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师善诱法》 (清)唐彪 撰
父子之间,不过不责善而已。然致功之法与所读之书,不可不自我受也。孔子于伯鱼,亦有学诗、学礼之训。今怠忽之父兄,不能设立善法教其子弟,又不购觅好书与之诵读,事事委之于师。不知我既无谆切教子弟之心,师窥我意淡漠,恐亦不尽心训诲矣。
父兄于子弟课程,必宜详加检点,书文间时当令其面背,文艺间时当面课之。如己不谙于文,当转质之于人,始知所学之虚实也。
人仅知尊敬经师,而不知蒙师教授幼学,其督责之劳,耳无停听,目无停视,唇焦舌敝,其苦胜于经师数倍。且人生平学问得力全在十年内外;学生之言动宜时时训诲,使归于正也;所读之经书,宜精熟也;书法与执笔,宜讲明也;切音与平仄,宜调习也;经书之注,节读宜有法也。工夫得失,全赖蒙师。非品端学优而又勤且严者,不克胜任。夫蒙师劳苦如此,关系之重又如此,岂可以子弟幼小因而轻视先生也哉!
凡书随读随解,则能明晰其理,久久胸中自能有所开悟。若读而不讲,不明其理,虽所读者盈笥,亦与不读者无异矣。故先生教学工夫,必以勤讲解为第一义也。
学生前师手中所读之经书,全不成诵者,后师多不令其温习,此甚非教诲之善法。必也于初入学时,悉令其开明前此读过之书,于每册中令学生背半或背三分之一,以验其生熟。生则先令其温习,不必授生书。一则能知学生底蕴,教诲易于成功;二则可免不肖子弟,避难就易,止温其熟者,竟置其生者,以致长大经书不能成诵;三则经书既熟,学生受终身之益;四则我乐补前师之不足,后日之师,亦必乐补吾之所不足,此忠厚之道,感应之理也。
生子至三四岁时,口角清楚,知识稍开,即用小木板方寸许,四方者千块,漆好,朱书《千字文》。每块一字,盛以木匣,令其子每日识十字或三五字。复令其凑集成句读之,或聚或散,或乱或齐,听其玩耍,则识认是真。如资质聪慧者,百日可以识完。再加以《三字经》、《千家诗》等书,一年可识一二千字,然后从师入塾。字之识者过半则读之易。且其目之所视,亦知属意在书,而不仰天口诵矣。读半年小书,便可教读《四书》。即与之逐字讲、逐句讲,如俗语一般。使知书如说话,从前至后,如问如对,有上句便知应有下句。先将本日所教生书,讲了一遍,然后教以读。教读数遍,已能成诵。如读不下,再与之讲以第二句之故。如资质可以读十五行者,止读十一二行。宁使其精力有余,不可使之不足。
每见先生教了学生一首生书,并不计其遍数,唯期能背而已。今日教,或今晚背,或次早背。不知学生尽力一时强记,苟且塞责。及过数日,茫然不知,读有何益?莫若教了一首生书,即令读三十遍。令其写字,以养其气。字毕,令将昨日所教生书,读二十遍。又令少息,再读前日所教者二十遍。仍少息,再读前一日所教者二十遍。又读前二日者二十遍,总共一百十遍,连生书共读五首。凡学生清晨一到书房,不许温读,即令其前背五首背起,连背至今早应背之书止,共背五首。是一首书,读过五日,又背、带背五日然后歇。是在学生口中习熟十日,可以永久不忘矣。万一背时有差讹字句,即与他讲明这句书原是这样讲,应该读某字。如此教法,自然终身不忘。粗书理,可以渐次明白。读完《四书》,而直讲已明,读经时,即可细为讲究章旨矣。
未读经时工夫有暇,当与调声叶韵、讲解故事。盖声韵调熟,则文章自有音律;故事博通,则对联亦必精工,非徒为词赋小道也。其日记故事,俱载前人嘉言懿行。以其雅俗共赏,易于通晓。讲解透彻,不独渐知文义,且足启其效法之心。
欲学生书熟,必当设筹以记遍数。每读十遍,令缴一筹。一者,书之遍数得实,不致虚冒;二者,按期令缴筹,迟则便可催促督责之;三者,筹不容不缴,则学生不得不勤读以早完功课。殆一举而三善备矣。
温过之书,宜作标记。不作标记,多温少温,淆乱无稽。书之不熟,皆由于此。且有子弟避难就易,温其熟者置其生者也。更宜置课程薄,五日一记。如初一至初五日,读某书起至某书止;温某书起至某书止。童蒙不能记者,先生代为记之,庶免混乱无稽之弊。
书,有不识字而读讹别者,亦有识字而读讹别者,在读者俱不自知,先生须用心听审。如有之,急令改正。否则,日久习以为常,以讹传讹矣。然一人听闻,恐有不及,宜遍示诸生曰:尔诸生谊属朋友,凡读书有讹别者,正当互相指点。即令其于讹别字旁加一角圈,为之标记。庶几读到其处,触目动心,自能改正矣。童子读《易经》,“九三”多读“六三”;“六四”多读“九四”;“上九”多读“上六”。若先生讲明阳九阴六之故,由于每卦卦画而来。则学生胸中了然,自不至于误读矣。
欧阳文忠公曰:“立身以力学为先,力学以读书为本。”今取《孝经》、《论语》、《孟子》、“六经”以字计之:《孝经》一千九百三字;《论语》一万一干七百五字;《孟子》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周易》二万四千一百七字;《尚书》二万五千七百字;《诗》三万九千二百三十四字;《礼记》九万九千一十字;《周礼》四万五千八百六字;《春秋?左传》一十九万六千八百四十五字。止以中才为准,若日诵三百字,不过四年半可毕。或资钝减中人之半,亦九年可毕。其余触类而长之。虽书卷浩繁,第能加日积之功,何患不至。谚曰:“积丝成缕,积寸成尺。寸尺不已,遂为丈匹”。此言虽小,可以喻大。尔辈勉之。
子弟年虽幼,读过书宜及时与之讲解,以开其智慧。然须专讲其浅近者,若兼及深微之书,则茫乎不知其意旨,并其易者皆变为难,不能解矣。更有说焉:书虽浅近,若徒空解,犹未能即明其理,而亦无益身心。唯将所解之书义,尽证之以日用常行之事,庶几能领会、能记忆。王虚中曰:宜取《孟子》书中易解者先言之。屠宛陵曰:先生讲书,至有关德行伦理者,便说与学生知道,要这等行,才是好人;有关修己、治人、忠君、爱国者,便说道:你他日作官亦要如此。
先生止与学生讲书而不令其覆书,最为无益。然每日既讲书又令覆书,则工夫过烦,先生精力亦不能副。唯将前十日所讲书,于后五日令覆完。覆书之日,不必讲书。人或嫌其工夫稀少,而不知其得益良多。其间错解者,可以改正;不解者,可以再解;不用心听全不能覆者,惩儆之。开导之功,莫善于此。
习举业者寡,不习举业者甚多。愚竟不习举业之人,必当教之读古文,作书简论记,以通达其文理。乃有迂阔之人,以文理非习八股不能通。后以八股难成就,并不以此教子弟。子弟亦以八股为难,竟不欲学。于是不习举业者,百人之中竟无一人略通文艺者。噫!文理欲求佳则难,若欲大略明通,熟读简易古文数十篇皆能成就,何必由八股而入?试思未有八股之前,汉、晋、唐、宋,文章之佳远过于明。又其时,百家九流能通文艺者甚多,何尝皆从八股入也?
开笔作文,先须讲明题旨及来踪去路。一章重在何节,一节重在何句,一句重在何字。看得融会贯通方可下笔。破、承只须弥月,开讲要做半年。若开讲未精,遽征全幅,中等笔性,断然生梗矣。必待开讲明通,令其竟为全文,切勿出股、对股,圉其知识。今日纵能扶墙摸壁,异日必不能起炉作灶。王虚中曰:阅童子之文,但宜随其立意而改之。通达其气脉字句,极能长发才思。若拘题理而尽改之,则阻挫其才思,已后即不能发出矣。先生于弟子之文,改亦不佳者,宁置之。如中比不可改,则置中比,它比亦然。盖不可改而强改,徒费精神,终不能亲切条畅,学生阅之,反增隔膜之见。唯可改之处,宜细心笔削,令有点铁化金之妙,斯善矣。善学者于改就之文,细心推究:我之非处何在?先生之妙处何在?逾数月又玩索之。玩索再四,则通塞是非之故明,而学识进矣。
人知四六之文重在平仄,而不知散体古文、八股制义亦重之也。音韵铿锵,便觉朗朗可诵,平仄不调,词句必不顺适。意虽甚佳,无益矣。
古人学、问并称,明均重也。不能问者,学必不进。为父师者当置册子与子弟,令之日记所疑,以便请问。每日有二端注册子者,始称完课。多者,设赏例以旌其勤。一日之间或全无问与少一者,即为缺功。积数日询问学生,如果皆知而不问,是诚聪颖。倘不知而又不问,则幼者夏楚儆之,长者设罚例以惩之。庶几留心体认,勤于问难,而学有进益也。
时文购在乎多,选贵乎少。少选以供吟咏体贴之功,多购以为推广识见之益。唯之以墨裁,参之以先辈或看同会胜我之文。比如一题到手,在我苦心构就,犹属牵强;在人意到笔随,从容合拍。某处窘于题面,何以宽然有余?某处亦合想头,何以词不达意?触类旁通,自然有得。所谓从师亦要取友也。总之,自开蒙以至举业,全在师长静专切督因材造就;迎机而导,不徒专事鞭扑。又曰:师者,范也。言行动静,皆可为式。噫!师岂易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