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
經名: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南宋林希逸撰。八卷。一底本出處:《正統道藏》 洞神部玉訣類。參校本:明萬曆何汝成刻本(簡稱明本)。
列子
列子姓列,名禦寇,鄭人也。居鄭圃四十年,人無識者。初事壺丘子,後師老商氏,友伯高子,進二子之道。九年而後,能御風而行。弟子嚴恢問曰:所為問道者,為富乎?列子曰:桀紂唯輕道而重利,是以亡。其書凡八篇。列子蓋有道之士,而莊子亟稱之。今汴梁鄭州圃田列子觀,即其故隱。唐開元封沖虛至德真君,書為《沖虛至德真經》。
右《新書》定著八章,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臣向言:新校中書《列子》五篇,臣向謹與長社尉臣參校讎太常書三篇,太史書四篇,臣向書六篇,臣參書二篇,內外書凡二十篇。以校除複重十二篇,定著八篇,中書多,外書少,章亂布在諸篇中,或字誤以盡為進,以貫為形,如此者眾。及在新書有殘,校讎從中書以定,皆以殺青,書可繕寫。列子者,鄭人也,與鄭繆公同時,蓋有道者也。其學本於黃帝、老子,號曰道家。道家者,秉要執本,清虛無為。及其治身接物,務崇不競,合於六經。而《穆王》《湯問》二篇,迂誕恢詭,非君子之言也。至於《力命》篇一推分命《楊子》之篇,唯貴放逸,二義乖背,不似一家之書,然各有所明,亦有可觀者。孝景皇帝時,貴黃老術,此書頗行於世。及後遺落,散在民間,未有傳者。且多寓言,與莊周相類,故太史公司馬遷不為列傳,饉第錄。臣向昧死上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臣向所校《列子》書錄。永始三年八月壬寅上。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一
鬳齋林希逸
天瑞第一
此篇專言天理以其可貴故曰瑞。
子列子居鄭圃,四十年人無識者。國君卿大夫眎之,猶眾庶也。國不足,將嫁於衛。弟子曰:先生往無反期,弟子敢有所謁,先生將何以教?先生不聞壺丘子林之言乎?
鄭之有原圃,猶秦之有具囿也。見《左氏》列子居鄭圃之側,嫁往也。旅行曰嫁,曰喪,皆方言也。壺丘子林,列子事之。故弟子問以其師之言云何?
子列子笑曰:壺子何言哉?雖然,夫子嘗語伯昏瞀人,吾側聞之,試以告女。
何言者,謂此非言可傳也。夫子,壺丘也。瞀人,壺丘之友也。側聞者,立於師之側而聞之也。先曰何言而方告之,蓋欲知其不言之言妙於有言也。
其言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無時不生,無時不化,陰陽爾,四時爾。不生者疑獨,不化者往復。其際不可終;疑獨,其道不可窮。
有生者生於不生,有化者原於不化。不生不化,乃能生其生化其化,此即造化是也。不能不生,不能不化者,萬物是也。造化無生無化,故常生常化。無時者,即常字也。但其文如此發揮爾。陰陽四時,指造化而言也;下兩爾字,乃是實前面不生不化之說。疑獨者,如老子所謂似萬物之宗,象帝之先。獨者,極高極妙而無鄰之意;疑者,似是似非而不可形容之意。往復,即陰陽四時之代謝也,無有盡時,故曰:其際不可終。疑獨者,造化也,恍兮惚兮,似有物而無物,故曰:其道不可窮。
《黃帝書》曰: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此《老子》全章之文,而曰:《黃帝書》則知老子之學亦有所傳,但其書不得盡見。《老子》第六章中:精則實,神則虛。谷者,虛也。谷神者,虛中之神者也。言人之神自虛中而出,故常存而不死。玄,遠而無極者也;牝,虛而不實者也,此二字只形容一箇虛字,天地亦自此而出,故曰根。綿綿,不已不絕之意。若存者,若有若無也。用於虛無之中,故不勞而常存,即老子所謂虛而不屈,動而愈出是也。晦翁曰:至妙之理,有生生之意存焉。此語亦好,但其意亦近於養生之論。此章雖可以為養生之用,而老子初意實不專主是也。故列子舉此以證其不生不化之說。
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謂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生物者不生,言其不容心於生也。化物者不化,言其不容力於化也。盈天地之間,無非自然而然。形者,色者,人與物也。智者,力者,就人中分別也。消者,息者,窮達死生得喪也。自然而然者,生而非生,化而非化,形而非形,色而非色,消而非消,息而非息。初無定名,初無實迹,若以定名實跡求之,則非矣。不曰無定名無實迹,只下一謂字,自是奇特。
子列子曰:昔者,聖人因陰陽以統天地。夫有形者生於無形,則天地安從生?
此一篇先頓一箇壺字何言哉,在前既說一段了,於此又再#1說一段,何言哉三字自有深意。《莊子》曰:終日言而未嘗言。與此意同。
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
《莊子》曰: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其言自妙,此書又分作四箇名字,亦只是莊子之意。形總言也,質隨物之質也,氣生形者,未見氣者無極而有極也。《莊子》曰:氣雜於芒忽之間而有形。此又就氣上添一層。此易字莫作儒書易字看,易即變也,變即化也,太易即大造化也。形為始,質為素,今之工匠家所謂胎素,即此素字。
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淪。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淪而未相離也。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無形埒,易變而為一,一變而為七,七變而為九。九變者,究也,乃復變而為一。一者,形變之始也。
上面既說四箇太字,就此又把形氣質總之。此不特言理之妙,亦是作文機軸。文章無此機軸,則不見斡旋之妙。氣形質具而未相離,只是未見氣之始。於未見氣之始,則但見其渾渾淪淪。然萬物相渾淪,總三才而言之,不比他處說萬物字也。循者,求也。氣既未見,則何所視?何所聽?何所求?故易者,即太易也。即此一句而觀,則知形氣質具而下只是發明太易兩字。無形埒者,言無形迹也。變而為一者,氣變而後有太極也。有太極而後有陰陽五行,故曰一變而為七,陰陽二,與五行共為七也。少陰老陰之數八與六,少陽老陽之數七與九,此所謂九者,即乾數之極也。或以七言少陽,九言老陽,則非此書之意。九者復變而為一,蓋言物極則變也,有必歸於無也。無能生有,故曰:一者,形變之始。究極也。
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沖氣和者為人;故天地含精,萬物化生。
陽氣輕清而上為天,陰氣濁重而下為地,陰陽之氣和合而為人。沖亦和也,天地之生物亦是合陰陽之精,而後化化生生也。故曰:獨陰不生,獨陽不成。
子列子曰:天地無全功,聖人無全能,萬物無全用。故天職生覆,地職形載,聖職教化,物職所宜。然則天有所短,地有所長,聖有所否,物有所通。何則?生覆者不能形載,形載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違所宜,宜定者不出所位。故天地之道,非陰則陽;聖人之教,非仁則義;萬物之宜,非柔則剛。此皆隨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
此一段十分正當之論,其大意只謂雖天地亦不能盡造化之用,而况人物乎?天能生物能覆物,地能成形能載物,各有所能,是無全功矣。聖居天地之間而職教化之事,隨萬物之所宜而各職其職。聖有所否,物有所通,言聖人或有所不能而物能之者,教化不能違所宜。如忠質文之隨時,九德之隨其性,皆是不能違所宜也。物之所宜,各有一定,如曲者不可以為直,小者不可以為大,鹹者不可以為酸,凉者不可以為熱,是不出其所位也。陰陽、剛柔、仁義,《易大傳》分作天地人說,此又分作天地聖人萬物說,亦自有理。
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聲者,有聲聲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嘗終;形之所形者實矣,而形形者未嘗有;聲之所聲者聞矣,而聲聲者未嘗發;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嘗顯;味之所味者嘗矣,而味味者未嘗呈。皆無為之職也。
有生、有形、有聲,有色,有味,指天地間萬物而言也。生生、形形、聲聲、色色、味味,造化也,職主也,無為造化也。不生者生其所生,無形者形其所形,以至色其所色,聲其所聲,味其所味,皆造化之所職。如此下得來,又自奇特。
能陰能陽,能柔能剛,能短能長,能圓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凉,能浮能沈,能宮能商,能出能沒,能玄能黃,能甘能苦,能羶能香。無知也,無能也,而無不知也,而無不能也。
二十四箇能字,只是造物兩字。造化之妙,雖若無知無能,而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此段又好。
子列子適衛,食於道,從者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顧謂弟子百豐曰:唯予與彼知而未嘗生未嘗死也。此過養乎?過歡乎?種有幾:若鼃為鶉,得水為壁,得水土之繼,則為鼃蠙之衣。生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鬱栖,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竈下,其狀若脫,其名曰鳥句掇。鳥句掇千日,化而為鳥,其名曰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輅。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食醯黃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蠸。
此段與《莊子》同,但中間又添數語。食於道傍,見蓬草之中有此枯髑髏,而指之以語弟子。百豐,其名也。未嘗生,未嘗死,無生無死也。彼,指髑髏也,予則列子自謂也。過養過歡二句,《莊子》曰:若果養乎?予果歡乎?其語意甚深。此書去若予二字,以果為過,恐聲之訛也。若如此說,別謂此其死者生前自養過當乎?歡樂過當乎?理雖亦通,殊無意味。若如《莊子》之意,則曰:若果知人生之所以自養者乎?我果知死後寂滅之樂者乎?若指髑髏,予乃自謂也。生而飲食曰養,死以寂滅為樂,却如此倒說,乃是弄奇筆處。種有幾者,言天地之間物之生生,種各不同,却皆就至微,底說不是以小喻大。蓋言雖大無異於小也,便是無細無大無貴無賤之意。其意固止如此,而文字之妙絕出千古。整齊中不整齊,不整齊中整齊,如看飛雲斷鴈,如看孤峰斷坂,愈讀愈好。此書中間又添數句,便覺不及《莊子》,若鼃為鶉,鼃化為鶉也,鼃即蛙也,此四字《莊子》所無,亦與下句不相入。繼者水上塵垢,初生苔而未成也,亦有絲縷相縈之意,但其為物甚微耳。鼃蠙之衣,即青苔也。水土之際,水中附岸處也,附岸處例多而厚,故曰衣。此兩句說了箇青苔,却又就陵屯上說來。陵屯,田野中高處也。陵舄,車錢草也。鬱栖,糞壤也。車錢草生糞壤之中,則變而為烏足草,烏足之根又化而為蠐螬,烏足之葉又化為胡蝶。蠐螬,蝎蟲也。胥,胡蝶之別名也。就胡蝶下添此一句,尤奇。此下又說化生者竈下之虫,化而生者名為鳥句掇。軟而無皮無殼,故曰若脫,如今柑虫然。鳥句掇之虫又化而為烏。乾餘骨,鳥名也。其口之流沬又化為斯彌。斯彌,虫也。食醯,蠛蠓也。頤輅黃軦,皆虫名也。此處比《莊子》多三箇食醯字,恐亦傳寫之誤。九猷、瞀芮、腐蠸,亦虫名也。《莊子》於此却省數字,其意蓋謂萬物變化生生不窮無有盡時也。
羊肝化為地皋,馬血之為轉燐也,人血之為野火也。鷂之為鸇,鸇之為布。穀,布穀久復為鷂也,燕之為蛤也,田鼠之為鶉也,杇瓜之為魚也,老韭之為莧也,老羭之為猨也,魚卵之為蠱。亶爰之獸自孕而生曰類,河澤之鳥視而生曰鶂。純雌其名大腰,純雄其名穉蜂。
此數行乃《莊子》所無,中間又有數也字,文勢亦不類,然亦皆為物化之事。如《月令》雀化為蛤,鷹化為鳩,此天地間自然之理、必有之事。老羭為猨,如老鼠之為蝙蝠也。亶爰,獸#2名也,出《山海經》,其狀若狸而有髮。自孕者,無牡而皆牝也。今人說海中女人國亦然。類者,其名也。鶂,即莊子所謂雄鳴上風,雌鳴下風,相視而風化者也。大腰,龜鼈之屬,純雌而無雄,蜂則純雄而無雌也。穉,小也。蜂之在房,只呪而化,其尾有刺,獨為王者無之。或云:此蟲以眾陽而宗陰,陰為君也。
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跡,伊尹生乎空桑,
此四句又就人中變化者言之。
厥昭生乎濕,醯雞生乎酒。
此兩句又就食物中易見者言之。
羊奚比乎不筍,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久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自此以下卻與《莊子》同。若就《莊子》觀之,上面一截說了,却把箇至怪底結殺,此是其立意驚駭世俗處,非實話也。今添入思士思女等語,却渾雜了。羊奚,草名也。草之似竹而不生苟者曰不苟,久竹苟則可食,此不可食也。青寧虫也,程亦虫也。馬亦草名也,如今所謂馬齒菜、馬藍草也。人亦草名也,如今所謂人參、人面子也。分明是用許多草名,却把馬與人字說,故意為詭怪名字。前後解者,皆以為未詳,是千萬世之人為其愚弄,看不破也。萬物之變,化化生生,何所不有?入於機者,言歸於盡也。出機入機,即是出入死生也,便是火傳也,不知其盡也。至樂篇
嘗疑《列子》非全書,就此段看得愈分曉。蓋自秦而下,書多散亡,求而後出,得之有先後,存者有多寡,至校讎而後定。校讎之時,已自錯雜,及典午中原之禍,書又散亡。至江南而復出,所以多有偽書雜乎其間,如《關尹子》亦然。好處儘好,雜處儘雜。此書第一篇前頭數段極妙,無可疑者,中間未免為人所雜。然其文字精粗,亦易見也。
《黃帝書》曰:形動不生形而生影,聲動不生聲而生響,無動不生無而生有,形,必終者也。天地終乎?與我偕終。終進乎?不知也。道終乎本無始,進乎本不久。有生則復於不生,有形則復於無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無形者,非本無形者也。
形動生影,聲動生響,此兩句自好,其意蓋以喻無之生有也。生之有者,皆自無而始,則凡有必歸於無,有形者必有終。天地亦形也,安得而不與我偕終乎?若以為天地終於有盡,則又非我之所能知。故曰:終進乎?不知也。進,盡也,以盡為進,聲之訛也。本無始,則無終矣;本不久,則無盡矣。不久者,變化而不暫停也。有生者,必歸於不生,蓋不生者,生之也。有形者,必歸於無
形,蓋無形者形之也。本不生者,則無不生之名;本無形者,則無無形之名。謂之不生,謂之無形,已離其真矣。故曰;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無形者,非本無形者也。
生者,理之必終者也,終者不得不終,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恒其生,畫其終,惑於數也。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屬天清而散,屬地濁而聚。精神離形,各歸其真,故謂之鬼。鬼,歸也,歸其真宅。黃帝曰: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
此段正言生死之理,說得自是分曉。死生,常理也,而貪生者常欲求生。畫,止也,畫其終,欲止而不終也。惑於數,言為長短之數所惑也。精神屬於天,骨骸屬於地。圓覺,四大之說也。分者,分與之也。入其門,言歸其所自出之地也。反其根,言反其所始之地也。精神骨骸既各復其初,則今者之我尚何存乎?此即圓覺,所謂今我法身當在何處也?朱文公於此謂釋氏剽竊其說,恐亦不然。從古以來,天地間自有一種議論如此,原壤即此類人物。佛出於西方,豈應於此剽竊?詆之太過,則不公矣。
人自生至終,大化有四:嬰孩也,少壯也,老耄也,死亡也。其在嬰孩,氣專志一,和之至也,物不傷焉,德莫加焉;其在少壯,則血氣飄溢,欲慮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其在老耄,則欲慮柔焉,體將休焉,物莫先焉,雖未及嬰孩之全,方於少壯,間矣;其在死亡也,則之於息焉,反其極矣。
血氣未定,方剛既衰,聖人分作三截,今此分作四段。《莊子》曰: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逸我以老,息我以死。亦分作四截。嬰孩之和老子形容至矣,血氣飄溢,即聖人所謂方剛也。欲慮充起,即勞生之事也。欲富欲貴,欲也。思前算後,慮也。充盛也,起不可遏也,外物攻其心,則嬰孩之時所謂和德者衰矣。既老,則欲慮雖有而不能自強,莊子謂之逸以老,此謂體將休,意同而辭異爾。物莫先者,言不能與物争先。自然放退,雖未及嬰孩與物無傷之時,而比之少壯為物所攻之日則有間矣。至於形氣既盡,反而歸其所,即莊所謂息我以死也。極者,太極之極也,前所謂形變之始也。
孔子遊於太山,見榮啟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孔子問曰:先生所以樂,何也?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為貴,而吾得為人,是一樂也;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以男為貴,吾既得為男矣,是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褪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樂也。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當何憂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寬者也。
榮,姓也,啟期,名也。以鹿皮為裘,以索為帶。天地之性,人為貴於物也。人類之中,男貴於女。三樂之說,近人情之論也。此章誨人以貧富死生之理,故如此寓言能自寬者,以其非見道而能推物理以自寬也。杜詩所謂:江上小堂巢翡翠,隴邊高塚外麒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便是此章之意。
林類年且百歲,底春被裘,拾遺穗於故畦,並歌並進。孔子適衛,望之於野,顧謂弟子曰:彼叟可與言者,試往訊之。子貢請行,逆之隴端,面之而嘆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類行不留歌不輟,子貢叩之不已,乃仰而應曰:吾何悔邪?子貢曰:先生少不勤行,長不競時,老無妻子,死期將至,亦有何樂而拾穗行歌乎?林類笑曰:吾之所以為樂,人皆有之,而反以為憂。少不勤行,長不競時,故能壽若此;老無妻子,死期將至,故能樂若此。子貢曰:壽者人之情,死者人之惡。子以死為樂,何也?林類曰: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營營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子貢聞之,不喻其意,還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與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盡者也。
底春,當在春時也。並歌並進,言且行且歌也。少不勤行,言少不學而無聞於人也。長不競時,言其不能争名争利於世也。子貢以此譏之,而林類以為我惟不動行,惟不競時,故有如此之壽。使其勞力勞心以争身外之名利,則將中道夭矣。子貢、林類,寓言而名之也。死之與生,一往一返,言自生而死,猶往之必返。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此便是佛家今生來生、前身後身之說也。吾知其不相若者,言今生安知不勝於來生,後身安知不勝於前身也。今之死不愈昔之生,即《莊子》弱喪不知歸之說。得之而不盡者,言其得死生之理而未盡其妙也。《列子》之書皆尊敬孔子,故其寓言之中多借孔子以為說,不知果出於列子否耶?
子貢倦於學,告仲尼曰:願有所息。仲尼曰:生無所息。子貢曰:然則賜息無所乎?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壙,睪如也,宰如也,墳如也,鬲如也,則知所息矣。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仲尼曰:賜。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老之億,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
倦於學者,學而未得其要。勞心已久,故有厭倦之意。息,止也。吾見其進,未見其止是也。子貢倦於學而求所止之地,夫子乃以生無所息告之。此列子借聖賢之名、因進止之說而明死生之理也。生無所息者,言有形於此,其生必勞。何時可息?必死而後可息也。子貢未曉,故再有息無所之問,而夫子乃以壙墳之事答之。睪宰墳鬲,皆形容其突起之貌。君子以此而自息;小人之心,雖貪戀不已,至此亦不容不伏也。據此一段雖為貪生惡死者設,然今禪家有死心之論,有夭#3死人却活之語,此中又有深意,非徒曰生死而已。
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徼也。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夫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行而不知歸,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有人去鄉土、離六親、廢家業,遊於四方而不歸者,何人哉?世必謂之為狂蕩之人矣。又有人鍾賢世、矜巧能、修名譽,誇張於世而不知己者,亦何人哉?世必以為智謀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與一不與一,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
仁者,不仁者,即君子、小人之語。徼者,歸也,言德必至於死而後定也,此即反真歸根之意,故舉死生之大以明之。失家,即弱喪之論。鍾,重也。賢,形也。世,生也。三字皆傳聲之訛,只是重形生。重形生者,以身為貴也。世人皆以狂蕩為非,故不與之而反取智謀之士,殊不知智謀亦非也。聖人之去取則以道為主,故曰:知所與知所去。
或謂子列子曰:子奚貴虛?列子曰:虛者無貴也。
貴虛者,以虛為尚也。無貴者,虛之令亦無之,又何貴尚之有?
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知靜,莫如虛。靜也虛也,得其居矣;取也與也,
失其所矣。事之破石為而後有舞仁義者,弗能復也。
非其名者,言有名即非也。《老子》曰:可名,非常名是也。曰虛曰靜,則無迹矣,亦無名矣。無名無迹,則得其所居;纔有取與分別,則失其所居矣。大道破碎,而後有仁義之名。破石為者,破碎也,言今世之士至於破碎大道而以七義為舞弄,則真淳質樸之風不可得而復反矣。舞仁義,如今人所謂舞文弄法也。
粥熊曰;運轉亡已,天地密移,疇覺之哉?故物損於彼者盈於此,成於此者虧於彼。損盈成虧,隨世隨死。往來相接,間不可省,疇覺之哉?凡一氣不頓進,一形不頓虧,亦不覺其成,不覺其虧。亦如人自世至老,貌色智態,亡日不異;皮膚爪,髮隨世隨落,非嬰孩時有停而不易也。間不可覺,俟至後知。
粥熊,借古賢人之名也。天地之間,運轉無已。天一日行一周,地有四游升條,無一息之停,似人居其間而不自覺,譬如身在舟中,舟行人不知也。天地之轉移,誰得而覺之?密者,言其不可見。物之有損有盈,有成有虧,亦密行於天地之間而人不覺。死生之往來,循環相接而不已,無間隙之可省見。川閱水以成,川水滔滔而長逝#4,世閱人以成,世人冉冉以行暮,人何世而不新?世何人而能故?正是此意。隨世,即隨生也。寒暑往來以漸而進,故曰:一氣不頓進。高岸為谷,深谷為陵,下至一物一器之微,亦漸漸而虧損,故曰:一形不頓虧。惟其不頓,故人亦不覺。不頓者,不驟也。人之自少至老亦然,亦無間隙之可見,必時至而後知,故曰:間不可覺,俟至後知。態,體態也。智,意見也。
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又有憂彼之所憂者,因往曉之,曰:天,積氣耳,亡處亡氣。若屈伸呼吸,終日在天中行止,奈何憂崩墜乎?其人曰:天果積氣,日月星宿,不當墜邪?曉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積氣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墜,亦不能有所中傷。其人曰:奈地壞何?曉者曰:地積塊耳,充塞四虛,亡處亡塊,若躇步跐蹈,終日在地上行止,奈何憂其壞?其人舍然大喜。曉之者亦舍然大喜。長廬子聞而笑之曰:虹霓也,雲霧也,風雨也,四時也,此積氣之成乎天者也;山嶽也,河海也,金石也,水火也,此積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積氣也,知積塊也,奚謂不壞?夫天地,空中之一細物,有中之最巨者,難終難窮,此固然矣;難測難識,此固然矣。憂其壞者,誠為大遠;言其不壞者,亦為未是。天地不得不壞,則會歸於壞。遇其壞時,奚為不憂哉?子列子聞而笑曰:言天地壞者亦謬,言天地不壞者亦謬。壞與不壞,吾所不能知也。雖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來不知去,去不知來。壞與不壞,吾何容心哉?
屈伸呼吸,與天中之氣相應,則人亦積氣中之自然者也。日月星宿之光,亦自此氣而出。只使,猶曰但使也,政使也。四虛,四方太虛之外也。躇步,躊蹰也。跐蹈,踐蹈也。此言除太虛之外,其內皆為積塊也。奚謂不壞者,言積則又散,安得不壞?此段之意,蓋謂天本積氣,地本積塊,必有壞時。故設為此語以形容之。《易》曰:乾坤毀,則無以見道。聖人亦有此意,但不言耳。太虛之中,无形无極,天地之在其間,亦細物耳,但以人之所見有物者而觀之,則為有中之最巨。此兩句亦好。難終難窮,難測難識者,言人不可得而知也。末後一轉,却曰:來不知去,去不知來,蓋以學道之人不當容心於有無去來也。今之禪家却出於此。後面一轉。
舜問乎烝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天地強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委,聚也。四大假合而為此身,故曰委形。陰陽成和而萬物生,故曰生者委和也。順理也,性命在我,即造化之理,故曰委順。人世相代如蟬蛻然,故曰子孫委蛻也。不知所持,無執著處也。強陽氣,即生氣也。動者為陽,人之行處飲食,皆此氣之動為之,皆非我有也。圓覺,所謂今者妄,身當在何處?便是此意。此段與《莊子□知北遊》篇同。但烝字《莊子》作丞是也,此必傳寫之誤。然謂之丞者,亦寓言之名。
齊之國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貧。自宋之齊,請其術。國氏告之曰:吾善為盜。始吾為盜也,一年而給,二年而足,三年大穰。自此以往,施及州閭。向氏大喜,喻其為盜之言,而不喻其為盜之道,遂踰垣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未及時,以臟獲罪,沒其先居之財。向氏以國氏之謬己也,往而怨之。國氏曰:若為盜若何?向氏言其狀。國氏曰:嘻,若失為盜之道至此乎?今將告若矣。吾聞天有時,地有利。吾盜天地之時利,雲雨之滂潤,山澤之產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築吾垣,建吾舍。陸盜禽獸,水盜魚鼈,亡非盜也。夫禾稼、土木、禽獸、魚鼈,皆天之所生,豈吾之所有?然吾盜天而無殃。夫金玉珍寶,穀帛財貨,人之所聚,豈天之所與?若盜之而獲罪,孰怨哉?向氏大惑,以為國氏之重罔已也,遇東郭先生問焉。東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盜乎?盜陰陽之和以成若生,載若形;況外物而非盜哉?誠然,天地萬物不相離也,仞而有之,皆惑也。國氏之盜,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盜,私心也,故得罪,有公私者,亦盜也;亡公私者,亦盜也;公公私私,天地之德。知天地之德者,孰為盜耶?孰為不盜耶?
未及時者,未能數時也。先居,先世所居積者也。謬己,欺己也。往而怨之,往見之而出怨言也。時利,天時地利也。滂潤,浸潤也。禾稼、土木、禽獸、魚鼈、皆天所生在外者也,一身之陰陽,亦豈我有?此亦天地為之也。誠者,信然也。天地萬物不相離者,物物皆出於天地,無一物可離於天地也。仞與認同,認以為已有者,愚惑之見也。此章之意,蓋言人在天地之間,皆盜竊天地之所有以為其生,故如此形容,所以為異端之學。天時地利以至禽獸魚鼈,皆天地之所有,人盜而用之。聖人則曰:用天之道,分地之利。《列子》却如此鼓舞其言。柳子厚《天說》之喻,亦原於此。末後一轉,亦與前段同。公道,人人所同者也;私道,非人所同也。在人之論則有公私,在天地之德則無公私。公者自公,亦天地為之也;私者自私,亦天地為之也。以天地之德觀之,則盜與不盜皆為有心者也。此意蓋謂善善惡惡若出於有心,則善亦為惡矣。《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正是此意,比等處,似非《列子》本書。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義卷之一竟
#1 再:明本作『載』
#2 獸:明本作『山』。
#3 夭:原作『大』據明本改。
#4 長逝:明本作『日度』。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二
鬳齋林希逸
黃帝第二
黃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下戴己,養正命,娛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皯居按切黣,昏然五情爽惑。又十有五年,憂天下之不治,竭聰明,進智力,營百姓,焦然肌色皯黣眉回切,昏然五情爽惑。黃帝乃喟然讚曰:朕之過淫矣。養一己其患如此,治萬物其患如此。於是放萬機,舍官寢,去直侍,徹鍾懸,减厨膳,退而間居大庭之館,齋心服形,三月不親政事。晝寢而夢,遊於華胥氏之國。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國無帥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慾,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夭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愛僧;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都無所愛惜,無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擿無痟音簫癢。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林。雲霧不硋與礙同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步,神行而已。黃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閒居三月,齋心服形,思有以養身治物之道,弗獲其術。疲而睡,所夢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幾若華胥氏之國,而帝登假。百姓號之,二百餘年不輟。
此言華胥之國亦與《莊子□山木》篇建德之國其意一同。蓋言黃帝之治天下,始於有心而終至於無心,始於有為而終至於無為也。正命,性命也,以性為正,音之訛也。肌色焦然,言其皴黑而瘦也。昏然,言其五情爽亂,迷惑而昏也。五情,喜怒哀樂欲也。讚,合作嘆。淫矣者,言其已甚如水之浸淫然,注家以淫當作深。直侍者,使令之人也。懸,鍾架也。大庭,猶大內也。服形,猶今人言服氣也。《淮南》云:正西曰弇州,西北曰台州。此言九州之外,猶佛言西渠泥南閻浮也。斯,離也。齊國,中州也。斯齊國,言去中州千萬里也。自然,無心也。無向背逆順,言其心無取舍也。入水不溺,入火不熱,無入而不自得也。斫撻無傷痛,指擿無痟癢,言其雖有形猶無形也。硋與礙同。神行者,其行無迹也。天老、力牧、泰山稽,黃帝三臣名也。登假者,猶言登遐也。假,當作遐。《莊子》中多有此意。以此列子比莊子,人謂勝之,恐亦未然。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偎不愛,仙聖為之臣;不畏不怒,原慤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斂,而己無愆。陰陽常調,日月常明,四時常若,風雨常均,字育常時,年穀常豐。而土無札傷,人無夭惡,物無疵癘,鬼無靈響焉。
此段之語,多與《莊子》同其意,只形容無為之治而已。心如淵泉者,言如止水也。不偎,不偎曲也,與不愛同。不畏不怒,言其和也。不施不惠,無所與也。不聚不斂,無所取也。物既自足,而我無所愆。愆,欠闕也。字育,禽獸生育也。札傷,疾瘧也。物無疵癘,無疾痛也。鬼無靈響,言無妖異也。靈怪影響,皆鬼之妖也。與《莊子□逍遙游》篇同。
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進二子之道,乘風而歸。尹生聞之,從列子居,數月不省舍。因間請蘄其術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懟而請辭,列子又不命。尹生退。數月,意不已,又往從之。列子曰:女何去來之頻?尹生曰:曩章戴有請於子,子不我告,固有憾於子。今復脫#1然,是以又來。列子曰:曩吾以汝為達,今汝之鄙至此乎?姬,將告女所學於夫子者矣。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盻而已。五年之後,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庚無是非;從口之所言,庚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夫子之為我師,若人之為我友;內外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東西,猶木葉榦殼,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今女居先生之門,曾未浹時,而懟憾者再三,汝之片體將氣所不受,汝之一#2節將地所不載。履虛乘風,其可幾乎?尹生甚怍,屏息良久,不敢復言。
不省舍,言不歸宿也。懟,怨恨也。以十請而不告,欲辭歸也。不命之退,聽其自去也。又往從之,去而復來也。章戴,尹生之名也。姬音居,聲之訛也。夫子,指老商是也。若人,指伯高子也。三年,而心無是非之念,口無是非之言者,以靜默自守,恐自動也。庚者,更也,向也。去是非利害之念,絕是非利害之言,今復有之,而此心已定,無不出於正也。從,聽從也,所念所言,皆聽其自然,而無容心於是非利害之間,是心與理一無復决擇也。橫,縱也,縱心所念,不涉思惟也。縱口所言,橫說竪說皆可也。放縱自由,不復知有是非利害,則心與理化而忘之矣。此四節,正學道工夫次第也。在內既與理化,則動容周旋之間亦與俱化,故曰內外俱進矣。至如眼、耳、鼻、口,無不同者,此化而忘之之時也。釋氏謂之六用一源,亦是此意也。幹,身也。幹殼,即蟬身之殼也。木葉幹殼,言不知有其身也,忘其身而後可以乘風也。汝之懟憾如
此,是身心之累未忘,則片體一節天地且不能受載,況渾身乎?此章蓋言其御風之學必至於視身如無而後可也。此非虛言,唯學道者方知此語之為實也。
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濳行不空,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請問何以至於此?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姬,魚語女。凡有貌像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也?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焉得而正焉?彼將處乎不深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游乎萬物之所終始。一其性,養其炁,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
關尹,名喜,見老子者。此非師友相傳之言,則是借其名以為說。關尹子自有書,雖其書為後人所雜,而中間絕到之語非諸子所及也。濳行不空,言行於空中如實地也。萬物之上,言其高也。純氣之守,今養生之學者亦如之,守以無心則可,非智巧所及,非果敢之勇所能也。《莊子□達生》篇亦有此語。此是其一宗學問相傳之語,却是一件大條貫。姬,居也;魚,吾也,音之訛也。像貌聲色,有形之物也。若皆囿於有形之間,則何以相遠?惟無心則超乎萬物之上也。先者,造化之始也。奚足以至乎先,言囿於有形則不足以知造化之始也。前言貌像聲色,此只言是色而已。四字之中只掇一字,文法也。不形者,未見氣之先也。無所化者,造化未萌之始也。造者,物之所自出也。止者,在也。若未知不形無所化之妙,但以得於物者而窮之,焉得為至到之見乎?正者,極至之謂也。不深之度,謂只在面前,至淺近而人不見也。無端,無始也。度,法也。紀,統也。言此即目前之法而却不知所始也,藏隱而不知也,如夫子以我為隱也。萬物之終始,物之所造,皆造化也。一其性,養其氣,含其德,只是純一靜定而已。以理言則為性,以生言則為氣,以得之於己者則為德。其天守全,言其純一者不汨也。無退郤者,定也。純一而定,則外物皆不得以動之。故曰:物奚自入焉?
夫醉者之墜於車也,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墜亦弗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遻物而不慴。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物莫之能傷也。
此數語與《莊子》同。犯害,即墜也。乘車之時與墜車之時皆醉而不知,無所恐懼,故其神全。惟其神全,雖有所傷而病,亦不至死。遻物,不為物所迕也。不慴,不懼也。藏於天,無心而忘己也。故以此喻之。此數語極為精密。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盃水其肘上,發之,鏑矢復沓,方矢復寓,當是時也,猶象人也。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當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禦寇而進之。禦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闚青天,下濳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休然有恂目之志,爾於中也殆矣夫。
此段與《莊子□田子方》篇全同。引之盈貫,開弓而至滿也。前手直而持平,可以致一盃水於其肘上,言定也。發,射也。適,去也。沓,重也,又也。矢方去而矢又在弦上。沓於弦上者,纔去而方來之,矢又寓於弦上矣。此言一箭接一箭,如此其神速也。象人,木偶人也。背逡巡者,言面向高山,背臨深淵,退而未已之意,故曰逡巡。三分其足,一半在岸,二分垂於虛處,可謂危之至,而伯昏能之者,即所謂純氣之守也。履地而射,射之常也,故曰:非不射之射也。神能守一,則雖上闚青天,下至黃泉,揮斥乎八極,其心亦無所變動。若於險夷境界休,猶然而恂其目,則是未知至人之學也。以此為射而欲求中的之精義,亦難矣。故曰:爾於中也殆矣哉。怵,懼也。徇,動也。恂目,動目也。殆,難之意也。
范氏有子曰子華,善養私名,舉國服之;有寵於晋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目所偏視,晋國爵之;口所偏肥,晋國黜之。遊其庭者俾於朝。子華使其俠客以智鄙相攻,強弱相浚。雖傷破於前,不用介意。終日夜以此為戲樂,國殆成俗。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經坰外,宿於田更商丘開之舍。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與言子華之名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商丘開先窘於飢寒,濳於牖北聽之。因假糧荷畚之子華之門。子華之門徒皆世族也。縞衣乘軒,緩步闊視。顧見商丘開年老力弱,面目薰黑,衣冠不檢,莫不眲仍吏反。之既而狎侮欺詒,攩止兩反扌必必結反挨倚海反抌勇主反,亡所不為。商丘開常無慍容,而諸客之技單,憊於戲笑。遂與商丘開俱乘高臺,於眾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賞百金。眾皆競應。商丘開以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飛鳥,揚於地,骨几骨無石為。范氏之黨以為偶然,未詎怪也。因復指河曲之淫隈曰:彼中有寶珠,泳可得也。商丘開復從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眾昉同疑。子華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俄而范氏之藏大火。子華曰:若能入火取錦者,從所得多少賞若。商丘開往無難色,入火往還,埃不漫,身不焦。范氏之黨以為有道,乃共謝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誕子,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聾我也,子其盲我也。敢問其道。商丘開曰:吾亡道。雖吾之心,亦不知所以。雖然,有一於此,試與子言之。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聞譽范氏之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吾誠之無二心,故不遠而來。及來,以子黨之言皆實也,唯恐誠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體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3物亡迕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黨之誕我,我內藏猜慮,外矜觀聽,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內熱。惕然震悸矣。水火豈復可近哉?自此之後,范氏門徒路遇乞兒馬醫,弗敢辱也,必下車而揖之。宰我聞之,以告仲尼。仲尼曰:汝弗知乎?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動天地,感鬼神,橫六合,而無逆者,豈但履危險,入水火而已哉?商丘開信偽物猶不逆,況彼我皆誠哉?小子識之。
此段形容箇誠字極精切,看得此意盡,則可以學道。私名,私亻業也,浙江人謂之私身是也。口所偏肥,言惡而咀嚙之,晋國視其好惡而升黜其人。智鄙,智愚也。傷破,争競有所傷損也。一國之人,當時以此成俗。禾生、子伯、二客名也。坰外,野外也。田更,野老也。三老、五更,皆老者之稱。衣冠不檢,言其破碎不整也。眲,輕視之意。攩、扌必、挨、抌四字,皆戲侮而推打之也。單憊,言戲侮之力罷盡也。漫,言等閑說也。骯骨無石為,無所毀傷也。淫隈,水盤渦處也。昉,始也。始令其同客衣帛食肉也。埃不漫,烟埃不能眯迷之也。吾誠之無二心,言信而不疑也。不知形體之所措,忘其身也。不知利害之所存,不知世之有患害也。其心既一,則物無迕於己者。今既知子黨之言為欺誕,則內之疑慮已生,外之觀聽已惑。回思前日之蹈水火,幸而不焦溺爾。此意蓋言心纔盡,則利害禍福皆不足以動之,有一毫計慮之思,則難矣。禪家有滲漏三字極佳。乞兄馬醫,其心苟誠,皆可學道,所以見之必下車也。此亦《圓覺經》不輕初學之意。至信,即至誠也。信偽,謂信人之偽言以為誠猶且若此,而況真誠者乎?
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鴦者,能養野禽獸,委食於園庭之內,雖虎狼鵰鶚之類,無不柔馴者。雌雄在前,孳尾成群,異類雜居,不相搏噬也。王慮其術終於其身,令毛丘園傳之。粱鴦曰:鴦,賤役也,何術以告爾?懼王之謂隱於爾也,且一言我養虎之法。凡順之則喜,逆之則怒,此有血氣者之性也。然喜怒豈妄發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碎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之,逆也。然則吾豈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順之使喜也。夫喜之復也必怒,怒之復也常喜,皆不中也。今吾心無逆順者也,則鳥獸之視吾,猶其儕也。故遊吾園者,不思高林曠澤;寢吾庭者,不願深山幽谷,理使然也。
牧正,掌牧之官也。役人,其使令者也。慮其術不傳,使之教毛丘園也。不言養他獸而言養虎者,舉其大者也。不敢以生物全物與之,恐其怒心之萌也。虎雖與人異類,而食養之者莫不媚愛之,以其能順其性也。此數語與《莊子□人間世》篇同。吾豈逆之使怒,亦不順之使喜。喜之復也必怒,怒之復也常喜。此數語形容得人情物理極精。不中者,言皆不中理也。心無逆順,即無心也。無心則能與物相忘,此意蓋不過發明無心之理,極是一段好說話。
顏回問乎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矣,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數能,乃若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謖操之者也。吾問焉,而不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言醫,吾與若玩其文久矣,而未達其實,而固且道與?能游者可教也,輕水也;善游者之數能也,忘水也。乃若夫沒人之未嘗見舟也而謖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却也。覆却萬物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
觴深,淵名也。游,拍浮者也。善游熟,於浮者也。沒人,能入水者也。謖,起也。言醫與噫同。玩其文,玩其外也。實,內也。言見道未深也。而固且道與?而,汝也,汝且以是為道與?謂未見道之內,方見道之外,便以為道歟?輕於水者可教,以其不畏水也。忘於水者,數數學之則能矣,以其熟於水也。若沒人則不學而起操舟,以其視水如平地也。萬物之或覆或却,雖陳於前而不能動其心,則何所往而不自得?此又總言理也。心者,神明之舍,不得入其舍,即不動其心也。
以瓦摳者巧,以鈎摳者憚,以黃金摳者惛,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重外者拱內。
此數語與《莊子□達生》篇同。但莊子以為注,此以為摳,字異而義同。摳,投也。莊子以為輕內,此以為拱內。拱者,拱揠之也。鉤,帶也。鉤重於瓦,金重於鉤,謂射者之巧,於心本一,纔有所顧惜,則所重在外,而內心則有所扞挌而憚而惛也,雖巧亦拙矣。
孔子觀於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黿鼉魚鼈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似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竝流而承之。數百步而出,被髮行歌,而游於棠行。孔子從而問之曰: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黿鼉魚鼈所不能游,向吾見子道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使弟子竝流將承子。子出而被髮行歌,吾以子為鬼也,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齎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道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也?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呂梁,地名也。懸水,瀑布也。水沬之流,其廣三十里,大也。竝流,讼流而捄之也。承接也。棠行,注云:合作塘下是也。齎《莊子□達生》篇作齊,乃水之旋磨處也,齎字亦誤也。汩,湧處也。出入,隨水上下也。從水之道而不容私,是順水之勢而無容心也。生於陵則安於陵,長於水則安於水,皆隨其自然而不知所以然。故性命三字初無分別,但如此作文耳。若以生長字強#4求意義則誤矣。孟子曰:言性則故而已矣。即此故字。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瘻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纍王兒音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纍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纍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也,若撅株駒;吾執臂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測,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疑於神。其痀瘻丈人之謂乎。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問是乎?修汝所以,而後載言其上。
此段與《莊子□達生》篇同。承蜩,持竿而粘蟬者也。累丸於竿首,自二至五而不墜,則其凝定入神矣。郭象注《莊子》,下兩箇停審字,亦自好。撅株駒,今所謂木椿也。極,樁也。株,木之名也。駒,定也。想古時有此三字。不反不測,止是凝定也。當承蜩時,其身如木極而不動,其臂如槁木然。其心一主於蜩而不知有他物,純一之至也。用志不分,其志不貳也。凝於神,凝定而神妙也。此雖借喻以論純氣之守,而世間實有此事,今世亦有之,但以為技而不知道實寓焉。痀瘻者,背曲也。逢衣,儒者之服也。能修汝今日之所以言,而後可以更言向上之事,此言其道之妙不止於此也。載言,更言也。語上之上也。其他與《莊子》同。王兒,《莊子》作丸。疑,《莊子》作凝字,從莊子為是。
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而不下也。故曰:至言去言,至為無為。齊智之所知,則淺矣。
漚與鷗通用。百住而不止,言其往來之多,不止於百數也。舞而不下,疑之也。蓋謂此心稍萌,則其機已露,豈能與物我相忘哉?心此喻無言之言、無為之為、不知之知,意極親切。蓋無為、無言、無知,皆無容心而已。至言則無言矣,故曰:至言去言。至為則無為矣,故曰:至為無為。人不知其所不可知,而皆以其所可知者為知,其所見淺矣,故曰:齊知之所知。齊,同也,猶皆字也。此三句與《莊子□達生》篇同。
趙襄子率徒十萬狩於中山,藉仍燔林,扇赫百里。有一人從石壁中出,隨煙燼上下。眾謂鬼物。火過,徐行而出,若無所經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竅,人也;氣息音聲,人也。問奚道而處石?奚道而入火?其人曰奚物而謂石?奚物而謂火?襄子曰:而向之所出者,石也;而向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魏文侯聞之,問子夏曰:彼何人哉?子夏曰:以商所聞夫子之言,和者大同於物,物無得傷閡者,游金石,踏水火,皆可也。文侯曰:吾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刳心去智,商未之能。雖然,試語之有暇矣。文侯曰:夫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為者也。文侯大說。
藉仍,藉草也。躝藉其草,燔燒其林,以火獵也。奚物謂石?奚物謂火?此亦不知之知之喻。涉火之說,亦與商丘開處同意。和者,大同於物。此和字,造化也。胸中與造化為一,則物無不同。初無傷礙,刳心去智,即不知之知也。試語之有暇,試,嘗也,言亦專講明此之久矣。夫子能之,能不為,便是黃檗與異僧度水,黃檗以為興妖捏怪,彼僧回首而謝曰:大乘法器,我所不及。正此論也。
有神巫自齊來處於鄭,命日季成,知人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如神,鄭人見之,皆避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而歸以告壺丘子,曰:
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壺子曰:吾與女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歟?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當試與來,以予示之。
歲月旬日,或遠或近也。神巫,相者也。其言皆驗若神,棄之而走者,畏其言之驗也。心醉者,心服也。既其文,盡其外也。未既其實,未盡其內也。而,汝也。汝未嘗盡見其實,固以為能得道乎?固字有未得謂得之意,當以語勢思之。有雌雄而後有所生,卵生也。無雄又奚卵,言無心則無迹也。此一句是喻其心未能化,故可以形見之意。抗,高也。自以其道為高於世,而欲人必信之,此便是有迹處,便是未化處,故神巫得以相汝。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譆,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列子入,涕泣沾衿,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罪合作萌。乎不誫合作震。不止,是殆見吾杜德幾也。
濕灰者,言其生氣將盡,如灰已濕而欲滅也。地文者,此猶禪家脩觀之名。罪,合作萌,萌乎若生而不生之意。不誫,即不震也,不震,不動也。不止,合作不正,不正者,不可指定言也。此不正字,便與《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同。惟有若萌動而又不動,故神巫以為濕灰。活灰,火也,濕灰則是活火欲滅之意。杜德幾,亦是脩觀之名。德幾,生意也。杜,閉也,閉其機而不動,故有生,意欲滅之狀,季咸遂以為不活矣。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然有生矣,吾見杜權矣。列子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幾發於踵,此為杜權。是殆見吾善者幾也。
杜權,不動之動也。權與機同,但機微而權則露矣。於杜閉之中而動機已露,故季咸以為全然有生意也。灰,合作全。天壤,亦是觀名,猶言天田也。天上之田,非壤之壤,即自然之壤也,猶今脩養家以舌為天津,以頂上為泥九之類,此是生意萌動而上之意。名實不入,即是有無俱遣。機發於踵,言其氣自下而上,微而不可見,故日機。善者機,猶言性之動處也。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齋,吾無得而相焉。試齋,將且復相之。列子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太沖莫朕,是殆見吾衡氣幾也。
太沖莫眹,亦觀名也。太沖,太虛也;莫眹,不見端倪也。衡者,平也,半也。氣機之動,至於衡平一半之地而止,則是半動半靜也。神巫以為不齋,言其半動半靜而不定也。
鯢旋之潘為淵,止水之潘為淵,流水之潘為淵,濫水之潘為淵,沃水之潘為淵,沈水之潘為淵,雍水之潘為淵,汧水之潘為淵,肥水之潘為淵,是為九淵焉。
此一段所言九淵,正脩觀之名也。今佛家以為觀,而古人以為淵。淵有九名,想猶今十二觀也。但《莊子》只言其三。此有其九,似非《列子》本書,必後人所增也。潘,合作審,從莊為是。審,信也。九淵之名,皆是借喻,故曰:喻信為某淵,某喻信為某淵也。鯢,大魚也。旋,盤旋也。莊子作桓為是。水中有鯢,半靜半動之象也,即所謂衡氣機也。止水,靜也。即所謂杜德機也。流水,動也,即所謂善者機也。《莊子》曰:淵有九名,此處其三。正舉此三者之喻,以證其前言也。看此書語脉似失本意,以此觀之,二書之是非可見。濫水,自下而湧上出者也。沃水,從上溜下者也。沈水,一作汜,合作汍,水從旁穴出曰汍也。雍水,壅遏而不流,非自止之水也。汧水,泉之濳出,水停成汙池者也。肥水,《毛詩傳》云:所出同而所歸異是也。以上水名,多見《爾雅》,必後人以《爾雅》之名而增之。注家曰:水之湍激流止,如至人之心因外物難易,有動寂進退之容,此說誤矣。郭象注《莊子》此處,亦此類爾。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不及也。壺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猗,不知其誰何,因以為茅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
已滅已失,言不可見也。未始出吾宗,亦是觀名。虛,虛無也。猗移,合作委蛇,順也。若無物,若有物,不知其如何,故曰:不知其誰何也。茅,音頹。茅靡者,拉扱也。波流者,莽蕩也。言其看我不出,但見拉扱莽蕩,故自失而走也。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狶如食人,於事無親,雕琢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忄分然而封戎,壹以是終。
為其妻爨代其妻執爨於鼎竈之間而不出也。食豕如食人,言集神於內而不見其外也。於事無親者,言其雖為事而不自知,若不親為之也。雕琢其聰明而歸復於朴,謂隳肢體黜聰明也。塊然獨以其形立,猶木偶人也。封,有廉隅也。紛,多也。其形已如木偶,安有封畛廉隅之多乎?一以是終者,言其終身常如此也,一常如此之意。忄分,合作紛,戎,合作哉。從莊子為是,此皆傳寫之誤也。莊列皆一宗之學,此等議論,必其乎昔所講聞者,故二書皆有之。
子列子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驚焉。惡乎驚?吾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為驚已?曰;夫內誠不解,形諜成光,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整其所患。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無多餘之贏;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而猶若是,而况萬乘之主,身勞於國,而智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汝處已,人將保汝矣。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間,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履徒跣而走,暨乎門,問曰:先生既來,曾不廢藥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異。且必有感也,搖而本身,又無謂也。與汝遊者,莫汝告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
奚方而反,言在何所而回也。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其人敬己不待買而饋之,和順積中,英華發外,此聖門之言。內誠不解,誠積而未化也。解,化也。諜,動也。形諜,形容舉動也。成光者,有光儀也,即積中發外之意,而此以為有迹之學。外鎮人心者,鎮,服也,言我未能無迹,故人得而見之,所以心服而敬我也。趙州云:老僧修行無力,為鬼神覷破。即此意也。貴老者,老則人所敬,我今非老非貴,其人反輕彼而敬我,言敬已在於貴老之上也。整,聚也,積也。此等事積而久之必成患害,言名迹愈露則不能逃當世之患也。無多餘之贏,言其贏利所餘無多也。此句比《莊子》添一無字,則意異矣。贏,利也。世之有力量者則能輕重人,買漿,微者也,初無權力可以輕重人也,而能敬我如此,況為君者?身方榮而智已竭,必將求我而任用我,使我效其成功,此所謂整,其所患也。效,獻也。瞀人喜之,故曰:善哉,觀乎。言汝於此具一隻眼也。又曰:汝止矣。謂其不必出游矣,人將歸向而守汝以為師矣。處,止也。已,助字也。保,守也。歸者眾而守其門也。此一保字,便已有不足之意,蓋瞀人之見又高一層也。戶外之屨滿,從學者眾也。敦杖蹙之乎頤,竪立其杖而拄之於頤也。蹙,拄也。賓者,主賓客者也。提屨而走,古人坐於席,必脫屨而後入,急於迎瞀人,故不及穿屨也。廢藥者,教誨也,開發而藥石之也。廢者,置也。已矣,休言之意。我前此已言人將守汝矣,汝不能使人無保汝者,即《莊子》所謂忘我易,使人忘我難也。而焉用之者?而,汝也。用,為也。言汝之所為何以如此感動人也?人之感動而悅豫於汝者,必汝不能自晦,使乖異出見乎其外而致然也。故曰:感豫出異也。汝既如此,非惟形見於外者不能自隱,必且有所感觸,而搖動汝之本身尤無益也。無謂,即無益也,又尤之意也。與汝游者,汝之朋友也。所學未至,其言淺近,故曰:小言,其言皆為人之毒害。又無以與汝相規正者,則汝終無所覺悟。誰復問汝為汝何也?相孰相#5誰,何也?相借問之意也。此段與《莊子□列禦寇》篇同,但一二字不同耳。
楊朱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也。楊朱不答。至舍,進渲漱巾櫛,脫履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請夫子辭,行不間,是以不敢。今夫子間矣,請問其過。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楊朱蹙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竈。其反也,舍者與之争席矣。
請問其過者,言夫子謂我不可教,其,過在何處也?睢睢吁吁矜持而不自在之貌。誰與居者,言其物我未忘,常若與人同居也。大白若辱者,明而自晦之意。盛德若不足者,言其雖有而不自居也。迎將,迎送也。家公,旅邸之主也。執席,執巾櫛奉承之也。煬者,炊者也。避舍避竈,敬之也。争席者,不知其可敬也。未聞《老子》之言之先,有矜持自名之意,故人見而敬之。既得點化,則退然自晦,而人視之以為常人矣。此段與《莊子□寓言》篇全同,但涫字《莊子》作盥,義亦通。
楊朱過宋,東之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楊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楊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
此段與《莊子□山木》篇同。美者自美,自矜誇也。惡者自惡,慊然自以為不足也。行賢而去自賢之行,謂有賢者之德而無自矜之行,則隨所往而人皆愛樂之。此一節亦是人生受用親切處。《孟子》以楊朱為為我,據此數處,則楊朱似為老子之學,豈楊朱初學老子,後自為一宗乎?
天下有常勝之道,有不常勝之道。常勝之道曰柔,常不勝之道曰強。二者亦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強,先不己若者;柔,先出於己者。先不己若者,至於若己,則殆矣。先出於己者,無所殆矣,以此勝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謂不勝而自勝,不任而自任也,
柔可常勝,強則不勝,此《老子》之論。二者亦知,言二者之得失甚易知也。而人多未知之,故自古以來誇其強者視彼不己若之人,則必以我先之為快。若以此為、強,則又有強於我者必與我争,我必不勝,則危殆矣,故曰:先不己若者,至於若已,則殆矣。以柔為尚者,視世之人皆出於己之先,而我常居其後,在我者常弱常無較,則何所危殆乎?故曰:先出於己者,無所殆矣。以此道而守其身,則在我者常勝,故曰:以此勝一身若徒。若徒者,猶曰若而人也。徒,等也,能以一身常勝者即此等人也。以此道而任天下之事,則亦常勝,故曰:以此任天下若徒,言能以天下自任者亦此等人也。蓋我自謂不勝,則無時而不勝,故曰:不勝而自勝。我自謂不能任則天下可以自任,故曰:不任而自任。
粥子曰:欲剛,必以柔守之;欲強,必以弱保之。積於柔必剛,積於弱必強。觀其所積,以知禍福之鄉。強勝不若己,至於若己者剛;柔勝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老聃曰:兵強則滅,木強則折,柔弱者生之徒,堅強者死之徒。
以柔自守則常剛,以弱自保則常強。常弱常柔則為福,不能柔不能弱則為禍,故曰:觀其所積,知禍福之鄉。積常久#6也,以強為勝不若己者,忽其若己者,出以其剛而與我敵,我則不勝矣,故曰:強勝不若己,至於若己者剛也。以柔自守,而視世之人皆出於己上,我無所争則在我者常勝,故曰:柔勝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此舉#7粥子之言也,又以《老子》數語證之。粥子自有一書,亦老子之徒。兵強則滅者,恃其兵力以争戰者必亡也。木強則折者,如藤如柳則難折,木則易折也。柔弱者常生,堅強者常死,徒類也。此語見《老子》七十六章。乃人與草木生死為喻也,故曰之徒。此因上文兵木之喻,故亦曰之徒,意謂柔能勝,強必敗,皆此類也。
狀不必童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狀童。聖人取童智而遺童狀,眾人近童狀而疏童智。狀與我童,近而愛之;狀與我異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異,戴髮含齒,倚而趣者,謂之人;而未必無獸心。雖有獸心,以狀而見親矣。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飛伏走,謂之禽獸;而禽獸未必無人心,雖有人心,以狀而見疏矣。
童,同也,聲之訛也。此意蓋謂人之狀貌雖異於禽獸,而其心與禽獸同者。聖人之同,不取其貌而取其心,此憤世之論。倚而趣者,相依倚而共趣向也。仰,上也。伏,下也。
庖羲氏、女蝸氏、神農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狀,而有大聖之德。夏桀、殷紂、魯桓、楚穆,狀貌七竅,皆同於人,而有禽獸之心。而眾人守一狀以求至智,未可幾也。黃帝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帥熊、羆、狼、豹、貙虎為前驅,鵰、鶡、鷹、鳶為旗幟,此以力使禽獸者也。堯使夔典樂,擊石拊石,百獸率舞;蕭韶九成,鳳凰來儀,此以聲致禽獸者也。然則禽獸之心,奚為異人?形音與人異,而不知接之之道焉。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禽獸之智有自然與人同者,其齊欲攝生,亦不假智於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親;避平依險,違寒就溫;居則有群,行則有列;小者居內,壯者居外;飲則相携,食則鳴群。太#8古之時,則與人同處,與人並行。帝王之時,始驚駭散亂矣。逮於末世,隱伏逃竄以避患害。今東方介氏之國,其國人數數解六畜之語者,蓋偏知之所得。太古神聖之人,備知萬物情態,悉解異類音聲。會而聚之,訓而受之,同於人民。故先會鬼神魑魅,次達八方人民,末聚禽獸虫蛾。言血氣之類心智不殊遠也。神聖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訓者無所遺逸焉。
三聖其狀異人,而有大聖之德,以此形容桀紂桓穆雖有人形,而實有獸心也。因此又言以力使禽獸者,以聲致禽獸者,引此可見之事以實其說也。熊虎前驅,東漢巨無霸之事可見,鵰鳶為旗,隨其所指而縱之,人則從之而往,故曰:旗幟。禽獸之智,皆有所欲,亦養所生,豈人教之?故曰:不假智於人。齊,皆也。攝,養也。上古之人與鹿豕居,亦有此事,故借其說以形容人獸之論。偏知者,言其獨悟而得之也,故曰:偏知之所得,惟古聖人則備知之。備,皆也。無所遺逸者,人與異類皆教之也。此意蓋謂上古之世雖異類可教與人同,而末世之人皆如異類,而聖人不作,又無以化導之。此亦憤激之言也。
宋有狙公者,愛狙,養之成羣,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損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匱焉,將限其食。恐眾狙之不馴於己也,先誑之曰:與若芋,朝三而暮四,足乎?眾狙皆起而怒。俄而曰:與若芋,朝四而暮三,足乎?眾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籠,皆猶此也。聖人以智籠群愚,亦猶狙公之以智籠眾狙也。名實不虧,使其喜怒哉。
此段與《莊子□齊物》篇同,而文稍異。朝三而暮四,先少而後多;朝四而暮三,先多而後少,其實皆七也。能鄙,即智愚也。物,凡物皆能相籠絡也。聖人以智籠群愚,謂其鼓舞化導,使之不自知也。《莊子》則以此為無是無非之喻,却與此意異矣。
紀渻子為周宣王養鬬雞。十日而問:雞可鬬已乎?曰:未也,方虛驕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影響。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耳。
聞響而應,見影而動,則是此心猶為外物所動也。疾視而盛氣,言其神氣已旺,疾視而不動也。初言虛驕而恃氣,則其氣猶在外;此言疾視而盛氣,則氣在內矣。疾字有怒之意,即直視也,却與匹夫按劍疾視不同。望之似木雞,則神氣俱全矣。此言守氣之學,借雞以為喻耳。
惠盎見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說者,勇有力也,不說為仁義者也。客將何以教寡人?惠盎對曰: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刺之不入;雖有力,擊之弗中。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聞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弗敢擊。夫弗敢,非無其志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無其志也。夫無其志者,未有愛利之心也。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愛利之。此其賢於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惠盎對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無地而為君,無官而為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志,則四境之內皆得其利矣,其賢於孔墨也遠矣。宋王無以應,惠盎趨而出。宋王謂左右曰:辯矣,客之以說服寡人也。
此段與《莊子□說劍》篇略相似。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是争而有時乎?不勝也,弗敢刺,弗敢擊,猶有心於競我也。此二等矣;本無其志,則於我初無争心,又是一等;驩然皆欲愛利於我,則是以善養人者服天下,累三等而至於此為最上之道,故曰:四累之上也。此吾聖人之事,而以孔與墨並言,此春秋以後學者之論。蹀足,頓足也;謦欬,高聲也;疾言,言之急也,皆形容其怒之狀也。辯矣者,欺其能言也,意謂此客有大辯才,故能以說服我。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二竟
#1 脫:明本作『悅』。
#2 一:原作『節』,據明本改。
#3 而:明本作『而已』。
#4 強:原作『雖』,據明本改。
#5 相:明本作『同』。
#6 久:原作『人』,據明本改。
#7 舉:原作『學』,據明本改。
#8 太:明本作『上』。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三
鬳齋林希逸
周穆王第三
周穆王時,四極之國有化人來,入水火,貫金右;反山川,移城邑;乘虛不墜,觸實不孩;千變萬化,不可窮極;既已變物之形,又且易人之慮。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路寢以居之,引三牲以進之,選女樂以娛之。化人以為王之宮室卑陋而不可處;王之厨饌腥螻而不可饗;王之嬪御羶惡而不可親。穆王乃為之改築,土木之功,赭堊之色,無遺巧焉。五府為虛,而臺始成。其高千仞,臨終南之上,號曰中天之臺。蘭鄭衛之處子娥女苗靡曼者,施芳澤,正娥眉,設笄環,衣阿錫,曳齊執,粉白黛黑,珮玉環。雜芷若以滿之,奏《承雲》、《六瑩》、《九韶》、《晨露》以樂之。月月獻玉衣,旦旦薦玉食。化人猶不舍然,不得已而臨之。居亡幾何,謁王同遊,王執化人之袪,勝而上者,中天迺止,暨及化人之宮。化人之宮,搆以金銀,絡以珠玉;出雲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據,望之若屯雲焉。耳
目所觀聽,鼻口所納嘗,皆非人間之有,王實以為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王俯而視之,其宮榭若累塊積蘇焉。王自以居數十年不思其國也。化人復謁王同游,所及之處,仰不見日月,俯不見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視;音響所來,王耳亂不能得聽。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化人移之,王若磒虛焉。既寤,所坐猶嚮者之處,侍御猶嚮者之人。視其前,則酒未清,肴未昲。方微反。王問所從來,左右曰:王默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復。更問化人,化人曰:吾與王神游也,形奚動哉?且曩之所居,奚異王之宮?曩之所游,奚異王之圃?王間恒,疑蹔亡。變化之極,疾徐之間,可盡模哉?
化人,有幻術者也。入水火以下是變物之形,與穆王游帝居是易人之慮。腥螻,。皆臭氣也。娥女苗,姿媚也。曼靡,窈窕也。阿錫,細識也。齊紈,齊整之絲紈也。芷,芳草也。若,杜若也。承雲,黃帝樂名也。六瑩,帝譽樂名。晨露,湯樂名。玉衣玉食,言其珍美也。舍音釋,不釋然,不樂也。不知下之據,言不見其基址也。望之若屯雲,言多也。清都、紫微,天宮也。鈞天、廣樂、天樂也。累塊,累土也。積蘇,積草也。言自上而下視其宮室,微且小也。光影眩其目,音響亂其耳,恐悸而不凝定,精神若喪失然。磒虛,於虛無之間墜而下也。酒以濃為美,停久則稀清矣。肴未昲,未敗也。默存者,坐想也。此言須臾之頃耳。葉法善與明皇遊玉橋亦是此類。神游而形不動,此幻術者之事也。間於恒見者,而疑其暫亡者,適之神游暫也,今忘矣。今之所見者,常也。間,異也。以其異於尋常所見而疑之也,以其常疑其暫皆非真也。變化之有久近,豈可盡得而形狀哉?徐疾,久近也。模,形模也。暫亡與忘同。
王大悅。不恤國事,不樂臣妾,肆意遠游,命駕八駿之乘,右服嗣音華騮而左綠耳,右驂赤驥而左白減,音義。主車則造父為御,离齊商合為右;次車之乘,右服渠黃而左踰輪,左驂盜驪而右山子,栢夭主車,參百為御,奔戒為右。馳驅千里,至于巨蒐氏之國。巨蒐氏乃獻白鵠之血以飲王,具牛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飲而行,遂宿于昆崙之阿,赤水之陽。別日升崑崙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封之以詒後世,遂賓于西王母,觴于瑤池之上。西王母為王謠,王和之,其辭哀焉。迺觀日之所入,一日行萬里,王乃歎曰:於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諧於樂,後世其追數吾過乎。穆王幾神人哉。能窮當身之樂,猶百年乃祖,世以為登假焉。
此事詳見於《穆天子》,韓退之作《徐偃王廟碑》亦引用之,《左氏》有或如金或如玉之詩,亦是此事。嗣騮,即驊騮也。白減、离商渠黃、踰輪、盜驪、山子、栢夭,皆馬名也。柳子厚所辯八駿圖,其形又怪異此,亦未知其孰是孰非孰實也。巨蒐氏之國,亦崑崙赤水之類。以鵠血為飲,以牛馬之乳濯足,今北虜以馬乳為酒,亦是此類。二乘,乃王之二車也。別日,又一日也。封,猶封禪也。賓,見也。觴,宴之以酒也。王母所謠,《白雲詩》也。日之所入,弇山也。不盈于德,言其行有慊也。諧者,足也。德有慊而其樂自足,恐後世追數以為吾過,祁招所謂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亦此意也。以此樂其終身,至百年而後殂,世以為登假,言世人以為死,其實不死也。此章之意,蓋言世外空闊,猶有無窮之樂,雖帝王之居,未足羨也。人但以耳目所見而有歆羨富貴之心,不知天人視之,其為富貴者甚微耳。
老成子學幻於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請其過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進之於室,屏左右而與之言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顧而告予曰: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難窮難終。因形者其巧顯,其功淺,故隨起隨滅。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始可與學幻矣。吾與汝亦幻也,奚須學哉?
此章之意,蓋謂人世變幻之術與造物死生變化之理其技一耳。
老成子歸,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幡校四時;冬起雷,夏造冰;飛者走,走者飛,終身不著其術,故世莫傳焉。
老成子雖不得其術,但深思而自悟,亦能從容變化於有無之間,故曰:存亡自在。幡校者,翻覆檢校也,變幻之意也。幡校四時者,變易陰陽之節也。冬起雷,變陰為陽也;夏造冰,變陽為陰也。飛,陽類走陰類,故飛者輕,走者重。今能變易其陰陽,所以飛者走,走者飛也。其術無所著見,故世莫得傳焉。
子列子曰:善為化者,其道密庸,其功同人。五帝之德,三王之功,未必盡智勇之力,或由化而成,孰測之哉?
密庸者,默而用之,人不得見也。其道雖不可見,而其功用實與人同。五帝三王之所以化,亦猶老成子、尹文之所以幻也。言其不可知之神也。
覺有八徵,夢有六候。奚謂八徵?一曰故,二曰為,三曰得,四曰喪,五曰哀,六曰樂,七曰生,八曰死。此者八徵,形所接也。
《周禮》之有六夢,此亦言六夢,却先以覺之八徵言之。故者,事也,言人間百事也。為者。日間所作用也。得、喪、哀、樂、生、死,有形者之所同,故曰:形所接也。接,應也,感應之應也。
奚謂六候?一曰正夢,二曰蘁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此六者,神所交也。
六候之夢與《周禮》同。人心之中,虛靈知覺,事有兆眹,見於夢者,正也。正夢,先兆之夢也。蘁者,夢中驚蘁而覺者也。思者,因所思而成夢也。寤者,夢時見覺時事也。喜者,因有所喜而夢也。懼者,因有所憂懼而夢也。懼與蘁不同,《周禮》注中却無分別。此皆在我之神為一之,故曰:神所交也。交者,交於外境界也。
不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惑其所由然;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知其所由然。知其所由然,則無所怛。一體之盈虛消息,皆通於天地,應於物類。
物我之所感,自有變幻,故曰感變。事者,八徵是也。所由然者,言皆由心而生也。人惟不知感變之由皆自一心而始,故有所疑惑,有所驚怛,知則不惑,則無怛矣。盈虛消息皆是一理,故曰:一體我之盈虛消息。天地亦然,萬物亦然,故曰:通於天地,應於物類。《語》曰:四十而不惑。亦此境界。
故陰氣壯,則夢涉大水而恐懼;陽氣壯,則夢涉大火而燔芮;陰陽俱壯,則夢生殺。
此三句,醫書中亦有此類之語。以此而言,可見夢自吾心而出。火芮,火盛貌也。生,陽也。殺,陰也。
甚飽則夢與,甚飢則夢取。
與,予人也。取,取諸人也。此是意有所欲而夢也,如渴之夢飲然。
是以以浮虛為疾者,則夢揚;以沈實為疾者,則夢溺。
此心病也。
藉帶而寢則夢蛇,飛鳥銜髮則夢飛。
帶與飛鳥,覺時所見也,夢中又變。
將陰夢火,將疾夢食。
處暗則思明,故將陰而夢火也。胃氣不足,故將疾而夢食。皆自此心生也。
飲酒者憂,歌儛者哭。
夢飲酒者,或有憂惱之事。夢歌儛者,或有哭泣之事。夢覺常相反也。占夢書中多有此類。
子列子曰:神遇為夢,形接為事。故晝想夜夢,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夢自消。信覺不語,信夢不達,物化之往來者也。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幾虛語哉?
晝有所見,形遇也。夜有所夢,神遇也。凝定也,神定則無想,無想則無夢也。若高宗夢說,孔子夢周公,則非想夢也。信真也,真覺者不語,默而靜也。真夢者不達,不達於理則以夢為真也。物化之往來,即夢覺是也。人惟不知此理,故以古之真人覺自忘、寢不夢為虛語,豈知真人之事哉?其覺也,如忘無所著於世也。心無所著,則虛,則一,則其寢安得有夢?釋氏所謂夢覺一如,此語極好。大慧答書中有說高宗夢得說,孔子夢周公,佛夢金皷一篇,其講明夢覺一如處甚好。
西極之南隅有國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國。陰陽之氣所不交,故寒暑亡辯;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晝夜亡辯。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覺,以夢中所為者實,覺之所見者妄。
古莽之國,亦寓名爾。無陰陽,無日月,其民不衣不食而多眠,其眠五旬而一覺,故以夢者為實而覺者為妄。此亦間於常而疑暫亡之意。蓋言人若常夢則覺之暫者反為妄矣。
四海之齊謂中央之國,跨河南北,越岱東西,萬有餘里。其陰陽之審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晝一夜。其民有智有愚。萬物滋殖,才藝多方。有君臣相臨,禮法相持。其所云為,不可稱計。一覺一寐,以為覺之所為者實,夢之所見妄。
齊,中也,中國亦曰齊州。此段言中國人又以覺為實,以夢為妄。審度,謂度數審的也。分察,謂察別分明也。
東極之北隅,有國曰阜落之國。其土氣常燠,日月餘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實,不知火食,性剛悍,強弱相藉,貴勝而不尚義;多馳步,少休息,常覺而不眠。
阜落之國,亦寓言也。日月之餘光更互而照之,故其國不暝。《唐志》所言熟羊脾而日又出者,世間恐亦有此等國土,未可知也。日月常照,故其人常覺而不眠。蓋謂中國之人但以晝覺夜夢為真為妄,而不知六合之間又有如此國土,不可但以耳目之所接者為是也。凡此皆欲廣世俗狹小之見而已。
周之尹氏大治產,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力精神荒散,昔昔#1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游燕宮觀,恣意所欲,其樂無比,覺則復役。人有慰喻其勤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晝夜各分。吾晝為僕虜,苦則苦矣;夜為人君,其樂無比。何所怨哉?尹氏心營世事,慮鍾家業,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寐。昔昔#2夢為人僕,趨走作役,無不為也;數駡杖撻,無不至也,眠中啽囈呻呼,徹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訪其友。友曰:若位足榮身,資財有餘,勝人遠矣;夜夢為僕,苦逸之復,數之常也。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邪?尹氏聞其友言,寬其役夫之程,减己思慮之事,疾並少間。
昔者,夕也,言夜則夢為國君也。鍾,聚也,聚其思慮以營家業也。啽囈,寐語也。並者,皆也。間者,安也。言寬其役夫工程,自减其已思慮,二人之病遂皆少間。此段以夢覺形容苦樂之事,其言甚有味。
鄭人有薪於野者,遇駭鹿,御而擊之,斃之。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順途而詠其事。傍人有聞者,用其言而取之。既歸,告其室人曰:向薪者夢得鹿而不知其處,吾今得之,彼直真夢者矣。室人日:若將是夢見薪者之得鹿邪?詎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夢真邪?夫曰:吾據得鹿,何用知彼夢我夢邪?薪者之歸,不厭失鹿。其夜真夢藏之之處,又夢得之之主。爽旦,案所夢而尋得之。遂訟而争之,歸之士師。士師曰:若初真得鹿,妄謂之夢;真夢得鹿,妄謂之實。彼真取若鹿,而與若争鹿。室人又謂夢仞人鹿,無人得鹿,今據有此鹿,請二分之。以聞鄭君,鄭君曰:嘻,士師將復夢分人鹿乎?訪之國相,國相曰:夢與不夢,臣所不能辯也。欲辯覺夢,唯黃帝、孔丘。今亡黃帝、孔丘,孰辯之哉?且恂士師之言可也。
駭鹿,驚而走者。御,音迓,迎也。遽而藏之隍中,汲汲藏之,恐人見也。蕉,草也。順塗,沿途#3也。詎有薪者,言豈有薪者之夢,只是汝自夢見薪者言之#4爾。汝今之夢,乃為真夢矣。不厭,不甘也。爽旦,天明也。仞與認同。夢認人鹿,無人得鹿,言汝以為初無薪者,無得鹿之人,但為夢也。士師復夢分人鹿者,言未能別白其真妄,亦如夢而已。國相乃曰:惟黃帝、孔子知辯之,謂非知道者不能定真妄也。恂與徇同。且從士師之言為之中分也。此段亦是以夢覺言真妄之不可定爾,其說自有味。
宋陽里華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與而朝忘;在塗則忘行,在室則忘坐;今不識先,後不識今。闔室毒之。謁史而卜之,弗占;謁巫而禱之,弗禁;謁醫而攻之,弗已。魯有儒生自媒能治之,華子之妻子以居產之半請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占,非祈請之所禱,非藥石之所攻。吾試化其心,變其慮,庶幾有廖乎。於是試露之,而求衣;饑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5之方密,傳世不以告人。試屏左右,獨與居室七日。從之,莫知其所施為也,而積年之疾一朝都除。華子既悟,迺大怒,黜妻罰子,操戈逐儒生。宋人執而問其以,華子曰:曩吾忘也,蕩蕩然不知天地之有無。今頓識既往,數十年來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萬緒起矣,吾恐將來之存亡、得失、哀樂、好惡之亂吾心如此也,須臾之忘,可復得乎?子貢聞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顧謂顏回記之。
毒之,苦之也。卜巫醫三者之事,今人亦有之,以見古今人情不相遠也。弗占,不入卦兆也。弗禁,以為祟而弗能禁止也。攻之弗已,不可治也。自媒,自薦以為能治此疾也。化其心,變其慮者,謂此心病,非他方法所可療也。求衣、求食、求明,是求其心猶有知覺也。獨與之居而不令人見,故不知其所以治之者何施為也?既悟而怒,以世事感觸能累其心,不若不知而忘之也。蓋以世人憂樂、得失、存亡、好惡能亂其心,非有道者樂而忘之,則不如病忘之為愈也。末後却不肯說盡,但云非汝所及,此又是一機軸。
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壯而有迷罔之疾。聞歌以為哭,視白以為黑饗,香以為朽,嘗甘以為苦,行非以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無不到錯者焉。楊氏告其父曰:魯之君子多術藝,將能已乎?汝奚不訪焉?其父之魯,過陳,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證。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昏於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覺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傾一鄉;一鄉之迷,不足傾一國;一國之迷,不足傾天下;天下盡迷,孰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盡如汝子,汝則反迷矣。哀樂、聲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言,未必非迷,況魯之君子迷之郵者,焉能解人之迷哉?榮汝之糧,不若遄歸也。
此以迷疾之說又翻前段病忘之意。傾,動也。一家之人不因一人之迷而傾其家,一鄉之人不以一家之迷而傾其鄉。蓋言迷者少而不迷者尤多,則不得而惑之也。若天下皆迷,則不迷者反為疾矣。其意蓋謂今世之人皆迷於利欲而不知道,反以有道者為迷也。郵與尤同。迷之郵者,言迷之甚也。榮,棄也,費也,言莫枉汝資糧也。
燕人生於燕,長於楚,及老而還本國,過晋國,同行者誑之,指城曰:此燕國之城。其人愀然變容。指社曰:此若里之社。乃喟然而嘆。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廬。乃涓然而泣。指瓏曰:此若先人之冢。其人哭不自禁,同行者啞然大笑,曰:予昔給#6若,此晋國耳。其人大慙。及至燕,真見燕國之城社,真見先人之廬冢,悲心更微。
此段蓋言人心無真見,則或以妄者為是、而真者為非也。微,無也,悲心更微,言反不悲也。據此一篇,語極到,必列子之本書。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三竟
#1 2昔:原作『者』,據明本改。
#3 沿途:原作『松淦』,據明本改。
#4 言之:明本作『豈知』。
#5 吾:原作『而』,據明本改。
#6 給:原作『給』,據明本改。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四
鬳齋林希逸
仲尼第四
仲尼閑居,子貢入侍,而有憂色,子貢不敢問,出告顏回。顏回援琴而歌。孔子聞之,果召回入,問曰:若奚獨樂?回曰:夫子奚獨憂?孔子曰:先言爾志。曰:吾昔聞之夫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回所以樂也。孔子愀然有間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爾,請以今言為正也。汝徒知樂天知命之無憂,未知樂天知命有憂之大也。今告若其實:修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亡變亂於心慮,爾之所謂樂天知命之無憂也。曩吾脩《詩》《書》,正禮樂,將以治天下,遺來世;非但修一身,治魯國而已。而魯之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國與當年,其如天下與來世矣?
此道且不得於一國,與不得行於當時,其如天下來世何?
吾始知《詩》《書》禮樂無救於治亂,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雖然,吾得之矣。夫樂而知者,非古人之所謂樂知也。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故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詩》《書》禮樂,何棄之有?革之何為?
樂而知其樂,則有心矣。樂而無容心者為真樂。
顏回北面拜手曰: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貢。子貢茫然自失,歸家淫思七日,不寢不食,以至骨立。顏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門,弦歌誦書,終日不輟。
此章之意三轉,首言樂天知命則無憂,次言樂天知命者亦有時而憂,末又言知憂樂者不如不知。其意蓋以有憂有樂,不如併憂樂無之;知憂樂之為憂樂,不若併憂樂不知之。其大旨不過如此,却寓言以抑揚之,其筆法去《莊子》遠甚,恐非列子之
本書。淫也者,浸淫也,酷意以思之也。
陳大夫聘魯,私見叔孫氏。叔孫氏曰:吾國有聖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聖乎?叔孫氏曰:吾嘗聞之顏回曰:孔丘能廢心而用形。陳大夫曰:吾國亦有聖人,子弗知乎?曰:聖人孰謂?曰:老聃之弟子有亢倉子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視而目聽。魯侯聞之大驚,使上卿厚禮而致之。亢倉子應聘而至。
廢心用形,言無心而忘其形,雖動用不知其為動用也。能以耳視目聽,六用一源之說也。釋氏以音為觀音,果佛日學東彼《維摩贊》作《觀音贊》一首,正是此意,其辭曰:世間種種音聲相,眾以耳聽非目觀。唯此大士眼能觀,於眼境界無所取。耳鼻舌身意亦然。善哉心洞十方空,六根互顯如是。義見《語錄普說》第十五段,自解說得甚明。
魯侯卑辭請問之。亢倉子曰:傳之者妄。我能視聽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魯侯曰:此增異矣,其道奈何?寡人終願聞之。
視聽不用耳目即《莊子》所謂官知止而神欲行之意也。聽之以氣,聽之以心,亦是此意。雖不用耳目以視聽,而耳目之用常與人同。故曰:不能易耳目之用。增異者,言如此則又甚異也。
亢倉子曰:我體合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合於無。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雖遠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內,來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覺、心復六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
曰體,曰心,曰氣,曰神,皆歸於無,此乃無心之用也。介然之有,言一介可見之微也。唯然之音,言一唯可聽之微也。此八字下得亦好。物來干我,我則知之,即是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也,即是物來能名,事至則應也。七孔四支,心腹六藏,所覺所知,我皆不知,即是體合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合於無也。其自知而已矣者,言我雖自知而有不容言者也。
魯侯大悅。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笑而不答,即是前篇所謂夫子能之而能不為者也。此意則謂夫子雖知此道,而不以語人,故笑而不答也。
商太宰見孔子曰:丘聖者歟?孔子曰:聖則丘何敢,然則丘博學多識者也。商太宰曰:三王聖者歟?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聖則丘弗知。曰:五帝聖者歟?孔子曰:五帝善任仁義者,聖則丘弗知。曰:三皇聖者歟?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時者,聖則丘弗知。商太宰大駭,曰:然則孰者為聖?孔子動容有間,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焉。丘疑其為聖,弗知真為聖歟?真不聖歟?商太宰默然心計曰:孔丘欺我哉。
此章似當時已有佛之學,托夫子之,名而尊之也。西方之人出於三皇五帝之上,非佛而何?然則佛之書入於中國雖在漢明帝之時,而其說已傳於天下久矣。不治而不亂者,言其用世無治亂之進也。不言而信,不化而行,以誠感人也。弗知真為聖真不聖,是有推尊之意。而為此不定之辭,必當時有此說而未甚行,故不肯指定言之也。默然心計曰欺我哉,形容其驚疑怪訝之意也。善任智勇,能用智勇以治世也。善任因時者,能用順時之道也。孰者為聖,何者為聖人也?
子夏問孔子曰:顏回之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賢於丘也。曰:子貢之為人奚若?子曰:賜之辯賢於丘也。曰:子路之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賢於丘也。曰:子張之為人奚若?子曰:師之莊賢於丘也。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子者何為事夫子?曰:居。吾語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賜能辯而不能訥,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莊而不能同。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許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貳也。
能仁而不能反,反變也,言其知仁未知變。通之權也。此仁字與誠字一般,莊列之字義不可與吾書比。莊,矜也。同,和光同塵也。以四子之有,我兼有之,在我則能易,在彼則不能易。看他如此說,易字便與時字相似。蓋謂聖人得其全,時乎而辯,時乎而莊,時乎而仁,時乎而勇,四子者各有其偏爾。吾弗許者,言彼學此變易時中之道,而未能得,吾未許可之也。
子列子既師壺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從之處者,日數而不及。雖然,子列子亦微焉,朝朝相與辯,無不聞。
日數而不及者,言日日數之而不盡也,謂來學者之眾也。亦微焉,言其應酬之力微矣。凡其朝朝相與辯之言傳說於天下,人無不聞之。
而與南郭子連墻二十年,不相謁請;相遇於道,目若不相見者,門之徒役以為子列子與南郭子有敵不疑。有自楚來者,問子列子曰:先生與南郭子奚敵?子列子曰:南郭子兒充心虛,耳無聞,目無見,口無言,心無知,形無惕。往將奚為?
不相謁請,不通刺而相見也。敵,争也。不疑,斷然也。人皆以為二人斷然有争於心,所以不相見也。貌充者,見面盎背也。無聞、無見、無言、無知,言其雖聞而不聞,雖見而不見,雖言而不言,雖知而不知也,形無惕者,言德全而無所怵惕於外也。往將奚為,謂欲往見之而何所言乎?
雖然,試與汝偕往。閱弟子四十人同行,見南郭子,果若欺魄焉,而不可與接。顧視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與群。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與言,衎衎若專直而在雄者。子列子之徒駭之。反舍,咸有疑色。
閱弟子者,選擇而行也。欺魄者,塊然其形,似魄而非魄也。欺者,疑也。以彼之欺魄視列子之形神不相偶,非南郭子之比,故曰:不可與群。形神不相偶者,言形神相離而未為一也。指末行者與言,言擇其最下者而與之語,是以列子為不足與語也。衎衎然,和也;專直,一也;在雄,獨尊也,狀其旁若無人之意也。反舍而有疑者,疑南郭子之薄列子也。
子列子曰:得意者無言進知者亦無言。用無言為言亦言,無知為知亦知,無言與不言,無知與不知,亦言亦知。亦無所不言,亦無所不知;亦無所言,亦無所知。如斯而已。汝奚妄駭哉?
得意者,造道而有得也。進知者,造道而有知見也。此下却分三轉。無言,忘言也。以無言為言,以無知為知,亦言亦知者,謂其雖忘言而無字猶在也,此是一節;無言與不言,無知與不知,亦言亦知者,又將無與不字作分別也,。不者,是知與言猶在也。無者,是無字猶在也。亦者,未盡之意也。此是一節;及至於無所不言,無所不知,而亦無所言,無所知,方為造道之妙,又是一節。此即從心不踰矩之說,但說得鼓舞爾。今禪家正用此機關,兼此段文字亦與《傳燈錄》辯義處語句伺。汝奚妄駭者,言此乃至人之事,汝何妄以為驚駭?其意蓋謂汝惟未知至人之事,所以有此驚駭。我於至人,何可及耶?
子列子學也,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後,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更無是非;從口之所言,更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外內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無不同。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則理無所隱矣。
此章序列子為學之始,已見前篇。心凝,定也。形釋,忘其形也。骨肉皆融化,不知有其身也。形所倚而立,足所履而行,心所念,口所言,皆不自覺知矣。藏,蓄也。言之所出,理皆藏蓄其中也,如斯而已,但如此無所覺知而止也。理無所隱,則至理即此可見也。
初,子列子好游。壺丘子曰:禦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樂所玩無故。人之游也,觀其所見;我之游也,觀其所變。游乎游乎。未有能辯其游者。壺丘子曰:禦寇之游固與人同歟,而曰固與人異歟?凡所見,亦恒見其變。玩彼物之無故,不知我亦無故。務外游,不知務內觀。外游者,求備於物;內觀者,取足於身。取足於身,游之至也;求備於物,游之不至也。於是列子終身不出,自以為不知游。壺丘子曰: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眠。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觀矣,是我之所謂游,是我之所謂觀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
游者,游觀天地之間也。無故者,日新也。人但以其所見者為游觀之樂,我以造化之變不常者為游觀之樂,故人未有能辯知之者也。故曰:未有能辮其游者。壺丘子非之,乃曰:游與人同,而曰固與人異,言汝之游如此,亦未有異於人也。汝之所見亦常爾,何以謂見其變乎?故曰:凡所見,亦恒見其變,言其妄謂見其變也。物之無故,日夜相代于前,但見其新而無故也。我之為我者亦然。以彼之日新為玩,而不知我亦隨化而往,日異一日,則觀常觀變皆外游也。求備於物者,但以外物為觀盡也。取足於吾身而無所觀於外,乃為至游。終身不至者,知其學未至也。不知所適者,言其無適也。不知所眂者,言其無見也。無適無見,則無物無我。無非游矣,無非觀矣,我之所謂游,觀者如此,故曰:物物皆游,物物皆觀。故曰:是我之所謂游是我之所謂觀。再言至矣乎者,申言以讚美之也。
龍叔謂文摯曰:子之術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摯曰:唯命所聽。然先言子所病之證。龍叔曰:吾鄉譽不以為榮,國毀不以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憂;視生如死,視富如貧,視人如豕,視吾如人;處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觀吾之鄉,如戎蠻之國。凡此眾疾,爵賞不能勸,刑罰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樂不能移。固不可事國君,交親友,御妻子,制僕隸。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文摯乃命龍叔背明而立。文摯自後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見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虛矣,幾聖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達。今以聖智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淺術所能已也。
榮辱得失死生貧富,視之如一,皆忘世之事。人如豕者,無貴賤之分也。吾如人者,無彼我之異也。家如逆旅,親猶疏也。鄉如蠻戎,遠猶近也。此皆心無係累也。不可以事君,交友,御妻子,制奴僕者,無心於應世也。此皆至人之事,而以為病者,如今禪家駡說也。背明而立,可見其心;扁鵲隔墻見五臟,亦有此事,但此章乃喻言爾。末後一轉,却如此結斷者,言聖智在我,苟未能自忘,亦謂之病,故如此翻騰其說。釋氏曰:執藥治病,藥亦為病。近於此意。
無所由而常生者,道也;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雖未然而自亡者,亦常也;由死而生,幸也。故無用而生謂之道,用道得終謂之常;有所用而死者亦謂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
無所由而常生者,謂無所從來而不知生之所以生。泯其知識者,道也。由生而生,則知其所以生而生者,雖此身有終而終者未常亡,此常人之見也。知有生則有亡,此因生而達無生之理者,故曰不幸。言此知此覺,反為累也。由無生之理而知其所以生,則雖生而常若無生者,此亦#1道也。亦者,近道之意也。由無生而知常死,其身雖未終而自若無生者,此亦常人之見也。然因無生之理而知其所以生,則幸矣,無用而生,無容心於生也,此謂之道。因此道而知所以終之理,此謂之常。有所用而死,此有字誤也,合是無字。無所用而死,言無容心於死,而循其自然者,亦謂之道。因見道而得所以死之理者,此謂之常。此意蓋謂知道者乃是常人,未足為高知,以不知者乃謂之道也。莊列之論,大抵皆如此翻騰其說。釋氏斷常之論,亦必源流於此。
季梁之死,楊朱望其門而歌;隨梧之死,楊朱撫其尸而哭。隸人之生,隸人之死,眾人且歌,眾人且哭。目將眇者,先睹秋毫;耳將聾者,先聞納飛;口將爽者,先辯淄澠;鼻將窒者,先覺焦朽;體將僵者,先亟奔佚;心將迷者,先識是非。故物不至者則不反。
隸人,眾人也。季梁、隨梧,皆眾人也。楊朱一歌而一哭,則楊朱亦眾人也。其意蓋謂無所用於生而死,其理本一,而歌哭異焉,是未知其道也。物不至至者,極也,物極則反。自目眇已上數句,猶燈將滅者必大明。是皆極則必反之理也。
鄭之圃澤多賢,東里多才。圃澤之役有伯豐子者,行過東里,遇鄧析。鄧析顧其徒而笑曰:為若舞,彼來者奚若?其徒曰:所願知也。鄧析謂伯豐子曰:汝知養養之義乎?受人養而不能自養者,犬豕之類也;養物而物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飽,衣而息,執政之功也。長幼群聚而為牢藉庖廚之物,奚異犬豕之類乎?伯豐子不應。伯豐子之從者越次而進曰:大夫不聞齊,魯之多機乎?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聲樂者,有善治書數者,有善治軍旅者,有善治宗廟者,群才備也。而無相位者,無能相使者。而位之者無知,使之者無能而知之與能為之使焉。執政者乃吾之所使,子奚矜焉?鄧析無以應,目其徒而退。
鄧析辯者也。伯豐子,賢者也。鄧析望豐子之來,欲戲舞之。若,汝也。其徒者,鄧析之弟子也。彼來者,伯豐子也。養養之義,猶《孟子》所謂役人,役於人者也。犬豕則受養於人,養犬豕而為我用者,人也。意謂伯豐之徒食祿於鄭,受執政之養,而為執政所用也。多機,多技巧也。相位,相位致也。相使者,相役使也。其技既同,各能所能,不能相位,致相役使,而其所以使之位之者,皆無技藝之人。是有知有能者,乃為無知無能者所用也。執政,有才之人也。伯豐子,以道自晦者也。言我以道自晦,雖若無能無知,而鄭國之執政見用於時者,乃為役於我者也,彼又何能養我乎?奚矜者,何以此矜詫而舞我也。
公儀伯以力聞諸侯,堂谿公言之於周宣王,王備禮以聘之,公儀伯至。觀形,懦夫也。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公儀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王作色曰:吾之力者能裂犀兕之革,曳九牛之尾猶憾以弱。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而力聞天下,何也?公儀伯長息退席,曰:善哉王之問也。臣敢以實對。臣之師有商丘子者,力無敵於天下,而六親不知,以未嘗用其力故也。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欲見其所不見,視人所不窺;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為,故學視者先見輿薪,學聽者先聞撞鍾。夫有易於內者無難於外。於外無難,故名不出於一家。今臣之名聞於諸侯,是臣違師之教,顯臣之能者也。然則臣之名不以負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猶愈於負其力者乎?
堪,任也,言能舉秋蟬之翼也,此是戲言以激王問也。商丘子之力,天下無敵,而至親之間不知其勇,是能自晦也。見所不見,視所不窺,得所不得,修所不為,此皆不知之知、無為之為之意。學視自輿薪而始,學聽自聞鍾而始,此見聞之粗者也,必至於見所不見,聞所不聞而後為妙也。有易於內,是不聞不見者也。易者,事在易而求諸難之易也。能見其所不見,聞其所不聞,我求諸內既易於此,則於外之見聞無難矣。既於外也無難,則雖見聞亦不用,人何由知之?故其名不出於一家,言雖鄰人亦不知也。今我不能不用其力,故以有力聞於天下。好#2勝而自矜負者而不能自晦至以名顯,是違師之教#3而失其道也。然臣之用力不能自晦,亦猶勝於矜負其力者矣。蓋以此諷王之好勇也。然此書之意,主於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故設為此喻爾。長息,長太息也。
中山公子牟者,魏國之賢公子也。好與賢人游,不恤國事,而悅趙人公孫龍。樂正子輿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悅公孫龍也?子輿曰:公孫龍之為人也,行無師,學無友,佞給而不中,漫衍而無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與韓檀等肄之。
無師無友,言其獨學也。佞給,口才也。不中,不中理也。漫衍,泛濫也。無家,言不主一家之學也。韓檀,公孫龍之徒也。以其說與其徒自相講肄,欲以屈惑時人,而非正理也。
公子牟變容曰:何子狀公孫龍之過歟?請聞其實。子輿曰:吾笑龍之詒孔穿,言善射者能令後鏃中前括,發發相及,矢矢相屬,前矢造準而無絕落,
後矢之括猶銜弦,視之若一焉。
括,箭之本,受弦處也。以後鏃中前括,發發相及,不一發也。矢矢相屬,不一矢也。前發之矢皆中準,矢#4則無墜落者。後發之矢又中其括,猶銜弦然。矢矢皆相屬,視之如一條箭也。造,至也。準,法也。造準,言合法也。前後,發矢之次第也。猶銜弦者,括之受鏃,如受弦也。
孔穿駭之。龍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鴻超,怒其妻而怖之。引烏號之弓,綦衛之箭,射其目。矢來注眸子而眶不睫,矢墜地而塵不揚。是豈智者之言與?公子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曉。後鏃中前括,鈞後於前。矢注眸子而眶不睫,盡矢之勢也。子何疑焉?
烏號,黃帝之弓有名者。綦衛,必亦箭之有名者。眶不睫者,言不瞬也。矢墜地而塵不揚,言其落之輕也。鈞後於前者,言前後之矢力不輕重也。盡矢之勢者,言矢至於近眸而盡,乃落於地,是其射時約矢之勢至此而盡,準則之精也。
樂正子輿曰:子,龍之徒,焉得不飾其闕?吾又言其尤者。龍誑魏王曰: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盡。有影有移。髮引千鈞。白馬非馬。孤犢未嘗有母。其負類反倫,不可勝言也。公子牟曰:子不諭至言而以為尤也,尤其在子矣。夫無意則心同,無指則皆至。盡物者常有。影不移者,說在改也。髮引千鈞,勢至等也。白馬非馬,形名離也。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樂正子輿曰:子以公孫龍之鳴皆條也。設令發於餘竅,子亦將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請待餘日,更謁子論。
子,龍之徒,謂牟乃為龍之徒弟,安得不強為文飾其疏缺乎?闕,疏脫也。又言其尤者,更取其已甚者言之,欲子牟必知其妄也。意生於心,今日有意不心者,心意有異名也。牟日無意則心同者,謂曰意則不得為心,日心則不得為意。若日無意則心亦同,無若日有意則心亦同,有是意不為心也。指一物而視之,則其所不指者尚多,故日有指不至,苟無所指則皆至矣,故曰:無指則皆至。有者謂之物,若以有為物,則天下之物豈可盡?不以物為物,則可以盡天下之物而皆為吾有。故曰:盡物者常有。有影者不移,此惠子所謂飛鳥之影未嘗動也。改動#5也。一物有一影,纔動則後之影非前之影矣。由後影而求前之影,則未移之先是也,曰:影不移者,說在改也。改,變也,謂其說在於變政之時也。
髮,至弱也;千鈞,至重也。以一髮而引千鈞固不可,然積其髮之勢至與千鈞等,則亦可以引千鈞矣,故曰:勢至等也。此雖強辯,亦可通。白,色也,以色而名,曰白。馬,形也,以形而名,曰馬。謂色為白則可,謂形為馬則可,若以白馬為馬,則白,色也;馬,形也,二物也,安得而一之?故曰:白馬非馬,形名離也。《孔叢子》、《公孫龍》同。
孤犢雖母之所生,母在則不謂之孤,既謂之孤,則未嘗有母矣;謂之有母,則非孤犢也。《莊子》亦有處同。
條,法也。子輿怒其強辯,不可得而復詰,故曰:汝以公孫龍之言皆合條法邪?餘竅,鄙穢處也,謂其言若出於他竅,汝亦承從之也。更謁子論者,如今人所謂向下文長更待來日也。慍怒而不與言也。
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歟,不治歟?不知億兆之願戴己歟?不願戴己?顧問左右,左右不知;問外朝,外朝不知;問在野,在野不知。堯乃微服游於康衢,聞童兒謠曰:立我蒸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堯喜問曰:誰教爾為此言?童兒曰:我聞之大夫。問大夫。大夫曰:古詩也。堯還宮,召舜,因禪以天下。舜不辭而受之。
此章形容聖人之化天下,未嘗有化之之迹,天下雖化而皆不自知。立我者,言使我生立於天地之間也。極者,道也。帝,則天理也。當時之詩本以詠堯之德,而大夫以為古詩,此亦是形容其不知所以然之意。堯於天下相忘如此,故舉舜而禪之,舜亦受而不辭者,言堯之禪、舜之受皆出於無心也。
關尹喜曰:在己無居,形物其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6,其應若響,故其道若物者也。物自違道,道不違物。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視聽形智以求之,弗當矣。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用之彌滿六虛,廢之莫知其所。亦非有心者所能得遠,亦非無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知而忘情,能而不為,真知真能也。發無知,何能情?發不能,何能為?聚塊也,積塵也,雖無為而非理也。
在己無居,無執著也。隨物而見,隨用而顯,形於物而道自著也。其動若水,無容心也。其靜若鏡,妍媸在物不在我,隨其來而應之,順於聲,自然而然也。其道若物者,順於物也。物無非道,不知道者,自違之道,何嘗違於物哉?不用耳,不以聽得之也。不用目,不以視得之也。不用力,不以力求得之也。不用心,不以心思得之也。若以視聽形智求道,則不得其當矣。形,身也,力也。智,心思也。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言無方所也。用之則見,可以彌滿於六虛,不用則無。廢之莫知其所,廢而不用之時,不知道在何處也。有心求者去道遠,道何遠於有心者?無心求者去道近,道何嘗近於無心者?釋氏曰:道不可以有心求,亦不可以無心得。即此意也。默#7而得之,自悟也,性成之也,生知也。知以不知,故曰:知而忘情。能以不能,故曰:能而不為。不知乃真知也,不能乃真能也。發,向也,今人亦有一發如是之語。禪學曰:事無一向是也。情,實也。若一發只是無知,則何能得其實?若一發只是無能,則何所能為?蓋謂知以不知,非果無知,無知而無不知也。能以不能,非果無能,無能而無不能也。為以不為,非果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若如積塵然,若如聚塊然,則雖無為而非理矣,謂無為之理不如此也。以是觀之,則莊列之學何嘗以槁木、死灰為主?禪家曰:不許夜行,投明須到,絕後再蘇,欺君不得。乃是此意。此一節乃莊列書中大條貫。《五祖演論真净語錄》說:冷秋秋地古廟香爐一念,萬年為障蔽光明。其意正如比也。此一段見《大慧語錄普說》中。《莊子□天下》篇論田駢慎到,塊不失道,為死人之學,亦是此一塊,即聚塊之塊也。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四竟
#1 亦:原作『一』,據明本改。
#2 好:原作『雖』,據明本改。
#3 師之教:明本作『師教之傳』。
#4 矢:原本無,據明本增。
#5 動:明本作『變』。
#6 鏡:明本作『鑒』。
#7 默:原作『嘿』,據明本改。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五
鬳齋林希逸
湯問第五
殷湯問於夏革曰:古初有物乎?夏革曰:古初無物,今惡得物?後之人將謂今之無物,可乎?殷湯曰:然則物無先後乎?夏革曰:物之終始,初無極己。始或為終,終或為始,惡知其紀?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殷湯曰:然則上下八方有極盡乎?革曰:不知也。湯固問。革曰:無則無極,有則有盡,朕何以知之?然無極之外復無無極,無盡之中復無無盡。無極復無無極,無盡復無無盡,朕以是知其無極無盡也,而不知其有極有盡也。
物雖自無而有,既有矣,則必有所始,安得謂之古初無物乎?此語翻得又好。極已,猶極止也。物之之後終始,無所止極,如春先而夏後,春終而夏始,先豈為始?後豈為終?紀,極也。惡知其紀,言無極也。物之外事之先,朕所不知者,即四維上下不可思量,《莊子》所謂六合之外存而不論也。固問,堅問之也,不得已而後答曰:謂之無則無極,既有有之名則必有盡,但不可得而知爾。無極復無無極,此下數語,與《莊子》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一樣語脉也。《莊子□逍遙遊》篇曰湯之問棘,此曰夏革。棘革音近,恐傳訛也,然大抵皆寓言爾,名字異同,不足深考。
湯又問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猶齊州也。湯曰:汝奚以實之?革曰:朕東行至營,人民猶是也。問營之東,復猶營也。西行至豳,人民猶是也。問豳之西,復猶豳也。朕以是知四海、四荒、四極之不異是也。
四海之外,猶有國土或無國土,皆不可知。譬如在於營者,但見營之人民;在於豳者,但見豳之人民,豈知營之東又有如營者,豳之西又有如豳者?以中國之所見且如此,況四海、四荒、四極之外乎?齊州,中國也。實之者,欲其即近以明遠也。海外曰大荒,大荒之外曰無極,故曰四海、四荒、四極。此亦務為高遠廣大之言。莊列之書皆如是。
故大小相含,無窮極也。含萬物者,亦如含天地;含萬物也,固不窮;含天地也,故無極。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亦吾所不知也;
大小相含,譬如瓦在椽上,椽在桁上,桁在梁上,梁在柱上,柱又在地上,小大相乘載物,物皆然,不可窮詰。萬物既如此,則天地在於太虛之間。太虛,含天地者也,太虛之外又必有含太虛者。含萬物者既不可窮,則含天地者亦安知其所極?安知天地之外不有更大於天地者?含,容也。此等議論,皆是排斥小見。自私之人不知世界之廣大,故為此等虛曠之論,雖似荒唐,亦自有味。此章以下諸段,皆然,若要逐章求義理,則不可也。讀莊列之書,別具一隻眼可也。
然則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練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鼇之足以立四極。其後共工氏與顓頊争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
女媧之補天,共工之折天柱,絕地維,此皆務為駭世之言,不可以為實論。天之傾西北,此造化至妙處。若無倚蓋之勢,則星辰之運、日月之行何以見其盈縮?何以為晝為夜?此須識天文者方知之。知地有上下四游之說,天如雞子,則安得有柱有維乎?
湯又問:物有巨細乎?有脩短乎?有同異乎?革曰: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减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貟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其山高下周旋三萬里,其頂平處九千里。山之中間相去七萬里,以為鄰居焉。其上臺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聖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焉。而五山之根無所連著,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仙聖毒之,訴之於帝。帝恐流於西極,失群聖之居,乃命禺疆使巨鼇十五舉首而戴之。迭為三番,六萬歲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動。而龍伯之國有大人,舉足不盈數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鼇,合負而趣歸其國,灼其骨以數焉。於是岱輿、貟嶠二山流於北極、汎於大海,仙聖之播遷者巨億計。帝憑怒,侵减龍伯之國使阨,侵小龍伯之民使短。至伏羲、神農時,其國人猶數千丈。
歸墟者,即尾閭是也。八紘,八方也。九野,九州也。純縞,純白也。珠玕,珠玉也。峙,停也。毒之,苦之也。禺疆,神名也。合負以六者,同負而去也。趣,往也。數者,數其骨也。使阨,使隘狹也。五山之仙聖,十五鼇之三番,龍伯之釣鼇,帝之怒龍伯,皆寓言也。今佛經多有此,如三十三天,香積國、西方净土之類是也。
從中州以東四十萬里得僬僥國,人長一尺五寸。東北極有人名曰諍人,長九寸。
龍伯之减小,猶長數千丈。僬僥之尺五,諍人之九寸。長者極長,短者極短,但言天地之間變化不常,不可以耳目所見者為定也。
荊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於朝,死於晦。春夏之月有蠔蚋者,因雨而生,見陽而死。終髮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其長稱焉,其名為餛。有鳥焉,其名為鵬,翼若垂天之雲,其體稱焉。世豈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
冥靈,木名也。終髮,即窮髮也。北之又北,愈遠之地也。稱去聲,其長與其大相稱也。翼大如此,身亦稱之,則其大可知矣。世人所見者小,豈知天地間更有如此廣大之所乎?此皆寓言,卻以禹、益實之。世言《山海經□大荒經》皆禹所作,亦猶今人言張騫窮天河也,其意但因禹治水行九州,伯益為山澤之虞,故借其名以實其說。夷堅,亦猶莊子之齊諧也。
江浦之間生麼蟲,其名曰焦螟,群飛而集於蚊睫,沸相觸也。栖宿去來,蚊弗覺也。離朱、子羽方晝拭訾楊眉而望之,弗見其形;角虎丑豸文尒普弭三切俞、師曠方夜值耳俛首而聽之,弗聞其聲。唯黃帝與容成子居空峒#1之上,同齊三月,心死形廢;徐以神視,塊然見之,若嵩山之阿;徐以氣聽,砰然聞之,若雷霆之聲。
因諍人之論,又生麼蟲之說,小之而又小者也。角虎俞,亦古之能聽者。此即莊子聽之以耳,不若聽之以氣,聽之以氣,不若聽之以心之論。
吴、楚之國有大木焉,其名為櫾,碧樹而冬生,實丹而味酸。食其皮汁,已憤厥之疾。齊州珍之,渡淮而北而化為柷焉。鸛鵒不踰濟,貉踰汶則死矣,地氣然也。雖然,形氣異也,性鈞已,無相易已,生皆全已,分皆足已。吾何以識其巨細?何以識其脩短?何以識其同異哉?
櫾,橘柚也。此數語《考工記》之說,蓋言形氣之不定,所以見造化也。隨物而觀,則其性皆均,物各一性,不得而相易。物物各全其生,物物各足其分,巨者,細者,脩者,短者,皆造物之理,孰為異?孰為同:此數語却自端正。已,語終之辭。
太形、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2。懲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謀,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于漢陰,可乎?雜然相許。其妻獻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雜曰: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遂率子孫荷擔者三夫,叩石墾壤,箕畚運於渤海之尾。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齔#3,跳往助之。寒暑易節。始一反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慧。以殘年餘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長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生子,子又生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若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應。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於帝。帝感其誠,命夸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太形,即太行也,聲相近也。指通,向南而通道也。隱土,北方地名也。跳,奮而往也。易節,一年也。不慧,不明也。固,蔽也。此章其言似迂闊,然以形容不已之意,却甚有味。釋氏言補陀大士初修行時,窮苦而無所見。將下山,遇人於水邊磨一鐵尺,問之曰:磨此何用?曰:將以為針。大士笑之,曰:汝豈愚邪?鐵尺可磨為針乎?其人曰:今生磨不成,後生亦磨不成?大士大悟,再歸補陀,而後成道。似此之言甚迂,某嘗以為有味,有益於學者,若人皆存此心,何事不可為?何學不可成也?東坡曰:徐徐而為之,十年之後,何事不立?但恐此意不堅,行之不力耳。東坡此語似甚淺近,若研究得來,堯之競競、舜之業業、湯之又日新、文王之純亦不已,即此一念也。操蛇神、夸娥氏,皆神名也。無隴斷者,言其地皆平,雖小坡垤亦無之也。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於隅谷之際。渴欲得飲,赴飲河、渭。河、渭不足,將走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鄧林。鄧林#4彌廣數千里焉。
隅谷,日入處也。夸父之杖化為鄧林,鄧林之廣猶數千里,夸父亦龍伯之類爾。此必古來相傳有此怪異之說,故清虛之徒並取以入其書,以為大言之資耳#5。
大禹曰:六合之間,四海之內,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神靈所生,其物其形,或夭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夏革曰:然則亦有不待神靈而生,不待陰陽而形,不待日月而明,不待殺戮而夭,不待將迎而壽,不待五穀而食,不待繒纊而衣,不待舟車而行,其道自然,非聖人之所通也。
夏革既與湯問答,此又與禹問答,兩夏革邪?一夏革邪?一夏革,則當有千百歲之壽矣。神靈所生,即日月陰陽太歲是也。上章以神靈結語,下章以神靈起語,可見文勢。禹曰:有形之物,或夭或壽,皆有道存焉,唯聖人則通知之。革又曰:亦有不待陰陽日月而生者。石卵、石子,何假陰陽之氣?土蟻、地龍,何假日月之明?朝菌、蟪蛄,豈殺戮而夭?松栢、南山,豈導迎而壽?竊脂、剖葦、豈待五穀而飽?牛馬之類,豈待繒絮而暖?飛禽之類,豈待舟車而行?此又自然而然,非常理可推,雖聖人亦不得而盡通知之。太歲,主歲之神也。今日者,亦用此則自古有之矣,此意蓋言天下之事有可以常理推者,又不可以常理推者,此所以為造化之妙。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塗,謬之一國。濱北海之北,不知距齊州幾千萬里。其國名曰終北,不知際畔之所齊限。無風雨霜露,不生鳥獸、蟲魚、草木之類。四方悉平,周以喬陟。當國之中有山,山名壺嶺,狀若甔甀。頂有口,狀若員環,名曰滋穴。有水涌出,名曰神瀵,臭過蘭椒,味過醪醴。一源分為四埒,注於山下。經營一國,亡不悉徧。土氣和,亡札厲。人性婉而從物,不競不争;柔心而弱骨,不驕不忌;長幼儕居,不君不臣;男女雜游,不媒不聘;緣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氣溫適,不織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民孳阜亡數,有喜樂,亡衰老哀苦。其俗好聲,相携而迭謠,終日不輟音,饑惓則飲神瀵,力志和平。過則醉,經旬乃醒。沐浴神瀵,膚色脂澤,香氣經旬乃歇。
終北,窮北也。齊,止也。限,極也。其際畔,無止極也。喬陟,高山也。壺嶺,亦方壺、員嶠之類。甔甀,瓦器。滋穴之水,名曰神瀵,出於一源,分於四畔。埒,猶際也。經營一國,言此水遶一國也。婉而從物,順也。弱骨,不力争也。孳阜,孳生也。阜,盛也。此章自輕旬乃歇以上,言禹之所見也。
周穆王北遊過其國,三年忘歸。既反周室,慕其國,忄敞然自失。不進酒肉,不召嬪御者,數月乃復。
因穆王八駿之說,又於此添作一證。
管仲勉齊桓公因遊遼口,俱之其國,幾尅舉。隰朋諫曰;君舍齊國之廣,人民之眾,山川之觀,殖物之阜,禮義之盛,章服之美,妖靡盈庭,忠良滿朝,肆咤則徒卒百萬,視撝則諸侯從命,亦奚羨於彼而棄齊國之社稷,從戎夷之國乎?此仲父之耄,奈何從之?桓公乃止,以隰朋之言告管仲。仲曰:此固非朋之所及也。臣恐彼國之不可升之也。齊國之富奚戀?隰朋之言奚顧?
又因齊國遵海而南倣於琅琊之事,添此一段說話。幾尅舉者,言幾乎尅日而歌舉行也。肆咤者,肆意而叱咤也。視撝者,言隨目所視而指麾之也。彼國之不可升者,言但恐求至而不可得也。此等言意亦不過謂天地之外更有勝於人之耳目所見者而已。
南國之人祝髮而裸,北國之人鞨巾而裘,中國之人冠冕而裳。九土所資,或農或商,或田或漁,如冬裘夏葛,水舟陸車,默而得之,性而成之。
此語吾書中亦有之。蓋中國之外,質性不同,衣食或異,隨其生而樂之,此無他,皆欲廣人之所見耳。
越之東有輒休之國,其長子生,則鮮而食之,謂之宜弟。其大父死,負其大母而棄之,曰:鬼妻不可與同居處。楚之南有炎人之國,其親戚死,朽與冎同其肉而棄之,然後埋其骨,迺成為孝子。秦之西有儀渠文康之國者,其親戚死,聚柴積而焚之。燻則煙上,謂之登遐,然後成為孝子。此上而為政,下以為俗,而未足為異也。
輒休、炎人、儀渠,皆國名也。朽者,割也。此章之言《墨子》亦有之,兩漢《夷秋傳》、晋之載記亦間有一二事相類。列子之意,不過曰天地之內,國土不同,風俗各異,豈必皆如中國?而後為美我之所好,安知非彼之所惡哉?
孔子東游,見兩小兒辯鬥,問其故。一兒曰:我以日始出時去人近,而日中時遠也。一兒以日初出遠,而日中時近也。一兒曰:日初出大如車蓋,及日中,則如盤盂,此不為遠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兒曰:日初出則滄滄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湯,此不為近者熱而遠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兩小兒笑曰:孰為汝多知乎?
兩小兒之論與晋太子長安與日近遠之說相類。此章之意,蓋言遠近是非不可以一理定也。
均,天下之至理也。連於形物亦然,均髮均縣,輕重而髮絕,髮不均也。均也,其絕也莫絕。人以為不然,自有知其然者也。
此章提起一均字,言均天下之至理,凡物之有形者亦然。連,猶凡也。形物,有形之物也。亦然者,理如是而物亦如是也。懸與髮均,則雖髮可以縣,故曰:均髮均縣。若物與髮有輕有重,則髮必斷絕。其所以斷絕者,不均也,故曰:輕重而髮絕,不均也。若輕重均平,則雖欲絕而不絕,故曰:均也,其絕也莫絕。此一句自妙。均也是一句,其絕也莫絕是一句。此即公孫龍髮引千鈞之論。人皆以為不然,自有知其然者,言世人則不知其然,知道者則知其然也。
詹何以獨繭絲為綸,芒鍼為鈎,荊蓧為竿,剖粒為餌,引盈車之魚於百仞之淵、汨流之中,綸不絕,鈎不伸,竿不撓。楚王聞而異之,召問其故。詹何曰:臣聞先大夫之言,蒲且子之弋也,弱弓纖繳,乘風振之,連雙鴒於青雲之際。用心專,動手均也。臣因其事,放而學釣,五年始盡其道。當臣之臨河持竿,心無雜慮,唯魚之念;投綸沈釣,手無輕重,物莫能亂。魚見臣之鈎餌,猶沉埃聚沫,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制彊,以輕致重也。大王治國誠能若此,則天下可運於一握,將亦奚事哉?楚王曰:善。
詹何之釣,蒲且子之弋,與偃僂丈人之承蜩旨意相類,蓋言治國、治天下若平其心,無強、無弱、無輕、無重,則弱可以制強,輕可以制重,此即《老子》柔能勝剛之論也。
魯公扈、趙齊嬰二人有疾,同請扁鵲求治。扁鵲治之。既同愈。謂公扈、齊嬰曰:汝曩之所疾,自外而干#6府藏者,固藥石之所已。今有偕生之疾,與體偕長。今為汝攻之,何如?二人曰:願先聞其驗。扁鵲謂公扈曰:汝志彊而氣弱,故足於謀而寡於斷。齊嬰志弱而氣強,故少於慮而傷於專。若換汝之心,則均於善矣。扁鵲遂飲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藥,既悟如初,二人辭歸。於是公扈反齊嬰之室,而有其妻子,妻子弗識。齊嬰亦反公扈之室,有其妻子,妻子亦弗識。二室因相與訟,求辯於扁鵲。扁鵲辯其所由,訟乃已。
此章形容心稟於氣,人有不得而自由者。其言亦有深味,雖似迂闊而不迂闊。若明道曰:一百四病,皆由他心,須由我始得。此語又高然。列子之喻,氣質之性之心也,明道之言,理性也,必以理性化氣質之性,而後心可自由。
瓠巴鼓琴而鳥舞魚躍。鄭師文聞之,棄家從師襄游。柱指鈞#7弦,三年不成章。師襄曰;子可以歸矣。師文舍其琴,嘆曰:文非弦之不能鈞,非章之不能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聲。內不得於心,外不應於氣,故不敢發手而動弦,且小假之,以觀其後。無幾何,復見師襄。師襄曰:子之琴何如?師文曰:得之矣。請嘗試之。於是當春而叩商絃以召南呂,凉風忽至,草木成實。及秋而叩角絃以激夾鍾,溫風徐回,草木發榮。當夏而叩羽絃以召黃鍾霜雪交下,川池暴沍。及冬而叩徵絃以蕤羹賓,陽光熾烈,堅冰立散。將終,命宮而總四絃,則景風翔,慶雲浮,甘露降,醴泉涌。師襄乃撫心高蹈曰:微矣,子之彈也。雖師曠之清角,鄒衍之吹律,亡以加矣,彼將挾琴執管而從子之後耳。
不成章者,言未能成一曲也。柱指,安指也。鈞絃,調絃也。不在絃,不在聲者,心未安也。得於心應於手,則遺其器也,未能如此,所以不敢動絃也。小假者,小寬也。觀其後,看此後如何也。當春為秋聲而秋氣應,當秋為春聲而春氣應,當夏為冬聲而冬氣應,當冬為夏聲而夏氣應。商弦屬秋,角弦屬春,羽弦屬冬,徵弦屬夏,宮為中聲,故和氣應。琴有五弦,一弦主一聲。此曰叩某弦者,非調其一而廢其四,蓋某曲以商為主,某曲以角為主也。此意蓋言音聲之妙可以通造化而已。師文之見師襄,其言似在一日之間,安得通四時而並叩並應乎?以此而觀,可知其為寓言也。微矣,子之彈者,言子之彈琴微妙極矣。清角,樂名也。挾琴執管而從子後者,言彼師曠、鄒衍當從學於汝也。
薛譚學謳於秦青,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於郊衢,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薛譚乃謝求反,終身不敢言歸。秦青顧謂其友曰:昔韓娥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鬻歌假食。既去而餘音達梁欐,三日不絕,左右以其人弗去。過逆旅,逆旅人辱之。韓娥因曼聲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對,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還,復為曼聲長歌。一里老幼喜躍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賂發之,故雍門之人至今善歌哭,效娥之遺聲。
撫節,按拍也。匱,乏也。鬻歌假食,賣歌以求食也。發之,謝而迭#8送之也。此語亦有見於《孟子》者。因師文鼓琴之說,又及謳者之事,而併記之,皆言工技之能神妙也如此。技能如此,則學道者豈不有至神至妙之事乎?此又其言外之意也。
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高山#9。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伯牙游於泰山之陰,卒逢暴雨,止於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鍾子期輒窮其趣。伯牙乃舍琴而歎曰:善哉,善哉,子之聽夫。志想象猶吾心也。吾於何逃聲哉?
霖雨崩山,皆琴曲名也。志所想象,言子期也,謂其心與己心同也。聲出於心,汝既心與己同,宜乎知其聲也。於何逃者,言不可隱也。此必古來相傳之說,取而入其書,蓋言天下之事無精無粗,皆有造於神妙者。
周穆王西巡狩,越崑崙,不至弇山。反還,未及中國,道有獻工人名偃師。穆王薦之,問曰:若有何能?偃師曰:臣唯命所試。然臣已有所造,願王先觀之。穆王曰:日以俱來,吾與若俱觀之。越日偃師謁見王,王薦之,曰:若與偕來者何人?對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驚視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鎮其頤,則歌合律;捧其手,則舞應節,千變萬化,唯意所適。王以為實人也,與盛姬內御並觀之。技將終,倡者瞬其目而招#10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誅偃師。偃師大懾,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傳會革、木、膠、漆、白、黑、丹、青#11之所為。王諦料之,內則肝膽、心肺、脾腎、腸胃,外則筋骨、支節、皮毛、齒髮,皆假物也。而無不畢具者。合會復如初見。王試廢其心,則口不能言;廢其肝,則目不能視;廢其腎,則足不能步。穆王始悅而歎曰: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功乎?詔貳車載之以歸。夫班輸之雲梯,墨翟之飛鳶,自謂能之極也。弟子東門賈、禽滑釐聞偃師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終身不敢語藝,而時執規矩。
弇山,又在崑崙之西。薦之,進之也。《漢書》搢紳,搢亦作薦。日以俱來,明日與同來也。趣步俯仰,皆實如人然。信,實也。巧夫,歎其工能之巧也。鎮,擪也。擪其口而使之歌,則皆合律,捧其手而使之舞則應節。始者以為實似人,既久則宛如實人也。盛姬,羣多之姬也。招,戲之也。諦,審也。料,點檢之也。合會復如初,既剖散而復合其歌舞又如初見也。木人而能行能舞猶可也。聲何從出?此意蓋言人之一身亦是假合而成,目應於肝,足應於腎,口應於心,何嘗由我?釋氏四大之說亦類此。人之巧乃能奪造化,況造化之巧乎?貳車者,副車也。雲梯,攻城之具也。飛鳶,亦木為之也。此與雪峰木毬相類。自謂能之極者,言般輸、墨翟自謂極巧。比之偃師,又不足言技能矣,所以終身不敢自稱其藝。時乎而執規矩者,謂輪翟二子皆廢棄工技,不敢復為,時乎不得已而後執之也。東門賈、禽滑釐,兩人名也。
甘蠅,古之善射者,轂弓而獸伏鳥下。弟子名飛衛,學射於甘蠅,而巧過其師。紀昌者,又學射於飛衛。飛衛曰:爾先學不瞬,而後可言射矣。紀昌歸,偃臥其妻之機下,以目承牽挺,二年之後,雖錐末倒眥,而不瞬也。以告飛衛。飛衛曰:未也,亞學視而後可。視小如大,視微如著,而後告我。昌以氂懸虱於牖,南面而望之。旬日之間,浸大也;三年之後,如車輪焉。以睹餘物,皆丘山也。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貫虱之心,而懸不絕,以告飛衛。飛衛高蹈批膺曰:汝得之矣。
牽挺,機下之挺,隨足上下者也。錐末雖倒訾,而不瞬,《孟子》所謂不目逃也。亞學,亞次也,更也,使其更學視也。虱既如車輪,則他物皆如丘山矣。燕角之弧,以燕之角為弓;朔蓬之簳,以朔之蓬為幹也。此弓矢之精也。視虱如輪而後可射,此精藝者,必然如扁鵲學醫,隔墻而見人,尤異矣。此世間所有之事,不精於學者不可與議也。
紀昌既盡衛之術,計天下之敵己者,一人而已,乃謀殺飛衛。相遇於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鋒相觸,而墜於地,而塵不揚。飛衛之矢先窮。紀昌遺一矢,既發,飛衛以棘刺之端扞之,而無差焉。於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於塗請為父子,尅臂以誓,不得告庶於人。
交射中路者,於塗中互相射也。彼此之矢相觸而落於地,塵亦不起,亦其平落地也。以棘刺之端而扞其來矢,亦相值而無差池也。尅臂者,削其臂以為識而誓也。此說似迂。向游淮,識軒路分者,其年已近七十矣,《春秋大閱》第一籌,年年得之。渠嘗云:初收王辛時,相遇於六安山間。王辛執弓欲射之。軒之手中只有一條短木槍,呼辛而謂之曰:我在此許汝發三矢,若射我不中,汝即降我,我同汝見趙制置,管取做官人。辛發三矢,皆為木槍所擊而落地。辛遂拜之。王辛後為光州武定都統。及某至安豐,有王辛舊將亦言此事,與軒語一同。軒忘其名矣。然則紀昌、飛衛之相射,豈得謂誣乎?
造父之師曰泰豆氏。造父之始從習御也,執禮甚卑;泰豆三年不告。造父執禮愈謹,乃告之曰:古詩言,良弓之子,必先為箕;良冶之子,必先為裘。汝先觀吾趣。趣如吾,然後六轡可持,六馬可御。造父曰:唯命所從。泰豆乃立木為塗,僅可容足;計步而置,履之而行。趣走往還,無跌失也。造父學之,三日盡其巧。泰豆歎曰:子何其敏也?得之捷乎。凡所御者,亦如此也。曩汝之行,得之於足,應之於心。推於御也,齊輯乎轡銜之際,而急緩乎脣吻之和;正度於胸臆之中,而執節乎掌握之間。內得於中心,而外合於馬志,是故能進退履繩而旋曲中規矩,取道致遠而氣力有餘,誠得其術也。得之於銜,應之於轡;得之於轡,應之於手;得之於手,應之於心。則不以目視,不以策驅;心閑體正,六轡不亂,而二十四蹄所投無差;迴旋進退,莫不中節。然後輿輪之外可使無餘轍,馬蹄之外可使無餘地;未嘗覺山谷之嶮,原隰之夷,視之一也。吾術窮矣,汝其識之。
泰豆,亦古之善御者也。裘箕,古語也,已見《學記》。學弓先學箕,皆竹器也。冶,攻金也,與裘何預?此語素難通。然《考工記》有裘氏,不知所主何事?此官既缺,恐當時所職或有近於冶者,今不可知矣。先觀吾趣者,使學其行步也。得之捷者,言其速成也。轡街,唇吻在馬者也。胸臆,掌握在人者也。履繩而旋者,其路雖如繩之小,亦可以轉旋也。曲中者,妙於中也。氣力有餘御者,不勞也,猶《考工》曰其衽不蔽之意也。心閑身正者,御之從容也。二十四蹄,六馬之車也。所投無差,馬行不亂也。轍,軌也,車所行之道也。車外無餘轍也者,車行不越乎轍之中也。蹄外無餘地者,蹄不亂則其地不多也。山谷雖險,原隰雖平,我視之皆一同也。履木而行,其說似迂,觀今人緣竿履繩而躡展者,則知世間自有此事。列子言此,不過以為人間之技且有此神妙,況學道乎?
魏黑卵以暱嫌殺丘邴章。丘邴章之子來丹謀報父之讎。丹氣甚猛,形甚露,計粒而食,順風而趣,雖怒,不能稱丘以報之,耻假力於人,誓手劍以屠黑卵。黑卵悍志絕眾,力抗百夫。筋骨皮肉,非人類也。延頸承刃,披胸受矢,鋩鍔推屈,而體無痕撻,負其才力,視來丹猶雛轂也。來丹之友申他曰:子怨黑卵至矣,黑卵之易子過矣,將奚謀焉?來丹垂涕曰:願子為我謀。申他曰:吾聞衛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寶劍,一童子服之,却三軍之眾,奚不請焉?來丹遂適衛,見孔周,執僕御之禮,請先納妻子,後言所欲。孔周曰:吾有三劍,唯子所擇;皆不能殺人,且先言其狀。一曰含光,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其有。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二曰承影,將旦昧爽之交,旦夕昏明之際,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其所觸也,竊竊焉有聲,經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練,方晝則見影而不見光;方夜見光而不見形。其觸物也,驗然而過,隨過隨合,覺疾而不血刃焉。此三寶者,傳之十三世矣,而無施於事,匣而藏之,未嘗啟封。來丹曰:雖然,吾必請其下者。孔周乃歸其妻子,與齋七日。晏陰之間,跪而授其下劍,來丹再拜受之以歸。來丹遂執劍從黑卵。時黑卵之醉偃牖下,自頸至腰三斬之。黑卵不覺,來丹以黑卵之死,趣而退。遇黑卵之子於門,擊之三下,如投虛。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蚩而三招予?來丹知劍之不能殺人也,歎而歸。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我嗌疾而腰急。其子曰:疇昔來丹之來,遇我於門,三招我,亦使我體疾而支彊,彼其厭我哉。
暱嫌,私怨也。氣甚猛,威甚銳也。形甚露,骨立也。順風而趣,其行弱也。悍志絕眾,其志勇悍過人也。痕撻,痕跡也。雛鷇,初生之禽也。易子過矣,甚輕汝也。三劍之名,方言厭勝之術也。泯然無際者,泯沒而不見邊際也。將旦昧爽之交,日初出之時也。旦夕昏明之際,日將入之時也。旦夕,猶言日暮也。昏明,欲昏而欲明也。晝則見影,夜則見光,,只有光影而無形也。馬善,合作騞。騞然,微有聲者。請其下者,求其第三劍也。因其醉而斬之,疑其已死,遂趨行而退回也。擊之如投虛,劍已過如無物也。蚩與癡同。丹之三擊,彼以為三招,如兒戲也。嗌疾,喉急也。支彊,肢體彊急而不柔和也。蓋言厭勝之術自有神異,而況學道乎?以此說而入其書,皆有意存焉,非徒誇誕大言也。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獻錕鋙之劍,火浣之布。其劍長尺有咫,練鋼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火浣之布,浣之必投於火;布則火色,垢則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為無此物,傳之者妄。蕭叔曰:皇子果於自信,果於誣理哉。
練鋼,鍊熟之鋼金也。赤刃,金精,其色赤也。如切泥,言柔軟也。切玉之劍,今雖未見,火浣之布,今人嘗見之,世間自有此事。果於自信者,言皇子但信其耳目所及,而不知天下有此神異之事,遂以傳者為妄,是誣理也。從前鋪說,至此方結以兩句,蓋謂人各以其淺近之見而疑此廣大之言,非知理者也。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五竟
#1 峒:原作『同』,據明本改。
#2 居:原作『屋』,據明本改。
#3 齔:原作『齔』,據明本改。
#4 鄧林:明本無。
#5 耳:原作『言』,據明本改。
#6 干:原作『于』,據明本改。
#7 鈞:明本作『鉤』。
#8 迭:原本無,據明本補。
#9 原本『高山』前有『登』字,據明本刪。
#10 招:原作『指』,據明本改。
#11 青:原作『書』,據明本改。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六
鬳齋林希逸
力命第六
力謂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於物而欲比朕?力曰:壽夭、窮達、貴賤、貧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堯、舜之上,而壽八百;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而壽十八;仲尼之德,不出諸侯之下,而困於陳、蔡;殷紂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無爵於吴,田恒專有齊國。夷、齊餓于首陽,季氏富於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壽彼而夭此,窮聖而達逆,賤賢而貴愚,貧善而富惡邪?力曰:若如是言,我固無功於物,而物若此耶,此則若之所制邪?命曰:既謂之命,素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壽自夭,自窮自達,自貴自賤,自富自貧,朕豈能識之哉?朕豈能識之哉?
力,人力也。命,天命也。此意蓋謂壽夭、窮達、富貴、貧賤若出於人為而無非天命而制之者,亦非造物也。直而推之,曲而任之,是曲直皆出於自然,我但推而任之矣。朕豈能識者,言亦非命所能制,又有自然而然者制之,即《莊子》所謂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也。此章大意只如此,而其文亦直截,所以疑非列子之本書。以下數章亦然。
北宮子謂西門子曰:朕與子並世也,而人子達;並族也,而人子敬;並貌也,而人子愛;並言也,而人子庸;並行也,而人子誠;並仕也,而人子貴;並農也,而人子富;並商也,而人子利。朕衣則短褐,食則粱礪,居則蓬室,出則徒行。子衣則衣錦,食則粱肉,居則連欐,出則結駟。在家熙然有棄朕之心,在朝諤然有敖朕之色。請謁不相及;遨遊不同行,固有年矣。子自以德過朕邪?西門子曰:予無以知其實。汝造事而窮,予造事而達,此厚薄之驗歟?而皆謂與予並,汝之顏厚矣。北宮子無以應,自失而歸。中塗遇東郭先生。先生曰:汝奚往而反,偊偊而步,有深愧之色邪?北宮子言其狀。東郭先生曰:吾將舍汝之愧?與汝更之西門氏而問之。曰:汝奚辱北宮子之深乎?固且言之。西門子曰:北宮子言世族、年貌、言行與予並,而賤貴、貧富與予異。予語之曰:予無以知其實。汝造事而窮,予造事而達,此將厚薄之驗歟?而皆謂與予並,汝之顏厚矣。東郭先生曰:汝之言厚薄,不過言才德之差,吾之言厚薄,異於是矣。夫北宮子厚於德,薄於命;汝厚於命,薄於德。汝之達,非智得也;北宮子之窮,非愚失也。皆天也,非人也。而汝以命厚自矜,北宮子以德厚自愧,皆不識夫固然之理矣。西門子曰:先生止矣,予不敢復言。北宮子既歸,衣其短褐,有狐貉之溫;進其茙菽,有稻粱之味;庇其蓬室,若廣廈之蔭;乘其蓽輅,若文軒之飾。終身逌然,不知榮辱之在彼在我也。東郭先生聞之曰:北宮子之寐久矣,一言而能寤,易悟也哉。
人子達敬愛之類者,謂人但偏向汝也。連欐,欐屋之連綿也,言其屋簷之長也。造事者,言所作為之事也。或窮或達,窮則為厚,達則為薄,厚薄,能否也。偶偶而步,行不進之貌。合音釋,義同舍,汝之愧者,為汝釋去此愧也。更之,再往也,與之同再見西門氏也。達者不為智得,窮者非為愚失,豈可以其命而自矜?固然者,固有自然之理也。茙菽,大菽也。厚於德,薄於命,能多而不遇也;厚於命,薄於德,遭時而非所能也。此德字與能字同意,非道德之德也。
管夷吾、鮑叔牙二人相友甚戚,同處於齊。管夷吾事公子糾,鮑叔牙事公子小白。齊公族多寵,嫡庶並行。國人懼亂。管仲與召忽奉公子糾奔魯,鮑叔奉公子小白奔莒。既而公孫無知作亂,齊無君,二公子争入。管夷吾與小白戰於莒,道射中小白帶鉤,小白既立,脅魯殺子糾,召忽死之,管夷吾被囚。鮑叔牙謂桓公曰:管夷吾能,可以治國。桓公曰:我讎也,願殺之。鮑叔牙曰:吾聞賢君無私怨且人能為其主,亦必能為人君。如欲霸王,非夷吾其弗可。君必舍之。遂召管仲。魯歸之齊,鮑叔牙郊迎,釋其囚。桓公禮之,而位於高、國之上,鮑叔牙以身下之,任以國政,號曰仲父。桓公遂霸。管仲嘗歎曰:吾少窮困時,嘗與鮑叔牙賈,分財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大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北,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耻,知我不羞小節而耻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此世稱管、鮑善交者,小白善用能者。然實無善交,實無用能也。實無善交實無用能者,非更有善交,更有善用能也。召忽非能死,不得不死;鮑叔非能舉賢,不得不舉;小白非能用讎,不得不用。
甚戚者,甚親也。國氏、高氏、齊二貴族也。鮑叔知我貧,知我時不利,知我有老母,此數語甚佳。善用能,善交人事也。不得不舉,不得不用,天命也。
及管夷吾有病,小白問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諱。云至於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夷吾曰:公誰欲歟?小白曰:鮑叔牙可。曰:不可。其為人,潔廉善士也,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人,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使之理國上且鉤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小白曰:然則孰可?對曰:勿已,則隰朋可。其為人也,上忘而下不叛,愧其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謂之聖人,以財分人謂之賢人。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者,未有不得人者也。其於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勿已,則隰朋可。
病病矣,言病至甚矣。諱云者,言不可諱人說也。此是句絕。不己若者不比之人,言惡之,不以人類比之也。鉤乎君者,鉤絆拘束之也。逆乎民者,以法理操制之也。上忘者,其事上以無心也。下不叛者,苟不背於理而已。愧不若黃帝,貴己甚周也。哀不己若,特人甚恕也。以德分人,不自有其德也。以賢臨人,有心於服人也。以賢下人,卑己而尊人也。於國有不聞,於家有不見者,不用其聰#1明也。
然則管夷吾非薄鮑叔也,不得不薄;非厚隰朋也,不得不厚。厚之於始,或薄之於終;薄之於終,或厚之於始;厚薄之去來,弗由我也。
管鮑之交如彼,而垂沒之言似薄鮑叔而厚隰朋,雖曰為國擇相,實亦有命焉,非夷吾所自由也。厚薄之語,非實論也,借此以形容力命之說耳。
鄧析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辭當子產執政,作《竹刑》。鄭國用之,數難子產之治。子產屈之。子產執而戮之,俄而誅之。然則子產非能用《竹刑》,不得不用;鄧析非能屈子產,不得不屈;子產非能誅鄧析,不得不誅也。
兩可者,詭隨而為是非也。無窮之辭,不可詰也。數難子產之治,言於子產為治之時數有扞格也。子產屈之,言苦於先也。子產既用鄧析之竹刑,又以扞格為苦,遂歸咎於竹刑,故執而戮辱之,既戮辱之,又誅之。竹刑,竹簡刑書也。不得不用,不得不誅者。竹刑,鄧析所制,子產始而用之,而鄧析乃以此被誅,好惡反覆,而禍福生焉,皆出於命之自然,非人力也。子產亦不自由爾。
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罰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罰也。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無奈何。故曰,窈然無際,天道自會;漠然無分,天道自運。天地不能犯,聖智不能干,鬼魅不能欺。自然者默之成之,乎之寧之,將之迎之。
可以生,可以死,言各如其所欲,死生而無憾者,人以此為天福之;貪生而不得生,苦於困辱,求死而不得死,人以為天罰之。此事於世固亦有之,而不知生生死死,物我皆不自由,非智力之所能及,莫非命也。雖智亦無如之何。得生得死,即是可以生可以死,特地重疊如此下字。或生或死,亦即不可以之意也。杳然無際者,言杳冥無邊際也。杳冥無際而不可窮,此天道歸會之地也。沖漠而無所分別,此天道運行之妙也。誰得而知之,天地不能犯者,天為剛德,猶不干時,盈虛消息,天且不違是也。聖智不能干者,言聖智亦不能違時也。鬼魅不能欺者,雖鬼不得而知之,亦不能以此欺人也。默之者,默而悟之也。成之者,渾成自然,無容力也。平之者,平心以聽之也。寧之者,安之者也。其去也將之,其來也迎之。《莊子》曰: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處順,哀樂不能入也。亦是此意。
楊朱之友曰季梁,季梁得疾,七日大漸。其子環而泣之,請醫。季梁謂楊朱曰:吾子不肖,如此之甚,汝奚不為我歌以曉之?楊朱歌曰:天其弗識,人胡能覺?匪祐自天,弗孽由人。我乎汝乎,其弗知乎?醫乎巫乎,其知之乎?其子弗曉,終謁三醫。一曰矯氏,二曰俞氏,三曰盧氏,診其所疾。矯氏謂季梁曰:汝寒溫不節,虛實失度,病由饑飽色慾,精慮煩散,非天非鬼。雖漸,可攻也。季梁曰:眾醫也,亟屏之。俞氏曰:女始則胎氣不足,乳湩有餘。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漸矣,弗可已也。季梁曰:良醫也。且食之。盧氏曰:汝疾不由天,亦不由人,亦不由鬼,稟生受形,既有制之者矣,亦有知之者矣,藥石其如汝何?季梁曰:神醫也。重既遺之。俄而季梁之疾自瘳。
匪佑自天,弗孽由人,言福佑非出於天,首孽非由於人,皆自然耳。精慮煩散,思慮煩多而精神散失也。乳湩有餘,飲乳過多也。矯氏之言,為其以人事致病也,故以為眾人而屏去之。俞氏之言,謂其稟受之病也,察受出於天,非人事所政,故以為良醫而與之食,謂其言稍近於理也。盧氏之言,制之者不可知,知之者亦不可知,此雖天,亦不知之,固以為神醫而厚餽之,以其所見高妙也。俄而自瘳,此一句又謂自然而然,醫藥亦無預也。
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生亦非賤之所能夭,身亦非輕之所能薄。故貴之或不生,賤之或不死;愛之或不厚,輕之或不薄。此似反也,非反也;此自生自死,自厚自薄。或貴之而生,或賤之而死;或愛之而厚,或輕之而薄。此似順也,非順也;此亦自生自死,自厚自薄。
貴賤厚薄無與於壽夭,此語似若反常而非反常,言其似若違理而實非違理也。以壽夭為出於貴賤厚薄,此語似順理而實非順理。知壽夭之出於自然,出於不得不然,則無反順,之疑矣。
鬻熊語文王日:自長非所增,自短非所損。算之所亡若何?
自短自長,即《莊子》鳧鶴之論。算之所無者,言非算計之所及。與算計無預,人將若之何哉。人既不可得而奈何,則安得不聽之自然?
老聃語關尹曰:天之所惡,孰知其故?言迎天意,揣利害,不如其已。
此章即《莊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之意。顏夭跖壽,何者為好?何者為惡?以人事而揣天意,而欲求其好惡,利害之端,果何從得?不若己之為愈,言不如聽其自然。
楊布問曰:有人於此,年兄弟也,言兄弟也,才兄弟也,貌兄弟也,而壽夭父子也,貴賤父子也,名譽父子也,愛憎父子也。吾惑之。楊子曰:古之人有言,吾嘗識之,將以告若。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今昏昏昧昧,紛紛若若,隨所為,隨所不為,日去日來,孰能知其故?皆命也夫。信命者,亡壽夭;信理者,亡是非;信心者,亡逆順;信性者,亡安危。則謂之都亡所信,都亡所不信。真矣慤矣,奚去奚就?奚哀奚樂?奚為奚不為?
兄弟者,言其年貌,言才相若也。父子者、言其貴賤壽夭相去之遠也。古之人有言,吾嘗識之者,言我曾記得古人有此言也,其言若何?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是也。紛紛,多也。若若,動而不止也。《漢書》有綬若若是也。欲為而不得為,欲不為而又為之,命之所制,孰知其故?知命則無壽夭矣,知自然之理則無是非矣,知嬰兄之心則無逆順矣,知天命之性則無安危矣。曰命,曰理,曰心,曰性,雖若可信,而又不足信,故曰:都無所信,都無所不信。真矣愨矣,真純誠愨,一而不維也。若能如此,則何所去?何所就?以何為哀?以何為樂?以何為可為?以何為不可為?皆無容心可也。
《黃帝之書》云:至人居若死,動若械。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亦不知所以動,亦不知所以不動;亦不以眾人之觀易其情貌,亦不謂眾人之不觀不易其情貌。獨往獨來,獨出獨入,孰能礙之?
居若死,即《莊子》尸居之意,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是也。動若械者,猶影問罔兩,有所待而然也。如偃師之木人,其動也,自有機械以使之。既不由我,則亦不知所以居不居,所以動不動。人之所見我之情貌,何嘗變易?人所不見我,亦何嘗變易?耳目之外,皆已忘之,所以往來出入獨得其妙,孰得而拘礙之?是乃忘己遺形以與造物者游也。
墨音眉杘敕夷女履二切、單音戰至音咥、嘽豈然切咺許元火遠二切、憋蒲結切懯芳無切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不相知情,自以智之深也。
胥如志者,四者之人同游於世,各如其志也。而其情彼此雖窮年之久皆不相知,此其用智之深也。此下五段,撰出此等名字以形容人情世態,亦《莊子》所謂搖佚啟態之類。墨音眉,屎女履反。墨杘,軟弱也。單至,不安貌。嘽咺,恐懼貌。憋懯,急速貌。
巧佞、愚直、婩魚踐午漢二切斫夫約切、便辟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而不相語術,自以巧之微也。
不相語術者,言其不以術相告也,自以為有用巧之微妙。硸斫,不解悟貌。
犭廖何交切忄牙午交魚駕二切、情露、言蹇許偃居展二切極、凌誶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不相曉悟,自以為才之得也。
此又四等矜才之人。犭廖犽,獪猾也。情露,今人言賣弄之意,言蹇誕極,吃急之意。淩誶,詰問也。《莊子》曰:哲士無淡評之事不樂。不相曉悟,不相曉喻也。
眠莫典切娗徒典切、諈主藥切諉、勇敢、怯疑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不相讁發,自以行無戾也。
此又四等異行之人。眠娗,瑟縮不正之貌。諈諉,煩絮之貌。怯疑,拙退也。不相讁發者,不相决剔也。
多偶、自專、乘權、隻立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不相顧眄,自以時之適也。
多偶,多可也,易與人合也。自專,自用也,與人不合也。乘權,得勢而有權者,隻立,孤立而無所憚者。不相顧視,皆自以為得時也。
此眾態也,其貌不一,而咸之於道,命所歸也。
眾態者,以上五項之人也。道,自然也。成之於道,之,往也,言皆出於自然也。其情貌態度雖不一,皆不得自由也。命所歸者,皆歸諸命也。此意蓋謂人情世態種種不同。亦皆其命為之。
佹佹俱為切成者,俏仙妙切成也,初非成也,佹佹敗者,俏敗者也,初非敗也。故迷生於俏,俏之際昧然。於俏而不昧然,則不駭外禍,不喜內福;隨時動,隨時止,智不能知也。信命者於彼我無二心,於彼我而有二心者,不若揜目塞耳,背坂面隍亦不墜仆也。故曰:死生自命也,貧窮自時也。怨夭折者,不知命者也;怨貧窮者,不知時者也。當死不懼,在窮不戚,知命安時也。其使多智之人量利害,料虛實,度人情,得亦中,亡亦中。其少智之人不量利害,不料虛實,不度人情,得亦中,亡亦中。量與不量,料與不料,度與不度,奚以異?唯亡所量,亡所不量,則全而亡喪。亦非知全,亦非知喪。自全也,自亡也,自喪也。
佹佹,俱為切,幾似之貌。俏,仙妙切,似也。成者似成而非成,敗者似敗而非敗。人以其形似之際而迷之,言為成敗所惑也,故曰:迷生成俏。然其肖似之際,雖若昧然而不可知,而其理實甚明。初未嘗昧然也,苟於其俏似之際而有不昧然之見,則禍不足駭,福不足喜。外禍者,人所惡遠之禍也。內福者,人所好欲之福也。禍福初無內外,人以好惡自分內外,因有駭有喜。時動時止,偕行偕極之意,而智不能知,無容心也。背峻坂而立,面深隍而行,至危者也。又掩其耳,塞其目,危之甚也。然知其命之在天而無所容心,則亦不危。此等言句,便與《孟子》知命者不立巖墻之下者不同,聖賢之言所以異於異端也。以多智而有所量度,得失亦相半,以無智之人而無所量度,得失亦相半。得亦中,亡亦中者,中半也,言多筭亦筭不盡,至愚者亦有時而得也。若皆無所量度,亦無不量度,則其得其失皆無之,是其天者全而無喪矣。然全亦不可知也,喪亦不可知也,無所全喪亦不可知也,故曰:亦不知全,亦非知喪。上句本是全而無喪,卻結以自全、自亡、自喪,鼓舞之文也。其意蓋曰:全者自全,喪者自喪,無所全喪者自無所全喪也。
齊景公游於牛山,北臨其國城而流涕曰:美哉國乎?鬱鬱芋芋,若何滴滴去此國而死乎?使古無死者,寡人將去斯而之何?史孔、梁丘據皆從而泣曰:臣賴君之賜,疏#2食惡肉可得而食,駑馬稜車可得而乘也,且猶不欲死,而死吾君乎?晏子獨笑於旁。公雪涕而顧晏子曰:寡人今日之游悲,孔與據皆從寡人而泣,子之獨笑,何也?晏子對曰:使賢者常守之,則太公、桓公將常守之矣;使有勇者而常守之,則莊公、靈公將常守之矣。數君者將守之,吾君方將披簑笠而立乎畎畝之中,唯事之恤,行假念死乎?則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處之、迭去之。至於君也,而獨為之流涕,是不仁也。見不仁之君,見諂諛之臣。臣見此二者,臣之所為獨竊笑也。景公慙焉,舉觴自罰。罰二臣者各二觴焉。
滴滴,衰落鄴貌。疏#3食者,在下之食。稜車,小車,其制木不圓净也。雪涕,拭其涕也。惟事之恤,言以生事為憂也。行假,合作何暇,字誤也。此章蓋言人之癡者不知死生去來,而但貪戀目前之樂也。
魏人有東門吳者,其子死而不憂。其相室曰:公之愛子,天下無有。今子死不憂,何也?東門吴曰:吾常無子,無子之時不憂,今子死,乃與嚮無子同,巨奚憂焉?
相室者,其家幹者也。此章乃得之本有,失之本無之論。臣與詎同。
農赴時,商趣利,工追術,仕逐勢,勢使然也。然農有水旱,商有得失,工有成敗,仕有遇否,命使然也。
追,治也,追琢之追也。農雖赴時而天有水旱,商雖趣利而時有得失,工雖精於術而時有成敗,仕雖迎合勢要而或遇或否,莫非命也。上言勢使然者,謂既為農矣,為商矣,為工矣,為仕矣,其勢有不得不然也,世故之所使,不容自已也。
沖虛至德真經鬳齊口義卷之六竟
#1 聰:原作『聽』,據明本改。
#2#3 疏:原作『跪』,據明本改。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七
鬳齋林希逸
楊朱第七
楊朱游於魯,舍於孟氏。孟氏問曰:人而已矣,奚以名為?曰:以名者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為貴。既貴矣,奚不已焉?曰:為死。既死矣,奚為焉?曰:為子孫。名奚益於子孫?曰:名乃苦其身,憔其心。乘其名者,澤及宗族,利兼鄉黨,况子孫乎?
人而已矣,言均之為人,只為生足矣,何用名乎?名乃苦其身憔其心者,謂為名者之勞苦也。勞苦而得其名,故乘此以遺宗族之澤,遺鄉黨之利,而况子孫乎?此名所以有益也。
凡為名者必廉,廉斯貧;為名者必讓,讓斯賤。
此處合有曰:字,蓋此是一轉也。凡為名者,必廉必讓。既康既讓,則不富不貴矣,何以益子孫乎?
曰:管仲之相齊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從,道行國霸。死之後,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齊也,君盈則己降,君斂則己施。民皆歸之,因有齊國;子孫享之,至今不絕。若實名貧,偽名富。
此又一轉,却論名之實偽。管仲從其君而淫,從其君而奢,不求自譽,忠於謀君邊速成伯業,此實名也,而其利反止於一身;田氏所為皆矯其君,盈者,驕也,降者,謙也,斂暴也,施仁也,為謙為仁,自求聲譽,此偽名也,而乃終有齊國。是偽者富而實者貧也。
曰: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昔者堯、舜偽以.天下讓許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齊實以孤竹君讓,而終亡其國,餓死於首陽之山。實偽之辯,如此其省也。
此又一轉,謂名皆偽也。有實德者則不近名,好名者則無實行,凡為名者皆偽也。既以名為偽,乃借堯舜夷齊以立說,此所以為異端之書。省者,審也,言實偽之辯如此審矣。此一段先言名可自利,却歸結在一偽字上。實無名,名無實,六字亦佳,但曰名者,偽而已,此則矯世之論也。
楊朱曰: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年之中,迪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亡一時之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而美厚復不可常厭足,聲色不可常翫聞。乃復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競一時之虛譽,規死後之餘榮;偊偊王矩切。爾慎耳目之觀聽,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於一時。重囚纍梏,何以異音異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游,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齊,音劑,分劑也。所弭,消弭也,猶消破也。遺,失也。介焉,至微者也,言人忻樂之時少,縱有樂時,豈能盡無微細不足之慮?謂不能全其樂也。百年之中能全其樂,欲一時頃,亦無之。美厚,美食厚衣也。遑遑,汲汲也。偶偶,倀倀也。汲汲以競虛譽,倀倀而避是非,與囚#1梏何以異?异與異同,從心而動,動作也,不違自然之理而已。當目前之娛,可以好則好,不以慕名而去之。從性而游樂,不與萬物相為忤。死後之名,固人之所好,亦不自甘於刑禍而取之,言其不殺身以求名也。然此等文字亦太露筋骨,似非所以垂訓之意,《莊子》則不然。
楊朱曰: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所以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2所同也。雖然,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無、紂,死則腐骨。一矣,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
生雖異而死則同,即杜子美所謂孔聖盜跖同塵埃。趣,向也。且了生前,何暇計身後?故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張翰曰:且盡生前一盃酒。樂天曰: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樽前有限盃。皆是此意。
楊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卸,以放餓死。展季非亡情,矜貞之卸,以放寡宗。清貞之誤,善之在此。
卸字恐是郵字傳寫之訛。郵與尤同,甚也,古字通用。非無情欲者,言其好惡與人同也。矜持清貞太甚,故夷以此自放而至於飢死,季以此自放而至於無嗣。寡宗,寡特其宗姓也。如此所以自誤也,然則清貞之名能誤為善之人如此,故曰:清貞之誤,善之在此。
楊朱曰:原憲窶於魯,子貢殖於衛。原憲之窶損生,子貢之殖累身。然則窶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樂生,可在逸身。故善樂生者不窶,善逸身者不殖。
殖累身,言以貨殖自累也。貧則不樂,富則自勞,皆非養生之道也。
楊朱曰:古語有之:生相憐,死相捐。此語至矣。相憐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饑能使飽,寒能使溫,窮能使達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錦,不陳犧牲不設明器也。
死相捐,古人死則棄之,《易》所謂不封不樹,喪期無數是也。不含珠玉等語,所以譏當時厚葬之人。楊王孫、皇甫謐倮葬之說,似原於此。
晏平仲問養生於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閼。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而不得聽,謂之閼聰;目之所欲見者美色,而不得視,謂之閼明;鼻之所欲向者椒蘭,而不得嗅,謂之閼顫;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謂之閼智;體之所安,者美厚,而不得從,謂之閼適;意之所欲為者放逸,而不得行,謂之閼性。凡此諸閼,廢虐之主。去廢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謂養。拘此廢虐之主,錄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萬年,非吾所謂養。
閼,抑遏而自制之意,於此主心自廢虐也,徒自苦而已。一日、一月、一年、十年,言縱樂其身心,一日比他人一月,一年比他人十年。若不然,則雖有百年、千年、萬年之壽,亦何益?非吾所謂養者,言非養生之道也。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養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將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聞之。平仲曰:既死,豈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瘞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衮衣繡裳而納諸石槨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顧謂鮑叔、黃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進之矣。
略矣者,言其不足安排,聽之可也。死欲速朽,為石槨者,而言此亦矯世之論。鮑叔、黃子,二人名也,黃子恐亦寓言。
子產相鄭,專國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惡者畏其禁,鄭國以治,諸侯憚之。而有兄曰公孫朝,有弟曰公孫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鍾,積麴成封,望門百步,醴漿之氣逆於人鼻。方其荒於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內之有亡,九族之親疏,存亡之哀樂也,雖水火兵刃交於前,弗知也。穆之後庭,比房數十,皆擇雉齒婑儒隹切。靖吐火切。者以盈之。方其眈於色也,屏親昵,絕交遊,逃於後庭,以晝足夜,三月一出,意猶未愜。鄉有處子之娥姣者,必賄而招之,媒而挑之,弗獲而後已。子產日夜以為戚,密造鄧析而謀之,曰:僑聞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國,此言自於近至於遠也。僑為國則治矣,而家則亂矣。其道逆邪?將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詔之。鄧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時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誘以禮義之尊乎?子產用鄧析之言,因間以謁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智慮。智慮之所將者,禮義。禮義成,則名位至矣。若觸情而動,耽於嗜慾,則性命危矣。子納僑之言,則朝自悔而夕食祿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擇之亦久矣,豈待若言而後識之哉?凡生之難遇而死之易及,以難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禮義以夸人,矯情性以招名,吾以此為弗若死也。為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唯患腹溢而不得咨口之飲,力憊而不得肆情於色;不遑憂名聲之醜,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國之能夸物,欲以說辭亂我之心,榮祿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憐哉?我又欲與若別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內者,物未必亂,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暫行於一國,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內,可推之於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術而喻之,若反以彼術而教我哉?子產忙然無以應之。他日以告鄧析,鄧析曰:子與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謂子智者乎?鄭國之治偶耳,非子之功也。
積麴成封,累土便築糟丘臺是也。婑媠,美女也。娥姣,亦美女也。弗獲而後已,言百計營求至不得而後已也。孰念,深念也,與熟同。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飲,力疲憊而不得肆情於色,郭璞酒色之資恐用不盡之論也。鄧析以為真人者,言其達養生之理也。善治內者物未必亂,謂自樂其心者世亦未必至於亂,謂治亂皆自然之數也。此段與《莊子□盜跖》篇相似,其文亦如此長枝大葉。郭璞之語似甚背理,但以其銜刀被髮登厠之事觀之,彼蓋知數者。逆知其身,必不能自保,故為此論。然禍福在天,脩為在我,盡人事以聽天命可也。街刀被髮之術,已非明理者所為,而况恣於酒色乎?以此思之,《孟子》曰:壽夭不貳,脩身以俟之。多少滋味,多少理義,多少受用不盡處。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其意亦在此。莊列之書,本意憤世,昏迷之人却如此捭闔其論,而又為後人所雜。讀其書而不得其意,與不辯其真偽者,或以自誤,此所以為異端之學也。
衛端木叔者,子貢之世也。藉其先貲,家累萬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為,人意之所欲玩者,無不為也,無不玩也。墻屋臺樹,園囿池沼,飲食車服,聲樂嬪御,擬齊、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聽,目所欲視,口所欲嘗,雖殊方偏國,非齊土之所產育者,無不必致之,猶藩墻之物也。及其游也,雖山川阻險,塗逕脩遠,無不必之,猶人之行咫步也。賓客在庭者日百往,庖厨之下不絕煙火,堂廡之上不絕聲樂。奉養之餘,先散之宗族;宗族之餘,次散之邑里;邑里之餘,乃散之一國。行年六十,氣幹將衰,棄其家事,都散其庫藏、珍寶、車服、妾媵。一年之中盡焉,不為子孫留財。及其病也,無藥石之儲;及其死也,無瘞埋之資。一國之人受其施者,相與賦而藏之,反其子孫之財焉。禽骨釐聞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于生聞之,曰木叔,達人也,德過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為也,眾意所驚,而誠理所取。衛之君子多以禮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子貢之世者,謂其後世子孫也。賦而藏之者,言斂其資而葬之。眾意所驚者,言眾人則以為驚怪也。誠理所取者,謂以自然之理觀之,則其所行可取法也。此豈拘拘然以禮教自持者之所知?其意蓋借此以非笑吾儒者也。氣幹,猶氣骨也。
孟孫陽問陽子曰:有人於此,貴生愛身,以蘄不死,可乎?曰:理無不死。以蘄久生,可乎?曰:理無久生。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且久生奚為?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既聞之矣,既見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久#3生之苦也乎?
好惡、安危、苦樂,言人世之事不過如此也。天下之生,一治一亂,相仍不已,故曰:變易治亂,古猶今也。言千年萬年,只是此等事也。更者,更歷也。我之生也,不問十年百年,所見所聞與所更歷,不過如此,更千年萬年亦然也。杜牧曰:浮世工夫食與眠。亦是此意。
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於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志矣。楊子曰:不然。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將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盡。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於其間乎?
此一轉却好。人之生也,固無足樂,然不可以棄生而求死。廢,無心也,廢吾心思而聽其自然,故曰:廢而任之。能盡此念,雖廢與任且無之矣,又何暇計其間遲速乎?
楊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國而隱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為之乎?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禽子曰:假濟,為之乎?楊子弗應。禽子出語孟孫陽,孟孫陽曰:子不達夫子之心,吾請言之。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若為之乎?曰:為之。孟孫陽曰:有斷若一節得一國,子為之乎?禽子默然有間。孟孫陽曰:一毛微於肌膚,肌膚微於一節,省矣。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一節。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奈何輕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則以子之言問老聃、關尹,則子言當矣;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孟孫陽因顧與其徒說他事。
一體偏枯者,言禹手足胼胝也。以我一毫而利天下,吾亦不與之;盡天下之物而以奉我,吾亦不取之。此所謂為我之學。世固非一毛之所濟者,言損我一毛亦何益於世?世於一毛亦何用?假濟者,言設使一毛可以濟世,汝肯為之乎?楊子弗應者,不以此意盡語之也。一身一節之所積也,一節一毛之所積也,纔動一毛,便是我身中之物,豈可以其微而輕忽之?此意蓋謂有一分務外之心,則非自養之道。禽子曰:汝為此說,我固難答。然老聃、關尹則以汝言為是,大禹、墨翟則不以汝言為是矣。孟孫顧其徒而言他事,蓋謂大禹、墨翟,我師所不為,而汝如此比並言之,可乎?孟孫陽者,楊朱弟子也。
楊朱曰: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惡歸之桀、紂。然而舜耕於河陽,陶於雷澤,四體不得暫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安,弟妹之所不親。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堯之禪,年已長,智已衰。商鈞不才,禪位於禹,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窮毒者也。鯀治水土,績用不就,殛諸羽山,禹纂業事讎,惟荒土功,子產不字,過門不入,身體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禪,卑宮室,美紱冕,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憂苦者也。武王既終,成王幼弱,周公攝天子之政。邵公不悅,四國流言。居東三年,誅兄放弟,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危懼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應時君之聘,伐樹於宋,削迹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受屈於季氏,見辱於陽虎,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聖者,生無一日之歡,死有萬世之名。名者,固非實之所取也。雖稱之弗知,雖賞之不知,與株塊無以異矣。桀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內;恣耳目之娛,窮意慮之所為,熙熙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逸蕩者也。紂亦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威無不行,志無不從;肆情於傾宮,縱欲於長夜;不以禮義自苦,熙熙然以至於誅。此天民之放縱者也。彼二凶也,生有從欲之歡,死被愚暴之名。實者,固非名之所與也,雖毀之不知,雖稱之弗知,此與株塊奚以異矣。彼四聖雖美之所歸,苦以至終,同歸於死矣;彼二凶雖惡之所歸,樂以至終,亦同歸於死矣。
天人者,言天下之人也。在此天下之人之中,最為窮獨,最為憂苦,最為危懼,最為遑遽者也。遑遽,逼迫而不得自閑之意。天民,亦與天人同。株塊者,言如朽木土塊也。身滅之後,譽亦不知,毀亦不知,賢之與否亦何別乎7 此段亦太露筋骨。
楊朱見梁王,言治天下如運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畝之園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運諸掌,何也?對曰:君見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隨之,欲東而東,欲西而西。使堯牽一羊,舜荷箠而隨之,則不能前矣。且臣聞之,吞舟之魚,不游枝流;鴻鵠高飛,不集汙池。何則?其極遠也。黃鍾大呂不可從煩奏之舞,何則?其音疏也。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謂矣。
堯舜之牧羊,不如五尺童子,此數語極佳,謂能大者不能小者。枝流者,支派小流也。《莊子□秋水》篇亦有此意。
楊朱曰:太古之事滅矣,孰誌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覺若夢,三王之事或隱或顯,億不識一。當身之事或聞或見,萬不識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廢,千不識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數固不可勝紀。伏羲已來三十餘萬歲,賢愚、好醜、成敗、是非,無不消滅,但遲速之間爾。矜一時之毀譽,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後數百年中餘名,豈足潤枯骨?何生之樂哉?
滅矣者,言泯滅而不傳也。若存若亡,若夢若覺,或隱或顯,大意蓋謂事之愈久則愈不可知。雖有一時之名譽,數百年之後無不消滅,為善者亦徒自苦而已。
楊朱曰:人肖天地之類,懷五常之性,有生之最靈者,人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衛,肌膚不足以自捍禦,趨走不足以逃利害,無毛羽以禦寒暑,必將資物以為養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養之主。雖全生,身不可有其身;雖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橫私天下之身,橫私天下之物。其唯聖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謂至至者也。
養性者,養生也。任智而不恃力,智存於我,力角乎物也。存我者為貴,侵物者為賤。侵物者,與之相靡也,相刃也。我身我生,不得不全其生。身外之物非我所有,非我所有則為我之累也,不容不離去之。然身固我之所以生者,物亦資以養生者,身雖可愛,亦有時而不自由,我豈得而有之?物雖可去,而有不容去者,我亦不得而有去物之心也。《莊子》所謂物莫足為而不可不為者是也。若以物為有,以身為有,皆逆天理而自私者,故曰橫私。世之聖人則如此,此語自堯舜以下皆有譏侮之意。惟付吾身於無身,付外物於無物,無自私之心,此則至人也。至至者,言至此至矣,極矣,不可加也。
楊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謂之遁人也。可殺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此謂順民也。天下無對,制命在內。故語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周諺曰:田父可坐殺。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恒;啜菽茹藿,自以味之極。肌肉麤厚,筋節腃驅圓切。急,一朝處以柔毛銻幕,薦以粱肉蘭橘,心痟縈玄切體煩,內熱生病矣。商、魯之君與田父伴地,則亦不盈一時而憊矣。
人惟有所貪戀則有所忌畏。威者,幽明之禍福也。刑者,王法之刑戮也。遁人者,遁天而背理之人也。
如此之人,則殺活皆制於他人,故曰:制命在外。順民者,無所矜,無所羨,無所貪戀於世,獨高於天下,故曰:天下無對。其命在我而不制於人,故曰:制命在內。人生之有昏宦,情慾之所由生;君臣上下之道,以衣食而相維也。使無昏宦,則情慾可减半矣;使無衣食之累,則君臣不得以相使矣。此必自古以來所有之語。田父可坐殺者,言以田野鄙賤之人,使其閑坐,不待刀鎗而可殺之,蓋彼以勞苦為常,一旦忽然安處,則必至生病痟骨酸也。使商魯之君與田野之人易地而處,雖頃刻亦不可居矣。子美曰:無貴賤不悲,無富貧亦足。此章之意似近於此。蓋言人生只是習慣,若皆攻苦食淡,不知有人世榮樂之事,則人人無不足者。念頭纔息,則處處皆安。此語卻有味。
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謂天下無過者。昔者宋國有田夫,常衣緼黂,僅以過冬。暨春東作,自曝於日,不知天下之有廣廈隩室,綿纊狐絡。顧其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莖芹萍子者,對鄉豪稱之。鄉豪取而嘗之、蜇陟列切。於口,慘於腹,眾哂而怨之,其人大慙。子,此類也。
田野之人,其所以自安,其所以自美者,謂舉天下無以過此,蓋安其耳目之所見而不知其有他也。緼黂,破麻絮之類。以負暄之樂而欲默以求賞,此形容其見小不見大之意。戎菽,大菽也。甘枲,好麻子也。莖芹,絲芹菜而為羹也。萍子,亦菜之類也。蜇,螫也。蜇於口,言毒烈其口也。
楊朱曰:豐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於外?有此而求外者,無厭之性。無厭之性,陰陽之蠹也。
四者既有,人生可以自足,而又別求功名者,是無厭也。陰陽之蠹,言其無厭自蠹損其身陰陽之氣也。
忠不足以安君,適足以危身;義不足以利物,適足以害生。安上不由於忠,而忠名滅焉;利物不由於義,而義名絕焉。君臣兼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
此章亦譏忠義立名之人。言忠者必危身,義者必害生,謂之務外不務內也。安上之實出於自然,豈一人之忠所能安之?利物之道亦出於自然,豈一人之義所能利之?以一人之私而求忠義之名,名反泯滅而徒累其身。不若順其自然,則君臣俱安而物我俱利,此所謂古道也。
鬻子曰:去名者無憂。老子曰:名者,實之賓。而悠悠者趨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賓邪?今有名則尊榮,亡名則卑辱。尊榮則逸樂,卑辱則憂苦。憂苦,犯性者也;逸樂,順性者也。斯實之所係矣。名胡可去?名胡可賓,但惡夫守名而累實。守名而累實,將恤危亡之不救,豈徒逸樂憂苦之間哉?
去名者無憂。名者,實之賓。此言雖出於鬻子、老子,世固知之。然世之悠悠者皆趨於名而不可止,豈二師之言所能戒哉?賓,外也,然則名不得而去矣,不可得而外矣。今世之人既以有名為尊榮,以此為快樂,以無名為卑辱,以此為憂苦,以憂苦為犯其性,以快樂為順其性,所以趨求之而不已也。斯,此也。斯實之所係者,謂以犯性順性為切實利害之所係,不容於不求矣。然則二師之言,雖欲去其名,烏得而去之?雖,欲外其名,烏得而外之?此語既盡,却斷之曰世情,於名雖不可去,不可捨矣,然守之太甚,將至於自累。其養生之實,如此,則有危亡不救之憂,豈暇分別苦樂乎?恤,憂也。此意蓋謂世俗之人求令不已,必至自亡其身,是好快樂,畏憂苦,而其弊將至於自殺也。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七竟
#1 囚:原作『因』,據明本改。
#2 是:原作『者』,據明本改。
#3 久:原作『人』,據明本改。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八
鬳齋林希逸
說符第八
《莊子》曰《德充符》,此曰《說符》,字雖同,而義不同。符者,合也,謂至言、天人自相符合,故曰《說符》。《列子》共八篇,只首尾二篇立此名字,中間六篇只掇其首二字名之。恐其本書亦不然。
子列子學於壺丘子林。壺丘子林曰:子知持後,則可言持身矣,列子曰:願聞持後。曰:顧若影,則知之。列子顧而觀影,形枉射影曲,形直則影正。然則枉直隨形而不在影,屈伸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謂持後而處先。關尹謂子列子曰:言美則響美,言惡則響惡;身長則影長,身短則影短。名也者,響也;身也者,影也。故曰:慎爾言,將有和之;慎爾行,將有隨之。是故聖人見出以知人,觀往以知來,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度在身,稽在人。人愛我,我必愛之;人惡我,我必惡之。湯、武愛天下,故王;桀、紂惡天下,故亡。此所稽也。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出不由門,行不從徑也。以是求利,不亦難乎?嘗觀之神農、有炎之德,稽之虞、夏、商、周之書,度諸法士賢人之言,所以存亡廢興,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
持後者,不為物先之意。能持後則可以持身,蓋以謙下自處而後能自存也。若影者,汝影也。影隨形而曲直,我隨物而屈伸。影不先形,我不先物,能持此意則常處萬物之先矣。此亦不争善勝之義也。言,聲也。響之應聲,亦猶影之瞳形。不求名而名自至,不貴身而身自先,以影響而不以形聲,則得其道矣。聖人之道惟其如此,故言以不言而人自和之,行以不行而人自隨之,此理之必然者。如出則必入,往則必來,人不知而聖人知之,此聖人之先知也,猶曰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也。度,尺度也。以尺度而量物,稽也。度在身者,言以身為度而稽考於人也。人之所愛於我者,我亦必愛之;人之所惡於我者,我亦必惡之,此言人心所同者愛惡也。湯武以此而見愛於天下;故能王天下,桀紂不由此道以見惡於天下,故亡其國。已然之事,可以稽考?稽者,稽之湯武桀紂而可見也。可稽可度者甚明如此,而人有不由其道者,是不由門而出,不由徑而行,欲有利而無害,難矣。神農、炎帝、虞、夏、商、周,已驗之事也,自古法士賢人,其言皆如此。欲求廢興存亡之故而不由此道,未之有也。此一段其文亦粹,其論亦正,但與此書前後之言殊不相合,豈前為詭說而此為莊語乎?抑彼此錯雜非一家之書乎?
嚴恢曰:所為問道者為富。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子列子曰:桀、紂唯重利而輕道,是以亡。幸哉余未汝語也。人而無義,唯食而已,是雞狗也。彊食靡角,勝者為制,是禽獸也。為雞狗禽獸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人不尊己,則危辱及之矣。
彊食,争而食也。靡角者,以角相觸也。力之勝者制其弱者,禽獸之事也,若人而不知,但求食而已,則是為禽獸之行,必自取危辱。此一段亦似非出於本書,其義理却甚正也。
列子學射中矣,請於關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對曰:弗知也。關尹子曰:未可。退而習之。三年,又以報關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列子曰:知之矣。關尹子曰:可以守而勿失也。非獨射也,為國與身亦皆如之。故聖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
始者問之以中,曰不知,未得其所以中之道也。再問之以中,曰知之,已得其所以中之道也。關尹子以守勿失告,使其守此道而勿忘也。然中而知其中,則非所謂不知之知矣;守而勿失,則非化道之論矣。存亡者,可見者也。所以然者,理也。據此等議論,皆非莊列之學,却近於吾儒,所以疑其非全書也。
列子曰;色盛者驕,力盛者奮,未可以語道也。故不班白語道失,而况行之乎?故自奮,則人莫之告。人莫之告,則孤而無輔矣。賢者任人,故年老而不衰,智盡而不亂。故治國之難,在於知賢,而不在自賢。
色盛者,驕矜見於顏面也。力盛者,恃勇力以取勝也。不班白者,涉世淺,未老於世故也。涉世淺,豈知道之有是非得失?欲語且未可,而况欲行之乎?自奮,自用也。有自用之心,則誰肯以善道告之?人不我告,則我孤立而無所輔佐矣。年老而不衰,言我力雖竭而任人以代之,我智雖盡而任人以謀之,則處事而不亂。人不貴於自賢而貴於知賢,《公羊》曰:能賢賢也,使賢亦賢也。與此意同。此論甚正,未知果出於《列子》否?
宋人有為其君以玉為楮葉者,三年而成。鋒殺莖柯,毫芒繁澤,亂之楮葉中而不可別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國。子列子聞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葉,則物之有葉者寡矣。故聖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鋒者,葉之有鋒稜也。殺,裁剪减削處也。毫芒,葉上之文理也。繁,文理之多也。澤,其色潤澤也。道化,無為也。智巧,人力也。此一喻甚好。
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客有言之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出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1,皆使佚樂。今有饑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以人言而知我,則必以人言而罪我,言其本不相知,徒信他人之言,安可保也?衛鞅曰:君不能以子之言而用我,亦必不能以子之言而殺我。亦此類也。此似戰國間人之語,亦是一件好說話。君過而遺先生食,謂君以失士為過而餽粟也。
魯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學,其一好兵。好學者以術干齊侯,齊侯納之,以為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悅之,以為軍正。祿富其家,爵榮其親。施氏之鄰人孟氏。同有二子,所業亦同,而窘於貧。羨施氏之有,固#2從請進趣之方。二子以實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秦,以術干秦王。秦王曰:當今諸侯力争,所務兵食而已。若用仁義治吾國,是滅亡之道。遂宮而放之。其一子之衛,以法干衛侯。衛侯曰:吾弱國也,而攝乎大國之間。大國吾事之,小國吾撫之,是求安之道。若賴兵權,滅亡可待矣。若全而歸之,適於他國,為吾之患不輕矣。遂刖之,而還諸魯。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讓施氏。施氏曰:凡得時者昌,失時者亡。子道與吾同,而功與吾異,失時者也,非行之謬也。且天下理無常是,事無常非。先日所用,今或棄之;今之所棄,後或用之。此用與不用,無定是非也。投隙抵時,應事無方,屬乎智。智苟不足,使若博如孔丘,術如呂尚,焉往而不窮哉?孟氏父子舍然無慍容,曰:吾知之矣,子勿重言。
學術雖同,而所遭或異。時有得失,命也。先日,前日也。投隙抵時,視時之間隙而乘其機以應之,初無定所,此智巧之事也。故曰:應事無方,屬乎智。其意蓋謂汝雖知好學好兵之可以干說,而不能隨時通變以取官刖之刑,是汝無智巧也。此又與恃道化而不恃智巧之意稍相戾矣。重言者,不必再拈起也。
晋文公出會,欲伐衛,公子鋤仰天而笑。公問何笑。曰:臣笑鄰之人有送其妻適私家者,道見桑婦,悅而與言。然顧視其妻,亦有招之者矣。臣竊笑此也。公寤其言,乃止。引師而還,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
此章與《史記□滑稽傳》有相似處。其意蓋謂己所不歡,勿施諸人。我能以加諸人,則人亦能以加諸我也。
晉國苦盜。有郄乞逆切。雍者,能視盜之貌,察其眉睫之間,而得其情。晋侯使視盜,千百無遺一焉。晉侯喜,告趙文子曰:吾得一人,而一國盜為盡矣,奚用多為?文子曰:吾君恃伺察而得盜,盜不盡矣,且郄雍必不得其死焉。俄而群盜謀曰:吾所窮者郄雍也。遂共盜而殘之。晋侯聞而大駭,立召文子而告之曰:果如子言,郄雍死矣。然取盜何方?文子曰:周諺有言: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且君欲無盜,莫若舉賢而任之,使教明於上,化行於下,民有恥心,則何盜之為?於是用隨會知政,而群盜奔秦焉。
此章蓋言擿姦發伏反以啟民之争心。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又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便是此意。
孔子自衛反魯,息駕乎河梁而觀焉。有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魚鼈弗能游,黿鼉弗能居,有一丈夫方將厲之。孔子使人並涯止之,曰:此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魚鼈不能遊,黿鼉弗能居也,意者難可以濟乎?丈夫不以錯意,遂度而出。孔子問之曰:巧乎?有道術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對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從以忠信。忠信錯吾軀於波流,而吾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復出者,以此也。孔子謂弟子曰:二三子識之。水且猶可以忠信誠身親之,而况人乎?
方將厲之,厲,渡水也。《詩》曰:深則厲,淺則揭。意者難可以濟,言其難可渡也。不以措意者,不以波濤之險為意也。忠信,誠實也。以忠信而措吾身於波流之中,一毫私意無之,所以可出入於水問也。此忠信二字之義,不可以吾書之忠信求之,大抵只謂誠實而已。但此章前一半與《黃帝》篇呂梁一段全同,列子全書决不應爾,以此愈知其雜。况先以忠信,又從以忠信,此兩以字下得與莊列之書全別。以則未化矣,存而未化,豈能涉此境界乎?
白公問孔子曰:人可與微言乎?孔子不應。白公問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吴之善沒者能取之。日: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日:淄澠之合,易牙嘗而知之。白公日:人固不可與微言乎?孔子曰:何為不可?唯知言之謂者乎。夫知言之謂者,不以言言也,争魚者濡,逐獸者趨,非樂之也。故至言去言,至為無為。夫淺知之所争者末矣。白公不得已,遂死於浴室。
微言者,隱語也。白公欲為亂,而不敢顯言以求决於孔子。孔子知其意,故不答之。以石投水,沒者取之,言易得也。以水投水,似若難矣,而易牙亦知之。其意蓋謂言無可隱之理,未有言之隱而人不知者。白公未悟,又有不可微言之問。何為不可者,謂微言豈有不可知者乎?知其理者則知之,知言之理不在於言而在於言之外,故曰:不以言言也。争魚者必入水,豈不濡其身?逐獸者必入山,豈不趨走而傷氣?逐物而害我,則不足以為樂。此意已隱然譏其非理之謀矣。至言者,道也,言不足以盡道,去言則為道。至為者,道也,有為不足以盡道,必無為而後為道。若以蹇淺之智而求與世争,此非知本者也。大意蓋謂争心之不可萌也。白公雖知此言不能#3自已,所以終於作亂而殺其身。不得已者,不能自已也。此一章與《淮南□道應》篇全同。若《列子》已出於景帝時,淮南不應全用之,以此知非列子之本書也必矣。
趙襄子使新穉穆子攻翟,勝之,取左人、中人,使遽人來謁之。襄子方食而有憂色,左右曰:一朝而兩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憂色,何也?襄子曰:夫江河之大也,不過三日;飄風暴雨不終朝,日中不須臾。今趙氏之德行,無所施於積,一朝而兩城下,亡其及我哉。孔子聞之曰:趙氏其昌乎。夫憂者所以為昌也,喜者所以為亡也。勝,非其難者也,持之,其難者也。賢主以此持勝,故其福及後世。齊、楚、吴、越皆常勝矣,然卒取亡焉,不達乎持勝也。唯有道之主,為能持勝。
新穉穆子者,趙襄子之家臣也。翟,即狄也。左人、中人,二邑名也。遽人,郵卒也。飄風,暴雨不終朝,老子之語也。日中不須臾,日中必昃也。德行之積,未有施及於人,故曰:德行無所施於積。子產曰:無文德而有武功。即此意也。亡其及我者,恐驕以致敗也。能憂者必安,自喜者必禍#4,故戰勝非難而持勝者為難。此論甚正。
孔子之勁,能拓國門之關,而不肯以力聞。墨子為守攻,公輸般服,而不肯以兵知。故善持勝者,以強為弱。
拓,舉也。不以力聞,是稱其德,不稱其力也。公輸般之為攻器最精者也,而不能攻墨子之守,至於自屈服,而墨子不以知兵名。以此二者為藏勇於怯,持勝如負者之喻。
宋人有好行仁義者,三世不懈,家無故黑牛生白犢,以問孔子。孔子曰:此吉祥也,以薦上帝。居一年,其父無故而盲,其牛又復生白犢,其父又復令其子問孔子。其子曰:前問之而失明,又何問乎?父曰:聖人之言,先迕後合。其事未究,姑復問之。其子又復問孔子。孔子曰:吉祥也。復教以祭,其子歸致命,其父曰:行孔子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無故而盲。其後楚攻宋,圍其城。民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丁壯者皆乘城而戰,死者太半,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免。及圍解,而疾俱復。
此章與塞翁得馬失馬意伺,言吉未必不為凶,凶未必不為吉也。先迕後合者,言不驗於前必驗於後也。未究者,未知其要終如何也。
宋有蘭子者,以技干宋元。宋元召而使見其技。以雙枝長倍其身,屬其脛,並趨並馳,弄七劍迭而躍之,五劍常在空中。元君大驚,立賜金帛。又有蘭子又能燕戲者,聞之,復以干元君。元君大怒曰:昔有異技干寡人者,技無庸,適值寡人有歡心,故賜金帛。彼必聞此而進,復望吾賞。拘而擬戮之,經月乃放。
雙枝屬於脛,今人所為接腳之戲是也。雙枝者,雙木也。弄七劍而五劍在空中,今人亦有此戲。燕戲者,燕飲之間雜弄之技也。技無庸者,言本無用於此,偶喜而賞之。拘而擬戮者,拘繫而欲罪之也。技同而所遭異,時不可必也。
秦穆公謂伯樂曰:子之年長矣,子姓有可使求馬者乎?伯樂對曰:良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馬者,若滅若沒,若亡若失。若此者,絕塵弭繳。臣之子皆下#5才也,可告以良馬,不可告以天下之馬也。臣有所與共檐纏薪菜者,有九方皐,此其於馬,非臣之下也。請見之。穆公見之,使行求馬。三月而反,報曰:己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馬也?對曰:牝而黃。使人往取之,牡而驪。穆公不說,召伯樂而謂之曰:敗矣。子所使求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馬之能知也?伯樂喟然太息曰:一至於此乎。是乃其所以千萬臣而無數者也。若皐之所觀,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麄,在其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皋之相者,乃有貴乎馬者也。馬至,果天下之馬也。
子姓者,問其所生之子也。姓,生也。天下之馬,馬之絕出於天下者也。滅沒亡失者,言恍惚而不定,不可以形求也。絕塵,雕塵埃而去也。弭轍者,無迹也。檐纏者,負索也。千萬臣無數者,言勝於臣者踰千萬數而不可窮也。天機者,得其天而遺其形也。所見者,天所見也。內所不見者,毛色牝牡之在外者也。敗矣,子所使求馬者,句法與何哉,汝所謂達者同。
楚莊王問詹何曰:治國奈何?詹何對曰:臣明於治身,而不明於治國也。楚莊王曰:寡人得奉宗廟社稷,願學所以守之,詹何對曰:臣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又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故本在身,不敢對以末。楚王曰:善。
此天下國家本在身之論,撰得來甚佳。
狐丘丈人謂孫叔放曰: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孫叔放#6曰:何謂也?對曰:爵高者,人妬之;官大者,主惡之;祿厚者,怨逮之。孫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祿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於三怨,可乎?孫叔敖疾,將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吾不受也。為我死,王則封汝,汝必無受利地,楚越之間有寢丘者,此地不利,而名甚惡。楚人鬼,而越人機,可長有者唯此也。孫叔敖死,王#7果以美地封其子。子辭而不受,請寢丘。與之,至今不失。
寢丘之邑,其名近於葬地,故曰:甚惡。不利者,不利於地主也。楚人信鬼神,越人好機祥,占卜而多忌諱者必惡此地,而不欲無復争之者庶可以長有之。此意蓋謂取人之所棄,得人之所不争,則可以自安。
牛缺者,上地之大儒也。下之邯鄲,遇盜於耦沙之中,盡取其衣裝車。牛步而去,視之歡然亡憂吝之色,盜追而問其故。曰:君子不以所養害其所養。盜曰:嘻,賢矣夫。既而相謂曰:以彼之賢,往見趙君,使以我為,必困我。不如殺之。乃相與追而殺之。燕人聞之,聚族相戒,曰:遇盜,莫如上地之牛缺也。皆受教。俄而其弟適秦,至關下,果遇盜,憶其兄之戒,因與盜力争。既而不如,又追而以卑辭請物。盜怒曰:吾活汝,弘矣,而追吾不已,迹將著焉。既為盜矣,仁將焉在?遂殺之,又傍害其黨四五人焉。
下之邯鄲者,上地高而邯鄲地卑也。耦沙,地名也。使以我為者,使其得用於時,必以我為芥蒂也。此章蓋謂人之遇禍不在賢愚,或免或不免,皆有自然之數,非人所能知也。
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錢帛無量,財貨無訾。登高樓,臨大路,設樂陳酒,擊博樓上。俠客相隨而行,樓上博者射,明瓊張中。反兩木翕託盍切。魚而笑,飛鳶適墜其腐鼠而中之。俠客相與言曰:虞氏富樂之日久矣,而常有輕易人之志,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以腐鼠。此而不報,無以立慬渠客、臣斬二切。於天下。請與若等戮力一志,率徒屬,必滅其家為等倫。皆許諾。至期日之夜,聚眾積兵,以攻虞氏,大滅其家。
明瓊,今骰子之類也。張中,張其具#8以射中否為勝負也。木翕魚者,骰采之名也,於五白之中反其兩者以為木翕魚之釆。劉毅之爭梟盧,是此類也。樓上方笑,而空中之飛鳶適墜腐鼠而中樓外同行之俠客。本不相干,俠客怒而仇其家,此魯酒薄而邯鄲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之意,言禍福出於意料之外也。立慬,立勇名也。等倫,俠客之同輩也。
東方有人焉,曰爰旌目,將有適也,而餓於道。狐父之盜曰丘,見而下壺餐以餔之。爰旌目三餔而後能視,曰:子何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丘也。爰旌目曰:譆,汝非盜邪?胡為而餐我?吾義不食子之食也。兩手據地而歐之,不出喀喀乞格切。嘔也。然,遂伏而死。狐父之人則盜矣,而食非盜也。以人之盜,因謂食為盜而不敢食,是失名實者也。
爰旌目,人名也。此章即是其嗟也可去,其謝也可食之意。於陵仲子哇其兄之鵝,孟子所譏亦此意也。
柱厲叔事莒敖公,自為不知已,去,居海上。夏日則食菱芰,冬日則食橡栗。莒敖公有難,柱厲叔辭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為不知已,故去。今往死之,是知與不知無辯也。柱厲叔曰:不然。自以為不知,故去。今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將死之,以醜後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凡知則死之,不知則弗死,此直道而行者也。柱厲叔可謂懟以忘其身者也。
《左傳》狼瞫之事亦是此意。懟其君不知己而至,於殺其身,此非直道也。吾以醜後世之不知臣者,此意亦佳。
楊朱曰:利出者實及,怨往者害來。
發於此而應於外者唯請,是故賢者慎所出。
我能出而利人,則利之實亦有及我者;我以非道而往加於人,使其銜怨於我,,則人亦有來害我者。此言施報之理也。唯,諾也。人請於我而唯之,則我請於人人亦唯我。發於此,施也。應於外,報也。慎所出者,其出於我者無以加於人也。即出乎爾,反乎爾之意。
楊子之鄰人亡羊,既率其黨,又請楊子之竪追之。楊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眾?鄰人曰:多岐路。既反,問:獲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岐路之中又有岐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楊子戚然變容,不言者移時,不笑者竟日。門人怪之請曰:羊,賤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損言笑者,何哉?楊子不答,門人不獲所命。弟子孟孫陽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他日與孟孫陽偕入,而問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齊魯之間,同師而學,進仁義之道而歸。其父曰:仁義之道若何?伯曰:仁義使我愛身而後名。仲曰:仁義使我殺身以成名。叔曰:仁義使我身名並全。彼三術相反,而同出於儒,孰是孰非邪?楊子曰:人有濱河而居者,習於水,勇於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褁糧就學者成徒,而溺死者幾半。本學泅,不學溺,而利害如此。若以為孰是孰非?心都子默然而出。孟孫陽讓之曰:何吾子問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岐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學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異若是。唯歸同反一,為亡得喪。子長先生之門,習先生之道,而不達先生之况也,哀哉。
心都子之問與子貢問夷齊語脉同。岐,路分也。岐路之中又有岐路,謂分而又分也,以喻學術之不一。楊子戚然而不言笑者,有感也。儒一也,而有三術,即多岐也。成徒,眾也,成徒猶曰成聚也。因學泅而得溺,喻學之末流,多違其初,失其本真。心都子嘿然而出,悟其言外之意。大道,大路也。大道本一,至於多岐則亡羊;至學本同,至於多方則喪生,此本同而末異也。歸同反一者,同歸於至道而反於至一之理,則無得無喪矣。况,情也。未達先生之情,何以習先生之道?此章展轉譬喻以為問答,今禪家答話亦有此風。
楊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緇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楊布怒,將扑之。楊朱曰:子無扑矣。子亦猶是也。嚮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來,豈能無怪哉?
此章蓋謂人不知至一之理,鮮有不為外物所變者。狗見素衣而變黑,安得不吠?人若見白狗而為黑,亦安能無怪?見外不見內,人人皆然也。
楊朱曰;行善不以為名,而名從之;名不與利期,而利歸之,利不與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必慎為善。
此《莊子》為善無近名之意。名出則利必隨之,利至則必争,故為善者必忘己去名而後可也。
昔人有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將加誅焉。幸臣諫曰:人所憂者莫急乎死,己所重者莫過乎生。彼自喪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誅。有齊子亦欲學其道,聞言者之死,乃撫膺而恨,富子聞而笑之曰:夫所欲學不死,其人已死而猶恨之,是不知所以為學。胡子曰:富子之言非也。凡人有術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無其術者亦有矣。衛人有善數者,臨死以訣喻其子。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問之,以其父所言告之。問者用其言而行其術,與其父無差焉。若然,死者奚為不能言生術哉?
受之不捷者,捷,速也,使人之行不速,遂不及見其人也。善數者,善為數學也,此章之意,蓋謂學不難而行之為難,知之不如行之。不死之學,其喻甚佳。死者奚為不能言生術者,謂其人雖死,而所言長生不死之術自是,但人不能行之爾。
邯鄲之民以正月之旦獻鳩於簡子,簡子大悅,厚賞之。客問其故。簡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故競而捕之,死者眾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過不相補矣。簡子曰:然。
此一喻甚近人情。今世蹈此失者甚眾,如孤山湖中之放魚鼈,有一日而賣數次者。
齊田氏祖於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獻魚鴈者。田氏視之,乃歎曰:天之於民厚矣。殖五穀,生魚鳥,以為之用。眾客和之如響。鮑氏之子年十二,預於次,進曰:不如君言。天地萬物與我並生,類也。類無貴賤,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豈天本為人生之?且#9蚊蚋噆膚,虎狼食肉,非天本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此章乃釋氏吞啖世界,大虫食小虫之論。其說亦有理,人食雞,雞食虫螘之類是也。非相為而生之也,天非為人而生百物也。蚊蚋虎狼之喻亦佳。食肉下非字,合作豈字。
齊有貧者,常乞於城市。城市患其亟也,眾莫之與。遂適田氏之廄,從馬醫作役而假食。郭中人戲之曰:從馬醫而食,不以辱乎?乞兒曰:天下之辱,莫過於乞。乞猶不辱,豈辱馬醫哉?
此意蓋謂人有數等,彼此皆辱而人不自知,即《莊子》以隸相尊之意,此中亦有孟子所言墦間之意,但不露耳。
宋人有遊於道,得人遺契者,歸而藏之,密數其齒。告鄰人曰:吾富可待矣。
齒者,契上所載名物之數也。得虛契而自喜,虛名無實之喻也。坡詩所用甕算亦此意。
人有枯梧樹者,其鄰父言枯梧之樹不祥,其鄰人遽而伐之。鄰人父因請以為薪,其人乃不悅,曰:鄰人之父徒欲為薪,而教吾伐之也。與我鄰,若此其險,豈可哉?
不祥之告,初意本善也,因求為薪而反啟其疑近於私也。此言世情之難必、公私之難明也。其喻亦甚美。若此其險,是句絕,豈可哉,三字一句。
人有亡鐵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鐵也,顏色,竊鐵也;言語,竊鐵也;動作態度#10無為而不竊鐵也。俄而抇音掘其谷而得其鐵。他日復見其鄰人之子,動作態度無似竊鐵者。
此章猶診言疑心生暗鬼也。心有所疑,其人雖不竊鐵,而我以疑心視之,則其件件皆可疑。此喻甚得世情之微。
白公勝慮亂,罷朝而立,倒杖策,錣張剖切,策端有鐵也上貫頤,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鄭人聞之曰:頤之忘,將何不忘哉?意之所屬者,其行足躓株埳,頭抵粗木,而不自知也。
心有所著,頭傷而不知,亦人情也。倒杖策者,以其杖倒轉而自策也。錣,杖末之銳也。株,木也。埳,陷也。意有所屬著,則於其行也。雖抵觸而不自知,即《大學》心不在焉,視不見,聽不聞之意。
昔齊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適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問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對曰:取金之時、不見人;徒見金。
志在攫金而不見其人,是逐獸不見太山也,言心有所迷故至此。此篇議論皆正,皆與儒書合。末後數件設喻俱佳,文字亦異於他篇。大抵此書八篇之中,其為本書者亦自可辯。就中數段全似盜跖說劍文字,决非列子所作明矣。若此篇議論雖正,實非列子家數。通諸家之學者鈴能辯之。
沖虛至德真經鬳齋口義卷之八竟
#1 妻:原本作『妻子』,據明本改。
#2 固:原作『因』,據明本改。
#3 能:原作『得』,據明本改。
#4 禍:原作『驕』,據明本改。
#5 下:原作『不』,據明本改。
#6 孫叔敖:原作『叔孫敖』,據明本改。下同。
#7 王:原本無,據明本增。
#8 具:原作『且』,據明本改。
#9 且:原作『是』,據明本改。
#10 動作態度:原作『作動態度』,據明本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