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社纪略
●复社总纲
崇祯元年〔戊辰〕:上年丁卯,张釆中式经魁,张溥恩贡,周锺选社十三子文。
崇祯二年〔己巳〕:尹山大会。温体仁入阁。用内臣。蒋德璟授编修,黎元宽、周镳俱礼部主事(周南主),张釆授临川知县,徐汧、金声并庶吉士。
三年〔庚午〕:乡试,杨廷枢中解元,张溥、吴伟业并经魁,吴昌时、陈子龙并中式。金陵大会。
四年〔辛未〕:会试,主考周延儒;会元吴伟业、会魁张溥,杨以任、马世奇、成德、管正传、周之夔、刘士斗并中式;殿试,吴伟业榜眼、张溥庶吉士、周之夔授苏州府推官、刘士斗授太仓州知州。钱龙锡戍定海卫,吴伟业疏参蔡弈琛。
五年〔壬申〕:张溥给假葬亲,归。虎邱大会,张溥为盟主,合诸社为一,定名复社,刊国表社集行世。十二月,周镳疏谏用内臣,奉旨削籍。
六年〔癸酉〕:六月,周延儒驰驿归,温体仁为首辅。乡试,姜曰广为正主考;陈名夏、胡周鼒、归继登并中式,刘侗在北闱中式。
(七年甲戌事未详)
八年〔乙亥〕:行保举。七月,文震孟拜大学士,撤回内臣,召起刘宗周、惠世扬、黄道周。十月,文震孟闲住,何吾驺致仕。
九年〔丙子〕:二月,三科武举陈启新建言,授吏科;张汉儒疏讦钱谦益、瞿式耜,奉旨逮问。五月,监生陆文声疏论复社。夺情召起杨嗣昌为兵部尚书。八月,孙以敬、周家玉并中式。
十年〔丁丑〕:会试,孙以敬中式。
十一年〔戊寅〕:吴昌时授行人,拜首辅薛国观门下。薛国观疏题监生王陛彦为中书舍人。
十二年〔己卯〕:三月,考选,吴昌时授科,钦改礼部主事。乡试,赵自新、张若义、吴晋锡并中式。
十三年〔庚辰〕:会试,胡周鼒中式。四月,黄道周、解学龙下狱六月,给事中袁恺疏参贪官受贿,首辅薜国辅回籍。冢臣傅永淳、少司寇蔡弈琛俱下狱,叶有声亦下狱,薛国观即讯。十二月,吴昌时给假归。
十四年〔辛巳〕:二月,黄道周戍辰州卫。三月,杨嗣昌自缢于军。四月,召起阁臣周延儒、贺逢圣、张至发(辞不起),延儒、逢圣应命。五月,张溥卒。六月,薛国观赐死、中书王陛彦弃市,各籍其家。
十五年〔壬午〕:二月,吴昌时起官礼部主事,寻改文选司郎中。黄道周复职。皇极门黏贴二十四气。钦点吴甡、陈演、黄景昉入阁。下冢臣李日宣于狱,并及司官。
十六年〔癸未〕:四月,周延儒视师。九月,会试,会元陈名夏,吴易、张若羲、黄淳耀、周锺、朱积时中式;时贼势孔迫,故改试期。十二月,周延儒赐缢,吴昌时弃市。
●复社纪略卷之一
令甲以科目取人,而制义始重。士既重于其事,咸思厚自濯磨,以求副功令。因共尊师友,互相砥砺,多者数十人、少者数人,谓之文社;即此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遗则也。好修之士,以是为学问之地;驰骛之徒,亦以是为功名之门:所从来旧矣。粤稽三吴文社最盛者,莫如顾文康公之邑社;社友十一人,如方奉常、魏恭简辈,后皆为名臣,可谓彬彬者矣。嗣后归希甫有光为南、北二社,一时文学之士霞布云蒸。若李廉甫、方思曾、吴秀夫,以时文步古文之脉,实自废城始。
章皇帝初元,有诏限字。陈晋卿、许公旦、顾茂善改为知社;而其后顾实甫、王幼文继之,后先增美。后稍中衰,王淑士、张宗晓遂起其靡。遗清堂稿出,顾九畴为海内所宗。次之则推豫章,郝仲兴、邱毛伯称作家,陈大士际泰、费无学而隐为一时文雄,吴门文文起、姚孟长汇邱、陈行卷暨艾千子南英、罗文止万藻诸稿为一帙,谓之江右奇文;由是,天下皆推豫章。同时中洲吴峦稚锺峦、梁溪马君常世奇、武林宋羽皇凤翔,并号文章宗匠。已而抚州章大力世纯以善曾南丰、汤若士之学显,其时月旦谓之陈、艾、章、罗,海内业制举家争延致之。以故千子与莱阳宋九青玫,大力与景陵谭服膺元礼同砚席,天下羡之如神仙。然熹宗定大力「举子乡墨义」出,遐迩奉为法程。迨甲子艾得隽,而以策论讥讪时政,与主司同受罚,天下不惟重其文,兼重其人,于是司清议者易其称,又谓之艾、罗、陈、章云。四子之学各有短长:大士优于时艺五经,文能补笺注所未备,而拙于古文词;然其时艺即古文,亦其才然也。章、罗皆法晋、魏,而大力用意胜,时时失之俚;文止擒词胜,或流于靡:两人相师而不能相通,亦限于才耳。千子进取秦汉、唐宋诸大家,讲开阖变化、首尾埋伏之法,卓绝一世,独于制艺斤斤格套,不出前人窠臼;但以善于训诂、切于脉理,选义出,举世群然师之。吴越、浙南以外,俱奉为准的云。
周介生锺,金沙望族。神庙时,锺祖于德登进士,为贵宦;伯应秋以解元联捷,维持泰时,踵发一时。锺父绍诗困于诸生,有子四人:长铨字简臣,仲即锺叔镕字我客,季钺字我成;读书尺木居,昆弟相师友。简臣少鲁而攻苦力学;惟介生敏颖绝伦,角丱时五车万卷无留牍矣,诗文纚纚万言有倚马之目,诸昆仲皆莫及也。房选华锋出,时尚一新,天下竞称之。由是,向日推豫章者,相率而推金沙矣。艾千子乃作书与介生曰:『今日制艺一道,赖兄主持,真如日月之中天,万物皆睹。但文之通经学古者,必以秦、汉之气,行六经、语、孟之理;即降而出入于欧、苏、韩、曾,非出入数子也。曰是数子者,固秦、汉之的脉也。今也不然,为词章者不知古人为何物,而袭大力、大士轻俊诡异之语为之,甚至造为一种似子非子,似晋、魏非晋、魏,凿空杜撰之言,沾沾然以为真大士、真大力已。夫文之古者,高也,朴也,疏也,拙也,典也,重也;文之卑而为六朝者,轻也,渺也,诡也,俊也,巧也,排也:此宜有识者所共知。弟杜门山居,兄邮中以选目见示,互相参订,必有不刊者』。介生得书,以成、弘诸选,封缄相质,至庆、历而后,仍任己意,间涉时趋。选本出,千子大不悦,复书致介生,力为责难争论,谓其过于夸汰。嗣是江左声气稍与江右别,而介生所谓随声附和而亦不复与千子参订。介生谓兄简臣曰:『鄙儒不知时变』!从此亦不复通问矣。先是,贵池吴次尾应箕与吴门徐君和鸣时合七郡十三子之文为匡社,行世已久;至是,共推金沙主盟。介生乃益扩而广之,上江之徽、宁、池、太及淮阳、庐、凤与越之宁、绍、金、衢诸名士,咸以文邮致焉。因名其社为应社,与莱阳宋氏、侯城方氏、楚黄梅氏遥相应和。于是应社之名,闻于天下。
张溥字天如,号西铭,太仓人。父太学生翊之;翊之兄辅之,以进士由兵垣历官大司空。翊之子十人,溥以婢出,不为宗党所重。辅之家人遇之尤无礼,尝造事倾陷于翊之。溥洒血书壁曰:『不报仇奴,非人子也』!奴闻而笑曰:『塌蒲屦儿,何能为』!溥饮泣,乃刻苦读书,无分昼夜。尝雪夜已就寝复兴,露顶坐而晓,困病■〈鼻血〉。时三吴文社,人人自炫;溥一不之省,独与张釆订交。釆字受先,号南郭,以善戴氏学,有声黉序。溥延为馆宾,读书七录斋。时娄文卑靡,两人有志振起之。溥矫枉过正,取法樊宗,师刘知几;岁试乃踬。闻周介生倡教金沙,负笈造谒之。三人一见,相得甚欢,辨难亘昼夜,订盟乃别。溥归,尽弃所学,更尚经史;试乃冠军。溥矜重名、釆尚节概,言论丰采,目光射人,相砥濯自砺。时魏珰败,鹿城顾秉谦致仕家居,方秉铎于娄中;溥与釆率诸士驱之,檄文脍炙人口,郡中五十余人敛赀为志镌石。由是,天下咸重天如、受先两人矣。
始,周介生之应社,社目若茂苑杨维斗廷枢、徐九一汧、常郡荆石兄艮、虞山杨子常彝、顾麟士梦麟、吴江吴茂申有涯、吴来之昌时、松郡夏彝仲允彝、陈卧子子龙及闽中陈道掌元纶、蒋八公德珰咸在列,而独以凡例为天如手定;盖两人相信在语言文字外,别有契合也。丁卯,受先、九一与介生弟镳皆乡举,而罗文止、蒋八公各举于其乡。明年戊辰,溥以覃恩选贡入京,受先第三,九一、八公皆告捷;江西黎友岩元宽已冠礼闱,为主试所抑,置之第二:皆社中才杰也。溥廷、对高等诸贡士入太学者俱愿交欢溥,争识颜面,因集诸多士为成均大会。是时宇内名卿硕儒,前为崔、魏摧折投荒削逐者,崇祯新政,后先起用;闻溥名,皆愿折节订交,骚坛文酒、笈筐车骑,日不暇给。由是,名满京都。已而德珰授编修,汧考庶吉士,元宽授礼部主政,镳授南礼,釆授江西临川县知县。釆初期得馆选,不意失之;及尹临邑,转怼为愉曰:『人臣致身,何官不可效!吾今入文学礼义之乡,得挹罗一峰、邹守益之高风,与闻良知宗旨,相与切劘道学也』。遂与溥归,偕同志扬扢社事而后赴任。由是,海内同人翕然共宗天如矣。
艾千子时客齐鲁,闻之,遽莅吴门,约同周介生往会;互证文体,衡定是非,欲两挫之而独伸其说。时陈卧子才高意广而与之争辨,扁舟逆之吴门,各持所是;语多不合,日晷移影乃退。卧子复手书诘难,称词宗旨崇重。凤洲空同。艾持其瑕而折之曰:『向在娄江舟中见足下谈古文,辄诋毁欧、曾诸公而守一李于鳞、王元美以为足,即评隙他文亦未当。盖足下未尝读古人书,故欲足下读书十年,学渐充、心渐细而后可也。及足下行后,友人持足下「悄心赋」至,如此乃「昭明文选」中之卑腐,欧、曾大家力排之者,足下斤斤师法之;无怪乎侈口骂欧、曾、宋景濂,骂震川、荆川也!足下谓宋文最近,不足法,当求之古;其究竟则归重王、李二人耳。何足下所志甚大,而所师甚卑也?足下谓宋之大家未能超津筏而上,又谓欧、曾、苏、王而上,有左氏、司马氏,不当舍本而求末。夫足下不为左氏、司马氏则已,若真为左氏、司马氏,则舍欧、曾诸大家何由法?夫秦、汉去今远矣,其名物器数、职官地理、方言俚俗而自以沾沾为秦、汉,则足下之极赏于王、李者耳。不佞方由欧、曾以师法秦、汉,足下乃谓不当舍秦、汉而求欧、曾,所见不亦左乎』?足下又曰:「宋文好新而法亡,好易而失迂」。夫文之法最严,严孰有过于欧、曾、苏、王者!荆川有言曰:「汉以前之文,未尝无法,而未尝泥法;法寓于无法之中,故其为法也密而不可窥。唐与宋之文,不能无法,而能毫厘不失乎法;以有法为法,故其法也严而不可犯」。间尝三复,以为至言。宋之文由乎法不至于有疏而太严者,欧阳子也;故当推为宋之第一人。不佞方以法太严病宋人,而足下谓其无法;足下读古人书而潦草如是,不已过乎!乃若王、李之文,徒见夫汉以前之文似乎无法也。窃而效之,决裂以为体、饾饤以为词。盖去夫开阖首尾、经纬错综之法,而别为一种臃肿窘涩浮荡之文;其气离而不属、其意卑、其语滞,乃真无法之至者。而足下以为有法,可乎?足下又痛诋昭代之推宋人者,如荆川、震川、遵严三君子。嗟乎!古文至嘉、隆间坏乱极矣,三君子当其时,天下之言不归李则归王;而三君子寂寞著书,受其诋訾,不少易志。古文一线得留天壤者,三君子之力也。其文纵不及韩、欧,乃遂不如王、李耶?至于宋景濂佐高祖定制度、修前史,当时大文字多出其手。国朝文大家,自当首推其文以应制,故不甚鬯;要皆师摹欧、曾,不可诬也。足下试取其叙记传读之,可及乎,不可及乎?震川集,愿足下迟迟其论。足下未至震川,至震川驳之未晚。贵乡有娄子柔、陈仲醇两人,虽未得韩、欧之深,然皆能言其本末。足下宜贽请于师,得其一言,昼夜思之,思无越畔,然后十年读书,与不佞论文,未为晚也』!卧子得书恚甚,复作报言。彝仲惧其伤疋,手疏千子,言两人之书不必外传,以滋物议。
岁戊辰,诸家房选出,若马君常、宋羽皇、吴峦雉、项仲昭、荆石兄辈各有选本;千子皆无讥焉,独取天如所选表经诋毁之。其「房选删定序」曰:『今世举业家所据以为名者,曰经也,史也,子也;是三者,两汉以后立言之士莫不由之,何独至今而疑之而有不然者!史自左邱明,观固止已;然其职官氏族、战攻治乱之法与兴业之文既不相入,至其风度格韵驰骤跌宕、变化离合之微,非得其神者又无由而至。故为盗于举业者遍天下,而卒未有入左氏、司马氏之室者,力不能也。独诸子之言浩渺宽博,以无所附丽为长;则文之诲盗者,无如是书。然在当时已有黄、老、农、墨、刑名、纵横之异,其大旨既悖谬于圣贤,学者未能考正古人,则虽晋、魏、隋、周依托周、秦诸子之目以自见,而亦为所欺。基则以剧秦美新之扬雄而群然尸祝之,习其书、效其词,比于周,孔,离未罔两之言盈天下。甚矣,其不学也!善夫!目不识诸子而剽窃人言者,即以是人为诸子。及其不足,则雕诸伪辞以代之。其冒滥如是,固不足责。其有黠者出而晦之,于史不能、于子不可,又逃而曰遵经。夫遵经之名立,而天下之奉之者庶有词矣。虽然,亦有以古之为经者告之乎?古之为经者曰:「本之书以求其资,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本之乐以动其机;若稽古而后为学,乾坤九六而后为易也」。夫圣人之言各有所为而发,盖有前后不相袭者矣。今必赘经语以就题,复强吾意以就经。况夫专经而不能通其解、业一经而误用其四,而号于人曰尊经,吾恐先圣有知,必以为秽而吐之矣!呜呼!今日制举之弊,已至于此!一人倡之,人人和之,遂至臭腐而不可读;吾以为此皆空疏不学之故也!富人镪万镒、臧获万计无所不有,而若一无所有。三家之村,稍稍温饱,得一金而张皇色动。又有寠人丐夫焉,饥寒迫之,不得已而为盗。为大盗,则剽富人之藏;不能为大盗,则取大盗之所剽而负贩之。遇水旱凶荒,则三家村之温鲍者,且将为寠人丐夫矣;寠人之为盗者,执而归司败,又将入于刑焉。今之为文,何以异此!使其读古人书,得夫本末源流无所不有,而又若一无所有;何至得一金而色喜,与夫剽富人之藏、又从大盗而为之负贩哉!救斯病也,莫若以今日之文,救今日之为文者;此吾所以不得已而再有房选删定之役也。呜呼!与吾选者,其是非天下既得与见已;不与吾选者,其是非天下尚未得见也,今日制举之弊,可胜言哉』!天如贻书受先曰:『阅艾千子房选,显肆攻击,大可骇异!吾辈何负于豫章而竟为反戈之举!言之痛心!兄见之,须面责问其故。艾为人贪利无耻,出其性本;又住武陵最久,中间构衅不少。且往来俱铜臭之子,固宜与名教悖戾也。弟断不能嘿无一言,特以闻之老兄,可与大士、大力、文止讲明。弟与介生心忖兄在临川、豫章之交,自固不患一人之跳梁生事也,惟早图之。弟意如此之人,断不容其稍有出头,须作一字与九青,先断其根可也』。吴江吴来之亦致书受先曰:『天如、介生负海内重望,与兄主盟周旋者非一日;而贵治子民有心怀反侧,倡议翻为,遂至指介生为罪人、目天如为黠恶者。两兄当之,又付不校;吾辈闻之,耻辱莫甚于斯!且言论狂妄,视应社皆目不识丁,意如吾也何?如同社诸兄弟何?人非至愚,必能分别邪正;而一种未附意气,与外相附而中怀观望者,咸窃其说以为谈资,如吾乡之金五贞,岂非门墙一大患哉!……卓生小叛,亦攻之至于尽。使叛逆如千子,竟以容之一字置之,则是小敌勇、大敌怯矣!且以吾辈为大盗、为寠人丐夫、为司败之刑人,不修一矢以加之,何以为令于四方!又吾党素为名教主,乃有毁周、孔而不问,毁吾明先贤而不问,何以为名教主哉!弟不揣愚陋,伏祈深结豫章之在声气者,独摈此叛道负友之小人,使乡党弃之、天下嫉之,则鬼魅之术立破矣』。受先得书,手疏婉规千子,言『江左、江右,并为人文渊薮。在豫章,向操海内衡文之柄。近日介生、天如先后执牛耳,然皆声气相倚,未有不奉豫章者也。宜共遵尊经笃古之约,力追大雅,以挽颓靡;幸勿自开异同,为世口实』!千子答书曰:『吾辈声价非谤者坏之,乃尊奉者坏之也。譬有人焉,遇周、孔而知敬;及遇盗跖亦以为周、孔,则周、孔何地可以自容?此不特大士、大力、文止诸兄学问渊源,尝为评其品地,不可向盐醋缸中埋杀;即老父母文章经术,亦当有以自明。将来取盐醋缸中物同类而并称之,老父母甘之乎?不肖备极苦心独救一人,正为诸兄弟并为老父母地也』!其词坚僻,人言不能入。未几,四家摘谬出其批抹豫章,即诋訾金沙、吴下。受先知不能合,始以天如之书示罗陈章,而特函告之莱阳。时宋有答书甚秘,人莫得窥。于是,三吴社长传单各邑共绝之。某月日,侦千子来吴,谬约之面相参证,会于娄之弇山园。语不合,陈卧子及周介生之幼弟我客共挟之,千子即夜去。由是,社集取其名,金沙、东合词布告于同志云。
吴江令楚人熊鱼山开元,以文章经术为治,知人下士。慕天如名,迎至邑馆;巨室吴氏、沈氏诸弟子俱从之游学。于是,是为尹山大会;苕、霅之间,名彦毕至。未几,臭味翕集,远自楚之蕲、黄,豫之梁、宋,上江之宣城、宁国,浙东之山阴、四明,轮蹄日至。比年而后,秦、晋、闽、广多有以文邮致者。
是时江北匡社、中洲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黄州质社与江南应社各分坛坫,天如乃合诸社为一,而为之立规条、定课程曰:『自世教衰,士子不通经术。但剽耳绘目,几幸弋获于有司;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邑不知泽民:人材日下、吏治日偷,皆由于此。溥不度德、不量力,期与四方多士共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因名曰复社』。又申盟词曰:『毋从匪彝,毋非圣书,毋违老成人;毋矜己长,毋形彼短;毋巧言乱政,毋干进辱身。嗣今以往,犯者小用谏,大则摈。既布天下,皆遵而守之』。又于各郡邑中推择一人为长,司纠弹、要约、往来传置。天如于是裒十五国之文而诠次之,目其集为国表,受先作序冠弁首。集中详列姓氏,以示门墙之峻;分注郡邑,以见声气之广云。社目曰:「是社始于七郡,故原本先列七郡,首姑苏焉」。
太仓州;张溥(天如)、赵自新(我完)、张谊、王家颖(处卿)、顾梦麟(麟士)、管士琬(君售)、王瑞国(子彦)、张达孝(孚先)、何南春(梅先)、吴伟业(骏公)、孙以敬(浣心)、胡周鼒、蔡伸(伯引)、张浚(禹疏)、张王治(无近)、周群(子达)、张源(来宗)、王启荣。
吴县:杨廷枢(维斗)、徐鸣时(君和)、钱僖(吉士)、朱镒(彦兼)、袁良弼(星况)、章美(拙生)、朱衮(九章)、邱民瞻(天民)、许元弼(仲良)、许元恺(德先)、周茂兰(子佩)、朱隗(云子)。
长洲县:许元溥(孟宏)、顾企宗(公远)、刘曙(公旦)、华渚(方雷)、沈明伦(伯叙)、王宗(东材)、戴之杰(石房)、陈性(身之)、管正传(元心)、钱位坤(与立)、叶襄(圣野)、薛宗廉(伯清)、戴之俊(务公)、卢经林、徐籀(亦史)、张邕(羽民)。
吴江县:吴有涯(茂申)、吴昌时(来之)、沈初馨(青芝)、吕云孚(石香)、吴甡(扶九)、沈自炳(君晦)、张泽(艹臣)、吴昌迪(迪之)、张峣(山尧)、吴晋锡(兹受)、周灿(闇昭)、孙兆奎(君昌)、吴翱、庞承源、孙聚奎。
常熟县:杨彝(子常)、诗士骥(德生)、蒋棻(畹仙)、许重熙(子治)、赵士春(景之)、王曰俞、许瑶(文玉)、祝谦吉(尊光)、顾琅先(令征)、祝升吉、祝泰吉、朱镳(右服)、许棐(辅公)。
昆山县:王志庆(与游)、陆世鎏(彦修)、陈言先(敷功)、王志长(平仲)、顾继绅、顾晋瓒、雷开远、归奉世(文君)、陆嘉胤。
嘉定县:朱之尚、曹讷、侯岐曾、徐时勉、陶士彦、沈宏祖、陈舒征、江贞泰。
松江府:夏允彝(彝仲)、朱灏、徐德广(思旷)、周室勋、周希文、陶履偁、徐凤釆、夏鼎、张寿孙。
华亭县:周立勋(勒卤)、徐孚远(闇公)、彭宾(燕又)、余廷谔、顾开雍、盛庆远、徐炜、徐恒鉴、徐致远、徐缵善、周季勋、吴忻、盛仲辉、赵核。
上海县:潘桓、马元调、朱存标、朱在镐、潘钊奇、范鍪弧、潘尧纳、王元玄。
青浦县:陈子龙(卧子)、宋存楠(尚木)、杜麟微(仁趾)、赵侗如、李雯。
金山卫:盛翊进、杜骐征、姜尔殊、宋与琦、陈秉教。
常州府武进县:韩钟勋、刘宪章、邹嘉榖、徐法、徐洽、顾澹生。
江阴县:黄毓奇、徐时进、徐遵汤、袁珍。
宜兴县:徐懋贤。
镇江府:周锺(介生)、周镕、周钺、周钺、张明弼、史弘谟、高遇、刘国钦、周钦、王士宁、蒋鸣玉、蒋焕、周而沛。
丹阳县:荆艮、荆廷实、荆廷壁、贺儒琛、盛顺、贺裳、贺燕征。
淮安府:夏曰瑚、白受藻。
盐城县:张树屏。
安索县:王启运、刘符赤、齐日盛、苏国美。
桃源县:王立身。
宿迁县:陆奋飞、姚禹命、陆奋武。
杨州府江都县:郑元勋、李元介、顾问、李枢、吕尚絅、梁于涘、汤允中。
高邮州:杨先春。
兴化县:许同诜、解诜、王允士。
宝应县:成明文、成明善。
徐州:万寿祺(年少)。
安庆府:蒋卜臣、赵相如、范世鎾、潘映委、左毅、方启曾、江之水、吴遇。
徽州府:程允晋、江知默、朱泰阳、江调鼎、江静、吴承中。
宁国府宣城县:沈寿民、沈寿国、徐贞一、孙文煌、梅朗中。
泾县:万应隆、赵初浣、王徽、万祝。
池州府贵池县:刘城、詹政、吴应箕、刘廷銮。
青阳县:吴钟、孙象壮、吴中美、吴介、孙象震、姜寅、张国敉。
太平府:邵锦、邵璜、邵晃、邵镒。
芜湖县:卓人月、陈浚、徐■〈翙,山代止〉、卓霜回、潘曾绶。
海宁县:徐元灿、徐永平。
余杭县:顾有棐:
嘉兴府:孙淳夫、陈恂、徐彬臣、赵汝璧、项声国、张次柳、孙振、蒋芬、金维恭、程定国、枕嗣选、钱嘉征、陈恪、马厺锡、谭贞良、叶灿、孙耀祖、沈嗣征、徐白、张宗一。
秀水县:常彝、朱茂晖、包鸿达、卜升、吴翷、钱昌、谢涧、朱茂畅、徐天俊、周禹锡。
嘉义县:钱■〈施,冉代也〉、支如增、陆文机、魏子濂、钱继章、钱棻、戈用忠、吴三锡、顾潜、夏缁、魏学洙、柳素、钱继振、钱继禧、蒋莳、陈舒、刘芳、钱格、赵韩、徐鸿祚、吕鼐、过舒簠、陆上澜、屠象美、施洪烈。
海盐县:张奇龄、蔡士奎、陈梁、张瞻韩、朱学章、冯景裕。
桐乡县:盛涞、朱万钦、盛方涵、朱万钦、盛裕。
湖州府:严启隆、沈中台、闵正中、韩昌箕、卢兆阶、潘基依、章平、严彧、沈锺兆。
归安县:沈绪奎、李令哲、陆熙运、邱志晃、陈骃、沈绪来、韩曾驹、章上奏、闵自寅、沈维显、闵元京、锺镜如、吴振昆、尹卫、尹任、凌尔翰、凌森美。
乌程县:温以介、姚延启、黎树声、钱瀛选、沈蒨、潘基庆、韩千秋、韩绎祖(求仲子)、钱鹤、顾翰、严求宁、严翀、费景沅、沈光胤、陶铸、沈钫、严思镠、沈鑅。
德清县:章美墐、章美埕。
武康县:骆弘珪、卓汉鮟。
安吉州:潘基祉、潘基礽、沈建吴。
宁波府:董守谕、陆符、钱厺锡、费隐、冯眉。
绍兴府:李宗铭、章重行、徐腾、余增光、孟称尧、孟称舜、赵之蔺、吴应芬、金停、袁师孔、吴维修、顾纶揆。
金华府:傅岩、叶干、倪仁贞。
衢州府:翁祚祚、徐泰征。
江西南昌府:刘斯陛、万时华、余正垣、仇鐄、黄维藩、裘崇禧、黄镐、罗高淑、徐元朗、杨昌、章士鸿、刘斯陆、杨耆、易道泰、喻周、喻士锦、熊文举、吴奇杰、吴廷献。
新建县:陈弘绪、邓履古、万日佳、徐世溥、甘元晏、李奇、万搏、舒忠谠、姜之祥、徐世清、陈弘纶、徐应棻。
丰城县:胡学浃。
进贤县:李先倬、陈维谦、朱徽、饶有岐、陈维恭、熊人霖、饶有致、陶文畴、朱健。
饶州府:罗伏龙。
广信府上饶县:徐自定、徐自宁、郑仲夔。
玉山县:董思玉。
弋阳县:李调鼎。
铅山县:费兆甲、费映环。
建昌府南城县:吴兆、郑之玄、邱时宪、吴观之、俞一经、姚光远。
新城县:张之奇、曾汝亨、黄之香、江世祥、江之望。
南丰县:曾升。
广昌县:何三省、揭希朋、刘大年、刘大巩、刘大常、刘大千。
抚州府临川县:陈际泰(大士)、罗万藻(文止)、章世纯(大力)、曾亨应、章世谦、傅占衡、汤大耆、汤开远、王秉干、章宏岳、邱而旭、揭重熙、谢宾王、游为光、舒佳桂、汤开先、陈士凤、谢廷简、曾拭、邱而昶、吴程、陈才奇(大士长子)、曾益、刘锺秀、陈士骥、谢应宸、李上、封诰、郗光绪、游为龙。
宜黄县:涂柏。
吉安府庐陵县:赵尔沂、黄震象。
泰和县:曾文饶、刘捷音、龙起弘、杨嘉珩、杨学愿、黄令甲、郭承瑚、曾世冲、萧秉镇、梁天爵、康榖。
吉水县:刘同升、李陈玉、刘孟钦。
安福县:傅鼎臣、伍以竑。
永新县:贺贻孙。
瑞州府新昌县:李之溉、漆嘉祉。
袁州:易嗣重。
赣州府宁都县:杨文彬、杨文彩。
湖广武昌府:刘敦仁、戴埙、孟登、陈沂、游明哲、李楚生、刘日襄、张仲庶、蔡仕。
嘉鱼县:任弘震、任乔年、熊升元。
汉阳府:谢淳培、谢正培、瞿然、龙■〈土贯〉、易道三、程性学、易道暹、易为鼎、易为瑚、易为琏、易为瑞、朱荃宰、刘文运、胡世忠、胡有牧、何履顺、何履吉。
安陆府京山县:王福亶。
景陵县:谭元春、谭友夏、谭元礼、谭元方、赵家栋。
襄阳府:欧阳化。
德安府孝感县:辛昴。
黄州府蕲水县:黄正色、冯云路、金瓯、官抚邦、官抚极、官抚辰。
黄安县:耿如志、耿如思。
麻城县:梅之埙、王都俞、杨鲁、刘侗、李春江、周应华、刘辉、曹之栋、耿应衡、周邦炳。
蕲州:张宿、邱之宗。
荆州府江陵县:徐养心、王南国。
公安县:袁祈年。
石首县:刘长庆、夏云鼎。
岳州府华容县:张斯抟、黎志升。
常惠府桃源县:阙士琦。
福建福州府:陈肇曾、韩廷锡、陈燕翊、周之夔、陈元纶、曾异撰、陈世睿、董养河、邓寿、陈奎辉、周恂、张利民、董谦吉、许豸、卓震、齐庄、林昕、陈知章、林兆清、张纶、邹景文、叶有禄、曾人翰、陈金铉、林逢经、穆尔佳、陈兆相、林正立、李时成。
泉州府:颜茂猷。
廷平府:罗明祖、宁永龄。
江州府:裴养清、李世熊。
兴化府:曾世衮、徐胤铉、翁显、林尊宾、周言、黄梦吉。
山东莱阳诸邑:宋继澄、宋珵、左懋泰、赵士骥、宋珏、孙凤毛、宋璜、宋瑀、宋瑚、左懋第、赵尔汲、姜澜、宋澜、陈维价、左良辅、任梦麟、陈昙、杨泉。
新城县:王与夔、王衮。
山西太原府:韩霖、韩珩、尢二卿、陶世征。
河南开封诸邑:陈衷一、贾心明、吴从周、蔡琮、贾开、张光世、张正谊、郑观光。
广东广州诸邑:黄舜年、蔡承瑚、吴道坤、王学、黎遂球、梁志勤、锺新、陈子贲陈象明、麦克勤、林佳相、庄珩、陈衍虞、韩如璜。
陕西:田而腴。
四川成都诸邑:张尚、韦铉、庄祖谊。
贵州:杨文骢(龙友)。
按目计之,得七百余人,从来社集未有若是之众者。计文二千五百余首,从来社艺亦未有如是之盛者。嗣后名魁鼎甲多出其中,艺文俱斐然可观;经生家莫不尚之。金阊书贾,由之致富云。
●复社纪略卷之二
崇祯庚午乡试,诸宾兴者咸集,天如又为金陵大会。是科主裁为江右姜居之曰广;榜发,解元为杨廷枢,而张溥、吴伟业皆魁选,陈子龙、吴昌时俱入彀,其它省社中列荐者复数十余人。明年辛未会试,伟业中会元,溥与夏曰瑚又联第,江西杨以任、武进马世奇、盛德、长洲管正传、闽中周之夔、粤东刘士斗并中式;主试为周延儒首相也。旧例会试,主裁元老以阁务为重,应属次辅;乃周以越例得之,大非次辅温体仁意,是以会元几挂吏议。盖延儒诸生时游学四方,曾过娄东,与伟业之父禹玉相善;而伟业本房师乃南星李明睿,李昔年亦游吴馆于邑绅大司马王在晋家,曾与禹玉相善。是科延儒欲收罗名宿,密嘱诸分房于呈卷前,取中式封号窃相窥视,明睿头卷即伟业也;延儒喜其为禹玉之子,遂欲中式。明睿亦知为旧交之子,大喜悦,取卷怀之,填榜时至末而后出以压卷。伟业由此得冠多士,为乌程之党薛国观泄其事于朝。御史袁鲸将具疏参论,延儒因以会元卷进呈御览,烈皇帝亲阅之,首书「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字,而后人言始息。此温、周相轧之第一事也。
故事:新进士刻稿,皆房师作序。是时天如名噪甚,会元稿竟以「天如先生鉴定」出名;明睿大怒,欲削伟业门人籍。同馆徐汧率伟业负罪,因诿之书肆,执送五城惩示以解。当是时,明睿所争者体例,非仇溥也;而溥大不悦,两人自此遂相隙。及殿试,伟业所得榜眼,馆选天如得庶吉士。初,延儒但闻天如名,未识其面;及榜发后晋谒,延儒恨相见晚,恩礼倍至,天如由此得馆选。翰苑规制:庶常居造就之列,遇馆长如严师,见先达称晚进;公会隅坐,有命唯诺惟谨。溥任意临事,辄相可否,有代天言作诰命者,文稿信口甲乙;同馆皆忌之。有谮于内阁者,延儒犹委婉为解。温体仁则曰:『是何足患!庶吉士有教读成例,成材则留,不成材则去;去之亦何难』!溥闻之恚甚,乃缉其通内结党、援引同乡诸事,缮成疏稿,授伟业参之;伟业立朝未久,于朝局未习练,中情多怯,不敢应。时温之主持门户、操握线索者,德清蔡奕琛为最;伟业虽拒师命,乃取参体仁疏增损之,改坐奕琛。体仁大怒,将欲重处,延儒从中曲解之;体仁、奕琛由此侧目溥。明睿又以刻稿衔之,时时督过。溥不自安;壬申,告请葬亲,给假归。
伟业以溥门人联捷会元、鼎甲,钦赐归娶,天下荣之。远近谓士子出天如门者必速售,大江南北争以为然。以溥尚在京师,不及亲炙;相率过娄,造庭陈币,南面设位,四叩定师弟礼,谓之遥拜,浼掌籍者登名社录而去。比溥告假归,途中鹢首所至,挟策者无虚日。及抵里,四远学徒群集。癸酉春,溥约社长为虎邱大会。先期,传单四出;至日,山左、江右、晋、楚、闽、浙以舟车至者数千余人。大雄宝殿不能容,生公台、千人石鳞次布席皆满,往来丝织。游于市者争以复社会命名,刻之碑额。观者甚众,无不诧叹;以为三百年来,从未一有此也!武陵、苕、霅之间为泽国,士大夫家备舱艎,悬灯皆颜「复社」,一人用之,戚里交相借托,几遍郡邑。久之,泖河群盗多窃效,官司多捕获,当事颇以为诟。天如病之,力禁而不能止而谤讟兴矣。
复社声气遍天下,俱以两张为宗,四方称谓不敢以字:天如曰西张,居近西也;于受先曰南张,居近南也。及门弟子,则曰南张先生、西张先生;后则曰两张夫子。溥亦以阙里自拟,于是好事者指社长赵自新、王家颖、张谊、蔡伸为四配,门人吕云孚、周肇、吴伟业、孙以敬、金达盛、许焕、周群、许国杰、穆云桂、胡周群为十哲,溥之昆弟十人张浚、张源、张王治、张撙、张涟、张泳、张哲先、张漼、张涛、张应京为十常侍。又有托托门下效奔走、展财币者,若黄、若曹、若陈、若赵、若陶,则名五狗。而溥奖进门弟子,亦不遗余力。每岁、科两试,有公荐、有转荐、有独荐。公荐者,某案领批,某科副榜,某院某道观风首名,某郡某邑季考前列;次则门弟子某公弟,至某公孙、某公婿、某公甥;更次则门墙某等,天如门下某等,受先门下某等。转荐者,江西学臣王应华视荐牍发时案抚州三学,诸生噪鼓,生员黜革,应华夺官,后学臣相戒不受竿牍;三吴社长更开别径,关通京师权要,专札投递,如左都商周祚行文南直学宪,牒文直书「仰甘学润当堂开拆」,名为公文,实私牍也。独荐者,公荐虽已列名,恐其泛常或有得失,乃投专札。尔时有张、浦、许三生卷已经黜落,专札投进,督学倪元珙发三卷于苏松道马元扬达社长,另换誊进,仍列高等;是大妨贤路。局外者复值岁、科试,辄私拟等第名数;及榜发,十不失一。所以为弟子者争欲入社,为父兄者亦莫不乐之子弟入社。迨至附丽者久,应求者广,才隽有文、倜傥非常之士虽入网罗,而嗜名躁进、逐臭慕膻之徒亦多窜于其中矣。
当天如之选「国表」也,湖州孙孟朴淳实司邮置,往来传送,寒暑无间;凡天如、介生游踪所及,淳每为前导,一时有孙铺司之目。两粤贵族子弟与素封家儿,因淳拜居周、张门下者无数。诸人一执贽后,名流自负,趾高气扬,目无前达。乌程温育仁,相国介弟也;心鄙之,着「绿牡丹」传奇诮之。一时争相搬演,诸门生深以为耻,飞书两张先生,求为洗刷;两张因亲莅浙,言之学臣黎元宽——黎与两张同盟也,因禁书肆、毁刊本、究作传主名,执育仁家人下于狱,狱竟而后归。当是时,粤中皈命社局者,争诵两张夫子不畏强御;而娄江与乌程显开大隙已。未几,有苏理申文一事。
苏理刑周之夔字章甫,福建莆田人,素与吴越声气通。崇祯辛未,天如同榜进士;官吴邦司理,与社局诸人雅相善也。时东粤刘瞻文(讳士斗)亦同籍,知太仓州事;下车后,每事谘之。受先及天如告假归里,尝与瞻文密相左右焉。旧例:邑吏分考,每有纪录,故有司争欲得之;以郡临邑县,考房恒逊理官。癸酉南闱,之夔已谋定易三房矣,两张为州官地,临期骤易士斗;之夔心恨三人特甚。是岁大风杀稼,斗粟千钱,太仓漕无输;士斗念切民瘼,与两张谋救荒之策。广访博采,得府胥宋文杰言:『吴郡属邑八,而太仓、镇海两卫独隶娄卫军,军储四万九千石,多支长、吴、嘉、吴江、太仓、常熟七邑。考军储旧制:其初两卫之军原在本地支销,后来分支各邑。诚能使支独归太仓军储,越岁而收,又无增耗,即可减漕粮十之七:此目前救荒之善策也』。釆大喜,即着「军储说」;甚言散征各邑之苦,独归太仓之便。溥为作跋语于后,因共谒士斗而详言之。会州民王廷条陈荒政,亦以请复军储旧额为言。太、镇两指挥陈邦、王时济申宪移州,士斗遂据之申文两院言:『娄民不幸,一岁两灾;风潮蝥蠹,斩我有秋。目击心伤,殆有不忍言者!向因申报两台,会疏上叩,无奈仓廪之可赈也。兹就时艰而言,必得大赐蠲折,可慰重地穷黎;然九边多警,度支告匮,则议蠲所不可得。至若漕粮,各邑灾荒,例于八月以前方许题折;乃今漕单久废,钦限愈严,则请折亦恐后时。夫以卑职菲材,滥膺重任;若输挽愆期,甘为子民受过。独念蕞尔一州,原割昆山、常熟、嘉定之边隅,坐枕狂流。近海之田,沧桑不一;腹里水旱多艰,植花者众,栽禾者寡,即大有之年,但以木棉变价易米;较诸各邑,大不相侔。况遍地不毛,米诚玉粒,从何贸易!且目前米价腾涌,白米一石贵至一两三钱;将来漕艘鳞集,价必愈昂。哀哀穷黎,即售土竭庐以应兑,如何竣事?卑职夙夜焦思,寝食俱废。多方存恤,自谓救援之无谋;辗转踌躇,孰是公私之两便?适灾民王延等议以各县额派太、镇军储,抵本州岛之漕兑。卑职反复思维,此说似为可行。何也?盖州县各有起运、各有存留,揆情度势,不可更张。但娄之田地较之各邑低而且瘠,娄之风潮困坐海滨倍灾。且查征赋册载:两卫军储原议派州不足,方以别县补之;盖因太、镇两卫坐居本州岛,以本州岛之粮给本州岛之军,彼此两便,军更乐从。若使娄之存留量给于各邑,亦不为过。今计太仓、镇海、浏河各卫所本色军储共该四万九千九十一石,内厅州额原纳四千八百六十余石,其余向派长洲、吴县、吴江、昆山、常熟、嘉定等县。今以各该县之储米归之州额,彼本州岛两卫军官就近支领,仍以本州岛漕运扣还本县,以足彼此之额粮,设法调剂:诚救荒之一策也』。时之夔署府篆,应监兑;得士斗申文,欲借此陷士斗并倾二张。乘溥公谒,谬言未知军储原委,欲得「军储说」一观。溥信之,归以语釆,采即手疏封进之。之夔遂坐溥、采悖违祖制、紊乱漕规,指士斗为行媚乡绅。六年十一月冬,揭之总漕及巡漕两学士,与两张皆未之知也。十二月,士斗署昆山县事,运丁勒加赠耗,军民相殴;泗洲卫指挥张景文诬揭士斗减运米脚价,致激军变。巡漕万好善疏劾士斗疏中追论之夔前揭,言太仓州官不宜洒兑。得旨:『刘士斗违法干誉、紊乱漕规,该部从重议处。昆山兑粮鼓噪事情,即着万好善确议具奏。部覆,又得旨:『刘士斗违紊漕规,致有嚣变;何得复留地方?着降四级调用』。士斗治娄清廉而有惠政,士民惜其去,负石迭垒国门以留,倾国数十万人为罢市。两张于公会日面责之夔,之夔几无所容;又走书都门同人之仕于朝者——若黄石斋道周、蒋八公德璟等,言之夔无端倾陷循吏。石斋诸公皆不直之夔,其房师许石门士柔书达之夔,嘱其更弦改过,否则为时贤所摈,仕途难自振矣。吴门文文起震孟亦言苏州两廉吏俱被章甫逐去——盖同知晏日曙亦因计典见斥也。之夔知诸公訾论,深自愧悔;具申台司,自咎私士斗之非,不忍令贤牧独去官:「某今抱痾累旬,应与同罢」等语。盖欲假引咎之言,冀人原之,庶几上台留之也。乃两张逐之夔之局,已成无可挽矣。绅士为刘映蘅祖饯,两张举杯酹地曰:『异日使贤父母独离地方者,有如此酒』!因令门人制檄文驱逐之夔,黏布通衢;檄中言:『之夔受州同林朝钦厚贿,欲荐署州正篆,故揭去刘知州以遂其私』。乃先逐朝钦去职,时崇祯七年也。先是,生员科试旧例:府州县官录送宗师,而后宗师录优者送院。之夔署府篆,考生童惟凭请托,竟不阅卷。案出,各邑孤寒虽才高望重,俱落孙山。由是各学沸然,甚至抬城隍神像坐府署诅之;则诸生即非复社中人,亦恨之深也。至是年四月朔,乘之夔下学,诸生噪而逐之。之夔惭忿,申文两台,惟自劾,不敢及诸生;以为首皆权要之子弟故也。因杜门谢职。两台欲和解之,姑令署吴江篆以远避焉。之夔至吴江,则复社生徒再聚沈初馨家,复噪逐如郡城时。之夔审势不可留,乃始露章显讦两张,言已遵制、遵漕,横被谤逐;又致札主盟文文起等,白其事;复专札达两张,与复社寻隙。受先覆书曰:『日者刘父母昆山兵变一事,老公祖中怀不安,渐多迁怒,持剑争漕题,自督责不休,始仅及弟;今并及西铭兄,以两社门人闲入口语之内。清夜自思,不知其故?老公祖震电凭赫,弟寂无一言。诚以事关通国,无烦置辨;亦以子民谊当束身知亡,情甘唾面,久当睍息也。不意近日申文,竟以向来仁孝之思、霜露之感,尽云弟罪。弟何人斯,敢为造物受过哉?夫老公祖之屡请、各上台之代题,非田间人所与知,弟可嘿嘿;独「争执漕储」四字,有不得不平心剖析者。敝州军储存留,本由祖宗创制,关系防海。癸酉之秋,敝州风潮甚,太、镇两卫官军申复本地对支,州民即继请;刘父母遂于祁按台公祖询问救荒事宜,附进此议。既而州民公安乡绅令出公函,敝州诸大老为倡,弟与西铭兄不过随例署名耳。未几,复聚族而谋,谓时将临兑;恐言之无益,即移书如意,请息其议。嗣是,绝口不复谈矣。至「军储说」者,弟叨辑洲志,因旧记载向未编成,要西铭跋语。适西铭入郡,老公祖向之索取;遂于公函中附进者,所以复台命也。事之颠究,昭昭耳目;老公祖亦历历在心,岂其一旦忘之!据称争漕、护漕,弟实不解!窃谓言护漕则必有误漕者,敝州独先完运,未有误也;言争漕则必有相与争者,敝州绅士忘于无言,未有争也。且军储之议,敝州人请之,即敝州人止之;无论老公祖未尝出片词争执,且其事亦无所用其争执也。两番公启与老公祖两番报札,姓名词旨,斐然具在;乃戈矛横起,梦想不及!西铭生平隐恶扬善,老公祖亦称其诚厚;因弟迁怒,今忽首旨,又何心乎?弟麋鹿性成,长卧林麓;成败得丧久付度外,何暇与人角口!但念老公祖十年交谊,甘出恶声;委巷之子,犹不忍为!又恐老公祖果病,忘其常事,敢书以相质;可告朋友,即可告君父。区区之怀,聊毕于此。若老公祖必借不合时宜之人为富贵显达之地,弟惟义命自安而已』。之夔得书,以词直不能难。两台批申,不尤请病;之夔乃于九月十六日改告终养,两院始为准题。部覆:『周之夔争执军储,奉公维法,肩劳任怨;至谓援引养亲之说,亲兄尚在,养例不合』。得旨:『照旧供职』。之夔遂于八年二月初三日复任。莅任匝月,郡中绅士无一投刺见者。之夔知人情不悦,自春徂夏,强并谢事,屡乞文休;两院具题,奉旨准致仕。七月去任,八月抵家。一日,母随殁,具报丁艰。之夔通计在任俸足三年一阅月,各院正荐十二次、提荐三次、纪录一次。自此告致休职,不及考满邀事父母,心甚恨之。濒行,草「复社或问」一编,传送以去。
中州名宿吴锺峦(字峦雉),宜兴周挹斋诸生时授业业师,锺峦为之延誉于四方。宜兴之登巍科,其奖借之功为多。锺峦狷介有守,宜兴贵为首揆,未尝有所干请。癸酉春,锺峦游吴,谒文湛持;天如与之邂逅席次,言论丰采迥异时流,天如心重之。询及宜兴,曰:『挹斋坐客皆声色货利之辈,绝无一文士,吾不乐近之。谢政后,始往一见耳』。天如益重其为人,力为引掖,得贡入北雍;复嘱湛持言选司,授宛平教谕,以便入场。是年,得膺顺天乡试,荐明年甲戌会试。先是,湛持将赴职时,郡绅饮饯于徐九一之止水,天如谓湛持曰:『明年会试,同考公必压帘。今海内举子不愧会元者,惟陈大士暨杨维斗二人耳。幸留意』!湛持曰:『天下人读大士文,取巍科者不知凡几;而大士久困,吾此番当收之夹袋中』。天如转语项水心煜曰:『然则维斗乃公责也』。水心亦首肯。天如又言吴峦雉久为海内师范,此番不可不使之释褐。两人唯唯。比入闱,湛持压帘,觅得大士卷袖示水心曰:『昔为老社长,今作老门生』。水心狡,欲会元出已房,乃持一卷示湛持曰:『已得维斗卷矣。大士、维斗与吾党交情,无少轩轾。但冠冕天下,与其邻省,毋宁吾乡』。湛持乃持卷细阅曰:『诚维斗焉,何得不让?脱非维斗,奈何』?水心曰:『今场屋中谁能作此等文者?若非维斗,当抉吾眼悬之国门』!湛持见其真恳,遂许之。旧例:会元必让压卷,填卷在末后。时主司注视项卷,湛持反为逊谢,出己卷先填而让项卷冠军;及拆卷,乃李青也。湛持恚甚,然已无如之何矣。煜缪负罪,湛持正色曰:『此举不惟负大士,并负张天如矣』!榜发,锺峦亦中式。同帘薛国观出告体仁,以其「国表」姓氏查对,见中式者多出复社。体仁后欲废科目、用保举,以此。
社事以文章气谊为重,尤以奖进后学为务。其于先达所崇为宗主者,皆宇内名宿:南直则文震孟、姚希孟、顾锡畴、钱谦益、郑三俊、瞿式耜、侯峒曾、金举、陈仁锡、吴甡等,两浙则刘宗周、钱士升、徐石麟、倪元璐、祁彪佳等;河南则侯恂、侯恪、乔充升、吕维骐等,江西则姜曰广、李邦华、熊明遇、李日宣等,湖广则梅之焕、刘弘化、沈维炳、李应魁等,山东则范最文、张凤翔、高弘图、宋玫等,陕西则李遇知、惠世扬等,福建则黄道周、黄景昉、蒋德璟、刘长等,广东则陈子壮、黄公辅。诸公职任在外,则代之谋方面;在内,则为之谋爰立:皆阴为之地而不使之知。事后彼人自悟,乃心感之。不假结纳,而四海盟心;门墙之所以日广、呼应之所以日灵,皆由乎此。是时议起废,欲推举钱谦益;而阁部折之坚,乃共推文震孟、侯恂、倪元璐、刘宗周、姜曰广、黄道周,相继登用。又复引掖后进,内而中行评博、外而推知,有名望应考选者,俱力行荐拔。其六部迁转及台省举劾,皆得与闻。天如虽以庶常在籍,骏骏负公辅之望云。
当黎元宽之究治书贾也,两张以为快;而温氏子弟以为辱,入京达之体仁,使为区处。体仁久震复社,得家报愈大恚,并恶元宽,欲逐之。黎元宽字左若,南昌人,少负才名。戊辰,拟中会元,三日以他故改第二;其第三名,即张釆也。釆与元宽虽同社而未得识面,释褐日始聚首。两人才名久着,俱有馆选之望;然以才锋大露,故皆失之。元宽授礼部主事,公务之暇,惟作诗文,远近传录,几于长安纸贵。考满,升浙江督学副使;通敏勤职。然以知交广,颇徇情面,声望稍减。既从两张之命,开隙乌程;体仁遂进密揭言:『各处提学官进学冒滥,以致士风颓靡,文体日坏。乞降明旨,令部院查核处治;庶可挽回士习,以振兴学政』。奉旨下部查核:『惟浙江学臣黎元宽,臣部磨勘解卷,大约标新拔异之意多,返雅还醇之力少。据取钱塘学一等第一名金翀「以能问于不能」全章题起讲云云等语皆属说梦,又「是奚足哉」三句题尤背题旨;嘉兴府学第一名袁祚亨「志于道」四句,其起比后比云云竟似呓语,又「彼白而我白之」至「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题起股云云更属荒唐。而学臣公然前录,何以式众?所当循例查参者也』。元宽遂革职,时甲戌十二月也。元宽被处,半由社局起见。自此,复社诸公参论体仁无虚日矣。
两张既与乌程有隙,乌程深虑溥虽在籍,能遥执朝政,乃令心腹往官吴地,伺其隙而中之。闻江南缙绅优免徭役、偏累小民,又多纵奴仆欺诈闾里,疑清河尤甚;因选御史路振飞为苏松巡按,使图之。路按御至松,即具疏曰:『臣闻国在赋役,赋役关乎民生;故均则众擎易举,偏则独累难堪。吴民之苦于役,有不可胜言者。江南缙绅蔚起,优免者众,应役之田什仅五、六;再加隔邑官户占籍优免,应役者什仅四、五。大户之有力者又通官奴,诡寄花分,应役者止三、四已。凡承重役,无不破家;应役卖产,仍归官籍。于是大户不足役及中户,中户不足役及朋户:穴居野处,无不役之人;累月穷年,无安枕之日。彼官宦族党奴仆坐享高腴,耳不闻当差一字。不均如此,其何以堪?
况有轻粮如军储、南运各项,耗费较省;或为请托,或为暗卖。若漕粮重务,独派小民。恐反裘负薪,皮毛俱尽,孰与共赋役而办国计哉!臣已重申典例,凡绅宦各以现任、原任品秩免所应免外,余田悉照民间一体当差。其隔属寄籍与官户已故者,概不准免;仍令县禁其诡寄花酒,严处卖富差贫之总书。而轻粮一项,年丰各县均派,以同其甘苦;岁俭荒区独任,以恤其灾疲。但查赋役不均,前经奉旨严饬,而不均如故;皆由强梗挠阻,吏胥作奸,有司奉行不力,故一番调剂终成故纸也。伏祈敕下该部严行禁止,使小民无不均之嗟,地方幸甚』!奉旨:『豪绅占免诡寄、奸蠹贿结花分,致重役独累小民,深可痛恨!路振飞即通饬有司恪实力行,有强梗阻挠、守令畏徇的,指名参来重处』。阅数日,振飞按部莅苏,又惧民蠹实多;疏曰:『江南之民,一困于赋、再困于役,盖已皮尽而骨存矣!不意又有如蝇如蚁、吮血嘬骨、破其骨而吸其髓者,曰衙役。夫衙役有额设者也,江南则千百成群。各有顶首,占踞衙门,吞噬百姓。一役而父子兄弟传为世守。里下之都图区甲,各有分司。无一人不害民、无一事不扰民,而总书为尤甚。诸如皂快之鸱张、捕役之蔓害,不一而足。虽屡经禁革,如扇驱散而复聚。有司以忠勤而信任之,害益不可言矣!又有为狐为妖、窃威逞、使人触之立碎者,曰豪仆——俗谓之鼻头云者。吴音呼「嘴」为「主」,以其主在而反居主之上也。借主之权势,每以假尸抄捉、扛抬钉对,修往年之睚眦,争久卖之田产。且门墙连户,百党聚会;小民畏惧,甚于乡绅。门宦者不知也,有司忌器而姑容之,实有不可言矣。又有如狼如虎、咆哮市肆、使人谈之色变、闻之心悸者,曰恶棍。歃血会盟,恃众藐法。各处有天罡打降之不一其号,而天罡中又有文武大小之不一其人。斗殴则此投彼诉,讦讼则伙告伙证;或报私仇、或假公愤,遇可欺则陵,遇可欲则夺。屡置之法,愍不畏死。有司以人众而不治,害益不可言矣。而又有分身法,父役公堂、子投宦族,兄弟与恶少为缘,兔窟相匿。又有合身法,被告则役通消息,求赎则仆作先容;意所不惬,则恶少为之瞋目。三者之为地方害,人人痛恨之,人人能言之。今使以里胥之有无需索,定有司操守;以宦仆之有无纵恣,定有司之风力;以乡村市肆之有无弱肉强食,定有司之政教。恳祈明旨严饬有司同心救民,违者容臣不时参处,民庶几得安乎』!体仁见疏,即手拟旨:『这奏内衙役、豪仆、恶棍皆为民害,即着痛革严惩。如有徇玩乡绅庇纵的,路振飞不时参来』。
张溥之父翊之失欢于其兄大司空辅之,辅之有仆陈鹏、过昆,又从而构之。鹏善笔札,主人章奏书牍皆出其手;岷长于聚敛,司空宠之甚。因此内外家政,事无大小,必由两人。翊之以主分临之,两人益恚;至刺翊之,司空不觉也。溥啮血书壁曰:『不报仇奴,非人子也』!两奴闻之答曰:『塌蒲虎何能为』!以天如母本婢也。受先闻之,愤谓溥曰:『我二人日后苟得志,使两奴得生盖载者,非夫也』!岁丁卯,受先举于乡。当树棹楔,末有八字,受先欲锯去之;曰:『是大类鼻孔,吴下鼻头最坏事,其除之』!□与亲友皆难之,云无此例。受先不能强,曰:『吾有法于此;从前鼻向外,故奴多出外生事,向内或差。今即不之去,鼻宜朝内、不朝外』。故受先植楔木八字,孔独向内,其托志如此。及戊辰联捷,作书约同年缙绅将收投靠家人。吴下薄俗,为之一变云。路振飞按娄东,溥言陈、过二奴于四府理刑黄瑞旃、徐曰义、徐世荫、雷起剑,达之当道,檄拘陈、过二奴,下之崇明县学;知县颜魁登授意狱吏,暗毙之。振飞任满,继为巡方者上虞祁彪佳□□□□□□□之婿也。轮差时,亦密有旨授按部。时适两张治衙蠹,有奸胥董寅卿者,南赣抚军陆文献之仆也;为库吏时,侵盗钱粮,加派病民。两张致意祁公,立毙之杖下,太仓之害顿除云。
●复社纪略卷之三
正月考选,吏部题截俸行取,将在京俸足中行评博及行取推知等官逐一考选,分别科道部属等官。是时秉轴者皆浙人,以故冢臣门人张缵曾、少宰张捷之侄张孙振皆恃奥援,意为必得。而是时吴门望重,旧台省多附之,掌垣、掌道又为门墙声气;所欲进者宋学显、叶高标、何楷、张盛美、胡江、郑尔说、徐耀诸人为最,已定之为科道矣。乃缵曾、孙振为所轧,仅得部属主事。部堂俱不悦,觇知体仁之姻商周祚、门人薛国观皆未入选也,因怂恿体仁,揭请皇上御览与诸考各官官守乡评实绩,钦自点定;谓之改授。以故汪惟效原拟兵科,今授户科;王之晋原拟陕西道、刘昌原拟浙江道、程源原拟江西道、荆永祚原拟福建道、王正志原拟广西道、辜朝荐原拟山东道,今俱改给事中;郑尔说、胡江改部主事,张缵曾、张孙振改授御史:颇俱依拟。郑尔说系孙淇澳之甥、胡江系马君常之门人,皆已入台而改部;缵曾、孙振皆已注部而改台。人咸以转移疑体仁,胡江等因心恨之。又何楷、张盛美文章治行,社局所推;复为权要所摈,公论为之惋惜。明日,吏部又奉上传部属何楷、张盛美俱改授科道;体仁与诠部亦莫测其得之之由,因此益忌之云。是年,冢臣为谢升、宪臣为唐世济、考功郎为蔡弈琛,皆浙脉也;掌垣为卢兆龙、掌道为卢元宾,颇与声气合。南冢臣为张延登、考功郎为屈动,各以门户修隙;而最腾论议者,北案用胡浩然南察、用罗元宾北察。
自秦寇之再入楚、豫也,南京枢臣吕维祺以凤阳单弱为忧,疏请淮抚标兵移镇汝宁,当贼来路,毋使得近中都。乃淮抚杨一鹏老眊畏贼,使人至阁臣所求为之地。体仁遂票旨:淮抚督漕任重,不必移镇。乙亥正月七日,贼自汝宁攻凤阳,中都失陷,焚毁皇陵,体仁因具慰安圣衷疏。适江南绅士有公揭投入各衙门曰:『前日当国者欺罔圣明,自哆票拟尽职。夫票拟之失,孰有大于私顾门墙、徇庇乡曲,祻及陵寝者耶!国家二百七十余年,仇耻莫过于是,则不必移镇之旨误之;虽祻陵者寇,而纵寇祻陵者实票拟者为之,岂得谓非其罪也?我辈臣子当穴胸断胫、明目张胆,求正厥辜,以雪此耻,以复此仇』!揭布,人情为之震悚。于是,给事中刘昌期欲收灭贼之胜算,先斥误国之枢臣。其疏上,吏科许誉卿直攻体仁;宋学显继之,御史张盛美又继之。上谕:『淮抚杨一鹏锦衣卫逮问,张凤翊戴罪视事』。阁臣置不问。刑部主事胡江疏参首辅,温体仁疏比他疏语加厉。上降严旨:『胡江借端攻讦,诬蔑大臣,着锦衣卫逮下刑部法司究罪』。
时浙人党魁张捷用事,护持其党甚力;冏卿史■〈范上土下〉前任御史时,参劾异己,恣意倾排门户,欲处之。■〈范上土下〉先巡按淮扬,婪贿甚多;天如嘱扬郡春元郑元勋廉之,备得其赃迹,乃以款单达之台省。传单时,捷力为之地,而莫能得。■〈范上土下〉自此被察,传旨逮问,下狱追赃。
蔡弈琛父起家一榜,未仕家贫,与同郡胡浩然交好,少结姻娅。及浩然成显宦,门庭盛炽,弈琛躬往修候,服御俭素,浩然心易之。知交询问东床贤否?浩然曰:『一长可取』;谓弈琛徒有伟干而无他材能也。弈琛闻之,心恨。及成进士,其戚体仁为首辅,弈琛迁考功郎;掌案列胡浩然十事皆赃迹,遂入察籍,谓人曰:『彼往日语吾一长可取,今彼有十短宜罪,可速归矣』!其睚眦必报如此。
刘宗祥钦差四川巡按时,少宰张捷以成都知县贺襦珍嘱其举荐卓异。后襦珍有秽声,宗祥疏参之。比宗祥回道,捷欲罗入察籍;文湛持为护持,始免入。宗祥遂疏发捷徇私嘱托、庇佑墨吏,以所投私书达之御前,几被严旨谪斥;乌程密为之地,捷始得安。
乙亥京察,张溥虽庶常,得与闻察事;以前会元刻稿事,恨李明睿。时为掌院者,姜曰广也;系溥座师,与明睿同榜、同官。广避嫌,乃先致书明睿,使知有人欲处之,而己不开送以示德;拾遗仍用之,而委其责于台省。是年明睿虽幸免,而拾遗仍被纠。后明睿知被处之由,疏参曰广,亦以私书入奏;曰广疏辨,两相讦奏,纷纷几至不可解云。
浙人主察者,南部较之北察,尤偏徇在佐察者。南考功屈动为社局仇,前甚嗔罗元宾,至处史■〈范上土下〉拾遗疏,亦罗入考功法。以南部而制北部之命,大是变局。
南左都张延登于计典持议稍平,而当局者欲处南本兵吕维祺,延登以维祺负时望,恐招物议,称病注籍。大计疏上,始出。后维祺终以阻内官一疏为体仁所不喜,被拾遗去。
甲戌会榜发,弈琛以「国表」姓氏查对,见新进士多出社局,大异之。因思变取士之制,以禁其将来,且可进其私党。又念事关重大,未易举行;踌躇数月,未得其便,拟伺间论之。
东林浙党各有籍开列某处应用诸人,持局者传授弈世,不敢少变。庶常郑鄤乃振先之子,少才负名,尤为浙人忌嫉;于鄤未起用之前,先推毂吴宗达入相,盖欲因之以螫鄤也。比鄤补官编修,惧体仁抑之,逢人肆诟,言吾必纠之;特以用虚声为恐吓耳,未见果施行也。体仁决计黜除,先从宗达处购得鄤昔年杖母揭帖,草奏纠参。一日,诸臣在直,言及翰林升转,论资不论俸;文震孟从容言:『郑鄤阳俸虽足,年资甚深,应进宫坊』。体仁艴然袖出一揭,拱手谓文曰:『正有一揭上达,欲借重大名。今若此,则不敢烦矣』!推案而起,遂投进特纠灭伦词臣揭,时己亥十月也。
河南抚臣□□□疏报饥民从贼,寇势燎原;上附膺叹息,夜不成寝。体任揭言:『中原寇盗之多,由于民之从贼;而民之轻于从贼,由于饥寒之迫;民之困于饥寒,由于贪官污吏之朘削。臣日夜思维,弭盗之方,莫如慎择守令。诚使守令得人,则民生安;民生既安,自不肯从贼而贼势自衰:此追本穷源之道也。臣观今之守令,大半出于进士。盖进士出身,但凭三场文字取中,房师主试不能豫知其人之长短,未免贤愚互收、贪廉杂取。况人才之生,迥不如古,贤者少而不肖者多;则当今取人之法,不可不思变通之计也。太祖高皇帝洪武四年,一举制科后,以其徒有文词而鲜实行,六年即罢科学,端用征辟。有经明行修、怀材抱德、贤良方正之人才,孝弟诸科,郡举于朝,以次除用。盖荐举,亲见其人之才品而后荐之;非真实贤,不轻荐也。故其时,得人为盛。但国初风俗淳厚、人情谨愿,所誉无不得当;今法纪凌夷、人情习玩,而贿赂在所宜防。臣请易其名为保举,其所举之人果称任使,即谓所保得当;如本人一有过犯,即谓所保不当,举主一体连坐:庶人心悚惧,莫敢行欺而滥荐也。所举得人,则守令皆贤,而百姓安全;百姓既安,即驱之为盗,臣知其不愿矣』。上览揭、手报曰:『卿所云诚救时硕像画。人情既有身家,自然不愿为盗贼。安得贤守令以爱养吾民,使不从贼乎!但科举从来已久,岂能遽废!卿当更熟思之』。体仁复揭言:『国家科目用人,行之二百五十余年;一旦议更,人情必然不欲。但今请求变通之法,故不得不出于此耳。臣以为科目虽未能遵废,保举请暂一举行。俟其考成,以两者相校,若科举得人多而保举少,则请仍行科举;若保举得人多而科举少,则请专行保举』。上从之。保举命下,社局主盟集同志谓曰:『若吾等止行科举,吾等三年始得一出身;若保举,可岁岁登进矣』。
乃传示各邑社长,推择经济博达之士能兴道致治者与材力智术能排斥异己者,汇造一册。又马君常与天如言,宜用忠谏,后人乃坐名推举知名:新建陈洪绪、桐城左光先、无锡高如麟、南昌万六吉、莆田黄以升、吴门徐鸣时、张世炜、昆山陆逊之、太仓沈绵应、黄翊金、宣城沈寿民、永州袁耀祥、桐城阮之钿、慈溪秦俊德、山西辛全德、关中秦所式、临川曾式九、李茂实、武陵朱常湄、陕右张兆、朱罴、江右由栻、怀宁蒋臣赓皆登启事,一时称得人云。吏部开送保举人员姓名,弈琛以复社党目查对,反居大半;以告体仁。体仁大骇曰:『为之奈何』!弈琛曰:『闻上急于程效,将来保举一途定于期年考成,信否』?体仁曰:『然』。弈琛曰:『社局诸人既得任职,自能有力进身;是入台省者,较之两榜反捷。尔时参论吾党必力,患尤剥肤;是以保举适以自戕也』。体仁怅然曰:『念不及此。然则并废行取何如』?弈琛曰:『恐未易行也』。体仁言:『内阁票之,何患不行』?弈琛乃诣韩城为述体仁语,薛国观曰:『此事大乘物情,恐衙门与吾辈合者亦无人敢任;若异己者知所由来,必万矢丛集矣。以愚所见:莫若令皇上青衣布袍斋居武英殿,以火星逆行,下诏求言,许民直陈时政缺失,纳奏应行事宜,以弭大灾。乃募一有学识秀才或博闻强识布衣,授之意旨或缮疏与之,令其出名上奏。士民不识忌讳,言纵戾常,无关理乱;乃假借明旨行之,且录其人,破格尊显之,以示必行之意。斯时即举朝议论纷纭,政地与言路皆不任咎矣』!弈琛大喜,乃与体仁密授意阅吏王藩,使四出求其人,如所画以为之云。
丙子春二月,淮安卫三科武举臣陈启新奏:『为独违时尚,宜直布病衷,泣陈天下大病根,力复祖制,以破群迷,急解民阨,以平诸乱;果世登上理,臣死有余荣事』。恭惟皇上屡旨清问,与圣人之畴咨无异。臣生逢明圣,曷胜慰荷!而无如世道如阱,时切隐忧何也!顾今日文明盛矣、制度详矣,臣下未见有巨慝权奸者,何以曰阱?臣正谓端尚文辞而鲜实效、因循苟且而制度废弛、臣下工射利徇情而误国殃民,尤甚于奸慝矣。此臣习贾谊之痛哭流涕,盖已有日;自伤卑贱,不敢遽言,尚冀有能言之者。乃面奉圣谕,竟无一人告者。何也?因诸臣迷于情利之局,故不能作局外观、具局外语也。臣旁观甚清,所以不敢不言。皇上宵旰之劳、拊髀之思、便殿之居、责躬之谕,减膳撤乐,且欲与行间共甘苦,是上有尧、舜之君;而群臣悠悠忽忽,不能仰取宣布。谚云:「有君无臣」,诓不信然!臣寸心莫遏,所以不忍不言。窃谓今天下有三大病根,总成迷局:一曰以科目取人,是病根也。今日文章之士,孝弟与尧、舜同辙,仁义与孔、孟争衡;及其见于政事也,恣性情、任喜怒,所云孝弟仁义,竟成纸上空言。计其幼学之时,莫不谓读书可致富贵,莫不谓读书可荣身亲。迨历任既久,又莫不谓读书可卜封荫。自此三者而外,谁复思君而我致、有民而我择者乎?臣所以效贾谊之痛哭流涕者此也,则亦何赖以科目取人哉!一曰以资格用人,是病根也。伏考国初曾以典史冯经任佥都、以贡士彭有信任布政、以秀才曾泰授尚书,何尝以资格限之!嘉靖中,犹三途并用。今则惟尚进士一途,贡生官止于贡,举人官止于举;界限既分,菀枯遂判。贡生明知前途无路,取如是、不取亦如是;毋宁多取以为身家计乎!举人明知历任有限,贪如是、不贪亦如是;毋宁多贪以为子孙计乎!若进士,则朝廷之爵,皆其砧几上物;天下之官,皆其朋比之人:嘘成一气、打成一片,贤否莫问,贿赂通行。诚有如圣谕所云「明言可藐,暮金自如」者。臣正就见闻一二言之;如禁肩舆,未尝不许其乘马;长安道上数日前犹半肩舆。即此细事,尚不之道;况值财利之大者,安望其不藐旨而趋之乎!如禁交通,未尝不处其违玩;而诸臣私第,谁无亲故径窦居间?辇毂之下,尚不之遵;远方外郡,又安望其恪守乃职而不入暮金乎!设有一二清廉自爱者,且共目为矫、共訾其异,其谁肯为孤注之掷乎?臣所以效贾谊之痛哭流涕者此也,则亦何取以资格用人哉!一曰以推知行取科道,是病根也,旧制:给事御史,以进士、举人、教官等项除之,后又以行人博士、中书及行取推官、知县充之;弘治中,又以助教、教官兼选;嘉靖中,犹令行取推官、知县、进士三分举贡,一分考选;今则惟以进士选矣。夫推知选科道,若谓其谙练世务,熟识民情耳。审是,则中行评博,当不入选矣。既中行评博可选,是亦无用其谙练熟识,则推知可以舍矣。盖推知行取科道,无异民间窝访作奸之辈,谋入上司衙门,名为躲雨者。夫推知何仇于臣,而臣必欲塞其向往之路哉?盖为民怨之而不敢言也;民怨不敢言,以致其为盗也。今之为知县者既失爱养,复加暴征;暴征不已,复益赎锾。赎锾不前,挺而立毙者不知凡几;不胜刑挞,迫而走险者不知凡几。挺政兼杀,酷以济贪;沟壑中皆瘠民、庖厨中尽肥肉,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以皇上之行仁,有司从而扞格之,奉蠲停而追比如故、焚火耗而勒索愈加;使民积蓄无余于三冬,罔嗟剜肉之苦;新丝已卖于五月,莫窥敲骨之苦。民既畏官如狼虎、畏政如水火,安得不畏世如陷阱乎?所以然者,良由行取科道也。彼受任时先以科道自居,谓异日吾能举劾人、能荣辱人。及至地方,上司□□科道相待,谓彼异日可举劾我、可荣辱我,结交可为膀臂、投契可为奥援;敬畏之不暇,又何敢忤其意、制其行乎!故虐民、剥民、颠倒民、凌毙民,无不肆其所欲。可怜蚩蚩之民,叩阍无路、赴愬无门,举疾首蹙额而相计曰:「与其罹罪而速死,毋宁逃亡而偷生;与其立为杖下鬼,毋宁且为釜中鱼」!于是,咸以从盗为得计;遂倡之和之,而半中原皆盗矣。臣所以效贾谊之痛哭流涕者此也。若夫推官掌一郡之刑名、寄巡方之耳目,权能生杀人,势可威偪人。加之自恃为科道、人恃为科道,而不擅势横行、要挟有司、凌虐僚属者有几?有不纵容衙役、窝访市访,报眶眦、图厚利,害平民者有几?骄恣如是,下民又可能安其生乎?民既不能安其生,又能已于乱乎?则又何取于以推知为科道哉!夫国家受此三大病根,依然章句日闻、党与日盛、苛暴日加、罗网日密,惟利是好、非情不行,竟成一迷局,举世尽醉梦中不醒矣。每见青衿中朝不谋夕者有之,一叨乡荐,便无穷举人。及登甲科,遂钟鸣鼎食、肥马轻裘,膏腴遍野、大厦凌空;此何为乎来哉?嗟嗟!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今之财,苟其在下也,今日输税赋、明日输加征,犹有入之之日;即其在上也,今日发内帑、明日发京库,犹有出之之时。独至侵夺于缙绅之家,则何日得其出而流通于世乎!不独不出也,彼且产无赋、身无徭、田无粮、厦无税,其所入正未有艾也。即或有时出焉,非买科第,即买田宅、买升转,而出一无不获百者;况出而世世买科第,则世世以一获百矣。夫天下有数之财,岂能当此永聚不出,而使永获入者乎?又何怪乎朝廷匮、闾阎空乎?人谓汉之财耗于匈奴,唐之财耗于藩镇,宋之财耗于纳虏,皇明之财耗于九边。臣谓非耗于九边也,耗于诸缙绅也。因而胥吏效之,舞文作弊求获也,项首遂至数千万金;隶卒效之,明奸助恶求获也,项首亦数百数千金。因而将士效之,求获于偷安蚕食,兵法坏矣,而将士以疲;官旗效之,求获于干折盗卖,漕法坏矣,而商灶亦困。何也?凡有败露,仍诸缙绅治之;有罚赎,仍诸缙绅收之。以故富者贫、贫者怨,怨极思乱,而盗起由此也。今日诸臣又求获在全身保家,而欺罔犹是也;今日兵将求获在乘机掳掠,而削弱犹是也。上好下甚,熏蒸习染,日趋日极。若病根不痛加攻除,迷局必不能破,盗贼必不能息。盗贼不息,内而元气受伤,奴虏必不能灭。奴虏不灭,外而神气再亏,势不至举皇上之天下,断送于章句腐儒之手不止也。臣尝欲唤醒众人醉梦,急救民生倒悬,故狂言无忌。然臣言出口,臣身必死矣!以拂人所好当死,以触人所忌当死。设自皇上殊恩,即待臣以不死,而举天下何地无推知?遍朝野何地非进士?聚众之唾,可以没臣之身;萃众之口,可以销臣之骨。与其死于妒嫉之手,不若就皇上刑西市,以为天下后世出位妄言之惑为愈也。再陈治病之急有四:一曰速停科目,以黜虚文;一曰速举孝廉,以崇实行;一曰速罢推知行取,以除积年恣横之陋习;一曰速蠲灾伤钱粮,以苏累岁无告之颠连。夫停科目,非臣创论,太祖尝行之,见于「通纪」可考。今复祖制而行之,则诸臣不至争立党羽、固结情面,而世臻上理矣。举孝廉、行超擢,亦非臣臆说也,列祖尝行之,昭昭布在方策。今遵祖制而行之,则人尽安分,不但进士咸奋为名儒,即贡举亦不自画于不肖,而世臻上理矣。至推知一罢行取,则推官自居为推官、知县自居为知县,道府可制推知,推知亦知畏道府,从前骄恣之习难以复逞;去其害民者,则民生足矣。民生既足,盗自寡助;盗寡势孤,不招自归:盗息民安,而世臻上理矣。目今四郊多垒,庚癸频呼;蠲停钱粮,恐未易言也。然臣有说焉:二祖开基,兵农合一,令军什三、备操什七,屯粮食士,粮力守卫:万代善术也。使长守不变,何至募兵代卫士而以输将为年例哉!臣尝论国家之患,半在文士、半在募兵;兵不耕而食,失意则哗,殆可畏焉。臣窃思今日不急复屯政,天下终无宁日也。盖财敛于中,上与下交困。免加派,兵无以饷;行加派,民不聊生:非屯兵莫救也。犹记万历四十五年,张抱赤上兴屯书纚纚二万余言,深为屯政硕画;臣怪当日何寝阁不行也!倘皇上加意于此,幸缓臣须臾之死,容臣缮本另进。虽时异势殊,稍加损益而行之,实天以久塞之泉源待皇上疏通,成中兴不世之美政也。迨至饷充矣、兵足矣,然后访求大将而任之。耕渔屠钓中,宁无伊、吕、韩、岳其人,为皇上治乱持危、灭虏剿寇者?缘病根日深、迷局日固,豪杰即出而掣肘者多,虽超乘之财,将安所施?又何怪乎裹足而不至哉!虽然,将亦难言之矣,仰鼻息于文臣、听提缀于下吏,自文官视如奴隶,故三军遂玩若匏瓜;威望既不重于平时,号令何能施于对垒!故虏寇之来,风闻先溃而莫制;虏寇之去,侦望狼狈而不前。惟事掠拾余赀以满壑、执杀难民以杜口,此兵之第一能事;以致民之畏兵,甚于畏贼。生灵涂炭,几高白骨之山;即郡县凋残,已见金瓯之缺。今兹皇陵震动、汤沐受伤,皆由任将不专之所致也。臣以为当征求名将,既得其人,即当礼聘。凡军国重务,悉以委之,予以尚方便宜行事;有司害民者,亦俾处分;罢一切监制。今天下晓然知皇上不惮屈己重将以削平祸乱也如此,知皇上以除民贼之任亦付之大将、大将破陋习以救民也如此,三军亦知天子之重其事而隆礼于我将也如此;军气自壮,兵威自肃。行见壁垒改观,旌旗变色。此一役也,民怨可平、寇贼可化,以慰皇上上悯下疚之怀不难矣。伏望皇上审时酌理,毅然独断,毋徇群工而滋惑、毋因游谈而废言;臣虽死,当快愉也。臣家世淮阴,八岁丧父;刘母苦节三十六年,纺绩育臣,幸邀武科。
是臣有母尚未终养,年四十尚未有子;有母无后,遽以死言,是天下之大不孝无过于臣者矣。但臣不言,知必无言者;臣及今不言,后虽言有无益者,故不惜冒死尽言。臣虽死,知皇上必怜而怜存臣家臣母,即为臣养不亏!臣虽死,知后臣必有以臣为忠,即属臣后未斩。臣不为势阻、不为威惕,捐糜沥血以上告圣明,臣曷胜悚惶待命之至』!奉旨:『开科取士,原属典制。其中岂无才能,何可尽罢!举孝廉、举推知行取、求将与兴屯各款,该部确议奏。张抱赤书,着即进览。陈启新敢言可嘉,着授吏科给事。如遇不法之事,许直陈不讳。各衙门一体相待;若有排挤轻侮者、重处不贷』。启新旬再疏进张抱赤兴屯书,得旨留览。广东道御吏詹尔选题「为敬循职掌,明剖是非,以定人心、以塞乱源事」。略曰:『高皇帝钦定御史职掌内一款;「凡学术不正之徒上书陈言变励成宪、希求进用或才德无可称、挺身自拔者,随即纠劾,以戒奔竞」。近者陈启新一疏,亦或从愤激中来;然何至论及制科与知推贪污不肖,一至于此!甚而欲大将登坛以尚方剑杀有司,创此不经之论也!高皇自设制科以来迄交三百年,从无废弛。间有大过□次年即为补行,岂不偶行征辟?而毕竟以正科为主、孝廉为副。以故名卿砚辅皆于科目中得之,士亦未尝尽负国家也。故谓科目皆贤,固偏辞也;谓尽无贤,岂非诬指乎?即谓推知有不肖,诚确论也;谓皆不肖,岂遂为公论乎?臣僚如此其众矣,皇上进一启新以愧励群臣,岂足为异!但天下之为启新不少,恐此途一开,四方传食之徒,孰不欲富贵?孰不蓄眶眦?里粮而至者不知凡几!囊空望奢,作何散遣?不审皇上何以处此也?为今之计,愿皇上立召九卿科道,令启新觌面敷陈,罄其底蕴,使廷臣识其言论丰采。果有他长,使天下知启新特达之遇,本不偶然;庶几怀挟私意、希图躁进者,皆有所惕而知畏,则人心渐定而乱源可塞矣』。奉旨:『陈启新以敢言特擢,奉旨甚明;詹尔选何得又行渎扰!姑不究』。詹尔选疏入,陈启新具疏辞职,通政司格不上。启新疏再参纳言违背祖制、阻折言路,自击直鼓以闻。奉旨:『陈启新着恪遵供职,不必因言求退。奏内下马红牌不遵,殊属玩肆!着严行申饬』。詹尔选再疏参启新,严旨着缇骑拏送狱。阁臣揭救,奉旨:『奏内事情,前旨甚明;詹尔选何得借端逞臆!明属恣肆欺罔,本当重究;念阁臣申救,着锦衣卫放了,仍从重议处』。
詹尔选奉严旨后,社局主盟相聚而谋,谓科目中人参论启新,上必以为忌嫉,必不见听,反加重处;今后参论启新,必须科目以外人乃可。未几,求得候选府库大使程品一本「为乞斥负诞,行责实效,以全国脉、以维世道事」:『陈启新以三科武举建言而得吏科,臣不胜举手加额!以下臣而沐皇上之知,立贤无方之特典也。及读其疏,乃知凭逞胸臆,议论则多,惧成功之或少耳!臣反复而诛启新之心,无非迎合圣意以邀高位。臣试言之:启新之参科目,非参科目也,是伤国脉也;非参科目诸臣,参孔、孟也。古之取士,历朝有法;汉、晋、唐、宋选举孝廉,至我朝则以科目。若科目可罢,正所谓「居今之世,反古之道,灾必及其身矣」!有如皇上明旨:「科目取士,原为典制;其中岂无才能,岂可尽罢」!此即皇上敬天法祖,睿知聪明,乃知其为虚诞,但不忍塞其敢言之路。无奈其苏、张之口荧惑圣听,是以皇上不加之斧钺而反加之以显秩,将欲塞天下之人弃仁义而务口给也。方今四郊多垒,有九边、有外夷、有四方流寇、有各处骄兵,岂一登坛所能遥制之乎?臣视皇上遣督师、边臣内卫,此意启新不知也;皇上若欲专效,谁可登坛?谁可推毂?就令启新举何人以副皇上侧席之思,欲罢推知考选,此又不通之论也。推知贪滥者因有,而耿介者亦不少。每年有按臣入境,复命之举劾;有年终风闻,又有大计之黜陟:法网不为不密。贤者自应量选,否者自应摈斥;皇上自有睿鉴,岂容混淆!若云与中行评博并选,此三百年来不易之定典乃为至公至正,此即三途并用也。官无大小,止凭才守。然以进士才守论之,百十之中有一、二不才不肖;以举贡才守论之,百十之中有三、四不才不肖。以监儒言之,守有余即才不足;以吏言之,才有余而守不足;此资格所限。倘一概考选,则人人思为贤良;谁肯自暴自弃,甘心自处于污下哉?又曰:章句之士,无益于世。臣累举数人:如文天祥、王守仁、于谦、邹元标、孙丕扬、郭子章、杨琏、左光斗诸人,皆表表古今,炳耀史册者;此往哲之可鉴。至于今之在朝在野诸臣不敢举者,恐嫌附会线索,献誉邀宠之谓也。又曰:登一进士,则家计百万,少则十万。此在淮言淮,乃一隅之小见,非天下之通论也。以臣庐陵言之:如甲辰科萧象烈登贤书,二十年家徒四壁;一县如此,他县可类推。又曰:推知贪酷,小民日以鞭扑为事,惟利是图、情面是徇。种种描写,何异于战国诸人乎!他不可知,如原任吉安府知府毛堪、庐陵知府陆康稷,此二臣者,才比王佐、守并夷齐,谁不知之!启新,淮人也,知淮之推知而已,或有所以激之也。不然,焉能如孔、孟之席不暇暖,过化存仁而知天下之政乎!启新又恐谤儒之说不行,又杜撰有君无臣之谣,以欺诳皇上。夫谣者遍京内外,谁不闻之!而臣独不闻,不足取信;乞敕五城御史查访有无是谣,即知启新之无往而不虚诞也。充启新罪科目之念,不至于焚书坑儒不止也;充启新罪推知考选之念,不至于举天下之官不尽属启新之党羽不已也。启新极口谤儒,又恐诸臣之倾陷排挤也,而以一死箝天下之口,又何异于立监止谤也!夫给事何官、启新何人,而可以遽受之乎?礼曰:「爵人于朝,与众共之」。孟子曰:「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用之」。是孔、孟不足法也。且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启新之说可行,则凡稍有一知一识者无不效启新之说,奔趋阙下。恐不稽之言,汗牛充栋;而皇上又岂能一一遍观之乎!又岂能人人而与以启新之显秩乎!其势必至置之高阁,此辈又何以解散乎!不窜入流寇作头领,必奔走异域泄我情形;乱天下者必自启新始!且臣以启新遽授此官,必有奇谋陈之皇上,以为国为民为己任;不谓嘿嘿无言也!即如通政司以不封启新之疏开罪,启新首参之;是启新借此为泄忿报怨之地耳,焉得谓之侃直乎!及至详阅启新屯田一款,在赵充国言之详矣。今启新兴言及此,想亦素经筹划矣。若改启新为屯田之官,听其拨可以屯田之匠若干额、给牛种若干、费金钱若干、得子粒若干,计其利国之多寡为启新升补之崇卑,则朝廷之殊恩矣。臣之参启新,不但得罪于启新,亦且有干于皇上。臣岂不知巽语取容,危言死忠!愿皇上赫然震怒,以臣吏员下品敢逞螳臂、敢逆龙麟,斩臣头以谢启新,以遏乱萌。然后改启新为屯田之官,以责实效;温谕文武大小臣工,以全国脉、以维世道。在臣死之日,犹生之年也。治平之本,在大经大济,而不在小忠小信。流寇则解散而不在征诛,在善守以示其不敢犯而不在穷兵黩武以招其徕。以今日之急务,在省刑薄敛,怜才用人。此皇上自有宸断、廷臣自有硕画,又非区区小臣所得而言也。伏乞皇上宽而宥之』!奉旨:『陈启新擢用,有旨甚明;程品何得逞臆渎扰?着刑部提问具奏』。
启新入垣,同官交弃之,即公会无与接谈者;科道中公务,亦绝不与闻。心恨甚,故经年无所建白。时人以为诬,启新不得已,多言细事以塞责;有色衣穿朝、御街走马、护日不敬三疏,皆得温旨。又一日,启新复疏言烧窑伤龙,社局诸人群聚而姗笑之;因检宋书绍兴乙卯大旱,祷雨禁屠沽,谏议大夫赵霈上言:「自来断屠止禁猪羊,今并禁鹅鸭」;胡致堂曰:「可谓鹅鸭谏议矣」。嘉定中,察院罗相言「越州多虎,乞多方捕捉」;同台正言张次贤云:「八盘岭乃禁中来龙,宜禁人行」:大学诸生遂有罗擒虎、张寻龙之号。今日启新,正同此类。有以其事榜之六科廊者,启新恚甚;而不得主名,乃无如之何。某月考选,都谏姚思孝、孙鲁皆不与启新商酌,启新遂具「考选预定疏」参江南行取知县陆自岳访单「公举翰林」四字;遂奉严旨,自岳谪外——自岳乃马君常荐举、张天如门下也。自是以后,同垣愈绝之。比启新转刑科,左都谏宋玫与之同署,则欲与启新言医药卜筮事,娓娓不倦;启新乃喜,谓掌科亲我!未几,主垣局者为都谏徐耀,则曰「不可绝之过甚」;遂反前人所为,遇事与启新同议,启新喜甚。诠部缺,耀不遽坐名,对众以姓名阄置瓶中拈之,得行人张一如;启新在坐虽预,足不复疏纠,盖情分稍投,不忍立异也。启新喜与人交接,健谈,对客辄至移晷;议或投契,多自诉少时逆遭,不少隐讳。一日,同垣俱以公务他出,启新呼胥吏共语,语久款洽,谓『若辈即古之椽吏,皆有出身之阶;我少时亦尝从事此。此辈能奉公守法,我官即若官也』。始知启新昔尝为书手。社局闻之,遣班役往淮安访问启新履历;既得实,使人疏纠之焉。
●复社纪略卷之四
丙子八月,北兵入犯畿辅。启新轮守厚载门,时有官生杨光先欲缮疏参温体仁以及启新,见启新坐门,责以不请缨而守门。启新惭,答言「一死无益」。光先曰:『当今冠进贤者从寒窗攻苦得来,戴兜鍪者由先世汗马得来;公徒以口舌得官,既荷殊恩,当有异报,乃惮一死耶』!拂衣欲出。启新揖之入,光先复言:『前不当受职;既受职后,国纪民生、兵马钱粮,绝不侃侃直言;而乃今日一疏色服穿朝、明日一疏御街走马、后日一疏护日不敬。岂未为官时,天下便有许多可痛哭流涕处?一为官后,便人人迁善改过,事事无一可言耶』?启新不能答。光先曰:『公一味真方假药,怨人恕己,寻人小疵,搪塞了事;异日被圣明看破,做不得明哲保身,尔时思余言晚矣』!未几,光先舁厝大明殿前,击直鼓疏参陈启新以及首辅温体仁;奉旨,逮下狱。科臣章正宸疏言:『新安千户杨光先,草莽甲士,妄干朝事,已属不经;且以不祥之器轻污禁地,滔天之罪,可胜诛耶!盖条陈参劾亦常事耳,何须作此怪诞之为?第据所论陈启新与辅臣温体仁,则有未可尽非者。启新以胥役而受特恩,自当始终尽言,致死无二;何以尸位年余,一筹莫展?启新自负耶,抑忍于负皇上耶?臣意启新本是未尝读书之人,岂知致君泽民之道!今试举其所奏屯、漕诸大政,一一面问而诘以举行,其能之否?拾人之唾余,转眼而失已。在皇上置之谏垣,无非欲鼓舞廷臣,以激为劝耳。而沐猴天垣,遗羞名器,天下莫不惜之』!上以陈启新自破格特用后,军国大事竟无一言陈奏,着降二级。闰四月二十七日,启新复具「微臣名节,幸蒙睿鉴」疏入奏,上深责之。
陆文声字居实,少读书外父贡士周文潜家。时受先亦从文潜受经,两人同塾成交。后受先中进士,文声亦援例入雍。时钱肃乐来守娄东,于缙绅中独信受先,言听计从;立乡约正副,博采人言,分别淑慝而劝惩之,政声藉甚。文声间亦条陈地方利弊,肃乐亦采之。时有一陶姓恶人所为不法,受先嫉之,列其款恶欲达当道,偶置砚下;文声窃视,漏泄其事。陶人往张自辨,受先知文声所为,因大怒。文声央杨姓老儒同至张所解释,受先不顾,竟将文声褫抶;老儒厉声责受先,乃止——时丙子三月也。文声不堪楚辱,忿恨之甚。因星变求言,乃裒集受先交通上官、把持武断诸事,缮疏走入京,期登闻上奏。逢玺卿王时敏家人引之,进谒乌程。其党人自韩城、德清外,又有四任子焉:一为朱泰藩,文懿公赓之后也;一为许曦,颖阳相国之后也;一为袁枢,文荣公炜之后也;一为王时敏,文肃公锡爵之后也。四人皆以才识通练为相君所倚重;时敏与体仁又以两世通家谊,恩礼较他人尤厚。时太仓望族,琅琊、太原、清河称鼎峙。迨天如倡立复社,门墙炽盛,邑中若汝南、高阳、河南、焦国诸子弟皆贽居门下。时敏之子挺、揆、撰、甥吴世睿泽皆美秀能文,独外坛坫;两张以其立异,颇少之。延陵世睿有家僮张峣者,能文章,少受业于越自新;两张收之为弟子,主人不之许,使之供隶役,职抄誊。峣耻之,避之南张所。延陵拘系其父母,南张为请甚力,事虽解而使供役如故。峣不能堪,举家徙之武陵,吴来之处之客席。未几,两张使之入泮吴江;延陵控之当事,求正叛之罪,卒不胜。久之,两张嘱州守周仲琏携来之手书造延陵,进赎金,为峣削隶籍;延陵压于州父母,勉从之而内不能平。时敏家法素严,僮仆千余,深以此为耻,而竟无如之何。由此,蓄怨复社久矣。文声一见时敏,告以入京之意。前张峣事,两张主之;故时敏衔受先甚于天如,乃曰:『相君仇复社,参之正当其机。但相君严重,不轻见人;而主局者惟德清为政,宜就商之』。因导往弈琛。文声面进疏稿,弈琛即裒入示体仁;温意中不知有受先,且素无嫌怨,乃曰:『谁为张釆?不过三家村兔园学究耳!乌足渎圣听!今朝廷所急者,张溥耳;能并弹治溥,当授官如启新也』。弈琛出,为文声述相君语,令削草更进。阅数日,弈琛复述相君言:『张汉儒讦钱、瞿,已遣缇骑;此案遽列名,当并得逮。江南一时兴两狱,恐耸上听,反至起疑。不若借端筹饷历陈奸弊,末后指及党局,姑下地方查覆。俟钱、瞿狱竟,乃具第二疏指名究处耳』。袖出疏稿示文声。文声遂疏为赋繁难议缓;台奉旨:『三吴逋饷,悉由奸胥揽解、分派侵吞及范诡私占侵田引锐、优免冒散、水利阻挠、衙蠹豪奴籍势诈害,俱关地方重大情弊。着该抚逐款详查,明白奏夺。至太仓复社结党恣行、把持武断,提学臣所职何事?致士习嚣横如此!着倪元珙一面查究惩饬,据实回奏』。复社奉旨后,天如使人谓文声子陆茂贞曰:『忝在同里,与尊君素昧平生;若因他人负罪而无故加兵,是城火池殃也,如阴隙何』!茂贞因疾赴京,为文声述天如语,文声默然不答。茂贞曰:『复社党羽半天下,独不为子孙计乎』?文声乃许之。时社中夏允彝、陈子龙、吴克孝皆候选在京,谓陆必为浙人颐指,莫若说之就选,出之于外,社局始得安。乃醵金为部费,使择善地员缺。文声恐有报复——克孝又文声中表弟也,为之盟誓以坚之,始允就选。丁丑某月,茂贞北归,天如偕之谒苏松道马元扬、郡知府陈洪谥,言文声已就选,无复虑有后参矣;达之学臣倪元珙,谓可具疏回奏。元珙言:『须得生徒主名数人,然后可以塞清议。否则,恐得罪词臣』。徐汧谓元珙曰:『社中有杰才,科名恒出其中。但使社局得无恙,公祖目前虽暂屈,后必大伸』。元珙许之,乃据府道申文具疏回奏曰:『臣受命督江南学政,奉有复社一案。夫结社会友,乃士子相与考德问业耳;此读书本分事,不应以此为罪。陆文声挟私憾抵欺瞒,故奏事不以实,荧惑上听。臣昧死据实以闻』。其所指名,以事收废生顾敏思、陶镕、江德淳、董士镕、钱度等上奏。有旨:『倪元珙隐徇,着降二级,调外任』。
元琪既外转,继任督学者为山东方玮时,社局诸公疏参温相无虚日。弈琛促文声更上第二疏,当以陈启新例授御史;文声不应,佯言他事以谢。时虏兵已出归、巢,乃疏劾祖大寿「虏至不能力战,虏退但言尾追」。又荐刘泽清勇敢善战,德州赖之保全;原官大学士为诠捐家赀募士固守涿州,其功不细:均应叙录。无何,台臣姜思睿疏参体仁,兼进旧学臣黎元宽揭,内有体仁父子嘱托私书,几启上疑。体仁力辨,而惧不能安位,再授指文声参黎元宽进学冒滥,宜行追论。体仁因邀温旨,复入。未几,文声选湖广定州府道州吏目以去;其前参复社一案,有旨下方玮再勘。会玮丁艰归,济人张凤翮代之,延临川罗万藻阅文;学政为万藻一手握定,复社事再奉严旨,凤翮卒置不覆。弈琛计无所出,左右有言前泗洲卫弁李应实以逋运负罪居户部,系弈琛使人授之旨,供条陈漕政科弊,为之夔辨冤。通政司奏闻。有旨:『周之夔果否有病乞养,着该抚按确实具奏,不许徇饰取咎』。抚臣张国维、按臣路振飞下道臣根查,道臣冯元飙覆言:『李应实假借言事,代人游说;妄称祖制,与漕例不合』。乃引红牌例,坐应实说诳欺君,罪在不赦。应实惧及祸,挟弈琛手书至闽,令之夔赴阙辨白,原官可复得,且有不次升擢。之夔母服未终,应命。九年八月,之夔具呈应天府按。十月,原任苏州府推官告病丁忧。周之夔具「复社首恶紊乱漕规、逐官杀弁、朋党蔑旨」疏曰:『崇祯九年六月,见邸报户部为新运伊迩等事,奉旨:「周之夔去任情由,是否因病乞养?着抚按核实回奏,不许徇情取咎」。伏读惊惧!以弃废小臣,尚蒙清问,捐糜无地!惟是臣职兑护漕,受翰林院庶吉士张溥、江西临川告病知县张釆毒害,天下共知,抚按不敢言。即近日圣明严究复社,天下共晓;而溥、釆正复社首恶,宁代受谴,莫肯实对者,同党相护也。窃思苏属漕粮九十三万石,州县各有定额,而太仓、镇海二卫军储四万五千余石,分派长、吴五县支给。崇祯癸酉六年十一月,溥、釆假救荒言,用奸书宋文杰谋,夺各县所派,尽归掌握,岁扣万金。而本州岛漕兑洒各县代兑,令州申文;自刻「军储说」,勒臣奉行。臣思祖制,军储与兵粮皆分派协济,不使聚之一处、管于一人,防奸雄藉手耳。溥、釆身居海滨阻险,一旦欲聚军储,意将何为?况州漕卸县,谁甘邻壑!未经题请,谁敢乱制!利害所关,臣安得不争!及刘士斗署昆山县,减运米脚价,激泗州军变;漕臣禹好善录臣前疏揭劾,荷圣仁恩,但降处州官、未诛求豪绅,谅溥、釆可已矣。乃怼讪朝纲,而以雪愤;黏布榜帖,大肆谤诟。臣见凶焰,屡次乞休。臣母在家,闻祸惊泣。臣师庶子许士柔、南司农郑三俊,皆教臣急去避祸。今知府陈洪谥时在南都,亦手书促行。抚按不肯实题,勒臣改告养。臣出门,溥、釆令党人顾敏思、陶镕等骂殴,又坐吴江自馨家伏奸再逞;臣隐忍而去。不意后有运官李应实义激,条陈漕政中惜臣之去;奉旨查议。及吏部覆:臣争执军漕,奉公维法,肩劳任怨;亲兄尚在,养例不合。得旨:照旧供职。臣畏溥,釆情求抚按,不允再题,奉旨复任。溥、釆又假手下石:臣虑祸思亲,忧煎成病,嘱医徐继芳害臣。臣不得已,告病致仕。到家一日,仅及诀母,终天抱恨。窃思幼学壮行,幸逢尧、舜,岂甘自弃!况俸历四年,正荐十三次,纪录卓异。遭此,不得荣亲、竭忠报国。然弃一官而下争一郡久别利害、上护朝廷三百年漕规,臣之当为,虽困不悔;溥、釆可以已矣!又恨应实公言,创稿授腹吏翁思礼,令府臣陈洪谥称臣并无争漕;道臣冯元飙不依律例,擅引红牌坐应实说谎欺君。该弁辨冤,通政司咨部,复荷圣明洞照臣迹。九年八月、本年正月两次具呈,仅路振飞批会据实,溥、釆仍把持徇饰。夫臣争漕一案,勿论士民公呈、各院批语、乡绅书牍,即御前有屡旨也。溥、采敢蔑视而陷杀运弁以伏杀臣乎?且极力制缚,使箝口无诉;臣安得不求救于君父!当日抚臣张国维有「为门下拂衣计,必有一通融题目,始便措处」之语。按臣祁彪佳有「不佞欲以州官与门下去就,分为两截,不必黏带一团」。原书具在,则臣去任情由,今日岂容徇饰!至溥、釆自夸社集之日,维舟六七里、祖道六百人,生徒妄立四配、十哲,兄弟尽号常侍、天王;同己者虽盗跖亦曰声气,异己者虽曾、闵亦曰逆邪。下至娼优隶卒、无赖杂流,尽收为羽翊。使士子不入社,必不得进身;有司不入社,必不得安位。每一番岁科、一番举劾,照溥、釆操权饱壑;孤寒饮泣,恶已彰闻,犹为壅蔽。臣恐东南半壁,从此不可治矣!其它婪场弊、窝盗贼、诈乡民,有证据之赃已累巨万。一疏难尽,容臣列款详奏。臣母服未满,何敢冒渎!缘受害冤深,奉旨严查,犹经年寝阁;万不得已,七千里匍匐伏阙。臣孤立无援,撄此雄锋,自分必死。然生无可报国,不惜捐躯以明漕储利害、朋党罪恶。伏望皇上立奋干纲,大破党局,提张溥、张釆与臣面鞫得实,乞斩溥、釆以谢朝廷,并斩臣以谢朋党』。奉旨:『该部速严查具奏』。
二月,督学御史张凤翮久不回奏复社事,军例外转。
丁丑殿试,状元为刘同升、榜眼为陈之遴、探花为赵士春,皆复社中人也。先是,淮安府推官孙肇兴拔夏曰瑚于童试,送之入场;而肇兴分房,曰瑚卷又适在其房,取中头卷。末得赵士春卷,肇兴之意在推敲,主试令下之;肇兴见赵曰:『两君皆为名臣后,不可轩轾也』。乃舍之。辛未,曰瑚以第三人及第,士春历甲戌犹未得遇。时士春制义力摹先辈,非复向时才情;其不售由此。丁丑,曰瑚分房,士春始亦以第三人及第;时谓衣钵相传,后先不爽。浙人忌之,题其榜为社榜云。丙子,南场礼记分房,部司李瑞和与华亭诸生潘扆通关节,有定约矣。编号者失检,初场卷号误编太仓增广生孙以敬,二、三场则无讹。榜发,以敬魁选,扆落孙山。及操贡举,以敬之后场则潘扆卷也。扆家富,交游广,捐重币而不得隽,刻揭言以敬割卷弊中。以敬,天如门下也;言之郡守方岳,制扆使不得呈借端私。迎入衙署,许以贡入北雍,来科乡场补荐;扆不得已,勉从之。及以敬赴北会试,扆尾之而行,意尚不能忘。吴伟业闻之,密为以敬计。时礼记分房,一为夏曰湖、一为罗大任,伟业以以敬嘱之。既入闱,曰瑚病痢剧甚。同帘视疾,曰瑚口已不能言;见枕畔有一卷,大任取阅之,尚未动笔。众皆曰:『此必肤公心赏也』;遂荐之。主裁者知其故,因皆批取中。拆号,果为以敬卷,曰瑚竟卒于闱。潘扆见以敬联捷,乃无言而归。
六月,司礼监曹化淳使人发张汉儒、陈履谦阴事,讦之东厂太监王之心与锦衣卫掌印指挥吴孟明;拷讯得实,立枷长安门,钱谦益之狱乃解。
大学士温体仁再疏引疾,得旨允之,遣行人吴本泰护行。辞朝日,揭荐太常寺少卿薛国观、大理寺少卿蔡弈琛等可大用,纳之。八月,升国观礼部右侍郎,拜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弈琛刑部右侍郎、范复粹刑部左侍郎。
闰四月,朱国寿为主事,疏:为假言骗官,欺君辱国;恳乞宸断,立加褫逐,以雪公惯、以光青史事。窃惟六垣之长,表帅诸司、风厉天下,为皇上耳目;其官责綦重矣。皇上所以慎选其人,拔之制科;征其才品、试其治行,尤必考之乡评、酌之公议。凡此盖恐一落蒙恂,遂辱官方,并辱朝廷及天下后世也。今陈启新何物么么?假灭祖叛圣、坑儒乱世之言,遂骗六垣之长!今皇上用之,诚可以愧制科、励制科矣,独不思启新久为漕运刑司书乎?免狡蝇营之丑、舞文弄智之奸,大有所得,遂钻武举。谓启新为武举也,煊小孱夫,绝无赳赳壮气;谓启新为文士也,录抄掾役,亦非蔼蔼吉人。以不文不武之书手而用之,才品何在、乡评何在、公议又何在?竟俨然为垣长也!臣前闻之,犹以为此必异人,皇上赏识乃在寻常之外;谅渐敷奇树绩,以应皇上辟门布席之求,以短制科之气。使天下后世传诵皇上当夷氛寇剧之时,有拨乱反治之一异人也。孰知日以及月、月以及岁,不过烦琐细碎之事,苟且以塞责,大负皇上委任之心。幸奉圣旨:「陈启新自破格特用后,军国大事竟无一言陈奏,着降二级照旧。钦此」。大哉皇言,已看破启新之假骗矣。用一格外之启新,未暇计时之上理;只以长宵小躐等无上之奸,开匹夫无级而升之臆。当此剧寇猖狂,尚可开此端以引叛乱哉?天下之人愦愦久已,奉皇上明旨,谁敢言哉!然天下之人不敢言,惟辅臣可以言;辅臣休容之度不屑言,惟台省可以言。至台省而不言,臣知其故矣。大约谓我制科也,启新一书手也,制科而与书手争,不智矣;遂成启新之蒙面,各自尸其位。此省臣章正宸疏恬嘿自安,但获一官;有味其言之也。噫!辅臣应挽回而不言、台省应剥正而不言,乃言者独一官生之杨光先;臣是以有感于制科之不必设,而深慕杨光先之有激而言也。臣今日者策求为侃侃之忠臣,不愿为嘿嘿之良臣,以负皇上之纳言;天心回而霖雨布将,天开泰运而泽不溥于无疆乎?遂出位妄言,不避釜钺之诛,不避启新报复之祸。伏乞鉴臣愚衷、宽臣狂瞽,昭假骗以伸国法;庶传之天下后世,圣明一转圜间而褫辱之机,青史增光矣』!奉旨:『陈启新,已有旨了;朱国寿何又踵袭渎陈!至灭祖、叛圣、坑儒等语,尤为诞妄!着吏部议处』。
九月,左谕德黄道周疏劾扬嗣昌夺情,触上怒,降江西布政司都事。时乌程谢政,淄川张至发为首辅。
十月,应天巡抚张国维具疏回奏:『为直陈漕储无误之实、理官去任之由,明公道以祈圣鉴事。吏部咨:原任苏州府推官、今致仕周之夔奏「为复社首恶擅作威福,紊乱漕储、逐官杀弁事」,奉旨:「该部严查具奏」。咨查崇祯九年八月,户部为新运伊迩漕政可虞事,蒙部覆奉旨:「周之夔去任情由,是否因病乞养?着抚按确查具奏,不许徇饰取咎」。职时身在行间,未遑会覆。且以周之夔蓄疑逞臆,久当自悔;不意其母服未终,赴京上疏,复奉旨严查。夫之夔之去任,为由争漕也。臣请先言漕储之无误以破其借端,可乎!苏郡兑漕之外,复输仓粮以养本地之军,名曰军储。漕兑苦于横军勒索,耗赠日增;而军储则在地方交纳,绝无耗赠,小民利之。崇祯四年,太仓州值风潮伤稼,知州刘士斗请将他邑轻粮军储归之州额,以本邑漕运扣还各邑;此在州言州,出于救荒之迫念。前抚臣庄祖海有「漕、储二项,岂得更交易互兑」之批,前按臣祁彪佳有「漕运届期作速料理,毋使州民观望」之批,事遂不行。至士斗署昆山,为运弁张景文逞凶殴辱,事在崇祯六年;与太仓军储之议原系两时两事,迥不相涉。且其时昆民相率完兑,亦与太仓无异;漕储之无误,已较然矣。无所误而何必有争,无所争而何以求去?则因有私揭一事为公论所摈,乃借题以相陷也。之夔与士斗同年同时,然怀有夙隙,暗将士斗恤灾详文指为献媚乡绅,具揭于总漕两臣,而抚按不知。迨总漕、巡漕两臣因昆山县运军狂逞,并纠士斗引军储一节,指出之夔私揭。于是,都中夔议之夔者藉藉。臣时叨有抚吴之命,实稔闻之夔见士民吁留士斗,自知无所容于公论,而去志从此决矣。其详文有曰:「总漕、巡漕采职言入告,致刘士斗为法受过;职独何心,安位苟容」!似此数语,真心未泯,深惭私揭之非;可为去任之铁案。所云误漕、争漕,皆蛇足也。初次具详,即以终养为词,及转辗求去;臣惜其才,冀以善全其终,就累详所请归养代为具题,谁为强勒乎!迨蒙恩复任,臣等交相慰藉,人情绝无龃龉,之夔可以相安矣。忽而成病,一卧数月,舆疾竟归。此国人所共见闻,非有他端,臣又不得不为具题矣。夫前之去,由私揭发露,有漕臣之疏可稽;后之决去,由真病缠绵,有道府勘详可据。乃暧昧之情,欲掩覆于己;阴阳之患,反委咎于人。揣其意,不过从一官起见,然不妨徐为申理;胡为当陆文声、张汉儒高张之时,奔驰赴阙,拾其唾余?但知好莠自口,不顾衰服在身:士类鄙之,臣又焉能曲庇之乎?至于疏中摭拾,语语张大其词;似乎张溥、张釆有紊乱把持之事,宜即诘究。臣等为朝廷司法,岂肯姑容!但年年漕兑、军储如故,何须生事!之夔与欠粮之奸弁李应实自借端耳,张溥、张釆实无词组相干也。臣今会同巡按王志举查实上奏,仰祈圣鉴施行』。得旨:『该部参着看来说』。
是时有怨复社者,托名徐怀丹作十大罪檄。文曰:复社之主为张溥,佐为张釆;下乱群情、上摇国是,祸变日深,愚衷哀痛。尝着其论于数年之前,而因循莫悟;今复举其十罪,开诉四方,共祈鸣鼓焉。一曰僭拟天王。春秋之法,诛心为烈;素王之政,正名为先。惟天王至尊,称天以临之,莫有匹也。今张溥何人,敢僭号天如?其心之妄肆可知矣!且世有鹿马之指,而溥公然任之。张王治、张源、张质先、张浚等十人,时称十常侍,谚呼十大王;挟以江南小天子之威,聚财纳叛,隐姓埋名(一名李楢,一名沈景应);意欲何为?此罪之一也。一曰妄称先圣。夫仲尼,万世莫京。而溥、釆何人?窃其位号。并以赵、张、王、蔡名四配(赵自新、王家颖、张谊、蔡申),孚、肇、敬、焕等称十哲(吕云孚、吴伟业、周肇、孙以敬、许焕、金达盛、吴周鼒、周群、吴国主、穆云桂十人)。其诞妄如此,罪之二也。一曰煽聚朋党。夫大道为公,而溥、釆惟私声气。至于千里赴会、万艘停桡,僧道优倡俱入社中,医卜星相莫非友人。其品行如此,罪之三也。一曰妨贤树权。夫赏罚为君柄,今溥、釆擅之,入其社者功名可操,在社外者摈逐迭加,使人俱震其权;罪之四也。一曰招集匪人。夫实行之士,杜门自守。今溥、釆社中,或号神行太保(孙孟朴),或称智多学究(曾同远),种种奸匪,聚匿为群,有司莫敢过问;罪之五也。一曰伤风败俗。夫圣王首重彝伦。今则托名士子,熏心利欲,富贵是图,子可以逐其父;名势相轧,弟可以倾其兄。其余长幼朋友以及君臣,又何知乎!习以成风,恬不知怪;其罪六也。一曰谤讪横议。夫有言责者,自当建议。今复社中同己者则亲之,异己者即谤之。遭其诋毁,虽公侯可骤失贵;邀其盼睐,虽寒畯可立致身。嘻!盟社如此,使人有履霜之警矣!罪之七也。一曰污坏品行。夫士为四民之首。今社中游博马吊之戏,老传而童习;中冓贾竖之言,途诵而口占。夸豪举于一掷,锱铢动兴诟詈;买欢笑于千觞,别袂已见睚眦。其劣薄如此,罪之八也。一曰窃位失节。夫有才干者,必建功名。今复社自称名士者几数万人,未见文追管、乐之猷,武比颇、牧之绩;以致有志之士,不肯与社中人同应制科,盖羞与为伍也。其为人所摈如此,罪之九也。一曰召寇致灾。夫灾盗贵乎能弭。今社党布结,横于朝野;主司无非社友,道府多是社朋。苞苴所遗,不问而收;拳勇之徒,不呼而集。大则肆其愤毒,小则开其衅端。故愆阴伏阳之变,有召而来;近日风蝗,亦由其所感:罪之十也。呜呼!牛、李兴而唐不振,蜀,洛甬而宋以衰;朋党之祸,自古有之。实因族类太别,则好恶恒僻;志气既乖,则争斗必纷。积轻成重,羽可覆舟;上误君父,下悖物情。况以越州踰郡之众、诸教杂流之技、诬罔骄狠之习、险诈谄鄙之谋,相率推戴!此狂妄之溥、釆闭贤路、绝公道、布爪牙、恣贪诡,靡人不有、靡凶不为。虽社稷灵长之福万代无穷,亦岂堪此辈朘削乎!是真当痛哭流涕而急以上闻者也。某等草昧疏贱,忠愤自矢。伏读制书严切,仰望锄奸诛叛、激浊扬清不得更容逆党,永长乱源。如其有此,则君子之道终消,治理殆不可复。非志士裂冠毁冕之日,即忠臣忘生厉节之秋;当不惮君门万里,要斧锧而鸣其罪矣!特此露布,以彰公讨。至于吞婪武断、耗弊乡曲,又通行之恶,非贼国之源;无重爰书,何堪毫举哉!嘉定徐怀丹布』。
●跋
「复社纪略」四卷,太仓陆世仪道威着;眉史氏,其号也。道威早岁亦署名复社,后以故自出;故其于社事多有微词。然前既为社中人,于社事始末甚悉。是编记载,首尾完备,实由身亲目击,故能言之凿凿可征。虽其间言外意有亵讥,犹不免门户私见;然读者知其事可耳,其是非,千古自有定论。
吾国自秦后,已成专制之局;故每至其末造,而党祸遂兴。士君子生值衰时,目睹朝政之昏乱、佥人之弄权得志,举世混浊,不得不以昭昭之行自洁。其讲学著书,皆其不得已之志,思以清议维持于下。如东汉之党锢,宋之元佑,明之东林、复社,其士夫忧时若痗之心不可见哉?惜乎!「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清流既尽,而国亦随之以亡。然其霜雪正气,郁为国光;其于一代之人心风俗深有所感,常收其效于易代之后。历代专制之极,君昏于上,率兽食人;而民不至相食于下以入于禽兽者,实赖二三正类匡救扶持之力。
复社者为明末东南之大社,上继东林而下开几社;其社集之盛、声气之广,殊于当时社会大有关系。及至明亡而死国殉难之士,见于「姓氏录」者,乃至不可胜数;然其埋没不彰,甘心湛冥以自隐者,亦复何限!昔方望溪先生谓秀水朱竹坨得「复社姓氏录」,以其后事征之,死于布褐而无闻者十之三焉。呜呼!鼎革之际,事至难言;而诸君子宁以布褐终其身而不被新朝之一丝粟,其意微而志苦矣!使无是编,不特其事不可见,即其姓氏亦在有无之列;然则予之校刊是编,亦恶可已哉!
原本为旧钞本;丙午秋,予友诸君真长以遗予。字多讹谬脱落,请沈君真庐校之(厔卢家藏复社名人手札最伙,颇多勘正)。予复重校,然终以无别本可对,有心知其误而未敢妄改者,姑仍之。后附吴梅村「复社纪事」,读者比校观之,益有得社事之真面耳云。
顺德邓实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