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一话腴 宋 陈郁

●甲集卷上

艺祖微时,《日诗》云:“欲出未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向天上来,逐却残星赶却月。”国史润饰之,乃云:“未离海峤千山黑,才到天心万国明。”文气卑弱,大不如原作辞意慷慨,规模远大,凛凛乎已有万世帝王气象也。

孝庙时,一名士解郡文学秩归,用押纲,赏格循转。其词曰:“尔以师儒之重,甘从纲吏之卑。尔既不爱其身,朕亦何吝于赏。勉进一秩,以旌厥劳。”大哉王言!不知自策励以副警训者,非士也。

《易》于丰、噬嗑,有雷电之威,故皆能折狱。若贲,无雷之威,则为小明,不足以立事,故曰:“无敢折狱。”子路片言折狱,以其有威也。信矣人必有威,然后不为人所慢侮,且可以应猝然之变。君子不重则不威,其立身之本欤?

《左氏传》襄九年载鲁穆姜之言曰:“元者善之长,亨者嘉之会,利者义之和,贞者事之干。”坦然明白。后十三年而夫子生,则《系辞》非夫子作也明矣。亦《左氏》之辞多诞乎?抑《文言》非夫子所作乎?

仁庙时欧阳修以九月朔拜内相,真西山以端平甲午九月初除内相。洪子斋草制云:“粤我仁祖,有若臣修,朝京师于甲午之年,拜内相于季秋之朔。”当时以为用事精切如此。

孙冕,临江军新淦人,擢进士第。天禧末守苏州。会乡里素交罢相,以宾傅出判临杭。舟泊苏台,欢款甚密,谓孙曰:“老兄淹迟日久,且宽衷,予当致拜闻。”冕正色答曰:“君二十年出处中书,以素交潦倒江湖,不预一点化笔。今事权属他人,去庙堂千里,为方面,始以此语见说,得为信乎?”里人愧谢,夜半解舟潜遁。冕大书一诗于厅壁,拂衣归九华。诗云:“人生七十鬼为邻,已觉风光属别人。莫待朝廷差致仕,早谋泉石养闲身。去年河北曾逢李,今日淮西又见陈。寄语苏州孙刺史,也须抖擞老精神。”清节高操,可羞百执事之颜。朝廷闻之,令再仕,诏下已归,竟不出矣。

舒之山谷寺前溪有二巨石,南之石名诗崖,北之石名酒岛。盖有达官与文士赋诗饮酒于石之上,因得美名。何贪泉、狠石、辱井之不幸耶!

濂溪周先生倦吟,惟《游庐山大林寺》一律云:“水色含云白,禽声应谷清。”余味其词意,则前一句明,后一句诚。道在是矣。

象山陆先生四岁,侍父行遇事必问。一日或问天地何所穷际。曾魁从龙赴省时,馆于衢之顺溪,题一绝云:“红照西沈暂解鞍,偶然假馆岂求安。新丰独酌谁为侣,坐对窗前竹一竿。”蒋奎重珍未举时,雷雨夜赋绝句云:“电飞窗上明如月,雨溜檐前响过泉。蠢动有生皆发蛰,是龙那得不升天。”志气不同,皆于未达时已见之。

澹庵胡先生谪新州,筑室城南,名小桃源,而图之且题诗其上云:“闲爱鹤立木,静嫌僧叩门。是非花莫笑,白黑手能言。心远阔尘境,路幽迷水村。逢人不须说,自唤小桃源。”或者谓寓避秦之意,然又作小西湖于所居之侧,亦寓不忘君之义乎?

真西山镇温陵。春,讲武,帐前将官王大受被甲三重,发百矢皆中帖。西山韪之,补充正将。后月余,忽海寇猖獗,令大受将五百卒以擒之,获赵某等三渠魁及从百余辈。大受归,伤重而没。赵,宗子也,始皆疑西山末易处。阅数日狱成,西山引诸囚入教场,缚二渠魁于中,掩其心,令诸军射箭如猬,而贼未死。或斩或捶,次第而毕,惟置赵于旁观之。次陵迟二渠魁,且以心肝祭大受。讫,补其二子以指使,又配其二女以良婿。赏罚兼行,士民惊服,皆以为赵可生也。事毕,西山呼赵而问之,赵称宗室不绝。西山曰:“宗室为贼首,则非宗室矣,宜正以王法。”决交脊二百,而卒众无敢哗,大略似诛少正卯时也。一时为诗歌者百数,独长溪丞王奕世一绝云:“凭陵海若玩波神,怙恃乾坤不杀身。刀锯未加先自殒,陆梁未有白头人。”西山大喜,荐之于朝,后宰建安而卒云。

米元章写《高丽经》,以孔子为佛,颜子为菩萨。余谓元章以字画名世,技痒而书胡语,已不能无罪,况以夷狄比拟圣贤乎?元章师圣贤也欤?非师圣贤者也。

司马迁《史记》可谓美矣,余恨其学不醇,而言多驳焉。《春秋》之法,惟诸侯方得世禄,虽卿大夫亦不可;而以孔子列于世家。豫让漆身报德,气节凛凛,可谓天下之义士也;而列于刺客。其作叙传,则尊道术而薄六经,尚可得谓所学之醇乎?

南康县外二十里许有刘氏女,少而慧。父母初以许蔡,无故绝蔡而许吴。吴亡,又以许蔡。女曰:“吾一身而三许人,尚何颜登入门户?”委身于潭而死。乡社立贤女祠,今存焉。戴石屏为诗以美之,云:“士有败风节,惭魂埋九京。幽闺持大义,千载树嘉名。父不重然诺,女能轻死生。寒潭堕秋月,心迹两清明。”余谓王俭有文学、政事,受晋宋高爵而躬执玺以授齐;冯道传为大臣而甘事数姓:曾不若女子之有节谊也,愧诸!

滑州地无尺木,沙如掌平。唐太守失其名有句云:“归来莫讶无歌吹,修竹旁边是滑州。”又云:“万沙无寸木,远见他州山。”平可知矣。

漫塘刘司令宰字平国,早有经世志。居官居里,遇事精实,四方推尚。中以微疾不出,诏起者再,力辞而免。尝大字遍书其印纸,示终身焉。其语曰:“怪矣病容,无食肉相;介然褊性,无容物量。智浅而虑不周,材疏而用则旷。不返初服,辄启荣望。岂但二不可七必弗堪,亦恐一不成万有余丧。故免焉以归,超然自放。衣敝袍可三褫之辱,饭蔬食何必八珍之饷。隐几余闲,杖藜独往。或从田家瓦盆之饮,或听渔父沧浪之唱。顾盼而花鸟呈伎,言笑而川谷传响。优游岁月,逍遥天壤。路逢扁舟而去者,诘之曰:‘汝非霸越之人乎?陶,天下之中,须子致富,宜亟去,毋乱吾桨。’遇篮舆而来者,揖之曰:‘非不屑见督邮者欤?宜亟归有谒于道者。纵得钱付酒家,终不若高卧北窗,日傲羲皇之上也。’”

真西山在岳麓书院,请蔡季通分讲。西山请讲“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蔡云:“‘艮其背,不获其身’,无我也;‘行其庭,不见其人’,无物也。内既无我,外既无物,宜圣人以无咎许之。”

林榕台在福州,陈止斋作悴,请榕台解《论语?学而》第一章。林云:“‘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心与道一也。‘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道与人一也。‘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道与天地一也。”

洪内翰迈分教福州,请学谕林少颖知己说《书》。林云:“《尧典》《舜典》《皋陶谟》《大禹谟》等篇,知之为知之者也。泪作九共九篇稿饫,不知为不知也。”

名山大川,登临之胜,多在乎西。故汝阴之西湖,洪、蜀、永之西山,嘉之峨眉、巴陵、岳阳楼,齐安之临皋,金陵之赏心、白鹭,扬之平山堂,苏之姑苏台,荆楚之云梦,郢之白雪,滁之琅琊,九江之庾楼,皆延庚挹辛,宾夕阳而导初月。彼东北南未必无胜览之地,恐不多数耳。

菱、芡皆水物也,胡为菱寒而芡暖?盖菱花开必背日,芡花开必向日故也。桃杏双仁者必杀人;其花本五出,有六出必双仁而杀人矣,反常故也。木实之蠹者必不沙烂,沙烂者必不蠹,而能浮若不浮者亦杀人。盖既沙烂则不能蕴畜而生虫,独不见瓜至甘而不蠹者,以其沙也。有物必有理,若可穷矣。然羲之《石脾帖》云:“石脾入水即乾,出水便湿;独活有风不动,无风独摇。”又未可以意穷也。非至圣,吾谁与归?

小孤山在宿松县江北岸,与江州彭泽接境。山形如覆钟,高数十丈,山西有小孤庙,相对有彭浪矶。俗讹山为小姑,矶为彭郎,遂有“小姑嫁彭郎”之说。古诗云:“倚天绝玉浮屠,肯为彭郎嫁小姑。”又有曰:“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皆因其讹。惟陈简夫诗曰:“山称孤独宇,庙塑女郎形。过客虽知误,行人但乞灵。”可以证谬。

孔子曰:“吾执御矣。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何言之逊。及言媚灶,则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何言之厉。盖君子发辞宜逊,立行宜严。不则召祸,不严则受侮。恐伤乎行,不得不厉也。后世之为君子者,既不逊于言,又不厉于行。吁!

近世拜官,多为饰说,已可耻矣。而朝廷又为之法曰:“至某官方许辞免。”若此,则未至某官之前,必不许之辞。既至某官之后,必使之辞。是教人为伪也。两府将有除命,未下之先,必曰“押入”,名最不正。盖贤者当以礼进,以礼退。既可押入,必可押出矣。有过而贬,辄半年不赴;章再上矣,犹且恬然。古者三黜,恐不如是。此皆进退之名不正,褒贬之义不明乃尔。当如黄宪,闻召即起,受官即拜。上未闻使之辞,下未敢慢所赐,雍容中礼义也(徐积仲车云)。

曾子之去妻也,以蒸梨不熟;孟子之去妻也,以恶败;鲍永之去妻也,以叱狗姑前:皆以事辞而去也。唐李度支以畜妓陶芳于中门而去妻,当时有敕停官。及薨,亦无追赠。今世如李者多矣。

李文山群玉《吟鹧鸪》诗,世惟以“屈曲崎岖”、“鹧鸪格磔”一联称。不知文山用工正在第五、第六句。云:“曾泊桂江深岸雨,亦于梅岭阻归程。”但咏其鸣之时与地,鹧鸪明矣。其《失鹤》诗亦然:“清梅蓬壶远,秋风碧落深”。隐然失鹤之意。所谓“吟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是也。近徐山民《犭爰诗》、赵山中《角诗》,皆得文山之髓。

郑侠介夫未第时,读书清凉寺。王荆公以中书舍人持服寓江宁,声迹相闻;然侠未尝往见。荆公使门人杨骥间之。大雪中,侠呼骥共饮。酒酣,题诗于瑞椽阁云:“浓雪暴寒斋,寒斋岂怕哉?漏随书卷尽,春逐酒瓶开。一酌招孔孟,再斟留赐回。醺酣入诗句,同上玉楼台。”杨君为荆公诵此诗,公大称赏,曰:“真好学也,且期以高第。”治平四年果擢甲科。后公参大政,侠以疑狱数事为公谋,公皆如其请。侠为监门,公行新法,侠极言其非,不报。时荆公有诗曰:“何处难忘酒,君臣会遇时。高堂拱尧舜,密席堂皋夔。和气袭万物,欢声连四夷。此时无一盏,辜负《鹿鸣》诗。”侠和云:“何处难缄口,熙宁政失中,四方三面战,十室九家空。见佞眸如水,闻忠耳拟聋。君门深万里,焉得此言通。”故宰相之欺终不陇胜监门之直云。

唐太常丞宋氵允传汉中王旧说,云玄宗虽雅好度曲,然未尝使蕃汉杂奏。天宝十三载,始诏诸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识者异之。明年禄山叛。元微之《立部伎》乐府,云:“宋氵允尝传天宝季,法曲胡音忽相和。明年十月燕寇来,九庙干门尘土ネ。”吁!翕如绎如,继承长久之意也。促拍衮煞,此何义邪?君子于是思古。

城邑交易之地,通天下以市言。至村落则不然,约日以合,一哄而退,曰“墟”。以虚之日多,会之日少故。西蜀名“墟”曰“”,如<疒虐>之闲而复作也。江南人嫌“”之名未美而取其义,节文曰“亥”。故今分宁县治即武宁县村市名常洲亥者,分而为县市也。洪刍之职方可验。荆吴之俗取寅申巳亥日集,故亥日为亥市。张诗曰:“野桥经亥市,山路过申洲。”张籍《江南曲》有曰:“江村亥日长为市。”山谷诗曰:“渔收亥日妻到市。”谢艮斋诗曰:“已向三长观亥市,便从双井问寅庵。”

后湖居士苏养直以世赏官其子,而自相羊三江五湖间。遇林泉胜处,辄引杯啸咏,发见于诗者千余篇。绍兴间名达九重,累诏不起。诗岂穷人哉?然考其为人,简易佚荡,与人交,倾倒无隐情,无戚疏贤愚皆知爱慕。盖有在于诗之外者。尝谓士大夫既抱文才,流清誉,而复有德以将之,若后湖可也。

中山刘宾客题寿安甘棠馆云:“公馆侣仙家,池清竹径斜,山禽忽惊起,冲落半岩花。”然观《四朝闻见录》第一条,以此诗乃恭孝仪王仲游天竺所作,岂偶忘之耶?

李守大异伯珍回医生之书云:“遣白金三十两,奉纳以备橘黄之需。”始不晓所谓。及观《世说》有“枇杷黄,医者忙;橘子黄,医者藏。”乃知世使然耳。脞谈丛录,不可不知。

太白云:“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江南李后主曰:“问君还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略加融点,已觉精彩。至寇莱公则谓“愁情不断如春水”,少游云“落红万点愁如海”,青出于蓝而青于蓝矣。

汪尚书应辰一帖与蜀李侍郎云:“两蒙赐教,辄题申字。此一字利害虽无甚轻重,而近世官文书以为差别。昔王弘中牒袁州以故牒,韩退之不敢当,况其重于此者乎?幸望指挥改正。”退之所谓伏乞仁慈,特令改就常式,以安下情者也。观此则今人繁文缛礼式有加,而情不足者,当何如哉?

马友犯长沙,向芗林捍之。不敌而溃,道遇友别将方舟而来。家人辈惶惧知弗脱矣。贼指求芗林爱妾。妾闻命,无惧色,自语贼曰:“必欲我,当以车马来。”贼许之,妾即盛饰以待。家人骇之,然犹谓其往可以纾难。顷刻,肩舆至,即奋而登。既过河,望贼舟不甚相远,妾忽语舆卒,欲少止。群卒乃弛轿。妾一跃入水,急救之,已绝矣。贼相顾不发,芗林亦悠然而去云。

孟子不见诸侯,然齐宣、梁惠,两次见者不一。及其去也,尚三宿而不行。非不见也,不见不闻道、不尊贤者矣。余尝有赠友人句曰:“举头莫看王侯面,失脚恐为名利人。”非使之断不见卫侯也,傥有能尊贤才而乐闻道,将千里而见矣。正孟子之遗意。

温陵有木秀甚,无有识其名者。俗皆以无名木呼之。有士人叶廷赋诗,中联云:“人依清樾摩挲认,乌宿高枝睥睨看。”

诗中用全书句,固有此格,须是十分著题方佳。如坡诗云:“君特未知其趣尔,臣今时复一中之。”盖就题引用,极是切当。近有赋多景楼者曰:“逝者如斯未尝往,后之视昔亦犹今。”于多景乎何干?赋吴之灵岩者曰:“大抵有兴须有废,莫论谁是与谁非。”于岩乎何预?赋三高亭者曰:“见几而作不终日,后世以来无此风。”于三高乎何关?若不要切题,则此三联凡吊古诗皆可用也。惟曾撙斋《遭论归赋自省诗》中一联云:“不可以风霜后叶,何伤于月雨余云。”托物寄情,得坡之意。

三代而降,典谟训诰之后,有董、贾、司马迁、扬雄、二班之文,莫可继,曰文止于汉。八分大隶之余,钟、卫、二王之书莫可肩,曰书止于晋。三百篇往矣,五字律兴焉,有杜工部出入古今,衣被天下,蔼然忠义之气,后之作者未之有加,曰诗止于唐。本朝文不如汉,书不如晋,诗不如唐,惟道学大明。自孟子而下,历汉、晋、唐,皆未有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极,为万世继绝学、开太平者也。

马融不惟经学精深,词藻畅妙;观《长笛》一篇,深于音矣。其于弈秋尤为不浅。《围棋赋》云:“怯者无功,弱者先亡,离离马目,连连雁行,踔度间置,徘徊中央,攻宽击虚,横行乱阵。收死卒兮无使相迎,守视不同,为所唐突,深入敌地,杀亡士卒,狂攘相救,先后并没。事留变生,收拾欲疾。”皆高手语也。

昔鲁共王馀画先贤于屋壁以自警,凡视听言动、目击道存,毋敢一毫妄想。知此意则知金盆浴鸽、孔雀牡丹张陈满室者,胸中之尘不可万斛量也。

●甲集卷下

子曰“吾与回言”,又曰“参乎”,又曰“若由也”:师之称弟子以名也。于郑兄事子产,于齐兄事晏平仲,故曰“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又曰“晏平仲善与人交。”子夏曰“言游过矣”,子张曰“子夏云何”,曾子曰“堂堂乎张也”,是同朋称其字而不称声名。至于师之前,虽朋友皆称其名,曰“赐也何敢望回”,又曰“师与商也,孰贤子游”,曰“有澹台灭明者”是也。

《春秋》,鲁史也。以诸侯之事而书西狩获麟,何也?盖孔子作《春秋》,用意深微,以一字为褒贬。巡狩乃天子之事,而诸侯为之,书西狩所以识其僭也。

谏争,难事也。汉武帝见严助辈,恨得之晚,终以诛死。公孙、霍光,任之虽笃,实未尝礼之。惟于汲黯,不冠则不敢见,黯之所可敬者可知矣。帝岂强为者哉?阳城未尝言,遽尔发谏,或者大之。余谓城居谏职,日与屠沽饮,一旦悻然强谏,酒狂之语尔:行且未著,谏岂尽嘉?久而不言,是不能言也。宜其不足以耸君听。吁!大人格君心之非,黯有焉;若城者,未闻枉已而直人者也。

作诗作文,非多历贫愁者,决不入胜处。三闾厄而《骚》独步;杜少陵愁而诗冠古今;退之欲人辍一饭之费以活己,而文起八代、上窥至圣;孟郊斫山耕水,贾岛薪米俱无,穷尤甚焉,其诗清绝高远,非常人可到,良有以也。白石道人姜尧章气貌若不胜衣,而笔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无立锥而一饭未尝无食客,图史翰墨之藏充栋汗牛,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意到语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黄景说谓造物者不以富贵浼尧章,而使之声名耀于无穷,正合前意。甚矣士之贫贱不足忧,而学不充道不闻深可虑也!

岳鄂王飞《谢收复河南敕及罢兵表》略曰:“夷狄不情,犬羊无信,莫守金石之约,难充溪壑之求。暂图安而解倒垂,犹云可也;欲长虑而尊中国,岂其然乎?”又曰:“身居将阃,功无补于涓埃;口诵诏书,面有惭于军旅。”又曰:“尚作聪明而过虑,徒怀犹豫以致疑,与无事而请和者谋,恐卑辞而厚币者进。愿定规于全胜,期收地于两河。唾手幽燕,终欲复仇而报国;誓心天地,当令稽首以称藩。”未几虏渝盟,河南复陷。后六十年得虏之《南迁录》,见当时诸酋议论,锐意为取江南之计,归三京以诱吾归兵于平地。吾保河南则江防必虚;若吾不守河南,则是彼尝见归吾自委弃,在遗民当自归曲于吾矣。虏谋若此,鄂武穆之料敌,信不妄云。

徽庙一日幸来夫人阁,就洒翰于小白团扇,书七言十四字,而天思稍倦,顾在侧云:“汝有能吟之客,可命续之。”因荐邻里太学生。既宣入内侍省,恭读宸制,不知指意,乞为取旨。或续句呈,或就书扇左上曰:“朝来不喜餐,必恶阻也,当以此为词以续于扇。”续进,上大喜,会将策士,命于未奏名径使造庭,赐以第焉。上御诗曰:“选饭朝来不喜餐,御厨空费八珍盘。”生续曰:“人间有味俱尝遍,只许江梅一点酸。”

中兴纪年,若隆兴二字,实兼法建隆、绍兴,淳熙则淳化、雍熙,绍熙则绍兴、淳熙,庆元则庆历、元,开禧则开宝、天禧,端平则端拱、太平。唐德宗与李泌议改元,德宗谓本朝之盛,无如贞观、开元宜各取其一,改曰贞元。义与今同。

《韩非?外储说左上》篇云:“南宫敬于问颜涿聚曰:‘季孙养孔子之徒,所朝服与坐者十数,而遇贼者,何也?’曰:‘昔周成王近优侏儒以逞其意,而与周召断事,是以成其欲于天下。季孙今养孔子之徒,所与朝服而坐者十数,而与优侏儒断事,是以遇贼’。故曰:‘不在所与居,在所与谋。’”又“管仲相齐曰:‘臣贵矣,然而臣贫。’桓公曰:‘使子有三归之家。’曰:‘臣富矣,然而臣卑。’桓公使立于高国之上曰:‘臣尊矣,然而臣疏。’乃立为仲父。孔子闻而非之曰:‘泰侈逼上。’一日管仲父出,朱盖青衣置鼓而归,庭有陈鼎,家有三归,孔于曰:‘良大夫也’。”余谓成王大圣也,与周召断事矣,决不近优侏儒;近优侏儒矣,尚安能与周召断事哉?夫子美仲之功与德,直许之以如其仁,今也以泰侈逼上而非之,又以其朱盖青衣置鼓陈鼎之荣而谓之为良大夫。何夫子褒贬之权衡如是其舛逆也!若仲果泰侈逼上,岂能成辅伯之功哉?吾斯之未能信。

种师道为小官时,夜赴同僚之集,每致薪炭、白粲俱行。至会饮之家,或风雨骤冷,或宴久夜长,或主人给散俭薄,不能满从直之适,则阴赐予之。他皆群聚喧嚣,声达于内,宾主不安,惟师道所部深夜作粥充饥,炽薪热炭,附暖而坐,静观诸卒之不肃者,忘夜之艾也。师道后以文资易右列,持重兵,变化莫测,人心附之,于细事可见。今世士夫托为名色,同寮真率,一樽一,拥妓纵博,达旦不休。岂知从直皆是禁军,听其冻饥于户外,呻吟之声盈耳,本官尚能乐其乐哉?视师道几尘。故曰:观大节必于细事,观立朝必于平日云。

昌黎,唐文章之伯,故李翱、张籍从之游。欧公,宋文章之师,故苏子美、梅圣俞为之徒。善观人者观其所主,而端人则取友亦端也。

唐李涉过皖口之西,遇大舰遏其征。数十人持兵仗,问是何人。从者曰:“李涉博士船也。”其豪首曰:“若是李涉,闻诗名已久,但希一篇,金帛非敢取也。”李乃赠一绝云:“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名去,世上如今半是君。”

甚矣巫觋之妖为民害也!昔为河伯娶妇,起于秦献公八年。初以君甥妻河,见《六国表》;后邺为河娶妇,浚道为山娶妪。使不遇西门豹、宋均二子,犷俗岂易除哉?绍兴甲寅,南城胡有开字益之来宰分宁。先是,邑民狃于淫祀,僧巫造舟置祀,岁十月大集。恶少千百为群,钲鼓弓矢,角勇技于祠下。斫斗以死勿讼,为盟约,谓之打元斋。由此而死者无虚岁。益之下车,首革是事,焚其舟,拘其凶器,且作《毁元斋辨》以祛民惑,而弊乃息。莅职三载,岁稔民康。绝此风至今日。当时刻碑记事,犹屹立于紫府观之庑。姑苏愚民无贫富,薄于奉亲,而厚于祀邪者相半。洞庭山有村民之黠者,以诈鼓愚,号为水仙太保,掠人之财贿,诱人之妻妾,不可胜数,为害数十年。使君王宝斋追而鞫之,殊无异状,乃毁坛绝祀于其家,黥面鞭背而不发语。于是投之江,又为辨惑之文以警众,意苏民必悟。而方且交哭于巷,望祭于江。三四年迎迓僭侈,祭设丰腴,有加于昔。吁!益之贤宰,宝斋贤守,补于风教者,虽无愧于豹、均二子;其如苏民之愚,有愧于分宁之恶少欤?

澹庵胡先生于福州佥厅分扇,得一扇画古木间一人,骑驴向西南行。初见似无思致,及有新兴之命,方知画为先兆也。先生书一绝于阴云:“谁向生绡白团扇,画将羁客据征鞍。南迁万里知前定,壁上崖州莫怕看。”

石林云:“五代离乱,无一俊杰,而浮屠中乃有云门、临济、德山、赵州数十辈。前辈谓自佛入中国,散逸人才,岂其然乎?”六一先生云:“天下无事时,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往往伏于山林,老死不出。”故序秘演、惟俨之诗曰:“演状貌雄伟,胸中浩然,俨退偃一室而言天下事,听之终日不厌。又皆驰骋文章,岂所谓逸才者欤?”

韩昌黎辟佛有文,李文公去佛有辨,而佛之徒著于图、画于壁以诳愚者曰:“韩参大颠,李师药山。”盖佛之术,惟不知圣人之书者,为其所惑耳。使知人伦天分不可灭绝,奚堕其妄哉?今世王公大人更相施舍供养,谓能植福,亦与不读书者同一见、合一愚耳。东坡宿径山中,夜有叩扉者。徐问之,则云:“放天灯人归。”如此则天灯之伪,不辨而明。

真庙朝寝殿侧有古桧,秀茂不群,名“御爱桧”,然横碍殿檐。真皇意欲去之。一夕风雷转摺其枝,因以为瑞,题咏者多。惟福州罗源特奏林垌唐律称旨,云:“古殿当年欲葺时,槎牙高桧碍檐榱。人间斤斧难容手,天上风雷为转枝。烟色并来春益重,月华饶得夜相宜。真皇一驻鸾舆赏,从此声名四海知。”真皇见之,喜动天颜,即赐号“南华翁”,诗名由此大显。今有《南华集》行于世,诗岂负人哉?

赵昂总管始肄业临安府学,困踬无聊赖,遂脱儒冠,从禁弁升御前应对。一日侍阜陵跸之德寿宫。高庙宴席间问今应制之臣,张抡之后为谁?阜陵以昂对。高庙俯睐久之,知其尝为诸生,命赋《拒霜词》。昂奏所用腔,令缀《婆罗门引》;又奏所用意,诏自述其梗概。即进呈云:“暮霞照水,水边无数木芙蓉。晓来露湿轻红,十里锦丝步障,日转影重重。向楚天空迥,人立西风夕阳道中。叹秋色与愁浓,寂寞三千纷黛,临鉴妆慵。施朱太赤,空惆怅教妾若为容?花易老,烟水无穷。”高庙喜之,赐银绢加等,仍俾阜陵与之转官。我朝之奖励文人也如此。

蔺相如避廉颇,卒为刎颈交。盖人臣之有私怨,国家之祸也。私怨之成,其人无贤不肖,理无曲直,皆当被不忠之刑。何者?彼诚贤直,则必心存国家,无事于争矣。凡怨仇必肇于交相胜,吾能忘己以下之,彼岂有终怒而不吾释者邪?相如下廉颇,而赵国强;寇恂避贾复,而汉业成;郭子仪善李光弼,而唐室兴。此万世人臣之法也。

蕲州林敏功字子仁,学既高明,而服膺中庸。故发于言行,不为险怪奇靡,守节令终,圭璧无玷,杜门不出二十年。吕居仁录能诗者二十六人号“江西宗派”,昆仲咸在选中。名达九重,玺书嘉奖,赐号“高隐处士”。视朝散大夫告词曰:“尔好学博古,遂志山林,萧然无为,恬不愿仕,朕所嘉尚。贲以令名,前辈高尚之士。岂如今之朝吴暮越、随马叩门者,逐逐势利之场以为荣,而言与行大相辽绝哉?”因作一绝云:“柳绵轻薄事狂游,长被东风舞未休。秋桂邃然居月府,世间何地不香浮。”

《尚书》,天子之事也。终以《文侯之命》,可矣。定于夫子,乃以《费》、《秦》二誓系于后,盖所以戒周,所以警后世也。《诗》有颂,盖明德而告成功太平之事也。删于夫子,乃以《商颂》十二篇终之,岂以是盛德事邪?盖不欲绝一代之事,因而附之耳。故序曰:“得《商颂》十二篇。”非与周室之盛例论也。

《松漠纪闻》云:有外国人来广东,必重译而后辨其语。顷有索逋来投有司者,译入受债家嘱:时适久旱,有僧焚身而祷,就诬来投者以为例欲舍身。太守不察其所以,竟叱诸卒推而焚之。终不能辨生死之机,发于译者之口。今人秉佥拟之笔,专鞫勘之权,长史不审而判照即行也,何异外人视译之言而生死哉?

诸葛武侯荐马超于先主,关羽恐其出己右,移书问之。武侯曰:“可与翼德并驱驰衡,然非髯将军比也。”羽闻而喜。余谓武侯此语,既不掩超之美,又有结羽之心,深沉大略,可涯邪?当其兵数败衄而时下教曰:“今非将不善、兵不众而败,盖亮未闻过耳。诸君攻亮之过,则兵决可胜。”夫人有失,谁不怀忌?而武侯独愿闻其过,岂不诚大丈夫哉!故其殒也,虽廖立辈乃素所黜,而感泣至于呕血。盖如武侯之才固不乏,而武侯之德可以服人心,为间见耳。其次谢安见识度量可仿佛相似,然安有期服而不废乐,于德有损。彼崔浩者辄非武侯。浩何人哉?敢尔邪!

《荆楚岁时记》云“黄姑织女时相见”,太白云“黄姑与织女,相去不盈尺”,皆以牵牛为黄姑,明矣。及读李后主诗,乃云:“迢迢牵牛星,杳在河之阳。粲粲黄姑女,耿耿遥相望。”如此则以织女为黄姑矣。宗坦又云,黄姑即河鼓。未知孰是。

甲午岁端平元年七月八日,我师克复彭城,麾下洪福得亡金人手钞诗册。王贵叔之客即彭城旧归朝人、涟水教官孟格承之也。见之曰:“某乡友赵祯仲祥之笔泽。”承之因言诗家名字、爵里。余于其中得一二篇,乃知河朔幽燕浑厚之气,至此散矣。因录于后。李国栋夏卿《感怀》云:“东金西木两睽违,由此生男不足依。但愿相忘不相顾,莫言谁是复谁非。几家能用三牲养,千古空传五彩衣。一把残骸着无处,不归沟壑欲谁归。”自注云:“珞录子曰:东金西木定生五逆之男,仆命庚申日甲申时,政为此尔。”梁询谊仲经甫绛州人,《哀辽东》一首云:“守臣肉食头如雪,夜半群胡登雉堞。十万人家靡孑遗,马蹄殷染衣冠血。珠玉盈车宫殿焚,娟娟少女嫔荤。路逢人语辛酸事,骨痛心摧不忍闻。我今来作辽阳客,入境临风吊冤魄。辽水无声辽地空,萧萧暮雨天垂泣。青绫惯睡直承明,偏缦胡不称情。见说豺狼当路立,自怜乌鹊绕枝惊。安边计策无何有,忧国形骸太瘦生。何日凯还思旧职,不才犹可荐咸英。”史舜元《哀王旦》一首云:“八月风高胡马壮,胡儿弯弓向南望。铁门不守犯孤城,失我堂堂仁勇将。将军之起本儒臣,纬武经文才过人。墨磨鼻埽千字,箭射戟牙惊六军。忆昔同时初上疏,明日东华听宣谕。我从金毂东巡逻,公总干戈练征戍。三月和兵好始修,胡兵一夜袭通州。练衣出郭虽频战,毡帐沿河未肯休。将军尽出兵如水,烧胡之车破胡垒。倒戈弃甲十万人,乱辙靡旗三百里。金甲煌煌金印光,诏书命我守昆阳。然知人有百夫勇,可奈仓无一日粮。叛臣暗作开门策,一虎翻为群犬获。胸中气愤爆雷声,颔下须张猬毛磔。将军虽死尚如生,万里遥传忠义名。昔闻陕右段忠烈,今见常山颜杲卿。栋折榱崩人短气,平生况切同年义。试歌慷慨一篇词,定洒英雄千古泪。”王旦者,昆阳守王子明也。余于《感怀》篇著其无父子之道,亡国之本也;于《哀辽东》、《哀王旦》篇著其败亡之迹,以见天道之好还也。因名集曰《文俘》而归之云。

汤立贤无方,立者举而建之于民上。然独称于汤者,唐虞以来所用大臣皆世家巨族,未有如汤自畎亩中起伊尹为师臣者也。

景中,梅中丞知昭州,尝为《瘴说》。其略云:“仕有五瘴,急催暴敛。剥下奉上,此租赋之瘴也;深文以逞,良恶不白,此刑狱之瘴也;昏晨酣宴,弛废王事,此饮食之瘴也;侵牟民利,以实私储,此货财之瘴也;盛陈姬妾,以娱声色,此帷薄之瘴也。有一于此,民怨神怒,安者必疾,疾者必殒,虽在辇下,亦不可免,何但远方而已。仕者不知,而归咎于土瘴,不亦谬乎?”此说深中士大夫之疾,道乡邹公志完为诗以美之云:“市门隐去不知年,蔽芾甘棠荫药川。五瘴作时虽不染,一篇留诫岂其然。直须镂板人皆与,庶使绵躯病可痊。更有奇方公末说,上医医国许心传。”

虎丘之剑池不流,天竺之石桥下无泉,麓山之力不副天奇灵鹫,拥前山不可视远,峡山亦少平地,泉出山无深潭。乃知物之全能难也,况求友择人而欲责全邪?

萧注字岩夫,临江新喻人。少有志气,年十二,侍父之官康州。过悦城五龙庙,题诗云:“五龙兄弟古英明,今日拿舟过悦城。莫向茅茨久盘屈,早施霖雨活苍生。”御史孔道辅谪官经从,见其诗,叹曰:“此子他日未可量也!”后登庆历六年第。皇四年五月,作番禺令,为侬智高所困,遂突围出。募海上强壮二千人与贼战斗,焚其舟,斩首五千级。诸道援兵入城,竟共殄渠魁。九月丙辰,注为广南东路都监,盗贼悉平,可谓诗言志矣。

李易安工造语,故《如梦令》“绿肥红瘦”之句,天下称之。余爱赵彦若《翦彩花》诗云:“花随红意发,叶就绿情新。”绿情红意似尤胜于李云。

●乙集卷上

吕东莱先生在丽泽书院与诸生讲《诗》。至《南山》前一日,诸生欲觇其师立言之旨。及东莱次日升堂诵《南山》之诗,终其篇,然后断之曰:“《关睢》乐而不淫,若《南山》,乐而过于淫者也。”人皆以为得体。

晋重耳少好士,年十七有士五人,曰赵衰、狐僵、颠颉、司空季子、魏武子。骊姬之祸,遁于狄时,年四十三。又十二年,乃去。之卫、之齐,又五年,之曹、之楚,自秦而反,凡十九年。时年六十二矣。其流离逋窜,滨于死者数,然志不少衰。过楚时,成王飨之厚,曰:“子即反国,何以报寡人?”曰:“羽毛齿革、子女玉帛,即君土所余,未知所以报。”曰:“虽然,必报不。”曰:“不得已与君王以兵会平原广泽,请避王三舍。”其后卒能威诸侯,正中国,显名于天下后世。此非独得天也,实得人也,实不失所以立己也。故君子不患不得乎天,患失人;不患不得人,患不能自立。晋文之事虽无足道者,以其好士而进之云。

高祖入咸阳,王陵聚党数千居南阳,不肯从沛公。及汉王还击项籍,陵乃以兵属汉。项羽取陵母置军中。陵使者至,东向坐陵母,欲以招陵,陵母私使者曰:“愿为老妾语陵,善事汉。汉王长者,无以妾持二心。”遂伏剑而死。母闾巷之贱,知存亡去就之大义,决死如归,其视不嫁之共姜,可无愧。范增为羽上客,岂不知羽残忍多忌,非人君之度,而从之与汉王争。至其言皆不用,乃曰:“孺子不可与谋,夺天下者必沛公也。”其后疑间一行,竟以疽死。何觉之晚耶!不及一妇人远矣。周少隐责范之诗曰:“西楚兴王亦有人,半扶炎祚作谋臣。老生不解归明主,事去方知是失身。”

彭门左泗右汴,负抱齐楚,古今豪杰登眺,寄慷慨于诗歌者,不可悉数。惟范司谏一首稍纪其全,云:“徐方旧镇多兴废,怀古观今思莫收。地势北来连海岱,天文南转接奎娄。乱华或见称戎国,列号元闻属禹州。官纪云龙夫子学,水凭忠信丈人游。田文故邑高台尽,靖节荒坟蔓草稠。楚汉定雄分沛郡,姬任争长逊滕侯。馆平石氏荆榛合,都废韩王雉堞秋。剑断白蛇终灭项,书传黄石愿封留。万重山势通河过,十里滩声绕郭流。宫殿云中分等级,笙歌空里闹哇讴。薛能爱上台头寺,白傅曾题燕子楼。若向彭门访遗事,我诗吟诵当曾游。”

朱文济升人善琴,入翰林待诏。旧琴七弦,阮五弦,太宗诏文济与蔡裔皆益二弦。文济以为非是。上曰:“古琴弦五,增文武为七,今孰曰不可?”文济曰:“五弦犹有遗音,益之二已足。”上怒叱之。裔益弦如诏。又俾文济鼓之,文济辞不能。上益怒,独赐裔绯。裔益富,文济甚贫。上间以金帛置于文济旁,以新琴阮命之,辞如初。复使中贵送二人诣相府,诏近臣同听。文济第以琴阮中七弦作古《风入松操》。上以为有守,终亦赐绯。文济风骨爽秀,如神仙中人,上令供奉僧元蔼写其真留禁中,圣眷如此。余谓文济以艺进守其所学,震之以威而不慑,引之以利而不动,可谓有常者矣。今世假仁义之言,作慷慨之色,不肯在古人后;及临威见利,外眩中丧,以失其身:此文济之狗彘也。

明之象山士子史本有木犀,忽变红色异香,因接本以献阙下。高庙雅爱之,曾画为扇面,仍制诗以赐从臣荣云:“月宫移就日宫栽,引得轻红入面来。好向烟霄承雨露,丹心一一为君开。”复古殿又题云:“秋入幽岩桂影团,香深粟粟照林丹。应随王母瑶池宴,染得朝霞下广寒。”自是四方争传其本,岁接数百,史氏由此昌焉。盖史本色深而香冽,移之外境,则香色俱杀故也。庐陵胡公榘尝摄象山宰,赋诗云:“碎琼揉香作肌骨,霁日吹红染肤色。人间何处有此葩,一种风流初未识。东隅月户编三千,夜修玉阙瀛洲前。拂摇桂子偶坠地,雨露培植开华筵。史翁移根出葱茜,雕斛持归紫微殿。一朝丽质冠百昌,御墨分题落团扇。何年流转江南乡,一本奚翅千金偿。分枝接叶色已浅,纵有此花无此香。绝爱西山佳丽地,蔼蔼修林倚清吹。宁论斜日杏花酣,未许熙春海棠睡。是时含气初高明,宇宙轩豁澄埃氛。青霞绛雪互点缀,浓芳剩馥飘氤氲。鹫峰繁黄今不数,破械山僧练裙女。试看香御拥红云,肃奉虚星游碧宇。携持宝镜吹波金,寒光万顷空人心。烦君控取红鸾住,便恐香魂夜飞去。”一卉之微,香色稍异,能动至尊入品题,且昌其主。可以人而不如木乎?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盖夫子之谓命,修己以俟天,而已非今日推算之谓也。唐李虚中始以人初生岁月日时,测其十母十二子相生相克,以逆知人之贵贱休咎,若脉诊疾,鉴烛形,无一毫错。世由此遂以推算为天命。本朝寿春冯贯道亦以年月日时逆勘祸福,邹道乡诵其验有若离娄之分白黑,师旷之听鼓钟,以故车马常满门。虚中、贯道,士大夫也,不能讲明修己以俟天之说,而未免为推算之归;况有如今日售术之徒,如洪盘洲所谓潋滟颜间、夸诞足佞乎?余谓孔子于群弟子中,惟于颜渊曰:“不幸短命死矣。”于冉伯牛曰:“亡之命矣。”夫可以言命也。若仲由之行行若不得其死,然犹不足以言命。今世之推算者,当如何?

《太公兵法》所谓十二节者,有曰“养其乱臣以速之,进美女淫声以惑之。”余谓太公老遇文王,孟子比之圣人夷考,当时相文武之兵,曰戡黎,曰侵阮,曰肆伐大商,不过戎车虎贲三百,五伐六伐而止耳,曷尝穷兵黩武、争杀变诈如后世行诡道哉?况乱臣美女之计乎?今好兵者必以太公藉口,又以权衡机策著而为书,是污文武,是累太公,是侮圣人。吁!余未之尽信。

高沙甓社湖产径寸珠,为淮至宝。龚文伯炳世居湄之南焉。文伯手钞经史,心苦学问,一话一言悉主乎正。世传其诗一联云:“万事无心闲日月,一杯有味小公侯。”其轻富贵,贱名利,立志已可尚。然篇不得其全,近乃见之,云:“年逾八秩雪蒙头,时对亲朋话旧游。万事无心闲日月,一杯有味小公侯。痴儿粗尔逃讥议,家训从来戒刻掊。世道渐艰宜勇退,为吾闲早理松楸。”味之则持身教子,居易俟命,于道尤深。知今有子基先入上庠,登进士第,出入中外,持节把麾,将大有为于世。文伯教忠之所致欤?亦地灵而人杰也。

洪觉范于《猩猩笔》诗中“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谓鲁直本用阮孚“人生能著几两屐”之句,以下句非全,改人生为平生,且曰:“若以人生对身后,岂不佳哉?”余谓山谷岂不知“人生”、“身后”是佳对,盖猩猩不可言人,故改之耳。“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此盖言士君子宜以直道事君,而当时小人反以直为曲故也。觉范今以妻比臣,稚子比君,如此则臣为母,君为子,可乎?何不察物理人伦至此耶?人言觉范为僧中龙,恐非。

史越王浩隆兴元年拜平章事兼枢密使,都督江淮军马。张浚与浩俱在上前议边事,浚请上幸建康,上顾浩,浩曰:“万乘一动,有名则可。以臣观之,曰亲征乎?曰劳军乎?曰移跸乎?今日兵力未盛,民力未苏,财力未足,三者俱未可。谓之亲征而动大军,则虏必以大军应我,是无故而招数十万人寇边。谓之劳军,则用度当如上皇时。当时费缗钱数百千万,其他可知,六军闻之必喜;所赐不如前日,必怨望矣。若曰移跸,未审陛下自与六宫以往乎?借曰上皇欲往,则未有德寿宫,且未知上皇意向。臣料上皇未必行也。上皇不行,陛下安得与六宫往乎?上皇不行,乃是亲征,即非移跸。若曰亲征,则有功乃归乎?不待有功而归乎?三者皆未可也。陛下父慈子孝,今日岂可跬步相离耶?”上始悟,谓浚曰:“都督先临边,俟有功,朕何惮行?”浚又欲取山东,又欲取费于民,如燕山钱,免夫钱。浩力争之。浚自请于上,由是三省枢密院径以金字牌自命。诸将出兵,外廷莫之知也。五月戊戌,浩得邵宏渊状,准御前金字牌,奉圣旨择日进兵。始知四月甲午,师已渡淮矣。浩大惊,谓康伯曰:“今出兵数日,吾人俱以宰相兼枢密使,而不得与闻焉,焉用相?”上表力辞,乃除浩提举洞霄宫。十有四日,符离失利;大军十三万一夕奔溃。上降诏哀痛罪己,六月,浚上表自劾。余谓浚非不忠也,特太急耳。浩可谓责难于君者矣,可谓见远识微之士矣,可谓得镇抚四夷之体矣。是可为师出无名之戒云。

周邦彦字美成,自号清真,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知美成词为可爱,而能知美成为何如人者,百无一二也。盖公少为太学内舍选,年未三十作《汴都赋》,铺张扬厉,凡七千言,奏之天子。命近臣读于迩英阁,遂由诸生擢太学正。声名一日震耀海内。神宗上宾,哲宗置之文馆,徽宗列之郎曹,皆自文章而得。至于诗歌,自经史中流出,当时以诗名家如晁、张,皆自叹以为不及。姑以一二篇言之。如《薛侯马》云:“薛侯河东土豪也,以战功累官左侍禁,西方罢兵,薛归吏部,授官带。所乘骆马寓武城坊,经年不得调。羁马庳屋下,马怒,败主人屋,时时蹄碎市贩盎器。薛悉卖装以偿。伤己厄屈,因对马以泣。邻居李文士因之为薛作传,同舍赋诗者十一人,仆与其一:薛侯俊健如生猱,不识中原生土豪。蛇矛丈八常在手,骆马蕃鞍云锦袍。往属嫖姚探虎穴,狐鸣萧萧风立发。短鞯淋血斩胡归,夜断坚冰濡马渴。中都久住武城坊,屋头养骆如养羊。枯萁不饱篱壁尽,狭巷怒蹄盆盎伤。只今栖栖守环堵,五月湿风柔巨黍。千金夜出酬市儿,客帐昼眠听戏鼓。边人视死亦寻常,笑里辞家登战场。铨劳定次屈壮士,两眼荧荧收泪光。齿坚食肉何曾老,骗马身轻飞一鸟。焉知不将万人行,横槊秋风贺兰道。”如《天赐白》云:“永乐城陷,独王湛曲真夜缒以出,真持木为兵,且走且战,前陷大泽中,顾其旁有马而白,暂腾上驰去,五鼓达米脂城,因以得脱。真名其马为天赐白。蔡天启得其事于西人,邀余同赋:君不见书生镌羌勒兵入,羌来薄城束练急。蜡丸飞出辞大家,帐下健儿纷雨泣。凿沙纠石终无水,扰扰万人如渴蚁。挽ㄌ窃出两将军,虏箭随来风掠耳。道旁神马白雪毛,噤口不嘶深夜逃。忽闻汉语米脂下,黑雾压城风怒号。脱身归来对刀笔,短衣射虎朝朝出。自椎杂宝涂箭创,心折骨惊如昨日。谷城鲁公天下雄,阴陵一跌兵力穷。舣舟不渡谢亭长,有何面目归江东。将军偶生名己弱,铁花暗涩龙文锷。缟帐肥刍酬马恩,闲望旄头向西落。”若此凡数百篇,岂区区学晚唐者可及耶?楼攻娩谓其声镜乌几之铭可与郑圃漆园相周旋,而祷神之文则《送穷》、《乞巧》之流亚,不为溢美矣。拟清真者又当于乐府之外求之。

《沈约传》云:“性不饮酒,虽时遇隆重而居处俭素。老病数旬,革带常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今世歌咏者,必曰沈腰憔悴,皆多欲所致。以星历考之,牵牛去织女隔银河七十二度,古诗云“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又附会以为淫,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振鹭》载于《诗》,杜樊川以“风标公子”目之,丰度非凡禽比,可见矣。入诗人之咏者多。如文与可两绝,清拔可喜:“颈细银钩浅曲,脚高绿玉深翘。岸上水禽无数,有谁似汝风标?”又云:“避雨竹间点点,迎风柳下翩翩。静依寒蓼如画,独立晴沙可怜。”近今宁海方元善岳一绝云:“耸两吟肩似我愁,菰浦叶下一身秋。溪风昨夜吹鱼落,飞过前滩看水流。”亦佳甚。尝著《梅史》,行于世云。

《蛊》之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志。”象曰:“不事王侯,志可则也。”夫道义之士,独立万物之轧若不可以一毫外物动其心。然岂恝然忘天下,不与世同其忧哉?盖隐居所以求其志耳。伊尹三聘而成各天之功,孔明三顾而定兴汉之计,重道义乃若是。令百世而下,闻其风者,莫不兴起其志,岂不可为世刚?大抵富贵功名先入其心者,不可与图天下之事也。

戴石屏之父东皋子平生喜吟,身后无遗稿。石屏能昌其诗,遂搜罗,仅得《题小园》一律云:“小园无事日徘徊,频报家人送酒来。惜树不磨修月斧,爱花须筑避风台。引些渠水添池满,移个柴门傍竹开。多谢有情双白鹭,暂时飞去又飞回。”乃刊于《石屏集》之首。宋西园之父厉斋居士平生好吟,亦无遗稿。西园能续父灯,因旁搜,亦仅得二绝。赋食米仓云:“陋巷颜回独屡空,生涯惟在一瓢中。太仓腐粟虽山积,非义宁甘君子穷”。赋养蚕云:“男必耕耘女必蚕,古人尚尔我何贪。浴沂时候成春服,歌咏来归道味甘。”亦刊于《西园集》之首。二君之诗,雅正同,遗篇之多寡同,二君之子能传其业同,而发挥前人之美亦同。使二君之子而弗肯堂二君,岂能流芳哉?近日诗家子弟失其业者不可数,故李梅亭云:“宗文阿买辈,于是有愧。”信然。

熙宁末年旱,诏议改元。执政初似“美成”,上曰:“羊大带戈,不可。”又拟“丰亨”,上曰:“亨字为子,不成,惟丰字可用。”改元元丰。因考《字说》云:止戈为武;花者草木之化;人者,专于孝而有文者,谓之教焉;元者,太初之中气,能固其元,则为完固之完,残其所完则为寇矣:昔人有是说也。今言命者有曰,丑为破田,戌为负戈,丙丁为平头,辛卯甲申为悬针,亦取《字说》。常以滕强恕命考之,丙戌、丙申、丙戌、丙申平头矣,官至侍从而无子;金辉命考之,甲午、辛卯、甲午、辛卯悬针矣,故初为海寇,三遭决配,后为都统制,赠武义大夫。二官人之命且若是,况朝廷一年号之重乎?《字说》亦不可不考。

昌黎伯《和裴晋公东征》诗云:“旗穿晓日云霞杂,山倚秋空剑戟明。”盖以我之旗况彼云霞,以彼之山况我剑戟,回鸾舞凤格也。王勃《滕王阁记》云:“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盖一句之中,物华天宝、龙光牛斗自为对,谓之帖身对也。郑谷《吊僧诗》云:“几思闻静话,夜雨对禅床。未得重相见,秋灯照影堂。”以后二句对前二句,扇对也。《月中桂》诗云:“根非生下土,叶不坠秋风。”《山行》云:“闲寻樵子径,偶到葛洪家。”《僧迁居》云:“住山今十载,明日又迁居。”盖以下土、秋风、樵子、葛洪、迁居、十载,假对也。《怀古》云:“经来白马寺,僧到赤乌年”,借对也。赵紫芝云:“近方辞地肺,本自住天台”,及子午谷、丁卯桥、琴心、带眼之类,的对也。余尝因是以糟甲对蜜丁;山龟对轩鹤;瓶储县令原无粟,纸裹书生不识钱;赤帜城边生广武,白书树下死庞涓;日晷觉都无卯酉,书遍看不到辛壬。盖不但的对,而人品事类亦相当。体格不止此,触类而长之可也。

王晋公创第京师曹门外,手植三槐于庭曰:“子孙必有登第为三公者。”已而魏公果为太保。欧阳文忠公作《魏公神道碑》,首载此语,人因以“三槐王氏”称之。韩漕使元吉祖居京师之惠政坊,植桐于门,岁久,木大且异。人遂以“桐木韩氏”称之。后著《桐阴旧话》十卷。王氏有别族居建康马粪巷,人俱号为“马粪王”。子曰:“择不处仁,焉得智信君子?”所居不得不择也。今槐桐之美,马粪之污,厥监不远。

李华《吊古战场文》本于庾信《哀江南赋》,韩愈《送穷文》本于扬雄《逐贫赋》,李白《大鹏赋》本于司马相如《大人赋》,而相如《大人赋》又本于屈原之《远游》,皮日休《桃花赋》殆出于舒元舆《牡丹赋》,若柳宗元之《乞巧文》、刘禹锡之《问大钧》,则同时而暗合者也。

●乙集卷下

地上有水,比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盖天下之至相比而无间可入者,莫如水之与地。先王之民所以亲其上,死其长,历数百年不可乱者,其上下之相比,盖如此其至也。然其所以能如此者,亦岂徒善而已哉?必有法焉。封建是也。夫建万国,则万国之民各比于其君;亲诸侯,则万国合为一以比于天子。此其所以相维相附、若网在纲,深根固蒂不可动摇而后此道成也。后世之郡县异于是矣。圣人于比之象特发其义,而儒者多以封建为圣人不得已,且自附于柳宗元之说,夫岂未之思乎?

世论多以阮籍为放旷不羁之士,守礼法者羞言之。盖以迹观而不以心察之也。余见其沉湎不理,若与世违;然观汉楚战场,则曰:“时无英雄,使稚子成名。”岂忘虑于世变哉?口不臧否,然待人以青白眼,岂无意于人物哉?居丧饮酒食肉,然恸哭则呕血数斗,岂不情于哀戚哉?当其王室不竞,强臣擅威,戮大臣如刺犬豕,故张华、卫以清直死,嵇康以高简死,王衍以清谈死,陆机、陆云以俊才死。至文帝将求婚,钟会欲询以时事致之罪,而籍终皆以沉湎避。其察微见远,寄托保身,非高出数子之上,其能脱屣于祸阱哉?吁!善观人者当考其迹而逆察其心乃可也。

四明昌国县东有泄潭,依据山腰,深浅不可测。宣和中旱甚,簿尉刘泌投诗于潭曰:“未跃天衢卧寂寥,碧潭流溢海山腰。埋藏头角虽多日,鼓动风雷在一朝。既若有心成变化,岂能无意泽枯焦。神踪许为苍生起,愿奋威灵上九霄。”诗沉而雨作,时人异之。诗能动天地、感鬼神,其此之谓欤?

唐元次山承诏诣京师,至汝上,逢山龟亦承诏诣京师,遂与山龟一例乘邮而至。因上书韦陟尚书,愿不以结齿于山龟、而以士君子之礼见。吁!在次山进退则甚轻,轩鹤之祸所稔则甚重,可不鉴诸?

樊哙起屠狗,一健将耳,而其谏留秦宫,诮责项羽,鸿门排闼见帝,以强高祖之暮气,当时诸公所不能者,亦岂易薄哉?还军灞上,此最高祖全身以得天下之机。微哙之谏,子房之助,吾知其不免矣。方项羽降章邯于河北,意轻沛公,岂谓能先入关哉?及关而关闭,然后乃知沛公已得秦而拒之,此其追恨怀王,忿忿于沛公者,毒矣!有如复先据其宫室,货宝子女而一无推逊之形,可以自解说,则旦日合战之祸,虽有子房、项伯,谁能救之?故观秦之富贵而勿之顾,而秦人信其廉,封府库足以自解,而项羽亮其诚,宜取不取听命于项氏,使项氏私之而天下多其直,此吾所谓全身以得天下之机,特发于哙之一言。孰谓市屠之子,智反若是耶?

《金城记》黎常举云:“欲令梅聘海棠,枨子臣樱桃,以芥嫁笋,但恨时不同耳。若牡丹、荼コ、杨梅、枇杷尽可以为友。”为此说者如或有用,吾知其必善铨量人物也。洪盘洲《海棠》诗云:“雨濯吴妆腻,风催蜀锦裁。自嫌生较晚,不得聘寒梅。”正用前语。

读《四牡》之诗,当思君臣之义;读《棠棣》之诗,当思兄弟之义;读《伐木》之诗,思朋友之义;读《采薇》之诗,思征伐之义。有为者亦若是,乃可也。师曰:未读《论语》是这般人,读了《论语》尚只是这般人,便是不曾读《论语》、学《诗》者,岂晚唐五字云乎哉?

羊叔子登岘山,慨息谓邹湛曰:“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没无闻,使人悲伤。”湛曰:“公德冠四海,道嗣前哲,令闻令望必与此山俱传。”若湛辈乃当如公言耳。余观叔子,当时扌金吴之功未就,难得之岁易流,登临有感,恐事不成而名无闻。叔子之叹,岂儿女子之叹耶?湛不能于此时壮其辞气以激昂叔子之志,相与发愤戮力共事,而进滥美之辞以求容悦。安知叔子之叹在彼而不在此也?

道士林灵素以方术显于时,有附之而得美官者,颇自矜骄。或有作灵素画像,诗云:“当日先生在市廛,世人那识是神仙?只因学得飞升后,鸡犬相随也上天。”

曲帅端统兵日,有叔父必欲居将列,以功名自见;力止之,不听,遂以偏将出战,后竟败归。端劳伤抚残之余,军正以将叔败告,谓当伏诛。不免委诸法。既诛矣,端乃成服发丧,其祭文曰:“呜呼!斩叔者,泾原统制;祭叔者,侄儿曲端。尚享!”士莫不畏服。又方秦丞相杀诸公时,赵公鼎薨于谪所,有名士大夫遣祭于道间。秦闻而索之,将罗织以罪;而其文止叙年月日具位姓名致祭于某官之灵、呜呼哀哉、尚享而已,秦竟不得而罪焉。

李龙眠有别墅,堰流绕之,名曰“璇渊馆”;馆有亭曰“读真”,盖取龙安山主怀嵩曾于此日读《太真经》也。林和靖题诗其上云:“僧庐荒落背秋城,百尺寒梢子满庭。俗客不来高睡足,焚香应读《太真经》”。此绝今集所遗。

兰亭之茂林修竹足以益右军之美,而平泉之草木不足以贷赞皇之辜;午桥之燠馆凉台足以佚晋公之老,而金谷之池亭不足以盖季伦之愆。信乎园池台沼傥无清德以将之,而不知所以乐其乐,则自簪芳醉Ο之外无它适,自梏安撄惰之余无异趣,鲜不赞皇、季伦若也!

建炎枢密聂昌,临川人也。上庠释褐出身,原名山,御笔改今名。朝廷令往河北割地,粘罕须昌撤伞而后见。昌云:“彼此皆王臣也,平交耳,安有撤伞之礼?”竟不从。粘罕亦莫之屈。当时河北百姓不肯割土,昌因与虏争战,死河北。圣恩轸其忠,谥曰“荣愍”。见《东都事略》。昌死未几,于东京相国寺廊壁题诗云:“星流一箭五心摧,电掣戈矛两胁开。车马乱中颅项碎,乌鸢啄后骨成灰。有身报国今偿志,无讣归家谩举哀。寂寞孤魂何处托,冥冥空筑望乡台。”字画俨然如昌亲染。见者皆悯之。昌子为湖北帅司参议,孙周臣为市舶提举,曾孙济为高邮主簿。忠魂英气,已死犹生,而圣朝赏延不绝,岂负人也哉?

《春秋》桓公十一年十二月,郑师伐宋;丁未,战于宋。杜氏云:“既书伐宋,又书战于宋者,以见宋之无信也。”余谓不然,盖宋讳败耳。《春秋》为鲁讳则可,若居将帅之任,受阃外之寄,小胜则告捷而邀功,大败则不言,讳过而避罪,是欺君也。孰谓君可欺乎?

行都城北五十四里,临平湖岸有山,山有景星观,观有丘真人祠,祠有丹炉。丘本唐人,仕尝为郎,弃官学道,于此飞升。顾况访之,有诗曰:“五月五日日正午,独自骑驴入山坞。来到君家不见君,下驴倚杖叩君户。惊起山童开竹扉,黄犬摇尾衔人衣。试问先生往何处,云入山中采紫薇。平明一去今未归,引我池中看钓矶。池中数个白鸥儿,见人惯后痴不飞。待君归来君未归,却复骑驴下翠微。”句句可图绘也。

孟子闻乐正子为政,喜而不寐。门人间其所以喜,则曰:“正子好善,优于天下。一不好善,谗谄面谀之人至,国欲治,可得乎?”盖小而郡守,大而监司,上而宰相,有直谅多闻之士为司幕,僚属相与咨诹,相与扶持,相与讲明,相与赞助,是所以为善也。若日坐于佥厅者,惟固宠是谋,奉承上意,书拟迁就,是不好善,是谗谄面谀之人矣。范文正公曰:“佥幕须得可为我师者为之。”正孟子之意也。

有号楚客者,以能词居淮东。余尝于冯深居寓馆见十数解,皆淫丽不则之句,初无止于礼义者。其死也,淮安守些之云:“一从楚客死,淮山无颜色。”吁!长淮富英奇,其来尚矣。蒙冲一炬,老瞒褫魄,非庐江周瑜而谁?正色一叱,六馆震惊,非历阳何蕃而孰?相楚三月,吏无奸邪,期思叔敖也;守蜀数年,俗好文雅,舒人文翁也。桐乡啬夫治行称最,居巢阝亚父计谋多奇,河南二程道学宗师而生黄冈,包、马二公人物冠冕而生肥水。它如山阳徐积、淮海秦观,或以孝节称,或以才学显,不可悉数。近世如龚先、董槐、邱、章、陈梦斗、焦炳炎,皆以次能谋国者又层见叠出。皆山川孕秀,神祗祥符,奚独以楚客之存亡而为轻重耶?因赋一绝云:“淮邦产宝皆奇士,楚客能词只小夫。些语凄凉君自感,未应山色独关渠。”

郴之桂阳县东有庙曰“九江王”,所祀之鬼乃英布、吴芮、共敖也。绍兴间刘颉为守,乃谓九江王项羽所伪封,芮、敖追义帝而布杀之;放弑之贼,岂容庙食,遂毁之。荆门有伍子胥庙,南轩张先生首平之。盖子胥,吴视之为忠,楚视之为仇,尚安得血食于众恶之地耶?刘张所见,前后契合,伟哉!

明之慈溪县西北有庆安寺,寺之前有古松夹道,绵亘数里,望之如苍云。其一最巨而奇,蜿蜒若龙,飞偃如盖,临池之上。寺后有泉,出于深谷,僧以巨竹连简引行数里,支分于松下石池,溢入于溪。舒龙图有诗云:“门前屏障绕潺,付与林僧夜定还。松盖作云遮十里,竹龙行雨出千山。白公香火莲开后,谢氏池塘草梦间。我亦凤皇台上客,图闲却笑未能闲。”其后邑长沈时升有造舟之役,睥睨兹松,将斤焉。里士冯文学锐作诗以遗沈,赖以不伐,松因诗而寿焉。曰:“寒松一干老苍苍,古寺门前岁月长。匠伯偶图舟楫利,禅翁方患斧斤伤。得全此日同齐栎,勿翦他年比召棠。可但与君期久远,相将俱列大夫行。”

元初,起范蜀公于家。辞表云:“六十三而致仕,固不待年;七十九而造朝,岂云知礼。”史越王有表中自序云:“逡巡岁月,七十有三;补报乾坤,万分无一。”语意相类。

白石姜尧章奇声逸响,率多天然,自成一家,不随近体,有诗说行于世。三数十年来,曾景建、刘改之、张韩伯、翁灵舒、赵紫芝、徐无竞、高菊硐诸公俱已矣。自余以诗鸣者,皆非能专传白石之灯,惟番阳张东泽受诀白石,攻研澄洁,欲溯太白而上之。余尝谓东泽,家本二千石而瓶不储粟,身本贵游子而癯如不胜衣,举世阿附而日夜延骚人韵士论说古今,客退吟余寄趣徽轸,曾不一毫预尘世事,盖所养相似,所吟亦不相违。信诗人之不得不尚友师也。

司马迁谓袁盎仁心为质,引义慷慨;余谓盎阴持变诈,阳为忠直之人耳。盎与晁错有隙,七国之变,盎独宣言于廷曰:“不足忧也。”疑若有必胜之策。及景帝屏人语,但言斩错以谢七国,则兵可不血刃而罢。及既斩错而七国之兵亦不退,是假天子之威以报私怨耳。岂仁心耶?

安禄山之乱,哥舒翰与贼将崔乾祜战潼关,见黄旗军数百队,官军以为贼,贼以为官军;相持久之,忽不知所在。当时昭陵奏,陵内是日石马皆汗流。故李义山美李晟平朱Г诗云:“天教李令心如日,可待昭陵石马来。”余谓诗固佳矣,岂可待石马来耶?尝在京口,有客传《贺新郎》一曲,乃为东阃赵先生寿者,奇甚:“天意扶炎宋,为吾皇,维衡岳孕,长沙星梦。社稷勋庸天地窄,不数智名功勇。要自有、胸中妙用,擎着东南天一柱,看边民、买犊归耕种。官职易,此身重。黄封已见传宣送,恰春来、洪钧初转,紫枢归拱。岁岁玉楼春巽处,慧质明妆环拥,正弟劝兄酬欢动。一寸丹心坚似铁,待磨崖、勒就浯溪颂。龙尾道,接天踵。”余谓奇则奇矣,然当今九重奠枕东阃,坐镇淮右,岂宜更待勒浯溪之颂耶?《传》曰:“尽美矣,未尽善也。”此诗此词之谓欤?

《容斋随笔》云:“今之州县,移徙改割,往往或失其故名,或州异而县不同者。如建昌军在江西,而建昌县乃隶南康;南康军在江东,而南康县乃隶南安;南安军在江西,而南安县乃隶泉州;郁林为州,郁林县隶贵州;桂阳为军,桂阳县隶郴州。”余因考之西汉《地理志》,所载县名重复亦多。如清河、临淮之两东阳,东海、临淮之两开阳,齐及东莱之两临朐,济南、南阳之两朝阳,颖川、汝南之两定陵,平原、琅琊之两平昌,临淮、东莱之两昌阳,武都、五原之两武都,钜鹿、常山之两曲阳,五原、代郡之两安阳,山阳、泰山之两平阳,代郡、勃海之两平舒,清河、定襄之两武城,以至泰山、东郡、东海、犍为之为武阳者四,又不可不知也。

黄东浦题二十四字于寓居壁间云:“气韵间旷,言词精省。威仪端润,动作详雅。酬应温恪,接纳谦洽。”字画宏楷,每访之一见,使人肃然加敬。前辈践履盖如此。

写照非画科比,盖写形不难,写心惟难,写之人尤其难者也。夫帝尧秀眉,鲁僖司马亦秀眉,舜目重瞳,项羽朱友敬亦重瞳,沛公龙颜,嵇叔夜亦龙颜,世祖日角,唐高祖亦日角,文皇凤姿,李相国亦凤姿,尼父如蒙阳虎亦如蒙,窦将军鸢肩,马宾王亦鸢肩,杨食我熊虎之状,班定远乃虎头,司马懿狼顾,周嵩乃狼抗,若此者,写之似足矣。故曰写形不难。夫写屈原之形而肖矣,傥笔无行吟泽畔、怀忠不平之意,亦非灵均;写少陵之貌而是矣,傥不能笔其风骚冲澹之趣,忠义杰特之气,峻洁藻丽之姿,奇僻赡博之学,离寓放旷之怀,亦非浣花翁。盖写其形,必传其神,传其神,必写其心,否则君子小人貌同心异,贵贱忠恶奚自而刖?形虽似,何益?故曰写心惟难。夫善论写心者,当观其人,必胸次广,识鉴高,讨论博,知其人则笔下流出,间不容发矣。傥秉笔而无胸次,无识鉴,不察其人,不观其行,彼目大舜而性项羽,心阳虎而貌仲尼,违其人远矣。故曰写之人尤其难。本朝士大夫游戏笔墨者,自坡仙、叔党、文与可、杨补之、米元晖、廉宣仲而次,遗墨皆为世宝。二十年来,徐抱独、苏希亮、高菊间、赵子固、周肖白亦各寄兴于画,世亦争传。惟写照入神今仅叶苔矶一人而已。盖苔矶读唐诗数百家,落笔有惊人句,日与褒鄂人物游,凡江湖吟人未识则讨论之,既识则写之今积数卷。每一卷舒,如亲与诸吟人谈笑觞咏,穷达夷险,洞见肺肝,皆不能隐,真写心者矣。唐摩诘诗人也,前辈谓其画中有诗,诗中有画,其与苔矶同一志趣欤?故曰写照非画科比,写形不难,写心惟难,写之人尤其难者,良有以也。

《诗》云:“泾以渭浊”;东坡云:“泾水一石,其泥数斗”。是泾不自知其浊,而反以渭为浊也。惟杜少陵曰:“回首清渭滨”,深得其旨。冯深居题道士郑渭滨诗卷云:“江湖曾是饮清波,笔染霜华秋最多,梦里诵君新句好,觉来无奈月明何。”

竹为植物,出地不肤寸,与凡草木同;及解箨,柯叶横出,干三四丈,畸焉!盖凡卉,秋受霜,冬被雪,槁折毁裂如无生,独此君方婵娟整秀,坐视霜雪而自若,岂凡草木比哉?故君子亦若是,平居应接交游,诩诩怡怡,若庸人也,倏事有不可于心,人皆戚戚我独愕愕,物悉流矣身独止焉,是亦此君之不以霜雪而改柯易叶也。子猷曰:“不可一日无此君”,苏长公曰:“无竹令人俗”,岂为观美耶?借竹以养性不为俗子之归耳。古今诗人,风流意度,清节高趣,政自不凡,如竹可爱,使人一见,洒然意消。余得俗子之诗曰:“俗子俗到骨,一揖已溷人。”不知此曹面何得有许尘?正子猷、长公之所畏避者也。

《颜氏家训》云:“江南闾里间,士大夫有不学者,羞为鄙朴,道听涂说,强事饰辞,呼徵质为周郑,谓霍光为博陆,上荆州必称峡西,下杨都要云海郡,言食则糊口,道钱则孔方,问移则楚丘,论婚则燕尔,及王则无不仲宣,语刘则无不公干,若此之类,转相祖述,讹以传讹,问之则不知源流,施之则时复失所,殊可笑而不可化也。”平江里巷传习呼营妓之首曰丁魁、朱魁,谓城之门曰阊关、齐关。若然,则黄魁、卫魁,贵贱不分,雌雄莫别;而涌金关、候潮关与函谷关、大散关杂称之,亦莫知是何地头矣:是亦可笑而不可化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