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外记 清 江日升 撰
●自序
余历稽帝业之正,莫如我世祖章皇帝也。世祖当甲申之变,整提一旅,勘乱除奸;应天顺人,承继大统。以及今上,万国宾服。惟台湾郑氏与二三故老,遵奉旧朔,孤承海外,恃波涛之险,来往倏忽,骚扰边疆,费朝廷无数金钱,以至迁移五省,屡勤南顾之忧者四十年。其间英杰没于王事者,指不胜屈,是杀运之未尽故也。迨至杀运告终,盛世将见,天必生散金之姚公以抚之。施侯六月兴师,果敢在于人谋;一战决计,见机体乎天意。遂将台湾荒服之地,为朝廷收入版图,四海归一焉。但成功髫年儒生,能痛哭知君而舍父,克守臣节,事未可泯。况有故明之裔宁靖王从容就义,五姬亦从之死;是台湾成功之踞,实为宁靖王而踞,亦蜀汉之北地王然。故就其始末,广搜辑成。诚闽人说闽事,以应纂修国史者采择焉。
时康熙四十三年岁次甲申冬至后三日,九闽珠浦东旭氏江日升谨识于云阳之寄轩。
●陈序
余司铎南诏,于康熙四十八年己丑春,获交珠浦江子东旭,盖循循然重厚博物君子也。嗣出其所辑台湾外志凡十卷,而嘱叙于予;予读其书,起明季拥众,纪我朝归顺,垂六十年。其间岛屿之阻绝、城垒之沿革、镇弁营将忠义背逆,以至朝廷之征讨招徕、沿海之战征区画,靡不广罗穷搜,了如指掌间。洵志乘之大观,班、马之伦匹也。
盖尝论之:作史有三长:曰才、曰学、曰识。非具旷世之才者,不能盱衡千古,驱策百家;非负盖世之学者,不能参稽明备,讨论精详;至其权衡统系,斟酌褒讥之得宜,尤非抱卓绝之识者不办也。故作史难,而作偏隅之史为尤难。考成功以有明赐姓,避窜台湾,奉永历故朔三十有七年。迹其仗义执言,全发守节,庶几齐田横遗风,不可谓非伟男子;然以我朝视之,则固胜国游魂、海隅穷魄也,律以犯边梗化,夫复何辞?作史者当圣朝全盛之时,记边岛窃据之迹,使孤忠遗愤,获伸于光天化日之下,不戛戛乎其难哉!今是编所记郑氏,于其不忘故国也,如睹间关百奥,天威咫尺之诚;于其接遇王孙也,如见相依为命,保护备至之谊。忠肝义胆,赫赫如在目前。至叙今皇帝之殷忧南顾,议抚议剿,六月兴师而郑氏宾服,台湾底定,殆亘古未有一统之天下也。非江子才学素优而抱卓绝之识者,焉能办此哉?他如宁靖王之就义从容、五姬后死,与夫忠臣义士、闺合节烈者,尤惓惓三致意焉!江子岂独备史氏之三长,抑且有功于名教,立顽起懦,不朽矣!
三山弟岷源陈祈永拜题。
●彭序
康熙四十七年戊子春正月,余游闽峤,寓芝山兰若,获交山阴余元闻。一日,论有明崇祯帝谥法,遂出其先王父武贞公奏疏暨遗稿见示,中有辨思烈谥号一书,极光明正大;而其谥为毅宗正皇帝者,是先生一人之硕论也。先生讳煌,字武贞,登天启乙丑进士,为殿试第一人;入史馆直谏敢言。捧诵之下,令人想见古大臣遗风。第运丁阳九,不获展其大有为之志,可叹也!
元闻手一书,其标目曰台湾外志,纪我朝新辟台湾,海外从来未有之土地也,识明季海上郑氏事最详。笔力古劲,雅有龙门班掾风。及询作者姓氏里居,始知为江子东旭撰。余因叹曰:『江子负如此才,不获纂修史馆,而乃沦落草野,成一家言以自见,其亦劳瘁矣乎』!江子为瓯闽士,性嗜古文词,不拘章句学;幼从其先人游宦岭表,悉郑氏行事,因编次其所见闻,备他日史官采取,其用心良苦。而因事直书,不置褒贬,积岁月以成,江子原无庸心于其间也。按郑芝龙投诚后,其子成功,据台湾海岛,故明王孙相依为命者,垂数十年;至癸亥归顺,又有宁靖王从容就义,至五姬偕从之死;江子独断以成功台湾之踞,是以宁靖王而踞也。其卓识宏深,且其间忠臣义士、孝子慈孙,与夫闺合之节烈,罔不光如日月;即当日公侯将帅出入其门,不啻数十辈,而郑氏遂应五代诸侯之谶,可谓奇男子。江子今为之表彰,不致海外荒服年久湮没,人皆谓大有功于郑氏,而讵知其有功于忠孝节义者为更多乎哉!故读是编者,可以教孝、可以教忠、可以教义,即闺合闻之,亦莫不油然生其节烈之心;有功名教,良匪浅鲜。异日以之登大廷,备史氏之阙文,江子与是书不朽矣!
佘不敏,谨为数语,以弁其端。汉阳同学弟彭一楷拜手题。
●郑序
天之生才,岂偶然哉?生是才,必有所以用是才。然生才不一,用亦不一:或隆以南面百城,或置之衡门泌水;又甚者,拂乱颠连,无以自立。不可谓如彼者,天生之、天用之,可以见才;如此者,天生之、天未尝用之,不可以见才也。盖必至是,乃所以空、乏、动、忍,使之奋发有为,名当时、传后世,加厚之以无容湮没者也。吾友江子东旭,其先君当胜国之末,尝统数万兵,见天命有在,归诚我朝,改武为文,授州守之职。东旭为幼子,最所钟爱,晨夕左右不离,习知时事,强记博闻,疏财重义,四壁萧然。噫!以如是之才,际用人不次之会,咸谓其必有合也。奈何命与时违,历落牢骚,所如不偶,行多坎壈。缘与友人计画,无如数何!欲为莺鸣义侠,反成雀角谤疑,构讼岁月,后倚县庭,因着台湾外志一书。
其书专为郑氏而作,始于明太祖,非欲着明之始,所以着郑之始也;首志颜思齐,所以志郑芝龙之始,又所以志开辟台湾之始也。成功赐姓,弱冠书生,以半旅师,踞金厦岛弹丸之地,抗天下兵,可不谓壮乎?审时度势,效虯髯所为,遁迹台湾,存明故朔,父子祖孙,相继四十年,终明之世,仅见一人。其间立心之诚伪、谋略之巧拙、部伍之严肃、将帅之勇骁、贤臣隐士之遗踪、胜朝宗室之潜寓,义士、忠臣、烈女、节妇,凡有所见,皆笔于书;及至施侯奏功、郑氏归诚、宁靖王尽节、五姬殉难。东旭此书,以台湾之踞,实为宁靖一人而踞,宁靖王死而明绝;其卓识宏深,诚足千古。
噫!使东旭非构讼感愤,徙倚县庭,安得此书而传于世?太史公称西伯演易、孔子春秋以及离骚、国语、兵法、吕览、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东旭具如是才,成此一家言,岂非天使之名当时、传后世,加厚之以无容湮没者乎?较之南面百城,其见才为何如耶?
余读是书,不能嘿嘿,爰叙其所作之之由。云阳谊教弟郑应发顿首拜书。
●余序
余与江子东旭,计别二十有三秋矣!一旦既见于鹅城水滨,相视,其梦乎?真耶?须已苍、发已斑,幸颜如昨而力尚壮。遂相携登舫,市酒痛饮;索别后着述,出所辑台湾外志一书。展阅「凡例」,内有:『台湾地将灵矣,天必先假手颜思齐为之引子、红毛为之规模、成功为之开辟,俾朝廷收入版图,设为郡县,以垂万世』。则全部了如指掌,又何用细阅纪年章节哉?
但不细加详读,不知其盛衰有数,忠节有人;来脉去路,事蹟茫然。是以典春衣、浮大白,竭二日夜之功,方悟太史展成先生西堂集中有『草鸡夜鸣,长尾大耳』之谶,兹卷首应之。展卷绎之,信天有善作文章手段:引子者,破承也;规模者,起讲也;开辟者,二比落题也;收为郡县者,中股结束也。文章成欤!何以见天之善作文章?当成功舍父忠君,其间诚伪,正曹操死于献剑、王莽死于下士,此固未足深论。第其守明故朔,避遁台湾,与胜国宗室故老相守,矢志不贰,亦黄冠故乡,足以风后世为人臣者,且可以佐国朝开辟从未有土地,奠安天南半壁。假若犯江南归而金厦平,是文章之无作手;故战胜于一时,是天之正欲起讲也。台湾辟矣,成功遂死;金厦平矣,郑经即遁。红毛若不沈舟于普陀港、施侯若不遭飓于青水墘,台湾即得,亦是二比之劳。将为我国家乎?抑还之红毛乎?斯时荒芜草创,国家未必留之。还于红毛,台湾乃五省屏藩,地方辽远;红毛者,亦故明之最防范,保无有宵小与合,为祟沿边。故天假之年数,俾水土可服,耕凿已繁,阡陌交罗;村落华美,圣庙兴矣,人物蕃盛。况周之仁,尚有管、蔡;汉之德,岂无彭、陈?又仗彼为甲寅变尾耿之后,为我国家遏闽、浙之炽,得复两粤、湖、楚、滇、黔,特釜鱼之游耳;是文章之顿挫落题也。丁巳(康熙十六年)之败,苟若从喇将军之劝,摇橹东归,退守其间,进贡受封亦可;则文章淡而无奇。必使刘国轩恃其狡黠,猖獗于漳、泉之间,亦灯将灭而光必为焰烈;此文章之波澜也。意将尽矣,自有散金姚督、必剿施侯,六月风涛自然不兴,一战败北,束手是听;圣朝俎豆未必可毁,土地膏腴焉可轻弃?担承题留,设为郡县,诚东南长策;文章之结构也。将来可与粤琼甲乙,文人丘海,出为圣朝柱石;即郑氏数十载抗逆天威、残扰边疆,朝廷亦不深求,且锡以公爵。呜呼!招降不从,谋擒不得,天其相之,圣主赦之,其亦有深得于忠义二字之报哉!外志一书,天直假东旭之笔,发明彼定位乾坤、因时显晦之意。据事直书而无猥谈琐语窜入其中,不致忠孝节烈、贤臣隐士,年久湮没。备采史氏,附光盛世,则凡耕耨于斯、聚族于斯、官守于斯,知其所自来。设置方略,毋放僻邪侈,弃本就末,受天时地利之厚泽;期奠安利益,节用爱人,副朝廷命官致治之深仁。实纪事之正,有益风化,自当垂其不朽。
余读竟,不胜击节。爰书数言,以弁其端。温陵庚弟余世谦子远氏书于鹅城舟居。
●吴序
天下无可轻之人物,亦无可弃之土地。盖土地与人物相表里:人能立节立名,则随其所至之处,皆成乾坤;人因地而杰,地亦因人而灵,如今日之台湾是也。
台湾本荒服,自古以来,未有人民居乎其间。迨郑成功避遁于此,蕈路而开斯土;子经承其基业,志仿田横,假明故朔四十余年。虽抗逆天威,扰害沿海居民,然我皇上巍巍至德、休休有容,怜其忠义、弃其小嫌,历年遣官招抚,义不归诚;成功不失为守志之士,郑经亦不失为承业之子,是台湾因成功父子而重也。迨气运告终,而胜国子孙,有宁靖王朱术挂全家尽节!波涛为之叹声、风雨为之流泪,是台湾又因宁靖王而重也。呜呼!宁靖王死得其名,善矣哉!但郑氏握兵权于海隅,即前犯江南、后犯闽粤,是天下只知有成功与经,不知有宁靖王朱术桂也;设使术桂不死,则其名不传,亦与败叶腐草同寂寂而无闻,不几为台湾之山灵所笑乎?惟其从容就义,无惭胜国遗风,不负成功开辟台湾之壮志,亦不负郑经固守台湾之苦心;且五姬慷慨轻生,气胜男子,而台湾之山川草木,能不因此而增光乎?今东土人心,顺天意而归本朝,遂将台湾之地收入版图,我皇上得此车书一统之盛,大沛恩膏,深加殄恤,俾番、汉生灵各得其所,是台湾又被帝德之光,将来甲于天下而愈添其生色也。夫以穷海远裔之区、有存诚守义之志士、舍生就死之王孙,又有英雄豪杰懋建殊勳,标名麟阁;至于高人隐士,闺壶节烈,又昭昭在人耳目间。则台湾之外志不可不修也。
余与江子东旭,本会于西粤苍梧,阅其所辑台湾外志。其中诛犯顺不屈之人、存亡国尽忠之事,不致荒外年久湮没,诚圣世之公论也。且备录文武职名,详载各官事实,俾后来稽古儒生,知开创台湾者建其业、攻克台湾者显其功、归顺台湾者识其时、死难台湾者彰其节,据事直书,以外名之,深有得于春秋之义,正合我皇上劝忠劝孝之大典,岂非有功于名教之所为哉?则斯志之作堪与经史并传,而东旭之才情识力,直与左、庄、班、马照映先后,同垂不朽。余平日以郑经守义,羡成功之有子;以术桂尽节,欣胜国之有孙。今览斯志,相为符合。
余与东旭未面而意气相孚,既面而倾盖如旧,故不禁欢欣鼓舞,笔一言而弁其端。
螺阳洛水庚弟荩臣氏吴存忠拜书于西粤苍梧署内。
●凡例
一、是编首起明太祖者,因郑氏祖墓穴地不毁于江夏侯而有神护,推其源也。
一、是编叙李闯陷北京、马士英专权误国而又不详其说者,自有明史在;不过引为接脉,作郑氏末节之说。
一、是编多采及故明遗事,有郑氏之因也。如郑芝龙官南澳时,逢宇内扰攘,令各府提抚举将才;黄道周被擒婺源,有争班位;陈子壮、张家玉犯顺,有一介乞援之书;粤西争战胜败,有太监来往之述。故不觉其絮叨,亦取元世祖景炎、祥兴君臣,明太祖录至正以后事实。今上亦命博学鸿词纂修明史,无避兴朝忌讳;诛犯顺不屈之人,存尽忠亡国之事,诚圣世之公论也。
一、是编原为郑氏应出五代诸侯,为故明叹气之前谶;其郑氏将帅,即为郑氏一时用。纪其一时之事,或战或败,书其实也;不似水浒传某人某甲状若何,战数十合、数百合之类,点写模样,炫耀人目,以作雅观。
一、是编当甲寅之变,耿、尚、吴三家有关于郑氏,则为之述;如无关于郑氏,自有国史在,故不预说。
一、是编台湾系海外荒服,地将灵矣,欲入为中国之邦,天必先假手一人为之倡率,如颜思齐者,是为其引子;红毛者,是为其规模;郑氏者,是为其开辟。俾朝廷修入版图,设为郡县,以垂万世。
一、是编历有年所,如国朝从龙定鼎、奉命戡乱诸英杰,不为讳名直书,仿列国、三国体义;非敢亵诸公,益以重之,使著名而垂不朽于万世。
一、是编以外名者,郑氏未奉正朔,事是化外;台湾未入版图,地属荒外。若以化外、荒外弃而弗志,恐史氏訾其缺陷。兹编而以外名之,一以示国家绥靖方略,修荒服于版图之外;一以明郑氏倾向真诚,沾朝廷于教化之内。别外以重内,法春秋之义也。
一、是编郑氏历有年所,所有争战事蹟颇多,亦难枚述;今就其关要者纂成,观者谅之。
一、是编旁用句点、人名用旁画、地名旁用空画,以便观者之读。
一、是编于明纪或本末、或编年、或遗闻以及国朝定鼎名臣奏疏、平南实录诸书,又就当日所猎闻、事之亲身目睹者,广为搜而辑成:实学疏识浅,匪敢言书,不过聊以备风采耳。
江日升载志。
●郑氏应谶五代记
郑芝龙,字飞皇,福建泉州府南安县石井人;封平国公,加太师。投诚,封同安侯。其先娶日本翁氏女,生成功;继娶颜氏,生四子:恩、荫、渡、袭。
郑成功,芝龙长子,原名森,字大木,泉州府南安学生员。芝龙引见隆武,赐姓朱,兼赐名成功,欲令其父顾名思义。初封忠孝伯、宗人府府正,照驸马行事,佩招讨大将军印。后永历封漳国公,继而晋封延平王。妻董氏,雷廉道董容先长女。生十子:长经(乳名锦),聪、明、睿、智、宽、裕、温、柔、发。年三十九,卒于台湾。
郑经,成功长子,字元之。妻唐氏,尚书唐女孙,无出。陈氏生六子,■〈臧上土下〉、塽,以下幼,未详。年三十九,卒于台湾。
郑克塽,经长子。当甲寅之变,经乘衅西渡,仍踞金、厦各岛;允陈永华请,令其在台监国。大有材能,刚正果断,见嫉诸叔。迨经死,冯锡范遂谮诸叔,以螟蛉说于董国太,共谋杀之,年十八,兵民叹惜。妻陈氏,永华女,正白旗、康熙甲戌科进士、官翰林陈梦球(字字受)之妹,正白旗、康熙甲辰科进士陈还(字素亭)之姑;从容尽节,兵民无不叹惜之!
郑克塽,经次子。投诚,封正黄旗汉军公。妻冯氏,正白旗汉军伯锡范之女。
郑芝龙起于天启元年,至康熙癸亥克塽归诚,共六十三年。
●平澎台诸将姓氏
福建全省水师提督一等侯施琅、署中营参将罗士■〈氵〈山上王下〉〉、守备林儒、千总林显达、庄日超、把总朱壹鹏、唐启要、周起元、署左营游击张胜、守备陈元、千总胡泮、把总李瑞、署右营游击蓝理、守备方却、把总陈旺、李俊、署前营游击何应元、守备刘琯、千总蔡琦凤、林鹏、把总张汝灏、唐升、黄崇、朱龙、署后营游击曾成、守备沙允新、千总高斌、把总杨凤、陈载、陈大勳。
厦门镇总兵杨嘉瑞、中营千总王腾超、把总郑义、曾斌、韩瑛、薛永、左营游击朱明、守备胡元道、千总游兆麟、把总刘明、陈瓒、翁英、林信、右营游击陈兰,千总曾义、连龙黼、把总施为良、林锡、林闰、刘春。
金门镇总兵陈龙、中营游击许应麟、守备郭新、千总林凤、把总游亦缘、李承光,左营游击陈荣、守备原再怀、千总游观光、曾成勳、把总陈彪、陈凯、王泰、左营守备林芳、千总林正、曾捷、把总王栋、曾维勳。
铜山镇总兵陈昌、中营游击黄瑞、守备林雄、千总蔡启东、萧子发、把总王曰明、林佐治、邱进、左营游击曾春、守备董缵、千总许龙、洪忠、把总陈恕、施贵,右营游击阮钦为、守备方冰、千总施而宽、李好、把总刘起、游大鹏、陈启。
海坛镇总兵林贤、中营游击许英、守备李琦、千总何聚、李振、把总王名、章得贵、林凤、左营游击吴煇、守备胡宗明、千总林恭、把总林光、林应、施宗国、右营游击江新、守备林正春、千总杨士响、把总张荣、陈聘。
同安镇总兵吴英、城守营游击赵■〈匀阝〉、千总林凤。
平阳镇总兵朱天贵。
兴化镇总兵林承、千总任国佐、把总陈吉、左营守备廖国用、千总陈和、把总张介眉、右营把总林禄。
闽安协副将蒋懋勋、中营千总冯正龙、把总郑升、倪昌名、左营千总何美、林信、把总王玉、右营守备王祚昌、千总林生、把总陈一高、庄国用、郑茂振。
海坛协副将林葵、左营游击卓策、守备陈聪、千总蔡盛、右营把总黄崇。
江东协副将詹六奇、浯屿营游击黄朝俊、围头营游击陈义、平海营游击李全信、烽火营游击王昌祚、龙江营守备韩进忠、灌口营守备黄富。
随征总兵董义、康玉、颜立勳、李日煜、都督陈蟒、魏明、何义、蓝■〈土爰〉、郑兴、副将林应元、黄昌、郑元堂、郑章、刘沛、参将林实、郑英、许光远、陈致远、郑云、洪云、游击林翰、方凤、施应元、李廷彪、黄登、汤明、廖程、施世騄、陈良弼、都司黄勇、陆臣扬、陈道明、林淳、守备戴名芳、邓茂公、施世辅、施世忠、施世骠、李寅、陈王路、施世骧、洪天锡、李光琅、千总葛永芳、米得高、邓高。
●附土音字说
以下九字字典所无,仍照原本刊刻,故晰之:
舱:音仓,船中格堵也。
艍:音居,居兵之双帆船也。
■〈舟宗〉:音宗,船队也。
熕:音降,炮也。
礁:音焦,水中凸石也。
埔:音浦,山边平地也。
埕:音呈,土坡也。
■〈氵丙〉:音兵,洲名,即滨字省。
椗:即镇,海中以沈木镇舟。
●误字
筈字误作筈。
琅字误作琅。按九卷:黄梧荐施郎水务韬略兼优,郎即改名「琅」字。贝勒将琅保题为同安副将。原本误作「琅」,至卷之九始改正琅字。
●台湾外记卷之一(天启辛酉年至崇祯己卯年共十九年)
九闽珠浦东旭氏江日升辑定
前明太祖,朱姓,讳元璋,字国器(一作国瑞),濠州人(今江南凤阳府)。于元至正七年,自和阳起兵,渡江延揽英杰,驱除群豪。至戊申岁,即位于金陵,改称南京(今江南省)。一十六载,始廓清宇宙;方命江夏侯周德兴设立卫所,安插有功将士。
德兴从山东登、莱、青、曹,由浙江宁、绍、台、温等处,会同有司,酌议踏勘,设置分封。迨入闽,至泉州建永宁卫。过石井安平地方,见龙势飞腾,山环而相顾,水潮而有信,旗鼓显耀。印剑生成,徘徊瞻玩。忆奉命时,曾受密旨:『断沿边孽穴』。今观此地,应为斩断,遂传南安知县杨廷志,取讨人夫,备锹锸。是夜,德兴忽梦二人跪告曰:『公奉旨勘踏地脉,斩除孽穴。适观此处飞腾踊跃,疑惑于怀;欲为开断,以销国患。但此地不然,发脉于临汀,起伏于紫帽,蟠腾隐现,实归安江;其左辅右弼,气象万千。上帝业命余保护此土,以俟后来之有德者葬其中,应出五代诸侯,为国朝叹气。幸勿轻为开断,以违帝命。谨记!谨记』(东旭曰:从古盛衰皆有数,圣明空算满枰棋。虽然识破机关处,三尺冥冥自主持)。德兴惊觉,漏方三鼓。细思此梦甚异,明是此处山神,奉上帝命在此守护,求我勿得擅开,后来当出此五代诸侯,为国朝叹气。辗转思维,当再为审详酌夺。次早,德兴按夫役,亲登岭上。遥望波涛汹涌,山势嵯峨,发迹环绕。不但尖圆秀丽,气概雄壮;及山穷水尽,愈玩愈有意味。再步山巅,见大石镌「海上视师」四大字,旁「宋朱熹书」。讶曰:『先贤业有明监!此乃天数,岂可违逆』?徘徊而下,散其夫役。至同安县,设高浦所。浚一井于来龙之白鹤山上,深十余丈。熔化生铁数千斤,倾入井内。其所前有大石二十八块,每石令匠分劈两片(谚云:「白鹤山,珠屿案,谁人葬得着,天下得一半」。故德兴有是举)。渡江置金门所(即浯州)、中左所(即厦门)。又建镇海卫,以及陆鹅、悬钟、铜山诸所。毕,会同军门请旨,分给有功将士。然后从潮、惠、粤东建卫所回京复命(按:此地,宋朱文公讳熹,初除同安主簿,经过此处,观鸿渐山木星挺秀,喜其地。迨至山上,见海潮汹涌,五马脱气,遂令匠勒「海上视师」四大字于石。及江夏侯周德兴建铜山所,城设四门,而塞其北,从未有发科甲者。至巡海兵备道蔡潮点军至铜,见北门不开,哂江夏侯之未全识也,理当开以收逆水。令人挖之,内竖一石,书「遇潮则开」四大字。潮叹服曰:『夏侯真神人也』!从此,铜山文物济济)。
后此地被郑达德遇异人廖明师为之指葬,名为「五马奔江」(达德,芝龙二世祖)。传至曾孙绍祖(芝龙父),充泉州库吏。是年万历甲辰,三月初十日,春暖融和,天气晴明。厦门忽尔云雾四合,雷电闪烁,霹雳一声,海渚劈开一石,中悉隶篆鸟迹,识者文之曰:『草鸡夜鸣,长耳大尾,衔鼠干头,拍水而起。杀人如麻,血成海水。扬眉于东,倾陷马耳。生女灭鸡,十倍相倚。志在四方,一人也尔。庚小熙皞,太平伊始』。人咸不解其语。十八日辰时,芝龙生。其母黄氏梦三妇人引红霞一片堆于怀,徐而采抹地下。取名一官。越戊申,一官五岁,绍祖送启蒙,取名国桂,颇聪明。庚戌,一官七岁。读书放午归于途,戏石过墙,误中太守蔡善继纱帽。继失惊,遣人擒入。绍祖为免巾请罪。善继见一官眉目清秀,气宇轩昂,赞之曰:『此宁馨儿也』!赏而释之。
天启元年辛酉,一官年十八,性情荡逸,不喜读书;有膂力,好拳棒。潜往粤东香山澳寻母舅黄程。程见虽喜,但责其『当此年富,正宜潜心。无故远游,擅离父母』。一官诡答以『思慕甚殷,特候起居,非敢浪游』。程留之。
至天启三年癸亥夏五月,程有白糖、奇楠、麝香、鹿皮欲附李旭船往日本,遣一官押去。然前日本与今不同:今之日本,凡船只到港,人都入在班中拘束,不许四处散歇。交易只许六十万两,各船匀摊,数足将余货发还,给水米蔬菜驾回。昔之日本,最敬唐人(凡各洋悉唐朝与通,故称中国人曰唐人),船一到岸,只有值日库街搬顿公司货物(公司乃船主的货物洋船通称);其余搭客暨船中头目、伙记、货物悉散接居住,转为交易。妇人虽跣足蓬头而姿色羞花,宛如仙女。且头发日日梳洗,熏以奇楠,不似中国抹以香油也。客至其家,最敬者或茶或酒,杯盏必擦以头发,然后斟而送客,余咏有『奇楠气味生余沥,芗泽尝粘齿颊芬』之句。所以抵日本者,即沾泥柳絮亦欲逐春风而往,况一官正在方刚之年乎?亦是天数该然,赤绳系足。本街有倭妇翁氏(倭日本别号),年十七,夭娇绝俗,美丽非常。见一官魁梧奇伟,彼此神契;第不得即为双栖并一耳。一官遂聘之。合卺后隔冬住下(凡洋船乘南风而去,东北风而回,而未回者即曰隔冬)。
天启四年甲子六月,有福建漳州府海澄县人,姓颜名思齐,字振泉,年三十六,身体雄健,武艺精熟。因宦家欺凌,挥拳毙其仆。逃日本,裁缝为生。居有年,积蓄颇裕,疏财仗义,远迩知名。是岁唐船贩日本者甚多。思齐与大赤般财副(赤般船名,财副管理一船货物)杨天生、陈德(字衷纪,海澄人,猛悍迈众)、张弘(一作宏)交称最好。天生字人英,年三十,泉州晋江人也,算法精敏,最熟大刀;且言语便捷,桀黠多智。朝夕盘桓,遂成水乳。一日偶共饮微酣,思齐叹曰:『人生如朝露耳,若不能扬眉吐气,虚度岁月,羞作肮脏丈夫』!天生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志者亦若是。长兄有此雄略,何愁久困。以余度之,此地可图』。思齐叹曰:『吾亦有心久矣,其奈力微何』?天生曰:『先以得人为要。弟当凭三寸不烂舌,鼓动各船之杰者尊拜我兄为盟主,然后徐徐说之,则事可成矣』。思齐曰:『此非吾弟不可。事成富贵与共。闻李德船中有一姓洪名升,为人慷慨豪迈,甚好藤牌』?天生曰:『与弟最厚』。(升)字杲卿,年方二十六,系兴化府莆田县人。其祖至同安,因而在同住家。藤牌正跳七尺,倒跳一丈。思齐思此人当招之。天生曰:『他亦极慕长兄名誉』。二人谈得投机,直至酩酊方别。
次早,天生邀陈勳同到张弘船中。弘字子大,泉之惠安县人,刚直勇敢,能举五百筋青石,遍行教场一回,面不改容,故号为「铁骨张弘」。适陈德、林福亦在船中。福字振祖,手足便利,浑号「深山猴」,善使标枪火炮,泉之同安人。天生叙谈之际,就提起拜颜振泉为盟主之事,众咸喜焉。林福举李英、庄桂、杨经三人年少义侠,陈衷纪举林翼、黄碧、张煇、王平、黄昭五人。福即同天生往招李俊臣(臣名明,漳之南靖人,风流洒脱,甚精钯头),俊臣许诺。
天生等回,于途遇郑一官与何锦,天生招之。一官举高贯武艺超群,并余祖、方胜、许妈、黄瑞郎、唐公、张寅、傅春、刘宗赵、郑玉等共二十八人,于六月十五日,大结灯彩,香花牲牺,列齿序行,以郑一官为尾弟。祷告天地:『虽生不同日,死必同时』之语。毕,烧化纸钱。众拜振泉为盟主,大开筵席,畅饮而散。
自此之后,亲契友爱,胜于同胞。惟天生每用言挑拨诸人,说日本地方广阔,上通辽阳、北直,下达闽、粤、交趾,真鱼米之乡。若得占踞,足以自霸。陈衷纪、陈勳、张弘、洪陞、高贯五人咸动心,向振泉谋曰:『天生所言诚是。大哥不可失此机会』!振泉曰:『公等如儿戏,然夺人之国,岂尔我数人而可』?洪陞曰:『非此之谓。未知大哥如何?大哥意若决,则吾会中诸人立呼可就,毋烦周折。其余当徐徐诱之,则大事成矣』。振泉曰:『事当密秘,观人而言。倘一造次,性命攸关』。诸人领诺而去。洪陞、张弘、杨天生既得思齐实意,欲往李明船中,途从炮台经过,见守台倭番整肃罗列,火炮齐备。天生猛省一惊,顾升与弘曰:『炮台如此严谨,如此整备,恐难下手』。陞笑曰:『炮台严谨,不过见我们船欲起身,加意提防耳。此何必介意』?天生曰:『君既胸有成算,试略陈其概』。陞曰:『两台倭兵,不过百有余人,所恃者惟数门大炮。以弟愚见:每台只用胆勇者五六十人,或清晨、或黄昏,乘其交换无备时冲入,将守炮者砍倒,炮车扭转,连放数门。彼知所恃者已为人夺,安有战志。另择一位骁勇者统之,从中赶杀。再分百人两边放火喊杀,则可得矣』。天生点首曰:『所见略同』。遂到明船,与高贯(一作冠)、李英、傅春等商议。英曰:『不乘此时齐集举事,更待何时』?弘曰:『言之诚当!不胜于终年波浪驰逐乎』?天生曰:『还须与大哥决定』。众曰:『然』。同到思齐寓中。天生述众意,劝速举事。齐曰:『凡事当料己料人,方保万全,岂可苟且?倘画虎不成,反类狗耳』。天生曰:『兄所虑者恐人心未一乎』?齐曰:『然』。天生曰:『俟十二日弟设数席请诸位,令其各书名押号,并密约策应备敌之计』。齐曰:『此最要着,贤弟宜亟行之』!十二日,天生治席请二十七人咸至,依次而坐。酒至数巡,天生向陈衷纪曰:『今岁我们船只不知交易几多?货物配搭不知几多?篦金计搭几多(日本出金,样如篦,故曰篦金,色八成)?板银计搭几多?何船得利?何船亏本』?衷纪曰:『别船不知,就弟船中计算,虚头多,大约获利无几』。天生曰:『冒波涛而涉风险,不能得利,亦就难了』。杲卿曰:『生理都好,奈此中抑勒,不与我们亲自交关,凭他当事掣肘,京客尚有三年不得货者』(日本系埠头,其国亦称日京,离日本三个月路)。子大突曰:『我们出于千波万浪之中,反为倭奴束缚,将几间板屋放一把火,大家焚了罢,怕他钱粮不是我们的』(日本之屋悉系木板所为)。天生只管摇头。衷纪曰:『长兄不用摇头。子大之言,大都不错。弟亦有心久矣,恨无首领提调耳。今日大哥在此,众人协力。冲锋破敌之事,弟独任之』。天生曰:『二位酒言!我等至此,顶履别人天地,休作儿戏』。思齐曰:『幸座中都是我们,若有外人,岂不惹出事来』。衷纪曰:『小弟之言,实出肺腑,并非醉语』。杲卿曰:『人生贵适志耳,碌碌何为?凡我在座,听弟一言』!众曰:『谨听钧谕』。杲卿曰:『今日此会,实乃天缘,生于中国,而获聚一岛。况大哥德望,素为人钦仰,共扶为主,乘时踞此,同享富贵何如』?众大喜曰:『是』。天生、杲卿即斟酒一杯祷告天地曰:『座中诸人苟有异心者,天其殛之』!祷毕,又斟酒一杯,共扶思齐上座,环跪曰:『今日之事,大哥主之。富贵与共,生死勿替。若有违约束者,鸣鼓共诛』。思齐曰:『诸位莫非醉语否,何卤莽若是』?天生曰:『大哥勿太执。我们所言,实从心出。今日化家为国在此举、取祸杀身亦在此举,幸为主决,莫作妇人之仁』。齐曰:『贤弟今日醉言,恐明朝酒醒,悉都忘却,岂不误事』?天生曰:『应立个规矩方可』。杲卿曰:『有单在此,众人各书名佥号,以便调度』。众欣然曰:『言甚有理』。遂各按名下书押。毕,递与思齐曰:『愿听约束』。思齐曰:『齐实不才,因一日之长,既蒙推之,凡事当听吾言,共成富贵』。众咸曰:『毋再反悔,即赴汤火,亦不敢辞』。饮至三鼓方散。
甫出门,见天昏地黑,雨箭风刀,飞沙走石,鼓浪兴波,令人震怖。天明,哄说海涛中有物,长数十丈,大数十围,两眼光烁似灯,喷水如雨,出没翻腾鼓舞,扬威莫当。通国集观,咸称异焉。阅三昼夜方息。空中恍有金鼓声,香气达通衢。一官妻翁氏正在肚疼昏迷间,梦同众人岸上观大鱼跳跃,对怀直冲,惊倒。醒来即分娩一男。一官闻之,不胜喜跃,方扶在「毡踏绵」上坐,忽闻四处呐叫『救火』!一官忙启户视之,见众人齐来门首,作踌躇状。问曰:『列位!火在那里起』?众曰:『都见是你家失火,故群来救。至此又无,岂不怪异』?一官曰:『我家那有火起?或是拙荆临盆,灯火射出』。众人方知翁氏生子,俱向一官作贺曰:『令郎后日必大贵!我们眼见光亮达天,非恍惚也』。一官谢不敢,众散去。翁氏忙问一官曰:『外面何故这般喧哗』?一官将众人之言说了一遍。翁氏曰:『此亦奇异,我方才疼绞之时,略定睡去,如日在岸上,看那大鱼一般摇摆腾翻,冲我怀中,惊倒醒来遂产』。一官曰:『想此儿必有好处,当秘之,善为抚养』。正秋七月十四(一作十五日)夜子时也。
一官自生子见火光耀室与梦中之奇,心暗喜焉。思齐率众拜贺。过三朝十二日,思齐遣人请一官至寓叮曰:『此番举事,惟汝年轻,汝须慎言语,切勿轻漏于妇人之耳』。一官曰:『大哥不须过虑。丈夫作事,自有定见,岂肯向儿女嗷嗷』。齐曰:『如此足见贤弟少年练达』。忽天生、杲卿至,问一官曰:『数日忙甚?侄儿想都乖巧』。一官曰:『月里孩子,聊且过日』。天生曰:『这就是好。但弟妇面前此事不可与知』。齐曰:今日正为此特请他来叮嘱,恐其少年失于检点;倒亦老练矜持』。杲卿曰:『如此才是丈夫所为』。一官曰:『事贵神速,恐耽延日久,人多误事』。齐曰:『总在八月间矣』。天生曰:『业已通知各位:一应索路帆席,收拾齐备,乘秋潮将船悉放浮水。所有柴米蔬菜,加倍配足,使倭人不疑。船中军器炮火,全赖杲卿与子大二位调度。其中路统众并上将军衙者,衷纪。西路夺炮台、领人钉炮者,子大。抢入东炮台、督人扭转炮身放炮者,俊臣。由东南率众喊杀者,庄桂。其陈勳从西北角抄入,放火喊杀。大哥与一官领一队沿海接应,小弟与李英统人分路接应。其调度各船杉板预备者,杨经。派定在单,大哥可着人传谕,期在八月十五早』。思齐接单阅完,将单交一官,令他前去密传。一官随到各位通知调度。
八月初四日,各船悉放落港心,整顿收拾,静候十五日举事。
十三日,杨经寿诞,众备礼作贺,经留众饮。独李英酒多,乘醉而归,倭妇王氏接入殷勤伏伺。于情浓之际,英将十五日欲并国王事悉吐露焉。王氏曰:『炮台兵许多,炮又大,如何做得』?英大笑曰:『你真痴妇。我们这些唐船就许多人,又旧唐人多少(来往者唐人,在地居住者称旧唐人),合做几路,放火的放火,占炮台的占炮台。几筒倭兵,何足介意?但你勿惊慌』。王氏曰:『有尔作主,我岂惊慌』。遂与英捶擦,昏昏睡去。至天明,英忘却醉后语,梳洗毕出门,调理诸事。王氏即请伊兄六平到家,将英夜间所言,一一通知。嘱其收拾货物,免临时慌张。王六平者,倭之开巨行,有心人也。闻此言,而自忖度曰:『此辈做起,其害匪浅,出首为是』。就诡应曰:『我就去收拾』。忙转身到值日街,寻值日何必登。六平曰:『尔可知这些唐人做的勾当么』?登曰:『不知。汝何这样慌忙』?六平曰:『唐人结党,约在明朝就欲焚杀并夺』。登曰:『汝有何据而知其详』?六平将李英昨夜醉后对伊妹之言细陈。登曰:『果有是事,速同尔去见当事,以便启王』。必登带六平到当事杨复门首,问守门者曰:『里面谁在』?守者曰:『翁翊皇在焉』。登曰:『可有唐人么』?答曰:『无』。登嘱六平:『汝且暂站。我先去报明,才来叫尔』。六平点首。登入,杨复望见问曰:『尔今日值日,来此怎么』?登曰:『有要话欲回』。复曰:『甚么话这样要紧』?登曰:『可有唐人在此否』?复曰:『只翊皇尔我三人』。登曰:『此就说也无妨』。将六平所言伊妹始末,一一陈说。复曰:『王六平呢』?登曰:『现在门首』。复曰:『叫他进来』。登出叫六平入见。复曰:『唐人是如何做事,尔焉知其详?当确实有据,不可妄生枝节』!六平曰:『我原不知其情。因李英是我妹夫,昨夜乘醉归家与我妹说其始末,嘱勿惊慌,故此舍妹早间叫我过去商量。我知而不言,罪同叛逆,特来出首』。复曰:『然,有之。我此数日见唐人备办物件,收拾器械,与往岁不同。今汝妹之言大约不虚,此乃土地之灵、王上之福。翊皇尔且回去,别日来清账,尔亦外面打听。我领他去启王』。
翊皇就辞出来,忙奔到家。见一官抱孩子同女儿在「毡踏绵」上顽耍(翊皇,翁氏之父,一官之丈人)。忙曰:『一官!不好了!尔们唐人做的勾当被李英妻舅王六平出首,才去启王,就有兵出来擒拿。汝可速下船逃生』!一官听见,魂不附体,飞跑出门。恰转西涧,扑面遇天生、杲卿、子大三人,一官忙■〈揑,忄代扌〉于旁曰:『不好了!事已泄漏,王兵即出,可快传下船逃走!我去报大哥』。三人闻说,分头转传各人。一官奔思齐寓中,正遇陈衷纪、庄桂、高贯、余祖、何锦、傅春在许计议,忙曰:『我丈人来说王六平出首,事已败露,王兵即来擒拿,快些下船』!齐曰:『你们快去传说,各人速速下船』!只陈衷纪、傅春二人同一官、思齐合执大刀奔至海边,见唐人纷纷乱窜。正十四日未刻,秋潮已涨,各船杉板、本处花叶(日本小船名)悉湾泊岸边。思齐忙唤众人下船,都各各争先,急摇到大舡,起碇的起碇、起帆的起帆。当其慌忙之际,遥见倭兵亦四出擒拿。乃是必登随杨复启王,王传镇国将军到,正在疑惑间,欲差人来唤李英说实;而四处值日见唐人鼎沸,飞报造反,王随传兵马齐出,拨将前去,谨守炮台,放打唐船。岸上有走不及者,或至海埏无船者,有群争上船而船覆者,有得上船而急摇者。思齐招呐:『快来』!抽起杉板,开驶出口。
思齐一船正要开头,炮台上大炮连发,倭人亦慌忙。兼之潮落,风又微顺,各船亦悉转头,坐潮缓缓而行。虽炮声不绝,却无坏船。一个时辰,船咸出口。思齐站在尾楼上,见将到洲仔尾,令人放炮,打招旗传令,今晚暂泊此处议事。但思既幸脱虎口,船不急去,而就泊港外,岂不虞倭人出追乎?日本因前犯浙、闽、粤东三省边界(明季之防倭者是也),掳掠陷城。总制胡宗宪令大将戚继光追捕,剿杀殆尽,所剩回者可数。国王从此将大小船只去舵,以绝不肖倭人出洋作反。思齐筹之熟矣,料他船只缺舵,难以追赶。正传湾泊,诸船闻号炮,悉一条鞭停住落碇,各摇杉板到齐船中。齐接众人上船,互相安慰毕,乃曰:『幸脱此险,不知诸兄弟可有失落否?』天生曰:『都下来了,并无失落』。齐着团坐。遂曰:『只差一日,就得成事,莫非天意!若不是一官通知,几乎遭难,此亦列位福气,但不知何由得知』?一官答曰:『是我丈人往杨复班中算账,何必登领王六平出首,说是李英兄被酒漏言,英兄嫂对伊兄六平说,嘱其收拾货物,因此六平得知,正往出首。杨复着我丈人且回,就去启王。我丈人飞跑来家,叫我快走。出门就遇升兄他们三位,方说与知,分头通报,因此得脱』。齐问李英曰:『汝昨晚如何与弟妇说』?英曰:『醉了亦都不知有说甚么话』。杲卿曰:『醉后失言,往往有之。今悔莫及,且速商量退步』。齐曰:『出来共多少船只』?天生起来点数,共一十三只。『当各分配支更,听吾号炮,一齐放洋暂到舟山,再作商量』。衷纪曰:『舟山何用?若到舟山,人都散了。人散则孤立,难以济事。依小弟管见:将此十三只船,乘此秋风,直驶台湾安顿』。天生曰:『此言有理』。齐曰:『就烦衷纪、子大二位为头程,日升号带,夜放火箭,以便观望跟踪』。天生曰:『如此却好,暂且过船料理』。众各告别。十五日天明,思齐船中号炮三响,各鱼贯随行。计八昼夜,方到台湾。即安设寮寨,抚恤土番。然后整船出掠,悉得胜焉,故闽、浙沿海,咸知思齐等踞台横行。一官父绍祖已死,季弟蟒二(后名芝虎)同其四弟芝豹、从兄芝莞附搭鱼船往寻,是以声势愈大。
天启五年乙丑秋九月,颜思齐因往猪朥穛山(一作猪罗山,即诸罗县)打围回来,欢饮过度,随感风寒,自知不起。与天生诸人诀曰:『共事二载,本欲与诸君取富贵。岂期今日染此重病,中途分别』!天生等慰之曰:『疾病人所难免,时加调养自好,何必过戚』?齐曰:『虽然;奈大数已尽,难与诸君扬帆波涛中耳』!言讫,呜咽而死。天生等随即殡殓设位,众军挂孝。完百日,方祭奠除灵。
十二月初二日,天生集诸位商议,再推一人统众方可。杲卿曰:『弟有一言奉告,不知列位尊意如何』?众曰:『所言合当,岂有不遵之理』?杲卿曰:『我们这番所为,虽未得日本,而祸不临身,兄弟们又完全,此乃皇天庇荫。今欲再举一人统领诸军,弟恐新旧爱恶不一,倘苟且从事,自相矛盾,反为不妙。然统军亦非易事,当设立香案,祷告苍天,将两碗掷下,连得圣筊而碗不破者,即推之为首。管见如此,不知有合众意否』?众曰:『此论最当,庶无后言』。随排香案,众各拈香跪告毕,依序向前拜祝,两碗掷下粉碎,无一完者,咸踌躇焉。惟一官尚未掷,又忽其年轻。一官跪祷,将两碗掷下,恰好一个圣筊,碗不破。众皆骇然,一官取起掷下,复如前。衷纪曰:『我不信』。取原碗当天祷告:『我等大哥已死,欲推一人领诸军。天若相一官,再赐两筊,众愿相扶』。又连掷两圣筊,碗不破。间有不信者,祷告掷下复如前。如是者屡,屈指计之,共成圣筊三十。众齐哄曰:『此乃天将兴之,谁能违之?吾等愿倾心矣』!天生曰:『当选吉日』。杨经曰:『初八日大吉,我们尊拜一官为首』(按:猎历明季诸记事多说:『拜剑跃起,遂扶芝龙为首』。又一说:『芝龙与陈衷纪、陈勳等十八人各乘一舟亡台湾为盗,风引桅带,搅而为一。各骇誓曰:「议以三通鼓而开者,立为主帅」。芝龙忽开』。
此皆互疑两可,难为信史。余先君讳美鳌,生同时,从永胜伯郑彩翊弘光督师江上。继而福州共事,署龙骧将军印。至丁巳,改职归诚,往奥东连平州。始末靡不周知,口传耳授,不敢一字影捏,故表而出之。噫!使当时即亡台为盗,既名芝龙,则成功从何而生?于后作何附会「郑芝龙平郑一官功题请」?致崇祯问林钎:『芝龙、一官,是一人耶?或是二人』?钎愕然不能对。奏曰:『臣待罪京师,梓里之事不能详知。容查实回奏』。出,遂服药死。据云:十船相连,尚隔有十余丈、二十丈之间。不知海船难比河船,驾驶相近,则两船必有一船碍伤。湾澳落碇,若相近,则两船亦难独全。两船且难相近,何况十只船之桅带,可搅而为一乎?附辨于末,以待采风者择焉。附纪:芝龙从颜思齐为盗,时名一官。至齐死,结十八芝,渠为首,名芝龙。于招安之日,重赂当道缙绅。独林钎不见其使、不受其礼,反其牍背署之曰:『人有向善之心,而不与人为善者,非也;与人为善,而又因以为利者,亦非也』。遂以义士郑芝龙收郑一官功,题报授职。后钎拜相,一日侍讲,崇祯偶问及。钎以有人密奏其事,不敢对,附会其说。出,即服药死)。众欲以初八日扶一官为首。一官曰:『弟年谱在诸兄末,岂敢越分』?天生曰:『此乃卜之于天,岂可逆也』?一官曰:『既卜之于天,亦当决之于人。前大哥在日,诸公在上,弟不敢置啄。今日蒙举为首,应有一番振顿,上下分明,赏罚虽亲疏无异。倘如从前无上下之别、无赏罚之令,弟决不敢承此座』。天生曰:『不意吾弟年纪虽轻,议论大有经济』。杲卿曰:『经济岂在年纪。周瑜十三岁尚为都督。迨至赤壁专师,程普不服;及观其调度,甘拜下风。今日吾弟所言,众愿折节相事,拱听约束』。一官曰:『既承诸兄以天意相推见许,但初八期亦太逼,恐备办不及;况是戌日,与弟命不合(一官是甲辰年,故戌日与他本命相冲)。我看十八申日,申子辰会合;且备办物件,亦得从容』。天生曰:『如此最妙,今要备办何物』?一官曰:『旗帜者,乃军中威仪,不可不新,当一苲更换;并中军帅旗一面,俾众人咸知所尊。粮饷者,乃众军命脉,不可不积,专主要得其人。船只器械,乃众军卫身以御敌,不可不坚利,而时为修葺。决策取胜,须得筹画佐谋之士;争先破敌,全赖奋勇胆略之夫。鼓励则赏罚当明,荣辱则升降必慎,故令出俾众知所尊。然后进可取,退可守,不但踞此蕞尔之土,即横行天下谁敢与敌?我今择于十八日承接统领诸军,除佐谋、督造、主饷、监守外,另选十八位作先锋』。众曰:『谨受教』。十一日,一官曰:『我今为首,取名芝龙,季弟蟒二为芝虎、四弟为芝豹、从弟莞为芝鹤(后改名为芝莞)、族弟香为芝鹏,余者芝燕、芝凤、芝彪、芝麒、芝豸、芝獬、芝鹄、芝熊、芝蛟、芝蟒、芝鸾、芝麟、芝鹗等,各写就放盒内,告天拈著者,即名之,以应十八日之数』。天生向众曰:『据所言,井然有条』。随分遣备各色旗号,并收拾器械物件候用。
十八日,金鼓齐鸣,三声炮响,中军船上竖起帅旗。一官即以天生为参谋,衷纪、子大为总监军,陈勳、林翌为督造、监守,杨经、李英管理一应粮饷,杲卿为左右谋士。自名芝龙,其胞弟芝虎、芝豹、大功弟芝莞、族弟芝燕;余十三芝当天拈就名数。各拜天地,祭献海岳以及旧主思齐毕,三让然后登座曰:『芝龙菲材,既承诸位推举,惟天在上,可表厥心:外则君臣之分,不敢借私恩以害公;内则兄弟之情,亦不敢假公威以背义。倘有不及,仰赖诸公指示。若在行间,全仗诸公协力。山河带砺,富贵与共』。衷纪曰:『公帅以正,孰敢不正』?天生曰:『众人碌碌,全赖主公提调』。芝龙曰:『凡事豫则立,故天时、地利、人和,得一即可以有为』。众曰:『然』。遂设晏庆贺,尽欢而散。芝龙既为众所推,统领诸军,即料理船只,整顿器械,件件完备。
天启六年丙寅二月,龙集众会议曰:『今诸务颇已就绪,岂可坐老其师?我欲领战船十只、快哨三只,配坐前往金、厦,一以观边境,二可取粮饷。不知诸君意下如何』?衷纪曰:『主君此举甚是。夫人惰则力倦、勤则思奋,刘先主之所以泣髀肉生也』。芝龙即令杲卿、衷纪调拨船只,并选精壮匀配。杲卿二人前去派定,开单送阅:第一号先锋,芝虎、芝燕;第二号先锋,芝鹗、芝豸;第三号援剿,芝彪、张泓;第四号援剿,芝獬、李明;第五号冲锋,芝蛟、芝鹄;第六号中军主帅参谋,天生、杲卿;左右亲军,芝豹、芝熊;第七号护卫,芝莞、陈衷纪;第八号游哨,芝麟、陈勳;第九号监督,芝麒、吴化龙。每船各配六十人。第十号哨探艄仔二只,芝凤、芝鸾;各配二十五人。悉给发口粮一月。择三月初三日出师。其余林翌、杨经、李英、高贯、方胜、傅春等,领诸军看守寨栅。芝龙看毕,曰:『调拨得宜,但不知先往何处』?衷纪曰:『今南风已发,吕宋船以及暹罗、咬■〈口留〉吧之各港皆回。可从澎湖下,缓缓坐风,半逆半顺,挨至甘吉等候』(甘吉海石名,在铜山对面)。芝龙依其议,至初三日连■〈舟宗〉出港。行二昼夜,初五早,龙又令人上桅观望。望者回报曰:『看前面的山,不是南太武,敢是北太武』(南太武系漳镇海卫,在厦门之下,北太武系泉州同安地,在厦门之上)?芝龙曰:『夜来南风,驶上为是』。遂传令各船火炮军器勿得参差。
初十日,犯金门。十八日,犯厦门。四月杪下犯粤东之靖海、甲子地方。
时太平日久,人不知兵。卫所虽有指挥、千百户、水澎金门游击、钦依把总诸官,悉承荫袭,宽衣大袖,坐享君禄。其所辖军士,亦应操点卯而已。故芝龙得肆志,遇船一鼓而擒;登岸抢掠殆尽。其略有纪律者,不许掳妇女、屠人民、纵火焚烧、榨艾稻谷。比乘风横行,羽檄飞报,沿海戒严,当事者咄咄一筹莫展。惟查郑芝龙系泉州府库吏郑绍祖之子,六岁时曾受知府蔡善继掷石不责之恩。即起善继泉州巡海道,招安芝龙。善继抵任,又奉巡抚朱钦相檄,差旗鼓黄昌奇(系泉州府礼房,有口才,与绍祖共事;迨继为海道,委为辕门旗鼓事)委之齎谕,出海招安。时郑芝龙统船随风驰逐,适逢雨水不顺,失于收成,富者遏粜,米价腾贵,游手好闲,悉往投之。芝龙将夺来船只,分配驾驶,因而日盛。边将望风披靡,不敢与敌。偶燀洗诸船于湄洲,忽报海道差官到,芝龙延之上船。昌奇曰:『数载违别,果然一表魁梧,真将军也』!龙曰:『流落海外,久离乡井,凡诸亲友,有失候问!今日何幸逐波涛而屈临至此』?执手至官厅,叙礼献茶毕,昌奇曰:『老拙与令先尊共事时,将军才有六、七岁,顽耍丢石,掷着太守乌纱帽。本府自赞将军非凡,将军尚能记忆否』?芝龙曰:『儿童时事,影响略知』。昌奇曰:『现任海道,即当日将军所掷之太守也』。龙曰:『呵,海道就是当日太府』!昌奇曰:『然。知将军扬名海外,恐为沉迷,专遣老拙前来相劝,有谕在此』。芝龙拆其谕曰:『自你髫龄时,仪表可爱。岂料壮年,海滨寄迹,使闻之恻然,谅情非得已耳!今特遣旗鼓黄昌奇前来宣谕及你部属人等,幸勿久恋迷津,须当速登彼岸。本道当为力请,卖刀买犊,永作圣世良民。从此安插,复业归农;坐享太平,和好室家。言出于衷,幸其听之!此谕』。芝龙观毕曰:『海上弄兵,原非本意。因寄迹东洋(日本在东,故称东洋),受困倭人,迫而成之。今既承道宪严命,岂敢固执,以负德意?自与诸将领商之』。芝龙心感善继之德,遂传集众头领曰:『我想飘颻海外,虚度岁月,总无了局。今道宪招安,意欲就抚,不知诸位心曲何如』?衷纪曰:『主公就抚,道宪决然垂青。我等并无夙昔之交,虽今日藉主公余庇:倘后来道宪陞转,官势罗织,有司不谅,那时进退维谷。乞假我船只,仍回台湾。同李英等观看主公得意,纪等再来相寻未迟。不知主公允否』?龙曰:『衷纪兄所言亦是一着,岂有不听之理』?杲卿、天生、子大、陈勳等一十三人,齐向前请命,欲与衷纪同去。龙即拨大小船六只,粮饷薪蔬、布帛器械俱各满足,分支过台。
芝龙统船十二只,计八百余众,同昌奇入泉州港。诣辕门,去衣帽,龙与芝虎、芝豹等二十人背捆,泥首阶下。蔡善继令释其缚,慰抚之曰:『你原是有家子,生在公门,况又容貌堂堂;虽你父已死,汝应立志,以图上进,光耀门闾。何忽作乱阶,飘流海外,而暴弃至此?倘非本道,岂能瓦全?今既翻然而悟,贵于自新。本道应为汝详请上宪,通行府县安插得所』。芝龙曰:『此实迫于倭番,不得已也,非芝龙敢萌此不肖之心』。善继曰:『谁能无过,第患知而不改。今你能改,自是完人,将来功名未可量也』。龙等叩首称谢出,守候军门安插回文(东旭曰:昔日高牙剑戟尊,今朝低首叩辕门。一书非是能饶舌,欲报当年掷石恩)。
岂料巡抚朱钦相染病甚重,一切事务悉暂搁起。月余方愈,检阅文书,见郑芝龙已招安,立批该道即为安插,并将船只军器追存,造册报缴。善继见批,即着昌奇将郑芝龙所带人众,开造籍贯住址,以候发文行县安插。一应军器船只另造册,以便缴报。龙许诺,造完即缴昌奇去。芝虎说龙曰:『虎不可失威,人不可失势。今当事举动,不过欲散我们党羽耳。党羽散,将来祸福未定,不如乘今夜潮退,扬帆而去』。龙闻言俛首不答。芝豹曰:『三哥所言诚是;不可错过,追悔莫及』!龙曰:『难负道宪一片好意』。芝虎曰:『不提道宪还可,若提道宪早该去了』。龙曰:『何说』?虎曰:『道宪书獃,如此安插我们,以为恩莫大矣。安望其有格外乎?况汝又未授有官职,倘后来有事,衙门深远,那时呼应不灵,将奈何』?龙顿悟曰:『若非吾弟提醒,几乎为其所误』。遂嘱芝虎等,密传收拾。于是夜三更,于船上放炮三声,随潮而去(东旭曰:因无薄禄难羁絷,顿使英雄脱笼飞)。芝龙即将船只人众等驶到围头外湾泊。善继闻报,知龙仍逸去,愤曰:『这辈小人,反覆不测,真难凭信!既不受德化,则当以法处之』。随发文行各卫、所、府、县整备,以防劫掠;另具文申请军门。时朱钦相内擢起程,新抚朱之凭尚未莅任,剿抚之议,因此耽延。郑芝龙得以从容将各船燀洗,整顿帆席索路军器旗帜。八月,乘北风,下粤之海丰,攻打嵌头村。又犯甲子、靖海二所。
天启七年丁卯正月,芝龙从粤回闽铜山。沿海戒严,全队泊漳浦之旧镇。朱之凭檄骁将都司洪先春,会把总许心素、陈文廉等合剿(之凭字勉斋,进士,大兴人)。芝龙侦知,令芝豹领船五只敌先春,芝虎领船三只敌文廉,芝彪领船三只敌心素。龙与芝凤等率大队从中接应。又着芝鹏各领快哨三只,作游兵救援。遂进师,相遇于连江将军澳(漳浦县属)。先春挥船合进,互相攻击。自辰至酉,冲突数十次,未分胜负,会潮泛涨,风起流逆,心素、文廉二船被流所脱,不能成■〈舟宗〉。先春首尾受敌,无奈,收入旧镇。檄铜山、悬钟、陆鹅、镇海指挥、千户、把总,调拨精壮军士前来配驾;另调附近沿海乡勇各出备捕。芝龙以先春收入旧镇,亦不追赶,就鸣金收军,泊陆鹅外屿。忽细作报:洪先春调各卫所军士配船并乡勇齐御,不日即出兵。龙亦整船拣将,欲决雌雄。芝豹向前献计曰:『洪先春奉巡抚差遣,便于调拨,何不将计就计破他』?龙曰:『计将安在』?豹曰:『乘彼在旧镇调拨军士、乡勇,我带一旅,分为两队登岸,扮作乡勇,前去策应,哥哥即统大队攻击。俟将交锋时,我在岸上两师杀起,彼则水陆受敌,一鼓可擒』。龙曰:『此计甚妙。可乘今夜人静,悄悄带众登岸,须要小心,不可露出圭角』!豹曰:『自然相机而行。哥哥亦速整舟师来』。豹将海丰抢的乡壮旗帜竖起,挑选二百人,乘黄昏带芝麟上岸。
时洪先春调来铜山、悬钟二所军,即配在船;其附近乡勇,令其按队屯劄候齐。日则放炮升旗,夜则定更伏路,提调周密。芝豹于是夜领师登岸,天明至盐墩,造饭食毕,缓缓而行。至黄昏到旧镇,见调乡勇先至者,咸安顿无混。分其半与芝麟,曰:『汝往洲尾屯劄,我在此安营。若问你是何乡来的,汝可应是「浮南桥」;若再问你镇海卫军可来否,汝可应他「随后亦来了」;若问汝姓名,说是「杨德」;若问汝同来者是何乡,汝说是「湖西黄默」。倘外面有信,彼船出港,当看我这里连珠火箭起,便一齐喊杀,寻岸边船只,毋论大小,抢并合攻。须谨慎在意,不可孟浪误事』!芝麟依令往洲尾,凡所过问者,悉照前答之。
二月,先春见船只收拾完备,诸军陆续将齐,惟镇海途远未到。正调拨分配间,忽了望炮响,快哨飞报贼船至。先春即发令:『各起碇乘潮落冲出』!再至港口,即遇芝虎。虎站尾楼上高叫:『洪先春!今日誓必擒汝』。春见虎船只,语言狂妄,随趱各船围攻,曰:『先擒此贼,以挫其锐』。指挥间,听见岸上炮声不绝,响杀连天。快哨飞报,有贼从岸上杀来。先春疑惑未定,而芝龙大队至。春无奈,向前督战。芝豹、芝麟杀散乡勇,抢拼鱼船、艋仔,摇旗擂鼓,从旧镇港出,随先春船后,合攻杀来。春首尾受敌,坐潮而遁。诸船无帅,咸星散焉。芝龙大胜,会同豹、麟,亦不追赶,鸣金收军。令芝虎领船五只湾白石头,以作犄角(白石头在旧镇之南)。又令芝豹领船五只泊港口,以备先春复来。自领全队舟师,随潮至旧镇,犒赏诸军。另着芝莞登岸,安抚附近乡民,禁饬骚扰。先春走到甘吉,回望芝龙不追,其神方定。见南风微起,即令驶上金门,投卢游击,再整船剿捕(游击卢毓英,字宁侯,原籍山东卫,荫袭百户。少年猛勇,箭有穿杨之能,兼精武艺。因日本倭番统船犯闽、浙沿海地方,总制胡宗宪题山东参将戚继光前来征剿。继光素知毓英猛勇,详请随军。由浙入闽,屡建奇功,升千户。迨兴化陷,继光奉令恢复,即着指挥使马飞龙统船,毓英副之,从福州港出,水陆合剿。光由陆路至埔尾安营,选百人带「临时硬」欲去偷城。「临时硬」者,系竹打通锯断,每节共串以绳索,头上另缚一横梁。未用时,放松则软;欲用时,将索推紧则硬,如一枝竹然。将头上横梁挂住城垛,人可攀援而上。光带此,令大队掩旗息鼓,随后而进,看火箭为号,便倚梯攻打。行十余步,光将手按百人胸前,内脉浮跳者,即发回。如此数按,至兴化府城下,只有自己与大旗李明二人。侧听谯鼓三更二点,遂将「临时硬」挂住城垛,口含刀爬上。伏候巡更来,擒刺之,取其衣帽穿戴。敲锣击柝,缓步挨巡,凡遇者悉砍死。抵府署前,鼓方交四,倭番酣饮,咸熟睡焉。二人偷登鼓楼,将打更者杀倒。令李明下去附近处放起连珠火箭,将所带火药点烧房屋喊杀。自把楼上大鼓刳孔,爬进在内。李明火号放起,火药亦发。倭番睡梦惊醒,不知兵从天降,朦胧中互相砍杀,不攻自乱。城外大队见城内火箭连发,光焰烛天,掌号放炮,喊杀蜂起,云梯齐泊。倭番两难相顾,惟争开四门逃窜。继光复得城池,扑救余火,安抚百姓,立即整军追捕。倭番奔下夹板,乘潮而遁。将出口,又逢马飞龙督舟师至。夹板炮声轰天,哨角蜂斗。飞龙挥诸船,且避其锋。毓英向前高叫曰:『养军千日,用在一朝。调我们前来,原是合剿,岂有陆师杀来,水师反纵其走。他如今是伤弓之鸟,速当进兵,以火攻之,再无不胜。好汉者跟我前进』!其船首冲。飞龙闻英言,遂不敢退。亦即发令鼓噪助威,一齐攻击。毓英将火箭喷筒火烺尽放。倭番虽精炮火鸟枪,其奈山上日夜被追,下船又逢此劲敌,终有胆战心惊,炮发悉不准,故各船无不失措。兼之毓英坐上风,乘势所攻,火器咸粘船上。况倭番船系「打傌油」造的,粘著者火尽发,火借油力,风助火威,首先二只火起,倭人救之不息,各跳水死。其余夹板望见,无心恋战,惟逃而已。此役毓英首功,擢指挥,转升游击,大有声名。召守金门)。
五月,巡抚朱之凭接洪先春初败请兵,立飞檄令卢游击带船与洪先春合征。毓英正在遣员知会,忽洪游击奔投,哭诉致败情由。英曰:『量此游魂小丑,无难平也。长兄宽怀』!随整顿本辖舟师,同先春进剿。侦者报芝龙,龙集诸弟曰:『卢游击虽称宿将,素未逢劲敌;况今老矣,无能为也』。谓芝虎曰:『汝带双帆■〈舟宗〉船五只,扮作商船,陆续寄泊岛美、浯屿』。芝鹏!汝带小鱼船三只,前往东椗一带钓鱼哨抹(东椗,海中石名,在镇海卫前)。若卢游击船出,即飞报芝虎,以便合攻』。分拨去后,龙带战船八只,出泊陆鹅候敌。其余船只,令芝鹗、芝燕等尽藏散处,看我退师,出冲击,则彼可擒。
七月,毓英自负昔日威名,大意欺敌。一见芝龙船仅数只,即挥军冲击。芝豹率二船接敌,未几合即退。龙鼓全■〈舟宗〉齐进,互相攻打,来往冲突。奈风稍逆,龙亦退下。英见其连败,乘势追赶。芝虎得芝鹏报,尾其后顺风而来,大叫:『勿赶!有吾在此』。龙见虎船已到,即挥诸船转战。英闻后有贼船,遂同先春御之。芝鹗等见龙师退至港口,亦合出齐冲,毓英船■〈舟宗〉遂散。芝虎、芝豹环击英船,英身中五箭,负疼死战。豹将搭钩搭住,芝虎一跃过船,连砍数人。豹亦乘势跳过,大喝落舱者不杀,毓英遂被芝虎所获。龙见二弟俱跳过毓英船,随合拢前来,鸣金收军。龙忙过船,喝虎曰:『休得无礼』!改容向英揖曰:『舍弟卤莽,误犯威颜,冀将军宽宥』。英曰:『败将惟有死而已,将军何必加礼』?芝龙曰:『将军朝廷命官,龙安敢不敬礼?非龙敢拒将军,实不得已耳』!英曰:『曾闻将军业已招安,而又逸出。今将军不杀毓英,意欲何为』?龙曰:『某之受招安者,实感蔡道宪前日之恩,故不论轻重,谕到即归。但道宪书獃,奖励无别,不过分散安插而已。因此大众失望,不得不逸去』。英曰:『以将军之才貌,应为干城重寄,岂肯碌碌无闻,难怪将军其然』。龙曰:『苟一爵相加,应为朝廷效力,东南半壁,即可高枕矣』。英曰:『英不才,无力保奏,当为将军荐扬』。龙致谢,带芝虎等过船,令众船鸣金鼓送卢将军回师。英当被获之际,自知必死;不料芝龙加礼相待,心实感激。次日,船进厦门,见都督俞咨皋(大猷之子),陈说战败情由以及芝龙始末衷曲。咨皋曰:『老将军所言虽是;但我们武将只管征剿,至招安非所职掌。况将军被获发回,愈难言矣』。英闻「被获放回」之语,羞愧无地;曰:『末将老而无能,故此被获。但彼惓惓申意,又不得不为之言,正古人所谓知而不讳也』。咨皋曰:『将军奉令征剿,今既如此,亦算失机。本都督未便擅议,应自赴省听候军门处分可也』。英作谢而起曰:『谨遵谕』;退去。咨皋即飞移军门,毓英亦起身。
途次泉州时,蔡道宪已内转,仅留太守王猷(字允〔原作胤〕方,粤之东莞人,丙辰进士),毓英谒叙。猷问胜负,英备述始末,称『芝龙将才,因前受抚无职,空为安插,恐势官欺凌,故此逸去。倘当事假以一命,决可再招。弟细思若招此人,年少英勇,尽可用也』。猷点首曰:『将军所言,甚得权宜抚恤用人之要法』。英遂赴省。但朱之凭已接俞咨皋报文,内有云『卢游击舟师战败,被获放回,辱身辱国,莫此为甚』之语。
八月,之凭正欲修文覆咨皋;而皋已亲至三山(福州别号),会见之凭。凭责皋:『须会师刻期扑灭,岂可延纵贻害地方』?咨皋即飞檄千户马胜、百户杨世爵,统船二十,前去剿捕。胜与世爵出泊镇海卫,爵谓胜曰:『芝龙在旧镇。我们二十只分为两队,明早我乘潮起,直入海内捣其穴,彼必然情急死战。俟潮退,诱其出港,公督十只合击,彼必星散,一战可以成功』。胜曰:『此议甚妙』!遂与世爵分船,各叮照应。芝燕、芝鸾适在东椗,了望镇海有许多战舰,即着两个能干军士作渔父,坐小艇带鲜鱼数筋混入■〈舟宗〉内,以卖鱼为由,侦探消息。尚隔里许,各相唤争买。二人望尾楼上插五方旗者,拢卖之,故意叫苦:『海面不宁,难作生活。今幸大师进剿,我们就有性命;但不知老爷是谁』?军士曰:『我这船是马老爷、那船是杨老爷,极出名、会打仗』。始末皆说。二人听毕,收了鱼钱,飞驾从连江还旧镇回报。芝龙方知是马胜、杨世爵奉令前来。芝虎闻说,大怒曰:『亦不必烦哥哥动身,弟自领船十只,擒此二贼』。龙曰:『马、杨二人是千户、百户中之最骁勇者,吾弟未可轻视』!虎曰:『哥哥何长别人志气?若不生擒此贼,誓不为人』。龙曰:『吾弟既欲前去,须着芝豹同行。凡事要相机而动,不可徒恃血气之勇』。虎应诺,即领船十只,同豹乘潮落出港。天明,到将军澳前,摇旗擂鼓而进。马、杨二人遇之,笑曰:『狂奴来寻死』。发令迎敌。自巳至未,火烟蔽空,往来冲击,不分胜负。龙见虎悻然而去,虞其有失,自带船六只前往观敌。马、杨二人正在酣战之际,忽见虎后添船,未知几多,遂尔怯战。被芝虎冲过,持火罐掷去,火遂发。世爵同军士救无及,俱赴水。马胜见世爵船中起火,转舵欲救。芝豹尾后赶击。虎又迎敌与战,发斗头炮将胜船打穿,延着火药桶发火。马胜情急,抱铜炮沈于海底。虎、豹挥船攻击,龙又合击,连沈船三只,余舰星奔。龙方鸣金收军,仍回旧镇。马、杨所统之船烧沈五只、败坏六只;其余伤残者,回报失机情由。
九月,俞咨皋知杨、马二将阵没,即咨副总兵陈希范刻日进剿。侦卒探报芝龙,龙曰:『希范酒徒耳,一鼓破之』。遂整船出,相遇于杏仔。芝虎首冲其■〈舟宗〉,豹继之,人莫敢御,范坐潮遁。芝莞、芝豹等合攻,杨六、杨七船不敢前(杨六、杨七系受招之盗,后复叛去,被龙所斩,有刻杨略、杨速者误也)。百户洪应斗四面受敌,势窘发火自焚;百户张选举抱■〈舟宗〉铳赴水死焉。俞咨皋接报,飞调闽安、兴化、永宁、铜山、陆鹅、悬钟、镇海、金门众指挥千百户诸船齐到,听令出师。龙侦知,集诸弟会议。芝蚊劝龙且避粤东。龙曰:『咨皋膏粱纨裤,徒读父书,虚有其名。何必远避』?芝虎曰:『弟愿为先锋』。龙许之,整船以待。俞咨皋调军已齐,以指挥张挺桂、千户林盛二人领船各五只为先锋,指挥杨国柱、李应龙、千户吴虎、傅圭各领船五只为合后。咨皋自坐大-船,竖一帅旗,为中军提调。又令指挥黄胜、胡如海、黄庭、李廷圭、千户周之士、何世雄、林勳、姚应科、百户王飞熊,李梦斗等各坐船一只,为中护卫冲锋。以游击商世禄领船五只,为监督接应。调拨已定,择日祭江出师。
芝龙在旧镇,日则差芝虎、芝燕等轮流驾大船十只、快哨二只,于陆鹅将军澳了望。如有敌情,即便飞报。忽厦门细作探俞都督于六月初八日出师。龙即谕诸弟曰:『明日此敌,惟王飞熊、林盛、李梦斗三人深识水务,兼有胆略,当先除去!其余碌碌群鸡,不足介意』。令芝虎为副将、芝彪驾船十只为先锋。又着芝豹、芝凤、芝豸、芝獬、芝鹄、芝鸾、芝鹗八将,各坐一船,乘夜潮驾出青水墘,然后回头,约明日午时从东椗杀来。又令芝莞、芝麒、芝燕、芝蟒四将,领船各四只,作左右救护。自领芝熊、芝鸾共船六只,居中策应。是夜三鼓,龙统众出泊陆鹅。天明,咨皋大队至,列阵飘扬,炮声振天,烟焰如云。芝虎恃勇,率诸众冲■〈舟宗〉,与林盛、李梦斗等互相攻击。自辰至午,虽各损伤,却未分胜负。芝龙见不能取胜,又望芝豹之船未见影响,无奈亲督■〈舟宗〉船一齐冲入。忽孙雄船被芝熊尾送一炮打沈。咨皋见雄船失,亦催船齐笼围攻。将及酉时,芝豹大■〈舟宗〉已过东碇,闻炮声不绝,顺风潮赶来。咨皋见后面又有贼船将至,急传令与商世禄带领船只分御。世禄奉令,方指挥转舵欲去迎敌,别船诸将不知是要分军,误为退师,各转舵,一时全■〈舟宗〉哄动大乱。咨皋制按不住,被芝虎、芝熊、芝莞、芝燕四将乘虚奋击。王贵、林盛二船发火。芝豹、芝蛟等又从后杀来。皋首尾受敌,兼之潮起风逆,各星散而遁,咨皋亦退。芝龙挥军急追,又连击坏船三只。至浯屿天昏,方鸣金收军。
崇祯元年六月九日,俞咨皋遁入厦门,船不得连■〈舟宗〉,而军失纪律。快哨又报芝龙大队咸屯岛美、浯屿,急传指挥傅圭领船十五只,前去南山边青崎一带湾泊,防其突入。厦门百姓,惊慌逃窜。咨皋亦不登岸,即停船水仙宫前。芝龙至五更水涨,吹角进师,圭整船迎敌。芝虎擂鼓首冲,圭船稍怯。龙乘势趱其大队齐攻,圭大败。皋急催师进接,已无及矣,悉回舵星奔。龙追至海门收军(海澄旧水口),号令不许登岸抢掠,即退出厦门港宿夜。天明,仍将舟师收回旧镇。咨皋走至三叉河停泊,申报欲再大会师合剿。工科给事中颜继祖疏参俞咨皋有曰:『郑芝龙生长泉州,凡我内地之虚实,了然于胸。加以岁月所招徕,金钱所诱饵,聚艇数百,聚徒数万。城社之鼠狐,甘为爪牙;郡县之胥役,尽属腹心。乡绅偶有条陈,事未行而机先泄;官府才一告示,甲造谤而乙讹言。复以小惠济其大奸,礼贤而下士、劫富而施贫,来者不拒而去者不追。故官不忧盗而忧民,民不畏官而畏贼,贼不任怨而任德。一人作贼,一家自喜无恙;一姓从贼,一方可保无虞。族属亲故击楫相访,虚往皆得实归,恍若向现任官抽丰。偶或上岸买货讨水,则闾阎市里牵羊载酒、承筐束帛,惟恐后也。真耳目未经之奇变,古今旷见之元凶也。谁酝酿以有今日?则大将军俞咨皋无所逃罪矣。咨皋七尺魁梧,自是将种;奔驰水陆,效有微劳。只因与吴淳夫为儿女婿(淳夫晋江人,庚戌进士,为工部尚书),线索相通,狼狈相依,遂至藐简书如弁髦,视桑梓如秦越。丙寅招抚之议,实倾贼囊以充私橐,敢于孟浪主张。尔时按臣周昌晋及藩、臬诸臣,多讶其非策。而旧抚朱钦相怜地方疲困,不乐观兵,姑听其言,收杨六、杨七以为用。岂知抚寇者,必未抚之先,晓以利害、示以兵威,使彼摇尾而乞怜;又必既抚之后,散以原籍、领以保约,使之乐业而安生。而咨皋招之海,仍置之海。首从无分别,商民任劫掠;故今日授抚之职,即明日作贼之人。且也杀人可以不死,家享巨室良田之福,而身被黄盖腰金之贵,人皆有所利而为贼,何所惩而不为贼乎?去年春间,羽书络绎,咨皋抱头三山,趦趄观望。及标船标兵陆续先发,咨皋始出。副将陈希范嗜酒有癖,占风无智。泊舟铜陵之内港,流连杯酌。哨探报警,屈被鞭笞。贼已迫而缆未解,无怪九十余之战舰、千余人之壮丁,尽投烈焰而葬鱼腹也。最可痛者,把总洪应斗、张选举奋不顾身,手刃贼级数十颗。贼以火攻,应斗、选举以火攻贼,贼锋稍挫。奈希范之扬帆远遁,杨六、杨七之袖手旁观,应斗自知不免,发火而自焚死。选举势穷,抱铜铳自沈于海底,有心人咸为流涕。希范既以身免,犹诬应斗以未知着落。天日在上,将谁欺乎?此恤典宜急,以慰忠魂。至抚臣朱之凭严檄杨六、杨七而杳然无踪,咨皋始缩舌无辞。抚臣劾希范并及咨皋,人皆谓二将必伏斧钺之诛。而财神有灵,冰山是倚,白简已入长安,希范尚扬扬自得,仪从鼓吹,放铳开门。咨皋则掩耳偷生,听强寇蹂躏内地,游戏于同安、海澄、石码之间;以至贼突入镇门,离漳郡仅咫尺。非县令曹履泰、刘斯泝卧薪尝胆,保障于外,巡道朱大典发令指挥,弹压于内,斗大孤城,几乎断送;而漳亦岌岌不保矣。闽事尚忍言哉!粤艘不通,岁荒米贵,小民枵腹,莫必其命。而咨皋反委官驾船买谷,名为给食于兵,而实则齎粮于盗,漳民争欲脔其肉而寝其皮。淳夫虽一手障天,曲庇咨皋;而先帝明旨于抚臣疏中,直以攻堡烧船伤兵损将,诘其招抚之效安在,并究其酿祸之责,安所逃罪矣。后复于按臣疏中专责咨皋,以策后效,偿前失矣。荏苒居诸,于今八月,不闻咨皋有尺寸之树立,岂谓贼稍离汛地,遂可骄语驱除之功乎?贼避北风,非慑咨皋。闽粤辅车唇齿之势,粤危则闽不得独安,贼若再顺风为阵,臣必料咨皋之束手无措。此在咨皋之罢斥宜早、希范之逮问难宽也』。疏上,下廷臣会议。俞咨皋即解任,陈希范听处分(后二人咸问斩)。于是芝龙纵横沿海,当事者莫敢问焉。
秋七月;新巡抚熊文灿接泉州府王猷条陈时事称:『郑芝龙两次大胜洪都司而不追,获卢游击而不杀;败俞都督师于海内,中左弃城逃窜,约束其众,不许登岸,不动草木:是芝龙不追、不杀、不掠者,实有归罪之萌。今一时剿难卒灭,抚或可行。不若遣人往谕退船海外,仍许立功赎罪。俟有功日,优以爵秩』。文灿即批巡道邓良知酌议。良知接批;即传王猷问曰:『贵府所详招安郑芝龙一事,抚台业已批下,着本道酌议,遣人招安。但查旧按前道系差黄昌奇去的,今者昌奇已死,不知欲差何人』?猷打恭曰:『卑府此详,原有其故:前日卢游击被获,郑芝龙业将衷曲一一吐告。迨后历观芝龙行事,实有受招之意。今剿既不能行,日见猖獗,将为东南所患,故卑府详请。今抚宪既批允,以卑府管见,还该令卢游击去的,其事方济』。良知曰:『贵府所言诚是。但卢游击此时在省候旨,如何得去』?猷曰:『须宪台禀请,一可以救援卢游击之危,二可以造生灵无数之福,一举两得』。良知是之,随飞禀巡抚文灿。文灿接良知禀,内称:『芝龙就招意既已吐露于卢游击之耳,今可着其前去。成功之日,许赎前罪』等语。文灿立调卢游击面询曰:『卢毓英!查汝履历,屡建劳勳,堪称宿将。为何反遭此小寇所获』?英禀曰:『罪弁奉令出征,敢不竭力?奈郑芝龙年少猛勇,船只最坚牢。毓英所统军士,未经战阵,一见即溃,故罪弁独力难支,所以被获。此等情由,还求宪天救援』。文灿曰:『今有泉州王知府详文招安,巡道禀请委汝前去。若能招安芝龙,本军门自为汝救解』。英曰:『招安芝龙,固是不难;但芝龙以前抚未加官爵,恐遭势宦凌辱,是以逸去。今欲再去招安,若无官爵,恐不能服芝龙之心。宪天为国为民,必须酌议妥当,庶罪弁好去』。文灿曰:『芝龙不过一小寇耳,欲加大职,难以题请;若与之职小,他未必如意』。毓英曰:『凡事当相经权,苟有利于社稷,「春秋」许之。今日招安郑芝龙,不但安民生,且为国家得人用』。文灿曰:『本军门给尔令牌,前到泉州与道府相议,酌量而行』。毓英叩谢,出领文牌。下泉州,先见知府王猷,致谢提拔大恩,次及招安事。猷曰:『将军此去,自然成功』。英曰:『芝龙自然受招。第去招抚尚有一事最要者未妥』。猷曰:『请明其说』。英曰:『前见抚台,弟亦面陈,若无官职,难买芝龙之心。抚台着弟前来与公祖并道尊商量』。猷曰:『弟前文业已详明,着其退师海外,将功赎罪。俟有功之日,另优以爵秩。况今李魁奇(有刻李芝奇者,误也)。并了陈衷纪,杨六、杨七叛去(有云杨禄、杨策者,误也),肆行乌洋,褚彩老劫掠沿海,刘香老扰害惠、潮及南澳地方。将军此去谕其招安,擒灭诸盗,抚台自然特本加以重爵,为朝廷股肱。岂不胜于游荡波涛乎』?英曰:『公祖所谕极是,足以服芝龙之心』。遂随王猷谒巡道。猷入,将所议招安始末陈明。良知大喜,立传毓英。英谢救援毕,良知曰:『抚台发文前来与本道同知府商议,王知府所回之话甚然有理,汝可前去。事妥之日,本道自然申请为解前愆』。英曰:『今日得起白骨而肉者,皆老大人之赐,世世衔结』!遂辞起身,竟往旧镇。先差人通知芝龙,龙随遣芝鹏引接到船,各相致意。龙曰:『今日何幸得将军驾临,实慰芝龙素愿』。英曰:『弟老而无能,前荷将军不杀。回到中左,被俞都督申报失机。迩蒙泉州王府尊详请抚台,抚台委弟前来招安。业将将军衷曲一一剖明,甚是欢喜。着将军退师海外,立功之日,定然保题,决不负将军归诚之意』。龙拱谢曰:『此皆将军游扬之德,异日自当厚报!须烦将军婉回,通行各处,庶使将士便于采买粮食』。英曰:『此自然之理。但将军亦当严饬诸人,登岸毋得放纵,以累名誉』。龙曰:『谨受大教』。尽欢而散。
九月,芝龙举其众降。差芝燕、芝凤带金银币帛,同毓英入泉州城。先见王猷,次见邓良知,代芝龙陈始末,愿拜门下,缴上厚礼。各大喜,即行文本府沿海卫所,许芝龙军士登岸采买。又为申请军门,内称:『芝龙倾心向化,情愿自新立功赎罪,从此沿海地方得以宁靖』等语,交毓英上省。英至省投缴文灿,文灿即传英进问。英一一代芝龙禀上:愿充辕门犬马报效,所有福建以及浙、粤海上诸盗,一力担当平靖,以赎其罪。并呈重礼。文灿大喜,收之。立即通行全省,准芝龙招安,候旨定夺;遂以义士「郑芝龙收郑一官」功题,委为海防游击。又委毓英为监督,督芝龙军平诸盗。立功之日,再为题请(按芝龙与思齐为盗时,名一官,迨齐死,问天筊时,改名芝龙。当道缙绅受赂庇护,无可为辞,故以「芝龙收郑一官」题请)。
毓英齎军门檄谕同芝凤回泉,见府道。府道亦为英喜,嘱其速督芝龙立功。英星驰到旧镇,会芝龙。龙询凤、燕,同道府口气,并观军门题禀,大悦,致谢毓英。即整顿船只,以便征剿。英曰:『将军此行先平何人』?龙曰:『陈衷纪等原有八拜之交,今为李魁奇所并,当誓师先除此贼,则公私可以两尽』。英曰:『将军情义深重,调度有方,真令人感激敬服』。龙随差快哨出洋,侦探魁奇住处(李魁奇者,渔父也,泉州惠安人。从幼出入湄洲沿海。深识水性,身藏水底,半日不起,口能转气,眼见诸物。年二十九,两臂有七百斤之力,纠合诸渔船,劫掠商艘。适会集澎湖,候截吕宋洋艘。其陈衷纪等自与芝龙分别,复往台湾。因众咸沾疫症,及知芝龙逸出,不能前进。后诸人略痊,方统船过来聚首。不料至澎湖遇李魁奇,奇即挥船围击。陈衷纪、杨天生、陈勳等原虽猛勇,终是新病才好,安能敌奇新出之犊,随为所伤。仅存李英同通事何斌一船,仍回台湾。故此李魁奇独霸横行,目空群盗)。
崇祯二年四月,奇正率诸船在辽罗地方候劫商艘。郑芝龙得报,令芝虎、芝豹为先锋,芝彪、芝鹏为应援,自领芝鹗、芝豸等同卢毓英为合后。时彪、虎、燕、豸四船齐到,各逞夙威,两相攻打。守金门之哨船忽听炮响,亦驾船从城仔角出,而芝龙大队亦至。魁奇寡不敌众,就转舵欲遁。适南风起,龙一船牵舵乘势冲下。芝蟒持火罐抛过,魁奇忙将木棍打落水中。芝豹藉风合击,赶将搭钩搭住,被魁奇一刀洗断开去。芝麟又将火烺喷筒烧来,魁奇遂将船舵摆开,悉为横风吹散。不提防芝虎船从后赶杀,声如巨雷,大喝:『死贼!今日决难饶汝』!搭钩搭住,执牌跃过。魁奇接敌,互相交鬪。奇伙合并,虎逞力支御,势已危迫。幸陈霸、陈秀亦跳过。霸砍散环众,秀一枪刺倒魁奇(陈秀,海澄人,后封武功伯。献仙霞关投诚。陈霸,南安石井人,吕姓,为陈氏养子。人品肥矮,浑号「三尺六」,踞南澳。入粤东投诚,封忠勇侯)。芝虎乘势连砍二人,余悉伏舱或赴水者。龙见魁奇被砍,遂大呼:『降者不杀!你等原是良民,投顺自然重用』。是以所有船只咸落头帆降,龙收其众。令割魁奇首级,设位哭祭陈衷纪等。然后回师,申报军门。文灿接捷,知龙阵斩李魁奇,收其全伙。差旗鼓张彬齎谕帖银牌,前到辽罗犒赏,并许转题参将。巡道与泉府,亦差知事林旭齎银牌羊酒犒赏,并安插魁奇党。芝龙大悦,各答厚礼,具禀伸谢。
六月,芝龙斩叛贼杨六、杨七于浯洲港(浯州,金门别名),收其众。
八月,褚彩老掠闽安,文灿檄芝龙。龙追于南日,灭之。
崇祯三年庚午夏五月,芝龙因忆火光梦中之异,修书遣芝燕驾船往日本,迎接翁氏并其子回来。日本国王因颜思齐集船谋夺不成,从此加意防范唐人。而翁氏与芝龙倏尔别去,虽屡翘首云山,其奈盈盈带水何;惟日抚其子。喜子颇可人,又举止异众。一日报唐船到,父女正在计念间,突闻呼叫之声。翁翊皇出接,两未谋面;询其由来,方知为芝龙差,欲接其女与甥回也。芝燕曰:『奈与国王再三说无此例,岂不徒费其劳』?翊皇曰:『国王见书欢喜,抑有怒色』?燕曰:『国王见书甚喜』。翊皇曰:『见书若喜,再作商量』。燕曰:『自然还要恳求国王,难道就回么』?唤从人将所带物件行李悉迁上翊皇家,住下。
然芝龙自遣芝燕去后,偶闲谈间,见南风大盛,屈指芝燕到日本矣。旁有日本旧唐者到芝龙面前言曰:『到,谅到矣,恐国王未必允从』。芝龙曰:『汝何所见』?旧唐者曰:『日本从来未有妇人入我中国,国王焉肯特破此例。必用一计服他,然后可』。芝龙猛省:『尔言有理。可觅画师画我形图,驾统无数艨艟,旌旗飞扬,军威雄壮。令芝鹗带好汉六十名,新盔亮甲,器械坚利,乘此南风尾过去。声言若不依允,即欲兴师前来』。鹗领命行,八昼夜到日本。芝鹗入港,将旗帜器械摆列整齐,金鼓喧天。一时日本骇然,恐是侵犯之船,炮台预放,以观动静。迨至落椗,其疑方释。芝鹗上山,将画图送入。国王收阅,集诸文武会议曰:『郑芝龙连发两书,遣人前来,未知作何发付』?辅国将军(日本之权,全在辅国)启曰:『迩闻郑芝龙兵船甚盛。今连发两书前来,欲依他,从无此例;若不依他,恐一旦加兵,亦是费事。以臣管见,不如将儿子送还他,其妇女说从无此例,则一举可以两得矣』。国王大喜曰:『此议甚当』。立传翁翊皇面谕。皇领命回家,与燕、鹗及女儿说知。
九月北风起,国王回郑芝龙书,送其子交芝燕、芝鹗载归。翁氏临别之际,悲喜交集(喜者,喜其父子相会;悲者,悲未得见夫君,今反失其子),牵衣恸泣。芝燕、芝鹗共慰之,劝曰:『归去商量,自当设法再来迎接』。随解缆。顺风十月到安海。芝龙望见其子仪容雄伟,声音洪亮,屈指已七岁矣。追忆生时奇兆,甚喜。延师肄业,取名森,字大木,读书颖敏。但每夜必翘首东向,咨嗟太息,而望其母(日本在东)。森之诸季父兄弟辈数窘之;独叔父郑鸿逵甚器重焉(逵字圣仪,别号羽公,庚戌进士)。每摩其顶曰:『此吾家千里驹也』!有相士见之曰:『郎君英物,骨格非常』!对芝龙称贺。芝龙谢曰:『余武夫也,此儿倘能博一科目,为门第增光,则幸甚矣』。相者曰:『实济世雄才,非止科甲中人』。性喜「春秋」,兼爱「孙吴」。制艺之外,则舞剑驰射;楚楚章句,特余事耳。事其继母颜氏最孝。于十一岁时,书斋课文,偶以小学「洒扫应对」为题,森后幅束股有『汤、武之征诛,一洒扫也;尧、舜之揖让,一进退应对也』。先生惊其用意新奇。
崇祯六年癸酉冬十一月,刘香老焚劫小埕,芝龙统船击之。香败,遁粤东。时诸贼咸称其「香老」。姓刘,漳之海澄人,五短身材,性极骁勇。勾引无赖,驾小船出金门,劫掠商舡。突起猖獗,聚众数千,有船大小百余号,杀伤官军,横行粤东、碣石、南澳一带地方。
崇祯七年甲戌夏五月,熊文灿擢两广总督。十二月,文灿檄惠、潮分守道洪云蒸、巡道康承祖、参将夏之木、张一杰,亲到香船招安,被香留困。
崇祯八年乙亥春三月,文灿会同闽抚邹维琏檄郑芝龙,统所辖船收刘香老。芝龙将新旧船只分为三程:第一程芝虎、芝豹为先锋,领船十只,快哨四只;第二程中军坐驾芝龙同卢毓英、芝鹏、芝蛟等,亦领船十只;第三程芝彪、芝凤、芝麟、芝豸、芝鹤、芝鹗、芝獬、芝鸾等,各领船一只为援剿。择日祭江出师。
四月,南风已发,芝虎等船不顺,行稍缓。刘香在甲子,闻芝龙奉两广令牌,统船会粤师,不日即到。刘香大怒曰:『一样皮毛,素无仇敌,何苦为人作鹰犬也!他见我们前岁小埕之役稍避其锋锐,彼就洋洋得意。吾誓必擒此,方快我愿』。即令李虎三、杨韬、陈玉、林武带船前去田尾洋防御。又令其弟金同康钟、李飞熊、张斌带船来往救援,自领大队胁洪云蒸共船迎敌。
芝虎船行至十日,方到田尾洋,与李虎三相遇。自巳至申,互相冲击,军士各损伤,而未分胜负,遂两收金。次日又战,适香督船至,合击,芝豹、芝虎受困几危,幸芝鹏、芝豸、芝麟、芝燕船到,冲■〈舟宗〉救出,退十里停泊。是晚芝龙大队到,询问情由。天明,芝龙率诸船列阵分击。香出洪云蒸退敌,云蒸大呼曰:『吾矢死报国,亟击勿失!亟击勿失』!香大怒,立刃云蒸。各飘扬互攻终日,会天晚罢战。
芝龙大队泊赤湖,谓诸弟曰:『今晚我们船泊在下风,半夜水转,刘香必乘潮水冲来。芝豹汝可带船往来飘驶,以防不测。芝虎汝可带船五只,在前椗寄椗。如遇有警,可放起连珠火箭,以便前来接应』。又发令:『凡有船只浮水寄椗,头帆勿落,火炮预备,军士衣甲在身』。刘香船仍收田尾,虎三过船见香曰:『郑芝龙恃强,不识水性,今晚在赤湖。主公可点齐船只,多设火器,俟夜半水起乘潮顺风冲去,芝龙可擒』。香曰:『此计甚妙』。遂各预备。至二更时分,潮起,风果微来,香加额曰:『此天助我诛此狂奴』!即统全队行。甫至半途,忽前队了望报曰:『前面一派黑影,恐是船来』。虎三曰:『他船泊在赤湖港,何得此处有船?令各船提防,听我炮响一声,齐赴杀进』!芝彪见水涨二分,即令椗起浮水,徐行而进。远望前面摇动似船,乃曰:『不出所料,今果来矣。椗帆俱起,安炮守候。听吾掌号,一面攻打。一面放起连珠火箭』。虎三一船先到,即喝:『前面何船』?芝彪不应。令掌开炮,直冲过去。芝虎、芝豹望见火箭连起,炮声轰天,随督轰前来。刘香大队亦至。浑杀至日午,稍停战。芝龙曰:『刘香调度有法,虎三真个勇猛』!芝虎听见,大喊曰:『此贼有甚难破?俟吾擒他』;一船破■〈舟宗〉直入。手执藤牌,口含大刀,爬在船末。望香船将近,一跃过去乱砍。香即接战,众又合鬪。龙遥见,忙督船往救。芝鹄一船从横冲去,被香横身熕发出,裂开沈下。芝蟒船逼进,踮在斗头上,抛过火罐,香船着火。虎三见香船发火,急来救时,不防芝豹从后赶来,发一门斗炮,竟穿虎三船尾楼,打死舵公,透入官厅碍火桶而药发,直从桅边斗头出,其船亦发火。虎三救不及,情急抱铳沈于海底。芝虎与刘香见火炽,难以脱身,互相乱砍,一并焚死。芝豹、芝彪又连击沈船数只,方挥招旗招降,遂鸣金收其部众,仅走刘金三船投琼州去。送康承祖、夏之木、张一杰等回粤,并发还掳掠妇女,具文申报。大痛哭芝虎、芝鹄身亡,令人广捞尸首,五日不可得。停甲子所,延僧建七昼夜梁皇宝忏,祭奠二人暨阵亡诸将士,然后班师。刘香既灭,海波不兴,鲸鲵屏迹,实赖芝龙之威制(附记:芝虎,龙胞弟,胆略猛勇,浑名「蟒二」。因听龙夸刘香、虎三好汉,心忿跳船,并香同死。常显圣零丁洋;今粤东虎门外,群奉祀之,甚然灵感)。
崇祯十一年戊寅五月,郑森进南安学弟子员。
崇祯十二年己卯夏六月,荷兰国郎必即哩哥驾大夹板船九只,犯闽、浙地方。郎必即哩哥者,荷兰国之健将也,力能举鼎,兼精剑术。其国之人,白面红须,鹰鼻猫眼。原无船只。因永乐差太监王三宝下西洋,偏历诸国,声言取宝,实侦建文。船到其国,国人恳求船式。三宝虑其有船,则可渡海,骚扰边疆;故意持一管坏笔,画一个扁圈,中间首尾直竖二、三节,将笔毛刷开,乱画几画,与他。岂知荷兰人性乖巧,就画样打造,所有笔毛,一画安绳一条,为船中索路(俗云:夹板船索路多也),造成船只驾驶,比中国船加倍坚牢,且火器甚精。屡到中国,带哔吱、哆罗呢等货物贸易。回则停舟海中,一人坐在桅斗上,持千里镜,四方遥观。有商艘,则将所佩小船五、六只放下,每船坐六、七人,俟船将到,围笼。如我们伸头御敌,他将鸟铳吹打,一枪一个并无虚发。是以海上最畏遇他,所谓「来商去盗」,明季之「防猫儿眼」,即此。是岁统夹板船九只,犯闽、浙地方,官军屡为所败;军门仍檄郑芝龙平复。芝龙接文叹曰:『卢宁侯毓英惜已死矣!使其今日若在,则破此易易耳』(毓英于十一年死,曾平倭,故云)。遂着芝豹、芝彪为先锋,芝凤、芝蟒为左右援,自领芝麟、芝燕、陈秀、郭仪、陈霸等居中调度。临时又叮彪、豹曰:『夹板利害,非比我们的船。凡事当先觑方便,可战则战,勿得恃勇;徒自损灭耳』。豹领令去。至湄洲外洋相遇,互相攻击。将及申时,芝龙船到,环围迫战。奈夹板船只高大,两边遮盖坚固,火炮利害,无计可施。反失芝蟒、芝鹤二船,伤者甚众,方鸣金收军,入泊枫亭港口。即唤芝豹、芝彪等,嘱咐曰:『夹板坚牢难破,须用火攻,方得取胜。汝可选带惯水者五、六十人,小渔船七、八只,将大竹锯筒,每人腰间带两个,船中麻棕灌油,并硝磺引火之物,船头以铁链带钉。他船高炮远,渔船小而撑快,直冲到彼船边,将斧钉住发火,人跳下水,浮漾走回』。二人随选惯水好汉,备办起火诸物暨小船停当。龙即整师出敌,往来攻打。芝豹即发小船依计而行。果夹板船高炮远,小船撑快如飞,到即钉住发火。悉跳下水,或沈、或浮走回。芝彪又令快哨捞救,连烧夹板船五只,余败遁去。
●台湾外记卷之二(崇祯庚辰年至顺治丙戌年共七年)
九闽珠浦东旭氏江日升辑定
崇祯十三年庚辰,天下贼寇流横。虽每有斩获,屡报招降;然经略无方,不能解散,降而复叛。故张献忠煽聚于榖城,罗汝才并起九营应之,合于房州,连陷湖南、湖北岳、鄂等处地方,复至澧阳。守道周凤岐求救于七省参军陈璸。璸即檄蜀镇总兵温如微领本辖兵五千,共万余人,于十一月十九日进援澧阳,与周凤岐共筹制敌之策。二十夜,忽接常武告急,即发凤阳兵三千往救;又发卫营游击刘以泗领兵劄新州,以御水路;发茅冈营副将刘时早领兵劄公安,以拒襄郢,分布已定。二十四日,张献忠大军至常武,温如微不敢守,弃城而遁。三湘亦随失。陈璸等孤军腹背受敌。
十二月初八日,璸将沅标兵三千、土司兵五千、牙兵五百、新募弓弩手六百,进复常武。初九日,过城子鳌山铺,献忠用骄兵计,凡三战而璸三捷。献忠合其众再战,璸大败,死亡殆尽,惟有苍头刘光瑞率兵数十人,护璸逃遁六十里。而贼又至,光瑞同牙兵死战卫璸。光瑞被杀,璸奔新斗铺,为贼所擒。澧阳遂陷,周凤岐亦被执。二十四日,解至公安马驿桥孙家园,见献忠。忠劝璸降,璸怒目叱之曰:『堂堂宪臣,肯从反贼』?献忠大怒,断其手足;骂不绝口,割舌剖肝。凤岐亦大骂贼,咸被杀。时贼或携药囊着蔡、或卖卜星相、或为缁流黄冠、或为乞丐戏术,分布四方,侦觇虚实,互为接应。流毒焚掠,势若燎原。过天星等七股,尽分道入蜀,陷大昌,犯夔州。河南瓦罐子、一斗粟诸盗,尽归李自成。有黄梅贡士吴卿上言曰:『流贼奸宄,出没尤甚,侦走日驰二百里,酗酒耽色,渴睡不醒。若得能将勇敢,衔枚夜袭,贼不及觉也。今兵不杀贼,反以仇民,穷乡男妇,匿林逃难。割头献功,以愚主将;主将以愚监纪。监纪不知,遂奏其功。此弊踵行久矣,所当痛惩者也』。崇祯览疏,是之,令朝臣各省抚按举将才。是以芝鹏齎军门荐本至京,恰合其机。先赂本省势权缙绅,如吏部丁启浚者(字哲初,泉州人,壬辰进士),然后关通阁部,相互会于崇祯之前,准授郑芝龙南澳副总兵,以靖海疆。
崇祯十四年,荷兰郎必即哩哥统船前来(有刻归一王者误也),被郑芝龙烧坏五只。其余船率领逃回,捆缚见王请罪。王曰:『胜负乃兵家之常,卿不必过于自损』。遂赦其罪。有国王之弟揆一王向前启曰:『我国船只,兵粮俱足,俟臣带领一旅,前去与郎必即哩哥报仇』。王曰:『御弟欲领兵前去甚好;但唐朝人物不少,未可恃勇。卿欲去,须相机于附近地方先踞一处,安顿船只,收拾人心。蔗得通知来往,积聚兵粮,养精蓄锐,窥其衅隙,进可攻、退可守,不致孤军有覆败之虞』。揆一王曰:『谨领谕教』,即挑选精壮,配驾夹板船十五只,辞王出师。王率文武饯行,临别又嘱其『步步小心,唐人多诈』。揆一王顿首拜命。顺南风,不论日月而行。亦是天意使然,一日看前面山甚高,揆一王问左右曰:『不知此处是中国否」?内有旧跟郎必即哩哥军士答曰:『看此处水色,不是中国。我们船尚在洋这边』。王曰:『既是这边地方,将船驶入,去看是何国』。众船得令,乘风而入。王持千里镜,照观岸上,并无城郭。嘱咐『将船一条边湾住,预备火炮以防意外』。传么子同兰带好汉一百名(么子、兰咸是官名,么子有总兵职,兰亦官衔,有守备职),每人长铳一、短铳三、腰各悬剑,驾小船巡看,侦问是何国。么子随带人上岸,见鲲身有些旧址,却无乡村,仍下船过江登岸,行里许,方见有人,篷头跣足,赤身箛肚,佩弓负箭。么子令人招他,他亦就来;语言不谙,徒以手相比画,引到社。适通事何斌同李英在澎湖被李魁奇追赶,船只走到鹿耳门打破(鹿耳门,台湾口子),两船人咸淹死,仅存何斌与一二水手,被水漂至大线头救起。身被海石蚝壳伤坏,调养才好,而又染病在社里。随出来与么子相见。么子问何斌,『此处何处』?斌曰:『名台湾』。么子曰:『有国王无』?曰:『无。悉是散居』。么子闻言大悦,就邀斌同往船中,见揆一王,把终始陈说。王喜,厚待何斌,用为通事,事无大小,悉以谘之。又问斌:『此离中国多远』?斌曰:『此处到澎湖四更、到厦门七更,共十一更』(海里行船论更,亦似陆路论里)。王曰:『如此甚妙,此处既无统属,我今就安顿在此』。朝夕与斌踏看地里,起筑城池。为永远计,择于七鲲身首,置城一座,名安平镇是也,又名「七星赶月」。用糯米和灰,磨砖堆砌,外附炮台。对面赤嵌,亦起小城。王将带来军士悉与新港社土番结姻。即差夹板三只回国报命,并请给粮饷。迨工竣,又虑港门宽阔,船只易入,防患难周;随将旧夹板六、七只,乘巨石湾曲回旋,打船沈焉。凡船只入台者,必由炮台前经过;若从别处,则触沈坏夹板,其船必破。余处水浅招多。如此策画,固若金汤。
崇祯十五年壬午八月,郑森赴福省乡试。
但台湾乃海外穷岛,为荷兰国揆一王筑城所踞,未足为奇。乃有一座锦绣江山,普天人民,已受二百七、八十年恩泽,误用庸臣,重文轻武,门生同年互相表里,只知市私恩有家致富,那肯布公心为国培元;朋党凌嚼,民不聊生,致四方盗贼蜂起。当事尚不知悔,上下蒙蔽,有钱贿赂者,则保题之。当时有出粟赈济者,则咸指他沽名市义,必有异志,合疏交攻。是以最英明之君,被几个草寇摆弄得昏迷。大众相视,束手而待毙耳。
时崇祯十六年癸未七月,闯贼李自成设酒请草天王贺一龙,就席间斩之。随驰马至罗汝才营。汝才不知就里,出来迎接,亦被砍死。遂得两部人马,共有百万,据西安府为长安府。进攻榆林,破庆阳,连张献忠为唇齿,还师西安过年。
崇祯十七年甲申正月,兵科给事中曾应遴荐山东登州副总兵郑鸿逵缓急可用。诏益南赣兵三千,命逵镇守。又擢南澳副总兵郑芝龙为福建都督。是月贼伙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共尊李自成为帝,僭号大顺,改元永昌。遣刘宗敏、李过等攻破大同,巡抚卫景瑗(字带黄,进士,韩城人)骂贼,被贼碎剐。敏驰报李自成。成曰:『此关一破,便可长驱直抵』。留贼党李友等守西安城。率众从禹门渡河,巡抚蔡懋德领应时盛巷战死。临晋、河津、垣曲、绦州皆陷。
二月十八日,进攻代州,镇将周遇吉(三韩人)退守宁武关。率二百余人从城上缒下,杀入贼营。贼大败,退二十里。相持半月,阉宦按兵不救。
三月初一日,城陷。遇吉统兵民御敌,连砍数十余贼,力竭被擒。劝降不屈,大骂遇害。妻白氏尽节。全城屠戮。自成叹曰:『使守者尽如周遇吉,吾安得至此』!即投牒于兵部约战。
三月十五日,自成至黎城,崇祯皇帝征天下勤王。御史李邦华劝上南迁(华字懋明,进士,江西吉水人)。帝怒曰:『朝臣平日所言若何?今国家至此,无一忠臣义士为朕分忧,而谋及南迁。夫国君死社稷,乃古今之正,朕志已决,毋复多言』!又请太子抚军。江南给事中光时亨大声曰:『奉太子南行,将欲效唐肃宗故事乎』?诸臣遂不敢言。帝复问战守之策,众臣无一对者。帝叹曰:『朕非亡国之君;诸臣实亡国之臣耳』!遂拂袖而起。钦天监奏帝星下移。总兵姜环通叛将白广恩与太监杜勳降贼,巡抚朱之凭自刎。自成愈逼,帝召诸臣,相对泣下,并无他策。忽报昌平失守,崇祯色变。是夜贼犯平则门。早朝帝对诸臣无言,惟相向哭泣而已。须臾贼大至,报过芦沟桥。俄报攻彰义门,城外三大营皆溃,火车巨炮、蒺藜鹿角,悉为贼有。反转炮攻城,轰声震地。诸臣方侍班,襄城伯李国桢匹马驰阙下,汗浃沾衣。内侍呵止之。国桢曰:『此何时也?君臣即求相见,不可多得矣』。召入,国桢跪奏:『守军不用命,此城难守』!叩头欷歔。帝命内臣协力守城。内臣咸譁曰:『诸文武何为?我们甲械全无,焉能守城』?
十八日申时,彰义门启,闯贼率群伙而入。帝召阉臣问曰:『卿等知外城破乎』?曰:『不知』。帝曰:『事急矣,今出何策』?俱曰:『陛下之福,自当无虑』。是夕,帝不能寐,同王承恩幸南宫。登万寿山,望烽火烛天。徘徊逾时,回干清宫。朱书谕内阁命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诸军,夹辅东宫。命进酒,连沃数觥,叹曰:『苦我民耳』!以太子、永王、定王分送外戚,令妃嫔各自为计。忽报皇太后自缢,帝捶胸悲楚;继报皇后亦自缢。入见公主,叹曰:『何生吾家』!左手掩面,右手挥剑断其臂而去。少顷,去靴换朱履绫袜,手持三眼枪,出中南门。至朱纯臣第,阍人辞焉,仍回宫。登万寿山之寿皇亭(煤山,宫内深处),咬指出血,书诏于衣袂曰:『朕自登极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菲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遂自缢。太监王承恩亦缢于旁。
城陷,太监王德化率内宦三百人迎自成于得胜门,令仍旧职。时有官民进表云:『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之句。自成受朝贺,毁太祖庙。铸永昌钱不成。寻崇祯于煤山,命以双扉舁帝后于东门侧,殓以柳棺,覆以蓬厂,莫有敢哭者。襄城伯李国桢踉跄奔跪梓官前,放声大哭。贼党执桢见自成。桢大哭不止,以额触阶,流血满面,贼众持之。自成好言劝降,桢曰:『三事从我即降:一、祖宗陵寝不可发;一、葬先帝后以天子之礼;一、太子、二王不可害』。自成允诺,为易梓宫,帝戴翼善寇,衮玉渗金靴;后袍服如之。以丹漆殡帝,以黝漆殡后,葬田贵姬墓侧。桢一人斩衰徒步扶送,葬毕自杀。时自成下令搬仓库,向户部主事范方取仓钥。方怒,令斩方。方神色不变受刑(范方字介卿,号雨雨,泉之同安县高浦所人。辛酉解元。因自成欲向方讨仓钥,方怒目叱之曰:『此钥乃朝廷之物,非尔贼所可问者』。成怒,斩之。时人嘉之曰:『生为真解元,死为真主事』)。又拘国丈嘉定伯周奎,三夹不死,搬出银七十余万(先时崇祯令各官助饷,奎以穷对。皇后私出银五千与奎助饷,奎只出三千,其余二千私自肥己)。陈演献银三万、金三千、珠三斗。其余拷掠凌辱者甚众。又胁宁远总兵吴襄(掌中军都督事)写书,遣降镇唐通往山海关招伊子总兵吴三桂。
时三桂守山海关,接邸报,见陕西总督余应桂上疏言曰:『贼众百万,非天下全力当之不可。请调左良玉,吴三桂、高杰、唐通、周遇吉、黄得功、曹友、马科、张天禄、马岱、刘泽清暨王国宝、刘良佐、葛汝亮及副将邱磊、惠登相、王光恩、孔希贤、金守亮等会师津定之间。督辅之外,加一督师,如史可法、王永吉其人者,赐以尚方。悬公侯之赏,以鼓励之,庶几可灭』之疏(东旭曰:古来命将出师,未有二其权可以成功者也。如唐之裴晋公,宪宗委以都督军外事,予以便宜讨吴元济,故雪夜深入于蔡。宋太祖命曹武惠南征李煜,命之曰:『江南之事,一以委卿』。故武惠得抒其胸中秘略,遂定江南。故明之坏,限以资格,动以掣肘,如用太监,又用监纪,此辈误人不浅。际此紧急之时,尚欲督辅之外加一督师。噫,苟督辅可用,何必督师?若督师可用,则又何必督辅?故韩信之拜、诸葛之师,未闻尚有别人。宜乎天下瓦碎,上下蒙蔽;大势已去,别无长策,徒有相对垂泣已耳)。吴三桂既见邸报,恐不日旨下,即欲起行,遂操演兵马以俟。后又见一报:廷议『山海关重地,若召吴三桂入卫,则山海关谁守?弃地亦非善策』。知不果行。迨接三月十九日报:『贼陷京师,皇帝死煤山』。顿足望南恸曰:『庸儒误国至此』!谋欲勤王。
四月初二日,唐通至,出其父襄书,并夸奖新命,犒赏银四万两。三桂疑惑未定,通说以『运数既终,大事已去,父命当尊。且择木而栖、择君而事,弃暗投明,历代有之;魏征、尉迟,皆名臣良将。史册昭然,非自将军始』。桂意颇顺。送通回,自调兵马缓程入京。自成望通不至,疑三桂违命,将吴襄三千余口尽行诛戮。仅走其侄吴勳,中途传襄凶信,三桂悲号切齿,遂驻军。单骑奔辽东,见清世祖章皇帝请师。世祖允诺。即调摄政王、豫王、肃王同洪承畴统八旗兵马,长驱而进,军声大振。
唐通见李自成,言:『陛下何杀吴襄之太骤也!通费多少唇舌,说其归降,业已拔营而来。今已杀襄,三桂闻之,岂肯甘心;必定关外乞师,将奈之何』?自成令秘之,遣人急促三桂。至中途,侦知三桂已出关求师,遂不敢往,驰回告自成。成忙令刘宗敏、祖光先、谷大成、白承恩等立十二大营于城外,首尾相顾,以备御敌。又令李岩与唐通、李牟等统兵八万迎敌。二十一日,相遇于一片石,通列阵招降。三桂咬牙指通,骂不绝口。参将徐有容出马逼战,通迎敌。未几合,遂被有容刺死。李牟见唐通被杀,飞马出救,被马宝旁射一箭。牟伤额,几乎坠马,贼大败。三桂急飞军追赶。至永平复战,杀贼万余级。李岩丧胆奔回,宗敏等不敢屯营,悉退城内,各自为计,咸无战志。摄政王督诸师环劄城外。
李自成与牛金星、宋献策等相议守御。金星曰:『满洲人马强壮,弓矢娴熟,况吴三桂少年猛勇。我师连败两阵,已无斗志。不如暂退陕西,养精蓄锐,再来恢复。今若迟疑,恐变起肘腋,悔之莫及』。其侄李过亦曰:『丞相之论极是。十个北京,不如俺一个陕西。退守为上策』。自成意遂决。二十六日,诛陈演、朱纯臣诸勳戚,空御库珠宝。自成先行,令祖光先、谷大成等断后。
二十八日,大肆掠出城。夜焚五凤楼。清世祖见连胜两阵,又逢初夏,恐马力疲倦,暂传安养。忽见城内火起,哭声轰天,知是贼溃。即令三桂追赶,满兵副之。亲统诸王额真等,分九门入。扑灭余火毕,下令安民。收拾仓库图籍,追谥崇祯为「怀宗端皇帝」,皇后为「烈皇后」。吴三桂追李自成至三十里,大杀一阵,夺其辎车无数。谷大成见桂追到,布成阵势。三桂奋勇冲过,大成队乱,被杀。自成闻大成已死,趱军从西北遁去。
桂至定州报捷。京中臣民劝进,于五月初一日拥戴世祖皇帝登极,国号大清,改元顺治元年。封吴三桂为平西王,洪承畴为经略,招抚江南。
但江南诸臣于三月二十五日闻京师陷、帝后殉社稷,齐集魏国公徐弘基第,以太子、二王不知存亡,天下岂可一日无君,议立亲藩讨贼。时潞王、福王、周世孙各避贼淮上,凤阳总督马士英言:『福王是万历神宗之孙、泰昌光宗之侄、大行皇帝之兄,伦序当立』。可法、大器执不可。屡议未决。四月二十七日,右都御史张慎言、户部尚书高弘图、詹事府詹事姜曰广、吏部给事中李治、河南道御史郭维经、诚意伯刘孔昭、太监韩赞周等会议。可法、大器后至,而孔昭、赞周力主如士英言,遂迎福王于仪真燕子矶。
五月朔,至江南。初四日,监国。御史祁彪佳曰:『先受监国,其名极正,使海内闻之,方知无幸位心,示谦让也。今既发丧,宜登大宝,布告天下,为先帝报仇』。诸臣与魏国公皆然其议,乃于十五日即位。诏以明年为弘光元年,上崇祯谥「思宗烈皇帝」。后易为「毅宗正皇帝」(王讳由嵩,万历第三子讳常洵之长子。附记:礼部尚书余煜上言曰:『闻先帝谥「思宗烈皇帝」,窃以为未妥。按谥法:道德纯一日「思」,追悔前过日「思」。先帝英明天纵,神武性生,忧勤十七年,念念欲为尧、舜者也。时遭家不造,乱阶频起;而所用之人,又皆忍于欺君,率致误国,于先帝何咎焉?道德纯一,则似泛;追忆前过,则似讥,于觐扬无当也。且唐、宋以来,从未有谥「思」者。唯周之思王己则弑君,而弟又杀之。汉之后主闇弱任奸,以亡其国,何足述乎?谥法:有功安民曰「烈」。今国破家亡,以身殉难,何烈之有?若激烈之烈,又非谥法之谓也。周之烈王、威烈王、汉之昭烈、魏之烈祖宗、唐之光烈帝,未尝殉难也。他日书之史册,将按谥法乎?不按谥法乎?故曰「思」「烈」二字举误也。然则谥宜云何?先帝英明神武,人所共钦;而内无声色狗马之好,外无神仙土木之营;汲汲皇皇,临难时,则又慷慨必合「国君死社稷」之义。千古未有之圣主,宜尊以千古未有之徽称。恨考订古今,未足以奉扬其美,不得已而拟其似,当谥曰「毅宗正皇帝」。虽于内外宾服,亦未甚切;然先帝懿美及临难一段不负宗社之气,庶足尽之』。忻诚伯赵之龙亦言:『「思」非美字』)。
弘光设四镇,晋黄得功靖南侯,驻庐、和。得功字浒山,京营名将也。每战身自冲突,劲疾若飞,江淮呼曰「闯子」。曾为群商执鞭往都,经山东,值响马,众商俱逃遁,得功独手提两驴蹄御贼,贼无不披靡,其勇如此。时高杰兴平伯驻扬、滁,忌得功威名,伏兵劫功于土桥,屡战。事闻,以太仆寺少卿万元吉监军江北解之,始各罢兵。按高杰字英吾,系降将,曾从孙廷傅子曾头犘破贼。越次年,郏县溃,潼关不支,率其部下李成栋、杨绳武等十三总兵统众四十万渡河,大掠晋中,鼓行南下,顿师邳、泗间。既位列四镇,忌黄得功威名,且得民心,率三百精骑袭得功。功甫至土桥,解鞍下马作食,杰伏骑猝起。功角巾缓装,出其不意,亟擐甲,而飞矢雨集。所乘马值千金,俄而矢中蹄,腾而上他马驰去。杰即遣兵,戒之曰:『必生擒得功』!时有枭卒十七骑,追之且及。得功大喝反鬪,发腰间所余七矢,杀七人,遂挥长刀复砍三人,幸其军到,获免;从行百骑皆殁。杰又将千人袭黄仪真城,被黄守将邱钺、马岱设守,不得入。岱开门出击,尽歼之。于是怨愈深。万元吉偕伊将张文昌、李楼凤调停两间,意未解。会得功有母丧,元吉乘间说之曰:『土桥之衅,无论智愚俱知其非。今将军以国故、亲故遂蠲盛怒,是归其曲于彼,而将军收名于天下』。得功稍和。元吉又令杰出千金为黄母赙,二憾之构始释。杰虽为人抗暴,然慷慨识机变,可说而动。平日折节事僧德宗,曾问德宗以终身之事。宗曰:『居士起扰攘,今归朝廷,为大将、为通侯,此不足为居士重。惟率众从史居士(指可法也),儒家称圣人,我法所谓菩萨,居士与之一志并力,可谓得所归矣』。杰之妻邢氏饶有权智,一见史公,出至诚相待,亦劝高杰倾心。史公亦喜杰驯扰,大事有赖;命王相业监其军,加李成栋、贺大成、王之纲、李本源、胡戎桢为大将,连骑之任,专制河南。高曰:『杰既以身许公,再无乱心』。
封刘良佐广昌伯,驻凤泗(佐字明宇,东抚朱大典旧将也);封刘泽清东平伯,驻淮、徐(泽清字鹤洲,为人好声色,无将略)。又调郑鸿逵、黄蜚、郑彩为总兵(彩字羽良,泉之同安人),加鸿逵镇海大将军,守镇江;彩守三叉河口,为釆石、芜湖备。
六月,史可法、马士英奏:『北京李贼,系吴三桂出关请师攻破』,遂封吴三桂蓟国公,遣中书阮廷扬海运米十万石、银五万两,济其军。继报大清定鼎燕京,高弘图等会议为中国复仇,宜遣使通好,而难得其人。应天巡抚左懋第请行,加兵部右侍郎,以太仆寺少卿马绍愉副之。并命懋第经理河北,联络关东诸军。懋第曰:『臣此行致祭先帝后梓宫,访求东宫、二王踪迹,并通两国之好,责不敢辞。至于封偪重寄,非使臣之职,乞解臣经理职衔。且马绍愉前臣曾劾罢,今岂可共事?请停其行』。皆不许。懋第又请:『臣此行生死未卜,敢效一辞:臣望者,恢复;而近日朝端行事,似少恢复之气。愿陛下时时以先帝仇耻为心,瞻高帝之弓剑,则思成祖、列圣之陵寝何存?抚江上之黎民,则思河北、山东之赤子谁恤?更望廷臣时时以整顿士马为事,勿以和议为必成、勿以和成为足恃。必能渡河而战,始能扼河而守;必能扼河而守,始能画河而安』。众韪其言。齎白金十万两、币帛五万匹,左都督陈弘范带兵三千护行。(附记:懋第八月渡淮。十月朔,次张家湾,止许百人入都。懋第衰服往馆鸿胪寺,以不得赴梓宫,即于馆遥祭。是月二十八日遣归。甫出京,至沧洲追回。改馆太医院,懋第处之怡然。一说系弘范密通,欲身赴江南招降,故追懋第回。迨至乙酉闰六月,闻江南失守,拊心恸哭。其从弟懋泰先为吏部员外,来见劝降。第曰:『此非吾弟』。叱之出。是月十二日,与从行兵部司务陈用极、游击王一斌、都司张良佐、刘统、王廷佐俱被杀。懋第,莱阳人,辛未进士。父丧,三年不入内;事母极孝。其绝命词云:『峡折巢封归路回,片云南下意如何?寸丹冷魄消难尽,荡作寒烟总不磨』)。
七月,报山东济宁薙发归顺。马士英荐阮大铖知兵,有旨赐冠带陛见;举朝皆骇。高弘图请下九卿会议。士英曰:『会议,则大铖必不得用』。弘图曰:『吾非阻大铖。旧制京堂必会议,于大铖更光明』。士英曰:『吾非受其贿,有何不光明』?弘图曰:『何必言贿?一付廷议,国人皆曰贤,然后用之』。士英疏言:『魏忠贤之逆,非闯贼可比。弘图、曰广诸人护持局面,于所爱而登之天者,曰先帝原无成心也;于所恶而坠之渊者,曰先帝定案不可翻也』。姜曰广疏言:『臣前见文武纷竞,既惭无术调和;今见钦案掀翻,又愧无能豫寝。遂使先帝十七年之定力顿付逝波,陛下数日前之明诏竟成故纸。梓宫未冷,增龙驭之怨恫;制墨未干,骇四方之观听。惜哉维新乃有此举!臣所守者朝廷之典章、所畏者千秋之公议而已』。郭维经、罗万象、詹兆恒、陈良弼、王孙蕃、左光先、怀远侯常延龄、太仆少卿万元吉、兵部郎中尹民兴等,各疏谏不听。大铖召对,陈「联络、控扼、进取、接应」四策,又陈「长江两合、三要、十四隙」,称旨,用为江防兵部侍郎(寻而升兵部尚书,构衅,欲诛东林党)。
礼部尚书黄道周请祭禹陵,出杭州。
济宁飞报:檄各处地方薙发投诚,甚急。可法请督师淮、扬,诏其即行。可法抵白洋河,行文四镇备御。招抚江南副将唐起龙齎摄政王书与可法,有云:『念累世之宿好,弃近日之小嫌;严整貔貅,驱驰枭獍。入京之日,首崇怀宗皇帝后谥号,卜葬山陵,悉如典礼。郡王将军以下,仍其故封,恩典有加。耕市不惊,秋毫无犯。拟天高气爽,遣将西征,传檄江南,连兵河朔,陈师鞠旅,戮力同心,以报汝君父之大仇,彰我朝廷之厚德。不意南中诸君子,苟安旦夕,不审事机,聊慕虚名,顿忘实祸,余甚惑之。夫国家之抚定燕都,乃得之于闯贼,非得之于明朝也。贼毁明朝之主,辱及先人。国家不惮征缮之劳,代为雪耻。万世仁人君子,当如何感恩报德耶?乃乘逆贼稽诛,王师暂息,即欲雄踞江南,坐享渔人之乐。岂江淮以南,天堑足凭,遂不能飞渡耶?况闯贼为仇明朝,未曾得罪于国家也。徒以薄海同仇,共伸大义。今若拥号称尊,是天有二日,复为劲敌。余将简西征之锐兵,且释彼重诛,令为前导。夫以中华全力,受制潢池;而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国。胜败之数,无待着龟矣。至于南州诸君子,贲然来仪,则尔公、尔侯,列爵分土,自有平西王之典例在。惟执事实图利之』!史可法得书上闻。复其书云:『突闻我大将军吴三桂借兵贵国,破走逆贼。殿下为我先帝发丧成礼,梓宫归葬;抚辑群黎,且免薙发之令,示不忘本朝。此等举动,振古铄今。凡为大明臣子,罔不长跪北面,顶礼加额,岂但如明谕所云「感恩报德」已耶!谨于八月薄治筐篚,遣使犒师;并欲请命鸿裁,连兵西讨,是以王师既发。乃辱明诲,引「春秋」大义来相诘责,善哉!推而言之:此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未讨,不忍其君之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世子,玉石俱焚,宫殿飞灰,山陵鬼哭,宗社苍生,数月无主,是瞻乌逐鹿睥睨神器者,当不知有几人?若拘牵不即位之说、坐昧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卒出师,何以维系人心,号召忠义?势不能支,乃举祖宗之天下,拱手而掷之他人;不独上以贻二祖、列宗之羞,下以快乱臣贼子之志。是守经泥古,徒为宋襄不擒二毛之仁;其重遗贵国之忧,当不知又何如也?紫阳「纲目」踵事「春秋」,其间特书:莽移汉祚,光武中兴;丕废山阳,昭烈践祚;怀、愍亡国,晋元嗣基;徽、钦蒙尘,宋高缵绪。是皆于国仇未复之日,亟正位号,「纲目」未尝斥为自立;卒以正统与之。甚至玄宗幸蜀,太子即位灵武,议者疵之,亦未尝不许以行权,幸其光复旧物也』。又有『若乘我国运中微,一旦欲移鼎东下,而以前导命元凶;义利兼收,恩仇倏忽,奖乱贼、长寇雠,不惟孤本朝藉力复仇之心,亦甚违殿下仗义扶危之初志矣。且契丹和宋,只岁诸输金缯;回纥助唐,原不利其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兹乃手足之难,实同秦、越,视此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也』云云。
高杰发总兵李朝云防守泗州,参将蒋应雄、许占魁、许茂荣、李玉防守徐州。
九月,遣都督陈谦齎敕印封福建都督郑芝龙「南安伯」。
十一月,豫王进师宿迁,史可法赴援,拔营去。
十二月,往北使陈洪范南还,称『清兵旦夕即南下』。马士英恶之曰:『有四镇备御,何患焉』?
顺治二年乙酉(附明福王时在江南,称号弘光元年)正月,高杰率兵防河。至睢州,总兵许定国享杰,谋杀席上。以其众薙发投诚(高杰于前岁九月之十日祭旗,疾风折其旗,西洋炮自裂。应廷吉私谓其友曰:『明年太乙在震,角亢司垣,始击掩逼寿星之次,法当蹶上将。吾惧阻众,不敢直言』。许定国,太康人,故总兵。赦罪出,毁家养士,大掠京城,负其功不得封土,出恶言诋高为贼。高由是怨许,常曰:『我见必杀』。定国闻之,遂惧)。正月十一日,高兵至睢州。定国匿其军之壮者,率羸卒于数十里外跪马首迎。高扶起之,曰:『许总兵奈何行此礼』?定国顿首曰:『知公怒,请死』。高曰:『公累疏指我为贼,何也』?许曰:『定国目不知书,咸假手于记室。入公之名,定国不知也。若以此杀定国,不亦冤乎』?高索记室者姓名。许曰:『彼知公之怒,先期已遁,寻之不获。他先去,而定国不知,可见易公之名者,非定国意也』。高粗人,见其屈服,不但不憾,且怜之,遂信无疑。中有千户马说定国有谋。高于马前笞五十,送许诛之。遂杀牲约为兄弟。定国饰美妹进,高屏不御。笑谓之曰:『军中未可事女子。且蓄之,俟功成以娱老乎』?高屯大营,离城二十里。仅随骁健三百人,十三日入城。是日,定国张灯盛席厚礼兴平伯,令其少弟饮诸将于别所,妇女宾客杂坐欢饮,酒至半酣,许弟动静失常,众颇疑焉。对高密语曰:『定国有谋』。高推之以手曰:『去!夫何敢』?众意亦遂坦然。三百人皆醉,别所休息。寝兴平伯于睢人甲第内。夜半,壮士数十人踰垣而入。杰忽觉,索卫身铁杖,已失。犹夺人枪力鬪,伤胁被执。定国喋血南坐曰:『三日来受屈辱于尔,今如何』?杰大笑曰:『吾为竖子所算』!呼酒来,痛饮而死。明日,日中城不开,李本深、王之纲等攻东门入。定国已渡河北去。吏部闻高实信,有「中原不可复」之痛(定国少年猛勇,手攀檐前椽舍,全身悬空,能左右换手,走长檐数遍,颜色不变。曾定河南属邑,值流贼奄至,箭发如雨,定国立敌楼,以刀左右挥,箭尽两断,无一矢能伤其身者。有贼持版自护,定国射以铁枝箭,贯入于版,死焉。贼惊遁。高欺其老,听其谩语,遂坠术中)。
左良玉愤马士英窃权误国,称天子密旨讨之,传檄云:『大义之垂,炳于星日;无礼之逐,严于鹰鸇:天地有至公,臣民不可罔也。奸臣马士英,根原赤身,种类蓝面。昔冒九死之罪,业已黥面为奴,剪发为僧。重荷三代之恩,从尔狐窟白门,狼吞泗上。会国家多难之日,侈言拥戴劝进之功。以今上历数之归,为私家携赠之物。窃弄威权,炀蔽聪明。恃兵力以胁人,致夫子闭目拱手;张伪旨以讋众,俾兵民重足寒心。本为报仇而立君,乃事事与先帝为仇,不祗矫诬圣德;初因民愿而择主,乃事事拂兆民之意,何由奠丽民生?幻蜃蔽天,妖蟆障日。卖官必先姻娅,试看七十老囚,三才败类,居然节钺监军;渔色罔识君臣,托言六宫备选,二八红颜,变为桑间濮上。苏、松、常、镇,横征之使肆行;檇李、会稽,妙选之音日下。江南无夜安之枕,言马家便尔杀人;斗北有朝彗之星,谓英客实应图谶。又有皇嗣幽囚,列祖怨恫。海内怀忠之臣,谁不欲食其肉?敌国向化之士,咸思操盾其家。本藩先帝旧臣,招讨重任,频年痛心疾首,愿为鼎边鸡犬而无从;此日履地戴天,誓与君侧豺狼而并命……』之句。随分兵做三队南下。士英惧,调刘良佐、黄得功、方国安、郑彩、黄斌卿同刘孔昭、阮大铖、朱大典共御于釆石矶。史可法疏言:『良玉原不敢与君父为难,岂可调各镇离汛?若北兵一至,宗社危矣』!不知士英蒙蔽,至此不报。
四月二十二日,豫王会肃王各进兵渡淮。史可法请救,弘光召诸臣问方略。诸臣皆请救淮扬。弘光亦以淮扬宜守,不可撤江防之兵。马士英厉声曰:『吾君臣宁死于清,不愿死于左良玉之手』!
二十四日,豫王师猝至扬州,攻新城。可法督总兵刘肇基、翁万裕、杨凤翥等御之。二十五日下午,撤围,退二十余里,诈称黄蜚提兵来援。可法缒人出询,诡说:『拨兵一千,入保城池;余屯外作犄角』。可法信之,开西门;遂中计,可法自刎。
时左良玉正挥兵欲前,忽病死;子梦庚为黄得功所败。豫王屯扬州,沿江设渡,郑鸿逵帅水师御于京口。豫王令众编筏,张灯向镇江;别队从老鹳河渡龙潭。探马飞报:『北师编筏,将乘风而南』。又报:『江中一炮,京口城坏四垛』。杨文骢来报:『江中有数筏,因架炮城下,火从后发,震倒城半垛。早发三炮,江筏粉碎矣』。士英将前二报捆打,而重赏杨使。自是,警报寂然。
五月朔日,弘光召对,诸臣无一言。王铎请经筵讲期。弘光曰:『且过端午』。至夜半,有人书一对于长安门之东西柱云:『福人沈醉未醒,全凭马上胡绉;幕府凯歌已休,犹听阮中曲变』!初九日,豫王令开闸放舟,蔽江而南。郑鸿逵、郑彩弃镇江而遁。初十日,放三宫淑女还家。午后,召优人入内演戏,与内宦韩赞周、屈尚忠、田成等杂坐戏饮。至二鼓,弘光率一姬,韩赞周随之,开聚宝门出奔,百官无一知者。十一早,马士英诈称奉太后旨,召守陵黔兵自卫奔浙。百姓共出王之明于狱,即位武英殿(之明即士英所指为伪太子者)。
十四日,豫王至。忻城伯赵之龙以之明出降。安民毕,封之龙为兴国公。弘光是夜仓卒至太平府,百姓闭城不纳。奔芜湖,总兵黄斌卿已遁,匿于中军翁之琪舟中,往就黄得功。功泣奏曰:『陛下死守京城,臣等犹可借势作事。奈何听奸臣之言,而轻出至此?今进退将何所据?此乃陛下自误,非臣等之负陛下也』!居两日,将谋幸浙。刘良佐奉豫王命追至,且招黄得功降。功大怒,单骑驰出,大骂:『良佐背主匹夫!鼓唇舌以说他人。我黄将军,头可断而膝不可屈』。良佐大恨之,立令众军发弩,中得功喉。功叹曰:『吾恨无力擒尔,当为厉鬼以杀贼』!遂拔剑自刎。良佐挥军劫其营。翁之琪战败,投江而死。副将田雄(后为浙江提督)挟弘光投诚。光至江南,豫王置酒于灵璧侯之第,坐弘光于太子之下(太子即王之明)。酒半,王问弘光曰:『汝先帝自有子,汝何自立?既已自立,而不遣一兵讨贼,于义何居?先帝遗体逃难远来,既不能让位,又磨灭之,于心何居』?光不能答,终席俛首,汗流浃背。
六月,豫王命世子贝勒罗托同总督张存仁(字完五,父中冲公,同进士,被戍辽东,遂籍广宁卫学)、抚院萧启元、总兵田元等平浙江。马士英奉太后至杭,浙抚张秉贞迎太后入城,士英屯兵城外。潞王谒太后,礼甚恭。英欲立之,潞王辞不可。礼部尚书黄道周奉祠禹陵在杭,劾马士英疏略云:『大臣幸从,早夜图维;宸陛承欢,起居定省。何至三辅远于六飞,龙车遥于凤辇?间关载道,险阻多尝;此诚臣子之积愆,黔黎之巨创也!自五月十一日,距今越二旬矣,士林未知行在。而首辅马士英拥兵自卫,迎憩西湖。士民诘问,空言圣驾在靖南黄得功军中。马辅诚知圣驾所在,而轻离左右,则有不臣之心!诚不知圣驾所在,而托言厚载以保其家人;则罔上苟偷,神人所共愤也』!太后览表,欷歔而已。忽报驻防豆腐滨总兵吴志逵、黄蜚战败被擒,俱不屈而死。贝世子统兵至江阴,进兵嘉、湖。马士英仍自带黔兵,潜奉太后渡江。至绍兴,原任九江佥事道王思任请斩马士英,疏云:『士英独掌朝纲,知利而不知害,知存而不知亡。朝廷笃信,以至于此也!今事急矣,政事阁臣可以走乎?兵部尚书可以逃乎?不战不守,而身拥重兵,口称护太后之驾;则圣驾独不可护耶?一味欺瞒,满口妄说。英雄所以解体,豪杰所以灰心也。及今犹可呼号泣召之际,太后宜速趣上照临出政,断酒绝色,卧薪尝胆;立斩士英之头,传示各省,以为误国欺君之戒』。又遗书与士英,有:『叛臣至,则束手无策;强敌来,而先期已走。致令乘舆播迁,社稷坵墟。阁下谋国至此,即啄长三尺,亦何以自解?以今上计,莫若明水一盂,自刎以谢天下』。又有:『吴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区也。职当先赴胥涛,乞素车白马以拒阁下』。士英得书,愧愤不能答。贝世子至,浙江鼎沸,各自为计。独潞王不去,曰:『御者无力,逃者非策,适足以残生灵。不如降为上策,庶百姓得安』。六月十三日,举城降。贝世子厚礼之。入城安民。率师至江边,见波浪滔天而无舟楫,难以飞渡。徘徊之际,见一白须翁,手执藜杖,竟从水中渡过。世子讶曰:『人既可渡,岂我师不可渡耶』?遣人下探,水仅没胫,即挥全军渡过。登岸,往试其深险,汪洋弗可言。当时有『火烧六和塔,沙涨钱塘江』之谶。贝世子遂分兵追赶星散余师。绍兴将空其城,独郑之尹子遵谦出家帑,纠集乡勇,会张国维。维曰:『事急矣!无主不可以号召天下。鲁王在台州,宜迎监国』。遂与方逢年、林厦卿、宋之普、陈函煇、熊汝霖、孙嘉绩、郑之尹等,于闰六月望日迎鲁王监国于绍兴府(王讳以海,字巨川,别号恒山,又一号常石子。太祖第九子檀,封山东兖州府,为鲁王。王其十世孙也。崇祯六年七月,封王为镇国将军。十五年,兖州陷,兄鲁王,以派、以洐、以江及王长子、三子同日遇害,镇国夫人张氏以磁器触喉死。抚臣题请,下部议覆,应继王位。册使甫出门,而北京陷。弘光立,移封浙江台州府)。封方国安荆国公,守严州;张鹏翌永丰伯,守衢州;郑遵谦义兴伯;王之仁武宁伯。赐张国维上方剑,便宜行事,督师江上。维见诸师主帅各治其军,疏请于王,略曰:『克期会战,则彼出此入,我有休蕃之逸;而攻坚捣虚,人无应接之暇,此为胜算。然必连诸帅之心化为一心,然后使人人之功罪,视为一人之功罪』。遂会方国安率王国斌、赵天祥、汤斌、李应世等与贝世子大战于草桥门。忽风雨暴至,火炮弓矢俱湿,各收兵。贝世子沿江筑木城下营,对江相拒。
夏五月,大清兵至杭州。黄道周、曾樱、何楷、郭朝汾、黄景昉,蒋德璟、路振飞、张家玉、朱继祚等逃入闽。镇海将军郑鸿逵、总兵郑彩俱陈师江口。而唐藩从河南逃难至,逵、彩请见。语及国难,泣沾襟袂。二人奇之,令副将江美鳌(字龙弼,泉之同安高浦所人。复改文职,任广东连平知州,投诚)、郑升带兵卫之入关。逵、彩闻杭城降,撤全师回至闽省。会巡抚张肯堂、巡按御史吴春枝、礼部尚书黄道周、南安伯郑芝龙,议立唐藩监国(唐藩,讳聿键,性刚直,喜读书,善文翰,洒洒千言。初封南阳,以父騕失爱于祖端王,两姬谋夺嫡,未得请名。及端王薨,守道陈奇瑜、知府王三桂始为请嗣。后以统兵勤王,擅离南阳,被锢。会被难,逃于江口)。黄道周执笔为谕曰:『孤闻汉室再坠大统,犹系人心;唐宗三失长安,不改旧物。岂独其风俗醇厚,不忘累世之泽哉?亦其忠义感愤,豪杰相激,使之然也。孤少遭多难,勉事诗书;长痛妖氛,遂亲戎旅。亦以我太祖驱除群雄,功在百姓;方十三叶,而属彝骜然,睥睨神器。为子孙者,诚不忍守文自命,坐视其凌迟也。二十年来,狂寇荐惊,孤未尝兼味而食、重席而处。北方二载,两京继陷,天下藩服,委身奔窜。孤中夜卧起,尝涕纵横。诚得少康一旅之师、周平晋郑之助,躬率天下,以受彤弓,岂板荡哉?今幸南安(芝龙)、定卤(鸿逵)二大将军志切匡复,共赋无衣。一二文臣,以舂陵、琅琊之义过相推戴。登坛读誓,感动路人。呜呼!昔光武、昭烈,皆起布衣,所遭绝续,与大敌为仇;而能正言举义,躬承旧业。况今神器乍倾,天命未改。孤以藩服感愤,间关逢诸豪杰,应节投袂。知明赫之际,神人叶谟,上天眷顾我太祖绍其子孙,犹未有艾也。书曰:「与治同道,罔不兴」。传曰:「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得道者多助」。自六月初二日监国伊始,一切民间利病,许贤达条陈。孤将悉与维新,总其道揆,以副海内喁喁之意焉』。
唐藩监国正议出师,有艳翊戴者,咸请正位,方可号召天下。诸臣多言监国名正,出关尺寸,建号未迟。李长倩亦有「急出关,缓正位,示监国以无富天下心」之疏。惟郑芝龙、郑鸿逵亟请正位,不正位无以压众心以杜后起。遂定议。于闰六月十五日,共奉唐藩即位福州,改元「隆武」。命礼部尚书黄道周草诏曰:『朕以天步多艰,遭家末造,忧劳监国,又阅月于兹矣。天下勤王之师,既已渐集;向义之心,亦以渐起;匡复之谋,渐有次第。朕方亲从行间,鼓舞淬励,以观厥成。而文武臣僚咸称:「萃涣之义,贵乎立君;宠绥之方,本乎天作。时哉不可失,天命靡不胜」。朕自顾觖然,未有丕绩以仰对上帝,克慰祖宗;而临安委辔,尊让无期,大小泛泛,如河中之水。朕敢不黾勉,以副众志,而慰群望?稍稽载籍:汉光武闻子婴之信,以六月即位鄗南,即以是年为建元元年,诞膺天命;昭烈闻山阳之信,以四月即位汉中,即以是年为章武元年,立宗庙祖稷。艰危之中,岂利大宝?亦惟是兴义执言,系我臣庶之故也。以今揆古,即以是年为隆武元年。其承天、翼运、定难功臣,悉以次第进爵,分茅胙土。稍俟恢复,以勒勳猷。其翊运、宣猷、守正文臣,亦以次第进级,别需表章。孝秀、耆宿军民人等,俱依前谕优给。所在山川鬼神,除淫祠外,皆遣官祭告,以示朕缵绪为天下请命之意焉』。以布政司署为大内,改福州府为天兴府。以黄道周、何楷、蒋德璟、苏观生、黄景昉、路振飞、曾樱、陈洪谧、林欲楫、黄鸣俊、朱继祚为大学士,入阁办事;张肯堂为吏部尚书,李长倩为户部尚书,曹学佺为礼部尚书,吴春枝为兵部尚书,周应期为刑部尚书,郑瑄为工部尚书,马思理为通政使,郑英为锦衣卫都指挥使,郑芝龙为平卤侯,郑鸿逵为定卤侯,郑彩为永胜伯,林察、张明振、周鹤芝、陈霸等各为伯。分天、建、延、兴为上游四府,汀、邵、漳、泉为下游四府,合两浙、两粤、滇、黔、晋、楚地方。隆武凡有批答,皆亲为之,不假阁臣。且曾皇后性亦贤敏,颇知诗书;群臣每召对,辄于屏后听之,共决进止。隆武同廷臣共议战守,定兵二十万。自仙霞关起,宜守者一百七十处,每处兵多寡不同,约计十万;其余十万,演习操练,以便出师。遣兵科给事中刘中藻齎诏往浙。熊汝霖曰:『吾知奉吾君而已』。不受诏。国维曰:『同是高皇子孙,当此之际,岂可异视,而受前龙后虎之迫乎』?遂勒手疏驰上隆武曰:『国当大变,凡为高皇子孙臣庶,所当同心并力。成功之后,入关者王。监国退守藩服,礼制昭然。若以伦序,叔侄定分,在今日原未假易。且监国当人心奔散之日,鸠集为劳。一旦南面正朔,鞭长不及,猝然有变,唇亡齿寒,悔莫可及!臣老矣,岂若朝秦暮楚之客也哉』?隆武览疏,虽止问罪之师;然闽、浙水火矣。马士英欲谒鲁王,张国维参其误国十大罪。英惧,不敢入,依方国安。
时张国维督师夺富阳。八月,复夺于潜。虽兵马云集,而各治其军,地方反受骚扰。
隆武以翊戴功,晋郑芝龙为平国公,加太师;郑鸿逵为定国公;林察、周瑞、张明振、周鹤芝、陈霸等,各为侯;陈秀、郭曦、杨济时、施天福、刘全、张进等,各为伯。以御史郭承汾巡按贵州(陈秀、郭曦系芝龙旧将,命守二关。刘全系香胞弟。承汾字懋衮,别号有水,泉之晋江人、癸未进士。至己丑岁,被可望所执,不屈而死。尸弃东郊,历月余,颜色如故,诸兽虫不敢犯。总兵许尽忠暗称奇,阴令家人黑夜瘗之)。隆武召黄道周、何楷、曾樱、路振飞、黄景昉、苏观生、何吾驺等诸文武入朝,会议战守策。郑芝龙首站东班。楷让之曰:『文东武西,太祖定制。今郑芝龙妄自尊大,不但欺凌臣等,实目无陛下』。龙曰:『文东武西,虽古来定制,然太祖已行之,徐达业站东班首』。道周曰:『徐达乃开国元勳。汝敢与达比乎』?龙曰:『以今日较之,我从福建统兵恢复,直至燕都,功亦不在徐达下』。楷曰:『俟尔恢复至北京,那时首站未迟』。遂互争殿上,隆武亦无奈何,各为慰解罢。自此文武不睦(东旭曰:余读摄政王之书,『中华全力受制潢池』;又『南中诸君子,苟安旦夕,不审时机,聊慕虚名,顿忘实祸』。阅崇祯血诏:『朕非亡国之君,诸臣实亡国之臣』!又:『贼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则未死之臣独无耳目心思乎?应须猛省,志切匡君报国。若天命有在,人事不臧,然后如文相国也可。乃尺寸未建,空慕虚名,共相推戴,既正大位,身为宰辅,当如萧相国筹饷关中,以佐军需;否则,如狄梁公汲引人才,以巩皇国。何计不及此?徒以区区班位,互讦廷陛,此愚之所不解也!然何楷、黄道周、蒋德璟、黄鸣俊、黄景昉、林欲楫、朱耀祚、陈洪昆、王忠孝、唐显悦、林兰友、沈佺期、郭贞一等,皆与芝龙梓里,当痛哭流涕,导以忠义,感以贞诚:今日之事,不但东班首位,且薄天子而不为也。抑鄙芝龙出身绿林,非资格正途,不屑教诲耶?即不屑教诲,不应比肩事主;既已比肩事主,宜效蔺相如朝而称病、遇而避舍,先国家而后私仇。顽石尚可点头,况于人乎?诸君子不顾其君以全国,徒重其礼以使气,互相讦激,一旦芝龙拂袖,不接粮饷,群然计绌;不得已,请师募兵,请从海道。且有甚者,急而散去,致隆武孑然一身,挈后而奔。噫!是谁之咎欤?诸君子有知,不但不敢再阅崇祯帝诏语,且亦不敢再读摄政王书也)。
九月,隆武听知于潜、富阳之捷,即仿淮阴故事,令人筑坛郊外,拜郑鸿逵为大元帅,率周鹤芝、张明振、杨济时、陈秀、郭曦、陈霸、郑升等领兵五万,诸葛倬等为监军,出仙霞关,往严、衢接应张国维、方国安等恢复浙东;郑彩为副元帅,率施天福、郑联、郑斌、张进、朱寿、刘全、江美鳌等领兵五万,以张家玉为监军,道出五福、杉关,连江抚杨廷麟,会楚抚何腾蛟合师。
同月,张国维、方国安等与贝世子对江相拒,屡战未分胜负。王之仁上书监国曰:『事起日,人人有直取黄龙之志。乃一败后,遽欲以钱塘为鸿沟。天下事何忍言?臣为今日计,惟有前死一策。愿以所隶沈船一战。今日死敌,犹战而死。明日即死,恐不能战也』!鲁王览毕,计无所出,遂遣都督陈谦入闽,启称「皇叔父」,不称陛下。隆武不悦,下谦于狱。芝龙力救。监察御史陈邦芑密奏:『谦为鲁王心腹,芝龙至交。今日若不除,恐为后患』。隆武信之,夜半出片纸,斩谦于狱(弘光时,曾差陈谦为使,齎印敕到闽封芝龙「南安伯」,敕内误写「安南伯」。谦教龙留印换敕。谦回至浙,弘光已蒙尘。故龙与谦厚。谦系狱,芝龙力救不得。以为有虞必经门首,然后免冠请救;岂知夜半斩于狱中,有『我未曾杀伯仁,伯仁实为我而死』之句哭祭之)。
郑鸿逵引其子肇基陛见,隆武赐姓出。芝龙闻知,次日亦引其子森入见。隆武奇其状。问之,对答如流。隆武抚森背曰:『恨朕无女妻卿』!遂赐姓,兼赐名「成功」,欲令其父顾名思义也。封为御营中军都督,仪同驸马、宗人府宗正。自此中外咸称国姓。
十月,日本国王惧芝龙威权,认翁氏为女,妆奁甚盛,遣使送到安平,即成功生母也。
郑鸿逵、郑彩各提师逾关,未及百里,上疏请饷,逗遛不前。大学士黄道周、何楷因与芝龙争班位不睦。楷辞回,过乌龙江,被劫,截其耳而去。道周愤诸将不前,以其坐而待亡,不如身自出关。奏请『以师相募兵江南,江南多臣门生故吏,必有肯效死力者。且可连杨廷麟、何腾蛟等,伺动静作进取计』。隆武允请,朝饯启行(东旭曰:拚他七尺酬千恨,何必三年卧一楼)。道周率诸门人中书蔡春溶(有刻蔡绍谨者,误也)、赖继谨(有刻赖雍者,误也)、陈骏音、兵部主事赵士超、毛玉洁等,并子弟可千人。次芋源,作责躬诗一章:
『天地何高深!日月犹循环;星宿陈其巅,动静恒无端。举翼不能翔,而作醯鸡观。大命一以至,不能复研钻。鬼神欲告之,翕吸近古难。伤哉草木颓,不得留朱颜』!道周沿途招征。至延平乏粮,驻军上疏请饷。隆武命芝龙助资。龙奏曰:『现今两师进兵,动以千万。饷且不足,焉有余粮接应此未经操演之众乎』?不与一粟。隆武无奈,惟给空劄数百道应之。道周亦以空劄付,鼓励劝进,又得百人。进师建宁,劄崇安县,遣人通杨廷麟、万元吉等为声势。寻有以「外交诸藩」蜚书闻于隆武,武遣使驰示道周。周自陈疏曰:『臣耕无半亩,居只一椽。幸以是见悯于主上,见信于亲友;然不能以是见谅于犬豕豺狼。臣于二十九日退居后堂,有人持小书云:「是旧按臣陆清源的,呈上手拆」。臣错愕展玩,有云:「东南立主,臣当元勳」。臣惊欲死。念清源生平谨慎,何至有此。臣行年六十,无险心酖语,为凶人所仇;无奇功异能,为要人所嫉。独恃一片肝肠,为高皇、列宗与天下黎庶共对白日耳。臣虽庸下,亦读书至老。遭逢陛下,鱼水相期,犹一月之内,四疏乞师。何至以元勳微腥,为狭邪所谤?至若子弟慕义勤王,虽天性使然,亦恐臣孤身只手,陷身绝域,每一相见,涕泗涟洳。当二十六日以前,溽暑未收,毒水四下,臣兵自延过宁,渴而谷饮,病者八九。一日下操,十队之士,呼半不起,遂损去健将陈伯舆。念其雄略,十射九破;千筋之力,尽于盆水。四顾环堵,何能不哀!今稍稍平复,遂相对强颜劝臣出关。呜呼,此喟喟者亦臣子也。顾曾读书,受朝廷之宠眷,而摅愤至此。今在廷诸臣,不涤肠剖胸,誓同将卒分胆共薪;而■〈言翕〉■〈言翕〉訿訿,望影射沙,欲何为者?陛下不屑为昭烈,臣亦不屑为孔明;陛下不屑为宋高宗,臣亦不屑为李伯纪。取法不高,则庸佞狎来;视人太卑,则奸豪肆志。古今谗贼,偏中于高明;近代人才,沈沦于苟贱。惟陛下垂察』!隆武览表,驰手劄慰之。道周遂出崇安分水关。
秋七月,道周师至广信府。闻徽州破,遣将守马金岭。集绅衿父老,谕劝捐助,得万人。乃整部署,分道进兵。游击黄奇寿战捷于牛头岭,遂营之。其出婺源者,参将王加封失防伏兵,战死;游击李忠被擒。黄奇寿闻报,援之莫及。参将李瑛、倪彪出童家坊,被马步冲突,亦溃。参将应士瑛从间道出援,屯高偃桥。道周遂驰疏请兵,略曰:『臣今年六十有二,才能智勇,不过中人。而自请行边,拮据关外,譬之鸡然,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即有不寐之人,起而刀俎之,亦无可奈何而已!臣少而学道,于物无竞,于人寡尤。直以出师之故,为异志所排。寡识之人,群起和之。千端百出,以阻其成;旁勾曲引,以幸其败。或叩关门,数日不达。饥疲之众,宁死中野?臣何所营而坐困于此哉?臣遭会风云,甫及一月,五疏求去。直以皇上英武洞烛遐迩,尝监臣于言语形迹之外,所以荏苒焦哓,瘁毛铩羽,以为朝廷守一日藩篱。非曰能之,亦各尽其义而已。今敌之来者,日以压境;众之附者,日以携志。蠢冥何知?惟利是视。贪生怖死,则前后异致。信州闾巷,鸡犬方集,今复翻然欲舍而去已。据徽人来者咸云:敌一百六十骑守婺源,又五百骑守婺境,自海口煖水焚掠殆尽。煖水距广信百余里。臣师屯八都者仅千五百人,皆村落新募,月食一两之卒。其东出马金岭者,仅七百余人。又千二百人西去饶、抚,驰收未回。所余帐下千二百人而已。臣自八月以来,东弭台、宁之衅,西消金岭之孽;精力疲于文告,岁月驰于期会。未有一智一谋佐于其内,一膂一力助于其外;空以老瘁,一意报主,为爱己所怜、异己所笑。今事势甚急,可亟命方国安以一万之众,从严州出老竹岭,直捣徽州,乘其西驰,可以破敌。即不然,亦可解信州之危,成牵制之势』。隆武览表,无以应之。道周计穷。
十二月,集门人诸将议曰:『敌人虽众,虚声耳。若延来春,则彼弓弛马懈,即可破也。奈粮饷不足何?与其半途溃散,废却前功,不如决战以报朝廷』。相持泣下。复进兵攻婺源。至童家坊,忽报乐平已破,信州士大夫各致书迓道周。道周以成师既出,义不反顾,遂鼓励诸门人帅义师千余人以前。次明堂里,仅三百人,马十匹,粮三日。又移军婺城之十里。天微曙,报提督张天禄率兵四至。道周策马挥赖继谨等督师鏖战。参将高万荣请于道周曰:『当引兵登山,凭高可恃』。道周从之。正移师间,一队骑兵,从间道突出,箭如雨。军遂乱,道周被执。舆至婺源,张天禄亲至劝降。道周骂不绝口。继而门人蔡春溶、赖继谨、赵士超、毛玉洁亦解至。道周绝粒断浆,作自悼诗八章:
『昔时为柳下,今日见薇阳;此道原无可,于生亦不伤。云霓人绝望,金石鬼剂香。莫信惠连后,遂无日月光』。
『乐毅未归赵,鲁连不入秦。两书传白璧,只手动青苹。行止吾何憾?微名世所亲。苍茫樵采者,不易写啼麟』。
『自我甘重茧,为谁赋鼓刀?全生怜七获,结侣失同袍。此事不经见,于心良独劳!长年耽正则,垂老重离骚』。
『已发英雄叹,仍多亲戚怜。经营文谢后,可在殷房前。夫子宁欺我?长文尚有天。春秋二百载,研泪纪新编』!
『求仁何所怨?失道未忘愁。故主日初旭,余生乌自投。断崖千尺网,一苇大江舟。狂稚看吾独,驰驱答众尤』!
『天步凭谁仗?狂澜失一壶。麟心冲驷铁,凤掌落雕弧。干羽柔无力,旗常冻自枯。逍遥河上老,颇忆郑大夫』。
『匡坐惭颜闵,抒筹负管萧。风云生坐次,毛羽合飘颻。大厦难栖燕,江横却断桥。可怜委佩者,晏晏坐花朝』!
『闻言谁敢信?屡卜转多疑。截指留军令,开心割子期。千金修骏冢,三尺断鍪旗。射兕当熊意,君王安得知』?
左右承贝勒、洪承畴命,命侍者跪进茶一杯。道周接在手,踌躇未饮。左右恳曰:『求相国用清茶一杯』。道周因听「清茶」二字,遂掷杯于地,亦周薇、周粟之义也(俗无果泡茶,名曰「清茶」。东旭曰:余戊午岁会陈骏音于粤之韩江,年八十有奇矣,问及石斋先生事。骏音涕泗沾襟曰:『我,先生之罪人也。死无以见先生于地下!当先生至明堂里,知事不可为,志决来朝。恐一生事业泯灭,遂将所有禀疏诗文书札悉交骏音,令连夜从间道还家。夫人侦知往索,诡应无有。辛卯夏,携出姑苏,欲梓行世。不意至杭之江口,是夜邻家失火;骏音惊惶逸出,行李灰烬。既不得同时受难,名流后世;又不能表扬遗烈以阐师德,诚先生之罪人也』!语毕又哭。余亦恻然。故余知先生甚详,且惜先生一腔真血之不尽传也)。
原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傅冠从江西入闽陛见。询方略,条陈称旨。诏为湖南总督,赐上方剑,便宜行事,督师恢复。至邵武五福关,饷告匮,军不得前。屡疏请,不报。兵部职方清吏司江随疏言:『傅冠拥兵糜饷,玩敌扰民』。寇连四疏称不才,告辞解权。隆武诏杖,随免冠谢事;遂住于泰宁县(傅冠字元辅,别号寄庵,江西进贤人。初名元范,中万历丙午举人。改名冠,中壬戌进士。至崇祯己卯,乞休归里。弘光乙酉,闯党王得仁入进贤,拔其家,取其积藏,杀其嫡孙傅鼎,故冠入福建)。
鲁王大犒将士,每早银二钱,责限过江,攻取杭州。张国维、方国安、王之仁等于五更,从朱桥、范村、六和塔、张家山、五云山、入盘岭等处,列队进攻。熊汝霖、孙嘉绩、郑遵谦等从牛头堰,列队合进。张存仁同抚院萧起元分拨朱马喇、脑因多利、合托几什哈、田雄、张杰、马得功、常进功、王进功、王之纲、巴成功、杨佐、孟全胜、徐登华等分路迎敌。脑因多利阵斩王明义,诸军咸遁。
豫王遣朱术珣、邵承尧、陆万治、故翰林陈于鼎、总兵王所召、黄兆龙到浙招抚张国维等。张存仁以术珣系明宗室,姑不论,但观其人才干不足称其使,且嫌疑亦不可不慎重。其王所召等,与之面谈,竟无奇谋远大之见,尚虑阴怀投闲之宄。借端遂其归志,纵奸如其所愿,倘偾厥事,不反胎群逆所笑乎?独陈于鼎看破局面,仰体天意,忠肝义胆,足贯金石,不特饶苏、张之舌,而且擅班、彪之才,使于四方,诚可谓不诬其人矣。今可将王所召等撤回另用;安抚之事,留陈于鼎一人任之,庶无众多掣肘之虞,亦免互相推诿之端。语云:『千人牧羊,不如一人驱而走之』。言其有专责也。启豫王,王遂召诸人回,独于鼎在浙,后为浙学院。
顺治三年丙戌(附明唐王时在福州称号隆武二年)正月,贝勒檄至,调道周赴江南。周复进水浆。临发,作「婺源诗」三章示赖敬孺(继谨字也)、蔡时培(春溶字也)。
『火树难开眼,冰城倦着身。支天千古事,失落一时人。碧血题香草,白发逐钓纶。更无遗恨处,■〈火参〉发为君亲』。
『搏虎仍之野,投豺又出关。席心如可卷,鹤发久当删。怨子不知怨,闲人安得闲?乾坤犹半壁,未忍蹈文山』!
『诸子收吾骨!青天知我心。为谁分板荡?不忍共浮沈!鹤怨空山曲,鸡啼中夜阴。南阳归路远,恨作卧龙吟』!
途至新安,上元灯节,作三章:
『为世存名教,非关我一身。冠裳天已定,得失事难陈!姓氏经书外,精神山海滨。高悬崖上月,偏照夜行人』。
『世尽遗君父,我何爱此生?焚香烧藁本,拔剑割薇蘅。苦乞西山士,远辞东海滨,荷锄与卖药,难作古人情』。
『羹沸犹余鼎,鱼空守暮矶。依然城廓在,仿佛人民非!溪浅须眉照,山深薇蕨肥。黄冠黄海里,望望未曾归』。
又见鱼龙百戏,世事不竞,再绝粒。十八日,过新岭,吊金正希诗四章:
『爱尔才名盛昔时,欲依麟阁共匡持。萧萧风雨鸡鸣日,千古令人诵饫支』!
『续经溪口万重山,捄尔尚差旬日间。自是岱华须破碎,岭云终古不开颜』!
『旋听滩头飞鸟斜,伤心何处动悲笳?英雄运尽无良算,身亦轻来陷左车』。
『残棋垂手已难工,又是论人成败中!但说丹心无所用,一时张眼念臧洪』(正希讳声,原字子骏,休宁瓯山人。随父客嘉鱼,遂籍焉。戊辰进士,授庶常,官历修撰。乙酉,古城起兵抗王师,被擒。送江南,与参军江天一同日斩。天一,字文石,歙之寒江村人。晚年有澄清志,与正希举义师败,天一呼曰:『吾与金公同举,不可使公独死』!挺身追及金翰林,自呼曰:『我参军江天一也』。遂并执之)。
众廷臣与诸当道帅师不前,不但恢复无期,且恐失备御。蒋德璟疏请行关,确察情形,相机督战。隆武听之。璟至关,竟以疾去。
二月,隆武下诏亲征,以兵部尚书吴春枝留守。吏部尚书张肯堂与郎中赵玉成同籍金陵,疏言:『臣等生长海滨,请以水师千人,从海道直抵君山,袭取金陵,以迎陛下』。隆武大喜,亟催芝龙造艘。龙佯诺,亦不果。隆武行,驻跸延平。
道周至金陵,幽于禁城。既而改系尚膳监。诸当道与故知者,悉承贝勒意劝降。周曰:『吾既至此,手无寸铁,何曾不降』?劝者曰:『欲降须薙发』!周失惊曰:『君薙发了?噫!幸是薙发国打来,即薙发;若穿心国打来,汝肯同他穿心否』?劝者惭退,道周闭目。次日,见玉梅盛开,索被袜不得,怆然作诗四章,示诸子。洪承畴承贝勒命,亲诣尚膳监请见。道周喝曰:『青天白日,何见鬼耶?松山之败,承畴全军覆没。先帝曾设御食十五,痛哭遥祭,死久矣!尔辈见鬼,吾肯见鬼么』?遂闭目。有欲南回者,蔡、赖、赵、毛各有家报。请命道周,周不作书。但署蔡书皮:『蹈仁不死,履险若夷。有陨自天,舍命不渝』。又署赖书皮:『纲常万古,性命千秋。天地知我,家人何忧』?又断粒,计有十四日,复进水浆。夜闻钟声,感诸旧事,书十二章。
吴炳从江西至延平,陛见。擢吴炳为福建布政司,提调棘闱。以编修刘以修为主考,诏如两都例,各省士子得与试。取中举人叶瓒(福州府人,原姓万)等二百一十七名。
三月,赐姓成功条陈:『据险控扼,拣将进取,航船合攻,通洋裕国』。隆武叹曰:『騂角也』!封忠孝伯,赐上方剑,便宜行事,挂招讨大将军印。鲁王遣柯夏卿、曹维才入聘。隆武加夏卿兵部尚书、维才光禄寺卿。遣都御史陆清源齎手书出浙东报王曰:『吾无子。王为皇太侄。同心戮力,共拜孝陵。吾有天下,终致于王。取浙东所用职官,尽列朝籍,无分彼此』。
贝勒诸王见道周抗节不屈,益重之,令人再劝。承畴亦遣门生往劝。道周书一联:『史笔流芳,未能平卤,忠可法!洪恩浩荡,不思报国,反承畴』!粘畴署前。畴见笑曰:『庸儒不识时务!毋使彼沽名而反累我』。遂启诸王,出道周于曹街。周从容自若,望南谢君恩、望东谢亲恩,坐于旧红毡,引颈受刑;乃壬子日也。同时受难者漳州赖继谨与蔡春溶、侯官赵士超、六合毛玉洁等(黄道周字幼平,一字石斋,漳之诏安县铜山所人。以易登天启壬戌进士。阁部路振飞至其地,勒铜山三忠臣于风动石上:一黄道周、一陈璸、一陈士奇。奇字平人,任四川上川南副使。士奇率兵屡败张献忠,迁淮扬巡抚。徐而朝议,恐奇懦不知兵,以龙文光代之。已交代,出重庆,忽献贼大至。瑞王素知奇名,留共守。奇毅然应之曰:『四川乃我旧抚。今日献贼大至,岂尽新抚之事?推委以负朝廷乎』?遂与瑞王督军民共守。城陷,奇骂贼不屈而死。璸字亶州,事见前。东旭曰:有客过余庐,余叙石斋先生事,见而叹曰:『先生忠则忠矣!若为人谋国旋转乾坤,则未敢为先生许』!予骇然曰:『公何言?先生举动光明,柏节松操。千万年后,流芳青史者,舍先生其谁』?客曰:『子独未闻魏征「宁作良臣,莫作忠臣」之语乎?况甲申之变,天崩地坼,此乾坤何等时?先生何不麻衣痛哭四镇之庭,贞诚以感,使若辈知有君?先生何不连进谏章,痛哭流涕,请除君侧之奸,以回弘光庸主之心?至其自序,召至江南,见杂沓无可共事,请祭禹陵,出居浙东,寂无一言。任马、阮蹂躏,徒作梦高皇语谓「卿舍我去」;且对曰:「朝廷舍臣,非臣舍朝廷」之语。又制一衣,刺「大明孤臣黄道周」于裾,语弟子「南都必败,当以识吾尸」。噫!东南半壁,多士济济,何谓孤臣?果识其败,明系袖手旁观,蹈文人舌笔欺愚后世。继又失策,不奉其君于豫章,居中调度,同杨廷麟征湖南之何腾蛟、东川之曾保英、两粤之丁魁楚、滇黔之李定国,运筹备御,策画粮饷。而如在蜀者请入蜀,在吴者请入吴,乃姑息从事,偏安闽土,正苏老泉所谓「惟贤者能致不贤,非不贤者能致贤也」。故能容人者,然后能用人;虽污身降志,士君子亦当先受其过耳。何不降志相从,以保其社稷,而为过激附会作老道学?杀陈谦不出一言,致中渔人之利;议亲征不决其行,作离盗跖之渐。辅佐王猷,未有其人;折冲御侮,未有其人。以出师为儿戏,称江左多臣门生故吏,必有应之。是薄其君父,德泽不施于天下;重其缙绅,恩惠可结于门党。一木欲支大厦,毛锥欲去御敌。过建水,称五月渡泸;弭金衅,仿六出奇能。又表称「不屑为孔明、伯纪」,不但不能曲突徙薪;抑且不能作焦头烂额。春秋责备,是谁之咎?故张国维激愤曰:「误天下者,文山、叠山也」』!予曰:『公之论固是;但时势不同,亦责人所难。先生孤掌难鸣,独木难支。况天命有在,亦不得已之极,思惟有尽其臣衷而已』。客曰:『子之言谬矣!夫武王伐纣,夷、齐叩马而谏。谏不听,然后去首阳。闻讥周薇,不食而死。未曾以不谏而去首阳也。尽臣节者,夷、齐耳』!予曰:『不然,公之评先生若何』?客曰:『先生特博学鸿儒,继道统,寻干净死地,完读书之名,全生平之节而已』)。
贝勒世子大驱舡只,开堰入江。张国维遣王之仁统水师,半渡袭战。会南风大起,之仁扬航奋击;国维又督诸军渡江以应,大捷。适陆清源齎手书报王,并齎诏至江犒师。时马士英依方国安,唆国安杀清源,且为檄数隆武罪。国维闻之,叹曰:『自相戕毒,祸不远矣』(隆武曾斩鲁使陈谦,国维故云)!
忠孝伯赐姓成功叩陛,辞回安平。隆武曰:『卿当此有事之际,何忍舍朕而去』!成功顿首曰:『非成功敢轻离陛下。奈臣七岁别母,去秋接到,并未一面。忽尔病危,为人子者心何安?以其报陛下之日长,故敢暂为请假。稍愈,臣即兼程而至』。隆武允成功驰驿省母,准假一月。成功谢恩,出归安平。
贝勒因江上之战不得取胜,悒悒不已。招抚江南经略洪承畴与招抚福建御史黄熙胤献策曰:『唐藩虽然称帝,但兵马钱粮,悉出郑芝龙手。不如密书赂彼,若全举版图,许以王爵,则彼自弃暗投明。福建可不劳一矢,浙中诸丑俱散』。贝勒大喜曰:『二公所论极高,计成,开国第一功也。宜速行,勿滞』!一面按兵;一面着熙胤同承畴修书入闽(承畴号亨九,壬辰进士;熙胤辛未进士,皆泉之晋江县人)。芝龙因廷争拂意,虽奉诏谕,口应心违。
四月,隆武见诸帅不前,责芝龙揽权逗兵。龙免冠顿首曰:『臣武夫,赋性戆直,不能逢迎。今既见疑陛下,安敢负此重担?情愿角巾私第,以终圣世』。隆武曰:『朕之大事,悉以委卿,岂疑卿乎?但人有言,不得不为卿道耳』!固留之。下诏切责两帅:『倘畏缩不前,有国法在』!郑鸿逵、郑彩虽出关,仍上疏请饷,逗留如前。
芝龙接承畴、熙胤书许以三省王爵,决意投诚。不通其弟鸿逵、子成功,即驰札泉州,召熙胤子志美(乙卯举人,后官粤东南海知县)谋复书,有『遇官兵撤官兵,遇水师撤水师。倾心贵朝者,非一日也』之句,交志美。美密遣老苍头送出浙江与承畴、熙胤。廷臣会议出江西会杨廷麟,未果。郑芝龙疏称:『海寇猝至。今三关饷取之臣,臣取之海。无海则无家,非偏征不可』。拜表即行。隆武手敕留之曰:『先生稍迟!朕与先生同行』。使者奉敕至河,芝龙已飞航去矣。且密谕与守关将施天福(字昆玉,泉之同安人)、郭曦(漳之龙溪人)、陈秀、周瑞等撤关兵。
贝勒以长江未易渡,遣一旅从绍兴别道夺盘山关,以分其势。守关总兵卢若骥(泉之同安县人)会诸将坚壁死守,屡攻不下。相持两月,适韩固山平左梦庚,用降将刘孔昭为乡导,满汉齐集。若骥兵寡粮匮,遂议决战,大开关门出敌。后营副将周茂首先冲杀,被箭伤死,若骥复收残兵入关。诸将见势逼援无,请投诚。骥忖人心已离,夜半率子弟亲随三百余骑,弃关从温州渡舟山。固山统大军定台、温、福宁,会师福州。
鲁王知国安杀清源,恐闽发兵问罪,遂抽师令国维西御。起礼部尚书余煌兼兵部尚书,代国维督师江上。因此江上之师单弱(余煌字武贞,浙江山阴人。天启乙丑状元。入史馆,直言忤时,以礼部尚书假归;弘光屡征不起。贝勒世子平浙时,整衣冠欲死;为义师郑咸一救之,劝其共事鲁王)。
五月,招抚经略洪承畴、黄熙胤接芝龙复书,遂启贝勒。贝勒挥南北岸军齐进,用火炮攻方国安营垒。适国安食,一炮击碎其席,并厨灶无有完者。安叹曰:『此天夺吾食也』!又见北岸兵势强盛,于五月二十七夜与马士英、阮大铖潜劫鲁王而南。次日,诸帅闻知,各溃散。郑遵谦移资入海,独王之仁一军不动。国维与之仁相议抽兵五千,分守各营。之仁泣曰:『坏天下事者,方荆国也(国安封荆国公)!北岸屯师数十万,倏然而渡,孤军何以迎敌?之仁有舡可入海。公兵无舡,速自为计』。国维不得已,乃进旅追扈鲁王。王为国安、士英所困,欲挟入关献功。适守者病,王得脱,遇张明振、张斌卿,安于普陀寺。明振等船泊穿山港,后被总兵张杰同援剿总兵王之纲所击,始扬帆遁入舟山。登海舶,闻国维至黄石岩,傅维遏防四邑。维提师行,凡欲过之桥,业为国安断矣,不得进。
六月,贝勒师将至绍兴。督师余煌放城中妇女,出匿山谷。正衣冠,北向叩首,出东门渡东桥,赴水死。陈函煇、郑之尹、王思任、吴存鲁、陈潜夫、叶汝衡、高岱等皆死之。张国维闻义乌破,众劝维入山。维曰:『误天下者,文山、叠山也!一死而已』。报贝勒师至七里寺,国维正衣寇,南向再拜曰:『臣力竭矣』!作绝命诗曰:『艰难百战戴吾君,拒敌辞唐气励云。时去仍为朱氏鬼,精灵尝傍孝陵坟』。从容赴园池死。兴国公王之仁载其妻、妾、二子、二妇、幼女、诸孙,尽沈于蛟门下;捧所封敕印,北向再拜,投之水。独至松江,峨冠登岸,百姓骇愕聚观。之仁从容入见内院洪承畴,自称:『仁系前朝太师,不肯身泛波涛。愿来投公,死于明处』。劝薙发,不从。于二十四日慷慨就刑。
七月,贝勒、张存仁统满、汉平服绍兴诸处,有原吏部尚书商周祚、兵部尚书邵转忠、太仆寺卿姜一洪、兵科给事中谢秦宗等薙发投诚。惟阁部朱大典据金华府,贝勒用元真勾合红衣炮攻击。十六早,城破,大典同其子万化纵火自焚死。师至衢州,永丰伯张鹏翼守衢州,部将秦应科为内应,鹏翼战死;乐安王、楚王、晋平王、督学御史王景亮、知府伍经正、推官邓岩忠、署江山知县方召皆被杀。马士英、阮大铖、方国安、方逢年等拥兵数千,疏请入关。隆武以其罪大,不许。走台州,韩代追之,总兵叶承恩、李发叩马迎降。士英计穷,遁入台州山寺为僧。阮大铖、方逢年同新建伯王业大、总兵陈学贯、任和、高犹龙、黄明卿、高懋明、徐大锦、邵思绩等皆薙发投诚。徐而士英被获,同总兵赵体元解至,与刑部尚书苏壮,贝勒俱令随内院办事。
守关将施天福等接芝龙密谕,遂声言乏饷枵腹,难以御敌,尽撤兵四溃。掠至建宁,按院郑为虹与科道黄大鹏闭城,发仓库犒赏,欢声而去,一郡得全。
八月十三日,挂征南大将军印贝勒罗托、总督闽浙张存仁、抚院佟国鼐统满汉,从衢州拔营平闽。师次渔梁,郭曦、陈秀献仙霞关,贝勒从容渡岭。郑为虹按浦城,百姓请降。虹曰:『不可』。再请,虹执决不可。众背虹献城,拥为虹见贝勒。令之跪,虹仰天大笑,不屈。贝勒嘉其从容节操,不忍害,劝其薙发。为虹曰:『负国不忠,辱身不孝,忠孝俱亏,生我何为?宁求速死,发不可薙也』。明日复令见,责其输饷;虹曰:『清白吏何处得金』?百姓争欲代输,虹以民穷财尽答之。大骂,夺刀自刺胸膛见杀(虹字天生,江都人,癸未进士,百姓哀之,为立祠)。时有民谣曰:『峻峭仙霞路,逍遥军马过。将军爱百姓,拱手奉山河』(将军,指郑芝龙也)。
隆武知仙霞失守,芝龙又去,独立无靠,遂决意幸赣。于八月二十一日启行,从者惟何吾驺、郭维经、朱继祚、黄鸣俊而已。二十三日,贝勒至延平,知府王士和缢死。询土人,知隆武由汀州欲遁江右,遂遣总兵李成栋领师追之。贝勒提大师至福州。礼部尚书曹学佺(字能始,乙未进士,福州人)奔鼓山,向佛前问休咎。甫拜下,见绳一条。佺急取袖之,驰回家。将书案四,立改为棺。整衣寇题壁云:『生前一管笔,死后一条绳』!投笔自缢。通政使马思理缢死,侯官县贡生元纶不食死,闽县民赵节拜辞父母自缢,指挥使胡上琛饮药死,一妾同死(琛字库公,福州人),齐巽不屈被杀(字望子;时有『八闽齐望子,金鸡第一声』之称)永福武举赵子章死。
贝勒入城,安民毕,遣韩代、提督赵国祚、总兵孟全胜、王之刚、副将杨佐、王进功、王邦俊等领兵平兴化、泉、漳等府。守兴、泉总兵陈天榜、茅一经,薙发投诚,守漳总兵刘文谦同黄光煇、武刚伯陈秀、靖安伯郭禧、亦薙发投诚。独安平为郑芝龙所踞(安平即安海),军威甚盛,船只齐备,不肯投顺。
有原巡抚刘中藻,乘贝勒全师入闽,起兵破庆元县,声势大振。萧起元同提督陈雄,知会张存仁,仁飞檄驻防总兵马得功、副将李荣、杨虎,合副将袁仲等星驰进剿。中藻率总兵叶司孔等列阵三十余里迎敌,我师奋勇杀胜,追至城下,闭门固守。得功传令,乘其未备攻城,城上矢石如雨。杨虎、袁仲分头夺上城,生擒叶司孔,中藻自缢。
黄斌卿乘潮犯宁都东门江口,张杰亲督副将常进功、参将阎进功,自巳至酉,大战未分胜负。后因副将李让被杰阵杀,遂败遁。韩代驰报,贝勒遣投诚兵部尚书郭必昌持书招之(昌字太徽,己丑进士,泉之晋江人),其略曰:『吾所以重将军者,以将军能立唐藩也。人臣事主,苟有可为,必竭其力。力尽不胜天,则投明而事,乘时建功,此豪杰事也。若将军不辅主,吾何用将军哉?且两粤未平,令铸闽粤总督印以相待。吾欲见将军者,商地方故也』。芝龙得书大喜,厚待必昌,遣员同必昌进降表。其子成功劝曰:『吾父总握重权,未可轻为转念。以儿细度,闽粤之地,不比北方得任意驰驱,若凭高恃险,设伏以御,虽有百万,恐一旦亦难飞过。然后收拾人心,以固其本。大开海道,兴贩各港,以足其饷。然后选将练兵,号召天下,进取不难矣』。龙曰:『稚子妄谈!不知天时时势。夫以天堑之隔,四镇雄兵,且不能拒敌,何况偏安一隅。倘画虎不成,岂不类狗乎』?成功曰:『吾父所见者大概,未曾细料机宜;天时、地利,有不同耳。清朝兵马虽盛,亦不能长驱而进。我朝委系无人,文臣弄权,一旦冰裂瓦解,酿成煤山之惨。故得其天时,排闼直入,剪除凶丑,以承大统。迨至南都,非长江失恃,细察其故,君实非戡乱之君,臣多庸禄之臣,遂使天下英雄饮恨,天堑难凭也。吾父若藉其崎岖、扼其险要,则地利尚存,人心可收也』。龙曰:『识时务为俊杰。今招我重我,就之必礼我。苟与争锋,一旦失利,摇尾乞怜,那时追悔莫及。竖子渺视,慎毋多谈』!成功见龙不从,牵其衣,跪哭曰:『夫虎不可离山、鱼不可脱渊;离山则失其威,脱渊则登时困杀。吾父当三思而行』!龙见成功语繁,厌听拂袖而起。成功出,适遇鸿逵于途,告以始末。逵壮之。功遂密带一旅,遁金门。鸿逵入,芝龙语及成功少年狂妄轻躁,不识时务始末。鸿逵曰:『夫人生天地间,如朝露耳!能建功立业,垂名异世,则亦时不可失也。吾兄当国难之际,位极人臣,苟时事不可为,则弟亦不敢虚鼓唇舌。况兄尚带甲数十万,舳舻塞海,饷粮充足,辅其君以号召天下,豪杰自当响应。何必委身于人?此弟深为兄所不取也』!芝龙曰:『吾弟所言,眼前之事,非长远计耳。甲申之变,天下鼎沸,亦秦失其鹿,故清朝得而逐之,业已三分有二。若以小丈夫之气,振一旅而敌天下兵,恐亦不量力也。不如乘其招我,全军归诚。正弃暗投明,择主而事,古来豪杰亦往往有行之者。清朝正未必忍相弃耳』!鸿逵曰:『既吾兄志决,亦不可不为之虑』。芝龙曰:『人以诚心待我,我即以诚心应之,何疑焉?吾弟静听,俟吾单骑往会贝勒;看他如何相待,再作商量』。鸿逵曰:『吾兄已有成算,弟亦将奈何?惟有洗耳听佳音耳』!龙令李业师、周继武等挑选好汉盔甲鲜明者五百人随从,刻日往省面贝勒。又差往金门,寻成功同行。功不从,上书有『从来父教子以忠,未闻教子以贰。今吾父不听儿言,后倘有不测,儿只有缟素而已』之句。芝龙见之,嗤其狂悖。即唤季子渡同行。
贝勒得必昌复命,随敕府县接应,凡所过驿站,供奉威仪甚壮。塘汛飞报贝敕,即差官过乌龙江,递茶远接,又令文武郊外相迎。龙见贝勒相待殷勤,满心欢喜。进城见贝勒,贝勒握手,欢若平生,且恨相见之晚。龙请以擅立唐藩之罪。贝勒再三安慰曰:『此足见将军之经权有方,可为则为之、不可为则择主而事。况两粤未平,海滨地方非仗将军熟识,未可一旦而奏肤功。今日得见,实朝廷之福,将军休疑虑焉』。龙顿首称谢,遂薙发。大开筵宴,赏赐倍厚。贝勒密与诸内院议曰:『闻芝龙平生桀黠多智,好持两端。今大队不来,而单骑至此,实有观望之意。古云「擒贼擒首」,若纵之去,恐有意外之虑,以贻生灵忧。不如乘夜召其陛见,挟其北上;则蛇无首,其余碌碌,无能为也』。诸内院曰:『殿下所见甚明』。张存仁曰:『不可。四方未定,当以诚信待人;芝龙今既真心相向,一旦挟之北去,恐失后来慕义向化之心。贝勒不听,命督抚连日筵宴。至第三夜,内院到郑芝龙寓所,传:『有旨意,欲公陛见,面询方略,以平两广』。守至天曙,即与芝龙同上北京。
总兵李成栋奉贝勒命,领兵追隆武。隆武驻跸顺昌,侦报延平追骑将至,遂率曾后等仓皇上马。惟忠诚伯周之藩从驾,给事中熊伟率兵五百余随行(伟字文江,江西南昌府人,癸未进士)。中途后鞭坠地,之藩不令士卒,自下马检献,亲为帝后前驱。帝后不名其官,惟呼我儿,权同父子。适隆武口渴觅茶,之藩以小桶汲之进,曰:『愿陛下一统』。隆武喜饮,至袍袖俱湿。抵行在。
二十七日薄暮,之藩辞欲出教场提调备敌。隆武不允,令其护卫,至三鼓回宿。五鼓上朝,到行在门首,忽闻嘈咶声,未敢突进。停足听之,方知帝后口角。叹曰:『此何时也?倘敌兵突至,将奈何』?天明,隆武出视事。见之藩勤劳,加之藩总督御营。问诸辅臣,仅黄鸣俊、朱继二一人,何吾驺、郭维经悉逸去。至关帝庙前,成栋追兵到,群呼问曰:『谁是隆武』?之藩挺身应曰:『我即是也』。问:『欲何为』?之藩诡认,殆欲脱主难耳。群矢齐射,之藩鏖战,胸膛连中八箭,随中随拔去,手击死数十人。忽脑后中两箭,坠马被杀。时秋暑正盛,群尸败腐;独之藩越九日夜面如生。乡人奇之,收葬于汀之罗汉岭。
隆武与后等奔至三元角,成栋追兵又至。熊伟抽剑督二十余人向前与鬪。伟为箭伤喉,坠马死。隆武与后逃入汀州府堂。腹饥,从者市汤员二进。方举筋,成栋领骑兵冲入,挥箭齐发,隆武与后嫔诸人悉为射死。朱继祚、黄鸣俊俱遭掳(东旭曰:隆武帝后死于汀州府堂,乃顺治三年八月二十八日。诸家纪事,悉书隆武被执,送福州斩于市。但时有锦衣卫陆昆亨从行,眼见隆武帝后戎装小帽,与姬嫔被难。昆亨脱出。百姓收群尸葬于罗汉岭,竖其碑曰『隆武并其母光华太妃讳英忠烈徐娘娘之墓』。后昆亨归郑,继而为僧,年八十有奇,为口述云。故特表出)。搜龙杠,书万余卷而已。书内夹有马士英、阮大铖、方国安、方逢年连名「请驾出关,欲为内应」疏,按其月日,在已降后。驰送贝勒,擒士英、国安父子与逢年,皆斩。大铖时方游山,闻信,自投崖下死;亦戮尸。李成栋平汀、邵等府,示令:『如有不遵制薙发者,灭族』!傅冠寄泰宁门人江亨龙家。龙子养源见示严切,劝冠薙发。冠不从。养源惧百口为冠累,遂将傅冠舁出。冠自如吟曰:『愤血已成空,往事空回首!国难与家仇,永诀一杯酒。幻影落红尘,倏忽成今古。名义重如山,此身弃如土』。夜宿溪头,冠私起欲投渊,为守者觉而止。又次石牛关,欲抢头死,为送者拦护。过罗汉岭,见新坟,问舆者。曰:『忠诚伯周之藩墓』。下拜之,泣曰:『闻道延津簇羽骑,翠花飞越五云迷。汀州草色空迎辇,谁覆周郎裹革尸』?至汀,见李成栋。栋亲解其系,延之上坐。劝曰:『公大臣也,若遵制薙发,栋当保公攀麟』。冠诧曰:『自冠裳以来,曾有秃头宰相否』?栋曰:『公发种种与秃何异?但稍加薙,以掩众目,便可报文』。冠厉声曰:『汝知千古有文文山乎?我乡先进也。我头可断,而发不可薙也』。栋自是不复言。然礼待甚厚,饮食与共。
广西巡抚瞿式耜与两广总督丁魁楚、兵部尚书吕大器、李应茂等闻隆武受难报,设位以哭。并会议立君,承继大统。式耜曰:『桂王相貌雄伟,举动端严,贤而当立』。于冬十月十四日立桂王监国(王讳由榔,封永明王,寻晋封桂王)。以肇庆府为行宫,丁魁楚兼大学士、吕大器兼中枢大学士、瞿式耜吏部右侍郎兼内阁大学士掌铨事。正会议战守,防设险要,忽太监王坤趋桂王暂还梧州(坤,崇祯十六年间曾督饷宣府,甚作威福。北京陷,依弘光,欲督饷闽粤,改名肇基。不果行,而弘光遁。坤入闽,隆武不用。奔粤,依桂王,奉迎趋媚,王信惑之。后为定闽王刘锡胤所逐)。时有隆武旧相何吾驺、苏观生遁至粤东,亦闻桂王贤而貌奇,欲到粤西以元老共立。舟次三水县,闻为式耜所立,耻不预其议,即返棹羊城。适辅明侯林察载唐、邓诸王航海至广,观生与吾驺、黄士俊会布政使司顾元镜等共议,迎立隆武之弟讳聿■〈金粤〉入城即位,改元绍武,颁诏布告。桂王亦遣兵科给事中彭燿至广宣谕。观生恶之,遂潜杀耀,令陈际泰率兵攻肇庆。
桂王亦遣兵部右侍郎林佳鼎督师出御,相遇于三水县,战而佳鼎失利。是晚韶州兵至,合广兵复攻佳鼎。鼎平地未有沟栅之固,惟与佥事道夏四敷分头鏖战,全军覆没(佳鼎,兴化府人,甲戌进士)。报到,丁魁楚议不即位无以压人心而号召天下,乃自梧州迎桂王,于十二月十八日即位肇庆府署,改元永历。以晏清为吏部尚书(辛未进士,黄州府人),瞿式耜为吏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掌铨事,何三省为户部尚书(癸未进士),黄奇遇为礼部尚书(戊辰进士,潮州府人),曹烨为兵部尚书(进士,河南人),黄日晟为刑部尚书(辛未进士,同安),井济为工部尚书(辛未进士,河南人),郭之奇为詹事府正詹加巡抚御史(戊辰进士,寻亦擢为大学士。后永历奔贵州安隆,奇不及同行,削发为僧,死于绣花针,即今花县也),王澄化为兵部右侍郎,督师至三水,连营守峡口,以拒广兵。何腾蛟为总督,镇衡州。吕胤锡为巡抚,治长沙。焦琏、陈邦传各督兵,分守粤西。孙可望镇守云南。李定国镇守贵州。太监王坤为司秉笔。
当芝龙暗撤两关守兵,永胜伯郑彩遁踞厦门。迨闻隆武亡,随率舟师会阁部熊汝霖迎原监国鲁王于舟山。王封彩建威侯、弟联定远伯。进取福宁诸县,并陷兴化府。王进彩为建国公,联为定远侯,季弟斌镇南伯。建宁乡绅密通接驾,踞城起义。原吏部主事林垐(字子野,号耻庵,福清人,癸未进士)潜匿山中,散家资募兵,夺据福清县。贝勒遣副将满进忠领兵征讨。垐率众迎敌,战败奔入城。追兵紧,门不及闭,回身复战。中箭数十死,立不仆。进忠见而奇之,拜乃仆。平和县人曾庆等,与诏安人合议起兵,立德化王朱慈烨据将军寨,陷大田、顺昌、将乐三县。郑联陷漳浦县,知县洪有祯不屈死。贝勒督舟师出攻海坛,郑彩率众迎敌。战北,遂奉鲁王退居厦门。徐而复上舟山。阁部熊汝霖死,疑为彩害。
赐姓成功潜师浯洲,闻隆武帝后凶信,设位令军民挂孝望北祭。继又突报其父被贝勒挟而北上,从浯洲回安平,会阁部路振飞、曾樱、万年英等,择日起兵誓师,有『本藩乃明朝之臣子,缟素应然。实中兴之将佐,披肝无地!冀诸英杰,共伸大义』之句。用「招讨大将军印」,称「罪臣国姓成功勤王」,出家帑犒师。以洪政、陈煇为左右先锋镇,杨才、张进为亲丁镇,郭泰、余宽为左右护卫镇,林习山为楼船镇,柯宸枢、杨朝为参军,兼统领围随征;杜煇为总协理(振飞字太平,北直人。乙丑进士。原为闽抚。依成功。后从永历死于粤东之陈村。年英字静斋,湖广黄州府人,原台州通判。隆武诏至台州,浙右张国维方辅鲁王监国,各官迟疑,而诏不开。英挺身曰:『此吾君也,岂有不开之理』。遂开读。隆武闻其事,擢英为兵部职方司主事。迨隆武亡,依成功为参军。宸枢,福建泉州府晋江县人,隆武曾授以参军。督军出关,屡有奇谋。杜煇字功参,泉之同安马銮人。后投诚,授粤东水师总兵。甲寅之变,又从吴三桂为湖广水师左将军。谋再投诚不密,被三桂侄应奇所觉,夜驰兵至,围擒绞死)。但时金门乃叔父定国公鸿逵所据,厦门为建国公郑彩同弟定远侯郑联所据;其上海坛、南日、南北二茭、舟山等岛,悉系鲁王遣万安侯周瑞、平彝侯周鹤芝、定西侯张名振、阮美等分守;其下诸岛如铜山系南昌伯朱寿所踞,南澳系忠勇侯陈霸所踞。惟安平块土,莫能展其所为,徒训练士卒,整饬船只,飘游于鼓浪屿,或入海澄、或出镇海卫,以观其变。
●台湾外记卷之三(顺治丁亥年至顺治癸巳年共七年)
九闽珠浦东旭氏江日升辑定
顺治四年丁亥(附明桂王时在肇庆称号永历元年)正月,路振飞、万年英误闻何吾驺、黄士俊、苏观生、顾元镜等,同隆武逃遁于粤东,辞成功欲泛海往就之。功曰:『先帝当日在汀州业已受难,故众散。何能脱身至粤?恐是好事者假此为名,未可深信。但公既有所闻而欲去,余安可阻以失为臣子一片孤忠热血』?遂令备资斧、船一只送之。时同行有北直进士朱昌时、原金山卫指挥使常寿宁等。后舟次粤之虎门,遇辅明侯林察,方云『是隆武之弟,何吾驺等共立为绍武。被两广总督佟养甲同总兵李成栋由惠州昼伏夜行,于去年十二月朔日破城,绍武被擒。非隆武也』。振飞等不敢前,复随林察回厦门依成功。
二月,韩代奉贝勒世子命,统满、汉骑步突至安平。郑芝豹、芝鹏等惧兵威,不敢战;敛其众,挈家资、子女于巨舰,弃城出泊外海。成功生母倭妇翁氏手持剑不肯去,强之再四亦不行。大兵至,翁氏毅然拔剑割肚而死。成功闻报,擗踊号哭,缟素飞师前来。而韩代见船只塞海,亦不敢守,弃之回泉。功殓其母,收整城池,与芝豹、芝鹏等守之。
四月,成功复合郑彩、杨耿等众,入海澄,破九都,攻漳平、龙岩等县。孟全胜发都司王玉等进剿,大破之,彩仍遁厦。
德化县未薙发千人,号义师,扶郧西王朱常湷,张存仁檄蔡应科堵截,遣罗成良剿平之。
张存仁遣都司倪鸿出舟山,招黄斌卿,卿不从。查卿兴化人,遂拘其眷口,交抚院佟国鼎守。令人出舟山,再招之。又接定海总兵张杰报:松江提督吴胜兆交通鲁王作叛情形,星驰与提督田雄提防。
宜春王朱义术从江西逃入汀州,用李芳泰计,结连新建王等众数万,据归化、清源、延平诸邑。守汀总兵于永绶调兵分途堵截,阵斩议术。
七月,鸿逵见成功远去,虞有鞭长莫及,书说成功曰:『凡事当先固本,而后求末。今汝安平弹丸之地,无长江险要可恃。倘韩代率大队复来,一旦反救不及,将奈何?宜速回师,助汝一旅,合攻泉州,暂作安身。然后蓄兵养锐,窥其衅隙,举兵旁掠』。成功令其族叔看守海澄石尾港(时成功年二十四岁)。
八月,从九都回。二十二日,会鸿逵师于泉之桃花山。乡绅沈佺期、林乔升、郭符甲、诸葛斌等相率起兵应之(佺期字云又,别字复斋,泉之南安人。癸未进士,屡迁都察院御史。后以医行世,依成功,卒于台湾。乔升,丙子举人,屡迁光禄寺卿,泉之晋江人。符甲癸未进士,晋江人,南京主事;战死,七日不变色,乡人异而葬之。斌字士伦,监纪推官,泉之晋江人)。
泉州提督赵国祚,每轻视成功,率骁骑五百、步兵一千五百人,分为两队,一出涂门、一出东门,直冲营垒。成功令洪政、陈新二将统众御之。自辰至午,冲突相拒。鸿逵料不能胜,遣林顺夹攻;功亦令余宽出奇兵截杀,祚兵遂溃。追至城下,鸣金收军。成功每合鸿逵众攻城,咸为溜石寨参将解应龙所援。成功请于鸿逵曰:『解应龙在溜石寨作犄角势,此城难攻。叔父可督兵攻城,应龙必来援。侄遣水师一镇桑一筠同杜煇暗袭其寨。另着郭新、余宽暗伏其寨中途,俟彼回救,齐起夹攻,擒之必矣』。鸿逵曰:『可』。随掌号进兵。应龙果来援。至中途,忽流星马飞报『贼攻寨甚紧』。龙即回师,伏起战死。而溜石寨亦为杜煇所破,军声大振。国祚加意防御,日夜巡督。城内已故乡绅郭必昌之子显欲为内应,谋泄。国祚差兵往擒,惟有空室,众骇异。显有爱姬春姊,利显母黄氏珠珥,投国祚乞拣所藏皮箱一,愿首告。国祚许之,遂指后园井中旁石是门。祚令人下扳开,果一大穴,全家在焉,共一十三口,收而杀之。春姊拾皮箱,亦为众所杀;并累及原阁部黄景昉。又西门守将杨义与诸葛斌通为援,适国祚召义守东门,斌不知。是夜率众临城,斌与副将蔡参等全军俱没。祚于是夜禁益严,不敢喘息。功督炮环攻,又令洪政、陈新、余宽、郭泰等领众架云梯齐上。国祚百计御之,不得下。漳州城守王进(浑号老虎,河南人。甲寅之变,从耿精忠为都府,被忠勒死)闻泉被围,继报溜石寨失,解应龙战死。顿足曰:『城危矣,吾当往救』。漳州总兵杨佐阻之曰:『各有汛地,且未奉总督令,胜败干系是谁担之』?进曰:『公言差矣。贼今从中截杀,制台之檄安能飞过?倘徒坐视,一旦城破,贼势愈炽,吾城其能保乎?此谓唇亡则齿寒也。公善守城池!吾当往救』。遂将骑兵五百、步卒千人,分为三队。『第一队令总领旗赵英,同左哨千总杨得功,会同安营游击廉郎,声言攻取安平。安平是彼巢穴,势必回救。此傚攻魏救韩,以分其势。吾自领一队,相机而动。其余一队,着右哨千总李玉同、游击祁光秋作援兵』。先遣人称『本镇统领大师,合潮州援兵数万,即日抵泉郡破贼解围,并直捣其穴』之句。
成功闻报,见鸿逵曰:『王进接连潮师救援,不日即到。泉郡坚而未易破,倘以一旅扼五陵而攻安平,则首尾受敌』。鸿逵曰:『如此奈何?当且暂退』。成功曰:『安可退师?可令杨才、张进先去莿园守据。林习山与杜煇整备舡只泊浔尾,以防不测。叔父可督林顺、洪政等急攻其城,侄领郭泰、余宽据营五陵,作两边救援』。逵曰:『可』。王进至大盈,侦知各处联营把守,大路不得进,进一时计绌。继探有小路从南安县出发,令遣人夫备草束接应。诈称欲取安平,着杨德功董之。自带马步,乘夜由冷水井过何坑,出南安,突至泉州城下。与洪政战,政败。国祚于城上遥观,知救兵到。以此亦四面呐喊,虚作相助势。鸿逵心虚,急遁金门。而成功亦退安平,泉州围解。入城,进见国祚,请救迟罪。祚谢曰:『非公来速,此城危矣』!进恐守成功乘势取漳,即辞祚回师。成功因报鸿逵从浔尾遁,亦就不援。即将杨才等兵抽回把守五陵要口,自归安平。后侦知王进仅以一千五百人解围,甚追悔。随唤洪政、余宽二将,领兵从小路埋伏青石宫;又令杨才、郭新二将,领兵埋伏莿园;另令张进带兵接应。五将去后,不日回说王进已过二日矣。
本年,总兵李成栋奉命平粤,以李发代之,待傅冠亦如礼。十一月二十一日,冠与发对奕方罢,发阅文书,谓曰:『今部文到,欲收公』!冠欣然起曰:『早毕吾事,公之赐也』。遂整衣冠向南拜曰:『臣负罪无状,死不足赎』!复回向西拜曰:『祖父暴骨,惟冠之辜,羞见先人于泉下』!取笔题壁曰:『白发萧萧已数茎,孽冤何必苦相寻?拚将一副头颅骨,留取千秋不贰心』。掷笔坐地,引颈受刑。令人执刀,无一应者。又悬赏例,亦不忍下。有从征知府李兰友家丁张福出,受赏施刃,以冠首函寄汀州府狱,观者莫不坠泪。是夜悲风震瓦,暴雨涨河。二十二日,家人傅国祯负骸藁葬于汀之罗汉岭,与忠诚伯周之藩相对(公首在狱中,夜屡吐白光,同囚之有冤者多见之,祈皆验。狱吏朝夕焚香祀之。忽一夜吏梦公辞曰:『两年受尔殷勤,我欲还矣』。吏神其事,白于令。不数日,公之子果乞骸骨归葬。已奉谕旨来汀,始得合身首殓之,遍体皆黄金色。有旧衣二件弃墓侧,风雨经年,帛色尚如故。行道者伤而奇之,咸曰:『此相公衣也』。见者拜之,无敢动;后为宁化无赖子取去)。
绍武于前岁十二月在明伦堂讲书,被李成栋率轻骑,间道昼伏夜行,砍门而入,绍武逾墙匿王应华家。俄而坠城出,为追骑所杀。苏观生题诗壁上云:『人皆受国恩;时危我独苦。丹心佐两朝,浩气凌千古』!题毕自缢而死(观生字雨霖,粤之东莞人,拔贡)。何吾驺、顾元镜等降。
总督佟养甲安民毕,即令李成栋统骑兵到三水。王澄化退守峡口,王坤趋永历西走。式耜奏曰:『土地乃祖宗之土地,守之则可以设计破敌,使英雄志壮。若轻弃而走,不但上负祖宗,且失天下志士之心』。永历不听,遂乘轻舟上西峡而去,从行者惟瞿式耜一人。成栋至肇庆府,进师梧州。永历奔桂林,巡抚曹熠降。瞿式耜请建都设御,令丁魁楚屯兵岑溪。成栋遣人招之,不肯降;乃伏兵与战,矫败退藤江;伏起,魁楚中箭死。成栋挥军逼桂林,王坤请幸楚。式耜请驻全州,疏略曰:『半年之内,三四迁移;兵心民心,无不惶惑。我进一步,人亦进一步;我去速一日,人来亦速一日。若去而不守,愚者亦共知拱手送人矣。请以臣留守桂林』。永历允请。李成栋师至,值焦琏自全州来,督兵合御。成栋逼战,琏奋勇冲阵,栋方退,桂林得全焉。
成功因攻泉不克,回安平。有原浙江巡抚卢若腾、进士叶翼云、举人陈鼎俱至,谒成功。功待以上宾,每事必谘之。又得海澄人甘煇,身材五短,猛勇绝群;漳浦人蓝登,武艺精熟;南安人施郎,机略畅晓;与其弟显贵及邱缙、林壮猷、金裕等朝夕操演部伍阵法。并令堆积粮饷于安平(腾字牧州,庚辰进士,金门人。云字敬甫,庚辰进士,厦门人。鼎字尚图,丁卯乡荐,同安人。郎后执法太严,见怒成功,被收欲杀,计逸内地;为海澄公黄梧所知,遂荐于总督李率泰。泰保题副将,将「郎」换作「琅」字,事绩详见后)。
顺治五年(附称永历二年)戊子夏五月,成功统林习山、甘煇等犯同安。守将游击祁光秋、协防游击廉郎合领骑步会九都乡勇出御。甘煇挺身出战,守备王廷坐马失脚,被斩,兵溃。成功挥军至城下,光秋与郎急抽兵入城。与知县张效龄议曰:『贼兵势大,恐孤城难守。不如与公今夜乘其无备,开门遁去,然后请师恢复。公意如何』?龄曰:『食君之禄,守君之土,分所当然。今贼虽众,吾当与公婴城死守。漳、泉二处,必发兵来救。岂可弃城,以自取罪』?郎曰:『公所言者守经,弟所言者行权。贼兵势大,水陆云至,兵伤已过半。即有一二健勇,亦伤弓之鸟,是兵卒不足恃也。地方平坦,城垣低矮,一旦四面环攻,炮器火药甚少,是城郭不足恃也。纵能御之,而援兵迟至,仓廒无积,是粮又不足恃也。有此数难,当达权暂退,再作商量。弟岂不知食君之禄、守君之土耶』?效龄闻言,如梦方醒曰:『非公剖晰,几乎误矣』。约二更,即率骑兵各饱食,同效龄开西门遁。
百姓知文武弃城去,天曙,迎成功入城。功出令安民,不许骚扰,民赖以安。功以叶翼云为同安知县,劝谕追征,以助军需。陈鼎为教谕,传告诸生,起义勤王。忽报辅明侯林察自广东逃回,因与苏观生等共立绍武,曾御永历于三水,后共镇虎门。广东破,不敢归永历,仍回闽见成功,详陈瞿式耜等拥立桂王始末。成功加额曰:『吾有君矣』!遂设香案望南而拜,尊其朔号。即修表,遣原隆武中书舍人江于灿、黄志高二人从海道入广称贺,并条陈时势。即以邱缙、林壮猷、金作裕三将守同安,自领大队舟师至铜山,候永历旨,以便会合恢复。
提督赵国祚知同安陷,飞报总督转题。奉旨遣佟鼐、李率泰、陈锦三大人督师恢复各处地方。七月初三日,檄到。邱缙等闻报,即与叶翼云、陈鼎议战守策。翼云曰:『今新君登极,我藩主志存勤王。以一城托我等,自当竭力御守。邱、林二将军可督兵守大盈岭,以扼泉师。金将军守苎溪岭,以扼漳师。翼云等督民兵守城。一面通知本爵(即芝豹)出奇兵于五陵,从中截杀,以分其势。一面飞请藩主回军救援。不知诸公意下如何?金裕等应曰:『公筹画得宜;谨听尊命』。即出兵守要口。佟鼐督师至,邱缙、林壮猷列阵以待。被领旗黄有信率骁骑冲突,三大人同提督挥军齐进。邱缙中五箭,林壮猷独力难支,遂遁入城。金裕闻邱、林败绩,空守苎溪岭无益,亦敛军回;与翼云、陈鼎分门死守。三大人于八月十六日晓夜攻击,雉堞平地,城遂破。邱缙、林壮猷、金作裕各巷战力竭死。翼云当城未陷时,谓陈鼎、邱、林三将曰:『余今虽未死于君事,却得死于明土,亦吾辈之幸也』。迨至被擒解见,从容自若,与陈鼎俱不屈被杀。三大人以城内坚拒,伤士卒甚多,发令尽屠戮,血满沟渠,应「同安血流沟」之谶(附记:有泉州同安金门人陈讳世胄,浑称「鱛仙」。善术数,语事多中,举动似狂。于丙戌游三山,途次兴化,闻仙游油潭里有王志章者,能刺阴阳事。人称活阎罗。往见之,志章业已先知,置片纸于砚底,属童子候之曰:『若世胄到,令自取视』。次日世胄到,童子语知。世胄读至『鱛鱼死半途。同安血流沟。嘉禾断人种(嘉禾者乃厦门之别号),安海成平浦』之句,悚然。奔见成功,以志章言上、陈。功怪其妄,不纳。胄辞归,途次小盈岭暴病而亡。功闻之,亦为之讶。至同安戮屠、血流沟渠,功颇信之。后踞厦门,凡有俘者,悉断其掌放归,以『嘉禾断人种』,欲以压「种」字谶也(泉腔:「掌」读作「种」)。癸卯十月,总督李率泰破金、厦,提督马得功战死,请弃诸岛,移民于内地;筑限界守之,犯者无赦。而嘉禾果断人种。安平地在界外,亦遂成平浦焉。其谶悉验)。
八月,成功在铜山,整顿船只,训练士卒,候广西永历信到。忽接叶、陈、邱、林告急请援文,即整大队舟师回救。奈北风盛发,难以驾驶,五日方抵金门。侦报同安已破,诸将战死,叶、陈不屈被杀,全城屠戮。功痛哭遥祭,情动三军,遂移师镇海、铜山。漳浦守将王起俸谋降,事泄,弃家从旧镇入铜山;成功受降,加俸总练使,同柯宸枢联络铜山等处,募兵措饷;诏安县五都人林日灼鼓众拒之。功令甘煇往征,日灼旋灭。
十月,江于灿、黄志高同太监刘玉賫永历诏到,晋封成功威远侯。功拜受毕,厚待刘玉。遂兴师从云霄白塔登岸。守云霄将张国柱迎战,被施显贵所杀。遂率众攻城。中军守备姚国泰拒守。城陷,国泰巷战,重伤被擒。功惜其忠勇,令医治,用为监督。
粤东原大学士陈子壮、兵科给事中陈邦彦同起兵,船千艘,合攻广东。因故指挥杨可观、杨景烨为内应,谋泄被杀,悬首城上。邦彦战死。子壮遁据高明,遣家人陈荣賫书赴成功处请救。又原兵部侍郎张家玉,会故南海指挥安弘猷、训导张治亦起兵袭东莞县,杀典史张元鼎,知县郑鋈自缢。李成栋闻报,率兵至,击斩安弘猷。家玉走龙门纠众,遣闽将杨可梁亦賫家书至。成功即整师欲从虎门入援。至靖海,闻二家俱遭难,乃止(子壮字集全,号秋涛,万历已未探花,东莞人。守高明六个月,城破,被执不屈,引颈受刑。同时受难刑部主事朱实莲,字子洁,天启辛卯举人;邑庠生黄英元、旻元。家玉字贤子,东莞人,崇祯癸未进士。佟养甲遣巡道张元琳至其家劝薙发,玉冠带出见,不允。元琳去,玉遂与师林洊谋起兵破东莞。韩如琰自惠州来会师。成栋至,弘猷战死,张治、张恂、尹斌咸自缢。玉祖母陈氏、黎氏赴水死。妻彭氏大骂被刃。玉又率龙门众拔博罗,粮尽众溃。玉复走十五岭,集三万余人攻增城。成栋往援,挥骑冲突。玉阵乱,死战,项中三矢,伤一目,赴水死。割其首,颜色不变。其师林洊被执在狱,临刑吟诗曰:『愿续当年李侍郎,遗言谢世报高皇。独怜一片忠精骨,不死沙场死法场』!张恂字士和,壬子乡荐。张治字台玉,潮之程乡人。安弘猷,字叔壮,灵壁人)。
李成栋奉总督佟养甲令,提师攻桂林。后合平南、定南、靖南三藩劲旅,直趋武冈。刘承胤令其弟承祖辅永历从间道奔靖州。大学士吴炳被执,不屈死。三藩围武冈,折矢招承胤,胤举城降。部议以其放永历西去,杀之。永历自靖州奔柳州,得何腾蛟、郝永忠、卢鼎兵俱至防御,始安。佟养甲督兵攻全州,何腾蛟率焦琏、郝永忠、卢鼎合滇师赵印选、胡一清分道夹攻,养甲遁。
永历仍还桂林,诸帅不和,兵譁争构衅。成栋侦知,乘虚潜师至北门。式耜守城,腾蛟召诸将合击,栋方退师。栋负平粤有功,而耻受制于总督。偶演戏,其妻张氏见而笑焉。张氏系陈子壮之妾,成栋抄其家,见张氏美丽遂娶之。相从年余,未见欢颜;今日之喜,必有由也。栋诘之,氏曰:『为见台上威仪,触目相感』。栋令人取冠服自穿,氏起取镜照之。栋跃起曰:『真威仪可观也』!遂萌反念。密属标兵譁索粮饷,齐集教场,然后请养甲出城抚辑。甲不知是计,同栋行。甫坐下,众兵鼓噪,同时剪辫,即飞书通粤西。巡抚耿献忠亦剪辫,江西提督金声桓同副将王得仁杀童巡抚,剪辫反,应之,共尊永历朔。声桓、得仁咸是左良玉部将,李成栋隶高杰标下,且交好,故片纸至即从。永历命兵部侍郎万翔、兵部职方司揭重熙监局铸印,封成栋惠国公、养甲襄平伯、声桓豫国公、得仁建武侯、献忠两广总督。成栋遣原翰林院检讨蔡之俊賫表前往桂林,请驾幸粤。永历下廷臣会议,未定。瞿式耜疏言有云:『驾若东幸,军中将帅谓朝廷乐新复之土;而成栋亦有邀驾之嫌。号令既远,人心涣散,臣恐不能制也』。遂不果行。之俊还报成栋,栋具疏再请曰:『天下乃太祖之天下。今日光复旧业,何为乐新土?陛下若欲中兴,须亲统六师,行间指挥,俾诸将士奋勇戮力;四方咸知有君,自当响应。岂可偏安粤西,优游度日,令天下豪杰寒心乎?此臣鳃鳃至计,非冀邀驾之功』。遂令原给事蒙正发,再往南靖请驾。永历方至肇庆,李成栋率文武跪接如礼。永历抚成栋背曰:『朕今日中兴,全赖卿力,决不吝分茅列土之封』。栋叩首曰:『军旅之事,毋烦陛下深忧,臣自当竭力前进。第运筹帷幄,策应粮饷,岂可乏人?必须元老方可,请召瞿式耜』。永历允奏,随加成栋子李元胤为锦衣卫指挥使,提督禁旅。栋复上疏,速当发诏通成功,连兵恢复。召式耜使者三四去,而式耜固辞;且连上五疏乞休,不允。成栋无奈,陛辞回粤,出师。诏至厦门,成功拜接,遂大整军伍,令芝莞统舟师从虎头门进。
顺治六年己丑(附称永历三年)春三月,成功留黄廷、洪政守浦之罗山岭,柯宸枢守盘陀岭。自统兵马下诏安,师屯分水关。修书遣杨干生入潮州,通总兵郝尚久。久乃成栋健将、郝永忠族侄。前因总兵车任重杀惠潮道李光垣、知府凌犀渠、海阳县桂岳等,横苛肆虐,百姓怨望,成栋侦知,密令尚久声言援漳,假道潮州,屯兵城南。时值元旦,尚久轻裘缓带,从者仅数人,入城拜贺。任重接见,尚久礼益恭,尊为前辈;并陈闽省求救之切,祈为策应,夫役已备,刻即起行。任重许之。尚久见任重不为备,辞出。嘱亲信于寓所之转湾抹角,虔礼款散其左右。藏甲兵于内,整部伍于营,约听炮响,立即抢门。任重果不疑,出城回拜,中计被擒。并其众,报成栋。栋会总督修养甲,题为潮州总兵。栋反,驰封尚久新泰伯,久迟疑观望。迨干生賫书至,尚久拒之。成功大怒,率众欲攻潮州。值施天福引土着黄海如来见,海说成功:『潮州有备,急则难取。不如旁掠诸邑,以缓其心;然后反击,一鼓可得』。功从之,分师旁掠。有海澄人陈斌(其掌有人之贰,人浑号为「大巴掌」。曾从永历于粤东。师败回海澄,与杨广不睦,广率众围之。斌负其三岁子于背,外掩以甲,腰插铁斧,手执大力,突出杀,至城门,门闭不得出。一手持斧砍门,一手执刀御众。众逼之,斌怒,刀起人伤,人无敢近,碎门逸去。其勇如此)率众来降,成功授斌为后劲镇,合击许龙。时张礼踞达濠、霞美二寨,粮甚足。杨广、朱尧、唐玉劝功舍龙击礼,愿为乡导。功于是撤师攻礼。礼闻大队至,弃二寨走青林,遣人乞降。功允之,授为援剿右镇。又令黄山为帅,督诸军从靖海破惠来县,以汪汇为知县、正兵镇卢爵守之。黄山复破黄山寨。成功回揭阳,会鸿逵。闻逵沈死张礼,心甚怜焉;以其无罪遭杀,载其妻子归安平府中,养之。
顺治七年庚寅(附称永历四年)正月,成功至潮阳,知县常望凤投降。令洪旭督征粮饷。和平寨不服征,遣右先锋镇杨才往攻。才破其寨,屠戮无遗。才不日亦暴病死,成功以林勇代领其众。陈斌引黄亮釆来降。
三月,以施郎为左先锋镇、弟显贵为右先锋镇、黄廷为援剿右镇、王秀奇戎旗镇、甘煇亲丁镇。
四月,成功复至揭阳,攻新埠寨。寨长乞输饷,许之。
五月,诏安九甲万礼从施郎招,领众数千来归(礼即张要,漳之平和小溪人。崇祯间乡绅肆虐,百姓苦之;众谋结同心,以万为姓,推要为首。时率众统踞二都,五月来降)。
六月,成功引舟师击苏利,风逆,反师围潮州。陈斌烧断广济桥,日夜攻击。尚久死守,乞救于漳镇王邦俊。俊亦奉恢复浦、诏檄,随统大队骑步至长桥,把守罗山岭。黄廷、洪政不战弃城遁。俊安民毕,侦知守盘陀贼众,据险扼守,不得进。邦俊以骑兵往来诱敌,令副将王之刚从盘龙小路度岭,又令游击张胜由杜浔而过云霄,合围攻击。宸枢分头迎战,至炮矢尽,全军皆没。邦俊复云、诏,进师黄冈。成功得报,不恨浦、诏之失,大伤宸枢之亡。知救援至,遂退潮阳。黄亮釆乘虚同陈拔五、李英等叛攻行营。甘煇迎击,斩釆父子与拔五等,方定。
八月,芝鹏至潮阳,说成功取厦门为家。成功曰:『彼船只倍多,部将老练。取之不得,反结为仇』。芝莞曰:『建国(即郑彩)远行,惟联在厦。迩来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取之正当其时』。施郎曰:『征之未见为是,当设计图之』。功曰:『试陈可图之计』。郎曰:『联乃酒色狂徒,无谋之辈。藩主可领四只巨舰,扬帆回师,寄泊鼓浪屿。彼见船少,必无猜疑。其余者陆续假为商船,或寄泊岛美、浯屿,或寄大担、白石头,或从鼓浪屿转入崎尾,或直入寄碇厦门港水仙宫前。藩主登岸拜谒,悉从谦恭,然后相机而动。此吕蒙赚荆州之计也』。功曰:『此计甚当!但吾欲善取之,庶免杀兄之名』(彩、联与成功通谱,故称兄)。芝莞曰:『不杀之,恐其部卒恋主;不如杀之为是。建成、元吉岂非亲兄弟乎』?成功点首。选健将五百,令甘煇、施郎、洪政、杜煇四将统之,配船四只,其余依计而行。成功于中秋夜舟到鼓浪屿,联方宴客于万石岩,作彻夜欢。次早,成功登岸拜谒,联尚宿酒未醒。迨起梳栉毕,出会。成功曰:『师屡败绩,赧颜相见。倘吾兄见怜,以一旅相助,得片土栖身,终不敢忘大德』。联曰:『吾弟何出此言?军旅相助,分所当然』。随留小酌,快谈雄剧,终日无倦。成功辞出,见联不为备,密令诸船陆续进港,与联舰比。且约部署,听炮为号,争先过船。成功设酒于虎坑岩还礼,联即赴席。是日投壶角胜,酣畅倍常,至戌刻,方掌灯回。途次半山塘,杜煇等伏起刺联,取其首级匿之,飞报成功。功于岩顶放炮,即勒兵入城。佯搥胸顿足曰:『谁杀吾兄?仇不共戴』!哭甚悲哀。令兵守联与彩宅门,云:『非吾令不许擅入』!出示晓谕,有人报说者,赏千金。并即安民,市井无惊。其诸将船业为施郎、洪政、甘煇等所困。知联死,陈俸、蓝衍、吴豪等咸归焉。继而彩将杨朝栋、王胜、杨权、蔡新等率全队舟师来降。功以栋为义武镇,胜为水师统总。旧将蓝登来见,授为援剿后镇。又遣洪政持书折矢出招郑彩。当彩欲行时,曾嘱联曰:『国姓航船来往,宜备之』!联曰:『少年乳臭,虚名而已,何足介意』?彩曰:『弟言谬矣,切不可以少年轻之!细观调兵,甚有经济』。联掀髯大噱曰:『吾兄行兵半世,何作此懦想?兵船粮饷,胜彼十倍,彼安敢正视』?彩曰:『「饥虎不可为邻」,吾提师远出,弟当留心防范,切不可以为戏』!迨至接联被杀之报,叹曰:『是吾之咎,托非人也』!迨洪政至,彩曰:『吾年老气衰,细观诸子弟,能继志者,大木耳(大木成功字)。吾愿全师解付』。令弟斌同政回厦复命。成功大悦,遣官往接。及相见,欢爱如初。言及联事,成功大恸。彩将兵船悉交成功。功见彩诚实,永无猜疑,待之甚厚。卒于厦门。
苏利侦知功航船回厦,率众攻破惠来。守将卢爵战死,知县汪汇不屈自刎。成功差洪政招闽安、铜山、南澳诸岛,咸听约束。功以辅明侯林察为左军、闽安侯周瑞为右军、定西侯张明振为前军′平彝侯周鹤芝为后军,自为中军元帅,用蔡福为内司中军镇。每军大小船一百号,凡有原镇各分隶之。泉州人冯澄世(字亨臣,隆武举人,有机略)、潘庚钟(字道宣,壬午举人,善谋策)、纪举国(壬午举人,同安人)、林俞卿(武举人,漳州人)、林奇昌(隆武举人)、蔡鸣雷(晋江人,庠生)、诸葛倬(字士年,隆武恩贡)、蒋德璟(荐授翰林待诏,迁光禄寺少卿)、薛联贵(字忠达,乙酉举人,广东潮州海阳县人,后投诚任江西粮道)、郑擎柱(丁卯举人,后投诚)、邓会(福州人,后投诚,授太原知府)等为参军。整备操演,以俟进取。忽黄文从广西间道賫永历诏至。因何腾蛟攻长沙,命马进忠由益阳出,为李赤心所杀。腾蛟不屈死。又南昌破,王得仁伏诛,金声桓赴水死。守赣将高进库为前导,直趋信丰。诸将劝李成栋且退师,栋不允。相持,会久雨,多叛去。栋愤甚,命酒,痛饮大醉。水涨甚,左右挽之上马。马失足,人马俱沈。三日水退,栋立泥中,始知其死。杜永和举全粤投诚,广西危迫,召成功舟师从虎门入,李定国督骑步兵由三水出合攻。成功谢恩毕,用原总兵黄斌卿将黄大振为援剿前镇,守海坛;拨水师阮引、何德、陆师蓝登等属芝鹏,镇守厦门;自率诸镇,配船百余号,南下勤王。
十一月,至潮阳。时施郎与陈斌不睦,功因未进师。有首黄海如通尚可喜,成功遣林习山袭杀之,宥其余党,分配各镇,一时乃安。
顺治八年辛卯(附称永历五年)正月,成功舟师回南澳。以萧拱宸为中冲镇,沈亲为护卫右镇。令洪政、施郎、陈埙、郑文星等回厦门。
二月,成功引舟师至白沙湖,遇暴风,收入盐州港。擢蔡进福为内司水师镇,施举为水师右镇。
三月,至大星所,杀败惠州援兵,攻其城,下之。时福建巡抚张学圣按泉郡,侦知成功往粤东,立咨驻泉中路总兵马得功,统兵乘虚袭厦门。得功随统辖骑兵,先从五通渡过。水师镇阮引不战而遁。芝莞闻报,席卷珍宝,弃城下船。岛中鼎沸,成功妻董氏怀神主出,步行海滨,见船仔招之曰:『我董夫人也』!舵工林礼泊岸,背夫人落船。夫人曰:『那只船是莞爷的』?礼指以重载者是。夫人令泊其船。芝莞见夫人,忙请曰:『此战舰也,不便居。请夫人到家眷船中,有人伏伺』。夫人知此船系芝莞积藏,识破机关;乃曰:『媳妇喜乘此船。今战征时候,非此不可』。莞再三相强,夫人坐而不动。得功领五百余骑往来驰骋,百姓奔窜石洞。原阁部曾樱,人劝其出遁。樱笑曰:『吾今日犹得正命清波,幸也!遁何处』?自缢死(曾樱字二云,江西人,丙辰进士。隆武亡,依成功。门人阮文锡、陈恭以僧龛抬下船,至金门王槐家收殓)。
张学圣与兴泉道黄澍、原同安县张效龄督大队至,适潮大涨,遂登五通山。一望波涛万顷,而岛屿孤悬海外,险地也。顾谓澍曰:『此乃绝地。我若过去,船只不继,缓急岂能飞渡?实用兵之忌』。即下山,引师返。得功知后军已退,不敢坐镇,走篔簹港,遇郑鸿逵将杨杼素、吴渤与战。得功奋勇,射死吴渤,杼素不敢迫。施郎闻知,率陈埙、郑文星等从厦门港登岸追赶至,得功战少怯。计穷,遣人驾小船见鸿逵曰:『虽彼此间隔,各尽其职;然亦无时不悬念公也。今得功奉令过岛,未曾扰一草一木。奈欲退无舟可渡,得功必死于此。得功死,分所当然;但恐此岛人民万不能全耳。且公兄在京,眷口在安平,其能安乎?不如宽得功片刻,假渡而归。一举两得,得功幸甚,即公亦幸甚。乞熟思之』!鸿逵动昔日之情,亦以为然,放松高崎守,假渔船数只,渡得功回泉(鸿逵初除天津抚院郑宗周坐营,转隶都督孙应龙麾下。登莱之役,应龙失机,逮系天津狱;复与大同巡抚张廷拱同事。未几,与芝龙平红毛功,勳荫锦衣卫掌刑千户。继晋指挥使。癸未,授登州副将。甲申正月,曾应遴荐副将郑鸿逵缓急可用;诏益兵三千,命鸿逵镇守南赣。至弘光嗣位南京,檄守釆石矶,以右军都督挂镇海将军印。时得功为标下守备)。
当得功渡厦时,都督郑德、副将周王臣坐快哨,飞奔大星报成功。功即率大队舟师于四月初一日到厦门,计得功已去五日矣。成功大愤鸿逵卖情,令一应镇将不许赴鸿逵衙署,逵遂移师出屯金门之白沙。成功亲历各要口,亲祭阁部曾樱。改厦门为思明州,以郑擎柱为思明知州。督民夫筑炮台数处,拨劲旅防守。将董氏所乘芝莞船积藏金银,搬充军饷。
初十日,成功大会文武,议厦门功罪。实施郎银二百两,陈埙、郑文星银各一百两。芝莞以失机论罪当斩。莞欲辩;而成功已冠带请旨,出隆武所赐尚方剑,斩莞示众。诸将悚然。顷献首阶下,功令悬之街三日,方许收葬。并有『本藩铁面无情。尔诸勳臣镇将,各宜努力。苟不前进怯敌,本藩自有国法在;虽期服之亲,亦难宥之』。谕阮引、何德各捆责五十,蓝登姑宽其罪立功。吴勃遣知州致祭,厚恤其家。于是众军股栗,无敢犯。
鸿逵在金门,见成功举动威严,执法无私,亦将船只悉付之。择白沙地方筑寨,广构亭沼,艺植花木,额曰「华觉」;笙歌自娱(后患足疾。至丙申,王进功攻白沙寨,成功合芝豹往救,进功退。功移鸿逵居金门)。成功见鸿逵谢权归隐,擢万礼为前冲镇,陈朝为后冲镇。洪旭守厦门,族兄泰守金门,季叔芝豹同施天福守安平,张进代李寿守铜山;陈霸守南澳,拒南洋许龙、碣石苏利(苏利,粤之饶平东界人,流落海丰时,有闽之同安人苏秦,浑号「大目公」,标掠海上。利与碣石卫民构衅,争杀不休。民潜出海外请秦为援。秦纠党飞船而入,合民击利。利败,秦遂入碣石。利依秦为裨将,所战必胜。秦喜利同姓,益亲信重。秦偶沾疾,利刺秦自代:明末「五虎乱潮」之一也。后虽投诚,心怀不轨。迨奉旨迁移入内地,利不遵,遂反;为平南王尚可喜用参将高亮福、守备高亮祯兄弟为前锋,一战而灭。考之碣石卫旧志,花都司有记曰:『卫地二十五步,有强龙入海,必有隗嚣、公孙述辈踞此二十秋』。计利兴灭足二十载,时日无多寡,其应验如此。亮福字玄素、亮祯字履初,海丰赤坡人。玄素当明季之时,潮民苦于缙绅,众共举刘公显为首,玄素其次也。余马茂素、黄文锦、鲁瑞、黄义、吕云璧、傅君祯、曾十千等,为九军。玄素投诚,授参将。许龙潮之澄海人,亦明末「五虎乱潮」之一,踞南洋横行无忌。后投诚。迨迁移,奉旨入京,官内大臣)。
五月,成功见布置得宜,将师移于金门之后浦,操演阵伍,整顿船只,以俟兴师。
七月,太监刘九皋賫永历诏航海至,成功跪接。宣读请安毕,询帝行在,方知驻跸浔州。九皋又说:『去岁曹志建战败,新虎关失守;马进忠又战败于瓜里,师退武冈州,桂林大震。督师于元华、滇镇赵邦选、胡一清、焦琏在平乐,怀私情,按兵不前,以致全州不能守,严关亦失。十月,宁远伯王永祚与胡一清俱乏饷,入桂林,榕江一带咸空壁。留守瞿式耜,命赵邦选出城御敌,选不遵,再促之,挈家去。杨国栋、马养麟出小路,兵溃,一清亦奔窜。独式耜危坐署中,总兵戚良勳率五骑至,劝式耜速出,再图后举,耜不允;曰:『汝去!汝去!我去不过多活几日。自古及今谁不死』?挥良勳出。总督张同敞亦自灵州逃回,闻城空,惟留守在,入见式耜,曰:『将奈何』?耜应以『封疆之臣,当死封疆,子无留守责,盍去诸』!同敞愿同死。耜回顾左右,惟一老兵而已。令老兵于城上召中军徐高入,将敕印付之,令驰行在。遂张灯取酒,相向而饮。天微曙,数骑至,执耜与同敞去见定南王孔有德。德举手问:『谁是瞿阁老先生』?耜曰:『余是也。欲何为?城既陷,惟求一死』。德曰:『吾断不杀忠臣,先生何自苦』?耜曰:『天朝大臣,岂你所可说乎』?德曰:『本藩亦先圣苗裔,天命所在,岂有逆乎』?同敞厉声曰:『你不过毛文龙下走耳,毋辱先圣』!德大怒,喝左右缚之。耜曰:『此官詹司马张同敝,不可辱』!德笑而释之,还其衣寇。二人坚请死,德令暂出别居,遣官劝之薙发,二人不屈。又令为僧,曰:『为僧乃薙发之渐。发短命长,不为也』。绝粒。十一月十七日,受刑(给事中金堡已为僧,僧名「金释」。上书定南王,请葬瞿式耜、张同敞。吴江杨艺,为具衣冠葬于北郊之原)。帝闻报,自梧州趋浔州。陈邦传谋劫驾,帝遂冒雨而走,诸臣在后,多被劫掠。至南陵,从行者惟严起恒、王化澄、马吉翔、庞天寿等。并议调孙可望、李定国,合师恢复。因此特差九皋从龙门渡海,来求藩主,督全师从虎门而入,攻粤东,以分其势』。成功曰:『君父有厄,焉敢坐视』?即择日整舟师行。甫趋过粤之表里,遇飓风,船各飘散。成功收入潮阳港。篷索损坏,不果行,回师金门后浦。
左先锋施郎从将曾德犯法当死,脱逃赂匿成功左右,郎侦擒之。功驰令勿杀。郎曰:『法者非郎敢私,犯法安能逃?使藩主自徇其法,则国乱矣』。促令杀之。但持令者乃德挚友,回而不述执法前言;徒诡说『尔欲以藩令胁吾,面叱杀之』之语。成功大怒。次日,传诸将入船,令右先锋黄廷收郎,并父大宣、弟显贵,交林习山守于巨舰。习山令副将吴芳看之。是晚有到船访郎者。曰:『命不保矣,随登岸去』。郎急谓显贵曰:『危在旦夕,兄弟岂可俱毙?弟年壮,速当计脱』!贵曰:『兄雄略胜弟十倍。且我有子,兄尚无嗣。吾与父当之,兄急行,勿多语,恐有漏泄』。郎起,佯喜语吴芳曰:『吾以藩主欲杀我,谁知欲令我备铠甲。此易事也』。取酒与芳欢饮毕,恳芳曰:『伴我登岸,往见当事』。芳见郎举动雀跃,又以父与弟在船,遂信焉。令人随之登岸。郎曰:『大路恐遇人不便,由小径行』。芳之随者是之。至草仔垵,郎出铁锥锥死芳之伴者三人,走匿曾厝垵石洞中。是晚,成功闻报大怒,捆林习山欲杀。拘吴芳妻子,令芳侦寻赎罪。二十一日出令,收大宣、显贵,斩之。严禁船只,晓谕搜索。郎匿数日,饥饿难当,乘昏,奔其部属左营苏茂署(时茂顶郎左先锋镇缺),茂方晚食。郎见激之曰:『闻藩主千金高爵购我,细思贤弟与我最厚,特来相寻,免被他人邀功』。茂曰:『茂虽不肖,岂肯卖镇主以求荣乎?且公投生非投死也。茂虽死亦不肯为,公幸勿疑』!饬守门者秘勿扬,随饮郎,藏之。次夜,令心腹备小船载郎去安平,投施天福依芝豹,求为排解。俄而成功知,往召,郎已逸内地。成功得回报,愤其叔父市恩放郎(郎于顺治四年依成功,至逃,共住四年耳)。
五月,成功擢戎旗中协林胜为援剿右镇。整大队,领中提督甘煇、左先锋镇苏茂、中冲镇蓝登、宣毅左镇杜煇、援剿后镇陈魁、左冲镇郭义、右冲镇蔡禄、后冲镇林明、前冲镇统领余新、奇兵镇杨祖、智武镇蓝衍等,从南溪登岸。漳州总兵王邦俊率骑兵一千、步兵二千,列阵于磁灶以待。杜煇、蓝登奋勇夺先,率众用藤牌厝抵箭迎敌。骑兵不能胜,矢将尽,少却。余新、杨祖出左,蔡禄、陈魁出右,合击。邦俊势孤,遂溃,入城坚闭不出。
六月,成功回厦。旧将黄兴投见,授兴中权镇。平和人黄梧来归,即授副将。以监督陈六御为北镇,管骑兵。
九月,成功复率众入攻漳浦。王邦俊来援,被甘煇所败,追至马口始收军。提督杨名高接王邦俊「海逆猖獗」报,统兴、泉各镇营进剿。成功侦知,令蓝衍、杜煇为先锋,以苏茂、郭义私过小盈岭之左埋伏,杨祖、蔡禄衔枚伏于小盈岭之右,听号炮三声,各抄出夹攻,使彼首尾受敌。又令甘煇、余新为监阵接应,陈魁、黄梧为救援。自领林明、刘巧、林胜等,登山顶观战。名高知成功兵屯小盈岭,即以骑兵五百为先锋,分步兵三千为二队以应之;又以骑兵六百作二队,为左右救援;自领骑步三千迎战。时冬十一月,天气严寒,名高谓诸将曰:『海贼赤脚,可乘今日冻栗击之』。遂进,遇于岭下,两相交锋,胜负未分。成功令林明发炮。明连发三炮,而杨祖冲出。高分兵接御,苏茂、郭义从后抄杀。高队大乱,死者甚多。名高退回泉州。
十二月,成功乘胜旁掠诸县。漳浦守将杨世德、陈尧策(字邦缵,系功之旧将)献城投降。授世德英兵镇,尧策护卫前镇,林其昌为漳浦知县。成功见士卒繁多,地方窄狭,以器械未备、粮饷不足为忧,遂与参军等潘庚钟、冯澄世、蔡鸣雷、林俞卿共会议。澄世曰:『方今粮饷充足,铅铜广多,莫如日本,故日本每垂涎中国。前者翁太夫人国王既认为女,则其意厚。与之通好,彼必从。藩主何不修书,竟以甥礼自待,国王必大喜,且借彼地彼粮以济吾用。然后下贩吕宋、暹罗、交趾等国,源源不绝,则粮饷足而进取易矣』。成功是之。令兄泰造大舰,洪旭佐之(旭字念尽,同安人)。以甥礼遣使通好日本。国王果大悦,相助铅铜;令官协理,铸铜熕、永历钱、盔甲、器械等物。以原县户掾黄恺(号龙剑,有口辩材能)为征饷官,以督征泉、漳、福、兴沿海地方,以资军饷。阮骏、阮美自舟山来归,令原船听用。海澄守将郝文兴遣人密款于成功。功允之,授兴前冲镇。
顺治九年壬辰(附称永历六年)春正月初二日,成功乘潮大涨,航船直抵中权关。郝文兴迎成功入城安民,以黄维璟知海澄县事。有同安浯州人周全斌投谒(斌刀笔吏,有文武才。浯州,金门别号),功问恢复进兵策。斌对曰:『若以大势论之,藩主志在勤王,必当先通广西、达行在,会孙可望、李定国师,连■〈舟宗〉粤东,出江西,从洞庭直取江南,是为上策。奈金声桓、李成栋已没,广州新破,是粤西之路未得即通,徒自劳也。今且固守各岛:上踞舟山,以分北来之势;下守南澳,以遏南边之侵。兴贩洋道,以足粮饷。然后举兵取漳、泉,以为基业。陆由汀郡而进,水从福、兴而入,则八闽可得矣』。功大悦曰:『此诚妙论』!授全斌房宿镇。初十日,功遣各镇从江东入攻长泰。王邦俊率兵援之,相遇于溪西,俊失利。二十三日,俊复来援,败回。
二月初三日,功督令攻城,游兵镇吴世珍奋勇先登,被炮打死,城不得下。成功密遣火器镇何明凿地道击之。甫开凿,报总督陈锦提兵至。
三月初七日,功移营江东。初十日,锦师札牛蹄山,相去仅五里。锦欲进兵,提标右营游击张玉谏曰:『海贼国姓,少年英勇,诡计甚多。现札江东,未可陡进。且踞守于此,遣人密通漳镇,另调一旅,由长泰小路出,从中冲出,使彼首尾不顾』。锦喝曰:『皆是尔这班怕死的,虚糜君禄,养成祸胎。这样蝥贼,何足挂齿?本部院前在小盈岭一鼓破之。本该割尔头以儆慢战之罪;姑念用人,暂且记罪。如若再犯,决难轻恕』!锦实狃于同安之胜,不以成功为意(陈锦曾同佟鼐、李率泰为三大人,督提督赵国祚攻邱缙于小盈岭复同安县有功,是以擢福建总督)。
十三日,锦率诸军冲营逼战。功令苏茂、林胜迎敌,杜煇、吴豪旁出合击。锦军大乱,退劄于同安之凤尾山。羞惭愤怒,偶食不如意,大鞭挞其奴库成栋。栋恨,夜携匕首刺锦,割其首级,潜奔献成功。功佯喜厚赏之。次日,会文武,令收栋。栋称『无罪』。功曰:『尔杀主求荣,天下之大罪人也。本藩决不用此不义罪人』。令斩首示众(有记锦于七月,误也)。长泰守将李清闻锦失利被刺,十八夜弃城遁。功入城安民,以冯澄世为知县。擢黄廷为前提督,黄山为后提督。
四月,成功督大队出围漳州,劄南院。凡各县钱粮,征解军前。陈锦当被库成栋刺死,将首级盗去,次早方觉,追之不及。众军无主,各星散回汛。抚提会题,又得漳州紧报,随驰调浙镇马逢知(原名进宝,浑号金衢马)率兵援漳。成功会诸将集议。甘煇曰:『逢知至,煇愿领兵御之』。功曰:『不然。凡行兵之道,岂可全恃勇力?当明彼此之情。今陈锦新丧,提调无人,抚提以素称饶勇之逢知,着其前来,必以一当百。勿战,纵之入城,然后围之。城内多添人马,粮食易竭。外调既迟,内势窘促,破之必矣』。诸将拜服。即驰令『自万松关以及龙江一带,悉撤避。援兵至,勿阻他。但扬威而已,纵之入城』。逢知果恃勇猛,率精锐马骑一千、步卒三千,飞驰至灌口、深青地方,无人敢敌,悉避之。待欲安营,忽四面摇旗呐喊,似逼战状,终夜如是,兵马不敢卸甲。后路漫山遍野,连营屯劄;惟有往漳一路无阻。甘煇前来邀战,逢知因一夜不宁,人马咸倦,不敢恋战,且敌且退,走入漳城。成功袭其后,仍将城围困。马逢知退入城,养精锐数日,领所带精骑,开东门,直冲成功营垒。功令陈胜、陈斌、苏茂、萧泗四将迎战,自领甘煇、周全斌、陈尧策、郝文兴等四面云梯临城。逢知无心恋战,弃阵回衙。邦俊出兵接应,死伤甚多;而外援遂绝,势益危蹙。成功百计攻击,昼夜不绝。逢知、邦俊悉力堵御,功不能克。巡抚宜永贵先接塘报,屡称马逢知所向无敌,统兵入漳,以为围解。迨后羽檄踵至,知成功用赚兵计,赚逢知入城,连逢知俱围在内,攻打甚急。永贵遂集船二百余号,傚击魏救韩法,出攻厦门。功令甘煇为帅,督水师御之。相遇于崇武,煇大胜,报捷。成功急攻城,逢知虞内变,将所带之兵杂守陴堵,随坏随筑。功屡犯,损伤甚多,而计亦拙。
八月,时值秋霖,张名振献计曰:『离城三十里有镇门者,两山夹岸,可将木石塞满,激水灌城』。功曰:『此计诚妙』。令甘煇、周全斌、陈尧策、陈斌等,督诸镇监攻四门。自领张名振、黄廷、黄山、萧泗等至镇门,令兵士将大木于象鼻列栅过狮头(漳城有狮、象把水口),用坏船装石,沈水堆塞。奈溪流澎湃,终不能蓄水,塞此崩彼,徒费众力,百姓遭苦。但城内人民繁众,蓄积无备,客主之兵既多,仓廪之储告匮,遂夺民食,至不敢举烟。徐而各户断粒,金珠宝玩,贱加瓦砾;纸皮树叶,寻取殆尽。弱肉强食,死亡塞户。独有一家,见城被围,不能脱出,虞有夺食,将所剩米舂粉,做成块,晒干,叠起,外抹以泥。俟更深人静,逻卒巡更过后,私敲一块,煮烂如糊食之,得保焉。又有公姑饿甚,欲杀其媳食。媳知,逃归母家。其父母问以归之故,女述公姑意。父母曰:『吾生汝,且不得食,反与彼食』?随杀其女食之。
九月,固山金砺奉命入闽,会新任总督刘清泰统满汉官兵驰救漳围。砺屯同安,与诸将议曰:『成功行兵有法。若以大队齐进,恐坠术中。当分一旅,由小路出长泰,将步卒为先锋,从中杀出。吾统骑兵从大路攻击。彼师已老,能略挫其锐气,则势如破竹矣。此围可解』。诸将服其论,依计而行。成功知金砺领兵至,攻愈急。令周全斌为帅,督苏茂、吴豪、黄梧、杨祥等镇前去御敌。相遇于龙江之东。吴豪、黄梧首先冲阵砍杀,全斌率诸镇应之。忽左右骑兵出,箭如雨下。全斌分兵而御。正酣战间,流星马飞报,有兵暗渡长泰小路,抄出江东矣。斌惊为其所截,急鸣金收军。砺飞卷而追,斌退阵乱,桥关悉为砺夺。成功知全斌败,即令甘煇、陈尧策、杨祖、萧泗等守关踞桥。甫至瑞香亭,接全斌军,云关已失,煇不敢前,急报成功。功传令撤围,煇殿后,屯古县(离潭三十里〔乙本作二十余里〕,皆郑姓所居)。金砺入城,见残黎饿莩,令守道周亮工(字栎园,江南进士)发府县仓米,煮粥赈济。但饿死者十有其三;而就赈者下咽立毙,又十有其七。枕籍街衢,横列闾巷,发收骸骨,计有七十三万余众,瘗三大穴:一碑「同归所」、一碑「万安所」、一碑「万公所」。其收不尽、落沟陷阱及自埋者,不可胜计。
金砺休息数日,与马逢知、王邦俊议曰:『郡围虽解,而海贼现在古县,尚有觊觎之心。倘再率众由三叉河截踞江东桥,一队从赤岭港登岸,岂不复如前辙乎?当急除之,以复海澄。公宿将,与士卒同甘苦,仍守城池。俟吾统一旅之师破之』。逢知曰:『公妙算宜速行,莫使余灰复燃』。
十月初三日,金砺督骑兵作三队而进。成功令提督黄山领右先锋镇廖敬、护卫右镇洪承宠、礼武镇陈俸、亲丁镇郭廷等,率火攻迎之。是早西北风,凡火筒、喷筒、鸟枪、营炮,其烟被风回反阵中,军士一时眼迷。砺乘势冲杀,诸军皆没;非煇与廷力御,几无遗类。成功退屯海澄,仍以郝文兴、王秀奇二将守之。成功出厦门,金砺回漳郡报捷。
顺治十年癸巳(附称永历七年)三月,成功遣张名振率水师船二百余号北上,陈煇等为援。
四月,金砺奉部文取海澄,刘清泰调水师出福、兴二港合攻。成功令林察、周瑞、周鹤芝、阮骏、黄大振等前往海坛迎敌。察船泊湄州,遇飓风飘入兴化港,被擒。二十八日,金砺全师出,劄祖山头。郝文兴飞报成功。功率大队于五月初一日至海澄。令王秀奇、郝文兴、陈尧策、万礼分守镇远寨;甘煇、黄廷守关帝庙木栅,连接相应。就天姬宫起将台,亲登观兵督战。初三日,金砺率骑步数万,连营与天姬宫相对,安火炮数百门,日夜攻击不绝。木栅倒坏,士卒损伤。后劲镇陈魁、后冲镇叶章请成功令领兵冲营,功许之。初五日辰刻,魁等乘炮烟冲出。被金砺伏骑齐起,叶章奋勇冲击,战死。陈魁箭伤,全军受困。甘煇、黄廷望见,急开栅,突围救回。功令魁出载厦门医治,以杨正暂统其军。擢周全斌为后劲镇。初八日,金砺督众攻营垒,炮声振天,城垣随坏随筑。成功坐将台,张盖指挥。砺望见,令炮对台齐攻。诸将见炮如雨点,劝功下台。功曰:『炮避吾,吾岂避炮』?又劝功去盖,功亦不允。甘煇情急,亲掖功下。甫离台数层,而座已被炮碎矣。砺欲攻城,悉为镇远寨所援。议不击镇远,其城终难攻。随往取镇远,王秀奇等死拒之。短墙皆陷如平地,士卒无可容身,奇令掘地窝藏之。功乘夜遣火器镇何明率洪善等,将河沟边尽掘地道,埋火药,留药心于外以待。砺将老弱者率民夫为势攻击;别选精勇二队饱食,乘五鼓,听营中号炮三声,齐攻填濠,缘城扳栅。成功令按兵守御。忽砺营建发三炮,郝文兴请曰:『是欲临城』!功不信。王秀奇曰:『果是号约,宜防备之』!甫传令,而喊声轰雷,云集风拥,填平沟壕,齐倚登城,文兴、秀奇、尧策、全斌等勒兵执斧木棍火桶火箭交击,凡争先登者,悉死城下栅边。砺督后者再登时,东方将白。功令放地道,一声霹雳,烧死无数。砺方退,又遇苏茂、甘煇等截杀。砺弗敢停鞭,领师回漳郡。自是,海澄功守益固。十五日,成功回厦门,大赏有功将士:以甘煇为第一。
六月,监督池士绅奉成功令,以腊丸賫帛疏,由陆路诣广西行在,报「杀陈锦、败杨名高」捷;回同兵部侍郎万年芳(江西人,崇祯兵部左侍郎)賫永历诏至,晋封成功漳国公。功受封毕,仍遣士绅与年芳从海道进谢表,并请诸将会议恢复。功令冯澄世督修海澄城炮台濠沟,以便出师。
七月,固山金砺回京。成功率船犯海澄,用土人杨广为乡导,攻乌丁坝。寨主陈铁虎者善用兵,寨又坚固。功督诸将用力填壕,为飞弹伤足,遂退师。出港口见海水红光闪烁,有大熕二门浮起。功急令捞之,名之曰「龙熕」;以副将杨廷统五百人翊卫。
八月,功屯揭阳。洪旭遣员报其父芝龙差李德来报,封「海澄公」劝其归降。成功回厦。
九月,潮州总兵郝尚久差心腹将杨清时至厦门请救。成功恶其前至潮州通伊叔南安侯郝永忠,欲令其会师接李成栋,而尚久不从,致失机会。今一旦无故而杀道府,计穷请救,意不欲援。周全斌请曰:『倡义原当纳降。虽尚久有前日之拒,今已悔过来归,若不往救,恐失天下勤王之心』。功令陈六御为帅,统杨祥、江龙、黄梧、萧泗、吴豪等镇先入揭阳港,自督大队继进。但郝尚久自恃杀车任重有功镇潮,而肆行无忌,百姓苦之(按顺治六年,潮州总兵车任重杀惠潮道李光垣、知府凌犀渠并海阳县桂岳等,横虐百姓,李成栋遣尚久用计杀之)。惠潮道沈时、潮州知府薛信辰见其凌剥妄为,每事与抗,久心愤甚。迨报刘伯禄代之,尚久集诸将议曰:『本镇屡建奇功,而守此城。前者国姓来通,本镇若稍易念,则全粤去矣。今日太平,文官欺侮我们。况本镇世受国恩,永历现在广西,举义以应,岂不垂名万世』?诸将唯唯,毋敢逆者。于三月十五日执沈时、薛信辰剪辫,会黄锦、邹鋈、梁犹龙等,奉永历朔,移新泰伯,踞潮属各县。惟吴大奇、许龙(龙,潮之澄海人,据南阳,横行无忌,后投诫,奉旨入京,为内大臣)各治兵不附之(黄锦字纲庵,壬辰进士,南京礼部尚书。鋈字□□,辛未进士,官拜襄阳知府。犹龙字临海,戊辰进士,福建参谋。俱潮州府人)。奉旨,以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总兵刘伯禄、郭虎、班志等合剿。尚久侦知,虞城中有变,大兴土木之工,于北之金山城顶再筑一寨,高耸坚固。中挖两井,深百丈,源通韩溪,可饮万人不竭。又起盖仓库,堆积粮饷、薪炭、食物诸类,以作永远计。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调高、雷、廉、韶以及南雄、肇庆等营暨饶平总兵吴大奇(奇字葛如,福建汀州人,海阳籍。明末踞大埔、程乡、饶平等处,亦「五虎乱潮」之一也。后投诚,授饶平总兵,平潮有功,挂印加少傅衔)、碣石总兵苏利、南洋总兵许龙,合围潮州。尚久见围紧援绝,惑信巫术。而巫者每降神语:『自当佑庇』。会天雨暴涨,尚久虞灌城,请于巫。巫者降神:『常用大铁锁数百筋锁蛟龙,则安』。尚久立令制造铁索。巫曰:『神退』。诸巫让之曰:『何事不可言,而言此险语?汝当自下海,勿累他人』!铁索成,尚久鸣锣击鼓,与诸巫送前巫者沈之江。顷而起,尚久见,令人救之,侥幸不死,愈深信惑,遂疏提防。亲信领旗王安邦见尚久昏迷邪术,不亲军旅,忖其必败,密遣人投降。约书悉投南门外关帝君袍袖里,各以了哨往来相通。十一日,可喜督兵攻城。夜二更,从西南角云梯上城,城中大乱。尚久知城破,急抽兵入寨。而大队突至,门弗及闭。情急跳井,其子尧亦随之下。潮州平。陈六御舟师甫至南澳,闻潮已破,不敢进援而还。
十月,原浙江监国鲁王逃舟山,阁部熊汝霖与建国公郑彩辅之。迨汝霖死,彩解权,周瑞等悉归成功,兵微船少,而浙江舟师又出,张定国纠众与御,大败。吏部尚书张肯堂、巡按朱天佑死之。鲁王不敢守,与泸溪、宁靖王及益王孙等航船至厦,遣黄门通知成功,成功集冯澄世、潘庚钟、林俞卿、郑擎柱、薛联桂,邓会诸参军议接鲁王礼。庚钟曰:『鲁王虽曾监国浙右,而藩主现奉正朔,均臣也,未可以监国言』。成功曰:『此是朝纲。且论今日相见之礼』。庚钟曰:『相见不过宾主』。成功曰:『不然,若以爵位论之,鲁王尊也;况经监国。若用宾主礼,是轻之。轻之,是纲纪紊乱矣。吾当以宗人府府正之礼见之,则合祖训,于礼两全』。诸参军拜服其论,成功竖宗人府府正旗,请鲁王相见,各安慰叙情。出,随给屋请住,月送俸薪。又有乡绅王忠孝(字愧两,泉之惠安人,戊辰进士。初除户部主事。至弘光,授绍兴知府,擢副都御史。隆武升兵部侍郎,总督军务,赐尚方剑,便宜行事。后依成功。至丁未岁,卒于台湾)、张正声(戊戌进士,泉之同安人,官兵部职方清吏司)、郭贞一(庚辰进士,泉之同安人,官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谢元汴(字途野,癸未进士,粤之潮州揭阳县人。永历授为兵部给事中,寻削发为僧)、辜朝荐(字在公,粤之潮州揭阳县人,戊辰进士。崇祯朝,官兵科给事中。后依成功,至甲辰年卒于台湾)、许璟(字得璟,戊辰进士,兴化府人,官潮广参议。依成功,卒于厦门)、唐显悦(兴化仙游人,壬辰进士,官尚书。以长女孙妻功长子经。后依成功,卒于厦门)、张煌言(字玄箸,浙江鄞县人,壬午进士)、李茂春(字正青,漳州龙溪县人,隆武举人。后依成功,卒于台湾),蔡国光(字观之,同安人,甲原进士)、林兰友(仙游人,辛未进士,官副都御史)、许吉璟(泉州人,癸未进士)、万年英(荐漳浦县生员刘玉龙有才学经济,成功用之),其安插供给,与诸宗室礼同,悉以前辈重之,军国事辄咨问焉。
成功遣李德回京,惟嘱复以『不听吾言,致有今日。然既误之于前,本藩岂有明知故蹈,再误于后乎』?德不敢复禀,遂行。功令甘煇督率诸镇下粤之揭阳,以措兵饷,以足兵食。
●台湾外记卷之四(顺治甲午年至顺治己亥年共六年)
九闽珠浦东旭氏江日升辑定
顺治十一年甲午(附称永历八年)正月,成功因李德述其父芝龙所嘱『如未投诚,先献监国鲁王』之故,乃令杨致护送鲁王,从海道诣广西陛见以避之。王踌躇不欲行,功强之再四,王始扬帆。至海表遇风,回居南澳。
二月,芝龙复遣李德同郑、贾二使齎「海澄公」印敕来闽招抚。总督刘清泰亦致书成功,其略云:『幸一时旷荡之恩,出自宸聪怀柔之略,真千载一时矣。今大势所在,不待智者而决。川、湖之捷屡奏,两粤之叛尽归。近而舟山遁迹,远而全姜覆车,徒有荆棘在。足下以孑然一旅,孤悬海外,纵使楼橹是凭,亦无分茅割地之实际;将谓踞岛而守,终属依山傍海之游魂。今固山开镇于漳滨,江南劲旅、北地满兵,络绎奔赴。余波一日不靖,全师一日不班。无论扬帆击楫,可以灭迹犁庭;即安坐以折窥岸之谋,密布以塞通津之径。想足下此中之生聚教养,万不得以暂持久、以劳待逸、以不足待有余;不几望洋而成竭泽,遶树而致焚林?此非不佞震喝之言,而确乎理势之谈也。若肯乘此毅然来归,翻然号泣,召族党部曲而谕之,各鼓化其心,以了立命安身之局。既不辜令亲万里衔书之苦;亦以慰尊公数年欲断之肠。上而朝廷之德意,下而不佞之苦心,可谓不相负矣。然更有为足下思者:将惧投诚而孤注,何妨拥卫其子弟以归;倘怀赴阙为畏途,何妨请命于桑土而守。以不佞半生忠朴,久见谅于圣明,皆能一一代足下剖心呼吁者。从此树奇勳以酬遇,拜爵禄而分藩矣。殊为足下望之』。成功至安平,款待二使。以未有地方安插兵将为辞,复二使,并不受敕印。郑、贾回京。功乘招抚按兵,就福、兴、泉、潭四府征追粮饷,备办船料等项。
三月,定西侯张名振、忠靖伯陈煇帅舟师突入长江,夺船百余只。犯天津,焚粮艘;次金山寺,设祭崇祯而回。
四月,有谤黄大振欲献海坛投诚者,功信之。领甘煇、黄廷、陈尧策、周全斌等镇,声言巡视,假道海坛。大振前接,功执之归。赐鸩,饮不死;绞杀之。以泉人戴捷为援剿前镇,统其众。
五月,督饷官黄恺,才能滑稽,任意科克。沿海受其凌剥,百姓情急,相率匍控成功。功抚慰之,立收恺,杀以示众。众乃安。
六月,大清封郑芝龙同安侯、郑鸿逵奉化伯、郑芝豹左都督。遣内院学士叶成格、理事官阿山同芝龙第四子(名渡)齎四府安插兵将敕命入闽。
八月,总督刘清泰再修书齎到,云:『賫到敕印,不佞既庆其事之确遵令尊于君之间、父子之际,实费大力苦心。但敕印久为虚悬,其事势既已垂成,何必稍存芥蒂?且敕中「归顺人数,具奏安插地方,会同督、抚详细报闻」。何不斟酌,次第商及乎?今一拜诏,不但足下可以特疏,不佞亦当补牍。倘必缓成命以俟议、待家书而入告,在足下多一番形迹,在尊翁多一番踌躇。此不佞半夜代筹,至愚至笃之论,想英雄豁达之见,亦不以为其意之迂且浅也?不佞濡笔以俟裁决,万勿游移耳!所言取饷事,不佞亦效一得焉。今日联异姓于同舟、化国家于骨肉,则地方者各有关系之地方也、人民者各有联属之人民也。留得一人,他日多一豢养;留一土地,他日多一生聚。况足下于桑梓姻友之间,更须调护者,又无烦不佞之谆恳矣。不佞以侍从之旧人,偶莅封疆,去就裕如;但得始终此事,自不贪以为己功,但可告无罪于尊翁握手时,则厚幸矣!余何计哉』?差官杨茂同李德、周继武来厦见成功。功询其父平安毕,随问此来情由。继武曰:『叶、阿齎四府安插部文。太师差武等求藩主:早归顺一日,则太师早受一日安福』。成功点首而已。即差吕太同周继武、李德入泉州,请叶、阿二大人面议。
九月初七日,渡舍到厦门。功出接见,抱痛分离之苦,自极诚切。次早遣渡舍先往安平候二大人。随调甘煇、王秀奇、陈尧策、万礼、蓝衍、苏茂、黄梧、周全斌、杨文灿、吴豪、萧泗、林明、杨祥、黄山、黄廷、萧拱宸、黄昭、蓝登、黄六御、郑文、蔡禄、郭义等镇并水师诸将,咸往安平。列营数十里,旗帜飞扬,盔甲鲜明。密布锹黎鹿角,设伏据隘,好似铁桶。成功同诸参军然后进发。
十七日,叶成格、阿山到安平,住报恩寺。其随从精骑数千、步旅万余,漫山遍野劄营,了哨四出,各相提防。成功请先开读诏书酌议,方肯薙发。成格与山欲成功先薙发,然后接诏。互争数日未定。二十二日,功以叶、阿无定见,再约二十五日面会确商。二十四日清晨,兵马悉撒,二大人不辞成功而回泉。功接报,笑曰:『忽焉而来,忽焉而去,举动乖张。但因一人在北,不得不暂作痴呆耳』。即差林候同渡舍尾后抵泉,请二大人示下,并送厚礼。成格坚欲先薙发方许接诏;未薙发,非臣也,焉肯轻出诏书?功又差史谠入泉,再请二大人,问其『诏书未开,未知是何意见?且未知诏书中是何说话。薙发之事,发落岂能易长乎』?成格立逐史谠出城;令拨什库看守郑渡,随即取讨夫马上京。谠回详陈。成功与诸参军议曰:『观叶、阿二使,便知清朝无真心待我。盖欲傚前日勒太师故态,赚吾接旨,乘其不意而擒。后见本藩布置周密,甲兵雄壮,无计可施,拙然归去。岂真有敕书哉』?
其奉差黄六表,闻叶、阿二大人已回京,即辞成功,功亦不留。表乞回书,功不允。六表跪恳再三曰:『太师朝夕南望!岂有表等回都,竟无只字,可乎』?功意稍解,信笔报其父曰:『儿戊子年差王裕入京问候父亲福履,以致父亲被围、王裕被擒。从此而后,只字不敢相通,恐有贻累也。至壬辰年杪,忽周继武等齎父亲之信,儿且骇且疑。既而李业师等齎书继至,儿疑信参半;乃差李德入京,实前传闻父亲不讳,试往觇之果在与否?修禀聊述素志,和议非本心也。不然,岂有甘受招抚,而词意如彼?岂有欲尽忠而又能尽孝,此不待明言而可知矣。不意海澄公之命突至,儿不得已按兵以示信;继而四府之命又至,儿又不得已接诏以示信。至于请益地方,原为安插数十万兵将,固图善后至计;何以曰「词语多乖,征求无厌」?又不意地方无加增,而四府竟为画饼!欲傚前赚吾父故智,不出儿平日所料。遽然薙发,三军为之冲冠。嗟嗟!自古英雄豪杰,以德服其心;利不得而动之,害不得而怵之。清朝之予地方,将以利饵乎?儿之请地方,将以利动乎?在清朝罗人才以巩封疆,当不吝土地;在儿安兵将、绥民生,将必藉土地;在清朝总以削发为是,在儿总以不薙发为是。天下间岂有非其臣,而轻从其利者乎?天下间岂有彼不以实许,而此以实应者乎?天下间岂有未相信以心,而先信以发者乎?天下间岂有事体未明,而可糊涂易貌者乎?大丈夫作事,磊磊落落,毫无暧昧。清朝若能信儿言,则为清人,屈于吾父为孝;若不信儿言,则为明臣,尽于吾君为忠。人生在世,不过此忠孝二字而已!此八月十九日,李德,周继武等自京回至中左,诏使抵省,渡弟同李德、周继武等与叶、阿相议:「欲照前郑、贾例,俟儿差人去请,然后下来」。正欲差官往省敦请,报诏使已于念四日到泉矣。侦其到泉,的确九月初四日辰时。即差李德同吕太往泉送礼。渡弟初七日来见,十一日即回。儿嘱其致意叶、阿,约期相面。而叶、阿于十七日随到安平,盛设供帐于报恩寺。乃叶阿不敢信宿,哨马四出,布帐山坡,举动十分疑忌。敕书委之草莽,成何事体?且奉敕堂堂正正而来,安用生疑?彼既生疑,儿安能无疑乎?儿再差林候送礼,回称「叶、阿二大人,念五日的的相见」。继而周继武来报:「叶、阿二位决欲先薙发,然后接诏」;其诏亦安在安平署中。且薙发万分大事,非容易苟且,须与叶、阿二位面议十分妥当,奉旨命下,然后可。儿犹恐周继武传述失实,各书一藁为据,再差史谠同渡弟进城,再请叶、阿来安平面议。念九日叶、阿逐史谠等回。又接周继武、李德来禀云:『武等念九早见二位大人,被他兜留。仍差拨什库管押渡弟,催迫起身,不容刻缓。于午刻,二大人先出东门,立唤德等齐行。德等称说夫役未便,限三十早起身。三十日酉时,李春、吴文榜等来报:「叶、阿二位大人于九月念九午回省去矣」。盖叶、阿身为大臣,奉敕入闽,不惟传宣德意,亦将以奠安兆民。今百姓如此困苦、将士如此蕃多,在泉月余,目睹脱巾情形,未曾与儿商榷,徒以「薙发」二字相逼挟。儿一薙发,即令诸将薙发乎?即令数十万兵皆薙发乎?即令千百万百姓俱薙发乎?一旦突然尽落其形,能保其不激变乎?叶、阿二位不为始终之图,代国家虚心相商;而徒躁气相加!即李德亦儿差也,不令之来,而挟之去。使臣尚如此行动,朝廷可知也;能令人无危乎?能令人无惧乎?况儿名闻四海,若使苟且从事,不特不见重于清朝,亦贻笑于天下后世矣。大抵清朝外以礼貌待吾父,内实以奇货居吾父。此番之敕书,与叶、阿之举动,明明欲借父以挟子;一挟则无所不挟,儿岂可挟之人乎?且吾父往见贝勒之时,已入彀中。其得全至今者,大幸也。万一父一不幸,天也!命也!儿只有缟素复仇,以结忠孝之局耳!又据都督府行文各府,备办马料,策应大兵。李德、周继武来禀:「孟兵部领兵已到仙霞」。此即是前日之部院、金固山一攻一和;叶、阿此番布置,一剃一挟,前后同一辙也。儿此时惟有秣厉以待,他何言哉?儿本不敢具禀,缘黄六表痛哭流涕,必欲得儿一字回覆。姑详悉颠末,统惟尊慈垂照』!书毕,又与其弟渡书曰:『兄弟隔别数载,聚首几日,忽然被挟而去,天耶!命耶!弟之多方规谏,继以痛哭,可谓无所不至矣!而兄之忠贞自持,不特利害不足以动吾心;即斧钺相加,亦不能少移吾志也。何则?决之已早而筹之已熟矣。今兄之心绪尽在父亲禀中,弟阅之,可以了然矣。夫凤凰翱翔千仞之上,悠悠于宇宙之间,任其纵横所之者,超超然脱乎世俗之外也。兄名闻四海,用兵老矣,岂有舍凤凰而就虎豹者哉?惟吾弟善事父亲,厥尽孝道,从此之后勿以兄为念』!书毕,交黄六表启行。功遂添设炮台,大整舟师,以备征战。遣林察督王秀、苏茂等五镇,配战舰五十只,护送监督林云璿齎勤王本,从海道诣广西行在;并书会李定国合师。
十月,漳州总兵张世耀营中有楼总刘国轩,说其左营游击林世用归海。用许之,轩至厦门,先见参军冯澄世。世喜轩材貌雄伟,遂留与谈时事,大有经济。世甚器重之。轩感世之知己,拜世为义父。世引轩见成功,功大悦。令轩秘之速归,看东门浦头若有连珠火箭起,便是兵到,即当应之。轩回报世用,复说合魏其志、杨标合谋(国轩,汀州府长汀县赖坑人,面带枣色,雄伟魁梧。胸藏韬略,不得志于世。见知于漳镇左营游击林世用。用委为漳州城北门楼总。楼总者,端司城门也。后轩投诚,授为天津卫总兵)。
十一月初一日,成功令洪旭、甘煇、林胜、陈尧策、陈斌、戴捷等坐快哨,入海澄。连夜至浦头,放号箭,国轩应之。世耀仓卒乃降。功得捷报,于初四日亲到漳州。以刘国轩为护卫后镇、魏其志为火武镇、林世用为木武镇,张世耀为监督。礼待知府房星烨、龙溪县知县周琼、县丞李馥等,各原职办事。时同知、通判缺空,后诸县悉附成功,功以南靖知县李奇为同知、漳浦知县范进为通判。
成功既得漳州,遣甘煇、周全斌、陈尧策、郝文兴诸镇分道统众,旁攻属邑。诸邑惊惶,咸归附焉。而泉属诸邑亦望风投降,独泉州城守韩尚亮与施郎结为刎颈交,即教其开壕筑台,拥兵坚守。成功令人说之,不下。郝文兴请为先锋领兵攻击。成功戒之曰:『善战不如善守,彼恃其城坚固。若使四方悉归,谅彼亦在囊中物耳。姑置之,毋损士卒』。令甘煇统诸镇取仙游。煇至,仙游县知县陈有虞与城守率兵民拒之。煇令架云梯四面交攻,城上用炮石火罐打下,一时不能克,反伤士卒甚多。煇大悒怏。有神器镇洪善献计曰:『此城乃葫芦穴也,可用滚地龙破之;不可以精壮之兵驱之攻城,徒损士卒』。煇大喜,即揖问洪善求计。善曰:『乘此年杪,元旦在即,且缓其攻,而懈彼心。可令各镇挑壕筑堑,堤防周密,作久困计。此城东门外有三官堂一座,甚大,可以堆积余土。就其内暗开地道,作葫芦口,直通城下,安放火药、火桶诸物在内。再用大竹通其节目,藏药线作心,而达于外。然后堆土填石,以塞其口。将兵马撤开,烧着火心,火然药发,城立破矣』。煇大喜曰:『此计大妙,烦尔监督』。善领命,就于三官堂内调度开凿地道。
顺治十二年乙未(附称永历九年)正月初四日,洪善回覆『地道已经完备,请元帅发令』。煇遣中协陈谦领兵马为先锋,看今夜火发城崩,其势稍止,乘便而入;其余将士悉撤开埋伏。是夜煇令周围掌号呐喊,城内疑为攻城,各饱食登城,以备守御。至二更,善烧着火心。少顷,霹雳一声,如天崩地裂,烟灰蔽天,飞石遍野,城裂百有余丈,兵民死者不计。少顷稍止,陈谦督兵进城。煇亦领各镇砍四门而入。知县陈有虞闻城破,自缢而死。天明,甘煇安民毕。先是,甲午年十一月朔日,有个不衫不履丐者,左手持双筷、右手执一碗,将筷打碗,从东北走过西门,又从北门走过南门。如此者三日,忽然不见。人咸不解,多以为狂。独有林姓一人,忙挈家逃匿山中。及城破之后,方忆前日之丐者乃异人也。持筷打碗,犹旋东西南北而走者,明是指人「快快走」也。但时人愚不知,惜哉(附记:右都督黄廷统十八镇攻粤东潮之饶平县乌石楼。其石楼小而且坚,内请平和人朱亮为师,指画守御之策。廷百计攻之,不下,反失镇将江龙。是时洪善亦在其间,廷令善开滚地龙。亮观其攻打少缓,举动可疑,讶曰:『必用滚地龙法也』!楼中人民惊惶。亮曰:『毋忧!可周围放缸盛水,他若果用滚地龙,其水必动』。既而,果见东南角缸水不时摇动。亮就动处令人凿去,就地将所填火桶、地雷尽行搬出;然后填塞其道。迨及发火,寂然无声。不但不破其楼,而且助其许多火药。廷知内有能人,遂撤师而回。故为将者不在兵多,实在算胜。观朱亮之调度料敌,可见为将之一斑。惜其不用于世而泯没也)!
甘煇既得仙游,遣人报捷,屯劄城中。闻油潭里活阎罗王志章有先知识,斋戒往谒,行弟子礼。叩问其平生、功名、寿算如何。志章书一帖示之,乃『位至崇明,寿至崇明』八个字。煇拜受而宝藏之(煇后果位至中提督,永历封为崇明伯。从成功犯江南,由崇明县而入,被梁化凤所执,不屈而死,功痛惜之)。煇措征粮饷船料,携尚书唐显悦全家出厦门。
二月,太监刘玉自安隆所奉永历诏,从粤东龙门航海到厦,成功率文武恭迎跪接。宣读毕,遂请帝安,并询:『迩来恢复事体如何』?玉对曰:『定南王孔有德征粤西,分师从衡州、宝庆、永州而进,旋为李定国所败,帝于是稍安。但孙可望与李定国二人恃功,骄悍不睦,终非国家之福』。成功曰:『当此之际,内无贤相匡其君,而运筹帷幄乏其人;外有骄将,兵无纪律;又不积储粮饷以足兵食,谋扼险阻以图恢复;而乃恃功立党,致使英雄失望,人心瓦解,将何以望中兴哉』?玉顿首曰:『藩主所言,可谓明见万里』!功又问:『龙门一路,行走阻滞若何』?玉曰:『乘间道,乡人相引,尚可往来』。功时以事繁,而无专责,随设六官董理:用潘庚钟为吏官、郑擎柱为礼官、洪旭为户官、陈宝钥为协理礼官(钥字蓼屏,隆武举人,系泉之晋江人),以张光启为兵官、程应璠为刑官(璠,浙江人,武进士,官都督,甚有机略经济之才),以冯澄世为工官、常寿宁为察言司。又设「储贤」、「育材」二馆。令思明州知州邓会劝学取士,得黄带臣、洪初辟等四十人,次第转六官之内办事;或外为监纪,或为推官、通判不等。
四月,擢郝文兴为左提督、万礼为后提督。改王秀奇为右提督、林胜为戎旗镇、黄昌为援剿左镇、黄梧为前冲镇。筑浯州新城。
五月,南征勤王,总督林察、周瑞等舟师次虎头门。侦知李定国战败、梧州失守,不敢进兵,还师。功责其迟滞失策,各戴罪立功。加都事吴慎为户官。议北上恢复,拜定西侯张名振为元帅,忠靖伯陈煇副之,统二十四镇入长江。加户官洪旭为水师右军、北镇陈六御为五军戎政同行,相机进兵。又遣中提督甘煇为总督,王秀奇副之,领二十镇,为北上应援。前提督黄廷为帅,后提督万礼副之,领二十镇南下。甘煇舟师将至舟山,遇暴风,收入温、台地方。台州总兵马信遣心腹将王英驰书币交好约降,未果。煇仍将舟师出,令拱旭于舟山由岑江口登岸。守兵无几,不敢交战,弃垒遁,报镇将巴臣功(功,山西人,勇猛机谋),遂分兵守御,遣人请援。既而张名振、阮骏、陈六御、周瑞等咸顺风毕至,分道堵截,攻击不息。六御遣监督李化龙招臣功,臣功忖不能守,遂降。迨至回师,甘煇引见成功。功授臣功为铁骑镇,改名「臣兴」,授定北将军。令陈六御等统师至舟山协守(六御,都督陈谦之子,颇有勇略,后卒于战功。用其弟陈为言为总兵)。
六月,孟兵部至福州。总督李率泰遣官齎书至厦门说成功曰:『激切再书,无非早定海上之议、早报圣明之念,以早结尊公父子忠孝之局耳。何足下举动依然毫厘千里耶?天下事,情理与势耳。尊公位列大臣之上,令祖母年迫风烛之期!念漳、泉寸土,为足下胞胳所■〈疒〈癶上土下〉〉,即祖宗庐墓所依,足下咫尺弄兵,荆棘其上;在尊公之魂梦一刻未安,令祖母之寝食一刻不乐!足下将泰然波涛之间,自谓功名富贵之计得乎?此情理之绝无者也。更有虑者,固山枕戈久矣。今大师驻马于漳畔、劲旅露刃于泉南,有不能顷刻待。盖不佞意主于抚,固山力主于攻。在足下夸浮恍惚,不佞焉敢执为必抚而止于攻?倘一攻而缓,抚局之成犹可言也。一攻而遂,成抚局之变;则尊公前此之绸缪与不佞后此之挽回,俱无所用矣。此又势之了然者也。足下家报所陈,皆足以启群疑之诽而激圣明之怒。缮疏而入,几费踌躇。然一片苦心,不得不为足下所言再为披沥。所云「不知有父久矣」;此言一出,不但伤天性之恩,且贻后世之刺。尊公身为明季重臣,国亡而择主,非背国而事仇也。足下前无顾命、今无共主,何得灭不可易之亲,而从不必然之议也?古之求忠臣于孝子者,几无据矣!至今犹屡执此「三省相畀」之说,胡为乎来哉?今天下中外,帖然十载。而足下身羁海甸,犹欲招徕之。以大一统之势,谁敢取臣服之版图?惟正之赀赋而轻议畀乎?且从来无此庙算、无此边筹也。即如足下所云,亦可笑矣。无三省,则舍我而忠于彼;将有三省,即弃彼而忠于我。此皆拂情影借之言,知非足下之心也。但念朝廷加恩一番、尊公经营一番、不佞来此区画一番,天下事宁可瓦全,勿为玉碎?足下或谋之族党、或谋之老成,务为开心见诚,勿得藏头掩面!勿再以必不可告之言、必不可为之事,徒费口舌、徒滋议论,而终于坐失机会也!不佞言至此,力已竭矣。他日见尊公于班联之间,亦可告无罪矣。至进止之事,则有固山并诸大人。成败之局,则关乎足下一门父子兄弟。不佞虽膺其职,其肯尽任其咎乎?惟足下裁之』!功览毕,掀髯而笑曰:『彼欲以劲旅挟吾。吾岂惧一固山哉』?厚待其使,答以『叶、阿二大人至京复命如何,然后再作商量』。不报书。前提督黄廷师从揭阳港登岸,屯劄桃花山。潮州总兵刘伯禄进兵救援,列营于鹰嘴浦。左戎旗林胜密令军士每人要沙土一袋,填塞壕沟,砍栅破垒。伯禄果无备,二更仓卒而遁。廷遂合南澳忠勇侯陈霸等众,围揭阳,守城、知县弃城去。普宁亦继陷。
叶、阿二大人至京复命。部议以成功骄兵无状,反覆不定,置其父同安侯芝龙于高墙、戍其胞叔芝豹于宁古塔(豹封澄济伯。因护庇施郎,成功怒之。后见成功以马得功事杀芝莞,其令太严,不私其亲,于是乘招抚,挈龙妻颜氏自安平入泉州投诚,移居京都)。又令贝勒世子罗托统满、汉官兵平海至闽。
成功侦知,遂集参军并诸提镇议曰:『今日招抚不就,贝勒统兵已到,有何良策』?左提督郝文兴挺身曰:『自古道「水到土压,兵来将当」;此不易之理。今贝勒师来,焉可坐视?兴虽不才,愿为先锋,前去破敌』。陈尧策曰:『策自来愧无寸长,既左提督肯去,策愿同行立功,以图报效』。冯澄世曰:『二公所言,领兵破敌,其气可夺三军,固是为将本分。但彼弓马娴熟,若欲陆战,人马驰驱,诚恐胜负未卜。况彼粮饷充足,四方云集,万一失其锐气,不特人心摇动,而且军威难振。以世管见,不如全师暂退厦门,坚守各岛,养精蓄锐,修备战舰,南北巡视,以待彼军。若论彼兵,水战非其所长。况波恬浪静之时,彼犹有头眩晕吐之苦,安望其能御敌?此乃保全军士,以逸待劳之法也。未知诸公以为何如』?成功曰:『战者譬如逐鹿,未知得于谁手。退者可保无虞,澄世之言实乃料己料人之至论,深合吾意』。遂飞檄与兄泰:先将安平家资,尽移过金门安顿;毁其居第,坠其镇城(芝龙置第安平,开通海道,直至其内,可通洋船。亭榭楼台,工巧雕琢,以至石洞花木,甲于泉郡。城外市镇繁华,贸易丛集,不亚于省城)。又令杜煇传谕泉属士民:『有愿相从者,悉渡金、厦两岛居住,令黄昭拨船接应。如不愿从者,速远避山中,恐遭兵马蹂躏』。空其库藏,坠惠安、同安诸县城为平地。又驰令与林俞卿、林世用等移家眷于海澄,摧漳州府城。成功领兵回厦门,仍遣郝文兴统其所部守海澄。擢海澄知县黄维璟为察言司(察言司者,稽察各文武得失,即如通政司也),以丙戌举人林昌为海澄知县。差张英督造高崎、竹坑一带沿边炮台烟墩,修拾熕船战舰。通行南澳陈霸,防备碣石苏利、南洋许龙二处会师。又令铜山张进整船宫仔前,以作南澳救援。令陈六御、阮骏、张名振等把守舟山乌洋。调洪旭、甘煇、林胜诸提镇回师。旭次台州港,总兵马胜献城降;同旭回见成功,功授胜中权镇、征卤将军印。
九月,左提督祥符伯郝文兴病故。功哭祭甚哀,厚恤其子。令王秀奇代守海澄。
十月,张名振自长江直抵定海关,守关将张鸿德降,功授德前锋镇。
十二月,贝勒提师至泉,大奖韩尚亮坚守功,寻而擢尚亮海坛总兵。贝勒知成功退守金、厦,坠倒诸城,笑曰:『海贼无伎俩矣』。即令府县兼工修筑城池,督造战船。遣使齎谕到厦招成功。功拒而不纳,使者回。贝勒复易函致书,令再往。功厚待其使,以叶、阿前议复之,不报书。
顺治十三年丙申(附称永历十年)正月,平南王尚可喜拨左翼镇右营徐有功统步骑,合潮镇刘伯禄,恢复揭、普诸邑,师札揭阳城西。屡遣骑哨挑战,追之,即退。二十二日,援剿右镇黄胜、殿兵镇林文灿、前冲镇黄梧适在埔上操演,伯禄率骑兵过西门,左先锋镇苏茂欲出兵与战。金武镇郭遂第曰:『列阵过桥,胜则犹可;倘若少怯,其桥又狭,难以退,其将如之何』?黄梧曰:『战则必胜,何用退兵』?茂以为然,发令前进。对敌逾时,忽徐有功从旁冲出合击。茂阵大乱而溃,溺水死者不计其数,黄胜、林文灿二镇咸亡焉。独郭遂第全镇近桥急抽回,无失。前提督黄廷时守东门,闻报,出兵欲夺伯禄营。禄方抽回兵马。苏茂、黄梧才收残兵。廷即申揭阳失机事状于成功,功遣兵官张光启按揭察访战败情由。
二月,又令五军总制张英,再督杜煇、林胜诸镇往助黄廷。伯禄闻知,乃截港为营,严禁各乡接济;如违,罪同叛逆。廷等兵众食难。正踌躇间,忽成功谕到:调苏茂、黄梧、杜煇回厦门,黄廷、林胜下粤东,往侦永历信,以便勤王。廷至碣石,攻苏利。
三月,陈六御报定西侯前军总督张名振病故,成功以陈六御统其众。水师前镇阮骏侦定海关造船五百只,欲攻舟山;请援。功遣张鸿德、马胜协守。
四月,贝勒得各澳船只已备,令韩尚亮为先锋会攻。成功令林顺、陈等、萧泗、杨祥、林明、陈泽七镇,领大熕船十四只,前往围头,坐上风以待。又令陈魁、苏茂、陈煇、陈斌四镇,共配大熕船十二只,出泊辽罗。令兄泰率舟师应援。再令万礼、黄梧、黄安、蔡文、林逊五镇带船十只、快哨十只,巡哨高崎、浔尾及圭屿一带,以防海澄诸港。仍檄南澳陈霸、铜山张进为备。又令翁天佑、王秀奇巡视厦门。韩尚亮等师出泉围头,相遇大战。援剿左镇王明同信武镇陈等冲■〈舟宗〉入击,沉船数只。林顺又合攻,尚亮急退,泊围头。贝勒闻尚亮失利,亦率诸船而出,寄碇于围头。是夜忽狂风大作,凡满、汉配在船者,咸受颠播之苦,眩晕颠倒,支持不住,每迫舵工拢船近岸。舵工告以海船不比河船;况明日就要打仗,所有杉板业都佩起。今如此波浪,虽放得杉板,亦拢不得上岸。看风若稍止,自然无眩吐之苦。既而风愈狂,大雨又淋漓,涛浪滔天。船不成■〈舟宗〉,或断碇者,或拖碇者,声遍海上,各为飘散。船■〈舟宗〉相触,损坏过半。天曙,回南方定,贝勒乃率韩尚亮等而退。时有船被风飘出金、厦各岛,被获见成功,功令割其耳鼻、断其手掌,差船渡过沿岸放回。盖欲压其「嘉禾断人种」为「断人掌」之谶也。
贝勒遭风打回,船只损坏,而厦门一时不能急攻。正在烦躁,有为其说者曰:『金门白沙寨,系国姓胞叔鸿逵筑隐之处,积蓄甚多。可统舟师,乘其无备,抢夺其寨;则金门难守,厦门自孤矣』。贝勒大喜,令王进功为帅,督舟师出攻。进功恐泄其谋,传诸将曰:『此去攻打白沙寨,将士各宜用力争先。如得此寨,其中子女玉帛,咸锡尔等;若不用命者,斩』!将士得令,个个欢悦,旧跃上船,扬帆出港。甫到洋中,适遇洪旭领船巡哨,遂相迎敌。又遣快哨飞报成功,功令林顺、杨祥、陈斌、黄昌、陈等、蓝衍、杨祖八镇出援。进功甫与洪旭酣战之间,忽见贼艘齐至,恐被所困,随挥诸船退入泉港。
五月,黄廷等至碣石卫,攻苏利。利据险坚壁,廷因粮匮回师。
六月,成功集文武会议揭阳败绩:以苏茂擅自出兵,不听郭遂第之谏,以致黄胜、林文灿诸军覆没,应以失机论罪当死。苏茂斩首示众,责杜煇戴罪立功,罚黄梧铠甲五百领。擢周全斌为先锋镇,郭遂第(改名为华栋)为后冲镇。拨黄梧入守海澄代王秀奇,出厦门议事。茂因纵施郎,成功侦知,久蓄于怀,欲杀之而无由。今偶有揭阳之失,借此斩之。诸将士不知其故,咸有微言曰:『论茂揭阳之败,无非天意;岂战之罪?虽不从郭遂第之言,其气可以吞敌,何至于死?况茂战功难以枚举,非他人所可比。藩主如此旅行,岂不令人寒心』?成功知众心不服,即令厚殓设灵,养其妻孥。自作祭文,遣礼官陈瑞龙(瑞龙字仁孝,湖广武进士,原铜山参将,官至都督,依成功,卒于厦门)致祭。其文曰:『维永历十年四月望越二十有七日,遣礼官陈瑞龙谨以柔毛牲仪,致祭于统领左先锋镇苏提督之灵曰:王恢非不忠于汉,然误国家之计,虽武帝不能为之赦;马谡非无功于蜀,然违三军之令,虽武侯不能为之改。国有常法,余无私恩,断不敢以私恩而亏国法。今废私恩而行国法,卷言酬之,神其格之。哀哉尚飨』!于是三军始定。
贝勒虽恢复漳、泉诸邑;独海澄一县枕山依海,炮台坚牢,烟墩密布,帆船可援,因是屡攻未得下。多方诱降,而王秀奇等终不受招。忽成功以揭阳失利斩苏茂,而黄梧虽受铠甲之罚,于心终不安,乘其拨守海澄之便,于六月十一日遣心腹将赖玉(玉,平和人,投诚,官至泉州城守游击。甲寅从耿谋王进功,被提标五营所杀)密通总督李率泰,欲献海澄投诚。率泰转启贝勒,贝勒大善,檄提督马得功接应。玉回报梧,梧因说茂之族弟苏明曰:『君知危乎』?明曰:『不知也』。梧曰:『本藩刻薄寡恩:百战之功,毫无厚赏;偶尔失利,悬首竿头。尔兄揭阳之败,实乃天意,今已被杀。尔能保其无事乎』?明曰:『如公所言,将奈何』?梧曰:『我已差人纳款于总督,公若不去,祸必旋至。为今之计,莫若相从投诚,方为上策也』。明曰:『公戏我耶?抑有实事耶』?梧曰:『尔不信,我免冠示尔』。明见梧鬓发果剪,愕然曰:『公毋乃太急乎』?梧曰:『提督差官昨夜到此,我已将印劄缴去,并当面剪两鬓示信。今乘王秀奇往厦之便,约今夜四鼓,马提督到便献城。迟则难于下手矣』。明曰:『果如是,吾当相从。但老母在厦,今若从公投诚,本藩岂肯干休?必然累及老母受刑,明诚千古罪人也』!梧曰:『智者达权,不可守经。公如不决,悔无及矣』。明见梧左右雄壮,似欲相挟状,无奈许之。同梧回署,出其印劄,亦剪两鬓示信。乃诈为巡视城垣,勒兵以待。至五更,城外果报骑兵云集。左先锋镇后协康忠领众督御,被黄梧一刀砍落城下,遂同苏明开门迎降。提督总领旗刘进忠带领骑兵首先入城(进忠,后为潮州镇。甲寅从耿藩,丁巳投诚,磔于京师)分守四门。天曙,梧、明出见提督马得功,功厚礼相待。出令安民,而市肆不惊。飞报贝勒并总督李率泰,泰与贝勒各齎袍帽褂靴,令薙发以待。贝勒以既得海澄,则厦门可图,而收两岛无难事也。率泰亦云:『海澄系成功储蓄粮饷之所,为金、厦门户。今黄梧既弃邪归正而献海澄,足孤其势。不日漳、泉会师,以合攻两岛,易易也』。即将前欲封成功「海澄公」留下之印,会题授黄梧。命下,准授黄梧为「海澄公」,皂旗白钺。七月,设公标五营,驻漳州平海。梧荐「施郎水务精熟,韬略兼优。若欲平海,当用此人」。郎遂改名为「琅」。贝勒与率泰合疏保题施琅为同安副将,寻而擢为总兵。安插苏明于漳平。后以明母在海,调明入京,授精奇尼哈番内大臣。成功亦以明为梧所胁,非明本心,不杀其母,且月给以养之。
当其时,王秀奇之领兵张协,于晚间见黄梧出伏路之兵悉系贴身亲随,而且举动慌张,心甚疑之。遂乘潮落,差快哨往厦密禀王秀奇,说梧情状,患有外变,当速为备。秀奇接禀,业已三鼓,遂袖禀叩辕门,请见成功。功即遣甘煇、林胜、陈斌、陈鹏、黄安、杨祥诸镇,驾快哨飞入海澄,又令洪旭、马信、王秀奇、陈魁、张鸿德、林世用、刘国轩等驾赶缯船接应。甘煇舟师甫至海门,天色微明,见沿海人民奔窜,顿足曰:『事不济矣!海澄必失』。时张协等望圭屿一带航船而入,急招呼相救。煇令拢船,张协下船哭诉,请速救援五都土城。时土城内副将林明与领兵康熊闻海澄有变,坚壁守御。忽见满、汉齐至,进退维谷。忽闻甘煇来援,即开门接应。煇令林胜等分伏要道,令陈斌、陈鹏二镇列阵候敌,令林明、康熊搬运蓄储粮饷下船。既而洪旭大队亦至,议欲乘彼人心未定,进攻夺城。得功见海船如叶,又合土城余党,摇旗呐喊,似欲攻城之状;遂分遣精骑暨枪手据险堵御。旭与煇曰:『土城器械、粮食既已搬尽,咫尺孤寨,守亦无益。不如乘其潮退,督兵出厦门,以图后举』。煇曰:『此论最当。黄梧之谋已久,非陡然献降。徒伤兵卒,无益于事』。遂鸣金收军,下船回厦。得功见海船已去,亦分兵据守隘口,布伏防范。
煇等回厦见成功。功见土城粮饷搬尽,擢林明为右戎旗镇、康熊为左戎旗镇。又遣兵官张光启、兵都事黄璋下狱,以其扶同黄梧瞒借杨琦衣甲器械应点之罪;后又不能善为抚驭,反惊挟他,以致心惶叛去。
七月,成功令黄元、郭华栋二镇领本部将士下铜山,同张进协守。遂大会诸提镇参军商议曰:『本藩正欲刻期北上,争衡吴越,只因海澄一失,遂尔中止。现今贝勒与总督咸提师驻漳,其省城必然空虚,不如乘南风直抵闽安,入取福州。若得福州,则漳、泉下游悉为我有。他若救应,疲于驰驱,是彼劳也。然后假一旅,从中截杀,必自乱矣。未知诸公以为何如』?诸将曰:『藩主神算,非诸将所能及』。即以中提督甘煇为元帅,后提督万礼副之,统杜煇、陈斌、陈魁、林明、巴臣兴、林胜、蓝衍、魏其志、杨富、黄安、刘国轩、杨来嘉、郭义、蔡禄、蔡文等一十五镇,坐配大船四十只、快哨二十只,北上取闽安。煇至湄州,戴捷来迎。煇命捷为引导,进攻闽安。闽安守将见海航云集,不敢迎战而遁。煇得闽安,勒兵报捷。功以前提督黄廷率陈鹏、周全斌等守厦门,释张光启、黄璋仍掌事,洪旭同兄泰守金门,陈煇领熕船二十只泊南山边圭屿,以防海澄舟师之出。亲领王秀奇、林明、张英、萧泗、林雄、黄昭、萧拱宸等往闽安。值中权镇马信自舟山遁回,见成功,陈诉『定海关出水师船五百只合攻。信与阮骏、陈六御、张鸿德等分熕与战,终日未分胜负。是夜二更,南风大发,水师用火船纵焚。阮骏同陈六御、张鸿德咸阵亡焉』。功大痛哭三将勇烈,令优恤其子。即将大队舟师入南台,夺据其桥,进围福州。分诸镇:东守乌龙江,以御泉、漳救援之师;西据洪塘水口,以截延、建上游粮米;北守连江北岭,以遏温、台接应之兵;惟南面近水不为备。拆毁东南隅一带房屋,竖栅,安置炮台,与乌楼相对。日夜攻打,轰声震天。时贝勒与总督之兵在漳州,城果空虚,兵民人等一时为之震动。仅有巡抚宜永贵在内,接闽安已破之报,正欲请兵防范,忽而楼船塞港,兵临城下;与城守副将田胜(河南人,善用标枪)督兵守御。又分一旅出守乌楼,以作犄角。但城大兵寡,乃会绅矜,按家甲,拣选民壮,日夜轮流守御。差人飞递贝勒、总督,回师救援。成功一时骤至,未知虚实,未敢临城。只调各镇安营,深沟树栅,以为久困计。每率众倚梯攻城,即被乌楼横炮击退。功集诸将议曰:『乌楼乃系城中之犄角。不夺乌楼,此城难破。明日必须并力攻夺,方许收军。如退缩者,斩』!是日,炮火不绝,合攻乌楼,楼悉崩坏,兵士生无二三,遂为成功所夺。
城内见乌楼已破,人心愈惶。独有巡抚旗鼓参将张国威请于宜永贵曰:『威观在城诸将,只堪守城。至于田副将独自一人,焉能分身破敌。现有原任布政司周亮工与副将王进(进即王老虎)缘事在狱,宜调此二人出来计议,必有方略,庶其围可解也』。贵曰:『二人乃系钦犯,若纵之出,倘有他变,谁任其咎』?国威曰:『亮工、王进二人,忠心无二,威愿以全家四十三口保其无变』。宜永贵见国威恳切,又当危急之际,即允其请,立召亮工、王进入辕门,许以立功赎罪。二人叩谢而出,致谢国威。威曰:『今日之事,非市私恩。可速登城观敌,用计破之』。亮工与王进忙登南楼。遥望毕,即回覆宜永贵曰:『贼势方锐,未可与敌。虽乌楼被其所夺,料贼一时未敢临城。俟其稍懈,当出奇兵破之』。宜永贵曰:『何谓奇兵』?亮工曰:『遍观城外,营垒相连,难以骤破。独东南近水一角略尔疏防,可令王进带骑兵三百人、步卒一千五百人,偷过鼓山后,转出六通桥,冲杀南台,焚其船只。再令田胜领骑兵一百五十人、步兵五百人,伏南门;李武领骑兵一百五十人、步兵五百人,伏西门。遥观王进出兵,二处起伏冲杀。其余兵民守城者,悉令呐喊助威。破之必矣』。遂戒严防守。
八月,贝勒知成功犯福州,与李率泰相议:一面拨梅勒章京阿格商统领骁骑救援福州,一面遣提督马得功带兵由云霄八尺门渡江袭取铜山,傚击魏救韩之法。
十六夜三更,宜永贵依亮工之计,令兵衔枚、马摘铃,开水部门而出。王进领兵从鼓山后绕转,天色微明,鸣螺喊杀。城上见王进兵出,遂发大炮,大声呐喊。西南二处,伏兵齐起。成功诸营不知兵从何处来,一时不及列阵,各慌忙奔窜,相争下船,乘潮而去。杀伤溺水,死者不计其数;旗帜器械,弃满山海。是日围解。成功出劄闽安,度势踞险,筑炮台围寨,并罗星塔亦筑土城,令诸镇轮流守御。功将大队舟师,移屯螺口江、定海凤埔。
九月初六日,马得功领兵至八尺门,排渡攻铜山。张进侦知,遣黄元、郭华栋统众来敌。得功屡挥军欲渡,悉被华栋等踞险攻击,死伤甚众。得功见其有备,遂抽师回。郭华栋报捷于成功。
十月,成功修表,遣太监刘九皋同内司镇中营副将江王振,航海从粤东龙门间道见永历,请会师恢复。擢右提督王秀奇为五军总督、中权镇马信为右提督。礼官陈宝钥(官至山东青登莱道)假托修茸船只,密载眷口,入泉州港投诚;以黄开泰为礼官(泰,丙戌举人。投诚,官至□□道)。原兵部侍郎王忠孝荐举同安殉难陈鼎之子陈永华有经济之才,成功用为参军。
十二月,成功督诸舟师犯罗源、宁德等县。诸将飞报贝勒,贝勒令阿格商、巴都、柯如良等率骑兵往援。
初十日,郑芝龙差家人谢表到闽见贝勒、佟巡抚、李部院,欲劝其子成功投诚,时总督在漳。佟巡抚修书曰:『我皇上定鼎以来,不专用兵,德威所迄,无远弗届:东至高丽、漼儿哈、鱼皮诸国,西至插汉、缅甸诸国,南至土苗、洞蛮诸国,北至河套、海西诸国,率皆慕义向化,稽颡恐后;至于孔、耿、尚、吴诸藩封,躬膺茅土,任专一面。君臣之情,亲于父子。迩来惓惓于诈信之间,是自疑贰也。天时人事,侈口而谈;骄蹇满纸,殊堪愤恨。不佞略一析之:大凡开创之初,久而后定。如周武一戎衣,犹因小腆未靖,作多士、多方八篇以晓告之。楚越弄兵,不过地方杀运未终,敢烦王师戡定耳。近报执馘献俘,风飘箨卷。至西人入河州一事,全无影响。而台台伏处海隅,见闻不远,一二浮食之辈,生事造言,以相簧鼓;此乃山野村落传说称奇,而不知其无稽也。至如河北水溢、关中地震,事实有之。董子谓:天之仁,爱仁主,故时出灾异不一,以见天之绝爱人君也。自古殷忧启圣,毋论尧、汤之世,水旱尤甚;汉文帝日中有王字。然贞观之治,千古最称;宣帝时凤五出、麟一至,究仁慈不振,卒以短祚。灾异之验,果何如乎?从来窃发海上者,不乏人矣。其不能离于海者,犹鱼之不能脱于渊也。庙堂妙算,以为兴师动众于烟波浩渺之中,劳民而费财;不若收其英杰,使相统驭,居民得以永逸。此不过以海治海之策。今恩纶频颁,诏使叠至;而台台错认以为穷洋孤岛,洵足为万里长城,艟艨樯橹可作边隅,而意益骄、念益侈,不亦疏乎?圣天子车书一统,海宇率宾,犹温诏慰勉,推心置腹。台台倔强于鹭岛之中,期期不奉诏,偃蹇恣肆,真夜郎王问汉使者曰:『汉比我何大也』?若夫豪杰举动,似不如是。不佞以为尚可与言者:台台不反覆于既抚之后,而徘徊于未抚之先,洵倔强男子哉?今若敛兵而退,以待天朝之命;不佞亦当代刘制台担其事,补牍上请,全天伦之恩、膺带砺之锡:铁券金章,如取如携;尔公尔侯,爰及苗裔。不特珥笔文臣不敢望,即从龙诸勳策血战数十年未易致者,台台一旦得之,此诚布衣之极致、匹夫之伟业矣!若夫拥乌合之众,逞螳臂之势;九重之上,赫然一怒,六师南至,岂有逆施顺行者哉?抑或悬五等之赏,以待海滨之士,而肘腋之间,岂无怀我好音者乎?存亡利害,间不容发,愿高明熟思而审处之!语出由衷,并无欺饰。仰祈裁察,不胜企翘』!差员送谢表至宁德见成功。表曰:『太师受禁,无非为藩主不肯薙发耳!今天下已定,徒劳无益。父子天性,焉可弃绝?若早投诚一日,则太师早得一日之安』。成功喝曰:『尔辈但知保身,岂知误国为大?天下事安能逆料?滇南、川、贵、楚、越、荆、襄之地,豪杰辈出,皆怀恢复之心。尔辈小人,焉敢鼓唇舌而妄谈天数?若不急退,当枭尔首』!表悚然不敢复言。功恐借抚为由,而总督在漳乘间出攻厦门,遂令甘煇殿后,自领舟师载谢表同差官回厦门。
二十一日,阿格商接侦卒报:成功大队已去。随挥军追赶。至护国岭,遥望后军,队伍整肃,不敢进迫,即屯营相对。二十二日,格商率轻骑突阵。甘煇与战,终日未分胜负,各收军而回。马信曰:『藩主回厦议抚,命公殿后,非专于战,公何过劳』?煇曰:『虽然议抚回师,但所积贮实关诸将命脉。彼来追迫,不得不御』。信曰:『素闻公善战,明日观公退敌』。煇曰:『当先催各营搬运粮米在船,然后抽兵过桥。奇兵韩德、前冲刘巧二镇,可带本部将士,埋伏在西北山谷。后冲黄昭,汝可带本辖军将,往桥之东北埋伏。火武镇魏进功,汝可同中协陈谦前去诱敌:轮流接战,当徐徐诈败,且战且怯,赚过桥之东北,听连珠炮响,齐冲合攻。又令金岸、康熊领本部偷过西南,作欲去攻城之状。其余咸下船』。诸将悉依令于四更造饭,五更各衔枚埋伏等候。格商回营,与众相议。柯如良曰:『甘煇伎俩甚是高强,未可轻敌』。商曰:『赤脚毛贼,有何伎俩?除之甚易。明日当各用力,俟吾擒之』。次日饱餐,结束而出。见沿岸群然搬运粮米下船,商即挥骑赶杀。将近至桥,火武镇魏进功接战,未及数合而退。陈谦出敌,而进功已渡桥矣。既而谦亦退,格商迫之。谦分二队伏于桥之左右,复出进御。格商望见有伏,不敢追。谦乘疑亦抽过桥。商见贼尽渡过桥而去,遂尾其后而追之。将至东北角,忽闻连珠炮响,勒骑四望,而黄昭突出,格商奋勇冲杀,昭败走。未半里,韩德、刘巧二伏齐起,商又分骑接战,德与巧亦略战数合而退。商挥诸骑急追,柯如良骤马高叫:『贼兵卖阵,当速退!勿追』!商弗听。甘煇踞高按刀,视格商至,从高驰下,斗商。煇用「金龟脱壳」之计,格商被杀,巴都救之无及。煇勒兵转战,死失甚多,弃马匹、布幔、辎重不计其数。煇收军,信迎曰:『今日始信公之真勇略也』!
巴都飞报贝勒。贝勒大怒,而抚局又搁矣。成功送谢表归,表乞回书,功不允,表叩头流血,方取笔援书曰:『嗟嗟!曾不思往见贝勒之时许多好言,竟尔不听,自投虎口,毋怪乎其有今日也。吾父祸福存亡,儿料之熟矣。见其待投诚之人,有始无终,天下共晓。先以礼貌,后遂鱼肉,总是「挟」之一字。儿岂可挟之人哉?固已言之于先,而决于早矣。今又以不入耳之谈,再相劝勉。前言已尽,回之何益?但谢表日夜跪哭,谓无可以回覆为忧,不得不因前言而详明之。盖自古治天下,惟德可以服人。三代无论矣。汉光武恢弘大度,推诚窦融;唐太宗于尉迟敬德,朝为仇敌,一见而待以腹心;宋太祖时,越王俶全家来朝,二月遣还,群臣乞留,章疏封固赐之。皆有豁达规模,故英雄感德,乐为之用。若专用诈力,纵可服人,而人未必心服。况诈力之必不能行乎!自入闽以来,丧许多人马、费许多钱粮,百姓涂炭,赤地千里,已验于往时。兹世子倾国来已三载,殊无奇谋异能,只是补葺破城、建造烟墩而已。一弄兵于白沙,而船只覆没;再弄兵于铜山,而全军歼灭;扬帆所到,而闽安便得;罗源殿后,而格商授首。此清朝之尚诈力,果有损耶?益耶?此不待析而明矣。今欲别顺逆,而不知顺逆在于心,不在于形。试观姜壤、金声桓、海时行岂非薙发之人哉?大丈夫磊磊落落,光明正大,皎如日月,肯傚诈伪之所为,苟就机局,取笑当时?试思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损无数之兵马、费无稽之钱粮、死亿兆之生灵,争区区数根头发,不特大为失策,且亦量之不广也!诚能略其小而计其大,益地足食,插我弁将,何难罢兵息民。彼无诈、我无疑,如此则奉清朝为正朔,无非为民生计也,为吾父屈也;文官听部选,钱粮照前约,又无非为生民计,为吾父屈也。将兵安插得宜,则清朝无内顾之忧;海外别一天地,儿效巢、由、严光优游山林,高尚其志耳。儿志已坚,而言尤实,毋烦再报,乞赦不孝之罪』!书毕,付谢表同差官回福州而入京。
顺治十四年丁酉(附永历十一年)正月,成功督舟师北上,住三都。
二月,令总制张英、后提督万礼统诸镇攻温州金乡卫。守将翟永寿降,收其粮食而回。
三月,拨万礼、韩英、洪善、杨朝栋等轮守闽安罗星塔寨栅。成功舟师至镇下澳,遇雨,回厦门。定国公郑鸿逵卒于金门。成功乘丧,恐其有变,戒严防备。
四月,成功因地方频得频失,终无了局,何时得望中兴,询诸参军。吏官潘庚钟曰:『边地虽得,亦不足以号召天下豪杰。昔太祖起义濠州,若不得俞通海、廖永忠等水军,安能夺釆石而得金陵,以成一统之基?以钟管见:漳、泉沿边,数载争战,民亦苦极。不如将数百号战舰,直从瓜镇而入,逼取江南。南京一得,彼闽、粤、浙、楚以及黔、蜀之豪杰志士,悉响应矣』。甘煇曰:『江、浙地广,非数十万之师不可。倘大队前进,而贝勒侦知,会合水师出攻两岛(金门、厦门),岂不危乎?不如就退,窥其衅隙攻取,进可战、退可守』。庚钟曰:『公所言,眼前常见,非长久计也。今若不取,是自老其师。倘一旦会天下之兵以窥我,两岛岂能独全乎?所以未暇全师及此者,尚有滇、黔、粤西孙可望、李定国等牵制。刻下藩主统貔貅之众,入据长江,截其粮道,则江南半壁悉为我有。彼自顾不暇,奚暇攻我两岛哉』?工官冯澄世曰:『潘参军之论,正是舍末而就本。若今日坐老其师,不取江南,清朝之志未必便忘两岛,亦理势使然也』。甘煇坚执以为不可,恐邯郸学步,反失其旧。参军陈永华曰:『倘徒在闽争野争城而望中兴,此亦甚难。今日潘、冯二参军持论师从江南,号召天下,其见甚高。盖取江南而两岛自安。若偷安岁月,一旦合攻,虽使诸葛复生,亦难措手矣』。成功曰:『吾亦有心久矣。正武侯所言「势不两立」,清朝其肯每饭忘我耶?当先遣人从间道抵粤西请旨,令孙可望、李定国集滇、黔、粤、楚之师出洞庭而会江南,以分其势。俾天下英雄跂足相从』。庚钟曰:『藩主所见最明。但恐粤西孙、李不睦,稽延而未得进。可差能员请旨,并说孙、李忠君爱国之心,忘私愤而伸大义,分道出师,立功者王。才可摇动,庶得万全』。成功曰:『此论最是。但苦无人可为使耳』!永华曰:『杨廷世极有口才,差往决能成事』。功允华请,即修表并书,遣杨廷世同刘九皋泛海,从龙门间道往粤西。
四月,令水师后镇施举同李顺往浙江,招抚松门一带渔船为乡导,以便进取长江。
五月,察言司常寿宁启郑泰私盗洋船银一万两。成功着六官会议,查常寿宁失实,以其离间左右亲信之人,罪当死覆。成功念其起义,一家四十余口被杀,姑以老耄误事,休致之。施举至定海关遭风,收入港口,遇水师力战而死。
时有台湾通事何斌者,因侵用揆一王银二十余万,恐王清算,谋之小通事郭平。平曰:『不过多开条目而已耳』。斌曰:『银至二十万,亦非多开可以了当』。平曰:『不然,将奈何』?斌曰:『语云:「三年水朝东,三年水流西」,所以有桑田变沧海之语。我想鹿耳门一带沈坏夹板,屈曲之处,乃系深港。其赤嵌郡边虽沙泥污浅,宁无冲崩滩激,流水更变?汝可密驾小船,作钓鱼状,顺鹿耳门至赤嵌城边,打探水道。尚如前浅污,或亦有变更移易,回来再作商量』。平即寻小船,蓑衣斗笠,鱼饵钓竿,顺流荡漾。至潮涨,又顺流而入,暗将竹篙打探,果于污泥中冲流一条港路,自赤嵌城直入鹿耳门,水深有四尺余。归来,密报何斌。斌大喜曰:『果有是事,此乃天助我也。尔其秘之』(东旭评曰:非关沧海变,多是地将灵。若不假诸辈,何由入典型)!
七月,成功以洪旭、陈煇督水师诸镇防守金、厦。自领大队舟师北上。初十日,至兴化黄石,令甘煇驻劄涵江,征催粮米。十三日,出屯狼崎,坐快哨巡视,闽安令黄霆把守。霆曰:『闽安迫近内地,恐一旦有虞,援之不及,诸军危矣』。成功曰:『尔且暂守,当着人代汝』。功回狼崎,拨护卫前镇陈斌、神器镇卢谦、右提督右镇余程等守闽安罗星塔,代黄霆从征。
八月十二日,成功至海门登岸逼攻黄岩县。守将王戎率兵与战,战败议降。知县刘登龙(辽东人,监生)劝戎坚守,戎执献成功。功嘉其节,令人说之,不从。乘守者睡,投江而死。功怜之,葬其尸于江滨。十八日,进围台州。马信单骑招降。总兵李泌同知府齐维蕃、临海知县黎岳詹献城降。
九月,天台、太平诸邑降,海门卫坚拒不纳。功遣万礼攻之,不得下。功亲到察阅地势,见城坚险,遂按兵,令监督宗继宁入城劝谕。守将张捷从继宁出见成功,功优待之。乞禁骚扰。前所刘崇闻捷献城,亦遣人投降。
永春县林永伪称起义勤王,聚众数万余,陷永春县。总督李率泰征各标兵将平之,乘胜议攻闽安。密遣标下投诚总兵张蕴玉、随征副将刘陞耀带兵三千,驾船潜渡长乐港,过罗星塔,截其归路,方进兵合攻。贼将余程战死,闽安复失(蕴玉,字云路,湖广武冈州人。业儒,有澄清志。时流寇猖横,率众卫乡,奋勇截杀,寇戒莫犯。后隶安国公刘承胤麾下,屡有战功,授总兵官。投诚,随征福建。性极聪明,凡经水程,便记忆礁线浅深。后平金门、铜山之功,官至粤东澳门副总兵)。
陈斌等死守罗星塔待援,总兵施琅遣人招斌。斌率卢谦等薙发投诚全师至福州。泰令大厅按册内花名领赏,五人一队,从东辕门入,由西辕门出,即收其器械,枭首千有余人。斩讫,方收斌与谦等,并杀之。但时呼传甚急,有出玩赌博、患病者,倩人代之,尚活有数十余颗。成功接陈斌请援文,恐闽安有失,两岛难保,遂弃台州南下。至狼崎,报斌已投诚,随拨陈尧策守狼崎,御闽安水师。功回厦门。
杨廷世、刘九皋齎表至粤西。时值起冷孟■〈金在〉为兵部左侍郎(孟■〈金在〉后为贵州巡抚。永历十二年四月,备御安隆,马进忠引兵入贵阳,冯收礼弃平越,大兵云至,孟■〈金在〉为叛兵所执献功,谕薙发,骂不绝口而死),王应龙为司空。永历忽接成功本称:『欲躬督舟师从瓜州、镇江而入,直取金陵。请命李定国、孙可望等领兵,由楚泛洞庭,会合恢复,以迎圣驾』。永历随宣杨廷世、刘九皋入见。问成功兵船钱粮。二人对以『舳舻千艘,战将数百员,雄兵二十余万。粮饷虽就地设取,尚有吕宋、日本、暹罗、咬■〈口留〉吧、东京、咬趾等国洋船可以充继』。永历大喜,下廷臣会议。冷孟■〈金在〉奏曰:『成功执大义,不肯从父投诚;远隔海滨,岁岁贡问不绝。今有大志,欲亲统舟师入镇江,直取金陵,与陛下恢复中兴,实有桓文尊周之义。宜加封晋秩,以鼓豪杰响应之心』。永历又问:『成功部下,所隶何爵』?皋奏曰:『悉系先朝侯伯』。永历又问:『尚有宗亲否』?皋曰:『有监国鲁王、宁靖王、泸溪王、巴东王、益王世子、周世孙……宗戚甚多』。永历又问:『待诸宗亲、侯、伯之礼如何』?皋曰:『凡诸王宗亲,成功以先帝所封宗人府府正之礼相见,月送俸禄。诸难臣逃归者,悉以先辈敬之。或授以参军,预谋军政。其侯伯来归者,有兵者,听其提调。执法无私,待人不贰,不让唐之汾阳也』。永历顾冷孟■〈金在〉曰:『所属部伍,尚有侯伯,卿当酌议加封何衔』?■〈金在〉曰:『太祖祖训,外臣无封王例,故徐达以死后追赠王爵。今在扰攘之际,理应从权,不可徒守以经。如李定国不过以战胜定南王孔有德之功,遂封西宁王爵。成功系先帝赐姓,其与祖制无违,亦应封王,以便统众而收人心』。永历曰:『卿所奏甚合时宜,当议王号』。孟■〈金在〉曰:『当以廷平一府封之。俟江南有功日,再进封「一字亲王」,方见次第』。永历依议,着礼部铸「延平王印」,并册一道。另着杨廷世、刘九皋举成功部下将官有功者奏闻,以便加爵。廷世即举左提督王秀奇、右提督马信、中提督甘煇、前提督黄廷、后提督万礼、五军都督陈煇、兵官洪旭、户官郑泰等;永历遂封王秀奇为「祥符伯」、马信为「建威伯」、甘煇为「崇明伯」、黄廷为「永安伯」、万礼为「建安伯」、陈煇为「忠靖伯」、洪旭为「忠振伯」、郑泰加少傅;其余侯伯印数十颗,以锡有功。另以六部郎中各一员,随师纪录。赐上方剑,便宜行事。又自书手诏,令其速进师江南,伸大义于天下;号召英雄,勤王迎驾。遗漳平伯周金汤、太监刘国柱齎印册,同杨廷世、刘九皋从广西间道,由粤东龙门航海来厦。
十月二十八日,成功统舟师南下。十一月朔日,到南澳。忠勇侯陈霸曰:『欲攻惠、潮,须防苏利、许龙。不如先取鸥汀,此寨粮足,当先取之』。左戎旗林胜愿为先锋,功允之。令黄廷为帅,又分拨诸镇入揭阳、潮阳、澄海,以分其势;功遂回厦门。时值冬旱,壕寨悉干。廷令造木牌遮身,以铁锹掘寨脚,堆积火药地雷。火发,寨崩十有余丈。林胜督众乘势冲入;因恨其屡次率船截劫,屠戮殆尽,活者仅存百有余人而已。
十二月,周金汤、刘国柱、杨廷世、刘九皋等到厦门。成功率甘煇等诸文武,恭迎海埏,拜受延平王册封。请安毕,厚待周金汤、刘国柱,详询粤东进取情形。金汤曰:『恢复在于人心。苟人人如贵藩之心,则中兴指日可俟。奈诸将各心其心耳』!功是之。遂拜谢表,并「会师江南疏」,差参军徐孚远、太监刘之清、刘九皋同周金汤、刘国柱航海龙门复命。功设长史、审理、典宝、典杖、典仪、典膳等官,悉照王府行事。
顺治十五年戊戌(附永历十二年)正月,成功调南北征各提镇舟师回厦。
二月,挑选各提督壮勇者为「亲军」,厦门港筑「演武亭」操演。各以五百筋石力能举起遍游教场者五千人,画样与工官冯澄世,监造坚厚铁盔、铁铠及两臂、裙围、铁鞋等项,箭穿不入者。又制铁面,只露眼耳口鼻,妆画五彩如鬼形,手执斩马大力。每人以二兵各执器械副之,专砍马脚,临阵有进无退,名曰「铁人」。每人月给饷银三两。有功者,擢为营将。令左虎卫陈魁统之。
三月,遣右虎卫陈鹏统兵船南下攻许龙。龙率舟师出御,失利。鹏掠其边民而回。
四月,擢杨来嘉为亲丁镇,属前提督永安伯黄廷统辖,同忠振伯洪旭共商机务,守金、厦。擢思明州知州邓会为监督粮饷。又以薛联桂为思明州知州。修表遣杨廷世往粤西,报出师日期。独甘煇心中犹豫:以其恰封崇明伯,今欲往江南,必由崇明县地方经过,则前日活阎罗所示『官至崇明,寿至崇明』之句,不亦有验乎?因复请于成功曰:『煇闻瓜镇限以铁链,此则船之艰于前进;两埏炮台密布,此则陆之难于登岸。况江南地方辽阔,以煇愚意,未可深入。不如俟李定国、孙可望二人会师信到,然后进兵,庶首尾相应,战守有方,可以一鼓见效』。功曰:『会师之举,不过欲牵制其势耳。岂不会师,而即不进兵者乎?况兵马云集,日费万金,岂可稽延,自老其师哉』?遂大整兵船:以中提督崇明伯甘煇为前部先锋,统左虎卫陈魁铁人五千、护卫兵一万,并宣毅前镇陈泽、宣毅后镇吴豪、前冲镇刘巧、右虎镇陈鹏、后劲镇杨正、左冲镇郭义、后冲镇刘进忠、水武镇林世用等兵一万,配坐大熕船二十只、鸟船二十只、快哨十只,为首程;又遣右提督建威伯马信,统右先锋镇杨祖、援剿左镇林明、殿后镇黄昌、亲兵镇黄应、智武镇蓝衍、木武镇黄昭、正兵镇杨世德、火武镇魏标等兵二万,配坐大战船三十只、赶缯船二十只、快哨十只,为二程接应;又令后提督建安伯万礼,统援剿右镇贺世明、右冲镇蔡禄、宣毅中镇李化龙、神器镇杨祥、援剿中镇蔡文、宣毅左镇黄安、宣毅右镇巴臣兴、奇兵镇张魁等领兵二万,配坐大熕船三十只、船艍二十只、快哨十只,为第三程接应。成功自领侍卫陈尧策、五军都督张英、左武卫林胜、右武卫周全斌、吏官潘庚钟、户官林俞卿、礼官黄开泰、行营刑官程应璠、兵官张煌言、工官冯澄世、闽安侯周瑞、辅明侯林察、定西侯张名振、平北侯周鹤芝、忠定伯林习山、亲兵镇杨好、中权镇李泌、祥符伯五军戎政王秀奇、援剿前镇戴捷、援剿后镇刘猷、护卫右镇杨衍、参军林奇昌、纪许国、蔡鸣雷、监纪柯平等,配坐水师前镇阮美、一镇洪善、二镇蔡福、三镇林德、四镇毛玉、五镇陈瑞等船共一百二十只、兵四万,为合后。号称舟师一十万众,航船北上。
六月初七日,率众登岸犯平阳,守将单任暹降。十三日,瑞安县守将艾诚祥亦献城降。宣毅右镇兼管铁骑巴臣兴病故,功以黑祥云统其众。十六日,成功至温州,镇将坚守。功细度其城险固,惟征木料、粮饷出往舟山。
七月初二日,成功问引港官李顺:『此去羊山多少水路』?顺曰:『西南风一日便到。其山皆羊,故名之。山上有「大王庙」,极灵显。海中有独眼龙,系孙真人医治,嘱其养性,勿得动气。故凡过往船只,暗献纸钱,暗着更鼓,不敢放炮鸣锣。若惊起发性,兴波鼓浪,船只难当』。成功曰:『此乃里巷之言。本藩尚欲驰驱天下,百神宾服,奚畏此一孽龙乎』?不听,遂传令开船。初九日午时,到羊山,而各提镇咸至。随放炮鸣金,金鼓响天。不移时,风声徐起,浪叠千层,暂尔淜泙。忽而波涌翻江之势,搅海欲狂,船难收■〈舟宗〉,互相触坏,弃碇破桅,遭浪遇礁,呼救遍海,不可胜计。护卫都督陈德、太监张忠跪请成功拜祝。功笑曰:『此不过风时偶然耳,岂真有龙之发性耶』?不听。奈风愈狂,电愈烁。忠等再求:『跪恳藩主祷求!再无不息』。成功方允冠带礼祝曰:『成功统率三军,恢复中原。果天命有在,登时将诸船沈灭。如中兴有日,祈即浪恬风静』。甫祷毕,随即天色晴明,江山如旧。功失四子睿、七子裕、八子温暨兵士数千人。其所存之船,亦各损坏,乃收回舟山修葺。诸提督咸劝功暂回厦门,功以业已出师,理无再还。
九月,修葺诸船报竣。成功督舟师至象山。初十日,知县徐福率父老出降,功安民毕。时各镇兵士逃者甚众,悉系北上新附。且讹言『北将尽欲投诚,故援剿右镇贺世明船桅妆以粉色红色为号』。功亦疑世明船桅之异,遂令姚国泰替世明统其众。又遣张英谕林世用、魏标、李泌、张魁,悉解兵权,为监督。世用大愤,不日死。擢总理监营翁天佑署左提督事。
十月初二日,后冲镇刘进忠率其众入黄岩海门所投诚。功闻报,驰令周全斌追之。全斌督快哨二十只,星夜飞赶。至海门,将城围困攻打,进忠御之。忠恐成功大队齐至,于半夜乘斌无备,开西门突围而去。斌亦不追,拔其城,报成功。功擢黄昭为后冲镇。
十一月初七日,成功破磐石卫,分诸提镇就汛养兵。
十二月,成功率众劄沙关取粮。
顺治十六年己亥(附永历十三年)二月,成功仍回磐石卫,调各提镇至磐石听令。
四月,成功众至定海关。二十九日,入宁波港焚船。
五月初一日,退出。初四日,抵舟山烈港。
十八日,到崇明县。守崇明总兵梁化凤(系陕西西安府长安县人)敛兵坚守,功欲顺风入瓜州。冯澄世曰:『欲进兵瓜州,必当先取崇明,庶可流通蓄积以为外援』。功曰『崇明城小而坚,取之必迟延日月,反使瓜州有备,不如先取瓜州镇。若得瓜镇,则江南门户已破,先截其粮道,是腹心有疾;然后乘势取江南,则崇明不攻而自破』。外则修书遣监纪刘澄,密通江南提督马进宝。又差罗蕴章同张煌言为长江乡道使,命顾忠前往探乌喇、宁古诸港路(顾忠,浑名瞎子,去八个月方回。时成功已入长江,败绩回厦。忠是以不果行)。随问:『谁敢领先锋印,以取瓜州』?建威伯右提督马信向前曰:『信蒙藩主眷顾,爵居人上,并无寸功。今瓜州之地方险要、兵马之多寡虚实,颇知其详,愿为先锋破敌』。成功壮其勇,喜曰:『公肯效力,此城必破』。即拨黄安、蔡文、黄昭、蓝衍四将与统辖。又分四队:周全斌居中,甘煇居左,翁天佑居右,万礼居后;陈瑞龙诸镇为接应,或取木营、或断拦江坝、或取谈家州(在瓜州镇之中,与瓜州柳堤炮台相对)、或抄瓜州之后,而攻其城。
六月十四日,成功至焦山。时有镇江操江军门朱衣佐,虽然防范,不意功突至,又恃江中有「滚江龙」之拦,故马信等一时舟师扬帆呐喊,旌旗蔽港,金鼓震天,惟有标下巡江营都司罗明升督兵五百守谈家州瓜镇之中列炮与瓜州柳堤炮台相对以待之。信督众环攻,明升分头死拒力战。至炮尽矢绝,全军覆没(明升,山西人。丙戌岁,敕建祠于谈家洲。今上南幸,念其忠勇,御书「奋勇致身」四字。令有司春秋祭祀)。信拨蔡文守之。乘胜,合周全斌师飘扬大进,悉为拦江坝所阻,不得前。全斌、张亮、陈大胜等令善泅水者十余人,漾去斩断,遂无阻碍。扬帆直进,登岸列队。朱衣佐闻报海贼至,即率游击左云龙出御。全斌奋勇冲阵,连斩十余人。而马信从其后攻城,韩英、杨祖以藤牌护身,首先上梯,江防同知徐腾鲸弃城遁。衣佐知城已破,无心恋战,同左云龙欲走扬州。陈泽尾追至大表桥下,斩云龙,活擒衣佐。
十七日,陈瑞龙督诸镇焚夺木浮营三座,长江与共(木浮营者,用大杉木结排,另用木为栅,内架大炮十余门,从上流压下,船遇之,一击立碎)。
十八日,成功移屯瓜州,纪马信、周全斌第一功。押朱衣佐见成功,功曰:『此腐儒也,杀之徒污吾剑,释之足见我们宏度』。去缚,与衣服,放之归。周全斌曰:『今瓜州已得,可乘势速取镇江,反掌之易。倘若迟缓,彼得深沟固守,徒费士卒』。成功然之,以援剿后镇刘猷守瓜州,柯平督理江防事。
十九日,成功亲督诸军,进泊镇江南岸七里港。二十二夜二更,直抵银山下。寅时,传令列阵,分为五队而进。陈魁统铁人逼栅,守银山将见之,骇然不敢出战;惟齐射之,箭不能入。铁人冒死而进,栅遂破。全斌呼曰:『时不可失,乘此破竹之势攻夺其城,必可得也』!即转身首先向前,连砍数人,众军随之。守镇江总兵高谦闻贼攻银山,领兵出援。遇全斌赶杀势雄,不敢战,敛兵入城。斌见谦怯,乘势尾追,抢门而入,高谦与知府戴可进亦即投降。成功入城安民毕,加高谦为破虏将军。以工官冯澄世为常镇道,兵部主事李征为镇江知府,监纪林若霖为理刑。荆州卫粮船十四只来降,功大悦,擢其首李文正为卫指挥,其余各授以千百户之职。太平府守将刘世贤遣人献城,功加为镇南将军,令罗蕴章带所部去太平协守。扬州文武各遁,城空;百姓彩旗羊酒,前到镇江请师。功受其款献,厚待父老,给示严禁与之归。
六月二十七日,成功议兴师取江南。参军潘庚钟曰:『今既一鼓而克瓜镇,是则江南门户已破。虽军声大振,天下摇动,未可骤然进兵。当暂住瓜镇,遣将分据淮阳诸郡,扼其咽喉,收拾人心,窥其衅隙,然后大队齐进。况北都满、汉兵民人等不下百万,一旦粮道断绝,待哺不足,两月之间,其兵必溃、其民必乱。如此可不劳而定,此正曹公之所以取胜于官渡也』。冯澄世曰:『江南城池广阔,进攻不易。不如且听庚钟之谋,驻劄瓜镇,据其险要,断其粮道。一面收拾人心,一面遣人从间道报捷请旨,命李定国等合师,乃为上策』。成功曰:『不然,时有不同耳。昔汉祚改移,群雄分据,袁、曹争胜,故曹操常以算胜。我明朝历年三百,德泽已久,不幸而有甲申之变,以致百姓遭殃,庸臣剥削、乡绅欺凌,四海鼎沸。彼得假其时,排闼入关,鼠窃乌合,狐假虎威。今大兵一至,自然瓦解。若不进兵,恢复旧业,呼召天下豪杰,是自老其师。倘征各省兵马齐至,首尾合击,我势岂不自孤?况太祖昔日一得廖永忠、俞通海等水师,乘势夺釆石而并金陵。破竹摧枯,正贵神速耳』!遂不听二人之言。周全斌同镇江降将高谦守镇江,遣人招抚江南、江北。二十九日,义师陈文达等统船二百余号归成功,功授以指挥向导使,句容、仪真、六合、浦口、宁国、池州、滁州悉遣人纳款。
七月初二日,功用太牢祀天地,并告太祖、列圣曰:『成功痛恨中原陆沉,不敢偷安,请命恢复,重兴故土。伏祈在天之灵,默加佑相』。初三日,祭江。初四日,扬帆直犯江南。初七日,至观音门,以黄安为水师总督,督洪善等船泊三叉河口,御芜湖、釆石诸隘。
十一日,功由凤仪门登岸,领甘煇、马信等数十骑、侍卫亲随数百人,绕观钟山,采踏地势。潘庚钟曰:『如此山川形势,龙幡虎踞,真帝王之邦,太祖所以一得而兴。今天资藩主瓜镇,神速进兵,倘一鼓而下,迎驾西来,中兴指日』。功点首曰:『然。我于昔日苟徇诸将臆见,日事争战于边海,何日得望中兴乎?尔等诸将,各协力齐心,千载一时!得此,居中调度,便可号召天下英杰,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十二日,成功率诸文武祭太祖,哭奠列宗毕,令甘煇、余新劄狮子山;万礼、杨祖劄第二大桥山上;以翁天佑为救应,御凤仪门要路;马信、郭义、黄昭、萧拱宸屯劄汉西门,连林明、林胜、黄昌、魏雄、杨世德诸营垒。又令陈鹏、蓝衍、陈魁、蔡禄、杨好屯劄东南角,依水为营;刘巧、黄应、杨正、戴捷、刘国轩屯劄西北角,傍山为垒,连周瑞、林察、张名振等营。又令张英、陈尧策、林习山屯劄岳庙山,连诸宿镇护卫成功大营。各设鹿角了望,深沟木栅防御。江南一时震动。
总督管效忠初闻瓜州失守,继报镇江又陷,正在调集各处兵马,忽闻海寇临境。登城观望,见旌旗闪烁,金鼓闹轰,未敢出敌,闭门避锋。陡报操江军门朱衣佐单骑至城下,随开门延入,细询始末。衣佐曰:『海贼虽是猖獗,其众不过数万、其船不过数百。瓜镇之失皆由一时无备,故遭所破。今可速遣人卑辞宽限,以骄其志。然后设守御之策,征援兵破之』。管效忠然其言,即遣能言者前往成功营中,限期纳款。成功督诸镇据险开壕,参军潘庚钟曰:『细观城内,必然空虚,可令四面攻击,齐倚云梯,此城必然可得』。成功深以为然。正发令各提镇预备云梯、木牌、布袋,以便攻城,忽报王秀奇送城内纳款人到营请见。功令之入,其人叩禀曰:『大师到此,即当开门延入。奈我朝有例,守城者过三十日,城失则罪不及妻孥。今各官眷口悉在北京,乞藩主宽三十日之限,即当开门迎降』。功允其请,而厚赏之;复谕之曰:『本藩攻此孤城,不过一脚尖耳。既然来降,姑准其宽限者,盖欲取信于天下也。若至期不降。攻入之时,寸草不留』!差者叩首而去。潘庚钟曰:『此乃缓兵之计,不可凭信。可速攻之』!成功曰:『自舟山兴师至此,战必胜、攻必取,彼焉敢缓吾之兵耶?彼朝实有定例,尔勿多疑』。庚钟曰:『孙子有云:「辞卑者,诈也;无约而请和者,谋也」。欲降则降,岂恋内顾?决是城中空虚。速为进兵攻之,乃为上策』。功曰:『古者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今既来降,又准其约,若骤然攻之,彼心不服。俟其不如前约,然后急攻,莫谓城内人心悦服,且使天下皆知我行仁义之师。况太祖皇陵在此,亦不宜震动也』。功实以江上两次之捷,遂不听庚钟之言。发令诸提镇,严防谨守。日则了望,夜则伏路,金鼓之声,日夜不息,守困以待其降。管效忠得差回报允限之言,喜曰:『此乃朝延之福』。随密檄附近救援。
十八日,有漕标副将梁化凤率援剿骑兵五百经过,探知海寇犯境,遂入城请见。愤曰:『谅此狐鼠之辈,妄自猖横;且彼孤军深入,焉能久住?俟其锐气稍懈,一鼓破之』。效忠抚其背曰:『此贼之破,专赖将军』。化凤跃然曰:『食君之禄,当死王事,岂敢临难苟免』?忠留其协守(凤,陕西西安府长安县人)。惟化凤日夜上城观望,见其营垒,步步相关,首尾相应,无计可施。偶巡到东北角,见一营人马屯劄在白土山下,稍疲可破;奈不得即至。忽思此处原有城门,名曰「神策门」(今此门改为得胜门),因出入者少,故垒塞之。不如将此门乘夜挖开冲出,方为胜计。二十一夜三更时分,化凤率兵挖开城门。天色微明,率骑兵五百突出。果然此营以非冲要之地,无甚关防,其伏路、了望俱各疏略。忽轻骑直至,疑为天降,披挂不及,遂大溃。化凤率众追杀,至余新营前。新督兵出战,各营列阵以看。因前在镇江,周全斌夺城,各镇争功,互相攻讦,功怒,有『不得吾令,擅自进兵者,罪之』之语,不敢向前对敌。俄而新败,投萧拱宸。凤乘势冲入,萧拱宸接战,当不得箭如雨下,亦败而遁。时万礼在桥头山,欲来救援,而化凤已收兵矣。总督管效忠接『梁化凤乘夜挖开城门通贼』报,效忠曰:『梁将军素心忠贞,决无是事,其中别有隘情』。乃差人侦看。随即亲率将士登城,飞报东北角厮杀,随开门接应,出劄城外。
二十二日,甘煇、林胜、潘庚钟等劝成功暂抽兵将出观音门,相机以图再举。功曰:『小挫锐气,便欲思退;明日正欲观诸君建功耳』。令万礼诸军勿动,调马信、吴豪、韩英由水路抄其后,姚国泰、杨祖、蓝衍、杨正抽屯山上,甘煇、张英伏在谷内,林胜、陈魁列于山下,陈鹏、蔡禄往观音门接应救援。
二十三日,化凤率骁骑直逼左先锋镇杨祖,祖奋勇力战。诸将见成功,张盖在山观敌,未有号令,不敢擅出。俄而祖败,蓝衍战死,功方令蔡禄、陈鹏往援。奈山高行迟,而化凤又从山上驰下,鹏与禄军亦大溃。效忠另遣别将,绕山之背,合化凤之师。时甘煇、张英伏谷内,未得号令,遂为所困,乃分头御敌。英伤箭而死,独甘煇力战不退,手刃数十人,左右咸亡,乱箭齐集,乃大叫曰:『我甘国公也,勿射,可擒去请功』!遂被擒。化凤挥骑乘虚冲杀,诸镇营垒咸皆摇动,万礼力御,被乱箭射死。未及战者,见山上黄盖尚在,不敢救援,亦不敢奔走。林胜见蔡禄败下,遥观黄盖尚在山上,又不发号令,急唤中协金岸、领兵康龙曰:『敌人虽胜两阵,实无多骑,藩主之不发号令而齐击者,谬也!尔二人可统兵出敌,我自督后军接应』。岸与龙二人飞奔出营,与化凤大战,未分胜负。忽东门骑兵突出合攻,林胜(粤之澄海人,最雄伟多武艺)转头御之。而魏雄战死,众溃,胜不能止,全军皆没。成功在山上观战,见蔡禄等败,嘱庚钟曰:『尔立盖下,代吾指麾,不可去盖。吾下山,催水军从后抄杀』。随带健将十余猛,下快哨,欲催水军。时值潮退,无奈驾至江心,遥望诸军披靡不堪,随飞帆出镇江矣。化凤合城内诸军,见山上黄盖,指曰:『擒贼当擒王』!随挥军杀来。奈矢石如雨,不得上。陈魁因林胜受敌,抽兵绕道而退。见骑兵逼成功营垒,即趋援。魁中箭死,诸军悉赴水死。化凤又合师环攻,山中四面受敌,潘庚钟挥剑督护卫死战,亦皆覆没。
化凤收军奏凯,效忠出迎,问曰:『前夜将军挖城出兵,何不通知,以慰众怀』?化凤顿首曰:『成功积寇,一时猖獗,瓜镇已破,人心摇动。桀黠狡狯之徒,多有异念。安保城内无有为之侦探者?故不敢请命者,恐泄其机也。今日之胜,正所谓「出其不意,而攻其无备也」。其擅出师之罪,望乞赦宥』!效忠曰:『古者大夫出使,苟有利于国家社稷者,专之可也。况此大捷,自当奏闻。但乘摧枯拉朽之势,恢复瓜镇,非公不可,公勿卸甲』!化凤即领兵而行,并请顺途欲归崇明,以防余炽;效忠然之。即奏:『江南之捷,破成功者,乃崇明总兵梁化凤也』。世祖大悦,欲召化凤陛见。因海疆未靖,命下令画工图形进览,即擢为江南提督。
二十四日,功至镇江。令全斌驾快哨载败兵,捞救残卒。再令柯平,亦着快哨沿江救载。忽报黄安全队至,所有残败将士,悉赖载归。继而马信、陈尧策、王秀奇、林习山、张德、周鹤芝、张名振、周瑞、姚国泰、刘巧、林明、黄昭、郭义、蔡禄、杨祖、陈鹏、吴豪、杨正、冯澄世、萧拱宸、黄应、程应璠、张行、李缵元、蔡鸣雷、蔡政等,陆续俱回。死事者:甘煇、潘庚钟、万礼、张英、林胜、蓝衍、陈魁、李泌、杨标、魏其志、林世忠、张廷巨,洪复、吴赐等十四大将;其余标下将,不可胜计。功大恸,谓三军曰:『是我欺敌,非尔等之罪也』!
二十六日,报『骑兵云至,沙船亦出』。功令刘猷与周全斌殿后。二十八日,功先行,出泊排沙屿。诸将弃瓜镇,或居三磐山、或往舟山。
八月初一日,成功师回狼山上沙。初四日,泊吴松港。初八日,至崇明港,议攻崇明城,遂架大炮攻击。城崩数十丈,镇将梁化凤于随崩处随筑备御;并造木马钉,叉排置崩处。十一夜,齐倚云梯,击死正兵镇韩英、监督王起俸等数十人,方退。
十三日,议欲再攻崇明。周全斌曰:『城小而坚,难以骤破。虽得亦无用,徒损士卒耳』。适蔡政同马进宝差刘秉忠回师。成功见谋不遂,乃回师。
十八日,至浙江,擢杨富为正兵镇。分派各提镇就温、台、舟山各港地方屯劄征饷。
九月初三日,成功开驾。初七日,到厦门。以江南出师,损兵折将,无尺寸功,修表遣李明世从龙门间道达行在,自贬王爵,仍用「招讨大将军印」。
甘煇力战,见陈谦等尽亡,自称「甘国公」被擒,见总督管效忠。忠令煇跪,煇不屈。效忠责之曰:『为将自当战死。不能战死而被擒,即当投顺;何敢抗礼?岂以吾剑不利乎』?煇曰:『吾岂不知大丈夫当死沙场?但大厦已倾,非一木可支。若默默与士卒同偃卧于荒坵,是所不愿耳!吾今声言而来者,正欲知我之死处也』。效忠见其抗壮勇烈,欲其降,乃令降将余新劝之。煇见新至,裂眦大骂曰:『余新匹夫,枉生天地之间。兵败投降,有何面目见我?尔今虽降,亦不能久活!我甘国公,头可断而志不可易也』!伸脚便踢,骂不绝口,遂见杀。徐而余新亦被害。
十月,报『援剿镇刘猷在温州征饷,水退,船搁浅,被温州总镇督骑兵突至,力战全军覆没』。功大叹惜,令恤其家。
十二月,报『逮提督马进宝入京勘问,又将军达素督三省水师会剿两岛』。
●台湾外记卷之五(顺治庚子年至康熙壬寅年共三年)
九闽珠浦东旭氏江日升辑定
顺治十七年庚子(附永历十四年)正月,侦者飞报:『将军达素满骑首程已到福州』。成功集诸提镇、参军议曰:『彼因江南之败,欲乘我喘息未定,前来攻击。候彼整船调兵,必于五月。斯时南风正盛,江、浙沙船未必敢出;惟虑粤东而已』。周全斌曰:『粤东船只,六橹、八橹只好守港。若出汪洋,非彼所长。至于碣石之苏利、南洋之许龙,虽然阳奉,亦恋栈之马耳,岂敢离其巢穴?若漳、泉之师,分头敌之,必可破也』。功曰『尔料诚当』。随驰檄南澳忠勇侯陈霸,准备船只,防敌苏利、许龙。又另檄铜山忠匡伯张进出熕船于宫仔前游扬,以作南澳援师;谨守八尺门炮台,以备陆路渡江。
二月,成功令工官冯澄世兼工修整诸战舰备敌,又调南北汛各提镇到厦门听令。
三月,将军达素到泉州,会总督李率泰、提督马得功、海澄公黄梧,就泉、漳各港之石码、海澄造鸟船、熕船,捣剿两岛。又知会两广总督李栖凤、碣石总兵苏利、南洋总兵许龙、饶平总兵吴六奇。又调宁波、温、台各港船齐下。
时有总督旗牌张应熊密领率泰孔雀胆一枚往厦门与其小功弟张德。因德在成功处为厨子,谋欲乘其会诸将议事,要用点心时,一齐毒死。德虽喜富贵之陡然,奈心中终怀疑畏,遂将其事转托徒弟王四。四大喜,许之。德随告病在家等候。王四于成功会议取点心时,每欲下药,则浑身寒战。候捧者环立迫催,下之弗及,迨其取去则心安。如此者屡,四甚恐怖,乃归告其父耀。耀大惊曰:『事主而害之,不忠也;受托而背之,不信也。宁为负信,不可不忠。覆宗灭嗣,岂可为之?宜速首无罪』!即同四持孔雀胆告成功。功曰:『吾乃天生,岂人能害』?重赏耀与四,即差护卫擒德全家。德到,低首无言,惟叩首称『该死』!欲擒其兄应熊,供称『已去三日矣』。功令发出教场,令武士万箭射死。后应熊侦知,报率泰。泰叹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果不虚也』。厚赏应熊。火催各港速整船只,以候会剿。
四月,成功改建威伯右提督马信为提督骁骑亲军,同忠定伯林习山守烈屿。以辅明侯林察为水师总督,督中冲镇萧拱宸等往崇武,御泉港水师。二十六日,报『泉港水师船二百余号出到祥芝澳,陆兵登岸。其船傍山边而行,来泊围头,兵仍劄营』。功随差快哨驰令与林察,将所带战船回泊刘五店御止围头水师,勿使入同安港。戎政王秀奇、杨朝栋总督高崎等处,宣毅左镇黄安协同兄泰守金门城仔角,右虎卫陈鹏、游兵镇胡靖、殿兵镇陈璋守五通、高崎,陆路援剿后镇张志为水师应援,宣毅前镇陈泽、宣毅后镇吴豪守倒流寨,中冲镇刘俊守蟹仔寨,智武镇颜望忠守赤山坪,右冲镇蔡禄守东渡寨,仁武镇康邦彦守神前,后卫镇黄安、左冲镇郭义、前冲镇刘巧、援剿前镇林明往同安港游扬邀敌,闽安侯周瑞、忠靖伯陈煇、援剿右协杨元、援剿右镇林顺、正兵镇杨富、护卫右镇郑仁泊南山边以防海澄出来之师,前提督黄廷、右武卫周全斌、援剿左镇黄昌率赶缯船十只,内装硝、磺、棕、麻、火器之类,寄泊狗子屿、刘石,以备烧船。着英兵镇陈瑞保护家眷暨诸提督文武眷口。又晓谕厦门兵民妇女,拨水师洪善等船尽载过烈屿、金门,而空厦屿。功率陈尧策、刘国轩、洪天佑、戴捷、薛进思等在鼓浪屿尾观敌发令,拨洪旭在镇海旗尾接应。
时总督李率泰正知会将军达素、提督马得功、海澄公黄梧、同安总兵施琅各港齐出师,合攻两岛。忽有伪镇右虎卫陈鹏差人密款,奉令守高崎地方,欲放空炮,接五通师渡过厦门;厦门得,则成功游魂易于扑灭。率泰纳其降,即飞催粤师合击。
五月初八日,满汉官兵悉配在船,俱约初十日齐出。是日黄梧督诸船乘潮落出海门。功方遣陈尧策持令箭,坐快哨遍传各镇诸船不许擅自起碇!当看藩主帅船号炮连发,方许起碇迎敌。如违者斩!正传到周瑞熕船,而海门师大至。尧策不及驰去,与瑞督众战。战逾时,被火药所焚,全船沉没。继至陈煇,煇挥众死拚,损伤过半。煇见势危情急,下舱发火。跳过船者,适逢舱中火药冲起,烧死甚众。余卒疑为计也,咸不敢过,煇乘迟疑,砍断碇索逸出。成功见周瑞船已焚沉,陈煇伤损弃碇;而黄梧率舟师云至。功执旗剑顾问左右曰:『流平否』?左右答曰:『流已平矣』。成功曰:『流平则潮转,潮转则风随之,速发火炮,俾诸船起碇迎敌』!遂连发三炮。诸船得令尽起,各发斗头熕。功嘱何义守坐驾,自下八桨快哨,来往催战。时近午,潮涌风发,四处齐进。而郑泰又命水师镇蔡协吉率赶绘船二十只,从浯屿继进,合马信、洪旭、黄廷、林顺、周全斌等诸大船于鼓浪屿后象鼻前,横攻焚杀。梧船风不利,潮又逆,互相触坏,眩吐昏迷,强立不定,遂溃,僵尸满海。有船三只,见圭屿,欲拢岸,舵公不允,众疑有异心,杀之。登岸遥望,乃海中孤屿,是绝地也。欲再下船,成功船已蚁至。无奈抽矢出刀,据岸拒之。功见有四百余众,遣马信折箭为誓招之。诸人计穷,乃投刀矢降。后亦被成功溺于海。
其出同安港将军达素、总兵施琅驾船趋高崎以应陈鹏约。但鹏谋投诚,全镇部将悉佥名号;独不通知其左营陈蟒,以蟒朴实故也。我师恃有约,船未到岸各争先上。值蟒一队站近水,见满汉兵皆已弃船登岸,势急,不俟号令,即率其所部向前。我师意为来迎,不防。蟒发炮,死者过半。殿兵镇陈璋闻炮响,以为陈鹏发令,亦喊声合击。水师吴豪率船抄其后围攻。所有先锋船只悉沈水陷于淖,十仅一、二归而已。鹏愕然计左,亦挥领兵林雄、领旗协刘雄、前冲营刘俊,亦从东击下。遂大胜,报捷。成功知陈鹏有谋,未敢声破,恐其急变。反密遣洪旭前去称贺,以安其心。旭得令,挑选健将二十猛,坐小快哨一只,由竹坑抵高崎,离有里许上岸。鹏左右报旭至,出接,见旭从者二人。旭又深揖恭贺,以得非常勳劳。赞其用赚兵半渡而击之计,虽古名将不过是也;称羡不绝口。鹏以为机关未泄,谈笑自若,设筵款待。酒毕,旭告辞出,而不即行。停步营前,指其所击之处,摇头咋舌,称其功真大焉。又说藩令概不许起碇,致闽安侯五军之死。行三五步止,又大赞藩主料风起必从潮,主问潮平,发炮一战,遂胜,真神算也。又行三五步停止,回顾鹏左右数十好汉佩大刀随之。旭冷笑曰:『吾与尔镇主交最厚,今日到营拜贺大功,不过尔镇主见我远来,步送江边,未尽之谈,再为缱绻。何用佩刀跟随』?鹏闻说,亦笑,退其左右,只存管家一人而已。旭又行,又停步,又高谈,如泻瓶中之水,滔滔不竭。直赚至江边,作揖相辞。而舟中二十猛士飞奔,擒鹏下船,驾驶而去。迨营中望见,欲赶来救,业到半江,军士鼎沸。殿后镇陈璋同刑官程应璠至营,出成功谕,仅数鹏通谋罪状,与众无干;军乃安。旭解鹏至,成功问以纵敌渡江,若非蟒与璋,则今日之地已属他人矣。鹏哑口。成功遂出鹏于教场,令寸磔以示众。擢陈蟒为右虎卫,统其军;何义为左虎卫,陈璋为宣毅左镇。
六月,发诸镇眷口并百姓妇女回厦门。侦报:『粤师吴六奇遣其左营马嵩带兵至潮州,劄于韩祠之左,为刺客所杀。苏利、许龙船虽出港,见南澳有备,未敢进前;惟游扬观望。迨报闽师失利,亦各敛军还』。成功虽喜大胜,终苦弹丸两岛,难以抗天下兵。集洪旭、马信、黄廷、王秀奇、陈煇、杨朝栋、林习山、吴豪、冯澄世、蔡鸣雷、薛联桂、陈永华等商议:若得有一处,方可以进战退守。诸人无以应,但持南北固守为对。功曰:『吾闻台湾离此不远,意欲整师夺踞,何如』?吴豪曰:『台湾前乃旷野,故太师曾寄迹其间;今为红毛所踞。现筑城二座:一在赤嵌、一在鲲身。临水设炮台,又打沈夹板数只,纡回曲折于内港。凡船欲入者,必由炮台前经过;若越此,则船必触犯沈夹板而破。坚固周密,将二十余载。取之徒费其力』。成功闻言,亦中止。
七月,成功遣兵官张光启往日本借兵。
十月,将军达素回京。成功欲整师下粤,报原浙江监国鲁王殂于金门,令兵部侍郎王忠孝礼葬于后浦。
十一月,出使日本张光启回称:『上将军以其前出兵损失,坚意不允;仅助铜熕、鹿铳、盔甲、倭刀而已』。
顺治十八年辛丑(附永历十五年)正月,徐孚远从滇归,而粤东路阻,趋龙门之安南,安南国王欲孚远以臣礼见。孚远说系天朝使者,守节不屈。国王亦怀成功威,不敢加害,礼重之,置船送孚远回。见成功,陈说刘九皋、刘之清途中阵亡,惟周金汤与孚远至永安见帝。帝命李定国出师,战败,孙可望投诚。帝被吴三桂所逼,议欲走缅甸。成功闻之,欷歔叹息,而心愈烦。适台湾通事何斌侵用揆一王库银至数十万,惧王清算,业令人将港路密探。于元夕大张花灯、烟火、竹马戏、彩笙歌妓,穷极奇巧,请王与酋长卜夜欢饮。斌密安双帆并艍船一只,泊于附近。俟夜半潮将落,斌假不胜酒,又作腹绞状,出如厕,由后门下船。飞到厦门,叩见成功。功问其来意,斌曰:『台湾沃野千里,实霸王之区。若得此地,可以雄其国;使人耕种,可以足其食。上至鸡笼、淡水,硝磺有焉。且横绝大海,肆通外国,置船兴贩,桅舵、铜铁不忧乏用。移诸镇兵士眷口其间,十年生聚、十年教养,而国可富、兵可强,进取退守,真足与中国抗衡也』。遂出袖中地图以献,历历如指诸掌;并陈土番受红毛之苦,水路变易情形。若天威一指,唾手可得。成功闻其言、观其图,却如六月中暑得服凉剂,沁人心脾,满心豁然。起抚何斌背曰:『此殆天之使公授予也!自当重报。汝勿扬声,吾自有成算』。留斌于内,人莫知焉(评曰:谁料位将尽,翻然一着奇。深藏出意外,昼夜使人疑)。
成功既纳何斌之言,又详阅其画图,知水路不从炮台前经过,胸中已有成算。次日,大会诸侯伯、提镇、参军等文武议事。功曰:『自攻江南一败,清朝欺我孤军势穷,遂会南北舟师合攻。幸赖诸君之力,虽然已败,但恐终不相忘。故每夜徘徊筹画,知附近无可措足;惟台湾一地离此不远,暂取之,并可以连金、厦而抚诸岛。然后广通外国,训练士卒,进则可战而恢复中兴,退则可守而无内顾之忧。诸君以为何如』?宣毅后镇吴豪起身对曰:『前日藩主曾以台湾下问,豪已经细禀;非豪之不用命,怎奈炮台利害、水路险恶,纵有奇谋而无所用,虽欲奋勇而不能施,是徒费其力也』。功曰:『此常俗之见,不足用于今日而佐吾之一臂也』。黄廷曰:『台湾地方闻甚广阔,实未曾到,不知情形。如吴豪所陈红毛炮火,果有其名。况船只又无别路可逵,若必由炮台前而进,此所谓以兵与敌也』。功曰:『此亦常见耳』。建威伯马信曰:『藩主所虑者,诸岛难以久拒清朝,欲先固其根本,而后壮其枝叶,此乃终始万全至计。信,北人也,委实不知。但以人事而论,蜀有高山峻岭,尚可攀藤而上、卷毡而下;吴有铁缆横江,尚可用火烧断。红毛虽桀黠,布置周密,岂无别计可破?今乘将士闲暇,不如统一旅前往探望:倘可进取,则并力而攻;如果利害,再作相商,亦未为晚。此信之管见也』。功曰:『此乃因时制宜,见机而动之论』。豪复执曰:『台湾实豪屡经之地,岂不知其详?既知其详而不阻谏,徒附会其说以误藩主大事,豪负罪多矣』。诸将议论不一。陈永华曰:『凡事必先尽之人,而后听之天。宣毅后镇所言,是身经其地,细陈利害,乃守经之见;亦爱主也,未可为不是。如建威伯之论,大兴舟师前去,审势度时,乘虚觑便,此乃行权将略也。试行之以尽人力,悉在藩主裁之』。杨朝栋亦倡言可行。功大喜曰:『朝栋之言,可破千古疑惑。着礼官择日,命世子经监守各岛。台湾非吾亲征不可』。议遂定。
是夜二更,成功祷天,效俗出听背后言,以决征台吉凶。忽闻一妇人唧譨曰:『国姓好死不死,留这一个长尾星,在此害人』。长尾星是吉兆,就于门上留一记号。次日,差卫兵到号处带其妇人来见。妇人惊怖,魂不附体。功询之,方知是出征兵眷。慰之曰:『莫怨藩主,此乃天也』。赏银四两、白麻五筋,令之去。即行檄南澳陈霸防备苏、许二处。又拨郭义、蔡禄二镇,带本部兵士前往铜山,与张进协守,策应南来之师。又以参军蔡协吉佐兄泰守金门。命洪天佑、杨富、杨来嘉、何义、陈煇,督船守南日、围头、湄州一带,接连金门,以防北来之师。洪旭、黄廷、王秀奇、林习山、杜煇、林顺、萧泗、郑擎柱、邓会、薛联桂、陈永华、叶亨、柯平等,又擢洪旭之子磊、冯澄世之子锡范、陈永华之侄绳武三人,共辅世子经,守厦门调度各岛;时经年二十一。功自领马信、周全斌、萧拱宸、陈蟒、黄昭、林明、张志、朱尧、罗蕴章、陈泽、杨祥、薛进思、陈瑞、戴捷、黄昌、刘国轩、洪暄、陈广、林福、张在、何佑(佑,浑号钻子,漳州平和人。后投诚,征乌喇有功,官襄阳、梧州二处副总兵)、吴豪、蔡鸣雷、杨英、谢贤、李胤并其四弟袭,于二月初一日祭江兴师,兵部尚书唐显悦、兵部侍郎王忠孝、浙江军门卢若腾、吏部给事中辜朝荐、右副都御史沈佺期、御史徐孚远、光禄寺卿诸葛倬、监纪许国、进士郭贞一、林兰友、蔡国光等并宁靖王、鲁王世子、泸溪王、巴东王暨留守各提镇、参军、文武郊饯东征。
初三日午刻,成功舟师齐出辽罗。是夜放洋。初四早,令人上桅看山。报曰:『澎湖山望见』。至未刻,抵澎湖,即收入娘妈宫;诸船悉到,无一失者。
初六日,功祭祷海岳,并巡视附近诸屿。与众将言曰:『台湾若得,则此为门户保障』。随拨陈广、杨祖、林福,张在等带兵三千,留船十二只,守澎湖。
初七日,功下令曰:『本藩矢志恢复,念切中兴。前者出师北讨,恨尺土之未得;既而舳舻南还,恐孤岛之难居。故冒波涛,欲辟不服之区,暂寄军旅,养晦待时;非为贪恋海外,苟延安乐。自当竭诚祷告皇天并达列祖,假我潮水,行我舟师。尔从征诸提镇营将,勿以红毛火炮为疑畏;当遥观本藩鷁首所向,衔尾而进』。
初八早,成功坐驾竖起帅旗,旁列五方,中悬龙纛。发炮三声,金鼓震天。令洪暄引港船先面东而去,诸提镇照序鱼贯。至未刻,遥见鹿耳门。成功命设香案,冠带叩祝曰:『成功受先帝眷顾重恩,委以征伐。奈寸土未得,孤岛危居!今而移师东征,假此块地,暂借安身,俾得重整甲兵,恢复中兴。若果天命有在,而成功妄想,即时发起狂风怒涛,全军覆没。苟将来尚有一线之脉,望皇天垂怜、列祖默佑,助我潮水,俾鷁首所向,可直入无碍,庶三军从容登岸』。祝毕,令人于斗头将竹篙探水深浅。徐回报曰:『是藩主弘福,水比往日加涨』。成功复问曰:『加涨有多少』?曰:『加涨有丈余』(评曰:舟速因风便,好如箭脱弦;于今又有水,凡事在皇天)。成功大喜,放炮、擂金鼓、打招旗与后面船只好看跟踪。又密令何斌坐斗头,按图纡回,教探水者点篙,徐徐照应。转舵扬帆,呐喊从赤嵌城而进(评曰:从来在将德,恃险终然宽;曲折百般计,今朝始见难)。成功即整队登岸。斌请曰:『急围夺仓廒,然后列阵进兵,恐其焚毁』。其守赤嵌酋长猫难实叮见成功大队登岸,军威赫耀,一面遣郎何机从鲲身请援,一面发炮。
初十日,成功令兵士每名草一束,围屯赤嵌城。遣通事吴万、李仲说实叮:『如不降,周围放火焚之』!实叮惧,出降。功厚待之,令过安平说揆一王。成功克赤嵌城,加额曰:『此天哀吾,特赐此土以为安命』。命各镇罗列安营(评曰:方除假面傩仍剧,未了残棋局又新)。
揆一王当于元夕赴何斌之请,灯酒笙歌,酣乐达旦。斌虽乘月逸出,王以斌为困酒。迨次早觅斌无踪,方知其遁,亦只疑其侵用,岂料引师夺国。十八日申刻,忽风雨骤至,潮水冲岸,声振云霄,闻者惮栗,直交子时方息。天明,王率诸酋长登城望海。影见一人幞头红衣,骑长鲸从鹿耳门游漾纡回,绕过赤嵌城而没。王与酋长面面相觑,称异曰:『岂梦耶』?迨至三月初十日午后,遥闻鹿耳门外炮声轰天,急集诸酋长登台,持千里镜照见许多船只,旌旗飞耀。王笑曰:『唐人不知死活,敢犯吾境。着炮台上火炮齐备,候船到时,接连而发,则无遗类矣』。欢笑自若。少顷,见首船转头向北而上,忽而回东,忽而转北,从者悉依首船行,尽不从炮台边过。王顾左右荷兰曰:『此港路从来泥沙浅污,今日唐船何得无碍?岂不异哉』?一面令主炮者发炮,炮远弗能及;一面令酋长黎英三带兵落夹板出去截击。迨至人齐,将申酉起风之时,正值潮起风发(台地每于申酉时风甚大,今亦然)。俄而见大队舟师已达赤嵌,兵士登岸列阵,军威盛壮。王虞其逼城,将拨落夹板者吊起,即令黎英三从鲲身过援赤嵌。甫到三鲲身,遇郎何机,曰:「兵少难援,且回见王。此兵实天降,非倾国往救,安能御敌』?王曰:『此从何来』?遂挑选排枪手,来日过赤嵌决战。
成功早起,闻安平荷兰击鼓吹笛(即掌号)。功知欲出兵,传诸将谕曰:『荷兰无别伎,惟恃火炮而已。黄昭!尔可带铳手五百名、连环熕二百门,分作三队,前往鲲身尾,列阵以待,候他对攻。杨祥!尔可带藤牌手五百名,从鬼仔埔后绕过鲲身之左,横冲截杀。萧拱宸!尔整铳仔船二十只,看彼队伍将过七鲲身欲与我们交锋,随即摇旗呐喊驾驶,作过去攻城状。彼兵见之,自然慌乱,不敢恋战,破之必矣』。调拨已定,又令诸镇列阵静伏守候。荷兰果行至七鲲身尾,方欲对垒,忽见赤嵌快哨摇动,欲过安平攻城,心遂虚。而杨祥领藤牌又到,跳舞横冲。荷兰愈慌,立阵不住,败下,死者过半,退守其城。成功挥军进围,王死拒之。大炮时打,功亦不敢逼。虽督兵围困,只鲲身硬路,其余悉环水,而荷兰又不时将百余猛突出打铳,诸军多被损伤。功令兵士斩竹作籧篨堆土环栅,七鲲身设立门户,置炮台以防之,于是军稍安。
五月,黄安、刘俊、陈瑞、胡靖、颜望忠、陈璋等六镇统船二十只至台。功擢黄安为右虎卫。改赤嵌为承天府,杨朝栋为府尹。又设二县隶之:一天兴县,以祝敬任之;一万年县,以庄文烈任之。
适世子经差兵部主事杨荣押送粮饷、军器暨诸食物到台,成功闻金厦各岛咸宁;惟有谣传东山蔡禄、郭义暗通黄梧,欲投诚。功随发密谕,交杨荣回厦门与洪旭,令行单调二镇带全师过台。『若遵令,则无他意;如迟延观望,急除之』。旭接谕,差人往铜山传藩令:『着二镇带本部兵,配所坐船只,即往台湾』。郭义遂整船欲东。蔡禄与其部将陈华、罗栋(华,漳之漳浦人,后投诚,官京口总兵;栋,平和人,后投诚,官重庆)谋曰:『不意藩令来如此之急』。华曰:『事已八九,岂可半途而废』?栋曰:『恐二爷不允』!禄曰:『二爷是吾事。尔可速差人往海澄公处为要』!华曰:『今夜即去』。禄遂藏罗、陈二将于内,差人请义。义到,禄曰:『国姓信谗,以大兄之故(大兄指万礼。前礼等同盟,以万人合心,以万为姓。万礼即张礼,死南京。成功回厦,建忠臣庙享诸死者,以甘煇为首,次张万礼。后有人怨礼,言其非战死,是逃履水,忙不及去甲,溺死,岂可与阵亡将士齿?成功信之,遂撤去),怀疑我兄弟二人。我业已遣人投诚。我去,汝能保其无恙乎?不如俱去,何如』?义曰:『大兄虽不死于战而溺于水,实亦没于王事,非同谋叛者等。与汝我何干,而相疑至此』?禄一时无以答。其兄万五(礼小功弟,即长林寺僧道宗也)击榻曰:『君臣不可相疑,疑则必离。今者藩令来召,是疑之渐也。况台湾新辟,荒凉之地,去者多不服水土;此决不可去。若召而不往,非臣子之礼,势难两立。七弟所见甚高,宜从之』。义意尚踌躇。道宗复迫之曰『自古,英雄弃暗投明;若当断不断,乃妇人之仁也』。义方决,禄即出陈华、罗栋二将,插刀立誓。即将船收回,声言杠椇不坚,难以冲过横洋,停泊修整燀洗。义、禄又将军器密带入城,欲谋并铜山,虑忠匡伯张进重兵,难于下手。
六月初一清晨,禄往关帝庙求签,得第十七首,诗曰:『田园价贵好商量,事到公庭彼此伤。纵使机关图得胜,定为后世子孙殃』。即唤庙祝张初向前谕曰:『本镇欲夺一寨,不知此签诗意,胜负如何?尔可解一解』。初接签,读完复曰:『依此签意,随去即得。稍迟,则有备无济矣』。禄闻之,意遂决。传陈华、罗栋并钟瑞等率众哄说许龙兵上山。义、禄分据四门,劫隆武举人忠匡伯张进衙(时有隆武丙戌科举人林沃心在铜山,闻知道宗有「何物释子坏长城,畏死何堪见乃兄」之句)。乃兄指万礼也。(评曰:天意既如此,帝心怎奈何?一签明说破,报应岂蹉跎)。进闻城中哄,急传亲随欲出。而门者奔报曰:『万二、万七反了!兵已围城』。进忙怀其印,即从后门登山,向北而走。陈华尾追,进回顾曰:『尔不念夙昔乎?何相逼也』?华曰:『无他意,请本爵安民』。进曰:『吾将印交汝』。华得印便回。进欲越城,见无船只停步,而禄又差罗栋至,进无奈回见二镇,说之曰:『吾亦有心久欲投诚,奈无人为引。今既二公举事,何不预知,使吾葱忙?今若不弃,愿与偕行』。禄、义大喜,随出牌谕安民。进曰:『凡事尊让之,可称交善』。禄、义信以为然。初四日,进托病不出。禄促原察言司薛联桂至,欲杀之。道宗卫救,禄虽阳许,而心未灰。桂惧,随道宗住于九仙岩,朝夕不敢离。后同禄、义投诚,授江西督粮道。初六日,吕簇请进曰:『公既与二镇合心献城投诚,亦当整备,恐旦夕兵至,去无及矣』。进泣曰:『进海滨一匹夫耳!生逢乱世,受先帝恩重,位至伯爵。复荷藩主深信,共事恢复,委托土地之寄。今日失守,罪不容诛,尚有何面目与之同行再屈膝于他人』?簇曰:『公既如此,即当飞通世子,用计图之』。进曰:『难矣!二贼用意深久,险阻必周。若他人谋泄,为祸愈惨,为丈夫羞』。簇曰:『然则坐以待毙乎』?进曰:『惟尔义侠可托,吾欲密置火药数十桶环布卧室,请二贼入内议事,掷火与之偕亡。他兵无主必乱,尔然后按兵请救』。簇跪泣,受计。初七日,簇趋谓禄、义曰:『本爵恐厦门、南澳闻知,合兵前来,则甚费力。何公爷接应,至今未到,心甚忧焉。奈本爵忽染病畏风,尚有机密事不便传述者,烦二位将军入内计议』。禄、义闻请即行。将至府门,小鹿忽跳,遂踌躇未前,而请者又至。禄、义愈疑,随诡答曰:『尔代吾转覆本爵:原欲入内共商,适有紧急军情难缓,俟明日来会未迟』。即反步回。簇急将语覆进。进叹曰:『计不成矣,天也!吾尽吾心而已』。遂冠带,挥吕簇等左右出。自投火药,发霹雳如雷,黑烟满天,而衙焚,忽进尸自天半下落于街。(评曰:开门误揖盗,共事变为仇。无计堪锄却,从容愿与休)。
初三日,郑经接禄、义叛铜山报,即戒严,整船。初九日,又接张进赚计不成自焚信,遣黄廷、杜煇、黄元、洪天佑、何义、黄昌、杨来嘉等镇,下铜山擒禄、义。南澳陈豹闻禄、义变,亦亲督舟师会剿。禄、义知二处师动,于八尺门排渡通师过铜山。而海澄公黄梧同右路总兵王进功,督兵驻劄陈埭,令诏安营副将刘进忠带兵过江接应禄、义(进忠后为潮州总兵)。
十九日,禄、义任众抢掠,空其城,由八尺门投诚。黄廷合陈豹师登岸,遣将分道追弗及;惟谨守炮台,安插余民,飞捷报经。经令黄廷等回厦,陈豹仍归南澳。以洪天佑同黄元相继守铜山。
经自监守各岛,仁慈俭恤,谦恭爱人;虽好学善射,但严毅果敢弗如厥父之风也。经聘尚书唐显悦长子之女为妻,端庄静正而不相得,故外多蓄狡童、骚妇为乐。时经四弟之乳母陈氏,年可二十六、七岁,双眉如远山淡扫,不施粉黛,光彩可人;且窈窕轻佻,语言丰韵。经见之,魂销天外。然其母董氏家规严肃,未由接语。一日,经入内候母安,适从陈氏卧旁过。陈氏初起未妆,拨朦胧眼,娇声曰:『孝哉人子』!经遂停足窗外,曰:『好似睡起海棠初拭目、醉余杨柳不胜衣』。陈氏娇语答曰:『未逢恩宠先流盼,恐惹梦魂湿泪斑』?经逼近门首,以手招曰:『人众非言语所。下午偷空到书院一话,何如』(评曰:野马一时动,真难收住缰)?经请其母安出,广稠之际,惟相视以目,传情而已(评曰:征笑倾人国,含情惹魂飞)。是日,经心不能主,如痴如醉。陈氏亦沾泥柳絮,欲逐春风,遂素服淡妆,下午托抱弟从众于中堂,作匿影藏形之戏,互相躲避,各展其巧。陈氏乘便脱空至经处,经屏左右候之,急搂陈氏于怀,抚其背曰:『真可餐也』!藏于宝帐,共赴高唐之梦,恐人觉之急去。后愈狎昵,恍如佳偶;惟瞒成功一人而已。
是年,世祖章皇帝宾天,而今上即位,以明年为康熙元年,大赦天下。诸辅臣以闽疆连年用兵,倾费钱粮,而两岛何其未平?请旨切责总督李率泰与兵部尚书苏纳海。会海澄公黄梧一本,内密陈灭贼五策:『一、金、夏两岛弹丸之区,得延至今日而抗拒者,实由沿海人民走险,粮饷、油、铁、桅船之物,靡不接济。若从山东、江、浙、闽、粤沿海居民尽徙入内地,设立边界,布置防守,则不攻自灭也。二、将所有沿海船只悉行烧毁,寸板不许下水。凡溪河,竖桩栅。货物不许越界,时刻了望,违者死无赦。如此半载,海贼船只无可修葺,自然朽烂,贼众许多,粮草不继,自然瓦解。此所谓不用战而坐看其死也。三、其父芝龙羁縻在京,成功赂商贾,南北兴贩,时通消息。宜速究此辈,严加惩治,货物入官,则交通可绝矣。四、成功坟墓现在各处,叛臣贼子诛及九族,况其祖乎?悉一概迁毁,暴露殄灭。俾其命脉断,则种类不待诛而自灭也。五、投诚兵官散住各府州县,虚糜钱粮。倘有作祟,又贻害地方不浅。可将投诚官兵移住各省,分垦荒地,不但可散其党,以绝后患;且可蕃众而足国也』。廷议:遣兵部尚书苏纳海来闽勘迁。湖广道御史李之芳闻之叹曰:『自古养兵,原以卫疆土;未闻弃疆土以避贼也』。上疏曰:『为冒死条陈,乞俯恤民瘼,以固国家事。山贼、海寇,何代无之?但当制驭有方,使民获宁宇;未闻堂堂天朝迁民避贼者也。夫迁民,事势之至不可者,今窃为陛下陈之:圣朝仁政,以得民为本;万民归心,以输纳为先。五省沿海一带,遭逆荼毒,正供、杂派输将恐后。此足征顺民之大端,而深可怜悯者也。梁惠移粟,孟子短之。今诏谕欲徙五省沿海边民,何以垂训后世?此臣所谓不可者,一也。昔日明政不修,逆闯犯阙,北京沦没。我期兴仁义之师,驱除逆党,救民水火,是以率土归心,满、汉一家。今中左弹丸之地,不思征讨,遽迁以避,其如天朝体统何?所谓不可者,二也。郑成功江南大败,胆破心寒。今已远遁台湾,所有余孽,或剿或抚,呼吸可定;况沿海皆我赤子,一旦迁之,鸿雁兴嗟,室家靡定。或浮海而遁,去此归彼,是以民予敌。所谓不可者,三也。周成王亦有迁顽民于洛邑,当得田宅以优养之、设庠序以教育之,使其民知礼义而无异心。今欲迁沿海一带,当日出示,谕限数日,官兵一到,遂弃田宅、撤家产、别坟墓,号泣而去,是委民于沟洫也。为民父母,岂忍若是?所谓不可者,四也。江南薄土,一夫受田不满三亩;一家聚食,尚捕鱼买贩以补不足。圣谕颁下,欲酌给田宅,安插移民。田宅无所措。当道者未有处置,惟催赶日促,使民而逃。贫者不过数日之粮,富者亦但数月之储,逼处内地,无家可依,无粮可食。饿寒逼而奸邪生,不为海寇,即为山贼。一夫持竿,四方响应,其若之何?所谓不可者,五也。郑成功前年欲抚时,求海滨二府驻防,文武官长听其选择,税赋尽输军国之用,尚欲纳东西二洋船饷数万;时正以为不可。今五省之民,沿海已居其半,当道者不思制插安民,只欲尽以迁移,能使贼自毙乎?是贼未必能歼灭、未必能尽降;而国家先弃五省之地土、人民。所谓不可者,六也。江南鱼盐,为富强之资。沿海一带,鱼盐之利何啻数千万?土产之物,百倍其利。况乃日用之需,盐更五谷之辅,一日无盐,物将日腐。且土产年例解京,从此而止。所谓不可者,七也。夫郡县内地,亦赖边界以扞御,故朝廷设边界为郡县藩篱,亦以卫民。今兵不守沿海,尽迁其民,移居内地;则贼长驱内地,直抵其城邑,其谁御之?不如分守内地之兵,拨一半守边界卫所,联络乡民,以相助战守,使贼不敢睨视边界;如是则内地免守。所谓不可者,八也。当道者,不为深谋远虑,操一朝之权,弃百姓过于反贼。万一不顺,问谁之咎?臣今愚忠,冒陈天听,稍可济元元之命,万死不敢辞。或以臣言为可采,则臣死荣于生;倘以臣言无可用,虽不死何益于国?伏望颁除迁移之令、下哀痛之诏,使民沾恩惠、国享长宁』!疏上,留中(李之芳山东进士。甲寅之变,为浙江总督。江元勳犯衢州,实赖之芳。后拜相国)。
七月,张志、黄明纵管事杨高凌削土番,大肚番阿德狗让杀高反。成功令杨祖征之。祖与让战,中标枪死。其锋甚炽,欲出援荷兰。功复令黄安、陈瑞二镇往征。安设伏诱战,遂斩阿德狗让。抚绥余党,班师。
八月,揆一王尽出其众,分水攻赤嵌、陆攻鲲身。功令黄安统众御陆,亲统陈泽等左右戎旗配船合击。鏖战终日,黄昭获夹板一、小艇三。荷兰大败,仍死守其城。
兵部尚书苏纳海至闽,斥弃海岛,令黄梧拏诸大商贾,毁郑氏之祖坟;惟安海「五马奔江」水葬者,无处寻觅。挖起者,将大杉木锯开两边,中凿孔相连,将各尸合在内,用铁箍箍上,外加封皮。沿途递解,逢郡县收狱。至福州,因差者横肆无状,威喝县官。县官恶之,以其未奉旨,通详中止。
十月,郑芝龙家人伊大器出首龙与子功不时书信往来,谋为不轨,遂收芝龙。寻而弃龙于燕市,并子弟共十一人。
十一月,成功令宣毅前镇陈泽同右虎卫左协陈冲,驾小船数十只,内装硝磺引火诸物,乘北风烧夹板。又令黄安督众鲲身夹攻。揆一王分众御敌。夹板被烧三只,死伤甚多,王大烦躁。功见大胜,时荷兰势窘,功遣通事李仲入城说揆一王曰:『此地非尔所有,乃前太师练兵之所。今藩主前来,是复其故土。此处离尔国遥远,安能久乎?藩主动柔远之念,不忍加害,开尔一面:凡仓库不许擅用;其余尔等珍宝珠银私积,悉听载归。如若执迷不悟,明日环山海,悉用油薪磺柴积垒齐攻。船毁城破,悔之莫及』。王与诸酋长闻之悚然,愿罢兵约降,请乞归国。仲出,覆成功。功允其降,许放归国。随将王库银两、火药、火炮照册缴纳;其余诸物,悉听其搬下夹板。
十二月初三日,成功纵揆一王回国。今安平镇城楼,相传内有红毛火药库,不敢开,虑其暗用火石,恐一动便发也。后被朱一贵打开,内系铜熕、药、铅等项。功以荷兰去,台湾平,遂祭告山川神只,改台湾为东都。附红毛城置第宅,居焉。
初六日,诸镇兵诣成功辕门,告给发月粮扣克,用小斗。质实,杀府尹杨朝栋、知县祝敬、斗给陈伍等示众。以其叔芝莞之长子郑省英为府尹。令黄安监守安平镇,周全斌总督承天府南北诸路。自领何斌、马信、杨祥、萧拱宸等,带铳手三百、牌手三百、弓箭手三百、大刀手二百,备具口粮十日,从新港、目加溜湾巡视。见其土地平坦膏沃,土番各社俱罗列恭迎(土番俗无跪,蹲下合掌,即跪之礼也)。成功锡以烟布,慰以好言,各跳跃欢舞。观其社里,悉系斩茅编竹,架楼而居。虽无土木巩固,实有疏林幽趣。计口而种,不贪盈余;以布作幔,不羡繁华。诚三代以上人民也。由萧垄、麻豆、大目降、大武垄、他里雾、半线各处踏勘而回。次日,大会诸提镇、参军议事。成功曰:『大凡治家治国,以食为先。苟家无食,虽亲如父子夫妇,亦难以和其家;苟国无食,虽有忠君爱国之士,亦难以治其国。今上托皇天垂庇,下赖诸君之力,得有此土。然计食之者众、作之者寡,倘饷一告匮,而师不宿饱,其欲兴邦固国,恐亦难矣。故昨日躬身踏勘,揆审情形,细观土地,甚是膏腴。当傚寓兵于农之法,庶可饷无匮,兵多粮足。然后静观衅隙而进取』。黄安曰:『开疆辟土,垂业万世,诸将自当唯唯。但欲寓兵于农之法何如,愿请指示』。功曰:『古者量人受田,量地取赋。至商虽变为井田,亦是九一之法,兵民无分。迨至秦,井田废,兵民始分:民任转输,兵任征战。后汉、唐、宋、元屡年征战,兵甲蕃众,筹饷者徒为仰屋;故善为将者,不得不兴屯以富兵。如诸葛屯斜谷、司马屯淮南、姜维屯汉屯、杜预屯襄阳,悉是两敌相对,恐转运维艰,土有饥色,故寓兵于农以备敌。若夫元之分地立法、太祖设卫安军,乃天下已平,恐虚糜空乏,故以为农者七、为兵者三,寓农以散兵,非无故也。今台湾乃开创之地,虽僻处海滨,安敢忘战?暂尔散兵,非为安逸,初创之地,留勇卫、侍卫二旅,以守安平镇、承天二处。其余诸镇,按镇分地、按地开垦,日以什一者了望,相连接应,轮流迭更。是无闲丁,亦无逸民。插竹为社,斩茅为屋。围生牛教之以犁,使野无旷土,而军有余粮。其火兵则无贴田,如正丁出伍,贴田补入可也。其乡仍曰『社』,不必易;其亩亦曰『甲』,以便耕。一甲三十一戈二尺五寸(豪按:据高拱干修台湾府志及王礼修台湾县志,作一甲二十五戈),一戈东西南北四至长一丈二尺五寸。今归版图,亦以此为则,照三年开垦,然后定其上、中、下则,以立赋税。但此三年内,收成者借十分之三,以供正用。农隙,则训以武事;有警,则荷戈以战;无警,则负耒以耕。寓兵于农之意如此』(评曰:创业农为本,安军食必先;讲求相寓意,海外有新田)。马信诸镇咸起谢曰:『藩主今日不惜辛勤,跋涉兴师,开辟海外乾坤,创业以遗子孙,诚古来之未有也!今又寓兵于农,实万世良法。自当凛遵而行』。即日贴分,各照地方领兵前去开垦(评曰:征诛当有兵,安韩可无耕;筹画寓农计,开疆千古名)。
圣祖仁皇帝康熙元年壬寅(附永历十六年)正月,成功分遣诸将屯田。忽报其父芝龙凶信,功顿足躃踊,望北而哭曰:『若听儿言,何至杀身;然得以苟延至今日者,亦不幸之幸也』!令文武官员各挂孝。及知毁墓,向西切齿而骂曰:『生者有怨,死者何仇?敢如此结不共戴!倘一日治兵而西,吾不寸磔汝尸,枉作人间大丈夫』!每与诸将言及五省沿海人民移徙内地,叹曰:『吾欲留此数茎发,累及桑梓人民!且以数千里膏腴鱼盐之地、百万亿众生灵,一旦委而弃之,将以为得计乎?徒殃民而已!吾若不决志东征,苟徇诸将意,株守各岛,岂不笑吾英雄为其束缚?今当驰令各处,收沿海之残民,移我东土,开辟草莱,以相助耕种,养精蓄锐。俟有衅隙,整甲而西,恢复迎驾,未为晚也』。功在台,令过于严,犯者,虽亲信无赦。马信谏曰:『立国之初,宜用宽典』!成功曰:『此知其一,不知其二。立国之初,法贵于严,庶不至流弊。俾后之守者,自易治耳。故子产治郑、孔明治蜀,用严乎?用宽乎』?信服其论(评曰:海外偏安一小隅,有方立法庶无虞)。
二月,成功檄洪旭、黄廷同兄泰等,陆续载诸眷口过台。
三月,成功以洪旭、祁辟等十人分管社事。时台地初辟,水土不服,病者即死。故致各岛搬眷,俱迁延不前。有伪言:『南澳陈豹不遵令,已密通平南王投诚』。功信之,随手谕与经并洪旭等,令周全斌领大熕船五只过厦门,合杜煇、黄昌等师击豹。豹闻之大惊,急集诸将议曰:『必有大奸人反间,如之奈何』?诸将曰:『请速遣人往辨』。豹曰:『辨不及矣』。诸将曰:『若不往辨,当整船御之』。豹曰:『御之,则情真矣。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诸将曰:『不辨、不御,坐以就擒乎』?豹曰:『本爵自从平公数十载(平公指芝龙),一片肝胆,惟天可表。今既信谗而来,辨之弗能及,御之非本心。此乃藩主相逼,自坏长城半面,非本爵背恩而去。尔等速收拾下船,舍此一块土,入粤投诚,何如』?诸将咸应曰:『本爵所见极是』。豹遂率众踉跄下船,从虎头门投诚。平南王尚可喜为之题请,封豹慕化伯。不数月,豹双目俱瞑。全斌领舟师到宫仔前,知豹已去,惟空城而已。急追之,获其子士鳌并家资,报捷于经。经令斌安插百姓,交护卫左镇杜煇守,然后班师。经因私通陈氏有娠,生男子,跪报侍妾所出,并『陈豹已遁,南澳业令杜煇暂守』之启。功大喜,颁赏台湾诸将士暨留守金、厦兄泰并洪旭、黄廷、王秀奇等币帛。而又加给其妻董氏金六锭、花红六疋;子经四锭、花红四疋;生母陈氏金二锭、花红二疋。孙赏亦如之。
四月,兵部司务林英削发为僧,从云南逃至厦,过台见成功。功问:『云南皇上恢复如何』?英曰:『当时败军之际,李定国请皇上入峒乌。峒乌之车里、里角诸蛮杂处,不相统辖。我今临之,必无所拒。安顿主于峒内,我诸将设御于峒口。胜则六诏复为我用,不胜则境接交趾,召暹罗诸船入海,航船来厦寻藩主,合师进取。沐天波坚请:「当入缅甸。缅甸昔宣力于本朝,而本朝待之甚厚,素怀忠义。患难相投,必倾心相待。且窜处荒外,吴三桂未必相逼」。马吉祥、李国泰咸助天波之议,皇上意决。定国跪泣奏曰:「臣不能挽陛下之驾,罪该万死!请留太子、督臣等以牵制缅甸;则皇上可安寝于内」。上犹豫不忍。定国拜辞,谓天波曰:「明朝存亡,全担在公,公其努力!愿无生后悔,而追忆余言也」。于是皇上入缅甸。马吉祥又请旨撤去戈殳,恐惊百姓。天波请留太子,入茶山调度兵马,庶皇上在缅甸,外有盘罗之固、内有泰山之安。帝与后商,不允请。英见朝政出于奸辅马吉祥、逆戚李国泰,故削发为僧,逃回。甫至粤西,闻吴三桂师攻缅甸。吉祥等酬唱御营,出入无惮。缅人见君臣无礼,遂炽战心;密通吴三桂,云已受辱』。成功顿足曰:『皇上何如此执迷,不从李定国之议』?马信请曰:『皇上既然被难,理应挂孝,去朔』。功曰:『不可。路途遥远,英亦耳闻,事蹟涉疑。今若以讹传妄举,倘后来圣驾若在,则将奈何?仍尊朔号。候有日西向询其的确,然后布告中外,推有德者立之』。信、英等咸曰:『藩主所见甚远』。忽经差齎谢启暨诸王、乡绅贺启至。功阅及尚书唐显悦内有『三父八母,乳母亦居其一。令郎狎而生子,不闻饬责,反加齎赏。此治家不正,安治国乎』?功登时气塞胸膛。立差都事黄毓,持令箭并昼龙桶三、漆红头桶一,过金门与兄泰,同到厦门斩其妻董氏治家不严之罪,并其子经与所生孙、乳母陈氏。黄廷、洪旭、陈煇、王秀奇等,接令骇然。泰与毓、旭等相议曰:『主母、小主其可杀乎?然藩令到,又不得不遵。以我愚意,可将陈氏并孙杀以复命。至主母、小主,我等共出启代为请罪。不知列位以为何如』?旭曰:『此金石至论,拜服!拜服』!随将所议启董夫人与经。经与董夫人曰:『此可于法两尽』。遂出二人斩之,将头付黄毓过台报命。功不允,解所佩剑交黄毓,再来金门见泰,必当照令而行。泰踌躇,送毓先过厦门见经。经急将毓等拘禁,与旭等相议。报蔡鸣雷从台湾来,经传问台信。鸣雷曰:『藩主誓必尽诛。如有违者,将及于监斩诸公。且有密谕往南澳与周全斌』(时鸣雷在台有过失,恐成功见责,故给假来厦搬眷,因而设言吓洪旭等人)。旭曰:『世子,子也,不可以拒父。诸将,臣也,不可以拒君。惟泰是兄,兄可以拒弟。凡取粮饷诸物,自当应付;若欲加兵,势必御之』。遂将此意通郑泰。立遣援剿右镇林顺带领兵船,出守大担。适周全斌征陈豹回归,黄廷虑其有受成功密谕为变。启经:『先下手为强,全斌不可纵』!经然之。全斌入见,执交援剿左镇黄昌监守。功接厦门诸将公启,内有『报恩有日,候阙无期』之句,知金、厦诸将拒命。心大恚忿,即差洪有鼎持谕与周全斌,令其回师监杀。有鼎到南澳,船上铜山,闻全斌业已被执,不敢前。
五月朔日,成功偶感风寒。但日强起登将台,持千里镜,望澎湖有舟来否。初八日,又登台观望。回书室冠带,请太祖祖训出。礼毕,坐胡床,命左右进酒。折阅一帙,辄饮一杯。至第三帙,叹曰:『吾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也』!以两手抓其面而逝。左右报其弟袭暨黄安、马信入视,信令出红缎盖之,然后通知各文武,祭奠举哀(成功于戊寅岁年十五,补南安学弟子员。屡试极等,而两赴乡闱。至乙酉,年二十二,父芝龙引见隆武,赐姓名。丙戌,年二十三。秋九月,不从父投诚,潜匿金门。丁亥,年二十四。以只身而奉故朔,海岛群雄,拱手听其约束;五省移徙,避其锋锐。且当败军喘息,又能镇定强战。继而,开辟海外乾坤。至壬寅岁五月初八日逝,年三十九岁。屈指统众共计一十六载,以忠义自誓,严治军旅,推心置腹,临阵身先。计策己决,赏罚无私,仇亲兼用。噫!亦可谓人杰哉)!袭始治丧,差人往金厦报讣。
十三日,马信以哭泣伤怀,染病死。一时台中皇皇,诸将举袭护理,以安众心。袭心腹蔡云、李应清、曹从龙、张骥四人谋曰:『护理不过数日而已,岂能南面自尊』?云曰:弟承兄业,理之最正,但苦无援耳』!骥曰:『欲举此事,当谋之有兵权者方可。先达主公,然后候吾探各镇说之』。从龙曰:『此论诚是』。四人遂密告袭,袭欢然许之。骥即往黄安营中,见安曰:『世子乱伦,情急于势,党众拒父。今幸藩主晏驾,可以无虑矣』。安曰:『年少举动,是左右无人耳。虎虽恶,不伤其子,岂可率众相拒』?骥曰:『如公所言,此乃不孝,乌可承统乎』?安曰:『此何说?子承父业,谁敢异心』?骥见安辞色严厉,知不可说,佯曰:『子承父业,理之正也。吾所言者,死恰其时,可以解释父子相仇耳』。遂辞安出。往黄昭营中,见昭曰:『护理知公勤劳,令骥致意』。昭曰:『昭有何能?乃荷护理注存若是』。骥曰:『护理计台湾战功,惟公居最;恐世子不知耳』。昭曰:『世子远隔,乌得而知』?骥曰:『藩主之死,死恰合时,可以免世子拒父之罪名』。昭曰:『观其所行,真不堪为人上』。骥曰:『金厦、台湾,业成水火』。昭曰:『然』。骥曰:『公握重兵,扶护理于台,护理岂肯忘公乎』?昭曰:『护理,仁慈弟也。弟承兄业,未为不可。我非贪涎爵禄,亦择主而事,候与中冲合谋』。骥曰:『此诚妙算,公当速行!吾归,以公言报护理』。骥还回启袭。袭割衣襟,令骥与昭结为姻娅,嘱速通中冲举事。是夜黄昭到萧拱宸营中,对拱宸曰:『岛中世子可治兵以拒父,台湾独不可承兄以继统乎』?拱宸曰:『此亦公论。世子行既不正,护理仁慈,承继大统,名正言顺』。遂合谋。次早,密报袭。袭与曹从龙、蔡云、李应清、张骥商议。从龙曰:『可假藩主遗言,数世子罪状,命弟继统,方可以服众』。袭曰:『此计诚妙!你可速书遗意,付昭等行事』。袭即假成功遗言,出告四方。黄昭、萧拱宸即扶袭为东都主,分兵拒经。其余诸将,阴持两端观望。独黄安心忿,阳为和悦,密遣人坐小哨以报经。请经速治兵过台,迟则安固难动也。
十四日,经接讣音,随欲设位挂孝。洪旭曰:『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先嗣位,然后发丧』。经从之。洪旭、黄廷、王秀奇等同诸文武修表达行在,请经就厦门嗣位,称曰「世藩」。布告各岛、台湾,方举哀。十八日,又得提督建威伯马信因哭泣过伤死报,经愈大悲恸,厚恤其家。
二十一日,报诸将奉其叔袭护理。六月初二日,接黄安密陈「黄昭、萧拱宸二贼假先藩遗言,命袭为东都主,业分兵拒险」启,经骇然。旭曰:『事久多变,速出周全斌勒兵过台湾,正位』。经是之。出全斌为五军都督,以陈永华为谘议参军、冯锡范为侍卫,整兵欲东。
七月,总督李率泰(于五月二十七日从福省起程。六月初三日到泉)接效用总兵林忠暨沿海塘报,咸称『成功在台发狂身死』。随飞请靖南王耿继茂暨安辑投诚郎中贲岱、金世德等星驰抵漳,共商剿抚事宜。继茂立差都司王维明、率泰差都司李振华同林忠前往厦门,谕以『朝廷诚信待人,若释疑,遵制削发登岸,自当厚爵加封招抚之』。经因而未果行。与伯泰、洪旭、黄廷、陈煇、王秀奇暨诸参军会议,总欲傚朝鲜例:不削发,称臣纳贡而已,复之。送林忠等回漳。
八月,继茂、率泰复差林忠等再到厦门,谕:『欲其将所陷州县等印信送还,并差员入漳酌议。齎本往京请旨』。经复与泰、廷、旭等密商议曰:『东宁初辟,先王■〈徙,阝代彳〉尔仙逝。兹又遭萧、黄二贼构衅于内。藩院闻信,频频遣员招抚。顺之,有负先王宿志;逆之,则指日加兵。内外受困,岂不危哉?不如暂借招抚为由,苟延岁月。俟余整旅东平,再作区处。诸君以为何如』?旭曰:『阳和阴违,俟靖内患,再作筹画,藩主所见甚明。可令杨来嘉、吴荫为使,将前日所得各州县学印共一十五颗,付来嘉入漳报命』。茂与泰厚待嘉、荫二人。泰启茂曰:『海上屡执朝鲜例,迟延观望。兹因成功已死,叔侄争权,势已摇动。其佐如郑泰、洪旭、黄廷等,可用反谍计间之,使自相猜疑。然后剿抚兼用』。茂曰:『此诚妙论』。以所有侯伯印并送回诸印,将杨来嘉改作郑泰、洪旭、黄廷之使,密献两岛题报,倡扬以乱之。继茂首肯而行。
九月初十日,继茂疏曰:『为驰报海上输诚情由,仰祈睿裁事。案据沿海镇将塘报称:「郑成功在台湾发狂身死,海上人心摇动」等情。随经会同督臣具疏题报;一面分布间谍,庶可招徕。维时督臣先赴漳州,相机调度。臣嗣闻确信,于六月初八日,带兵自省起行,冒暑驱驰。至泉州大盈,暂驻秣马。随准督臣差副将林忠赴臣军前云:「海上郑泰等,令伪总兵卢恩差人陈赞前来,据称欲来投诚」等语。并接督臣手书,约臣面商。臣随于七月初三抵漳州。初十日,伪爵郑泰、洪旭、黄廷差伪中军都督杨来嘉、吴荫到漳谒见。据其来议,多有未谙,臣与督臣切直开示。遣发后,复差伪游击姚万前来,求发的当官员到彼,愿缴敕印归顺。臣与督臣并安辑投诚郎中贲岱、金世德会商,仰体朝廷德意,随差臣下都司王惟明、督标都司李振华,同副将林忠前去厦门。谕以「我朝诚信待人,须尽释疑虑,遵制薙发,缴伪敕印,并造投诚各官兵、船只、器械、人民户口文册,选差的员,一同进京,奏请定夺」。八月二十五日,差官回漳。据称:「海上各伪官一时尚未薙发,俟奉旨后,方行薙发。其伪敕印,有现管事者未交,恐失印难以约兵。惟三伪侯先缴伪敕。其官兵、船只、人民册籍,先开总数。俟题请命下,方备造姓名缴报」。又据伪建平侯郑泰、伪忠振伯洪旭、伪永安侯黄廷投到咨呈内称:「为仰承德意,倾心归命,披沥真诚,恭祈疏请事……」等情;「先缴敕三道、现任伯爵银印一颗、原封公爵银印一颗、原取州县铜印一十五颗。仍专差挂印都督杨来嘉赴阙待命,以彰归命之诚。……」等情。臣因全文繁多,不便备录。该臣看得:渠逆郑成功窃踞海岛,纵横有年,思以台湾为兔窟。一旦遽服天刑,宜乎人心悔过。臣等宣布皇上德意,多方开导。今据伪侯郑泰、洪旭、黄廷具文缴敕,差官投诚,此皆皇上宝籙诞膺,德威遐鬯,遂使四海望风,群情效顺也。臣伏睹国家仁恩浩荡,凡属山海余氛,果能真心向化,即拥一旅尺土来归,均荷宠颁爵赏。今三伪侯以全海之兵民土地还之皇上,据其册开:伪爵文武官员二千五百十六员、水陆官兵四十余万名、大小战船五千余号、海上军民籍及流寓人口三百余万。果系真实,其功甚大!所有情节,具悉来咨中。现呈御前,必蒙睿览洞监中。以安反侧之心,而慰归依之望,在庙堂自有硕画,无候臣愚为之臆揣矣。事关至大,理合据词奏闻。臣拟九月十二日,带兵回省。谨题』。率泰之疏称:『该臣看得:逆渠郑成功倚海横行,作孽多年。一旦天使殒亡,正致四海清平之日也。适当逆孽报殒之时,人心摇动之际,臣等仰体皇上德意,广布招徕。今据伪建平侯郑泰、伪忠振侯洪旭、伪永安侯黄廷具咨投诚,差伪都督杨来嘉赴阙待命。此实皇上天威远震,庙算遐敷,使海岛渠魁咸思归心归命者也。臣窃见大清开辟以来,凡山海梗化之徒,或率大众输诚、或献一岛来归者,莫不锡之厚爵,委以地方。今三伪侯统率全海之众,据其册开:勳爵文武兵民、船只器械,虽是总约之数,未知果否真实;亦可谓大伙输诚,其功亦甚伟矣!所有来咨并原册,进呈御览,必蒙睿监。今皇上宝籙初登,率土宾服。兹伪侯郑泰等闻风效顺,皇上必不靳高爵厚禄,破格赏锡,慰其来归之念,用安反侧之心。庶氛侵得靖,海邦可宁矣』。同题送杨来嘉入京待命。随檄水师提督施琅、左路水师总兵李长荣、右路水师总兵杜永和、福宁总兵吴果福、右路总兵王进功、同安总兵黄翠暨提督马得功、海澄公黄梧,各按兵相机,密布间谍,以乱贼心腹。
郑经亦乘招抚之暇,将金厦各岛交伯泰、洪旭、黄廷、王秀奇等共辖调度。另驰谕铜山黄元、南澳杜煇谨防许龙、苏利。并谓旭等曰:『先王开辟东土,以为进战、退守;曾奈未遂所愿而薨!余今欲整旅正位,而藩院又惓惓致意,故遣杨来嘉前去。回日果能息兵安民,无坠先王一片孤忠苦节,余无不唯唯是从』。旭曰:『历计招抚,总差「削发」二字。藩主东行克捷,则威声复振。藩院虽智,万难摇动。若杨来嘉果有的确旨意,准照朝鲜事例,旭等自然一面飞报,一面料理妥当。其各岛防范,毋烦藩主过虑焉』。
十月朔日,经祭江。初六日,经同周全斌等舟师东去。
初七日午刻,经从澎湖收入娘妈宫。初八日,祭祀山只,巡视诸岛毕,即欲扬帆。永华曰:『凡事必先以礼,然后加兵,则师出有名。当藩主新丧时,国家无人,诸将请袭护理,弹压军民,亦未为非。今须先通知退避、迎接,看各官如何举动,方可进兵。若不通知,骤然进兵,举动慌张,亦非为人上所宜尔』。全斌曰:『陈参军所言,诚为至论。不通知,是无故自生疑忌,亦非所以待亲亲以服众心。况袭爷明系诸将公请护理,非其自专。虽据黄安片字,岂可全信』?经曰:『若非二公指示,几乎举动轻率,贻笑四方』。即令礼官郑斌齎谕,往台布告『不日世藩亲统六师,抵台奔丧。如各镇分屯守土者,就在本处设位』等语。斌到台,诸将观望,无敢言。独黄昭、萧拱宸二人出争曰:『世子嗣继大统,理之正也。谁敢背主易言?但世子奉命守国而乱伦,致先王大怒,赐死者再。又不能悔过自新,而反统兵据国,此自古以来亦未有是子,使先王日夜搥胸饮恨而死。既明知其子之恶,难居人上,故遗言传位与弟,非诸将敢窃萌异念。况袭爷仁慈勇敢,先王爱惜,不离左右。今承兄遗命,承兄大统,亦是守先王之土地。煌煌遗言,谁敢逆之』?即将所假造成功遗言书付郑斌,回澎湖复经。斌到澎,出其遗言,并陈黄昭、萧拱宸二将拒命之言。全斌曰:『形已成矣,师出有名』。即命诸镇整旅下船,出泊西屿头候风。经于十六日开驾东向。
黄昭、萧拱宸既发郑斌回,遂会蔡云、曹从龙、张骥、李应清见袭议曰:『如今势不两立,郑斌此去,世子必然整师争位。但一不做、二不休,今既拒绝,全肩担子悉在汝我二人。成则为功首;不成,乃罪魁也』。袭曰:『军旅之事,全赖二公,再无敢忘今日』。昭曰:『观诸将之心,实阴持两端,未可重托。但世子诸将未谙地理,不足为虑。惟有周全斌一人,曾随师来进剿,情形周知。大队虽未必从炮台前经过,然炮台实系安平要紧,不可不预防。当此重任者,非曹从龙不可』。龙闻言,挺身出曰:『今日二公不惜身家而扶主,从龙又乌敢惜此微劳,而不谨守炮台乎』?随带兵往守安平炮台。昭曰:『安平一带可以无虑矣。特全斌必从潦港、洲仔尾登岸,非我二人御之不可。潦港,吾带兵往守;洲仔尾,当仗萧公前去』。拱宸毅然曰:『吾独当之。兵法有云。:「半渡可击」。将所有大小熕船尽数列于洲仔尾、潦港岸上。莫说一个周全斌,即有百十个周全斌,亦不能展其技也。另再将大小熕船,令吾左协李成同张骥督从鹿耳门,乘潮涨抄入合攻。他军若不覆没,想所存亦无几矣』。昭曰:『此计更妙』。令蔡云带亲随五百人,同李应清在赤嵌一带,监督诸镇策应。昭与拱宸随带各本部将士,分守潦港、洲仔尾以待。
经舟师至鹿耳门,问全斌曰:『诸将士未曾经历此土,地方情形有所不知。公同先王征战,必然谙熟。今欲进兵,当从何条港路登岸』?全斌曰:『红毛所恃者安平炮台,今安平一路,船只切不可从此入,黄昭必遣人把守。大队仍从赤嵌那边潦港、洲仔尾登岸』。经曰:『潦港、洲仔尾恐有备,将奈何』?全斌曰:『黄昭、萧拱宸二贼,久经历练,又从先王征战台湾,地方周悉,必能设险守固。但斌料护理软懦,诸将咸系逼从,所恃萧、黄二贼而已。二贼必不托人,定然自把守潦港、洲仔尾二处。今可差快哨齎命谕从安平而入,过赤嵌布告云:「叔侄至亲,并无间言。因黄、萧二贼阴谋不轨,乘先王宾天,遂从中构衅,假造遗言,离间骨肉,煽惑军心。尔诸将士悉受先王数十年豢养,岂有相从作此背逆?明系胁逼之故,余自当相谅。亟宜悔过倒戈,生擒二贼!共扶王室,名垂竹帛」。一可以慰众心,二可以乱此贼之心曲』。经从斌议,即差兵都事张宸齎谕,坐小快哨至安平,过赤嵌布告。袭急问黄昭。昭曰:『此不过摇动军心,何足介意?当严整部伍,以决胜负』。经船到港,不金鼓、不旌旗,寂然寄碇,一条鞭湾住。
十七早大雾蔽天,对面不见。全斌急请经治兵登岸。经曰:『如此雾,安可进兵』?斌曰:『此皇天默佑、先王神灵,故有此雾。黄昭机智勇略,提防必周,沿边设炮,半渡而击,安能登岸?今乘此雾,尽将队伍分散而上,昭不及防。沈舟背水,此其时也』。经从之,因誓师曰:『今日诸将登岸背水一战,誓无生还』。遂统兵衔枚而上。经立阵甫定,黄昭闻水声人语,首先督众奋勇而前,连砍数十,经众大溃。适全斌至,大呼曰:『后面是水,大丈夫宁可死于战,不可死于水。吾已将船弃掷,可速从吾前往』!全斌夺先破杀。诸军闻之,悉反助战,喊声震天。黄昭身中流矢死,军士无主,大乱。而雾遂消,天明日朗,已亭午矣。全斌疾呼:『世藩已到,黄昭已死,诸将速倒戈』!黄安向前曰:『此子,吾主之子,当往迎之』!经免盔相示,诸将悉解甲投戈,经抚慰之。全斌曰:『且漫慰问,急据大营,俟斌亲收萧贼』。经是之。全斌率诸将士敌拱宸。宸出敌,全斌高叫曰:『罪在萧贼一人,与尔诸将士无干。悉解散,无得助虐』!宸军闻之,果各星散,拱宸被擒。经令郑斌请袭,袭至,相抱而哭曰:『几为奸人离间』!待袭如初。即收蔡云、张骥、李应清、曹从龙等,同萧拱宸斩首示众。其余不问,众大悦服。
经既靖内难,遂各安插。于黄昭营中,搜出伯泰交通书数封,悉系嘱其扶袭拒经,金、厦他自为之。经藏而人毋知焉。仍以郑省英为承天知府。
十一月,经同周全斌往南北路巡视抚绥。
十二月,杨来嘉从京回厦,报『必欲薙发登岸』。洪旭仍令其镇守崇武地方,遣员过台启经:『招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