书,尝以问先生曾孙子符、仲虎,亦不能言也。简夫,长安人,以遗才命官,其文亦奇,《国史》有传。《上韩忠献书》:“简夫启:昨年在长安,累获奏记,及入蜀来,路远颇如疏怠,恭惟恩照,恕其如此,不审均逸名都,寝食何似。简夫向年,自与尹师鲁别,不幸其至死不复相见,故居常恨,以谓天下后生无复可与议论当世事者,不意得郡荒陋,极在西南,而东距眉州尚数百里。一日,眉人苏洵携文数篇,不远相访。读其《洪范论》,知有王佐才;《史论》得迁史笔;《权书》十篇,讥时之弊;《审势》、《审敌》、《审备》三篇,皇皇有忧天下心。呜呼!师鲁不再生,孰与洵抗邪?简夫自念道不著,位甚卑,言不为时所信重,无以发洵之迹。遽告之曰:如子之文,异日当求知于韩公,然后决不埋没矣。重念简夫,阻远门藩,职有所守,不获版约袂、疾指快读洵文于几格间,以豁公之亲听也,但邑邑而已。洵年逾四十,寡言笑,淳谨好礼,不妄交游;亦尝举茂才,不中第,今已无意。近张益州安道,荐为成都学官,未报。会今春将二子入都,谋就秋试,幸其东去,简夫因约其暇日,令自袖所业,求见节下,愿加奖进,则斯人斯文,不为不遇也。”《上张文定书》:“简夫启:简夫近见眉州苏洵著述文字,其间如《洪范论》,真王佐才也。《史论》,真良史才也。岂惟西南之秀,乃天下之奇才尔。令人欲糜珠齐芝,躬执匕箸,饫其腹中,恐他馈伤。且不称其爱护如此,但怪其不以所业投于明公,问其然,后云:‘洵已出张公门下矣。又辱张公荐,欲使代黄柬为郡学官。洵思遂出张公之门,亦不辞矣。’简夫喜其说。窃计明公引洵之意,不氐一学官,洵望明公之意,亦不氐一学官,第各有所待也。又闻明公之荐,累月不下,朝廷重以例捡,执政者靳之,不特达。虽明公重言之,亦恐一上未报,岂可使若人年将五十,迟迟于涂路间邪?昔萧昕荐张镐云:用之则为帝王师,不用则幽谷一叟耳。愿明公荐洵之状,至于再,至于三,俟得其请而后已,庶为洵进用之权也。”《上欧阳内翰书》:“简夫启:简夫顷年待诏公车府,因故人苏子美始拜符采,不间不遗,许接议论。未两三岁,而执事被圣上不次之知,遂得以笔舌进退天下士大夫。士大夫不知刑之可惧,赏之可乐,生之可即,死之可避,而知执事之笔舌可畏。简夫不于此时,毕其平生之力,以谨自附于下风,而方从事戎马间,或告疾于旧隐,故足迹不至于门藩,书问不通于左右者,且十余年矣。岂偶然哉?盖有故耳。执事之官,日隆于一日,昔之所以议进退天下士大夫者,今又重之以权位,故其一言之出,则九鼎不足为重。简夫见弃于时,使与俗吏齿,碌碌外官,多谤少誉,方世之视其言,不若鸿毛之轻,故姓名不见记于执事矣。夫人重之不为,简夫肯为轻哉!方俟退于陇亩之中,绝于公卿之间,而后敢以尺书问阍吏,道故旧之情。今未能毕其志,而事已有以夺之矣。伏见眉州人苏洵,年逾四十,寡言笑,淳谨好礼,不妄交游,尝著《六经》、《洪范》等《论》十篇,为后世计。张益州一见其文,叹曰:‘司马迁死矣,非子吾谁与?’简夫亦谓之曰:‘生,王佐才也。’呜呼!起洵于贫贱之中,简夫不能也,然责之亦不在简夫也。若知洵不以告于人,则简夫为有罪矣。用是不敢固其初心,敢以洵闻左右。恭惟执事职在翰林,以文章忠义为天下师,洵之穷达,宜在执事。向者洵与执事不相闻,则天下不以是责执事,今也读简夫之书,既达于前,而洵又将东见执事于京师,今而后,天下将以洵累执事矣。”陈希亮,字公弼,天资刚正人也。嘉中,知凤翔府。东坡初擢制科,签书判官事,吏呼苏贤良。公弼怒曰:“府判官何贤良也?”杖其吏不顾,或谒入不得见。故东坡《客次假寐》诗:“虽无性命忧,且复忍斯须。”又《九日独不预府宴登真兴寺阁》诗“忆弟恨如云不散,望乡心似雨难开。”其不堪如此。又《东坡诗案》云:任凤翔府签判日,为中元节不过知府厅,罚铜八斤,亦公弼案也。东坡作《府斋醮祷祈》诸小文,公弼必涂墨改定,数往反。至为公弼作《凌虚台记》曰:“东则秦穆公祈年橐泉,南则汉武长杨五柞,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计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公弼览之,笑曰:“吾亲苏明允犹子也,某犹孙子也。乎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乃不吾乐邪?”不易一字,亟命刻之石。后公弼受他州馈酒,从赃坐,沮辱抑郁抵于死。或云,欧阳公憾于公弼有曲折东坡,不但望公弼相遇之薄也。公弼子忄造季常,居黄州之岐亭,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归之。元丰初,东坡谪黄州者,执政疑公弼废死自东坡,委于季常甘心焉。然东坡、季常相得欢甚,故东坡特为公弼作传,至比之汲黯,曰:“轼官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崔德符戏语予曰:“果如元丰执政之疑,东坡之悔,岂释氏忏悔之悔乎?”

  晏公不喜欧阳公,故欧阳公自分镇叙谢,有曰:“出门馆不为不旧,受恩知不为不深,然足迹不及于宾阶,书问不通于执事。岂非飘流之质,愈远而弥疏;孤拙之心,易危而多畏!动常得咎,举辄累人。故于退藏,非止自便;偶因天幸,得请郡符。问遗老之所思,流风未远,瞻大邦之为殿,接壤相交。”晏公得之,对宾客占十数语,授书史作报。客曰:“欧阳公有文声,似太草草。”晏公曰:“答一知举时门生,已过矣。”

●卷十六欧阳公《乞致仕表》云:“俾其解组官庭,还车故里。披裘散发,逍遥垂尽之年;凿井耕田,歌咏太平之乐。”客有面叹其工致平淡者。公曰:“也不如老苏秀才,‘有田一廛,足以为养。行年五十,复将何求?’”盖苏明允谢官笺中语,公爱之尚不忘耳。

  予见司马文正手写欧阳公《青州不秋料青苗钱放罪谢表》:“戒小人之遂非,希君子之改过”二语。文正喜其工邪,抑以“遂非”“改过”为不然也。如文正力诋青苗等事,《免枢近出帅长安谢表》则云:“虽复失位危身,终不病民害国。”

  本朝四六,以刘筠、杨大年为体,必谨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然其敝类俳语可鄙。欧阳公深嫉之曰:“今世人所渭四六者,非修所好。少为进士时不免作,自及第遂弃不作,在西京佐三相幕府,于职当作,亦不为作也。”如公之四六云:“造谤于下者,初若含沙之射影,但期阴以中人;宣言于廷者,遂肆鸣枭之恶音,孰不闻而掩耳。”俳语为之一变。至苏东坡于四六,如曰:“禹治兖州之野,十有三载乃同;汉筑宣防之宫,三十余年而定。方其决也,本吏失其防,而非天意;及其复也,盖天助有德,而非人功。”其力挽天河以涤之,偶俪甚恶之气一除,而四六之法则亡矣。

  梅圣俞著《碧云霞应昭陵》时,名下大臣惟杜祁公、富郑公、韩魏公、欧阳公无贬外,悉讥诋之,无少避。其序曰:“碧云霞,厩马也。庄宪太后临朝,以赐荆王,王恶其旋毛。太后知之,曰:‘旋毛能害人邪?吾不信。’留以备上闲,为御马第一,以其吻肉色碧如霞片,故号云。世以旋毛为丑,此以旋毛为贵,虽贵矣,病可去乎?噫。”范文正公者,亦在诋中。以文正微时,常结中书吏人范仲尹,因以破家。文正既贵,略不收恤。王钅至性之不服,以为魏泰伪托圣俞著此书,性之跋《范仲尹墓志》云:“近时襄阳魏泰者,场屋不得志,喜伪作它人著书,如《志怪集》、《括异志》、《倦游录》,尽假名武人张师正,又不能自抑,出其姓名,作《东轩笔录,皆用私喜怒诬蔑前人,最后作《碧云霞》,假名梅圣俞,毁及范文正公,而天下骇然不服矣。且文正公与欧阳公、梅公立朝同心,讵有异论,特圣俞子孙不耀,故挟之借重以欺世。今录杨辟所作《范仲尹墓志》,庶几知泰乱是非之实至此也。则其他泰所厚诬者,皆迎刃而解,可尽信哉!仆犹及识泰,知其从来最详,张而明之,使百世之下,文正公不蒙其谬焉。颍人王钅至性之题。”予以为不然,亦书其下云:美哉,性之之意也。使范公不蒙其谬,圣俞亦不失为君子矣。然圣俞蚤接诸公,名声相上下,独穷老不振,中不能无躁,其《闻范公讣诗》:“一出屡更郡,人皆望酒壶。俗情难可学,奏记向来无。贫贱常甘分,崇高不解谀。虽然门馆隔,泣与众人俱。”夫为郡而以酒悦人,乐奏记,纳谀佞,岂所以论范公者,圣俞之意,真有所不足邪!如著文公灯笼锦事,则又与《书窜)诗合矣。故予此书实出于圣俞也。

  有童子问予东坡《梅花诗》:“玉奴终不负东昏。”按《南史》,齐东昏侯妃潘玉儿,有国色。牛僧孺《周秦行记》:“薄太后曰:牛秀才远来,谁为伴?潘妃辞曰:东昏侯以玉儿身亡国除,不拟负他。”注云:“玉儿,妃小字。”东坡正用此事,以“玉儿”为“玉奴”,误也。又《过岐亭陈季常诗》:“不见卢怀慎,壶似鸭。”按《卢氏杂记》:郑余庆约客食,戒中厨烂燕,去毛勿拗项折。客为鹅鸭。既就食,各置壶芦一枚于前。则壶似鸭者郑余庆,非卢怀慎,亦误也。又《送子由出疆诗》“忆昔庚寅降屈原,旋看蜡风戏僧虔”。按《南史》,王昙首内集,听子孙为戏,僧达跳地作虎子。僧虔累十二博棋,不坠落。僧绰采蜡烛作凤皇。则以蜡凤戏者僧绰,非僧虔,亦误也。又《和徐积诗》“杀鸡未肯邀季路,裹饭应须问子来”。按《庄子》,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疾矣!”裹饭往食之。则裹饭者子舆,非子来,亦误也。又《谢黄师是送酒诗》“偶逢元放觅柱杖,不觉麴生来坐隅”。检《左慈元放传》,无柱杖酒事。按抱朴子《列仙传》,孔元方每饮酒,以柱杖卓地倚之,倒其身,头在下,足在上。则柱杖酒事乃孔元方,非左元放,亦误也。又《和李邦直诗》“恨无杨子一区宅,懒卧元龙百尺楼”。按陈登字元龙,许汜与刘备在刘表坐,表与备共论天下人。汜日:“陈元龙湖海之士,豪气不除。”备问汜宁有事邪?汜曰:“昔过下邳见元龙,元龙无客主之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备曰:“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无救世之意,而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止上下床之间邪?”表大笑。则百尺楼者刘备,非元龙,亦误也。又《豆粥诗》“湿薪破灶自燎衣,饥寒顿解刘文叔”。按《汉史》,王郎起,光武自蓟东南驰,至南宫县,遇大风雨,引车入道旁空舍,冯异抱薪,邓禹燕火,光武对灶燎衣。冯异进麦饭,非豆粥,若芜蒌亭豆粥,则无湿薪破灶燎衣等事,亦误也。又《和刘景文听琵琶诗》“犹胜江左狂灵运,共斗东昏百草须”。按唐《刘梦得嘉话》,晋谢灵运美须,临刑施为南海祗洹寺维摩塑像须。寺人宝惜,初无亏损。至中宗朝,安乐公主五日斗百草,欲广物色,令驰驿取之,又恐为他所得,尽弃其余。则以灵运须斗百草者,唐安乐公主,非齐东昏侯,亦误也。又《会猎诗》“不向如皋闲射雉,归来何以得卿卿”。按《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贾大夫娶妻美,御以如皋,射雉,获之。杜氏注:“为妻御之皋泽。”则如当训之,非地名,亦误也。又《海市诗》“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按韩退之《谒衡岳诗》“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又云“窜逐蛮夷幸不死”,故以为退之迁潮阳归日作。是未详退之先谪阳山令,徙掾江陵日,委舟湘流,往观衡岳之语。乃云“潮阳太守南迁归”,亦误也。周《诗》“大姒嗣徽音”者,大姒嗣大任耳,大任于大姒,君姑也,有嗣之义。《司马文正行状》“二圣嗣位”。哲宗于神庙为子,曰“嗣位”则可;宣仁后于神庙为母,曰“嗣位”则不可。亦误也。又《二疏赞》“孝宣中兴,以法驭人。杀盖韩杨,盖三良臣。先生怜之,振袂脱屣。使知区区,不足骄士。”三良臣,谓盖宽饶、韩延寿、杨恽也。意以孝宣杀此三人,故二疏去之耳。按《汉史》,孝宣地节三年,疏广为皇太子太傅,兄子受为少傅,至元康四年,俱谢病去。后二年,当神爵二年九月,司隶校尉盖宽饶下有司自杀。又三年,当五凤元年十二月,左冯翊韩延寿弃市。又一年,当五凤二年十二月,平通侯杨恽要斩,皆在二疏去之后。以二疏因杀三人而去者,亦误也。佛书“日月高悬,盲者不见”。《日喻》“眇者不识日”,眇能视,非盲也,岂不识日,亦误也。又序“谢自然欲过海求师,或谓蓬莱隔弱水三万里,不可到。天台有司马子微,身居赤城,名在绛阙,可往从之,自然可还授道于子微,白日仙去。”按子微以开元十五年死于王屋山,自然生于大历五年,至贞元十年仙去,是子微死四十三年自然始生。乃云“自然授道于子微”,亦误也。东坡信天下后世者,宁有误邪?予应之曰:“东坡累误千百,尚信天下后世也。”童子更曰“有是言,凡学者之误亦许矣。”予曰:“尔非东坡奈何?”

  程文简公父元白,官止县令,以文简贵,赠太师,类无可书。欧阳公追作神道碑,至九百余言,世以为难。韩忠献公曾祖惟古无官,以忠献贵,赠太保,益无可书。李邦直追作神道碑,至三百余言,其文无一剩语,世尤以为难也。吕献可追尊濮园事击欧阳公,如曰:“具官某,首开邪议,妄引经证,以枉道悦人主,以近利负先帝”者,凡十四章。具载献可奏议中。司马文正作序,乃首载欧阳公《谏臣论》以为诚言。文正之意,以献可能尽欧阳公所书谏臣之事,使欧阳公无得以怨欤;抑以欧阳公但能言之,献可实能行之也?不然,献可排欧阳公为邪,反以欧阳公之论,序献可之奏,又以为诚言可乎?欧阳公晚著《濮议》一书,专与献可诸公辩,独归过献可,为甚矣。

  孔子自谓不及颜回,曹孟德《祭桥玄文》云尔。东坡《醉白堂记》亦云。宋元王二年,江使神龟使于河,至于泉阳,渔者豫苴举网得之。龟来见梦于宋元王,梦见一丈夫,延颈而长头,衣玄绣之衣而乘辎车云云。出《史记 龟策列传》。韩退之《孟东野失子诗》云:“东野夜得梦,有夫玄衣巾。”实用此事。东坡既迁黄岗,京师盛传白日仙去。神庙闻之,对左丞蒲宗孟叹惜久之。故东坡谢表有云:“疾病连年,人皆相传为已死;饥寒并日,臣亦自厌其余生”也。曾南丰读欧阳公《书锦堂记》“来治于相”,《真州东园记》“泛以画舫之舟”二语,皆以为病。

●卷十七嘉六年三月,仁皇帝幸后苑,召宰执、侍从、台谏、馆阁以下赏花钓鱼,中觞,上赋诗:“晴旭晖晖花尽开,氤氲花气好风来。游丝胃絮萦行仗,堕蕊飘香入酒杯。鱼跃纹波时泼刺,莺流深树久徘徊。青春朝野方无事,故许欢游近侍陪。”宰相韩琦、枢密曾公亮、参政张、孙、副枢欧阳修、陈旭以下皆和,帝独称赏韩琦“轻阴阁雨迎天步,寒色留春送寿杯”之句。时翰林学士承旨宋祁久疾在告,明日和诗来上,帝览之已怅然。不数日祁薨,益加震悼云。

  真宗尝问杨大年:“见《比红儿诗》否?”大年失对。每语子孙为恨,后诸孙有得于相国寺庭杂卖故书中者。盖唐末罗蚪、罗邺、罗隐兄弟俱有文,时号“三罗”。蚪登科,从事坊州,有营妓小字红儿,先为郡将所嬖,人不敢近,蚪亦悦之,郡将不能容,蚪弃官去,然于红儿犹不忘也。拟诸美物,作《比红儿诗》百首,事出《摭言》,亦略见《太平广记》中,大年不知何也。

  嘉中,侍从官列荐国子博士梅尧臣宜在馆阁,仁皇帝曰:“能赋‘一见天颜万人喜,却回宫路乐声长’者也。”盖帝幸景灵宫,尧臣有诗,或传入禁中,帝爱此二语。召试赐等,竟不登馆阁以死。

  兖州之东有漏泽,每夏中频雨,则积水弥望;至秋分后,声起水中如雷,一夕尽涸,初不可测,奇石林立,或寻其下得穴,水自此入。李卫公平泉有石,刻字曰漏泽,作亭其前,曰鲁石。有诗云:“鲁客持相赠,琼壤乃不如”者,兖之漏泽石也。

  《国史补》载:“韩退之好奇,与客登华山绝峰,度不可返,发狂恸哭,赖华阴令百计取得之。”或云无是事。予读退之《答张彻诗》云:“洛邑得休告,华山穷绝陉。倚岩睨海浪,引袖拂天星。日驾此回辖,金神所司刑。泉绅拖修白,石剑攒高青。磴苏达拳,梯飙伶俜。悔狂已咋齿,垂诫仍镌铭。”可信《国史补》不妄。

  韩退之使镇州,《题寿阳驿》云:“风光欲动别长安,春半边城特地寒。不见园花并巷柳,马头唯有月团团。”《镇州归》再赋云:“别来杨柳街头树,摆撼春风只欲飞。还喜小园桃李在,留花不发待郎归。”孙子阳为予言:“近时寿阳驿发地,得二诗石。唐人跋云‘退之有倩桃风柳二妓,归途闻风柳已去,故云’。后张籍《祭退之诗》云‘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者,非此二人邪。”钱昭度有《食梨诗》云:“西南片月充肠冷,二八飞泉绕齿寒。”予读《乐府解题》,《井谜》云:“二八三八,飞泉仰流。”盖二八三八为五八,五八四十也。四十为井字。

  黄鲁直诗云:“山椒欲雨好云气,湖面迎风生水纹。”汪彦章用其体云:“野田无雨出龟兆,湖水得风生纹。”昔宋景文问晏元献:“刘梦得‘壤西春水纹生’,生字当作何义?”元献云:“作生于纹意,不合当作生熟之生。”景文叹服,以为妙语。今彦章以生对出,则作生长之生矣。岂不闻元献之说邪?王元之,济州人,年七八岁已能文,毕文简公为郡从事,始知之。问其家以磨面为生,因令作《磨诗》。元之不思以对:“但存心里正,无愁眼下迟。若人轻着力,便是转身时。”文简大奇之,留于子弟中讲学。一日,太守席上出诗句:“鹦鹉能言争似凤”,坐客皆未有对。文简写之屏间,元之书其下:“蜘蛛虽巧不如蚕。”文简叹息曰:“经纶之才也。”遂加以衣冠,呼为小友,至文简入相,元之已掌书命矣。

  唐人知贡举者,有诗云:“梧桐叶落井亭阴,钅巢闭朱门试院深。尝是昔年辛苦地,不将今日负初心。”后为下第者裁作五言以诮之。(原注:出《岚斋记》)予尝见南唐李侯撮襟,书宫人庆奴扇云:“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销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

  唐荆州每解送举人,多不成名,号曰“天荒”。至刘蜕舍人,以荆州解及第,号“破天荒”。东坡尝以诗二句,遗琼州进士姜唐佐。“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用此事也。题其后云:“待子及第,当续后句。”后唐佐自广州随计过许昌,见颍滨时,东坡已下世,相持出涕,颍滨为足成其诗云:“生长茅间有异方,风流稷下古诸姜。适从琼管鱼龙窟,秀出羊城翰墨场。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目长。”

  李士宁,蓬州人,有异术,王荆公所谓“李生坦荡荡,所见实奇哉”者。熙宁中,宗室世居,狱连士宁,吕惠卿初叛荆公,欲深文之,以侵荆公。神宗觉之,亟复相荆公。荆公平生好辞官,至是不复辞,自金陵连日夜以来,惠卿罢去,士宁止从编置。初,士宁赠荆公诗,多全用古人句,荆公问之,则曰:“意到即可用,不必皆自己出。”又问:“古有此律否?”士宁笑曰:“《孝经》,孔子作也。每章必引古诗,孔于岂不能自作诗者,亦所谓意到即可用,不必皆自己出也。”荆公大然之。至辞位迁观音院,题薛能、陆龟蒙二诗于壁云:“江上悠悠不见人,十年一觉梦中身。殷勤为解丁香结,放出枝头自在春。蜡屐寻苔认旧踪,隔溪遥见夕阳春。当年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用士宁体也。后又多集古句,如《胡笳曲》之类不一,《夫子曳杖之歌》有“泰山其颓,哲人其萎”之语。唐天宝中,长安雨木冰,宁王薨,谣曰:“冬凌树稼达官怕。”熙宁中,京师雨木冰,又华山崩阜头谷,数干百丈,压七村之人。时王荆公为相,变乱典常,征敛财利,识者危之。适韩魏公薨,荆公作挽诗云:“木稼曾闻达官怕,山颓果见哲人萎。”遂以魏公当之。潘老云:“花妥莺梢蝶,溪喧獭趁鱼。”妥音堕,乃韵。老不知秦音,以落为妥上声,如曰雨妥花妥之类,少陵,秦人也。唐诗家有假对律,曰“床头两瓮地黄酒,架上一封天子书”。又“三人铛脚坐,一夜掉头吟”。又“须欲沾青女,官犹佐子男”等句是也。或鄙其不韵,如杜子美“枸杞因吾有,鸡栖奈汝何?”又“饮子频通汗,怀君想报珠。”杜牧之“当时物议朱云小,后代声名白日悬。”亦用此律也。

  “经来白马寺,僧到赤乌年。”唐僧灵澈语,东坡《海会殿上梁文》全取之。陶渊明《读山海经)诗云:“形天无千岁”,盖校本之误,乃“形天舞干戚”耳。按《山海经》,海中有兽名形天,每出水,必衔干戚而舞云。

  王荆公步月中山,蒋颖叔为发运使,过之,传呼甚宠,荆公意不悦。颖叔喜谈禅,荆公有诗云:“怪见传呼杀风景,不知禅客夜相投。”按李义山《杂纂杀风景门》“月下传呼”用此事。

  《唐史》:中和四年六月,时溥以黄巢首上行在者,伪也。东西二都旧老相传,黄巢实不死,其为尚址所急,陷太山狼虎谷,乃自髡为僧,得脱,往投河南尹张全义,故巢党也。各不敢识,但作南禅寺以舍之。予数至南禅,壁间画僧,巢也。其状不逾中人,唯正蛇眼为异耳。老人言:更有故写真绢本尤奇,巢题诗其上云:“犹忆当年草上飞,铁衣脱尽挂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凭阑干看落晖。”为李易初取也。

  庆历中,翰林侍读学士李淑守郑州,题周少主陵云:“弄耜牵车晚鼓催,不知门外倒戈回。荒坟断陇才三尺,刚道房陵半仗来。”时上命淑作《陈文惠公尧佐墓铭》,淑书“尧佐好为小诗,间有奇句”,及有“愎弗咸”等语。陈氏子弟请易去,淑以文先奏御,不可易。陈氏子弟恨之,刻淑《周陵诗》于石,指“倒戈”为谤。上亦以艺祖应天顺人,非逼伐而取之,落淑学士。淑上章辨《尚书》之义,盖纣之前徒,自倒戈攻纣,非武王倒戈也。上知淑深于经术,待之如初。宋内翰祁曰:“白公云‘户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诗’。其献臣之谓乎?”献臣,淑字也。为文尤古奥,有樊宗师体。

  《王羲之传》:“山阴道士好养鹅,羲之往观,意甚悦,欲得之。道士云:‘为写《道德经》,当举群相赠。’羲之欣然写毕,笼鹅以去。”李太白《送贺监诗》乃云:“鉴湖流水春始波,狂子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世人有以右军写《黄庭经》换鹅者,又承太白之误耳。

  李太白《侠客行》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元微之《侠客行》云:“侠客不怕死,怕死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或云,二诗同咏侠客,而意不同如此。予谓不然。太白咏侠不肯受报,如朱家终身不见季布是也;微之咏侠欲有闻于后世,如聂政姊之死,恐终灭吾贤弟之名是也。

  少陵:“陶冶性情存底物”,本颜之推:“至于陶冶性情,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又少陵:“悲君随燕雀,薄宦走风尘。”本陈胜与人佣耕之语也。又少陵:“上君白玉堂,侍君金华省。”本班固自叙:“时上方向学,郑宽中、张禹,朝夕入说《尚书》、《论语》金华殿中也。”又少陵:“露井冻银床。”本《晋书 乐志 淮南篇》:“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练汲寒浆”也。又少陵:“春水船如天上坐”,本沈云卿:“船如天上坐,人在镜中行。”“船如天上去,鱼似镜中悬”也。或以此论少陵之妙。予谓少陵所以独立千载之上者,不但有所本也,《三百篇》之作,果何本哉?

●卷十八欧阳公每哦太白“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之句,曰:“杜子美不道也。”予谓约以子美律诗,“青天外”其可以“白鹭洲”为偶也?

  退之《石鼓诗》,体子美八分歌也。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风鸟虽不至,礼乐暂时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去,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予昔与苏仲虎会清溪真觉僧房客,有出东坡书渊明此诗者。仲虎曰:“大父乎生爱写此诗,于士友间数见之。”予曰:“伏羲、神农出上古,所谓莫之为而任其自然,下此始有传,然事多伪而不实。孔子特弥缝之,使天下后世曰圣人而不敢议,功德被于尧舜以降,其贤岂不远哉?如汲郡魏襄王冢中所得竹简文字,渊明固不废也。东坡论武王非圣人,不知言者已骇然不服,其可与论渊明此意也。”仲虎不觉起立曰:“可畏哉渊明!故反曰吾醉中谬言当恕也。”

  刘中原父望欧阳公稍后出,同为昭陵侍臣,其学问文章,势不相下,然相乐也。欧阳公喜韩退之文,皆成诵,中原父戏以为“韩文究”。每戏曰:永叔于韩文,有公取,有窃取,窃取者无数,公取者粗可数。永叔《赠僧》云:“韩子亦尝谓,收敛加冠巾。”乃退之《送僧澄观》“我欲收敛加冠巾”也。永叔《聚星堂燕集》云:“退之尝有云,青蒿倚长松。”乃退之《醉留孟东野》“自惭青蒿倚长松”也,非公取乎?欧阳公以退之“读《墨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为叛道。中原父笑曰:“永叔无伤事主也。”

  杜子美《饮中八仙歌》,其句云:“左相日兴废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世贤”二字,殆不可晓。或云“世”字当作避字,写本误也。盖左相者,李适之也,有直声。右相李林甫奸邪,适之议论数不同,自兔去。有诗云:“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试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子美“衔杯乐圣称避贤”者,正用适之诗语也。

  韩退之与孟东野《斗鸡联句》有云:“神槌困朱亥。”古本云:“袖槌”,用《史记》朱亥袖四十斤铁槌杀晋鄙事也。

  韩熙载畜妓乐数百人,俸入为妓争夺以尽,至贫乏无以给。夕则敝衣屦,作瞽者,负独弦琴,随房歌鼓以丐饮食。东坡《谢元长老衲裙诗》云:“欲教乞食歌姬院,故与云山旧衲衣。”用其事也。然予独未达东坡之意。

  古乐府:“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藁砧”,铁也,问夫何在。重山,出字,夫出也。“何当大刀头”,刀头有环,何时还也。“破镜飞上天”,月半还也。如李义山“空看小垂手,忍问大刀头”;宋子京“曾损归书凭鲤尾,莫令残月误刀头。”俱用此事云。

  杜子美《赠韦左丞诗》:“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原宪贫”所自不一,“贡公喜”注引“王阳入仕,贡禹弹冠”,事虽是,而无“贡公喜”三字。予读刘孝标《广绝交论》云:“王阳登则贡公喜。”此其自也。

  杜子美“青青竹笋迎船出,日日江鱼入馔来。”后得古本,“日日”作“白白”,不但于句甚偶,其思致亦不同。

  张籍《老将诗》云:“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为数奇。”古人传诵以为佳句。按《汉书》,“天幸”二字乃霍去病,非卫青也。《汉书音义》“数音朔”,则亦不可对“天”矣。

  杜子美《赠高适诗》云:“脱身簿尉中,始与捶楚辞。”退之《赠张功曹诗》云:“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杜牧之《寄侄阿宜诗》云:“一语不中治,鞭捶身满疮。”盖唐参军簿尉,有罪加挞罚,如今之胥吏也。高子勉亲见山谷云尔。予初疑其不然,因读《唐史》,代宗命刘晏考所部官善恶,刺史有罪者,五品以上劾治,六晶以下杖讫奏,参军簿尉不足道也。

  杜审言,字必简,子美大父也。景龙初,为国子监主簿,和韦承庆《山庄诗》五首:“迳转危峰碧,桥斜缺岸妨。玉泉移酒味,石髓换粳香。绾雾青条弱,牵风紫蔓长。犹言行乐少,别向后池塘。”“攒石当轩倚,悬泉度牖飞。鹿赓衔妓席,鹤子曳童衣。园果尝难遍,池莲摘未稀。卷帘先待月,应在醉中归。”“携琴绕碧纱,摇笔弄青霞。杜若幽林草,芙蓉曲沼花。宴游成野客,形胜得山家。往往留仙步,登攀日易斜。”“野兴城中发,朝英物外求。情悬朱绂望,契动赤城游。海燕巢书阁,山鸡舞画楼。雨余清更晚,共坐北岩幽。”“赏玩奇他日,高深处此时。地为八水背,峰作九山疑。池静鱼偏逸,人闲鸟欲欺。青溪留别兴,更与白云期。”味其句法,知子美之诗有自云。

  舒州峰顶寺有李太白题诗:“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曾子山始见之,不出于集中,亦恐少作耳。

  《国史》先大父《康节传》云:“与常秩同召,某卒不起,褒矣。”故大父之葬,门生挽诗有:“地下若逢常处士,揶揄应笑赠官来”之句。

  古今诗人,多以记境熟语或相类。鲍明远云:“昔如鞴上鹰,今似槛中猿”;杜子美云:“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王荆公云:“昔如下击三鹘拳,今如倒曳九牛尾。”李太白云:“沙墩至梁苑,二十五长亭”;杜牧之云:“故乡七十五长亭。”《选诗》云:“流波恋旧浦,行云思故山;太白云:“水忽恋前浦,云犹归旧山。”嵇叔夜云:“委性命兮任去留”;陶渊明云:“曷不委心任去留。”方干云:“蝉曳残声过别枝”;苏子美云:“山蝉带响穿疏户。”韦应物云:“野渡无人舟自横”;寇莱公云:“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王元之云:“谪居思遁世,多病厌浮生”;莱公云:“愁多怯秋夜,病久厌人生。”唐人云:“人心胜潮水,相送过浔阳”;梅圣俞云:“寒潮如特送,不肯过湓城。”元之云:“烧残灰烬方分五,拨尽寒沙始见金”;圣俞云:“力槌顽石方逢玉,尽拨寒沙始见金。”杜子美云:“坐饮贤人酒,门听长者车”;荆公云:“室有贤人酒,门多长者车。”唐人云:“万井闾阎皆禁火,九原松柏自生烟”;圣俞云:“千门皆禁火,九野自生烟。”刘梦得云:“药性病生谙”;于鹄云:“病多谙药性。”唐人云:“中流见树影,两岸闻钟声”;张云:“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诸名下之士,岂相剽窃者邪?

  杜祁公《齿落诗》有:“刚须饶舌在,寒不为唇亡”之句。时年八十,其警策尚如此。

  李太白诗:“我醉欲眠卿可去”,陶潜语也。杜子美“使君自有妇”,《选》中《罗敷诗》语也。“泥污后土何尝干”,宋玉《九辩》语也。

  杜子美“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王子韶云:无风,谷名;不夜,城名。尝亲至其地。如李义山《锦瑟诗》“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庄生”、“望帝”,皆瑟中古曲名。

  杜子美以“郑李”对“文章”,“严仆射”对“望乡台”,“春苜蓿”对“霍嫖姚”,“正冠”对“吹帽”。又云:“轩墀曾宠鹤”,如鹤乘轩。《左氏传》注云:轩,大夫车也。”非轩墀之轩,或以为病,惟知诗者能辨之。杜子美《饮中八仙歌》:“知章骑马似乘船”,又“天子呼来不上船”,用两“船”字韵;“汝阳三斗始朝天”,又“举头白眼望青天”,用两“天”字韵;“苏晋长斋绣佛前”,又“皎如玉树临风前”,又“脱帽露顶王公前”,用三“前”字韵;“眼花落井水底眠”,又“长安市上酒家眠”,用两“眠”字韵。《牵牛织女诗》:“蛛丝小人态,曲缀瓜果中”;又“防身动如律,竭力机杼中”;用两“中”字韵。李太白《高阳歌》云:“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用两“杯”字韵。《庐山谣》云:“影落前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又“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江长”;用两“长”字韵。韩退之《李花诗》:“冰盘夏荐碧实脆,斥去不御惭其花”;又“谁堆平地万堆雪,剪刻作此连天花”;用两“花”字韵。《双鸟诗》:“两鸟各闭口,万象衔口头”;又“百舌旧饶声,从此常低头”;用两“头”字韵。《示爽诗》:“冬夜岂不长,达旦灯烛然”;又“此来南北近,里闾故依然”;用两“然”字韵。《猛虎行》:“猛虎死不辞,但惭前所为”;又“亲故且不保,人谁信汝为”,用两“为”字韵。子美、太白、退之,于诗无遗恨矣,当自有体邪。

  杜子美诗:“将军只数霍嫖姚”对“苑马总归春苜蓿”,“嫖姚”字如律当读子声。又云“杖藜妨跃马,不是故离群”,“离”字如律当读平声。《汉书音义》:“嫖姚字皆读去声,音鳔鹞。”《檀弓》:“离群索居”,《释文》“离”字读去声,力智反,音利。退之云“凡为文辞,宜略识字”,有以也。

  王荆公以“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薄韩退之矣。然“喜深将策试,惊密仰檐窥”;又“气严当酒暖,洒急听窗知”:皆退之雪诗也。荆公咏雪则云:“借问火城将策试,何如云屋听窗知。”全用退之句也。去古人陈言以为非,用古人陈言乃为是邪?

  东坡《与陈传道书》云:“知传道日课一诗,甚善,此技虽高才,非甚习不能工。”盖梅圣俞法也。又韩少师云:“梅圣俞学涛日,欲极赋象之工,作《挑灯杖子诗》尚数十首。”李邯郸诸孙亨仲云:“吾家有梅圣俞诗善本,世所传,多为欧阳公去其尤者,忌能名之或压也。”于谓欧阳公在谏路,颇诋邯郸公,亨仲之言恐不实。然曾仲成云:“欧阳公有‘韩盂于文词,两雄力相当。盂穷苦累累,韩富浩穰穰。郊死不为岛,圣俞发其藏’等句。圣俞谓苏子美曰:‘永叔自要作韩退之,强差我作孟郊’,虽戏语,亦似不平也。”

●卷十九晁以道言:“王荆公与宋次道同为群牧司判官,次道家多唐人诗集,荆公尽即其本择善昔签帖其上,令吏抄之。吏厌书字多,辄移荆公所取长诗签置所不取小诗上。荆公性忽略,不复更视,庸人众诗集以经荆公去取皆废。今世所谓《唐百家诗选》曰荆公定者,乃群牧司吏人定也。”

  宋子京罢守成都,故事当为执政,未至,宰相以两地见次,尽以他人充之。子京闻报怅然,有“梁园赋罢相如至,宣室厘残贾谊归”之句。言者又论蜀人不安其奢侈,遂止为郑州,望国门不得入,久之再为翰林承旨。未几,不幸讣至成都,士民哭于其祠者数千人。谓“不安其奢侈者”诬矣。宰相,韩魏公也。言者,包孝肃也。然子京先有“碧云漫有三年信,明月长为两地愁”之句,竟不至两地,悲愤而没,世以为谶云。

  吕申公帅维扬,东坡自黄岗移汝海,经从见之。申公置酒,终日不交一语。东坡昏睡,歌者唱:“夜寒斗觉罗衣薄”,东坡惊觉,小语云:“夜来走却罗医博”也,歌者皆匿笑。酒罢行后圃中,至更坐,东坡即几案间笔墨,书歌者团扇云:“雨叶风枝晓自匀,绿阴青子静无尘。闲吟绕屋扶疏句,须信渊明是可人。”申公见之亦无语。

  韩魏公与宋尚书同试中书,赋琬圭。宋公太息曰:“老矣,尚从韩家郎君试邪!”盖宋公文称已著,韩公以从官子弟二名登科,然世尚未尽知也。或闻韩公则愧谢曰:“某其敢望宋公,报罢必矣。”已而韩公为奏篇之首,宋公反出其下。后韩公帅中山,作阅古堂,宋公词有云:“听说中山好,韩家阅古堂。画图名将相,刻石好文章。”韩公见之不悦。

  王荆公初执政,对客怅然曰:“投老欲依僧耳。”客曰:“急则抱佛脚。”公微笑曰:“投老欲依僧,古人全句。”客曰:“急则抱佛脚,亦全俗语也。然上去投,下去脚,岂不为的对邪?”公遂大笑。

  苏仲虎言:有以澄心纸求东坡书者。令仲虎取京师印本《东坡集》诵其中诗,即书之,至“边城岁莫多风雪,强压香醪与君别”,东坡阁笔怒目仲虎云:“汝便道香醪。”仲虎惊惧,久之,方觉印本误以“春醪”为“香醪”也。

  刘梦得作《九日诗》,欲用糕字,以《五经》中无之,辍不复为。宋子京以为不然。故子京《九日食糕》有咏云:“飙馆轻霜拂曙袍,糗餐花饮斗分曹。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世豪。”遂为古本绝唱。“糗饵粉蜜”,糕类也,出《周礼》。“诗豪”,白乐天目梦得云。

  李太白《僧伽歌》云:“此僧本住南天竺,为法头陀来此国。”又云:“嗟予落泊江淮久,罕遇真僧说空有。”时僧伽已显于淮泗之上矣。豪杰中识郭子仪,隐逸中识司马子微,浮屠中识僧伽,则太白亦异入也哉!

  白乐天《长恨歌》有“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灯未成眠”之句,宁有兴庆宫中,夜不烧蜡油,明皇帝自挑灯者乎?书生之见可笑耳。

  元和中,处士唐衢善哭,闻白乐天谪,辄大哭。衢后死,乐天有诗云:“何当向坟前,还君一掬泪。”

  晁以道问予:“梅二诗何如黄九?”予曰:“鲁直诗到人爱处,圣俞诗到人不爱处。”以道为一笑。

  柑橘二物,《草木书》各为一条。安定郡王以黄柑酿酒,曰“洞庭春色”。东坡之赋,皆用橘事。岂以橘条下云:其类有朱柑、乳柑、黄柑、石柑乎?夫柑无故事,名“洞庭春色”,亦橘也。

  欧阳公于诗主韩退之,不主杜子美。刘中原父每不然之。公曰:“子美‘老夫清晨梳白头,玄都道士来相访’之句,有俗气,退之决不道也。”中原父曰:“亦退之‘昔在四门馆,晨有僧来谒’之句之类耳。”公赏中原父之辩,一笑也。南人谓象齿为白暗,犀角为黑暗。少陵诗云:“黑暗通蛮货”,用方言也。李太白诗云:“昔作芙蓉花,今为断肠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按:陶弘景《仙方注》云:“断肠草,不可食,其花美好,名芙蓉。”

  李习之、韩退之、孟东野善,习之于文,退之所敬也;退之与东野唱酬倾一时,习之独无诗,退之不议也。尹师鲁、欧阳永叔、梅圣俞善,师鲁于文,永叔所敬也;永叔与圣俞唱酬倾一时,师鲁独无诗,永叔不议也。习之、师鲁之于诗,以为不足作邪,抑不能也?

  夔峡之人,岁正月,十百为曹,设牲酒于田间,已而众操兵大噪,谓之养(原注:去声)乌鬼。长老言:地近乌蛮战场,多与人为厉,用以禳之。沈存中疑少陵“家家养乌鬼”,其自也。疏诗者乃以“鸬鹚别名乌鬼”。予往来夔峡间,问其人如存中之言,鸬鹚亦无别名。

  华州齐云楼有唐昭宗词:“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蒲中鹳鹊楼有唐太宗诗:“昔乘匹马至,今驾六龙来。”其英伟凄怨之气,何祖孙不同也!东坡为董毅夫作长短句,“文君婿知否?笑君卑辱。”奇语也。“文君婿”犹“虞姬婿”云,今刻本者不知,有自改“文君细知否”,可笑耳。

  东坡别李公择长短句,“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退之《与孟东野书》:“以余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余”之意也。

  宋子京在翰林时,同院李献臣以次,有六学士。一日,张贵妃词头下,议行告庭之礼,未决,子京遽以制上,妃怒抵于地曰:“何学士敢轻人?”子京出知安州,以长短句咏燕子,有“因为衔泥污锦衣,垂下珠帘不敢归”之句。或传入禁中,仁皇帝览之一叹,寻召还玉堂署。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李太白词也。予尝秋日饯客咸阳宝钗楼上,汉诸陵在晚照中,有歌此词者,一坐凄然而罢。

  夔州营妓为喻迪孺扣铜盘,歌刘尚书《竹枝词》九解,尚有当时含思宛转之艳,他妓者皆不能也。迪孺云:“欧阳詹为并州妓赋‘高城已不见,况乃城中人’诗,今其家尚为妓,詹诗本亦尚在。妓家夔州,其先必事刘尚书者,故独能传当时之声也。”

  “仙女是,董双成,桂殿夜凉吹玉笙,曲终却从天官去,万户千门空月明。河汉女,玉炼颜,云往往到人间,九霄有路去无迹,袅袅天风吹佩环。”李太尉文饶《迎神》、《送神》二曲。予游秦,尚有能宛转度之者,或并为一曲,谓李太白作,非也。

  程叔微云:“伊川闻诵晏叔原‘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长短句,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程晏三家有连云。

  晏叔原,临淄公晚子。监颍昌府许田镇,手写自挤长短句,上府帅韩少师。少师报书:“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穗,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一监镇官,敢以杯酒间自作长短句,示本道大帅;以大帅之严,犹尽门生忠于牙郎君之意;在叔原为甚豪,在韩公为甚德也。予尝见东坡一帖云:“王十六秀才遗拍板一串,意予有歌人,不知其无也。然亦有用,陪傅大士唱《金刚经》耳。”字画奇逸,如欲飞动。鲁直作小楷书其下云:“此拍板以遗朝云,使歌公所作《满庭芳》,亦不恶也。然朝云今为惠州土矣。”予意韩退之、张籍翰墨间,亦无此一段风流耳。

  东坡《赤壁词》“灰飞烟灭”之句,《圆觉经》中佛语也。

●卷二十仁皇帝问王懿敏素曰:“大僚中孰可命以相事者?”懿敏曰:“下臣其敢言。”帝曰:“姑言之。”懿敏曰:“唯宦官宫妾不知姓名者,可充其选。”帝怃然,有间,曰:“唯富弼耳。”懿敏下拜曰:“陛下得人矣。”既告大庭相富公,士大夫皆举笏相贺,或密以闻,帝益喜曰:“吾之举贤于梦卜矣。”

  神宗问:“周世宗何如?”冯公京曰:“世宗威胜于德,故享国不永。”王荆公曰:“世宗之殂,远迩哀慕,非无德也。”荆公率以强辩胜同列,不知冯公之对,乃艺祖之语,见《三朝宝训》云。

  王荆公初参政事,下视庙堂如无人。一日,争新法,怒目诸公曰:“君辈坐不读书耳。”赵清献同参政事,独折之曰:“君言失矣。如皋、夔、稷、契之时,有何书可读?”荆公默然。

  宪成李公及为杭州,不游宴。一日遇雪,命促饮具,郡僚不无意于歌舞高会也,乃访林和靖于孤山,清谈同赏。又曰饮食外,不市一物。至去官,唯买《白乐天集》一部。

  傅献简公云:“司马文正公力辞枢近,尝勉以主上眷意异等,得位庶可行道,道不行,去之可也。”公正色曰:“古今为此名位所诱,亏丧名节者不少矣。”卒辞不就。文潞公曰:“司马君实操行,直当求之古人中也。”

  傅献简与杜祁公取未见石刻文字二本,皆逾千言,各记一本。祁公再读,献简一读,覆诵之,不差一字,祁公时年逾七十矣,光禄丞赵枢在坐见之。韩魏公、文潞公先后镇北门。魏公时,朝城令杖一守把兵,方二下,兵辄悖骂不已,令以送府。公问兵:“实悖令否?”曰:“实。”曰:“汝禁兵,既在县有役,则有阶级矣。”即判送状,领赴市曹处斩,从容平和如常时。众见其投判笔,方知有异。潞公时,复有外县送一兵,犯如前者。公震怒,问虚实。兵以实言。亦判送状处斩,掷其笔。二公之量不同:魏公则彼自犯法,吾无怒焉;潞公异禀雄豪,奸恶不容也。刘器之为韩云。

  东坡论张文定以一言,曰:“大。”曰:“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天下未尝一日无士。而仁宗之世,独为多士者,以其大也。贾谊叹细德之微,知风鸟之不下,闵沟渎之寻常,知吞舟之不容,伤时无是大者以容己也。盖天下大器也,非力兼万人,其孰能举之?非仁宗之大,其孰能容此万人之英乎?”世以为知言。神宗尝问文定识王安石否?曰:“安石视臣大父行也。臣见其大父日,安石发未草,衣短褐布,身疮疥,役洒埽事,一苍头耳。”故荆公亦畏其大,不敢与之争辩。《日录》中尽诋前辈诸公,独于文定无讥云。

  刘器之曰:“吾从司马公五年,得一语曰:诚。请问其目?则曰:‘诚者天之道,思诚者人之道,至臻其道则一也。’又问所以致力?公喜曰:‘问甚善,自不妄语人。吾初甚易之,退而自隐括日之所行与所言,相掣肘矛盾者多矣,力行七年而后成,自兹言行一致,表里相应,遇事坦然有余地矣。’”

  或问刘器之曰:三代以下,宰相学术,司马文正一人而已。曰:学术固也,如宰相之才,可以图回四海者,未敢以为第一。盖元大臣类串于德,而廉于才智也。先人亦云:司马公所谓惟大人能格君心之非者,以御史大夫、谏大夫执法殿中,劝讲经幄,用则前无古人矣。

  赵清献公平生日所为事,夜必衣冠,露香,九拜手,告于天,应不可告者,则不敢为也。

  张尧封从孙明复先生学于南京,其女子常执事左右。尧封死,入禁中为贵妃,宠遇第一。数遣使致礼于明复,明复闭门拒之终身。

  庆历中,富郑公、韩魏公俱少年执政,颇务兴作。章郇公位丞相,终日默然如不能言。或问郇公:“富、韩勇于事为何如?”曰:“得象每见小儿跳踯戏剧,不可诃止,俟其抵触墙壁自退耳。方锐于跳踯时,势难遏也。”后富、韩二公,阅历岁月,经涉忧患,始知天下之事不可妄有纷更。而王荆公者,年少气盛,强项莫敌,尽将祖宗典制变乱之。二公不可救止而去,始叹郇公之言为贤也。唐制:唯给事中得封还制书。康定间,中旨刘从德妻王氏还前削遂国夫人。富韩公为知制诰,封还词头。知制诰,今中书舍人也。中书舍人缴词头,自富公始。王氏犍为人,初以后族出入禁中,其父蒙正,始因以通奸利云。

  吕申公云:“唯入主之眷不可恃。”

  王荆公在半山,使一老兵,方汲泉埽地当其意,誉之不容口,忽误触灯檠,即大怒,以为不力,逐去之。参寥在坐,私语他客云:“公以喜怒进退一老兵,如在朝廷,以喜怒进退士大夫也。”

  王荆公与曾南丰平生以道义相附。神宗问南丰:“卿交王安石最早,安石何如人?”南丰曰:“安石文学行义,不减扬雄,以吝故不及。”神宗遽曰:“安石轻富贵,不吝也。”南丰曰:“臣谓吝者,安石勇于有为,吝于改过耳。”神宗颔之。

  王荆公晚喜说字。客曰:“羁”字何以从西?荆公以西在方域主杀伐,累言数百不休。或曰:霸从雨,不从西也。荆公随辄曰:如时雨化之耳。其学务凿,无定论类此。如《三经义》颁于学官数年之后,又自列其非是者,奏请易去,视古人悬诸日月不刊之说,岂不误学者乎?

  或谮胡宿于上曰:“宿名当为去声,乃以入声称,名尚不识,岂堪作词臣?”上以问宿。宿曰:“臣名归宿之宿,非星宿之宿。”谮者又曰:“果以归宿取义,何为字拱辰也?”故后易字武平。

  王荆公之子{万}作《荆公画像赞》曰:“列圣垂教,参差不齐,集厥大成,光于仲尼。”是圣其父过于孔子也。{万}死,荆公以诗哭之曰:“一日凤鸟去,千年梁木摧。”是以儿子比孔子也。父子相圣,可谓无忌惮者矣。

  杨大年为翰林学士,适礼部试天下士。一日,会乡里待试者,或云:学士必持文衡,幸预有以教之。大年作色拂衣而入,则曰:“于休哉!”大年果知贡举。凡程文用“于休哉”者,皆中选。而当时坐中之客,半不以为意,不用也。东坡在翰苑,薄暮中使宣召,已半醉,遽汲泉以漱,意少快,入对内东门小殿。帘中出除目:吕公著司空、平章军国重事,吕大防、范纯仁左右仆射。既承旨,宣仁后曰:“学士前年为何官?”曰:“臣前年为汝州团练副使。”“今为何官?”曰:“臣今待罪翰林学士。”曰:“何以遽至此?”曰:“遭遇太皇太后陛下。”曰:“不关老身事。”曰:“遭遇皇帝陛下。”曰:“亦不关官家事。”曰:“岂出大臣论荐?”曰:“亦不关大臣事。”东坡惊曰;“臣虽无状,不敢自他途以进。”宣仁后曰:“久欲令学士知此,是神宗皇帝之意。帝饮食停匕箸,看文字,宫人私相语:必苏轼之作。帝每曰:‘奇才,奇才!’但未及进用学士,上仙耳。”东坡不觉哭失声,后与上亦泣,左右皆泣,已而命坐赐茶。宣仁后又曰:“学士直须尽心事官家,以报先帝。”东坡下拜,撤御前金莲烛送归院。东坡为王巩云。

  东坡先谪黄州,熙宁执政妄以陈季常乡人任侠,家黄之岐亭,有世仇;后谪惠州,绍圣执政,妄以程之才之夫有宿怨,假以宪节,皆使之甘心焉。然季常、之才从东坡甚欢也。

  刘器之与东坡元初同朝,东坡勇于为义,或失之过,则器之必约以典故。东坡至发怒曰:“何处把上(原注:把,去声。农人乘以事田之具)曳得一‘刘正言’来,知得许多典故。”或以告器之,则曰:“子瞻固所畏也,若恃其才,欲变乱典常,则不可。”又朝中有语云:“闽蜀同风,腹中有虫。”以二字各从虫也。东坡在广坐作色曰:“书称‘立贤无方’。何得乃尔!”器之曰:“某初不闻其语,然‘立贤无方’,须是贤者乃可,若中人以下,多系土地风俗,安得不为土习风移?”东坡默然。至元符末,东坡、器之各归自岭海,相遇于道,始交欢。器之语人云:“浮华豪习尽去,非昔日子瞻也。”东坡则云:“器之铁石人也。”

  司马丞相薨于位,程伊川主丧事,专用古礼。将祀明堂,东坡自使所来吊,伊川止之曰:“公方预吉礼,非‘哭则不歌’之义,不可入。”东坡不顾以入,曰:“闻,哭则不歌’,不闻‘歌则不哭’也。”伊川不能敌其辩也。

  晁以道为予言:尝亲问东坡曰:“先生《易传》,当传万世。”曰:“尚恨某不知数学耳。”

  李伸攵言:东坡自海外归毗陵,病暑,着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夹运河岸,千万人随观之。东坡顾坐客曰:“莫看杀轼否?”其为人爱慕如此。

  东坡ヘ钱塘日,《答刘道原书》云:“道原要刻印《七史》固善,方新学经解纷然,日夜摹刻不暇,何力及此。近见京师经义题:‘国异政,家殊俗’,国何以言异?家何以言殊?又有‘其善丧厥善’,其厥不同,何也?又说《易 观》卦本是老鹳,《诗 大 小雅》本是老瞄,似此类甚众,大可痛骇。”时熙宁初,正氏之学,务为穿凿至此。

  安世月八日登对,眷问甚渥。太母首语及先公,侧怆久之,曰:“如司马相公尽心朝廷,何可更得?君臣之间如此,可纪可纪。”予旧收谏大夫刘安世器之《报司马公休书》一纸如上。曰可纪也,故纪之。

  ●卷二十一赵肯堂亲见鲁直晚年悬东坡像于室中,每蚤作衣冠荐香,肃揖甚敬。或以同时声名相上下为问,则离席惊避曰:“庭坚望东坡,门弟子耳,安敢失其序哉?”今江西君子曰“苏黄”者,非鲁直本意。

  东坡帅扬州,曾蚊罢州学教授,经真州,见吕惠卿。惠卿问:“轼何如人?”蚊曰:“聪明人也。”惠卿怒曰:“尧聪明、舜聪明邪,大禹之聪明邪?”蚊曰:“虽非三者之聪明,是亦聪明也。”惠卿曰:“轼学何人?”蚊曰:“学孟子。”惠卿益怒,起立曰:“何言之不伦也?”蚊曰:“孟子以‘民为重,社稷次之’,此所以知苏公学孟子也。”惠卿默然。

  李定自鞫东坡狱,势不可向。一日,于崇政殿门外语同列曰:“苏轼奇才也。”俱不敢对。又曰:“轼前二三十年所作诗文,引援经史,随问即答,无一字之差,真天下奇才也。”叹息久之。盖世之公论,至仇怨不可夺也。

  王彦霖《系年录》:元六年三月,《神宗实录》成。著作郎黄庭坚除起居舍人,苏子由不悦曰:“庭坚除日,某为尚书右丞,不预闻也。”已而后省封还词头,命格不行。子由之不悦,不平吕丞相之专乎?抑不乐庭坚也?庭坚字鲁直,蚤出东坡门下,或云后自欲名家,类相失云。

  范文正公尹天府,坐论吕申公降饶州;欧阳公为馆职,以书责谏官不言,亦贬夷陵。未几,申公亦罢。后欧阳公作《文正神道碑》云:“吕公复相,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欢然相约,共力国事。天下之人皆以此多之。”文正之子尧夫以为不然,从欧阳公辩,不可,则自削去“欢然”“共力”等语。欧阳公殊不乐,为苏明允云:“《范公碑》,为其子弟擅于石本改动文字,令人恨之。”《文正墓志》,则富公之文也。先是,富公自欧阳公平章,其书略曰:“大都作文字,其间有干着说善恶,可以为劝戒者,必当明白其词,善恶焕然,使为恶者稍知戒,为善者稍知劝,是亦文章之用也。岂当学圣人作《春秋》,隐奥微婉,使后人传之、注之尚未能通,疏之又疏之尚未能尽,以至为说、为解、为训释、为论议,经千余年而学者至今终不能贯彻晓了。弼谓如《春秋》者,惟圣人可为,降圣人而下皆不可为,为之亦不复取信于后矣。学者能约《春秋》大义,立法立例,善则褒之,恶则贬之,苟有不得已须当避者,稍微其词可也,不宜使后人千余年而不知其意也。若善不能劝,恶不能戒,则是文字将何用哉?既书之而恶者自不戒,善者自不劝,则人之罪也,于文何过哉?弼常病今之人,作文字无所发明,但依违模棱而已。人之为善固不易,有遭谗毁者,有被窜斥者,有穷困寒饿者,甚则诛死族灭。而执笔者但求自便,不与之表显,诚罪人也。人之为恶者,必用奸谋巧诈,货赂朋党,多方以逃刑戮,况不止刑戮是逃,以至子子孙孙享其余荫而不绝,可谓大幸矣。执笔者又惮之,不敢书其恶,则恶者愈恶,而善人常沮塞不振矣。君子为小人所胜所抑者,不过禄位耳。惟有三四寸竹管子,向口角头褒善贬恶,使善人贵,恶人贱,善人生,恶人死,须是由我始得,不可更有所畏怯而噤默,受不快活也。向作《希文墓志》,盖用此法,但恨有其意而无其词,亦自谓希文之善稍彰,奸人之恶稍暴矣。今永叔亦云:‘胸臆有欲道者,诚当无所避,皎然写之,泄忠义之愤,不亦快哉!’则似以弼之说为是也。然弼之说,盖公是公非,非于恶人有所加诸也,如《希文墓志》中,所诋奸人皆指事据实,尽是天下人闻知者,即非创意为之,彼家数子皆有权位,必大起谤议,断不恤也。”初,宝元、庆历间,范公、富公、欧阳公,天下正论所自出。范公薨,富公、欧阳公相约书其事矣。欧阳公后复不然,何也?予读富公之书至汗出,尚以《春秋》之诛为未快,呜呼,可畏哉!

  英宗初临御,韩魏公为相,富郑公为枢密相。一日,韩公进拟数官者策立有劳,当迁官。富公曰:“先帝以神器付陛下,此辈何功可书?”韩公有愧色。后韩公帅长安,为范尧夫言其事,曰:“琦便怕它富相公也。”

  登州有妇人阿云谋杀夫而自承者,知州许遵谓法因犯杀伤而首者,得免所因之罪,仍科故杀伤法,而敕有因疑被执,招承减等之制,即以按问欲举闻,意以谋为杀之因,所因得首,合从原减。事下百官议,盖斗杀、劫杀,斗与劫为杀因,故按问欲举,可减以谋而杀,则谋非因,所不可减。司马文正公议曰:“杀伤之中,自有两等,轻重不同。其处心积虑、巧诈百端、掩人不备者,则谓之谋;直情径行、略无顾虑、公然杀害者,则谓之故。谋者尤重,故者差轻。今此人因犯它罪,致杀伤他人罪,虽得首原,杀伤不在首例。若从谋杀则太重,若从斗杀则太轻,故酌中,令从故杀伤法。其直犯杀伤更无它罪者,唯未伤则可首,但系已伤,皆不可首。今许遵欲将谋之与杀,分为两事,则故之与杀,亦是两事也。且律称得免所因之罪,彼劫囚略人皆是也。已有所犯因,而又杀伤人,故劫略可首,而杀伤不原,若平常谋虑不为杀人,当有何罪可得首免?以此知谋字止因杀字生文,不得别为所因之罪也。若以斗杀与谋杀,皆为所因之罪,从故杀伤法,则是斗伤自首,反得加罪一等也。”自廷尉以下,皆嫉许遵之妄,附文正公之议。王荆公不知法,好议法,又好与人为异,独主遵议。廷尉以下争之不可得,卒从原减。至荆公作相,谋杀遂立按问。旧法一问不承,后虽自言,皆不得为按问。时欲广其事,虽累问不承,亦为按问,天下非之。至文正公作相,立法应州军大辟,罪人情理不可悯,刑名无疑虑,辄敢奏闻者,并令刑部举驳,重行朝典,不得用例破条。盖祖宗以来,大辟可悯与疑虑得奏裁,若非可悯、非疑虑,则是有司妄谳,以幸宽纵,岂除暴恶安善良之意乎?文正公则辟以止辟,正法也。荆公则姑息以长奸,非法也。至绍圣以来,复行荆公之法,而杀人者始不死矣。予尝谓后汉张敏之议,可为万世法。曰:“孔子垂经典,皋陶造法也,原其本意,皆欲禁民为非也。或以平法当先论生,臣愚以为天地之性,唯人为贵,杀人者死,三代通制,今欲趣生,反开杀路,一人不死,天下受敝。记曰:‘利一害百,人去城郭。’夫春生秋杀,天道之常。春一物枯即为灾,秋一物华即为异。王者承天地,顺四时,法圣人,从经律而已。”盖与司马文正之议合也。苏黄门初嫉许遵之谳,后复云:“遵子孙多显者,岂一能活人,天理固不遗哉!”亦非也。使妄活杀人者,可为阴功,则被杀者之冤,岂不为阴谴乎?

  韩魏公自外上章,历数王荆公新法害天下之状,神宗感悟,谕执政亟罢之。荆公方在告,乞分司。赵清献公参政事,曰:“欲俟王安石出,令自罢之。”荆公既出,疏驳魏公之章,持其法益坚,卒至败乱天下。识者于清献公有遗恨焉。先人尝言熙宁、元丰间,司马文正、范忠宣先后为西都留台,吾皆从之游。至元初,文正起为宰相,忠宣起为枢密使,吾见之,其话言服用,一如在西都时,但忠宣颜色甚泽,文正清苦无少异,吾以此窥忠宣,其中岂尚以名位为乐邪?予见司马文正公亲书一帖:“光年五六岁,弄青胡桃,女兄欲为脱其皮,不得。女兄去,一婢子以汤脱之。女兄复来,问脱胡桃皮者。光曰:‘自脱也。’先公适见,诃之曰:‘小子何得谩语。’光自是不敢谩语。”后,公以诚学授刘器之曰:“自不谩语入。”东坡书公神道之石亦曰:“论公之德,至于感人心,动天地,巍巍如此。而蔽以二言:曰诚,曰一云。”

  韩忠献公、宋景文公同召试中选,王德用带平章事,例当谢,二公有空疏之谦言。德用曰:“亦曾见程文,诚空疏,少年更宜广问学。”二公大不堪。景文至曰:“吾属见一老衙官,是纳侮也。”后二公俱成大名,德用已薨,忠献为景文曰:“王公虽武人,尚有前辈激励成就后学之意,不可忘也。”予得之李先仲,王公外孙云。

  文潞公本姓敬,其曾大父避石晋高祖讳,更姓文。至汉,复姓敬。入本朝,其大父避翼祖讳,又更姓文。初,敬氏避讳,各用其一偏,或为文氏,或为苟氏。然敬字从著(原注:己力切,音棘)非苟也,从支非文也,俱非其一偏也。苏东坡既贬黄州,神宗殊念之,尝语宰相王、蔡确曰:“国史至重,可命苏轼成之。”有难色。又曰:“轼不可,姑用曾巩。”巩为检讨官,先进《太祖总论》,已不当神宗之意,未几罢去。东坡自黄岗移汝坟,舟过金陵,见王荆公于钟山,留连燕语,荆公曰:“子瞻当重作《三国书》。”东坡辞曰:“某老矣,愿举刘道原自代云。”

  元丰末,司马文正《资治通鉴》成,进御。丞相王、蔡确见上,问何如?上曰:“当略降出,不可久留。”又咨叹曰:“贤于荀悦《汉纪》远矣。”罢朝,中使以其书至政事,每叶缝合以睿思殿宝章。睿思殿,上禁中观书之地也。舍人王震等在省中,从丞相来观,丞相笑曰:“君无近禁脔”,以言上所爱重者。

●卷二十二熙宁年,边吏报北虏将入寇。亟遣中贵人取两河民车,以为战备,民大惊扰。自宰执以下言不便者墙进,俱不省。时沈括存中为记注。一日,侍笔立御座侧,上顾曰:“卿知籍车之事乎?”括曰:“未知。车将何用?”上曰:“北虏以多马取胜,唯车可以当之。”括曰:“胡之来,民父子坟墓田庐皆当弃去,复暇恤车乎?朝廷姑籍其数而未取,何伤?”上喜曰:“卿言有理。何论者之纷然也?”括曰:“车战之利,见于压世。巫臣教吴子以车战,遂霸中国;李靖用偏箱鹿角车,以擒颉利。臣但未知一事,古人所谓轻车者,兵车也,五御折旋,利于轻速;今之民间锱车,重大椎朴,以牛挽之,日不能行三十里,少蒙雨雪,则跬步不进,故俗谓之太平车,或可施于无事之日,恐兵间不可用耳。”上益喜曰:“无人如此作朕者,当更思之”。明日,遂罢籍民车。执政问括曰:“君以何术,而立谈罢此事,上甚多太平车之说也。”括曰:“圣主可以理夺,不可以言争,若车可用,其敢以为非。”括未几迁知制诰。

  司马文正公在洛阳修史日,伊川先生程颐正叔为布衣,年尚少,其见亦有时。今为伊川学者以《文正斋记》中有曰“正叔”云,以为字伊川者,非也,楚王议建中字正叔耳。然伊川后用文正荐,劝讲禁中,未几罢去。先是,刘莘老论曰:“纷纷之论,致疑于程颐者,直以谓自古以来,先生处士,皆盗虚名,无益于用。若颐者,特以迂阔之学,邀君索价而已。天下节义之士,乐道不出,如颐等辈,盖亦不少,彼无所援于上,故不闻尔。”又以颐辞免爵命之言曰:“前朝召举布衣,故事具存,是颐之自欲为种放,而亟欲得台谏侍从矣,不可不察也。圣人自有中道,过之则偏,天下自有常理,背之则乱,伏望审真伪重名器”,云云。孔文仲论曰:颐在经筵僭横,造请权势,腾口间乱,以偿恩仇,致市井之间,目为五鬼之魁,尝令其助贾易弹吕陶,及造学制诡谬,童稚嗤鄙云云。又曰:“颐污下忄佥巧,素无乡行,经筵陈说,僭横忘分,遍谒贵臣,历造台谏,宜放还田里,以示典刑”,云云。刘器之论曰:“程颐、欧阳、毕仲游、杨国宝、孙朴交结执政子弟,措绅之间号五鬼。”又曰:“进言者必曰五鬼之号,出于流俗不根之言,何足为据?臣亦有以折之,方今士大夫无不出入权势之门,何当尽得鬼名?惟其阴邪潜伏,进不以道,故程颐等五人独被恶声。孔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其有所试矣。’盖人之毁誉,必以事验之。今众议指目五人,可谓毁矣,然推考其迹,则人言有不诬者,臣请历陈其说,若程颐则先以罪去”云云。苏子瞻奏则曰:“臣素疾程颐之奸,形于言色。因颐教诱孔文仲,令以私意论事,为文仲所奏,颐遂得罪”,云云。又子瞻为礼部尚书,取伊川所修学制,贬驳讥诋略尽。如苏子瞻、刘莘老、孔文仲、刘器之,皆世之君子,其于伊川先生不同如此,至斥党锢,则同在祸中。悲夫!

  予为校书郎时,尝问赵丞相元镇云:“张天觉者,首造元部党之人也。靖康初,与范文正、司马文正同追赠,天下已非之。公身任邪正之辩,既未能追改,更谥以文忠,是与蔡公齐、富公弼一等也可乎?”元镇怅然曰:“蜀勾涛在从班游谈,有司不肖,不能执法耳。”予见其有悔色,亦不复言。

  某公在章献明肃后垂箔日,密进《唐武氏七庙图》,后怒抵之地曰:“我不作负祖宗事。”仁皇帝解之曰:“某欲但为忠耳。”后既上宾,仁皇帝每曰:“某心行不佳。”后竟除平章事。盖仁皇帝盛德大度,不念旧恶故也。自某公死,某公为作碑志,极其称赞,天下无复知其事者矣。某公受润笔帛五千端云。王冀公久被真庙异眷。晚居政府,某州妖狱发,尽以中外士大夫与妖人往来歌诗闻,有云“左仆射中书门下平章事王钦若”,真庙面责之,冀公辩数四,终不置,则顿首曰:“臣官工部尚书,安敢擅增至左仆射?此理明甚,而圣意终不解者无他,盖臣福谢耳。”竟坐策免云。

  范直方《诵忠宣答德孺论边事书)云:“大辂与柴车争逐,明珠与瓦砾相触;君子与小人斗力,中国与夷狄较胜负,不唯不可胜,兼亦不足胜,虽胜,亦非也。”呜呼!甚盛德之言也。范文正公曰:“吾遇夜就寝,即自计一日食饮奉养之费及所为之事,果自奉之费与所为之事相称,则鼾鼻熟寐。或不然,则终夕不能安眠,明日必求所以称之者。”

  赵韩王微时,求唐太宗骨葬昭陵下。吕汲公帅长安,醴泉民析居,争唐明皇脑骨,讼于府,曰:“得者富盛。汲公取葬泰陵下。

  卢多逊南迁,度大庾岭,憩一小家。其媪颇能语言,多逊详问之。则曰:“我中州仕族,有子宫亦浸显,为宰相卢多逊挟私远窜以死。多逊中怀毒螫,专犯法禁,我留此岭上以俟其过。”多逊之行甚窭,媪固不识,即仓皇避去。苏子由谪雷州,不许占官舍,遂僦民屋。章子厚又以为强夺民居,下本州追民究治,以僦券甚明乃已。不一二年,子厚谪雷州,亦问舍于民。民曰:“前苏公来,为章丞相几破我家,今不可也。”其报复如此。”

  钱德基为予言:“吾家先生历唐末、五季,有兹吴越,顺事中国,不敢效他霸府之僭,恭俟真主之出,即奉版籍归于职方氏。故自国朝以来,学士大夫以忠孝名吾家,无一议者。至欧阳公始云:‘得封落星石为落星山制书,知吴越亦尝改元宝正,著于史矣。’又《归田录》书思公子弟,一岁四五窃公珊瑚笔格,幸其以钱赎之。若果然,何子弟之不肖也。”思公尹洛日,欧阳公出幕下,特以国士遇之,岂子弟中有不相欢者邪?

  李王煜以太平兴国三年七月七日生日,钱王ㄈ以雍熙四年八月二十四日生日,皆与赐器币,中使燕罢暴死。并见《国史》。

  周世宗得李氏与契丹求援蜡书以为名,下淮甸;艺祖得孟氏结太原蜡书以为名,下蜀。二事正同。

  汉唐宦者可谓盛矣,然官不至师保也。一刘钅长有宦者七千余人,始有为师保者。艺祖既缚钅长,以永鉴其祸,内侍不许过供奉官,又钅长之宫,辄名龙德云。

  张侍中耆遗言厚葬,晏丞相殊遗言薄葬,二公俱葬阳翟。元中,同为盗所发,侍中圹中,金玉犀珠充塞,盗不近其棺,所得已不胜负,皆列拜而去。丞相圹中,但瓦器数十,盗怒不酬其劳,斫棺取金带,亦木也,遂以斧碎其骨。厚葬免祸,薄葬致祸,杨王孙之计疏矣。

  蜀靖恭先生杨汇源澈,资介洁,生远方,于朝廷故实、学士大夫谱牒皆能通贯,其于中国之士,范端明景仁、内翰纯夫、尚书苏子瞻、门下侍郎子由外,不论也。杜门委巷之下,著书赋诗,人无知者,独予先君尝荐于朝曰:“成都府布衣杨汇,学行甚高,志节甚苦,于本朝典礼、故家氏族、奇字异书,无所不知,杜门陋巷,若将终身。当崇尚廉耻招徕逸遗之日,如汇者,委弃远方,诚为可惜,伏望朝廷特加聘召。”亦不报。竟死于委巷之下,藏书万签,古金石刻本过六一堂中《集古录》所有者。予校中秘书,间为信安郡王孟仁仲言之。王一日侍上燕,语及靖恭先生事,上为之一叹,将诏予许其家以书、以金石刻本来上,会予谢病去。后先生之子知状,乃尽以其书、其金石刻本,投一部刺史曰:“上久欲得此,为我易一官如何?”部刺史知其不肖,绐曰:“诺。”书私有之,遗以酒浆数壶耳。

  欧阳公在政府,寄颍州处士常秩诗云:“笑杀汝阴常处士,十年骑马听朝鸡。”公将休致,又寄秩诗云:“赖有东邻常处士,披蓑戴笠伴春锄。”盖公先为颍州,得秩于民伍中,殊好之,至公休致归,每接宾客,必返退士初服。秩已从王荆公之招,公独朝章以见,愧之也。秩入朝极其谀佞,遂升次对。蚤日著《春秋学》数十卷,自许甚高,以荆公不喜《春秋》,亦绝口不言,匿其书不出。适两河岁恶,有旨青苗钱权倚阁。王平甫戏秩曰:“君之《春秋》,亦权倚阁矣。”后神宗遇秩浸薄,荆公亦鄙之。秩失节,怏怏如病狂易,或云自裁以死,荆公尚表于墓,盖其失云。

●卷二十三予旧从司马氏得文正公熙宁年辞枢筅出帅长安日手稿密疏,公寻自免,绝口不复言天下事矣。其疏不见于传家集。曰:“臣之不才,最出群臣之下,先见不如吕诲,公直不如范纯仁、程颢,敢言不如苏轼、孔文仲,勇决不如范镇。诲于安石始参政事之时,即指安石为奸邪,谓其必败乱天下;臣以为安石止于不晓事与很愎尔,不至如诲所言。今观安石援引亲党,磬据要津,“挤排异己,以固权宠,常自以己意阴赞陛下内出手诏以决外庭之事,使天下之威福在己,而谤议悉归于陛下,臣乃自知先见不如诲远矣。纯仁与颢皆与安石素厚,安石拔于庶僚之中,超处清要,纯仁与颢睹安石所为,不敢顾私恩废公议,极言其短;臣与安石南北异乡,取舍异道,臣接安石素疏,安石待臣素薄,徒以屡常同僚之故,私心眷眷,不忍轻绝而显言之,因循以至今日,是臣不负安石而负陛下,臣不如纯仁与颢远矣。臣承乏两制,逮事三朝,与国家义则君臣,恩犹骨肉,睹安石专政,逞其狂愚,使天下生民被荼毒之苦,宗庙社稷有累卵之危,臣畏懦爱身,不早为陛下别白言之。轼与文仲皆疏远小臣,乃敢不避陛下雷霆之威,安石狼虎之怒,上书对策,指陈其失,隳官获谴,无所顾虑,此臣不如轼与文仲远矣。人情谁不贪富贵,恋俸禄,镇睹安石营惑陛下,以佞为忠,以忠为佞,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不胜愤懑,抗章极言,因自乞致仕,甘受丑诋,杜门家居;臣顾惜禄位,为妻子计,包羞忍耻,尚居方镇,此臣不如镇远矣。臣闻居其位者必忧其事,食其禄者必任其患,苟或不然,是为盗窃,臣虽无似,尝受教于君子,不忍以身为盗窃之行。今陛下唯安石之言是信,安石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谄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慝。臣之才识固安石之所愚,臣之议论固安石之所非,今日之所言,陛下之所谓谗慝者也,伏望圣恩,裁处其罪。若臣罪与范镇同,则乞依范镇例致仕;或罪重于镇,则或窜或诛,所不敢逃。取进止。”

  司马文正公曰:“吕献可之先见,吾不及也。”予虑后世得其言不得其事,惑也。有公门下士谏大夫刘安世器之《书范景仁传后》,语可信,故书于下方:“熙宁中,王介甫初参大政,神考方厉精图治。一日,紫宸早朝,二府奏事毕,日刻既晏,例隔言事官于中庑,须上入更衣复出,以次赞引。时吕献可为御史中丞,司马文正公为翰林学士,侍读迩英阁,将趋经筵,相遇于庭中。文正公密问曰:“今日请见言何事邪?”献可举手曰:“袖中弹文,乃新参政。”文正公愕然曰:“以王介甫之文学行艺,命下之日,众皆喜于得人,奈何遽言之。”献可正色曰:“安石虽有时名,上意所向,然好执邪见,不通物情,轻信难回,喜人佞己,听其言则美,施于用则疏,若在侍从,犹或可容,置之宰辅,天下必受其祸。”文正公曰:“与公素为心交,苟有所怀,不敢不尽。今日之论,未见有不善之迹,似伤匆遽,或别有章疏,愿先进呈,姑留是事,更加筹虑可乎?’献可曰:‘上新嗣位,富于春秋,朝夕所与谋议者,二三执政而已,苟非其人,将败国事,此乃心腹之疾,治之惟恐不及,顾可缓邪?’语未竟,阁门吏抗声追班,遂趋而出。文正公退自讲筵,默坐玉堂,终日思之,不得其说。既而缙绅间浸有传其章疏者,往往偶语窃议,讥其太过。未几,闻中书置三司条例司,平日介甫之门,谄谀躁进之士悉辟召为属吏,朝夕相与谋议,以经纶天下为己任,务变更祖宗法,敛民财以足国用,妄引用古书,蔽其诛剥之实;辅弼大臣异议不可回,台谏从官力争不能夺,郡县监司奉行微忤其意,则谴诎随之,于是百姓骚然矣。然后前日之议者始愧仰叹服,以为不可及,而献可终缘兹事,出知邓州。呜呼!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唯孔子乃能识之,虽子贡之智有所不知也。方介甫自小官以至禁从,其学行名声暴著于天下,士大夫识与不识,皆谓介甫不用则已,用之则必能兴起太平。献可独不以为然。已而考其行事,卒如所料。非明智不惑,出于世俗之表,何以臻此?《易》曰:‘知几其神矣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献可有焉。文正公退居洛阳,每论当世人物,必曰:‘吕献可之先见,范景仁之勇决,皆予所不及也。予心诚服之。’故作《景仁传》。盖景仁之勇决,得文正之传而后明。献可埋文,虽亦成于公手,然止载其平生大节,而自相论难之语不欲详著,献可先见,世莫有知者。予尝从学于文正公,亲闻其说,惧贤者正论远识,遂将沦没而无传,故书蜀公之传,以贻乐善之君子云。”

  绍圣以来,权臣挟继述神宗为变者,必先挟王荆公。蔡氏至以荆公为圣人。天下正论一贬荆公,则曰:“非贬荆公也,诋神宗也,不忠于继述也。”正论尽废,钩党牢不可解,仁人君子知必为异日之祸,其烈不可向,无计策以救。陈莹中流涕以问谏大夫刘安世器之曰:“叵奈何?”器之亲受司马文正公之学,胆智绝人,曰:“不自神宗,不自荆公不可救。”故莹中反疏蔡氏所出荆公《日录》语中诋神宗事,曰《尊尧集》云。意上心不平于荆公,则蔡氏可伐,正论可出,钩党可解,异日之祸可救也,莹中坐以流窜抵死。正论卒不出,钩党卒不解,异日之祸卒不可救者,天也。予读其书而悲之,尚虑后世或不达莹中本趣,但以为辟荆公之诋神宗者,故具言之。《尊尧集》文繁不著,著其序曰:“臣闻先王所谓道德者,性命之理而已矣。此安石之精义也。有《三经》焉,有《字说》焉,有《日录》焉,皆性命之理也。蔡卞、蹇序辰、邓洵武等用心纯一,主行其教,所谓大有为者,亦性命之理而已矣;其所谓继述者,亦性命之理而已矣;其所谓一道德者,亦以性命之理而一之也;其所谓同风俗者,亦以性命之理而同之也。不习性命之理谓之流俗,黜流俗则窜其人,怒曲学则火其书,故自卞等用事以来,其所谓国是者皆出性命之理,不可得而动摇也。臣昨在谏省所上章疏,尝以安石比于伊尹,伊尹,圣人也,而臣乃以安石比之者,臣于此时犹蔽于国是故也。又臣所上章疏,谓安石为神考之师也;神考,尧舜也。任用安石,止于九年而已矣。初任后弃,何尝终以安石为是乎?而臣乃以安石为神考之师者,臣于此进犹蔽于国是故也。臣昨者以言取祸,几至诛殛,赖陛下委曲保全,赐臣余命,臣感激流涕,念念循省,得改过之义焉。盖臣之所当改者亦性命之理而已矣。孔子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又曰:‘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也。’性命之理,其有易此乎?臣伏见治平年中,安石唱道之言曰:‘道隆而德骏者,虽天子北面而问焉,而与之迭为宾主。’自安石唱此说以来,几五十年矣,国是渊源,盖兆于此。臣闻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定则不可改也,天子南面,公侯北面,其可改乎?今安石性命之理,乃有北面之礼焉。夫天子北面以事其臣,则人臣南面以当其礼,臣于性命之理,安得而不疑也。传曰,君之所以不臣者二:当其为祭主则弗臣,当其为师则弗臣也。师无北面,则是弗臣之礼也,岂有天子而可使北面者乎?汉显宗之于桓荣,所以事之者,可谓至矣,而所施之礼不过坐东向而已。乃以君而朝臣,以父而拜子,则是齐东野人之语,庞勋无父之礼,以此为教,岂不乱名分乎?乱名分之教,岂可学乎?臣既误学乎教,岂可以不悔乎?《易》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臣于既往之误,岂敢祗悔而不改乎?臣昔以安石为神考之师,是臣重安石而轻神考也;臣昔以安石比伊尹之圣,是臣戴安石而诳陛下也。臣为陛下耳目之官,而妄进轻许之言,臣之罪恶如丘山矣。臣若不洗心自新,痛绝王氏,则何以明改过之心乎?臣所著《尊尧集》者,为欲明改过之心而已矣。庄周曰:‘明此以南向,尧之为君;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庄周之道虚诞无实,不可以治天下,然于名分之际,不敢不严也。飞蜂走蚁,犹识上下,岂可以人臣自圣,而至于缺名分哉!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安石北面之言可谓之顺乎?崇此不顺之教,则所述熙丰之事,何日而成乎?废大法而立私门,启攘夺而生后患,可为寒心,孰大于此,臣请序而言之。昔绍圣史官蔡卞专用王安石《日录》,以修神考《实录》,薄神考而厚安石,尊私史而压宗庙。臣居谏省,请改裕陵《实录》,及在都司,进《日录辨》,当是之时,臣于《日录》,未见全帙,知其为私史而已,未知其为增史也。自去阙以来,寻访此书,偶得全编,遂复周览,窜身虽远,不废讨论。路过长沙,曾留转藏之语;待尽合浦,又著垂绝之文。考诋诬讥玩之词,见蔡卞增伪之意,尚谓安石趣录,皆可凭据,卞之所增,乃是诬伪,当是之时,臣于《日录》考之未熟,知其为增史而已,未知其为悖史也。盖由臣智识昏钝,觉悟不早,追思谏省奏章,乃至合浦旧述,语乖正理,随俗妄谈,既轻神考,又诳陛下,若它时后日,陛下以此怒臣,臣将何以自救,敢不悔乎?《日录》云‘卿,朕师臣也’,乃安石矫造之言。又云‘督责朕有为’,岂神考亲发之训。既托训以自誉,又托训以轻君。轻君则讪侮讥薄,欲弃名分;自誉则骄蹇陵犯,前无祖宗。其语实繁,聊举一二。《日录》云:‘朕自觉材极凡庸,恐不足与有为,恐古之贤君皆须天资英迈。’此非托训以轻君乎?又云:‘朕顽鄙,初未有知,自卿在翰林,始得闻道德之说,心稍开悟。’此非托训以轻君乎?又云:‘卿初任讲筵,劝朕以讲学为先,朕意未知以此为急。’此非托训以轻君乎?又云:‘卿莫只是为在位久,度朕终不足与有为,故欲去。’此非托训以轻君乎?又云:‘所以为君臣者,形而已矣,形故不足累卿。’此非托训以轻君乎?讪侮讥薄,欲弃名分,可以略见于此矣。《日录》又云:‘王安石造理深,能见得众人所不能见。’此托训以自誉也。又云:‘如王安石不是智识高远精密,不易抵当流俗,天生明俊之才,可以庇覆生民。’此托训以自誉也。又云:‘卿无利欲,无适莫,非独朕知卿,人亦尽知,若余人安可保?’此托训以自誉也。又云:‘卿才德过于人望,朕知卿了得事有余。’此托训以自誉也。骄蹇陵犯,前无祖宗,可以略见于此矣。圣主以奉先为孝,群臣以承上为忠,明知其诬,谁敢核实,则可以抵塞众口,可以荧惑圣聪,诳胁之术,莫甚于此。始则留身乞批,以胁制于同列;终则著书矫训,以传述于后人。诬胁臣邻,何足缕道;上干君父,可不辨乎?自到阙以来,至为参政之始,不录经筵之款奏,但书七对之游辞。载神考降问之咨询,无一问仰及于三代。言神考但慕蜀魏,谓厥身不异皋伊。仍于供职之初辰,首论理财之不可,恐宣利而坏俗,陈孟子之耻言。凡它人极论之辞,掠为己说;彼所献管商之术,归过先猷。书神考之谦辞,则曰:‘以朕比文王,岂不为天下后世笑’!论太祖之征伐,则曰:‘江南李氏何尝理曲。’恣挥躁悖之笔,尽为烈考之词,矫训诬天,孰甚于此。祖宗之威灵如在,圣主之继述日新,若不辨托训之诬,何以解天下之怒!而况托训之外,肆诋尤多:神考小心慎微,彼则曰‘好察细务’;神考畏天省事,彼则曰‘畏慎过当’;神考欲除苛细之法,彼则曰‘元首丛脞’;神考欲宽疑似之狱,彼则曰‘陛下含糊’;神考礼貌勋贤,彼则曰‘含容奸慝’;神考嘉纳忠直,彼则曰‘不惩小人’。又谓‘奸罔之徒,陛下能诛杀否?’比忠良于元济,责神考为宪宗;谓不可以罢兵,当必胜而后已。神考守祖宗不杀之戒,以天地好生为心,厌弃其言,眷待浸薄,先逐邓绾,次出安石,至于熙宁之末,而安石前日之所怒者复见收矣。至于元丰之末,司马光等前日之所言者复见思矣。卞等不遵神考末命,但务图已之私;以继绍安石为心,以必行诛杀为事。请于哲宗,而哲宗不许;请于陛下,而陛下拒之。人心归仁,天助有德,遂使奸谋内溃,逆党自彰。卞既不敢居金陵,人亦不复圣安石,悔从王氏,岂独臣哉?朝廷绅,协心享上;庠序义士,理所同然;科举艺能,孰肯遽陈其所蕴?有用之士,亦将先忍而后为。变王氏诬君之习,合《春秋》尊王之义。济济多士,何患无人!又况安石所施,其事既往,若不自述于文字,后人安知其用心?著为此书,天使之也。且安石著书之意,岂是便欲施行?卞所安排,非无次序,自谓举无遗策,何乃急于流传,宣示远近,不太速乎?然则流传之速,天促之也。天之右序我宋而不助王氏,亦可知也。如臣昔者,妄推安石谓之圣人,如视蚁垤以为泰山,如指蹄涔以为大海。易言无责,鬼得而诛,驷不可追,<齿甚>舌何补?圣人,人伦之至也,傲上乱伦,岂圣人乎?圣人,百世之师也,教人诬伪,岂圣人乎?孔子,集大成也,尚以不居为谦;光武,有天下者也,犹下禁言之诏。岂可身处北面人臣之位,而甘受子亻骄僭之名乎?{万}出《安石画像赞》曰:‘列圣垂教,参差不齐,集厥大成,光乎仲尼。’蔡卞大书之,刊于石,与{万}所撰诸书经义并行于世。臣昔以答义应举,析字谈经,方务趣时,何敢立异?改过自新,请自今始。于是取安石《日录》编类得六十五段,厘为八门:一曰圣训,二曰论道,三曰献替,四曰理财,五曰边机,六曰论兵,七曰处己,八曰寓盲。事为之论,又于逐门总而说之,凡为论四十有九篇,合二门为一卷,并序共为五卷。臣以忧患之余,精力困耗,披文索义,十不得一;加以海隅衰陋,人无赐书,神考御集,无由恭阅;又《日录》与御批《日历》、《时政记》抵牾同异,无文可考,欲校不得,但专据私书,略分真伪,不能尽究底蕴,亦可以窥其大概矣。凡臣之所论,以绍述宗庙为本,以辩明圣训为先,盖所述在彼则宗庙不尊,诬语未判则真训不白,何以光扬神考有为之心,何以将顺陛下述事之志?凡今之士,学古入官,身虽未试于朝廷,心亦不忘于献亩,戴天履地,宁忍同诬,日拙心劳,徒唱尔伪,犯古今之公议,极典籍之所非,阴奉寂言,显违格训。安石欲置四辅,神考以为不可,神考欲建都省,安石以为不可,然今则四辅成矣,都省毁矣,道路为之流涕,圣哲能不痛心!人皆独非于蔡京,安知谋发于蔡卞?至于宿卫之法,亦敢更张;变乱旧规,创立三卫。用私史包藏之计,据新经穿凿之文;以畏惮不改为非,以果断变易为是。按书定计,以使其兄当面赞成;退而窃喜,京且由之而不悟,他人岂测其用心?事过而窥,纵迹方露;赍咨痛恨,虽悔何追?在私家可足备论,于国事岂宜如此?谓塘泺未必有补,可以决水为田;谓河北要省民徭,可以减州为县。至于言江南利害,则曰州县可析;论兵民将领,则曰奖拔豪杰。四海本是一家,何为分彼分此?大法无过宿卫,安得率尔动摇。弃旧图新,厥意何在?昔元更张之始,方安石身没之初;众皆独罪于惠卿,或以安石为朴野;优加赠典,欲镇浮薄;司马光简尺具存,吕惠卿责词犹在。深惩在列,曲恕元台。凡同时论之人,无一人指点安石,往往言章疑似,或干裕陵。致卞以窥伺为心,包藏而待;润色诬史,增污忠贤。凡愠怼曾布之言,与怒詈惠卿之语,例皆刊削,意在牢笼。欲使共述私书,将欲济其大欲。布等在其术内,卞计无一不行。良由议赠之初,不稽其弊;若使早崇名分,何至横流?司马光误国之罪,可胜言哉!臣闻熙宁之初,论安石之罪,中其肺肝之隐者,吕诲一人而已;熙宁之末,论安石之罪,中其肺肝之隐者,惠卿一人而已。吕诲之言曰:‘大奸似忠,大佞似信,外视朴野,中藏巧诈,骄蹇傲上,阴贼害物。’吕惠卿之言曰:‘安石尽弃素学,而隆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以至谮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很,方命矫令,罔上要君,凡此数恶,莫不备具。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平日闻望,一旦埽地,不知安石何苦而为此也。谋身如此,以之谋国,必无远图,而陛下既以不可少,而安石之罪固未易言。’又曰:‘平日以何如人遇安石,安石平日以何等人自任,不意窘急,乃至如此。’又曰:‘君臣防闲,岂可为安石而废哉!’又曰:‘臣之所论,皆中其肺肝之隐。’臣某窃谓:元臣僚,于吕诲之言则誉之太过,于惠卿之言则毁之太过。此二臣者趣向虽异,至于论安石之罪,献忠于神考,则其言一也。岂可专誉诲而毁惠卿乎?偏毁惠卿,此王氏之所以益炽也。元之偏,可不鉴哉!臣窃以天下譬如一舟,舟平则安,偏则危,臣之以言取祸,初缘此语。然臣自视此语,犹野人之视芹也,切于爱君,又欲以献。前日之欲杀臣者,必亦目矣。然臣之肝脑,本是报国之物。臣若爱吝此物,则陛下不得闻安石之罪矣;陛下不得闻安石之罪,则人之利害咸在矣。为我宋之臣岂得不思乎?乃者天子幸学,拜谒宣尼,本朝故臣,坐而不立,跻此逆像,卞唱之也。辅臣纵逆而养交,礼官舞礼而行谄。僭自内始,达于四方,万国寒心,外夷非笑。冕夷俟,载籍所无,屦加于冠,何以示训?自有中国以来,五品不逊,未有此比。然则观此一像,而八十卷之大概,可以未读而知矣。蔡氏、邓氏、薛氏皆立安石之像,祠于家庙,朝拜安石而颂曰:‘圣矣,圣矣!’暮拜安石而颂曰:‘圣矣,圣矣!’国学,风化之首也,岂三家之家庙乎?故曰:废大法而立私门,启攘夺而生后患,可为寒心,莫大于此。尊君爱国之士,孰敢以此为是乎?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极天下之非,而可以谓之国是乎?呜呼,讲先王之道,而以弗百姓为先;论周公之功,而以僭天子为礼。弗民岁久,蠹国日深,僭语为胎,遂产逆像;以非为是,态度日移,废道任情,今甚于昔。昔者,初立国是,使行之;既窜逐,移是于布;布又窜逐,移是于京。三是皆发于卞谋,三臣同归乎误国。然则果国是乎?果卞是乎?若以卞是为是,则操心颇僻,赋性奸回,如邓绾者,不当逐也;若以卞是为是,则以涂炭必败之语诋诬神考,如常立者,不当窜也。神考逐绾,可以见悔用安石之心;哲宗窜立,可以见斥绝安石之意。两朝威断,天下皆以为至明;陛下光扬,亦以去卞为急务。埽除旧秽,允协人心,布泽日新,上合天意。乐于将顺,绅所闻,梦阙驰诚,名限疏远。彼元、元符之籍,虽渐绝弛,而人尚未见用;应诏上书之罪,虽已释放,而士犹在沮辱。沮辱者不可复问,未用者当自退藏,其余虽在朝廷,或非言路,明哲之士,又务保身,纵有强聒之流,且无私史之隙。唯臣因论私史,祸隙至深,得存余命,全由独断。臣之所以报国者,敢不勉乎!兼臣年老病多,决知处世难久,与其赍志于没后,孰若取义于生前。义在杀身,志惟尊主,故臣所著《日录辩》,名之曰《四明尊尧集》云。”

●卷二十四晁说之以道,其姓名蚤列东坡先生荐贤中。崇宁初,又以应诏言事,编部党者,三十暑寒不赦。渊圣帝元年起入西掖,典制命,独以上辈旧学遇之,其初见帝之言,亦陈莹中《尊尧》之意也。曰:“臣窃以谓善观圣帝明君成天下之业者,不观其迹而观其志。恭惟神宗皇帝,巍巍然之功在天下者,孰不睹矣。其末年所以为天下后世虑者,未易为单见浅闻道也。神宗皇帝即位之初,却韩琦论新法之疏,至于再三。逮琦之薨,与两宫震悼,躬制神道碑,念之不已,每对臣僚,称琦为社稷之臣。方即位初时,深欲相富弼,弼辞以疾,退居洛阳。弼在洛阳多以手疏论天下大利害,皆大臣之所不敢言者。神宗欣然开纳,赐以手札曰:‘义忠言亲,理正文直,苟非意在爱君,志存王室,何以臻此?敢不置之枕席,铭诸肺腑,终老是戒,更愿公不替今日之志,则天灾不难弭,太平可立俟也。’尝因王安石有所建明,而却之曰:‘若如此,则富弼手疏称“老臣无处告诉,但仰屋窃叹”者,即当至矣。’弼之薨,神宗躬制祭文,有曰:‘言人所难,议定大策,谋施廊庙,泽被四方,他人莫得而预也。’又其即位之初也,独以颍邸旧书赐司马光,逮光不愿拜枢臣之命,而归洛阳,修《资治通鉴》,随其所进,命经筵读之,其读将尽而所进未至,即诏趋之。熙宁中,初尚淄石砚,乃躬择其尤者赐光,其书成,赐带,乃如辅臣品数赐之。尝因蒲宗孟论人材,乃及光曰:‘未论别,只辞枢密一节,自朕即位来,唯见此一人。’在元丰末,灵武失利,神宗当宁恸哭,大臣不敢仰视。已而叹曰:‘谁为朕言有此者?’乃复自发言曰:‘唯吕公著数为朕言之,用兵不是好事。’岂咎公著常争新法不便于熙宁初哉?元丰之末,将建太子,慎求宫僚,神宗宣谕辅弼,独得司马光、吕公著二人,于王安石、吕惠卿何有哉?至厌薄代言之臣,谓一时文章不足用,思复辞赋,章犹能为苏轼道上德音也。经筵蔡卞愈为恍惚荡漾之说,上意殊不在;逮赵彦若以经侍,则皆忠实纯朴之言也。上听之喜,因问曰:‘安得此说?’彦若对曰:‘先儒传注,臣得以发之。’上益喜。其在政事,因韩绛自请前日谬于敷奏之罪,乞旨改正。上欣然叹曰:‘卿不遂非甚好,若是王安石,则言害臣之道矣。’元丰末,不得已创为户马之说,神宗俯首叹曰:‘朕于是乎愧于文彦博矣。’王等请宣德音,复曰:‘文彦博顷年争国马不胜,乃奏曰:陛下十年后必思臣言。’因奏曰:‘罢去祖宗马监,是王安石坚请行之者,本非陛下意也。’上复叹曰:‘安石相误,岂独此一事!’安石在金陵见元丰官制行,变色自言曰:‘许大事,安石略不得预闻。’安石渐有畏惧上意,则作前后《元丰行》,以谄谀求保全也。先是,安石作《诗义序》,极于谄谀,上却之,令别撰,今所施行者是也。神宗闻安石之贫,命中使甘师颜赐安石金五十两。安石好为诡激矫厉之行,即以金施之定林僧舍,师颜因不敢受常例,回,具奏奏之,上谕御药院牒江宁府,于安石家取甘师颜常例。安石约吕惠卿,无令上知一帖,惠卿既与安石分党,乃以其帖上之;上问熙河岁费之实于安石,安石谕王韶,不必尽数以对,韶既叛安石,亦以安石言上之。不知自昔配飨大臣,尝有形迹如此之类乎?安石不学孔子《春秋》而配飨孔子,晚见薄于神宗而配飨神宗,无乃为国家政事之累乎?神宗一日尽释市易务禁锢保人在京师者,无虑千人,远近闻之,罔不手足舞蹈欢喜。神宗尝恨市易法曰:‘百姓家大富者,犹不肯图小利,国家何必屑屑如此邪?’呜呼,上天若赐眷神宗,更在位数年,则市易法之类,躬自埽除之,不使后日议者纷纷,知为谋而不知为圣君之累乎?有志之士,痛心疾首,不能已者,政为是也。陛下图治之初,近当奉上皇求言之诏,远当成神宗晚岁之志,则天下幸甚。”

  洛阳名公卿园林,为天下第一。裔夷以势役祝融回禄,尽取以去矣。予得李格非文叔《洛阳名园记》,读之至流涕。文叔出东坡之门,其文亦可观,如论“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兴废。”其知言哉!故具书之左方云。

  ○富郑公园洛阳园池多因隋唐之旧,独富郑公园最为近辟而景物最胜。游者自其第西出探春亭,登四景堂,则一园之胜景顾可览而得;南渡通津桥,上方流亭,望紫筠堂而还;右旋花木中百余步,走荫樾亭、赏幽台,抵重波轩而止;直北走土筠洞,自此入大竹中。凡谓之洞者,皆轩竹丈许,引流穿之,而径其上。横为洞一,曰土筠;纵为洞三:曰水筠,曰石筠,曰榭筠。历四洞之北,有亭五,错列竹中,曰丛玉,曰披风,曰猗岚,曰夹竹,曰兼山。稍南有梅台,又南有天光台,台出竹木之杪,遵洞之南而东,还有卧云堂,堂与四景堂相南北,左右二山,背压通流,凡坐此,则一园之胜可拥而有也。郑公自还政事归第,一切谢绝宾客,燕息此园几二十年,亭台花木皆出其目营心匠,故逶迤衡直,圜爽深密,曲有奥思。○董氏西园董氏西园,亭台花木,元不为行列区处,疑因景物岁增月葺所成。自南门入,有堂相重者三:稍西一堂,在大池间;逾小桥,有高台一;又西一堂,竹环之,中有石英蓉,水自其花间涌出;开轩窗,四面甚敞,盛夏燠暑,不见畏日,清风忽来,留而不去。幽禽间鸣,各夸得意。盖山林之景,而洛阳城中,遂得之于此。午路抵池,池南有堂,面高亭,堂虽不宏大,而屈曲甚邃,游者至此往往相失。岂前世所谓“迷楼”者?元中,有留守喜宴集于此。

  ○董氏东园董氏以财雄洛阳,元丰中,少县官钱,尽籍入田宅。城中二园因芜坏不治,然其规模尚足称赏。东园北乡,入门有栝可十围,实小如松实,而甘香过之。有堂可居,董氏盛时,载歌舞游之,醉不可归,则宿此数十日。南有败屋遗址,独流杯、寸碧二亭尚完。西有大池,中有堂,榜曰“含碧”。水四面喷泻池中,而阴出之,故朝夕如飞瀑,而池不溢。洛人盛醉者,登其堂辄醒,故俗目为“醒酒”也。

  ○环溪环溪,王开府宅园。其洁华亭者南临池,池左右翼而北,过凉榭,复汇为大池,周回如环,故云。榭南有多景楼,以南望,则嵩高、少室、龙门、大谷,层峰翠,毕效奇于前;榭北有风月台,以北望,则隋唐宫阙楼台,千门万户,蛲璀璨,亘十余里;凡左太冲十年极力而赋者,可一目而尽也。又西有锦厅秀野台,园中树松桧花木千株,皆晶别种列。除其中为岛屿,上可张乐,各时其盛而赏之。凉榭、锦厅,其下可坐数百人,宏大壮丽,洛中无逾者。

  ○刘氏园刘给事园凉堂,高卑制度,适惬可人意。有知《木经》者见云:近世建造,率务峻立。故居者不便而易坏,唯此堂正与法合。西有台尤工致,方十许丈地也。楼横堂列,廊庑回缭,栏循周接,木映花承,无不妍稳,洛人目为“刘氏小景”。今析为二,不能与他全园争矣。

  ○丛春园今门下侍郎安公买于尹氏。岑寂而高木森然,桐梓桧柏,皆就行列。其大亭有丛春亭,高亭有先春亭,出荼コ架上,北可望洛水,盖洛水自西汹涌奔激而东。天津桥者,叠石为之,直力氵畜其怒,而纳之于洪下,洪下皆大石底,与水争,喷薄成霜雪,声数十里。予尝穷冬月夜登是亭,听洛水声。久之,觉清洌侵人肌骨,不可留,乃去。

●卷二十五○天王院花园子洛中花甚多种,而独名牡丹曰花王。凡园皆植牡丹,而独名此曰花园子,盖无他亭,独有牡丹数十万本。凡城中赖花以生者,毕家于此。至花时张幄幕,列市肆,管弦其中,城中士女,绝烟火游之。过花时则复为丘墟,破垣遗灶相望矣。今牡丹岁益滋,而姚魏花愈难得,魏花一枝千钱,姚黄无卖者。

  ○归仁园归仁,其坊名也,园尽此一坊,广轮皆里余。北有牡丹、芍药千株,中有竹百亩,南有桃李弥望。唐丞相牛僧孺园七星桧,其故木也,今属中书李侍郎,方创亭其中。河南城方五十余里,中多大园池,而此其冠。

  ○苗帅园节度使苗侯既贵,欲极天下佳处,卜居得河南;河南园宅又号最佳处,得开宝宰相王溥园,遂购之。园既古,景物皆苍然,复得完力藻饰出之,于是有欲凭凌诸园之意矣。园故有七叶二树,对峙高百尺,春夏望之如山,今创堂其北;竹万余竿,比其大满二三围,疏密琅,如碧玉椽,今创亭其南;东有水,自伊水来,可浮十石舟,今创亭压其溪;有大松七,今引水浇之;有池宜莲荷,令创水轩,板出水上;对轩有桥亭。制度甚雕侈,然此犹未尽得之。丞相故园水东,为直龙图阁赵氏所得,亦大创第宅园林,其间稍北曰“郏陌”,列七丞相第,文潞公、程丞相第旁有池亭,尚不可与赵韩王园比。

  ○赵韩王园赵韩王宅园,开国初,诏将作营治,其经画制作,殆侔禁省。韩王以太师归是第,百日而薨。子孙皆家京师,罕居之。故园池亦以扃钥为常,高亭大榭,花木之渊,岁时独厮养拥彗负畚插其间而已。盖天之于宴闲,每自吝惜,疑甚于声名爵位。

  ○李氏仁丰园李卫公有《平泉花木记》,百余种尔。今洛阳良工巧匠,批红判白,接以他木,与造化争妙,故岁岁益奇且广。桃、李、梅、杏、莲、菊,各数千种,牡丹、芍药,至数百种,而又远方异卉,如紫兰、茉莉、琼花、山茶之俦,号为难植,独植之洛阳,辄与其土产无异,故洛中园圃,花木有至千种者。甘露院东李氏园,人力甚治,而洛中花木无不有,中有四并,迎翠、濯缨、观清、超然四亭。○松岛松、柏、枞、杉、桧、栝皆美木,洛阳独爱栝而敬松。松岛者,数百年松也。其东南隅双松尤奇,在唐为袁象先园,本朝属李文定丞相,今属吴氏,传三世矣。颇葺亭榭池沼,植竹木其旁,南筑台,北修堂,东北道院。又东有池,池前后为亭临之。自东大渠引水注园中,清泉细流,涓涓无不通处,在它郡尚无有,洛阳独以其松名。

  ○东田文潞公东田,本药圃,地薄东城,水渺イ甚广,泛舟游者,如在江湖间也。渊映、缥水二堂,宛宛在水中,湘肤、药圃二堂间之,西去其第里余。今潞公官太师,年九十,尚时杖屦游之。

  ○紫金台张氏园自东田并城而北,张氏园亦饶水而富竹,有亭四。《河图志》云:“黄帝坐玄扈台。”郭璞云:“在洛。或曰,此其处也。”

  ○水北胡氏二园水北胡氏二园,相距十许步,在邙山之麓,水径其旁,因岸穿二土窦,深百余尺,坚完如埏埴,开轩窗其前,以临水上,水清浅则鸣漱,湍暴则奔驶,皆可喜也。有亭榭花木,率在二窦之东,凡登览而惝恍,俯瞰而峭绝,天授地设,不待人力而巧者,洛阳独有此园尔。但其亭台之名,皆不足载,载之且乱实,如其台四望尽百余里,而萦伊缭洛乎?其间林木纷概,云烟掩映,高楼曲榭,时隐时见,使画工极思不可图,而名之曰玩月台。有庵在松桧藤葛之中,辟旁牖,则台之所见,亦毕陈于前,而名之曰学古庵。其失皆此类。

  ○大字寺园大字寺园,唐白乐天园也。乐天云:“吾有第在履道坊,五亩之宅,十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者是也。今张氏得其半,为会隐园,水竹尚在洛阳,但以其图考之,则凡曰某堂有某水,某亭有某木,至今犹在,而曰堂曰亭者,无复仿佛矣。岂因子天理者可久,而成于人力者不足恃也,寺中乐天刻尚多。○独乐园司马公在洛阳自号迂叟,谓其园曰独乐园。园卑小,不可与他园班。其曰读书堂,数椽屋,浇花亭者,益小;弄水种竹轩者,尤小;见山台者,高不过寻丈;其曰钓鱼庵、采药圃者,又特结竹梢蔓草为之。公自为记,亦有诗行于世,所以为人钦慕者,不在于园尔。

  ○湖园洛人云:“园圃之胜,不能相兼者六;务宏大者少幽邃,人力胜者乏闲古,多水泉者无眺望。能兼此六者,唯湖园而已。”予尝游之,信然。在唐为裴晋公园,园中有湖,湖中有洲,曰百花湖。北有堂曰四并,其四达而旁东西之蹊者,桂堂也。截然出于湖之右者,迎晖亭也。过横池,披林莽,循曲径而后得者,梅台知止庵也。自竹径望之超然,登之然者,环翠亭也。渺渺重邃,尤擅花卉之盛,而前据池亭之胜者,翠樾轩也。其大略如此。若夫百花酣而白昼暝,青苹动而林阴合,水静而跳鱼鸣,木落而群峰出,虽四时不同,而景物皆好,则又不可殚记者也。

  ○吕文穆园伊洛二水,自东南分,径入城中。而伊水尤清澈,园亭喜得之,若又当其上流,则春夏无枯涸之病。吕文穆园在伊水上流,木茂而竹润,有亭三:一在池中,二在池外,桥跨池上相属也。

  洛阳又有园池中一物特有称者,如大隐庄梅,杨侍郎园流杯,师子园师子是也。梅盖早梅,香甚烈而大,说者云:大庾岭梅移其本至此;流杯水虽急,不旁触为异;师子草石也,入地数十丈,或以地考之,盖武后天枢销铄不尽者也。舍此又有嘉猷、会节、恭安、溪园,皆隋唐官园,虽已犁为良田,树为桑麻矣。然宫殿池沼,与夫一时会集之盛,遗俗故老,犹有识其所在,而道其废兴之端者。游之,亦可以观万物之无常,览时事之来而忽逝也。

  李格非曰:“洛阳处天下之中,挟ゾ渑之阻,当秦陇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盖四方必争之地也。天下常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先受兵。余故曰:洛阳之盛衰者,天下治乱之候也。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所,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共灭而俱亡者,无余家矣。余故曰:园圃之兴废者,洛阳盛衰之候也。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囿之兴废而得。则《名园记》之作,余岂徒然哉!呜呼,公卿大夫,高进于朝,放乎以一己之私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得乎?唐之末路是也。”予昔游长安,遇晁以道赴守成州,同至唐大明宫,登含元殿故基。盖龙首山之东麓,高于平地四十余尺,南向五门,中曰丹凤门,正面南山,气势若相高下,遗址屹然可辨。自殿至门,南北四百余步,东西五百步,为大庭,殿后弥望尽耕为田。太液池故迹尚数十顷,其中亦耕矣。明日,追路以道入咸阳,至汉未央、建章宫故基,计其繁伙宏廓,过大明远甚,其兼制夷夏,非壮丽无以重威,可信也。又明日,至秦阿房宫一殿基,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所谓上可坐万人,下可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直抵南山表,山之巅为阙者,视未央、建章,又不足道。县令张琦者言:“如周之镐京、丰宫、灵台、明堂、辟水,地亦相迩;唯灵台可辨,其崇才二十尺,宫殿则无复遗址。”以道太息曰:“《诗》所谓‘经始勿亟,庶人子来’者,其专以简易俭约为德,初不言形胜富强,益知仁义之尊,道德之贵。彼阻固雄豪,皆生于不足,秦汉唐之迹,更可羞矣。”予追记其言,有可感者,故具书之。

●卷二十六客有云:昔罢兖州掾曹,与一二友人祠岱岳,因登绝顶,行四十里,宿野人之庐,前有药灶,地多鬼箭、天麻、玄参之类。约五鼓初,各杖策而东,仅一二里,至太平顶,丛木中有真庙东封坛遗址,拥褐而坐,以伺日出。久之,星斗渐稀,东望如平地,天际已明,其下则暗。又久之,明处有山数峰,如卧牛车盖之状,星斗尽不见,其下尚暗,初意日当自明处出。又久之,自大暗中,日轮涌出,正红色,腾起数十丈,半至明处,却半有光,全至明处,即全有光,其下亦尚暗,日渐高,渐辨色,度五鼓三四点也。经真庙帐宿之地,石上方柱窠甚多;又经龙口泉,大石有罅,如龙哆其口,水自中出;又经天门十八盘,尤耸秀,北眺青齐,诸山可指数。信天下之伟观也。

  客又言:兖州之东曲阜城,鲁国也,孔子庙宅在焉。庭中二桧,各十数围,东者纹左旋,西者纹右旋,世传孔子手植也。殿前有坛,鲁恭王所坏堂基也。城北即孔林,其中有亭,真庙驻跸之地。西北隅孔子墓,东北隅伯鱼墓,正北子思墓,孔氏云:商人尚左。故孔子墓在西也。

  旧说武都紫泥用封玺,故诏有紫泥之名。今阶州,故武都也,山水皆赤,为泥正紫色,然泥安能作封?当是用为印色耳。又说,武都为武王采地,文、成、康三州亦三王采地也,皆因以得名。虽无经见,其传亦古矣。

  赵复言:昔往来丰沛间甚熟,汉高帝宅与卢绾宅相邻,俱即以祠之。行平衍之地,山原迤逦,求所谓丰西之泽,芒砀之泽,皆无之,亦无遗迹,与史所著不合。

  蜀号“天险”,秦以十月取之,后唐以七十五日取之,本朝以六十六日取之。予过武功唐高祖宅,昔号庆善宫,今为佛祠,前向渭水。史载太宗生之日,有二龙戏于门外。此地也,形势殊Τ仄,苏世长云:“臣昔侍陛下于武功,见所居宅仅庇风雨者,有唐二帝漆像。”不知何帝也?游景叔得唐本太宗画于屋壁,极奇伟,与世所传不同也。

  天下州名,俗呼不正者有二。一处州,旧为括州,唐德宗立,当避其名,适处士星见分野,故改为处州,音楮,今俗误为处所之处矣;洋州,乃汪洋之洋,音杨,今俗误为详略之详矣。上自朝省,下至士大夫皆云尔,无能正之者。今道州,古之有庳,獠夷所处,实荒服也。曰舜之于象,封之,非放也;象不得有为于其国,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皆孔子所不言。有庳距舜之都平阳,越在江湖万里之外,如曰欲常常而见,源源而来,亦劳矣。但出于《孟子》也。韩子曰:象为弟而舜杀之。《通鉴外纪》笔之不削云。

  夔州古名朐腮。朐,音蠢,又音劬;腮,如尹反,又音忍,蚯蚓也。至今其地多此物。春秋时,人苦寒热疾,谓之蚯蚓瘴云。

  凤翔府园有枯槐一株,故老云:昭宗扶此树,令朱全忠结袜,四顾无应者,故至今谓“手托槐”云。

  沈黎,武侯驻兵之垒,城壁尚存,中有武侯祠,败屋数椽,杂他土木鬼神,甚不典。予为州,按本书更作之,刻石以记,又榜其庑下,记文多不著。榜云:“黎州据本州县士民状,伏见汉大丞相武侯诸葛公,其操节之大,足以师表天下后世,不但有功于蜀之一边也,庙于州之武侯城中,古矣。今即其地更作益严,宜有约束,庶几不致渎慢有神,隳坏前制者。谨按蜀本书,大丞相元子,侍中、尚书仆射、军师将军讳瞻,本朝一有善政,虽不出其议,民必欢言:‘吾葛侯所为也。’其慕如此。邓艾下蜀,遣使遗以书曰:‘若降,表为琅琊王。’将军斩使者,率其子尚,大呼搏战以死。君子曰:‘外不负其国,内不愧其家,忠孝两有焉。’今大丞相庙,以将军配。又按《汉晋春秋》,蜀大丞相诸葛公南征,夷有孟获者,豪健莫敌,公七擒七纵之。获始叹曰:‘公天威也,夷不复反矣。’今以‘天威’名公之堂,写丞相府从事将佐,自镇南大将军马公忠以下十人于堂中。又按大丞相文集,丞相南征,‘诏赐金铁钺一,曲盖一,前后羽葆鼓吹各一部,虎贲六十人。’今并写於庑下,惟唐南康王韦公皋、太尉李公德裕,旧分祠于大丞相庙庭,以其各有功于一边,得不废,外此辄休。他丛祠妄以土木丹青塑画鬼神等物者,当从州县按举置于理。右版榜庙中,以示方来,无致违戾。”秦州伏羌城三都谷,有曹玮武穆与羌酋李遵战胜之地,羌人到今畏慑不敢耕,草木弥望。武穆以六月二十日生,邦人遇其日,大作乐,祭于其庙云。

  唐昭宗为朱全忠劫迁洛阳,至陕,以何皇后临蓐,留青莲佛寺行宫,全忠怒逼行甚急。今寺中佛坐莲花叶上,有当时宫人书“愿皇后早降生”,墨色如新。先人宰陕之芮城县,一村落皆李氏,盖唐之遗族。高祖微时,尝居其地,有故宅基。民收高祖诏书十数纸,皆免赋役事,每云“不得欺压百姓”。予旧有录本,近失去。

  今归州屈沱,屈原旧居也。世传原有姊,以原施行不与众合,以见流放,弃之独归,故曰“归州”,又曰“秭归”。袁崧云:“姊秭古字通用,与原‘女Ч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之语合。”

  归州有昭君村,村人生女无美恶,皆灸其面;白州有绿珠村,旧井尚存,或云饮其水生美女,村人竟以瓦石实之。岂亦以二女子所遭为不祥邪?

  浙人谓“富家为起早”,盖言钱多则事多,不能晏眠也。虽俗下之语,亦有理云。

  绍圣元年,咸阳县民段吉,夏日凌晓雨后,粥菜村落中,立何人门,足陷地,得玉玺一,玉检。玉玺方四寸,篆文如凤鸟鱼龙之形,曰“受命于天,既受永昌。”按《玉玺记》,秦始皇得卞氏蓝田玉,刻以为玺,命丞相李斯篆文云云。又王莽逼元后取玺,后投之地,故一角缺,验之皆合。唯《记》云“玉色黄”。此青苍色耳。盖汉高祖至霸上,子婴素车降轵道所上者,世世传受,号曰“传国玺”。董卓徙都关中,孙坚入洛,得于城南井中。至梁朱全忠后,始失所在,全忠以下,多都汴洛,今玺尚出于秦。又云:背亦刻“受天之命,皇帝寿昌”八字,则无之。又不云有玉检为异,有司来上,庭议以为瑞,改元元符,命段吉以官,至靖康国破,敌取以去矣。和氏玉见蔺相如语中,璧也其可刻以为玺邪。

  宣和元圭,出王懿恪家,旧上有懿恪朱书“元圭”二字。或上之,以为真夏后氏之瑞。后复燕山,又得一元圭,尤奇古,非前圭可比。朝廷以先既行盛礼,不应再有出者,藏之内库不复问。至金人起,后圭磨改副衮冕,奉其主,前圭亦取去。然窦建德以获元圭,故国号夏,不知二圭果何代物也?

  绍圣初;先人官长安府,于西城汉高祖庙前卖汤饼民家,得一白玉奁,高尺余,遍刻云气龙风,盖为海中神山,足为饕餮,实三代宝器。府上于朝,批其状云:墟墓之物,不可进御,当籍收官库,尚遵祖宗典制也。至政和中,先人再官长安,问之,已失所在矣。

  楚氏洛阳旧族元辅者,为予言:家藏一黑水晶枕,中有半开繁杏一枝,希代之宝也。初,避虏入颍阳,凡先世奇玩悉弃之,独负枕以行,虏势逼,亦弃于山谷中。文序世言:潞公有白玉盆,径尺余,三足,破贝州时,仁皇帝赐也,常用以贮酒,后纳之圹中云。

  中隐王正叔云:“王仲至帅长安日,境中坏一古冢,有碧色大瓷器,容水一斛,中有白玉婴儿,高尺余,水故不耗败,如新汲者。玉婴儿为仲至取去。”

●卷二十七张浮休云:盗夜发咸阳原上古墓,有火光出,用剑击之,铿然以坠,视之,白玉帘也。岂至宝久埋藏欲飞去邪?既击碎之,有中官取以作算筹,浮休亦得一二。

  宣和殿聚殷周鼎钟尊爵等数千百种。国破,虏尽取禁中物,其下不禁劳苦,半投之南壁池中。后世三代彝器,当出于大梁之墟云。

  主父齐贤者自言:少羁贫,客齐鲁村落中。有牧儿入古墓中求羊,得一黄磁小褊瓶,样制甚朴。时田中豆荚初熟,儿欲用以贮之,才投数荚,随手辄盈满,儿惊以告,同队儿三四试之皆然。道上行人见之,投数钱,随手亦盈满,遂夺以去。儿啼号告其父,父方筑田,持锄追行人及之,相争竞,以锄击瓶破。犹持碎片以示齐贤,其中皆五色画,人面相联贯,色如新,亦异矣。齐贤为王性之云。近岁,犍为、资官二县接境地名龙透,向氏佃民耕田,忽声出地中,耕牛惊走,得铜剑一,长二尺余,民持归,挂牛栏上。入夜,剑有光,栏牛尽惊。移之舍中,其光益甚,民愚亦惊惧,掷于户外,即飞去,盖神物也。士聂椿云:向,其妇家也。

  牛僧孺李德裕相仇,不同国也,其所好则每同。今洛阳公卿园圃中石,刻奇章者,僧孺故物;刻平泉者,德裕故物,相半也。如李邦直归仁园,乃僧孺故宅,埋石数冢,尚未发,平泉在凿龙之右,其地仅可辨,求德裕所记花木,则易以禾黍矣。

  世传李太白草书数轴,乃葛叔忱伪书。叔忱豪放不群,或叹太白无字画可传。叔忱偶在僧舍,纵笔作字一轴,题之曰“李太白书”,且与其僧约,异日无语人,每欲其僧信于人也。其所谓得之丹徒僧舍者,乃书之丹徒僧舍也。今世所传《法书要录》、《法书苑》、《墨薮》等书,著古今能书人姓名尽矣,皆无太白书之品第也。太白自负王霸之略,饮酒鼓琴,论兵击剑,炼丹烧金,乘云仙去,其志之所存者,靡不振发之,而草书奇倔如此,宁谦退自悔,无一言及之乎?叔忱翰墨自绝人,故可以戏一世之士也。晁以道为予言如此。

  大儒宋景文公学该九流,于音训尤邃,故所著书用奇字,人多不识。尝纳子妇三日,子以妇家馈食物书白,一过目即曰:“书错一字。姑报之!”至白报书,即怒曰:“吾薄他人错字,汝亦尔邪!”子皇骇,却立缓扣其错,以笔涂“暖”字,盖妇家书“以食物暖女”云,报亦如之,子益骇,又缓扣当用何暖字?久之,怒声曰:“从食从而从大。”子退检字书《博雅》,中出“饣Й”字,注云:“女嫁三日,饷食为饣Й女。”始知俗闻饣Й女云者,自有本字。

  东坡《谢滕达道书》云:“前日得观所藏诸书,使后学稍窥家传之秘,幸甚!恕先所训,尤为近古。某方治此书,得之颇有开益,拜赐之重,若获珠贝,老朽不揆,辄立训传,尚未毕功,异日当为公出之。古学崩坏,言之伤心也。”李方叔云;“东坡每出,必取声韵音训文字复置行箧中。”予谓学者不可不知也。陶隐居《与梁武帝启》云:“逸少有名之迹,不过数种。《黄庭》、《劝进》、《像赞》、《洛神》,不审犹得在否?”褚遂良《逸少正书目》:《乐毅论》、《黄庭经》、《书赞》、《墓田》、《丙舍》以次,共十四帖,合五卷。《劝进》已亡,《洛神》不录,盖遂良误以《洛神》为子敬书,故柳公权亦云。褚、柳于书工矣,其鉴裁尚有失,古语二王以来,评书之妙,惟隐居为第一,不诬也。崇宁初,经略天都,开地得瓦器,实以木简札,上广下狭,长尺许,书为章草,或参以朱字,表物数曰:缣几匹,绵几屯,钱米若干,皆章和年号。松为之,如新成者,字遒古若飞动,非今所畜书帖中比也。其出于书吏之手尚如此,正古谓之札书。见《汉武纪》、《郊祀志》,乃简书之小者耳。张浮休《跋王君求家章草月仪》云尔。

  崔,淳化中判国子监,有字学。太宗问曰:“李觉尝言四皓中一人姓,或云用上加一撇,或云用上加一点,果何音!”曰:“臣闻刀下用擢音,两点下用为鹿音,用上一撇一点俱不成字。”四皓中一人,甬里先生也。予谓今书“角里”,用上加撇者非是。

  俗语借与人书为一痴。还书与人为一痴,予每疑此语近薄,借书还书,理也,何痴云?后见王乐道《与钱穆四书》《出师颂书》,函中最妙绝,古语:借书一,还书一,欲以酒二尊往,知却例外物不敢。因检《说文》,,抽迟反,亦音。注云:酒器。古以借书,盖俗误以为痴也。

  荆浩论曰:“山水之学,吴道子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王维、李思训之流不数也。”其所自立可知矣。然入吾本朝,如长安关同、营丘李成、华原范宽之绝艺,荆浩者又不数也。故本朝画山水之学,为古今第一。

  国初,营丘李成画山水,前无古人。后河阳郭熙得其遗法。成之子觉,熙之子思,俱为从官,颇广求两父之画,故见于世者益少,益可贵云。

  观汉李翕王稚子高贯方墓碑,多刻山林人物,乃知顾恺之、陆探微、宗处士辈尚有其遗法,至吴道玄绝艺入神,然始用巧思,而古意少减矣。况其下者,此可为知者道也。

  画花,赵昌意在似,徐熙意不在似,非高于画者,不能以似不似,第其远近。盖意不在似者,太史公之于文,杜少陵之于诗也。独长安中隐王正叔以予为知者。蜀人重孙知微画笔,东坡独曰:“工匠手耳。”其识高矣。宣和中,遣大黄门就西都多出金帛易古画本,求售者如市,独于郭宣猷家取吴生画一剪手指甲内人去,其韵胜出东坡所赋周员外画背面欠伸内人尚数等。予少年时,尝因以作《续丽人行》云。

  予旧于氵虽城孔宁极家,见孔《私纪》一编,有云:“退之丰肥喜睡,每来吴家,必命枕簟。”近潮阳刘方明摹唐本退之像来,信如之记,益知世所传,好须髯者,果韩熙载也。

  晁以道言:当东坡盛时,李公麟至,为画家庙像。后东坡南迁,公麟在京师遇苏氏两院子弟于途,以扇障面不一揖,其薄如此。故以道鄙之,尽弃平日所有公麟之画于人。

  郭恕先画重楼复阁,间见叠出,善木工料之,无一不合规矩。其人世外仟者,尚于小艺委曲精致如此,何邪?

  予收南唐李侯《阁中集》第九一卷,《画目》:上品九十五种。内《蕃王放簇帐》四。今人注云:一在陆农师家,二在潘景家。《江乡春夏景山水》六。注云:大李将军;又今人注云:二在马粹老家。《山行摘瓜图》一。注云:小李将军;又今人注云:在刘忠谏家。《卢思道朔方行》一。注云:小李将军;又今人注云:在李伯时家,《明皇游猎图》一。注云:小李将军;又今人注云:在马粹老家。《奚人习马图》三。注云:韩干;又今人注云:一在野僧家。中品三十三种。内《月令风俗图》四。今人注云:在杨康功龙图家。《杨妃使雪衣女乱双陆图》一。注云:李;又今人注云:在王粹老家,今易主矣。《竹》四。今人注云:在王仲仪之子定国处,其着色卧枝一竿尤妙。下品百三十九种。内《回纹图》二。注云:殷嵩;又今人注云:在仲仪家。《诗图》二,《叙》一:楼台人物分两处,中为远水红桥小山,作窦滔从骑迎若兰,车舆人物甚小而繁,大概学周而气制甚远。《猫》一。注云:汀州李交;又今人注云:在刘正言家。《花而行者》一,小者三,如生。后有李伯时《跋》云:“江南《阁中集》一卷,得于邵安简家。其中名品多流散士大夫家,公麟尚见之,有朱印曰‘建业文房之印’,曰‘内合同印’,有墨印曰‘集贤院御书记’,表以回鸾墨锦,签以潢经纸。”予意今注出于伯时也,然不知集有几卷?其他卷品目何物也?建业文房亦盛矣,每抚之一叹。

●卷二十八凤翔府开元寺大殿九间,后壁吴道玄画:自佛始生、修行、说法至灭度;山林、宫室、人物、禽兽,数千万种,极古今天下之妙。如佛灭度,比丘众踊哭泣,皆若不自胜者,虽飞鸟走兽之属,亦作号顿之状,独菩萨淡然在旁如平时,略无哀戚之容。岂以其能尽死生之致者欤?曰“画圣”,宜矣。其识开元三十年云。今凤翔为敌所擅,前之邑屋皆丘墟矣。予故表出之。

  古画、塑一法。杨惠之与吴道子同师张僧繇学画,惠之见道子笔法已至到,不服居其次,乃去学塑,亦为古今第一。嗟夫,画一技耳,尚不肯少下,况于远者大者乎?

  曰“砚瓦”者,唐人语也,非谓以瓦为砚。盖砚之中,必隆起如瓦状,以不留墨为贵。百余年後,方可其平易。古人用意于一砚,尚如此。

  予尝评砚:端石如德人,每过于为厚,或廉于才,不能无底滞;歙石如俊人,于人辄倾倒,类失之轻,而遇事风生,无一不厌足人意。能兼其才地,则为绝品。又涤端石,竟日屡易水,其渍卒不尽除;歙石一濯即莹彻无留墨,亦一快耳。唐氏为砚说甚广,初不出此。

  石晋时,关中有曰李处士者,能补石砚。砚已破碎,留一二日以归,完好如新琢者。其法不传,或以为异人。

  近世薄书学,在笔墨事类草创,于纸尤不择。唐人有熟纸、有生纸。熟纸,所谓妍妙辉光者,其法不一;生纸,非有丧故不用。退之《与陈京书》云:“《送孟郊序》用生纸写。”言急于自解,不暇择耳。今人少有知者。

  司马文正平生随用所居之邑纸,王荆公平生只用小竹纸一种。

  宣城陈氏家传右军求笔帖,后世益以作笔名家。柳公权求笔,但遗以二枝,曰:“公权能书,当继来索,不必却之。”果却之,遂多易以常笔。曰“前者右军笔,公权固不能用也”。予从王正夫父子,得张义祖所用无心毫,锥锋长二寸许,他人不能用,亦曰右军遗法也。义祖名友正,退传之子,居昭德坊,不下阁二十年,学书尽窥右军之妙,尚以蔡君谟为浅近,米元章为狂诞,非合作,然世无知者。如其所用笔,可叹也。独王正夫父子好之云。

  太祖下南唐,所得李廷父子墨,同他俘获物,付主藏籍收,不以为贵也。后有司更作相国寺门楼,诏用黑漆,取墨于主藏,车载以给,皆廷父子之墨。至宣和年,黄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也。

  黄鲁直就几阁间,取小锦囊,中有墨半丸,以示潘谷。谷隔锦囊手之,即置几上,顿首曰:“天下之宝也。”出之,乃李廷作耳。又别取小锦囊,中有墨一丸,谷手之如前,则叹曰:“今老矣,不能为也。”出之,乃谷少作耳。其艺之精如此。

  故德阳县男虞祺,字齐年,起陵州诸生中。初不知佛书也,每曰:“诚者天之道,思诚者人之道,其至则一也,吾知此而已。”当毒赋剩敛鞭棰马牛其人之日,一漕夔,再漕潼,川民独晏然倚以朝夕也。间属微疾,凭几不言,忽顾坐客曰:“古佛俱来,吾亦归矣。”男子允文旁立泣下。又笑曰:“人而为佛,宁不可哉?”客异其非君平生之言,即之,已逝矣。明年,始有更生佛事。陵州民解逑者,病死一昼夜再生。具言:初为黄衣逮去,遇故里中少年曹生曰:“乡之大夫虞君主更生事,明当为更生佛,亟见之。”前抵宫室,沈沈王者冕服正坐,虞君也。吏问逑故为善状,逑诉力贫,但一至瓦屋山,见辟支佛瑞色甚胜,得释去。王再敕逑:“过语吾家,广置更生道场,诵数更生佛名字勿怠。”语定,白毫光自王身起,直大观阙黄金书榜“大慈大悲,更生如来”,逑洒然而悟。明当虞君练祭云。士陈公璜,年甫九十,直书其事甚备。华严道人祖觉,自《大涅经》中得更生佛,因地不诬,虞君不为佛学佛言,直心是道场,无虚假故,著其为更生佛事无疑。先是,彭山杨舜钦使君在田间,夜梦故计吏王咨者,多哀言,辞去,衣后穿出牛一尾,使君旧与咨善,惊起。家人之梦亦合,相语未竟,外报一牛生,遽取火视之,牛仰首泪下。呜呼,君子小人之善恶,如天渊然,有报亦如之。予特著其略,以为世戒。

  王子飞观文为予言:吾使三韩,泛海每危于风涛,翦佛书以投,异物出没争夺以去,至投道书则不顾。

  凤翔府祁阳镇法门寺塔,葬佛手指骨一节,唐宪宗盛仪卫迎入禁中,韩吏部《表》谏者。塔下层为大青石芙蕖,工制精妙,每芙蕖一叶,上刻一施金钱人姓名,殆数千人,宫女姓名为多,如曰张好好、李水水之类,与慈恩寺塔砖上所书同。又刻白玉象,所葬佛指骨,置金莲花中,隔琉璃水晶匣可见。予宣和中过之,有老头陀言:旧多宝器,唐诸帝诸王施以供佛者,尽为权势取去,尚余二水晶兽环洗,亦奇物也。

  五台山佛光,其传旧矣。《唐穆宗实录》:元和十五年四月四日,河东节度使裴度奏:五台山佛光寺侧,庆云现,若金仙乘狻猊,领其徒千万,自巳至申乃灭。又峨眉普贤寺,光景殊胜,不下五台,在唐无闻。李太白峨眉山诗言仙而不言佛,《华严经》以普贤菩萨为主,李长者《合论》言五台山而不言峨眉山,又山中诸佛祠,俱无唐刻石文字,疑特盛于本朝也。

  庆历中,齐州言:有僧如因,妖妄惑人,辄称正法一千年一劫,像法一千年一劫,末法一千年一劫。今像法已九百六十年,才余四十年,即是末劫,当饥馑疾疫刀兵,云云。事下两街,僧录司奏:正法、像法、三灾劫等,悉出《大藏经论》,非妖。皇帝但敕天下,《大藏经论》勿妄以示人云。

  又熙宁初,神宗谓王安石曰:“有比丘尼千姓者,为富弼言:世界渐不好,勿预其事可也。弼信之。”然亦不之罪也。

  予尝以前闻长老言汤保衡遇汉张陵事,刻石于资中崇寿观矣。后得吕大临与叔所作《保衡传》,尤详尽。与叔授横渠先生之道,以诚以正为本,可信其不诬。然汉史建安二十年,曹操破张鲁,定汉中。鲁祖父陵,顺帝时客于蜀,学道鹤鸣山中,造作符书,以惑百姓。受其道者辄出米五斗,时谓之“米贼”。陵子衡,衡子鲁,以其法相付授,自号“师君”。其众曰“鬼卒”,曰“祭酒”,曰“理头”,大抵与黄巾相类。朝廷不能讨,就拜鲁镇夷中郎将,领汉宁太守。则所谓张陵者,果异人乎?今道家者流祖,其事不可辨云。与叔《汤保衡传》:“嘉末年,京师麻家巷,有聚小学者李道,太学生汤保衡尝与之游。一日,保衡至道学舍,有一道士,形貌恢伟,须髯怪异,言语如风狂人,与道相接,保衡见而异之。既去,保衡问道,道曰:‘此道士居建隆观。朝夕尝过我,我固未尝诣之,乃落魄不检者,子何问之?’保衡曰:‘余所居与建隆甚迩,凡观之道士皆与之识,未始见此人。’既而保衡颇欲访之。它日,保衡至道学舍,复见前道士,问其所止,亦曰建隆。既去,保衡默从之,入观门至西廊而没,保衡往追寻之不复见。因观廊壁绘画,有一道士,正如所见者,其上题云‘张天师’。保衡心异之。他日,乃具冠带伺于李道之舍,道问曰:‘子何所伺?’保衡佯以它语答之。凡伺三日,其道士始自外至,已若昏醉者,与道相见如常日,保衡既见正如所画者,遂出拜之,称曰:‘天师。’道士辞避曰:‘足下无过言。’道亦笑曰:‘此道士安得天师之称哉?’保衡再三叩请,具述所见。道士乃曰:‘请,以某日会于某地。’保衡曰:‘诺。’如约而往,道士见之曰:‘但举目视日十日,必有所见,可复会于某地。’保衡归,依所教视日,视既久,目不复眩。至十日,乃睹日中有人形,细视之,见道士在日中,形貌宛然。保衡复往会道士,道士曰:‘何所见?’保衡日:‘见天师在日中。’道士曰:‘可复归再视日,百日外复有所见,可再相会于某地,慎勿泄也。’保衡如教视之,家人以为风狂,问之不答。逾百日,乃见己形亦在日中,与道士立。保衡乃会道士具谈之,道士曰:‘可教矣。’乃为授以符录,可以摄制鬼神,其道土复不见。保衡居太学中,尝丧一幼子,每思之,召至其前,同舍生皆见之。一日,保衡语其友人曰:‘予适过西车子曲,见一小第,门有车马,有数妇人始下车,皆不以物蒙蔽其首;其第二下车者,年二十许,颇有容色,意其士大夫自外至京师者,必其妻也。予欲今夕就子前舍小饮,当召向所见妇人观之。友人曰:‘良家子,汝焉可妄召,必累我矣。’保衡曰:‘非召其人,乃摄其生魂,聊以为戏耳。然必至夜,俟其寝寐乃召之,若梦中至此,止可远观,慎勿近之,近之则魂不得还,其人必死矣。’遂与友人薄暮出门,过其舍,伺少顷,闻门中有妇人声,保衡心知乃适所见妇人,即吸其气,以彩线系其中指,既而至友人学舍,命仆取酒至,与之对饮,令从者就寝。中夜,保衡起开门,有妇人自外至,乃所见者,形质皆如人,但隐隐然若空中物,其语声如婴儿,见保衡拜之。保衡问其谁氏,具道某氏,其夫适自外罢官还京师,复问保衡曰:‘此何所也?适记已就寝,不意至此。又疑是梦寐,而比梦寐差分明;又疑死矣,此得非阴府邪?’保衡曰:‘此亦人间耳,今便可归,当勿忧也。’命立于前,款曲与语,至五更始遣去。人传保衡甚得召鬼之术,保衡以进士及第,今官为县令云。”

●卷二十九张君猷为湖南漕,过南岳,自肩舆中见路左一道观甚丽,榜曰“朱陵宫”,遥望其中,有一羽衣立殿上。君猷意欲下,而从骑半已过。明年再经其地,求朱陵宫,无之。父老云:旁近但有朱真人祠。至其下,乃前所见朱陵宫之处,才小屋一二楹,其变异如此。

  唐吕仙人故家岳阳,今其地名仙人村,吕姓尚多。艺祖初受禅,仙人自后苑中出,留语良久,解赭袍衣之,忽不见。今岳阳仙人像,羽服下着赭袍云。北齐敕道士剃发为沙门,宣和中,敕沙门着冠为道士。古今事不同如此。郝翁者,名允,博陵人。少代其兄长征河朔,不堪其役,遁去。月夜行山间,惫甚,憩一树下。忽若大羽禽飞止其上,熟视之,一黄衣道士也。允拜手乞怜,道士曰:“汝郝允乎?”因授以医术。晚迁郑圃,世以“神医”名之。远近之人,赖以活者,四十余年。非病者能尽活之也,盖其术精良可信。不幸而不可治,必先语之,虽死亦无恨,于脉非独知已病,能前知未病与死,近者顷刻,远者累年,至其日时皆无失。岁常候测天地六元五运,考四方之病,前以告人,亦无失。皇年,翁死。张峋子坚志其墓云:“夏英公病泄,太医皆为中虚。翁曰:‘风客于胃则泄,殆稿本汤证也。’英公骇曰:‘吾服金石等物无数,泄不止,其敢饮稿本乎?’翁强进之,泄止。太常博士杨日宣病寒,翁曰:‘君脉首震而尾息,尾震而首息,在法为鱼游虾戏,不可治。’不数日死。州监军病悲思,翁告其子曰:‘法当甚悸即愈。’时通守李宋卿御史甚严,监军内所惮也,翁与其子请于宋卿。一造问,因责其过失,监军惶怖汗出,病乃已。殿中丞姚程,腰脊痛不可俯仰。翁曰:‘谷独气也。当食发怒,四肢受病,传于大小络中,痛而无伤,法不当用药,以药攻之则益痛,须一年能偃仰,二年能坐,三年则愈矣。’后三年而愈。里妇二,一夜中口噤如死状。翁曰:‘血脉滞也。不用药,闻鸡声自愈。’一行甚踔辄踣。翁曰:‘脉厥也。当治筋,以药熨之自快。’皆验。士陈尧遵妻病,众医以为劳伤。翁曰:‘亟屏药,是为娠证,且贺君得男子矣。’已而果然。又二妇人娠,一咽嘿不能言。翁曰:‘儿胞大经壅,儿生经行,则言矣。不可毒以药。’既免,母子俱全。一极壮健,翁偶诊其脉,曰:‘母气已死,所以生者,反恃儿气耳。’如期子生母死。翁所治病半天下,神异不可胜记。如上所记,特郑圃之人共知者也。翁有子名怀质,尽能传其学。怀质尝自诊其脉,语人曰:‘我当暴死。’不数年果暴死。翁读《黄帝内经》,患王冰之传多失义指,间以朱墨笺其下,世尚未见。怀质死,其书亦亡,独太医赵宗古得六元五运之法于翁,尝图以上朝廷,今行于世云。”

  无为军医张济,善用针,得诀于异人。云能解人而视其经络,则无不精。因岁饥疫,人相食,凡视一百七十人,以行针无不立验。如孕妇,因仆地而腹偏左,针右手指而正;久患脱肛,针顶心而愈;伤寒翻胃,呕嗍累日,食不下,针眼眦,立能食。皆古今方书不著。陈莹中为作传云。

  药王药上为世良医,尝草木金石名数凡十万八千,悉知苦酸咸淡甘辛等味。故从味因悟入,益知今医家别药曰味者古矣。

  郑师甫云:“尝患足上伤手疮,水入,肿痛不可行步。有丐者,令以耳塞敷之,一夕水尽出,愈。”

  崇宁年,西都修大内,患苑中池水易涸。或云置牛骨池中,则水不涸。置之,果然。范时老董役,亲见之。

  吕公晋伯云:除虱法,吸北方之气喷笔端,书“钦深渊默漆”五字,置于床帐之间,即尽除。公资正直,非妄言者。

  洛阳楚氏,葬龙门之东尹樊村。凿井每不得泉,有术者云:夜以水盛器,见星多者,下有泉。用之果然。

  今世俗谓卦影者,亦《易》之象学也。如见豕负涂,载鬼一车,非象而何?未易以义理训也。予见王庆曾言:“蚤日羁穷,尝从一头陀占卦象。其词云‘须逢庚午方亨快,半是春来半是秋’头陀云:‘岂君运行庚午,春秋之间少快邪。’久之无验。晚用秦相君荐,至参知政事。相君庚午生,半春半秋秦字也。其异如此。

  殿中丞丘浚颇知数。熙宁十年秋,翰林学士杨元素贬官荆州,过池阳见之。浚曰:“明年当改元,以《易》步之,《丰》卦用事,必以丰字纪年。”如期改元丰云。

  汾晋间祈雨,裸袒叫呼,奋臂为反覆手状,又以水洒行道之人,殆可笑。按董仲舒传注,有“闭阴纵阳,以水洒人”之说,盖其自也。

  广西人喜食巨蟒,每见之,即诵“红娘子”三字,蟒辄不动,且行且诵,以藤蔓系其首於木,刺杀之。

  熊山行数十里,各于岩穴林茜之间有藏伏之所,山中人谓“熊馆”云。如虎豹出百里外,则迷失故道矣。

  能敕水,故水宿物莫能害。鸩能巫步禁蛇,故食蛇。啄木穴树巢其中,人或用木塞之,能以觜画符,其塞自出。鹊知岁所在,又有隐巢木,故鸷鸟不可见。燕营巢避戊己日,故不倾坏。鹳有长水石,故能巢中畜鱼,水不涸。盖不止于有知也。

  有隐者刘易,在王屋山,见一蜘蛛为大蜂所螫,腹胀欲裂,亟就草间啮芋梗磨之,胀即平。因以治人之被蜂螫者,痛立止。

  鱼枕骨作器皿,人知爱其色莹彻耳,不知遇蛊毒必爆裂,尤可贵也。

  油绢纸、石灰、麦糠、马矢、粪草,皆能出火。

  马、骡、驴,阳类,起则先前,治用阳药;羊、牛、驼,阴类,起则先后,治用阴药。故兽医有二种也。

  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风凰也。古语云尔,验之果然。

  蜀中喜事者,南归多载木犀花以来,种之皆生,或择嫩条接冬青枝间亦生,岂其类耶?谓万年枝者,冬青也。玉树者,槐也。宫苑中多此二木,特易以美名。冬青又名冻青,贵其有岁寒不改之节,故司马长卿谓之女贞,自不为文君地邪?芸草,古人用以藏书,曰“芸香”是也。置书帙中即无蠹,置席下即去蚤虱。叶类豌豆,作小丛,遇秋则叶上微白,如粉汗,南人谓之“七里香”。大率香草,花过则无香,纵叶有香,亦须采掇嗅之方觉。此草远在数十步外已闻香,自春至秋不歇绝,可玩也。

  种柿有七绝:一有寿,二多阴,三无禽巢,四无虫蠹,五有嘉实,六其本甚固,七霜叶红。可玩也。

  榆有二种:一名郎榆,一名姑榆,郎榆无英。

  千叶黄梅花,洛人殊贵之,其香异于它种,蜀中未识也。近兴、利州山中,樵者薪之以出,有洛人识之,求于其地尚多,始移种遗喜事者,今西州处处有之。予尝春日经夷陵,山中多红梨花,诵欧阳公之诗,裴回其下不能去,近蜀中亦稍见之。又有得千叶杏花于剑州山中者,在洛阳《花木谱》中无之,亦奇产也。蜀无橄榄。或云:司马相如狗监所诵《上林赋》、《喻蜀父老文》、《封禅书》,王褒《中和乐职宣布诗》、《圣主得贤臣颂》,扬雄《剧秦美新篇》,辞皆烂美,足以取悦当代。张九龄《策安禄山》,姜公辅《论朱砒》,危言可验,辄弃之不采。相如辈蜀人,九龄公辅岭海之士,以草木臭味譬之,如橄榄不生于蜀,生于岭海也。亦犹唐李直方以贡士第果实:一绿李,二粉梨,三樱桃,四柑子,五葡桃,或荐荔枝,曰寄举之首也。盖始于范晔,以诸香品时辈,侯朱虚著《百官本草》,皆戏言之善者耳。然近日蜀中种橄榄辄生,予山园自有数章。兰有二种:细叶者春花,花少;阔叶者秋花,花多。黄鲁直《兰说》云:“楚人滋兰之九畹,树蕙之百亩,兰以少故贵,蕙以多故贱。”予以为非是。盖十二亩为畹,则九畹百亩,亦相等矣。又云:“一千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一千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是以细叶为兰,阔叶为蕙,亦非也。楚人曰,蕙,今零陵香也,又云薰,所谓一薰一莸者也。唐人但名铃铃香,亦名铃子香,取其花倒悬枝间,如小铃也。近时附入《本草》,云:出零陵郡。亦非也。不详《本草》自有“薰草”条,亦名蕙草甚明,零陵为重出云。

  凌霄花有毒(一作出蜀),有人凌晨仰视其花,花中露水滴入眼中,遂失明。或云金钱亦然。

  卷三十政和戊戌夏六月,京师大雨十日,水暴至,诸壁门皆塞以土,汴流涨溢,宫庙危甚。宰执庐于天汉桥上。一饼师家蚤起,见有蛟螭伏于户外,每自蔽其面,若羞怖状,万人聚观之。道士林灵素方以左道用事,曰:“妖也。”捶杀之。四郊如江河,不知其从出,识者已知为兵象矣。林灵素专毁佛,泗州普照王塔庙亦废,当水暴至,遽下诏加普照王六字号,水退复削去,先当制舍人许翰以词太褒得罪。

  卢立之尚书云:“宣和末,禁中数有变异,曰‘摧’(原注:内音)者为甚。每夜久,有巨人呼‘摧’云,遇人必撤裂之。中官有胆勇者数辈,相约俟其出,迫逐之。巨人返走,坠一物,铿然有声,取视之,乃内帑所藏铁幞头也。”赵正之云:“禁中旧有此怪,不出仙韶院,至宣和末,始遍出宫殿中云。”

  宦官卢功裔云:“宣和末,鬼车沥血于福宁殿庭,又有狐登御坐,又内殿砖砌上忽有积血,遽拭之复出,去砖亦出,发地亦出,至废其殿云。”

  李常云:“宣和末,为洛阳县尉,有职事在西宫,一龙夏伏起宫中者无虚日,殆数百处,初固异之。未几,金人入洛,宫遂焚。”张浮休云:“向谪郴江,夏日在寓舍伴群儿读书次,忽天际一船,载人物如行水上,久之方没。”三峡中,石壁千万仞,飞鸟悬猿不可及之处,有洞穴累棺椁,或大或小,历历可数,峡中人谓之“仙人棺椁”云。按《隋唐嘉话》,将军王果于峡口崖侧,见一棺将坠,迁之平处,得铭云:“后三百年水漂我,欲坠不坠逢王果。”今洞穴在悬绝石壁千万仞之上。唯大禹初凿三峡,道岷山之江时,人迹或可至,不在崖侧,不止三百年也。望其棺椁皆完好如新,不知果何物为之,亦异矣。长安乾明寺,唐太庙也。庭中有星陨石,状如伏牛,有手迹四,足迹二,如印泥然。故老云:武氏革命日陨。又兴平一道观中,有星陨石,如半柱满,其上皆系痕,岂果系于空中邪?殆不可知也。旁有石,记西晋时陨。

  熙宁中,少华山崩,压七村之人,不可胜计。先是穴居虎豹之属尽避去,人独不知,遂罹祸。山以夜崩,声震百里外,州距山才二十里,初不闻,其异如此。元符年,众人宿岐山县客邸。明日,一人亡其首,无血。官捕杀者,逾年竟不得。或曰:侠客飞剑中人无血。政和年,河中府早宴罢,营妓群行通衢中,忽暴风起,飞剑满空,或截髻,或翦髯,或创面,俱不死,亦不伤。他人或云:剑侠为戏耳。予亲见之。

  殿中丞丘舜元,闽人也。舟诉汴,遇生日,舣津亭。家人酌酒为寿,忽昏睡,梦登岸,过林薄至一村舍,主人具饮食,既觉,行岸上,皆如梦中所见。至村舍,有老翁方撤席,如宾退者。问之,曰:“吾先以是日亡一子,祭之耳。”舜元默然,知前身为老翁子也,厚遗之以去。

  欧阳公尝梦为鸲鹆,初夏清晓,飞鸣绿阴中甚乐。

  刘法欲生,其母帏帐忽若坠压而下,视之,上有大蛇,蜿蜒若被痛楚状,母怖甚,避之他所。法生,再视之,但蛇蜕耳。后法为将,有贤称。崇宁兴儒学,则刑举子之无赖者;宣和兴道学,则刑道士之无赖者。坐此谪官。久之,以节度使、检校少师帅熙河。童贯尽取本道精兵去,俾用老弱下军,深入策应,遂陷。贯方奏捷,反以不禀节制闻,士大夫冤之。

  王荆公在钟山,乘驴薄莫行荒村中。有妇人蒙首执文书一纸遮公曰:“妾有冤诉。”公喻以退居不预公事,当自州县理之。妇人曰:“妾冤诉关相公,乞留文书一观。”公不能却,令执药囊老兵取状。至半山园视之,素纸一幅耳。公以是月薨。犹子防为王性之云尔。

  滕章敏公达道帅青社,一夕会其属。酒半,教官顿起,家有急,公先送之去,坐客皆散立前后。公来,共见一无头伟人,着锦袍坐于主席,公与客俱辟易不敢前,少时作黑雾散去。公亲为王乐道云。

  近李西美帅成都,士陈甲者馆于便斋。夜月色中,有危髻古裳衣妇人数辈,语笑前花圃中,甲殊不顾。有甚丽者诵诗:“旧时衣服尽云霞,不到迎仙不是家。今日楼台浑不识,只余古木记宣华。”又诵:“小雨廉纤梅子黄,晚云收尽月侵廊。树阴把酒不成醉,何处无情枉断肠。”忽不见。今府第故蜀宫,岂当时宫女尚有鬼邪?按《蜀杌》,宣华,故苑名。

  近种湘守叙州,坏客馆为东园。警夜兵共见大蛇自客馆出,穿西楼以去。楼下临大江,度其地约长十数丈。明,求之于馆之寝,有穴方广寸尺许,发之,其蟠屈之迹大一间屋,土色光腻,如新泥饰者,岂异物亦避暴役穿穴以去邪?不数日湘死。

  兴元府火,飞烬落天庆观殿下古柏上,柏中空尽焚,臭闻远近。明日,得如羊肋骨者数百枝,盖大蛇也。帅杨掌武每出以视客云。

  庞孝祖言:昔提举成都茶马,夏日坐后圃堂上,忽闻其后铁钅巢锒铛之声,遽窥窗外,一物自小池中出,龙形,面如猫,曳其尾石砌上,鳞甲有声,少顷雷雨暴作,失去。孝祖疑世所画龙皆非是。予读《华严合论》,龙类最众,有如猫者,岂孝祖所见乎?

  程致仲为予言:“近岁,《云斋小书》出丹棱李达道遇女妖事,不妄。致仲亲见泥金鸳鸾出入云气中,黄色衣,奇丽夺目,非人间之物,盖妖所服,留以遗达者。又歌曲多仙语,尚《小书》失载云。”

  李公择之子夷旷,宣和中为发运司属,薄莫抵江上亭。亭吏云:“先有曰‘水太保者’在焉。”夷旷遣吏谢之。屏内云:“太保当避去。”已而老少妇人数辈,传呼“太保来”!太保者,一十余岁草角童子耳。各乘马以去,人马皆异状。夷旷疑之,遣数健步蹑其后,各惊惧而返云:“约十数里外,望大潭,人马皆下投其中。”昔江子我为予言,后与夷旷同官成都,问之信然。

  高骈初展成都外城,后王氏、孟氏相继伪以为都,其更作奢僭之力,发地及泉也。近靖康年,帅卢立之亦增筑,期年,役甚大。至绍兴年,霖雨,北壁坏,摄帅孙渥才兴工,于数尺土下,得高骈《石记》云:刻置筑中,后若干年当出。正与其年合。前累有大役不得者,数未契也。高骈好异术,岂亦有知数者邪?傅献简云:“王荆公之生也,有獾入其室,俄失所在,故小字獾郎。”

  欧阳公云:“予作《憎蝇赋》,蝇可憎矣。尤不堪蚊子,自远要喝来咬人也。”

  秦少游在东坡坐中,或调其多髯者。少游曰:“君子多乎哉?”东坡笑曰:“小人樊须也。”

  经筵官会食资善堂,东坡盛称河豚之美。吕元明问其味。曰:“直那一死。”再会又称猪肉之美。范淳甫曰:“奈发风何?”东坡笑呼曰:“淳甫诬告猪肉。”郭忠恕嘲聂崇义曰:“近贵全为聩,攀龙即作聋,虽然三个耳,其奈不成聪。”崇义曰:“吾不能诗,姑以二言为谢:勿笑有三耳,全胜畜二心。”陈亚蔡襄亦云:“陈亚有心终是恶,蔡襄无口便成衰。”王汾刘亦曰:“早朝殿内须呼汝,寒食原头尽拜君。”又嘲王觌云:“汝何故见卖?”觌曰:“卖汝直甚分文。”其滑稽皆可书也。

  孙传师名览,人有投诗者曰:“伏惟笑览。”传师曰:“君无笑览,览合笑君。”

  谓“东方虬更三十年,乞汝西门豹作对”。唐人语也。今相州有西门豹祠,神像衣裳之间,微露豹尾。韩魏公见之,笑令断去。

  韩玉汝平生喜饰厨传,一饮啖可兼数人。出帅长安,钱穆四行词云“喜廉颇之能饭”,玉汝不悦。又有贵人号“竞渡船”者,以其唯利是竞也。席大光作言官,击之曰:“某别名‘竞渡船’,中贮无赖之小人,外较必争之微利也。”士大夫欢传之。

  王荆公喜说字至以成俗,刘贡父戏之曰:“三鹿为粗,鹿不如牛。三牛为细,牛不如鹿。”谓“宜三牛为粗,三鹿为细,若难于遽改,欲令各权发遣”。荆公方解纵绳墨,不次用人,往往自小官暴据要地,以资浅,皆号“权发遣”,故并谑之。

  刘贡父云:“有人不识斗争字,以书问里先生,答曰仄更切。又疑更字,问,曰户横切。又疑横字,问,曰户行切。又疑行字,问,曰华争切。竟不知其为何音也?”予尝举以为笑欢。客有善切字者非之,亦难与言也。

  士人口吃,刘贡父嘲之曰:“本是昌徒,又为非类,虽无雄才,却有艾气。”盖周昌、韩非、扬雄、邓艾皆口吃也。

  客问刘贡父曰:“某人有隐过否?中司将鸣鼓而攻之。”贡父曰:“中司自可鸣鼓儿,老夫难为暗箭子。”客笑而去,滑稽之为厚者也。

  刘贡父呼蔡确为“倒悬蛤蜊”,盖蛤蜊一名“壳菜”也。确深衔之。

  马默击刘贡父,玩侮无度,或告贡父。贡父曰:“既称马默,何用驴鸣?”立占《马默驴鸣赋》,有“冀北群空,黔南技止”之警策,亦可谓奇才也。王荆公好言利,有小人谄曰:“决梁山泊八百里水以为田,其利大矣。”荆公喜甚,徐曰:“策固善矣。决水何地可容?”刘贡父在坐中曰:“自其旁别凿八百里泊则可容矣。”荆公笑而止。予以与优旃滑稽,漆城难为荫室之语合,故书之。

  王荆公会客食,遽问:“孔子不彻姜食,何也?”刘贡父曰:“《草木书》:姜多食损知,道非明之,将以愚之。孔子以道教人者,故云。”荆公喜以为异闻,久之,乃悟其戏也。荆公之学,尚穿凿类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