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新话 元 杨瑀
累朝于即位之初,故事须受佛戒九次,方登大宝,而同受戒者或九人,或七人,译语谓之“暖答世”。一日,今上入戒坛中,见马合哈剌佛前,以羊心作供。上问沙剌班学士曰:“此是何物?”班曰:“此羊心也。”上曰:“曾闻用人心肝为供,果有之乎?”班曰:“闻有此说,未尝目击。问之剌马可也(剌马即帝师)。”上命班叩之,答曰:“有凡人萌歹心害人者,事觉则以其心肝作供耳。”遂以此言复奏。上曰:“人有歹心,故以其心肝为供。此羊曾害何人,而以其心为供耶?”剌马竟无以答。
太府少监阿鲁,奏取金三两,为御靴刺花之用。上曰:“不可,金岂可以为靴用者。”因再奏请易以银线裹金,上曰:“亦不可,金银乃首饰也。今诸人所用何线?”阿鲁曰:“用铜线。”上曰:“可也。”
至元四年,伯颜太师之子甫十岁余,为洪城儿万户,乃邀驾同往。托以三不剌之行为辞,本为其子也。至中途,有酒车百余乘从行。其回车之兀剌赤,多无御寒之衣,致有披席者。有一小厮无帽,雪凝其首,若白头僧帽者。望见驾近,哭声震起,上亦为之堕泪,遂传命令遣之。伯颜不从,上亟命分其酒于各爱马(即各投下),及点其人数,死者给钞一定,存者半定。众乃大悦,遂呼万岁而散。
揭曼硕斯天历初,为授经郎。时上自北来。一日,揭梦在授经郎厅,忽报接驾,急出门迎之,恍如平日。及入厅坐定,视之乃今上也。时奎章阁官院长忽都鲁笃鲁迷失,供奉学士沙剌班,揭以二公谨愿笃实,遂以此梦告之,后果相符。班公以揭公梦事闻之于上,遂得召见。
至元六年二月十五日,黜逐伯颜太师之诏。与范汇同草于御榻前,草文“以其各领所部,诏书到日,悉还本卫。”上曰:“自早至暮,皆一日也,可改作时。”改正一字,尤为切至。于此可见圣明也。
元统甲戌三月二十九日,在内署,退食余暇,广惠司卿聂只儿(也里可温人)言:“去岁在上都,有刚哈剌咱庆王,今上皇姊之驸马也。忽得一证:偶坠马,扶马则两眼黑,睛俱无,而舌出至胸。诸医束手,惟司卿曰:‘我识此证。’因以剪刀剪去之。少顷复出一舌,亦剪之。又于其舌两侧,各去一指许,用药涂之而愈。剪下之舌尚存,亦异证也。”广惠司者,回回医人隶焉。
朔方缣缣州,其西南有二石洞。一洞出石盐,皆红色,今湮没矣。一洞出青黑色者,尚存,缣人皆食之。石文粗矿,如南方青石然,调味甚适口。他处亦皆有捞盐海子,或出青盐,或红盐;或方而坚,或碎而松;或大块可旋成盘者,大营盘处亦以此为课程。抽分不假人力,乃天成也。予友完者经历、夏石岩经历,皆曾以此盐遗余,彼亦尝亲历其地。缣缣州即今南城缣州营是其子孙也。自大都至彼,一万四千里,与怯里吉思为邻境,过此即海都家望高处也。
至元四年,天历太后命将作院官,以紫绒、金线、翠毛、孔雀翎织一衣段,赐伯颜太师。其直计一千三百定,亦可谓之服妖矣。罗国器总管尝董其工云。
至元四年,大都金玉局,忽满地皆现钱文,视之如印成者。其中居人陶小三,尝以有文之土数块遗予,数年后看之,文皆不见。今通用铜钱,岂非先兆耶?
松江府青村盐场,有林清之者。后至元丁丑,空中有芦一枝在前,继有钞随而飞之。村中见者,皆焚香,有乞降之意,竟坠于林清之之家,排置于神阁被板之上,其家迄今温饱。按:《幽冥录》载海陵黄,先贫,风雨中飞钱至其家,触园篱误落无数,余处皆拾得,后富至十万,擅名江北。以此观之,诚有此事。
桑哥丞相当国擅权之时,同僚张左丞、董参政者,二公皆以书生自称,凡事有不便者,多沮之。桑哥欲去之而未能。是时都省告状撺箱,乃暗令人作一状,投之箱中。至午收状,当日省掾,须一一读而分拣之。中有一状,无人名事实,但云“老书生、小书生,二书生坏了中书省。不言不语张左丞,铺眉扇眼董参政,也待学魏征一般俸(读作棒)请(读作倩)。”桑哥佯为不解其说,趣省掾再读之不已。张起身云:“大家飞上话短长,自有傍人梧桐树。”一笑而罢,语虽鄙俚,亦一时机变也。
聂以道,江西人,为□□县尹。有一卖菜人,早往市中卖菜,半途忽拾钞一束。时天尚未明,遂藏身僻处,待曙检视之,计一十五定,内有五贯者,乃取一张买肉二贯、米三贯,置之担中,不复买菜而归。其母见无菜,乃叩之。对曰:“早于半途拾得此物,遂买米、肉而回。”母怒曰:“是欺我也。纵有遗失者,不过一二张而已,岂有遗一束之理?得非盗乎?尔果拾得,可送还之。”训诲再三,其子不从,母曰:“若不然,我诉之官。”子曰:“拾得之物,送还何人?”母曰:“尔于何处拾得,当往原处俟之,伺有失主来寻,还之可也。”又曰:“吾家一世,未尝有钱买许多米、肉,一时骤获,必有祸事。”其子遂携往其处,果有寻物者至。其买菜者本村夫,竟不诘其钞数,止云失钱在此,付还与之。傍观者皆令分赏。失主靳之,乃曰:“我失去三十定,今尚欠其半,如何可赏?”既称钞数相悬,争闹不已,遂闻之官。聂尹覆问拾得者,其词颇实,因暗唤其母,复审之亦同。乃令二人各具结罪文状:“失者实失去三十定,卖菜者实拾得十五定。”聂尹乃曰:“如此则所拾之者,非是所失之钞,此十五定乃天赐贤母养老。”给付母子令去。谕失者曰:“尔所失三十定,当在别处,可自寻之。”因叱出,闻者莫不称善。
至元间,有一御史分巡,民以争田事告之,曰:“此事连年不已,官司每以务停为词,故迁延之。”御史不晓务停之说,乃谕之曰:“传我言语开了务者。”闻者失笑。又,至正间,松江有一推官,提牢至狱中,见诸重囚,因问曰:“汝等是正身耶?替头耶?”狱卒为之掩口。又,一知府到任,村民告里正把持者,怒曰:“以三十七打罢这厮。”若此三人者,卤莽如此。昔宋仁宗朝,张观知开封府,民犯夜禁,观诘之曰:“有见人否?”众传以为笑。一语之失,书诸史册,百世之耻,可不慎欤!
至顺间,余与友人送殡,见其铭旌粉书云:“答剌罕夫人某氏。”遂叩其家人云:“所书答剌罕是所封耶?是小名耶?”答曰:“夫人之祖。世祖皇帝收附江南时,引大军至黄河,无舟可渡,遂驻军。夜梦一老曰:‘汝要过河无船,当随我来。’引之过去,随至岸边,指视曰:‘此处可往。’遂以物记其岸。及明日至其处,踌躇间,有一人曰:‘此处可往。’想其梦,遂疑其说,上曰:‘你可先往,我当随之。’其人乃先行,大军自后从之,果然此一路水特浅可渡。既平定,上欲赏其功。其人曰:‘我富贵皆不愿,但得自在足矣。’遂封之为答剌罕,与五品印,拨三百户以养之。今其子孙尚存。”余每以此事叩人,皆未有知者。
李朵儿只左丞,至元间为处州路总管。本处所产荻蔗,每岁供给杭州砂糖局煎熬之用。糖官皆主鹘回回富商也,需索不一,为害滋甚。李公一日遣人来杭果木铺,买砂糖十斤,取其铺单,因计其价比之官费,有数十倍之远,遂呈省革罢之。又,箭竹亦产处州,岁办常课军器,必资其竹。每年定数立限,送纳杭州军器提举司,及其到司,跋涉劳苦,何可胜言?而司官头目箭匠,方且刁蹬,否则发回再换。李公到任,知有此弊,乃申省云:“竹箭固是土产,为无匠人可知,故不登式,乞发遣高手、头目、匠人来此选择起解,庶免往返之劳。”从之,迄今无扰。此皆仁政之及民者如此。左丞,唐兀人,汉名希谢,号贺兰,官至江西左丞。余按周世宗时,王祚为随州刺史,汉法禁牛革,辇送京师,遇暑雨,多腐坏。祚请班铠甲之式于诸州,令裁之以输,民甚便之。适与二事相同,漫书于此,观者或可触类而长,则利民之事,足有为也。
北庭王夫人(举月思的斤),乃阿怜帖木儿大司徒北庭文贞王之妻也。一日有以马鞭献王,制作精最。王见而喜之。鞭主进云:“此鞭之内,更有物藏其中。”乃拔靶取之,则一铁简在焉。王益喜,持归以示夫人,取钞酬之。夫人大怒曰:“令亟持去。汝平日曾以事害人,虑人之必我害也,当防护之。若无此心,则不必用此。”闻者莫不韪之。
阿怜帖木儿文贞王,一日为余言:“我见说娄师德唾面自乾为至德之事。我思之,岂独说人,虽狗子亦不可恶它。且如有一狗,自卧于地,无故以脚踢之,或以砖投之,虽不致咬人,只叫唤几声,亦有甚好听处。”
脱脱丞相(即倚纳公),康里人氏,延间,为江浙丞相。有伯颜察儿为左平章,咨保宁国路税务副使耶律舜中为宣使。一日,平章谕该吏曰:“我保此人,乃风宪旧人,及其才能正当选用。”嘱之再三,曰:“汝可丞相前覆说之。”丞相曰:“若说用则便用之,若说选则不必提也。”只分别“用”、“选”二字,言简而意尽。姑书之,以备言行录之采择焉。公又访知杭州,过浙江,往来者不便,乃开旧河通之。此河钱王时古河也,因高宗造德寿宫,湮塞之。公相视已定,州县与富豪交通,沮以太岁之说为疑。至日,公自持,一挥而定。往年每行李一担,费脚钱二两五钱,今以一担之费买舟,则十担一舟能尽,其利可谓博矣。
应中甫本,钱唐人,壮年笃志学道,得请仙降笔法,甚验,每在杭州万松岭上同志家为之。过数日,欲设祭将之供,适无钱,降仙告归。不许,漫以借钱叩之。乃允,降笔云:“适有壑翁平章(即贾似道)在此,可立约借汝。”遂写契,以金纸甲马,同焚炉中,复书曰:“汝二人可往葛岭相府故居大银杏树下,稍西有草一茎,长而秀者,就此处掘之,可得。”二人遂买舟过湖,至其所,不见是草,因以瓦半片,祝之曰:“大仙果有此钱,则当引而去之。”祝毕,其瓦即有动意。中甫乃以手扶瓦,随其所往,行至树西,静视之,果有长草在焉。遂掘深二尺许,唯见粗石屑数块,余无他物,因再祝曰:“恐此即是。”瓦卓地应之,遂持以回,复叩仙曰:“此石当何为之?”仙书曰:“当用炉作汁。”二人因借炉投石炼之,少顷,闻炉中如淬水声,视之,则溜汁下炉,取出皆白银也。往三桥银铺,货得钞三十两,以为祭物用。数月后,因别事忽仙书云:“应生所借之钱,免汝还,有元约,可向炉中取之。”如言而往,炉中拨其灰,则元约止烧去上下空纸,有字者俱在,岂谓无仙耶?中甫儒者也,外貌矍铄,为人敦笃,有膂力,能手搏,无与敌者。所传乃刘千和尚之派,每欲以此事教人,非忠孝者不传,不得其人,遂无传焉。卒于至正己丑,时年七十有八。
至正四年七月二十四日,松江府上海李君佐偕张四洎同行者六人,过上海浦东待渡。时日已西矣,见一青色鸡,朝北立于日上,独不见其足。李下马,六人俱拜,伫观至没而去。
吴巽,字叔巽,尝应天历己巳举,至都对余言:“某初两举皆不第,忽得一梦,有人言:‘黄常得时,你便得。’遂改名为黄常,亦不中,即复今名。”至此举乡试,乃黄常为本经诗魁,省试则黄常与吴巽榜上并列其名,其吴黄常解据,亦并在箧中。梦之验有如此者。
厉周卿,婺州人,能卜术。天历间,游京师。一日,余写一上字卜之。厉即本对抄录,姓名出处之说,皆如见。后一段云:“商量更改事,佳会喜金羊。寅巳同申主,好事喜非常。”其应果在十年后,岂非万事皆分定也。
剌剌拔都儿,乃太平王将佐。后至元三年,杀唐其势大夫于宫中,外未之觉也。因其余党皆在上都东门之外,伯颜太师虑其生变,亲领三百余骑往除之。剌剌望见尘起,疑有不测,乃入帐房中,取手刀弓箭带之上马。遇诸途,短兵相接,而以其手刀挥之。将近伯颜太师之马,而刀头忽自坠地,遂逃以北,乃追回杀之。且剌刺名将也,岂有折刀之说?后询其故,乃半月前,此刀曾坠地而折,家人惧其怒,虚装于鞘中。事非偶然,岂人力可致!
徐子方琰至元间,为陕西省郎中。有一路申解到省,内误漏落一“圣”字,案吏欲问罪,指为不敬。徐公改云:“照得来解内第一行,脱漏第三字,今将元文随此发去,仰重别具解申来。”前辈存心如此,亦可为吹毛求疵之戒。
孙子耕者,杭人,与新城豪民骆长官为友。元统间,骆犯罪,流奴儿干。孙以友故,送至肇州而回。交谊如此,诚不减古人也。
元统间,余为奎章阁属官,题所寓春帖曰:“光依东壁图书府,心在西湖山水间。”时余山为江浙儒学提举,写春帖付男置于山居,则曰:“官居东壁图书府,家住西湖山水间。”偶尔相符,亦可喜也。
韩子中中,曹州定陶人。至正初,为大都路知事。乃父在家,一日忽移家去河六十里。人间其故,答曰:“井水北流,则泉脉近矣,不久当有水患。”未及半年,定陶之地,半为水矣。惟韩公无遗失之患,亦可谓先见之明者。
陈云峤柏,泗州人,陈平章之孙也。倜傥不羁,人以为“陈颠”称之。后至元五年,为余姚州同知,因病求医于杭。稍愈,值重阳日,遂邀张伯雨及余,同登高。是时云峤寓赤山李叔固丞相先茔,余二人往焉。乃扶杖游水乐洞,憩石屋寺前,露坐闲谈,云峤因自言曰:“我前身僧也,泗州塔寺有住持者,皆名之为老佛,斋戒精严。一日呼持者,令作血藏羹,欲食之。侍者曰:‘老佛一世持斋,何故有此想?’乃不从。遂怒之,拂袖而去,见陈平章曰:‘我特来索血藏羹吃。’平章亦以斋戒为答。佛曰:‘元来你也是不了事汉。’平章遂作此羹啖之。即归寺,乃别大众而作偈曰:‘撞开平屋三层土,踏破长淮一片冰。’遂趺坐而逝。茶毗之日,舁其龛至淮河岸,冰合已久。举火之次,忽大响一声,则河冰自裂。时平章在府中,见老佛入于堂。问之,则后堂报生一子,即某也。”言毕,回饮于寓所而散。明日,伯雨送《登高诗》,而景联有“百年身付黄花酒,万壑松如赤脚冰”之句,余和韵云:“方外弟兄存晚节,人间富贵似春冰。”云峤曰:“我无冰字,且只以长淮一片冰答之。”不数日,云峤告殂,岂非说破话头而致然也?
余家藏竹龟一,乃古人以老竹片所制,首尾四足,皆他竹外来者。窍小,两头倍大,可转动而不可出,故用纵横之竹,纹理显然。背载三截碑牌一,两侧有转轴十,亦外来之轴。首大腰细。不知何法得入,遍叩匠者,皆莫晓所谓,特以鬼工称之。
余为太史院官时,吏云:“本院库中,有汉高祖斩白蛇剑藏焉。”余按晋太康中武库火,已毁此剑,何缘更有?每欲过目,因循未克。又闻官库有昭君琵琶,天历太后以赐伯颜太师妻,今不知何在?又大都钟楼街富民家,藏宣圣履在焉。
胆巴师父者,河西僧也。大德间,朝廷事之与帝师并驾。适德寿太子病癍而薨,不鲁罕皇后遣使致言于师曰:“我夫妇以师事汝,至矣!止有一子,何不能保护耶?”师答曰:“佛法譬若灯笼,风雨至则可蔽。若尔烛尽,则灯笼亦无如之何也。”可谓善于应对。
余家藏石子一块,色青而质粗,大如鹅弹,形差匾。上天然有兜尘观音像在焉,虽画者亦莫能及。或加以磨洗,则精神愈出,诚瑞应也。
上海县士人庄蓼塘者,藏书至七万卷,其子欲售之,买者积年无有,好事者可见其鲜。
余外祖英德路治中冯公世安,园中茶花一本,其花瓣颜色十三等。固虽出人为,亦可谓善夺造化之功者。
余任太史同佥,特旨令知天象事。后至元六年七月朔,灵台郎张某来请,甚急。及同到院,则李院使者肃衿以待,曰:“夜来景星见,此祥兆也。可即往奏,闻我辈当有厚赐。”余乃以奏目画图考之志书,殊异。余曰:“虽见于晦日,形则少异。且景星之现,当有醴泉出,凤凰来,朱草生,庆云至,而相副之。今陕西灾疫,腹里盗贼,福建反叛,恐非所宜,何天道相反如是耶?”李公之意颇坚,折之不已。余曰:“今见者惟灵台监候六人也,万一或有,天下共见之凶兆当何如耶?”遂答曰:“伺再见即闻。”乃止。越九日,太白经天。由是言之,凡事不可造次也如此。
余幼侍坐于赵子昂学士席间,适写神,陈鉴如持赵公影草来呈。公援笔与之自改,且言所以未然之故。笔至唇,乃曰:“何以谓之人中?若以一身之中言之,当在脐腹间,指此名之曰中,何也?盖自此而上,眼、耳、鼻皆双窍,自此而下口洎二便皆单窍,成一泰卦耳,由是之故,因以此名中也。”满座为之敬服。
皇元累朝即位之初,必降诏诞布天下。惟西番一诏,用青丝,粉书诏文,绣以白绒,穿珍珠网于其上,宝用珊瑚珠盖之。如此赍至其国,张于帝师所居殿中,可谓盛哉。
铜虎符,好事之家多珍藏者,不过或左或右,止存一边。独余家所藏,全体具在,背上各有篆书某处发兵符一行,腹下真书十干,唯“戊”、“癸”二字合全,余八字皆半于腹内,作牝牡五窍斗合之。古人关防之密如此!余因见河南盗杀省臣之事,屡欲以此言之,事乃不偶。且深藏以待举行,当致诸有司,以取制作之度。
瞿运使霆发,上海巨室也。尝有贫士伪作张文质运使书,持以干公。公得书,即命干者以钞三定助行。干者知其伪,沮之未与。越数日,贫士复见公于轿前,公乃驻轿,命即取五定,加以温言,慰而遣之。干者白其语于公。公曰:“汝知之乎?人何不作书干你?何怪之有?”闻者咸服其度量云。
于至元六年二月十五日夜,御前以牙牌宣入玉德殿,亲奉纶音。黜逐伯颜太师之事,首以增粜官米为言。时在侧者,皆以为迂。曰:“城门上钥,明日不开,则米价涌贵,城中必先哄噪,抑且使百姓知圣主恤民之心。伯颜虐民之迹,恩怨判然,有何不可?”上允所奏,命世杰班殿中传旨于省臣,增米铺二十,钞到即粜。都城之人,莫不举手加额,以感圣德。
大都长春宫有桃核半个,其大如掌,至今以为常住镇库之物。余尝观之,诚希有也!蟠桃之说,宁或果有之乎?古者王遇仙,与桃核,大如斗,磨而服之,愈疾延年。今则未闻也,桃核扇之说,是其类耳。
不鲁罕皇后出居东安州日,其地多蛙,朝夕喧噪不已,苦其烦聒,乃遣人喻旨令止之。众蛙为之屏息,迄今蛙不鸣,亦异事也。
尝以简易小日晷,进之于上。其大不过三寸许,可以马上手提测验,深便于出入。上命太史院官,重为校勘,比之江浙日晷,多半刻。再以上都校之,又长半刻。南北地势不同者如此。
后至元四年,因伯颜太师称寿,百官填拥中丞。耿焕年迈,颠踬于地,踏伤其胁而出。
后至元年间,阿怜帖木儿大司徒知经筵事,乃子沙剌班亦为奎章阁侍书学士、兼经筵官。班公以父子辞避之,上终不允所请,乃并列焉。
至正七年,社稷署太祝张从善,都城巨室也,方四十,即致仕。尝预营寿室,解石版为穴门。石中忽有纹,成松石,虽绘画者不如也。观者填门,因以为碑,而置坟墙之中。翰林学士欧阳元、侍讲学士揭俣斯皆为寿松记,刻石以表瑞。后附致碑本,示余求诗,漫以一绝赋之曰:“举世纷纷名利间,达生轻禄古今难。天生瑞兆为君寿,寄我山中作画看。”
鲜于伯机枢,一日宴客,呼名妓曹娥秀侑尊。伯机因入内典馔未出,适娥秀行酒,酒毕,伯机乃出。客曰:“伯机未饮酒。”娥秀亦应声曰:“伯机未饮。”座客从而和之曰:“汝何故亦以伯机见称?可见亲爱如是。”遂佯怒曰:“小鬼头焉敢如此无礼?”娥秀答之曰:“我称伯机固不可,只许你叫王羲之乎?”一座为之称赏。
上海县农家,一老妪被雷击死,少顷复苏,里中咸往视之,问其故。妪云:“唯闻错了,余无所见。”时口中有药一丸,尚存,因吐出手中示人。邻人俞生者,夺而吞之。越一年,俞生病喉,痛数载。一日,因怒咳痰于地,闻有声,乃拨痰寻之。内有一物,状如李核,光莹而黄色,以斧凿击之不碎。喉痛遂止。
杭州盐商施生者,至正八年,其家猪栏中母猪自啖其子,喂猪者往棰之,忽为人语曰:“因你不喂我,自食我子,干你何事?”喂猪者大惊,往报施生。生往视之,傍观者或曰“可杀”,或曰“货之”。猪复言曰:“我只少得你家三十七两五钱,卖我还你便了,何必闹?”遂卖之,果得三十七两五钱而止。古有中宵牛语之说,诚不诬也。
沙刺班学士者,乃今上之师也,日侍左右。一日体倦,于便殿之侧偃卧,因而睡浓。上自以所坐朵儿别真(即方褥也),亲扶其头而枕之。又,班公尝于左额上生小疖,上亲于合钵中,取佛手膏,摊于纸上,躬自贴之。比调羹之荣,可谓至矣。
镔铁胡不四,世所罕有,乃回回国中上用之药,制作轻妙。余每询之铁工,皆不能为也。今归平江巨室曹氏。
阔阔歹,平章之次妻,高丽人也,寡居甚谨。其子拜马朵儿赤知。伯颜太师利其家所藏答纳环子,遂以为献。伯颜即与闻之于上,乃传旨令收继之高丽者,款以善言。至暮,与其亲母逾垣,削发而避之。伯颜怒,奏以故违圣旨之罪,遂命省台洎侍正府官鞫问之。奉命唯务锻炼,适有侍正府都事帖木儿不花(汉名刘正卿)者,深为不满。时问事中秉权者阔里吉思国公,正卿朝夕造其门,委曲致言曰:“谁无妻子,安能相守至死?得守节者,莫大之幸,反坐之罪,非盛事也。”遂悟而止。正卿,蒙古人,廉直寡交,家贫至孝,平日未尝嬉笑,与余至契。公退,必过门言所以,故知此为详。至正初,拜御史而卒。
至元六年冬仲,皇帝亲祀太庙。期迫,创制衮冕,猝不能办。适有英庙元制二副,已用一副,未经用者一副,见存,皆以旧物为不宜而沮之。惟余与欧阳学士所言相同,解之曰:“若以此物为不宜,则玉玺、宫殿、龙床,未尝更易,何独以此为忌也?”众议遂息,乃独易一中单,余皆就用之。
枢密院同知帖木达世。后至元六年,中书右丞缺,众议欲以某人为之。近侍世杰班,力以帖木达世为荐,至甚恳切。上乃允其请。后累迁官至左丞相,卒不知世杰班之举。班亦未尝齿及之,可谓厚德人也。
至正七年,余至鹤砂,访旧馆于草堂张梅逸之家,因动问梅逸去年得疾之由,后服何剂而愈。曰:“始因气而得之,方当危困之际,忽于清旦,似梦非梦,有神语之曰:‘一闻异事,其病立差。’次日,婿偕门僧来问疾,语及场前龙降一事,极其异常。闻之矍然,疾乃如失。”予因问所以异。“有乡中豪强之家,平日恃富凌贫,靡所不为,累挟官势,排陷平人者多矣。先一日,有佃户来诉:‘作商,为人所负,欲报之。’其主因呼场吏欲诬以在逃灶户藏于其家,而挤陷之。吏曰:‘若然,必破其家,非阴骘事。’不允。固啖以利,吏亦不从。乃遣爪牙名某者,往迫之。吏不得已,许以来日从事。是日忽二龙降于豪强之家,凡厅堂所有床椅、窗户,皆自相奋击,一无完者。摄一舟,决颐如口,衔于爪牙者当门之槛,牢不可脱。讼者之舟,摄覆平地。谋讼者,压折左肱,几死。龙所过之地,作善之家,分毫无犯。凡平日之强梁者,多破产焉。豪强寻亦遭讼,今渐费荡。”呜呼!龙之有神,古所闻也;龙能彰善瘅恶,古所未闻也。愚民自以为天道冥冥。今观斯事,神岂远乎哉?闻之者足以为戒也。
大德三年七月十八日,中书省奏准禁捕秃。盖因扬州淮安管内蝗虫为害,忽有秃五千余,恬不惧人,以翅打落蝗虫,争而食之。既饱,吐而再食,遂致消弭。迄今著于禁令,载之《至正条格》。
伯颜太师所暑官衔曰:“元德、上辅、广忠、宣义、正节、振武、佐运功臣,太师、开府仪同三司、秦王、答剌罕、中书右丞相、上柱国、录军国重事、监修国史、兼徽政院侍正,昭功万户府都总使,虎符威武阿速卫亲军都指挥使司达鲁花赤、忠翊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奎章阁大学士、领学士院、知经筵事、太史院、宣政院事,也可千户、哈必陈千户达鲁花赤,宣忠斡罗思扈卫亲军都指挥使司达鲁花赤提调回回、汉人司天监、群牧监、广惠司、内史府左都威卫使司事、钦察亲军都指挥使司事、宫相都总管府、领太禧宗院、兼都典制神御殿事、中政院事、宣镇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司达鲁花赤提调宗仁蒙古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司事、提调哈剌赤也不干察儿领隆祥使司事。”计二百四十六字,此系至正五年五月所署之衔也。
范舜臣天助,汴人,世为名医,博学多能,尤精于天文之书。至顺间,为永福营膳司令,尝与余言:“影堂长明灯,每灯一盏,岁用油二十七个,此至元间官定料。例油一个,该一十三斤,总计三百五十一斤。连年著意考之,乃有余五十二斤。则日晷之差短明矣。”永福营膳司所掌,青塔寺影堂也。
天历初,建奎章阁于西宫兴圣殿西廊,择高明者三间为之。南间以为藏物之所;中间学土诸官候直之地;北间南向中设御座,两侧陈设秘玩之物,命群玉内司掌之。阁官署衔,初名奎章阁学士,阶正三品,隶东宫属宫。后文宗复位,乃升为奎章阁学士院,阶正二品;置大学士五员,并知经筵事;侍书学士二员,承制学士二员,供奉学士二员,并兼经筵官幕职;置参书二员、典签二员,并兼经筵参赞官;照磨一员、内掾四名,内二名兼检讨;宣使四名,知印二名、译吏二名、典书四名。属官则有群玉内司。阶正三品;置监群玉内司一员、司尉一员、亚尉二员、佥司二员、典簿一员、令史二名、典吏二名、司钥二名、司膳四名、给使八名,专掌秘玩古物。艺文监,阶正三品;置太监兼检校书籍事二员、少监同检校书籍事二员、监丞参检校书籍事二员,或有兼经筵官者,典簿一员、照磨一员、令史四名、典吏二名,夺掌书籍。鉴书博士司,阶正五品;置博士兼经筵参赞官二员、书吏一名,专一鉴辨书画。授经郎,阶正七品;置授经郎兼经筵译文官二员,专一训教怯薛官大臣子孙。艺林库,阶从六品;置提点一员、大使一员、副使一员、司吏二名、库子一名,专一收贮书籍。广成局,阶从七品;置大使一员、副使一员、直长二员、司吏二名,专一印书籍。已上书籍,乃皇朝祖宗圣训,及番译御史箴次《元通制》等书。特恩创制牙牌五十,于上金书奎章阁三字,一面篆字,一面蒙古字、畏吾儿字,令各官悬佩,出入无禁。学士院凡与诸司往复,惟札送,参书厅行移。又命侍书学士虞集,撰《奎章阁记》,文宗御书刻石禁中。先时燕帖木儿太平王为丞相,系衔署奎章阁大学士领学士院事,后伯颜秦王为丞相,系衔亦如之。
○《奎章阁记》
大统既正,海内定一,乃稽古右文,崇德乐道。以天历二年三月,作奎章之阁,备燕闲之居,将以渊潜遐思,缉熙典学。乃置学士员,俾颂乎祖宗之成训,毋忘乎创业之艰难,而守成之不易也。又俾陈夫内圣外王之道,兴亡得失之故,而以自儆焉。其为阁也,因便殿之西庑,择高明而有容,不加饰乎采斫,不重劳于土木,不过启户牖以顺清焕,树庋阁以栖图书而已。至于器玩之陈,非古制作中法度者,不得在列。其为处也,跬步户庭之间,而清严邃密。非有朝会祠享时巡之事,几无一日而不御于斯。于是宰辅有所奏请,宥密有所图回,诤臣有所绳纠,侍从有所献替,以次入对,从容密勿,盖终日焉。而声色狗马,不轨不物者,无因而至前矣。自古圣明睿知,善于怡心养神,培本浚源,泛应万变而不穷者,未有易乎此者也。盖闻天有恒运,日月之行不息矣;地有恒势,水土之载不匮矣;人君有恒居,则天地民物有所系属而不易矣。居是阁也,静焉而天为一,动焉而天弗违。庶乎有道之福,以保我子孙黎民于无穷哉!至顺辛未孟春三日,御书于奎章阁。被赐墨本,特以天历、奎章二宝印识于其上。
皇朝昔宝赤(即养鹰人也),每岁以初按海青,获头鹅者(即天鹅也),赏黄金一定。
皇朝贵由赤(即急足快行也),每岁试其脚力,名之曰放走。监临者封记其发,以一绳拦定,俟齐去绳走之。大都自河西务起至内中,上都自泥河儿起至内中。越三时,行一百八十里,直至御前称万岁礼拜而止。头名者赏银一定,第二名赏段子四表里,第三名赏二表里,余者各一表里。
至治二年,江西廉访佥事哈剌、书吏毕宗远、奏差陈汝楫,巡按至瑞州路。一日看卷之际,佥事见鼓楼上红衣人往来,问他人皆不见之。少顷,雷雨大作,电光直入厅事,旋绕随至卷所。宗远亟逾杈栏而出,髭鬓悉为雷火所燎。文卷被羊角风挈去,旋入云霄,竟不知落于何处?陈汝楫击死于地。泰定间,宗远侍父毕敬之来松江,为庸田使亲言此事。
至正七年八月十二日,上海浦中午潮退,未几复至,入皆异之。费子伟万户亲与余言。
松江府下砂场第四灶盐丁顾寿五妻王氏,始笄适顾,生子女五人。至大辛亥,复有孕,及期临蓐,七日不娩,仍如故,腹亦不加长,每嘱之家人曰:“我死后焚我,勿待尽,必取腹中物视之,以明此疾何也?”至正庚寅十月二十五日,因胎动腹痛而死。越二日,火化,家人果取物视之,则胞带缠束甚紧,剖之,乃一男胎,其肋骨如铁之坚。计之怀胎,四十年矣。其妇甲戌生,死年七十有七。
至正间,别怯儿不花为江浙丞相,尽以本省所管土人,不得为掾史。时左丞佛住公曰:“若如此回避,则都省掾,当以外国人为之。”
至元间,乃颜叛,以其余党徙居于庆元之定海县。延初,倚纳脱脱公为江浙丞相,其党人屡以水土不安,乞迁居善地,诉之不已。公曰:“汝辈自寻一个不死人的田地来说,当为汝迁之。”遂绝其请。
揭曼硕学士,有《题秋雁诗》云:“寒向江南暖,饥向江南饱。莫道江南恶,须道江南好。”
新月每见于大二小三之说,盖为前月小,则后月初三见;前月大,则初二日见。至正七年九月小,忽十月初二日已见。漫识于此,以问诸保章,忠历法之差尔。
至正七年丁亥十二月朔旦,虹见于西北,竟天至东南,少顷微雨。是岁九月二十四日,至十月初一日,五日骤雨,雷电大作。初二日大风,极冷而止。变在嘉兴城中,未知他郡同否?
至正戊子小寒后七日,即十二月望,申正刻,四黑龙降于南方云中取水,少顷又一龙降东南方,良久而没。俱在嘉兴城中见之。
至正戊子正月十八日,钱塘江潮,比之八月中潮倍之数丈。沿江民舍,皆被不测之漂,一时移居者甚众。
《图画见闻志》载张文懿公有玉画叉,余家藏有古玉画叉一枚,是非文懿公之物耶?姑识于此。
余屡为滦京之行,每宿于李老峪酒肆。其家比之他屋,稍宽敞焉。其屋东大楣中,发一灵芝,茎长三尺余,斜倚其上,人以为常。及余山居,宝云山上不时生芝,不以为奇。余思大成殿瑞芝,及宋徽宗时进芝称贺。以此观之,何足为贺也!
湖南益阳州,每有人夜半忽自相打,莫晓所谓,名之曰沙魇。土人知此证者,唯以冷水浇泼,稍定,以汤水饮之,徐徐方醒。二三日只如醉中,不知者殊用惊骇。上海繇达鲁花赤兀讷罕,至正初,为本州同知。因造漆器匠者八人,一夕作闹,亲历此事。尝与余言之。
至正辛卯十一月癸酉冬至后三日,即二十七日,夜雨。至四更时,霹雳雷电大作,其雨如注,天明乃止。时侨居松江下砂,后闻十二月初二日,杭州又复雷电大雨。
徐子方琰为浙西宪使,南台札付为根捉朱九(即朱张之子),行移海道府。回文言往广州取藤去了,以此回宪司。再行催发。海道府复云:“已在大都。”台复驳前后所申不一,取首领官吏招伏缴申。徐公乃云:“先言远而后言近,远者虚而近者实,依实而申焉,敢不一?所据取招一节,乞赐矜免。”台官为之愧服。
李和,钱塘贫士也。国初时,尚在。鬻故书为业,尤精于碑刻,凡博古之家所藏,必使之过目。或有赝本,求一印识,虽邀之酒食,惠以钱物,则毅然却之。余生晚矣,失记其颜貌。先父枢密洎姻家应中父常称道之,漫书于此,以砺仕宦者之志云。余家藏万年宫碑阴题名,后有李和鉴定石刻印识,见存。
尚酝蒲萄酒,有至元、大德间所进者尚存,闻者疑之。余观西汉《大宛传》,富人藏蒲萄酒万石,数十年不败,自古有之矣。
《图画见闻志》载唐刺史王倚,有笔一管,稍粗于常用。笔管两头各出半寸,中间刻《从军行》一铺,人马毛发、亭台远水,无不精绝;每一事刻从军诗两句,似非人功。其画迹若粉描,向明方可辨之,云用鼠牙雕刻。《崔铤文集》有《王氏笔管记》,其珍重若此!余尝闻大都钟楼街富室王氏有玉箭杆,圆环一如钵,遮环之状差小,上《碾心经》一卷。及闻先父枢密言:“曾见竹龟一枚,制作与余所藏相同。但其碑牌中,以乌木作牌,象牙为字,嵌《孝经》一卷于其上。其碑不及一食指大。”以此观之,二物尤难于笔管多矣!人皆以为鬼工也。
《酉阳杂俎》载齐日升养樱桃,至五月中,皮皱如鸿柿不落,其味数倍,人不测其法。今西京每岁冬至前后,进花红果子,色味如新。其地酷寒,比之内地尤难收藏。诚可珍也!余屡拜赐焉。
至正十一年夏,余于松江普照寺僧房,见一弊帚开花。僧云:“此帚已七八年矣。”今似此者甚多。嘉兴路儒学阍人陶门者,其家磨上木肘,忽发青条,开白花。时应才为学正,陶持以示其家人吴江州。分湖陆孟德言其邻铁匠庞氏者,其家一柳舂坫铁砧十余年,今岁忽发长条数茎,如苇帚开花,皆以为常。余观《宋史?刘光世传》,光世以枯桔生穗,闻于朝。帝曰:“岁丰人不乏食,朝得贤辅佐,军有十万铁骑,乃可为瑞,此外不足信。”时建炎三年也。以时事观之,岂非草木之妖欤?
罗世荣,字国器,钱唐人。后至元丙子,为行金玉府副总管。有匠者慢工,案具而恕之。同僚询其故,罗曰:“吾闻其新娶,若挞之,其舅姑必以妇为不利。口舌之余,则有不测之事存焉。姑置之。”余按宋曹彬知徐州日,有吏犯罪,既具案,逾年而杖之。人莫知其故,彬曰:“吾闻此人新娶妇,若杖之,彼其舅姑必以妇为不利而朝夕笞詈之,使不能自存。吾故缓其事,然法亦未尝屈焉。”二事适相符,并识于此,抑仁人之用心也。
畏吾儿僧闾闾,尝为会福院提举,乃国朝沙津爱护持(汉名总统)南的沙之子,世习二十弦(即箜篌也),悉以铜为弦。余每叩乐工,皆不能用也。唐人贺怀智,以鸡筋为弦;欧阳文忠公诗,杜彬皮作弦。后人多疑之。以此观之,或者亦可为尔。铜弦则余亲见闻也。庸田监司左答那失里,乃闾闾之亲弟。
丁卯进士萨都剌天锡宫词:“深夜宫车出建章,紫衣小队两三行。石阑干畔银镫过,照见芙蓉叶上霜。”人莫不脍炙之,予以为拟宋宫词则可。盖北地无芙蓉,宫中无石阑干。擎执宫人紫衣,大朝贺则于侍仪司法物库关用,平日则无有也。宫车夜出,恐无此理。又《京城春日诗》:“燕姬白马青丝缰,短鞭窄袖银镫光。御沟饮马不回首,贪看柳花飞过墙。”国朝有禁御沟不许洗手饮马,留守司差人巡视,犯者有罪。故宋显夫《御沟诗》,有“行人不敢来饮马,稚子时能坐钓鱼”之句,可谓纪实矣。
皇朝设内八府宰相八员,悉以勋贵子弟为之。禄秩章服,并同二品,例不受宣,唯奉照会礼上寄位于翰林院官扫邻(即宫门外会集处也)。所职视草制词,如诏赦之文,又非所掌。院中选法杂行公事,则不与也。
余山居,西濒湖,有养乐园,乃贾似道之故居,今则江州路同知西域人居之。至正九年夏,其家生一鸡骈首,恶而弃之于水。十二年,红巾毁其屋,残其家,亦妖孽之先兆也欤?!
大德间,回回富商以红剌一块,重一两三钱,中之于官,估直十四万定。嵌于帽顶之上,累朝每于正旦与圣节大宴则服用之。尝拜观焉。
至正癸已冬,上海县十九保村中,鸡鸣不鼓翼。民谣曰:“鸡啼不拍翅,鸦鸟不转更。”
《汉书》中有“录囚”,《唐书》中有“虑囚”。《集韵》载:“录,音力倨切。”分晓是“录囚”,其义且明白,盖北音“录”为“虑”。高丽人写私书,皆以乡音作字,中国人观之,皆不可知。余尝见“绦环”二字,写作“唾环”余皆类此。《唐书》一时书手误写,后人因而讹之。
延间,都城有禁,不许倒提鸡,犯者有罪。盖因仁皇乙酉景命也。
至元末年,尚有火禁。高彦敬克恭为江浙省郎中,知杭民藉手业以供衣食,禁火则小民屋狭,夜作点灯,必遮藏隐蔽而为之,是以数致大患,甚非所宜,遂弛其禁。杭民赖之以安。事与廉叔度除成都火禁之意一也。余因书之,俾后人知公之德政利人者如此。
后至元间,伯颜太师擅权,尽出太府监所藏历代旧玺,磨去篆文,以为鹰坠,及改作押字图书,分赐其党之大臣。独唐则天一玺,玉色莹白,制作一如官印,璞仅半寸许,不可改用,遂付艺文监收之。一时阁老诸公,皆言则天智者,特以其把手高耸于上,璞薄而文深,使后人不可改作,固能存之。国朝凡官至一品者,得旨则用玉图书押字。文皇开奎章阁,作二玺,一曰天历之宝,一曰奎章阁宝,命虞集伯生篆文。今上皇帝作二小玺,一曰明仁殿宝,一曰洪禧,命篆文。洪禧小玺,即所上进者。其璞纯白,上有一墨色龟纽,观者以为二物相联,实一段玉也。上颇喜之。
王叔能参政,《题一钱太守庙诗》云:“刘宠清名举世传,至今遗庙在江边。近来仕路多能者,学得先生要大钱。”
北庭文定王沙剌班,号山斋,字敬臣,畏吾人,今上皇帝之师也。上尝御书“山斋”二大字赐之。至元后庚辰,为中书平章。一日,公退,为余言曰:“今日省中有一江西省咨,曾某告封赠者。吏胥作弊,将曾字添四点,以为鲁字,中间亦有只作曾字者,欲折咨之。”余曰:“即照行止簿,便可明也。”簿载曾姓相同,吏弊显然。僚佐执以为疑。公曰:“为人在世,得生封者几人?何况区区七品虚名,又非真授。纵使不是,改亦何妨?若使往返,非一二年不可,安知其可待否?且交为父母者,生拜君恩,不亦悦乎?”力主其说而行之,诚可谓厚德君子也!余观《中兴系年录》载:“魏工字邦达,为考功员外郎,选案不存。吏缘为奸,川陕官到部者,多以微文沮抑,往返辄经年。工请细节不圆处,悉先放行,人以为便。”
教坊司、仪凤司,旧例依所受品级,列于班行,文皇朝令二司官立于班后。至正初,仪凤司复旧例,教坊司迄今不令入班。
蒙古人有能祈雨者,辄以石子数枚浸于水盆中玩弄,口念咒语,多获应验。石子名曰答,乃走兽腹中之石,大者如鸡子,小者不一,但得牛马者为贵,恐亦是牛黄、狗宝之类。
国朝有禁,每岁车驾巡幸上都,从驾百官,不许骑坐骟马,唯骑答罕马(答罕,二岁驹也)。延间,拜往丞相尝骑骡子出入。今则此禁稍缓。
至正元年四月十九日,杭州火灾,总计烧官民房屋、公廨、寺观一万五千七百五十五间。六所七披民房计一万三千一百八间,官房一千四百二十四间,六所七披寺观一千一百三十间,功臣祠堂九十三间。被灾人户一万七百九十七户,大小三万八千一百一十六口。可以自赡者,一千一十三户,大小四千六十七口。烧死人口七十四口,每口给钞一定,计七十四定。实合赈济者,计九千七百八十四户,大口二万二千九百八十三口,每口米二斗,计米四千五百八十一石八斗;小口一万一千六十六口,每口米一斗,计米一千一百六石六斗,总计米五千六百八十八石四斗。时江浙行省只力瓦歹平章移咨都省云:“光禄大夫江浙平章政事,切念当职,荷国荣恩,受寄方岳,德薄才微,不能宣上德意,抚兹黎民。到任之初,适值阙官独员,署事一月有余,政事未修,天变遽至。乃四月十九日丑寅之交,灾起杭城,自东南延上西北,近二十里。官民闾舍,焚荡迨半,遂使繁华之地鞠为蓁芜之墟。言之痛心!孰任其咎?衰老之余,甘就废弃;当此重任,深愧不堪。已尝移文告代,未蒙俞允,诚不敢久稽天罚,以塞贤路。谨守职待罪外,乞赐奏闻,早为注代,生民幸甚。”明年四月一日,又复火灾。宋治平三年正月己卯,温州火烧民屋一万四千间,死者五千人。
松江夏义士者,乃甲户也。其家房门上,有一西番塔影,盖松江无西番塔,不知此影从何而得?人以为异。《酉阳杂俎》云:“扬州东市塔影忽倒。”老人言,海影翻则如此。又沈存中以谓大抵塔有影必倒。陆放翁云:“予在福州见万寿塔,成都见正法塔,蜀州见天目塔,皆有影,亦倒也。”然塔之高如是,而影止三二尺,纤悉皆具;或自天窗中下,或在廊庑间,亦未易以理推也。以上之说,因其塔所见影。然松江无此塔而有影见者,其理又不可得而究之。予尝游平江虎丘寺,阁上槛窗下裙板中,有一节孔,阁僧以纸屏照之,则一寺殿宇廊庑悉备见于屏上,其影皆倒。余山居与保叔塔邻峰也,朔、望点灯之夕,遇夜观之,一塔灯光倒插于段桥湖中。大抵塔影皆倒,沈存中之说是也。
皇朝开科举以来,唯至正戊子举王宗哲元举,乡试、省试、殿试皆中第一,称之曰三元。宋自仁宗庆历复明经科,称三元者王岩叟一人而已。
彻彻都郯王、帖木儿不花高昌王二公被害,都人有垂涕者;伯颜太师被黜,都人莫不称快。《笔记》载:“张德远诛范琼于建康狱中,都人皆鼓舞;秦桧杀岳飞于临安狱中,都人皆涕泣。”是非之公如此。
秦桧孙女,封崇国夫人。爱一狮猫,忽亡之,立限令临安府访求。及期,猫不获,府为捕系邻居民家,且欲劾兵官。兵官皇恐,步行求猫。凡狮猫悉捕致,而皆非也。乃赂入宅老卒,询其状,图百本于茶肆张之。府尹因嬖人祈恳,乃已。至正十五年,浙宪贴书卢姓者,忽失一猫,令东北隅官搜捕之。权势所在,一至于此,可不叹乎?
元统间,革去群玉内司,并入艺文监,通掌其事,监官依怯薛日数更直于奎章阁。盖群五内司所管宝玩,贮于阁内。时揭曼硕为艺文监丞,寓居大都双桥北程雪楼承旨故廨,到阁中相去十数里之遥。揭公无马,每入直必步行以往,比之僚吏,又且早到晚散。都城友人,莫不以此为言。一日揭公为余言曰:“我之不敢自慢入直者,亦有益也。近日在阁下,忽传太后懿旨,问:‘阁中有谁?’复奏:‘有揭监丞。’再问:‘莫非先帝时揭先生耶?’遂赐酒焉。又一日,再问是某,以古玉图书一令辨之。详注其文而进,亦赐酒焉。”是时阁下悄然,余者皆是应故事而已。多有累怯薛不入直者,此公晴雨必到,终日而散。后十余年,予归老西湖上,每遇同志之友,清谈旧事,屡及此者,莫不以长厚老成称之。余观《归田录》载:“枢密王畴之妻,梅鼎臣女也。景德初,夫人入朝德寿宫,太后问:‘夫人谁家子?’对曰:‘梅鼎臣女。”太后笑曰:‘是圣俞家乎?’”由是始知圣俞名闻于宫禁也。揭公之际遇,尤可尚矣。
士大夫因其闻见之广,反各有所偏,致有服丹砂者,服凉剂者。服丹砂者为害固不待言,余以目击服凉剂者言之。友人柯敬仲、陈云峤、甘允从三人,皆服防风通圣散,每日须进一服以为常。一日皆无病而卒,岂非凉药过多,销铄元气殆尽,急无所救者欤?可不戒之!《老学庵笔记》载:“石藏用,名用之,高医也。尝言今人禀受怯薄,故案古方用药,多不能愈病。非独人也,金石草木之药,亦皆比古力弱,非倍用之,不能取效。故藏用喜用热药得谤,至有藏用担头三斗火,人或畏之。惟晁之道悦其说,故多服丹药,然亦不为害。后因伏石上书丹,为石冷所逼,得阴毒伤寒而死。盖因丹气热毒所攻,终为所服丹药过多之故也。”视过服凉剂者,亦由是欤!
范玉壶作《上都诗》云:“上都五月雪飞花,顷刻银妆十万家。说与江南人不信,只穿皮袄不穿纱。”余屡为滦阳之行,每岁七月半,郡人倾城出南门外祭奠,妇人悉穿金纱,谓之赛金纱,以为节序之称也。
平江漆匠王□□者,至正间,以牛皮制一舟,内外饰以漆,拆卸作数节,载至上都,游漾于滦河中,可容二十人。上都之人未尝识船,观者无不叹赏。又尝奉旨造浑天仪,可以拆叠,便于收藏,巧思出人意表,可谓智能之人。今为管匠提举。
凡有颠搏、刀斧伤者,但以带须葱炒熟捣烂,乘热敷患处,速愈,频换热者尤妙。
凡有风狗、毒蛇咬伤者,只以人粪涂伤处,极妙。新粪尤佳,诸药皆不及此。
破伤风能死人,用桑条如箸长者十数茎,阁起,中用火烧,接两头滴下树汁,以热酒和而饮之,可愈。
集贤大学士王彦博约为副枢日,有兄弟争袭万户者,弟有父命,兄不肯让,二十余年而不能决。公曰:“父命行之一家,君命施之天下。”遂令其兄袭之。又英庙为东宫,礼上枢密使,例须新制铺陈,事毕,工部复欲取发还官。回文皆不为准,公为副枢首,回此文曰:“照得上项铺陈,难同其余官物。本院除己尊严安置外,行下都事厅回呈。”遂绝其事。又湖广省咨:“蛮洞相杀,合调军马征之。”公回咨云:“蛮夷相仇,中国之幸。行下合属,固守边防,毋得妄动军马。”公之所行,大概如此,姑识其一二云。公泰定、天历间,为三老商议中书省事。
后至元间,伯颜太师擅权,谄佞者填门。略举其尤者三事,漫识于此,余者可知矣。有一王爵者驿奏云:“‘薛禅’二字,往日人皆可为名,自世祖皇帝尊号之后,遂不敢称。今伯颜太师功德隆重,可以与‘薛禅’名字。”时御史大夫帖木儿不花,乃伯颜之心腹,每阴嗾省臣欲允其奏。近侍沙剌班学士,从容言曰:“万一曲从所请,大非所宜。”遂命欧阳学士、揭监丞,会议以“元德上辅”代之,加于功臣号首。又典瑞院都事□□建言:“凡省官提调军马者,必佩以虎符。今太师功高德重,难与诸人相同,宜造龙凤牌,以宠异之。”遂制龙凤牌三珠,以大答纳嵌之,饰以红剌鸦忽杂宝,牌身脱锻,元德上辅功臣号字,嵌以白玉。时急无白玉,有司督责甚急。缉闻一解库中有典下白玉朝带,取而磨之。此牌计直数万定,事败毁之,即以其珠物给主,盖厥价尚未酬也。又京畿都运纳速剌言:“伯颜太师功勋冠世,所授宣命,难与百官一体,合用金书,以尊荣之。”宛转数回,遂用金书“上天眷命皇帝圣旨”八字,余仍墨笔,以塞其望。明年黜为河南左丞相,行事之夕,虽纸笔亦不经省房取用,恐泄其事,遂于省前市铺,买札付纸写宣与之。余尝以否泰之理,灼然明白,因举似于用事者,可不戒欤!梁冀跋扈,止不过比邓禹、萧何、霍光而已;曹操之僭,固不容诛。薛禅之说,又过于九锡多矣。
余家人病疟,邻家有藏雷斧者,借授病人禳之。其斧如石,若斧状,脑差薄而无孔,恐是楔尔,正与《笔谈》所说相同。
后至元己卯四月,黄雾四塞,顷刻黑暗,对面不见人,油坊售之一空。余于都城亲历此事,古有书昏,恐若此也。
至正十二年壬辰七月初十日,徽贼入寇杭城。时樊时中执敬为浙省参政,亟出御贼,北行至岁寒桥遇害。先浙省以杭州路总管宝哥惟贤摄参政,调守御昆山之太仓,领军而往,驻于昆山旧州山寺。离太仓州治三十余里,终于不往。闻寇至,遂遁匿于杭之寓舍。适值贼破杭,乃挈家潜于西湖舟中。越三日,邻居无赖之徒,利其所将。恐之,遂与次妻□氏,连结其衣袂溺水而死。时潭州路总管鲁至道,作二诗挽之,以寓褒贬之意,漫书于后。
○《挽樊时中参政》
主将无谋拂众情,贤参有志惜言轻。狐群冲突成妖孽,黔首惊惶望太平。奋志从军全节义,杀身殉国显忠诚。岁寒桥下清泠水,夜夜空闻哽咽声。
○《挽宝哥参政》
香魂后骨堕深渊,无智无谋亦可怜。妖寇猖狂如有祟,生民凋瘵似无天。芳名苟得千年在,死节应当二日先。欲向西湖酹尊酒,凄风冷雨浪无边。
至元十三年丙子正月廿二日,伯颜丞相入杭城。二月廿二日,起发宋三宫赴北。四月廿七日,到上都。五月初二日,拜见世祖皇帝。十一日,命幼主为检校大司徒、开府仪同三司,进封瀛国公。十二日,内人安康朱夫人、安定陈才人,又二侍儿,失其姓氏,浴罢,肃襟闭门,焚香于地,各以抹胸自缢而死。解下,衣中有清江纸书一卷云:“不免辱国,幸免辱身。不辱父母,免辱六亲。艺祖受命,立国以仁。中兴南渡,计三百春。身受宋禄,羞为北臣。大难既至,劫数回轮。妾辈之死,守于一贞。焚香设誓,代书诸绅。忠臣义士,期以自新。丙子五月吉日泣血书。”十三日奏闻,露埋四尸,取其首悬于全后寓所,以戒其余。在上都时济门,予尝闻之先父枢密,因观周草窗《日抄》亦载此事。又得祈请使日记官严光大《续史》,所说相同。二书皆写本,恨《三朝政要》、《钱塘遗事》板行于世,皆失此一节,惜哉!若此贞烈,可不广传乎?因笔之于此。
汉成帝时,孔光领尚书典枢机十余年,沐日归休,兄弟妻子,燕语终日,不及朝省政事。或问光温室省中树皆何木也?光默不应,更答以他语。其不泄如此!予因追忆高昌世杰班字彦时,北庭文定王沙剌班大司徒之子,为尚辇奉御。元统元年,上新制洪禧小玺,贮以金函青囊,命世杰班掌之。悬于项,置于袖中,经年其母不知。亲友或叩之内廷之事,则答以他说。其慎密如此!时年十五岁,方之孔光,尤可尚矣。
皇朝御膳,日用五羊。今上皇帝即位以来,日减一羊,可见圣德仁俭也若此!
郊祀祭庙,天子御衮冕,百官皆法眼。凡披秉须依歌诀次第,则免颠倒之劳。漫识歌诀于左:“袜履中单黄带先,裙袍蔽膝绶绅连。方心曲领蓝腰带,玉佩丁当冠笏全。”
至元间,行省左丞史公弼号紫薇老人,能写大字,有神力,平开二石五斗弓,以三指背可悬五十两银定七片。初攻扬州有功,然心服姜才之忠勇。
黄子久公望自号大痴,吴人,博学多能之士。阎子静、徐子方、赵松雪诸名公,莫不友爱之。一日,与客游孤山,闻湖中笛声,子久曰:“此铁笛声也。”少顷,子久亦以铁笛自吹下山,游湖者吹笛上山,乃吾子行也。二公略不相顾,笛声不辍,交臂而去,一时兴趣又过于桓伊也。
叶子澄以清号雪篷,吴人也,贫而尚义之士,与黟县达鲁花赤伯颜为厚交。至正壬辰,寇起江东,浙省调兵守昱岭关。时颜在遣中,没于王事。其家旧居嘉兴崇德州,讣音至,家人招黄冠岩隐者追荐摄召之。颜云:“旦夕杭城受危,尔辈宜速往吾弟处逃生。”母妻以无弟可依,再扣之。云:“即松江叶子澄,乃我存日生死交也,可往依之。”其即备船东行。比至前三日,叶夜梦伯颜相见,以家属为托。叶即为留居,供给不怠。后杭城果陷,此得非颜平日正心不昧,故能灵悟若是?亦由叶之与人交情不渝,真诚相感之所致也。宋仁宗时,有托公书之事,颇相冥合,信有之矣。颜子谦斋,唐兀人也。
江西胡存斋参政,平日好客,四方之人,往来无不馆之。虑阍人倦于通报,但不出,即于门首挂一“本官在宅”之牌。近年浙间富室,无一家不贴“却客”之榜,较之亦可怜哉。
夔夔平章,字子山,号正斋恕叟,又号篷累叟,康里人。一日,与余论书法,及叩有人一日能写几字?余曰:“曾闻松雪公言,一日写一万字。”夔曰:“余一日写三万字,未尝辍笔。”余切敬服之。凡学一艺,不立志用工,可传远乎。
江浙参政赫德尔公,字本初,尝云:“向任留守司都事时,本司诸先辈同谈内苑万岁山太液池,本非我朝创建,乃亡金之沼囿也。”初圣朝起朔庭,绝塞土有一山,形势雄壮,峰峦秀异。金人望气者言:“此山有王气,当出异人,非金之利。”谋欲倾圮之,计无从出。时金已衰微,因通好,托以入贡为辞,愿求此山之土为报。众皆鄙笑而许之。金人遂掘其山,自备车马挽载,运至幽州城北,积累成山;开挑海子,栽植花木,营构台殿,以为游幸之所。未几金亡,世祖皇帝登大宝,改筑京城,山适在禁苑之中。至今塞土遗迹尚存,其土赤润,草木不生。乃知帝王之宅,都会之京,兴衰之兆,天已默定,岂人力之所能为也?公因和万岁山诗韵,有“水溯颠崖流自转,山移绝塞势尤雄”之句。史册必载之详,姑录其略,以广闻见耳。
延间,武神童□□尝为中瑞司典簿,善写小字,一粒芝麻上,写“天下太平”四字。《江南野史》载应用尝于一粒麻上,写“国泰民安”四字。
法令书其别有四:敕、令、格、式也。神宗圣训曰:禁于未然之谓敕,禁于已然之谓令,设于此以待彼之至谓之格,设于此以待彼效之谓之式。
律文有“贱避贵、少避老、轻避重、去避来”之说,余以为去者为主,来者为客,是以避之。后有一宋法司老吏云:“谓如人方去,忽有人仓忙自后而来,必有急事也,故当避之。”漫识此,以俟知者正之。
王衍以铜钱为阿睹物;顾长康画神,指眼为阿睹中。二说于理未通。今北方人凡指此物,皆曰阿的,即阿睹之说明矣。余尝见周草窗家藏徽宗在五国城写归御批数十纸,中间有云:可付体己人者,即今之所谓梯己人。因方言之讹,书手之误无疑。
江西吕道山师夔,至元间分析家私作十四分:本家一分,朝廷一分,省官一分,尊长吕平章文焕一分,亲戚馆客一分。每分金二万两,银十万两,玉带十八条,玉器百余件,布二十万匹,胆矾五瓮。只此是江州府库见管鄂州他处者又不预焉。以此观之,石崇又何足数也?
宋嘉熙庚子,岁大旱,杭之西湖为平陆,茂草生焉。李霜涯作谑词云:“平湖百顷生芳草,夫容不照红颠倒,东坡道波光潋滟晴偏好。”管司捕治,遂逃避之。
唐卢从愿为刑部尚书,占良田数百顷,时号“多田翁”。松江下砂场瞿霆发尝为两浙运使,延间,以松江府拨属嘉兴路,括田定役,榜示其家,出等上户,有当役民田二千七百顷,并佃官田共及万顷。浙西有田之家,无出其右者。此可为多田翁矣。
《读书诀》云:“生则慢读,明经句;熟则紧读,贪遍数。未熟莫要背念,既倦不如且住。”
至正十五年,浙西科鹅翎为箭羽,督责甚急。一羽卖三钱,后至五钱者,且以集庆一处言之。比年杭州一运解一百六十万根,共发三运。本路止有匠人二十名,日造箭八百只,该用翎一十六百根,周岁用翎五十七万六千根,如此则一运可供三年。盖此物经过<广>蒸,皆成无用,然而催运不已。本路自科者,可胜言哉!倘肯计会而索之,则民无害矣。宋王济为龙溪主簿时,调福建,输鹤翎为箭羽。鹤非常有物,有司督责急,一羽至直百钱,民甚苦之。济谕民取鹅翎代输,仍驿奏其事,因诏旁郡悉如济所陈。淳化五年,诏曰:“作坊工官造弓弩用牛筋,岁取于民,吏督甚急。或杀耕牛供官,非务农重之意。自今后,官造弓弩,其从理用牛筋,悉以羊、马筋代之。”皆载之史策。
都城豪民,每遇假日,必有酒食,招致省宪僚吏翘杰出群者款之,名曰“撤和”。凡人有远行者,至巳午时,以草料饲驴、马,谓之“撤和”,欲其致远不乏也。又江南有新官来任者,巨室须远接,以拜见钱与之,叩之则答以穿鼻了。如江西、浙西数大郡长官,非千定不可。间有一二能者,诈及三千定者,佐贰各等第,皆有定价。或有于都下应付盘缠同出,就与之管事,名之曰“苗儿头”。余切恨赃污之徒要拜见钱,与因一事取受者,大不相侔。按律文反有终非因事取受之条,失之远矣。且以江西萧刘、松江朱管、嘉兴王氏,皆遭显戮,非拜见钱而致之,何以得此?所谓负国害民,以致于天下不宁,讵可言哉?因观江邻几《杂志》载士阳豪民邵□□者,指缙绅来借贷者,乞与二百缗,便可作驴骑,腰金拖紫,不为豪子以长耳视之,鲜矣!余曰:“若以借贷者便作驴骑,取觅者指以“撤和”穿鼻,又何多耶?”
钱唐韩介石,巨室也。延夏,忽风雨骤至,令庖僮往楼上闭窗。雨过不见此僮,楼上寻之,则已毙矣。因取所带刀而敛之,绦鞘皆如故,刀刃则销铄过半。事为《笔谈》所载。内侍李舜举家,暴雷所震。人以为堂屋已焚,窗纸皆黔。有一宝刀,极钢坚,就刀室中熔为汁,而室亦俨然。二事皆相同,此理殊不可强解也。
国朝尚食局,上供面磨,磨置楼上,机在楼下,驴之蹂践,人之往来,皆不相及,且远尘土臭秽。叩之,乃巧人瞿氏所作也。
国朝镇殿将军,凡请给衣粮,名之曰“大汉”。但年过五十者,方许出宫。
《因话录》云:“昔有德音搜访怀才抱器不求闻达者。有人逢一书生,奔驰入京,问求何事?答曰:将应不求闻达科。”因念延间,陈伯敷绎曾到都,每见晦迹丘园者数多,遂有诗云“处士近来恩例别,麻鞋一对当蒲轮”之讥。
余儿时,闻先父枢密言:“尝于宋官库中见孟蜀王锦衾,其阔一梭,径过,被头作二穴,织成云板样。盖而叩于项下,如盘领状,两侧余锦,拥覆于肩,此之谓鸳衾也。”
至正十七年三月,上海县十九保往字围李胜一家,鸡伏七雏。一雏作大鸡状,鼓翼长鸣。余按《文献通考?鸡祸类》,无此鸣者,始识于此。
至正戊戌正月初三日,钱唐卢子明家,白鸡伏雏九只,内一只三足,二足在前,一足在后,越三日而死。三月间,诸暨袁彦诚家,一雏四足,二足在翼下。时余访旧到诸暨,适见此事。咸淳己巳,常州鸡翼生距。
龙广寒,江西人,居钱唐,挟预知之术,游食于诸公之门。一日,居佑圣观陈提点房,陈叩以明日饮食之事。答曰:“写了,不可看。”陈俟其出,乃窃视之。书云:“来日羊肉白面,老夫亦与其列。”适有人送活鲫鱼者,陈嘱仆明日以鱼为食,诸物不用。至五更钟末,住持吴月泉遣人招陈来方丈,相陪高显卿参政,盖高公避生日也。陈为吴言房中有活鱼取来下饭。高曰:“我都准备了也,诸物皆不用。”陈自念龙之语有验,因及龙广寒者在房中住。高曰:“我识之,可请同坐。”是日羊肉白面,亦与其列,皆应其说。尝自言我已一百八岁。故贯酸斋赞其象云:“有客名广寒,自号一百岁,更活二百年,恰好三百岁。”以此戏之。卒于延末年。尝闻先父枢密言:“宋末有富春子,能风角鸟占之术。名闻贾秋壑。一日,贾招之,叩以来日饮食之事。富写而封之。明日,贾作宴于西湖舟中。至晚,贾行立于船头,自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之句。座客廖莹中乃言:‘此时日已暮,可以富所书观之。’拆封,诸事不及,唯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八字,众皆惊赏。”余按蒋□□《逸史》载:李宗回食五般馄饨,李栖筠食两半糕糜、二十碗橘皮汤之事,相同。万事莫非前定也欤?
巴思八帝师,法号皇天之下,一人之上,开教、宣文、辅治、大圣、至德、普觉、真智、国、如意、大宝法王,西天佛子,大元帝师,板的达巴思八八合失。
杭州开元宫住持元览真人王眉叟寿衍有铜水滴一枚,贮水在内,遇潮汛则水涌应时,欲以此进上。后携至都,潮候不应,遂已之。可见气候不同。浙间凡造酱醋糟淹之物,收藏不避潮汛,则及时必须涌出,至有封泥瓶瓮者,亦为之破裂。或取清明日门上所插柳条置之瓶上禳之,其涌即止,江北则无此说。所以见方贡土物、药材道地之分,凡事岂可一概论之。漫书于此,以为仕宦中固执己见,不察地方,不顺人情者,补其闻见之万一云。
《朝野佥载》云:“御史李审请禄米送至宅,母遣量之,剩三石,问其故。令史曰:‘御史例不概。’又问脚钱。又曰:‘御史例不还脚钱。’母怒,送剩米及脚钱以责审,诸御史皆有惭色。”吁!贤哉李母!若以当今之世,岂无如此母之贤者?恨见闻不广,录此以告来者而得书之。因追忆奉化知州祝居宝,尝为余言曰:彼为浙省译史时,屡因公差赴都,经镇江,必为其友回回千户者,相见而往。一日留作午饭,食罢,其妻出见之。千户云:‘今次见伯伯之迟者,盖家贫无人。此饭皆媳妇为之,故出迟尔,幸勿见罪。每岁赖此妇织绵绸三匹,卖以助俸之不给者,皆此妇之力也。’妇拜而责其夫曰:‘何以为贫,我赖汝之贵,傥有筵会处,置我上坐,称之以夫人,金绣者皆列之于下,未尝因贫而贱我。或者乐人之金珠锦绣,使汝有所犯,我安得置座于上乎?’祝视之,所衣粗布也,头绣上有补顶,可谓至贫也。”操守如此,不谓之贤妇可乎?辄书此以追配之。
文宗好食蛤蜊,中有碎破不裂者,上焚香祝之。俄顷自开,中有螺髻璎珞,衣履菡萏,谓之菩萨。上置之金粟檀香合赐与善寺,令致敬焉。余于杭城故家,见蚌壳二扇,内有十八尊大阿罗像,纤粟悉备。后归之答里麻思的左丞,欲求其理,又不可强言曲解也。
唐李景略,尝宴僚佐,行酒者误以醯进。判官京兆任迪简,知景略性严,恐行酒者获罪,强饮之。阿怜帖木儿北渡,访西镇国吉剌失的长老。长老迎之甚喜,留坐,嘱侍者□后好酒一尊为礼。长老执杯,王尽饮之。长老曰:“尊客远临,当进两杯。”王良饮之。回盏及唇,长老大惊,乃酽醋也,即欲捶侍者。王曰:“酒、醋皆米为者,我不厌之,何怒耶?”怒不能释。王曰:“欲留我坐,须勿怒。我有佳酝,取来共饮。”尽欢而散。较之任迪简尤可重矣。
松江曹云西知事,善书画。杭士李用之访之,殁于馆中。云西敛之正堂,葬之善地,亦希有也。可与范云迎王咳丧还家营敛之事相同,漫识于此,以励薄俗。
◎后序
国家承平日久,制度、文物、礼乐之盛,无不著在大典,布之成书。其底治于我朝,实比隆于三代。予归老山中,习阅旧卷或友朋清谈,举凡事有古今相符者,上至天音之密勿,次及名臣之事迹,与夫师友之言行,阴阳之变异,凡有益于世道,资于谈柄者,不论目之所击,耳之所闻,悉皆引据而书之,积岁月而成帙,名之曰《山居新话》。其不敢饰于文者,将欲使后之览者便于通晓,抑且为他日有补于信史之一助云尔,爰是为序。至正庚子三月既望,中奉大夫、浙东道宣慰使、都元帅杨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