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里杂存 (明)董谷 撰
●碧里杂存上卷
○甲辰
按邵子《皇极经世》,断自陶唐甲辰年即位为始。我国家万载无疆之历,自洪武元年戊申即位至三十一年戊寅,建文元年己卯至四年壬午,永乐元年癸未至二十二 年甲辰,洪熙元年乙巳,宣德元年丙午至十年乙卯,正统元年丙辰至十四年己巳,景泰元年庚午至七年丙子,天顺元年丁丑至八年甲申,成化元年乙酉至二十三年丁 未,弘治元年戊申至十八年乙丑,正德元年丙寅至十六年辛巳,嘉靖元年壬午至二十三年甲辰。盖自戊申迄兹三历甲辰,一百七十七年。计自陶唐至此,共六十五甲 辰,整三千九百岁也。至嘉靖一百四十七年,满四千岁。
○梅梢
梅梢者,我圣祖高皇帝鏖战鄱湖时御舟黄帽也。吴人谓舟子 为梢子,其人梅姓云。时圣祖御舵楼,指麾将士,适伪汉有举流矢相向者,梅梢偶见之,急撤御座,甫倒于舟中,而流矢及矣。利害在毫忽间,比之沛公伤胸扪足, 福孰隆耶?登极后,大封已毕,独不及梢。时梢老病家居,目已失明,时时自数,无敢为之言者。他日,候郊天驾回,梢令其孙扶之路傍,大呼曰:“皇帝忘梅梢 乎?”上大惊曰:“朕忘之矣。”即日厚加锡予,以其孙尚公主云。余闻诸江宁父老如此。鄱湖之鏖也,伪汉兵力甚盛,我师小却。友谅推篷四顾,志得气骄。二女 子捧银盆具悦以进,澡手未毕,我郭英者,发一矢中之,贯睛及颅而死。子理舁尸遁去,遂大克捷。乃知帝王有真,信天命也。英,字子兴,先用其策,两以火攻伪 汉,有大功,封郏国公,谥宣武。
○满江红
我圣祖居和阳时,欲图集庆,遂与徐公达间行,买舟以觇江南虚实。至江口,适 值岁除,呼舟人无肯应者。有贫叟夫妇二人,舟尤小,欣然纳之曰:“天晚矣,明当早渡。”且进鸡酒,具黍,情甚真。厥明,发舟。老叟举棹,口中打号子,曰: “圣天子六龙护驾,大将军八面威风。”圣祖元旦得此吉语,喜甚,与中山蹑足相庆。登极后,访得之,无子,官其侄,并封其舟而朱之。以故迄今江中渡船,皆谓 之满江红云。
○千里草
高皇帝初作孝陵于钟山之阳,因山多鹿,禁人捕猎,而设孝陵卫于山下,特置牧马千户所,盖取义鹿马欲其 蕃息耳。所既置矣,尚虚典守之职。他日因微行至陵所,归途遇雨,偶于民家门屋下憩焉。问其何姓,曰:“董氏也。”圣意遂注,曰:“千里草,马所宜也。”即 拜其人为千户,以典斯牧。至今子孙世掌所印,不得而易。墙门每坏,官府辄为之修云。
○彭友信
彭友信者,攸人也。岁贡 至京,一日圣祖微行,途中相值。忽见虹霓,圣祖口占二句,云:“谁把青红线两条,和云和雨系天腰。”友信应声曰:“玉皇昨夜鸾舆出,万里长空驾彩桥。”上 异之,相约明日会于竹桥,同早朝。明日,彭果往候,久不至,遂失朝。己而宣入,喜曰:“有学有行,君子也。”以为北平布政使。
○贤人心肝
南京国子监生,常课之外,别有进呈文字,谓之进呈册。余初直以为供御览耳,后拨历尚宝司事,见一室中充栋,皆进呈册也。询诸同事者,曰:“子不知其用 乎?昔我圣祖初造宝钞,屡不成,将戮工匠。匠惧,乃妄奏云:‘前代造钞,皆取贤人心肝用于内,然后成耳。’上将信之,人以语于高皇后马氏,欲于文臣内从 事。后即启曰:‘以妾观之,今秀才们所作文章,即是贤人心肝,用之足矣,焉用杀?’上悦,即于本监取而用之,钞遂成。因有进呈册,永以为例。仁人之言,其 利溥哉!”
○古战场
南京国子监,在覆舟山之阳,晋宋以来古战场也。多鬼物,人不敢行。圣祖既定都,即其地为太学以镇 之,气象宏大。既成,下令:“敢有妇女入门者,斩趾。”盖欲绝阴类耳。高皇后闻其壮丽,欲观之,上曰:“不可,是不信也。”遂于鸡鸣山东麓,缘崖开道,俾 后自上望之。今石磴犹存焉。立法甚严,敢有诽谤师长者枭首。相传皆云:头门槛下官一员,日晷□下官一员,皆当时生埋者。正义堂西三班第一□第一位,至今无 人敢坐云。昔有孝子,因母病危欲面诀,告归不得,遂自刳其肝而死。于此六堂之后,别创光哲堂以处四夷子弟。游太学者,凡八九千人。会馔食锅二,皆径可八九 尺宽,深犹巨钟焉。或云后因堕一膳夫于内蒸死,遂废会馔。砌浴贤池,铜为之底,引后湖水径其中南出,俾诸生澡雪。又置水磨运机,作面以食诸生。今河流几 绝,磨盘岿然尚存,徒想当时秦淮水势而已。东南号房一带,即昔之校尉营。圣祖置校尉于此,使检察士类,以故士风克一,无敢有颜异之愆者。立积分之法,监生 每考以朱墨为优劣,满七百圈而后选官出监。速者十余年,远者二十余年,多有白首老死不得出监者。朝出历事,暮复归监,与今之事体绝不相似矣。
○旧内
南京旧内,在今应天府之左。高皇帝建大内宫殿,既成,迁居之,旧内虚焉。他日,召中山王饮,乐甚,即以是第赐之,中山拜谢而出。上乃夜命工作匾,刻“旧内之门”四字。厥明,将往悬之,未及行而中山辞表至矣,上悦。今其前门所揭匾是也。中山之纯谨而机警如此。
○沈万三秀
沈万三秀者,故集庆富家也,赀巨万万,田产遍吴下。余在白下闻之故老云:今之会同馆,即秀之故基也。太祖高皇帝尝于月朔召秀,以洪武钱一文与之,曰: “烦汝为我生利,只以一月为期,初二日起至三十日止,每日取一对合。”秀忻然拜命。出而筹之,始知其难矣。盖该钱五万三千六百八十七万零九百一十二文。今 按洪武钱每一百六十文重一斤,则一万六千文为一石。以石计之,亦该钱三万三千五百五十四石四十三斤零。沈虽富,岂能遽办此哉!圣祖缘是利息只以三分为率, 年月虽多,不得过一本一利,着于律令者,此也。沈万三秀不知其名,盖国初巨富者。谓之万户三秀者,国初每县分人为五等,曰哥、曰畸、曰郎、曰官、曰秀,哥 最下,秀最上。洪武初,家给户由一纸,以此为第而每等之中,又各有等。沈乃秀之三者也。至今民俗尚有“郎不郎,秀不秀”之谚云。
○宝志公
宝志公,萧梁时神僧也。余尝于鸡鸣山塔中睹其塑像,腊高貌古,筋骨皆露,俨如生人,非今之匠工所能为也。询于故老,告余曰:“今之孝陵,即志公之瘗所 也。瘗榜原有八功德水,泉脉甘美。诚意伯奏改葬之,乃见二大缶对合。启之,端坐于内,发被体,指绕腰矣。瘗既迁,而水亦随往。圣祖异焉,敕建灵谷寺,赐之 庄田甚广,仍迎其像以归,建塔居之。命太常岁祭,行搢笏之礼焉。
○孙蕡
孙蕡,字仲衍,号西庵,五羊人。为翰林典籍, 无书不读,诗高古。坐为蓝玉题画诛,临刑口占曰:“鼍鼓三声急,西山日又斜。黄泉无客舍,今夜宿谁家。”死后,太祖闻知此诗,曰:“有如此好诗,不覆奏, 何也?”并诛监斩者。又访驸马不遇,题壁云:“踏青驸马未还家,公主传宣坐赐茶。十二阑干春似海,隔窗闲杀碧桃花。”
○青萝祠
宋潜溪太史乞归,时御制诗二句饯之,云:“白下开樽话别离,知君此后迹应稀。”太史续之云:“臣身顾作衡阳鹰,一度秋风一度归。”上悦,赐白金缗币文 绮,曰:“与汝作百岁衣也。”自是岁一来朝,后子燧被诛,乃讳迹焉。上命使者取其铁券,太史无所慰劳,但云:“吾用铁券何为。”使者归奏之,震怒,赐诛。 因炼刀于金华,五日未成决。懿文太子惊闻赴水。上驰诏赦之,谪戍于蜀终焉。夫人葬于青萝山,以太史衣冠配之。山阴王琥题其祠,云:“乞恩曾许下鸾坡,鱼水 云龙竟若何。一代文章周礼乐,百年盟誓汉山河。秋风归雁衡阳少,夜月啼鹃剑外多。回首故园何处所,萧萧遗像守青萝。”
○建文君
白下故老为余谈建文旧事云:建文君,人皆言其自焚,非也,实逃也。盖其初诞时,以月晦日生,圣祖闻之不怡,诏免称贺。髫年时,圣祖夜梦内庭左右楹柱,有 黑白二龙,绕之而斗,左黑者胜。明日偶见燕邸与皇太孙各抱一柱而嬉,燕邸左焉,圣心固巳疑之。稍长,因阅御马,出一对句试之,曰:“风吹马尾千条线,”太 孙对曰:“雨湿羊毛一片毡。”燕邸曰:“日照龙鳞万点金。”圣心益异之。盖真气惊人,固非凡矣。圣祖已知天命,乃封锁一箧,密召太孙,谕之曰:“汝他日遇 有大难,垂死之际,方许开视。虽有小灾,不可开也。”壬午岁,靖难师至,乃开箧。有僧衣帽一副,度牒一纸,剃刀一具而已。遂夜削发,纵火焚宫,从大隧中出 而去。有司以自焚奏。此其顺天知命,见机保身,不忍以土地杀人,隐德可嘉也。至正统中,云南布政使司有老僧华颠,杖锡从甬道入至堂,南面而立,曰:“吾即 建文帝也。今吾年八十,彼已传四朝,事既定矣。吾有首丘之怀,故欲归耳。汝等可为奏闻。”因袖出一诗,云:“沦落西南四十秋,归来白发巳蒙头。乾坤有恨家 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愁。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藩臣因奏送至京,旧人皆物故,无能辩其真伪。有一老宦者曰: “吾能验之,请出左足观焉。”持其踵悲恸。盖当时宫中侍浴,足底有黑子,可识也。朝廷亦善处之,获考终焉。
○星犯紫微
天心所眷,默定于冥冥之中。去留之机,虽圣人不能测识而挽回。按《圣政记》。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庚申夜,有星大如鸡子,尾末有光,自天厨入紫微垣,后有二 小星随之,至积气中没。上以天象示变,占北方当有警,敕晋、燕、代、辽、宁、赵六王曰:“验之历代天象若此者,边戍不宁,往往必验。今天象与此正同,不可 不慎也。其应虽非今岁,然二三岁间,灼有寇边者,宜令军马东西布列,各守其地。胡人南牧,马势必盛,自非机置深密,昼夜熟算,孰能制之!吾老矣,难于筹 边。尔等受封朔土,蕃屏朝廷,若不深思,倘有失误,非惟贻朕之忧,亦尔等安危之所系也。”噫!圣祖之忧勤惕励者,至矣!岂知天命有在,变不虚生,玄象之 应,不在千里之外,而在几席之下乎?使覆瓿翁尚在,必能知之,然亦非人所能为也。
○听经楼
我成祖文皇帝既靖难,既思 所以导民于善,乃于都城凡四达之衢,必建一听经楼。每夜妙选高僧于上讽讲经义,俾臣民咸席地而静听之。既迁都,百余年后,旧制尽失,尚存其一于北门桥与十 庙相近。嘉靖初,僧复新之,虽岿然临市,然知者鲜也。盖我太祖高皇帝天纵之质,博通三教,作养人材,儒风既盛,禅学并兴。当时若姚广孝、诉哭、隐泐、季 潭、琦楚石诸僧,皆高才博学,与宋景濂、沈士荣诸学士,往复论难,各明其道。而成祖继之,表章六经,尊信朱子,法严机新,豪杰辈出。虽异教之徒,亦皆砥砺 振作以自见,无有蠢然游食,以厉民者。圣母仁孝文皇后,武宁王之女也,精通内典。在燕邸时,尝梦白衣大士授以经一卷,谓之曰:“汝他日当正位中宫,诵此可 以御难。”梦中诵之一遍,觉而书之,凡数千言,不遗一字,遂命之曰《观音梦感经》,自制序文,宣入大藏。余尝得而伏读之,洁净精微,深入三昧,不减圆觉诸 经,信非神圣不能为也。后圣母端坐而逝,献陵尝有御制记之云。
○碧峰
余昔于京师大兴隆寺,观少师影堂,即姚广孝祠室 也。顶相一轴,人物魁梧雄伟,信豪杰哉。闻诸其徒之老曰:“广孝,故元臣也,元末削发,为僧于苏之承天寺。其兄碧峰长老戒行甚高。洪武中,征天下高僧以辅 诸王,广孝有用世之志,将应诏,碧峰苦劝止之,不从。既而佐成祖靖难,迁都北京,碧峰思之,往访焉。既见,厉声呵责,广孝事之甚恭谨。或有以其语闻于上 者,怒,欲罪之,以广孝在未发。乃敕广孝公差于外,始御鞫之。具以实对,无惧容。上曰:“汝号碧峰,必煮不烂者。”曰:“然。”命以甑蒸之,经一日夕无伤 也,乃下之狱。逾年,而广孝始还。暇日,从容以请,上曰:“朕固忘之。”即命宣入,至午门,跏趺于地,不肯入,曰:“业缘尽矣,又奚见为?”双玉箸自鼻中 出,长尺余,遂化去。即命龛置,礼葬西山。仍命举朝送殡。后广孝官至少师,命之蓄发还俗,不从,如其志。卒,与碧峰合葬西山云。余又见上海士人谈田,谓余 曰:“碧峰北行时,戒其徒曰:‘明年某月某日,吾有大难。汝等当于佛前围坐,各持杨枝水洒地,诵大悲,咒三日夜,则可免矣。慎无忘也。’其徒如戒,果应蒸 时云。”盖在国初多有异人,如周颠仙之类,信非妄也。广孝配享庙庭,闻近年巳斥去之矣。
○石刻先祥
先师阳明公,既平 宸濠,乃正德庚辰正月,亲书镵于庐山石壁,其词曰:“正德己卯六月乙亥,宁藩宸濠以南昌叛,称兵向阙,破南康、九江,攻安庆,远近震动。七月辛亥,臣守仁 以列郡之兵复南昌,宸濠还救,大战鄱阳湖。丁巳,宸濠擒,余党悉定。当是时,天子闻变赫怒,亲统六师临讨,遂俘宸濠以归。于赫皇威,神武不杀,如霆之震, 靡击而折。神器有归,孰敢窥窃?式昭皇灵,天下已定,嘉靖我邦国。”凡百二十余字。越明年辛巳,武宗晏驾,今上皇帝入继大统。又明年,改元嘉靖。先师石 刻,实先兆焉。长发其祥,出于无心,此何异汉之公孙病已,实天保之所在也。
○连子弩
高皇帝削平群雄,兵精器利。有所 谓襄阳炮者,止攻姑苏一用,余不复事。其制以木为架,圆石为炮,重百余斤,发机用数十人,激而上之,入土七尺。又有连子弩者,最为利器。天下既定,即收藏 之,不以示民。己卯岁,毅皇帝幸南都,得于内库,甚喜。方诏如式制造,而权臣江彬者,夜已私造数千张矣。不轨之志,何如哉!遂流传于民间,余尝于江都见 之。其制,弩面有匣,随弦上下,中藏十矢。匣上有铁挽子挽匣,使却则弦随之。内堕一矢于弩面,及机则弦发而矢往。复挽如前,相继连发,尽十矢在刹那间,全 不用力,又不费工夫。此之凡弩,有十倍之易也。或曰诸葛武侯所遗云。
○本朝超越前代
程伊川谓,宋家超越前代者五事。 余谓我朝超越前代者,略言七事,而一统之盛,尤自古之所无也。是故汉吕临朝,唐武易姓,赵宋虽多贤后,犹有垂帘之失。国家历九朝,椒房不预政事,内廷甚 正,一也。夷狄之患,自汉以来,和亲致弊,不知纪极。国家廓清驱逐之后,遂绝其源,大限甚明,二也。人君即位,谓之元年,无再元之理。其弊自汉文帝始,后 代多因之,至一君有十数元者,无谓之甚。我朝列圣相承,只以一元纪世,老成正大,无夸侈变更之心,三也。党锢之祸,汉以之亡,牛李洛蜀,何代无之。国朝百 八十年,多士一心,无复朋党,四也。古者名不偏讳,临文不讳,惟致谨于君上之前耳。后世忌避太甚,极为可恶。名晋肃而不举进士,姓石昂而改呼右昂。片言只 字,无心获罪者,不可胜举。我朝惟进御合避,外一切皆略之,士风稍古,五也。前代杀人无忌,虽平居杯酒之间,动以人命为戏。如王恺饮客,日杀美人。徐知诰 鸩第,贻祸伶者。其它快巳欲,复私仇,虽当盛世,漫无法度。我圣祖在御,先出五刑酷法,后申《大诰三编》,明着律令,使之趋避。故虽位极人臣,无敢专擅杀 戮。太平全盛,人有所恃而无恐,六也。前代皆有官妓,虽张禹大儒,后堂女乐。而谢安之风流,杜牧之狂狎,缙绅以为美谈。至于有宋,士习稍还,而此风不变。 我朝一革遂尽,始无寄猳之丑,七也。
○金大节
金大节者,吾邑澉浦镇人也,洪武初为乡老人。国初,重老人之选,必推年 高有行者为之。天下官员三年朝觐,则老人亦与焉。大节之往觐也,侵晓出门,行里许欲登厕,有鬼自厕中出,指大节曰:“此人好一个金肚皮。”忽不见。大节甚 忧怖,曰:“此行必腰斩矣。”既入朝,上问曰:“今天下盗贼平否?”耆民无敢答者,独大节抗声曰:“捕获已尽,惟恐复生。”上异之,即擢为知府,果腰金 云。其居与余家邻比,余儿时尚及见。其孙名基者,基死,遂绝。
○贾万户
贾万户者,名铭,字文鼎,元时海宁富家也。儒 业行藏,悉载伊谱,不能备录。刘伯温先生未遇主时,漫游海上,尝止于其家,亦有意于铭也。久之,知其无成,遂不言。但为之择一牛眠地,于尖山之麓。兴工之 日,文墨名士若山阴胡隆成、崇德鲍恂等,皆在座,忽大风起,吹金箔一片,止其梁上。伯温曰:“汝家世世金带,与国同休。”后高皇帝龙兴,铭之子以汗马功, 一于河南,一于临山卫,各为指挥,子孙世袭,迄今焉。铭后寿至百有六岁。昼寝,梦更绯衣策雄骑西往,遇一女子,乘金碧舆,侍从甚都,出舆拜曰:“妾自月宫 来,送彭祖殡。前之新冢,即彭墓也,公宜就观之。”言毕而寤。门外适报,青田刘先生题《寿山福海图》,寄公为寿。其词曰:“吾闻轩辕之国,乃在大海之中 央。其不寿者八百岁,寿者乃与天地同久长。楼台缥缈造云汉,赤日绕户扶桑凉。玉泉之水清以香,瑶草之味如琼浆。洪崖有时来,环声琅琅。凤鸟自歌鸾为舞, 青霓连蜷白云举。淋漓豹髓浮漂觞,璀错金盘荐鳞脯。耳闻楚水泣英皇,眼见商郊葬彭祖。琪花生树宵有光,东风入律春茫茫。春茫茫乐无极,青隹夜夜月宫来, 广寒嫦娥奇消息。”铭览毕,曰:“梦与诗符。吾将已矣。”越三日而卒。
○婼某
婼某者,海宁卫前所军士也。景泰初,邓 茂七者反于台州,婼某实从征焉。战败,被伤而逃,自匿于积尸之下。夜半,见灯水火荧煌,呵道而至,乃一神官也。据簿点名验尸,至婼某,曰:“此人乃板闸之 数,岂应死此。”遂去。天明逃回,固无恙。恒以告人,后十余年运粮至淮安板闸,堕水死焉。本所千兵陶简松告余者。婼,音绰,忘其名。
○牛舞
李西涯、程篁墩二公在英庙朝,俱以神童荐。时程九岁,李七龄耳。上面试之,先出“鹤鸣”二字,程对以“龙跃”,李对云“牛舞”。上命中使问曰:“牛如何 会舞?”对曰:“尧舜在上,百兽率舞,牛何独不舞?”上大异之。出对曰“螃蟹一身鳞甲”,程对曰:“凤凰遍体文章”,李对曰“蜘蛛满腹丝纶”。上曰:“此 儿宰相器也。”又出对云“鹏翅高飞压风云于万里”,程对曰“鳌头独占依日月于九霄”,李对云“龙颜端拱位天地之两间”。皇情大悦,即皆廪于翰林。后李以天 顺甲申二甲第一,程以成化丙戌一甲第二。程竟为典试所累,而李功名寿考终焉。
○南岳碑
南岳峋嵝山碑,神禹治水告成之 文也。《昌黎集》中有千搜万索之叹,则其湮没久矣。且岐阳石鼓,退之尚以义娥之遗为孔子憾,况此虞夏之书乎?嘉靖丁酉,余于白下新泉书院睹焉。盖甘泉宗伯 刻之贞石,译以楷书,然后可识。凡七十七言,始以“承帝曰嗟”,终于“鼠舞征奔”,末有隶书。帝禹刻三字,想秦汉间人所增刻者,亦佳甚。盖山崩得于碧云峰 下,泯灭数千载,一旦出我大明之世,固为是碑喜而重为尼父憾云。
○承发房
余尝于礼部承发房见壁间一诗,不知何人作,亦无题。详味之,必蜀人有办事者,寄子之诗也。虽杂之《少陵集》中,亦不能辩。人品,其可以资格论哉!录其诗,曰:“骨骼今年异,衣裳昔日殊。读书须努力,写字莫胡涂。白水翻三峡,青山出两都。吾衰竟何以,赖尔得相须。”
○周溥
乌程周溥者,痒生也。成化初,人有姊被选入宫,尝有诗寄溥,云:“一自承恩入帝畿,难将寸草答春晖。朝随步辇趋丹扆,夕侍銮舆入紫闱。银烛烧残空有梦,玉钗敲断竟无归。年来望汝登云路,同补山龙上衮衣。”溥后以贡仕至别驾。
○朱静庵
自汉以下,女子能诗文者,若唐山夫人、曹大家,立言垂训,词古学正,不可尚已。蔡文姬、李易安,失节可议。薛涛,倚门之流,又无足言。朱淑贞者,伤于悲 怨,亦非良妇。窦滔之妻,亦笃于情者耳。此外,不多见矣。我朝成化、弘治间,海宁朱静庵者,周汝航妻,博学高才,福德兼备,寿考令终,遗文垂后,才识纯 正,词气和平,笔力雄健,真闺门之懿范,女德之文儒也。所作甚富,不能悉录,聊纪数首以见之。《游仙词》曰:“洞天春暖碧桃芳,瑶草金芝满路香。吹彻玉笙 天似水,笑骑黄鹤过扶桑。”《秋日见蝶》云:“江空木落雁声悲,霜染丹枫百草萎。蝴蝶不知身是梦,又随秋色上寒枝。”《长信秋词》云:“长信深沉天路遥, 玉阶凉露湿宫袍。不辞团扇轻抛掷,双燕俄惊别旧巢。”《明妃》云:“玉容憔悴向胡天,为惜黄金误少年。堪笑君王重声色,丹青不画梦中贤。”《虞姬》云: “力尽重瞳霸气消,楚歌声断些难招。贞魂化作原头草,不遂东风入汉郊。”《金陵怀古》云:“石城风起浪声齐,六代兴亡动客思。吴苑落花啼杜宇,宋台荒草走 狐狸。残香犹染胭脂井,遗恨空传碧月词。谁道钟山佳气歇,真龙又见起钟离。”《题虞美人》云:“楚汉不两立,苦战民力疲。君王惑反间,腹心生嫌疑。亚父已 谢病,龙沮仍丧师。威望日已挫,壮士日叛离。鸿沟定界分,收兵敛旌旗。释彼妻与父,恩义何忍欺。幡然昔盟约,匹夫犹不为。阴陵述失道,天亡复何辞。空歌拔 山力,盖世功业衰。美人起长叹,向剑攒蛾眉。宁甘刎颈死,肯事忘亲儿。芳魂逐君去,骓兮竟何之。烈烈贞妇心,千古名不隳。”《读霍光传》云:“武帝果明 断,付托真得人。伟哉霍子孟,功与伊周伦。曾孙践天位,相业益忠勤。精诚贯金石,大义惊鬼神。牝晨失刚断,子祸成杀身。赤族一何惨,孝宣胡不仁。元勋覆宗 祀,何以怀人臣。申韩不足法,王道谁为陈。乃知元始后,举国皆颂新。”
○周云宗
周云宗者,成化、弘治间人也。有神 力,能隔墙掷马。又获神剑,可以屈伸。仗之作耗于太湖中,官兵捕之不能得。一日,束身归罪,曰:“吾今自诣,毋苦斯民为也。”遂三木下狱。一夕视之,去 矣,惟枷丑存焉。后竟不复见。尝入山遇龙,龙蜿蜒逸入石壁。云宗执其尾,以剑截断之。霹雳随下,复急走获免。余尝读《博物志》,有菑丘诉者,以勇闻于天 下。过神洲饮马,其仆谏之,不听。饮之,马果沉。诉拔剑而入,三日三夜,杀三蛟一龙而出。雷神随而击之,十日十夜,眇其左目。观诸云宗,可信也。
○扰龙
按《左传》,龙见绛郊,魏献子问于蔡墨,曰:“吾闻虫莫知于龙,以其不生得也。谓之智,信乎?”对曰:“人实不智,非龙实智。昔有戮叔安,裔子曰董父, 实甚好龙,能求其嗜欲,以饮食之,龙多归之。乃扰蓄龙,以服事帝舜,帝赐之姓,曰董氏,曰豢龙,封诸鬷川。夷氏,其后也。故帝舜氏,世有豢龙。及有夏孔甲 扰于有帝,帝赐之乘龙,河汉各二,各有雌雄。孔甲不能食,而未获豢龙氏。有陶唐既衰,其后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能饮食之,夏后嘉之,赐氏曰御 龙,以更豕韦之。后龙一雌死,潜醢以食夏后。后飨之。既而使求之,而迁于晋县。范氏,其后也。”夫物有其官,官宿其业,其物乃至若泯弃之物,乃坻伏。蔡墨 之言如此。则上古之时,人能驯龙可知,故游于宫沼而流于庭。至战国时,尚有传屠龙之技者。后世德薄术疏,龙不相接,反疑古人之虚诞。浅之乎,其见哉!尝 观吾邑有陈山龙湫之碑,宋绍熙元年大旱,知县李直养,走龙湫祠之。俄有蜿蜒,举体金色,见神座上。直养迎揖,即循左臂而上巾幞。因置奁中以归,出四龙子如 粟,阖境惊异。阅三日,大雨沾洽,乃置蜿蜒并子于石,顷之俱无所见。诏进龙君为广惠洲灵侯,龙复见于殿,自空而下,其大如柱,光彩夺目,观者震悸,其答如 响也。我太祖高皇帝初起义,兵祷于神祠,有龙见神座,上,即以帽收之。后征友谅,龙挟御舟西上,上亲为交记之。则龙不难致,惟德斯应,盖昭昭矣。
○姓氏
伊川先生尝言,姓氏有极蕃衍者,有极少者,此不可晓。愚谓此物理也,观之草木可见。五谷、五木之类,天下万世相同。其余各自土之所宜,乃至琼花只一本, 遂至于绝。姓氏多寡,推此可见。余尝注《千家姓》,其间异姓极多。余于传记偶有所得,即录其人以实之。然《千家姓》所不载者,亦多矣。如追喜、斐豹、裂 儒、梓慎、杞梁、犬华、仲上、之登、哀骀佗,皆春秋人,寻穆、涅浩、输僰、破石、亲肥、公玉、带■〈尚阝〉、屠洛,皆汉人,地万、去居、岸挺、角念、僧 疆、可敬、容叱、罗通,皆东晋南北朝人,吐万绪,隋人;宠忠、静寿孙,唐人;衷愉刺羽,五代人;斗盖、哈珊、志能、月彦明,皆元人;使仪、色容、院宾、底 蕴、铙赐、撒祥、汴融、陕茂、浙兴、顺境、革从时,皆本朝进士。若此,皆不载者也。而姓名俱复者,羡门子高、斗谷于菟、落姑重异、安国少季、宗正珍孙、阙 门庆忌、公上不害、沮渠蒙逊、昭涉掉尾、公户满意、游水发根、句龙廷实、青阳梦炎、答禄与权,皆四字者也。
○邓杞
邓 杞,字贞甫,温州府学司教也。余忆丙子岁计,偕北上,会同年叶成规,出其所为诗一卷,皆豪迈奇古,止忆其一绝,云:“三人都门尚旧官,新丰客子布袍寒。当 时只为高堂计,宁得高堂几日欢。”今三十年矣。且彼之亲禄养,但不久耳。而余之高堂竟不获沾,遂成终天之痛。于乎,尚忍言哉!
○天体
浑天之说,古今皆以为日入地下,西没东生。余尝阅西方之书,有曰地种之上,有百亿须弥山,各有大海环之。今此中国,乃一须弥间地耳。一须弥居一海中,分 四洲焉。其南,谓之赡部洲,阿耨山主之,即昆仑山也,中国乃赡部东南一弹丸耳。日月五星,皆绕须弥之腹而一周焉,非实有昼夜也。光之所及则明,山之所障则 暗。北州之日午,为南洲之三更。东西亦然。故四方无定位,十二时无定辰,皆自人所见而名之。其言如此。固荒唐宏阔,世所无稽。然今人谓日入地中,亦岂有所 稽乎?余尝疑于是,及观浚川王先生《雅述》,言北极在天之中,中国在天之南。日月周行,其光有限。故光到处则为昼,不到处则为夜。常常在天,非入地下。以 南而推,三方皆然矣。日之正午,杳无定端,各从得明得暗之中以为午位,古有周髀之法,言天如覆盖,日月绕盖缘而行。惜乎,其法不传矣。《列子》以天倾西 北,地不满东南,亦非大观之见。日月星辰恒在天也,人远不及见,如入地耳。《论衡》曰:“日不入地,譬人把火夜行平地,去人十里,火光藏矣,非灭也。”此 语甚真。昆仑山,地中极高之处。故山南之水,皆入南海,三方皆然。中国当昆仑之东,故江淮河汉皆入东海。乃云不满,是知其委而不知其源也。邵子以天地自相 依附,夫天乘气机,自能运立,非藉乎地。地在天内,岂能系属乎?天,惟释氏谓风轮,能持水轮,水轮能持大地。此论胜于邵子,但言风而不及天,为未尽耳。天 之转动,气机为之也。虚空即气,气即机。浚川此论,殊为精到,真有先儒所未及者。然天无体,太空而巳。其转动者,性也。动则自然生风,自然成形,皆不得已 然耳。谓天乘气机,恐亦未尽。大抵如浑天之仪,则天形当如纺车;如周髀之法,则天形当如磨子。二说,未知孰是。
○形气
康节先生尝有天地自相依附,天依形,地附气,其形也有涯,其气也无涯之说。程子叹之,曰:“平生惟见周茂叔论至此。”愚谓康节之言,引而未竟,故先儒皆 不得其意,以为天内只有一地,故疑天无穷而地有限,误矣。今敢加一转语,云“惟气也无涯,故有涯之形,亦相与无涯”,则尽之矣。盖地外有水,水外有地,地 外又水,水外又地,气蒸成水,水聚成土,土载于水,水浮于气,所谓天一生水是也。故气无尽,地亦无尽。有涯云者,自四海之内,一地言之耳。而四海之外,人 力不能通者,其地可胜言哉!汉儒之言,曰中国谓之赤县神州,中国之外,如赤县神州者九,谓之九州岛,则有裨海环之。裨海之外,复有大瀛海环之。《淮南子》 曰:九州岛之外,有八夤。八夤之外,有八夤。是皆推测之论,实有其理,但无其名耳。惟佛氏比之微尘数世界海,斯则善形容无穷之意。《庄子》曰:“六合之外, 圣人存之而不论。”存之者,默识也。不论者,不容言也。晋纪瞻亦曰:“其理极尽,无复外形。”得之矣。四方如此,上下亦然。惟象山先生反而求之心之无际, 而始尽其理。此又至妙至约,超越千古之谈也。
○黄田碑
《春秋》书吴子使札来聘,胡氏传曰:“何以不称公子,贬也。辞 国而生乱者,札之为也。故因其来而贬之,以示法焉。”愚意如胡氏之说,则圣人之刻核亦甚矣。虽张汤之笔,何以过之。且札在春秋,一孤凤耳,圣人独不能为贤 者讳。吾恐天下无全人,而圣人求备之意,乃更深乎?札之墓,今在江阴黄田山下,仲尼为题其碑,曰“于乎,有吴延陵季子之墓”,十字见存,大阔径尺,但剥落 殊甚。嘉靖初,丹阳县尹某,模勒新碑,立于陈少阳祠前。圣笔大书,岂易得哉!去之二千年矣,遗墨烂然。优崇于墓道,而深贬于《春秋》,吾恐圣人不如是二三 其德也。
○马肝
汉景帝时,有黄生者,与辕固争论于帝前,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人臣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 因过而诛之,代践南面,非弑而何?”固曰:“然则高祖伐秦即位,非耶?”于是帝两解之,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盖言学者不谈汤武,亦不为愚 也。遂罢。是后,诸儒莫敢明言受命、放弑者。愚谓马肝有毒,食之能杀人。汤武伐暴救民,固元元之梁肉也。然开万世篡夺之源,谓之马肝,帝亦知言哉!邵尧夫 登楼,吟曰:“谁将酷烈千般毒,化作恩光一狐深。惆怅先民不复见,更凭高阁一沉吟。”意亦至矣。
○几
今世之椅桌,不 知始于何时。古人席地而坐,其坐以膝,即今之跪也。但人授一几,倦则凭之。几形稍弯,三足而内向。汉管宁常坐一木榻,积五十年,当膝处皆穿,则汉时固皆以 膝。晋庚觊醉,帻堕几上,以头就几穿取,则晋尚席地。齐武陵王晔,尝侍宴醉,伏地貂落肉盘,帝笑曰:“肉污貂。”对曰:“陛下爱毛羽而疏骨肉。”帝不悦。 可见,六朝时,尚席地坐也。柳子厚有《斩曲几文》,则疑唐时尚然。今世已不知几为何物矣。古人既跪坐于地,则列食于前,艰于俯取,故为笾豆,便其高耳。每 种必出少许,置之豆间之地以祭,始为饮食之人。此皆古制,以施于今,则泥矣。宜我圣祖于宗庙革去笾豆,而用盘碟也。
○刀圭
按晦翁《感兴诗》:“刀圭一入口,白日生羽翰。”然学者皆不知刀圭之义,但知其为妙药之名耳。嘉靖十四年八月晦日,忽悟“刀圭”二字甚通快,不知古人亦 尝评及此否?前在京师,买得古错刀三枚,京师人谓之长钱,云是部中失火,煨烬中所得者。其钱形正似今之剃刀,其上一圈正似圭璧之形中一孔,即贯索之处。盖 服食家举刀取药,仅满其上之圭,故谓之刀圭。言其少耳。刀即钱之别名。布也、泉也、错也、刀也,皆钱之类也,但无年号、款识,殆汉物乎?
○沈赵梦征
赵文献者,广西举子也。尝司教于常之靖江,与江阴举子沈天麟交。嘉靖戊子秋,赵梦已中式,居第九,沈中第十二,晨驰报焉。沈北行舟中,梦已果中榜矣,送 一彩帐至家,大书一“利”字于上。觉以语赵,二人欢相庆也。既而已丑会试,赵以初九日失格被斥,沈以十二日失格被斥,盖二场论题出“人臣怀仁义以事君”, 误写作“怀利以事君”也。且在隔岁之前,而所斥之日,所命之题,鬼神已先知之,兹非定数矣乎!
○飞越峰
洪武四年平 蜀,明升御璧出降。因献马,通体白色,首高八尺,长丈余。春月游牝于养龙坑得之,乃龙驹也。不可控驭,诏祀马祖,然后用之。囊沙四百斤,压而乘于苑中,久 渐驯习。将行夕月之礼于清凉山,乘之如蹑云,一尘弗惊,赐名飞越峰。绘形藏焉,学士宋濂为之赞。余因思嘉靖初年,吾乡海滨地名宋亭,民朱黼家,牝马夜产 驹,家人惊见满厩有光,起视,正见驹目开合如炬,以为怪也,急击毙焉。厥明视之,遍体毛皆成鳞甲之形。盖日牧于海上沙场,信龙种也。物之幸、不幸,有如 此。
○板儿
四方风俗,皆本于京师,自古然矣。然有广眉高髻之谣。吾乡自国初至弘治已来,皆行好钱,每白金一分,准铜 钱七枚,无以异也。但拣择太甚,以青色者为上。正德丁丑,余始游京师。初至,见交易者皆称钱为板儿,怪而问焉。则所使者皆低恶之钱,以二折一,但取如数, 而不视善否,人皆以为良便也。既而南还,则吾乡皆行板儿矣,好钱遂阁不行。不知何以神速如此。既数年,板儿复行拣择,忘其加倍之由,而仍责如数。自是银贵 而钱贱矣。其机亦始于京师。三十前,吾乡妇女皆窄衣尖髻,余始至京,见皆曳长衣,飘大袖,髻卑而平顶,甚讶其制之异也。还乡,又皆然矣。余素不识蝗。嘉靖 八年,于京师庆寿寺见一宦者晨至,手持一虫,云不知何名,近日生于宫中甚多。余观之,殆类吾乡所谓蚱蜢者,但稍大耳。比南还,而淮南北皆蝗矣,舟为所阻, 至不可行。甫至家,而吴浙皆蝗矣。江南有蝗,未之前闻,实昉于此。气之感召,绝于影响,有如是夫!
○论斛
《齐民要 术》,后魏时书。其言一石,注云“当今二斗七升”,此不可晓。然考魏时长安童谣,云“百升飞上天”,是以百升为一斛。则魏所谓斛,正今所谓石也。魏所谓 石,今时无此制也。今官制,五斗为一斛,盖取其轻而易举耳,实当古斛之半也。今米一石重一百二十斤,正合四钧为石之说。
○论里
今以两足平移一十二步,准是五弓,盖一步准二尺五寸也。六尺为一弓,五六则三丈也。凡八百六十四步,是为三百六十弓,是为二百一十六丈,是为一里。
○论亩
亩法古今不同,《汉书》盐铁议曰:“古以百步为亩,汉高帝以二百四十步为亩。”今时俗语云,横十五竖十六,一亩田稳稳足。盖以十五乘十六,正是二百四 十。若古之百步,以今弓准之,则其一亩当今四分强耳。故后稷为田一亩三亩广尺深尺,是横过一弓,直长一百弓也。古之一夫百亩,当今四十一亩耳。播种之区一 亩三亩,通计百亩三十丈阔六十丈长耳。传言颜子有田百亩,信乎,其贫哉。
○论尺
按《家语》孔子云:“布手知尺,布指 知寸,舒肱知寻。”盖用手拇指与中指一叉,相距谓之一尺。两臂引长刚得八尺,谓之一寻。中指中节上一纹,谓之一寸。盖中指有二横纹,准上一纹也。后世营造 尺,始准下纹,但不知始于何时。宋儒以为本于仁宗中指中节,恐未必然。若以古准今,每尺当今七寸七分耳。今以拇指与中指自臂腕一叉,尽处谓之尺脉,此亦可 验。然程子又言,古尺仅当今五寸五分弱。则文王十尺,当今五尺五寸。六尺之孤,当今三尺三寸。棺七寸,当今三寸八分强而巳。不知其异于《家语》者,何也? 然文王五尺五寸,可谓短矣,恐还准作七尺七寸者为是。
○白沙诗谶
白沙陈公甫先生,当成化、弘治间,以道鸣于广中,为 岭南夫子。时李士实宪广东,常从先生宴游玉台之下。他日,先生与世卿闲谈,兼柬若虚二律存于诗集。盖自先生殁后以至正德己卯之变,约三十年,而士实从逆, 诗词规讽,宛然若合符节,殆至诚前知耶?抑偶合也。其诗曰:“风光随处可怜生,共把闲愁向酒倾。今日花非前日看,少年人到老年更。秦倾武穆凭张俊,蜀取刘 璋病孔明。万古此冤谁洗得,老夫无计挽沧滨。”“礼乐犹存鲁两生,至今闻者尚心倾。乾坤已正高皇统,制作还思霸业更。事机每向忙来错,山色偏于雨后明。枕 畔白云闲一片,直从南斗跨东滨。”
○星异
荧惑者,七政之一,非彗孛比也。然星家多忌之,若宋景公时守心,姚兴时出东 井,唐德宗时守岁,符秦时、宋理宗朝皆犯南斗,则中国往往有事。昨甲辰四月,荧惑初见于箕斗之间,说者谓扬州之域有灾,既而大江以南,麦果无收,吴蚕尽 死。六月一日,正入斗中,迨半月始出斗口,渐稍远矣。七月初复入斗中,数夕乃下而出,直至九月始远。凡百五十余日而两犯焉。于时大早,米价昂贵,民不堪 命,从前所无。苗皆蠈死,民大失望。粪多力勤,人事愈尽者,被灾愈甚,颗粒全无。此又自古所无之变也。犯斗之效,盖彰彰矣。
○人异
谭紫霄《化书》有曰:“至淫之极,男化为女。至暴之极,人化为虎。”愚按魏襄王十三年,魏有女子化为丈夫。汉献帝七年,越巂有男化为女。宋文帝元嘉二 年,燕有女化为男。宋徽宗时,女子生须,男子怀孕。皆人异也。弘治初,吾浙萧山县有陈三者,尝为耆民,人呼为陈三老人,一夕化虎,惟一髀不变,入山为害。 人有遇之者,呼三老官,拜而恳之,即舍去。正德间,苏州吴县有男子孔方者,一日忽闻空中呼其名,遂怀孕而生人。时高安朱侍御实昌,巡按苏松,以灾异闻。大 意以为男子生人,古尝有之,然未有出于畿甸之内者,实大变也。嘉靖初,余姻家陈古涯瀛,知福之漳浦,县境内有卫氏者,妯娌三人皆不孝甚。一日,雷震一声, 化为牛、羊、犬三物,惟头面不变。雷神立于空中,观视良久而后隐。三物见人不能言,惟垂泪。陈乃图形刻板,详述其事,散于四方。后陈解职归,年余,县中人 有来谒者,曰三物已死其二,尚存其一云。
○陈世章
陈世章者,以《易经》补邑痒弟子员,嗜酒尚气,人皆以狂目之。然性 直而质敏,余独与之善也。生子曰干,今亦痒生。嘉靖乙酉,世章醉死四年矣。吾友蔡时信者,处其堂兄茂才之塾,时干亦从游。他日,时信与诸生扶鸾召仙,降者 乃朱晦翁也。众皆惊愕罗拜,质以《易经》所疑十余条,一一剖析详明,益信无疑也。已而忽书曰:“时信,汝以色病,我以酒亡。”众方疑骇,又书曰:“陈干儿 过来。”众笑,始悟其为世章也。余因问:“阴世所谓地狱者,有诸?”曰:“有。”“然则公何以在此?”曰:“我无罪者,不往也。”又问:“轮回有诸?” 曰:“有。”“然则公当何如?”曰:“三年后,在光泽徐知县家,范氏为男。”鸾既返,诸生乃纪其言于壁。次日,干出其所遗旧书,昨所剖析,皆其存日亲笔题 意也。后三年,吾邑有徐丰崖先达,以蓬州学正迁光泽令,归而移居,无子。孕,将育矣。夜梦有远客至门,徐亟出迎,乃一冠带者,曰:“吾姓陈,闻公新居,故 来耳。”觉而异焉。迟明,而子生。弥月以梦语人,偶陈氏诸彦昔之召仙者闻焉,曰:“噫,征矣。”为言其详,及所同见者。崖未信,以问于余,余曰:“不谬, 壁记尚存,可质也。”丰崖叹曰:“有是哉!”盖召仙时,徐尚为学正,因名其子曰应陈云。
○陆俨山
陆俨山祭酒深,嘉靖 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以疾终,经一日夕未殓,复苏。自言曰:“初见一吏人相请,至一大衙门。主者出迎,入后堂,坐定。命取禄寿簿来,检之曰:‘公之功名 富贵美矣.但平生有短行者三事,故折公寿算,今尽于此矣。尚有三日,且请还复。’送出门,适见拘系一罪人至,乃俨山弟也。因言于主者,主者即命放之,曰: ‘汝且去,与老先生同来。’遂苏。”时,其弟亦久病,果越三日同时而卒。
○人面疮
按医书言,人面疮,云是袁盎、晁错 之冤,诸药不效,以贝母啖之,遂愈。正德丁丑,临淮贡士彭镛邀余饭,有神乐观陆道士者在座,老矣,当时失问其名。彭指之曰:“陆公少时尝生人面疮。”余因 问之,答曰:“年十七时,夜与本房老仆忿争,殴之死焉。房后地旷而风烈。吾师急聚薪焚之,天明无知者。十年后,足外臁发毒成疮。疮口似唇而有舌无齿,能 言,曰:“我即仆也,我今安在?”且索酒食。但开口言时,必大痛垂绝,口闭复苏。饮之以酒,则四周皆红;啖以脂膏,亦能消烁。食毕,则闭,疼乃稍可。但流 脓血不止,每日一度或二度。其发无常,极受苦楚,贝母亦不能疗。如是者一年,忽七日不言,以为将瘥矣。有兄在牛首寺为僧,行往访之,在寺几半月,忽复言, 痛绝尤甚。曰:“我才出数日,汝即避我,使我寻之苦也。虽然,冤亦解矣。汝明日下山,遇一樵者,可拜求治之。”明日,果遇樵者,恳焉。樵者厉声怒曰:“业 畜,敢言我也。去,半夜疗汝。”忽不见。恍然回观,夜梦金甲神人胸挂‘赤心忠良’四字,谓曰:“药在案上,可煎汤服之。以左手持药查出,水西门外第二十家 门首有妇人泼水者,即弃于道而返”。觉,起视案有物如乱发而无端。遂如戒,果见妇人弃之。疮遂愈。自后屡探本妇,竟亦无他,不知此何故也。”陆时自出其 足,尚有微痕,可验云。
○朱府君墓铭
按《五代史》纪吴越国王钱桱,欧阳公得其封落星石制书,称宝正六年辛卯,始知其 尝改元,余皆闭而不见。余家旧藏《武原志》,内载土中所得《朱府君墓铭》,则知尚有宝大二年,在甲申、乙酉岁。又自称为义忠国。惜欧公不及见耳。作者谢 鹗,即其所言,可考见当时吴越尊王效顺之意。使欧公而见,必当以备列传无疑。今录其略于此:府君,讳行先,字蕴之,吴郡人也。猿臂燕颔,完备将才。始隶职 于建宁高公,所在征讨有功,霅守用为心膂。自渤海公厌世,高礼乱,行君奋臂一呼,率众归国。时天下都元帅吴越国王,亲统全师,抚宁郡县,君遂以功累封协力 勤王佐正匡国功臣,加右仆射静海镇遏使。君在镇,锄耰荆棘,板筑城垒,亲载耒耜,遍植桑麻,以备祗奉,供承南北。十五年,内外无间言。以宝大元年四月得 疾,终于镇。殿下遣中使三赐汤药,赙赠甚厚,进明州郡侯太傅。世墓在乌程县,不克归葬。以其年岁次甲申,厝于开元府海盐县德政乡澉墅村之原。有子八人:元 晟节度使、正散将,元杲,节度、正散将、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宾客兼监察御史,元升节度、下将,皆有父风。鹗与府君幸同王事,不敢饰词,铭曰:“挺生 英特,邈尔奇形。素蕴豹略,能精武经。戈鋋再举,氛祲廓清。从兹勇冠,大振厥声。盛迹既彰,威名遂振。静守谦敬,动知逆顺。惟此贤王,尝其忠信。不有殊 功,那迁剧镇。开吴志大,佐越功全。一人注意,百辟惟贤。方期剖竹,宜分重权。孰谓梁木,俄随逝川。生作功臣,没留遗策。眷彼令嗣,恭承帝泽。丹旐斯引, 玄宫巳辟。万载千秋,芳尘永隔。”观鹗之文既佳,而又能知大义。所言“恭承南北”者,南指吴越,北指宋也。谨用识之,使忠义之士,白于后世。
●碧里杂存下卷
○铎角
我太祖高皇帝,所以化民之道,思之尽矣。黄昏则制木铎,使人呼之于道路,曰:“孝顺父母,恭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不过六 句之间,而其语甚明。无非欲其孝弟慈爱,为善去恶,而成仁厚之俗。五更则制画角,使人吹之于丽谯,曰:“为君难,为臣又难,难也难。创业难,守成又难,难 也难。保家难,保身又难,难也难。”亦不过九句而已。而其声甚悲,无非欲其谨始慎终,居安思危,而免颠沛之苦。虽诗书所载,何以加焉!真圣人之言也。天下 臣民,使能守而弗失,岂不永享太平?奈何二百年来,遂不复知有此,可不慎哉!
○洪武韵
韵书始于江左,沈约乃吴人,其 以四声括字,内多土腔,杂乱之甚,不可分辩。自唐至宋,以诗赋取士,尤严于韵。作者虽隹一韵之错,则不复取。想当时亦非不知沈约之谬,或者正喜其杂乱易 误。盖将以此窘士,故用之欤?我朝洪武取士,犹用诗赋。圣祖独恶沈约之谬,故作《正韵》一书,一洗前代之失。其有功于士习大矣。至今会试榜文,有除《洪武 正韵》一部外,不许夹带片纸只字,盖亟欲《正韵》之行也。岂知以后革去诗赋,士子已不知《正韵》为何物。而世之作诗者,亦复因仍旧弊,又不知《正韵》为何 书。不务正音,不遵时制,反从侏离艰涩之韵,吾不知其何也。
○赵松雪
赵松雪公,宋之宗室而仕元,人皆议之。有题其画 者,曰:“赵家公子,玉堂仙画。出苕溪似辋川,多少青山红树里,岂无十亩种瓜田?”又题其画渊明图,云:“典午山河半已墟,蹇裳宵逝望归庐。翰林学士宋公 子,妙笔多应醉后书。”有题其画马者,曰:“隅目晶荧耳竹披,江南流落乘黄姿。千金千里无人识,笑看胡儿买去骑。”有题其画竹者,曰:“中原旦暮金舆远, 南国秋深水殿寒。留得一枝春雨里,又随人去报平安。”其讥之也深矣,恐亦伤于太刻。天命有在,宋祀已墟,族属疏远,又无责任,仰视俯育,为禄而仕,民之道 也。但当辞尊居卑,时怀黍离之感而已。必欲以事仇责之,宁免顽民之诛?微子抱祭器而归周,受封于宋;箕子传《洪范》以授圣,受封朝鲜;与夷齐各行其志,仲 尼称仁,不亦可乎!
○哨遍
旧观东坡在昌化,负一大瓢,歌田野间,盖哨遍也。“哨遍”二字,不知何谓。及观坡《与朱唐 叔书》,云:“旧好读渊明《归去来词》,每患其不入音律。近辄微加增损,为般涉调哨遍,略改其词,不改其意。”始知“哨遍”是乐府牌名。后见元人周德清, 作《中原雅韵》,专论音律,但无师传,不能通晓其言。乐府曲名,共有三百六十五章。轩辕制律一十七宫调,今止存一十有二,自黄钟大吕等以至般涉调总统三百 余乐章。所谓“哨遍”,乃般涉调之一曲耳。则知历代士大夫,皆通音律,如李白应制,作清平调。柳子厚言筝与瑟,皆十三弦,有七律三十五调。可见,自唐至元 犹有其传。至于我朝,绝无之矣,但依其平仄成文而已,漫不知宫商律吕为何用,又何怪声诗之不古若哉!坡翁“哨遍”在《草堂诗余》,可考。
○诗帐
东坡先生以才高见忌于时,朝士嫉之,百计中伤,诬其诗涉诽谤,检其《蛰龙》等作,言于上,欲置之死。又行杭州,凡其在任日所题屏障、卷册、僧房、名山诗 句,悉录成帙以进,谓之诗帐。所媒孽者,至矣。幸赖时君不信浸润,遂得从减。或言祸起诗讽章惇,此恐未然,盖皆舒亶、贾易、朱光庭等为之也。观其在海外所 遗惇书,乃平生至厚,相知而蒙其教爱者,岂有是哉!然尝因秦太虚下第,和参寥韵寄之,云:“秦郎文字固超然,汉武凭虚意欲仙。何事秋来不得解,定中试与问 诸天。”此则真欠检点,无所逃罪,幸亶辈不及知耳。
○岳武穆
成化中,杭郡庠生陈璟、陈珂,以功名事扶栾召仙,仙至, 题诗曰:“天风吹我上湖山,回首中原只惨颜。一纸灵符来野垅,又骑黄鹤到人间。”二生问前程如何,书曰:“二子皆有成,但令弟更显达耳。”二生请问大仙姓 名,书曰:“吾,宋岳飞也。吾有心事为子白之。”其词曰:“君不见,黄龙塞上秋风高,貔貅满野如猬毛,千乘万骑拱视而壁立,仰看大将真嫖姚。又不见,朱 仙、偃城战大捷,指挥甲士皆英烈。匈奴酋长已受降,圻甸腥膻闻之而溃蹶。丈夫立志岂止此,直欲挽回君父之车,与天下苍生俱雪耻。嗟呼!权奸蔽天日,班师之 牌一日十二至,构成大狱坏长城,倾山倒海风波起。缚虎容易纵虎难,妖狐敢决东窗计。一家同日尽诛夷,河北功劳皆已矣。世间万事有公道,闻说贼臣皆切齿。至 今血食在西湖,千古堂堂照青史。”二生曰:“他日功名有成,即以此歌立石于庙。”又书曰:“自颂功德,非臣子所宜。汝若立石,吾以雷霆碎之。”后璟中会 试,为蜀府长史。珂中进士,至大理卿。果如其言。郡人徐越述其事于余,因作《精忠百咏》诗,贻其耳孙为筳■〈?专〉云。
○周孝侯
周处,字子隐,阳羡人。少孤,勇力无行,乡里患之。因感父老三害未除之言,乃入山射杀虎,入水杀蛟,遂师事陆机、陆云,励志好学,有文思,州府交辟。仕 吴,吴亡归晋,累迁至御史中丞,不避权戚,为梁王彤所陷,战死。今墓在宜兴城中,有庙,谥曰“孝侯”。历代加封王爵,救灾捍患,代显威灵。兹今嘉靖乙卯五 月,贼焚无锡,宜兴告警。忽处墓烟气矗天,若竖黑旗二面,满城人皆见之,连夕皆然。后又添一面,宛然在望,近视则不见。时予侄鲲作令,所目击者,乃为文致 祭。士民欢曰:“孝侯显灵,吾上无患矣。”后贼过境上,果不为害。盖没已千二百年,而神之昭著如此。
○干宝
干宝者, 孙吴时人,即于宝也。本姓干,后人讹为于字。海盐人也。按武原古志,去其墓,在县西南四十里。今海宁灵泉乡真如寺,乃其宅基,载在县志。盖古地属海盐也。 旧图经云:宝父名莹,仕吴为立节都尉。有宠婢,妻甚妒之。莹卒监葬,遂生推婢于墓。后十余年,宝葬母开圹,而婢伏棺如生,载还,经夕始苏,言其父恩爱如 旧,地中亦不恶。既而嫁之,生子。宝感之,遂作《搜神记》。想当时必闻婢谈地中鬼神事故耳。嘉靖壬戌六月,又闻于汴阳兵师王方崖楹言,汉川尹蒲山者,任四 川顺庆府同知,尝为之谈属邑南克县刘氏事,忘其名矣。父有一婢名么女,父宠爱之,为母所妒。父没,母推诸圹中,并葬焉。三年后,母死开圹,见其婢伏棺上不 死,遂出之。言与其父相处如常,乃一梦中,无所苦也。蒲山归,遍言于人,以为大异,殆与前志实相符合。
○张方洲
方洲 张先生宁,吾盐之伟人也。仪表丰整,有俊才。诗、字、丹青,一时三绝。文集甚富,行于世。正统蒙尘,先生尚未仕,作二诗云:“羽书昨夜报居庸,百万雄师下 九重。天子垂衣临大漠,群臣端笏护兀戎。禁中已乏回天谏,阃外谁收辟地功。千古澶洲扶日毂,令人长忆寇莱公。”“宝马朱轮接上游,时危难解奉天忧。鼎湖龙 去弓刀远,剑阁云深日月愁。玉辇已随胡地草,青山犹是汉宫秋。微臣天末空瞻切,肉食何人与国谋。”成化间,官礼科都给事中,奉使朝鲜国。国王遣其臣朴元亨 者,为馆伴。朴亦捷才,从游太平馆。先生为《百韵诗》,每写一联,朴亦随手和之。相逼甚急,殊无逊意。及先生写至“溪流残白春前雪,柳折新黄夜半风”,朴 遂阁笔,曰:“不敢和矣。”先生终于汀洲知府,家居无子,名重海内。捐馆后,有二妾,曰寒香、晚翠,各年十六七。乃更相剪发,以死自誓,不下楼者六十年, 皆登寿考。人莫得见其面以卒,为吾邑之双节云。
○冷面寒铁公
周新者,南海人。永乐中为监察御史,不避权要,贵戚敛 手。性刚直,无笑容,人呼之为冷面寒铁公。转浙江廉使,多所平反,不能悉录。有虎为害,公为文祷于城隍,虎自来伏罪,乃格杀之。其异政多类此。朝命锦衣千 户东浙拿脏吏,受赇卖法。适新须知还,遇于涿州,捕之系于涿狱。被其脱走,诣阙,反诬奏新。上怒,驰驿缚新至御前,犹口陈其罪不已。上愈怒,立斩之。是 夕,太史奏文星坠。上大悔之,后尝见形于朝,或见一人红衣立日中。上呵问之,对曰:“臣周新也。上帝以臣刚直,命为浙江城隍,为陛下除奸吏。”言讫不见。 参政彭森为作传,其略如此。
○狸啮鸡
吴康斋先生与弼,江右崇仁人也。少年省亲太学,布衣弊履,人莫识其为司成之子。 弃去举业,专意圣学。中岁家极贫,絺绤御冬,躬耕食力,人不能堪,而怡然终身。尝有诗曰:“淡如秋水贫中味,和似春风静后功。”又诗曰:“灵台清晓玉无 瑕,独立东风玩物华。春气夜来深几许,小桃又放两三花。”家蓄一鸡司晨,为狸所啮,乃作一诗,焚于土谷神祠,曰:“吾家住在碧峦山,养得雄鸡作凤看。却被 狐狸来啮去,恨无良犬可追还。甜株树下毛犹湿,苦竹丛头血未干。本欲将情陈上帝,题诗先告社公坛。”一夕雷雨,天明狸震死坛前,非诚通神明而有是乎!然愚 观康斋在我朝道学中,笃志力行第一流人品,试观其语录,不问而可以知其人,故白沙先生师事之。作《枯树裒谈》者,乃极力肆诋。此与宋之小人巧谤程朱者何 异!恐后学不知,遂信以为实,则受诬于千古矣,故敢为一雪之。
○渡海方程
余于癸丑岁,见有《渡海方程》,嘉靖十六 年,福建漳州府诏安县人吴朴者所著也。其书上卷述海中诸国,道里之数,南自太仓刘家河开洋,至某山若干里,皆以山为标准。海中山甚多,皆有名,并图其形。 山下可泊舟,或不可泊,皆详备。每至一国,则云此国与中国某地方相对,可于此置都护府以制之。直至云南之外,忽鲁谟斯国而止,凡四万余里。且云至某国,回 视北斗,离地止有几指。又至某国,视牵牛星,离地则二指半矣。北亦从刘家河开洋,亦以山纪之。所对之国,亦设都护府以制之。直至朵颜三卫,鸭绿江尽处而 止,亦约四万余里云。下卷言二事,其一言,蛮夷之情,与之交则喜悦,拒之严反怨怒。请于灵山、成山二处,各开市舶司以通有无,中国之利也。其二言,自山东 抵北直隶,濒海数千里,皆沮洳膏腴之地,今皆弃于无用。合于其间,特置一户部衙门,专管屯田之务,募民耕之。臣颇谙区田之法,又传得外国金稷米种。见在每 种一亩,可比十亩。如是数年,得谷不可胜计,则江南漕运可免。其言如此,虽未知可用与否,亦有志之士也。据其所言,则至忽鲁谟斯国,当别有一天星斗矣。永 乐中,太史奏南极老人星现,廷臣称贺。南极入地三十六度,不可见,岂即其地欤?则所言牵牛止有二指,又何疑哉!南极乃远而不可见,非入地也。《程氏遗书》 言,天地升降在八万里中,岂亦自星而验之欤?
○秦驻山碑
按《史记》秦始皇二十六年初并天下,自号始皇帝。二十八年东 行郡县,上峄山,并海以东,登之罘,又作琅琊台。二十九年登之罘。三十年之碣石。三十七年上会稽。并刻石颂德,凡七处。史载其词者五,东南惟会稽秦望山者 尚存。今按《武原志》载,吾邑秦驻山碑,赵宋时已破碎。所可考者,有云:“前贤灼灼,后圣茂哉。始皇承天,越受帝命。业超上古,歼周灭郑,七雄靡余,六国 是并。功深太古,道迈前王。埒炎均吴,美冠颛黄。通灵七代,敬构斯堂。纵圣凝贤,荷兹休祉。庵蔼余辉,蜚声万祀。”凡六十八言。其词甚古,真先秦文,《史 记》所不载者。盖遵海而南,先登秦驻,而后登秦望也。今碑不存而庙在,不知创于何时。庙前有飘松一方,拆而复生,不由栽种,亦往往显兵戈光怪之异,海上人 皆见之。
○王雨舟
王雨舟,名济,湖之乌镇市人也。其父王翁,家巨富而性吝,无子。其家临市,河傍有市桥,久废矣。一 日有老僧至门,以修桥为请。怒叱数次,其请益坚。翁曰:“汝于市中募缘,吾当为主。”僧不肯,必欲翁一力成之,不得已而诺焉。费之百金,成矣。仍建亭桥 侧,俾僧居之。僧戒律清苦,时时与翁往来笑语,甚相得也。居且十年,时翁侧室有娠,将就馆矣。一夕,翁梦此僧狼跄进门,径入闺中。翁梦中大怒,追逐,遂 醒。而内室啼声闻矣,举家大喜。天明,得外报云,僧于半夜已坐化于亭中。翁大惊异,因命其子曰济,盖取义于桥也。雨舟后官横州别驾,词翰俱佳,亦无子。性 坦夷,有大度,穷极声色富乐。终身与余先君交善,此其所自言也。
○佛记儿
按史传所载,修己背坼而生禹,简狄胸拆而生 契。陆终氏娶鬼方之女,开其左右胁,而生昆吾等六人。浮屠氏称释迦之生,出母右胁。黄冠氏称,老聃之生,出母腋下。魏黄初五年,汝南屈雍妻王氏,生男从腋 下小腹上出。宋时,莆田尉舍之左,有市人妻生男,从腰脾间出,皆疮合,子母无恙。此皆得于传记。近见《琅琊漫抄》,乃文衡山先生之父林所录。称成化辛丑, 宿州奏,一妇人胁下生男。弘治改元戊申,公按宿,亲召视之,八岁矣,名佛记儿,是黄医官之甥。母娠时胁肿如臃,比生时母亦昏晕不知。及苏,视胁肿处巳平, 疮痏甫合,乃知胁下生也。据此,亦常有之,则自古圣贤之生而异于人,又何疑哉!
○前知
前知之道,在至诚。固其能事, 然观传记,若夏侯婴之佳城,王果之堕棺,沈彬之漆灯,皆符于千数百年之后,载诸简册,世远或未可信。及观虞邵庵作《朱泽民母墓碣》云:至元甲午吉宜人将就 馆,其姑施夫人疾,亟下圹,梦伟丈夫告曰:“勿夺吾宅,吾且为夫人孙。”既而治地,得石焉。太守陆绩之墓,别有刻石在傍,曰:“此石烂人来。”换视之,果 断矣,遂掩之,而遂卜地。夫人复梦伟丈夫来,谢曰:“感夫人盛德,今得为夫人孙矣。”已而泽民生,为江东行省儒学提举。本朝天顺年间,徐有贞治水张秋,命 东平判官王震浚河。堤下一圹,有石志,曰:“前卦吉,后卦凶。五百年后水来冲,幸遇王通判移我在河东。”遂改葬之。则前知之术,信有之矣,岂皆至诚之圣人 哉!
○习静
正德初,先师阳明习静于阳明洞。洞在南镇深山中,先生门人朱白浦、蔡我斋等数辈自城往访焉。道遇先生家 童,问以何往,对曰:“老爹知列位相公且将至,故遣我归取酒肴耳。”众异之。既至,问曰:“先生何以知某等之将至也?”先生曰:“诸君在途,某人敲水洗 手,某人刻竹纪诗,皆如目击。”众益大骇。盖无事则定,定则明,故能心通。岂他术哉!信蜀山人董《五经》之事,非诬矣。然非圣智之资,未易言也。
○盛玉华
玉华盛先生端明,南海人也。提学浙中,通政南畿,余时屡获接之。宽仁厚重,犯而不较,忍性绝欲,存心济物,真盛德君子也。尤精于医,自言尝集方书一千 卷。家不杀牲,虽会客,惟取诸市。自己饮食惟白粥、柏子汤而巳,茶亦不用也。尝自云:“诸君不信轮回,盖忘之耳,其不信固宜。惟余自生时,即能记忆,故惟 自知之,自信之耳。余前世乃广东一军卒也,不欲言其名,父早丧,惟能认母与妻耳,专与百户牧马。今母妻之容,与系马之树,宛在目中。”其自言如此。又自述 今生之异:盖其今世之父选,一苦寒边方教官,年五十余无子,因学中无乡贤祠,言于县尹而图之。既得地矣,期以明日启土,夜梦一朝服者曰:“此吾宅也,公能 存之,当使公生贵子。”及明破土,得一碑,曰:“端明殿学士某之墓。”遂不动,为之封而树之。逾年而得先生,因以为名云。
○郭景纯
阳明先生,正德庚辰八月廿八夕,梦晋忠臣郭景纯璞以诗来谒。且极言王导之奸,谓世人徒知王敦之逆,而不知导实阴主之云云。觉而悉记其诗,不遗一字。起录 于壁,曰:“我谙阳明道,故知未来事。时人不我识,遂传耽一技。一思王导徒,神器良久觊。诸谢岂不力,伯仁见里底。所以敦者佣,罔识天经与地义。不然百口 未附托,何忍置之死。我于斯时知有分,日中斩柴市。我死何足悲,我生良有以。九天一人抚膺笑,晋室诸公亦可耻。举目山河徒叹非,携手登亭空洒泪。王导真奸 雄,千载人未议。偶感君子淡中及,重与写真记。固知仓猝不成文,自今当与频谑戏。尚其为我一表扬,万世万世万万世。”噫!后之千二百年,而英灵犹见梦于阳 明。阳明能尽忆之,是皆精明之极,理无间耳。阳明亦有长诗,多不录。
○田石谣
阳明先生既平田州之乱,先是田州有一巨 石,谓之田石,侧卧江浒,旧有童谣云:“田石倾,田州兵。田石平,田州宁。”岑猛闻而恶之,乃夜遣人平之,明复如故。如是再三,终欹侧也。自先生定乱之 后,此石平矣。先生自往观之,命洗剔苔秽,见有古刻“新建伯”三大字于其上,亦异矣。先生遂续加九字,并刻之,云:“嘉靖岁戊子春,新建伯,王守仁。”因 奏改为田宁府云。
○虔台梦
阳明先生在赣州都府,军令甚严,宿卫之士无敢偶语离次者。一夕,于中夜,卫士忽见府门洞 开,有一道流自外至,长髯蕉扇,俨如洞宾。一童子执纱灯,前导以入,门复闭。久之,开门,送出,长楫别。去甚速,不知所之。见者惊愕,门如故。天明,遂相 传言,自守巡以下,皆知之已。而守巡入楫,先生遂自言:“梦纯阳真人来访,吾问:‘如何谓之仙?’彼曰:‘非儒之至者,不足以称真仙。’吾又问:‘如何谓 之儒?’曰:‘非仙之至者,不足以言真儒。’良久别去。”守巡乃敢言夜来卫士所见,始知纯阳之果至也。
○斩蛟
嘉靖八 年春,金华举人范信,字成之,谓余言:“宁王初反时,飞报到金华,知府某不胜忧惧,延士大夫至府议之,范时亦在座。有赵推官者,常州人也,言于知府曰: ‘公不须忧虑,阳明先生决擒之矣。”袖中旧书一小编,乃许真君《斩蛟记》也。卷末有一行,云:‘蛟有遗腹子贻于世,落于江右,后被阳明子斩之。’既而,不 数日,果闻捷音。”范语如此。余后检《白玉蟾修真十书》,始知真人斩蛟之事甚详,其略云:真人既制蛟于牙城南井,仍铸铁柱镇之。其柱出井数尺,下施八索钩 锁地脉,祝之曰:“铁柱若亚,其妖再兴,吾当复出。铁柱若正,其妖永除。”由是水顿息,都邑无虞。复虑后世奸雄窃发,复虑后世奸雄窃发,故因铁柱再记云: “地胜人心善,应不出奸仇。纵有兴谋者,终须不到头。”又曰:“吾没后一千二百四十年间,此妖复出,为民害。豫章之境,五陵之内,当有地仙八百人,出而诛 之。”真人生于吴赤乌二年正月二十八日,至晋宁康三年八月朔,年一百三十六岁,拔宅上升云。余考传记,旌阳存日至今正德己卯,大约适当一千二百四十年之 数。且所记铁柱,实应宸濠之谶,亦异矣哉!铁柱井,今在洪都南城铁柱观中,而真人亦有庙在省城,其有功于南昌甚大。又见江西士人言,宁王初生时,见有白龙 自井中出,入于江,非定数而何哉!
○瑞莲
钱君景孚,名达,风度高严,远迈流俗,吾邑隐君子也。喜植莲,弘治己酉发一 干,双花,结二实,入咸异之。衢方豪诗云:“钱家盆池如玉井,亭亭一干双花并。却疑姊妹在昭阳,太液波间斗双影。夜舒不闻有菂薏,两房垂垂意可省。缘知公 家有联璧媚水含英作光景。”天水胡缵宗诗云:“太华峰头有奇卉,分得小池香一丛。扶疏对面笑初日,婆娑双袖歌回风。戏鱼田田掷其下,飞鹭振振鸣当中。两岐 连理元易得,有人竞爽难为同。”后钱君赠刑部郎中,长子珍封礼科给事中;次子琦正德戊辰进士,尝以孤城抗贼,极谏犯颜,一麾出守,非其好也,乞东海而老 焉。珍子薇,琦子芹、萱,皆举进士,甲第蝉联,一时独盛。而后来之秀,尚森森也。天之报施善人,表之以应莲为兆耳。传曰:“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善必先 知之,信哉!
○御夷
汉贾谊以洛阳年少,当文帝朝,上《治安策》,史氏讥其欲施三表五饵,以系单于,其术固巳疏矣。自 余观之,可谓通达国体,未可以疏目之也。夷狄之性,谓之天骄,贵吾修内治以防之,若与之角,死伤必多,仁人之所愍也。故太王事之以皮币、犬马、珠玉。春秋 时,鲁公会戎,魏绛和戎,公子遂盟戎,皆不得己而与之交。后世若汉唐之和亲,宋之岁币,视古则又甚焉,何尝出于谊策之外乎?我朝西僧、朵颜,皆縻以爵赏, 厚往薄来,岁费不可胜计,皆表饵之遗意。迩者叛人徐海等,诱倭夷为边患,焚屠惨酷,大臣力不能制,卒以柔道胜之。如擒猩猩之法,耗费无限,乃知暗合谊言。 盖势所必至,非有武侯、武穆、阳明之才。谊,其未可轻也。今日之计,御北虏,饬边防,御东夷,开市舶,庶几其长算乎。
○天宁塔
海盐治,在宋时去海稍远,后岸善崩,渐薄城下,而势未已。天宁寺西斋长老础石琦翁者,博学高才,有道行,名动朝野。夜梦龙王献珠,请师建塔,遂募缘建 成,谓之镇海塔。自是而海岸不复沦矣。迄今二百余年,岿然尚存,高二百四十尺,制度比他塔殊秀爽。正德间,僧会琇翁修之,余尝为之作记。闻琦师初建时,每 一砖顶于首,跽而诵《大悲咒》一卷,其愿力如此。初成时,其势稍偏。忽一夕,满城人皆闻空中语云:“天宁塔偏,急往救之。”旦乃正矣。事在宋潜溪所撰志 中。乃今嘉靖乙卯二月,寺僧一小暗室中忽有塔影在壁。余往观之,乃倒影也。五层在壁,二层并塔顶在地。层层栏杆、枋桷、詹尾分明如画,阴雨亦在,晴则尤 明。余尝睹野史中往往言塔影倒悬,今乃亲见之。
○器车
按《礼运》言:“天不爱道,地不爱宝,故天降甘露,地产醴泉, 山出器车,河出马图。”注云:“器谓银瓮丹甑,车谓山车垂钩,谓不待揉治而自圆曲者。”晋时,恒山大树自拔,根下有璧七十,玉七十二,皆光色精奇,异常 玉。又张掖柳谷之石,有八卦璜玦之象,亦此类也。正德甲戌,吾乡硖石友人沈拓,于紫硖山土中,得异石无数,有如斧钺者、圭璧者、方者、圆者。而长者厚仅二 三分,周围口尤廉薄。各有圆窍,窍皆倒棂。黄白黑绿,各不同,光洁工巧,人为有所不如。见者皆以为霹雳砧而藏之。嘉靖丁巳,黄湾马氏开山作圹,亦于土中得 如前者一十六枚,其形极相似,白者光可鉴。皆余所亲见者,谅非人之所为,且人亦安事于此,岂即器车之类乎?
○投江
先 师阳明窜龙场时,日夜南奔。抵杭,计逆瑾必欲置之死也,惧祸及亲,乃不敢归,惟遣家僮还报,而独居胜果寺。一日题诗于壁,置双履于江滨,而潜去矣。其诗 曰:“学道无闻岁月虚,天乎生我欲何如。生曾许国惭无补,死不忘亲痛有余。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百年臣子悲无极,日夜潮声泣子胥。”自是远近 喧传,阳明已投江矣。闻于逆瑾,怯心由是稍纾。遂得达龙场,而家亦无虞。然在万里之外,风闻汹汹,有云海日翁巳斥死矣,有云王氏已抄没矣,非先师之见机行 权,乐天安土,何以保其性命,而成他日之功哉!而无识之士,犹以伪死议之,岂知微服过宋,在宣尼有不免乎?余观唐史,安禄山表权皋入幕府,皋度禄山必反, 以其猜虐不可谏,欲行又虑祸及亲,因献俘京师,在途诈死。既,含敛而遁去。皋母以为实死,恸哭感行路,禄山信之,而归其母。皋潜奉母昼夜南奔,既渡江而禄 山反,天下闻其名。与此事正相类,真卓行哉。
○铁柱老僧
阳明先生壮年受室,时以妇翁宦江西,因往焉。一日,独游铁柱 观。至一静室中,见一老僧,坐与语,相得,僧乃出书一编,授先生而别,且曰:“三十年后再相见。”后平宸濠入洪都,复往游焉。老僧尚在,以诗遗先生,曰: “三十年前曾见君,再来消息我先闻。君于生死轻毫末,谁把纲常任半分。穷海也知钦令德,老天应未丧斯文。东归若到武夷去,千载香灯锁白云。”先生亦有和 章,今失记。昔所授编,亦竟不知何书也。
○张永
武宗毅皇帝既闻宸濠之变,奋然有射蛟之志,自称大都督威武大将军,乃 南巡,欲与之决战。未至,而阳明已擒之矣。自常山路归杭,将献俘京师,而驾已至镇江。时巨张永先带京军若干来杭,先生遂移疾,卧于胜果寺僧房,以宸濠付 三司官,取具收管。永至,问知先生所在,径造僧房,而先生药香满堂,拥被称不能起。永坐于床,曰:“王都堂,我知汝非病也,我有好言与汝。”先生备述用 兵,劳瘁致疾之故,永曰:“君之功不须说,但圣上此来欲与濠战。君先擒之,今当押赴南京候旨,未可献俘奏捷。”先生曰:“谨如教。”又问曰:“宸濠宫中金 银,今安在?”先生曰:“金银则无,但拾得簿籍有帐,皆送与二十四监矣。”永与语久之,意甚相得,扯先生起,出袖中片纸,乃御书密旨也。云:“拿宸濠之 功,我第一,你第二。”先生乃起,具服谢恩,遂同入城。次日,同赴教场操军。永亲射九矢,俱不中。请先生射,先生以不能辞,强之再三,而后就位,九矢皆 中。京军齐声欢呼,曰:“名不虚传。”永遂心服,曰:“我国家得先生如此文武全才,社稷之福也。”自后江斌、张忠等屡于上前肆谤,皆赖永救解得免,然先生 亦终不得一面天子。幸脱危机,永之力焉,不可以不纪也。
○铜柱梦
阳明先生既受广西田州之命,自言曰:“吾少时尝梦至 马伏波庙,题之云:‘铜柱折,交址灭,拜表归来白如雪。’又梦题诗曰:‘拜表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铭文永不磨。’不意今有此 行。”乃嘉靖四年秋也。逾年功成,而疾亟矣,屡表乞致不许,遂促归,至南雄府青龙铺水西驿而卒。事闻,上怒,爵荫遂尼至今。梦之验也如此。
○聂司务
湖州凌汉章,成化间针术神灵,擅名吴浙。尝谓予先子从吾翁曰:“昔曾于一市中见一丐者,形躯长大而凶恶,面颊天生一手掌痕,有十余丐者从之。既去,问于 主人,主人曰:‘此丐姓聂,父聂某,原为司务之官。因早朝从行,吏失携笏板,怒甚,掌打其面,遂仆地死。后家居,其妻有娠,忽一白日见前吏入门,径入其 室,已而妻生一子,掌痕宛然在面,父己心知之矣。始能言,即有报仇之语。比长,日以杀父为事父。谨防之,几被其弑者,屡矣。夫妻相议,逃避异乡,不知所 往。其子遂纵酒色为非,将家业费尽,而为丐云。’”凌时感其事,作诗记之,曰:“平生不信有阴魂,丐面而今见掌痕。寄与世间君子道,莫教结怨种冤根。”
○铁树开花
王雨舟,名济,乌镇人。家富,好客,能诗,为广西横州判,尝为余言:“今世所谓六十花甲子者,以铁树开花得名。此树必遇甲子年方开花,吾尝于书中曾睹此 说,后官横州,乃亲见此树在一指挥人家圃中。其人言,在我明洪武十七年、正统九年、弘治十七年三开花矣,今当于嘉靖四十三年再花。信书中不诬矣。”雨舟又 自刻一编,记所见闻,亦载此,惜不问其所睹者何书也。
○日月影
凡日月东生西没,并南北二陆行,皆有一定之度。独丁卯 岁,予于荆溪所见不然。余与馆宾查懋言等验之数月,甚审,可骇。月自望以前,每夜长落于未方;自望以后,每夜渐出于东北,直从寅丑之间升天,望南斜行,至 未方则下没矣。七月、八月、九月皆然。每至半夜,月光入槛一丈二尺有余。日与月同宫,皆出寅入未。日将没时,其光入南牖,照北壁。九月望日,太阳入槛七尺 五寸。去冬至尚有两月,此何理也?不但日月而己,凡南斗箕心等宿,自一更以后皆从午未间落,甚速,不复西行,几乎四方易位,殊不可晓。初疑地势有异。及余 仲冬抵家,望夜观月尚在天南,无一毫异,但人自不察耳。始悟太史公月出北辰间之说可信。次年春,海贼大至,杀死宗将军,围阮中丞于桐乡,浙西荼毒,岂《阴 符经》所谓天发杀机,移星易宿之说,信有之耶?在南方如此,而北方不闻奏报,何欤?次年遂复反正。予时北斗有记,天河有诗,不止此也。
○木稼
嘉靖十五年,余游荆山,时冬至后,连日大暖,忽夜中大雷电雨雹,天明下雪,连五日夜,厚与肩齐,人皆行于雪巷。晴后三日,余乃渡淮。是日无风,日光在薄 雾中,而寒气入骨,比雪寒三倍。忽见人之须眉毛发,皆皤然成翁,无间老少,相顾大笑。而马之尾鬣,柳之枝条,皆成银丝。平生之所未见,问于逆旅主人,曰: “此所谓飞霜也。”余意岂《春秋》所谓雨木冰者欤?沂阳子曰:“此木稼也。”然余考之,木稼,又谓之树介。木为少阳,少阳将有害,阴气胁之先寒,得雨而 冰,曰树介。是日无雨,不知是否?燕惠王信谮,弃邹衍,邹衍仰天而哭,六月飞霜,则谓之飞霜,亦有所本。又考《齐民要术》,大寒,冰雪封条,谓之谏树。盖 恐其阳气之泄故封之,谓之谏,殊有理而意新。稼介二字无义,岂谏字之讹欤?黄太史题橄榄轩曰“味谏”,亦与暗合。
○雷书
按宋儒皆以雷从地发,固为正论。然此直据理,而不知变者耳。夫变亦理也,宁有理外之变哉?按史,宋祥符中,岳州玉真观天火所焚,留一柱有“谢仙火”三 字,人皆叵测,召仙而问之,曰:“此雷部掌火神名也。”又宋德清县觉海寺,雷书“酉侯李钧火攸利火谢钧思通”凡十二字,皆倒书。又华亭天王寺雷书“高洞杨 雅一十六人火令章”凡十一字,亦皆倒书。此犹见于传记者也。余游荆溪善权寺,正殿乃唐大中年造,庭下古桧乃萧梁时植,殿中三柱一书“谢钧记”三字,一书 “诗米汉”三字,皆楷书;一书“诗米汉谢钧之记”七字,皆草书。每字各方径尺许,亦皆倒书也。周文襄公忱,命以刀削之,随削随深,惧而止,今洼处犹存。谓 雷为二气搏击,而无鬼神,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