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禄阁外史》 旧题汉 黄宪 撰
●卷一
○巡幸
天皇幸于苍梧。杨秉谏曰:“臣闻圣辟不彻政而玩世,哲主不轻权而荒体,非有硕功骏烈铭诸人心,而可以观诸侯也。昔禹治水壤,区画万国,以镇民神,故巡狩诸侯,百姓若捧太阳之余光,瞻候云之润气。故临九河而颂禹烈,蹑会稽而怀禹功。夫先王之于巡狩,亦不得已,驱驰车驾,经越山川,祀之以岁月者,岂荒于游观哉!陛下龙飞,初躬勤于政,天下想太平之风。日食则赦,地震则省,此初政之勤是矣。安、顺之朝,贵戚怙宠以卖威福于天下,延及今日,海内愁困,相寻以兵。市无商贾,陛下则以为清净之治。饥民号泣,陛下不悟其奸,而高拱无为,以听其乱。又为巡幸之举,驻毕苍梧,轻玩万乘,涉不测之地,匮楚国之财,通奸臣之隙。而宫闱若垒,臣恐苍梧之云向陛下而增悲也!请圣驾还宫,以慰邦畿臣民之望!”天皇纳其言。
是岁,京师三辅地震。
洎曰:“危言激论,可为谏君之法。”
○燕言
征君游古息国,寄慨焉呤。有燕憩于枯榆而言曰:“息国无君,吾子奚为此游也!”征君闻而怪之,乃叩曰:“汝燕也,何以能言”对曰:“吾乃桓、灵之鬼也,是为幽、厉。炎炎之室,其将颓乎!汝其辅诸侯!”言毕而泣,遂飞于冀州之墟。
征君语弟子曰:“其怪也若是,此亡国之象也,小子其识之哉!”乃以杯酒酹地而誓曰:“汉室不靖,奈苍黔何!燕言息国榆之柯,负君之灵,曰:‘吾乃幽厉,炎炎者倾,汝其辅之!’宪也狷介,不敢以征。天道悠悠,物有信然,其怪也耶其灵也耶若天假于言,灵假于物,宪敢不唯命竭股肱之力,以报所天!”
征君既作息而归,见郭泰立于庭。郭泰问曰:“子焉适而至暮也”曰:“甫钓于汝水之滨,乐而忘归,是以暮也。”曰:“然则子何为而有忧色耶?”曰:“不得鱼则乐,得鱼则忧。”曰:“子何以不得鱼为乐乎?”曰:“甫亦乐鱼之乐,而亦忧鱼之忧也。不得则纵,得之则烹,鱼乐于纵而忧于烹。今吾之忧,是鱼得其饵而吾得其鱼也,故忧。然则今之为士者,皆得饵之鱼乎?”郭泰笑曰:“子其纵矣!窥子之意,将王室以为壑,诸侯以为池,洋然纵之而赴于壑,是子以王室为忧乎!”曰:“微子不吾知也,子且休矣!”乃取琴而歌。郭泰喟然曰:“子之琴于斯也,其箕子《麦秀》之歌而托诸琴乎!”遂合榻,移日而去。
○交情
李膺访征君于衡门,雪甚。道遇郭泰而问曰:“子得见叔度耶!”曰:“泰也以布衣交,安得不见!子以轩冕交,亦轩冕者谒之耳,安得见!”李膺有惭色,乃税驾于野,与郭泰乘蹇驴而造焉。有樵者临溪浣足而歌曰:“衡门之雪霏霏兮,有客袍。寒溪澹而无声兮,木落远皋。”二子闻而凄然。
时童子候门,见二子来,振衣长啸而入。征君及阶迎之,复见郭泰而喜,谓李膺曰:“甫久不见元礼也!”
李膺再拜而道曰:“膺以羁故,不能仰挹清范,戾也。久处僻壤,每闻令音,私自畅涤。往岁发使者,渎以咫尺之书,秽以不腆之馈,亦惟是梦寐以相达也。子何辞吾以馈,而报吾以书乎!”
征君答曰:“宪也闻之,贫者不报人以币,故辞于使,犹报也。夫馈甫以币,分君禄也。以君之禄而馈人,故亦以君之禄而完也。完禄而报书,均无得焉。宪之卜庐于斯也,春秋之期,有牲醪足以供祭;一日之餐,有蔬食足以为尝。昼则杜门,有琴籍足以为娱;夜则寄卧,有蒲榻足以为安。岂复余乎!夫受而不报,耻也。不能报而受之,亦耻也。故君臣以全义,兄弟以全爱,夫妇以全礼,朋友以全耻,古之道也。”
李膺曰:“膺也陋,不能测子之度,若汉室结难,虽整步之儒,咸效驱驰之劳;章句之士,咸奋铅刀之力,而况子之伟乎!”
郭泰隐几而卧,征君谓曰:“林宗已卜车于梦寐中。”泰应之曰:“圣轨贤辙,一行一藏。时哉,各努力也!”
是岁,梁冀作乱。
○兵法
有巨盗攻冥厄之关,一郡大恐。居民遁逃,而无所归。贼有名司马龙者,力敌三军,勇冠百万,悬千钱千百步之外,箭九发而九破,以此擅誉。时群盗将陷关,司马龙曰:“吾闻郡有黄叔度,未可攻也。”乃结营于关外。
有司闻之,匍匐诣于征君之庐,以绮舆迎之。征君辞曰:“宪,汝南鄙人也。未尝入簿书之室,游刑罚之庭,是以不谙国家大议。盍访诸奉高乎!”有司诣曰:“征君,王佐才也,何足辞让!贱令不职,不能靖安土壤,使男女愁叹,父老奔走。群盗以杀掠为名,屯于冥厄,闻征君之贤,故未敢骤攻,而势已破矣。誓不往,是绝百姓以乘冠也,征君奚安乎!”遂行。
征君以纶巾玄服,乘舆至关下,谓诸将曰:“闻贼中有司马龙,其人勇而能射,所向无不残灭者。必诛之为利,若以计却之,犹开道而放熊,终为人患。夫靖一郡而贻患于他,胡可忍也,且以动王室!故以计死之者安,以计御之者半。”有司及诸将谢曰:“民之福也,敢问计安所出。”征君曰:“敌善射,则不可轻用其将。敌负勇,则不可轻用其卒。故兵家设机于虚实之间,是以决胜。夫敌之所谋者在内而不在外,吾之所谋者在外而不在内,此兵之所缘而虚实也。”诸将曰:“何谓谋在外而不在内。”征君曰:“试之。”
乃令壮士百人执戟守关,以文武四臣摄之。谕以兵情,间道而出,远近埋伏,骑卒游其间。令关吏登堠举烽,关外鸟雀皆惊,使贼众不疑伏兵在外。又令关下勿击柝,示以懈禁。
征君鼓琴帐中,司马龙闻之,笑曰:“此必叔度作闲态也,吾知其弱矣!”遂急攻关门。贼众曰:“关不击柝而鼓琴,此诈也,内必有伏,且勿攻!”司马龙曰:“吾闻黄君多谋,而默以《六经》为文,《六韬》为武。今吾众临关,彼优然鼓琴而戏敌,计诚诈也,且待其畔。”
征君谓诸将曰:“贼中矣,擒之何有!”复令壮士举烽火,后队伏兵亦举火应之,大呼曰:“救至!”贼众骇,亦举火以视。延烧空舍,火光烛云。征君令关内勿举烽。烟气昏惨,壮士守关者皆寂杳不喧,成列而不敢动。司马龙曰:“救至而内不应,吾料伏兵疲矣,救必惧而不逼!”遂跃马弯弓而前击之。其后队步卒且进且退,火遥不相接。欲勒马而归营,前队伏兵鼓之而起。司马龙横戈马前,向众呼曰:“得火尚可战也!”贼众乱,步卒与骑驰其后而袭之。司马龙失火不能战,自刎而死。贼众追及,见缨污血中,哭曰:“司马将军死矣,吾辈何以生为!”皆自杀。一郡悉平。
征君之是举也,不伤一民,不匮一库,而措汝南于枕席之上,可谓奇矣。君子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其叔度之谓乎!
○祝颂
天皇封征君以慎阳之田,又以蒲轮玄聘之。
征君上表辞曰:“臣昧死言,向者<豸干><豸八>之劳,奚补于社稷哉!以天皇之明,不察臣之菲劣,而听左右之誉,赐臣以慎阳之田,宠臣以蒲轮,荣臣以玄,窃以为礼遇之过也。昔者许由抗志于唐尧,务光执节于殷汤,二子者,亦遭际圣世而蒙隆礼殊锡之光,竟辞而不就,以穷困其身。天下不以尧汤为弃贤也,且有令名。臣贤非许由,智非务光,而有尧汤之遇,极宠锡之荣,以嘉菲臣!故草木落于待黄之秋,而衡门之蒿独茂;尘砾沸于会风之候,而寒谷之云不飞。亦以休风之宣畅,而圣情之凝郁也。臣实恧焉,是以荷日月之余辉,而流汗交襟,惕然而怖栗者,有以也。臣自揣不能从事于辅弼之列,而厕于吁弗之廷矣。臣愿天皇圣明,慎刑罚,躬节俭,礼儒臣,放佞人,以疏骨鲠忠言之路。容臣于草莽歌咏,鼓琴以扬仁风,击壤以鸣圣泽,此臣之所以仰祝于天皇也。臣北面稽颡,弥增感激,待命草间,无所逃遁。谨上表以闻。”
天皇深允其奏,然卒不能用也。是岁,命丞相以下讲《老子》于太清殿。匈奴寇雍、冀二州,南人叛。
○去恶
梁冀之诛,征君谓袁闳曰:“甫闻去恶木者易,去恶根者难。”袁闳曰:“子何不效斧斤之力而去其根乎!”征君曰:“间者国家多故,典刑荡然。得意而迁善,虽忌忠而必赏;失意而渝怒,虽宠佞而必诛。薄赏厥忠,故厚诛之。薄诛厥佞,故厚赏之。异赏而同诛,殊劳而同辱,是贤、不肖淆也。夫淆不可以致士,淆则贤者难为清,不肖者难为浊,故贤者死于忧患,而不肖者死于安乐也。淆其臣,卒以自淆。淆主在上,则洁之在下,孰可致也!夫上林之材,非无恶木。清渭之流,非无浊波。有道之朝,非无佞臣,顾明王之驭耳。是以舜诛四凶,贤类显焉。纣戮比干,佞臣用焉。此皆不淆之主也。戮贤而近不肖,其过也ウ,犹可悔也。以贤,不肖而淆之,其过也辞,不可理也,故秦以淆而亡。慎到曰:‘得驭者谓其驳,失驭者逸其骥。’其是之谓乎!”
韩洎曰:“梁氏既诛,单超、徐璜、左、唐衡、具瑗等嗣乱其后,曹节、王甫之徒,恶浮于梁冀。五邪流衍朝廷,而党锢之难作。梁氏之诛,果何益于汉室哉!”
○机论
韩王见征君。征君方耕而归,望韩王之轩,弃锄而隐之。韩王返国。他日又见,亲以币将于庭,征君乃就载以归,谋甫王室之策。征君是以不能辞于诸侯。
韩人有善奕者,以奕说征君曰:“子知奕之道乎?”征君曰:“不知也。”奕者曰:“吾与子奕之,可乎?”曰:“夫奕以机胜,以不机败。吾不能机,何奕之为!”曰:“子恶机而不奕,不知子之机过于奕乎?”曰:“何为其然也!”曰:“奕之机,虚实是已。实而张之以虚,故能完其势。虚而击之以实,故能制其形。是机也,员而神,诡而变。故善奕者能出其机而不散,能藏其机而不贪,先机而后战,是以势完而难制。虽然,此特奕之道耳。若机之流于众妙也,肆而渊乎!羲皇得之而画其卦,神农得之而艺其穑,轩辕得之而奠其兵,勋华得之而禅其器,夏禹得之在驱其泽,殷汤得之而陈其网,周武得之而奋其钺,苍颉得之而泄其文,女娲得之而炼其石,许由得之而洗其耳,仪狄得之而制其酒,造父得之而神其御,后羿得之而精其射,伊尹得之而负其鼎,公输得之而云其梯,宁戚得之而扣其角,伯牙得之而鼓其琴,老聃得之而守其谷,孔子得之而击其磬。昔有抱瓮者,恶桔槔之机而不用,然乌知抱瓮之为机乎!由此观之,天地万物皆机也。机其运于应物之所,动于无形之源乎!今子之出也,将以仁义为机,而运诸侯于掌上,铭兆民于轨物,经之纶之,弛之张之,吹之嘘之,若噫气之雄风,而解骇乎万窍。其机也如是,奕何有哉!夫圣人以仁义为机,贤者以礼信为机,谋士以术数为机,辩士以纵横为机。此机者,皆利于诸侯而显名者也。吾子其握圣人之机以游说诸侯,则汉室可举矣。当今之时,得机者显。得圣贤之机者,贵不可限。子翕而不张,亦何取于机也!盍奋而张之,噫仁义之气,而解众庶之郁哉!”征君曰:“吾将机乎!”
○形势
征君说韩王曰:“夫诸侯之国有为天下枢者,莫如韩。韩固战国也,宛穰襟其东,大乘峙其南,武关亘其西,成皋镇其北,韩之形势,足以四面之敌,通诸侯之盟,而中临天下。呼则诸侯应,招则诸侯来,若长江盘纡于中,而九派之流为之争赴而下注也。以韩之壤地视诸侯之疆,孰广焉韩之人民视诸侯之众,孰勇焉以诸侯之誉望视贤王之声,孰美焉是三者皆无出于王之右矣。自大禹创业于夏,申伯受封于周,楚子设险于方城,秦人用武于南阳,故韩之国实英雄致王定霸之壤也。汉兴,凡南阳之势,远控乎西京,以为羽翼。新室翦汉,二雄割据,光武倚舂陵而发迹,更始临氵育水而建号,皆韩之南阳也。
贤王承九叶之运,当天下之枢,昭之以令德,修之以文武,畅之以礼乐,可以会盟诸侯,而光济王室。夫南阳,智士之所出也。贤王能折节下士,而选豪俊于南阳之众,与之谋国而靖民,以显其业,无使百里奚之事于秦,而范蠡之谋于越也。贤王据此而不图,臣恐天下之形替矣。夫拥成皋之固以为金汤,采析邑之铁以为剑戟,登鲁门之关以挥劲戈,过淮水之流以饮疲马,臣固知贤王之无功也。夫王室之盈虚系于韩,王室之强弱系于韩,王室之安危系于韩。王若不修德,则王室必虚,必危,必弱;王若修德,则王室必盈,必强,必安,自然之势也。贤王欲辅王室而不修德,是犹大舟之济江河而焚其楫也,其不能济亦明矣。此臣所以为贤王计也。臣布韦之士,蒙贤王二顾之殷,遇臣以不次之礼,是以披素露胆于贤王之前也。王其图之!”
韩洎曰:“此篇乃征君说诸侯王第一策。忠义之气,激扬慨切,蔼然于言外。其视战国苏秦、张仪之辈,真霄壤矣乎!”
○灾异
桐柏山崩,淮水溃决,枣阳之民死者大半。韩王忧,命左右告于征君曰:“桐柏,韩之臣镇也。今崩,王室必有难,其若之何?”征君不答。左右返见韩王曰:“臣以君之命告于黄征君,傲而不应,是无礼于君也,请逐之!”韩王曰:“国有大咎而又逐士,寡人之戾益矣!是寡人不能恭,而使左右以寄命,能无傲乎!”遂命驾而见征君。
征君方鼓琴,韩王诣其馆而谓曰:“叔度其凉哉!何不吊寡人而乃鼓琴以娱也!”征君对曰:“臣闻之,国之修短吉凶卜于龟,士之兆卜于琴瑟。今臣之鼓琴也,始弹《白驹》,其声戾以杀。继而弹《关雎》,其声婉以和。臣故得礼于贤主也。请问何忧?”韩王曰:“寡人不德,不能举职于山川,遗戚王室,寡人是惧。敝邑三岁无稔,邑将为墟。今桐柏告崩,淮水溃决,以溺我人民,荡我禾黍,倾我庐舍。寡人虽象不能施号于敝邑,亦先君所封也。寡人是以邀福敝邑之山川,而天赐之以祸,何以示民!兹赖征君之明德,以庥寡人,幸毋弃也!”征君曰:“有是乎哉宪也未之信也,请与王观焉。”
遂涉淮而登桐柏。水溢于境者,方数百里。林不露巢,城不见堞。男女之尸,矫如巨鱼,被发而浮于波澜之莽。王叹曰:“自孔子观吕梁以来,未有此水也!”征君敛容而对曰:“彼犹得蹈水之术,今之蹈者,其无术乎!不然,何伤之多也!岂惟韩国之祸,王室其必有难乎!”
是岁,匈奴寇边。黑雾三日如夜。君子曰:“幽厉之气彰矣!”
○问兵
韩王问兵于征君。征君辞曰:“臣礼乐之士也,不能以军旅对。”韩王曰:“寡人闻之,治世则用文,乱世则用武,用武之世,奚事礼乐哉!”征君对曰:“夫君子修文德于用武之世,寓阳道也,故百姓和而易霸。修武德于用文之世,寓阴道也,故王室备而易隆。今以用武之世而不修文,则诸侯皆雄,邻国无衅,何以树伯王之功哉!若以武,虽强弱殊效,而百姓之残均也。王何缓礼乐而急戎事乎!臣是以不敢对也。”
韩王曰:“昔齐桓陈师于召陵以声楚,而遂建九合之绩。秦王出兵于函谷以迎敌,而足收六鼎之形。孰非用武之明效哉!春秋战国以迄于今,谈兵者云集,角武者举。上则折冲于帷幄,下则覆军而杀将。当此之时,礼乐无有也。夫制敌者非揖让之化,强国者非威仪之容,故礼乐不可治于用武之世也,明矣。征君奚隐厥术而不以诲寡人欤是使寡人无奋也。”
征君对曰:“礼,兵之纪也。乐,兵之精也。其纪如梯,其精如醴。故礼以制其容,乐以导其气。列之以行伍,作之以金鼓,饰之以旌旗,明之以弓剑。节而后举,利而后动,故能克敌而定战。桓、文之兵昧礼乐,而犹足以节制,是以霸其身,而天下谓齐、晋能诸侯。若兼之礼乐而节制,奚翅乎霸!且贤王不闻有苗之格乎虞廷之舞,闻其干羽矣,而未闻以其兵也。岂有苗之悍不若今之胡虏哉亦干羽者乃有虞之所以为兵也。至春秋战国之君,以百姓为蠛蝾,以刀锯为金帛,苟有匹夫高枕而寐者,天下皆以为样。其残也如此,臣愿贤王之勿效也。”
韩王曰:“昔晋文之伯,不以兵车,而为诸侯之盟主,又纳天子以示义,伐原以示信,大以示礼,曹、卫、楚、宋,不劳而归服,是晋文亦礼让之主,而不黩于武,特未能乐焉。由此观之,岂惟节制之师哉!”
征君对曰:“召襄王于河阳者谁乎臣而召君,非义也。凌诸侯之盟,非信也。以此而号诸侯,非礼也。一举而三非,《春秋》责之,若桓公,其庶乎!以韩之疆,以贤王之风驭之,伯不足图也。乘是时而懈礼乐,虽用力十年,臣固知王之止干伯而已矣,且以后于晋文。夫晋文之伯,犹节制而当之以权也。今贤王之权在天皇,于王何有!若渊默而修德,则贤王之权归矣。”
韩王曰:“善。”
○宠幸
韩王有玉壶紫英二姬,宠冠千宫。二姬闻征君之贤也,求韩王聘之。
征君见韩王于黄翼之楼,二姬隐于雕屏,窥而巧笑。征君谓韩王曰:“隐屏者谁欤?”韩王曰:“此寡人宠姬也,慕征君之令名,故隐屏而窥耳。”征君曰:“笑臣者谁与?”韩王曰:“即隐屏之姬也。”征君作色而对曰:“臣虽猥士,不能笑诸侯,而乃为二姬笑,臣何以宾于王乎!”韩王曰:“征君何固之甚也,寡人之愚妾不以一笑而辱征君。夫笑,妾妇之庸态也。征君以妾归之庸态而罪寡人之姬,何弗裕也。”征君默。
韩王乃命二姬出见征君,二姬又隐袖而笑。征君曰:“夫以王之二姬,犹能辱宪,况诸侯乎臣敢辞矣。”二姬寤其意,乃向屏而泣。征君曰:“二姬尚弱,是笑也,不以臣累,臣于其泣而见也。”韩王解容,置醴酒以宴之,命二姬奏乐于屏,五举而乐不奏。韩王又命之,二姬对曰:“妾恐辱征君也。乐之音重于笑,征君之辱亦重于笑,是妾有笑罪,君不命妾之赎而又重之,妾以为征君无所报于韩矣。”
征君曰:“嗟乎!二姬之用智,臣不若也。王能驭之,则韩国必强,不然,王其荒乎,何以能国。”韩王曰:“寡人命二妾奏乐,以征君无命,故惧而弗乐也,焉用智哉!”
征君对曰:“昔者周幽王之姬曰褒姒,美面不笑。然国之危也,卒由于笑,故诸侯之不可笑犹士也。今二姬之笑,有褒姒之所不为者,而反无周之危,故笑而知其侮,泣而知其弱,辞乐而知其智。”韩王曰:“寡人命之乐而罚之所达旦,何智之敢用也。”于是玉壶况瑟,紫英弹箜篌,以觞奉征君,酒激于地。征君曰:“臣不敢饮。”韩王曰:“何以不敢?”曰:“以贤王之尊,不能使二姬觞,反代二姬以觞臣,何王之自卑而崇宠也,臣故不饮。”韩王曰:“寡人命二姬觞,征君疑而不饮,寡人是以觞之,意者寡人取二姬之觞,征君又疑耶。取觞而饮,寡人亦唯是解疑于征君耳,岂崇宠而自卑乎寡人得二姬,实美而贞淑,又饰之以音。寡人是密非以偕乐也,而征君疑之,且以难使二姬怼寡人,是征君之捐过矣。”
征君辟席而对曰:“噫,王之二姬,臣实不知其美也。臣之所美与王不类,有名曰‘仁’,状若庆云,容若幽兰,藕若阳春。使之辅诸侯,则百姓怀之而颂,音作九夷,八蛮皆来朝。有名曰义,状若凛霜,容若青松,厉若秋宇,使之辅诸侯,则禁淫慝,诛暴乱,使盗跖可化为伯夷。此二姬者,臣之所美也。若王之姬,朝不过丝竹之奉,夜不过枕席之安,弛庶政,弃百姓,祸是以亡国。故珠玉为尘,锦炼为灰,绮幕镂床栖于浮云,宝瑟箜篌寂于烟露,富贵之乐于王,何有哉!王不宠仁义而昵冶容,臣窃以为贤王之蛊也。”韩王有惭色。征君辞酒下阶而出,韩王送于宫门,顾左右曰:“寡人今日得闻仁义之美也。”二姬怨而谗之。
○智论
征君忧二姬之谗,复说韩王曰:“夫尺蠖蜉蝤同出于阳,而不为尺蠖之鸣;黄雀青蜓同翔于空,而不为黄雀之举;鲲鱼蝮蛇同潜于水,而不为鲲鱼之化。若此者,岂限于物力哉气使然也。故蜉蝤之安于默,蜻蜓之限于飞,蝮蛇之困于游者,彼亦乌知。尺蠖之鸣,黄雀之举,而鲲鱼之化也,唯不知,故以类群而不毒。是万物之淑慝,皆以无所知而能相安也。使其有所知则必慕,慕则必倾焉。惟人灵觉于物,故无大愚亦无大智,无大智故有知而不慕,有慕而不倾,有倾而不殆,有殆而不穷。穷则必复,若玄王素主之于凡庶。惟无所大知,是以贱而莫知其所以贵,贫而莫知其所以富,陋而莫知其所以扬,劳而莫知其所以逸,困而莫知其所以亨。变化若神,动静若运,凡庶惟君处,嚣嚣然以之尔矣。昔傲、象之于重华也,无大智,故得以靖而不夷;、虎之于仲尼也,无大智,故得以康而不陨;项籍之于高祖也,无大智,故得以兴而不复。虽德与智合,以光耀于天下而铭伟功,亦命使之然也,岂惟玄王素主之异于凡庶哉。今有愚夫,老于田野,与子孙守十金之产,而盗贼不攘其室者,亦盗贼无大智也。况于受命之主乎!
今贤王居必伯之国,受世昌之封,膏腴之沃壤七百余里,虽周之申伯邓侯未有若贤王之隆也。夫南阳虽封于先王,而实天之所赐,贤王欲乘而兴之甚易也。以贤王之明,而失可伯之时,是使齐桓晋文笑于前,秦孝公齐威王议于后,无乃弃天之赐而削先王之封乎。愿王恭礼天下之士,以结其心;远内嬖之谗,以清其志,则天下士必奋然乐为之用,而贤王之名尊矣。此鄙臣所以婉奕而长叹也。王其熟虑焉。”韩王曰:“善。”
○谗说
二姬以计去征君,谗于韩王曰:“妾闻诸侯皆宁,则不可畜士以养衅;百姓皆赡,则不可逞志以求危。今王室无东迁之弱,藩篱无犬吠之儆,君何虑之过也。以君之贤,而安享大国,天皇之宠赐,日盈于君身,虽河间东平之宠,不能加于君也。君之仓廪,蓄以百万;宫室之丽,积以蜀青;玩好之器,来自绝国;钟鼓箫瑟之声,毕陈于前,妾得侍于君之掌下,以供娱乐,是诸侯之安富尊荣,亦莫有加于君者也。君享千岁之禄,而为终身之乐,以昌后胤,不亦善乎。今游说之士,不顾君之后胤而取耀于目前,非忠也。不忧王室之乱而勤王,以图伯谋不测之功,非义也,而且不智,是以磨舌于诸侯以要显,誉钓空业而为贤;进而若悃,退而若忧,得齐之情而泄于楚,得楚之计而通于秦。在路则御者争之而不耻,在国则顺者揖之而不顾。吐谭纵横,乍喜乍怒,似苏秦蔡泽之诡行也。以妾料之,不过假诸侯之颜色而求创于四方,岂能益人之国家哉,君速布令于国中,以屏游士之迹,且无潜于邻壤,是绝衅也。逐说而绝衅,则君与妾均是福也。幸无忽寿。”
韩王曰:“子素不昵,故说士不游于国。向者征君谒子而讽以汝二姬,故汝不忘畴昔之泣,而加恶耶。夫征君非口舌之士也,其德足以馨于天子,其才足以宾于诸侯,其志足以澜于百姓,其谋足以安于社稷,不可恶也。予共亮于是,汝二姬毋佞。”
明年,韩王游云梦之山,与征君同车。二姬怨王,作别鸾之歌,歌曰:“双鸾游兮紫庭,朝兮春阳。凤举兮云梦,怅寂寞兮哀鸣。”歌竟,遂缢于宫树而死。
○爱憎
韩王与征君游云梦之山,将游鹿台,韩王闻二姬死,谓征君曰:“咨乃命左右旋驾。”征君因问韩王曰:“王之归为二姬乎,不然何返驾而罢鹿台之游也。王若归则二姬生矣,臣不能从王以归,而待王于鹿台,可乎?”韩王流涕而道曰:“寡人不敢匿所爱也,寡人处宫,二姬不疏于侧,宴则忘酣,卧则忘梦,是二姬之事寡人,若影之附于形色。今寡人之出不谋,二姬以寡人是怼,遂哀歌而死,是寡人皆行阴雪中而不觉形影之离也。”征君对曰:王为云梦之游也,何不舍臣而携二姬乎臣以为王之忍也。”韩王曰:“寡人辟暑乎丰山,二姬进清冷之泉;寡人游丹水之上,二姬进丹鱼;寡人泛于伊洛,二姬进鲂鲤;寡人田于狼皋,二姬时雉羹,是寡人与二姬亦尝为此乐也。今云梦之游,寡人以征君在,二姬不得侍。二姬死,寡人虽有画眉之妾五七,卷髻之女二八,亦无以为也。”
征君对曰:“王以二姬之死,犹郁而戚,而继之以涕。今有贤者,为饭牛之歌,而不得君,死于国门之内,王闻其士之死,亦戚然而垂涕乎?”韩王曰:“然。”征君曰:“使王之游,既无从士,又无宠姬,王荒而弗返。士与姬怨,姬死于宫,士死于境,王闻之,将忧士乎,抑忧姬乎!”韩王曰:“士与姬皆寡人之腹心也,其生也偕乐,其死也偕戚,寡人奚择焉!”
征君曰:“夫从事于王者,内则姬焉,外则士焉,士必惧其谗,姬必憎其狷。由此观之,王之左右,士与姬不能并也。王命驾而游,姬在,为士者愤而死之。苟达于王,王亦能以宠士之情诉于姬而垂涕乎王虽忧士之死,必不向素憎之姬而涕也。夫涕哀之迹也,小哀则戚,大哀则涕,不可伪也。王之于姬,臣以哀而知王之戚,以涕而知王之信,何王之宠士不如姬乎。臣今从游于云梦之山,王以臣之故而舍姬,姬亦以臣之故而怨王,是二姬为臣而死也。不然,何王向臣而涕,有悔用臣之心,臣其危乎!”
韩王默然,良久而言曰:“寡人岂以二姬之死而遂谢天下士乎征君其无疑寡人也。”遂游鹿台而还。
○论学
韩王好淮南之学,问于征君曰:“淮南之学,其博于孔子乎?”征君曰:“臣未之敢闻也。”韩王曰:“昔有东方之客曰无闾生,七岁而隽,读书于无闾之岳,容若处女,东人皆以为玉龟也。寡人觏之,问以学,其言曰:‘臣有淮南之学,而去其智则善矣。’是以寡人好之,夫无闾生学于无闾,必其以孔子为师也,而乃称淮南之学,可谓不博于孔子乎?”征君对曰:“无闾生即臣之弟子李玄也,今从臣于王之国。臣闻其以庖希之学孔子之道而宗之,若淮南则固蔑之矣。何取于博?”韩王轩然仰笑而堕冠曰:“征君果以无闾生为弟子耶寡人亲聘之以论古学。”征君曰:“王虽得无闾生不能用也。”韩王于是益遇无闾生。无闾生谓韩王曰:“王何忘臣之言乎?”韩王曰:“何为其然也!”
无闾生曰:“昔者,王以淮南之事问臣,臣曰:“淮南,汉之宗室也。读书三璧,文如贯虹,然卒以灭身而亡国。此非君臣之义不明也,由学博而贪生,智陋而昧时势也。若淮南之学,博而约于哀,聘而归于性,成章而润于质,则令名昭扬而可以帝汉矣。不然,亦足以延子孙而光辅乎汉室,于今犹赖焉。此臣之昔日之论也,而王忘之,非所谓善用其言者也。昔有越人行舟而遇低梁,望之乃石梁也,溢于潮梁,不没者三尺,舟不得进。越人凿其梁,力竭而毙,顷之潮涸。后有涉梁者又待潮而不进,有渔者曰:‘子何不逾梁而待潮乎?’若不逾梁而待,是使越人笑于梁,乌得为善用其舟乎今王用臣之言,而复为越人凿梁之计,谓其贤于鸱夷,而忽渔者之论也。臣窃惑焉。”
韩王附髀叹曰:“善乎,子之讽也,寡人将委心于子矣。”无闾生曰:“臣师征君,以二姬故,而王疏之,何也?”韩王曰:“寡人何敢疏征君哉,二姬失亡实戚寡人。子事征君,寡人亦不以子谅,又不能以子而谅征君,故寡人三陈宴而征君不享也。子幸教寡人,敢不勉矣。”
是岁,日食既,君子曰:“易明式微。”
○难进
征君七日不见韩王,王谓左右曰:“征君以二姬之故,七日不临,何捐弃也?”左右告征君,征君答曰:“甫欲见王,窃恐王之心未解也。夫人之所交,其易合者必易绝,故孔子去卫。其难合者必不易绝,故宁戚曲干乎齐。而后相难易在君,士因之而洁名,以保身焉尔矣。虽然,夫贤士行一志也,亦视其所向而为之举。忧乐者,吾道之门也,故爱其士则不轻用其道,乐其士则不骤违其志。不轻用其道则士益尊,不骤违其志则士益忠。士益尊故宠有所不能移也,士益忠故谗有所不能间也。甫见王之蛊于前而哀于后,是耗气徇志之端也。耗气而未绝者,必乍明而乍忄昏;徇志而未匮者,必乍强而乍弱。此之谓失经,失经则政事不平,刑罚不当,天下士岂复有乐为之用哉所以鼓琴七日,而杜迹于王之庭也。夫君子虚以照物,弘以纳机,倜以出滞,公以应化,故能保其国家。今王之心度实有尼焉。召而后见,特或举二姬于心,况不召而往见,胡可畅也,得无恶乎!”
左右以其言复于韩王,王以牢享之。侍而问政,期月而韩国无冤民。有司廉,道不拾遗。楚人进罗氏之女倚风于王,王立为姬而宠之。
○妖孽
征君游崆峒之山,见一老者祭一古冢,祝曰:“炎炎之室,其栋将颓,田为战场,奸雄啼。”
征君闻而怪之,命从者讯其故。时阴风南来,黄云夕暝,二老号哭,遂化为鸠,飞于岩木之颠。
从者匐匍而告,曰:“此何异也?”征君曰:“吾闻国将亡,听于神。今二老之谣,非人之言也。又化而为鸠,其怪也甚矣。夫九阳之穷也,依鸟而为鸠。鸠有利口,是倾国之象也。由是观之,王室其将乱乎今外戚盛而主柄移,羌虏獗而皇威伏,赋敛急而颂声息,灾异虐而德音乖。云扰之祸酿于朝夕,可坐而待也。诸侯之贤者,及是时布德而施惠,招贤而下士,分禄帛于无告之众,以固怀其心,窥王室之动静而阴镇之。弱则单力而扶,危则倚名而举,诛戮爱臣,翦灭污吏。攘外夷而固中原,盟诸侯而定雄业,此诚一时之策也。今以韩国之势,乘而举之,若飘云之遇风,奔流之赴壑,孰能御之哉此二老所以号哭而寒心也。”言未卒,二鸠长鸣而逝。
征君顾从者曰:“昔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而知汉赖以兴。余闻谣于崆峒之二老,而知汉因以亡,小子其识之乎。”
○世子
韩王世子卒,征君哀其贤而哭之。左权周岑曰:“子哭世子也,为其贤乎?”征君曰:“然。”曰:“子之宾于韩,世子未有重焉,又弱而好音色,日与左右斗鸡走犬以为游狎之乐。此薄德也,子奚贤之。”曰:“韩王暑而求冻馔,世子以私财作冰室,取羹馔而藏之。既冻,乃进于王。韩王说,为之赋怀冰,美世子也。及世子卒,倚风去冰室而命筑镜妆之台,甫是以悲尔。”周岑曰:“子何不谏”曰:“玄也其在乎!玄也其在乎!”
○贤妃
韩王梦二姬与之游,王惊。倚风侍寝,而抚曰:“君寐弗宁,何谓也?”王曰:“吾方与玉壶紫英游于香团,临翠华之池,二姬乘舟采荷而堕,吾是以惊。嗟乎!二姬死矣,犹与梦寐何婉娈也。”
倚风出帏,秉烛而谏曰:“妾以为君之梦,商岩也。而君云云,是二姬既死犹不爱君,况其生乎妾亦臣仆也,不敢以色误君,生不愿为二姬佞,死不愿为二姬游。君之明德,胡可障也妾今得幸于君,苟不自善,则天下亦必以妾之故而笑君,犹二姬也。妾闻二姬有固宠之过,有毁善之愆,而又有怨君之戾,以怨而死,何德焉今又蛊君于梦寐,妾以为君之思必深也。以是心而思士,其高宗乎妾昧死渎君,君其念之。”王笑曰:“吾有汝以佐内,征君以佐外,夫奚忧乎?”
倚风曰:“妾闻《关雎》之诗,何义也?”王异之,曰:“汝闻殆及此乎吾闻征君云:夫风始于《关雎》,基风化也。哀窈窕而不淫其色,思贤才而不伤乎善。以之风诸民而民化,以之和诸乐而乐隆,周之王业原始要终,罔非善也。是故《关雎》者,礼乐之原也。文王以懿睿之德,犹不自圣,惟后妃是求,以佐阳政。故正王宫而风天下,则文王之为也。吾诵《关雎》而思文王乎,事殷之心不渝于夫妇,而化洽中国,此所以为文王也。夫是之谓《关雎》。”倚风曰:“君奚不哀窈窕而思贤才乎?”王怒曰:“汝乌知吾之不哀而思也。”倚风顿足而言曰“二姬怨于君,而君哀之。其死也负于君,而君思之。妾是以谓君未能也。”王乃叹曰:“吾不谷,天赐以诤姬,是吾福也。”遂置酒作乐,命左右歌《关雎》之章,堂下,韩王与倚风抚瑟而和之。
王谓左右曰:“寡人无句践之耻,而窃有志焉。”乃酹酒于楹,左右皆觞之。谢曰:“臣不敢尽命也。”
是岁,韩国大稔。
诸侯闻韩王得懿姬,咸以千金购于四方如韩之倚风者。于是国人荐于市,农举于野,布令累月,馈美女者乘载于路。韩王闻之,笑谓左右曰:“寡人得罗氏之女,方诸二姬何如?”左右皆曰:“二姬美而未仁,若倚风则仁美兼之,岂惟倾韩之宫哉,虽吴越燕赵之产不能匹也。故诸侯咸以千金索其姬,必欲如君之倚风而后为美。是以国鄙之女有一目一眉之丽者,悉进于宫。虽然,如倚风者,臣未之闻焉。夫倚风,天下之宝也,而君得之,诸侯流闻皆慕君之咏《关雎》也,君亦唯是仪刑于宫阃,毋荒其色,毋耽其宴,毋淹其郑声以勤树公室,不亦显乎。且征君有颜回墨翟之贤,宾于兹国,诸侯若失重负。由此观之,雌雄之形决矣。况诸侯之富皆埒王室,求如倚风者易,而求如征君者难,君勿忽焉。何以明其然也昔者文王拘之时,凡迎纣之欲以释文王者,岂皆后妃之力耶,贤佐之谋不可诬也。君得倚风而委之宫,若国之大议必贤者佐于外,然后可。今君之得征君也,不能虚腹以下之,委政以隆之,坐谋以询之,使诸侯倚藩篱而观笑。此臣等所以不忘君之誓,而隳肝胆于前也。君有其国,而无其土壤,不可谓完,有诸侯之爵,而无其人民,不可谓贵。是势不在君,君安得而守之。王室将有累卵之危,苟一日谢于天下,又何所恃乎。周公之摄,非篡也,成王弱也;桓文之兴,非逆也,周室替也。故圣人权时而体运,岂能与绳墨之士同哉,君不可不熟计也。”王不听。
是岁,楚人求睦于韩,韩王问于征君,将以辞使以楚书,有盟意也。征君谓韩王曰:“诸侯相睦,礼也。礼不可失于诸侯,失则邻国之使不入于韩之疆矣。不入则韩必孤,奈诸侯何?”韩王乃享其使而报之。
○嫡庶
韩王欲以倚风为夫人。庄白谏曰:“不可。夫先王因名以定分,使尊卑贵贱无相渎也。是故内有后妃缤御以佐内政,宣阴郁也。外有公卿大夫郎官之属,以赞外务,畅阳蔚也。故天子以诸侯为级,有级而后有序,有序而后有则,和斯交焉。故天子之于后,犹诸侯之于夫人也。聘以示礼,宴以示好,居正以示位,告庙以示宗,亲蚕以示勤,故能为天下母,诸侯亦然。礼有之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以为衣服,唯齐体于君。是以光佐于内,而致享于神祗也。由此观之,嫡庶者,礼之经也,不可乱也。故嫡有庶而无降,庶有宠而无隆,宠之以色则不可逾于恩,宠之以贤则不可渎于礼,夫礼名之防也。天子以礼防兆民,诸侯以礼防国卿,大夫以礼防家士,庶人以礼防身,皆所以防乎名也。渎礼则名溃,名溃则不尊,不尊则悖,悖则淫,淫则狎侮刑罚,而为天下辱,此国家危亡之形色也。昔桓公葵丘之会,曰以妾为妻,则伐之,非私典也,所以尊王禁也。今倚风处君之宫,执庶之职,贤闻诸侯,君之明亦孚矣。倚风美而有娠,君之宠亦孚矣。夫美而贤,端也;执庶,恭也。君欲一朝而隆之,无乃不可乎。执是名也,不足以为君重;而隆是名也,亦不足以为姬重。且以玷姬之名,累姬之美,而返誉于诸侯,即臣见韩国之日卑也,君其慎之。”
王不听,乃访于征君,对曰:“臣何必言。”韩王曰:“何谓也?”曰:“臣闻庄子谏王,是也。臣故不言。”韩王曰:“然则寡人为何如也?”曰:“以王之所为,子其晋文乎?”王悟而悔之。
○夺嫡
征君见韩王,坐而论政,乃设五喻以动王。王喜而饮酒。倚风鼓琴于宫,学《关雎》之音。征君闻之,叱曰:“是琴也,始作有仁鸡之声,继而有此乔捕物之声,谁其鼓之,谁其鼓之?”韩王笑曰:“此寡人之宠姬倚风也。”征君曰:“然则何为而琴《关雎》之诗乎?”曰:“此其所嗜也。”征君曰:“不可,夫《关雎》之诗咏后妃也,亦惟后妃得而琴之。若倚风虽贤妾也,妾何得而述关雎乎下凌上,卑越尊,不可谓顺。臣闻倚风之好为《关雎》久矣,王以为贤,臣窃以为忧也。夫瑟以发音,音以昭志,志伏于内,则瑟之音平以和;志战于外,则瑟之音激以乖。今姬也有战志,王之夫人其将殆乎以姬之淑而播衅于瑟,非祥之征也。夫衅不可长,以宠而长衅,是玩百姓而渎诸侯,且以倍盟誓,王何利焉。王若从其所誓,则四鄙之诸侯皆欲无礼于王,而天下之谋士去矣。昔周之东迁也,犹依晋鄙以为固。今王室微弱,所望而依者,诸侯也。以韩之强,王将修政之不暇,而骤以一宠隳其纪纲,则千岁后王室卒不能向韩而依矣,何韩之大国而不晋鄙也。臣不佞,寄食于诸侯,亦视王之此举以为去就,弗敢阿也。”
倚风闻之,叹曰:“事不立矣。”征君出,有嬖人谗于倚风,曰:“以夫人之贤而处卑位,虽有懿德婉行不能范于国,窃为夫人惜之。今乘君之宠幸而弗自图,恐华落不再荣,而婕妤之怨踵矣。征君固贱士也,闻夫人之鼓琴而骤谏,彼将以二姬待夫人,耻孰孔焉。夫人欲得志于宫,必去征君而后可。”倚风曰:“君今听其计为之奈何?”嬖人曰:“夫人尚可为也。君尝与夫人宴碧华之池,夫人是时宜窥君之酣,而泣于前曰:‘妾处幽独,被日月之未光,得奉箕帚之役,举宫无闻言,妾何幸有此誉也。君亦不以妾之贱而残其宠,欲举妾有不次之恩,以为君重妾实菲薄,不敢仰手而承也。侧闻征君短妾于前,而结君之左右,君信以为谠,是妾罪也。然以君之明,不能照妾,而使为士者谤于道路,以伤君之明,君何以一妾而自累也。愿君赐妾以死,无使贤士旷于市朝,以为君辱,昔二姬之死,爱君也,不可谓怨。妾欲与二姬游于泉下,以观多士之集韩图也。’夫人以此说君,君必启前之心而去之,此坚宠隆爱之计也。”倚风曰:“然,计其中矣。”
明日,王果与倚风宴游碧华池,倚风如嬖人之言以诉。倚风泣,王亦泣,遂议立倚风为夫人,是岁,征君行。
●卷二
○辞受
征君去韩,鲁聘先诸侯而至,乃不入魏而之鲁。
宿于济阴,有盗者窃其笈。从者曰:“子穷矣。”征君曰:“是何足以穷我哉,夫君子达于内而穷于外,乐于心而困于迹,此负道者之为也,如是甫焉往而不穷。故游诸侯而不得志,是吾穷也。”
顷有韩使至,馈百金以为赆,征君不受。从者曰:“若子,其矫者也。子欲以忠信为笈,仁义为赆,则弟子之从子也,安能食子之忠信,饮子之仁义,而免其饥饿耶吾闻君子出而不行其素,则寄口于诸侯,以为资身之策。故仲尼有绝粮之穷,孟子有受赆之义。穷则执,馈则受,礼也。子奚狷介而自困其身乎智者不为也。”征君曰:“噫,是何言之陋也!汝不能食甫以忠信,饮甫以仁义,而欲寄口于诸侯以免死于道,是从游者皆乞人之徒也。乞人一日不得食,则饿死沟壑,是欲寄口而不可得也。汝必为乞人之计,则箪食豆羹之间,殆有甚于乞者。汝亦畏死而取之耶充以乞人之心,则盗跖之贪为是,而伯夷之廉为非,是盗跖何智而伯夷何愚也。今有伯夷为师而盗跖为弟子,可乎汝以仲尼之绝粮为穷,孟轲之受赆为义,而病甫也。不知仲尼获麟,出涕曰:‘吾道穷矣。’又曰:‘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孟轲曰:‘万钟于我何加焉。’由是观之,仲尼亦未尝以绝粮为穷,而孟轲未尝以受赆为义也。且孟轲之受赆于宋,盖有故矣。当是时,宋之君于孟轲未疏也,在国无嬖人之谗,去国非简贤之故,是以受宋之赆而不辞也。不然何却齐之兼金,辞齐之万钟,而绰绰乎有余裕哉。今韩之遇甫也,以好色之心好士,而无悃诚。内蔽于谗,外障于佞,若之何就之。甫是以去韩而宾鲁。不幸遇盗,日中无餐,仆有饥色,车不接群,空笈而往。韩王适馈甫以金,此称义之福涂也,甫之不受,又何疑焉夫失志于韩而受其馈,是犹鱼之失水于渊而又吞其饵也。受馈者伤于义,吞饵者伤于舌,其贪均也。汝欲甫受韩王之馈,而自同于吞饵之鱼,死则免矣,其如义何?”
韩使为之于邑,乃弃马而还。鲁人闻而馈粟,征君受之。曰:“义也。”
○辟邪
天皇祀老子于宫中,自谓紫微玉真帝君。群臣上表称贺。李固谏曰:“臣闻陛下以圣德自崇而仰建玄极,此不可以为号也。昔我孝武皇帝诞求神仙,兴肆土木,六经表章而未旌,是以方游之士踵迹而进,以师事之。及其徂落,天下称武,而不称真者,以天子无远民以自崇也。陛下即位以来,国无宁岁,匈奴诸种雁行而八寇,雨雹,日食,地震,太白荧惑。水旱之变不及奏,宫庙陵关之火不及闻;负比干之忠者或幽于请室,张如簧之巧者或卧于庙堂,臣窃思之可为寒心哉。陛下诚宜恢裕德化,振肃纲纪,以消污秽郁浊之气,朝夕儆惕,居之以恭敬无怠,然犹未能挽汉室之隆也。今又崇礼老子,表立玄号,惰万几之忧,易百姓之望,非所以熙光于祖宗而垂声于后世。臣以菲劣之才,忝列三朝,顾无尺忠寸直以报陛下,亦无讠皮媚之行以为陛下辱。然臣隐忍于质帝之秋,而欲效忠于陛下之朝者,亦有待也。臣今吐心裂腹以觉悟陛下,陛下不以为然;老子不能为陛下忠,陛下反屈膝而师之,以重为权奸之窃笑,此微臣所以愤懑而流涕也。使老子有知,必以臣言为是,而亦不享陛下之祠矣。夫陛下疏周孔之道而亲老氏之术,臣恐天下绅之士翕然向风,皆舍儒而崇老以渎朝廷,此非陛下之福也。”
书奏,帝不纳。征君闻之,谓李玄曰:“嗟乎!难日至矣。”
洎曰:“李玄此疏,考之《汉书》皆无所据。若为汉之遗史,则范蔚宗失之多矣。大抵外史所载,往往不可考,陆宣公独谓此《史》疑晋人所记而述者,不无见也。然李公此疏校诸《汉书》诸议,文更雄雅。”
○时势
征君见鲁王,鲁王筑五丈之台以延宾客。宾客闻而来者扬眉洗舌,各负霸王之策,持长短之谭,而求得志于鲁。
鲁王大宾客,奏乐于台下。宾客以卮为鲁王寿而言曰:“今日之会,臣等何幸而厕于大王之末也,王以为天下之势,孰强孰弱;天下之国,孰大孰小;天下之士,孰智孰愚;天下之民,孰众孰寡?”鲁王默然久之,乃答曰:“寡人处蕞尔之国,不能揣天下之形情。我先君封于鲁,非周公之子孙而享其茅土。然先王之化至今赖之,寡人是以修过于四方之士,借光于藩封之列,宣扬文武以夹卫王室,无使豪杰之议,其后为天下戮笑,此寡人之愿也。今者筑台以延士,而天下士归焉,不以寡人是弃。寡人辱以五鼎之宴,而天下士乐焉,不以寡人是诽。以鲁之民人寄于不谷之一人,亦惟朝夕惧栗,而求四方之规寡人也。先王其若之何。”
客曰:“大王知食叶之虫乎有数仞之木,其叶扶疏,油然而阴,人皆以为值寒而凋,待黄而落也。方其五六月之间,虫生其下,以枯叶绸缪而为巢。附丝于枝上,潜饮朝露,以为无伤其木也,不知旬日之内,其叶稀稀,其木濯濯,向也扶疏而成阴,今则颓然而无叶矣。其所伤者,即其所栖而为荫者也。夫虫依乎木而亦伤乎木,岂其心哉,所食在此,固不能舍木而求食也。然则一虫之微,非能伤乎数仞之木,一木之伤亦非一虫之力也。木之质不强,而所荫之叶徒足以资饿虫耳,故叶欲荣则虫益附,叶欲凋则虫益食,其势然也,岂惟食叶之虫乎。有三寸之鱼畜乎方渚,凭依乎茂藻之间,荡漾乎回澜之际,以为是鱼之所逝而息也。不知苑囿溃于淫雨,而方渚之波通于川渎,而鱼皆掉尾而去,遐逝乎江湖,旁泛乎薮泽,而东跃乎沧海,若鲲之变化而飞翔焉。云行雨施,周流八埏,而鼓动宇内之万物,是其在渚也;安于渚而不知海,其在海也,又安于海而忘渚也,亦其势然也。
吾闻圣人观鱼虫之所静,而知其所动。故一弛一张,或柔或刚,伸缩无迹,动静无方,乱世则为鱼虫,治世则为侯王。吸而为秋阴,呼而为春阳,其变化也莫知其涯,故圣人之显烈无穷焉,王何不为圣烈之迹,而忍鱼虫之举也。
夫天下之势皆强而吾独弱,则弱者持其胜;天下之国皆大而吾独小,则小者固其患;天下之士皆智而吾独愚,则愚者保其名;天下之民皆众而吾独寡;则寡者守其要。鲁小国也,势弱而民寡,有君子而无智士,不能起衅于大国,大国方以藩屏之职是效,而无事于攻伐。乘此而修德何民不服,乘此而畜众何民不强,乘此而治旅何兵不锐,不于此时图昌后之策,阴修仁义,非乘时之雄也。大王其熟虑焉。”
鲁王曰:“昔齐桓有葵丘之会,晋文有践土之盟,彼二君者皆尊周而攘夷,遂为霸王。寡人欲修桓文之绝业,不亦可乎?”客曰:“夫以大王之贤,附天子之光,拥鲁国之地,有徐兖之饶,河济之利,龟蒙之限以为固,修德而举桓文不足为也,其奈大王何。”鲁王不能对。
征君拂缨而前曰:“何为其然也昔周室既毕,封建之国皆为战场,商鞅范雎仪秦之徒相踵而入,弄转圜之舌以游说诸侯,天下莫当焉,彼得行其说者亦时也。今天下乌可比肩而语哉,子欲以仪、秦之术行于成康之世,犹膺隼之群而争于鸾凤之林,其不然亦明矣。且宪也闻之,识时者不先乎众,成事者不谋于家,此豪杰之用心也。以若所云不足以重鲁而适足以重衅,又何赖焉?”鲁王稽首再拜曰:“都,寡人今日得闻先生之诲,敢密厥志矣。”
○乐论
鲁王享征君于南宫,陈六价之乐,鲁王问曰:“今日之宴得无欣乎。”征君谢曰:“可以娱臣之耳矣。”
征君乃命乐工舞于阶,其仪跄跄,其羽扬扬。鲁君曰:“韶舞何加焉。”
征君谢曰:“可以娱臣之目矣。夫乐至于娱心而后和,和而后化。干羽格苗,凤凰仪韶,淫鱼听瑟,孟尝泣琴,岂耳目所能感哉。今王以耳目之乐为心娱,臣是以不敢隐也。”鲁王曰:“敢问娱心之乐?”征君避席而对曰:“骏哉!王之问也。夫王人者营政。三年而作礼,积德十年而作乐。乐也者,礼之极也,形于舞蹈而合乎性,和于上下而合乎治,雍容而合乎德,无言而合乎化,使歌者忘其声,舞者忘其态,观者忘其揖让。和而不淫,怡而不纵,故礼极而乐隆。是故郊社之乐所以和神祗也,宗庙之乐所以和昭穆也,宴飨之乐所以和诸侯而洽宾旅也。和之以心,畅之以八音,如春阳之鼓萌蘖,明雨之沐万物,此之谓娱心之乐。”鲁王曰:“善。”
○士论
鲁王疑士,问于左权曰:“士之游于诸侯,利欤否欤?”左权对曰:“得其士则利,不得其士则替。故诸侯之不可失士,犹婴儿之不可失乳也。失乳而生者有矣。未有失士而利者也。臣闻陈轸云:‘夫诸侯以士为体,故动无异形。以士为心,故谋无异虑。好士者如饮甘羹,择士者如调乱弦。’此言士之重于诸侯也。”鲁王曰:“士不同与?”曰:“虽可以利诸侯者,亦不同焉。臣闻得贤士者与,得谋士者固,得辩士者达,得勇士者强,得艺士者扬,五者可以定利诸侯之士也。昔孔子以道游诸侯,墨翟以仁游诸侯,鲁仲、季札、端木赐、孟轲、荀卿以礼义游诸侯,范文子、赵衰、晏婴、范蠡、乐毅、鲁仲连以智游诸侯,商鞅、毛遂、荆轲、蔺相如之徒以信术游诸侯,廉颇、赵奢、孙膑、吴起、司马攘苴、李牧、养由基、孙武子之徒以兵术游诸侯,苏秦、张仪、公孙衍、蔡泽、陈轸、代、厉之徒以纵横游诸侯。以道游诸侯者,诸侯师之;以纵横游诸侯者,诸侯役之。士役于诸侯,则驰辨无端策,发虑无忠谋。故曰一激之怒炎于火,三寸之舌芒于剑,是以身危而功不成,夫焉利于诸侯哉。”鲁王曰:“寡人得征君,果利于鲁乎?”曰:“征君,师也,臣不敢誉。”曰:“荀爽何如?”曰:“爽臣之甥也,使之辅贤王,可以膺一面之寄,盗贼不敢栖蒙山而窥鲁,王其聘之。”鲁王叹曰:“举不讳亲,忠也;不誉其师,敦也。子之器足以辅寡人矣。”
是岁,鲁王田于曹南,获驱以归。
○玉论
鲁王爱玉,有楚人持玉鼎以进,曰:“此荆山之美玉也,君能爱乎?”
鲁王笑曰:“寡人闻荆山之玉,卞和得之而献楚王,其后也,秦人复得之,奚其为荆山乎夫地不再产,胡能复得耶!”
楚人曰:“夫荆山之所生者,非特和氏之一璧也,君何以荆山为无玉乎荆玉之鼎,楚产也,而君疑之。若夫出于鲁,昔有倚顿,得之以为凫杯,其妾视之,误毁诸地,是鲁无倚顿之杯久矣。有人持璞以进,君亦以为鲁无璧,可乎夫地之所产不尽出,王之所藏不尽用也。岂惟荆鲁之玉为然哉,若鲁国贤士之薮也。今君以为地不再产,则展禽之后鲁无孔子,孔子之后鲁无颜渊,颜渊之后鲁无闵损,闵损之后鲁无子羽,子羽之后鲁无秦非,秦非之后鲁无曾点,曾点之后鲁无子思,子思之后鲁无孟轲,孟轲之后鲁无叔孙通、戚麟、高堂生、孔安国、韦贤、疏广、匡衡、曹褒之属矣。是今之生于鲁国者,皆鲁之沙也;游于鲁国者,皆荆山之石也,奚玉之为。臣请完鼎而返楚,无使鲁庭有刖足之刑,而荆山有泣王之士也。”
鲁王惭,乃命左右以千金价之。左右曰:“昔者燕昭王以千金致士,今君以千金致玉,臣恐天下怀宝之士皆倚昭王之台而笑矣。致玉而笑士,国何利焉。”王不听。
洎曰:“此等文章全是《战国策》,其一篇主意又绝类李斯《上秦皇书》。更出一机局,便觉文气奇逸。但内有展禽之后一段文字,颇类滑稽体。学古者当自识之。”
○重贤
鲁王得楚人之玉,谓张裘曰:“昔卞和献玉于楚王,楚王却又刖其足以示众。夫却玉不明也,刖士不仁也。今寡人好玉,楚人以荆山之玉进,寡人赏以千金,是卞和不幸而遇楚王也。由此观之,寡人其优乎!”
张裘对曰:“王不如也。”鲁王曰:“何为不如。”曰:“臣以为楚王之明也,故不如。夫得玉不足以强国,王知之乎知强国者不以玉,则楚王之却不可谓不明也;刖士而绝佞人,不可谓不仁也。当是时,使和氏进一荆山之士于楚王,则亦不待三献而三却也,况刖之乎。今鲁国之士,袍器而进于王,非特楚人之玉也,而王不赏之,独何与王自以为遇玉之礼过于楚王,待楚人之礼过于和氏,而不知王之戮于天下士也,有甚于刖足,士之抱器而叹,亦有甚于和氏者乎!何王之明于玉而喑于士也故曰:臣以为王不如也。”
鲁王勃然变色而言曰:“子何以寡人讪也寡人好士,筑五丈之台而延宾客。叔度不至,寡人聘之;叔度至,寡人飨之,何谓不遇哉!”曰:“王之遇叔度,特楚人之遇耳。遇楚人,而犹宠其玉,今遇叔度,而不能宠其道,可谓遇乎哉臣窃谓贤王不取也。”
鲁王曰:“子不诲,寡人终没没矣。”遂以楚玉赐之。
○论《易》
征君将见鲁王,骤雨至,居而读《易》,周岑、左权、朱儒、孔绍祖侍坐。
朱俊曰:“俊闻之,古之豪杰不以章句而媚时,故有志者往往得奋其策而树功于天下,刊名于竹帛,此豪杰之所为也。夫子宾于鲁,鲁王师之,出不为宁戚之穷,进不为冯ん之乞,动不为子方之骄,语不为韩非之激;温裕足以率其人民,忠恕足以达其政事,贞亮足以光其社稷,而修多难之朝,遭忄昏蚀之世,此诚豪杰得志之秋也。今夫子疏疏然,开而若拙,默而若愚,终日端居而读《周易》,不亦钝乎!”
征君曰:“汝恶知哉。昔者吴起以兵机见魏文侯,得显其身,而卒以自毙。商鞅以刑名说秦孝公,秦国治强,封商于之地,秦是以有窥周室之心。苏秦以纵术说六国诸侯,得相其身,然二子卒蹈车裂之祸,民无思焉。至于韩非、李斯、刘淮南之徒,皆明智而通达,博文而延誉,然犹不免于显戮,此由昧《易》之道也。故知《易》者,善为巧拙愚智之间,随时而动,缘机而流,宜柔宜刚,宜弛宜张,宜行宜藏,宜圆宜方,此之谓知《易》。故曰‘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
朱俊出,周岑、左权、孔绍祖疑而问曰:“子之论《易》,予小子不识所谓也。敢问今何时哉曰“蛊”。曰:“今汉室虽乱,其子孙犹蕃于有商,皆据必争之国,守膏腴之壤,相与而辅佐之犹可济也。何谓蛊哉?”曰:“是则然矣,汝独不见蛛,之结网于屋梁之隅,中坐而待食,自以为安,及栋梁朽而怀榱倾,蛛乎虽欲寄一丝以聊适,不可获矣,当今之世何异斯夫。”
洎曰:“读此,可与论《易》理,且文思不羁。”
○峄山
峄山崩,鲁王问征君曰:“天祸敝邑,峄山崩焉,此何象也。”征君对曰:“昔者秦始皇东游邹峄,刻石颂功,意者,天恶其侈乎?”鲁王曰:“自秦以来,几数百载,何及于寡人之身,峄山始崩寡人唯是请罪于天皇,以求附庸,除颛臾之垣而栖也。”
征君对曰:“昔者伯禽之为鲁公也,有民辟于莘,鲁公不能理,周公闻之而忧,以书诫鲁公曰:‘我先王之末造也,有狄之难,去邑岐,履涉艰阻。及我文考宣扬令德,以受休命,作邑西土,犹共侯职。汝伯考嗣休,奄有天下,恢祖宗之烈,耿光被于民神,实汝文考伯考之绩也。镐人曰:予辅之,自汝封于鲁邑,予夙夜忧惧,汝亦无怠厥德,以忝我先王及汝文祖伯考。汝叔父在郜,其封不遐,汝亦式之,以毋贻叔父戚。洛邑既营,遂荒镐丰,予又受汝伯考之命,至于今不复,以汝有髦志,委汝以鲁之社稷,以改其故旧人民,汝其念前言。今莘土之人不靖,舍其桑业,弛其礼让,流言于国,无乃故旧,不亲大臣,不以求备于一人,以致是咎。予日念兹,若陨深渊,汝惟克勤毋怠,以镇绥莘土之人,予言不再。’鲁公因是以修其礼让,裕其桑业。故旧益亲,大臣益遇,薄刑而弛禁,信民而文俗,行之三年,而鲁国化。山不崩坼,水不滥溢。若此者,以国之政鲁公出之,国之民鲁公治之,国之官鲁公用之。以鲁公之贤,当周室之盛,而委国之责不辞,鲁焉得而不治哉!若今之诸侯,有禄而无壤,有壤而无民。政有司出也,民有司治也,臣天皇之命也,三者王不得而权之,是诸侯寄于国也,非寄于诸侯者也。寄于国,则鲁之安危,王无与焉。间者峄山之崩,岂王之有戾政于国,而欲任其责与此臣之所未喻也。夫古者诸侯有罪,则削其壤地,以暴过于邻国,民亦怼之。今王畏汉室之必削,而求附庸之壤,苟与之以颛臾,亦汉室之自削耳,何足为贤王辱。无壤而求削,无民而恶辱,臣以为贤王之计过矣。汉室昏乱,山崩川竭之灾,无诸侯之国无之,岂惟一鲁国之峄山乎。王若请罪而求削,不可以示诸侯,王其图之。”
鲁王曰:“嗟乎!寡人小心是以请耳。”
洎曰:“此篇有周公诫伯禽书,与经之《训》、《诰》何异然乃不见于《尚书》,岂秦火之失与若失于秦火,则《外史》又何自而述也窃为后学拟之。
○君赐
鲁王以鹿羹馈征君,征君谓使者曰:“宪有疾,不能陈谢,亦不敢尝。”使者曰:“君有羹惠于子,岂辞一谢乎。”征君曰:“子知羹之为重,而恶知有重于羹者哉。夫鹿羹虽美,固兽也,鲁王烹而荐之以鼎,非士不馈,馈士而使士不及尝,奔走诣庭而谢,何王之待士不如待一兽乎!”使者出。
明日,使孔绍祖谢鲁王。鲁王曰:“子之师奚不悦寡人也寡人馈以鹿羹之鼎,受而不报,又辱其使,是以寡人之馈为非礼也。”孔绍祖对曰:“臣之师也有疾,适过鼎馈之荣,忧欣交洽,敢不拜嘉,特以疾,故令臣代诣于贤王之庭而陈谢焉。王毋以为简也。”
鲁王解容而道曰:“叔度无深恙乎?”对曰:“<枭臭>王之羹,疾瘳其十之五;尝王之羹,疾瘳其十之九,其一未瘳,是以不克履也。”
鲁王喜曰:“鼎之馨香足以瘳疾与?”对曰:“岂惟瘳疾哉。臣闻之,天子诸侯以士为鼎,以仁义为羹,其馨香足以荐之上帝,达之祖考,蒸之社稷,布之民人。夫鼎之有英也,犹士之有仁义也。鼎之馨香则王知之,何仁义之为美不如羹乎是羹也,惟王与臣之师尝之矣,鲁国之民不闻其美也。若仁义之美,烹一心而畅百顺,调太和而育庶物,若睹渊泉之洋沛,而渴者不及饮;观五谷之丰茂,面饥者不及爨也。贤王何不彻其鼎,而举其士,舍其袱味,而陶仁义之羹乎。”
鲁王叹曰:“吾闻圣人之后,必有贤者继焉,其子之谓矣。”
○出处
鲁王田于谷成。征君谓大夫韩韬曰:“鲁王二田矣,甫其归乎?”韩韬对曰:“子之游,岂为一鲁王哉。是以二田弃诸侯之望也,子其矶矣。”
征君曰:“今诸侯好田,其不为鲁王者亦寡矣。盖归乎哉吾有先人冢庐邻于势族,将以我侵乎有桑田十亩,灾不时,酣政不息,将以我伤乎衡室其幽,兰蕙扶疏,荫庭之皋杂桂与槐,蔚然而林,将以我伐乎风雅典谟,左右陈之,以琴以瑟,左右张之,将以我毁乎南望中山,实驰所心,盍归来乎!”
曰:“噫,子何戚之孔也且子何莫为仲尼之游乎畏于匡,厄于蔡,微服于宋,击磬于卫,接淅于齐,绝禄于陈,故在陈叹曰:‘归与,归与。’夫仲尼之归志必无所遇而作也。今子一就于鲁,鲁王以国士遇之,是子未有在陈之厄,而动归与之叹,非仲尼志也。子欲辞鲁而行,请复游于诸侯,可乎苟汉室分崩,诸侯不辅,相寻以兵,肥饶之壤皆为战场。老者赴深壑,壮者流四方,当是时也,子将奚归乎此羁戍之所为,而老马之所以惋望而流嘶者也。吾子勉矣。”
征君曰:“不然,吾闻圣人达权,贤者执经,子徒淹予之归,勉予之游,而不知明哲者之议其后乎。昔殷将灭而微子逝,周既衰而接舆狂,秦世虐而四皓栖,新室乱而薛方遁。易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此之谓欤今王室有新之渐,而无方之举,吾恐老马亦掩嘶而窃笑矣。嗟乎!东京为诸侯忧。”韩韬喟曰:“子固矣。失昔酒佣负羹而殷举,屠叟渔渭而周猎,五投秦而缪霸,宁子千齐而桓兴,孙卿遨游于楚赵,子舆驰骛于梁滕,范公显越而鸣夷,张郎佐汉而辟谷,此数子者岂无冢庐之思、躬耕之乐哉!诚知立功为不朽也。谚曰:‘荷锄候雨,不如决渚。’言时不可缓也。”征君顾其弟子曰:“知权乎!知权乎!”
○天文
徐渊游于蜀山,见苍禽集西冈之坡,顺风而交鸣。徐渊异之,归而问诸征君曰:“此何禽也。”曰:“其苍鸟乎鸦之孕不精而感,不交而生,其感也以风,其生也以睨,此之谓气化其鸟,载于《尔雅》者也。子不闻觚竹之荒有鸟曰鸟,翼生于股,荧惑见则孕,是以禽而感于星也。嘉陵之墟有鸟曰鸢,鸢临溪而啄影则孕,吐于口而生,是感于水也。扶桑之野有鸟曰摇光,感日之精千岁一孕,其形如龟,是感于日也,此三禽者,尔雅不得而载焉。由此观之,凡海外之荒国,其不名之禽,无称之兽,恶可穷哉。是地无穷而物亦无穷也。”
曰:“然,则天地果有涯乎!”
曰:“日月之出入者,其涯也。日月之外,则吾不知焉。”
曰:“日月附于天乎!”
曰:“天,外也;日月,内也。内则以日月为涯,故躔度不易而四时成,外则以大虚为涯,其涯也不睹日月之光,不测躔度之流,不察四时之成,是无日月也,无躔度也,无四时也,同归于虚,虚则无涯。是以日月之外,圣人不能范围之而作历;日月之内,圣人不能损益之而成岁,故历者循其迹而作者也。”曰:“天之旋也,左耶右耶!”曰:“清明不动之谓天。动也者,其日月星辰之运乎是故言天之旋,非也,规天而作历,犹非也。验诸运焉,云尔已矣。”
曰:“何谓分野?”曰:“上古之世,壤地无纪,不贡不赋,穴居而野处。后圣为之经画九州岛,以镇其民人,奠其山川,颁其贡赋,地于是乎有纪。由此观之,圣人别九州岛而纪地,所以配天之文也,非缘星而纪也。夫星辰之茫昧,亦未尝屑屑然而为之分。是故象纬者天之文也,九州岛者地之施也,天地异位而合化,故圣人之烈照于天。若分野之所谓,则六经之未述者,吾奚征”曰:“渊也闻鲁王好天文,谭星之士四方辐辏而进,子何隐厥艺哉!”曰:“懈人纪而贪天文,惑孰甚!吾未之学,不敢进也。”
洎曰:此《外史》之《天文志》也。
○名器
征君将如齐,鲁王赐以黄金百斤,征君谢而不受,乃以所乘之舆赐之。
征君出鲁之疆,对鲁使而言曰:“素闻。先王辩物以章轨,光耀一世。故车服有等,爵赏有度,使诸侯士庶无相渎也。今鲁王之舆,诸侯之器也,而赐布衣之士,渎也大矣。夫礼以防渎,渎则僭,僭则淫,淫则乱,乱则灭,《春秋》之鉴固不远也。诸侯之欲亲上,岂无彝器而必以舆乎焉可渎也昔我汉祖翦强秦之绪,而光有天下,封建同姓,割土而诸侯之。鲁得以徼福于周公,伯禽以庇其子孙,保其宗庙,而恒有其国。朝觐以怀之,宴享以亲之,锡命以荣之,此天子所以宠绥诸侯者也。然诸侯不能有其民人,食其广土,以述其职事,有封建之形业而无其权命。以鲁国之弱,不于此时躬修仁义,以怀其民神,则百岁之后鲁其为墟乎而况渎其器以自同于徒行之旅,是失其所载,神弗也。夫为士者犹策驴以代劳,况于诸侯乎今去鲁而出疆,朝历山川,夕犯霜露,士之劳也。若乘鲁王之舆而见齐王,则齐王之舆犹鲁也。齐王以为鲁不能礼而渎之以器,士不能贞而渎之以躬,是轻邻国而耻士,又何达焉。夫天子以舆载命,诸侯以舆载职,士以舆载道,今以载职者而载道,弗可行于诸侯也。子为我辞。”
鲁使返其舆而告鲁王,鲁王叹曰:“齐其得士乎?”
是岁,鲁王俘其弟妻以宠妾易之,君子是以知鲁之不能礼也。
●卷三
○待士
齐王飨征君以牢,次及李玄,为其齐国之东鄙贤士也;次及孔绍祖、鲁狷,为其鲁为齐之一壤也。
左权独耻之,乃据楹而啸,谓齐王曰:“昔者楚赵会兵之际,有按剑绝群,一言而定楚赵之盟者,王以为谁乎?”齐王笑曰:“此非平原之食客毛遂也。”曰:“毛遂为赵之长城,而王轻之,何也?”曰:“寡人闻之,丑女不能冶时盛则变,丑士不能忠恩盛则激。若毛遂者,特激于恩之所感耳,故曰:战国无默默之士,乱世无优优之臣,其是之谓乎?”曰:“噫,何王之怀抱不明也夫口舌长短之士,使之在定国则默矣;争利怨戚之臣,使之在治世则优矣。孰谓士有不易之行哉宜王之席臣于末光而不能激也。且夫以齐鲁之士则亲之,非齐鲁之士则疏之,是臣之后于三子宜矣。苟有士产于绝国者,闻王之风而归之,其视臣犹臣之视齐王之士也,王将何以待之乎臣与徐渊、张裘、失俊四臣者,皆食客之徒。无重于齐国,恐一辱之后,天下之贤俊必以臣之故而逝矣。由此观之,臣虽食客,未尝不为齐重也。”
齐王有惭色,自是宴飨,齐王独加礼焉。
○齐姬
齐有阍者通于齐王之姬,姬誉其阍者于王,乃使人代其阍职,以阍者能歌舞而美,故得昵于左右。在王之宫岁余,阍者畏诛而避于市,姬以甲索之,谋泄于宫。齐王方与姬饮酒,命姬鼓瑟,姬以目窥于庭,瑟音不和,齐王抚觥而咤曰:“汝有瑟技而宠于前,今鼓瑟而音不和,汝何为者?”
姬跪而进曰:“妾之幸于君王,犹鱼之狎于江海也。江海不为一鱼而深其流,君王不为一妾而深其恩。妾之宠寄于瑟,妾之戾亦以瑟喻也。君以瑟之故而戾妾,妾自以为必诛而无悔。虽然,吾君负伯王之器,操英雄之柄,何明于鼓瑟而阍于谋国耶今全齐之民其不为瑟者亦寡矣。苟鼓瑟可以和民,是罪戾在妾也,不和于民而和于瑟,瑟何利于国哉!和瑟之音在妾,和民之性在君。君诚以妾之宠宠于众,以瑟之和和于民,则妾虽就鼎镬之戮,而诸侯皆以明归君也。”
王曰:“汝欲吾以和民,亦犹汝之和瑟欤吾虽为东藩,主民无责焉。治抚全齐之民,皆天子有司也。吾是以朝则耽宴,夜则寝,无忧于心,无劳于力。故饮酒而鼓瑟,无事于民。吾欲汝相谐而被于音乐,其宠禄以终吾天年,而况天下一统海内一王。礼乐虽未畅洽,而典刑尚存焉,故诸侯藉天皇以行乐。虽空其国中,而外无敌国之衅,内无大臣之争,此吾所以乐也。若齐民之弗和,固有司责也。今之诸侯朝觐则不得述其职,交邻则不得寻其盟。虽夷狄作难,而诸侯之兵不征,亦以靖诸侯也。吾何为哉!”
姬因泣于王曰:“妾闻诸侯接壤,光辅王室,千秋之后,安知不为战国乎今亦季世也,权降于下,国无纲纪,灾异纷,苛网横骛邻国之诸侯,岂无劳心焦思而谋其国者哉是以周室削而桓文伯,二世暴而高祖兴,故智者不失时而守默,伯者不逆民而从欲,愿君熟计而勿与俗群也。”
征君闻之曰:“吾闻智妇多淫,淫妇多藻,其齐姬之谓乎?”
○将才
有燕将亡于齐,能为云梯之术,善舞戟以好斗,杀二人于燕市,遂奔齐。齐人留之,因进于王。王曰:“寡人非用将之秋也。请却之。”次日复进于王,历试其艺。王曰:“寡人非任将之才也。请舍之。”
燕将耻不得见于齐王,乃访征君于会台。载拜而告曰:“仆,燕之鄙人也,以薄技游于齐,一见齐王而不能用,仆是以进不得扬于国,退不得耕于野,年二十而无所成名,固薄技之累也。先生以仁义之策干诸侯,齐王礼事之以为上宾,光被邻国,而天下士趋风焉。仆以亡命之徒,不能自饰,窃欲谬附于青云之末,苟得以片时假誉于王,仆之荣也。昔鲍叔荐管仲而霸桓公,萧何进韩生而兴高祖。今先生有鲍萧之明,而仆无管韩之略,所以屡黜而不悔也。仆闻大厦之朽栋,以之削而为椽,则不知其为朽也;高冈之枯竹,以之织而为笼,则不知其为枯也;薮泽之贱士,以之汲而为臣,则不知其为贱也。仆虽抱朽栋枯竹之资,亦可以为良工之一用,愿先生其汲之。苟有小裨于国家,无忘报也。”
征君对曰:“先生之言善矣,如得用于齐,则何如哉?”燕将曰:“仆将以兵术说也,今汉祚不振,夷狄内侵,国无良辅,郡无循吏,重赋敛。十室而九空,炽刑罚,十夫而九怨,何岌岌也。得一贤王而图之,起桓文之绝业,盟会诸侯,以诛奸为名,而尊王室,安兆民,衰则扶而翼之,危则继而兴之,此霸王之权也。今为诸侯患者无他,有国而无士,有位而无民。无士则不能辟其国,无民则不能尊其位。诸侯晏然,以为百世不易姓而化也。故无事于富强其国,不知异姓之夫提剑而步,翦诸侯如决囊。当此之时,虽欲求一锥之壤以为安,亦不得已,而况举桓文之业耶。此仆所以荷戟而寒心也。昔子产图郑而晋不虑其强,范蠡谋越而吴不知其霸。弱不忘耻,小不忘衅,故能保社稷而慑诸侯。今齐国地方千里,限之以岱岳,经之以漯河。南有济兖之利,北有德景之饶。堂邑之战场足以讲武。三面而临驭诸侯,又多智谋之士,皆拟于ツ子;机变之儒,皆侔于晏婴。昔齐王树德而怀仁,务农而讲武,委仆以攻战之任,隆先生以帷幄之责。而国之权在齐王,诛一不轨,曰天皇诛之;讨一淫国,曰天皇讨之,应运而举王。霸不足为也。”
征君喟然叹曰:“宪闻之,天下有道则英雄偃迹而高卧,天下无道则英雄吐气而齐声。由今观之,王室其将卑乎!”燕将曰:“昔我汉祖虎变于前,而创不拔之业;光武龙翔于后,而建中兴之功。刘氏之天下,二祖岂能自为哉,谋臣猛将云合而举,被见失策,神慑而鬼惊,故二祖一朝而成帝业。今齐王失士而求诸侯,是何异于失网而求鱼乎。夫王室将卑谓之隆,诸侯无权谓之雄,仆诚所未喻也。何则王室隆重,而诸侯谋权者必危其身,王室卑,而诸侯无权者必绝其统。今齐王之权何有哉仆是以知诸侯之不能扶汉也。”
征君曰:“先生有良将之才,苟得志于齐,二年而修武,五年而积粟,齐其霸乎!”
○封禅
齐王将游泰山,问于征君曰:“敝邑有封禅之山,非天子不能举也。秦始以诸侯之国而举之,非僭与?”
征君对曰:“宪也闻之,古者天子巡狩,朝诸侯于明堂,祀群神于岱岳,观民风以布王政,未闻有封禅之举也,不经孰甚矣。天子一日有万务,其勤惕也如是,岂能懈其万务,率之以臣庶,旷之以时月,而侈心于封禅,勒功德于无知之石哉。自古迄于秦,好为封禅者七十有二,然茫昧而不可述,大抵皆侈心之主也。炎汉重离,我二祖光耀前后,丰功令德不能殚纪其盛,然亦未尝蹈前王之陋规而举封禅。文景绍厥休烈,海内几刑措之风,固盛王素主也,至于封禅则耻之。及孝武即极,玩武隹兵,倾海内之命,运府库之积,而肆伐匈奴。使百姓去家室之乐,而身显功烈之名。致符瑞求神仙,茂举封禅以建荣号,是以汉祚中替,卒不能休隆于前也。历至于今,谭封禅之事者犹昌而未熄,岂非贻谋之虑与若秦之始皇又何道哉。今以大王之贤,而光济王室可以跨秦而登周也,诚能偃泰山之碑,摧梁父之碣,毁云梦之铭,修明堂之典,以临天皇而招八国之诸侯,是王之显功逾于桓文也。何必慕狂秦之侈心,追七十二君之陋轨哉!”
齐王曰:“先生幸教不谷,美矣,骏矣,雅矣,玄矣。”乃命左右纪之。
○留贤
齐王蛊色不能恭礼贤士,征君将行。关吏闻于王,王使五臣留行。姬侍于王之前,以纨掩面而问曰:“君命五臣留行者谁耶岂非征君为乎?”齐王曰:“然。”姬乃叩头而谏曰:“君能爱士而不能与之谋,若以妾故,是妾得戾于齐之社稷。妾虽菲薄不敢以色蔽士。夫征君,志士也,何君之爱士不如爱色耶请赐妾以死,无使为诸侯笑。”齐王曰:“汝且休矣,吾将礼而用之。”
明日,谓左右曰:“寡人将筑台以拜士,可乎?”左右曰:“吾闻筑台以积民怨,何士之为!昔高祖拜韩信而兴汉,未闻筑台也。君今倾心于爱士,而骤为筑台之役,吾恐天下之豪杰解襟而怠也。若不得已,或宴之醴酒而宾之,未为简士也。君其宴焉。”齐王哂曰:“然已寡人其醴乎。”左右曰:“今齐民已闻筑台之命,而不闻醴酒。士闻此言,亦展心而疑君也。昔楚威王有宠姬通于阍人,楚王不知也,而庭有鹦鹉寤于王。此事虽鄙,可以喻理。故王言之出不可不密也。”
征君闻之,遗齐王曰:“夫上为天下靖纷排难,而立功于国家者,岂徒受人之爵,谋人之禄而利其子孙乎哉忠不可隐,道不可没,故去一壑之乐而羁于斯也。以士之初心,得天下之贤王,而建明之,何功之不成。然士之所以必俟贤王之礼貌而定去就者,岂饰戒于世哉士之委身于君,犹女之结发于夫也。礼不具而求媾,则女耻之;恭不崇而求遇,则士耻之。孟子曰:‘君子岂不欲仕哉,又恶不由其道。’夫士,国之干也。木无干则根抵朽坏,而叶无所依;国无士则纲纪陵夷,政教荡然,而民无所附,故贤王之待士,不可苟也。臣闻之,圣哲之处岩穴也,讽以诗书,陶以礼乐,被短褐而不戚,甘藜藿而不悔。故四皓有采芝之歌,楚狂有凤兮之咏,彼岂乐于遗世耶,亦其所处之然也。贤王知其然,隆之以礼貌,养之以厚禄,声色不蛊于其志,谗佞不奸于其心,则天下士亦倾肝胆以报于上,效牛马之劳,履难死节而不辞也。臣虽不才,数奉谒于王之左右矣。今左右无椒兰之谗,而臣蒙不礼之辱,虽给发于贤王而朝夕以心事之,恐四方之诸侯皆以妾妇畜臣也。畜臣以妾妇,其如贤王何此臣所以必行而不可留也。汉室告季,王知之乎权奸弄柄,王闻之乎臣行之后,愿王其留意焉,无以臣言忘也。臣将游秦楚魏晋,以告诸侯陈王室之故,请诸侯戮力而辅王室,臣之愿也。王其图之。”
是岁,征君入卫。
●卷四
○入梁
征君入大梁,说魏王曰:“今天下之义士皆高贤王之名,贤王何修而致此哉!夫以王之贤,而据大梁以为固。大梁天下之冲也,地盘乎中原,势临乎四鄙;虎牢以为关,河洛以为渠,嵩山龙蟠,二崤虎踞,名山巨川,高台丽苑,不可胜数,四民之务悉会于此。诚哉,帝王之业也!周以此营,汉以此兴,诸侯虽强,可以四面而制效,大梁之国,天下莫盛焉。今王之贤过于信陵,大梁之士优于剧孟,广武之场,足以练众,葵丘之地,足以盟诸侯,乘此而兴霸,功必倍之。夫贤王固汉室之亲王也,再传之后,必归贤王,坐享富贵之乐,以待其授,不亦美欤臣闻,王之宴也,楚姬舞于前,吴姝歌于后,赵女鼓瑟于左,秦娥泛筝于右,贤王之乐埒于天子,而又有仁义之高名,此诸侯之所宗也。虽然,臣以为当今之势,不如中叶之盛亦明矣。夫得时者勿怠,得士者勿失。故智者料于必然,仁者谋于无形。愿王先必然之料,决无形之谋,而后享富贵之乐,则汉室复隆于贤王也,王何默然而揖让于诸侯哉。”
魏王变色而言曰:“噫嘻,此寡人之所讳也。”征君对曰:“王何讳之为也。今汉室有周赧之渐,齐民有倒悬之危,老氏请于宫禁,胡马牧于王畿。赏僭而刑滥,民凋而师疲,盗贼已相呼于州郡。而英雄未奋者,亦畏吾王之贤明也,王何讳焉宜急修守战之具,复葵丘之盟,以争雄天下,则上足以扶汉室,下足以立桓文之功,此诸侯之盛节也。今秦晋楚三国之诸侯,其树霸之心久矣,彼皆大梁之雄邻也。此时一失,至王不能掩帷而卧,虽孟门太行之险,奚足恃乎!”
魏王曰:“先生以佐皇之器,临于敝邑,幸诲寡人,寡人蒙钝怖栗而不审所谓也。及兹暇日请交榻而谭,可乎?”征君对曰:臣闻谋密者事无衅,名完者身不戮,臣愿王密焉。”魏王曰:“寡人行此谋也,苟诸侯不从,奈何?”征君对曰:“今为王计,亦不过尊王而已矣。以尊王之名而劝诸侯,何诸侯之不盟;以尊王之名而诛匪臣,何匪臣之不靖;以尊王之名而刈夷狄,何夷狄之不宾;以尊王之名而绥黔黎,何黔黎之不怀。此一动而名实归也,王盍图之。”
○图霸
魏王觞征君于平台。魏王问曰:“寡人之邑与秦晋何如?”征君对曰:“臣方游齐鲁而未及秦晋,不敢以虚辞奉王也。”魏王曰:“然则齐鲁与寡人之邑何如?”
征君对曰:“齐鲁地方千里,犹大梁之国也;齐鲁之山川,犹大梁之山川也。齐鲁以吴楚幽燕为邻,犹大梁以韩秦三楚为邻也;周召之所封,世有余泽,亦犹大梁之所造也。四者无弗均焉,然则王奚不问臣曰:‘诸侯之修德与寡人何如?’而乃以国问也且大梁之国,贤王得而封之,贤王不得而号也;大梁之众,贤王得而安之,贤王不得而役也。何则以有国而无权也。无权则政令不出,赋税不贡,是寄之以藩封,而实与禄食之臣一也。昔周之封诸侯不过百里,皆得以有其民神,出其政令,贡其税赋,而述职焉。今诸侯无职之述,故封国之制过于周,而实不及。否则天子之于伯子男,今皆去其壤地,而何独优裕于诸侯也夫诸侯以禄,故国虽大而不能惠;诸侯无权,故民虽众而不能威。此诸侯之所宜恐也。诸侯宜恐而不恐,宜忧而不忧,如是,非王室之治安则不可。王室危而诸侯不忧,何也今之为诸侯者,未有若王之贤而愈懈厥德,贤王之足以为盟主,天下士皆已决之矣。贤王诚能阴施仁义,延天下智谋之士,而充其庭。练兵于讲武,屯粟于敖山,而盟会诸侯,以靖王室,扬义声于海内,建丕业于无穷也。以王之贤岂能倚视王室之倾乎。夫贤王为宗国谋也,虽握之以权而不为畔,临之以势而不为僭,张之以形而不为逆,何则俟其治乱而为之诎伸也。治而不顺,则诸侯之举也,必蒙天子之典刑;乱而不图,则王室之继也,必在异姓之豪杰。此时运与人谋同。而顺之者昌,逆之者殃,不可怠也。臣今得侍贤王于平台之宴,幸无以一觞之宠而忘天下计。”
遂叩头陈谢。魏王避席亦叩头而谢,酒酣,歌《鹿鸣》之章,君子是以知魏之必霸。
○辞爵
征君居大梁三月,国中弦歌而治,有司欲闻于天皇而爵之。
征君谓国人曰:“予向也举以孝廉,辞而不就,今游兹国,岂复求仕耶苟有仕进,予恶不以孝廉就也。今朝廷之贤佐,有陈、窦、张、李之属;岩穴之洁士有郭、徐、袁、周之徒,皆予善也。吾欲进则必达其志,退则必乐其身而享其名,是进退无累于宪也,而又何眷眷乎然所以踽桓而不就者,以朝廷之权宠盛而名干衰,宪纪弛而刑辱滥,不数年而王室之难将日至矣。吾宁蹈海避世而洁名于汉廷,以免龙逢比干之辱,不亦可乎。今宪也游谭诸侯,诸侯析节而宾之,不可谓辱也;抱伊管之志,非押非阖,非从非衡,非坚非白,非刑非名,不可谓术也;劝诸侯以奖王室,不可谓谲也。苟王室大坏,而诸侯不扶;羁名者为河阳之召,灭义者为秦政之吞,则予当结居于南山之坡,被褐鼓琴以咏先王之遗风,使诸侯鼓鼙之声无相闻也。昔者周道末,仲尼历说诸侯而不遇,伐木削迹,其困甚矣。今予智不及仲尼,而无伐木削迹之困,是以私自揣度,而信吾志之必有亮也,若轩冕之荣,何足以警予哉。”
国人曰:“自征君之入国也,农不怠耕,女不怠织,有司刑平而不贪,征君之风一何淑也。今欲捐我而往,必有愤志,一国之众将投命于征君矣,其若之何?”征君曰:“予宪也,何以重于魏哉,国多温民故俗易化,上多靖吏故刑易平,非宪之力也。”言未终,国人为之作康歌。
是岁,魏馑,首山崩,黄河无风而波。征君叹曰:“民作康歌奈山川何,区区大梁,其无以为汉室乎?”
○继立
征君入见魏王,长揖而言曰:“魏国,天下之中原也,人民以守之,山川以镇之,自先王以来国无大警,而生民之业日饶,固鼎地也。今国凶于饥馑,民无所赖;山崩而河震,民无所宁,其忧在王乎。”
魏王曰:“寡人,王室之叔父也,社稷之安危,寡人共之。今天既敝国,寡人之戾也。寡人虽处中土,不能修德蹈义,徼福于社稷之神明,以恐王室。然寡人亦惟是泣血之,故实无有愆于群臣百姓。天不赐寡人以刑,乃饥馑我人民,崩溢我山川,忧患我社稷,荡摇我王室,寡人之显戾不可拯也。寡人有母,结发于先君而生寡人,先君之侧室生寡人伯兄。先君曰:‘侧室之子虽长非嫡也。’寡人是命,先君之侧室亦舍长子伯兄而命寡人,告我先君曰:‘君无以妾之子为长而命以国,使妾有他衅。唯嫡子仲氏立,妾之福也。’先君曰:‘立嫡之命,出吾意也。而议未布于外内,以汝长子之故。今汝以一妇而能礼让且智,吾之内衅由汝熄矣。’遂议立寡人。先君之侍臣谓寡人曰:‘公子可以避矣,如不避必有内言,是难基也。公子其图之。’寡人对曰:‘此吾君之侧室意也,何难之为。’侍臣曰:‘公子误矣。侧室之请,恶知其不以心测君也。君若谢国于宗庙,千岁之后,彼将挟其长子而与公子争,则何如是挟长以为名,而争公子以为衅也。若让而后受,虽有衅而附令誉焉。且公子不闻伯夷叔齐之事乎,孤竹君以爱易长而命立叔齐,国人疑之;伯夷怨慕而逃盾,国人哀之。叔齐若可以幸国者,乃逊而不与,天下称仁焉。今公子先为叔齐之举,而后伯夷之心,奚不可乎?’有嬖人曰:‘不然,伯夷叔齐皆嫡产也,故能相逊其国而有令名于后。今舍庶而立嫡,其能逊乎夫公子有申生之贤,而君无献公之惑,侧室无骊姬之谗,公子宴然而居之,至顺也。又奚虑哉!’侍臣曰:‘不然。昔丹朱之于舜,商均之于禹,彼皆异姓也,而犹避焉。今公子虽以嫡庶固同姓也,岂必皆嫡子而后为夷齐之事乎若骊姬以谗而祸,晋国则献公之为也。当是时,骊姬非特乱嫡也。以弟而侵其兄,而况骊姬之谗得济者,献公在也。使献公死而申生立,虽百骊姬岂能乱嫡庶之名,而致新城之难乎今君之侧室,其子虽庶,兄也;公子虽嫡,弟也,其名不完,故有后衅。公子以嫡,则不可避;以弟而逊人,孰不然。是公子有逊兄之名,而不失得国之利,且无衅于后,名全于叔齐,而智高于申生也。’寡人是以行。先君之侧室闻之而忧,告先君曰:‘夫人之公子行矣,君何不闻妾之子不可夺也。意者,君以妾之故而迁其前言乎不然,何公子捐国而行也。若公子罪妾,妾将携其子而假君子所以赐妾与子也。妾与国孰重,妾与宗庙孰重,妾与公子孰重,妾在而公子行,妾安能一日求活耶愿君亟反之,非为妾也,为公子也,为国与宗庙人民也。不然,妾虽万死而不足赎君之心,胡可明也。’先君遂返寡人于国。寡人之母不能亮先君之心,又不能以寡人之返国而亮侧室告先君之心,以为中谗也,而侧室死焉。先君有疾,寡人之兄亦不食而死。先君将薨,执寡人之手而命曰:‘汝毋悖戾,祸莫大焉,虽及黄泉,无相见也。吾子勉之。’寡人是以朝夕泣血,一目玷明,固寡人之恶也。今天之为敝国祸,小心畏忌无敢讳也。若王室讨敝国之罪,奈辱宗庙何?”
征君对曰:“王之是心也,足以察庶物而和诸侯乎虽然,今之灾害,其王室之忧也。忧在王室,则饥馑崩溢,岂惟降于王之一国哉。臣为王道之:夫今之诸侯,朝而不贡,无壤也,故山川之崩溢不必惧焉;贵而不亲,无民也,故百姓之饥馑不必咎焉。王无是职,又何以为宗庙辱臣故曰王室之忧也。”
魏王曰:“然则列国之壤地人民苟有饥馑崩溢之祸,亦不足以为诸侯忧乎?”曰:“四方有难,则王室忧;王室有难,则诸侯忧。由此观之,诸侯虽无职,亦安得而无忧也,唯贤王密厥志而已。谚有之曰:‘农勤于朝,女勤于宵。’宵必顾杼,朝必望雨,言得时母怠也。王其图之。”
○桃林
征君以桃林之事说王曰:“臣游夸父之山,瞰桃林之野,每喟然叹息曰:武王,商之诸侯也,一举而移商命,非篡也,以有道而易无道也。及纣死,武王仗黄钺而不诛,祭以天子之礼,诸侯称仁焉。乃修文偃武,放牛于桃林之墟,归马于华山之谷,桃林者其在于兹乎夫以武王之贤,当纣之厉,从而奋之,是犹水之赴绝壑,石之下崇冈,孰能御哉。当是时,纣虽欲为一旅而不可得,至于牛马反畜而纵之何纣以天子而不如牛马也。”征君曰:“贤王以臣言为过乎!”魏王曰:“非也。寡人之于王室,愧不能效牛马之劳,是以不答。夫牛马之贱劳于人,而必思爱畜之。纣以天子之贵,仇于兆民,而不如牛马之畜乎寡人而今而后知天子之劳与牛马同,故能守其贵也。”
征君曰:“王之一言,可以能图矣。夫为天子而有牛马之劳,则天子益尊;为诸侯而有牛马之劳,则诸侯益强;为大夫而有牛马之劳,则大夫益显;为庶人而有牛马之劳,则庶人益义,此臣所以有桃林之感也。昔虞舜殛鲧而诛有苗,伯禹掘壤而疏洪水,伊尹负鼎而干汤,周公吐哺而求士,宁戚饭牛而兴齐,句践卧薪而霸越,墨翟九拒而存宋,曹沫三败而复鲁,毛遂歃血而楚动,兰生完璧而秦靡。夫以圣贤而有牛马心,故勋德流于海内,馨香覆于民神,而民至于今不替,是皆效牛马之劳者也。王其劳之。”
魏王曰:“寡人何劳?”曰:“贤王欲固诸侯而强公室,岂必独运其劳哉。尊贤而抚众,宽明而仁恕,不遗牛马。使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故君子小人投肝胆于中原,而慷慨谈笑而不辞也。昔秦穆公举百里奚牛口之下,劳不坐乘,暑不张盖,是以树声于诸侯而伯其国,非牛马之力乎哉。夫君视士如腹心,故能显其德;士自视如牛马,故能尽其心。此百里奚所以劳于秦而逸于虞也。今之士岂无牛马之心乎顾其君之任与不任耳。贤王有强公室之志,而使士无牛马之心,何哉为贤王计,诚宜以腹心结天下英雄之士,不时举之牛口而已也。如是,则士孰不尽心而奔走于殿下哉?”魏王惭而谢曰:“于此寡人之责也。”
○谏猎
魏王猎于圃田之泽,征君闻而追之,见魏王曰:“贤王欲公室之强乎?”魏王曰:“寡人欲强公室奈诸侯何?”征君曰:“是贤王畏诸侯之张罗而猎其后也。虽然,贤王不欲公室之强则已,苟得奋其志,诸侯何畏焉。今贤王既不能强其公室,而又以微行蔽诸侯,何也宪闻之,山林薮泽,士之与鸟兽群而栖者也。故猎士则强,猎禽则荒。惟贤王能得其士而失其禽,庸主能得其禽而失其士。夫士,国之雄也,其潜隐于薮泽之间,亦欲望贤王之猎也。今王轻千乘而为此游,将欲猎士乎抑欲猎禽乎猎士,则士必振羽翼而争投于王之罗;猎禽,虽鸾凤驺虞不能益于国也。王何不念贤士之薮泽,张仁义之网罗而田猎哉昔文王猎于渭,国人皆以文王为猎禽也,而不知惟士之猎。故一猎而得吕尚,天下称明焉。今以王之贤,而不效文王之猎,宜士之不游于国也。”
魏王乃止其田而还。
○受馈
魏王使人馈征君以桑落之酒,征君受而不拜,嬖人曰:“君以敬先生之故而馈之以醴酒,润先生之令德,且欲先生之无忘君也。今受而不拜,岂君之有简于先生而躁其默耶仆恐君之敬自兹弛矣,殆不可乎夫先生,四方之英宾也,不得于兹国则之于他,然诸侯敬先生之心一也,先生事诸侯之心亦一也。苟诸侯之馈先生,亦受而不拜,是敬弛于诸侯而先生卒无所遇矣。夫诸侯之馈,士礼也;馈而不拜,是忽君也。士而忽君,不可以闻邻国,且以暴君之过于诸侯。诸侯亦以士之忽,而笑吾君,其若之何?”
征君乃鼓琴歌《简兮》之诗。嬖人不悦曰:“先生以王人之佐,不择吾君,馆诸敝国,今傲君之馈而及使先生其不能礼矣,何以行道于诸侯乎?”
征君笑曰:“居,吾语汝。夫古诸侯之待士也,宴之以太牢,崇之以师礼,故不以爵禄而渎士。昼则同席,与之肆而议;夜则合榻,与之密而谋。必行其志,无疏之以谗,无旷之以迹,故士能竭其肝胆以忠于公室。宪闻之,天子之万乘可以屈臣庶,而不可以屈士,况于诸侯乎。周之兴也,贤才辐辏于朝,诸侯星拱于位,故周室强,则诸侯述职而觐天子。周室弱,则天子下堂而见诸侯。夫士之系于国家如是,而可以犬豕畜哉!此宪之所以受而不敢拜也。且魏王之誉于邻国者,以得士之心也,今以犬豕畜士,诸侯孰誉焉是长衅也。无誉则孤,长衅则乱,公室其危乎夫长衅而危公室,士孰辅之;士不辅而求霸,犹病者不用医而求愈也。以宪之猥劣不能勉事贤王,以至于简宪,何戚焉。子以忽而罪宪,非所以为声也,请以宪言达于王乎。”
是岁也,魏王复猎于圃田之泽,征君去魏如秦。
○卜谏
征君去魏,魏王方田于圃田,命虞人卜之。虞人三卜其田,而告曰:“君之田也,小获而大损。”魏王曰:“既获,而损何也?”对曰:“是卜也,得《兑》之三,其辞曰:田获三狐,得黄矢。再卜得《渐》之上,其辞曰:鸿渐于逵,其羽可用为仪吉。今臣之卜田也,有获狐之功,而非羽仪之美;有渐鸿之逸,而蒙得矢之名。夫黄矢,贤士之象也。鸿既举矣,何以羽仪于国;狐虽获矣,何以黄矢为功由是言之,君之贤士失矣。将无田乎?”
左右曰:“向也,君游于圃田之泽,征君以田谏,今君复田于兹,征君不谏。是征君去矣。意者,黄矢既黄宪乎夫宪也,以直声动于诸侯,言必符则,行必蹈素,不臣天子而宾诸侯,不求荣爵而安韦布,不谋爵禄而甘薇霍。怀广裕之度,负清皓之风,遇于时则扬眉若飘云,不遇于时则拂衣若振叶,此许务之耿光,而颜蘧之淑节也。君幸而得之以为宾,国人私庆于市,三月而盗不欺,商旅不争价,郡无暴吏,野无啼民,此皆征君之隐绩也。而君以田故,谏而不从,臣虑其必行矣。君得禽于田,而失士于田,其利孰重若征君未行,君犹可图也。”魏王不听。
是岁,魏王观甘露于谯,明年魏王薨。
○取谤
初,征君去魏,魏人怨王,流言道路。左右告王曰:“国人有辱君者,请诛之,可乎?”魏王曰:“何为辱寡人也。”左右曰:“辱君以远士,毁而谤者千人,怨而讥者一国。国有谤声,君何以结诸侯。”
魏王悔曰:“辱寡人之故,其黄宪乎寡人虽无令声于国,亦诸侯爵也。失一士而辱寡人,寡人其不胜辱矣。寡人有失士之过,有惠寡人者,速谏而返之,寡人唯是嘉其能谏,赏其鉴贤,且以绩誉于诸侯。今不谏而遂谤,以寡人是辱,无乃不可乎寡人闻之,众口归誉不胜一夫之毁,今毁寡人者遍于国中,而又使寡人诛之。免远士之谤,而先诛谤之刑,不亦悖哉!嗟乎!寡人老矣,王室告难而诸侯不辅,非寡人之憾也。”
君子曰:“悔而遁,其无终乎!”
○去就
征君过魏国之疆,周举邂逅于道,而问曰:“自吾子之入魏也,诸侯咸倾耳以纳令声,是子有殊遇于魏王,而海内之士悉欲负策而入魏,此诚展志之秋也。今吾子出魏疆而托于一旅,衣之以敝褐,乘之以蹇驴,弟子七人,童仆二人,执御者三人,萧然于国门之外,何沦落如此哉意者,魏王之器不足以辅饬欤今汉祚遭季,权雄角立,贤者屏迹于草莽,以痛王室而观望诸侯。若徐稚砥节于豫章,吾子高步于汝南,周ギ守操于乐安,吾子振美于汉庭。今之贤士子其卓矣,而犹皇皇不遇,况绳墨中之数子,岂能学邯郸之步耶。嗟乎!嗟乎!吾子行矣,何国之如。”
征君莞尔笑曰:“甫之所如者,子之所去;子之所去者,亦甫之所如也,又何问乎?”乃扬绥而别,周举挽其袂,怅而不言。从者曰:“夫子将如秦。”
○去魏
征君既去魏,魏人告王曰:“征君却魏而奔秦,必有无礼于魏。请行间于秦王,以疑其心。可乎,不可乎?”
魏王曰:“可。寡人欲执其所主而后间。彼宾于敝国,不告寡人而私纵之,不惟有纳赂之辜,且以导衅于邻藩,而笑同列。刑在先王之明典,不可宥也。”乃命左右执之。
馆人惧而赴秦,告征君曰:“君以夫子去魏之故,不闻予君,君将戾仆以仆为夫子赂也,又导衅于邻以为诸侯笑,欲声我以罪戾,加我以典刑。仆其若之何夫子之令德英谊日夜结于君心,若返驾于魏,陈以去故,岂惟宥仆而君亦以弃贤是悔,且无恶于诸侯。夫子亦可以往来于其国,而车马之从缤纷于秦魏之郊,夫奚不可乎吾闻之,圣哲之出将以仁诸侯而抚百姓,今以一馆人而不能使其庇,仆死之后,恐夫子无所主矣。夫贤者之于诸侯,先所主也。无所主而宾诸侯,人孰信之。”
征君答曰:“魏王之宾也,素无国士之遇,甫之馆于魏也,亦无待人之辱,可以去而不就,是吾裕也,魏王何为虽然,诸侯之懈德,未有甚于魏王也。色荒于宫,禽荒于田,吾数谏而不听,是窃效宫奇之愚,而不为百里奚之智也。幸而魏王无逐客之令,以戮天下士,宪也得以翱翔而逝焉。吾子义不矣,子欲吾返驾而就,吾亦何声以辞秦之聘哉若不得已,唯是奉尺简于魏王,陈吾所以去之故,明吾所以不返之故,宜吾所以假馆无妨于子之故,子必免矣。”乃遗魏王书,馆人归魏。
是岁,魏人求盟于秦。
●卷五
○遇樵
征君入秦,倚歌于渭桥。有负薪者过而问曰:“子何人,斯倚歌于渭水之梁乎?”征君对曰:“甫汉室之征君也,吊古于秦,悲而倚歌,非汝所测也。”负薪者曰:“今游秦之士,接迹于渭桥,不徒游观以为乐也,皆挟策怀珍以干秦王,而士无遗于邻国,秦号为得士。子以汉室征君下临藩壤,使一见秦王,秦王必以子为上国之宾,富贵可立而俟也。子奚洋洋然倚渭桥而悲歌乎?”征君曰:“非甫之志也,故慷慨悲歌以自激耳。宪也岂宁戚之流乎?”
负薪者曰:“吾秦人也,以负薪为职,比秦之名山、广谷、遗基、故苑,吾皆得而樵焉。子欲吊古于秦,以释厥志,吾为子肆言可乎?”征君辗然而仰笑曰:“出于机,入于机,同游于机,浩浩乎磅礴于机,而忘于机。”负薪者曰:“吾恶知人忘于机乎,机忘于人乎,人与机相忘乎夫机发于无极之原,智者觉之,愚者忘焉。故万物缘机而生,缘机而动,天地如之,而况于物乎。吾与子遇,机也;吾与子言,机也,子以吾为忘于机,而不知吾以子为忘于人乎?”征君不能对,既而曰:“子言秦之状也,宪也愿闻之。”负薪者曰:“吾忘于机,子忘于人,而奚不忘负薪之子乎?”征君曰:“吾始知忘于机者化于机,觉于机者忘于人乎。虽然,吾以仁义为机而得其名,子以斧斤为机而得其薪。薪者得于斧斤而不得于子,是亦忘于子也。而子亦岂忘于机者。”
负薪者曰:“噫,嗟乎!吾与子之争于机乎钻焉凿焉,而不得其源乎!吾已矣哉,今日暮,重关渭水东流,秦岭苍然,乌憩云木,有庐在焉。请与子偕归,以薪为榻,举瓦觞餐鬼草,聊以娱子怀也。”负薪者曰:“子如不言,吾请言其略,以竦子之游。夫秦,四塞之壤也,虽偏镇于西隅,而国之形势实为天下雄固,帝霸之业也。若夫盘互而秀于南者,则终南、太乙焉;隆隆乎阴于西极而东望潼关者,则华岳焉,东注乎咸阳则沣水之所导也,其境有兰池阿房之宫。咸阳之南,周之镐京也,茫茫四陵,南北相望,秦宫所营沣其郁焉。岂惟泾水之望陵哉。西北临乎豳国,而奕奕者其梁山也。鸟而苍苍,内有离宫别馆、昆明西陂、辇道纡曲而相属者,秦之上林也。郁然起于雩之东南者,有紫阁峰焉,其周之灵台,废也久矣。横亘乎蓝田者,有秦岭焉。霸水之所出,关之所镇也。绝于西域,而嫖姚之所开者,其玉门之关乎环于汉阳而微茫者,其鸟鼠乎。限于北漠之陲,匈奴倚垣而窥者,此秦之长城紫塞也。蔽乎朔方,而胡笳战马之所集者,其贺兰之山乎声下龙门,景入太华而浩荡者,黄河也。积雪千里而瀑布之漭漾者,则太白焉。荆山峙于河,则大禹铸鼎之墟也。若夫太液曲江之池,乐游细柳之原,骊山之温泉,新丰之粉社,陇山之九坂,长安之章台。又有博望西郊、芙蓉、未央、长乐、建章、甘泉之宫不可胜数。其近而罗列者,皆钟秀于雍州;其远而环带者,皆隐耀于关中也。子之游秦其知已乎?”
征君谢曰:“幸教甫矣,今王室多事,而秦晏然。一日不能藉,虽藩篱四塞,吾恐胡人整步而过蓝关之险,平于九衢太华之限,豁于战场,则秦人安得而峙乎所以慷慨而悲歌也。”负薪者永啸而去。征君叹曰:“国有隐士,甫已知秦王之不能好贤也。”
洎曰:“此入秦第一篇,文势错综变化,不可仿佛。中兼赋体,读之令人手舞足蹈,太史公后罕见此文。”
○待樵
征君复游于渭桥,待负薪者来。左权不悦曰:“昔者夫子倚歌于渭上,遇负薪者与之鄙谈,今又俟其至,何亵身于野人而失期于诸侯哉窃以为夫子不敦也。”征君曰:“汝未之达乎。吾如秦三日矣,而秦王不闻,是左右之佞者众也。秦王招我以礼,蔽我以佞,则贤主之负薪者众也。吾欲去秦,是揣佞于左右,而忽礼于秦王。议者必曰:‘无故而骤去,非孟氏三宿之意也。’吾是以寄傲于斯乎?”
乃假为渔者,倚梁而钓于渭水之流,有汉使翟过而讯曰:“仆久不见叔度,何落魄如此耶?”征君对曰:“夫贫贱者,士之素也。用之则为春阳,不用则为秋阴;达则万钟而不加喜,穷则一瓢而不加忧。故仲尼圣矣,不能为夷吾之霸齐;孟轲贤矣,不能为子产之兴郑。何则遇与不遇耳。今汉室将蔽,贤士沦落,党锢之衅方殷,权奸之谋已奋矣。有志者其忧患乎!秦以千乘之国,当世叔之季,桓文之功烈可一举而树也。然而玄谋深识之士不集于国,潜韬策之雄卷迹于路者,岂秦之利禄不足以供天下之贤才乎,亦以左右之谗使之然也。夫秦王,帝室之同叶,而宗盟之首系。不以此时富强其国,阴结诸侯,而扶汉室之危,吾恐天之历数必授于异姓之手,以帝海内,则秦王安得以藩封之爵而传诸子孙耶。吾之游诸侯,为汉室也。使秦王宴然而不顾其后,则士亦佛尘而往矣。吾之不去,尚冀秦王之遇也。三日而无闻,吾岂咎于秦王哉。宪也不仕天子而游诸侯,亦仲尼之卫之陈之宋之所为也。终不获志,则卜居于山林以讽先王之典谟而已矣,岂自同于羁旅之徒乎。”
翟曰:“夫秦恃百二之固以轻贤士,其不能为汉室赖也,亦明矣。以子之才,上不臣于天子,下不交于诸侯,而犹偃仰当世,是洗巢由之耳,而负伊尹之鼎也。今汉室之难,发于钩党,此亦诸君子之激也。制群小而自制,不亦悲乎夫!陈仲举、窦游平、李元礼、郭林宗、范孟博之属皆子友也。今天子方高子之名,盍亦就蒲轮之聘,清朝廷之路,而解诸君子之忧乎。奚必以意气宾侯王讠单笑,轻爵禄而若是恝也。且吾闻之,鲤游于百川,不如江海之深逝;朱鸟游于山泽,不如云汉之高飞;贤俊游于诸侯,不如一王之殊遇。子其慎所游也。”
征君答曰:“是则然矣。先生独不闻:江海之逝者,不能栖迟于芳藻;云汉之飞者,不能饮啄于清流。一王之遇者,不能诎伸于爵网。名羁之外乎,钩党之议非诸君之忧也。王道坏而重臣危,不可以济。先生其行矣乎。”遂送别于茂陵道。翟登车,悃然遥谓征君曰:“时哉,各努力也,于其矣。”
○诛赏
秦王闻征君入秦三日不得谒,诛左右之蔽者五人,令国中弦歌以逆征君。秦王侍于宫门,军武执戟,庶人执旗,车马辐辏。观者慰曰:“今日得见征君也。”征君至秦宫,秦王欲爵之,授以冠舄。
征君辞曰:“不可受也。夫先王之爵禄,自畿甸而颁于侯国,太宰掌之,天子不得而私其臣,诸侯不得而私其士。故诏爵以德,诏禄以功,皆天子之明制也。至于衰世,庸王废灭先王之法,爵禄无纪,轨物不经。挟权据宠之家,珠玉以为渊,丹青以为谷,罗绮丝竹之乐交陈于前,亘以长夜。若此者岂皆君之赐乎。卖宠幸于士庶,措威福于人主,无德者爵,无功者禄,百姓怨困于下,而国病矣。人主疑而不能悟,愍也;悟而不能振,弱也。主弱则臣强,强则侵,侵则毒。臣毒于内,则诸侯毒于外。其始强也,亦以爵禄而私士,遂至浸溢而不可救。故势合则战,势分则盟;力合则战,力分则盟;谋合则战,谋分则盟。此七雄之所以相持其胜也。而况当是时以爵禄役天下之士者,皆有国之诸侯,其权可得而爵,其地可得而役,其民可得而兵,其士可得而臣也。然帝秦而为民,鲁仲连犹耻之。是士非不欲臣于诸侯也,无道之国安得而臣哉。今诸侯有位而无国,其势又难矣。无国是无民也,而遽爵其士,士必蒙戮,况诸侯乎。夫汉室虽弱,未有周赧之穷,宜以扶汉室为名而谋其国,则诸侯之业光矣。贤王封千乘之爵,而有万乘之势。士之日夜望秦而驱驰者,亦欲以汉室之故而陈于王也。若贤王有其国,而国之人民土壤皆奉职于王,则士亦不必至矣。士至而爵之,亦不辞也,贤王惟无国,故不可爵一士而使之谋秦。何则汉室之君臣,犹议礼于庭,而揽天下之地图,颁诸侯之爵禄,建荣号于海内,行赏罚于郡县,而一统之形未剪也,贤王欲谋秦而扶汉室,岂必爵一士乎故曰:得民之心者不以威武,得士之心者不以爵禄,得诸侯之心者不以山川,亦自得其心而已矣。臣之入秦也,月始受魄。而臣之见王也,月已几望。贤王以为左右之蔽而诛之,求士诚急矣。奈汉室之典刑何也,诛一人犹不可,况其余者耶。夫蔽士不可以为律也,蔽而诛之,使有谗于王者则如之何不达于王而杀其士,于秦国之境者又如之何贤王诛左右以蔽戾,荣臣以爵禄,赏臣以冠舄,皆非典也,臣故不受。夫死五人而得一士,贤王何利焉,是以一诛赏而动汉室也。且以迫秦后不可以为盟主。王其图之。”
秦王怃然曰:“然则,寡人为之奈何?”对曰:“虽然,犹可为也。今秦之有司,天子之臣也,王宜以为情告于天子之有司。声以私进美女之律,盖其罪与蔽均也。令有司亦以其情达于天子,则王之虑必释,而亲亲之恩坚矣。”嬖入史纲曰:“何必然则君之计宜以诛左右之威而收秦民,乘士之归秦而速伯功,倚秦国四塞之险而会诸侯,当汉室累卵之危而布文德,此一时之显名盛举也。五伯之功皆谋于速而钻于机,故名显而功集。今天下初启难也,以诛赏之小瑕而诡掩曲饰以求媚于时,臣恐天下事谢矣,何以达圣哲之权,昭鸿骏之业。窃为君不取也。”秦王笑曰:“何言之易,何言之易。寡人方与征君游礼乐中,恶及兹也!”
是岁,少微见于秦。
○盟会
韩臣将寻盟,秦王问于征君曰:“韩将与寡人盟,何谓也?”征君对曰:“夫诸侯亲睦,以宁其社稷,以怀其人民,使军旅之士不相加也,于是乎有盟之礼。夫盟,信之舆也,诸侯盟会以示好,宴享以示睦,故诸侯贵盟而贱役。大国盟而不役小国,役而不盟弗信,则盟必溃。弗盟则无以彰信也,盟以彰信,故溃盟者春秋恶之;求盟而不直者,春秋耻之。夫求盟者信诈之机也,是故诸侯未盟而战,将以养其战也。既战而盟,将以防其救也。故怠则乘之,衅则动之,窥怠而乘,是吾以盟怠也;观衅而动,是否以盟衅也。以盟怠者,敌必乘之;以盟衅者,敌必动之。故曰:“信诈之机也,必欲盟,故树之以信;必欲溃盟,故寓之以诈。盟而守信者,若葵丘之会是也;盟而守诈者,若河阳之会是已。夫天子与诸侯不言盟而河阳之会,则晋文之守诈于诸侯以侵周室。孔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此之谓也。今王欲为葵丘之会而树信于天下,则韩之首盟不可辞也。受韩之盟,则诸侯皆响应而盟秦,齐桓之盛复转于今矣。不然,则诸侯背秦之心犹韩之盟于秦之心也。韩之土壤,秦不能过;韩之山川,秦不能过;韩之谋士,秦不能过;韩之人民,秦不能过;韩之精兵,秦不能过;韩之车马器械,秦不能过。夫以不能过之韩,而求盟于秦,固天以葵丘之烈赐贤王也。王其盟之。”
秦王悦,遂与韩人盟于锡谷。
○琴论
征君燕居,中夜鼓琴而歌《豳风》,秦王使左右伺之,通于馆人。馆人觉,私告于从者曰:“子之师也,鼓琴咏歌其声铿铿,然是歌也果无心乎!”从者对曰:“夫心以生声,声以成歌,歌以惕志。若夫子之歌也,何谓无心。”馆人曰:“然则所谓歌者,何诗也?”对曰:“《豳风》。”曰:“奚取《豳风》也!”曰:“《豳风》,王化之纪也。夫子思周室之隆治而咏歌焉。秦其望矣。”曰:“无刺乎?”曰:“鼓琴而音婉以和,歌《豳风》而声雍以舒,又何刺焉?”馆人谓秦王之左右曰:“先生无劳,窃也请复于君,可乎?”
左右返。征君理琴顾从者而言曰:“吾鼓琴至《豳风》之乱,琴不起,必有疑者感之,其秦王乎?”从者对曰:“馆人哉!”征君曰:“馆人何为而疑也?”对曰:“馆人闻夫子鼓琴而歌,卒尔问曰:‘铿铿者歌其有心乎’弟子应之以心。又问曰:‘何国之风?’弟子告之以豳。又问曰:‘有刺乎’弟子告之曰:美。是以知馆人之疑也。”征君曰:“甫有心而鼓琴,君无心而疑琴,琴亦应吾以疑滞。吾以情何感而至此哉。嗟乎,夫人寄于幻化,有有心者,有无心者,有有心而无心者,有无心而有心者。无其所无而未尝无,有其所有而未尝有,无亦疑也,有亦疑也。疑则机也,机则感于机而应于机,机之流于物也。无一无万,无巨无杪,无远无近,无阴无阳,鼓舞化育。若知其存若风之,噫嘘而物窍皆鸣日之照临,而物状皆朗。不行而赴,不疾而驰,此之谓机。故禹产于石英,契产于燕卵,颉皇悟于鸟迹,傅说报于梦寐,乞人哀而感申喜,介子歌而泣文公,瓠巴鼓瑟而鱼出,鲁阳挥戈而日反。其有心乎?”其无心乎其感于机乎,其应于机乎今吾鼓琴而馆人疑,馆人知也,吾弗知也。馆人疑而琴蹇,吾知也,馆人弗知也。吾是以有感乎物机之变易,如馆人之疑而触者亦多矣,小子识之。”
从者出告于馆人,馆人异其所云,入曰:“夫子鼓琴于堂,而有琴玷,以为仆疑也,夫子殆得其疑而失其人乎。”征君曰:“此弟子之言也。”馆人曰:“否。顷有秦王之左右二人伺夫子于牖外,以犯夫子之琴,此左右之疑也,从者其误矣。”夫征君抚琴而哂曰:“左右之伺王命也,则疑在秦王也,于左右何疑夫疑,鬼之门也,明神之庭也,吾闻君子去疑而存明,未闻汨明而畜疑也。故君子遵礼乐以昭明其心,远淫邪以昭明其性,躬政事以昭明其动,辩忠佞以昭明其志,济茕独无告之民以昭明其德,犹惧其未广也,察诽谤以昭明其过,纳谏诤以昭明其虚,修蒸尝以昭明其敬,光庇国家以格于上下神,是以世享其荣,子孙必兴,此后稷文王之所以光裕也。秦王以汉室之子孙贵而无辅,富而无民,恃大而不修德,疑士而不谋政,后有兴者亦始皇二世之为也。惜乎!吾不得见左右而论于王。”
馆人出,从者侍而问曰:“夫子何屑与之论大道也?”曰:“吾闻君子无傲,以傲而陵人,人亦侮之;以傲而陵君,君亦贱之;以傲而陵长,长亦击之;以傲而陵弟,弟亦狎之;以傲而陵友,友亦远之。是以替名而善,身必戮焉。吾知免于今矣。”
○燕居
征君燕居,与七子讲业,七子问曰:“孟轲、孙况之后,由道者可得而闻乎?”征君曰:“道,人之路也,愚夫愚妇皆由之,孔子盗跖皆由之,何谓无道?”曰:“是路也,非道也。以路而为道则可,以道而为路可乎以道而为路则亦指仁义而为尘埃乎?”曰:“汝何以道为道,以路为路乎吾观其由于人者云尔,夫路也者,缘仁义而名者也,非缘路而名仁义也。汝知仁义之非路,而孰知尘埃之为道乎;知尘埃之为尘埃,而孰知仁义之为尘埃乎。天地庶物皆尘埃也,则皆路也,安得不谓之道。故君子仁义以为路,是亦仁义以为尘埃也。仁义以为尘埃,是亦尘埃以为道也。道衰于春秋,亦隆于春秋。若孔子及颜渊、曾参、子贡、蘧埃、季札、子产是已。道熄于战国,亦鸣于战国,若孔、孟轲、墨翟、列御寇、庄周、荀卿是已。其余嗽然嘘其术于当时,以立一家之言者,殆不可纪。若邹衍、虞卿、慎到、山环、关尹喜,庚桑之徒,皆显名诸侯而列儒者之林,使孔子出必取而裁之,以纳于道,虽商鞅、苏秦、张仪、公孙衍、申不害、韩非之流,其学不出于纵则由入于横,不入于刑则出于名,驰其辞氵议以颂诸侯而坑天下之民,然数子者,亦皆辩慧博闻之士,使其游于孔子之门,孔子必不拒。盖辩慧者,考业之资;博闻者,达性之涂也。如是则仪、秦无纵横,而韩、商无刑名矣。夫人之性不相远也,其质饶以懿,而文之以诗书,闲之以礼义,则性成焉。放性犹璞也,不琢则不成。今夫对薮之人多鄙,市井之人多娓,非理也,其习使然也。性固无间于熙薮市井之人也。故循其习之谓情,宰其情之谓性,因性而导之谓学。不因性而学是助傲而饰巧也,何取于学故博学而无礼,君子以为求性之泛礼者,所以规厥性也。学而礼则令名昭焉,名昭而辱远矣。故居上而能靖,居下而能默。世有遽墨氏者,则以为陋;有慕庄生者,则以为僻;有谭荀卿者,则以为曲。噫。三子者无盗跖之行,遵仁而处,遵智而达,遵礼而动,孔子之所必取也。互乡之童子无异于市井之人,孔子犹与其进,而况于三子哉。故曰:世俗不可与论古,拘儒不可与论道,其是之谓乎?”
○仙论
秦王好仙,将筑台于宫,以望终南,征君谏曰:“不可。夫有国者,将以远欲而亲民也。故封建一国,则一国之民赖焉,不敢弃也,民亦不能弃其所牧而求治于邻。故天子远欲以亲兆民,诸侯远欲以亲百姓,百姓怀之,是以能有其国。昔者太公封于齐,而齐民颂;周公封于鲁,而鲁民说,以齐鲁之民获其所赖也。今贤王受先王之遗业,而为秦之诸侯,几二百载,而百姓日蕃,田野日阍,死难效节而无离心者,岂民性之本然哉,亦为人牧者有以城其民也。
臣始入秦之境,野无肥民,市无丰贾,乞者载道,仓廪不,臣疑以为无诸侯也。及贤王得臣,百姓欢悦,咸望臣之吐忠而谏也。臣愧不能有益于秦,而贤王亦亮臣之不能忠于前也。故欲筑台以求仙,穷观于华岳,骋望于终南,而为远民之举,以彰其欲。何贤王之勤劳若此哉,臣窃以为过矣。昔燕昭王欲致天下士,欲民力以筑千金之台,燕民犹病之,况筑台以求神仙乎。
夫仙者非臣非民,潜于山泽之间,垢衣应形,饮水食草,得山泽之精以延年保身,穷莫甚焉。黄绮曰:爵禄不及,而窃吁吸之术以自荣者,世之所谓真人也。虽卧薪不足以喻其穷,尝胆不足以喻其苦,左无吹箫之妾,右无鼓瑟之姬;珍羞异膳不得陈于前,文武侍从不得列于后;播弃父母,割绝子孙,不表于卿党宗族,此海岛之鬼群也。由此观之,绮隐于商山以结为名,其论神仟则耻之。故当时避秦之士,往往皆明忠信、树廉耻,识君臣之分,审出处之节,如黄绮者亦良可述也。彼岂沦于神仙哉。
今贤王捐千乘之乐,而为此游,以自悴其身,孰为利乎夫为百姓而筑其台,虽劳而不怨,弃百姓而劳民,民孰劳之,是筑怨也,社稷之神不福焉。
昔我先王建国,伯子男皆无封壤,唯诸侯是亲。今秦以如绳之国,自贤王而绝之,无乃不可乎。嗟乎!贤王特不寤云尔。崇爵丰禄亚于天子,雄藩沃壤,据四塞而谁何,贤子孙世守其业,虽值乱世而不与王室同危,且足以树霸。若王运在,又可以兴其延年也。如是何希乎乔松,何慕乎韩羡,寂寞而枯稿哉。彼且悔之矣,贤王复希慕而为之,是使松乔韩羡延领于窍谷,而笑贤王之不智也。臣愿王罢筑台之役,以为人民社稷计。”王不听。
是岁,秦饥,匈奴寇潼关。天王使中尉采金于秦。
○党锢
曹节乱王室,秦王问于征君曰:“王室有党锢之难,何为其然也?”征君对曰:“仁哉问乎。夫豪杰结难祸及于国家者,岂一朝之故当其负天下之骏望,则人主倚之以社稷,孰不以为豪杰庆,而不知发难之端亦萌于兹矣。自甘陵之党兴,天下已知今日之祸。若陈蕃、李淑、李膺、窦武、张俭、郭泰、范滂之属,一时号为三君、八俊,名莫盛焉。而窦武、陈蕃以执政为朝廷重,谠议合如应响,忠谋奋如疾霸,然诺相许,确如太山,其自负也如此,而竟不就。故名显而望隆,君子之幸也。小人因其名而乘之,其难愈激而不可解,以至于危国家,可畏也。
宪闻之,豪杰之出,必有英毅明懿之君,以成其志,则谋裕而不激,功顺而不挫,以辑定社稷,民人以宁。故舜不遇尧,则欢兜不能放;周公不遇成王,则飞廉不能戮。今数子者无舜与周公之遇,而为此谋,不亦哀乎!夫治世则阳明闻,而小人为泥沙;乱世则阴浊滥,而君子为鱼肉。今王室无纲纪文章,使豪杰弄于群奸之手,海内涂炭者十有余年,是威福移于下,而主权不明也。故豪杰锢而为党,罪以危社稷之名,岂天道也哉。若数子不死,犹可以镇王室,不然,诸侯不能高枕于藩篱之内矣。夫彼以小忿而构大难,钩党之变,臣其寒心。天如祚汉,锢贤者必诛,仇民者必戮,正其典刑以舒直亮忠贞之士,则王室之隆,若振翼也,何为而使其幽愤哉。自李固、李乔不得伸于前,致党议不得明于后,臣以消息之势观之,必不免矣。悲夫,以王之贤伟当千乘之国,而失高枕之安,此臣所以为贤王患也。王宜以诛节等为名,盟集诸侯,肃清王室,培植善类,苏活苍生,改元以新天下。若王上不从,则周公伊尹之举在贤王也。臣窃念安帝之世,内戚用事于朝,诸羌横驰于郡国,天下咸怨。然帝有好贤之明,常以礼币征天下孝廉之士,臣亦与焉,犹以为未可仕也,故辞而不就,淹诣于今。主昧臣虐,国命大谬,善类盈朝而无尺寸之功,徒以清誉激扬。而问画者盖寡,竟罹祸难,臣实痛之。今党锢纷纭之际,犹可援也。贤王为王室计,奋然速举以延汉祚,则臣虽不得仕汉亦足以报矣,王其图之。”
秦王感慨,泣数行下,左权剑歌,以挑秦王。歌曰:“西溟有剑,其离照之,可以熏黔黎。”秦王于邑而言曰:“寡人寤矣。征君,寡人师之;子,寡人友之,将协谋以辅王室,不敢避也。”左权对曰:“征君入秦二年,以心奉于王久矣,而王方悟耶今天下之诸侯,皆欲以首盟为功,以靖祸为劳,以得士为强,以收民望为张,而王不闻,何也?”秦王谢曰:“系子之幸教,寡人其利普哉。”
左权出语秦人曰:“吾数讽秦王,而王不谋,虽得征君亦不足乎。”
○见几
陆续追师至秦,谒征君,而喜曰:“续也得师矣,愿终身受业焉。”征君问曰:“子见元礼乎?”陆续答曰:“嗟,与元礼去国矣。”曰:“党难解乎?”曰:“霍子之力也。”
征君叹曰:“虽然,阉寺执政,直臣必危。元礼之去其能久乎吾尝与林宗论汉室之事,忧形于色,移榻不寤,独何心哉是以坚不仕之,意遂山薮之乐。林宗与吾偕是心也。彼犹择交而奖训,故及于党。若宪也,无誉无毁,潜葆厥素,躬料以养妻子;鼓琴读书,以训来学。有兄伯庸,哭母失明而亡,吾独废冢三年,遭汉不靖,佞臣窃权,匈奴称命,惠政不沾子民,敛术结网于国,吾是以坚志而避世。及读孔氏《春秋》,尝曰:‘仲尼之道,至作《春秋》而尊也,知周无盛王,不可以辅,乃历说诸侯以行其道。得志则摄相事而诛正卯,不得志则权褒贬而作《春为》。吾亦乐仲尼之道。周汉之东皆季世也,故考风于列国,闻政于诸侯,诸侯不以为贱而宾之,岂爵禄以臣而凝滞于进退哉。吾始游齐、鲁、韩、魏之诸侯也,四君皆爱士而不能谋,盟会而不能信,将如晋而国有警,乃遥涉于秦。秦王明毅而好问,分禄而养贤,积秦之粟,盟诸侯而扶汉室,疏党锢而清王涂,诛谗佞而抚黎庶,却匈奴而歆社稷,则穆公孝公之业不足为也。今阉寺执政者二世矣,党锢虽释而主疑未愈,何以熄衅若数子不为逢梅之举,必为后忧。孔子曰:‘邦无道,危行言逊。’数子其未从事于斯乎?”
是岁,秦国地震。大雨雹。
○上林
有五色鸟集于上林,秦王喜而问曰:“寡人享西土之禄,未有功德于敝邑之百姓,而致珍禽,寡人以为凤也。不然,则太液之池非无凫雁之鸟,上林之苑非无鹦鹉翡翠之禽,奚五章之若斯也。寡人闻之,西方之凤曰,意者其乎若以为然,寡人将发私廪致百匠以修上林,则何如?”
征君对曰:“吾闻淮南有鸟,其名曰鹞;南越有鸟,其名曰,皆五色也。昔者,文王为西伯,修德行仁,泽被南海。是时也,有鸟鸣于岐,名曰凤凰。百姓陈路而歌,群臣埋庭而颂。文王曰:‘奚为凤乎是尔臣庶饰其所闻以重予过。’夫以文王之懿,而让岐山之鸣,却臣庶之颂,慎懈德之愆,是以光昭于西土,恩怀乎诸侯,而为受命之主。世载厥休以茂,有天下则文王之为也。今王之心度不类,然臣恐指鹿为马之臣复面于秦庭矣。夫上林苑,秦之广图也。我汉祖灭秦入关中,三望上林之苑而不入,岂复畏秦之余威哉,亦项氏以为忧也。至孝武皇帝,始凿昆明之池以习水战,民不得休息,而天下大困矣。然犹赖文景之遗泽也。及世祖迁于东京以来,上林遂为废苑,今欲兴之,非帝王之业不可。虽然,敛四海之财,发百年之禀,竭百姓之力,以修亡国之规,仁者不为也。且以供子孙盘游之乐,为二世窃笑,是秦之民又黔首也,不亦悲哉。愿王察臣之言毋忽焉。”
秦王乃止上林之役,左右因是以嫉征君。
○观雪
秦王与征君饮,观雪于庭。有姬卧貂帷,赋《白雪》之歌,起而觅瑟不得,倚帷而咏之,声绕殿阁,积雪倒飞。秦王甚异之,乃鼓缶而和,命左右以觞进征君。征君曰:“王亦止缶乎?”秦王曰:“何谓也。”曰:‘夫物不可过盛,音不可过扬。过盛则亢,过扬则淫。今王之缶淫矣,不可鼓也,臣是以请止之。”秦王曰:“嗟乎!先生欲以寡人之姬喻,是寡人有淫姬也,于缶何有焉?”遂不悦而罢酒,左右附秦王之耳告曰:“王请烹之。”秦王曰:“烹一士而动诸侯,不可谓武。”
征君佯醉而出,秦王解白狐裘赐之以御寒。征君谓李玄曰:“秦未可去也。”
○污吏
弘农太守金垣虐,郡人怨之,讼于秦王曰:“金垣之守弘农也,残虐日甚,阳廉而阴贪。嬖者五人,嘘于左右,借威行奸,贫富有讼必以赂而后达,有未达者则以声劫于讼。幸而讼理,则曰是予力也。夫一室而树私门者百出,一守而舞文墨者千人。故民有立锥以为安,则倍其地而结讼;货殖以为赡,则隐其田而蠲役。贫益贫,富益富,虽积尸于囹圄,委命于沟壑,而不闻也。是以饮愤怀冤赴君之门,而愆左右以求直,如是者三矣。君之仁恕,戴之如慈父,君之明懿,仰之如日月,西土之民咸赖焉,岂惟一郡哉。我皇天命有司抚摄西土,将以禅君之劳,询民之欲,以自靖也。今虐下而仇众,素禄而养位,宠嬖而行私,夤缘而钓誉,不受君之明仁,而肆然为民牧,是蔑君也,君奄有西土,而威不加于一郡,以剪虐除残,窃恐远迩雷同,国如空舍,而君其孤矣。何以示强于邻国耶为弘农之民而其父母,固罪也,然隐忍而不言者亦多矣。君其先循良之察,而后诽谤之诛,无悔也。是以朝夕待死于殿下,贱臣唯命焉。”
秦王得其讼而怜之,乃命左右按其郡太守金垣,坐赃下狱。其妻素淫,乃诈为嬖女以千金赂秦王之左右,左右有通之者,是以得入宫闱,有宠于秦王。王欲释之,不知其为太守妻也。是时,有汉使至秦,秦不礼汉使,以其事闻于朝,罚秦王之禄二千石,事竟不释。太守及左右犯法者,皆徙于边郡无赦。
是岁,紫微山崩而移。君子曰:“汉室不久,天下其方崩乎?”
○三军
秦初作三军,征君上秦王书曰:“臣闻王之作三军,窃以为骤矣。夫诸侯抚千乘之国也,五年而修德,三年而勤政,二年而修武,故功施有渐而民不劳。今百姓未宁而遽作之。诸侯未盟而先动之,衅必壅于秦。昔者文王以百里之壤,修令德而创王业,况千乘之大国哉。夫文王之抚岐邑也,薄其赋税,弛其刑罚,矜恤鳏寡,怀保孤独,扶植声瞽,宁辑离散,必兴之役不及贫弱,无赦之罪不及子孙,仕有贤嗣则禄之,山泽之利有不贡,则疏之,安则同其乐,患则同其忧。是以王业隆而颂声作,狱室空而不闭,田野密而相闻。市无啼老,道无斗民,和气昭而四时宁,诸侯归仁焉。
今贤王治秦也,分禄于宗,解裘于士,赐食于左右,威畅于弘农;罢筑台之役,纳远人之谏,慈惠而毅恭,彰彰甚矣。然仁泽未沾于四境,纪法未布于一国,能使弘农之民负坚荷锐于前,而不使举秦之民抱饥寒之困而驱驰也。是三军之作,其三衅乎昔晋文公纳襄王于周,以示民义,伐原以示民信,大于被庐以示民礼。然后作三军,伐曹卫,出谷戍,释宋围,败楚师于城濮,遂霸诸侯。今欲用其民而去礼信,何三军之作也
贤王若修德而勤政,以保王室,苟王室可辅,则委力以事之,而不为诎;王室之难成,则据秦以图之,而不为篡。何则以同姓之贤王而假臂于涂人,使诸侯乘于蕃林之上,蝉饮蚕食向西枝而流既也。当此之时,秦之三军徒足以为诸侯资耳,安能重于秦哉
臣之在秦,无所匡益,夙夜忧惧,悬心如钟。进不得尽言以规王,退不能豫谋而越众,臣窃耻之。虽然,贤王亲草莽之疏,加不次之遇,臣敢不殚厥心以报贤王乎夫秦之所欲盟者晋也,以晋之强而盟于秦,并力以树之,则诸侯之雄固己在秦矣。秦不盟晋,是失诸侯之雄也。臣闻之,诸侯同盟则听于士,诸侯同劳则听于民,诸侯同德则听于天。欲晋之盟,秦非臣不可也。晋警方戢,臣将说其贤王以结秦之心,王勿以臣为纵横之士也。王室凋薄,不能以德庇诸侯,诸侯亦不能以力辅王室,故历说四君而及秦晋也。秦晋能相结以信,相树以德,徼福于文武成康及我高文武宣之明烈,如是而作三军,绥百姓,制诸侯,一海内,其孰御之。愿王追治岐之政,绍居镐之业,则汉之天下非特卜年八百而已。贤王其熟计焉。”
秦王感悟,遂罢三军。
○去秦
秦王送征君于渭桥,冠盖载陌。秦王觞而言曰:“征君之交盟于秦晋之鄙,若媒之导于婚姻乎,晋若不礼,征君其无违寡人也。”征君曰:“臣不能以报秦,而在晋则可以报秦,在晋而不报,臣亦不能以秦而报晋,是臣之复与不复在此游耳。臣有弟子八人,皆能显诸侯而镇国家,固霸佐之才也。王如惑臣,臣弟子有陆续者,使之事王,则何如?”秦王默然久之,曰:“寡人将聘之。”对曰:“续也,今日在王之左右而又聘之,何也。”秦王笑曰:“寡人所欲者,诚在征君耳。征君不自用而进陆续,何重于晋而轻于秦耶!”
征君不悦曰:“宪也,乞食于秦,二年未尝重秦也,今又进陆续于王,亦未尝轻秦也。王必欲得臣以为秦重,则王之左右贤于臣者众矣,而王以为轻何也臣始入秦,有负薪者观于渭之梁,臣与之议,如探九渊,其际无有。夫以一负薪之士,王不能屈而用之,而况臣不如负薪者,反欲重于秦,恐秦人之窃笑非特负薪者而已。且王不闻陆续之贤乎。续也尝以孝廉之名为诸侯重,岂轻于一秦国哉。爱士而不能用,重土地而不能谋,是徒知士之重于国,而不知国与士之均重也。士怀珍而待价,修名而待聘,不亦重乎。唯自重其器,而后可以重人之国。王必欲用臣,是不亮士之所重也。虽然,王不以士之所重者重,而士不以王之所重者轻。由此观之,士不能轻重于秦也。亦唯是信与不信耳。故伊尹在夏则轻,在商则重;百里奚在虞则轻,在秦则重。今秦之轻重在王也,臣与陆续何有战。”征君遂行。
●卷六
○适晋
征君适晋国之疆,匹驴小车四乘。征君驱驴,左权御之。七人以车,周岑、陆续后,有寇追,续谓岑曰:“前无尘,不能及矣。遇寇吾与子何?”周岑曰:“命也。”既而寇至,欲攀车而取笈。陆续告曰:“笈无赆,有夫子敝裘在也。”曰:“何谓夫子?”曰:“汝南叔度。”曰:“非黄征君与?”曰:“然。”曰:“则吾不忍俘也。”反以囊金一斤为赆以馈之,受而陈谢。寇去,周岑谓曰:“受之义乎受而谢之,礼乎!”曰:“颠沛之间不能辨礼义也,姑受之以谢。”
暮赴于关,征君待而问曰:“来何迟?”曰:“阻寇”。曰:“无伤乎?”曰:“赖子不伤也,且有馈。寇馈不可谓赆,女受之乎!”曰:“非所殖而馈受,奚不为赆也。”曰:“然是诚非殖也。”朱俊曰:“吾闻寇以御人,未尝以馈。若寇者馈人,是不御也。虽然,充御人之心,二子其不免乎。彼以是心而犹馈,岂以为非殖也。且其所馈者,以子馈乎以名馈乎抑馈以义乎馈以义,焉往而不受,馈以名,胡可受也。若以子馈而受之,子亦无报之云乎受则必谢,子亦无揖之云乎不报则受之心,不如馈也。不报而谢之,是感子以信而应若以伪也,殆不可与。”陆续曰:“于斯时也,彼以其馈至,亦恶测其御人之心乎孔子曰:‘人洁已以进,与其洁也,焉保其往也。’今寇也不御而馈,是以馈洁,奚而不受却馈而受其洁,无及自伤乎受而报礼也,受馈于寇而报之,非礼也。不可报而谢之,夫奚伪。”
征君曰:“俊乎言,厉而矫可以扬乎治世;绩乎言,婉而恕可以免于乱邦。吾其试矣。”
○逆旅
征君过河曲,晋人不识为征君。有酒徒数十人偶语于市曰:“皇皇九旅,一何寒也!”左权谓晋人曰:“夫子假道于此,有司不闻,汝莫以告,偶语者何也?”晋人曰:“何夫子为关吏猛而容人,是若之幸也,岂复闻于有司乎。有司不能待寒旅也,让我以偶语酒徒之性亦将肆矣。”左权叱曰:“汝以百夫之众,挟酒徒之名,而摇乱一市,何有司不汝戮也?”
晋人怒而捕,有解衣而求斗者数人,呼于市曰:“先捕驴上之子乎。”左权以身翼之,乃与左权斗,左权举商人之栋木二丈,横行于晋人之国,晋人皆靡,遂分道而去。
有司已闻征君至,出郭追之,征君使左权谢曰:“夫子远矣,不可淹也。以晋王有敦聘,故遥涉乎冀壤,假道于令邑,夫子欲下车而礼,以征服故,是以不敢相达,且无费明宰之腆惠也。”有司曰:“某之守是土也,无令誉于百姓,是以聚为酒党,以暴吾恶也。征君其无警乎?”乃再拜谢罪,馈黄金百斤为赆。左权辞曰:“夫子有命,请复之,权不敢专也。”遂不顾而行,以其情告于征君。征君喜曰:“才大而不仕于乱,智也;从游而忘劳,恭也;力举梁木而不闻,淑也。权乎,可以使蛮貊矣。”
○伤时
征君见晋王,王曰:“寡人扫敝国以待夫子久矣。千里而至,得无劳乎?”征君对曰:“臣闻贤王之求士也,内有侧枕之恩,则外有载质之勒;内有岌岌之忧,则外有皇皇之望,其相求之殷然也,岂惟士之劳乎今贤王五聘臣而臣始至,是贤王之恩士甚于侧枕也。臣之在秦,闻晋鄙有强胡之难,而士不至。是贤王之忧甚于岌岌也。王若以晋难既辑,而未暇用士,则臣之劳又甚于王矣。虽然,晋犹未靖也。长城若颓堵,雄关若敝瓮,虽以四塞为襟,而烽烟之警,每举衽席之上,岁无暇日。且地瘠于芜莽而不知屯,兵弱于私役而不知战,马疲于驱驰而不知畜,将委于执政而不知廉,财困于空币而不知信,武玩于饵虏而不知驭,是故以晋国之强临之,以贤王之略镇之,而不能安乎四境之外,亦以汉室有此六蠹也。夫六蠹在汉室,而独为晋忧者,亦胡虏为之冲也。其次则秦及之,秦人是以日夜登垣而窥晋。由此观之,秦晋固唇齿之国也。唇亡则齿寒,齿寒则唇压。今秦方以晋为唇也,而先有寒齿之心,故谙练枭艺之士招延于国而谋,习以备胡。秦王一夜而三起,茫如觅遗。臣尝与秦王卧,悬烛殿中,秦王以衾拥臣而起,失其一袜,欲笞其左右,及索之,二袜贯于一足,其急也如此。是皆晋之所宜用心也,而秦先之。晋又嘻然而不备,臣恐秦将取其唇而护其齿,无乃为王之怼而百世之辱乎。为晋之计,亦唯以秦之心谋于晋,则晋可鼎足而定也。而又有扶汉室之名,则晋文之功烈由此举矣。王其图之。”晋王曰:“善。”
○谋国
匈奴寇雁门,晋王忧,问策于征君曰:“晋邑荒矣,其何能且不可守也。先生何以教不谷?”
对曰:“臣闻大国无备,虽圣人不能树功;诸侯无权,虽谋士不能定难。今晋国之壤地,臣以为贤王未有也;晋国之人民,臣以为贤王未有也;晋国之守令,臣以为贤王未有也。此三者,王皆无之,而又为晋之诸侯,何也如是,则贤王虽欲强国而防胡患,不可得也。夫雁门,晋国之巨关也,而王不能闭,匈怒之患则共之;三军之众战于晋之鄙也,而王不能制,匈奴之患则共之;三军之饷运于晋之边也,而王不能颁,匈奴之患则共之,是名附而实离,诚晋之所独忧也。臣何策焉或者,其盟于秦乎王若修政亦何盟之为,然盟亦诸侯之所赖也。王欲谋晋而亲秦者无他,尊汉室而已矣。秦晋既盟,则以身荷其国,而陈情于天皇,以塞佞臣之路,求庇民之托,乞备边之权,而陈以必然之故。然后阴惠可民,则民乐为用也;崇礼于有司,则有司乐为誉也;向士而尝胆,则士乐为谋也;临军而分士,则军乐为役也。垦其芜壤而使之耕,鉴其重池而使之溉,收其牧苑而使之畜,柔其商贾而使之业,饰其兵甲而使之震,熟其战陈而使之奋,舍其老弱而使之安,拔其锐卒而使之厉,尊其谋士而使之忠,以汉室为之倚,而谋晋国,以秦为之应,而制匈奴。比翼而治,则晋国皆王之有矣,又何忧乎?”
晋王再拜稽首曰:“寡人闻命,惜乎力不胜也。”曰:“王馁于是乎王勿馁也。臣观天令,胡运必兴,悠悠汉室,将为墟乎麦秀之歌,臣又闻箕子矣。”晋王怃然而泣曰:“汉移斧柯,奈寡人何?”
是岁,黄巾乱。
洎曰:“黄叔度与晋王论经国大体,虽伊、管之志不过是也。惜其生于汉季纷纷之秋,虽尝以孝廉举,而经济之学曾不少见于世,徒托诸空言。当世诸侯王皆坐视汉室之乱,亦莫能展叔度之志,悲夫!”
○防胡
晋王与征君宴于平胡楼,晋王叹曰:“茫茫胡壤,黄河其波,翔风举砾,当关者何寡人守此敝邑,能不悲乎。”征君避席而对曰:“臣窃以为王之徒悲耳。昔太王居,狄人寇之,事以皮币,犬马犹不得免。今贤王无以事敌,而欲免其患,臣见晋国之日蹙也。夫胡虏入寇,寇王室也,而实有寇晋之名,贤王亦何辞焉。且王不见夫之追雀乎,翔薄于霄际而下视其雀,雀仰睹其之追也,而伏于岩垣之侧,乃垂翼而下之,有蛛网张于岩垣,涉之而敝,是欲捕其雀也,非为其蛛网也,而网涉焉。是也,实有捕蛛之名,又何辞乎由此观之,胡虏也,王室雀也,晋国蛛网也,寇王室而及晋,不犹捕雀而及蛛乎臣是以劝王之为也。”晋王不答。
顷之,晋王问曰:“国人有党锢之难,何为其然哉?”对曰:“臣闻明仁之主,国无锢忠;幽厉之主,国无锢佞。今主昏于上,忠锢于下,外则乌孙之种骄而入寇,内则黄巾之属叛而不宁,又甚于窦宪、梁冀之世矣。自西京以来,未有此难也。天下之侯王皆南面,而待敝于藩屏之内,臣痛心焉。愿王审处而熟计可也。”
晋王酒酣击剑而歌,命征君和之。对曰:“臣不能和。臣有左权者善剑,有陆续者善歌,有周岑者善辩,有张裘者善策,有孔绍祖者善艺,有朱俊者善守,有徐渊者善矢,有李玄者善天文,王能用数子以谋国,其庶矣乎。”晋王曰:“寡人将谋诸父兄伯叔父,而从夫子之明诲,可乎?”对曰:“不可。谋出于臣,故臣亦与焉;若是谋不出于臣,则臣亦不可用也。今屏左右而与王谋者,岂不善于王乎。吾闻,古之豪杰议天下事也,机密而谋独,故能奋其功。谋未定于心而先卜于口,是召衅也。故曰谋难尽者设其喻,机难达者张其形。今日之宴,臣之谋不能尽于王也,王其密之。”晋王曰“善”。
○一难
征君设五难说晋王。一难曰:“今有谷生于千仞之冈,其叶如云,其干如虹,荫于春夏,不知秋冬,沐之以芳雨,畅之以熏风,受天泽之宠,而根蒙葺乎一壑。其青松朱桂之树,不得雨露而槁悴者三匝。下有万草凋零在阴,其孤兰与众英皆不得被乎阳春,有牧者顿足于北陵之坡而ツ之,欲系则无修绳,欲伐则无斧斤,使山之草木离披偃蹇,垂荣而待于幽,焦萌而听于谷。当是之时,臣不知收者之何所解也!”
晋王曰:“是谷也,必凋于岁寒,奈春夏何意者,其伐之乎,牧者无斧柯,请谋于樵苏。”
洎曰:“第一难喻汉室党锢之祸,以牧者讽晋王也。”
○二难
“今有宗族巨室子孙,保之西畴千亩。百农耕之,以门为阙,以堤堰为垣,以沟浍为池,溉彼千亩,深耕获而望畲,若无患也。一夕,北风拂尘,骤雨冲界,侵犯我疆场,崩溃我堤堰,播荡我藩篱,浸淫我沟浍,污浊我妻孥,倾覆我庐舍。此巨室之忧也,出守者可为寒心哉。当是之时,农夫荷锄而流叹,结笠而增哀,如欲修其疆,其灾,以镇抚其巨室,阜丰其民财,培沃其土膏,疏导其津埃,使西畴苍然允茂,嘉禾,优游于乐岁,恬淡于康涂,领巨室之托者,得无策乎!”
晋王曰:“风雨之虐,固灾之厉农也。御则巨室安。玩则巨室危,虽出守之责而为巨室者,其亦不能豫患哉。”
洎曰:“第二难言汉封晋王以为西北宗藩,每岁受胡虏之患,汉室重寄,何以副之晋王又归笞巨室,此亦汉诚失计。”
○三难
“今有妖狐成群,游于大苑之中,憩于金穴之内。其容足以媚太阳之光,其氛足以侵雷霆之声。贪如<鼠石>鼠,矫若雄鹰,状如狒狒,巧若猩猩。其突如羝,其蛊如廉,倏忽万态,莫知厥机。足蟠乎魑魅之域,迹风乎魍魉之墟,饰之以冶容,粲之以文皮,能礼北而弗惠乎黔黎,何以为党,其名曰狸,此皆兽苑之所不畜者也。今肆然而驰据以要路,使麒麟不游于郊,驺虞不蹑于囿,群<豕厄>凭威以噬人肉,而入苑者不可胜数。肝脑积丘陵,膏脂致洲薮,诚欲弯弓而射狐,设纲而驱<豕厄>,以廓清其苑囿,豢畜其驺虞。若此者果何术以制哉?”
晋王曰:“狐也养祸于苑,藏富于穴,何忍肆也,欲亟制之,子其问诸虞人。”
洎曰:“第三难语意较显。”
○四难
“今有探不死之药者,五游方岳,十涉滨洲,穷合灵之壑,掘产秀之兵,披羽服而履赤,谭真诀而炼丹砂。或呼吸而漱精,或偃仰而餐霞,自以为安期、羡门之伦,松子、王乔之属。天子不能爵,诸侯不能禄,寝迹于草野,寄傲于流俗,与浮图并轨,老子同谷,趋而事之者,若攀轩辕之逸驾,徼彭聃之遐福也,其名孰美焉。然周穆驰而犬戎叛,秦始游而二世亡,此二主者,宁无利于民,而忧身之不寿于羲黄,宁无利于子孙,而耻国之不延于陶唐。卒有替羲黄之忧,后陶唐之耻。意者,力之不逮乎,或虚词诡术无征于世,无禅于身国乎何嗜之而不疲也。”
晋王曰:“夫周之鉴,秦所观也,而始皇不寤;秦之鉴,汉所观也,而武王又不寤。是以海内淫于方术,而弃力穑者三十余年。然则玄奚益于国哉!”
洎曰:“第四难意显而辞激。是时,桓帝好浮图、老子之学,故此篇专讽汉室,而实欲感悟晋王。”
○五难
“今有酒徒十人,群居而饮。有客请曰:‘今日之宴,毋隐厥技以为剧,可乎?’其一人进曰:‘吾善于箫。’有二人曰:‘吾善于歌。’又有二人曰:‘吾善于舞。’二人善于奕,二人善于壶。’客曰:‘若之艺咸听于酒。’谓箫者曰:‘吾忽焉举觞,而箫不应者罚忽焉投觞,而箫不节者,罚。’顷之,箫者醉而不能罚矣。又谓歌者曰:‘吾忽焉举觞,而歌不应者罚忽焉投觞,而歌不节者,罚。’顷之,歌者又醉而不能罚矣。至于舞者亦然,奕者壶者亦然。客笑而喜曰:‘吾一觞而困九人,其亦善罚矣乎,何取于艺也。’九人曰:‘何子之能忽于罚而不能忽于赏也,无亦罚吾以酒,而罚子以名乎。夫酒,可以罚可以赏,是酒不为厉也,人犹恶醉而辱之。今有司罚人以钱谷,刑人以刀锯,是犹箫既罚而断其指,歌不赏而钳其唇,不亦甚乎。若是而讼于诸侯,以昭汉室之典刑则何如?”
晋王敛容而长叹曰:“嗟乎!岂惟敝国为然,若不出敝邑之境,亦无待寡人治之。寡人欲告于天皇。则畿内之有司亦是罚也,布于同列则邻国之有司亦是罚也。寡人耄矣,先生其辅寡人之子,以兴汉室,无为社稷忧。”
是岁,有蝮蛇数千自参井而出,坠于潞城。黄巾破南郡,杀方伯及令。
洎曰:“第五难发论甚怪。”
○修德
征君游于吕梁,左权从之。征君喟然曰:“壮哉!大禹之治也。治于唐,崩于春秋,坏禹之功亦晋邑之戾也。今晋无大衅,诸侯不役。然而有晋之忧者,其汉室乎夫诸侯之传国也,山不崩,水不涸,是谓载德之国;山不再崩,水不再涸,是谓修德之国;水涸山崩而继焉,是谓载厉之国;山始崩,水始涸,是谓替德之国,此山川之征也。晋王明惠而爱士,可以兴业,然短于筹略,拙于弘毅,故天下之士不能尽心于晋,吾又后矣,虽然,吾岂求辱于晋王乎。夫晋,天下之强国也。以晋王之明而国尚俭,无郑之宠族,故士亦乐为之用也。苟晋王不于此时奋剑于丛台之上,以谋晋,则虽有恒山大河之阻,井陉雁门之固,亦乌足以强罢敝之晋哉。夫明而不能筹者,难以料远;惠而不能毅者,难以举大,是吾所以忧晋王也。吾尝五难晋王,晋王五对而无沮,以此而筹,则晋必为盟主,而王室亦有利焉。利王室而主盟七国之诸侯,其晋文之业乎是载德之国由今而始,由晋而兴。东制齐鲁,西威秦蜀,南服三楚,中绥韩魏,诸侯其谁不盟是吾之所以望晋王也。”
左权问曰:“黄巾之乱,孰能制之?”曰:“古之得天下而帝者,其谋于草莽之初,犹盗也。及其得一郡,拔一邑,倾一城,秋毫无所攘,美女无所淫,从善而纳策,顺如崩石,疾如厥流,然后知其为帝王之器也。今黄巾之众淫毒海内,残虐生民,天下共逐之,此特犬彘之雄耳,孰不能制哉!权也,有乌获、田詹之勇,是三军之任也;有孙武穰苴之略,是三军之帅也。必五倍之敌而后御之,若黄巾者,敢当于子乎!”曰:“陆续何如?”曰:“续也,使游于孔氏之门,其闵子骞之俦乎。吾使之仕,则黄巾之乱,吾知免夫。”
○董卓
董卓谋篡,晋人告王曰:“汉室将授于董氏矣,为之奈何?”晋王闻之惧,谓征君曰:“董卓造乱,将倾我王室,驽其大臣,芥其百姓,襁其天子。意者,董氏之乱其浮于黄巾乎?”对曰:“党锢之去国,臣已知汉室之无臣矣,董氏之乱不亦宜乎?”曰:“王允执政,安谓无臣。”曰:“允也,名起于布衣,而业堕于钟鼎,是以执政而无权。苟容于朝,与群小浮沉。其子卖爵于市,日累千金,是允也积毁于家,养祸于国,而民失望焉。故董氏乘而窃之,谋篡汉室,允为丕戾,其何能辅相耶若党锢而死,奈汉室何?”
晋王出涕曰:“嗟乎!以乱臣一人,天皇不能讨,大臣不能,寡人亦何有于敝邑,将赴王室而抱祭器,藏于原陵,是寡人之愿也。天王室,则天皇讨之,天假敝邑,则寡人讨之,是讨乱在天也。寡人敢不勤于王室。”曰:“汉祚若替,则诸侯不能骤复,诸侯弗盟,则一晋不能独举。王何疏诸侯而懈德业乎及是时也,修德而饰政,树盟而固援,必靖厥难。夫以王之贤而弃诸侯之盟,春殆失时乎?”晋王不答。
征君出谓弟子曰:“晋其殆哉!非天远于晋王,唯王远于百姓;非天弃于晋邑,唯晋弃于诸侯,晋其殆哉!”
○蟾台
晋人筑蟾台以居征君,周岑进曰:“蟾台非晋王之所筑也,而子居之,何乃自简若是哉?”征君曰:“是台也,晋人得而筑之,若诸侯者,岂能下交于士乎。诸侯而下交,则失其势,故诸侯以势交者也,非交以德也。士无势,亦安得而交诸侯乎!”
曰:“昔者,朱俊之行也,问临民之道于子,子告之曰:‘守而无智,不可以保身;威而匪仁,不可以临民。’陆续之行也,问临民之道于子,子告之曰:‘续乎,孝可以劝百辟,智可以安诸侯,仁可以怀百姓。’张裘之行也,问临民之道于子,子告之曰:‘汝盍医乎?’曰:‘何谓也?’曰:‘世将无道,则天子有虚眩之疾,诸侯有怠荒之疾,百姓有饥馁之疾,大臣有贪蔽之疾,有司有夤缘侵渔之疾,受黜之臣有要君附权沽举之疾,夫国家如寄也,而有上下之险疾,扰而效之,国焉不危。子欲临民,医是而已矣。’曰:‘何以医也?’曰:‘子能以仁义为药,以政教为汤,先瘳乎主疾,而后瘳乎诸侯臣庶,不亦善乎。’曰:‘此夫子之医也,弟子何敢逮?’曰:‘畏党吾将医诸侯,若诸侯瘳,国亦不危。诸侯不瘳,岂惟藩篱之祸,亦国之灾也。’由此观之,士之交乎诸侯,犹医者之交乎疾,不能离也。而夫子云云,无欲以晋人之故而自释与?”
曰:“子何以为士交于诸侯乎昔郑人有膏肓之疾,三年而不出户。或告之曰:子之疾危矣,求良医以瘳之,可乎曰:市无良医,何以求为曰:有良医者,在于楚,子以百金致之,彼必不远千里而赴。郑人果得楚之良医以瘳其疾。是医者未尝求疾而治也,医在而疾者求之耳。然则为士者,亦诸侯之求之也,岂求诸侯而交与。吾受晋王之聘,犹楚医受郑人之金也。郑人得之而瘳疾,晋王得之而不瘳,吾岂不若楚人之医乎亦信与不信也。今党锢又告难于朝,王室之疾殆甚于晋,吾已矣哉。”
○贻书
陆续归吴,贻征君书曰:“续也佩先生之训,窃荣一职,私激所心,欲试于当时,而效犬马之劳也。不图汉室罢敝,诸贤锢戮,董氏造乱,肆谋不轨,海内器喁有新室之风,此豪杰之所以怨慕而盘桓也。续赖先范,得奉诸贤之清尘,每与元礼接论,称先生以王佐之才,续实望焉。若内难不复,诸贤盈朝,济济戮力,以树中兴之功,挽孟世之威,则先生奚舍蒲轮而就衡榻,去王国而宾藩篱乎。续尝负笈从游,观风壤以志之,蹈山川以纪之,八驰孔辙,九游禹川,续之愿也。及馆于秦邑,将执酒扫,辱主上以孝廉之举,先生命续曰仕,遂许身于汉室,亦唯先生是赖。
嗟乎!汉室已矣,自窦宪、梁冀之徒制其命,侯览、单超、左、唐衡、王甫、曹节、赵忠、张让之属玩其权,南单于、西羌、北匈奴之群削其势,黄巾张角之众残其民,而又劫之以董氏,祸乱相仍,国家涂炭,内无比干之忠,外有箕子之叹,天地灾,宗庙社稷宫闱之祸,惨于春秋。夫汉室之敝也,若是何能辅之。续是以逃禄避难,家于吴中,与鸱夷子游濯缨五湖之滨,流憩长洲之野,渔钓而歌,以卑吾志,是亦先生之训也。
续去国以来,寒暑二谢,每念汉室多故,未尝不慷慨而赴之以泣也。先生在晋,令德日彰,垂声于九夷八蛮,诸侯宾之,百姓怀之,此隐功于汉者也,其奈国家何哉。
夫先生之出为汉室也,而汉室不能自为,杀戮豪杰,分立钩党,而国无社稷之臣,则先生亦卷道而弛志,可乎以先生之明哲,固已亮矣。而又淹驱驰之踵,理必亡之绪,劝诸侯而持汉室,诛奸雄而安海内,屏左道而正朝廷,皆欲望诸侯而为之。虽檀缪复兴亦不获已,然而先王之淹于此游者,无亦以负鼎为心而置其利钝耶?然则仲尼栖栖干宋卫,子与濡迟于齐梁,信乎大贤之为也。
续也,复欲从事于未,竭菲薄之躯而不敢以吴晋为远。朝夕讲德,恭敬无怠,此续之所以事先生之心也。奈婚姻未毕,疚疠久作,又无余粟以养老母,躬耕薄畴聊以卒日。
迩来东南告馑,而吏不加恤,税役繁兴而民不加供,盗贼充路,关市唯识,是吴之危甚于晋,续又安能舍父母之邦而游也。往岁归吴,假道于汝南,庐家有司守之,春秋有司祀之,义阳之出耕而不赋,麒山之台藏琴而不毁。雀巢于衡,慎阳之人皆不弋;草芜于径,慎阳之人皆不樵,此耕桑之所楫让也。是以元礼竭忠,林宗洁身,公伟不渝节,蔚乡不辱命。其仲举、游平、子干、孟博、公孝、元节、光有皆附德音而兴者也。续不敏,进无毛焦之谏而忠于主,退无陈蔡之从而信于师。不自砥砺以远令名,而厚为天下戮笑。所以中夜感激,长叹而不寐也。道里辽阻,朔风其寒。行者歌授衣,居者歌蟠蟀。时云暮矣,君子悠悠,悠悠无期。抗情于辞,不尽种种。”
征君以书示李玄曰:“伤哉,中原之书达矣。”
是岁,征君去晋。
洎曰:“此篇文气慷慨,情意恳恻。”
●卷七
○至关
征君如蜀,逾栈道至关,关吏讥而不纳。从者愠,征君曰:“国有禁,是也。”乃馆于国门之外,子高私与之赆,征君觉而徉卧,关吏请入。子高喜以告。征君曰:“国无禁,吾不入矣。”子高曰:“先生未至蜀之关,驱驰于道路,将以赴也。既至将以入也,关吏讥,则曰:‘有禁。’关吏请入,则曰:‘无禁。’岑也惑焉。”
征君笑曰:“子恶知哉!夫先王之设关也,以戒不虞,故负关击柝皆以其职而事于王。四民非关不由,非讥不入,此先王之明禁也。今吏曰不可入则止,吏曰请入则行,是由吏也,非由禁也。吾闻先王以禁为阀,未闻以吏为关也。出入于吏之口,乞人犹恶之,况贤士乎。夫贤士,国家之巨关也,不轨而遏佞人,驱旷民而制淫族,镇百姓而宁诸侯,不倚爵而贵,不恃禄而富,其尊庄而显厚也。如是,汝徒见诸侯之关而不见贤士之关乎?”
子高曰:“夫贤士之显于时也,必先由诸侯之关,而后使诸侯由其关。不然,虽厉敬义之禁,击仁智之柝,诸侯不闻焉。不闻于诸侯,何关之为。昔仲尼以仁义为关,周流列国,然犹绝粮于陈,削迹于宋,而不能扼诸侯之关,故退而设关于六经,以防名教。老子以道德为关,犹骑青牛而过函谷,以避周乱。史之文曰:周太史耳,西出函谷关,遇关令尹喜,曰:周将亡乎。苏秦、张仪以纵横为关,而显诸侯,诸侯役之如妾妇。商鞅、申不害以刑名为关,而制黔首,诸侯待之如鸡豚。夫苏、张、申、商之徒皆干谒于诸侯,而后能聘其术也。系先生之道术,陋苏张而黜申商,诸侯慕之若酷火之求济于水,危疾之求瘳于扁鹊也。使先生不由诸侯之关,而资左右以流誉,则虽欲效苏张之扬眉,而谈笑于倾盖之际,不可得也。今士庶之远涉者皆拥于关,关吏拒之以待先生,恭亦甚矣。先生以为悍而不入,何弗恕也抑且以为固。弟子不远千里而从游,为道计也。今遇国不入,宿于关外,是轻身而贱道也。贱道则曲,轻身则戮,先生其若之何?”
征君曰:“是则然矣,使为士者怀道而见诸侯,诸侯拒而不见,士将去诸侯,又求之于斯时也,士亦复见耶。吾之游于诸侯,非无交也。鲁招以玉,齐聘以玄,魏招以骏马,韩招以方圭,秦聘以币及旌,晋聘以白貂,其交也殷矣。故去岩穴之乐,而与诸侯游也,今蜀招我以宝剑,其文曰利用之器。吾入蜀之疆,与羁旅群,蜀使过而不识,故不得返命,韩王遂不出郭而逆吾,亦唯是好游而不相闻,恐扰其土地,走其耆老。是以潜至于蜀国之关,而关吏辱我以不纳,渎我以无信,迹其所为,诸侯闻之必罪焉。后有治关者,必以吾一人之故而怠其讥,无乃乱禁乎,所以待而不入也。”子高不能对。
征君曰:“吾将就驾,栖于太白之岗,以观蜀国之政,待汉室之清,不亦可乎汝爱其师而不爱义,吾其没身已哉。”
馆人以其情通于关吏,关吏匍匐叩头而告曰:“仆,贱吏也。不能旌大贤之履,实以不恭,久淹高驾,且获戾于左右,贱吏唯命。蜀王若闻之,以为小人蔽贤者于外,罪无宥,贱吏亦唯命。若夫子忘贱吏则生,不忘则死,是贱吏之祸福在夫子也。”征君笑而不应,关吏知从者之私赂也,出谓子高曰:“仆命寄旦夕,不敢荷子之惠以重罪戾。”乃反之。
时蜀王将田出关,遇征君之馆,征君鼓琴而歌。蜀王闻之曰:“吾国有贤者至乎?”遂获征君以归。
○招贤
征君疾,使徐洲说蜀王曰:“今天下之王,蜀为雄矣,而士不至于国者,岂贤王有遗行与?”
蜀王怫然曰:“蜀国有名山广川,贤豪明智之士悉产于兹,奚待天下士乎?”
徐洲曰:“贤王欲以蜀之士为士乎哉此秦始皇逐客之意,而李斯所以强谏而难者也。夫蜀之士,其贤于洲者或众矣,然天下士岂无有贤于蜀者乎以洲之不才而弃天下士,何贤王之待蜀重而待天下轻乎。此言非所以安蜀壤而匡汉室也。贤王为宗室之首,禄倍于三公,爵贰于天子,势埒于诸王,据蜀之雄藩以为固,而不能当天下之一面,扶汉室之危弱,其故何与。董氏以陶厕之夫,登庙堂之上,陵劫天子,号令臣庶,污浊社稷,轻蔑王侯。汉室之形譬如垂瓦,扶则暂安,不扶则速危,不告难于诸侯,传檄于天下,坐使汉贼阴谋以窃神器,是以农不暇耕,女不暇织,皆拱手以听董氏之命。若此时倚望而不举,臣窃谓贤王无辅汉之日矣。夫汉室之于贤王,不可谓薄也。宜以此时传檄天下,告难诸侯,发私廪之财,收英雄之士,先诛汉贼之党,以靖东南,则西北之陲不劳而定矣。然后洗甲于二川,流凯于三峡,倒戈于栈道,功孰逾焉。汉室之安可倚牖而待也,王其图之。”
○问疾
蜀王得征君而喜,闻有疾,忽焉而蹙,乃以单车造其门。征君知蜀王至,掩帷而卧,命李玄候于阶。蜀王见李玄而问曰:“征君不能出与。”曰:“不能。”曰:“寡人入以见,可乎?”曰:“既卧矣。俟寤然后请入。”曰:“征君得无<疒┆>乎?”曰:“<疒┆>不为疾也。”曰:“然则何为?”
曰:“玄闻之,天以薄蚀为疾,地以崩溢为疾,天子以幽厉为疾,王侯以骄泰为疾,士以贫蹇为疾,大夫以酷佞为疾,庶人以饥寒为疾。今征君之疾,蹇也。国不举贤,使士有蹇疾,羁于道路。轩冕者多豺狼之群,膏梁者多犬豕之辈,由此观之,士安得而无疾也。夫疾以薄蚀崩溢;故天地以圣人为医;疾以幽厉骄泰,故天子王侯以贤士为医;疾以贫蹇,故士以梦此为医;疾以酷佞,故大夫以明主为医;疾以饥寒,故庶人以循吏为医,然则征君之疾,药石有所不制,鬼神有所不虐,寒暑有所不侵,微于色而不见其槁,动于声而不见其戚,歌于鼓琴而不见其乐,叹于临川而不见其忧,此征君之所以为疾也。”
蜀王顿足而嗟曰:“寡人处西海之僻壤,奚敢当征君乎得子足以安矣。”曰:“得臣,蜀可以霸;得征君,蜀可以王。汉室其隆乎。王若欲安蜀,则贤有司职也,奚必得臣哉。”
蜀王惭,顾谓左右曰:“寡人得征君,若桓公得夷吾也。寡人得仲默,若桓公得宁戚也。周末而齐霸,其二子之功乎。”
○尊王
蜀王问兴国之策,李玄曰:“昔我光武皇帝之中造也,以天下封诸侯,功臣皆固守藩镇之地,而宁社稷。是故其功臣之先戮力草莽之际,驱驰险阻以立百战之功,而定大业。子孙嗣武,世守丕基,进可以辅汉,退可以全国,何谋而不成,何功而不立哉。迩来国步多艰,内变陈而外衅作,谋将戮而谏臣刑,左道倡而王政熄,百姓离散有思乱之心。此诚明侯效忠输髀之秋也。今天下同姓之诸侯,皆欲抗愤以报汉室,修会盟之典,征君是宾,此其志不末矣。明侯此时不以诞告诸侯,靖宁国步,以为功首,至于肝脑涂函谷,麋鹿栖铜驼,乘舆蒙沙,而中原流于左衽,然后图之,是犹火既及薪,而后觅井以救,不亦钝乎。臣不敢以诡术说明侯也,亦以汉室无必亡之势,而明侯有可为之资耳。昔者西京乱于王莽,当是时,非特诸侯弱也,虽异姓之功臣亦莫有效忠而输悃者,岂背汉哉,由高帝以杀戮为武,而不留功臣于子孙,故王莽之乱不待云扰而新室立矣,此皆养乱之祸也。使当时有藩封之臣皆韩彭之后,必能感激功臣之心以忠于社稷,则西京至于今而延也。我光武皇帝以宽仁易杀戮,故二十八将皆裂土而封,世守而不替者,亦愤西京之覆辙,剧新室之祸鉴,是以全功臣之名,与诸侯并翊皇汉而永业也。今汉室纷纷,权臣荷鼎,威炙苍生。王察而好戮,使谏臣结舌而不敢言,危亡之祸固已形矣。而功臣之救不至,抑何与。明侯自以为宗室之疏而土壤之僻,无效于汉室也,独不念先皇之恩乎今主上之遇明侯未疏也,宗室之诸侯王莫加焉。巴蜀之地,以秦楚为羽翼,而栈道达于中原,未僻也,诸侯之土壤莫加焉乎,困富贵之乐而忘社稷计耶。”蜀王曰“善”。
洎曰:“蜀侯以兴国之策问李玄,而玄之对无一言及于所问者。其经纶天下之志,又隐然于事辞之外。故全篇要意大抵述西京之故事,反复论之,而引讽当时,以尊汉室,□诸侯为要,又假功臣以激发当时之诸侯。此《外史》传心之法也,唐之藩镇其未识此义者乎?”
○自强
蜀王以太牢飨征君。征君问曰:“巴蜀之国接壤于关中者也,而民不知战;巴蜀之民齐风于中原者也,而国不知礼,岂有司之过与抑贤侯之不遑于斯也?”蜀王避席而对曰:“夫爵,寡人受之;邑,有司载之,不敢董也。”征君曰:“然夫有司,所以导礼而教战也。今之为有司者,论酷不廉而急于名,故不能导民以礼。循苟简而乐安佚,故不能教民以战。夫今之成都,古之蚕丛也,贤侯以成都为幕、山川之固雄于秦晋,而守无民之爵,礼也。然有司不能靖其土壤,训其民人,以弱西藩之势,贤侯坐而不告,何为其然也。”蜀王不能对。
征君曰:“今王室弱矣,王室弱则藩镇亦弱,因其弱而强者谓之勇毅之杰,因其强而弱者谓之柔恭之臣。弱而不强非毅也,强而不弱非恭也。今王室既弱,诸侯又守之以恭,而待其敝,民何赖焉臣闻之,牛牧于农而役于农,故效并耕之劳;马畜于人而乘于人,故收并战之绩。诸侯爵禄于国而不能捍于国,何欤今天下诸侯之富者莫如贤侯,积粟成林,委珠成洲,有数百万之余业。若养兵而待战,民而待劳,可以供十年之费。则江南之赋不尽敛,百姓之脂不尽剥,山泽之利不尽出也。且以茂贤侯之功而长享其爵禄,不亦善乎哉。易曰:利用为大作。愿贤侯作之无怠焉。”
蜀王曰:“先生其社稷之士乎寡人将倾心以事,而幸教之。蜀之民唯先生所用,蜀之士唯先生所举,寡人远谗以安贤士,无使为诸侯笑。是先生与寡人百执事咸有锡也。”
是岁,天皇使郎中令采丹青于蜀。
○平刑
蜀王问征君曰:“今廷尉平乎?”征君对曰:“夫平刑者,必先平其心,是以刑清而人说。今之为廷尉者,刑不当其罪,罚不当其过,以货为权衡而折刑于民,民以轻过而受重刑,微罪而得厚罚。故笞者多桎梏,不赦者多无刑禁弛,而暴者多纵逸。囹圄成市,强弱相欺。暇则群淫戏以为乐,谳则垢衣秽面而乞怜,累之以日月,沦之以年岁,而终莫之平也。自廷尉不平,而郡县之有司皆效其刑罚,亦以货为权衡,是故刑之不平以贪致也。贪则馁而讠皮,廉则刚而直,故贪者若明,廉者若愚,此刑之所缘而疑晰也。是故郡县之失刑于民者,其起于廷尉之不平乎虽然,廷尉之不平,亦视乎国之诛赏黜陟焉尔矣。今无罪者诛,无功者赏,无过者黜,有过者陟。由此观之,廷尉安得而平哉龚胜曰:‘人主正而廷尉平,廷尉平而郡县理,郡县理而万民治,刑措之风其庶矣乎。’”
蜀王曰“善”。
洎曰:“此《外史?刑法志》也。
○黜陟
蜀王问征君曰:“今有司寡廉而多贪,将诛之乎,抑黜之乎?”
征君对曰:“黜而不诛,则贪者希进而忘其耻;诛而不黜,则贪者希退而忘其忠。既黜而赏非以劝廉也,既陟而诛非以劝能也,宜黜者黜,宜陟者陟,宜赏者赏,宜诛者诛,然后贪鄙化而廉能劝。典刑明于上,政教畅于下,则黎民又安而优于唯正之供。故农者乐为农,工者乐为工,商贾者乐为商贾。无流徙之患,无鬻贷之忧,无怨ゥ之悖,而信让行焉。夫君者,大臣之表也。故明主有击壤之歌,则大臣有与人之诵,上有画一之谚,则下有五之谣,此表树而影必从者也。楚人有言曰:大臣无貂裘则有司寒,大臣无甘馔则有司瘠,大臣无私门则有司廉。今之大臣,好画一之谚,而恶闻楚人之言,宪也其惑乎!”
蜀王曰:“功臣与大臣异与?”曰:“内则大臣,外则功臣。大臣在内犹在外也,功臣在外犹在内也。近君则荣,近民则泰,其势均也。虽诸侯亦然。王请无泰可乎?”蜀王有恧色。
征君出谓鲁狷曰:“蜀王耄而富,弛而亢,民其玩矣哉。”
洎曰:“此《外史?百官志》也。
○请金
蜀民赴幕请金,蜀王发五十万镒,蜀民请倍。蜀王命左右告曰:“勿以为贷,尔众其克勤于利,越蜀之境若博而狎以播吾财者,刑罚之,尔众毋惰哉。”蜀民皆唯唯而去。左右问曰:“向也,发库禀以赈蜀民,君皆倍之,今何以无倍。”蜀王笑曰:“邑有贤者,吾方式之,不敢以争于民,故赈而不倍,所以修吾誉也。”左右曰:“君所谓贤者,其征君乎夫征君,叔度一羁士耳,其寓蜀也亦欲乞馈于幕,与蜀民群也,岂足为贤者与?”蜀王曰:“不然。吾闻士非孝廉不征,非贤良不举,其高蹈而不为臣者,夫是之谓征君。今天下公侯者什伯,而征君者奇,不亦尊乎怀王室而激诸侯,不亦贤乎。故贤者有无爵而爵,无禄而禄,不恃轩冕而贵,不待钟鼎而富,不以国存而安,不以国亡而危,其征君之谓乎吾幕无士,一获而<是帚>诸侯师,惜乎吾耄矣。吾将让爵于征君,以利巴蜀,王室亦赖焉。吾虽不恭,亦世载厥誉,知吾之能侯而好贤也。征君避爵而往,吾又有令名于时。今将季世也,王室尝混时无靖宁,则诸侯犹不忍侵蜀,是吾一举而安,全蜀之民不亦可乎。”
左右曰:“臣蜀之鄙人,不识征君之贤若是。虽然,为诸侯师,其志必氵孛君,安得而淹之。宜厚为之礼以谢征君,天下高君之义者亦多矣,岂必让爵乎夫弃先皇之泽,以替其业,不可谓仁;以爵而縻贤,不可谓义;悖明典以自殖,不可谓恭。征君诚贤者,则君之所举渎矣。宾贤以干名,臣窃惑焉。”
○辞爵
蜀王薨,蜀人迎征君于幕。征君避青城,左权曰:“子以万言说诸侯,孰若享益州之富哉今蜀之父老,皆杖策而迎,民心归矣。子固辞之,智者不为也。”
征君曰:“吾闻之,行一不义,君子所忧。况天皇之爵禄,所以宠诸侯者,而士受之,不义孰甚焉!昔介推辞禄,仲连避爵,是皆诸侯之赐,犹未至于让国也。而二子却而不受,吾以不命之爵受之。是便介推仲连攘臂而笑于地下,诚不能一朝摄也,且有不次之戮。夫士不遇于时,而徉狂以自乐,则蔬食饮水甘于八珍,敝裘麻屦逸于五乘。何则义与不义也。易曰:舍车而徒,信乎徒不为耻已。”
左权曰:“奈蜀人之望何哉!”曰:“汝不闻莒人有犭旬人而忘身者乎以千金游于天下,必求其悦已者,有不悦者,则分金而惠之,悦已者不盈千人而金竭,遂憾而死。今吾洁其躬,而失蜀人之望,非固也。窃虑莒人之金不足以胜悦己之众耳。故曰:愚者不谋,群聚若立,智者决策,朝不得食。以此观之,蜀人之望易成,而群易合也,何足眷眷哉。”
左权曰:“权也陋,微子启之,弗章。”
○火灾
李玄观象于轩辕之台,有星数丈流于冀州,其光如旦。李玄喟然曰:“胡运其兴乎又有宫闱之灾,内外树难,汉室其将为周之东乎!”
越明年,夷人寇玉垒之关,洛阳玄真宫灾,天皇与太乙真人方祠浮图老子,火围宫苑,烟焰蔽空,宫女悲泣,相枕而焚,天皇几不得脱。太乙真人犹以符咒祝之,火迫亦奔,而出见百官拥列于铜驼陌,惶惧掩面。京师为之语曰:“玄宫火,不得出。”太乙真人焦头烂额,又讹言董氏以兵权劫天皇。天皇忧懑,问于相国王允,允对曰:“臣闻老子善用兵,虽有匪臣,老子必为陛下却之矣。陛下益宜躬修玄默,勿以为忧。”又问曰:“朕之敬神,可谓露心矣,何以致灾?”允对曰:“宫闱之火,实陛下辉光之德所致,况圣泽以火德王,此中兴之象也。”天皇大悦。
王允少有雅望,善属文,时辈皆以允有国士之风。及为相,举动猥陋,唯与时浮沉。外饰体貌,而内怀奸妒,又交通宦官以固宠禄。百官有司进士皆倚其门,有称允为父,令妻妾问寝馈养一如家人礼,以此树富,凡考绩所去者,皆夤缘而进。天下士大夫始坏廉耻,而鼓舞于声利矣。故一时宠渥者,若太乙真人,次及董氏,其次及相国王允,仅势党类分为三穴,播闻蛮夷。是以豪杰益解体而议汉室,匈奴累岁纷扰边境,以诛一邪二佞为名。东南虚匮,海内罢敝,虽桓帝荒于游畋,国步多艰,未有极于此者也。是岁,太子骤疾,中外颇疑,天皇乃杀阉宦七人,以塞其咎。
洎曰:“此篇如史臣纪事之体,其所述汉廷时政,考之《汉书》往往不合。至于所云太乙真人,又《汉书》所不载者。故《外史》疑晋时文云。”
○避难
益州守徐嵩坐赃系狱,有武阳令文龟龄亦坐赃于狱中,乃相国王允门人,以孝廉举高第。时御史按狱以死论,益州守捣额乞怜密以千金赂之,乃免刑,遂问戍云中。武阳令以中倚之故,独扬声抗辞于前,其狱竟释。蜀人为之语曰:“益州太守徐仲高,坐赃论死克嫖姚;武阳令尹文寿伯,坐赃谭笑挟相国。”
后龟龄迁为左冯翊,又与相国王允之子横掠良家女妇百人,克于阃室,为郑卫之声,以奉相国。京师丑之,虽髻童辈皆呼为粪中郎,以其污浊士林为清论所鄙。
及董卓暴虐,相国王允亦俯仰其门,每与卓论国家机务,必以袖{代巾}口侍侧供唯诺,无敢疑者。文龟龄亦耻相国奴于董氏,私谓相国之子曰:"董氏怀赵盾之谋久矣,若一举而败,必及令公,吾属安所附乎?"曰:"何为其然也?"曰:"令公以相国之尊,负海内之望,权侔天子,富埒王公,此人臣之满者也,又奚枉迹于董氏之门乎董氏弄柄,淫恶日彰,其祸可抱足而待。令公宣洁名于庙堂之上,效李、杜之忠,而密之以谋,鉴陈、窦之祸,而济之以才,使国家无虞,而同享封禄,不亦可乎?"曰:"吾翁必有见,汝勿复言。"
文龟龄还家谓妻子曰:“吾受相国之恩,无及报矣。”遂谢病免爵,敛金玉斗乘以归,客于荆州。董氏果作难。君子曰:“《传》云:‘至贪者明,至佞者杀。’其文龟龄之谓乎。”
洎曰:“此亦记事之体也,其文绝类《史记》。”
○岷山
征君登岷山,望汶江,思禹之绩,而叹曰:“浩乎汶江,岷山镇之,茫茫禹功,险于梁岐。”
孔绍祖曰:“吾闻王国有难,则诸侯告于山川。今汉室难矣,而诸侯不告,何以徼福?”
征君曰:“夫诸侯修德,则告于山川社稷之灵,以肃其民人。民人于是乎怵恩而不敢侮,可以勤事而捍难,其山川社稷之灵亦庇焉。故旱溢之不侵,崩竭之灾不虐,瘴厉之戾不淫,嘉谷丰而民人洽。故君子入其国也,观风于山川,而料民人之丰阜凋悴,以回革其政,观氛于社稷,而知土壤之郁昭明以节制。其宜是以民无争心,俗无悖志,王道成焉,然后知先王之报勋德于社稷之神也。故生则爵禄以荣之,车服以锡之,宴飨以亲之,赏赍以劳之。死则褒之以嘉谥,祀之以五鼎,养之以世禄,纪之以文章,其耿光懿节,昭乎上下,配乎山川,以主其阴职,而降休咎于民也。是以骏显之烈与江汉同流。诗云:‘荷天之祯,德音振振,垂厥景福,君子神明。’此之谓也。”
○黾山
征君游黾山,道遇猛虎。征君倚磬而坐,谓左权、徐洲曰:“猛虎当道,吾死矣夫。”
顷之,虎近于磬,左权以臂当之,虎悬尾叫啸,左权执其尾而倒驰,逾黾山之冈。徐洲挟弓矢追之,见巨壑中群虎食一樵者,徐洲临穴而发矢,弦绝,徐洲以弓击虎,伤臂趋伏于林。左权负虎皮以救。徐洲曰:“征君安在。”曰:“鼓琴于磬。”“吾子搏一虎而群虎皆出,吾以矢射之,其弓不扬,为虎所,而伤其臂。子虽勇不能制群虎之猛也。”左权莞尔而笑曰:“制之何者,昔者与客涉瞿塘之峡,即征君欢之楚游道也。舟覆得楫而渡,有猛虎群饮于峡,一搏而获毙者二。客曰:‘吾与子将赴于峡下之流,得一楫而俱免。’又搏群虎于峡上,如制婴儿。是渡二峡也,虎不制则后涉者或免于峡,而乌能免峡上之虎乎若子之勇可以倒峡而西矣,今之所遇奚足悲哉!”遂历黾山之壑而援之,群虎皆毙。
征君顾谓二子曰:“汝其奋于黾山乎夫猛虎凭威于山,犹猛臣凭威于国,不可逸也。故猛虎在山,勇者制之;猛臣在国,仁者制之。昔虞有猛臣曰:兜,虞舜驱之;周有猛臣曰飞廉,周公戮之;鲁有猛臣曰少正卯,孔子诛之。此皆制于仁者也。嗟乎,今国之猛虎逸矣,而仁者不制,岂无仁者与,抑仁者在下位而不能制与吾是以鼓琴,于磬而悲歌也。小子其勉乎哉!”
左权曰:“黾山之虎苟无以制,夫子尚能倚磬而鼓琴乎?”
曰:“仁,可恃也;勇,则敌不可以恃。故曰:柔能制刚,弱能制强。故不善勇者制于勇,善勇者制于仁,遇虎而倚磬鼓琴,汝徒见吾弱也,而不知仁者有无声之威,有无形之兵乎?”左权曰:“唯唯,吾今而知善勇之术也。”
○去蜀
汉锢范滂、李膺、陈藩、窦武、刘叔杀之,征君叹曰:“汉室死难之士有五人焉!”李玄曰:“昔者三仁戮而殷灭,今五仁锢而汉存犹,未若纣之当罪也。意者,尚有待于继乎?”
征君曰:“何以测其然也?”曰:“执命之臣虐而未播,畏主察也;残民之臣贪而未弛,希主禄也。畏察者谋必疑,希禄者志必弱。弱者怀荣恩,疑者怀刑戮。是以张角黄巾之众,提剑于郡邑,而卒无全踵以怀刑,戮者之未附也。故汉室之形必继统而后亡,《诗》云:‘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其是之谓乎吾闻过盛之期,灾不消,以忧其过也;临亡之国,灾亦熄,以无庸于警也。故灾之象,恒集于过盛将亡之际。由此观之,汉室其邻于亡乎?”
征君曰:“诚哉,是言也。夫矶将溃,则不可与网罟之;夫谋国将亡,则不可与章句之徒议。今汉室之形危矣,而章句之徒犹执简以从事,掩牖而呻吟,弄文墨以求一帛之赏,而饰誉于流俗,机巧惊愚,志意骇众,自以为儒林之雅蹈也,距知测危睹形之士,已慵慨于岩壑,怀鹰扬之具,蓄洲默之谋,而天下调如也。”
李玄问曰:“自党锢既戮,汉室无主,董氏乘之,总百官而制朝廷,殚徭赋以荼毒天下,谏者辄诛而陈展于市朝,卢子干以八尺之躯而任社稷之重,夫岂守章句者哉!然而不能制董氏之柄,是以抗议于汉廷,而无所建白,何谓也?”
征君曰:“子干欲以А土而塞浊泾,以握石而补崩山,其不戮也。幸矣。使子干有林宗之风,则翻然而去,谁不善之。自桓帝不君,荒怠无度,政移中官,天下贡献者先入私窟,而后以羡余贡于廷。天子为涂旅,犀象麋鹿栖于乘舆。是以宗室不靖,江汉云扰,咸以图汉室为名。然而未亡者,刑未及于谏臣,而忠愤者鳞次而出,犹不能起涂炭之祸,以滥觞于今,济之以杀戮,困之以征轮,匈奴暗于雍冀之境,而内外之势成。故汉室虚弊而天下无纲纪文章,甚矣。所以豪杰奋庸之士,宁没齿于沟壑,而不忍尽言也。今以一子干而欲挽汉室之危,不可得已。”
是岁,征君去蜀。
●卷八
○去就
征君之楚,桂阳守逆于云门,拜而道曰:“仆守桂阳土壤,日旷三载匪绩。窃闻征君之风,鄙心浃畅,沐披拂之余馨,遂尔弛簿书,辍钱谷,洗讼庭,以曹溪之波洁陋室,以韵山之石为征君淹也。仁驾义轨,轨得无暂税乎仆从长者之后而行矣。”征君曰:“伊々与瘅瘅与时不可以止与甫是以征也,将南谢楚王以归来与?”
曰:“征君何郁伊而弗□也。愚闻圣人之规曲世,若火之规曲竹,治其节而削其枝,其干而裁其根,然后商贩而为利,工斫而为器。今汉室之形若曲竹,何不筒而规之,以匡辅其倾乎,坐而策之,以宣裕其业乎,为之礼乐以顺导其民乎夫物曲则弃,人曲则弊,世曲则倾,唯智者睹形而知影。是以规其所曲而全其所直,游乎自然之原,此仲尼之志度而管孟之为也。征君方效乎孔孟,而有捐时之,既信于诸侯而流归与之叹。是征君之奋草莽而就采聘,意者,欲扬空名而不顾其实耶,何落落而不群也如此。”
曰:“子徒知曲竹之可规,而乌知曲栋不可以使之直乎;知曲世之可规,而不知曲主不可使之庭乎。鹰隼为凤,狐狸为鳞,葭为{艹鞠},蒺藜为兰,故贤士之处世,明主求焉,常主忽焉。是故放勋以之让,后羿以之弃;高宗以之梦,帝华以之剖;周公以之握,穆公以之殉;句践以之谋,祖龙以之坑。由此观之,贤士之显戮,时也。故负鼎而干汤,伊尹不知其为显,及授之以阿衡而伐夏,则显矣。历说十二诸侯,孔子不知其为戮,及绝粮而削迹,行不税冕,则戮矣。若甫之所遇,不可谓不戮也。惟楚聘就而未报,故为此游以待其戮,胡可淹也。宪也,非敢傲子之命,实惟不怿苟处而淹吾豢誉也,亦何功之为。"遂不入桂阳郡,南邮于长沙。
○时势
征君见楚王,楚王曰:“今王室卑而诸侯弱,何策以待之。”对曰:“天下势也,合策者顺,合谋者成,合意者固。以纵横之策合者,事成而名败;以纵横诡诈之意合者,机固而业颓。是以齐桓之霸,策于信义而已矣。守信而文于礼,执义而通于智,守信以盟,执义以声,故能尊周室而雄诸侯,道路无怨旅,中原无廪尘。当是时,桓公为五伯首功,而号令可以一海内者也。然犹以服事周得显永厥业而不替,终桓公之身而齐无有干戈于境上者,故诸侯称义焉。夫信义者,王伯之门也。求策术而弃信义,不可以为诸侯。”
楚王欣然而言曰:“征君,不谷之管仲也,唯幸教而辅相之。”征君回难曰:“楚之山河与楚之人民孰固?”楚王曰:“不谷闻之,国以山河城郭为固,家以垣篱畏阀为固,未闻以人民也。”曰:“山河之固孰与守之?”曰:“信义哉。”曰:“守信义者,王欲委诸山河乎抑委诸人民乎?”楚王无以对。曰:“王何以山河为固也,苟无人民之众,则楚之山河其为猿雁之栖乎!”
楚王问曰:“昔者齐桓公陈师于召陵以伐楚,屈完谏曰:‘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然则楚之所以为固者,方城、汉水也,是以能轻齐之众,可为固国之势,非山河矣乎?”征君对曰:“夫齐之陈召陵之师也,岂不闻楚有方城、汉水之险者。当观兵之际,屈完以德动桓公,而又及诸侯会盟以示信,故全齐之众遂卷师以旋,而不欲耀武于南海之陆,岂方城汉水足以却齐而存楚乎使屈完不盟,则齐楚之得失,未可知也。”楚王有惭色。
征君曰:“贤王以宗室之英,而楚国之民不怀,又靖安而无外忠,宜贤王之以山河为固也,王亦不熟虑乎今天下举贡者一室,漕运者一渠,皇图之藉尚负于畿甸,征讨之命尚系于天皇,故诸侯未为战,国而得以靖安无虞也。虽然,诸侯将劳矣,诚宜布信而宣义,以怀楚国之民,而告王室之难于诸侯。结之以盟誓,饫之以宴享,使四邻亲睦而同姓密于婚姻。然后告诸天皇,代其诛罚驱遏戎骑,翦灭奸雄,烹炙贪虐,显岩穴之士与之谋国。虽无会稽之耻,而有尝胆之心;无报吴之举,而有霸越之绩,是谋策之徽声,而文武之烈光也。王其图之。”
○田猎
楚王问征君以田,曰:“古之诸侯,好田何为也?”征君对曰:“臣闻,诸侯之田,所以靖民,非以禽荒也。故社以示之礼,振旅以示之威,文章以示之武。于春,宣阳气也;苗于夏,嘉萌也;于秋,顺休令也;狩于冬,导阴滞也。四时之田猎,皆所以广仁也。礼曰;诸侯既田,则齐明盛服告于宗庙,惴惴翼翼,若有临鉴而不敢淫纵其身。有获狐者,则命之曰制尔以媚;有获虎豹者,则命之曰制尔以猛;有获枭者,则命之曰制尔以逆。使百官皆惧而奉职不懈,然后论其田功。虞人而多获者赏之,获而失其髦者罚之,私养而不献于廷者杖之,玩田而伤鞠,相格而厉弱者刑之。又为之讠燕以劳其考,为之揖让周旋之礼以平其志,为之歌咏舞蹈之乐以和其气。于是乎知先王讲武之有纪也。至于春秋战国之诸侯,淫荒倾于酒色,杀戮极于臣民,以田之心,行田之事,布田之政,畋游而无厌,纵欲而不武,搜狩而失时,出不治兵,入不振旅,是焉取于田哉。如是而为诸侯者,国必亡。夫先王以杀一不辜之心而田猎,故仁昭而业显,后世之君以田猎之心而驱百姓,故身戮而国亡。此无他,敬逸之涂异也。今王欲田,亦举先王之心而已矣。”
○耻辱
楚王问曰:“贤士之处贫贱也,富贵者可以辱乎?”
征君对曰:“昔者仲尼之钓于沂也,季孙过其车,耕者皆遁,男女不得。有从者引仲尼之衣而叱之,仲尼扬竿而行。从者抚其竿曰:‘勿扬。’仲尼乃负竿而歌,从者裂竿而击之。鲁人曰:‘此孔丘也。’从者曰:‘吾知孔丘,故击之耳。以鲁国之众,辱一贱士,奚足道哉。’及孔丘摄相于鲁,鲁人与其从者斗。从者将死,季孙闻而怒,遂捕从者百人,桎梏以见孔子。当是时,鲁人皆相率而往,以观孔子之政,为从者之有怨,季氏之执鲁命也。既而从者死,孔子曰:‘吾闻讼之窒者,折于天刑,君子之幸也。罪未成而桎梏,小人之幸也。’由此观之,贫贱者奚辱于富贵哉。夫贫贱而不辱,则进而无党,出而无求,独行其志而尽天者乎。故舜不以耕稼为辱,禹不以诛鲧为辱,文王不以拘为辱,周公不以流言为辱,仲尼不以裂竿为辱。圣人之心,尽于天而奚迹之为。”楚王曰:“善!”
○渔论
征君自以不得志于诸侯,燕居而叹。客有讽征君曰:“以子之智,何不知楚矶之渔乎!”征君曰:“奚为不若哉!”客曰:“夫楚矶之渔也,击竿而歌,隐笠而卧,自谓无怀子。栖于洞庭之渚,矶于七泽之畔,吞云吸霞,浩浩乎与太虚同流。羡鱼而无心于钩,倚矶而无迹于物,临洞庭而望潇湘,窥九溪而瞰七泽。旁瞩乎武陵之源,和饮乎沧浪之水,终日坐而得鱼,大钓无空网,小钓无空钩。虽五溪三ㄛ之鱼皆慕饵而投其钩,故能为鱼之司命。今汉之七国犹楚之七泽也,七国之封建乎诸侯,犹七泽之栖息乎鱼也。七泽倚洞庭而为固,不犹七国倚汉室而为藩离乎子何不以洞庭之渚为栖,以七泽之畔为机,坐而得诸侯以显其业,使国家又安,海内殷庶,九夷八蛮不毛之类者皆慕义而宾乎何必远汉室而栖藩离,辞王命而就侯聘,濡七国之路而终为匹夫之群乎!”
征君抚琴而释,讽曰:“甫闻圣人达权,贤者完节,故士欲奋而无君,则造夷狄而替诸夏;时既晦而怀忠,则释耒耜而负鼎俎,是以旁择乎诸侯,历聘乎四方,谭笑而策功烈,布韦而归故乡,此士夙夜之愿也。昔务光遁而伊尹干,伯夷隐而吕尚出,接舆狂而孔子游,介推蹈而狐偃翊,庄周疏而孟轲毅,四皓栖而毛焦激,此皆得志于诸侯者也。子徒见无怀子渔傲于楚矶,而乌知有心氏击磬于卫国,是犹睹山鸡之垂翰于樊笼,而乌睹凤凰之翱翔于霄汉乎!何所规之不广也!”
客曰:“夫知兴者疏其津,知亡者闭其名,知亡知兴与时偕行,知兴知仁与时偕藏。故圣人不能背时而达权,贤者不能失时而完节。今汉室芜秽,王运颓湮,贤士蹇蹇,佞臣煎煎,国之顽民胜。我历数以归所天怀琛之儒,屠钓而栖岩,贞亮明哲之臣,佯狂而去国,是伊尹为务光而吕尚为伯夷也。故太史出函谷以避周,鲁连蹈东海以避秦,彼一圣一贤者岂不能辅衰周之诸侯,理亡秦之乱政,而树功业于无穷哉,亦时不可处也。且子不闻乎,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今之时又替于周秦矣。子顾眷伊尹之干,而忽太史之出,不亦戮乎!”
征君曰:“然,是或一道也。子又不闻郢人之歌乎,其辞曰:‘故忧将类兮,奈良工何榱题媛兮,斫而为窝。’昔周室颠而榱题媛者,齐晋也;斫齐晋之榱题而治公室者,则管仲、鲍叔牙、宁戚、狐偃、赵衰、叔向,皆良工也,是以能伯诸侯而强公室。夫齐晋不以周衰而失其伯,管狐不以时危而失其材。故贤士之嫁也,非刑戮之国则就之,非篡杀之朝则就之。若是而蹇,必内有谗姬,外有谮臣。二网张国,仁者洁身不待尘而举,不待逐而行,引之不浮,垂之不沈,君子时屯,一经一纶,补前觉之明职,驰玄同之令轨,故晋儒之名翁翁焉。子何泥圣贤之寓迹而病厥心乎?”客惭而谢。
○色荒
楚王田于云梦,俘野女为姬。征君追而谏曰:“臣闻国有六慎者兴,有六荒者亡。今王日载其荒,国焉不亡。”楚王曰:“咨,何言之厉也。”征君曰:“臣不能佞,是以厉于王乎?”楚王曰:“何谓六荒?”曰:“兽而无度则荒,色而无度则荒,味而无度则荒,役而无度则荒,音而无度则荒,弃贤而事鬼则荒,慎此六者,国其不亡。”
楚王曰:“寡人兼乎?”曰:“兼。夫王轻身游于云梦之薮,春不振旅而,秋不治兵而,九月不返国,荒于兽也。王之宫,粲姬盆幕融如阳春,今又得野女而狎之。荒于色也。酬以香茅之醴,饱以湘波之鱼,文羞珍馔郁乎穰穰,日夜沉湎而不知疲,荒于味也。歌姬倚瑟,舞姝临纛,钟鼓,管嘤嘤,长夜不辍,荒于音也。筑倒景之台而眺衡岳,望祝融,台高九垒,犹以为望而茫也,又袭其土木,标其栋宇,渥其丹青,雕其锦石,悬十年之廪,一朝而虚之,荒于役也。景台之下,绘以浮图,列仙师事游方乞食之徒,采药以炼之,巫觋以淫之,而无变楚之俗,荒于鬼也。此六者,皆诸侯之败德也,而王兼之,其何以存国昔后羿荒于田而有穷亡,太康荒于酒而不返国,孔甲荒于鬼而诸侯畔,纣荒于靡靡之乐而殷亡,幽王荒于褒姒而周亡,始皇荒于土木兵革之役而秦亡。夫帝有天下者以荒而亡国,况诸侯哉!有一其荒,亦不免于乱亡之祸,况其兼哉。臣不敢谤王也。俘女于云梦,楚国之民皆以王为色荒,而又见襄王之故事矣。臣今日谏而王不听,则王之追游于田罪也。臣欲解佩而行,诸侯方以臣为得志于楚,故至不命臣,而王追之,使无以云梦之游为诸侯笑,是亦臣之劳于楚也。王毋恶焉。”
楚王悔而言曰:“此不谷之失也。”乃命左右刖其女。
征君谏曰:“不可。夫云梦之女不求于王,而王宠之,不愆于王,而王刖之,是以臣之谏而寄戮于色也。王欲刖一女以示远,则王之宫有歌舞之姬百人,王亦岂能尽刖乎王不能刖,则云梦之女刖之何为?”楚王乃逐云梦之女,而作《田誓》。
洎曰:“楚王淫荒于田,因征君之谏而作《田誓》,此亦诸侯之贤者也。惜其不克奋厥志,以匡扶汉室,而《田誓》一作之后竟无闻焉,且《田誓》不载其文,岂文不如其誓,抑《外史》失之欤?”
○晋使
晋使如楚聘征君也,抱关者告楚王。楚王问曰:“非间乎。”曰:“非也。”曰:“征君闻乎?”曰:“贱臣不察君意,未敢以闻也。”楚王喜而劳之。乃密令左右醉晋使以酒,与之卧,窃晋王书进于楚王。
其文曰:“征君履下,不谷处北海之侧,日庥令音。昔者蒙以黼黻临照敝邑,不谷无戚于征君,戮以亚宾之礼。凡我同列以为不谷乔,咸逾藩而吊之。征君是以播弃,不谷益殒ㄈ志,至于今是咎。征君其税前之愆,以返我敝邑,偕我宴好,使不谷徼福于敝邑之社稷,而新誉于诸侯,不亦善乎。自征君之别,塞树五霜,朝聘将继,不谷每南望楚甸,悠悠我心,继以梦寐,弥不自仰。敝邑之民若荷耒望时雨,有司赋怀征而咏之,一何悃也。征君其亮哉。昔闻征君自蜀之楚,楚入凿岭以平其道路,作锦绣之流盖三十余里,坐以雕乘,宾于阳春之宫。时峒蛮称乱,征君与李玄、左权之徒殚智陈力,有五大夫之劳,而功之举犹遄,是征君固楚望也。夫楚以微难,其劳也若是;敝邑犹楚也,匈奴之警甚于峒蛮,土壤之饶不及荆楚,而又有巡狩之遗烈,征君何重楚而轻敝邑哉?敝邑若替,虽为不谷辟,征君无亦忍敝邑之民人而置诸沟壑,且以隳望于邻国,仁者能无儆惕乎?今胡马秋劲寇我井陉,又寇我雁门,又寇我郎岭,郎岭战却,折我锐儿五千。又寇我铗关,余种皆起,遂寇我云中,据获妇女数十余万而淫。我边境师愤空冀而战,又折我锐儿万余,仅获黄羝二千。又寇我上党,破马陵之关,猎火通九京。敝邑之危若垂石,其势莫当。是以藉征君之怒而剿灭之,则名垂汾沁,功铭恒霍,义显于介山,风高于首阳,此不世之休烈也。头征君就余驾,毋惮千里,不谷率敝邑之有司候于境上,命使以符犭旬于邻国之壤而达其关,使毋有讥者,发壮士三百获乘于道,使毋有妨者。若征君与不谷均是心度勉抚敝邑,肃扬仁风,以化狼跋,荐社稷之馨香,不谷唯是剖心而索报及兹,臣庶无忘德也。征君其深惟无忽焉。”
楚王既得书,命左右曰:“有泄之者诛。”晋使寤,检而不获,其旅十人与馆人斗。楚王闻而囚之,晋使遘征君告以晋难。征君曰:“奚为不书。”曰:“馆人盗哉。闻于王,王不罪馆而戮其邻,仆非以修睦也。意者其王之计乎?”征君谓李玄曰:“楚与晋隙矣。”翌日,谒王。王料征君以晋使之故而谒也。讲至日昃,征君不及晋故。楚王疑之,问于征君曰:“先生知晋之聘乎?”对曰:“聘而不书,晋难必遄,臣将赴矣。若聘臣以书,是饰难也,臣何就焉,是以忧其无书也。”楚王有惭色,谓:“信乎晋之饰难也,聘以书,晋使失酒,误投于寡人。寡人诵之,有不利于王室,故囚其使不敢以闻征君。寡人隘宇得无疑乎?”对曰:“晋果不利于王室而有使于楚,虽不犯王,亦楚之累也。岂惟臣之罪祸。王其释晋之使而归之。夫晋之谋寄于臣,臣不就聘则晋之谋谢矣,又何囚乎?”楚王乃释晋使,征君因难曰:“王释晋使而归之,楚必有衅。”楚王曰:“何哉?”曰:“邻国之使不可戮也,既戮而归,晋人必报之,臣是知其衅也。”楚王曰:“然则为之奈何?”曰:“晋之聘,殷矣。王若修戮于晋使,而臣不就,亦衅也。臣请为王聘晋,可以替晋使之谗,而臣亦无辱于晋,且以善楚。王其虞之。”楚王曰:“戮使而客士,衅在敝邑。如晋而淹,衅亦在晋,是邻国交衅,胡可盟也。若不得已,则徐渊亦足以当晋,征君其命之行。”曰:“王不可以轻邻也。徐渊亦义,岂能就不聘之国哉夫晋无衅于楚,则臣之行为晋也;晋与楚衅,则臣之行为楚,非为晋也。宪也闻之,难而不援不可谓仁,援难而解衅又爽信于贤王,不可谓义,故臣援晋之难,必以王为归矣。不然,衅其登乎。”
征君遂行,与晋使出楚之关,左权、李玄、孔绍祖、鲁狷从之。楚王使二壮士要境,执晋使以质。征君弗然曰:“宪也,韩国之士,楚王若疑,是在韩人也,何以晋人是执宪有徐渊、周岑二子佐王之侧,是有二质于楚,夫奚患乎?”乃以书报楚王。楚人返命,征君是以得诸侯之心。
○龟丘
初,征君宿于龟丘,李玄曰:“有孛南流犯客星甚迫,其在楚分乎难将至矣。”及晋人与蜀人盟,练刺士以报楚王,假为谒者以进。楚王据床而问曰:“汝何国之陪臣也。”谒者曰:“吾闻邻国之交,不可辱以陪臣;诸侯之交,不可疏以床下,今君处雕牙之床,而疏诸侯之交,掷陪臣之礼,而辱诸侯之命,君何不疑臣为刺客而固如此也。”楚王惧而避席,命左右搏之,以验其匕首,谒者疾驰而上,将短刀刺之,梦王伤其面,左右护王。遂搏谒者,曳于殿下,知其为晋人计也。于是楚王始疑晋人之仇楚。
顷之,征君书至。楚王怒曰:“此必黄宪设刺客计也,不然,书奚值哉?”遂杀其谒者及二壮士,又收徐渊、周岑于狱,亦大招刺客以报晋。征君闻之,谓从者曰:“嗟乎!玄之言征矣,将未及晋而晋为之诡,谋不足以复晋,耻而又导衅于楚,其无已乎。若汉室既替,则晋楚二国不能为盟主矣。夫报楚王而值晋衅,命之厄也甚。甫将避难以归故邗,岂复就晋耶。”鲁狷曰:“子之归善矣,其如岑渊何晋难戢,莫若返楚以调二国之衅,而又释楚王之疑,如是而归,至完也,子若畏于楚,则狷也能死之,而左生之武又足以耀楚于掌上,夫何患焉?”征君曰:“汝不见出穴之蚁,上垣篱而扛百足之虫。有稚子临穴而憎蚁,以泥覆其上,虽欲返穴而安之,亦不得已。今楚之疑非特稚子之憎也,疑覆于国而距后至之士,非特覆穴之泥也,而欲返楚以求鸣,是何丘蚁之弗若乎。汝又不见游鱼之逝千仞之薮,而无患者,以其能与水相信也,故浮沉得扬其意,出入得畅其情,是水益深则鱼益逝,君益信则士益归,而况士之于诸侯哉。使游鱼遇无水之壑,则偃蹇而困于泥,求咫尺之游亦不可得已。今楚无水之壑也,欲以薮泽之鱼而游之必蹇矣。故鱼不厌深,士不厌信,或止或行,其知几乎!”
鲁狷曰:“楚不可返,以疑故也。无疑于晋,奚为而不就哉?”征君曰:“晋国不待士而忿谋,又以培衅,虽士至其国,亦何所奋也夫疑志者难与决策,忿谋者难与定交,楚疑而晋忿二难也。士焉得而就乎昔赵杀鸣犊而孔子去楚,其似矣。南望郢关,长虹蔽之,痛乎!苍天其斯人与。”
○遇渔
徐渊狱中上书,暴楚王之过,楚王焚其书而杀之。周岑放浮于湘江,有渔者并揖而问曰:“子何方上国之士,而浮于斯乎?”周岑曰:“吾叔度氏之徒也,寄客于楚,潇潇是浮,以濯以渔,棹彼中流,怀我君子,湘水悠悠。”渔者曰:“子奚不追师而为此游也!”周岑喟然叹曰:“师安所追乎!汉道其亡,王业其茫,奸雄攘臂,贤者无庐,流于四方。之晋者浮河,之楚者浮湘。吾将逝洞庭而憩云梦,窥九嶷而望衡阳,抚雄剑以啸荆门,濯长缨以歌沧浪,吾进与子而偕钓,退与子而偕狂。幽吾于鸥凫之渚,栖吾于兰社之乡,羌邂逅而猜予,迷圣贤之弛张,信不可乎?”
渔者曰:“吾闻无巢之林,其下必庐;无渔之薮,其上必矶。子乃洋洋然悲歌慷慨,浮而不归,敝褐垢体,为时所疑,之楚游者能不怀噫。是子之智不如鱼之远矶而虚其薮,鸟之畏庐而废其巢乎,何子之不能广也!”
周岑曰:“昔者箕子仁而蒙难,文王顺而拘,展禽和而鲁黜,子胥毅而吴俞,仲尼能而陈厄,墨翟智而宋囚,史鱼直而晋辱,屈平忠而楚流。古之圣哲贤彦之士,岂不欲避忧患而洁身哉心有所激则谔而不缓,心有所愤则矫而不难,心有所忄亢则慨而不畅,心有所惕则郁而不旷,其逸乐足以育其众庶,其忧患足以哀其民人。渥以钟鼎之禄,而不为富,拥以环堵之室而不为贫。其群也迹化,其独也道荣,一毁一耀,而天下蒙如也。子徒见夫鱼不潜缘矶之薮以为能逝也,而时遇渔人之罟,又逆鳞而入;鸟不巢覆庐之林以为能举也,而时遇猎者之网又解翅而投乎。”
渔者仰笠而歌曰:“潇湘秋兮水,芙蓉落兮雁南宾。期美人兮江渚,岁暮兮苍梧。”云如是者三阕。周岑凭而听之,曰:“噫嘻乎!噫嘻乎!何楚声之婉变也。”
是岁,楚王索征君于晋。征君奔秦,秦人纳之。
○阳山
阳山崩,楚王问于左右曰:“晋人有衅于楚,国夙夜忧惴。况征君不复,徐渊囚而死,周岑乞食于楚市,乘桴于湘江,不知其所矣。是以海内贤士皆弃楚而实邻,国无以南捍,寡人奈何今阳山告崩,楚国无所镇,是寡人之祸彰矣。无亦诡于晋者,或不得求与,聊王室之故也。”左右对曰:“君以晋衅,而日夜求征君,用心疑之,是君之劳过矣。夫征君游诸侯,诸侯皆信之,而楚独疑,使楚国不能为盟主,以光耀王室。阳山之崩不其疑乎?”
楚王长息而言曰:“寡人将修好于晋,而聘征君,则楚之祸庶乎尔众为寡人画之。”左右对曰:“邻国之好可以修也,若征君之聘夫奚就乎。死其弟子而困其师,露其诡计而饰,其聘不可为也。”
楚王遂修好于晋,晋人杀楚使,悬其首于关门之木。
楚王闻晋人无礼于楚,谋诸左右曰:“枭邻不睦,贼我使臣,何以报之?”左右稽首而谢曰:“衅其分矣,又何报焉。愿君毋忘仇于晋也。”楚王怒,宠姬阳华谏曰:“不可。妾闻之,寤口之言若{羔火},寤心之言若冰。今左右之谏虽不甘君之口,其亦寒心哉。夫寤口者求誉而养祸,寤心者忍耻而奋功。是以明君乐闻寤心之言而去其寤口之士,故功施昭明而令闻广誉也。君若诛左右而拥其心,无乃嗜其之疾乎。楚之使晋人戮之罪也,君诚怒矣。君独不思晋之使犹楚也,不告于天皇而私戮之,亦与晋均也。而君则欲晋之不怒,何君之远恕耶!"楚王惭而释之,遂田于四望。
明年,楚王饮毒而卒。
○归韩
征君归韩,张俭策杖而访,征君饫之。张俭问曰:“子之誉溥矣,而功不白汉室诸侯,一何拙也!”征君对曰:“宪闻之,智失则求之巧,信失则求之拙,巧者乱,拙者矩。今诸侯虽蔑智而寡信,亦足以国。若汉室不替,诸侯其无战乎。”张俭曰:“俭也,闻晋楚有衅,予何以靖之?”征君曰:“晋之为诸侯也,诡楚之为诸侯也,暴其世子又淫如是,而衅不可靖也。甫是以浣褐而归,得与子饫。惜乎元礼、林宗逝也,哲人不作,王室其凶,吾道之寄,微子谁与?”乃临风鼓琴而吊之。
张俭曰:“夫道欲行寄于人,道欲废寄于天。当三代之盛王,是道也,寄于君臣而偕畅之,若舜之于禹、稷,汤之于伊尹,文武之于周公、箕子,君臣一德,其道流行,身履休烈,是以能永厥治。三代既没,春秋纷,是道也寄于臣而不寄于君。若孔仲尼历于诸侯而不遇,乃述经于泗水之滨,身不履盛而世载其烈,故春秋乱而不治,是亦寄于天者也。及春秋毁,战国嗣乱,以纵横为贤,是道也亦寄于臣而不寄于君。若孟轲、荀况,谭王道济之以辩,游说于梁楚之间,而无所合,故战国乱而不治,其犹寄于天乎!夫周东之后,寄于人者何穷,而寄于天者何啬也。西京而来,若董子亦寄之矣。今天下左道乱厥内,夷狄乱厥外;大臣贪,小臣谄,民无庐,士无襦,名器淆混,荡之以纲纪,陨之以文章,诸侯骄侈而无戮于王室。由此观之,道何所寄哉!俭也,从荐绅之末,不能辅导以至于锢,为国玷焉。天之戮民又不能死,而苟淹于草莽沟壑之中。若吾子者,名隆而志高,道完形超,固天之所厚者耶。而子之道又若有寄于天者然。悲夫!《北门》之诗,昔人所哀。世道交倾,天其鉴乎!”
是岁,恒山崩。君子曰:“其幽、厉哉!”
○感时
初,征君将归韩,出疆,哭林宗于野。鲁狷问曰:“狷也闻之,圣人不私,故应物而能化,智者不累,故抑情而能达。子是之哭,其有私乎,其无私乎?”
征君曰:“甫之游也,不觉暮矣。远托七国,ㄈ返南甸,彦人凋殪,谁与扶植是以感而欷也。”
鲁狷曰:“汉室其终卑乎?”曰:“今逝者七人,惟尔与甫犹路也。黄巾乱,朱俊死之,陆续隐于长洲,李玄隐于华岳,张裘隐于天台,周岑隐于云梦,左权蹈海,徐渊死于楚,孔绍祖俘于秦。狷乎!甫与尔归矣。”
乃据地而歌《薤露》,鲁狷和之。既而曰:“吴越之聘子,弗报乎?”曰:“昔者,林宗与甫言曰:‘今诸侯王敖惰而不知礼,大夫污浊而不知义,有司贪残而不知仁,士虚滥而不知耻,民巧诈而不知信。’吴越之士民、有司殆甚焉,又多淫疾,胡可革也夫圣人不易素习之性,不化至顽之俗。诗云:‘匪我则顽,匪我则端。’此之谓欤?”
鲁狷遂从征君于韩而返鲁。征君曰:“嗟乎!礼乐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