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世余闻  明 陈洪谟

●上篇卷一

丁未岁,凤阳、亳州并淮安等处,皆报黄河清一月。及秋,今上即位。先是,庚寅春甘露降于郊坛松,时宪庙亲郊,御斋宫,取以赐百官。翰林院进《甘露颂》,然是瑞实兆今上之在娠。至秋孟朏,乃诞。自古圣帝明王之降生不偶,盖必有祯祥兆于先,而非人所预知也。況今上实太平天子,天意固有在矣。

内监虫蚁房,蓄养四方所贡各色鸟兽甚多。弘治改元,首议放省,以减浪费。所司白虎豹之属,放即害物,欲杀恐非谅暗新政。左右以为疑,上曰:“但绝其食,令自毙可也。”

戊申岁,县丞徐顼上疏,请理皇妣薨逝之由,以复不共戴天之仇。疏下内阁拟旨,大学士万安、刘吉、尹直俱在,万、刘皆不欲行,只言请上自处。内臣将本去,尹复谓曰:“非不准行,只请上示宽严轻重之意,庶好拟旨批示。”逾三日,询知本在御前。尹语万、刘曰:“此本不出,徐必再言,或有他人言,必来问所以不行,将何以对?今须请出拟行。”于是内臣将本来拟,尹拟“法司看了来说。”刘曰:“法司便要拿人,且着礼部。”尹曰:“礼部吉凶礼文烦扰不暇。”万即依刘拟。礼部覆本,请拘万家亲戚内眷曾经出入宫闱者究问。万家实与吉通好,惧甚,私谓尹曰:“我与万家多不往来。”尹慰之曰:“此事只宜宽处,若兴大狱,株莲蔓引,岂先帝之意哉!”刘喜曰:“盛德之言也。”少顷,太监覃安等将礼部覆本来议拟旨。万曰:“何如?”刘曰“先帝存日”云云。覃摇首不然,久之,目尹曰:“先生如何说?”尹徐应之云“宫闱往事,朕承皇太后洎母后宣尉明白,恁说的都是外面浮议,难凭访究,姑从轻处”云云。覃曰:“好!好!”初,成化中皇妣纪氏得幸,有娠。万贵妃既觉,恚而苦楚之。宪庙乃密令托病,出之安乐堂,以痞报,而属门官照管。既诞,密令内侍近臣,谨护视之。及悼恭薨后,内庭渐传西宫有一皇子,一二近臣,尝请赐名付玉牒,或访其外家,略加表异,使外庭晓然知之,不然,他日何以信服于天下?而大学士彭时又尝托太监黄赐达云:“汉高外妇之子,且明取入宫,今实金枝玉叶,何嫌而讳?”又有太监张敏,固厚结贵妃主宫太监段英,乘间说之。贵妃惊云:“何独不令我知!”遂具服进贺,厚赐纪氏母子,择吉日请入宫。时乙未年五月也。即于十九日下敕定名,徒纪氏处西内永寿宫,礼数视贵妃。中外臣僚,喜惧交并。后纪妃有病,黄赐、张敏将院使方宝、治中吴衡往治。万妃请以黄袍赐之,俾得生见。次日病少间,自是不复令诊视。至六月二十八日卒,是日天色皆赤。以时享致斋,七月朔始发丧,追封淑妃。

是岁,追尊皇妣纪为孝穆皇太后。哀册有云:“睹汉家尧母之门,增宋室真皇之恸。”上常谓其语语左右。曰:“此尹直所撰。”上曰:“朕固知之矣。”

致仕南京兵部尚书王恕,陕西三原人。上在东宫时,已闻其名。至是,首降敕召之,改吏部,加太子太保。未几,言官劾各处巡抚及藩臬官,内批黜革。恕以为不得其职,力求去,不许。既而南台荐入内阁,上曰:“朕用蹇义、王直故事,委恕吏部,若有谋议,亦无不听。”三原为吏书,署于门曰:“宋人有言:受任于朝者以馈及门为耻,受任于外者以苞苴人都为羞。今动曰贽仪,而不羞于入,我宁不自耻哉!”一时帖然,无异议者。使非真诚积久而孚,亦自不敢书,书之适足以憎多口矣。

戊申,陕西守臣奏天门开,人马百万自下。而浙江处州府亦报景宁县北屏风山有白马成群,首尾相衔,从牛首山迤逦腾空而去。

都御史马文升奏令南京科道点闸大小教场操军。御史张昺、给事中周纮往点,亡伍者十之三。主帅成国公朱仪及太监陈祖生、蒋琮恐甚,因摭拾掩饰。朝廷命二人回话,乃直述所以,其事之丑益暴白矣。事下兵部,覆奏解之。有命补外,王太宰恕上章救之,不允。科道复力诤之,乃得调京首领。

己酉,西番贡狮子。其性劲险,一番人长与之相守,不暂离,夜则同宿于木笼中,欲其驯率故也。少相离则兽眼异变,始作威矣。一人因近视之,其舌略黏,则面皮已去其半。又畜二小兽,名曰吼,形类兔,两耳尖,长仅尺余。狮作威时,即牵吼视之,狮畏伏不敢动。盖吼作溺著其体,肉即腐烂。吼猖獗,又畏雄鸿。鸿引吭高鸣,吼亦畏伏。物类相制有如此。

西域土鲁番阿黑麻是年诱杀哈密国王罕慎,并虏王母,夺去金印,因求封,主哈密。事下兵部,议称初太宗朝以西域番夷入贡者多,乃即哈密地封元遗孽脱脱为忠顺王,赐金印,凡诸夷入贡,悉令译文以闻。脱脱故,其子孛罗帖木儿袭封,故,无嗣,王母主国事。被吐鲁番锁檀阿力王虏王母金印以去,甘州守臣奏报。朝廷差官抚处,适锁檀阿力王故,其子阿黑麻主事。守臣乘间奏以王母外甥畏兀儿种类都督罕慎袭封为王,后阿黑麻复以罕慎非贵族,假以诸亲杀之,遣使入贡求封,且乞大通使往和番。尚书马公文升谓:“今迤北大虏,亦不遣使通好。阿黑麻自有分地,亦难封彼为王,彼若入贡,亦所不拒。”请降敕责谕之。后因王母故,本酋乃以金印、城池来归。马公奏请访求贵族元遗孽安定王族侄陕巴袭封忠顺王,主哈密。未几,诸番夷以陕巴无所犒赐,阿黑麻复怒大头目都督阿木郎尝克其赏赐,又尝虏其部落头畜,遂杀阿木郎,复虏陕巴、金印以去。报至,适阿黑麻先所遣大头目写亦满速儿等四十余人入贡,在京师。大学士丘公濬谓马公曰:“哈密事重,烦公一行。”马曰:“边方有事,臣子岂可辞劳。但西域贾胡惟图窥利,不善射骑,自古岂有西域为中国大患者?徐当静之。”丘曰:“有谶言不可不虑。”因集议,请自往。众曰:“哈密一方事耳,今虏在边,四方多故。公往甘、凉,四方边事付之何人?”乃议以兵部右侍郎张公海、都督佥事侯谦率写亦满速儿等往经略之。既抵甘州,议令写亦满速儿等数人,并遣在边通事,先以敕谕阿黑麻顺天道,归陕巴、金印。久未回报,阿黑麻愈肆骄横,诈称领夷兵一万,用云梯攻肃州城,并蹂甘州。报至,朝野颇惊。马公以为彼张虚声以挟我耳。且土鲁番至哈密十数程,中经黑风川,俱无水草,哈密至峪谷又数程,亦无水草。入贡者往返,皆驮水而行。使我整兵以俟,谨烽火,明斥堠,使疋马不返。夷使入贡至京者,亦以此意晓之,伐彼邪谋。自此阿黑麻不敢复言攻肃州矣。无何,阿黑麻复令头目牙兰率番兵二百余,据哈密。马公请用汉兵三千为后援,别选罕东番兵为前锋,各持数日熟食,兼程袭之。乃令分守肃州副总兵彭清统领,由南山取捷径驰至罕东,急调番兵齐足,乘夜兼道袭斩牙兰。而守臣贪功,乃亲率汉兵至肃州,又久驻嘉峪关外,候罕东兵不至。牙兰预知之,皆遁去。洎兵至哈密,获城,追剿之,仅斩首六百余。然自是威震西域,阿黑麻以是悔过,遂遣使入贡,并以陕巴、金印来归。且求写亦满速儿等,乃降。敕赐陕巴蟒衣、彩段、冠服,护入哈密。其三种大头目都督写赤薄仙系回回,奄克孛罗系畏兀儿,并迭力迷失系哈剌灰种类,皆翼佐陕巴者。马公又虑哈剌灰以猎生为生,各番颇惧,多不乐居哈密城,请量留其家室之半居肃州,许其往来,以系其心。离散夷人大小共二千余名口,咸给牛具种子、衣粮布疋,遣抚夷千户数人,护入哈密。自是阿黑麻甚感朝廷恩威,并黑楼国等处,咸遣使入贡。边方底宁,九重无西顾之忧矣。

庚戌三月,陕西庆阳府雨石无数,大者如鹅鸭卵,小者如鸡头实,皆作人言,说长道短。奏词云云。

初,北虏进贡,三年一次。至庚戌,又欲一年两次入贡,心虽贪利,奸或难测。番文自称大元可汗,及称“去年差了三千余人进贡,止准一半,阻回一半,都生歹心,有小王子死生定了。今再差四千人进贡,若都准了便罢,若只准一二千呵,也不进贡,都生起歹心了。王子那时也主张不得,你也难怪我们”等语。事下兵部,时马尚书文升查议,宜以容彼进贡为权,以饰我战守为正。且近年例,止许一千五百人进贡,虽成化年间,亦不过一千七百人。于是止许照成化年间例,仍行大同镇巡官,差人伴送一千五百名进京。其余存留大同,听候给赏。其谋稍沮。

庚戌岁,南昌府城隍庙殿下庭中生一石,初出地四五寸,越日已长尺余,以后日日渐长,既数日,已三四尺。其初生时,无人觉之是石,偶一人见曰:“此处想生出山矣。”因此语遂不复长,其生者至今存焉。

华亭钱福性敏甚,为文不属草,是春举会试第一。廷试第三千余言,词理精确,若宿构者。弥封官以无稿难之,众谓科场必欲具稿者,防代作之弊,今殿陛间众目所瞩,何嫌之避?时刘阁老得其策,啧啧不容口,乃请于上,赐第一。福幼时遘疾奇甚,殆。其父梦一人语曰:“乃子吴宽也。”时吴尚未第,后连第,举省元、殿元。福亦果然。但为人落魄,不自珍重,卒以行检不立,考察作有疾黜退。世多惜之。

癸丑五月,京师大风,东厂地忽陷深三二丈,广亦如之。明时坊白昼间,二人入巡警铺,久不出。管铺者疑之,推户视,但见衣二领委壁下,衣傍各有积血而已,二人皆不知何在。

是年,蓟州守臣奏:“闰五月既望,辰巳之际,本州忽然昼晦,大雷迅烈,室庐撼动,风势狂猛,瓦石皆飞,电光交掣,红紫夺目。见空中雷神无数,形状不一,颜色难辨,皆披甲胄,各执后械,或剑斧鎚凿,或枪刀旗戟,或缧绁枷锁。摄人起空中,称时复掷下。其震死者,身手足分裂异处,凡九人。又震牛十九头,亦皆身足分裂,复拔去舌。又在地震死者,人牛复有十数;摄上而复掷下者八九十人,皆无恙。皇天震怒,诛谴惨烈。州人战栗骇陨,不知何以获罪于天也。

甲寅,苏州府治西南太湖之滨,有山自移徒,初犹缓缓移动,渐次甚息,望太湖而趋。偶一村民过之,大惊疾呼曰:“此山要走下湖也!”闻者皆愕然而呼。山随呼即止,已离旧址数亩余矣。

是年,朝鲜之海南夷有输米其国而覆舟于海者。夷赖浮板得半不死,随漂至岛屿。值巡海官军舟至,载入浙境。事闻,朝廷令给衣粮,馆伴辽东,示以归路。夷自陈本国米尽失,归不能自明,罪必死。乃差通事二人送之,仍敕其国王悯其情,毋事苛责。此真柔远之道也。

岐府等王出阁,例该除辅导官。耿太宰裕一日除庚戌进士六人为检讨,俟出府,授长史。众人不乐此选,共约诣部堂,哗然辨论,不肯就职,极言偏私选推不当。耿安慰之,众愈侵侮。耿复正色叱之,众亦诋氏。时吴少宰宽乃言曰:“汝诸子务进取,常拟董生、贾傅,向二人亦曾为王傅,然后名高百世。而诸子纵傲,辄毁主司,厌弃斯职。使选举从人自择,可乎?不思汝辈皆某所取士也,所学何事?”众方退。耿同吴遂奏诸人恣肆,甚伤治体,请以法处之。明日疏入,奉旨以为首者从军,余皆从吏,纪纲乃振。

中官张后欲制珠袍,乘间语上曰:“须差管宝藏库太监王礼广东珠池采取,则整齐可观。”上不听,乃宣礼及萧敬同检内帑所藏。萧以太祖所蓄不敢动,太宗而下储物悉取来观,因择其光泽明莹者若干颗,制为袍,余复发回原藏贮之。他日,顾礼责之曰:“内帑尽有好珠,汝却藉此欲往广东,生事坏法,扰害百姓,彼何以堪!这遭且将就罢,今后再敢来说,必剥皮示众!”先是礼进银数千两,浼金夫人启此衅端。礼闻上言,心甚惊怖,更不敢有失。

上好写沈字,盖沈学士名度字民则,松江人,以善书名于先朝。某筮仕时,自左顾门接出题本,窃观朱批清逸丰润,询之先达,云:“此御笔也。”实类沈体。又闻尝命礼部征其子姓,得度四世孙世隆,特授中书舍人。且宣索其家,得其遗像卷,因抚而叹曰:“沈先生出矣。”卷有杨文定溥所著传,文贞士奇、文敏荣、金文肃幼孜、胡祭酒俨、曾学士棨诸赞。并留内府,不复降出。

上尝遣中官至内阁,问龙生九子名目,皆莫能对。惟李阁老东阳记其略,仓卒不敢对,复出询诸罗编修玘、刘稽勋绩,乃备得其详,因据以闻:九子者,一曰囚牛,龙种,性好音乐,今胡琴额上刻兽,是其遗像。一曰睚眦,好杀,今刀柄上龙吞口是。一曰嘲风,好险,今殿阁上走兽是。一曰满牢,好鸣,今钟上纽是。一曰狻猊,好坐,今佛座狮子是。一曰狴犴,好讼,今狱门上狮子是。一曰负赑,好文,今石碑两旁龙是。一曰蚩吻,好吞,今殿脊兽头是。

上体稍不佳,即诵诗云:“自身有病自心知,身病还将心自医。心若病时身亦病,心生元是病生时。”其善于颐养如此。尝因重阳出一对曰:“今朝重九,九重又过一重阳。”命太监萧敬等对之,皆不能应。至今亦未闻有能对者。

●上篇卷二

丁巳三月,宣内阁臣徐溥、刘健、李东阳、谢迁至文华殿。上曰:“近前。”于是直叩御榻,司礼监诸太监环跪于案侧。上曰:“看文书。”诸太监取本付溥等,又分置朱砚笔,授片纸数幅。上曰:“与先生辈计较。”薄等看毕,相与议定批辞,以次陈奏,得允,乃录于纸上以进。上览毕,亲批本,而或更三二字,或删去二三句,皆应手疾书,宸翰清逸,略无疑滞。有山西巡抚官本,上顾曰:“欲提问一副总兵,该提否?”溥等对曰:“此事轻,副总兵恐不必提,止提都指挥以下三人可也。”上曰:“然。边情事重,小官亦不可提耳。”又礼部本拟一“是”字,上曰:“天下事亦大,还看本内事情,若止批一‘是’字,恐有遗失。”因取本阅之,则曰:“是只须一字足矣。”又一本,健奏曰:“此本事多,臣等将下,细看拟奏。”上曰:“文书尚多,都要一看,下去也是闲,就此商量,岂不好?”皆应曰:“诺。”上指余本,谓左右曰:“此皆常行事,不过‘该衙门知道’耳。”乃皆叩头退。上复顾左右曰:“吃茶。”出文华门,尚膳官监捧茶以俟。韦太监喜曰:“茶已具矣。”盖时出忽召,未有宿办也。东阳《燕对录》曰:“自天顺至今四十年,先帝及今上之初,间尝召内阁,不过一二语。是日经筵罢,有此召,因得以窥天质之明睿,庙算之周详,圣心之仁厚,有不可测量者如此。”

戊午六月,南京并苏、松、常、镇、嘉、湖、杭州、徽州诸处河港潭池井沼,水急泛溢二三尺许。似潮非潮,天亦无雨。沿海去处,约有四尺,千里相应。岂蛟龙妖异所致,抑水为阴物,过多失常为灾也?

庚申六月,陕西西安府县道安里军士毛志学于本里赵纶村泥水河边澡浴,得古玉。其色纯白无瑕,光彩异常,厚一寸,背有螭纽,纽高二寸,方圆一尺四寸,棱角完好,无损缺,其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巡抚都御史熊翀等以献于朝,议欲称贺。郎中陈仁等建言此不足信,况亡秦之物不足为重。遂已之。

庚申六月,召内阁诸臣至平台,上出诸营提督官辞任本,各议去留。大学士刘健请上裁决,上取英国公张懋本,令拟旨留之。及保国公朱晖、惠安伯张伟,皆然。至成山伯王镛、宁晋伯刘福,皆准辞退。问曰:“何如?”刘健等皆应曰:“圣览极当。”皆拟旨讫。又问:“新宁伯谭祐,较之刘福如何?”盖祐时亦有言其短长者。李东阳对曰:“谭祐在营管事,似胜刘福。”上意亦以为然,但止可令管神机营,提督团营须另选,可令镇远侯顾溥代之,因问溥如何。刘健等皆应曰:“溥在湖广甚好。”李东阳曰:“况新有贵州功。”上曰:“然则令管神机营。”李东阳曰:“谭祐掌神机营久,但系伯爵,若与薄同营,即当为副。溥虽侯爵,但新自外入。若令管五军营,名在张懋次,而令张伟,似于事体稍便。”上从之,即令撰手敕稿。是日司礼惟二太监在侍,余无一人在左右者。于是扶安、李璋举小红卓,具朱笔砚,李东阳录稿以进。上亲书手敕成,付司礼监官。李东阳复奏曰:“今边方多事,皇上留意武臣,亲赐黜陟,臣等不胜瞻仰。”皆叩头出。时已召兵部尚书马文升等候于左顺门,候敕出行之。

旧例通政司奏事,各衙门承旨,惟刑部、都察院同为一法司,并立听候。如旨云“法司知道”,两衙门俱跪而应。若止云“刑部知道”,惟刑部堂上官承旨。云“都察院知道”,惟都察院官承旨。玉音微低,不免混听,则具本认罪。时白司寇昂每次不差,闵都御史珪屡差,俱蒙温旨不究。李阁老东阳与闵俱甲申进士,因会同年席上谓闵曰:“今早年兄何以又差?”闵答曰:“某一时听不真。”李曰;“白公只有一耳,何以听真?年兄有两耳,何听不真?”众皆愕然。李徐笑曰:“刑部字止一耳,都察院非两耳而何?”一座辗然称善。

上厌阉竖专擅,将责任大臣。乃御文华殿,召吏部尚书屠滽,谓曰:“治国以御边为急,御边以粮饷为要。今各边总督粮草官,若侍郎、参政、都指挥各一员,都是混管,不分勤惰,以致功罪赏罚,往往失当。老尚书与朕分派地方,使各有所总,而勤惰功罪,因有可考,赏罚亦可施行。”即授简与滽,滽惭赧,久不能对,阉竖皆掩口窃笑。上复谓滽曰:“汝畏人怨耶?朕将自定之。”即将户部侍郎使统千里,参政、都指挥各统数百里。命自大同、宣府抵宁夏,溪山险阻,某处则搭木乘渡,某处则作梯飞挽,庶士卒不疲,而粮饷易集。睿算井井,若目中事。而侍郎等皆悦服,领敕而去。滽亦赐茶,命还部。上既入内,以滽不副旨,怏怏终夕。至是召见大臣鲜矣。凡遇大事,上径自裁之。

辛酉冬,马司马文升转太宰。御史张津、文森、曾大有论马宜在兵部,且熟知边事,吏部宜慎择正人居之。奏上,奏旨:“进退大臣,朝廷自有公道。这御史每如何辄擅铨衡?皆下狱送法司拟罪。”佥谓辄擅铨衡,准律文其罪不小,皆为危之。后得旨如拟,运炭还职。方知上意初未尝怒言者,恐论列者众,故先批如此。圣人之度,何尝有所适莫哉!方太宰缺时,马与刑部闵珪皆以资望相应,北人主于马,南人主闵。推者以马为首,遂相嫌。马在部,移怒于属司,一年之间,刑部十三司无一转官者,可谓隘矣。弘治末,为何御史天衢所劾,遂罢去。

京师好事者扶鸾,有降笔诗:“江山何日许重来?白骨青林事可哀。吾党莫言清梦返,海东东更有蓬莱。”又云:“斯文古今一堪哀,道学真传已作灰。鸿雁未高罗网合,麒麟偶见信时猜。迅雷不启金縢惑,紫电谁怜武库才?于此可知同气数,浑沦来往共盈亏。”莫知为何人作。扣之,复书曰:“予篁墩学士也。”是时程已没久,其诗类其早年所为,盖其拂郁不平之气,犹有未散焉者。先是,己未春,程敏政与李西涯同主考礼闱,其第三问策题程所出,以四子造诣为问。许鲁斋一段出刘静修《退斋记》,士子多不通晓。程得一卷,甚异之,将以为魁。而京城内外盛传其人先得题意,乃程有所私,为华给事中昶等所劾,谓私徐经、唐寅等。上命李公覆阅,迟三日始揭晓。言路复论列,欲穷治之。上怒,下都给事中林延玉等于狱,落言官数人职。而程亦致仕以去,亦一时文运之玷云。

太监李广以左道见宠任,权倾中外,大臣多贿求之。戊午岁,建毓秀亭于万岁山上,既成后,适一小公主患痘疮,众医莫效。广饮以符水,遂殇。宫中方归咎于广。未几,清宁宫灾,有谓亭之建,年月不利,犯坐杀向太岁,故有此灾。皇太后怒云:“今日李广,明日李广,兴工动土,致此灾祸。累朝所积,一旦灰烬!”广惧,饮鸠死。上意其藏必有奇方秘书,即令内侍搜索。奉命者遂封其外宅,搜得一帙纳贿簿,首进之。簿中所载某送黄米几百石,某送白米几千石,通计数百万石。黄米即金,白米即银。上因悟广赃滥如此,遂籍没之。科道请出簿究问,凡与名者,惶惧危甚,各自星夜赴戚畹求救,不期而会者凡十三人。月下见轿影重重,而一人独乘女轿。事虽得寝不究,而纳贿之名,一一盛传于朝野。腆颜虽甚,久而亦安然无复羞愧矣。时若屠太宰滽、徐宗伯琼、白司寇昂、沈通政禄、陈瑶诸人,为尤著。上英明,终渐去之。

北虏火筛寇边,势甚猖獗。马钧阳文升以少傅兼太子太傅为兵书,朝廷特所倚重,命阅兵于教场,又命司礼监太监李荣同阅。马欲与李并坐,往返言再三,荣竟不允。遂各居一幕,而递阅之。夫以保傅之官,掌本兵之柄,又值弘治之世,而宦官乃若此,其可骇也矣。

太皇太后一日谕上,欲召崇王入朝。上意以太后注念,将从之。复以事体重大,乃令礼部会九卿科道等官集议。时议者不一,展转久之。给事中屈伸援引故事,谓不宜擅离封守,遂已之。

上勤政,每日清晨视朝,遇雨则免。仍令有事衙门堂上官,由廊庑升奉天门奏事。或因走急滑跌,上多不问。尝以通政司、鸿胪寺官奉事繁难,若差错一二字者,有旨不必纠奏。经筵诸讲官失仪,尤加宽慰。闸朝有不到者,多从宽宥,不得已罚俸一月。其体念臣下之仁至矣。

辛酉秋,华容刘大夏自两广召至京,升兵部尚书。既受职,一日上召至幄中,问曰:“朕累召用尔,尔因何累以疾辞?”大夏对曰:“臣待罪两广,委的年老多病。况见近年四方人穷财尽,易于生变,兵部掌朝廷机务,万一变生,臣才不足以了此事,忧惧不敢来。”上默然久之,曰:“尔乃尽心办事。”大夏叩头退。越数日,又召问曰:“尔言天下民穷财尽,自祖宗以来,征科赋敛,俱有常制,何以近年民穷财尽?”大厦对曰:“近年征敛,恐不止于常制。姑以臣巡抚地方言之,如广西取铎木,广东取香料,费用钱粮,动以万计。”上曰:“铎木是军中要用的急务,不得已取之。尔尝奏来,已令停止了。今后但有分外的征敛,便令该衙门来说,再斟酌定夺。”

北虏骄横,各边俱有警报。时上以兵事属意于太监苗逵,与逵谋欲举兵出塞,劫虏营。谋已决,而英国公张懋、兵部尚书刘大夏俱不知。苗逵先与刘大夏在教场论兵事不合,心知二人不欲此举,密告于上。乃召大夏论曰:“尔在两广,来时苗逵等于延绥河套阴劫虏营,由是虏不敢犯边。尔知之否?”不夏对云:“尝闻从征将士言劫虏营时事,当时全仗朝廷威德,幸而逃脱,不然全军覆没于境外,未可以为善。”上曰:“永乐中频年出塞破虏,今何不可?”大夏对曰:“皇上神武,固同于太宗皇帝,奈今之将领、兵力,远有所不逮。且在当时,如国公丘福,稍违节制,遂令数万兵俱陷虏地,况今之将又在丘福之下。不若令各边将料敌战守,犹似得策。”时左都御史戴珊在侧,极赞大夏言为是。上遽曰:“微尔二人之言,朕几为人所误!”遂寝其谋。大夏等叹曰:“上之听言从善,如转环若。是前代英君谊主所不能及也。”

上无日不视朝。或三五日朝罢鞭响,上起立宝座上,高声:“兵部来!”于是尚书刘大夏跪承旨,由西陛以进。上退立宝座后,大夏迳造上前,语移时。群臣侍班观望,人人欣戴。间或宣都察院,于是左都御史戴珊亦承旨由西陛而登,上立宝座后,或坐辇中,与二臣相与商榷大事,多或移一二时方退。间亦召吏书马文升与语,然比二公稍疏。其与刘公语,尝令左右却立,有欲尽削内官权柄。当时灭九门监门官,及禁革过取商税,皆本于此。其朝臣无大小,皆乐趋朝,以仰承德意。间有语及早朝事,不能答者,就知其懒于朝矣。人自愧悔,盖有不令而自不能安寝者也。

刑部尚书闵珪谳狱不称旨,上怒甚。一日与尚书刘大夏论及之。刘与闵同年交厚,且知其为人,欲解救之,而未敢言。俟上谕毕,对曰:“法司执法,恩归朝廷,似未可深怪。”上曰:“尔第云古昔何人如此执法?”大夏见圣怒,莫知所对。上诘之,对曰:“尝闻孟子云:舜为天子,皋陶为士,执之而已。”上默然久之,怒意未解。大夏窃意所对欠避讳,心悔其失。上徐曰:“朕亦知闵珪是老成人物,欲求一人以易之,不可得。但此事执之太过耳。”明日奏下,允刑部之议。吁!上之明烛人心,而强于从善如此。

上尝召问天下卫所军士何如,大夏对曰:“与民一般穷,安得养其锐气!”上曰:“在卫俱有月粮,征戍又有行粮,何以也穷?”大夏对曰:“自江南卫所困于运粮,江北卫所困于京操。运粮有脚价、还债之费,京操有做工、部料之费。此外浪费,犹有臣等不可知者,所以俱穷。”上曰:“朕在位许多年,不知天下军民都这等穷。”叹息久之。越数日,诏令各衙门凡损于军民弊政,俱备查奏。

●上篇卷三

上召左都御史戴珊与刘大夏至榻前论:“尔等各衙门,凡事都奏行巡按御史勘报,岂以此官公道可托耶?”珊顾大夏未敢对,大夏进曰:“无他,以巡按御史一年一换,无久交,不制肘,故事多责成之。”上曰:“责之固是,但权之所在,惟有识量者能不移其心。不然则恃权,好承奉,任喜怒,将或以是为非,以贤为不肖,使民不被其泽。尔珊今后遇差巡按御史,务拣老成有识量者,毋用轻躁新进之人。仍以此意,行与各巡按御史知道。”珊承命叩头谢罪,退与刘公俱叹曰:“圣论谆谆,俱切中时病,明见万里之外,惜我辈犹不能悉记其详耳。”戴即通行以警各处巡按云云,钦遵。呜呼!圣言及此,其精练政体,岂寻常所能到哉!

江西宁府乞换殿宇琉璃瓦,奏准于引钱内支银二万两。时林见素俊以都御史巡视其地,具疏言该府初无琉璃之制,请止之。且云:“毋涉吴王几杖之赐,毋成叔段京鄙之求。”宁深衔之,乃以林出巡外郡为迂避圣节,不于省城庆贺,朦胧奏令回话,赖上洞知不究。彼宁又向勘事邵郎中贲言说:“林都堂指我是叔段,则以庄公待朝廷矣。”其黠如此。后果为反逆,林其有先机之见哉!

上一日召刘大夏、戴珊,谕曰:“闻今军民都不得所,安得天下太平如古昔帝王之时?”大夏对曰:“求治亦难太急,但每事都如近日与内阁近臣讲议,必求其当,施行日久,天下自然太平。”上曰:“内阁近臣如大学士刘健,亦尽可与计事,但他门下人太杂,他曾独荐一人,甚不合朕意。”上不言其所荐之人姓名,大夏等亦不知。既而向刘公等言曰:“刘先生曾说见任副都御史刘宇才可大用,上不答。先生疑上听之未真,重举其人言之,上竟未之答。或者是此人未可知。”噫!宇之奸恶,圣明已知之。正德初年,宇果大坏朝政。天下益信尧舜之资,迥出寻常物表也。彼荐之者,宁不愧死耶?

贵州普安土官隆畅妾米鲁、米朵等,因其夫故,乃与奸人福佑等乘衅谋袭官职,因而纠集贼众,攻劫城堡,拒敌官军,将管粮右布政闾钲及云南进表布政梁方围困安南城内不放。镇守太监杨友虑陷城池,乃与按察使刘福、都指挥李雄等领兵前去盘江地名宝钿铺屯札。及取梁方、闾钲到营,梁方次日即行。众议以宝钿地方不可久住,请过盘江东岸下营,杨友等不从,又张宴设戏为乐。米鲁夤夜添合蛮贼阿方车等强兵万余劫营,当杀死闾钲、刘福等并都指挥以下千百余人,又将杨友虏去,送寨拘住。时辛酉年四月也。守臣以闻,兵部请命南京户部尚书公安王轼提督军务,合云南、川、广之兵夹攻。至壬戌春,以捷闻。地方虽获平定,而官军损伤者亦多矣。况当时启衅,不过一二夷妇耳。守土者诚能先事预防,随机应变,决不致狂獗如是。却乃贪功好胜,不恤人言,以致滋蔓,重贻地方之患,谁之罪耶?

上召刘尚书大夏与戴都御史珊议论人物。大夏言及某一时人物。上曰:“内阁学士刘健屡举此人,朕已熟察之矣。其人好作威福,好虚名,无诚心为国家。在陕西巡抚时,与镇守内臣同游秦王内苑,厮打坠水,遗国人之笑。及任户部侍郎,令他参赞北征官军,惟以参奏总兵总官为事,不能画一策以裨军旅。因其误事,所以退他。这等何以称为人物?”大夏等叩头,不复敢言。司礼监太监陈宽等奉命拣选坐营近侍内官,上命刘尚书大夏往预其事。大夏对曰:“国朝故典,外官不得干预此事。”候久不退。上笑曰:“岂忧此曹他日害卿耶?有朕在上,何忧之有?”竟令英国公张懋与大夏同往。内有太监岑璋者,久恃宠眷,私乞不欲预选。上已许之,既而谕大夏曰:“若岑璋临期不至,当据法处置。”大夏等对曰:“既已有旨见容,难再别议。”上曰:“朕虽一时情不能已许伊,在未尝传出令尔曹补本,何谓有旨?”及期,璋果不至,遂与陈宽等参伊方命。顷刻即批出云:“本当拿问,且饶这遭。”璋闻之恐惧。众近侍皆自此检束不敢肆。

都御史戴珊累以疾辞,不允。上一日召刘大夏并戴同入,行间戴恳刘曰:“少顷进见,当舍己为我言之。”及见,议论公事毕,上论曰:“尔珊昨日何以又陈老疾求去?”珊顾刘未敢对,遂进曰:“都御史与各道系互相纠劾衙门,若堂上官以病不出,恐为御史所劾,不得不奏。珊实有病,不敢假。”上曰:“宾客在人家告归,主人恳留之,亦置家事而止。尔何忍咈朕意如是耶?”珊感而流涕,上亦为之感动,上下相对,不能言者久之。上曰:“尔等姑退。”珊退谓刘曰:“自此以后,虽死不敢言去矣。”

甲子闰四月,上命大学士李东阳往阙里祭告,其敕谕云:“近因阙里毁于回禄,爰命有司重建,厥功既成,兹遣卿往彼祭告。夫先师道德,万世之所宗;鼎新庙庭,一代之盛典。以故禋告之礼,特委辅弼之臣。卿其精白一心,寅恭将事,务期圣灵昭假,以副朕隆师重道之怀。事毕,星驰回京。钦哉!故敕。”其祭文云:“皇帝遣太子太保、户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致祭于先师大成至圣文宣王曰:惟我先师,代天立教。礼严报祀,四海攸同。岳降在兹,庙貌自古。顷罹灾变,实警予衷。爰敕有司,命工重建。越既五载,厥功告陈。宇栋鼎新,器物咸备。光昭儒道,用妥圣灵。特遣辅臣,远将祭告。尚期歆格,来享明禋。谨告。”

先是兖州知府龚弘一夕梦谒孔庙,宣圣对之泣下。既寤,不知何祥。次日适当谒庙,礼毕,弘升殿,命诸生揭幔瞻视,正见塑像龛倾损裂,殿瓦穿漏当其上,有水迹下被像面,帷幔亦且弊腐。弘惕然,亟为整饬完好。未几庙灾,时庚申七月八日也。初,其日未申间,庙庭烟气郁勃,既而火起树杪,延及廊庑室宇,焚荡树木甚多。前代碑刻,咸在煨烬。是年建宁书坊及广信张天师家一时俱罹郁攸之厄,亦可怪也。

上一日退朝,宣刘尚书大夏,议论国事久之,言及左右,大夏未及对。上曰:“尔趑趄不言者,岂尚疑我是听左右人言语之皇帝耶?”大夏叩头谢。

癸亥正月郊,上以微恙不果行,有旨俟平复亲举,至二月中旬,始克行。盖上谓天子祭天地,不可假诸臣下,必俟疾愈方举,此见义精也。故銮舆出郊,远近快睹,皆呼万岁。李阁老东阳有诗云:“圣躬已豫思蠲洁,愿达平安上紫宸。”纪其实也。

淮、扬大饥,巡抚等官累上疏告急。上召刘大夏谕曰:“淮、扬饥荒,十分狼狈。虽尝令有司赈济抚按,不知近来何如,尔曾用心此事否?”大夏对曰:“臣待罪兵部,才短忧乱,实尝用心深访,此时可无忧矣。”上曰:“何以无忧?”对曰:“臣闻淮民穷极思变间,偶遇圣旨文书行到,遂寝其谋。”上曰:“是何文书?”对曰:“即近日准各衙门所陈弊政行去的勘合。”上曰:“朝廷政事得失,若非各有陈奏,朕何以知之?今后尔等有所奏言,皆不可避讳。”

张学士元祯,南昌人,为日讲官。上命设低几,就而听之。盖张短小不及四尺,且貌寝,然声音朗彻,闻者竦然,上亦起敬,故设此几以便之。张自七岁能属文,称为奇童。尝请上读《太极圆》、《西铭》诸书。上亟索之,内阁以圆本进。上览而叹之曰:“天生斯人以开朕也。”可谓不偶矣。

甘肃副总兵鲁麟自先世归附,居庄浪之西大同,部落甚众。至麟,有才智而性颇骄傲,结纳嬖近,求为甘肃挂印总兵官不得,遂弃官西回大同,假托以子幼,奏愿归抚其部落,渐有不臣之风闻于京。奏至,公卿私议,有欲俯令其挂印消其异心者,有欲召至京师处以散地者。上召刘尚书大夏谕曰:“若就令鲁麟挂印,是遂彼要君之心,不可。召之何如?”大夏对曰:“无遂彼要君之心,诚如圣谕。但使其不得遂愿,即弃任走归,则恐召之不至,难于处置。莫若从彼抚部落之奏,不逆其心,而阴夺其副将兵权。”上曰:“朕意欲如此,惟恐彼恃其部落胡为。”大夏对曰:“闻此人贪酷,失部落之心,若失失权,安能独为?”明日覆奏,遂降敕奖伊上世忠顺,而从其请。麟竟怏怏成病,不逾年而死。

公卿中有一人善能结纳嬖近,每于上前誉其才能。一日,上谕刘大夏曰:“闻某极有才调。”大夏未敢对。上疑大夏听之未真,复大声曰:“工部尚书李某,尔知之否?”大夏仍未敢对。上谕其意,遽笑曰:“朕惟闻其人能干办耳,未暇知其为人也。”大夏叩头曰:“诚如圣谕。”

一日早朝,通政司奏事无兵部事,刘尚书大夏止在大班中,未出班听候。上未及见,候朝退,召刘尚书谕曰:“今早意欲召尔,因不见而罢,恐为侍班御史劾尔故也。且尔同类中,亦有不乐尔者,自今宜慎之。”大夏叩头谢罪而退。盖时大臣不平刘独蒙眷顾。有“偏听生奸,独任成乱”之语,因左右闻于上,故有此谕。

刘大夏承上眷顾,思欲荐才报国。予同年王纶,陕西人,因王亲除松江推官。为人谲诈务名,自负兵历医卜诸事,无不精晓,欲求为京官。乃托人延誉于朝,时考满来京,刘真以纶为知兵,遂破例荐为职方主事。命下吏部,马钧阳以为王亲不得任京职,此祖宗旧例,似难辄改。上意向刘,又批云:“你每还会兵部议了来说。”马恐刘在上前有别词,乃曲从其请。纶得职方主事,其志洋洋矣。刘常对人言:“我非欲破例,但部中多事,得一知兵者在司属,可以备缓急之用。”然纶实非知兵,徒能言耳。杨都御史一清以其门人故,力荐之于刘,刘亦不察。观其后从宸濠反逆,为其行军,一败涂地,可见矣。人之难知有如此。

各边有警,守臣求增兵饷,户部奏称钱粮不给。上召刘尚书大夏谕曰:“永乐间频年举兵北征,况大兴营造,费用无赀,当时未闻告乏。今百凡俱从减省,何以反不足用?昔人云天下之财,不在官则在民,今安在哉?”大夏对曰:“祖宗时民出一文,公家得一文之用。今取诸民者数倍,而实入官者或仅二三。”上曰:“归之何处?”大夏乞退奏。上曰:“正欲与尔面论此事。”诘之至再。仓卒不能对,乃举所知一事对曰:“臣往年在两广时,曾通以省城中文武官俸给,与某官一二人岁用,计之犹不相当。此亦以侵民财之一端也。”盖指镇守内官。上曰:“曾有人说今天下应该裁革此官,熟思之,自祖宗来,设置已久,势难遽革。况中间如某某,亦尽有益于地方。莫若今后有缺,必求如某者用,不得其人则姑停止之。”

上优礼大臣,无大故未尝斥辱。如尚书刘大夏、都御史戴珊辈,往往召至幄中,从容讲论,天颜和悦,真如家人父子。内阁诸臣,皆称为先生。李西涯有诗云:“近臣尝造膝,阁老不呼名。”盖实录也。

●上篇卷四

上一日召刘尚书大夏,谕曰:“朕尝欲于附近东西地方,各操人马一枝,以为京师左右掖,何如?”大夏对曰:“保定止是一府地方,独设一都司,统五卫在彼。仰思祖宗之心,恐亦是此意。”未几,一御史陈言,议欲发回各处轮班京操官军,因拟将保定两班一万人回卫团操。奏入,上可之,遂敕令京营都指挥戴仪往任其事。人不知此出自上意,遂有造飞语者,揭帖子于宫门相诬。上取帖子付太监苗逵,令出以示大夏。明日上复召,面谕之曰:“宫门前岂外人可到?必是忿不得私役此军者所为。”大夏叩头谢。时京东军亦于密云、蓟州责成巡抚官,城堡已备,因兵力未集,其事竟废。

《问刑条例》成于弘治庚申,先是有诏,谓:“近例太多,人难遵守,三法司查议停当刊布。”于是尚书白昂,侍郎屠勋、何鉴,都御史闵珪、侣钟,大理卿王轼等,会委御史王鼎、王恩,郎中杨茂仁等,查出会议,开例以上。再命会同吏部等衙门覆议。皆已停当,白刑书又题请刊行,永为遵守。未几,白去位,闵代之。议者纷纷,给事中孙祯、葛嵩、徐昂等则谓“私役军伴”、“立嗣择立贤能及所亲爱”、“典当田地已勾本利交还原主”等项是起争端,而王府又奏郡王、将军妾媵定数及冒支官粮之类,皆非所以待宗室,将示与庶民无异,要行革去。奏下,多以为宜改。而致仕阁老尹直复贻书当道,以为前日诸臣刑名欠精,率多窒碍,徒为诲淫长奸之地。时诸司议亦不同。予同年沈员外文华时管章奏,为闵所重。予谓沈曰:“今若改一条,其余皆不可存矣。岂永为遵守之意哉?”众以为然。乃质诸闵公,遂覆奏云:“前例数条,委皆停当,但近年奉法者率多拘泥牵合,以致有言。”乃申明数语,稍加增润上清,遂得俞允。其覆“宗支繁衍,与国初不同。与其犯之而后治以法,非惟无益于事,而伤恩亦多矣;固欲先事豫防,其保全敦睦,皆深意所存,是古先宫中府中一体之义”,尤为亲切。群议乃寝。

上一日宣内阁臣,谕曰:“辽东张天祥事,东厂缉事揭帖云:“当时御史王献臣止凭一指挥告诱杀情词,吴一贯等亦不曾亲到彼处,止凭参政甯举等勘报,事多不实。”今欲一干人犯提解来京,令锦衣卫于午门前会问,方见端的。”大学士刘健等皆对曰:“如此固好。”上以揭帖付健曰:“先生辈将去整理。”健等退,具揭帖云:“都察院本既已批出,东厂揭帖又不可批行,须待会勘,至日再议。”次日,上又召内阁、兵部来至门上。兵部选镇抚司理刑官毕健等人,至暖阁。上盛气曰:“张天祥事秘密未行,先生辈昨所进揭帖,祗合亲书密进,如何令书办官代写?”健等皆叩头曰:“东厂揭帖已封定,不曾令书办官见之。”上曰:“阁下揭帖内乃有‘提解来京’等语,此事尚未行,且欲解京者,正欲明白其事,先生辈固以为不可行,何也?”健等对曰:“臣等非敢阴解京,但无故传旨,事体未便,故欲少待会勘耳。”上曰:“此事已两番三次,何为非阻?”皆对曰:“此事已经法司勘问,皆公卿士大夫,言足取信。”上曰:“先生辈且未可如此说,法司官若不停当,其身家尚未可保,又可信乎?”大学士李东阳对曰:“士大夫未必可尽信,但可信者多,其负朝廷者不过十中一二耳。”大学士谢迁对曰:“事须从众论,一二人之言恐未可深信。”上曰:“先生辈此言皆说不得,此事密切,令人到彼处体访得来,谁敢欺也?”皆对曰:“此事干证皆在彼处,恐劳人动众耳。”上曰:“此乃大狱,虽千人亦须来,若事不明白,边将谁肯效死?”健等皆对曰:“赏罚朝廷大典,臣等愚见,正欲皇上明赏耳。”上曰:赏罚事重,朕不敢私,但欲得其实情。若果系扑杀,贪功启衅,岂可从之?若果有功被诬,须为伸雪。”语久,龙颜少霁,曰:“须传旨行之。”皆应而出。后又复召,上从容问曰:“昨因张天祥事,先生辈言文职官不负朝廷,亦不应如此说,文官虽是读书明理,亦尽有不守法度者。”健等皆对曰:“臣等一时愚昧,干冒天威。”东阳曰:“臣等非敢谓其皆不负国,但负国者亦少。”迁曰:“文官负国者,臣等亦不敢庇护,必欲从公处置。”上笑曰:“亦非谓庇护,但言其皆能守法,则不可耳。”因谓:“此事当如何发?初欲传旨,先生辈谓别无事由,猝然改命。猝者,暴疾之意,此亦未为猝也。”如是者再。皆应声曰:“臣等见都察院本已批出无行,只欲事安稳耳。”上曰:“缉访之事,祖宗以来,亦有旧规。今令东厂具所缉事,题本批行。”皆对曰:“不如传旨。”上乃命拟旨,提解至京。上新御午门城上,锦衣卫引囚至,上令三法司都御史戴珊等鞠问回奏。大概谓前事乃以匿名文书而行。上遽曰:“匿名文书,见者即当烧毁,此系律文。如何辄以施行?”群臣皆慑伏,莫敢仰对。遂决其狱,重轻有差,吴一贯等皆落职。

上锐意兴革,一日召刘尚书大夏至幄中,谕曰:“各衙门应诏查出弊政,虽具准行,然未有及内府事者。朕闻在内弊政莫甚于御马监、光禄寺,且言官亦尝论及,朕将亲理焉。”大夏对曰:“此皆干系内府,必须皇上见定而自主之。”异日遣科道官同兵部侍郎各一员,奉敕往清其事。既而二处减去浪费,每月以白金计之,各不下十余万两。

上复虑天下有司多不得人,乃召戴都御史珊及刘尚书大夏同至幄中,谕曰:“尔等与各科道官观朕图治的说话,虽都准行去了,然使天下府州县亲民官非人,未必不为文具,百姓安得被其恩泽?欲令吏部择其贤否黜陟,然天下官多,难得停留。细思之,莫若自今与尔等访察各处巡按二司官,先当以此辈黜陟停留。尔珊更慎择各处巡按御史,然后责他们去拣择府州县卫所。官得其人,人受其福。庶几行去的说话,不为文具也。”二人叩头退,因与同列共叹曰:“尧舜知人安民之德,不过如此。”

户部主事李梦阳言事,语侵宫禁左右太迫,下锦衣狱。越数日,上召刘尚书大夏议边事,言毕,谕曰:“李梦阳后生无涵养,进言大戆,因令下狱。有告朕避罪谏官之名,免付法司议拟,止欲杖而放之。尔以为何如?”刘仓卒未及对,上遽曰:“此言岂真爱朝廷之好心,不过致彼于死以快私忿耳!”大夏叩头谢曰:“圣明洞见人心如此,岂徒言事之臣之幸!”既而即有旨释放复职。此乾坤包含之仁,今古鲜俪也。梦阳初为户曹,怏怏不乐。考满日,尚书侣公钟署其考曰:“一官不满其心,三差不终其事。”人以为然。梦阳之疏,盖有所激之耳。然其负才使气,习与性成。后迁提学副使,乃挟制抚按,凌轧僚友,又与逆藩交通,猬兴大狱。勘官参其士行有亏,亦不诬也。

乙丑五月,上不豫。初六日早,司礼监太监戴义宣内阁臣直至御榻。上著黄袍,便服坐榻中,南面。大学士刘健等叩头,上令近前者再。既近榻,又曰:“上来。”于是直叩榻下。上曰:“朕承祖宗大统,在位十八年,今年三十六岁,乃得此疾,殆不能兴,故与先生每相见。”时上玉色发赤,火声盛气。健等皆对曰:“陛下万寿无疆,偶尔违和,暂须调摄,安得遽为此言?”上曰:“朕自知之。亦有天命,不可强也。”因呼水嗽口,掌御药事太监张愉取金盂盛水,以青布拭舌,劝上进药,不答。愉曰:“再进此一服,即无事矣。”上曰:“朕为祖宗守法度,不敢怠玩。凡天下事,先生每多费心,我知道。”因执健手,若将永诀者。上又曰:“朕蒙皇考厚恩,选张氏为皇后,成化二十三年□月□日成婚。至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生东宫,今十五岁矣,尚未选婚。社稷事重,可亟令礼部举行。”皆应曰:“诺。”时司礼监太监陈宽、李荣、萧敬等以次毕至,皆罗跪榻外。上曰:“授遗旨。”扶安、李璋捧笔砚,戴义就榻前书之。上又曰:“东宫聪明,但年幼好逸乐,先生每请他出来读些书,辅导他做个好人。”健等皆叩头仰奏曰:“臣等敢不尽力。”上复加慰谕而退。

乙丑冬,初建泰陵,时都下盛传其地有水,吏部杨主事子器直言其事。时督工太监李兴素有殊宠,势焰薰灼,遂下杨锦衣狱,莫敢救。适有起复知县丘泰,莆田人,到京上疏言:“杨某此奏甚有益。盖泰陵有水,通京师皆云。使此时畏而不言,万一梓宫葬后有言者,欲开则泄灵气,不开则抱终天。今开看无水,此疑遂释。故云有益。”灵遣司礼监押杨往,众谓杨必遭兴毒手。及至,兴率奴客骂詈,欲捶杨。司礼监太监萧敬则曰:“水之有无,视之即见,李哥何必粗躁!”取茶出曰:“杨先生来换茶。”又顾李曰:“他士大夫,可杀不可辱。”遂得免。回奏实无水。杨榜甚重,众又谓杨必至降谪,刑部拟奏。太皇太后闻之,曰:“他秀才官,说有水也是他的意,如今没水便罢,如何只要摆布他?”遂得免罪。可谓不偶然矣。杨,慈谿人,好古而有文学,尝三作县,俱有異政,但性稍偏,虽数言事,鲜知大体,惟此奏为人所难也。

时拟上尊谥庙号,礼官集议,以上仁圣,近代罕比,难于模写。欲拟谥上“敬”字、庙上“孝”字,或以为未足。内阁有云:“孝为百行之首,敬为万善之源,实不可易也。”议遂定。亦实录云。

●下篇卷一

建昌何公乔新,素有重名。成化末蜀人杜铭欲求为刑书,万阁老预荐何为南京刑书,恐妨铭耳。及太监怀恩起自谪所,一日诣内阁言:“新君即位,如何以何乔新升去南京?”时尹阁老徐对云:“初以其年深,暂且升去。今有此阙,又何难取?”刘阁老遽曰:“才到南部,如何可取?”尹曰:“取屠滽亦可。”刘曰:“在广东未归”。尹曰:“昨具题本,已复南台矣。”刘曰:“年亦浅。”盖刘欲进一私人而不果。遂空其位,乃荐彭韶为右侍郎。戊申春,冢宰王公首举何为司寇,士夫翕然称快。

河南耿公裕为礼部尚书时,常曰:“吾暮自部归,必经过三原之门,见其老苍头每持秤平油。吾自入仕,未尝买油,故每过,辄面城而行。”盖愧之也。后耿公代王公为吏书,常以此语人,其心服如此,可谓贤已。又朝士尝言公之子自三原来京省公,只如贫士,止骑一骡而已。有司驿递,何从奉承之?又公女适宋监生者,只乘市井所顾两人小轿。尝以银二两托云南张凤仪知印买宝石,叮咛切勿使公知之。其刑于之化,非一日矣。

弘治改元,今上即位,例该颁诏外国。江西刘景元戬以侍讲使交南。时交人吞占城、侵缅甸,颇难其行。刘毅然上道,携二仆由南宁直抵其境。交人惊曰:“昔之人皆航海来,飏樯蔽洋,留重易奇。今公岂天人耶?何其简速也!”奉迎馆候,视昔倍恭。陪臣拜跪,刘据《大明集礼》之文受之,不与交一语。至之曰颁诏,明日宴毕即行。王大惊曰:“一国生灵,命缘天使!”致馈遗丰腆倍昔,金珠犀象,珍玩甚多。刘一不顾即行,复遣陪臣要于路,期必致之。刘复书示以初入关诗曰:“咫尺天威誓肃将,寸心端不愧苍苍。归装若有关南物,一任关神降百殃。”交人益敬悚,遣陪臣入谢,表有“廷臣清白”之语云。

邹智,蜀人,甫冠,中甲科,改庶吉士,即言事直斥内外执政,人多忌之。己酉春,知州刘概、御史汤鼐妄言朝政,忌者遂指为妖言,并捕邹下狱,若楚不可言。邹无所曲挠,供词略云:“智与今汤鼐等来往相会,或论经筵不宜以大寒大暑辍讲,或论午朝不宜以一事两事塞责;或论纪纲废驰,或论风俗浮薄,或论生灵憔悴,无赈济之策,或论边境虚空,无储蓄之具。”议者欲处以死,彭侍郎韶辞疾不为判案。乃得末减,左迁石城吏目。

邹智尝因三原公征起至京师,往见之曰:“三代而下,人臣不获见君,所以事事苟且。先生勿受官职,先请见君。凡时政之不善者,历陈于上,庶其有济。一受官职,再无可见时矣。”公虽善其言,而莫能从。

山东秦公纮以都御史总督漕运,以巡按御史事关巡抚者,多会案不肯径呈,因会议言其非制。王三原公深然之,议称巡按、巡抚事有相关者,悉照行移体式而行。已著为令,然遵行者亦鲜。初巡抚官以六部卿佐奉敕以往,按察司以非统摄,文移偃蹇,不受约。河南耿公九畴以侍郎镇关中,特奏下之,至今遵行,以后巡抚官俱改都御史,正缘是耳。然与御史自有堂属体,何又偃蹇如是哉?

江西萧子鹏伪道学,藩臬以其虚名,时往候之。弘治初,应“怀材抱德”之诏,起赴京师。冢宰三原公亦公礼遇之。后循例拨工部办事,上厅事直印。堂官还第,子鹏则负印前驰。京师人戏之曰:“萧先生于材未有所试,其抱负则有之矣。”闻者为之绝倒。

琼台丘公濬学博貌古,然心术不可知。人谓阴主御医刘文泰讦奏三原公令人作传事,可见其概矣。尝与同寅刘阁老吉不协,刘作一对书之门曰:“貌如卢杞心尤险,学比荆公性更偏。”时论颇以为然。

丘琼台尝以糯米淘净,拌水粉之沥乾,计粉二分,白面一分,搜和团为饼,其中馅随用,熯熟为供,软腻甚适口。以此饼托中官进上,上食之嘉,命尚膳监效为之。进食,不中式,司膳者俱被责,盖不知兵之法制耳。因请之,丘不告以故。中官叹曰:“以饮食服饰车马器用进上取宠,此吾内臣供奉之职,非宰相事也。”识者贵其言而鄙丘,由是京师传为“阁老饼。”又所进《衍义补》,中间并无斥及内臣一言。说者谓其书必欲进,进必揣近侍喜斯刻之。此其心术之微也。

刘阁老吉,博野人。屡干清议,言官论之,辄得温旨。人谓之刘绵花,以愈弹愈好也。

莆田彭公韶为吏部侍郎时,人不见其笑容,殆可比宋包拯。及迁刑书,尤能执法。尝奏减百官柴薪皂隶之半,朝士为之一喧,以为今俸不实支,较前代已薄,所仰给者在此,而欲递减,其何以养廉?事下,兵部尚书马公奏不可减,遂如旧。说者谓彭公老于治《书》,岂不识“既富方谷”之义?询其由,盖欲论内臣一二事,故先言此以示无偏也。然大臣行其所无事,似不当容心如此。

天台夏鍭进士,放回违限,例当送刑部问罪。鍭以为母不服,且以诗风贡郎中钦。钦不怿,据法白于三原王公,欲送问。鍭急,因言曰:“必欲问,有死而已。”鍭尝以所作文献三原公,公因停其事,命其属官劝鍭。曰:“果不可免,则以进士还官,长归养母而已。”张主事志淳因解之曰:“子节诚高矣,然以中进士,则不比隐者可行其志。今公惜才好文乃如是,故遣某相告,果不服而长归,任子归矣。则据法行浙江巡按御史,下县提子,顾不惊令堂乎?”夏遂语塞。还以白公,公喜见颜色。遣一办事官,持手本引鍭送刑部,又叮咛所遣官善慰谕之。及官回,又召张引官而问曰:“鍭去云何?”曰:“送至刑部门外,鍭发叹而易衣以进。”公微笑曰:“汝在道,还使之衣冠乘马否?”官曰:“然。”又微笑谓张曰:“此少年有文而不知法,故委曲成之。”张公尝与予言三原公于一进士犹爱惜保护之如此,而法则不少屈,可谓难矣。

何司寇乔新精于吏事,文学尤长,属官凛凛奉法。先是,大理寺丞缺,率以刑科及御史为之。适南京缺丞,何力荐其属魏郎中绅补焉。御史邹鲁在道年深,欲得此缺,心甚衔之。会何外氏来京,主其家,与乡人讦奏。鲁遂诬劾何受贿主使,何不辩乞归,然实不与知也。何在部声望与彭凤仪韶相埒,皆学有经纬。彭先卒,谥惠安,士论不满。林见素俊巡抚江西,并论其事,何因得谥文肃。亦奇遇也。

巡按御史与三司官相遇,宪纲所载明甚。但近来御史张势太过,诸司亦曲意奉承,心以为常。李兴者,河南人,性尤躁暴。巡按陕西,凡三司官进见,令听事吏在于大门高声叫:“三司官作揖!”门子传说:“进来!”皂隶齐声喝说:“进来!”又打死平人数多,又与巡抚都御史新城韩文相忤。文劾奏,差官勘实,寘于大辟。三原王公恕疏解之,得免死。自是三司官无报门之例,然威福尚犹然也。尝闻先年一老监生任左都掌院,群属忽之,乃与二三新差巡按者相约入辞,且请教。掌院者厉声云:“出去不可使人怕,回来不可使人笑。”群属凛然。固名言也。

李兴在陕,曾辩一狱,人亦称之。有杨二官人者,系大辟,久不决引,称系冤不已。查得本犯先年方十余岁,与一女子通奸,因杀死巡检夫妇。连其父及其嫂录之,嫂诉:“舅姑及夫俱亡,止遗妾与夫妹同居。夫妹年方一十六岁,一日与妾闲步后园,忽见墙外一少年骑马过,此人貌美,妾不合称之曰:‘姑若得此为配,一生足矣。”夫妹与妾曰:‘斯何人也?’妾曰:‘此即东门杨二官人。’既还室,越月余,有故翁旧识一巡检任满携妻孥回,遇日暮来投宿。妾以翁故留之,以夫妹并宿妾室,却以姑室居巡检,而以其子居于外。不意是夕为人杀死巡检夫妇。今蒙审,敢吐实以告。”李审女,其语亦如嫂言。李又审杨二官人:“汝何彼时已伏,今又称冤?”杨二官人诉曰:“某一时年幼,素亦未尝桎梏,又不胜棰楚,含冤承认,实不知情。”复问女曰:“汝与彼相处月余,何无暗识?”女曰:“貌固不能识,但曾扪其左膊上一肉瘤。”李乃验杨无有,叱众且退。乃嘱有司集女家左右前后四邻四十户共取结状,供杨有无通奸杀人情词,连人解院。有司即集众邻取供呈解,李览俱证杨二因奸杀死人命。李怒众曰:“汝等扶同,不询源委。彼既行奸黑夜,岂由告报诸邻?汝等何据而知?”既叱左右去众之衣,面缚,令鞭其背。密视之,见一屠者左膊有块。李遽呼之前曰:“汝知死乎?杀人者汝也!”屠知情真事实,泣曰:“已知。”李曰:“汝何杀死巡检?又何得而奸其女?”屠曰:“是日其姑嫂在园相戏时,我因盗彼园中笋,耳闻其声,即潜伏于草莽中。俟其既回,至夕,因假杨二官之名入以求奸,相处月余。一夕复至其处,见二人同宿于床,某不胜忿怒,谓其又私他人,归取屠刀杀之。初不知其为巡检夫妇也。”李曰:“何不当时自首?”屠曰:“固畏缩苟延耳。”乃坐法,而出杨二。此亦折狱龟鉴,故记其略,不以人废之也。

●下篇卷二

世家多蓄異姓为继子,卒之视如土芥者多。三原王公少育一子,命名承祚,后生五子,命名字中亦同。幼子承裕公第进士,其《登科录》书兄弟行,承祚居长,下注释“义官。”忠厚之风,于今仅见。

南京守备太监钱能与太监王赐皆好古物,收蓄甚多,且奇。五日,令守事者舁书画二柜,至公堂展玩,毕,复循环而来。中有王右军亲笔字,王维雪景,韩滉题扇,惠崇斗牛,韩幹马,黄筌醉锦卷,皆极天下之物。又有小李、大李金碧卷,董、范、臣然等卷,不以为異。苏汉臣、周昉对镜仕女,韩滉《班姬题扇》,李景《高宗瑞应图》,壶道文会,黄筌聚禽卷,阎立本锁谏卷,如牛腰书。如顾宠谏松卷、偃松轴,苏、黄、米、蔡各为卷者,不可胜计。挂轴若山水名翰,俱多晋、唐、宋物,元氏不暇论矣。皆神品之物,前后题识钤记具多。钱并收云南沐都阃家物,次第得之,价迨七千余两,计所直四万余两。王家多内帑物,时南都缙绅多得观之,以为极盛。然皆尤物,不宜专于一处也。

甲寅,张秋堤决。上命中官李荣、平江伯陈锐提督工役,祀神焚帛。忽见火俄变人形,眼耳鼻口皆备。后寿宁戚畹,生事害人,杨宪副茂元建言之,乃以此为阴盛所致。

乙卯,谢木斋迁以詹事入阁。我朝状元入阁者,自洪武开科,至今三十八科,惟六人。若胡文穆广、曹文忠鼐、陈芳洲循、商文毅、彭文宪与木斋而已。时人有诗云:“皇朝三十八龙首,身到黄扉已六人。”后又增费文宪、顾未斋二人。

三原王公以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考满,援例请授柱国阶勋,时安陆孙公交时为属司,受知王公最深,对人云:“文官柱国以上,不许请授,制载诸司职掌甚明。成化末,万阁老安一品考满,始封吏部靖给。尹公以太子太傅为吏书。将满,遂创为万请而循之。今王公正人,必矫前弊。”将伺间言之,见公已刻有柱国图书,乃止。后屠公滽以太子太傅为吏书,亦自请给。时马公文升以少傅兼太子太傅为兵书,考满当给。二公不协,因固执惟内阁与吏书有请给之例,兵部不当请,尤为无谓。马乃言之于内,给之。张公志淳时为吏部郎中,尝叹曰:“此无法守矣。”

雍王之国,舟经岳阳。土人传阳楼自纯阳降灵之后,往往多仙逸迹。往年有仕者大作道曲,事毕彻筵场。翌日,命从人再登楼洒扫。忽见案上有大字两行曰:“岸嘴长,状元出。城巢鹳,藩王过。”字势飞逸,不类人手,真神仙书也。亟下报,郡邑咸往观之,已不见矣。因记其语,邦人盛传之。嘴在洞庭湖滨,久没于洪波,至天顺丙子,忽沙泥顿涨,岸嘴遂出湖中。明年丁丑,华容黎尚书淳果魅天下。又数年,忽有群寉作露巢于城颠,众皆異之。已而有王府建国于衡,道出城下焉。至是始信吕翁降笔也。

马公文升为兵书时,建言北岳当祀于山西浑源州之恒山,今南祭于曲阳县者,盖始于李唐飞石之祠,而宋地不及北岳所在,故《志》有恒山飞来之说。今京师在北,恒山在境内,而顾南行以祀北岳,非礼也,请改祀于恒山为允。事下礼部,时倪公岳为礼书,因执旧《志》,言不可,事遂寝。马公尝语人:“倪非以《志》必可信也。其父谦尚书公,初无子,因尝遣祀曲阳之北岳,私祷于神求子。夜梦岳神指旁侍一人与之,遂生倪公,因名曰岳,以是渠固执不改祀。然舜巡狩所祀北岳,见在浑源州南二十里,彼人犹知奉祀,而顾可往曲阳县西一百四十里祭乎?殊非礼矣。”

丙辰春,予会试至京师,闻喧传今年状元仍在苏州。盖先是有一举子梦苏州城大街盛张鼓乐,两人夹持二旗,上大书“状元”二字,二人持竿,遍身流血。先是癸丑,太仓毛公澄为状元,亦梦苏城迎状元,今必验矣。后果昆山朱公希周为状元。方悟二人被血通红,乃朱也。朱初中会试,有人送《宋鉴》,云:“司马公五规不可不看。”朱遂熟读全文,后制策果有此段。朱遂备书之,阁老徐、刘二公得其卷,称为博学,荐为第一。

陆御史完丙辰巡按汴梁,一日行汤阴,偶见道傍间有石刻,书“尽忠报国”四大字。陆意谓岳武穆所书,盖汤阴武穆故乡也。是日驻节行台,夜寝,梦入岳祠瞻拜,王起延陆坐,语之曰:“我解兵事时,在杭之西湖甚得山水之乐,今栖于此,祠宇倾圮,甚不安之,愿君为我料理。”陆答曰:“恐某力不能终工也。”王曰:“君毋固辞。”陆复问曰:“素闻王为秦桧所害,有诸?”王曰:“间有是言,然终害者张希岳也。陆又曰:“今有子孙存者否?”王曰:“惟雷儿有一子,其后竟绝矣,言之令人可悲。”陆熟视王貌,兰室间有四痣。既觉,明日即谒王祠,瞻拜毕,见王貌与梦中不爽。祠宇卑隘倾颓,王貌果为风雨所侵,鼻间剥落四处。陆異之,即以本县羡余银百两命新之。不半载,庙貌殿宇,焕然一新。此亦陆公与王感遇之深。陆后亦官太宰,乃为王琼所害。

丙辰春,吏部缺尚书。众推兵部尚书马公文升、左都御史屠公滽及一二侍郎堪补。马自以部次年劳当得之,不意竟归于屠。马意不平,赋一近体云:“朝罢凭阑一黯然,独将心事诉苍天。清朝有意推公道,白发无心着锦鞭。天下浮云偏晻霭,地中阴气已凝坚”云云。屠既得吏部,当班于马之上,固辞居下。是虽谦让,然亦其中有未安也。

丙辰进士未闻选时,忽传要选十一人,同旧进士一人,分拨五府、锦衣卫修书,人皆不测其由。复访知乃一上科进士,以养病应外选,欲求内补,百谋未遂。闻徐首相溥好古货,可通。其人素雄于赀,乃购古琴古画并珍品投之。首相遂许,乃与太宰屠公谋,令各衙门纂修会典。缘府、卫皆武职,恐采辑不备,不若于在部听选进士内择其有文学者,分拨前项衙门,俟成书皆准授京职。屠以为然。初,进士登科,不乐外选,多干公差或养病回,因以为后图。至庚戌以后,执政建议,除丁忧外,凡养病公差回,或内外选,以下手一人为主。其人下手,实外选者。设谋如此,可谓巧宦者矣。后得授礼部主事,累经弹劾,固不足深论。但宰臣如此,可谓亦将焉用彼相者也。

予同年一人,南京人,精于文义。中弘治壬子《书》魁,乙卯代贵官子入试浙场,贵官子高第,又与其人同中甲科。时人有诗云:“有钱买得鬼推磨,无力却教人顶缸。某也位高身子厚,某也衣短手儿长。”其诗盛传于时。后二人皆不容于清议,一止浙佥,一止太仆丞。今科场要令,批首立贡院门内,辨阅同试者面貌方入,盖由此始。闻其人入试日,亦甚秘密,惟有一人见其须不类,心颇疑之,始传其事云。

予同年吴江字从岷,为刑部主事,差还复命。鸿胪寺官语之曰:“声音要洪大,正选通政时也。起身不要背上。”至日早,吴果努力高声,亦无音节,又横走下御街西。上为之解颜。时同僚杨郎中茂仁作一对句云:“高叫数声,惊动两班文武;横行几步,笑回万乘君王。”一时盛传资谑云。

戊午夏,京师西直门熊入城,守卫者不知,间有被伤者。大司马钧阳公谓野兽入城非宜,既参问守卫者,因乞严武事以备盗贼。时郴阳何主事孟春在职方,谓同列曰:“熊之为兆,既当备盗,亦须慎火。”同列莫晓。未几,城内在处有火灾,礼部毁焉。或谓何:“此于占出何书?”何曰:“余不晓占书,曾记宋人纪绍兴己酉永嘉灾前数日,有熊自楠溪渡至城下。高世则谓其倅赵允蹈曰:‘熊于字能火,郡中宜慎火烛。’果延烧官民舍十七八。予忆此事而云,然不意其亦验也。”

弘治中有回回入贡,道山西某地,经行山下,见居民男女,竞汲山下一池。回回往行,谓伴者:“吾欲买此泉,可往与居人商评。”伴者漫往语,民言:“焉有此!买水何用?且何以携去?”回回言:“汝毋计我事,第请言价。”民笑,漫言须千金。回回曰:“诺。”即与之。民曰:“戏耳,焉有卖理?”回回怒,将相击。民惧,乃闻于县。县令亦绐之曰:“是须三千金。”回回曰:“诺。”即益之。令又反复言之,以至五千。回回亦益之。令亦惧,以白于府守。守、令语之曰:“此直戏耳!”回回大怒,言:“此岂戏事!汝官府皆许我,我以此逗留数日。今悉以贡物充价,汝尚拒我。我当与决战。”即挺兵相向,守不得已许之。回回即取斧凿,循泉破山入深冗,得泉源,乃天生一石,池水从中出。即舁出将去,守、令问:“事既成,无番变。试问此何物耶?”回回言:“若等知天下宝有几?”众曰:“不知。”回回曰:“今具珠玉万宝皆虚,天下惟二宝耳,水火是也。假令无二宝,人能活耶?二宝自有之,火宝犹易,惟水宝不可得,此是也。凡用汲者,竭而复盈,虽三军万众、城邑国都,只用以给,终无竭时。”语毕,欣持以往。

己未朝觐考察毕,科道建言:“天下方面、知府等官,有治行表卓者,宜加褒异,如古车服以庸之义。”于是吏部访举数人宜奖。疏上中止。壬戌春,言者又举故事,吏部亦访举六人,而布政周孟中、朱钦皆在优列,亦不果行。意者或以所举者未尽当而止,然此实风厉臣工之大要。前代赐金,果皆尽其人乎?亦举一劝百之典耳。

王古直,黄岩人,有奇气,并不为人屈。尝与黄侍郎孔昭、谢侍郎铎友善。一日游京师,乡人有坐事者,古直候诸官,官并捕入刑部狱。独暴立烈日,不与众囚伍。李主事廷美异之,检衣帽间,得柯学士诸诗。问之曰:“尔能诗耶?”使赋日影。诗成,纵之归。长揖而出,狱吏皆大笑。自是得名。旅食三十年,无僮仆,不置釜甑,有大笼五六,惟诗画数百幅,中贮酒壶,辰出饮一两勺已,复鐍之以去。上元节京师烧糯汁为瓶以贮水蓄鱼,旁映屏烛,通明可爱,俗呼“炮灯。”古直买置于馆,日玩弄为儿戏。一日误触碎,意怫然不乐,曰:“吾平生家计在此,今荡尽矣。”方作草书,值掾吏至,曰:“遽败吾兴!”掾欲殴之。或俾自为计,古直曰:“我固可殴,殴则吾名益彰。”一日遇诸涂,竟被殴。独袖手承之以归,亦不以屑意也。或劝使仕,大言曰:“我来为爵禄图耶?”“盍科举乎?”则叹曰:“安得以少年处我!”尝在酒所叹曰:“此亦功名事业也。”盖亦一世奇士云。

●下篇卷三

钱塘倪公岳庚申夏以南京兵部尚书改吏部尚书,一时极有风裁,人畏奉之恐后,惟为都御史张公敷华一沮。盖公从南来,假锦衣官之宅以居,后欲偿以值,坚不受,云:“有盐在淮,乞一书与张,获支则已矣。”公从之,张得书,云:“我知倪冢宰风裁,且吏部外官所当奉承,第其老矣,行且谋归,不能屈法以奉人也。”大悔沮。

庚申夏,彗星出,虏犯大同,柝长城入关。兵出,屡不利。京师童谣云:“天上有扫星,地下有达兵,若走须杀马文升。”盖马久居兵部,局干不远,惟恃险刻为事。朝廷有时赏赉各边,多奏裁之,京军布粮亦从减削,辽东朵颜三卫,朝廷恃为藩屏,设都督一员、指挥四员统之。近年某都督死,某子来袭,旧例惟命有文凭,验过则与之袭。马欺为远人,收其诸凭,延捱岁月,不与奏请。其子发忿以归,示统部落以其无职署,皆不可顺使。马又奏沙汰天下武职,其连岁赏赉鲜薄,上下易心,遂致大众寇边,而为之聚怨,中外骚然。由是因冢宰阙位,荣迁以避祸。言官吴人杜启弹其临难避祸,不学无术,众是其言。古语云:“军不赏,士不往;军无财,士不来。”马盖不闻此耳。

御史车梁,石州人,好饮而性暗。尝奉文点闸郊祀斋宿衙门,导至工部,梁由中道入,司务在二门候,亦不顾,至后堂见尚书曾公鉴,始知其为部也。犹带醉再三央说:“御史只说此是鸿胪寺。”人皆嗤之。以年资升参议,明年朝勤黜退。予尝记陈翰林音初以编修考满到于户部,二司务讶其来,扣之,始知其误认为吏部也。此二事相类,然人于陈公多恕之,以其文学之士,且近于朴实故耳。若夫御史之官,岂应如是耶?

通政司奏事春秋凡七起,盛寒暑则省其二。自今上即位,无日不视朝,供职颇难。时元公宇直为通政使,王公敞为左通政,姜公清、李公浩新选为参议,声音俱不甚称。时有谣云:“元哭王唱,姜辣李苦。”盖元重浊,王尖丽,姜则急燥,李则气短。亦切中去。

时朝政宽大,廷臣多事游宴。亦师富家揽头诸色之人,亦伺节令习仪于朝天宫、隆福寺诸处,辄设盛馔,托一二知己转邀,席间出教坊子弟歌唱。内不检者,私以比顽童为乐,富豪因以内交。予官刑曹,与同年陈文鸣凤梧辄不欲往,诸同寅皆笑为迂,亦不相约。既而果有郎中黄暐等事发。盖黄与同寅顾谧等俱在西角头张通家饮酒,与顽童相狎,被缉事衙门访出拿问,而西曹为之一玷。然若此类幸而不发者亦多矣。

御史张智,涞水人,称货于盐商某颇多,因同道御史陕人刘峣往淮、扬,嘱其支盐。刘未允,智乃与盐商谋,置酒于城外郑家花园,请峣饯别。且宿戒伺酒酣出妓,令二三光棍作缉事校尉缉出,挟其必从。后如某谋,逼勒要银千两,方免闻官。峣无计,智佯曰:“我与某处商人相厚,令其出银,淮、扬准其支盐就了。”峣以为然,遂出银千两得释。智分其半,商人至淮倍获,且出入无忌。峣虑有碍前程,遂引刀自刎而死。科道交章劾其故,乃寘智等于法。

壬戌廷试,策问任辅相以修庶政之意。时洛阳刘公健为首相,主通书“心纯”二字。武功康状元海起句云:“天下有不易之事,人君有不可易之心。”遂擢第一。尝闻宋淳熙间试士,孝宗受之光尧,主“坚忍”二字,对答者得上。第一人起句云:“天下未尝有难成之事,人君不可无坚忍之心。”遂荐第一。

壬戌春闱,有一士未试前颇有议其事关节者,哗然以为第观揭榜,若诚登第,则将有击之者。已而其人不终场而罢。后有知者问之,乃曰:其日方作文,忽见其号舍前陡黑不见天日,视之乃一人,形色衣服正纯黑色,躯颀且硕,当舍背立,迳遮其光。士亦悟安得此等人,托以如厕,强出舍。出则天日皎然,回顾黑人无有。少选复入,甫坐定,又遮之矣。出入数四皆然。虽强握管,不能作一字。其士因思此必冤缠作梗,竟舍而出。比出,目观爽然,卒无他故。

翰林院学士惟一人,多或三五人。壬戌秋,阁老洛阳刘公健因修《会典》成,欲德翰林,一时升学士者十人。时礼部尚书已有六人,谢公迁以在内阁,张公昇为礼书掌部事,元公守直以礼书掌通政事,贾公斌以礼书掌鸿胪事,崔志端以礼书掌太常事,并南京为六人。崔由神乐观道士,京师为之语曰:“礼部六尚书,一员黄老;翰林十学士,五个白丁。”一时盛传,以为的对,且有讥警。盖此五人谓山西张□、陕西杨□、大兴刘□、并某、某,皆成化戊戌阁老万公安以私意选为庶吉士者。在翰林未尝读书,其诗文一出,人皆嗤之。可见公论终不掩矣。

翰林院素称清贵,无簿书之扰。旧有语曰:“一生事业惟公会,半世功名在早朝。”所谓清者如此。李西涯时为学士,因众失朝,罚运灰炭。续两句云:“更有运灰并运炭,翰林身上不曾饶。”一时哄然。又闻有一检讨,讨里河之夫,又驿丞不接,甚不平。或谓之曰:“人多不知检讨何官,可只呼学士就好。”次日果称学士,仍前不出。乃赋诗云:“翰林检讨被人轻,却冒瀛洲学士名。依旧所司全不理,由来知要不知清。”

癸亥春,例该考察京官。给事中王盖宁国人,吴舜浙江人,俱为乡人讦奏不法事情,自虑公道难废,乃先摭拾劾马冢宰文升。又刑部主事张斅亦为帷薄事见在都察院问理,乃以女谒通戴都宪之内。戴公不知,竟寘斅于法,斅亦诬奏他事。俱为言官论列。二公正部院当事,因回避,只延至秋,方行考察。王盖、吴舜皆坐不谨,亦从末减云。

内臣何文鼎言语切直,内有干宫闱戚畹者。上怒,挞之死。御史黄山等上疏讼其冤,虽不之省,而亦不之罪也。

近时宦官如萧敬之文雅,陈宽之谨厚,何文鼎之忠谠,皆不可少。前此若金安之廉,兴安之介,金英之知人,怀恩之持正,张永之刚勇,王高之雅饰,后乎此若芮景贤之安静,皆有取焉。至如马骐之激变交南,吉祥之怨望启叛,蒋冕之谗乱宫闱,李广之纳赂干政,又其辈中之罪人也。至于王振之专恣,陷驾北狩,汪直之骄横,西厂害人,后乎此若刘瑾之乱政谋叛,则又甚矣。

给事中张维新,己未进士,京师人。考满受封,以其父未仕,请具冠服,同入朝谢恩。预约亲友,候朝毕由东长安门鼓乐迎至家。其父夜不睡,在廊下假寐,偶闻钟响,促入班,叩头毕,慌忙走过御街西,因忆前事,复横过东。为序班所执面纠,奉旨:“拿!”就于丹陛下揪絷,出午门外跪候,冠服皆褫于地。朝退迎送,本所以荣亲,而瞬息至此,事变真不可料,皆为之嗟悼。予因忆昔年吴康斋与弼徵聘至京,有旨次日早文华殿引见。康斋预拟数事将口陈,夜宿于朝房,挂其巾于壁。熟寐,因起迟,仓皇戴其巾以入。及见,上询问再三,与弼俯首不能对,叩头而已。令左右送出左顺门。朝士谓曰:“此正敷陈时也,何以不言?”与弼皱眉,乃去巾观之,有二三大蝎子啮其顶,肿痛不可忍。又彭阁老时以状元及第,次日该上表谢恩,演习已熟。因先夜劳倦,次早在直房睡熟,忽闻钟响,趋走不及。鸿胪寺纠奏状元谢恩不到,奉旨追究,几危。赖李阁老诸公救之,乃免。此二事与张颇相类。噫!征君之奏对,状元之面恩,皆寻常事也,乃至于此。古谓天威不违咫尺,信矣。

近一给事中建言处置军国事一款:京城士人多好着五尾衬裙,营操官马因此被人偷拔騣尾,落膘,不无有误军国大计,乞要禁革。又一给事中上疏为急救社稷事,曰:“见今北虏款塞,社稷危甚,急如人纳粟,以救社稷。”如此二疏,可谓之通达治体者乎?一时腾笑于人多矣。尝闻识者谓考选科道,须要察其文行,不可只拘人物。京师谣云:“选科全不在文章,但要须胡与胖长。更有一般堪笑处,衣裳浆得硬帮帮。”盖所由来渐矣。

甲子科因言官建议,欲令京官出主考各省乡试。惟浙江聘杨月湖廉,山东聘王阳明守仁。时杨为南光禄以终养,王为主事以养病,俱在告。闻聘,皆欣然往。两省亦颇称得人,然亦不免南台论劾。予尝谓校文得士,自古为难。唐惟称陆敬舆得韩子,宋惟称欧阳公得二苏。此外若吕东莱之知陆子静、王应麟之知文山,亦绝无而仅有者。我朝如胡颐庵之知南阳,姚文敏之知一峰,亦为罕见。又闻周宗伯洪谟初中解元,以减场,时考官彭弼江西人,批云:“七篇之多,不如五篇之纯。”周果知名于时。又忆宋末太常萧达主考,尝于落卷中拔真西山。不知二公亦有是否乎?

●下篇卷四

本朝状元惟钱与谦无足取,延世如罗一峰,尚矣。前此若商文毅辂、彭文宪时亦有可观。若曾公棨、曹公鼐之才,刘公俨、任公亨泰之介,张公显宗,许公观之节,皆无忝大科。其他则碌碌无述焉。若彭公教则夺于寿,曾公彦则限于年矣。

南京守备太监刘琅自陕西、河南镇守至金陵,贪婪益甚,资积既厚,于私第建玉皇阁,延方外以讲炉火。有术士知其信神异也,每事称帝命以动之,饕其财无算。琅有玉绦环,值价百镒,术士绐令献于玉皇,因遂窃之而出。或为诗笑曰:“堆金积玉已如山,又向仙门学炼丹。空里得来空里去,玉皇元不系绦环。”

李阁老西涯子兆先,幼颖敏绝人,为文下笔立就。每科场入试辄病,久不中。至是卒,年未三十。西涯公哭之恸,自为墓志,人甚哀之。士夫传云:昔公之父名淳,金吾卫军余。微时为渡子日,尝见一妇人早渡午归,迨晚复渡,如此者几月。李一日诘其故,妇曰:“有夫系狱,日往给其饮食,又复归膳翁姑耳。所以不惮劳苦。”李闻其言,甚悯之,遂却其直,早晚任其渡。他日一叟见李告曰:“闻汝素有善念,凡获善报。汝有亲骨未埋,吾当为择吉地瘗之,后当有发。”因与择一山,指曰:“有白狐卧处,即佳壤也。汝可潜舁亲骨埋其中。”李一夕往彼,果见白狐稔眠不起。李恐天明人知,因折树枝有声,狐惊耸身,三立而去。遂即其穴理之。明日叟来,询葬事,李告以故。叟曰:“俟狐自起乃为妙尔,今惊去,当中衰。汝子当不失为三公。”今其言果验,公竟至无嗣。

兆先文名甚高,然游侠无度,以是致病。公一日过其书馆中,书其几云:“今日柳陌,明日花街。焚膏继晷,秀才秀才!”兆先归见之,亦过公斋,书案云:“今日黄风,明日黑风。燮理阴阳,相公相公!”传之以为笑谈。然予闻之,成化中眉州万阁老亦题其子翼书馆,翼亦答之同前。岂兆先有所闻,或亦偶然同之乎?

左都御史戴公珊当考察,时吏部只欲凭巡按御史考语黜退,公不从。吏部曰:“如是我不担怨。”公不然,私谓张考功志淳曰:“果欲如此,吾与子先将御史考核,从其贤者斯可。不可如贵堂上,一概从之。”由是果有所得。公可谓至公无私者矣。予闻之张南园云。

崇仁洪钟生四岁,隋父朝京以训导考满之京。舟中朝京与客奕,钟在旁谛观久之,悟其行势,为父行变,累胜客局。比至临清,见牌坊大字题额,则为父索笔书之,遂得字体。至京师,即设肆鬻字。京师异为神童。宪宗闻之,召见命书。即地连画数十字,又命书“圣寿无疆,”钟握笔久之,不动。上曰:“汝容有不识者乎?”钟叩头曰:“臣非不识字,第为此字不敢于地上书耳。”上嘉其言,即命内侍舁几,复以蹋镫立其上书之。钟一挥而就。上喜,命翰林给廪读书,其父升国子助教,以便其子。弘治庚戌,年十八,登进士第,授中书。至是不幸婴疾,未三十而卒。

萧山何孝子竞,其父舜宾原任南道御史,以事谪戍广西,后遇宥回籍,颇事武断。当涂邹鲁以御史谪官县丞,升任知萧山,恃势妄为,自号萧然逐客,又改牧爱堂为寄豸堂,时常仍服豸绣。舜宾讥之,成仇。鲁欲戕害,乃与二三吏卒谋作广西移文勾取。遂差强徒十数人押舜宾起解,仍搜捕其子姓,寘之狱。及押舜宾行至江西,其吏卒受鲁密嘱,百般苦楚之。至夜,候舜宾睡熟,乃用沙袋掩口身死。其人还报鲁,受赏。竞逃匿,日夜思报父冤。一日闻鲁已升山西佥事,伺其日出接凭,暗结亲邻,伏于道左,将鲁拖扯下轿,用石灰擦瞎双眼,用船装至浙江。臬司当将竞监候,上其事。法司题奉钦依,差给事中李举、刑部郎中李时往勘其事,拟鲁屏去人服食因而致死为首,绞罪;系笃疾,奏请。何竞殴本管五品以上官,照例发口外为民。士论不平,竞复具奏。再差大理寺正曹廉勘问,乃拟鲁谋杀人造意,斩罪。余俱为从者,绞。何竞为亲报仇,情有可矜。奉闻,可之。舆论称快,遂称竞为孝子云。

近来士夫多信地理,程篁墩学士代谢于朝注《雪心赋》,林见素都宪偕谢评事廷柱遍游闽中。则自朱晦庵已深信之,盖其天分之高,又与胡五峰、蔡西山、陈北溪诸贤相与,讲明益精,其说事多奇中。相传其墓下有谶书曰:“某桥水漂,子孙入朝。”景泰癸酉岁,上问:“朱子有功圣门,子孙世禄否?”礼部奏云:“未蒙恩典。”诏录其嫡长子孙一人,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永奉祀事。其裔孙某入朝之日,墓前水发,桥为之倾。

工部吴主事某,湖州人,家素饶,号吕山吴家。初中进士,欲寿其父,缄币求于西涯公。时公为学士,鄙其为人,不许。吴问其友人曰:“今朝中爵位极大者为谁?”友人云:“英国公太师左柱国也。”吴乃以币求英公,英不知来意,遂受其币,令门馆作诗与之。吴得诗,夸耀于人云:“说甚麽李学士,英国当朝第一人,乃为我做诗!”人皆掩口而笑。后因考察调外,将归,乃以其父好骑驴,且年老,为构寿材一副,买驴一头。到家之日,适其父初度,开宴集宾朋为乐,闻其子至,甚喜。客曰:“公子远来,必有奇物为寿。”询其子,乃曰:“寿器一副,驴一头。”众皆失色,其父亦愠懊数日。某呆如此。

王编修瓒,一日自司礼监教书出,谓一二同年曰:“今早在左顺门,见红毡衫裹一妇人,不见其面,只见二小足。有人随去,见二内使押送赴浣衣局。守者俱起立迎入,待之异常,不知其由。”后数日,乃闻参送数人至西曹问罪。内郑旺招系坝上人,有女名某,先年选入掖庭。近闻生有皇子,见在太后宫内依住。旺每岁来西华门内臣刘林探问,但有新时面麦瓜果,即托林送入,与本宫使女黄女儿说知递进,悉回有衣服针线等物。旺回家夸耀,乡人称为郑皇亲,京城内外,人争趋赴,已二三年矣。近被缉事衙门以妖言访获,说者以为有所受也。后内批:“刘林使依律决了,黄女儿送浣衣局,郑某已发落了,郑旺且监着。”时论以为旨意发落,意自可见。若果妖言,旺乃罪魁,不即加刑,又郑氏止云“已发落了”,尤为可疑。其卷案在刑部福建司,人多录出,以为或有所待。后乙丑五月大赦,闵司冠即将旺放出,该司执言事大须请,闵以为诏书不载者,即宜释放。盖亦意有在云。

湖州人以养蚕为生,然蚕神甚异。弘治中太仓孙廷慎行贩安吉,往来皂林。见巡司获盗三人,其人是彼处大族伍氏家丁也。盖其家每岁畜蚕,因蚕多桑薄,饲之不继,乃弃蚕十余筐,瘗之土窖中。三人仍驾船往市桑叶,不得。舟还途次,忽一大鲤跃入舟中,约重数斤。三人喜其罕得,载归馈主。舟经皂林,巡司异其小船而用两橹急驾,疑之,遂追捕至。检其外,见头仓有人腿一。三人自相惊骇,巡司即缚解浙江按察司,拷掠甚至,诘其身尸所在。三人不胜锻炼,诉辨得鱼之故,变易之端。主司不言,三人者不得已而认之云:“杀人,身尸见埋在家隙地内。”主司即命吏卒人等押至其家,妄指一地,发之,正是瘗蚕之处,蚕皆不见,惟见一死尸,身躯完全,乃少一腿。事之符合,并家主俱抵罪。此事江南人盛传其事到京。岂其家害蚕命数多,有些冤报?然司刑者不可不审也。

乙丑松江刘知府琬上疏旌表一节妇,乃华亭张尚书蓥少子未婚之妇也。少子某,事游荡,与娼狎,被惊得心疾,遂不起。某原聘京卫赵指挥某女,没时张为御史,居忧于家,即具书慰报于赵,令其别议。赵得讣,报其女。女曰:“千里之音,真伪未可知。纵有凶说,而此身已生死系于张氏矣。”赵夫妇素知其女至信,虽有媒妁来议,然不敢许。逾年,公服阕之京。赵往探之,且告以女之言。公恐负其女,备仪令夫人往慰之,女但唯唯。越数日,女告其母曰:“彼既来慰我,则尽礼。母亲可率儿往展谢之,虽未及睹夫仪容,得拜翁姑,亦名分中事。”父母是其言,即具礼母子偕往。女留张舍,卒不肯归,曰:“既已身许张氏,夫死命也,决无他议。留此以事舅姑,尽妇之道。”谓母但归,母不咈其言,如其志。女时年十八,张与夫人别设一室,令夫人与俱。既而足不外履,慈惠婉顺。张夫人亦尝论其可嫁之意,女曰:“有死而已。”是夕自缢,几绝,赖救免。自是绝不敢道。四方士夫多为文以纪之。近时戏文盛传商三元辂事,颇类此。然彼是虚诬,而此则实事也。因记于此以风世。

西曹有一对云:“一双状元子,两个探花爷。”是虽资谑,然亦奇事。盖主事有张恩、王守仁,其父尚书昇、学士华,皆状元也。又有刘凤仪、李瓒,其子内翰廷相、内翰龙,皆探花也。又一对:“鲁铎分南北,朱衮别妍媸。”盖壬戌进士有两鲁铎、二朱衮,一湖广人,一永平人,一貌美,一不扬,故云。又丙辰进士有孟春、季春、夏鼎、周鼎,西涯阁老尝即席命对:“孟仲季春惟少仲。”已而即应声云:“夏商周鼎独无商”皆无然奇句也。

乙丑赐昆山顾鼎臣为状元。尹阁老直家居,谓人曰:“此名未善,盖臣字与成字同音,鼎成龙驾,名犯嫌讳。”至五月,果然。人谓尹之言亦有自也。盖景泰辛未状元乃柯潜,时人云柯与哥同字,未几英庙还自北,退居南宫,固“哥潜”之谶。又天顺癸未春御史焦显监试,有火灾。时人语曰:“御史原姓焦,科场被火烧。”盖宋末亦有“不因南省火,安得状元焦”之语。当时或未之避,然亦偶凑合耳。初,顾之父恂得一梦,云“鼎臣为状元”,初欲以此名其孙潜,未果,乃命其少子,即鼎臣也。果然。

是录分上下篇,昉自弘治改元,至乙丑冬而止。上篇事关庙朝,下篇则臣下事也。皆即一时所闻,或因一言一行之微,漫书之,初非有所择也。若夫圣政之宏纲大纪,及诸臣言行之详,自有国史与诸家文集在焉,兹固其余焉耳。呜呼!惟我敬皇在御十有八载,明作之功,惇大之化,比隆三代。而又克勤于政,无日不视朝,虽值雨雪传免,而銮舆犹御正衙,呼二三大臣参决政务。故当时在朝诸缙绅,下迨虮虱之微,无一人不欲趋朝以仰承休德,而闻夫所未闻也。愚臣自叨第后,获缀班行之末,无一日不睹圣颜、聆天语,有所闻见,即铭诸心臆,退从诸乡先生游,复悉其颠末,益闻其所未闻,即以片纸敬书,投之缃笥。鼎湖龙远,攀髯靡及。乃取而谛观之,未尝不泫然流涕,怅然增感也。遂缮写成帙,釐为四卷,以备遗志,亦将自附于裨官氏之末云耳。

重光大荒落之岁陬月既望,谨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