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忆语 夏仁虎

自叙

余家金陵,地当都会,为士大夫渊薮。风俗习尚,华而不侈。佳时令节,人家祭祀宴乐,及里巷间往来酬酢之礼,故多鄙俚,足资谐笑,然亦往往而近于古。盖先民敬爱亲乐之意,恒于是乎寄焉。语曰:“百姓足而后知礼义。”太平无象,此其象欤!自留滞北方,行二十稔,金陵再遇劫灰,闾阎生计萧索极矣。重以历朔既更,跪拜礼废,人家子弟,有不知祖宗何德望、亲族何系属、戚友何行辈者。而社会之娱乐,家庭之欢讌,所有存焉者益希矣。乙卯除夕,索居寡欢,京华尘梦,忽焉已醒。荆楚岁时,是曰可纪。书视儿辈,使知故乡风物。小人怀土,无当大雅,弇鄙之讥,未遑顾也。枝巢自识。

元旦

元旦,一岁之首。人家除夕,守岁不寝。至子初,行迎岁礼曰接年。接年须早,谓得气之先也。士大夫家男妇具章服,祀天地于中堂,炽炭于盆,供则香茗或发糕(以面和酵蒸之,取其发旺),长幼毕集,主祭者奠铭于檐下,焚纸马,燃爆竹,卑幼拜尊长,童仆拜主人,欢声满堂。虽齐民家,亦得具冠服无弗敬。

拜年

拜年之礼,非第互相庆祝也。人家终岁勤劳,戚友或不得以时晤。新岁务闲,此往彼来,以资款洽慰劳,寓有合群之意焉。先生及尊长,必以元旦,至迟则不敬。其有两肩舆后,置红毡,终日奔驰道上者,曰拜新亲年,则内兄弟介新婿诣内家戚党也。市肆佣保休业,往来亦莫不拜年。各易新衣履,怀挟名刺,或对揖于途,互道恭喜。市井拜年,其发端语,必曰“除夕一夜,元旦好天”,虽值大雨雪,弗易也。肆伙索欠,至天明与债家口角,甚至用武,元旦途遇,必互揖道“恭喜”,顷之龃龉,曾不芥蒂。

拜年必备

款拜年客厥物惟旨。曰茶盒,以小漆盒分格置糕点;曰茶泡,以白芹稍点盐,加松子、胡桃仁,沸汤芼之,极芳香;曰欢喜团,以炒米和饴团之。客有赉于儿童,曰答贺钱。钱肆岁末发一种之特别纸币,红色,印二小儿作对揖状,旁志曰恭喜?,专为此用。有犒于僮仆,曰恭喜包,十钱八钱,包以红纸,畀必二或四,双数取吉。乡先生诗所谓“入手莫嫌轻似叶,春风能买两眉梢”者是也。人家有新妇亲长来,必携红毡出拜,具茶盘,中置煨莲子,曰献茶。

新春

立春之日曰新春。太守迎春于东郊,抟土为牛,置五色笔,先命瞽者涂牛身,藉以觇岁。备为牧童状,曰芒神;五色纸裹芦梗,曰五花棒。举礼时,太守以棒鞭牛,曰打春。礼毕,隶以余棒撒之,任人拾取。或作小牛,持送大户人家及市肆,曰送春。立春前,乡农入城,二三为群,敲小铜镫,沿门乞钱,曰打春;人家祀神,曰接春;家人拜尊长,曰拜春;团坐啖饼,曰咬春。

祀财神

财神之祀,非古廛肆间最重之祀,率以二日曰牙祭,义不知何取?然大典也。是祀也,主人盛服先至,洁具牲醴。肆伙各偃卧,以候主人与掌肆者议,某宜留,某宜去。既定矣,则命其徒将命往曰:请某请某。得请者,欣然来与祭,而一岁之生涯定。否则未明,打包行矣。

金微危日

士大夫家,亦祀财神,率检历书中金微危日行,谓最徼福利,亦不知何本。

人日

新正十日,各有所主。七日曰人日。是日天朗气清,则人人大欢悦,谓一岁少灾病也。

灯市

新年灯市,旧聚于评事街,迤北至笪桥市。近年则夫子庙为多。鱼龙曼衍,士女杂沓,游人稍倦,咸就得月台啜茗,面钟山而临淮水,风景殊佳。茗碗加青果,曰送元宝。食品之佳者曰梅豆,以梅子与豆同煮,染以红曲,加木樨及糖,色香均美。

上灯节

八日为上灯节,人家始悬春灯,祀祖先,拜尊长,曰拜灯节。夜供元宵,其制以米粉裹糖。有女新嫁者,是日购彩灯及元宵送其家,曰送灯。

龙灯

金陵之龙灯,自上灯后,即游街市。分二组,一军营,一木商也。长或十余丈,多至百余节,盘拿飞舞,各有家法。司其首尾者,皆称健儿。中间搀以高跷跳狮,或蚌精及各种杂剧。灯所过市,人争燃爆竹以助兴。大人家或具元宵茶点,开门延之,曰接龙灯。爆竹愈多,舞者兴愈高,彩愈烈,或回旋院庭,或盘绕梁柱,复间以歌唱锣鼓,想见升平佳况。

打十番

打十番,俗名打锣鼓。大家子弟,新岁辍学,则集合奏演,以其贤于博弈也。节目甚繁,曰水漫闹台、滴滴金、八段锦、蜻蜓翅、蝴蝶须,名称无虑数百十。每组十人或七人,人司一器,以整齐为工。或亦于月夜携器游行秦淮旁,人行月中,音度水上,殊有清趣。间与他组遇,则立而互奏角胜。然雍客中礼,不至于争。厥后无赖子羼入,至于相殴,人家父兄,乃禁子弟,不得出游。

春灯谜

文人学士,暇时制为谜语,新年鲜事,则张条于衢,曰春灯候教。万头攒动,聚影一灯,忽然有悟,高声请问,则群耳倾注,或拍手狂噱,此游戏之近雅者。

敲诗

赌之近雅者,莫过敲诗。任取古人诗一句,去一字,另配一字,并原来一字,杂书于旁,而幂原来之字于下,请人猜拟之。盖祖法贾阆仙。自后无赖者,以为博具,嘱寒士为之制字,曰作诗条;设场闹市,曰开诗室。学者之好博者,就为意钱,猜中则一可博三,风斯下矣。

春酒

新岁人家,排日置酒食,召亲友曰请春酒。肴不必珍错,以新鲜相夸斗,必有蔬菜一器曰春蔬。南方气候温和,园甲早萌,蔬则钟山之白芹,其芽肥如抽玉簪;韭黄如蜡笋,大如指;雷菌如钮。野蔬则荠菜、马兰头、枸杞芽,皆先春而生,甘肥香美,非如北方之以火种也。三爵既沾,酒令始发,或拇战,或分筹,或飞花,或揭翠,宾主尽欢始散。《豳风》之诗曰“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唐人之咏曰“家家扶得醉人归”。盖和睦之媒、太平之象也。

十三日

是晚亦曰上灯节,其典礼与八日同。

元宵节

十五日元宵节,祭供与上元灯日同。或供春饼,大如碗,薄如纸,裹韭芽肉丝食之,风味致美。唐人说部谓“金陵士大夫家饼可映字”,所纪为不虚也。燃炮竹,打十番,樗蒲六博,往往竟夕。街市铺肆,竞悬彩灯,龙灯高跷,亦时出没于衢巷中。游人如蚁,昔人诗中所咏“谁家见月能安坐,何处开灯不看来”,景象如是。

走百病

十六日,居人相率由东南城之老虎头石观音山以登南城,曰走百病,谓能免疾,与登高之意同。城上马道,亦市玩物,以棘枝上安红豆,及炒米花,游人购之而归。

落灯节

十八日为落灯节,晚祭祖先,供以汤面。俗谓“上灯元宵落灯面”也。祭毕,收遗像,曰落影。撤祭余果品,分与儿童。取饦锣与年糕并煮食。年事毕,儿童检书籍,妇女理针黹矣。

龙抬头

二月二日,俗谓之龙抬头,不知何本,殆龙蛇起蛰之义欤?人家率于是日接女归宁,故谚云“二月二日龙抬头,家家接女诉冤仇”,盖一岁妇工,以此时为最闲,可以展省叙情话也。

尽九

自冬至至是月,九九寒尽。江南春早,阳和蛰动,故谚云“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才得放脚眠,蚊虫龁蚤出”,可以验江南天气。

文昌会

二月五日,相传为文昌神诞。金陵文化最盛,尤重科名,文人学子,先期纠约醵金治具,届日假园林佳处同修祀事,曰文昌会。中座供文昌像,肴果纷陈,香花馥郁,群彦咸集,推已发甲科者主祭。一时衣冠蹡跻,炮竹喧阗,甚盛会也。礼毕饮胙,往往列席十余,豪则酒兵拇战,揭翠飞花;雅则分咏拈题,敲诗射覆;甚或猜春灯、斗叶子、敲诗谜。文讌之乐,无所不用其极。往年祀事,多在余家,以群从众多,骏奔自足。忆光绪初年,先伯司寇公方予告归,提命风雅,自主祭席。夜间朋辈欢饮极酣,某君醉后,龃龉几至用武。先司寇公闻之哂曰:“此武昌会也。”自科举后,此举遂废。

看花

自洪杨金陵乱后,园林花木,樵苏尽之。数十年来,元气未复。胡园既创,刘园继之,始有花时游览之乐。一岁之中,梅花最盛,应推梅冈下之刘园,不下四五百株。正月盛开,裙屐咸集,吟啸其下,为坐香雪海中。二月桃李花,在复城桥北,有园种树数千株。坐小舟往看,游人亦众。此外花事,为旧皇城联姓家之牡丹花,仅一株,广荫半亩,作花多时,至三四百头,盖数百年物也,近闻已毁于兵火。而铁汤池丁家继兴,主人盖雄于资,殊方购致,异种甚多,惜未得观。元武、莫愁两湖之荷花,亦极盛一时。《南史》已有屯兵后湖用荷叶裹饭饷卒之纪,近则两湖荷叶,且捆运渡江,引为利薮矣。菊花则种于鸡鸣埭后,俗谓之山后,即蔡氏之晚香山庄也。园丁艺菊,以宿钵者最珍贵,盖宿根也。文人词客,每届花时,不惜骑驴远访,自选佳种,解杖头资购之。至于寒香上市,则虽菜佣酒保,亦必力购数花,位置瓶碗间,点缀六朝烟水气也。茉莉、珠兰,为秦淮两岸人家夏令一大销场。当夫炎日西匿,水阁帘开,两岸香风,薰人欲醉,皆此花氤氲之气。而茶叶肆以之窨茗,所用亦不在少数。冬令唐花,不如北方之盛,然蜡梅本大过屋者,随地有之,折取插瓶,取资极便。天竺,山茶,视为珍品。此种花肆,多在花市大街一带。因录花事,特并纪之。

上巳

上巳湔祓之习,废已久矣。人家率于是日诣雨花台永宁泉品茗为乐。泉水清洌,足湔烦渴。往往谈笑竟日,看夕阳而归。

清明

清明上坟插柳,厥礼至重。俗谚至谓“清明不插柳,再生变黄狗”,恶夫忘亲不孝者也。是日除在家设祭外,男子多出城扫墓,其有新葬之冢,则须于清明前数日诣之,俗谓“新坟不过社”也。祭具曰春山,竹制为提榼,分三层,中置肴浆,饭则抟之。另割生肉,曰刀头,以祭山神。祭扫毕,则倾榼,媵以钱,犒守坟人。守坟人亦置熟鸡子数枚于榼,以为报。金陵人家重视守坟人,尊之曰坟亲家。守坟人亦呼坟主曰亲家,自居敌体。虽荐绅之门,渠辈来,往往高坐,主人以客礼待之。盖请代守亲墓,礼宜加敬。非若北方之视坟丁若奴也。

张王吃冻食

张王不知何神,故老相传谓是张士诚。士诚在江南大有德惠,民至今念之。三月十三日,俗谓之“张王老爷吃冻食”,必有大风雨。过此即无复冰冱,见免雹灾云。

浴佛

四月八日浴佛节,寺庙皆作斋醮。浴佛之典,惟西城卧佛寺曾一举之,后亦遂辍。

出会

赛会游行,四月为盛。乡间之会,有所谓茅山会者,特肩小亭阁,间以锣鼓而已。城中之会曰东岳会、城隍会。昔时商民富实,物力充牣,一会分若干起。有所谓某某老会者,旗幡灯伞,踵事增华。又饰人家俊秀小儿,扮各种戏装,肩之游行,名曰抬阁。迤逦恒至里许,游行数日而毕。所过人家,争设供、放炮竹,曰迎会。粉白黛绿,倾城往观。儿童罢读,妇女辍工。其意虽取诸驱疫,然耗费物力,甚无谓也。所可述者,足见民力之盛衰耳。

水闸

秦淮水道,一曰秦淮,通江流,即由滨江之三汉口,达通济门入城之河流是;一曰青溪,即?山诸水灌入,今清溪渡、桃叶渡一带汇入淮流者是;一曰运渎,即由汉西门之铁窗棂入城,通于南北乾道桥者是。四五月中,山水盛时,河水往往西流。旧制各水关,皆有水闸,以资宣泄。初夏为慎防启闭之时。明初建都,填前湖为宫殿基,所谓“挑三山填燕雀”者是也。惟存后湖曰元武,湖水潜通淮流,旧有紫铜管以为输送。铜管如今之自来水管,但厚且巨耳。余少时犹见之,足征当时财力之巨。今则断管残铜,皆似沉沙折戟,故夏间雨集,时有水患。今金陵 又建新都,冀有贤长官,修复闸管旧制,洁清淮流,亦地方之福也。

玫瑰酱

四月间人家妇女,采取鲜玫瑰花,细杵捣烂,和以梅子糖霜渍之,为玫瑰酱。夏秋间,沸水冲饮,色香味均绝。又有晒干为玫瑰糖霜者,用以醮角黍,风味亦佳,均可存至隔岁。此外食品,以莴苣盐渍晒干,卷若钱大,曰莴苣圆;笋并豆,以酱油略加糖,煮熟晒干曰笋豆;姜芽渍酱油生食之,曰漂芦姜,风味皆致美。

送夏

人家有嫁女者,在五月前,必备纱葛之衣赠之,曰送夏。盖俗例夏令衣服,均不入新奁,必于夏首送之。媵以蕉叶、折扇、宫扇及食物,兼令新妇分贻姑嫂,犒婢媪焉。

端阳

端午节人家,自五月一日,即用菖蒲叶,剪作剑形,并艾叶悬户上,张钟馗像于堂,云可辟邪。戚友家多以鲥鱼、角黍相馈遗。往往一鱼,辗转数处,仍送回本家,则已馁不堪食矣!足为发噱。五日,以野花为束,蘸水洗目曰洗火眼。洗毕,掷小鹅眼钱于盆中,倾向门外,曰抛火眼。酒中置雄黄,饮之曰可去毒。于小儿额用雄黄书“王”字,以象虎形,云易长成。以雄黄书小纸条,其词曰“五月五日天中节,一切蛇虫尽消灭”,于墙角倒帖之,谓避虫豸。午酒必有一馔,则萱花、木耳、银鱼等五种炒之,曰炒五毒。午餐既竟,则相率至秦淮水滨看龙舟矣。

桃虎长命缕

闺中儿女采桃叶盈筐,叠折之,粘作虎形,饰以绣,极璀璨精致。又以五色线编作绦,曰长命缕,剪彩缝作天师,或小虎、黍角状,大裁如指,垂绦上,俾小儿系之。

龙船

龙船向有数种:曰河帮,秦淮船户敛资为之;曰江帮,外江船户之入城者;曰木牌帮,上新河之木商所集者。午日,各帮咸集于夫子庙前之泮池,以其地河身最广,足资水嬉也。船饰彩亭,以小儿扮杂剧坐其间,助以锣鼓。梢头撑长竿,长年之好身手者,于上作种种游戏。河岸人家,掷银钱或放鹅鸭,俾没水争取以为乐。其并行竞渡争夺锦标,则与西人之赛船竞走同一勇气。是日,倾城往观,桥岸均满。富家率买舟观之,舟须预定,非临时可觅也。

河船沿革

秦淮画舫,自昔艳称。洪杨后,地方长官欲提倡风雅,恢复繁盛,取外江陈旧之红船,改造焉,名曰走舱,以舱大可走也。上为布篷以蔽日,晚则去篷,悬明角灯,曰抬篷。此为灯船之俑。厥后踵事增华,始作楼船,前容仆从,中延宾客设筵席,后为密室。湘帘棐几,布置精雅,到者疑坐水榭中。旧日之走舱,以无楼不足招客,则于船上置一小楼,曰四不像。又有较小之秦淮旧船,亦效颦焉,名之曰气不愤。今则此楼船,概名之曰小边港,以船边可行,舟人不须跨舱过也。最小者曰七板,闻昔有某名士于灯船盛时,独雇一七板,船上悬纸灯,俗所称半锤灯笼者百余张,灯联云:“百个半锤,打不醒痴人幻梦;一只(宁人读平声)七板,也来学浪子风流。”傲坐其间,观者若堵,亦趣闻也。七板,近亦置小楼,船小而灵,足资游赏。秦淮三月水涨,游船渐集,五六月而盛,秋后渐萧索矣。

磨刀雨

五月十三,金陵谓是关帝磨刀日,是日辄有大风雨,曰关圣磨刀雨。

河房

秦淮两岸人家,概呼之曰河房,亦曰河厅。凭波俯影,间以垂杨,盛暑则轩棂悉去,遍挂湘帘。每值阳乌西匿,皓兔东升,两岸珠帘,一时尽卷。水槛风栏,罗列蕙兰、茉莉、鱼子兰诸花。闺人浴罢,纨扇生绡,闲眺游艇,谓之神仙中人可也。

凭水

人家礼重师保,虽市侩屠沽,所延童子师,值盛暑时,亦必买舟延师,并携学生往游,名之曰请先生凭水。画船箫鼓中,时见有腐儒与伧侩杂坐,诸童子嬉于旁者,皆此类也。

月亮头

六月三日以后,俗谓之月亮头,竞以游船为乐。船户亦于此时故昂其值,贫者亦必于月上后,徘徊桥头岸上,饱听笙歌,夜分乃归。故岸傍夜市,张小纸灯,卖菱藕者亦极盛。

游船

暑月游船,为金陵岁时行乐中一大集会,其名盖为趁凉来也。实则东船西舫,密不通风,酒筵既张,莺燕纷集,如坐肉屏风,烦热益不可耐。惟于月上时,呼七板小舟,携素心人泛至复成桥北,于高柳下回船对月,时有佳友挈舟踵至,呼茗清谈,庄谐间作。月光缕缕,从柳阴中映射人面。三更既下,缓缓归来。击汰定明,此唱彼和,则真天上之清都耳。

七夕

七月六日,恒有雨,俗谓之洗车。七日亦恒有雨,谓之天孙别泪。七夕,小儿女供牛女,往往镂瓜茄为灯,或状花鸟,或镌诗句,极生动之致。置碗水露庭中竟夕,明日投针,恒浮水面。就日影中,视其影作何状以卜巧。

斋孤

自七月七日后,坊中多延僧作佛事,谓之斋孤,至中元始已。大坊小弄,连台讽诵,榜黄纸文市头,曰荐度孤魂。僧众弗给,则招游方者充数。俗语谓“七月和尚,烧火者亦上台”也。亦有高搭灯棚,清音坐唱者。大率人家无赖子弟,以不受值,故曰走白局。莲灯灿烂,妇孺喧阗,往往达旦。此非美俗,后来已为官厅禁止,诚是也。

中元

中元亦祭祖之期,家家设供。有焚法船或纸鞋伞者,谓先魂当出游也。游人恒集清凉山驻马坡一带,购夜来香以归。当时物贱,夜来香数十朵,以铜丝串成柄,可供妇人插柄者,只索青钱二三枚耳。

河灯

以纸糊灯作莲花状,荷叶托之,中燃小烛,顺河流放之,曰河灯,云以照渡溺魂。夜间推河窗观之,数星明灭,忽聚忽散,殊有幽趣。放此者,率为僧尼,或善男信女,羼聚一小舟,法鼓喧阗,群讽佛号,甚不足观。

中秋

中秋夜宜有月。俗谓“云遮中秋月,雨打上元灯”,皆为不吉。是夜,家人团坐聚饮,曰圆月;出游街市,曰走月。

祀月

祀月用纸,上印绘月宫状,曰月宫纸。以小香若干柱扎成玲珑楼阁状,或剪彩作月宫状黏之,其最上一柱,戴以纸糊之斗,曰斗香。面和糖果为馅,大如盘,曰月饼。

啃秋

预藏西瓜,于立秋日食之,曰啃秋。

重阳

重阳宜雨。俗谚谓“重阳无雨盼十三,十三无雨一冬干”,占亦屡验。盖冬麦无雨,不能下种,即春荒矣。是日人家,以糕饵供祖,上插小彩旗,曰重阳糕。儿童雕镂五色纸作三角形,累贴成大旗,曰重阳旗。

登高

金陵人九日登高,北则鸡鸣山北极阁,南则雨花台,要以登雨花者为最多。携佳茗,瀹雨花泉水品之。新栗上市,茶肆和木樨煮熟,风味殊佳。兴尽,每购雨花石子归,备冬日养水仙也。金陵人食蟹,谓“九月团脐十月尖”,谓至时始肥美也。以捕自圩田者为佳,因食稻故。巨者两尖团重一斤,又曰对蟹,为他处所无。

桂花鸭

金陵人喜食鸭,此已见于《南史》,由来久矣。鸭蓄之水塘,听自谋食,故胜于北方填鸭之痴肥。桂花开后,丰腴适口,故谓桂花鸭。当时物力贱,鸭四块曰一买,只青蚨十二枚耳。

十月朝

十月一日曰十月朝,是日人家皆祭祖先,焚楮箔,亦有上坟祭扫者。

腌菜

腌菜之风,传自周官齑人。金陵人家,犹重视之,例于小雪前,视家人之多寡,购菜若干担,洗净晾使微干,然后于大缸中平腌之。三数日后,一一取出,加姜末与石萝子于菜把中,挽使成结曰打把。泥封之,一月后始可取食,脆美绝伦。唐人小说谓金陵士大夫家嚼齑菜,响动十里人,然则由来久矣。菜有名“箭捍白”者尤美,或即秋末晚菘欤?作腌菜,自缙绅至编户,皆主妇主之,风尤近古。

冬至

冬至人家,均祀祖先。家人聚饮,鲢鱼向不喜食,是日必以入馔。断葱为寸,与豆腐同煎之,取从容与富余意也。升炉火祀天地曰接冬,间有放炮竹者。

入九

自冬至后曰入九。金陵谚云:“一九如九,作活添一绺(指女红);二九一十八,河里冻死鸭;三九四九,迎风插柳;五九四十五,穷汉街前舞,六九五十四,蔷薇发嫩茨;七九六十三,行人把衣担;八九七十二,行人拿纸扇(乡音叫二);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才得伸脚眠,蚊虫龁蚤出。”可验江南节气。

消寒图

儿时见先大夫于冬至日,绘梅花一幅,花凡八十一瓣,每日以朱涂一瓣,九画而毕以纪历,谓之“九九消寒图”。事殊雅趣。后阅清人笔记,高宗于冬至日,飞白书“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九字,字皆九画,亦日以朱涂一画,九画而毕。昔日帝王风流,亦殊不减。

消寒会

金陵文人,率有消寒会。会凡九人,九日一集,迭为宾主。馔无珍馐,但取家常,而各斗新奇,不为同样。岁晚务闲,把酒论文,分题赌韵,盖谦集之近雅者。

冬蔬

冬日蔬菜,出于天然,非北方所谓洞子货也。如瓢儿菜,与冬笋同煮,厥味至美。钟山白芹,尤为特产,至冬始生,白若截玉,移地种之弗良也。韭芽黄,如融蜡,以阔叶者为良。至于野蔬,常年弗绝,入冬较肥腴耳。

腊八粥

腊月之初,寺庙僧众游行街肆及大家宅第,曰化粥米,辄担载而归。至八日熬粥,加果栗分送人家,曰送腊八粥。

扫尘

扫尘亦曰掸尘,率于腊月择历书中宜扫除之日行之。妇女率仆媪以巾裹头,长竿缚帚,自仰尘迄堂坳,无弗洁清。窗棂易糊新纸,盖年事近矣。臧获劳苦则犒以酒肉。

书院停课

书院之制,作育人材,最为美政。金陵文化之盛,盖由书院多也。钟山、尊经两院试文艺,惜阴试经、古词章,文正兼试文艺、古学,凤池、奎光试童子。又率为官师两课。敏捷者人辄兼数卷,故士子终月光阴,大半消磨于文战。试高等者优给膏奖,官师隆以礼,青年俊秀,尤各争自濯磨。每值岁秒停课,寒士争赴礼科领取膏奖,足为卒岁之资。余家仍世清寒,虽先辈科名弗绝,官至卿贰,顾乃楹书而外,遗留曾无长物,所以继承家学,不堕门风者,大率仰给于书院。忆余为秀才时,与诸兄弟努力考试,每岁秒积聚冬季书院膏火卷票,人得数十金。当时银贵物贱,所以备甘旨,添衣袽,以及新岁之瓶花灯炮,一一咸备,犹有余资,与朋辈备酒食、斗叶子以消遣,新年同为娱乐。呜乎,彼何时哉!

放年学

儿童罢读曰放年学,大致在腊月廿前后。盖官厅亦于是时封印也。人家专馆及街坊私塾,有献于先生曰束脩;其好礼尊师者,必私有所遗曰年敬。儿童清晨谒圣,欢跃而归。塾师亦检点脩脯,收拾笔砚,回家度岁矣。

娶新妇

岁事向暮,婚嫁最繁。鼓乐彩舆,交错于道。或颓龄暮景,愿了向平;或期及标梅,不容更缓;中下人家,率?岁底举行,无意中又为年光增色矣。此时傧相、乐工、舆台、庖子,最为忙碌,亦各利市三倍。谚曰:“有钱无钱,娶个新妇过年。”

祀灶

二十三俗谓之小除夕。是晚,人家祀灶神,供红枣汤,以饴和芝麻,曰灶糖;供料豆,云秣神马;取灶神像焚之,云送上天。祀灶,妇媪之祀也。是夕,厨娘皆换新衣裙,主妇主其祀,士大夫弗与也。然是夕炮竹声最繁。编户人家,则谓灶神主一家祸福,是夕上天廷奏善恶,故媚灶之风大炽。

打抽丰

守坟人于年下携松柏枝,媵糍糕、腐干,诣坟主家,曰打抽丰。人家率款以小酒食,畀之以钱,以酬看坟之劳也。

年市

金陵年市,西自水西门,南自聚宝门,迤逦数里,集中于大功坊。皮货之属,自山西来;纸画、红枣、柿饼之属,自山东来;皆假肆于黑廊,大功坊一带。碧桃、红梅,唐花之属,集于花市街。橘、柚、梨、荸、鲜果之属,集于水西门。鸡、猪、鱼、鸭、腌腊之属,集于聚宝门。携钱入市,各得所欲而归。其乡村之人,结伴而来捆载以去者,肩相摩也。

除夕

金陵人家,除夕最忙碌。祭祀之礼三:祀祖先,祀灶,祀天地也。张先世遗像曰悬影,分桌列馔,举家叩拜。祭毕不送,谓“请祖宗在家过年”也。撤馔不撤饭,饭上插青松枝,安红枣,曰年饭。又供饦锣,制以面,中实以糖,如小鼓状,三叠为具,上插纸花。男子授室者,妇必有献,曰供果,枣、橘、柚唯所便。房族众者,则几案为满焉。曰接灶,迓灶神也,厨娘治庖厨,令光洁,灶盒中以红纸书曰“东厨司命之位”,旁贴小春联。供品则与送灶同,加年饭与饦锣也。夜将午矣,曰辞年,堂上供纸马,书“答谢天地”。生火盆,燃炮竹,供则清茗及发糕、年糕之属。家人集而拜跪,谓一岁平安,谢神佑也。三祀毕,则诣尊长前行辞年礼。妇有献于尊长曰茶,率时果或糖饴。尊长有赐于儿童,曰压岁钱。或银饼,裹以红纸;或青蚨,贯以红绳。一门之中,各房族往来答拜,笑声恒达户外。门前贴彩符曰红钱,以红纸雕镂为之。床前亦悬红钱,帐之中端,悬小松柏枝,缀以色染之长生果及银杏,两端悬葱,红纸缚之。儿童戴绒制小人曰倭子,谓能避疫,殆魇胜之变相耳。家人彻夜不眠,曰守岁。团聚樗蒲,或打锣鼓,然花炮。是夕也,炮竹声如汤沸鼎中,杂以锣声、骰子声、数钱声,盖千门万户皆春声矣。

祭井

三祀之外,有祭井。大人家宅,率自有井。除夕佣人汲满罂瓮,足敷元日之用,则请于主而祀之。祀毕,以二红纸条十字交粘井栏,曰封井。元日夕再祀而启之,曰开井,

拜紫姑

妇女有所祀,曰拜紫姑。每墙阴,或厕侧。又缚纸花于帚曰嫁紫姑。

拜床公

小儿女有所祀,曰拜床公床母。于床头供小儿拜之,祝令能安眠。

嫁鼠女

撒米团、纸花于床顶、壁角、门,曰嫁鼠女。

聚财

除夕人家,长夜无事,则小食以消遣。长生果、瓜子、枣、栗之皮,及碎红纸散满地上,仆妇汛除,但扫置屋角,不令取去,曰聚财。

照耗神

人家房屋多,必遍置灯,令光照,曰照耗神。

夜市

市井间亦最忙碌,铺户彻夜不闭,灯光荧煌,通衢如白昼。盖新年例停市,人家需用物,必于是夜夙备之。最忙者,为质肆、杂货、食物肆,及浴堂、理发铺。其持灯奔走往来道途者,则铺肆之索欠人。天既明矣,索欠人犹必持灯,苟无灯,则债家谓“除夕既明,明岁再议可耳”。

右《岁华忆语》一卷,作于乙卯岁除。初但书新岁琐事十余则,以视儿辈,使知故乡风俗而已。弃置箧衍,久且遗忘。今年春,偶检敝簏得之。心闲务简,冥想旧迹,日写数条,久遂成帙,意欲存之。乡先生某见而曰:“时政方维新,君何为视缕述旧事,是亦不可以已乎?”则应之曰:“兹固游戏之作,然唐宋之说部,此例匪鲜。旧人见之,如温旧梦;新人见之,如披古籍。见仁见智,各存其入可也。至于甄录琐细,引述迷罔,吾知过矣。然从宜从俗,风土所留,神话流传,达者不免。试举欧美新邦证之,谓其无宜忌、无迷信,吾不信也。抑不佞犹有进者,董民始于起敬,祀天其发轫也。治国重在合群,则敬祖睦姻,其初基也。作士贵在知耻,培材养志,其要务也。兹编虽细,于此盖三致意焉。若夫夸陈风物,网罗甘旨,竹(左鼠右与)花猪,昔贤所述,固亦有之。老饕之诮,又复何怪?”乡先生忻然而笑曰:“子言诚辨,盍付乎民?”则应曰:“唯。”

己巳孟春蔚如书跋

此编为民国二四年间作。特一小品文字耳。然于金陵旧日之风俗习尚,略可见焉。于尘箧中检出,冀野姻兄,方整理家乡文献,因以寄之。

枝叟注于丁女秋中,距写此编时越三十四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