耆旧续闻 宋 陈鹄
●卷一
朱司农载上尝分教黄冈,时东坡谪居黄,未识司农公,客有诵公之诗云:官闲无一事,蝴蝶飞上阶。东坡愕然曰:“何人所作?”客以公对,东坡称赏再三,以为深得幽雅之趣。异日公往见,遂为知己,自此时获登门。偶一日谒至,典谒已通名,而东坡移时不出,欲留则伺候颇倦,欲去则业已达姓名,如是者久之,东坡始出,愧谢久候之意,且云:“适了些日课,失于探知。”坐定他语毕,公请曰:“适来先生所谓日课者何?”对云:“抄《汉书》。”公曰:“以先生天才,开卷一览可终身不忘,何用手钞邪?”东坡曰:“不然。某读《汉书》,至此凡三经手钞矣。初则一段事钞三字为题,次则两字,今则一字。”公离席复请:“则不知先生所钞之书肯幸教否?”东坡乃命老兵就书几上取一册至,公视之,皆不解其义。东坡云:“足下试举题一字。”公如其言,东坡应声辄诵数百言,无一字差缺,凡数挑皆然,公降叹良久,曰:“先生真谪仙才也。”他日以语其子新仲曰:“东坡尚如此,中人之性岂可不勤读书邪?”新仲尝以是诲其子辂。(叔云)
中书待制公翌新仲尝言:后学读书,未博观人文字,不可轻诋。且如欧阳公与王荆公诗云: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荆公答云: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安敢望韩公。欧公笑曰:“介甫错认某意,所用事乃谢眺为吏部尚书,沈约与之书云:‘二百年来无此作也。’若韩文公,迨(一作迄)今何止二百年邪?”前后名公诗话至今博洽之士,莫不以欧公之言为信,而荆公之诗为误,不知荆公所用之事,乃见孙樵《上韩退之吏部书》“二百年来无此文也。”欧公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故介甫尝曰:“欧公坐读书未博耳。”虽然,荆公亦有强辩处。尝有诗云:黄昏风雨满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欧公见而戏之曰:秋英不比春花落,传语诗人仔细吟。荆公闻之,曰:“永叔独不见《楚辞》‘夕餐秋菊之落英’邪?”殊不知《楚辞》虽有落英之语,特寓意朝夕二字,言吞阴阳之精蕊,动以香净自润泽尔。所谓落英者,非飘零满地之谓也。夫百卉皆凋落,独菊花枝上枯,虽童孺莫不知之。荆公作事动辄引经为证,故新法之行,亦取合于周官之书,其大概类此尔。
待制公十八岁时,尝作乐府云:流水冷冷,断桥斜路横枝亚。雪花飞下,全胜江南画。白璧青钱,欲买应无价。归来也,风吹平野,一点香随马。朱希真访司农公不值,于几案间见此词,惊(一作叹)赏不已,遂书于扇而去,初不知何人作也。一日,洪觉范见之,扣其所从得(一作来),朱具以告,二人因同往谒司农公问之,公亦愕然。客退,从容询及待制公,公始不敢对,既而以实告。司农公责之曰:“儿曹读书正当留意经史间,何用作此等语邪?”然其心实喜之,以为此儿他日必以文名于世。今诸家词集及《渔隐丛话》皆以为孙和仲或朱希真所作,非也。正如《咏折叠扇》词云:宫纱蜂趁梅,宝扇鸾开翅,数折聚清风,一捻生秋意。摇摇云母轻,袅袅琼枝细,莫解玉连环,怕作飞花坠。余尝亲见稿本于公家,今《于湖集》乃载此词,盖张安国尝为人题此词于扇故也。大抵公于文不苟作,虽游戏嘲谑,必极其精妙。尝《咏五月菊》词云:玉台金盏对炎光,全似去年香。有意庄严,端午不应忘却重阳。菖蒲九节,金英满把,同泛瑶觞。旧日东篱陶令,北窗正卧羲皇。又《与秦师垣启》:鸡鸣函谷,盂尝由是以出关;雁落上林,属国已闻于归汉。盖秦尝留金庭,未几纵还,既而金人复悔,遣骑追之,已无及矣。公之用事亲切多类此,遂得擢用。
吕伯恭先生尝言:“往日见苏仁仲提举,坐语移时,因论及诗。苏言南渡之初,朱新仲寓居严陵时,汪彦章南迁,便道过新仲,适值清明,朱《送行》诗云:天气未佳宜且住,风波如此欲安之。盖用颜鲁公帖及谢安事,语意浑成,全不觉用事,二十年欲效此体,用意不到。比作《陆仲高挽章》,偶然得之,云:残年但愿长相见,今雨那知更不来。盖用杜于美诗句‘但愿残年饱吃饭’、‘但愿无事常相见’,及《秋述》‘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亦不觉用事也,恐可庶几焉。”乃知待制公之诗,在当时已为前辈所推重如此。(苏训直云。案:苏训直名比,陆渭南集有墓志)
有问刘元城先生:“‘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先儒说此多矣,但难得经旨贯串。”元城曰:“子但熟味及字与亡字,自然意贯。‘有马者借人乘之’便是史之阙文。夫有马而借人乘,非难底事,而史且载此,必是阙文。及如及见之谓。圣人在衰周犹及见此等史,存而不敢削,亦见忠厚之意。至后人见此语颇无谓,遂从而削去之,故圣人叹曰:今亡矣。夫,盖叹此句之不存也。故圣人作《春秋》,于郭公夏五皆存之于经者,盖虑后人妄意去取,失古人忠厚之意,书之所以示训也。”故先生尝言:“‘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当为‘正以直内’;‘能悦诸心,能研诸侯之虑’,当为‘能研诸虑’。如此类者,五经中极多,前辈恐倡后生穿凿之端,故不敢著论。若或为之,倡后生竞生新意以相夸尚,六经无全书矣,其害多于无人论说之时。此前辈所以谨重,姑置之不言可也,此正有得于圣人阙文之意。”又问:“汉之四皓,扬子云尝称其美行,子云于高帝世为近,必其事之不可诬者。司马温公作《通鉴》,削而去之,以为高祖不废太子者,但以大臣皆不从,恐身后赵王不能独立,故不为耳,岂山林四叟片言能尼其事哉?若四叟实能制高祖,使不废太子,是留侯为子立党,以制其父,留侯岂为是哉?此特辨士欲夸大其事,故云司马迁好奇多爱而采之,今皆不取斯言,果然否?”元城曰:“此殆有深意。老先生作《通鉴》,欲示后世劝戒之意,正如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夫子既告之以‘绘事后素,又发起子之叹。至于删诗,则削而去之,今《硕人》诗之二章,无‘素以为绚兮’一句。盖礼与生俱生,不可后也,子夏疑之,曰‘礼后乎’,故夫子许其可与言《诗》。若此之类,又不可以概论。”(晋原伯云)
曾文清公吉甫,三孔出也,少从诸舅游,见元城先生谈论间多及《论语》,其言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真实处便是真知,才以不知为知,必是欺伪的人,如此则所丧者多矣,故老先生常守一个诚字。又言诚自不妄语中入,盖为是也。”又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若如此,则大有识义理者,岂可禁之使勿知?殊非人皆可以为尧舜,途人可以为禹之意。盖当熟味使字,如孟子言‘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之义,圣人能以理晓人,至于知处,贵乎自得,非口耳可传授,故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陆太傅轸,会稽人,神采秀异,好为方外游。七岁犹不能语,一日乳媪携往(一作至)后园,俄而吟诗曰:昔时家住海三山,日月宫中屡往还。无事引他天女笑,谪来为吏在人间。后仕至兵部郎官,力请老归稽山,宋元宪公、杜祁公,一时名胜皆有送行诗,篇中多及神仙之事,盖公之雅志也。公晚年专意炉鼎,丹将成,偶一日妻夫人冈事怒击碎,其丹化为双鹤飞去。尝视诸孙中,指农师之弟倚承奉公曰:“此儿有仙风道骨。”
承奉公倚,少无宦情,家人勉其从吏。初为余杭尉,沿檄出邑,道逢一皓鬓翁,遽下拜之,翁趋避,公随其所之,翁知其势不可辞,遂曰:“尊官何以知某为异人?”公曰:“凡人行皆有影,惟公独无,所以知之。”翁曰:“尊官所欲学者何术邪?贫道有黄白之术当奉传。”曰不愿。又欲授以黄帝房中秘术,皆不愿,翁曰:“然则尊官所欲者何?”曰:“所愿延年益寿,神仙之术尔。”翁遂授之以秘诀,同行里许,忽不见。公即弃官,径归其家,筑草堂三间于家侧,日夜寝处其中,独有一老兵执役,每日濯其冠,弊则更之。老兵不执役,则屏于舍外,常闻其中若有对语者,近听之则寂然,如是者四十余年,虽去家跬步,未尝过而问焉。一日,忽召其子,令洒扫,具朝衣香案,其子怪问其故,公曰:“少顷有召命至矣。”已而果召公赴阙,公谢恩毕,辞命复入草堂,其后将终,谓其子曰:“死生如旦昼,勿以为念。”笑坐而逝。先一夕,天庆观羽士梦有神人告之曰:“陆某乃河伯水官。”交代急遣骑迎之。是夜天大雨,水暴涨,浸没其家三尺许,家人登避救死不暇,沃及公尸,顷刻水退,舁敛,轻如纸,则公为水仙矣。
太傅公尝守会稽,上元夕放灯特盛,士女骈阗。有一士人从贵宦幕外过,见其女乐甚都,注目久之,观者狎至,触坠其幕,贵宦者执其士以闻于府,公呼而责之曰:“为士不克自检,何邪?”对曰:“观者皆然,竟自脱去,独某居后,所以被辱。”公观其应对不凡,必是佳士,因谓曰:“子能赋此斑竹帘诗,当释子罪。”盖用斑竹帘为幕也。士子索笔,落纸立就,其诗曰:春风忄戚忄戚动帘帷,绣户朱门镇日垂。为爱好花成片段,故教直节有参差。又曰:昔年珠泪虞姬,今日侯门作妓衣。世事乘除每如此,荣华到底是危机。公览诗大奇之,延为上客。(子逸云)
●卷二
陆辰州子逸左丞,农师之孙,太傅公之玄孙也。晚以疾废,卜筑于秀野越之佳山水也,公放傲其间,不复有荣念。对客(一作客至)则终日清谈不倦,尤好语及前辈事,纟丽纟丽倾人听。余尝登门,出近作赠别长短句以示公,其末句云:莫待柳吹绵,吹绵时杜鹃。公赏诵久之,是后从游颇密。公尝谓余曰:“曾看东坡《贺新郎》词否?”余对以世所共歌者,公云:“东坡此词,人皆知其为佳,但后扌颠用榴花事,人少知其意。某尝于晁以道家见东坡真迹,晁氏云:‘东坡有妾,名曰朝云、榴花,朝云死于岭外,东坡尝作《西江月》一阕,寓意于梅,所谓“高情已逐晓云空”是也。惟榴花独存,故其词多及之,观“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可见其意矣。’又《南歌子》词云:紫陌寻春去,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惟见石榴新蕊一枝开。冰簟堆云髻,金樽滟玉酷。绿阴青子莫相催,留取红巾千点照池台。意有所属也。或云赠王晋卿侍儿,未知其然否也?”
余谓后辈作词,无非前人已道底句,特善能转换尔。《三山老人语录》云:“从来九日用落帽事,东坡独云‘破帽多情却恋头’,尤为奇特。”不知东坡用杜子美诗“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整冠”。近日陈子高作《谒金门》云:春满院,飞去飞来双燕。红雨入帘寒不卷,小屏山六扇。乃《花间集》和凝词“拂水双飞来去燕,曲槛小屏山六扇。”赵德庄词云“波底夕阳红湿”,红湿二字以为新奇,不知盖用李后主“细雨湿流光”与《花间集》“一帘疏雨湿春愁”之湿。辛幼安词: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人皆以为佳,不知赵德庄《鹊桥仙》词云:春愁元是逐春来,却不肯随春归去。盖德庄又本李汉老《杨花词》“蓦地便和春带将归去”。大抵后之作者,往往难追前人。盖唐词多艳句,后人好为谑语,唐人词多令曲,后人增为大拍,又况屋下架屋,陈腐冗长,所以全篇难得好语也。公之词传于曲编者,独《瑞鹤仙》“脸霞红印枕”之句,有和李汉老“叫云吹断横玉”,词语高妙,惜其不传于世,其词云:“黄橙紫蟹,映金壶潋滟,新醅浮绿。共赏西楼今夜月,极目云无一粟。挥麈高谈,倚栏长啸,下视鳞鳞屋。轰然何处,瑞龙声喷蕲竹。何况露白风清,银河澈汉,仿佛如悬瀑。此景古今如有价,岂惜明珠千斛。灏气盈襟,冷风入袖,只欲骑鸿鹄。广寒宫殿,看人颜似冰玉。”观公之词,可以知其风流蕴藉矣。
鲁直跋东坡道人黄州所作《卜算子》词云:“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此真知东坡者也。盖“拣尽寒枝不肯栖”,取兴鸟择木之意,所以谓之高妙。而《苕溪艳隐丛话》乃云:“鸿雁未尝栖宿树枝,惟在田野苇丛间、此亦语病。”当为东坡称屈可也。又古词“水竹旧院落,樱笋新蔬果”,盖唐制四月十四日堂厨及百司厨通谓之樱笋厨,此乃夏初词,正用此事,而《丛话》乃云“莺引新雏过”,而以樱笋为非,岂知古词首句多是属对,而樱笋事尤切时耶?
赵右史家有顾禧景蕃《补注东坡长短句》真迹,云:“按唐人词旧本作‘试教弹作忽雷声’,盖《乐府杂录》云:‘康昆仑尝见一女郎弹琵琶,发声如雷;而文宗内库有二琵琶,号大忽雷、小忽雷,郑中丞尝弹之’。今本作‘辊雷声’,而傅注亦以辊雷为证,考之传记无有。”又云:“余顷于郑公实处,见东坡亲迹《书〈外算子〉断句》云:寂寞沙汀冷。今本作‘枫落吴江冷’,词意全不相属也。”又:“《南歌(一作柯)子》云: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十三间楼在钱塘西湖北山,此词在钱塘作,旧注云汴京旧有十三楼,非也。”
曩见陆辰州,语余以《贺新郎》词用榴花事乃妾名也,退而书其语,今十年矣,亦未尝深考。近观顾景蕃续注,因悟东坡词中用白团扇、瑶台曲,皆侍妾故事。按:晋中书令王珉好执白团扇,婢作《白团扇歌》以赠珉。又,《唐逸史》许澶暴卒复悟,作诗云:晓入瑶台露气清,坐中惟见许飞琼。尘心未尽俗缘重,千(一作十)里下山空月明。复寝惊起,改第二句,云:“昨日梦到瑶池,飞琼令改之,云不欲世间知有我也。”按:《汉武帝内传》所载董双成许飞琼,皆西王母侍儿,东坡用此事,乃知陆辰州得榴花之事于晁氏为不妄也。本事词载榴花事,极鄙俚,诚为妄诞。
徐师川云:“东坡《橄榄》诗云‘纷纷青子落红盐’,盖北人相传以为橄榄树高难取,南人用盐擦,则其子自落。今南人取橄榄虽不然,然犹有此语也,东坡遂用其事。正如南海子鱼出于莆田通应王祠前者味最胜,诗人遂云‘通印子鱼犹带骨’,又云‘子鱼俎上通三印’,盖亦传者之讹也。世只疑红盐二字,以为别有故事,不知此即《本草》论盐有数种,北海青,南海赤,橄榄生于南海,故用红盐也。又《太平广记》云:‘交河之间,平碛中掘数尺,有末盐红紫,色鲜味甘。’本朝建炎间亦有贡红盐者。红盐字雅宜用之。”
吕紫微居仁云:作文必要悟入处,悟入必自工夫中来,非侥幸可得也,如老苏之于文,鲁直之于诗,盖尽(一作得)此理。
韩退之文浑大,广远难窥测;柳子厚文分明,见规模次第。学者当先学柳文,后熟读韩文,则工夫自见。韩退之《答李翱书》、老苏《上欧阳公书》,最见为文养气妙处。
西汉自王褒以下,文字专事词藻,不复简古,而谷永等书杂引经传,无复己见,而古学远矣。此学者所宜深戒。
学文须熟看韩柳欧苏,先见文字体式,然后更考古人用意下句处。
学诗须熟看老杜苏黄,亦先见体式,然后遍考他诗,自然工夫度越过人。
学者须做有用文字,不可尽力虚言。有用文字,议论文字是也,议论文字须以董仲舒、刘向为主,《周礼》及《新序》、《说苑》之类,皆当贯串熟考,则做一日便有一日工夫。
后生学问,且须理会《曲礼》《少仪》等,学洒扫应对进退之事,及先理会《尔雅》训诂等文字,然后可以语上,下学而上达。
学者当以质直为本。孔子曰:“质直而好义。”孟子曰:“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放勋曰:“康之直之。”孟子曰:“以直养而无害。”《楞严经》亦言:“三世诸佛,皆以直心成等正觉,因地不直,果招迂曲。”《维摩经》言:“直心是菩萨净土。”但(一作历)观古人为学,只是一个直字,学者不可忽也。
学问当以《孝经》、《论语》、《孟子》、《中庸》、《大学》为主,此数书既深晓,然后专治一经,以为一生受用。说受用已是不是,只要成自己之性而已。
大凡为学,须以见贤为主。孟子言:“友一乡之善士,至友天下之善士。”孔子言:“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所谓贤者,必须取舍分明,不可二三易,所谓定其交而后求者是也。既能见贤,须尊贤,若但见而不能尊,则与兽畜之无异。今人于有势者则能屈,而于贤者则不能尊,是未之熟思。韩退之作《师说》,曲中今世人之病,大抵古人以为荣,今人以为耻,于不能尊贤之类是也。
威仪辞令,最是古人所谨。春秋时,人以此定吉凶兴衰,曾子临死以此等事戒孟敬子。此等事最宜留意,最是君子养成处。
作文不可强为,要须遇事乃作,须是发于既溢之余,流于已足之后,方是极头,所谓既溢已足者,必从学问该博中来也。
后生为学,必须严定(一作立)课程,必须数年劳苦,虽道途疾病,亦不可少渝也。若是未能深晓,且须广以文字,淹渍久,久之间自然成熟。
自古以来,语文章之妙广备众体、出奇无穷者,唯东坡一人。极风雅之变,尽比兴之体,包括众作,本以新意者,唯豫章一人:此二者当永以为法。
老杜歌行并长韵、律诗,切宜留意。
老苏作文,真所谓意尽而言止也,学者亦当细观。外弟赵承国,至诚乐善,同辈殆未见其比,盖其性质甚良,不可以他人语也,若少加雕琢,少下勤苦,便当不愧古人。政和三年四月,相遇于楚州宝应,求余论为学之道甚勤,因录予之闻于先生长者本末告之,随其所问,信笔便书,不复铨次,当更求亢之考人印证也(案:考人或古人之讹)。
古人年长而为学者多矣,但看用功多寡耳。近时司马子立,年逾二十不甚知书,人多以为懦弱,后更激励苦学,不舍昼夜,从伊川张思叔诸人讲求大义,数年之间,洛中人士翕然称之,向之笑之者,皆出其下,此学之不可以已也。承国既以余言为然,便当有力行之实,临川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此真要语也。
东莱此帖,今藏承国之家,承国乃侍讲荥阳公之外孙也。
慈圣光献大渐,上纯孝欲肆赦,后曰:“不须赦天下凶恶,但放了苏轼足矣。”时子瞻对吏也,后又言:“昔仁宗策贤良,归喜甚,曰:‘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盖轼、辙也,而杀之可乎?”上悟,即有黄州之贬。故苏有闻太皇太后服药赦诗(一本云:故苏后闻太皇太后不豫有诗)及挽词,甚哀。
王升之,少从东坡学,甚俊敏,东坡既除西掖,乃以古槐简赠,曰:“此笏曾奉制策入三等,曾召对议事,不合而逐,曾对御史诏狱,曾不试除三字,毋轻吾笏。”
宣和间,重华葆真宫(曹王南宫也)烧灯都下。癸卯上元,馆职约集,而蔡老携家以来,珠翠阗溢,僮仆杂行,诸名士几遭排斥。已而步过池北,游人纵观。时少蓬韩驹子苍咏小诗曰:玉作芙蓉院院明,博山香度小峥嵘。谁言水北无人到,亦有跚勃行。
大观初,上元赐诗曰:午夜笙歌连海峤,春风灯火过湟中。群臣应制,皆莫能及,独府尹宋乔年诗云:风生阊阖春来早,月到蓬莱夜未央。乃赵<龠虎>之子雍代作也,雍少学于陈无己,有句法(一本此则在第三卷之首)。
陈无己少有誉,曾子固过徐,徐守孙莘老荐无己往见,投贽甚富,子固无一语,无己甚惭,诉于莘老。(下有脱文)子固云:“且读《史记》数年。”子固自明守亳,无己走泗州,间携文谒之,甚让,曰:“读《史记》有味乎?”故无己于文,以子固为师。元初,东坡率莘老、李公择荐之,得徐州教授,徙颍州。东坡出守,无己但呼二丈,而谓子固南丰先生也。《过六一堂》诗略云: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世虽嫡孙行,名在恶子中。斯人日已远,千岁幸一逢。吾老不可待,露草湿寒蛩。盖不以东坡比欧阳公也。至论诗,即以鲁直为师,谓豫章先生。无己晚得正字,贫且病,鲁直《荆州南》十诗曰: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未,春风吹泪古藤州。无己殊不乐,以闭门觅句为歉,又与死者相对为恶,未几果卒也。
●卷三
陈恭公执中当国时,曾鲁公由修起居注除待制群牧使。恭公弟妇,王冀公孙女,曾出也。岁旦拜恭公,恭公迎谓:“六新妇,曾三除从官喜否?”王固未尝归外家,辄答曰:“三舅甚荷相公收录,但太夫人不乐,责三舅曰:‘汝三人及第,必是全废学,丞相姻家备知之,故除待制也。’”恭公默然。未几,改知制诰,盖恭公不由科举,失于夷考也。女子之警敏有如此者。
晁无咎闲居济州金乡,葺东皋归去来园,楼观堂亭,位置极萧洒,尽用陶语名目(一无目字)之。自画为大图,书记其上,书尤妙。始无咎请开封解,蔡儋州以魁送,又叶梦得舅也,故比诸人独获安便。尝以长短句曰《摸鱼儿》者寄蔡,蔡赏叹,每自歌,其群队之。道语余:“梦无咎监泗(一作池)州税,何祥也?”已而吏部调知达州,张无尽改泗州,言者论罢,令赴通州。无咎不乐舣舟收税亭下,以疾不起。(一本有“而蔡梦”三字)果有数乎?
晁咏之之道,美叔子,奇士也,宏词第一人,负其才可凌厉要途。以元符封事废,有诗曰:元年四月朔,日食国有赦。又有“已失青云空老去”之语。后为西京管库,蔡元度留守稍礼之,以系籍,不能荐,忽谓晁曰:“如子之才,何必上书之道罔措?”徐曰:“只是没处顿文章。”蔡亦大笑。之道年四十余终朝请郎(一有而已二字)。
许尚书光凝君谋(一作谟,下同),论本朝内制惟王岐公《华阳集》最为得体。盖禹玉仕早达,所与唱和无四品以下官,同朝名臣,非欧阳公与王荆公铭其葬者,往往出禹玉手,高二王狄武襄碑尤有史法,而贵气粲然。君谋,岐公婿也。
黄鲁直少有诗名,未入馆时,在叶县大名吉州太和德平,诗已卓绝。后以史事,待罪陈留,偶自编《退听堂诗》,初无意,尽去少作。胡直孺少汲,建炎初帅洪州,首为鲁直类诗文为《豫章集》,命洛阳朱敦儒、山房李彤编集,而洪炎玉父专其事。遂以退听为断,以前好诗皆不收,而不用吕汲老杜编年为法,前后参错,殊牾也,反不如姑胥居世英刊《东坡全集》,殊有叙,又绝少舛谬,极可赏也。庐陵守陈诚虚中刊《欧阳公居士集》亦无伦次,盖不知编摩之体耳。
祖宗故事,凡仆射、使相、宣徽使皆判州府。宣和初,余丞相以少保武威军节度使知福州,有司失之也。靖康初,白丞相请外,特进大观文,时李河内公士美当国,考故事除判寿春府。建炎四年,吕相及刘少傅光世,皆以使相分镇江浙,吕知池州,刘知镇江府,又失之也。吕以使相罢平章事,不加食邑食实封,亦非故事。
陈述古诸女,亦多有文。有适李氏者,从其夫任晋宁军判官,部使者以小雁屏求诗,李妇自作黄鲁直小楷题其上二绝,云:蓼淡芦欹曲水通,几双容与对西风。扁舟阻向江乡去,却喜相逢一枕中。曲屏谁画小潇湘,雁落秋风蓼半黄。云淡雨疏孤屿远,会令清梦绕寒塘。
林文节子中帅并门,席间与幕府唱和,有徐姓帅属忘其名,内子能诗,林公每出首唱,徐密写韵归,众方操觚,内子诗已来,必可观也。一日,幕府有醉起舞者,时和林公藜字,其诗曰:幕中舞客呈鸲鹆,帐下牙兵困蒺藜。又送一属官径(一作往)除监司,林公押僚字,徐妇和曰:华衮自宜还旧物,绣衣先见冠同僚。监司,故相家也,林公甚赏之。
程文简公就试,梦观音从天乘彩车下降,惊觉乃类旌旗车辂事,果试《德车结旌赋》。平生五更诵观音菩萨数百遍,晚年亦不废(一本云其后老年不废)。
蔡绦作《西清诗话》,载江南李后主《临江仙》,云围城中书,其尾不全。以余考之殆不然。余家藏李后主《七佛戒经》及杂书二本,皆作梵叶,中有《临江仙》,涂注数字,未尝不全,其后则书李太白诗数章,似平日学书也。本江南中书舍人王克正家物,后归陈魏公之孙世功君懋。余,陈氏婿也。其词云: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后有苏子由题云:“凄凉怨慕,真亡国之声也。”
嘉治平间,韩氏吕氏,人望盛矣,议者谓魏公将老,置辅非韩即吕,故王介甫结韩持国,又因持国以结子华。持国入政府,每言介甫知经术,可大用,神宗初政,即以学士召。又与子华同入爰立,遂用晦叔为中丞,已而不合,虽子华极力弥缝,亦不乐,而持国、晦叔几若世仇。然介甫微时,与曾子固甚欢,曾又荐于欧阳公,既贵而子固不屈,故外补近二十年,元丰末方召用。又每于上前力诋子固与苏子瞻,《日录》可考也。
介甫既(一作晚)归钟山,有诗曰:穰侯老擅关中事,常恐诸侯客子来。我亦暮年专一壑,每逢车马便惊猜。此盖平生之志,非特丘壑间也(赵伯山云)。
《书评》谓羊欣书,如婢作夫人,举止羞涩,不堪位置,而世言米芾喜效其体,盖米法欹侧,颇协不堪位置之意。闻薛绍彭尝戏米曰:“公效羊欣,而评者以婢比欣,公岂俗所谓重亻台者耶?”
世传米芾有洁病,初未详其然,后得芾一帖:“朝靴偶为他人所持,心甚恶之,因屡洗,遂损不可穿。”以此得洁之理,靴且屡洗,余可知矣。又,芾方择婿,会建康段拂字去尘,芾择之曰:“既拂矣,又去尘,真吾婿也。”以女妻之。又一帖云:“承借剩员,其人不名,自称曰张大伯。是何老物,辄欲为人父之兄?若为大叔犹之可也。”此岂以文滑稽者耶?
米芾得能书之名,似无负于海内。芾于真楷篆隶不甚工,惟于行草,诚入能品。以芾收六朝翰墨副在笔端,故沉着痛快,如乘骏马,进退裕如,不须鞭勒,无不当人意。然喜效其法者,不过得外貌,高视阔步,气韵轩昂,未究其中本六朝妙处,酝酿风骨,自然超逸也。
本朝承五季之后,无复字画可称,至太宗皇帝,始搜罗法书,备尽求访。当时以李建中字形瘦健,姑得时誉,犹恨绝无秀异。至熙丰以后,蔡襄、李时雍,体制方入格律,不为绝赏,苏黄米薛,笔势澜翻,各有趋向。然家鸡野鹄,与草木俱腐者。(案:此条未完,一本连下为一条,似误)
徽庙尤喜书,立学养士,惟得杜应稽(一作杜康稽)一人,余皆体仿,了无精(一作神)气。因念东晋渡江后,犹有王谢而下朝士无不能书,以擅一时之誉,彬彬盛哉。至若绍兴以来,杂书游丝书惟钱塘吴说,篆法惟信州徐兢,亦(疑是余)皆碌碌,可叹其弊(一作衰)也。
本朝自建隆以后,平定僭伪,其间法书名迹皆归秘府。先帝时又加采访,赏以官联金帛,至遣使询访,颇尽采讨。命蔡京、梁师成、黄冕辈编类真赝,纸书缣素,备成卷帙,皆皂鸾鹊水锦衤票褫、白玉珊瑚为轴,秘在内府。用大观政和印章,其间一印,以秦玺书法为宝,后有内府印,标题品次,皆宸翰也。舍此衤票轴,悉非珍藏。其次储于外秘。余自渡江,无复钟王真迹,间有一二,以重赏得之,衤票轴字法,亦显然可验。(高宗御书赐曹勋)
仁庙将欲封皇女,下崇文院,检寻典故。王洙等言:“唐制封公主,有以郡国名者,有以美名者,文皇幼女,在宫有晋阳之号,若明皇永穆、常芬、唐昌、太华,皆为美名。”乃诏封长女福康公主,次女崇庆公主,盖用明皇故事也。
国朝命妃,未尝行册礼,然故事须候旨方以诰授之。凡降诰,皆自学士院待诏书词,送都堂列三省衔,官诰院用印,然后进入。庆历间,加封张贵妃,时宋翰林当制,宣麻毕,宋止就写告直取官诰院印用之,遽封以进。妃宠方盛,欲行册命之礼,怒掷地,不肯受。宋祁落职,知许州,乃令丁度撰文,行册礼。宋氏子弟云:元丰末,东坡赴阙,道出南都,见张文定公方平,因谈及内庭文字,张云:“二宋某文某文甚佳,忘其篇目,惟记一首是(张贵妃制)。”坡至都下,就宋氏借本看,宋氏诸子不肯出,谓东坡滑稽,万一摘数语作诨话,天下传为口实矣。《张贵妃制》,今见本集。
宋子京素有士望,而才高为众所媚,竟不至两地。初在翰苑时,兄莒公执政一日对昭陵,天颜不怿,久乃曰:“岂有为人兄而不能诏其弟乎?”莒公知谮者,因答云:“臣弟兄才薄非据,冒荣过分,方俟乞外。”昭陵曰:“甚好,将取文字来。”对毕,同时上章,告退。已而莒公守维扬,子京守寿春。凡贵臣出守,朝辞例有颁赐,子京告下,遂入朝辞榜子,宰相吕许公于漏舍呼阁门询之曰:“宋学士甚日朝辞?”阁门云:“已得班。”许公于是愕然,曰:“敏哉。”盖欲放谢辞截其颁赐也。子京辞退,到都堂叙述兄弟久叨至庇,今兹外补扬寿,相去不远,尽出陶之恩。许公曰:“更三年后相见。”此语宋氏子弟云。
宋子京知定州日,作十首《听说中山好》,其一云:听说中山好,韩家阅古堂,画图新将相,刻石好文章。有谮于韩魏公者,魏公于是亦不喜之。
欧阳文忠撰《薛参政墓志》云:“明道二年,章献明肃太后欲以天子衮冕见太庙,臣下依违不决,公独争之曰:‘太后必若王服见祖宗,若何而拜乎?’太后不能夺,为改他服。”则是太后不以衮冕谒庙。而宋景文公奏议乃云:“太后晚节恪于还政,弗及永图,厌内阃之靓闲,乐外朝之照,执镇圭乘大辂,垂十二旒之冕,被十二章之衮,率百官陈万骑,跪奉币瓒,历见祖宗,古今未闻典礼,不载,此亦一胜之咎,所共知也。”盖是时有旨差赴编修《明道参谢宗庙记》所检讨校勘,故宋公奏议如此,然则墓志又不足据。此事正与东坡记欧阳公作《范文正神道碑》相类:“碑载章献太后临朝时,仁宗欲率百官朝正太后,范公力争乃罢。其后轼先君修太常因革礼,求之故府,而朝正案牍具在,本末无谏止之事而有已行之明验,先君质之于文忠,文忠曰:‘文正实谏而卒不从,墓碑误也,当以案牍为正。’”余谓文忠于志不苟作,况一时耳目所闻,睹二事岂皆误耶?盖所以书于墓志者,不欲开后世弱人主强母后之渐,而公文必传于不朽,其为戒深矣。
●卷四
闻州有三雅池,《潘远记闻》云:“古有修此池者,得三铜器,状如酒杯,各有二篆,曰伯雅曰仲雅曰季雅。或谓刘表二子好酒,尝制三爵,大曰伯雅,受一斗,次日仲雅,受七升,小曰季雅,受五升。”赵德麟云:“恐是盛酒器,非饮器也。”余以问曾存之,存之言:“古人躯干大,升合小。”王仲弓《伤寒证治》论汤剂,注云:古方三两当今一两,三升当今一升。然则存之之言信矣。余按《广韵》,{疋皿}字注云:酒器,{疋皿}雅同音。则{疋皿}字盖借用三雅,乃酒杯也,无可疑者。
过曾大中书室,因论《法帖》载孙权遣方士取[A229]鱼作脍,人皆不解,[A229]鱼作图,音读。靖康元年,余以事至合流镇,见人家壁间有唐明皇御注《道德经》:终日行而不离[A18P]重,辎字偏旁作[B115],乃悟[A229]为鲻也。然则考古者,不可不博也。(《温氏杂志》)
天禧元年八月,敕自今两省谏舍宗室将军以上,许乘狨毛暖座,余悉禁止,仍绝采捕,此乃狨座之始也。
故刑部胡尚书尝云:“祖宗时,馆职暑月许开角门,于大庆殿廊纳凉,因石曼卿被酒,扣殿求对,寻有约束,自后不复开矣。”
故事:馆职每洛阳贡花到,例赐百朵,并南库法(一有过字)酒。此二者《麟台故事》不载,因并志之。
曾元忠谏议云:“先朝郎官兼修日历者,衔上但称兼著作,无郎字。”
庆历二年,西方用兵,张安道奏议乞并枢密院归中书,因除昭文相吕申公兼判枢密院,除集贤相章郇公兼枢密使,而加晏元献同平章事,依旧枢密使。时宋元宪知维扬,王荆公为佥判,代作贺启三首,内昭文一首,宋公别撰,涂抹殆遍,前辈于礼仪语言间,谨重如此。宋氏稿副尚存,顷获观之,乃具录焉。荆公启云:“恭审肃被宠灵,参司枢要,伏惟庆慰。窃以安危所系,文武相须。眷注意之殊特,崇仰成之异礼。至若万务通于四海,二柄萃于一门。简在休辰,职由全德。恭以昭文相公,风华博照,天韵雄成。挟旦之谋谟,袭韦平之系胄。逢辰鼎盛,序爵弥高。清议被民,卓冠一时之杰;丰规振俗,遄跻三代之隆。嗟彼羌豪,警吾边吏,有严天讨,爰整王师。上方深拱以倚平,博谋而取重。异兹全责,钦若壮猷。舆讼所同,岩瞻惟允。昔馈通函谷,系沛邑之宗臣;威被匈奴,实汉家之良相。宜今具美,与古兼徽。某夙附末光,雅烦善庇。伏藩城而待罪,隐若自安;占宿邸之移文,跫然滋喜。依归之素,有过等夷。”宋公自作启云:“右某启:近得本州进奏院状报,伏承诞膺明制,兼管鸿枢,伏惟庆慰。恭以昭文仆射相公,业总将明,地尊弼直。绸缪三事,敷变九功。穆<鬲>假以无言,陟大猷于同体。屡还休册,专逊硕肤。列让弥高,群瞻益洽。向属戎亭之警,载系庙略之勤。唯是本兵,别归谋幄,弥纶虽一,名分或殊。果咨相府之尊,并统机庭之重。特颁圣训,参告治朝,创宥密之判规,宠裁成之政本。协修一德,允赖于汤臣;外抚四夷,更光于汉业。安危所注,左右咸宜。”观元宪之意,谓国朝未有判枢密之院者,以上之注意尤重,故云“创宥密之判规,宠裁成之政本”也。
四声分韵,始于沈约,至唐以来,乃以声律取士,则今之律赋是也。凡表启之类,近代声律尤严,或乖平仄,则谓之失黏。然文人出奇,时有不拘此格者,《缄启新范》载:李秀才贺滕学士一启,全用侧声结句,其辞云:“伏审荣承紫涣,进联闺彦。某被遇有素,起惭后。且贤者器业,本不在于文藻;而国之钧轴,实藉此而进用。恭以某官,率志雅远,持论忠实,惜舒卷尚曰淹晚。今幸以材而抡攉,必将副之。必知所谓豪俊,骤扬庭选,伫见风节,耸闻天下。某成乐樊圃,系心京毂,伏冀上为宗稷,精治兴寝。”
梅圣俞尝云:“古人造语,有纯用平声琢句,天然浑成者如‘枯桑知天风’是也,有纯用侧声作诗,云:月出断岸口,影照别舸背。且独与妇饮,颇胜俗客对。”
内翰洪公帅会稽日,余尝乘间问曰:“禹穴有二处,其一在禹庙告成观,穴上有窆石是也;其一去禹庙十余里,名曰阳明洞天,即稽山之麓,有石径丈余,中裂为一罅,阔不盈尺,相传指此为禹穴。《图经》云:禹治水,投玉简于此穴中。未知孰是?”公云:“禹穴二字出司马迁书,虽其事不经,必是秦汉以来相传如此。张晏注《汉书》云:禹巡狩至会稽而崩,因葬焉,上有孔穴。民间云禹入此穴,又不经之尤者。要之,子长谓‘上会稽探禹穴’,言极其高深也,探者取极深之义。今阳明穴中,投物于中,不知其底止,当以此为禹穴可也。非谓禹葬之地。”又问:“若耶溪去镜潮二十余里,乃一小涧,水溪旁人烟极萧条,但有云门寺犹存焉。庸人诗中多言若耶溪畔采莲女,何也?”公曰:“所谓采莲女者,亦指西子而言也。时之盛衰不同,唐之初年必是胜地。何以知之?今去耶溪三里许,地颇平旷,世传以为虞世南宅之旧址,杜子美诗云:若耶溪,云门寺,青鞋布袜从此始。则为唐之胜地(一作境)可知矣。”予因言:“《史记》载秦始皇三十七年出游,过丹阳,至钱塘,临浙江,水波恶,乃西百二十里,从狭中渡,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所谓狭中者,即今富阳县绝江而东,取紫霄宫路是也,江流至此极狭,去步才一二百步,水波委蛇,始皇正从此渡,取暨阳界,至会稽山。今暨阳县外有始皇祠宇,乃经从之处。徐广注《史记直指》以为在余杭,不知余杭非江流之所经也。”公深以为然。
郑戬字天休,知开封府,府吏冯元者奸巧,通结权贵,号为立地京兆尹,戬穷其罪,流于海岛。后移守长安,有表曰:“听严宸之钟鼓,未卜何辰;植劲柏于雪霜,更观晚节。”上称诵者数四。代范仲淹为西路招讨,置府于泾州,元昊拥众临黑山,戬勒兵巡边趋莲花堡。时天寒风劲,置酒高会,旗帜绛野,铙鼓聒天,虏众十万不敢动,元昊曰:“已遣使称臣,何为复用此公护诸将?”观此,则守帅谢表亦可以见其志节也。范文正公守饶州,谢表云:“此而为郡陈优,优布政之方;必也立朝增蹇,蹇匪躬之节。”天下叹公至诚许国,终始不渝,不以进退易其守也。王元之守滁日,谢表云:“诸县丰登,苦无公事;一家饱暖,全藉君恩。”欧阳公取其语发为歌咏云:诸县丰登少公事,一家饱暖荷君恩。亦见身在外服,不忘其君之义也。自祖宗以来,凡外郡谢表,未有不报行者,庆元初,权奸用事,轮对官希旨乞勿报行,遂以为例矣。
许下士夫云:“章子厚当轴,喜骂士人,常对众云:‘今时士人如人家婢子,才出外求食,个个要作行首。’张天觉在旁云:‘如商英者,莫做得一个角妓否?’章笑,久之遂迁职。”子厚之孙章大方云:“不然。天觉好诙谐,先祖丞相曰:‘岂有禁从作是俳语?好挞。’天觉应声云:‘某权其职。’且二年,切告相公挞下权字,丞相笑,未几,乃落权字。”
子厚为商州推官时,子瞻为凤翔幕佥,因差试官开院,同途,小饮山寺,闻报有虎者,二人酒狂,因勒马同往观之。去虎数十步外,马惊不敢前,子瞻云:“马犹如此,著甚来由?”乃转去。子厚独鞭马向前去,曰:“我自有道理。”既近,取铜沙锣于石上扌颠响,虎即惊窜,归谓子瞻曰:“子定不如我。”异时奸计已见于此矣。
●卷五
古人作文多为伐山语,盖取诸书句要入之文字中,贵其简严。杜子美诗云:配极元都,取是谓配天之极也。又尝见宋宣献《青词》用渊宗二字,取渊兮似万物之宗也。此类甚多,而配极、渊宗二语特妙。(《温氏杂志》)
又云:作诗用经语,尤难得峭健。杜子美《端午赐衣》诗“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轻”,自天、当暑皆经语,而用之不觉其弱,此可为省题诗法。至落句云“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其语又妙。余谓近日辛幼安作长短句,有用经语者,《水调歌头》云: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亦为新奇。
又云:诗有律。子美云:晚节渐于诗律细。余少学诗,乡先生云:“‘侵凌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此细律也。唐之诗人及本朝名公,未有不用此。洪龟父诗云:琅严佛屋,薜荔上僧垣。山谷改上句云‘琅鸣佛屋’,亦谓于律不合也。”余谓:陆务观尝学诗于曾文清公,有《赠赵教授》诗云:忆昔茶山听说诗,亲从夜半得元机。律令合时方贴妥,工夫深处却平夷。每愁老死无人付,不谓穷荒有此奇。世间有恨知多少,未得从君谒老师。亦以合律为工。‘穷荒有此奇’见东坡帖“穷荒有此奇观”,用字皆有来处。
前辈曰:为文叙事,要在切当,不必引证以求奇也。唐李石镇荆南日,崔铉为从事,未几入为司勋员外郎,历翰林学士,不二岁,拜中书侍郎平章事,而石尚在镇,其贺崔相状曰:“宾筵初启,曾陪樽俎之欢;将幕未移,已在陶熔之下。”盖节度巡官李陟词也。其后,崔铉自右仆射镇淮海,杨收以前太常博士从铉为支使,未几入为侍御史吏部员外郎,历翰林学士,甫二岁,拜兵部侍郎平章事,亦未移镇,其贺杨相状曰:“前时里巷,初迎避马之威;今日藩垣,已仰问牛(一作乌)之化。”盖崔澹之词也。
四六用经史全语,必须词旨相贯,若徒积叠以为奇,乃如集句也。杨文公居阳翟时,谢希深与之启云:“曳铃其空,上念无君子者;解组弗顾,公其如苍生何?”文公书于扇,曰:“此文中虎也。”盖善其用经史语如自己出,特为豪健。张安道为曹修节度使副制云:“世载其德,有狐赵之旧勋;文定厥祥,实姜任之高姓。”王荆公知制诰,见其稿,深加叹赏,此亦全语最亲切者也。
东坡自海外归,谢表云:“七年远谪,不意自全;万里生还,适有天幸。”盖亦用班史之全句而不觉也。
曾元丰为南宫舍人,时相令撰秋宴乐语,因问坐客曰:“霜始降而百工休可对甚语?”久之,坐客云:“苦无全句可偶,当劈破用。”曾于是云:“始降霜而休百工,正得秋而成万宝。”坐客称善。既而文成,颂圣德一联云:“惟天为大,荡荡乎无能名焉;如日之并,皓皓乎不可尚已。”坐客皆击节赏之。
东坡谪黄冈,元丰末移汝州团练副使,制词云:“苏某谪居之久,念咎已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坡甚叹服,盖王子发词也。元初,坡入掖垣尚与子发同僚,和子发诗云:清篇带月来霜夜,妙语先春发病颜。盖为此也。
唐制给事中亦行词,高宗改给事中曰东台舍人是也。德宗时,给事中袁高宿直,当撰卢(一作虞)新州为饶州刺史诰,高执以诣宰相,宰相不从,乃命舍人撰之。
靖康初,陈莹中赠大谏词云:“汲黯何为,坐致淮南之惧;魏公若在,必辍辽东之行。”盖谭勉翁词也。其后勉翁赠官,汪彦章为之词云:“虽甄济佯,终逃天宝之难;而龚胜已死,不见南阳之兴。”识者美之。吴丞相元中谕燕山父老云:“桑麻千里,皆祖宗涵养之休;忠义百年,系父老训诲之力。”徽庙极称赏之。又宣和末,为徽庙罪己诏云:“重念累圣仁厚之德,涵养天下百年之余;岂无四方忠义之人,来徇国家一日之急。”识者韪之。又《谢右揆表》云:“上圣中兴,方拥风云之会;下臣孤进,忽叨梦卜之求。”又云:“从唐尧于汾水之阳,骇莫惊于思虑;赞黄帝于涿鹿之野,恨未畅于声威。”词人多美之。元中居仪真时,复职奉祠,谢表云:“流年往矣,渐知蘧瑷之非;此道茫然,未愿漆雕之仕。”人皆传诵。王达可自翰苑出知镇江,吴元中与之诗云:醉中掷笔金鸾殿,睡起鸣笳铁瓮城。可谓壮语。
东坡十岁时,侍老苏侧,诵欧公《谢对衣金带马表》,因令坡拟之,其间有“匪伊垂之,带有余;非敢后也,马不进”,老苏笑曰:“此子他日当自用。”至元中,再召入院,为承旨谢表,乃益以两句云:“枯羸之质,匪伊垂之而带有余;敛退之心,非敢后也而马不进。”
梅和胜执礼,宣和初为给事中,与时相王黼论事不合,改礼部侍郎守蕲,复落职责守滁。王黼罢,复职镇江,靖康初以翰林学士召,其谢表云:“喜照壁间而见蝎,乍离枫下而闻钟。”盖“照壁喜见蝎”,此韩退之诗也,而“离枫下闻钟”事偶不记,后数年,因阅刘禹锡《自武林例召赴京》诗,曰:云雨湘江起卧龙,武陵樵客蹑仙踪。十年楚水枫林下,今夜初闻长乐钟。盖用此也。和胜,婺之浦江人也,未冠时家极贫,而亲老无以为养,大雪中以诗谒邑宰云:有令可干难闭户,无人堪访懒移舟。邑令延之,令训其子弟,后蔡榜登科,终于户部尚书,死于靖康之难(庚溪)。
温叔皮《杂志》云:舍人行词或有未当,则执政请以稿议改定。杨文公有重名于世,尝因草制为执政者多所点窜,杨甚不平,因以稿上涂抹处,以浓墨傅之,就加为鞋底样,题其榜曰:世业杨家鞋底。或问其故,曰:“是他别人脚迹。”当时传以为咀噱,自后舍人行词,遇涂抹者必相谑云:“又遭鞋底。”
杨文公常草答契丹书,有“邻壤交欢”之语,进草既入,章圣自注其侧云:“鼠壤粪壤。”文公遽改为邻境,盖当时以改制为常。又即位之次年,赐李继迁姓名,复进封西平王,时宋白、苏易简、张泊在翰林草诏册,皆不称旨,惟宋赜上意必欲推先帝欲封之意,因进词曰:“先帝早深西顾,欲议真封。属轩鼎之俄迁,逮汉坛之未遂。故兹遗命,特付眇躬。尔宜望弓剑以拜恩,守疆垣而效节。”上大喜,不数日,参大政。
仁宗朝,晏元献撰《章懿李皇太后神道碑》,破题云:“五岳峥嵘,昆山出玉;四溟浩渺,丽水生金。”盖言诞育圣躬实系章懿,然仁庙夙以母仪事明肃太后,膺先帝拥幼之托,难为直致,才者虽爱其善比,独仁庙不悦,谓晏曰:“何不直言诞育朕躬,使天下知之?当更别改。”晏曰:“已焚稿于神寝。”上终不悦。逮升二后赦文,孙丞旨当笔直叙曰:“章懿太后丕拥庆衍,实生眇冲。顾复之恩深,保绥之念重。神御既往,仙游斯藐。嗟夫!为天下之母,育天下之君。不逮乎九重之承颜,不及乎四海之致养。念言一至,追慕增结。”上览之,感泣弥月,明赐之外,悉以东宫旧玩密赉之,岁余遂参大政。
景初,张唐乡榜赐特恩出身章服等,诰词略云:“青衿就学,白首空归。屡尘乡版之书,不预贤能之选。靡务激昂以自励,止期皓首以见收。”仁宗怒曰:“后世得不贻子孙之羞乎?”御笔抹去。宋郑公庠别进云:“久沦岩穴,夙蕴经纶。莺迁未出于乔林,鹗荐屡先于乡版。纵辔诚希于远到,抟黾勉屈于卑飞。”上颇悦。
庆历七年春旱,杨察隐甫草诏,既进,上以罪己之词未至,改云:“乃自去冬时雪不降,今春大旱,赤地千里。天威震动,以戒朕躬。兹用屈己谢愆,归城上叩。冀高穹之降监,悯下民之无辜。与其降戾于人,不若移灭于朕。自今避殿减膳,中外实封言事。”(《金坡遗事》)
自苏子美监(一有察字)奏邸,旧例鬻故官┮以赛神,因而宴客。时馆阁诸名公毕集,独李定不预,遂捃摭其事,言于中丞王拱辰。御史刘元瑜迎合时宰之意,兴奏邸之狱,一时英俊(一作隽)斥逐殆尽,有一网打尽之语。故梅圣俞有诗云:一客不得食,覆羹伤众宾。盖指李定也。自此禁苑阙人,上谓少年轻薄不足为馆阁重,时宰探上意,乃引彭乘备数。乘,蜀人,少时常欲贽所业于张忠定公,因门僧文鉴求见,僧先以所贽示公,公览之殆遍,都掷于地,乘大惭而退,其谬可知矣。及在翰林,有边帅乞朝觐,上许候秋凉即途,乘为批答,诏云:“当俟肃肃之候,爰堪靡靡之行。”田况知成都,两蜀荒歉,饥民流离,况即发仓赈济,既而上表待罪,乘又当批答,云:“才度岩岩之,便兴恻恻之情。”人传以为笑。后观赵子崧《中外旧事》云:嘉丁酉,李驸马都尉和文之子少师端愿作来燕堂,会翰林赵叔平概、欧阳永叔修、王禹玉、侍读王原叔洙、舍人韩子华绛,永叔命名,原叔题榜,联句刻之石,可以想见一时人物之盛。盖仁宗末年,文富二公为相,引用得人如此。
淳熙间,周益公子充久在禁苑,及除右揆,李子山当制,词中有“三母之戒”,公力辞不拜命。寿皇宣谕令改之,然制麻已廷告,既而复改,人颇异之。不知祖宗朝改制率以为常,但改之于未宣之前尔。又有中书舍人权直崔敦诗,时谢后自贵妃册后,内廷文字颇多,崔非所长,苦思遂成瘵疾,临卒,有子尚幼,手书一纸,戒其子无学屑文,悉取其所为稿焚之。王右司公衮吉老尝语余云:“余后读本朝名臣传,翰林学士彭乘不训其子文学,参军范宗翰学士责之曰:‘王氏之琪琰,器尽;韩氏之综缝缜维,才皆经纬。非荫而得,由学而然’。二事绝相类。今人教子惟恐不能文,二公乃以属文为戒,与窦禹钧、麻希梦之训子异矣。”此可以续《金坡遗事》。
●卷六
本朝名公,四六多称王元之、杨文公、范文正公、晏元献、夏文庄、二宋、王岐公、王荆公、元厚之、王履道。元之出补外,贺同时在翰林大拜者云:“三神山上,曾陪鹤驾之游;六学士中,犹有渔翁之叹。”又《滁州谢表》云:“诸县丰登,苦无公事;一家饱暖,全赖君恩。”文公以母病不谒告,兄弟径归许下,责授秘书监分司西京,谢表云:“介推母子,愿归绵上之田;伯夷弟兄,甘受首阳之饿。”后除汝州,盲者攻击不已,公又有启云;“已挤沟壑,犹下石而不休;方困蒺藜,尚弯弓而相射。”文正公初随母嫁朱氏,后复姓,谢表云:“志在逃秦,入境遂称于张禄;名非霸越,乘舟乃效于陶朱。”文庄父官河北,契丹犯界,没于王事,后丁母忧,起复奉使契丹,辞表云:“父没王事,身丁母忧。义不戴天,难下穹庐之拜;礼当枕块,忍闻夷乐之声。”荆公尤工于四六,并见本集。吕吉甫监杭州酒务时,元厚之自侍从出守,每过之,必论文至通夕。他日,吉甫见荆公,问:“钱塘往来之冲,有佳士子乎?”吉甫曰:“才士极难得,如元某,好个翰林学士。”公曰:“有甚制作?”吉甫乃于书(一作画)瓮中出其一编,皆元所为文也,荆公熟味甚喜。已而元为词臣,多士犹未深知之,及荆公除昭文相,制麻云:“若砺与舟,世莫先于汝作;惟衮及绣,人久伫于公归。”于是众皆叹服。王安中履道,初任大名府元城县簿,吉甫一见奇之,未知其有文也。会熙河奏捷,履道代为贺表,云:“方叔壮猷,顾自嗟于老矣;皋陶赓载,尚希赞于康哉。”盖能发其微也。
南渡内外制,多出汪内翰彦章之手,脍炙人口。同时有孙仲益、韩子苍、程致道、张焘、朱新仲、徐师川、刘无言,后有三洪兄弟。至辛巳岁,容斋草亲征诏曰:“惟天惟祖宗,方共扶于基绪;有民有社稷,敢自佚于宴安。”又曰:“岁星临于吴分,定成淝水之勋;斗士倍于晋师,可决韩原之战。”是时岁星在楚。檄书曰:“为刘氏左袒,饱闻思汉之忠;彳奚汤后东征,必慰戴商之望。”汪浮溪《王复官制》曰:“圣人之心,如权衡之公法无私者;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人皆见之。卫侯醇谨,初岂有于他肠;颜子庶几,尚何忧于贰过。”《赐王为从弟投拜金人自劾不允诏》曰:“昔羊舌坐诛,靡连叔向;王敦稔恶,犹赦茂宏。盖古者君臣相与于腹心之间,未尝以兄弟辄投于形迹之地。”《代嘉王谢及第表》:“鹏击天潢之浪,莺迁帝苑之春。昔惭假宠于分茅,今喜成名于拾芥。”《知徽州乡郡谢封新安郡侯表》:“久客还家,方憩南飞之鹊;通侯授印;忽成左顾之龟。宋人以得封,望胡(一作敢)及此;汉将银黄而夸里,荣乃过之。”《贺收复杭州表》:“河有防而蚁为之决,稼太盛则螟生其间。唯兹啸聚之徒,盖以承平之久(一作故)。敢摇蜂虿之毒,盗弄萑蒲之兵。折棰一笞,投戈四溃。旃戎所向,举江山归指顾之中;帅藩复完,他郡县可谈笑而得。”靖康末《代群臣劝进表》:“辄慕周勃安刘之计,庶伸程婴存赵之忠。幸率土相从而归启,且诸侯不辍以事周”。又表:“整襄城之驾,而早戒修途;除高邑之坛,而亟临大宝。方图后效,如成王小毖之诗;光复丕基,迈文帝大横之兆。”靖康二年,皇太后手诏:“历年二百,人不知兵;传序九君,世无失德。虽举族有北韩之衅,而敷天同左袒之心。”又曰:“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尚在。”
周益公久在禁林,词章为一时之冠,《辞免直学士院状》云:“顾仙岭之提鳌,自存大手;矧明庭之仪凤,方集奇才。”《谢内相表》:“视淮南之书,岂但矜夸于下国;听山东之诏,固当裨助于中兴。”《谢衣带鞍马表》:“褐衣褐见,莫陈流戍之便宜;马去马归,敢计塞翁之倚伏。”除大观文判潭州,以言者夺职罢镇,后复职,仍判潭州,到任谢表云:“谓昔之销印,重违白笔之公言;故今者剖符,庸示清衷之本意。类雁门之复,梦成鹿野之真。”又《谢复职表》云:“华阳黑水,裂地而封;旧物青毡,从天而下。”人皆传诵。
郑元枢惠叔知建宁日,因前所荐舒光改秩,后光以贿败,公坐降两秩,谢表云:“视所以观所由,不加详审;听其言信其行,竟堕欺诬。迨兹累年,果尔连坐;亦羿有罪,于予何诛?”又云:“敢不励缁衣好贤之心,谨推毂下士之礼。期不坠于家世,庶少酬于国恩。”盖用郑家事,尤为亲切。
吕洞宾先生多游人间。丁晋公通判饶州日,洞宾往见之,语公曰:“君状貌颇似李德裕,他日富贵皆如之。”公咸平初与杨文公言其事,今已执政。张洎家居,忽外有一隐士通谒,乃洞宾名姓,洎倒屣迎见之。洞宾自言:“吕渭之后四子温、恭、俭、让,让终海州刺史,洞宾系出海州房,所任官《唐史》不载。”索笔八分书七言四韵留与洎,颇言将佐鼎席之意,末句云“成功当在破瓜年”,俗以破瓜字为二八,洎年六十四卒,乃其识也。滕宗谅守巴陵,回道士上谒滕,口占曰:华州回道士,来到岳阳城。别我留何处,秋空一剑横。回大笑而去。吕有诗在人间极多: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又:饮海龟儿人不识,烧山符子鬼难看。又:一粒粟中藏世界,二升锅内煮山川。并见杨公《谈苑》。又:卖墨年年到鼎州,无端知府问踪由。家居北斗魁星下,剑挂南窗月角头。《东坡诗话》云:熙宁元年八月十九日,有道士过沈东老,饮酒用石榴皮,写绝句壁上,自称回道人,出门至石桥上,先度桥数十步,不知所在。或曰:此吕洞宾也。诗云:西邻已富忧不足,东老虽贫乐有余。白酒酿来缘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此东坡ヘ钱塘之日。今在石村沈家,画壁犹在,所画之像,藤蔓交蔽其体,惟面貌独出,余往来苕香,屡见之。其他如磨铁镜,舞画鹤,设僧供于长沙,隐姓名于谷客,其异迹固多有之。惟渡江以来,近在辛卯岁,尝游毗陵,系青结巾黄道服,阜绦草履,手持笠,自题曰知命先生,自呼于市。荆门守胡公俦闻其声,颇异,延之问命,先生曰:“公有寿,且得见,次不在清明前五日即在清明后七日。”至期忽得报云:第二政已改,受他郡。七日后又得报云:见政有召命。胡始知其为异人,乃悟知命字皆从口,必是吕洞宾无疑,深恨不款延之,日夜追想其状貌,欲使画工图之,不可得。及至荆门半载,忽一日,公厅肃客有急足声,喏云:“某知州府有书信,今且往某州下书,回途却请回书。”客退开书,通寒暄外无他语,有一轴信,开视乃是南京石本吕公画像,与在毗陵日所见,衣巾状貌无少异,公益叹慕。胡后守滁州,为刻石以志其事,余乙亥岁为滁教,距辛卯岁五十余年矣。以此知先生未尝不游人间,但世人少有仙风道骨,遇之者鲜矣。
华山狂子张元,天圣间坐累□身,尝作《雪》诗云:七星仗剑搅天池,倒卷银河落地机。战退玉龙三百万,断鳞残甲满天飞。又《鹰》诗云:有心待搦月中兔,更向白云头上飞。其诗怪谲多类此。韩魏公在延日,元以策于公,不用,后流落窜西夏,教元昊为边患。及公抚陕右,书生姚嗣宗献诗云:踏破贺兰石,扫空西海尘。布衣能办此,可惜作穷鳞。公曰:“此人若不收拾,又一张元矣。”遂表荐官之。又尝题诗于关中驿舍云:欲挂衣冠神武门,先寻水竹渭南村。却将旧斩楼兰剑,买得黄牛教子孙。东坡见而志之,后闻乃嗣宗诗。又有诗云:崆峒山叟笑不语,静听松风饱昼眠。皆豪语也。
施逵字必达,建阳人,少负其才,有诗名。建炎间,早擢上第,为颍州教官,秩满而归,时范汝为为寇,据建城,执逵而胁之,令书旗帜,遂陷贼党。朝廷命韩世忠讨之,城破乃捕逵付军帐,至临安送府狱,编隶湖外。离家之日,度此去必无生还,乃嘱其妻令改适,其妻悲泣鬻奁,具所有以给行囊。及出狱,赂防送卒,使缓其行,买一犭自随,所至宿舍,纵其通淫。行至中途村舍,一夕,多市酒肉,令恣饮,中夜酣卧,手刃二卒及婢,乃变衣易姓名窜于淮甸滁黄间。后朝廷图影重赏,捕之甚急,逵乃为僧,行入边界山寺中,主僧见其执役惟谨,亦异顾之,疑其必非凡夫。一日,以事役其徒众使出,独留逵在,呼而问曰:“朝廷严赏捕囚命之人,若是,汝可以实告,我却为汝寻一生路脱去;不然,不独汝身被戮,亦累及山门。”逵力讳拒,僧曰:“我观汝面目不是庸人,爱汝故尔。”逵乃感泣下拜,悉露情悃,僧又恐其疑己,谓曰:“我即坐此,汝自往吾卧内取一箱袱来。”预作一书并白金数两,取出赠之云:“可速入彼界,寻某寺僧某投之。”逵拜谢而去,遂至某寺,岁余,主寺见其能书翰,甚喜之。逵于暇日买北庭举业习之,易名宜生,举进士,廷试《天子日射三十六熊赋》云:“圣天子内敷文德,外扬武功。云屯一百万骑,日射三十六熊。”遂冠榜首,仕于金国,后为中书舍人,入翰苑。绍兴庚辰,逆亮谋犯淮,先遣逵为贺正使,凭狐据慢,朝廷以尚书张焘为馆伴使,每以首丘桑梓之语动之,意气自若,临岐顾张曰:“北风甚劲。”张因奏早为备。逵少时尝有诗云:久坐乡关梦已迷,归来投宿旧沙溪。一天风雨龙移穴,半夜林峦鸟择栖。卖菜无人求好语,种瓜何地不成畦。男儿未老中原在,寄与鸡莫浪啼。又《严子陵钓台》诗:悬崖断壑少人踪,只合先生卧此中。汉业已无一А土,钓台今是几秋风。同学刘郎已冕旒,未应换与此羊裘。子云到老不晓事,不信人间有许由。《至黄州吊东坡》诗:文星落处天应泣,此老已知吾道穷。事业漫夸生仲达,功名犹忌死姚崇。至一寺中,为僧题屏风八景,其《平沙落雁》云:江南江北八九月,葭芦伐尽洲渚阔。欲下未下风悠扬,影落寒潭三两行。天涯是处有菰米,如何偏爱来潇湘。此诗已有异志。又《感春》诗云:感事伤怀谁得知,故园闲日自晖晖。江南地暖先花发,塞北天寒迟雁归。梦里江河依旧是,眼前阡陌似疑非。无愁只有双蝴蝶,解趁残红作阵飞。又《感钱王战台》诗:层层楼阁捧昭回,元是钱王旧战台。山色不随兴废去,水声长逐古今来。年光似月生还没,世事如花落又开。多少英雄无处问,夕阳行客自徘徊。此诗是出塞作。又《题将台》诗:梅花摘索未全开,老倦无心上将台。人在江南望江北,征鸿时送客愁来。此诗奉使本朝时作。又《题壁》云:君子虽穷道不穷,人生自古有飘蓬。文章笔下千堆锦,志气胸中万丈虹。大抵养龙须是海,算来栖凤莫非桐。山东宰相山西将,莫把前功论后功。逵尝卜葬地,卜者曰:“若近里葬,三纪后可出侍从,子孙绵远;近前,一纪年穷困,后方显达,但不归家乡。”逵曰:“子孙富贵何预于我邪?”即从前葬。韩蕲王之孙枝(一作大)尝语余云:“后见赵左史再可,云靖康之难,有族人陷于北境,叶ヘ者,建宁人,仕于南京,亦留金国,逵为其子叶寮执伐,娶赵氏。后和好既成,金还河南地,于是陷金者皆得归江南。”寮今为杂卖场监官,亦能言宜生之事。逵祖坟今在邵武建宁县施村,土人犹能言其事,墓尚存。
●卷七
乡音是处不同,惟京师天朝得其正。陆德明作《释音》,韵切亦多浙音,司马温公论九旗之名与相近,缓急何以分别?《小雅?庭燎》诗:言观其。《左传》:龙尾伏辰,取号之。然则此当为芹音耳。关中人言清浊之清不改清字,丹青之青则为萋音,又以中为蒸,虫为尘。不知本是芹音,亦周人语转,如青之言萋也。五方言若是者多,闽人以高为歌,荆楚人以南为难,荆为斤,文士作歌亦多不悟。真宗朝试《天德清明赋》,有闽士破题云:“天道如何?仰之弥高。”考官闽人,遂中选。(《古今诗话》)
荆南进士为《雪》诗,始用先字,后云“十二峰峦旋旋添”,以添为天也。向敏中镇长安,土人不敢卖蒸饼。(陈辅之)
余闻英华之事旧矣。岁在庚辰,道出缙云,访其遗迹,得缙云令林毅夫《赠英华诗集》一编,考其年代姓名,乃元丰二年(一作三年)夏五月,县令开封李长卿女也。李有二女,慧性过人,闻诵诗书皆默记之,姿度不凡,俄染疠疾而逝,殡于邑之仙岩寺三峰阁,李公满罢,因舁以归。宣和庚子,盗起严之青溪,所过焚燎无遗,惟三峰阁独存。主簿以为廨舍,每见女子,态貌绰约,彩衣翩跹,啸歌自得,命玉虚羽士奏词,终莫能去。簿遂移于寺之浴堂故趾,别创廨宇,遂无所见。代者济南王传庆长兴,与弟传及、内表曹颖偕来馆,曹于厅治之东,未几曹神气恍惚,若有所凭。一夕吏散,庭空月明,曹与女罗觞豆,献酬欢洽,严更者黎明告于簿,簿惊愕,力扣曹,曹不可隐,具言:“有女子每夕扣扃而至,与语皆出尘气象,诘其姓氏,曰开封李长卿女,秀萼其名,英华其字。父任邑令,随侍而至,偶遇真人,授丹砂,辟谷有年,身轻于羽,蓬莱虽远,一念至,则瞬息间耳。若青城、紫府、桃源、天台,吾游息之所也,仙都洼尊特侨寓尔。知子鳏居,故来相慰。更唱迭和,殆无虚日。”时长至节,传庆休于中堂,空中闻笑语声,王云:“汝非英华邪?”揖而问焉,与曹之言无少异。自是形迹不秘,去来不时,窗壁题染,在在可录,王尽室见之,不以为怪。有亲陈观察者,挽之从军,将就道,英华情不忍释,祖于黄龙之僧舍,与诀曰:“妾与子缘断矣。念寓簿舍日,子尝求我辟谷方,岂靳而不与者?但子宿缘寡浅,尘业未偿,非仙举之姿。他时当有兵难,妾岂能终为子保?敬授灵香一瓣,有急请熟以告,当阴有所护。不然,亦无如之何也。”曹公勇为朔方之行,不意获谴麾下,追惟英华之言,欲取所遗香之,军行无宿火,卒正法。英华诗百余篇,其警句有《春日述怀》二绝云:三月园林丽日长,落花无语送春忙。柳绵不解相思恨,也逐游蜂过短墙。园林簇簇日晖晖,白蝶黄蜂自在飞。公子醉眠芳草岸,风移花片点春衣(一云落花片片点春衣)。又云:醒酒清风摇竹去,催诗小雨过山来。又:缘发照波秧正暖,黄云卧陇麦初成。非诗人所易到也。其诗无凄凉悲怨之词,皆艳丽欢愉之语,殆亦鬼中之仙耶。若言曾生之遇,尤异。余友人曾亨仲,少随表兄陈梦良任岳之嘉鱼尉,秩满移寓于崔府君祠下,馆会于东庑。忽一夕,闻窗外异香扑鼻,微吟云:芳心欲割凭谁诉,惟有清风明月知。次夜复吟。曾穴窗视之,仿佛有女子过庑下,但见云鬟斜,若懒妆之态。是夕忽入,与之遇,力扣其姓氏,不告,强绝之,乃云:“妾本府君之女。”又问其年若干,云:“年当二八时。”又问何故懒妆,云:“对妆慵览镜。”又问:“答我一似吟诗。”云:“拈笔爱题诗。”一日,曾往祠下,遍阅无女子像貌,疑是寓居女,恐事觉,欲绝之,女云:“君若见疑,可同往。”乃引至一大府,有童姬百辈候迎于门,延至中堂茶汤罢,登望月台,罗列肴馔酒果,甚设酬劝浃洽(一作欢洽)。台旁有碑,记其岁月,云无为子撰,曾问:“无为子是何人?”云:“即妾也。”酒罢已五鼓,曾携果核归,醉寝,其子侄至,取其果与之,无异人间者。又尝吟云:“欲择纯良婿,须求才学儿。期君终远大,富贵我皆知。”曾云:“何以知之?”云:“吾父掌人间善恶祸福,各有簿,吾尝窃视之。”曾遂扣以前程事,云:“遇鸡年即发。”自此每夕寝处如常,但神情颇瘁,其家疑为妖魅所惑,力扣之,乃以实告。郡有孔法师,符法甚灵,乃密以状告,孔为具牒,令就城隍司投之,且云:“今夜若有影兆,见报。”是夕,府君从窗外长叹而过,有数狱卒押其女随后,女举手指曾数其负约。翌旦,孔咒符与饮,自此遂不至。八月,郡以祠为漕试院,遂移寓南草市,女子复来,自后往来不可禁,唱和诗词盈轴,其家视以为常,亦不复怪。来春,曾欲试上庠,女泣别曰:“与君相从许,久苦留不住,先动必有灾,前途宜自谨。”曾至黄池镇,一夕被寇席卷而去,曾狼狈而归,至中都复丁母艰,始验其言。后累举,遇鸡年皆不验,后馆于赵大资德老之门,至癸酉岁果请浙漕荐,年几七旬矣。女子之言异哉。余谓:妖魅之惑人,未有久而不毙者,独二子所遇不能为之害,曹果死于兵难,曾虽蹭蹬不第,年逾八帙以寿终。余淳熙甲辰,初识曾于临安郡庠,一日乘其醉扣之,曾悉以告,尝为作传以纪其事矣。亨仲乃郑鉴自明之内表,尝以其事语于伯恭先生,士夫间亦有闻之者,偶读李英华集,某以其事正相类,因并录之。
温叔皮云:“三衢柴翼客沪渎,余谒之。因谈兵火以前,湖南一士人过泗州,有解太素脉者诊之,云:‘公来年有官,然有病也。’士子竦然曰:‘当得何病?’曰有痈疽病。士留五日,求为处一方,脉者竟不能为之,乃指京师某人者俾访之。士子到京,来年果登第,求诊脉于医,医问:‘君所嗜何物?’答曰:‘物物皆吃。’医曰:‘吃果子否?’梨正熟,有某梨者,买二百许,每日食毕,恣啖之。一两旬,复谒医,医问:‘啖多少梨?’答云二百许。医曰:‘可喜!今君无事矣,然须生疮。’既而三四日间,遍身患大疮,以药调和其内,寻愈。出京过泗州,见向诊脉者,问:‘君得官又安乐,医以何药疗君病?’答云:‘某不病,但生疮尔。’医者诘之,乃以食梨事对,脉者呼其子设香案,望京师而拜曰:‘不可谓世间无人。’乃志其方,盖以梨发散其痈疽之气,变作浑身疮尔。士子及太素脉者忘其姓名,唯记京师医者是大马刘家。”
张文定公年十六发解入京,从汴岸日者问休咎,日者曰:“子来正及时,吾嗜酒,然术甚高,每醉则不能推测,今日偶不饮,当为尽言。”良久曰:“言之勿怒,子更十年当以三人及第,又二年当为状元。”文定大怒曰:“三人及第,岂再魁乎?”拂衣而去。是岁下第,后十年始以茂才异等除校书郎,知昆山县,三人恩例也。又二年再举贤良方正,除将作监丞通判睦州,状元恩例也。文定公孙婿曾统云。(同上)
郑燕公居中达夫,开封人,少游上庠,登舍选职学事,每休沐,常与郑绅游。绅尝为省直官,官罢,贫不事生产,公每给之。一日,同至相国寺,有日者榜卦肆,一卦万钱,公如其数,扣之,日者云:“此命大贵,与蔡太师相类。”究其详,则拾起卦子不复言矣。行数步许,语郑曰:“汝试令看。”郑笑曰:“我有万钱即登旗亭痛饮,决不与此曹。”公云:“吾为偿金。”强之往,日者曰:“吾每日只推算一命,要看时可预录下,来日见访。”二人如期而往,日者默然良久,云:“怪咤!这五行又与孟太尉相类。”公颇不乐而去。盖公少年驰声学校,意气方盛,得日者言,益喜,试以郑验其术何从解贵,然心怀觊望。又语郑曰:“吾二人更各以五千令覆算。”日者不纳,谕以覆看前二命,乃受,曰:“二命皆大贵,先看者将来与蔡太师同官,后看者却先发,大抵相去不远。”公复问:“何时当贵?”日者曰:“若见雪纷纷下时,却来相谢。”公戏郑曰:“术者道我贵,吾今已升舍,若登甲科,贵亦不难。谓汝贵,时恐无此理。”郑徐答曰:“我亦有少寅缘,但不欲言。”公力诘之,乃曰:“某自丧偶后,有息女甫七岁,无人鞠养,将与中贵为养女,间尝进入内,性极慧黠,颇得宠遇,恐异时因此进身,未可期。某以私告,切勿语人。”公闻之沾沾自喜,且欲验日者之言,与郑剧饮而归。后复与郑同行,忽遇雪下,公笑曰:“日者言雪下时,汝当贵。”郑曰:“今得一杯暖寒足矣,望岂及此。”公因留外馆,流连逾日。忽有快行屡至学,寻问颇急,学臧辈不知公寓处,及归乃以告,公亦惊讶,未知何事。语未竟,复至,喜曰:“幸得见学士。慈德宫郑押班欲寻其父,遍问莫有知其家者,闻常与学士相过。”公曰:“少顷须至,但贫甚,吾每之,更宽两日,为办些衣服方可去。”时公新婚,奁具甚厚,有银盂在侧,持以予之曰:“漫为酒资,可以此意覆知押班。”快行得之殊过望,悉以其语达押班,甚德之。及郑入见,具言居贫,每藉公恤,谊过手足。郑自此有居第,庖供日丰,与公往还,情好愈笃。及徽庙登极,慈德太后以押班赐上,封贤妃,未几为贵妃,恩宠日盛,六宫无出其右。政和元年,册后,以绅为乐平郡王。公初擢第,任真定教官,绍圣初,为太学博士,上即位,迁大宗正丞,崇宁间,自礼部郎召试中书舍人,除知枢密,以后故也。政和三年,再知院,六年,拜少丞太宰兼门下侍郎,蔡儋州再入,正与之同相。日者之言异哉!葛文安公与公之孙为僚婿,尝语余云。
文安公又言:“某自上元丞满罢,除浙东机幕待次,有相士赵蓑衣者,谓某曰:‘公面有忧色,主服,然便得见任。’不待终,更召为学官,历清要,不出国门,至宰相,月余果丧偶,又数月,报代者事故。到官逾年,刘侍郎孝维榻前特荐,除太学博士。及为给舍时,赵来见,某令看两府谁先入相。时赵雄为枢密,相士所言皆不验,岂其术偶中,亦有时而差邪?”余后读范蜀公蒙求云:张邓公尝谓范公曰:“某举进士时,与寇莱公游相国寺,诣一卜肆,卜者曰:‘二人皆宰相也。’既出,遇张齐贤、王随,复往卜之,卜者大惊曰:‘一日之内而有四人宰相。’四人相顾而笑以退。因是卜者消声,不复有人问之,卒穷饿以死。”其后四人皆如其言。邓公欲为之作传,因循未能,时公已致仕,犹能道其姓名,今余又忘之。
绍兴初,日者韩操、曹谷皆奇术也。汤丞相进之史丞相二公微时,尝往扣之。一日调官中都,复同往,韩偶修屋,无延坐处,其家绐云:“出去。”韩,瞽者,闻其声而诧之,亟呼曰:“二相公来,岂可不留坐?”后皆如其言。又,刘枢密珙父、吕检详仲发同访之,时二公已京秩为干官,韩云二命皆改秩,又指刘后当至枢使,吕为卿监。后刘果为枢密,但非使尔,吕为检详,直显谟阁,终朝议大夫,亦卿监贤序。又余同里前辈林佥判元祖,省试已迫期,病甚,肩舆往扣之,韩云:“今年当第。”临试前一日自愈,是岁果第。余幼年犹及见之,与余言及曹谷,与韩齐名,晚年术多差。曹,丹阳人,有士人初荐,问省试得失,曹不许,云:“须至免举年方登第。”果下省,至免举,复扣之,曹又不许,士子曰:“公向年许我免举登第,何相反邪?”曹曰:“若果是曹谷相许,但以往日之言为据,是时命运通利所言无不中,今时运不如昔,故亦有时而差尔。”后果第。然则日者之术验否,亦系时运,不专在术邪?
●卷八
王钦若乡荐赴阙,张仆射齐贤时为江南漕,以书荐于钱希白易。钱时以才名独步馆阁,适延一术士以考休咎,不容通谒,王局戚门下,厉声诟阍人,术者遥闻之,谓钱曰:“不知何人耶?若声形相称,世无此贵者,但恐形不副声尔。愿延之使某获见。”希白召之。冀公单微远人,神貌竦瘦,复赘于颈,举止山野,希白蔑视之,术者悚然,侧目谛视。既退,术者稽颡兴叹曰:“人中之贵有此十全者!”钱戏曰:“都堂便有此等宰相乎?”术者正色曰:“公何言欤?且宰相何时而无?此君不作则已,若作则天下富盛,而君臣相得,至死有庆而无吊。不完者,但无子而已。”钱戏曰:“他日当陶铸吾辈乎?”术者曰:“恐不在他日,即日可得,愿公毋忽。”后希白方为翰林学士,冀公已真拜。
马尚书亮使淮南时,吕许公为布衣,侍其父罢江外县令,亦至淮甸,上书求见,马公一阅知其必贵,遂以女妻之。马公知江宁时,陈执中以光禄寺丞经过,马谓曰:“寺丞他日必至真宰相。”令其诸子出拜:“愿以老夫之故,他日得预陶铸之末。”曾致尧谏议一日在李侍郎虚己坐上见晏元献公,公,李之婿也,时方奉礼郎。曾熟视之,曰:“他日甚贵,但老夫不及见子为相也。”
黄朝美云:“风鉴一事,乃昔人甄识人物、拔擢贤才之所急,非市井卜相之流用以贾鬻取赀者。”前世郭林宗、裴行俭又考器识以言臧否,余亦粗知大概,尝与富文忠论之,文忠曰:“观子之论多取丰厚,若(一作者)是,屠儿饣丕饣乇师皆贵矣。”余复思之,大凡相之所先,全在神气与心术,更或丰厚,其福十全。
唐人以格律自拘,唯白居易敢易其音于语中,如:照地骐(音佶)麟袍、雪摆胡(音鹘)腾衫、栏干三百六十(音谌)桥。晏殊尝评之曰:“诗人乘俊语当如此用字。”故晏公《与郑侠》诗云:春风不是长来客,主张(去声)繁华能几时。然杜诗如此用字亦多:将军只数汉嫖姚。《汉书》音漂鹞,而杜作平声之类。李嘉诗云:门临苍茫经年闭,身逐嫖姚几日归。又张诗:洛水暮天横苍莽,邙山落日露崔嵬。东坡诗:峥嵘依绝壁,苍茫瞰奔流。苍茫二字,古人用之皆是平声,而此作仄声。又《石鼻城》诗:独穿暗月朦胧里,愁渡奔河苍茫间。亦作仄声。鲁直亦多如此用字。
沈存中《笔谈》云:“治于初(一作中),杭州南新县(今新城)民家析柿木,中有上天大国四字,予亲见之,书法类颜真卿,极有笔力。其木剖偶,当天字中分而天字不破,上下两画并一脚,皆旁挺出半指许,如木中之节,以两木合之如合契焉。”是时正中原全盛之时,安知有驻跸临安之事?此正符中兴渡江之兆。偏方之地谓之大国,而天字不破,乃中兴再纂绍鸿图之谶也。莫非前定?存中但记其字体之异,岂知有后日之事邪?
江南保大中浚秦淮得石志,案其刻有大宋乾德四年凡六字,他皆磨灭不可识,令诸儒参验,乃辅公反江东时年号。太祖受命,号宋,改元乾德,江左始衰,岂非威灵(一作棱)将及,而符谶先著邪?又刘贡父诗话云:“太祖欲改元,须古来所未有者,宰相以乾德为请,且言前代所无。三年正月平蜀,有宫人入掖庭者,太祖因阅其镜奁,背有乾德四年,大惊,曰:‘安得四年所制乎?’宰相不能对,陶谷窦仪奏对曰:‘蜀少主曾有此号。’太祖叹曰:‘作宰相须是读书人。’”然二公又不知辅公已有此号矣。
庆历七年,贝州卒王则叛,参政文彦博请行,仁宗忻然遣之,且曰:“贝字加文为败,卿擒贼必矣。”逾月以捷报闻,诏拜平章事,改贝为恩,此与真宗幸澶渊,院(一作校)尉宋捷迎驾,上喜以为必破虏,其先兆相类。
凤凰穴在南恩州北甘山,壁立千仞,有瀑水淙下,猿不能至。凤凰巢其上,彼人呼为凤凰山。所食亦虫鱼,遇大风雨或飘坠,其雏小者犹如鹤而足差短,南人或取其嘴,谓之凤凰杯。古书凤凰生于丹穴,即南方也,盖此禽独出于尘寰之外,能远罗弋,其智能远害,逢时而出也。本朝常集清远合欢树。
腊茶出于福建,草茶盘于两浙,两浙之品日铸为上。自景以后,洪之双井白芽渐盛,近岁制作尤精,囊红纱不过一二两,以常茶十数斤养之,用避暑湿之气,其品远出日铸上。鲁直与陈季常帖云:“双井前所选,乃家园第一,如所论(一作谕)不可解,窃意似南方士人观国尔。昔有南方一士人,初入都,见县巷燕支铺群婢,即叹息以为燕赵之绝色,及其游界南北,真见妖丽之姝,遂复寻常尔。岂曩时所见长鹰爪者,初至县巷者乎?今漫寄数两大爪,然其味乃不甚良也。”自山谷品题之后,双井之名益著,东坡虽欲臣双井,其可得哉?
东坡云:“唐人煎茶用姜,故薛能诗云:盐捐添常戒,姜宜着更夸。据此则又有用盐者矣。近世有用此二物者,必大笑之,然茶之中等者用姜煎,信佳也,盐则不可。”东坡之说如此,不知今吴门、毗陵、京口煎点茶用盐,其来已久,却不曾有用姜者,风土嗜好各有不同。
范文正公《茶》诗云: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蔡君谟谓公曰:“今茶绝品者甚白,翠绿乃下者尔。”欲改为玉尘飞、素涛起。君谟之说固然,然今自头纲贡茶之外,次纲者味亦不甚良,不若正焙茶之真者,以带微绿为佳。近日士夫多重安国茶,以此遗朝贵而夸,茶不为重矣。唐李泌《茶》诗:旋氵未翻成碧玉池。亦以碧色为贵,今诸郡产茶去处,上品者亦多碧色,又不可以概论。
前辈谓:伊川尝见秦少游词“天还知道,和天也瘦”之句,乃曰:“高高在上,岂可以此渎上帝?”又见晏叔原词“梦魂惯得无拘检(一作束),又踏杨花过谢桥”,乃曰:“此鬼语也。”盖少游乃本李长吉“天若有情天亦老”之意,过于渎,少游竟死于贬所,叔原寿亦不永,虽曰有数,亦口舌劝淫之过。
管宁泛海,几覆舟,自言:“平生一朝科头,三晨晏起,其过在此。”今人有愧于冥冥之中者,其过何止科头晏起而已哉?东坡云:“司马温公有言:‘吾无过人者,但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尔。’”《晁氏客语》云:“怕人知事莫萌心。”此与苏子由云“但置一卷历子,日有所为皆书之”相类。
后唐明宗,公卿大夫皆唐室旧儒,其时进士贽见前辈,各以所业,止投一卷至两卷,但于诗赋歌篇古调之中,取其最秀者投之,行两卷,号曰双行,谓之多矣。故桑魏公维翰只行五首赋,李相愚只行五首诗,便取大名以至大位,岂必以多为贵哉?裴说补阙,只行五言十九首,至来秋复行旧卷,人有讥之者,乃云:“只此十九首苦吟,尚未有见知,何暇别卷哉?”余谓:国初尚有唐人之风,赵叔灵(一作琳,误。案:叔灵名湘,诗名《南阳集》),清献之祖也,初举进士,主司先题其警句于贡院壁上,遂擢第。有诗集数十篇,闲雅清淡,不作晚唐体,自成一家。清献漕成都日,宋祁公镇益都,为序其诗(案:叔灵《南阳集》近有聚珍版本行世,予从宋本《严陵集》复得佚诗五首,附录于此。《新定旅馆中作》云:岁月乡关外,溪山瞑色中。孤城秋闭雨,独客夜闻鸿。病使新髭出,贫令旧业空。思归不得梦,欹枕近梧桐。《桐江晚望》云:叠浪浸天青,离愁望处生。雨余孤岛瞑,花落一船横。岸远红兰湿,鱼狂白鸟惊。无人问行客,山寺暮钟声。《暮冬新定郡楼闲望》云:江城逢岁暮,独自倚楼台。积雪明孤岛,微阳在早梅。水摇冰欲泮,春近雁思回。故国还如此,归心但暗催。《秋晚舟泊桐江》云:严子陵边水自流,夕阳无语倚松舟。乍逢风月羞为客,及到溪山识尽秋。移树断蝉初过雨,立沙孤雁偶随鸥。乡心旅思何人会,芦苇萧萧一笛幽)。
●卷九
夏文庄举制科对策罢,方出殿门,遇杨徽之,见其年少,遽邀与语曰:“老夫他则不知,唯喜吟咏,愿丐贤良一篇,以卜他日之志。”公欣然援笔曰:殿上衮衣明日月,砚中旗影动龙蛇。纵横礼乐三千字,独对丹墀日未斜。杨公叹服曰:“真宰相器也。”此《青箱杂记》所载。又,《东轩笔录》与此少异,云:公举制科对策,廷下有老宦者,前揖曰:“吾阅人多矣,视贤良他日必贵,求一诗以志今日之事。”因以吴绫手巾展前,公乘兴题曰:帘内衮衣明黼黻,殿中旗旆杂龙蛇。纵横落笔三千字,独对丹墀日未斜。然不若前诗用字之工,所谓宦者以吴绫手巾求诗,想必有此。至今殿试唱名,宦者例求三名诗,但句语少有工者,诗亦不足重矣。
祖宗朝,一时翰苑诸公唱和,有《上李舍人》诗:西掖深沈大帝居,紫微西省掌泥书。天关启钥趋朝后,侍史焚香起草初。又:黄扉陪汉相,彩笔代尧言。又《和人见贺》:分班晓入翔鸾阁,直阁旁联浴凤池。彩笔闲批五色诏,好风时动万年枝。又:太□西入凤池边,□阁凌云为起烟。彩笔时批尺一诏,直庐深在九重天。又《内直》诗:紫泥初熟诏书成,红药翻阶画影清。屋瓦生烟宫漏永,时闻幽鸟自呼名。李《燕会》诗:衣惹御香拖瑞锦,笔宣皇泽洒春霖。贾黄中:青纶辉映轻前古,丹地深严隔世尘。钱若水:日上花梢帘卷后,柳遮铃索雨晴初。杨徽之:诏出紫泥封去润,朝回莲烛赐来香。皆灿然有贵气。
王元之尝作《三黜赋》以见志,后知制诰,忤时相,出知黄州。苏易简榜下放孙何等进士三百余人,奏曰:“禹禁林宿儒,累为迁客。臣欲令榜下诸生送于郊。”奏可之,禹作诗谢曰:缀行相送我何荣,老鹤乘轩愧谷莺。三入承明不知举,看人门下放诸生。时交亲循时好恶,不敢私近,独窦元宾执手泣于阁门。公后以诗谢之曰:惟有南宫窦员外,为余垂泪阁门前。权德舆不由科第知贡举,三年,门下诸公继为公相,以元之之才不得知贡举,抑命也夫。
前辈论藏书画者多取空名,偶传为钟王顾陆之笔,见者争售,此所谓耳鉴。又有观画以手模之,相传以谓素隐指者为佳画,此又在耳鉴之下,谓之揣骨听声。画之妙当以神会,不可以形器求也,此固善于评画者。然余观近代酷收古帖者,无如米元章,识画者,无如唐彦猷。元章广收六朝笔帖,可谓精于书矣,然亦多赝本。东坡跋米所收书云:画地为饼未必似,要令痴儿出馋水。山谷和云:百家传本略相似,如月行天见诸水。又云:拙者窃钩辄折趾。盖讥之也。杨次翁守丹阳,元章过都,留数日,元章好易他人书画,次翁作羹以饭之,曰:“今日为君作河豚。”其实他鱼,元章疑而不食,次翁笑曰:“公可无疑,此赝本尔。”因以讥之。唐彦猷博学好古,忽一客携黄筌《梨花》,卧鹊于花中敛羽合目,其态逼真。彦猷蓄书画最多,取蜀之赵昌、唐之崔彝数名画较之,俱不及,题曰:“锦江钓叟笔,绢色晦淡,酷类唐(一作古)缣。”其弟彦范揭图角绢视之,大笑曰:“黄筌唐末人,此乃本朝和买绢印,后人矫为之。”遂还其人。以此观之,真赝岂易辨邪?世之溺于书画者,虽不失为雅好,然亦一癖尔。欧阳公有《牡丹图》,一猫卧其下,人皆莫知,一日,有客见之,曰:“此必午时牡丹也,猫眼至午精细而长,至晚则大而圆。”此亦善于鉴尽者。
欧阳公《石月屏序》云:“张景山在虢州时,命治石桥小版,一石中有月形,石色紫而月白,中有树森森然,其文黑而枝叶老劲,虽世之工于画者不能为,盖奇物也。景山因谪留以遗予,因令善画工模写以为图,并书以遗苏子美。其月满,西旁微有不满处,正如十三四时,其树横生,一枝外出,皆其实如此,不敢增损,贵可信也。子美、圣俞皆有诗。”余尝于赤岸陈文惠裔孙忠懿家,出示余此屏,自言:“文忠公所藏之本,其月、树、枝、叶与公之序无少异,但其图与石屏微不类尔。岂公所谓世之工于画者不能为乎?”忠懿且求余跋语,余谓:“欧公方夸此石,自云每到月满时,石在暗室光出檐,圣俞则曰:‘曾无纤毫光,未若灯照席,徒为顽璞一片圆,温润又不如圭璧。’何贬此石之甚邪?虽然,此屏不幸而遇圣俞,亦幸而有圣俞,则此屏可以长宝而不为好事者夺,岂愿复有欧阳公者,出而见之乎?”
容斋先生语余云:“唐金城冯贽编《云仙散录》,不著出处,皆为伪撰,初无此事。予偶得此本,退而读之,有张曲江语人曰:‘学者常想胸次吞云梦,笔头涌若邪溪,量既并包,文亦浩瀚。’殊不知若邪在会稽云门寺前,特一涧水耳,何得言涌耶?以此知其伪明矣。观贽自叙之文,乃是近代人文格,亦非唐人之文也。世有伪作《东坡注杜诗》,内有《遭田父泥饮篇》‘欲起时被肘’云:‘孔文举就里人饮,夜深而归,家人责其迟,曰:“欲命驾,数被肘。”工部造诗要妙,胸中无国子监书者,不可读其书。’此大疏脱处,不知国子监能有几书,亦何尝有此书邪?”余谓:笔头涌若邪溪与胸中无国子监书可谓的对,后以语容斋,遂共发一笑。
伪注《赠王中允维》末句云: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旧注虞卿著《白头呤》以人情乐新而厌旧,义自明白。伪注乃云:“张跋欲娶妾,其妻曰:‘子试诵《白头吟》,妾当听之。’跋惭而止。此妇人女子善警戒者也。”是以《白头吟》为文君事,有何干涉?往往特引史传所有之事及东坡已载于笔录者,饰伪乱真,其言又皆鄙谬。近日有刊《东莱家塾诗武库》如引伪注“苦吟诗瘦翠屏晚”对“眼前无俗物,短发不胜簪”、“日月不相饶,独立万端忧”等事。伪作《东坡注》不知此何传记邪,世俗浅识辈又引其注为故事用,岂不误后学哉?所谓《诗武库》者,又伪指为东莱之书也。余后观周少隐《竹溪录》云:东坡《煮猪肉》诗有“火候足”之句,乃引《云仙录》火候足之语以为证。然此亦常语,何必用事?乃知少隐亦误以此书为真,后来引用者,亦不足怪。
《梅词?汉宫春》,人皆以为李汉老作,非也,乃晁叔用赠王逐客之作。王甫(一作仲甫)为翰林,权直内宿,有宫娥新得幸,仲甫应制赋词云:黄金殿里,烛影双龙戏。劝得官家真个醉,进酒犹呼万岁。锦ブ舞彻凉州,君恩与整搔头。一夜御前宣唤,六宫多少人愁。翌旦,宣仁太后闻之,语宰相曰:“岂有馆阁儒臣应制作狎词耶?”既而弹章罢。然馆中同僚相约祖饯,及期无一至者,独叔用一人而已,因作《梅词》赠别,云:无情燕子,怕春寒、轻失花期。正谓此尔。又云:问玉堂何似,茅舍疏篱。指翰苑之玉堂。《苕溪丛话》却引唐人诗“白玉堂前一树梅,今朝忽见数枝开”,谓人间之玉堂,盖未知此作也。又:伤心故人去后,零落清诗。今之歌者类云冷落,不知用杜子美《酬高适》诗“自从蜀中人日作,不意清诗久零落”,盖零字与泠字同音,人但见泠字去一点为冷字,遂云冷落,不知出此耳。王仲父字明之,自号为逐客,有《冠卿集》行于世。(陆务观云)
余尝见本事曲《鱼游春水》词云:因开汴河得一碑石,刻此词,以为唐人所作,云:嫩草初抽碧玉簪,绿杨轻拂黄金穗。盖用唐人诗“杨柳黄金穗,梧桐碧玉枝”,今人不知出处,乃改作黄金蕊或黄金缕。又如周美成《西河》词“赏心东畔淮水”,今作伤心。如此之类甚多。
景德中,夏英公初授馆职,时方早秋,上多宴后庭,酒酣遽命中使诣公索新词,公问上在甚处,云在拱宸殿按舞。公即抒思立进《喜迁莺》,曰:“霞散绮,月沈钩,帘卷未央楼。夜深河汉截天流,宫殿锁清秋。瑶阶曙,金茎露,凤髓香和云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上大悦。
熙宁中,高丽遣使入贡,且求王平甫学士京师题咏,有旨令权知开封府元厚之内翰钞录以赐。厚之自诣平甫求新著,平甫以诗戏之曰:谁使诗仙来凤沼,欲传贾客过鸡林。
王建宫词百首,多言唐禁中事,皆史传小说所不载者,往往见于诗。如:内中数日无呼唤,拓(一作传)得滕王《蛱蝶图》。滕王元婴,高帝子,新、旧《唐书》皆不著其所能,惟《名画录》略言其善画,不云其工蛱蝶也。唐世一艺之善如公孙大娘舞剑器、曹刚琵琶、米嘉荣歌,皆见唐贤诗句,遂知名于当世。其时山林田亩潜德隐行君子,不闻于世者多矣,而贱工末技得所附托,乃垂于不朽,盖各有幸不幸也。
晏元献公,文章擅天下,尤喜为诗,而多称引后进,一时名士,往往出其门。圣俞平生所作诗多矣,然公独称其两联,云:寒鱼犹著底,白鹭已飞前。又:絮暖鱼繁,豉添莼莱紫。魏泰尝于圣俞处见公自书手简,再三称赏此二联,疑而问之,圣俞曰:“此非我之极致,岂公偶自得意□其间乎?”乃知诗人好恶去取,不可强同也。
元献尝问曾明仲云:“刘禹锡诗有‘西春水纹生’,此生字作何意?”明仲曰:“作生发(一作育)之生。”晏曰:“非也。作生熟之生语乃健。”(宋景文《笔记》)
赵龙图师民,名重当世,而文章之外,诗思尤精,如:麦天晨气润,槐夏午阴清。又:晓莺林外千声啭,芳草阶前一尺长。前辈名流所未到也。
●卷十
东坡论柳子厚诗在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清深则不及也。所贵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一作腴),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类是也。若中边皆枯,淡亦何足道?譬如食蜜,中边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也。周少隐云:“诗人多喜效渊明体者,非不多,但使渊明愧其雄丽耳。韦苏州诗云:霜露悴百草,时菊独妍华。物性有如此,寒暑其奈何。掇英泛浊醪,日夕会田家。尽醉茅檐下,一生岂在多。非惟语似,而意亦大似。故东坡论柳子厚诗,晚年极似陶渊明,知诗病者也。诗之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子厚南迁后诗: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清深纡余,大率类此。故谓子厚诗在渊明下,苏州上。山谷书柳子厚诗数篇与王观复,欲知子厚如此学渊明乃能近之耳。如白乐天,自云效渊明数十篇,终不近也。”
沈存中云:“馆阁每夜轮校官一人直宿,如有故不宿,则虚其夜,谓之豁宿。故事豁宿不得过四,遇豁宿,历名下书:肠肚不安免宿。故馆阁宿历相传谓之害肚历。”余为太学诸生,请假出宿,前廊置一簿,书云感风,则害肚历可对感风簿。
余弱冠,客会稽,游许氏园,见壁间有陆放翁题词,云: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笔势飘逸,书于沈氏园,辛未三月题(案:《齐东野语》云绍兴乙亥岁)。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妇之情,实不忍离。后适南班士名某(案:《齐东野语》云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家有园馆之胜,务观一日至园中,去妇闻之,遣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公感其情,为赋此词。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未几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怆然。此园后更许氏,淳熙间,其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来护之,今不复有矣。公官南昌日,代还,有赠别词云:雨断西山晚照明。悄无人,幽梦自惊。说道去多时也,到如今真个是行。远山已是无心画,小楼空斜掩绣屏。你更早收心呵,趁刘郎双鬓未星。又,闲居三山日,方务德帅绍兴,携妓访之,公有词云:三山山下闲居士,巾履萧然。小醉闲眠,风引飞花落钓船。二词并不载于集。南渡初,南班宗子寓居会稽,为近属。士家最盛园亭,甲于浙东,一时坐客皆骚人墨客,陆子逸实预焉。士有侍姬盼盼者,色艺殊绝,公每属意焉。一日,宴客偶睡,不预捧觞之列,陆因问之,士即呼至,其枕痕犹在脸,公为赋《瑞鹤仙》,有“脸霞红印枕”之句,一时盛传之,逮今为雅唱,后盼盼亦归陆氏。二陆兄弟俱有时名,子逸词胜,而诗不及其弟。
秦埙以状元及第,李文肃公邴贺秦相:“一经教子,素钦丞相之贤;累月笞儿,敢起邻翁之羡。”秦甚喜。浮溪贺启:“三年而奉诏策,固南宫进士之所同;一举而首儒科,乃东阁郎君之未有。虽迫于典故,姑令王勃以居前;而结此眷知,行见鲁公之拜后。”或以为讥刺,用是得谤。文肃《贺除太师启》云:“推赤心于腹中,君既同于光武;有大勋于天下,相自比于姬公。”秦以为讥己,答云:“君既同于光武,仰归美报上之诚;相自比于姬公,其敢犯贪天之戒。”文肃得之,不能不恐,然亦终不加害也。
徐渊子《贺谢相深甫二子登科启》云:“三槐正位,人瞻衮绣之荣;双桂联芳,天发阶庭之秀。出则告辰猷于虎拜稽手之际,入则训义方于鲤趋过庭之时。沧海珠胎,发为朝采;蓝田玉种,积有夜光。”又云:“虽官爵乃公家之自有,而世科岂人力之能为?”谢以为讥己,亦不乐之。
本朝状元多同岁,但数问术者,无从晓之尔。徐爽、梁固皆生于乙酉,王曾、张师德皆生于戊寅,吕溱、杨皆生于甲寅,贾黯、郑獬皆生于壬戌,彭汝砺、许安世皆生于辛巳,陈尧佐、王整皆生于庚午。
翰林王公洙、修撰钱公延年,俱以丁酉八月丑时生,王十九日,钱二十日,钱以嘉二年(案:□海刻《青箱杂记》作六年)六月卒,时王公已病。或谓王公起于寒素,早岁蹇剥,庶可以免灾,侍郎掌公曰:“钱虽少年荣进,晚节滞留,王虽早岁奇蹇,晚节迁擢,长短比折,祸福适均。”王公竟不起。王端明素、卢太尉政,俱以丁未八月二十四日辰时生,而王出于贵胄,卢起于军伍,王卒于边藩,卢薨于殿帅,事皆略同,亦可怪也。但卢之寿有过于王,得非以少年微贱耶?(《青箱杂记》)
刘贡父、王介(一有甫字,下文亦只作介)同为考试官,因忿争,介以恶语侵,不与较,遂皆赎金。中丞吕公著意不乐,以为议罪太轻,遂夺主判,谢表曰:“广弩射市,薄命难遂;飘瓦在前,忮心不校。”又曰:“在矢人之术,惟恐不伤;而田主之牛,夺之已甚。”然《左传》“蹊人之田而夺之牛”,本无主字,语又俗,惟恐不伤是全句,已甚字外来,盍云“在伤人之矢,惟恐不深;而蹊田之牛,夺之已甚”方停匀?贡父工于四六者,岂不知?盖出于一时之愤气,不暇精思尔。熙宁初,张扶侍郎以二府初成,以诗贺王介甫,公和曰: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说燕台。陆农师曰:“萧规、曹随,高帝论功萧何第一,而请从隗始,初无恩字。”公笑曰:“韩退之《斗鸡联句》感恩隗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观此,则二公之文章优劣可知矣。
唐刘邺特赐进士第,韦岫贺之曰:“三十浮名,每科皆有;九重知己,旷代所无。”
进士褚载投贽于苏威侍郎,有数字犯讳,谢启曰:“曹兴之图画虽精,终惭误点;殷浩之兢持太过,翻达空函。”
《国史补》云:元和之后,文章学奇于韩愈,学涩于樊宗师;歌行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俱名元和体。大抵天宝之风尚党,大历之风尚浮,正元之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也。
鲁直《书王元之〈竹楼记〉后》:或传云王荆公称《竹楼记》胜欧阳公《醉翁亭记》,或曰此非荆公之言也。某谓:出此言未失荆公评文章常先体制,而后论文之工拙。盖尝观子瞻《醉白堂记》,戏曰:“文词虽极工,然不是《醉白堂记》,乃是韩白优劣论耳。”以此考之,优《竹楼》而劣《醉翁记》是荆言,无疑也(案:以上全是黄书后语,似当连下为一则,以各本俱分为二,姑仍之)。
东坡云:“永叔作《醉翁亭记》,其辞玩易。盖戏云耳,又不自以为奇特也。而妄庸者乃作永叔语云:‘平生为此文最得意。’又云:‘吾不能为退之《昼记》,退之亦不能为吾《醉翁亭记》。’此又大妄也。”陈后山云:“退之作记,记其事尔,今之记乃论也。”少游谓:“《醉翁亭记》亦用赋体。”余谓:文忠公此记之作,语意新奇,一时脍炙人口,莫不传诵,盖用杜牧《阿房赋》体游戏于文者也。但以记其名醉为号耳。富文忠公尝寄公诗云:滁州太守文章公,谪官来此称醉翁。醉翁醉道不醉酒,陶然岂有迁客容。公年四十号翁早,有德亦与耆年同。又云:意古直出茫昧始,气豪一吐阊阖风。盖谓公寓意于此,故以为出茫昧始,前此未有此作也。不然,公岂不知记体耶?观二公之论,则优《竹楼》而劣《醉翁亭记》必非荆公之言也。
刘昌言,太宗时为起居郎,善捭阖以迎主意,未几以谏议知密院。一旦上眷忽解,曰:“刘某奏对皆操南音,朕理会一字不得。”虽是君臣隆替有限,亦是捭阖之术穷矣。
王嗣宗,太祖时以魁甲登第,多历外郡,晚方入朝。真宗时为副枢,以老辞位,真宗遽止之,嗣宗曰:“臣力不任矣。但恨天眼迟开二十年。”
蔡忠怀公持正为某州司理日,韩康公宣抚陕右河东,道出其境,太守具宴,委蔡撰乐语口号,一联云:文价早归唐吏部,将坛今拜汉淮阴。康公极喜,请相见,观其人物高爽,议论不凡,谓群将曰:“蔡司理非池中物。”因相与荐之,改秩,已而荐与弟持国。时持国知开封府,初置八厢,乃辟为都厢,暇日相见,颇加礼接,后已举为府曹。持国既入翰苑,刘彦(一作库)尹京趋上幕府阶墀,持正独否,刘大怒,奏闻,得旨取勘,持正不答,乞移棘寺,乃供状云:“京朝官著令无阶墀。盖太宗、真宗为牧时讲此礼,今辇毂之下,比肩事主,虽故事不可用,而开封府尚仍旧例,未当。”大理卿求对,特袖蔡所供呈奏,裕陵喜曰:“蔡确知典故,何得作幕府?可除馆职。”到馆复进百官图,识者云:“此生看看待作宰相。”久之果然。故元新州之贬,程颢有忧色,盖忧其已甚也。
熙宁六年,有司言:“日当食四月朔。”上为彻膳避殿。一夕微雨,明日不见日食。是日有皇子之庆,百官入贺,蔡持正为枢副,献诗,前四句曰:昨日薰风入舜韶,君王未御正衙朝。阳辉已得前星助,阴诊潜随夜雨消。其叙四月一日避殿、皇子庆诞、云阴不见日食,四句尽之,当时无能过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