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熙载《制义书存》

《制义书存》序

制义书存稿自序

余昔所为“制义”, 自以为不足存,多随手弃去。纵未曾弃,而所置之处,他日遗忘,有自觅而不可得,旧书中余“五”义,偶捡得之,皆系少作,亦所谓不足存者也。然书既待吾存之,而吾必弃之,书将谓我何,因存其其所以不足存.而名之曰“书存”,以不没其实焉。

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圣人与权臣论天,而媚之说可息矣,夫人之以媚为然者,皆不知有天者也。子言“获罪”之“无所祷”,贾不可爽然自失乎,且人以非理之言尝圣人,圣人必斥之,不以处权臣而异也。然第斥之而已,而不示以万万不可为之则,则有以夺乎彼之所自恃,无以明乎我之所必尊。彼虽屈于口而不服于心,而所恃者,终未知其不足恃矣。夫子答王孙贾曰:于大夫苟言君子之所可为者,我敢不谓然,而奈何以媚言也?夫君子尚欲正人之媚,岂忍自出于媚?君子尚不欲为人所媚之人,弃忍为效人媚之人,斯其为不然也,不待辨而决矣。且夫世之工于媚者,皆知有祷,而不知其他者也。虽然,人独不知有天乎?惟天与正,吾能正,则虽非有求于天,而可无愧于天。非此,则是天之待我者重,而我自轻也。轻则罪也。惟天诸直,吾能直,则虽不责报于天,而实可对夫天。非此,则是天之处我者严,而我自亵也。亵则罪也。是则,获罪于天,可不为之大惧乎!而彼善媚者,或别有意焉。灭之当敬也,君子念之,即众人亦岂不念之,而敢获于罪?当亦自觉其无忌焉。彼惟见乎别有所祈,可以藉销其重戾,而情之多悖者,遂一往而不顾其安。其获罪也,恃其祷也。祷之不堪也,君子代人苦之,即众人亦岂不自苦之?而不惜于祷,当亦深恧而无行焉。彼惟见乎隐丽于罚,不复能挽其前愆,而途之可假者,遂立攀而固求其助。其获罪也,亦以祷也。然果有所祷否乎?以义理之当守而言,则君子兢兢自懔者,要非虑无所祷而然也。一念不少乖,庶以全其付畀;一行无偶失,庶无忝于监观。吾苟可以告无罪,虽或有持权以困我者,使之不得自伸,而其心固泰然也:若一言夫祷,纵可遂其所欲得,将焉置之面目之非矣?以祸福之有定而言,则斯人之龊龊有求者,皆无解于获罪之实也。明旦有难辞之咎,而谓其无咎者,只见欺诬。屋漏有莫宥之辜,而贷以无辜者,适行昵比。人非豫有以远罪,纵不忍违心而害直焉,以冀易辞逃谴,而其身已蹙然也。况一占乎祷,非惟不能有所宽,而更增加于前此所罹矣,盖无所祷也。子大夫更思之,慎无以媚言可也。

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不援士以为问,即仅求其“足算”而小得也。夫曰 “今之从政者”,则其非士,子贡已明知之矣,特未知其犹“足算”而否耳。然何不察其为“斗筲之人”之人也哉,且古大人之所以大过人者,器量耳。若待势位权藉以为重,则其中必有不足者矣。乃或虽无与于器量之人,而苟非其细已甚,定于一成者,斯尚可冀古人之不弃,君子亦何遽鄙之而不屑道也,何子贡继问十而及者且不然乎?夫子历言士之为土,此其人皆非苟焉而已,岂第谓其“足算”也哉!子贡乃别乎此而问“今之从政者”,则其以为非士也,已断断然矣。意固知从政资乎才实也,顾才实之赡,久不可期于酣豢之人。而按其生平,或犹有一二焉足睹其抱负,则亦将节取而不必深苛也。且之从政本乎行谊也,故行谊之纯,久不可律于高明之族。而综其端末,或不以佌琐焉自限其怀来则终且姑许以存一格也。而夫子则闻之而重有慨焉,曰:“噫!赐尚不知今之从政者为何如人乎?岂尚以之为足算者乎?”从政者必有不自满之量,而人始得以益之。且无论不自满也,就令易满,亦宜有所受而不遽满也。而令之人,则蹙乎其不能受焉。纵或因事有咨,而善言终莫之听用,是欲相益而无从也。吾人何为而论夫不可相益也?从政者必有不可竭之量,而人始得以挹之。且无论不可竭也,就令易竭,亦宜有所施而不遽竭也。而今之人,则蕞然其不能施焉。惟计身图之便,岂公义犹恃以共扶?是欲相挹而无从也。吾人何为而论夫不可相挹也?是斗筲之人而已矣。顾有斗筲之人,而足算者耶?夫吾观今之从政者,未尝不自掩其斗筲也。彼虑示人以实,人将有相形者矣,则不得不设为宽深优裕以镇之,若与斗筲者相悬绝焉。盖底蕴易穷,则矜饰弥欲其取重,故日眩乎愚者之耳目,以为吾果斗筲,何以从政而无患也?此自掩以求足算者也,而用心为愈陋矣。夫吾观今之从政者,又未尝不自著其斗筲也。彼虑不示人以衡,人将有立异者矣,则不得不故为稽实数以张之,若以其斗筲者为程式焉。盖自处于守数之末,正欲杜人以陈义之高,故日倡为风气之崇尚,以为吾服从政,亦何能以斗筲之名为避也?此自著而不求足算者也,而操术为愈下矣。“何足算也!”夫子答子贡以此,其亦示以舍士更无可问者欤?

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

有常存于心者,自随境而若有见焉。夫以忠信笃敬存于心,斯无在而不若见之矣,岂以立与在舆而异也战?且人之心逐于物者,常于境之所值无形向若构其形,而要之心存乎理者,亦正可即无形以为形。盖理不可以有形滞之,而可以有形懔之。惟形于心,自形于境。而境之屋顶者,遂得随举以观焉。忠信笃敬,其理非可以显然见者也,而学者之心又不可无见于此者也。大抵外见其所见,不如内见其所见。只此忠信笃敬,而反而自证,既微之或昧,不啻取诸其怀而去之也。且暂见其所见,不如内见其所见。而静而自惟,日用之不亲,而已怅乎其穷于无所接也。惟然,而见之不容已矣。然而见之难也,人当怠于所守,凡寝兴寤寐皆不能定其心,而偶焉驻足,不待言矣。人不慎于所由,凡进退周旋,类不免驰其志,而皇然在道,更难知矣。则如立也,在舆也,皆人所易忽者也。立则见前,未见有参于前者也;在舆则见衡,未见有倚于衡者也。人之立也,其于可欣可欲之端,亦何所不见?而至于忠信笃敬,则若有物焉以蔽之。彼岂独于立而蔽之耶?夫人于一事苟念之不忘,惟静一之时,乃愈隐然其来会。若于立而不见之,则是以不见为常然。而失之于未立,断不能存于其立也,而参焉者不尔也。人之在舆也,其于纷至沓来之故,亦未有不见;而至于忠信笃敬,则若有途焉以隔之。彼岂独于在舆而隔之耶?夫人于一物苟懔之无失,虽动作之地,不使暂与之相离。若于在舆而不见之,则是以不见为固然。而不在舆而去,断不能因在舆而留也,而倚焉者不尔也。境之奇者,人或愿于尽其心。而立与在舆,则有何奇也?夫因境之奇,而后尽吾忠信笃敬,是此心已为奇所惊,而所见亦倏忽难凭矣。惟见其参倚者,惟能不以常而置之耳。境之难者,人或有以励其志,而立与在舆则有何难也?夫因境之难,而后励吾忠信笃敬,是此心已为难所夺,而所见亦纷赜不专矣。惟见其参倚者,惟能不以异而忘之耳。夫然后行矣,汝岂可遽期其行,而不待其功之自至也耶?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 二章

辨功与心,王道圣学兼备矣。夫功如管晏,不动心如告子,丑几以为足拟孟子矣,然必孟子非希文王、孔子者而后可。且王者之功,圣人之心,台外内之道也。功欲被于世,心欲定于己,君子于此必有宗仰得力之自焉。而或有似是而非者杂出以相淆,则政治学术之归,乌得不极言而详辩乎?说在孟子答公孙丑矣。丑不尝设言。夫子当路于齐”乎?凡所贵于当路者。在于功之可许。使孟子而难许,何以征幼学壮行之抱?要其以仁政为可许之实,在王道不在霸术也,而乃以管晏愿之,可乎?夫卑视管仲者,有曾西矣。逊于路以贤,述先子之畏,此适形管仲之不足为。而功亚管仲如晏子者,无论矣,且孟子所欲法者,文王耳。仲惟不及生文王之世,故以功烈而自矜,曾亦思文王之德,其谁足以当乎?方文王以百里起也,初不闻以力假仁之举,而德莫阻其流行。虽言乎其势,地、民之属未广焉、言乎其时,饥渴之望未深焉。然其施仁于武、周之前,自非有成汤、武丁六七君之贤圣,何以使殷之久而延?自非有微、箕、比干、膠鬲同异姓之辅相,何能免周之兴而勃也?而王齐有具者,减不可视倒悬之困,不为引手之援矣。丑又不设言“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乎?凡所贵于行道者,在于心之不动。使孟子而或动,何云无富贵贫贱之移?要其主道义为不动之本,在圣学不在异端也。而猥以告子例焉,可乎?夫道近告子者,有盂贲矣。其贤者不过为必胜之黝,又其贤者不过为无惧之舍,此俱见告子之未为难,而得闻大勇如曾子者,斯尚矣。故孟子所愿学者,孔子耳。告子惟大昧孔子之道,使之心气之不求。其亦思孔子之圣,生民固未有乎?想孔子不得以百里君也,惟是以好学勤诲自居,而圣莫掩其独至。虽谦言未能不惑,而实立知言之极焉,谦言未能不惧,而实为持志养气之宗焉。是不惟拔出于凡民之上,即伯夷、伊尹之清任,犹未及其时中,即宰我、子贡、有若之明智,仅得深其仰止也。而望古兴怀者,诚不容失取舍之宜,而略异同之辨矣。

齐人有一妻一妾 一节

乞于外而骄于家,心艳富贵者也。夫人至于乞,无可骄矣,乃设为富贵以骄妻妾,乞人之心艳为何如!且夫执“贫贱骄人,富贵安敢骄人”之说者,不善处贫贱者也。乃令之贫贱者,则又不然。今之贫贱者,不以己之贫贱骄人,而以人之富贵骄人。且不能以人之富贵骄人,而更设乌有之人之富贵以骄人。此其状,于何得之?得之齐人。齐人者,乞人也,非富贵人也。乃不啻为富贵人也者,以彼有一妻一妾处室,问其出而所与饮食者,而彼骄以尽富贵也。夫即所与饮食者尽富贵焉,岂遂足使齐人重哉?而齐人弗思也。使当日者,妾虽未之敢言,而妻或从而试之曰:“良人每出,酒肉是宴,得无从乞来乎?”彼必哑然曰:“斯言何为至于我也!浸假使与吾饮食者闻之,其谓之何?”且夫其妻岂必遽挟一不然之见,以疑其所与哉?方且以为:“吾闻富贵之人多骄,不轻与人款洽,而良人独得之于彼者,意其平时必气节自高,绝无乞哀请怜之态,故所与者亦自忘其为显著欤?今虽未见显者之来,安之不蚤戒其家,洒扫治具,以待良人之至欤?”惟然,故不能已于告妾及蚤起施从,以瞷其所之焉。大凡有酒肉而与人饮食者,富贵人之常也,亦富贵人之唯恐不能常者也。故当鸣钟列鼎,抵掌扬眉,往往发“古而无死,其乐如何”之叹。及念乎“朝露易晞,墓木将拱”,则继以泣下沾襟,又未尝不叹向之挟所有以骄人者,皆不足以润墦间之朽骨也。使齐人悟此,非特鄙富贵之人无足与谈,且将视富贵之家有若墦问然者,更何屑较夫彼我之有余不足,致自沦于辱人贱行乎!而胡以其妻瞷之,乃贸然一乞人也?盖国中既无所与,卒乃之东郭也,迹其乞墦间之祭余,不足,又顾而之他,而向所谓餍酒肉者,其故亦从可识矣。斯时也,使其良人俯而自思,必深悔曰:“吾为妻妾终身仰望之人,而今若此哉!吾以乞为餍足,其妾虽不吾知,无能无自汕自泣乎?”乃良人未出此而妻已知之,安得不归告其妾,而共讪且相泣也。然妻已知之,而良人卒未知之,犹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吁!彼固不识人间有羞耻事,其骄也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