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学略》    (近人)李肖聃著

湘学略自叙

民国十三年七月,长沙《大公报》成立十年,新化李景侨抱一属余为文以纪,余草《湘学小史》数万言以应。后又十年,抱一又属余文其记念之册,,复为《湘学叙录》十余篇予之。今年夏,余来岳麓分教文学,湘乡谭戒甫先生督述湖南学术以诏诸生,爰辑旧闻,重加新案,粗述其略,待后加详。昔明湘潭周圣楷伯孔尝辑《楚宝》一书,清罗汝怀研生为《湖南文徴。百九十卷,新化邓显鹤湘皋修《沅湘耆旧集》,而湘绮王翁亦欲纪述清儒,勒成湘史,将以致维桑之深敬,阐南学之灵光。余之纂此,犹先贤之意也。

《通书》启圣,太极象天,卓尔元公,实牖宋贤。述濂溪学略第一。

武夷修业,碧泉讲道,南国群贤,相从幽讨。述衡麓学略第二。

求仁希颜,考亭畏友,有子大贤,厥考无咎。述南轩学略第三。

穷理主静,上契周程,博综百家,集宋大成。述紫阳学略第四。

宣公求仁,楚士知宝,能大师传,畏斋一老。述岳麓学略第五。

姚江事业,超迈前贤,远播流风,人我湘川。述阳明学略第六。

明季大儒,孙李顾黄,贞晦深沈,孰与夕堂。述船山学略第七。

元朗宗朱,守道不离,都讲云麓,学者有师。述恒斋学略第八。

专经三礼,卓然经师,遗著成灰,谁与求之。述九溪学略第九。

中清畸士,龚魏齐名,固哉枚叔,乃吊二生。述邵阳学略第十。

宗主陆张,厥赖兹老,能相元侯,偕登大道。述镜海学略第十一。

觥觥芸阁,手辑箴言,名嗣绍闻,用大学门。述益阳学略第十二。

秘书承监,经世垂文,门有相侯,弈叶流芬。述二贺学略第十三。

叔绩抗节,南村流咏,猗彼两贤,生民托命。述邹邓学略第十四。

终集武勋,又深霸略,世变方兴,英儒不作。述曾左学略第十五。

兵机万变,儒学至精,真儒戡乱,千载垂声。述罗山学略第十六。

养知卓识,前无古人,远持龙节,声动西邻。述玉池学略第十七。

吴杜雅儒,苏君节土,亦有獬钧,沈深藻思。述岳阳学略第十八。

玄思振采,托体蒙庄,述史传经,光我湖湘。述湘绮学略第十九。

南菁集经,东华操翰,张我楚风,上通炎汉。述葵园学略第二十。

博文综史,学贯群经,海人慕业,南斗一星。述鹿门学略第二十一。

丽廔观古,博聚群书,伤哉牛缺,歼此鸿儒。述郋园学略第二十二。

圭斋显元,慎甫隐清,赤手抟龙,厥有谭卿。述浏阳学略第二十三。

湘水谭经,我思荷屋,牖此邦人,贯三漱六。述校经学略第二十四。

蒋蔡流芳,传自汉家,仍世承风,摛此南华。述诸儒学略第二十五。

学海回澜,会集众流,群贤过化,重我湘州。述流寓学略第二十六。

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八日,长沙李肖聃述书于麓西精舍。

濂溪学略第一

朱子濂溪先生事实记

先生世家道州营道县濂溪之上,姓周氏,名惇实,字茂叔,后避英宗旧名,改惇颐。用舅氏龙图阁学士郑公向奏,授洪州分宁县主簿。县有狱久不决,先生至,一讯立辨,众口交称之。部使者荐以为南安军司理参军,移郴及桂阳令,用荐者改大理寺丞,知洪州南昌县事,签书合州判官事,通判虔州事,改永州,权发遣邵州事。熙宁初,用赵清献公、吕正献公荐,为广南东路转运判官,改提点刑狱公事。未几而病,亦会水齧其先墓,遂求南康军以归。既葬,上其印绶,分司南京。时赵公再尹成都,复奏起先生,朝命及门而先生卒矣,熙宁六年六月七日也。年五十有七。葬江州德化县清泉社。先生博学力行,闻道甚早,遇事刚果有古人风,为政精密严恕,务尽道理。尝作《太极图》、《易说》、《易通》数十篇。在南安时,年少不为守所知,洛人程公珦摄通守事,视其气貌非常人,与语,知其为学知道也,因与为友,且使二子往受学焉。及为郎,故事当举代,每一迁授,辄以先生名闻。在郴时,郡守李公初平知其贤,与之语而叹曰:“吾欲读书,何如?”先生曰:“公老,无及矣。某也请得为公言之。”于是初平日听先生语,二年,果有得。而程公二子,即所谓河南二先生也。南安狱有囚,法不当死,转运使王逵欲深治之。逵苛刻,吏无敢相可否,先生独力争之。不听,则置手板归,取告身委之而去,曰:“如此尚可仕乎!杀人以媚人,吾不为也。”逵亦感悟,囚得不死。在郴、桂阳皆有治绩。来南昌县,人迎喜曰:“是能辨分宁狱者,吾属得所诉矣。”于是更相告语,莫违教命。盖不惟以抵罪为忧,实以污善政为耻也。在合州,事不经先生手,吏不敢决。苟下之,民不肯从。蜀之贤人君子皆喜称之。赵公时为使者,人或谗先生,赵公临之甚威,而先生处之超然,然赵公疑终不释。及守虔,先生适佐州事,赵公熟视其所为,乃寤,执其手曰:“几失君矣,今日乃和周茂叔也。”于邵州,新学校以教其人。及使岭表,不惮出入之勤,瘴毒之侵,虽荒崖绝岛,人迹所不至者,必缓视徐按,务以洗冤泽物为己任。施设措置,未及尽其所为,而病以归矣。自少信古好义,以名节自砥砺。奉己甚约,俸禄尽以周宗族、奉宾友,家或无百钱之储。李初平卒,子幼,护其丧归葬之,又往来经纪其家,终始不懈。及分司而归,妻子饘粥或不给,而亦旷然不以为意也。襟怀飘酒,雅有高趣。尤乐佳山水,遇适意处,或徜徉终日。庐山之麓有溪焉,发源于莲华峰下,洁清绀寒,下合于湓江,先生濯缨而乐之,因寓以濂溪之号,而筑书堂于其上。豫章黄太史庭坚诗而序之曰:“茂叔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知德者亦深有取其言云。

外有《江州重建濂溪先生书堂记》、《韶州濂溪词记》。

通书

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大哉《易》也,性命之原乎!诚上第一

圣,诚而已矣。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也。五常百行,非诚非也,邪暗塞也,故诚则无事矣。至易而行难;果而确,无难焉。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诚下第二

诚无为,几善恶。德爱曰仁,宜曰义,理曰礼,通曰智,守曰信。性焉安焉之谓圣;复焉执焉之谓贤;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之谓神。诚几德第三

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诚神几,日圣人。圣第四

动而正曰道,用而和曰德。匪仁、匪义、匪礼、匪智、匪信,悉邪也。邪动,辱也,甚焉害也。故君子慎动。慎动第五

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守之贵,行之利,廓之配天地。岂不易简,岂为难知,不守不行不廓耳。道第六

或问曰:曷为天下善?曰师。曰:何谓也?曰: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不达,曰:刚善,为义、为直、为断、为严毅、为干固;恶,为猛、为隘、为强梁。柔善,为慈、为顺、为巽;恶,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惟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故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而止矣。故先觉觉后觉,暗者求于明,而师道立矣。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朝廷正而天下治矣。师第七

人之生,不幸不闻过;大不幸无耻。必有处,则可教;闻过,则可贤。幸第八

《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无思,本也;思通,用也。几动于彼,诚动于此,无思而无不通,为圣人。不思则不能通微,不睿则不能无不通。是则无不通生于通微,通微生于思。故思者,圣功之本而吉凶之机也。《易》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又曰:“知几其神乎!”思第九

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伊尹、颜渊,大贤也。伊尹耻其君不为尧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颜渊不迁怒,不贰过,三月不违仁。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过则圣,及则贤,不及则亦不失于令名。志学第十

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天道行而万物顺,圣德修而万民化。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故天下之众,本在一人。道岂远乎哉!术岂多乎哉!顺化第十一

十室之邑,人人提耳而教且不及,况天下之广、兆民之众哉!曰:纯其心而已矣。仁义礼智四者,动静言貌视听无违之谓纯。心纯则贤才辅,贤才辅则天下治。纯心要矣,用贤急焉。治第十二

礼,理也;乐,和也。阴阳理而后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万物各得其理然后和。故礼先而乐后。礼乐第十三

实胜,善也。名胜,耻也。故君子进德修业,孽孳不息,务实胜也。德业有未著,则恐恐然畏人知,远耻也。小人则伪而已。故君子曰休,小人曰忧。务实第十四

有善不及。曰:不及则学焉。问曰:有不善。曰:不善则告之不善,且劝曰,庶几有改乎!斯为君子。有善一,不善二,则学其一而劝其二。有语曰:斯人有是之不善,非大恶也。则曰:孰无过焉?知其不能改,改则为君子矣,不改为恶,恶者天恶之。波岂无畏耶?乌知其不能改?故君于悉有众善,无弗爱且敬焉。爱敬第十五

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物,则不通;神,妙万物。水阴根阳,火阳根阴。五行阴阳,阴阳太极。四时运行,万物终始。混兮辟兮,其无穷兮。动静第十六

古者圣王制礼法,修教化,三纲正,九畴叙,百姓大和,万物咸若,乃作乐以宣八风之气,以平天下之情。故乐声淡而不伤,和而不淫。入其耳,感其心,莫不淡且和焉。淡则欲心平,和则躁心释。优柔平中,德之盛也。天下化中,治之至也。是谓道配天地,古之极也。后世礼法不修,政刑苛紊,纵欲败度。下民困苦。谓古乐不足听也,代变新声,妖淫愁怨,导欲增悲,不能自止,故有贼君弃父轻生败伦不可禁者矣。呜呼!乐者,古以平心,今以助欲;古以宣化,今以长怨。不复古礼,不变今乐,而欲至治者远矣。乐上第十七

乐者,本乎政也。政善民安,则天下之心和。故圣人作乐以宣畅其和心,达于天地,天地之气感而大和焉。天地和则万物顺,故神祗格,鸟兽驯。乐中第十八

乐声淡则听心平,乐辞善则歌者慕,故风移而俗易矣。妖声艳词之化也亦然。乐下第十九

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圣学第二十

公于己者公于人,未有不公于己而能公于人也。明不至则疑生,明无疑也。谓能疑为明,何啻千里!公明第二十一

厥彰厥微,匪灵弗莹。刚善刚恶,柔亦如之,中焉止矣。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小大有定。理性命第二十二

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不改其乐。夫富贵,人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贫者,独何心哉?天地间有至贵至富可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贱处之一也,处之一则能化而齐,故颜子亚圣。颜子第二十三

天地间至尊者道,至贵者德而已矣。至难得者人,人而至难得者,道德有于身而已矣。求人至难得者有于身,非师友则不可得也已。师友上第二十四

道义者,身有之则贵且尊。人生而蒙,长无师友则愚,是道义由师友有之,而得贵且尊,其义不亦重乎!其聚不亦乐乎!师友下第二十五

仲由喜闻过,令名无穷焉。今人有过不喜人规,如护疾而忌医,宁灭其身而无悟也,噫!过第二十六

天下,势而已矣。势,轻重也。极重不可反,识其重而亟反之可也。反之,力也。识不早,力不易也。力而不竞,天也。不识不力,人也。天乎,人也何尤!势第二十七

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文辞,艺也。道德,实也。笃其实而艺者书之,美则爱,爱则传焉。贤者得以学而至之,是为教。故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然不贤者,虽父兄临之,师保勉之,不学也,强之不从也。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噫!弊也久矣。文辞第二十八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子曰:予欲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然则圣人之蕴,微颜子殆不可见。发圣人之蕴,教万世无穷者,颜子也。圣同天,不亦深乎!常人有一闻知,恐人不速知其有也,急人知而名也,薄亦甚矣。圣蕴第二十九

圣人之精,画卦以示;圣人之蕴,因卦以发。卦不画,圣人之精不可得而见。微卦,圣人之蕴殆不可悉得而闻。《易》何止五经之源,其天地鬼神之奥乎!精蕴第三十

君子乾乾不息于诚,然必惩忿窒欲,迁善改过而后至。乾之用,其善是,损益之大莫是过,圣人之旨深哉!吉凶悔吝生乎动,噫,吉一而已,动可不慎乎!《乾》《损》《益》动第三十一

治天下有本,身之谓也。治天下有则,家之谓也。本必端;端本,诚心而已矣。则必善;善则,和亲而已矣。家难而天下易,家亲而天下疏也。家人离,必起于妇人,故《睽》次《家人》,以二女同居而志不同行也。尧所以釐降二女于沩汭,舜可禅乎?吾兹试矣。是治天下观于家,治家观身而已矣。身端,心诚之谓也。诚心,复其不善之动而已矣。不善之动,妄也。妄复则无妄矣,无妄则诚矣。故《无妄》次《复》,而曰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深哉!《家人》《睽》《复》《无妄》第三十二

君子以道充为贵,身安为富,故常泰,无不足,而视轩冕,尘视珠玉,其重无加焉尔。富贵第三十三

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彼以文辞而已者,陋矣。陋第三十四

至诚则动,动则变,变则化。故曰: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拟议第三十五

天以春生万物,止之以秋。物之生也,既成矣,不止则过焉,故得秋以成。圣人之法天,以政养万民,肃之以刑。民之盛也,欲动情胜,利害相攻,不止则贼灭无伦焉,故得刑以治。情伪微暧,其变千状,苟非中正明达果断者,不能治也。《讼》卦曰:“利见大人”,以刚得中也。《噬嗑》曰;“利用狱”,以动而明也。呜呼!天下之广,主刑者民之司命也,任用可不慎乎!刑第三十六

圣人之道,至公而已矣。或曰:何谓也?曰:天地至公而已矣。公第三十七

《春秋》,正王道、明大法也,孔子为后世王者而修也。乱臣贼子,诛死者于前,所以惧生者于后也。宜夫万世无穷王祀夫于,报德报功之无尽焉。孔子第三十八

道德高厚,教化无穷,实与天地参而四时同,其惟孔子乎!孔子第三十九

童蒙求我,我正果行如筮焉。筮,叩神也,再三则凟矣,凟则不告也。

山下出泉,静而清也,汨则乱。乱,不决也。慎哉,其惟时中乎!艮其背,背非见也。静则止,止非为也。为不止矣,其道也深乎!《蒙》《艮》第四十

太极图说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生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自注云:无欲故静),立人极焉。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其至矣。

按:朱、陆《太极图说》之辨、黄梨洲《太极图讲义》、刘静修《记太极图说后》、吴草庐《释太极无极》,名义至明。而明丰坊作《易辨》,黄宗炎《图学辨惑》、胡渭《易图明辨》、毛奇龄《图书原舛》,争辨尤多。至谓宋陈抟以华山道士与种放、李溉辈搜道书《无极尊经》及张角九宫,倡太极、河洛诸教,作道学统宗,而周、邵、二程援道入儒,其说至悍。方植之作《汉学商兑》,已详辨之。而周子之学,则自黄山谷、胡五峰、张南轩、黄勉斋、魏鹤山、黄东发、高景逸诸公,久有定论。而真西山、顾泾阳谓其与伏羲画卦同功,誉为生知之圣,则已过矣。惟其门自二程外,惟安仁周文敏、遂宁傅耆、郡守李初平、咸平王拱辰、许昌许渤。孙奇逢《理学宗传》、黄嗣东《濂学志》、《圣学渊源录》述之亦备。张宣公谓周子之言足以羽翼六经而大有功于后学者,莫粹于《通书》四十章,而无极之真原于道家者流,必非周子之作也。

朱子《濂溪先生像赞》曰:“道丧千载,圣远言湮,不有先觉,孰开我人?书不尽言,图不尽意,风月无边,庭草交翠。”曾文正《湖南文徵序》,亦谓宋之周子出于其间,作《太极图说》、《通书》,上与《周易》同风,下而百代逸才举莫能越其范围也。

衡麓学略第二

胡安国,字康侯,建之崇安人,绍圣四年进士,除荆南教授,入为大学博士,提举湖南学事。后落职,奉祠休于衡岳之下,卒谥文定。著《春秋传》、《资治通鉴举要补遗》。其为荆门教授时,杨龟山代之,因识游酢、谢良佐。其学得力于上蔡为多,常言:“学以立志为先,以忠信为本,以致知为穷理之门,以致敬为持养之道。”其讲友邹道乡浩、朱汉上震、曾开、刘君曼燮、向子韶、唐处厚巩(荆南人),同调为叶嗣忠廷珪,门人则江全叔琦、曾吉甫几、范伯达如圭、薛德老徽言、胡邦衡铨、胡季皋襄、谭子立知礼(长沙人)、韩叔夏璜、李寿翁椿、方困斋畴、刘顺宁芮、黎才翁明(长沙人)。湖湘学派之盛,才翁最有功焉。又有向深之沈及向涪、向浯、汪玉山、应辰闾、邱逢辰昕、徐舜邻时动、王致荣枢,皆文定高弟。而湘潭杨子中训从文定碧泉讲舍最久。彪虎臣汉明之父约,于文定之南渡熊湘,一见有得于心,及其子长,遂命受业胡门。衡山乐德秀洪从文定游。

武夷家学

胡寅,字明仲,崇安人,文定之弟子也,为秘书省校书郎时,杨龟山时为祭酒,乃禀学焉。所著有《读史管见》、《论语详说》、诗文《斐然集》。学者称致堂先生。著《崇正辨》,多晰儒佛之界。

胡宏,字仁仲,文定季子,自幼志于大道,尝见杨龟山于京师,卒传其父之学。优游衡山二十余年,张南轩师之,学者称五峰先生。所著有《知言》、《皇王大纪》及诗文集。

胡宁,字和仲,文定次子,学者称为茅堂先生。文定作《春秋传》,修纂检讨尽出其手。又自著《春秋通旨》,此书在元初赵复最传之(江汉先生)。胡宪,字原仲,文定从父兄子,从文定学,会悟程氏之说,学者称籍溪先生,朱子事之最久。

胡大时,字季随,五峰季子。南轩从学五峰,季随随学于南轩,又往来于朱子,有《湖南答问》。

胡实,字广仲,五峰从弟,卒时年三十八。与考亭、南轩皆有辨论,未尝苟合,有《广仲问答》。

胡大原,字伯逢。五峰从子,致堂长子也。守其师说,与朱、张辨论,不以朱子知言疑义为然,有《伯逢问答》。

胡大本,字季立,茅堂次子,伯逢从弟,与南轩共学于岳麓。

按清全祖望谢山《书宋史胡文定传后》曰:“致堂、籍溪、五峰、茅堂四先生,并以大儒树节南宋之初,盖当时伊洛世適,莫有过于文定一门者。四先生殁后,广仲尚能禅其家学,而伯逢、季随兄弟游于朱、张之门,称高弟,可谓盛矣。”

附旧作湘潭诸胡著述

考清同治中,湘潭胡筠帆先生知广东南海县事,馆番禺陈兰甫先生于家,令子锡燕、伯蓟从受业,陈先生以《诗经》、《通鉴》授之。伯蓟著有《诗古音绎》及《通鉴校勘记》各如干卷,又手临苏书陶集如干卷。中间返湖,将赴粤从师,不幸落水死,兰甫哭之恸。伯蓟有四子,伯曰元仪,字子威,光绪乙酉科拔贡,能明父学,有《周书王会篇注》、《王会图赞》、《孙卿子注》。其《荀子别传》及《考异》二十二事,王先谦采入《荀子集解》中。别有《观身篇》,言养生之术。其《北海三考》,宁乡刘宗向刻入《湖南丛书》;《毛诗谱订》如干卷,先谦录入《经解》续编。别有《胡氏世典》、《胡氏家集》、《兰茝袭斐集》、《绸发丛稿》、《瞻阕集》、《虚步姜词》。先生家贫,寒冬御袷,故人馈以金,却之不受。某年中采券五千金,以偿夙债,余尽分与兄弟,而食贫以死。义宁陈三立伯严为诗挽之甚哀。遗稿数卷,伯严及湘乡曾广钧重伯、善化汪诒书颂年皆为之序。其弟子长沙杨树达语予:“吾师制行苦卓,始墨翟、颜、李之亚。”至其学所长在考证,诗词其绪余耳。仲日元常,字子彝,究心篆法,有《论书绝句》若干首,又尝校刻《通鉴》,其学盖长于史。以附贡终。叔曰元直,字子正,举乙酉科拔贡,主四川万县白岩书院,善教诸生,尤长文章。岁暮将归,遣仆买舟,忽闭门自经以卒。门徒痛哭,私谥曰端敏先生,刻其癸甲试赋经解诗词文笔以为《端敏遗书》。子正自号介堂,卒时年才四十。长沙袁绪钦淑予语予:于正应校经堂及诂经书院月课,常列超等,其才隽逸,非一世人也。季曰元玉,字子瑞,光绪戊子优贡,始随诸兄学,又为王闿运女夫,抠衣请业,所诣益邃,有《驳春秋名字解诂》一卷,先谦亦刻入《经解》。先谦纂录诸书,不录生存人作,独于胡氏兄弟所述不限常例,盖痛湘人经学之陋,欲乡后进闻而兴慕也。别有《郑许字义异同评》及《璧沼集》如于卷(未刻)。子瑞客死京师,其从弟元倓子靖始为返榇归葬。伯严常言:“胡氏世治经学,至子靖始阑入新说。”建堂西园,号曰“明德兴邦”,新彦群集其门,诸子弟亦游学远西,罕治故业,家学稍变矣。余观兰甫为岭外大师,与南海朱次琦子襄齐名。子襄著书,临死自焚其稿,予读其遗集,其学沈潜于义理,宣发乎词章,而归本于经世泽物,故其为县有循声,门人康有为能显其学,以彰于世。兰甫之学,究声律以同天,笺《水经》以释地,其学宗昆山顾氏,作《东塾读书记》以仰企《日知》之绪,而晚年父子相依,日钞《朱子语类》,其心尤欲海郑、朱之争,通汉、宋之邮,与湘乡曾文正国藩持论若合符契。其平生通今博古,精思力践,又诚无愧于古人,故同、光学者群相崇仰。独湘潭叶氏德辉訾其《汉儒通义》为调和汉、宋,舍田芸田。吾读其书而服其精审,知叶氏未喻其用心也。吾欲胡氏承东塾之传,崇朱子之学,以教湘中子弟,故为攸县龙绂瑞作《乐诚堂记》,发其端焉。尤愿靖翁裒刻诸胡丛书,示其子姓,俾无忘先绪也。

南轩学略第三

张栻,字敬夫,一字乐斋,号南轩,广汉人,迁于衡阳。少从胡五峰问程氏学,五峰以所闻孔门论仁亲切之旨告之,益自奋厉,以古圣贤自期,作《希颜录》以见志。著有《论语孟子说》《太极图说》《经世编年》等书,弟子编有《南轩答问》。其仁说谓求仁莫大乎克己。《与刘共甫书》谓:“学之用极天地,而其端不远乎视听食息之间,识其端则大体可求,明其体则妙用可充。”《与吕伯恭书》谓:“吾曹当相与讲明圣学,庶有正人心承三圣事业。”及寝疾,微吟曰:“舍瑟而作,敢忘事上之忠;鼓缶而歌,当尽顺终之理。”乃自作遗表。黄宗羲谓朱子生平相与切磋得力者,东莱、象山、南轩数人,而东莱则言其杂,象山则言其禅,惟南轩为所佩服。一则曰“敬夫见识卓然不可及,从游之久,反复开益为多”;一则曰“敬夫学问愈高,所见卓然出人意表,近读其语说,不觉胸中洒然,诚可叹服。”其讲友自朱、吕外,则赵忠定汝愚、潘显谟畴、吴知州松年、张县令杰,学侣则陈止斋傅良、胡季立大本、张知军寓、吕司监陟。吕字升卿,累官监司,与南轩游,零陵人也。门人则胡季随大时,彭止堂龟年,吴畏斋猎(醴陵人),游默斋九言、受斋九功,宇文顾斋绍节辈。又南轩岳麓之教,身后不衰。宋之亡也,岳麓精舍诸生乘城共守,及破,死者无算。当元时,私淑南轩之学者,有巴陵人方敏中,年十二通《春秋》,厉志以传坠绪,书其室曰“明轩”,高尚不仕,从游者教以克己为要,顾其详不可得闻,仅见临川《江汉叙录》。

南轩弟子,见于梨洲《岳麓诸儒学案》者:

胡大时季随,崇安人,五峰季子,学于南轩,南轩以女妻之。湖湘学者,以季随为第一。

彭龟年子寿,清江人,得程氏《易》,读之至忘寝食,从南轩质疑而学益明。

吴猎,字德夫,醴陵人,学者称为畏斋先生。迁居善化。年二十三见张宣公。称其宏裕朗畅。尝谓圣贤教人,莫先于求仁。乃以孔门问答及周、程以来言仁者,萃类疏析,以请正宣公,宣公是之。其《畏斋集》六十卷,今已无存,然畏斋能以宣公求仁之学而施之于经纶之大者。

游九言,字诚之,建阳人。始学于宣公,宣公教以求放心,久之有得,学者称默斋先生。

周奭,字允升,湘乡人。南轩问天与太极如何,奭谓“天,形体也;太极,性也。惟圣人能尽性。人极所以立。”南轩以为然。

吴伦,字子常,零陵人。南轩帅江陵,以先生从,临终谓之曰:“蝉蜕人欲之私。舂容天理之妙。”

蒋复,字汝行,零陵人。隐居东山,介然自守,所著有《淡岩文集》。

零陵之从南轩者,先生与吴伦最有名。

钟如愚,字师颜,湘潭人,南轩之弟子也。年十六,以书问仁,因留受业。晚官岭海,引年而归,除南岳书院山长,监南岳庙。

王居仁,字习隐,常宁人,尝与袭盖卿同学于南轩,登进士。

赵方,字彦直,衡山人,早从南轩学。

蒋元夫,清湘人,从南轩游,亦尝学于象山。

谢用宾,祁阳人。少跌宕负才气。尝读南轩《希颜录》而慕之,造谒门下,求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南轩曰:“其敬乎。”自是守之不替。

萧佐,字定夫,湘乡人。其父故从五峰胡氏学,于张宣公为同门,佐因受业于宣公,授以居敬之旨。朱子帅长沙,以进德之说请益。曰:守先师之训十五年矣,今见先生,如见先师也。鹤山尝为作《师友堂铭》。

按南轩之父为张魏公浚,符离之败,厥罪至重,而枉杀曲端,又等于秦桧之杀岳飞。梁任公启超谓徒以其子讲学。浚为朱子所父事,为作行状数万言,故人遂忘其罪。梁守师学,崇陆王而抑程朱,其说固无足怪,而王士祯《带经堂诗话》亦于浚有微词。《易》曰:“有子,考无咎。”魏公之罪,赖贤子而末减,《记》所谓“将为善,思贻父母令名”也。南轩讲学于岳麓,传道于二江湘蜀,门徒之盛,一时无两。余昔居城南书院,考其遗迹,尝欲仿欧阳坦斋《岳麓文钞》例,别为《城南文钞》一编,平江方克刚小川闻而韪之。吾书未成,方亦即世。吾昔闻先师钱先生(名维骥,字硕人)言,宁乡诸张多南轩裔,未之察也。及避寇安化,至黄材茅坪官山之麓,则魏公父子双墓巍然在焉。前立南轩词,有榜署曰“紫阳畏友”。后取其遗集而读之,所求仁之说,希颜之录,诚学者所当深察也。湖南以朱、张讲学滞湘,有洙泗之风。今岳麓改建大学,特立文科,紫阳之绪不坠,而城南鞠为茂草,南轩之风寂然。同为大儒,显晦各异,宜罗子元鲲发愤而道也。

紫阳学略第四

朱子二十九岁时,见李先生于延平(名侗),得理一分殊之旨。归自同安,弥乐其道。以亲老食贫,不能待次,请奉祠监潭州南岳庙。三十三岁时,孝宗即位,高宗内禅,复差监南岳庙。三十六岁时,以时相方主和议,复差监岳庙。三十七岁,始与张钦夫(即敬夫)通书,论未发之中。三十八岁,访南轩张公敬夫于潭州。《与曹晋叔书》云:“九月八日抵长沙,荷敬夫爱予甚笃,相与讲明其所未闻,日有闻学之益。敬夫学问愈高,所见卓然,议论出人意表。近读其语说,不觉胸中洒然,诚可叹服。”冬十一月,偕南轩登南岳衡山,有《南岳酬唱集》,南轩为序。文集有《南岳游山后记》。《南轩集》有《送元晦尊兄诗》,朱子有答诗。四十时复有乞岳庙札子。五十一岁闻南轩之赴。六十四岁时除知潭州、荆湖南路安抚使,辞不就职,不许。明年五月五日到官。长沙士子,夙知向学,及邻郡数百里间,学子云集。朱子诲诱不倦,坐席至不能容,溢于户外。有《祭张敬夫城南祠文》、《祭南轩墓文》。修复岳麓书院,有《委教授牒》云:

“本州州学之外,复置岳麓书院,本为有志之士求师取友,以为优游肄业之地。故前帅忠肃对公特因旧基,复创新馆。延请故侍讲张公先生往来其间,使四方来学之士得以传道授业解惑焉。而比年以来,师道陵夷,讲论废息,士气不振,议者惜之。当职叨冒假守,到官两月,困守簿书,未及一往。除已请到醴陵黎君贡士充讲书职事,与学录郑贡士同行措置外,今议别置额外学生十员,以处四方来学之士。其廪给依州学则例。更不补试,听候当职考察搜访,径行拨入。凡使为学者知所当务,不专在区区课试之间,实非小补。牒教授及帖书院照会施行。”

朱子穷日之力治郡事甚劳,夜则与诸生讲论,随事而答,略无倦色。多训以切己务实,毋厌卑近而慕高远。恳恻至到,闻者感动。六月,请放归田里。八月,宁宗即位,召赴行在。计朱子在岳麓讲学,前后止三阅月耳。集中有《谕诸生》、《谕诸职事》二文,亦非为岳麓而发。湖南从学者,不及南轩之多且著,以其在湘月日之短耳。然“忠孝廉节”四字刻于讲堂,“赫曦’、“自卑”两亭立于山麓,湘浦有朱张之渡,潇湘有洙泗之风,大儒过化存神之妙,又岂论其时之久暂哉!

朱、张登岳麓赫曦台联句云:“泛舟长沙渚,振策湘山岑。(朱)烟云眇变化,宇宙穷高深。怀古壮士志,忧时君子心。(张)寄言尘中客,莽苍谁能寻?(朱)”

湘人著书叙述朱学者略次于后

《易本义质》四卷明衡阳王介之著

《周易本义拾遗》六卷清善化李文炤著

《周易附说》一卷清湘乡罗泽南著

《易鉴》三十八卷清安仁欧阳厚均著

《尚书辨伪》五卷清善化唐焕著。宋人疑梅氏古文之伪者,始于朱子与吴棫

《仪礼经传通解集注》四十六卷清善化李文炤著

《孝经刊误辨释》清善化唐文华著

《学庸讲义》(名《岳麓讲义》)清善化李文炤著

《读四书大全说》一卷明衡阳王夫之著《四书集注考证》十六卷清邵阳唐方燿著

《四书朱注疏》三十六卷清新化段起玲著

《四书朱义纂要》四十卷清武陵杨丕复著

《通鉴纲目拾遗证正》清桃源黎邦彦著

《通鉴纲目集义》五十九卷清善化李芳华著

《朱子年谱纲目》十二卷清新宁李元禄著

《朱子五忠祠传略考正》、《五忠祠续传》清新化邓显鹤著

《岳麓书院志》十卷明善化吴道行著

《岳麓书院志》明攸县陈论著

《岳麓书院志》八卷明宁乡陶之典著

《朱子语录》一卷宋湘潭钟震著。湘乡萧佐舒高、衡阳林子蒙、常宁袭盖卿皆有此书

《紫阳传授录》(旧志为《池州语录》)清平江李杞著

《近思录集解》十四卷、《太极解拾遗》一卷、《通书解抬遗》一卷《后录》一卷、《西铭拾遗》一卷《后录》一卷、《正蒙集解》九卷、《朱子语类约编》清善化李文炤著

《朱子学案》八十卷、《国朝学案小识》二十卷、《四砭斋省身日课》四卷清善化唐鉴著

《入德津梁》二十八卷清湘阴王之鈇著

《五子见心录》三卷、《从学札记》一卷清浏阳朱文炢著

《弟子箴言》十六卷清益阳胡达源著

《西铭讲义》一卷、《姚江学辨》二卷、《人极衍义》一卷清湘乡罗泽南著

《思辨录疑义》一卷清湘乡刘蓉著

《近思录释》明衡阳王夫之著

《朱子文语纂编》十四卷清邵阳车鼎丰著

《近思录注析微》清邵阳车鼎贲著

《辨类编》三卷、《切己录》清邵阳车无咎著

《读书日记》四卷、《惜日笔记》二十卷清武陵赵慎畛著

《岳麓书院学规》清善化李文炤著

《小学补注》清善化唐文华著

《小学韵语》清湘乡罗泽南著

《明道书院约言》清湘潭黄舒昺著

《耐庵集》清善化贺长龄著

《寒松堂集》清善化贺熙龄著

按曾文正《罗山神道碑》云:“洛闽之绪,近世所捐,姚江事业,或迈前贤。”咸同诸公,始多尊崇紫阳,而干略又同新建。曾、罗逝后,老辈多宗汉师。自皮先生为《南学讲义》,言乾嘉汉学皆出宋儒,且多出于朱子,群士始稍解迷惑。迄梁启超衍其师说,著书时诋程朱,谓但读王懋竑《朱子年谱》即可卒业。吾恐学者迷于其说,尽屏朱子之书而不读也,昔年作《朱学篇》云:

古之圣人,有伏羲、神农、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自孔子集其成,而治圣学者皆宗孔。宋之贤人,有周、程、张、邵,及杨时龟山、罗从彦豫章、李侗延平,皆为大儒。自朱子集其成,而治宋学者皆宗朱。故朱子者,孔子后一人也。濂溪著《太极图说》、《通书》,横渠著《西铭》、《正蒙》,二程亦有《遗书》,皆足千古。即象山、阳明,或崇德性,或致良知,皆有孤诣。然王言满街都是圣人,陆言六经皆我注脚,持论过高。求其博大精深,可法可师,实推朱子为最。朱子师法伊川。伊川不看杂书,著述惟有《易传》,朱子则学问极博,著述极多。伊川晚年谢遣生徒,朱子则虽遭党禁,讲学不辍,故徒党最众。又工为文章,兼有政绩,孔门四科,一身兼之。庚子封事,言大本在正心术以立纪纲。戊申封事,上陈六事,而务本于正心诚意。此圣门德行之科也。平生历官,皆有政绩。提举浙东,孝宗称其政事可观。其居乡行社仓法,正值青苗法坏之后,朱子变通其意,后人奏请通行,至今尚沿其制。其知潭州时,得丞相赵汝愚密书,云将内禅,朱子知赦书将到,先斩狱中死囚。故方苞谓王崐绳曰:汝毋以朱子为奄奄气息人也。观朱子戊申封事及浙东救荒诸政,虽晚明杨、左之直节,前汉赵、张之政绩,亦不是过。此圣门政事之科也。言理学者,多不能文,语录讲章,俚俗可厌。朱子古文,光明疏达,风格出于曾巩,而论学尤精,气体大似韩、欧,而见道尤粹。顾亭林、李宏斋均学其文。今观其集,各体备善,而与象山陆子论太极无极之书,与陈亮龙川论王伯义利之辨,尤为义正词严,读之使人兴起。下至小文短跋,亦皆精妙绝伦。理学诸儒,莫能与比。此圣门言语之科也。朱于早年从刘彦冲、胡宪讲求禅学,见于文集。三十一岁师事延平(李侗),乃始专宗程氏。四十以后,见道不行,发愤著书,《易》有《本义》,《诗》有《集传》,《四书》有《集注》,《通鉴》有《纲目》,《楚词》有《集注》,乃至《参同契》亦有《考论》,六十七岁犹修《仪礼经传通解》。清儒考据之学,实由朱子启之。此圣门文学之科也。先师皮鹿门先生学兼汉宋,《南学讲义》指示最详。而叶吏部德辉为《经学通诰》,亦言南宋经学以朱子为大宗。其后王应鳞、黄震(著《东发日钞》)遂开清顾、惠二家之业。亭林之学,出自朱子。元和惠氏,三世传经,自周惕(著《诗说》)、士奇(著《易说》、《礼说》、《春秋说》)至栋而大盛,皆朱学也。江永为《乡党图考》、《深衣考误》、《仪礼释例》,其学纯出于宋。其徒戴震既畔本师,而于朱子亦妄肆抨击。不知朱子考论五经,《易》复古本,《书》辟伪孔,《诗》采三家,《礼》通古今,《纲目》上续麟经,《尚书》有蔡沈《集传》,乐有蔡元定西山《律吕新书》,皆朱弟子。是六经通学,郑玄以后惟朱一人。吾观汉学诸家,但藉单词碎义,轻笮宋贤,西河、东原,攻朱尤甚。姚姬传曰:博闻强识,以助宋君子之遗忘可也,欲将以跨越宋君子则不可也。曾文正亦言:五子立言,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至其训释诸经,小有不当,故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又可摈弃群言以自隘乎?陈澧为《汉儒通义》,乃倡汉宋调和之说。日本井上哲次郎考论彼邦朱派哲学,有藤原惺、窝林罗山、木下顺庵、雨森芳洲、安东省庵、室鸠巢诸人,而以山崎暗斋、佐藤一斋、佐久间象山诸儒为最著。朱舜水之瑜于明亡入东传道,亦朱学也。故彼德川幕府敬重紫阳,而中国来元明清四代亦崇朱学。井上谓朱学宗旨,在完成人格,斥功利而重道德。其言亦可味也。先友杨君怀中谓朱子上法孔子,小学继大学,《近思录》似《论语》,《四书》配六经,《纲目》配《春秋》。自孔子卒后,千六百年而有朱子,实命世之大贤也(孔子卒于周敬王四十一年,朱子生于宋高宗建炎四年,凡千六百一十七年)。

附朱子著书年月考(依王白田《朱子年谱》)

三十岁,校定《谢上蔡先生语录》。

三十四岁,《论语要义》成,《论语训蒙口义》成。

三十五岁,《困学恐闻》编成。

三十九岁,《程氏遗书》成。

四十三岁,《论孟精义》成,《资治通鉴纲目》成,《八朝名臣言行录》成。冬十月,《西铭解义》成。

四十四岁,《太极图解》、《通书解》成。六月,《程氏外书》成,《伊洛渊源录》成。

四十五岁,编次《古今家祭礼》。

四十六岁,《近思录》成,朱子与吕祖谦同撰。清江永作《集注》。

四十八岁,《论孟集注或问》成,《诗集传》成,《周易本义》成。

五十七岁,《易学启蒙》成,《孝经刊误》成。

五十八岁,《小学书》成。清尹嘉铨有《小学义疏》。

六十岁,序《大学章句》,序《中庸章句》。

六十三岁,《孟子要略》成。刘传莹、曾国藩有校本,在曾文正集中。

六十七岁,始修《仪礼经传通解》。

六十八岁,《韩文考异》成。

六十九岁,集《书》传。

七十岁,《楚词集注后语辨证》成。

七十岁,改《大学诚意》章。

岳麓学略第五

南轩门人:

胡先生大时,字季随,崇安人,五峰季子。南轩从学五峰,大时从学南轩,南轩以女妻之。湖湘学者,以先生与吴猎畏斋为第一。又往来与朱子问难,有《湖南答问》。教学者静坐默识,使其泥滓渐渐消去。研讨《程氏遗书》至详。南轩编《希颜录》,如《庄子》诸书所载,多削去。先生云:“诸书亦须玩味,不可容易指以为非而削之。”

彭止堂先生龟年,字子寿,清江人,得程氏《易》读之,至忘寝食。从南轩质疑而学益明。登乾道五年进士第,官至宝汉阁待制,卒谥忠肃。常言:“《大学》格物致知之外,非别有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其疏于各条之下者,即格物致知之事,未尝有阙文也。”又言:“大本者即此理之存,达道者即此道之行,未有极其中而不和者,未有天地位而万物不育者。不必分说时中者,以其全得此理,故无时而不中,非就时上取中也。”

吴畏斋先生猎,字德夫,醴陵人,迁居善化。年二十三见张宣公,称其宏裕疏畅。常谓圣贤教人莫先求仁。登进士第,光宗时召试守正字,以秘阁修撰知江陵府。金人犯境,分道夹攻。金人遁去,吴曦反于蜀,命猎充四川安抚制置使。召还。卒谥文定。黄勉斋曰:“近日图维国事,善资于人,未有如吴公者。”魏鹤山亦曰;“吴公硕大宽深,山岳镇而江河流。”有《畏斋集》六十卷,今已无存。其平生所为,有得于宣公求仁之学,而施之于经纶之大。

游默斋先生九言,字诚之,建阳人。官至知光化军、荆鄂宣抚参谋官,谥文清。始学宣公,教以求放心。

游受斋先生九功,字勉之,建阳人。居官清慎廉恪,与兄九言自为师友,讲明理学,卒谥庄简。

周饮斋先生奭,字允升,湘乡人。乾道间领乡荐。南轩问天与太极何如,先生曰:天可言配,太极不可言合。天,形体也;太极,住也。惟圣人能尽性,人极所以立。

赵善佐,宇佐卿,邵武人。知泰州、常德府、赣州,卒官。著有《易疑问答》。尝受学于南轩,亦从朱子游。

吴伦,字子常,零陵人。南轩帅江陵,以先生从。临终谓先生曰:蝉蜕人欲之私,舂容天理之妙。

蒋复,字汝行,隐居东山,介然自守。所著有《淡岩文集》。零陵事南轩者,蒋与吴伦最有名。

陈琦,字择之,号克斋,临江人,事南轩,为衡阳主簿,从入桂蜀,负用世才,遇事迎刃而解。

钟如愚,字师颜,湘潭人,年十六,书抵南轩问仁,因留受业。弱冠中进士科,晚官岭海,归除南备书院山长。

王居仁,字习隐,常宁人,学于南轩。

赵方,字彦直,衡山人,早从南轩学。官至刑部尚书、京湖制置大使,谥忠肃。

梁子强,字仁伯,不知何所人,南轩高弟,官潭州教授。

钟炤之,字彦昭,乐平人,绍兴进土,为善化尉,从南轩游。南轩手书《淇澳》一章,期以学问到则天理明而本心立。

蒋元夫,清湘人,从南轩游,亦尝学于象山。

谢用宾,祁阳人,少跌宕负才气,尝读南轩《希颜录》而慕之,造门求一言可以行之终身者。南轩曰:其敬乎。自是守之不替。

萧佐,字定夫,湘乡人,故从五峰胡氏学,又受业于宣公,授以居敬之旨。朱子帅长沙,又从请益。魏鹤山为作《师友堂铭》。

全祖望云:“宣公身后,湖湘弟子有从止斋、岷隐游者,如彭忠肃公之节概,二游、文清、庄简公之德器,以至胡盘谷辈,岳麓之巨子也。再传而得漫塘(刘宰)、实斋(王遂),谁谓张氏之学弱于朱子乎!”

余案:南轩讲学,上希颜子之圣,究心求仁之说,与朱子讲学岳麓、城南之间,千年以来,流风犹存。余尝过宁乡茅坪官山亲拜其墓,与其父魏公浚之塚相依。魏公符离之败,偾事至大,其冤杀曲端,不下秦桧之于岳飞,而以子为大儒,得请朱子撰状,遂缘贤嗣减父恶声,《易》所谓“有子,考无咎”者。又有方敏中者,巴陵人也,当元世,私淑南轩之学,自年十二辄通《春秋》,厉志以传坠绪,书其室曰“明轩”,高尚不仕,从游者以克己为要。又有潭人张唐广汉,张敬夫后,景炎二年,与赵璠等起兵应文丞相。明年,丞相见执,唐兵败被获死。《湖广旧志》作张镗。衡山人,仆射浚之孙。又《督府忠义传》载:长沙人,先儒栻诸孙。

湖南先儒,如周濂溪之讲学营道,杨龟山(时)之知浏阳,胡安国之提举湖南学事,倡明绝学,胡五峰之优游衡山,主讲碧泉,以及朱、张之会讲,述已如前矣。外此则真西山德秀以安抚使知潭州,用周、程、朱、张之学劝勉士子,魏了翁华甫以资政殿学士知潭州,崇重道学。建昌人李燔,以进士从朱子学,后判潭州。明时山阴张元忭常言:“朱、陆学本同原,后人妄分门户。”后浮沉湘,入武彝。万历间,李天植迎主岳麓。余姚王乔龄本阳明高弟,嘉靖中任长沙兵备,讲道岳麓,阐发良知。宋湘阴周式两为岳麓书院山长,真宗召见,拜国子学主簿。国史《经籍志》载,式有《毛诗笺传辨误》八卷。醴陵吴猎德夫,从学南轩,淳熙间,潘畴聘充岳麓堂长,有《畏斋文集》。同时其县人黎贡臣昭文,以贡生受业朱子,充岳麓讲书执事。湘乡彪居正德美,从胡文定父子讲明经学,不事进取,为岳麓堂长。淳耀进士欧阳守道公权运使,吴子良聘为岳麓山长,发明孟子正人心之论。明正德四年,学道陈凤梧以攸县诸生陈论志趣高迈,取为山长。论作《岳麓书院志》。福州人叶性,弘治中为善化教谕,充养有道,郡丞杨茂元聘充岳麓山长。而宋开宝中,朱洞守潭州,始创书院,以待四方学者。真宗时,李允则知潭州,兴学岳麓。崇安刘珙共父于乾道元年为湖南安抚,兴复书院,养士千人,延情南轩主教。鄞县陈钢,弘治初判长沙,访朱、张遗址,修建讲堂。同县杨茂元,弘治间为山东副使,以忤权贵谪同知,加意书院,表章紫阳遗迹。

阳明学略第六

蒋信,宇卿实,号道林,楚之常德人。少而庄严,盛暑未尝袒裼。不信形家术,毋殁,自择高爽之地以葬。登嘉靖十一年进士第,授户部主事,转兵部员外郎。出为四川佥事,兴利除害若嗜欲。有道士以妖术禁人,先生召之,术不复验,置之法。升贵州提学副使,建书院二所,曰“正学”,曰“文明”,择士之秀出者养之于中,而示以趋向,使不汩没于流俗。龙场有阳明祠,置祭田以永其香火。湖广清浪、五卫诸生乡试,去省险远,多不能达,乃增贵州解额,使之附试。寻告病归,御史以擅离职守劾之,削籍。后奉恩例冠带闲住。先生筑精舍于桃花冈,学徒云集,远方来者,即以精舍学田廪之。先生危坐其中,絃歌不辍,惟家祭始一入城。间或出游,则所至迎请开讲。三十八年十二月庚子卒,年七十七。属纩时作诗曰:“吾儒传性即传神,岂向风尘滞此身?分付万桃冈上月,要须今夜一齐明。”先生初无所师授,与冀闇斋考索于书本之间。先生谓:“《大学》知止当是识仁体”闇斋跃然曰:“如此则定静安虑即是以诚敬存之。”阳明在龙场,见先生之诗而称之,先生遂与闇斋师事焉。已应贡入京师,师事甘泉。及甘泉在南雍,及其门者甚众,则令先生分教之。先生弃官归,甘泉游南岳,先生又从之弥月。后四年,人广东省甘泉。又八年,甘泉再游南岳,先生又从之。是故先生之学,得于甘泉者为多也。

冀元亨,字惟乾,号同斋,楚之武陵人。阳明谪龙场,先生与蒋道林往师焉,从之庐陵,逾年而归。正德十一年,湖广乡试,有司以格物致知发策,先生不从朱注,以所闻于阳明者为对,主司奇而录之。阳明在赣。先生又从之,主教濂溪书院。宸濠致书问学,阳明使先生往答之。濠谈王霸之略,先生昧昧,第与之论学而已。濠拊掌谓人曰:“人痴一至是耶?”一日讲《西铭》,先生反复陈君臣之义本于一体以动濠,濠大诧之。先生从容复理前语,濠曰:“此生大有胆气。”遂遣归。濠败,忌阳明者欲借先生以陷之,逮至京师,榜掠不服,科道交章颂冤。出狱五日而卒。在狱与诸囚讲说,使囚能忘其苦。先生尝谓道林曰:“赣中诸子,颇能静坐,苟无见于仁体,槁坐何益?”观其不挫志于艰危,情所言之非虚也。癸未南宫发策,以心学为讥,余姚有徐珊者,亦阳明之门人,不对而出。先生之对与徐珊之不对,一时两高之。而珊为辰州同知,侵饷缢死。时人为之语曰:“君子学道则害人,小人学道则缢死。”人羞称之,所谓盖棺论定者非耶?黄宗羲《楚中王门学案》云:“楚学之盛,惟耿天台一派,自秦州流入。当阳明在时,其信从者尚少。道林、闇斋、刘观时出自武陵,故武陵之及门,独冠全楚。观徐曰仁同游得山诗,王文明应奎,胡珊鸣玉,刘献德重,杨礿介诚,何凤韶汝谐,唐演汝渊龙、起霄正之,尚可考也。然道林实得阳明之传。天台之派虽盛,反多破坏良知学脉,恶可较哉。”

按:考黄梨洲之充明儒学案。,可知明代王学之盛。翻日本井上哲次郎所著《日本阳明学派之哲学》,则知彼国西乡隆盛、山鹿素行辈,皆为王学巨子,与朱子学派互为消长。盖姚江良知之说,本于孟氏;朱子虚静重礼之教,原自荀卿。惟彼两贤,皆为圣翼。故逮季明五子,船山崇仰横渠,亭林、二曲尊信考亭,夏峰兼采朱、陆,梨洲学本蕺山,则纯宗新建。吾湘先贤,多宗朱子,然威同时,王壮武珍崛起湘乡,实始尊师阳明。曾惠敏纪泽语其外舅刘中丞蓉,办言宗信姚江之人,多能建立功业,在朱学末流之上。见于《归璞斋诗钞》之自注。曾文正壮年虽亦附从唐镜海、刘霞仙之议,以纠王氏直指本心之说,而老年与夏弢甫书,则盛称王门弟子之卓有建树者,皆得力于师教。即文正之入而讲学,出而戡乱,亦与阳明略同。惟其专务躬行,不轻立说(薛福成代李鸿章沥陈督臣忠勋事绩疏),为稍异耳。近时武陵宋教仁遁初,主知行合一之教,以致良知为义。长沙曹猛庵亦然。湘中子弟,皆知向往。而章炳麟、严复,乃于王学肆其訾謷。彼殆见其末流堕入狂禅,而忘其大本植于邹孟也。

船山学略第七

邓显鹤船山遗书目录序

《周易内传》十二卷《发例》一卷、《周易大象解》一卷、《周易稗疏》二卷、《周易考异》一卷、《周易外传》七卷、《书经稗疏》四卷、《尚书考异》(有目。未见书)、《尚书引义》六卷、《诗经稗疏》五卷(旧本二卷,四库本四卷)、《诗经专异》一卷(附《协韵辨》)、《诗广传》五卷、《礼记章句》四十九卷、《春秋稗疏》二卷、《春秋家说》七卷、《春秋世论》五卷(旧本二卷)、《续春秋在氏传博议》二卷、《四书训义》三十八卷(又名《授诸生讲义》)、《四书稗疏》二卷(旧本一卷)、《四书考异》一卷、《读四书大全说》十卷、《四书详解》(未见)、《说文广义》三卷,凡经类二十二部,已见二十部,都一百六十四卷;未见二部,无卷数。

《读通鉴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大行录》(未见),凡史类三部,已见二部,都四十五卷;未见一部,无卷数。

《张子正蒙注》九卷、《近思录释》(未见)、《思问录内篇》一卷《外篇》一卷、《俟解》一卷、《噩梦》一卷、《吕览释》(未见)、《淮南子注》(未见)、《黄书》一卷、《识小录》一卷、《搔首问》(未见)、《龙源夜话》、《老子衍》一卷、《庄子解》三十三卷、《庄子通》(未见)、《愚鼓歌》一卷、《相宗络索》一卷、《三藏法师八识规矩论赞》,凡子类十七部,已见十二部,都五十一卷;未见五部,无卷数。

《楚辞通释》十四卷、《姜斋文集》十卷(卷一论三首、仿符命一首、连珠二十五首,卷二传二首、行状二首、墓志铭四首、记一首,卷三序五首、书后二首、跋一首,卷四启一首、尺牍十首,卷五九昭,卷六九砺,卷七赋五首,卷八赋三首,卷九像赞一首、杂物赞十六首、铭十一首,卷十家世节录八则)、《姜斋诗集》十卷(卷一《五十自定稿》,卷二《六十自定稿》,卷三《七十自定稿》,卷四《柳岸吟》,卷六《遣兴诗》,卷七《和梅花百咏》,卷八《洞庭秋》,卷九《雁字诗》,卷十《仿体》)、《姜斋诗余》三卷(卷一《船山鼓棹初集》,卷二《船山鼓棹二集》,卷三《潇湘八景词》)、《姜斋诗话》三卷(卷一《诗绎》,原附《诗经稗疏》后,卷二《夕堂永日内编》,卷三《南窗漫记》)、《忆得》(未见)、《姜斋外集》四卷(卷一《船山制义》,卷二《船山经义》,卷三《夕堂永日绪论外编》,卷四《龙舟会》杂剧。旧目又有《买薇稿》、《漧涛园初集》,二书未见,殆亦诗文集也,附识其名于此)、《夕堂永日》、《八代文选》十九卷、《八代诗选》(未见)、《四唐诗选》(未见),凡集类十部,已见六部,都六十三卷;未见四部,无卷数。

右衡阳王先生著书五十二种,已见三十八种,都三百二十三卷。著录于四库者,曰《周易稗疏》四卷《考异》一卷,曰《尚书稗疏》四卷,曰《诗经稗流》四卷《考异》一卷,曰《春秋稗疏》二卷,凡六种。存目于四库者,曰《尚书引义》六卷,曰《春秋家说》三卷,凡二种。旧已刊者,曰《周易大象解》一卷,曰《春秋世论》二卷,《四书稗疏》一卷《考异》一卷,曰《老子衍》一卷,曰《庄子解》三十三卷,曰《楚辞通释》十四卷,曰《正蒙注》四卷,曰《思问录》二卷,曰《俟解》一卷,凡十种。外文集、诗集、诗余、诗话复有数卷,皆奇零不成部帙,余俱钞本,其未见者存佚不可知。旧刊之本类坊刻,且日久漫漶,显鹤病之,尝慨然发愤,思购求先生全书,精审锓木,嘉惠来学。以是强聒于人,无应者。道光己亥,寓长沙,时方辑《沅湘耆旧集》,征求先生遗诗。一日,先生族裔有居湘潭名世全者,介其友欧阳君兆熊访余于城南旅寓,以先生诗集来,且具道先生六世孙承佺具藏先生各种遗书于家,世全将谋寿诸梨枣。余大喜过望。次年春,遂开雕于长沙,以校雠之役属吾邑人邹汉勋。其后二年,次第刊成《周易内传》十二卷、《周易大象解》一卷、《周易稗疏》二卷《考异》一卷、《周易外传》七卷、《书经稗疏》四卷、《尚书引义》六卷、《诗经稗疏》五卷《考异》一卷、《诗广传》五卷、《礼记章句》四十九卷、《春秋稗疏》二卷、《春秋家说》七卷、《春秋世论》五卷、《续春秋左氏传博议》二卷、《四书训义》三十八卷、《四书稗疏》二卷《考异》一卷,大凡十八种,都百五十卷。书成,以全书目录寄示显鹤,乃僭书其后曰:

班史有言,古之儒者,博学乎六艺之文。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自孔子没而大道微,七十子之徒遗言坠绪不绝如缕,遭秦燔灭,荡然无存。汉兴,收拾余烬,始立专门,各抱一经,私相授受,亦互相嫉妒。马、郑诸懦,始贯穿群籍,钻研训诘。迄其蔽也,杂于谶纬,堕于支离破碎。魏晋以后,崇尚虚无,流为佛老,学术纷岐,世运榛塞,圣人之道唏矣。唐代义疏之作,具有端绪,而是非得失,未有折衷。宋世真儒出,群经乃有定论。至于近代,学者疾陋儒空谈心性,逸于考古,遂至厌薄程、朱,专考求古人制度名物以为博,甚则刺取先儒删落踳驳谬悠之论以为异。而一二天资高旷之士,又往往误于良知之说,敢为高论,狂瞽一世,著书愈多,圣道愈蔀。先生不然,生平论学,以汉儒为门户,以宋五子为堂奥,而学道渊源,尤在《正蒙》一书,以为张子之学,上承孔孟之志,下救来兹之失,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圣人复起,未之能易,惟其门人未有殆庶者。而当时巨公,如富、文、司马诸公,张子皆以素位隐居,未由相为羽翼,其道之行,曾不得比于邵康节之数学。而世之信从者寡,道之诚然者不著,是以不百年而异说兴,又不二百年而邪说炽。其推本阴阳法象之状,往来原反之政,反复辨论,累千百言,所以归咎上蔡、象山、姚江者甚峻。或疑其言太过,要其议论精卓,践履笃实,粹然一轨于正,固无以易也。先生生当鼎革,自以先世为明世臣,存亡与共,甲申后,崎岖岭表,备尝险阻。既知事之不可为,乃退而著书,窜伏祁、永、涟、邵山中,流离困苦,一岁数徙其处,最后乃定湘西蒸左之石船山,筑观生居以终。故国之戚,生死不忘,其志洁而芳,其言哀以思,百世下犹将闻风兴起,况生同里闬、亲读其书者乎!当是时,海内儒硕,北有容城,西有盩厔,东南则昆山、余姚,而亭林先生为之魁。先生刻苦似二曲,贞晦过夏峰,多闻博学,志节皎然,不愧顾、黄两先生。顾诸君子肥遁自甘,声名益炳,羔币充庭,干旌在野,虽隐逸之荐,鸿博之征,皆以死拒,而公卿交口,天子动容,其志易白,其书易行。先生窜身瑶峒,绝迹人间,席棘饴荼,声影不出林莽,门人故旧,又无一有气力者为之推挽,殁后四十年,遗书散佚,其子敔始为之收辑推阐,上之督学宜兴潘先生,因缘得上史馆,立传儒林,而其书仍湮灭不传,后生小子至有能举其名姓,可哀也已。当代经师,后先生而起者,无虑百十家。所言皆有根柢,不为空谈,盖经学至本朝为极盛矣。然诸家所著,有据为新义,辄为先生所已言者,四库总目于《春秋稗疏》曾及之。以余所见,尤非一事,盖未见其书也。近时仪征相国裒辑国朝《经解》,刻于广南,所收甚广,独不及先生,其他更何论已。先生出处本末,略见潘宜兴、储六雅、全谢山、余存吾诸文集中。显鹤增辑《楚宝》,文苑亦有传,不具述。独详述先生学业之大者著于篇,使世之读先生书者有所考焉。

曾国藩王船山遗书序

王船山先生遗书,同治四年十月刻竣,凡三百二十二卷。国藩校阅者,《礼记章句》四十九卷、《张子正蒙注》九卷、《读通鉴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四书》、《易》、《诗》、《春秋》诸经稗疏、考异十四卷,订正讹脱百七十余事。军中鲜暇,不克细紬全编,乃为序曰:

昔仲尼好语求仁,而雅言执礼,孟氏亦仁义井称,盖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争,内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礼。自孔孟在时,老庄已鄙弃礼教,杨墨之指不同而同于贼仁。厥后众流岐出,载籍焚烧,微言中绝,人纪紊焉。汉儒掇拾遗经,小戴氏乃作《记》以存礼于什一。又千余年,宋儒远承坠绪,横渠张氏乃作《正蒙》,以讨论为仁之方。船山先生注《正蒙》数万言,注《礼记》数十万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显以纲维万事,弭世乱于未形。其于古昔明体达用盈科后进之旨,往往近之。先生名夫之,字而农,以崇祯十五年举于乡,目睹是时朝政刻核无亲,而士大未又驰骛声气,东林、复社之徒,村党伐仇,颓俗日敝,故其书中黜申韩之术,嫉朋党之风,长言三叹而未有已。既一仕桂藩为行人司,知事终不可为,乃匿迹永、郴、衡、邵之间,终老于湘西之石船山。圣清大定,访求隐逸,鸿博之士,次第登进,虽顾亭林、李二曲辈之艰贞,征聘尚不绝于庐,独先生深閟同藏,邈焉无与。平生痛诋党人标榜之习,不欲身隐而文著、来反唇之讪笑,用是其身长遁,其名寂寂,其学亦竟不显于世。荒山敝榻,终岁孳孳,以求所谓育物之仁、经邦之礼,穷探极论,千变而不离其宗,旷百世不见知而无所于悔。先生殁后,巨儒迭兴,或攻良知捷获之说,或辨易图之凿,或详考名物训诂音韵,正《诗集传》之疏,或修补三礼时享之仪,号为卓绝,先生皆已发之于前,与后贤若合符契。虽其著述太繁,醇驳互见,然固可谓博文约礼、命世独立之君子已。道光十九年,先生裔孙世全始刊刻百五十卷,新化邓显鹤湘皋实主其事,湘潭欧阳兆熊晓晴赞成之。咸丰四年,寇犯湘潭,板毁于火。同治初元,吾弟国荃乃谋重刻,而增益百七十二卷,仍以欧阳君董其役,南汇张文虎啸山、仪征刘毓菘伯山等分任校雠。庀局于安庆,蒇事于金陵,先生之书于是粗备。后之学者,有能秉心敬恕,综贯本末,将亦不释乎此也。

李元度王而农先生事略

先生姓王氏,讳夫之,字而农,号姜斋,湖南衡阳人。父朝聘,副贡生。先生年冠,与兄介之同举崇祯壬午乡试,以道梗未与计偕。明年,张献忠陷衡州,走匿南岳双髻峰下。贼执其父为质,先生自引刀刺其支体,舁往易父。贼见其重创,免之。父子俱得脱。十七年,北京陷,明年,清师下金陵。唐、桂二藩称号,督师何腾皎屯长沙,堵允锡驻常德,两公不相能,乃上章监军章旷,调和南北两军。章不能用,诸公奔覆,章以忧死。顺治四年,清师下湖南。走桂林,大学士瞿式耜荐于桂王,以父忧,请终制,服阕,授行人。是时桂王建国肇庆,移驻武冈,走靖州、柳州,大学土严起恒皆从,复从至肇庆。时朝端水火,有吴、楚党之目。王在梧州,吴党攻陷楚党刘湘客等于狱,将置之死。夫之走告严公,谓诸臣崎岖从王,而以党人杀之,则志士解体,谁共危亡?严感其言,跽王舟力救。贞毓辈恶之。夫之三上疏劾吴党王化澄,化澄恚甚,欲杀之,乃返桂林,复依瞿公。闻母病,归,母已前卒。其后瞿公殉节桂林,严公被害南宁,缅甸亦已覆没,乃晦匿郴、永、涟、邵间,后归衡山石船山,筑室曰观生居以终。

按先生书,道光十九年庚子,族孙世佺始刻行,邓显鹤主其事,咸丰四年毁于兵。同治初元,湘乡曾国荃再刻之。民国某年,醴陵何键又刻之,益以《相宗络索》数种。湘阴郭嵩焘喜言其学,主思贤讲舍、城南书院,皆立祠祀之。湘潭罗正钧为《船山师友记》,清泉王之春又编《船山年谱》,浏阳刘人熙亦立社长沙,编行《船山学报》。其先,衡阳彭玉麟奏设船山书院,光绪中从祀孔子庙廷,而善化皮先生、浏阳谭嗣同皆好称引其说。虽四库提要时纠其立论之疏,曾国藩日记亦间举其失,李元度作《李纲论》,谓其好恶拂人之性。要其抱越石之孤忠,希横渠之正学,其坚苦之操,贞亮之节,殆为明季五儒之冠。章炳麟谓三王不识字。与半山、湘绮同讥,此特訾其《说文广义》之缪,所见小矣。

恒斋学略第八

恒斋名文炤,字元朗,善化人,幼知向学,十岁适郡城,其父携往文庙,告以先贤儒配享从祀之故,叹曰:“如此庶不枉一生。”十岁补博士弟子员,博通经史。举康熙癸巳乡试,官谷城教谕。与同里熊班若、邵陵车补旃、沩山张石攻、邵阳壬醒斋诸人勉为濂洛关闽之学。于书无所不读,子史梵书亦必批其根底。性纯孝,躬行实践,笃于人伦,以扶持世教为任。主讲岳麓书院数年,从游者众,悉训以修己治人之学。著《周易拾遗》六卷、《周礼集传》六卷、《春秋集传》十卷、《太极通书拾遗后录》兰卷、《西铭拾遗后录》三卷、《正蒙集解》九卷、《近思录集解》十四卷、《感兴诗解》一卷、《训子诗解》一卷、《家礼拾遗》三卷、《恒斋文集》十二卷传于世。其未出者,《语类约编》、《圣学渊源录》、《四书详说》、《楚词集注拾遗》、《增删仪礼经传通解》、《古文醇》、《古诗的》。先生之学,一以朱子为归,其《近思录集解序》曰:

“昔者衰周之运,百家竞作,孔孟之徒有忧之,集微言而成《论语》,遵正学而著七篇,使学者不迷于向方,其功盛矣。自秦汉以降,道术分裂,荀、杨、王、韩,各驾其说而不能相一。有宋周子,以先知先觉之诣,建图属书,弁冕群言,以传之程氏,而张氏亦与有闻焉。推演广大,辨析精微,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者也。顾其业至广,其说愈详,学者乃或望洋而兴叹,甚至未尝究其额末而妄肆诋诃。有如陆九渊议太极之非,是大原可得而淹也;林栗攻《西铭》之失,是宏纲可得而绝也;程迥诋主敬之误,是圣功可得而废也;陈亮疑道治天下之迂,是王猷可得而杂也。朱子盖深闵之,不得已而作《近思录》,著性命之蕴,而天下之言道者有所宗;揭进修之要,而天下之言学者有所准。至于穷理居敬克己之方,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法,以逮应物教人制心之则,与夫闲邪宗正之归,莫不举之有要,循之有序,诚可以羽翼四子,而补其所未备焉。欲求四君子之道,而不先之以是书,固不得其门而入矣。然其微辞奥义,多未易晓,朱子虽往往发明之,而散见于群书,学者欲观其聚焉而不可得也。窃不自揆,为之裒集而次列之,而又收其意之相类与其说之相资者,条而附之,以备一家之言。至其所阙之处,则取叶氏、陈氏、薛氏、胡氏之言以补之,间亦或附己意于其间,庶几可以便观览,备遗忘,以待同志者之取裁而已。乌呼!学者诚能逊志于此书,则诸子百家皆难为言,而于内圣外王之道,不患其无阶以升。较之役志于词章之中,老死于训诂之下,风推浪旋,无以自拔,而犹自矜衣盔之传者,其小大之不同量为何如也!聊志其概以自警云。”

其《语录约编序》曰:

“大化之运。元必归贞,道统之传,开必有会。是故修和之盛,司空告其成;谟烈之垂,家相成其德。洙泗衍其传,命世发其蕴,斯盖卓然自立于一代,而万世共由之也。秦灰既烈,圣道中沦,虽董、韩、孙、石之才,而莫能振其绪。迨濂洛叠起,而道统于是乎中兴。然合志者未免夷、惠之偏,及门者鲜有颜、曾之匹,而道术亦复为天下裂矣。藉六经以文奸言,托三代以饰虐政,蛊中于君心,毒流于生民,是王氏之学也。尚纵横之诡习,扬稽、阮之余波,其文足以灭质,其博足以溺心,是苏氏之学也。恃履忠蹈信之资,蔑知育穷理之学,醇大而疵亦不细,功多而过亦不少,是司马氏之学也。以佛乘为道岸,以禅悟为儒修,肆淫波邪遁之词,攻螟螣蝥贼之技,是张氏之学也。昧心性之本原,务德业之崇广,九层之台,不积于累土,千里之行,不谨于举步,是胡氏之学也。讥问学为榛塞,诋思辨为陆沉,聚精会神而以为德行,任性率意而以为天机,是陆氏之学也。择善之不明,而托于浑厚,立己之不固,而流为通融,博学多闻固有之,守约穷源则未也,是吕氏之学也。即器而谓之道,即物而谓之则,侈心于制度之末,凿智于文为之繁,是永嘉陈氏之学也。义与利双行,王与霸杂用,枉己而思以直人,詘身而思以伸道,是永康陈氏之学也。神徂圣伏,百喙争鸣,于是晦翁朱子独与敬夫、季通左骖右介,攘剔之,扶持之,然后圣道大明,如日月之经天,江河之行地。从游之士,几遍天下,而训诲谆恳,提撕反复,忧之深而言之切,虑之远而说之详。顾记录之多,未免重复,识见之误,未免舛讹。敬轩薛子,盖屡以删改诏后之人,而未有承其志者。窃不自揣,择其言之精粹者,勒为一编,名之曰“约”。至若《四书》《五经》《太极》《通书》《西铭》之说,则前民固已裒集于传注之下,惟程、张之书之发明者,则附于《近思》之集解,礼仪之辨晰者,则附于《家礼》之拾遗,故其所编者独此而已。其他文集则将入古文之选,而独取知旧门人之问答列于各传之末焉。乌乎!宋之道统,先知先觉,周子以之,其斯道之元乎;有典有则,程子以之,其斯道之亨乎;无内无垠,朱子以之,其斯道之利贞乎。然则读是书者,何异聆大成之再集也哉!”

卒,祀乡贤相。

按宋世朱洞守长沙,大修岳麓书院,礼湘阴周式为山长,自是掌教其中,见于志乘者代有闻人。至清而先生与宁乡王文清九溪,湘潭罗典慎斋,安仁欧阳坤坦斋,长沙丁伊辅善庆、徐棻云衢,訾以朱子之学提倡后生。九溪有《学约》,刻于院壁;慎斋著《凝园九经管见》;坦斋编岳麓诗文词钞三书。又有欧阳正焕书“整齐严肃”四字,与朱子所书“忠孝廉节”并列讲堂。其时肄业院生,若益阳胡达源芸阁、湘乡曾国藩涤生、新宁刘长佑印渠辈,多命世英杰。丁公能以身教,生徒翼翼,无敢逾越礼法。徐公高年重望,人不敢嬉。至王先谦掌教二十余年,著书葵园,日不暇给,门士承风,撰述独多。盖自南海吴荣光设湘水校经堂于院中,其后移于天心阁、湘春门外,大修书院,学政调高才失肄习其间,群相矜以汉学,成蓉镜、杜贵墀来为都讲。光绪以来,士风一变,然湘潭黄舒昺正轩、长沙严家鬯秬香、石门閻镇珩季蓉辈主持正学,院生如宁乡成克襄赞君、湘谭胡元仪子成、长沙杜本崇乔生,笃崇宋儒,岳麓之流风未遂绝,在土大夫之倡导后生、以身作则耳。明攸县陈论辑《书院志》,在正德年。前起孙存志辑于嘉请七年,善化吴道行志辑于崇祯六年。清宁乡陶之典作志,称宋开宝九年始创书院,咸平间诏赐国子监书。乾道元年,南轩来主教事,紫阳访友长沙,聚徒讲学,一时称盛。

九溪学略第九

王文清,字廷鉴,号九溪,宁乡人。少工文学,举雍正二年进士,官岳州府教授。以母忧归,哀毁逾礼。乾隆元年,召试博学鸿词,未入选,以荐为三礼、律吕各馆纂修官,补内阁中书,迁宗人府主事,考授御史,告养归。旋丁父忧,年六十余矣,犹哭踊如孺子慕。主岳麓书院十余年,多所成就。撰《仪礼分节句读》,以句读为主,略为笺注,不欲其繁。又《周礼会要》六卷,亦约括注疏诸说,疏通字义,以便学者。又著《考古源流》二百卷。卒年九十有二,祀乡贤,并附祀岳麓屈子祠。

宁乡立县以来,学士相望,而以宋之山斋易氏,清之九溪王氏、虎痴黄氏最为博学多闻。山斋《周易》、《周礼》总义,著录四库,刻入《湖南丛书》。余曾拜其墓下,访识山楼遗迹,为低回者久之。虎痴名本骥,道光举人,官止教谕,深通金石,有《三长物斋丛书》。九溪曾举鸿博,掌教岳麓,五膺征召,其名最显。观其《学约》、《学箴》刻示诸生者,皆本朱子说以立言,知其得力于宋学者深也。遗书传于世者,仅《考古略补》数种,非其至者。近其裔孙刻《纽经室遗草》数卷,余为叙言。昔年曾为其遗嘱作跋,登于《湘学叙录》。其县人以诗显者,哗哗至数十家,县志艺文之美且多,殆与湘潭相埒。而卓然以守洛闽之绪以诏其徒友者,则成赞钧先生克襄也。

王九溪先生遗嘱跋

湖湘学业,光于中世,明清两代,彪炳四王。姜斋逸士,书已刻于邓、曾;湘绮、葵园,学盛行于南朔。惟独九溪一老,僻处沩江,遗书不行于士林,后学寡知其名姓。予读其遗嘱,有深慨焉。先生拔起穷乡,独治朴学,由教授而举鸿博,自中书入位纂修。经礼与于校刊,律吕又其专习。于是有《周礼》、《仪礼》会要之作,有《仪礼》分节之编。生康熙全盛之朝,治俗士不为之学。故吴廷华服其精博,多采其言;吕南村敬其闳通,遣男受业。事见《皇清经解》,详于《十学薪传》(王昶《湖海文传》中有吕泰《十学薪传叙》,可见九溪学术之大凡)。故榕门表其闾为经学之乡,上拟郑康成通德之里。遗碑在道,深刻大书。予过其旁,低回叹想。盖先生于三礼之学,所造深矣(先生故宅在宁乡大株树,里人呼日“学堂湾”,为先生当年家居授徒处。桂林陈文恭抚湘时,曾过其家试生徒所读书,诸经注疏多能成诵,故立碑以表之)。而农之造《宋论》,识冠古令。壬甫之志湘军,文追班、范。益吾阁学注史尤多。先生集典制大文百四十一卷,著《读古原始》十余万言,而其《考古源流》一书,尤为毕生精力所萃,京师已有录副,而遗稿至今不传。外有《考古原始》、《宋理学考》,亦不行世。今惟《考古略补》犹行人间。文之精者不存,存者或非其至,九泉之憾,何日能无。往曾毅勇崇奖二通,阎镇珩通考六典,人称深识,挺为英儒。而先生手校欧史,殿本载其姓名;留意艺文,南皮列于史目。而李元度著先生事略,罗汝怀为《绿漪文钞》,记其行事,都伤简略。年时渐远,后进难闻,则先生治史之勤又将湮没矣。诗文予所见者,有《锄经文略》、《诗草》数卷;其未见者,有《寄生草》、《风烛吟》、《天禄赋草》诸篇。其《海内嘤鸣》一集,皆名贤唱和之作,惜其稿佚,风流寂然。其余若《麓山学约》,刻石于讲堂,《九溪家训》,镂版于宗牒,县书省志,纪载綦详。而遗嘱所载,又有《诗汇》五十卷、《诗文余话》五卷、《行己便记》四卷、《随手杂记》四卷,都止存目,未见原书。宁乡近世文士辈兴,隆观易最以诗名,程颂万号精语业,廖松陔著《珠泉》之集,梅英杰有《胡谱》之编,钱次郇述《砚慵说诗》,傅绍岩有《东池诗稿》,皆生清季,体近变风。先生示范于二百年前,留稿至数千百首,抗声倡导,厥绩最多,而妙句不传于人间,诗名远逊于后辈。文章光气,显晦殊时,传否亦有命焉,盖难得而具论矣。予与先生生邻里闬,总角闻其才誉,弱冠见其遗书,盖先师钱子于先生为外孙,而朱氏舅家近先生之故宅。每过讲学之堂,尚想著书之业,痛其遗编烧于劫火,后嗣失其家藏。盖朗轩、坦斋,论学承朱,而先生考礼,笃宗宋先儒。贺、魏二贤,经世垂编,而先生典制,实开其先。邹究坤舆,左精《纪要》,而先生释地,致精水道。曾、王、二郭,士礼最明,由先生开道,后进循程。盖先生始为最苦,而后学继轨收声。是以桐城姚永朴述先贤轶事,独于湖南诸老称先生为鸿生,盖微特有清一代宁乡无斯鸿硕,即湖外百年儒林寡此耆英矣。乌呼!遗书自毁,朱次琦要有大名;著述成灰,邵懿辰终为显学。述其事行,诏我乡人。

邵阳学略第十

魏默深先生源

源字默深,晚字承贯,邵阳人。父曰邦鲁,官宝山主簿,从溆浦严如熤受奇门六壬策,多奇中。源少家于吴,道光壬午科由选拔贡生举顺天乡试,名冠南士。纳资为内阁中书,改知州。甲辰成进士,年已五十有一,以知州发江苏,权东台、兴化。己酉大水,河道总督议启闸,力争不得,躬往诉总督陆建瀛,勘验获免。署海州运同,缉枭匪二百余人,获盐十余万入官。补高邮知州,坐事免官,副都御史疏复之。所著《古微堂内篇》,曰《默觚》,论学者十四,论治者十六。外篇于经有《说文拟雅》、《庸易通义》、《书古微》、《诗古微》、《小经古经》、《大学古本》、《孝经集传》、《曾子章句》、《子思子章句》、《论语孟子类编》、《孟子小记》、《董子春秋发微》、《孔子年表孟子年表考》,于史有《皇朝经世文编》、《明代食兵二政录》、《圣武记》、《海国图志》、《元史新编》,于子有《老子本义》、《孙子集注》,于集有孔、盂、曾、颜、周、程、朱、陆、杨慈湖、王文成、明儒高刘二子赞,及碑、铭、序、传、笺、奏各若干篇。

按源著《两汉经师今古文家法考》,谓读《后汉书儒林传》,卫、杜、马、贾诸君子承刘歆之绪论,创立费、孔、毛、左古文之宗,土苴西京十四博士今文之学,谓之俗儒废书。而喟夫西汉经师承七十子微言大义,《易》则施、孟、梁丘,皆能以占变知来;《书》则大小夏侯、欧阳、兒宽,皆能以《洪范》匡主;《诗》则申公、辕固生、韩婴、王吉、韦孟、匡衡,皆以三百五篇当谏书;《春秋》则董仲舒、隽不疑之决狱;《礼》则鲁诸生、贾谊、韦玄成之议制度;而萧望之等皆以《孝经》、《论语》保傅辅道。求之东京,未有闻焉。其文章述作,则陆贾《新语》以《诗》、《书》说高祖,贾谊《新书》为汉定制作,《春秋繁露》、《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刘向《五行》、扬雄《太玄》,皆以其自得之学范阴阳、矩圣学,斐然与三代同风,而东京亦未有闻焉。故既为《诗古微》二十二卷,以发挥齐、鲁、韩三家诗之微言大谊,以豁除《毛诗》美刺正变之滞例,而揭周、孔制礼作乐之用心于来世。又为《书古微》若干卷,黜东晋梅赜之伪,以返于马、郑古文,复辨马、郑古文说之臆造,以返于伏生、欧阳及马迁、孔安国问故之学。后来皮鹿门先生为《今文尚书考证》、《诗经通论》,王先谦为《尚书孔传参正》、《诗三家义集疏》,屹立晚清,为今文大师,而源实开其先焉。诸史之中,元史最杂,清邵晋涵为《元史类编》,钱大昕为《宋辽金元四史朔闰考》、《辽金元三史拾遗》、《元史氏族表》、《元史艺文志》(别有《元史稿》百卷未刊),汪辉祖为《元史本证》。源更据以为《元史新编》。后来洪钧为《元史译文证补》,至胶州柯先生绍忞,遂成《新元史》。王先谦亦有《元史补遗》。而所撰《圣武记》,发扬清代之武功,详纪军行之大事,后来王闿运之《湘军志》、朱克敬之《湘武记》,皆象其例而为之,此其有功于史学也。海通以来,西力东侵,中朝大官懵于外事,源则据林则徐所译之《四洲志》,又据历代史志及明以来岛志,以为《海国图志》六十卷,引明臣之言“欲平海上之倭患,先平人心之积患”,而示国人以夷攻夷、以夷款夷、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之道。其时徐继畲之《瀛寰志略》尚始出书,夏燮之《中西纪事》亦未行世,而源生于山乡,神游九域。道光二十七年,增为百卷,重刻扬州,国人承风,争习外事。于是郭嵩焘、曾纪泽为出使名卿,王先谦为《五洲地志》、《泰西通鉴》、《日本源流考》,王树楠为《希腊春秋》、《欧洲列国纪事本末》,黄遵宪为《日本国志》,傅云龙为《日本图经考》,其所始莫先斯志,此其有功于外事也。

明黄淮《历代名臣奏议》三百五十卷,今不多见。乾隆四十六年敕编之《明名臣奏议》二十卷不传人间。惟陆耀《切问斋文钞》,专选切实之文。源与善化贺长龄同编《皇朝经世文编》一百二十卷,首论学术治体,以观其通,分论六部大政,以穷其变。书成于道光六年之冬,而曾、左经济之学,皆取材于是书。其后南汇张文虎啸山以为续编,某某为三编、四编,而麦孟华嗣为新编,海上书肆别有所谓统编,皆以是书为初祖,此其有功于经济也。

湖南佛学,发光甚早。沩山、衡岳,古德尤多。濂溪学宗太极,而问法于寿涯。船山学宗横渠。而为《相宗络索》、《三藏法师八识规矩论赞》。自余名老,赞佛亦多。源刻净土四经,揭倡宗风。曹耀湘辈嗣兴,以流通释典自任。《维摩经疏》,宋后久佚不传,南北二藏及清代龙藏均未收蓄。而朝鲜独有传本,耀湘托人钞取,刻之长沙。其后吴雁舟嘉瑞、李亦圜希圣、郑叔进沅、杜乔生本崇。郭振镛涵斋皆内事儒修,外敦梵行。至于居士成林,净行有园,人习《法华》之经,家闻圆觉之义,笑欧修《本论》之谬,病昌黎辟佛之非。则其有功于佛法也。推闻长老言,魏晚年信形家言,改葬数世祖墓于高邮,是诚贤智之蔽。叶德辉谓魏老病风魔以死,为攻击古文之报,章炳鳞《钱塘吊龚、魏二生赋》,谓“乱流而趋古微兮,亦夫子之陷泞”,是有今古文之见存焉。左文襄宗棠谓龚、魏齐名,龚之实用远不及魏,斯笃论矣。

邵阳又有曾廉,著《元书》数十卷、《蠡庵集》十余卷。

镜海学略第十一

曾文正《唐悫慎公墓志铭》云:

公讳鉴,号镜海,唐氏。先世自江西丰城徙居湖南之善化,四传至讳焕者,以举人官至山东平度州知州,公之祖也。生子仲冕,以进士即用知县,官至陕西布政使,公之父也。平度君以子贵,诰赠通奉大夫,配李氏、谭氏俱封夫人。谭夫人殁而葬于山东之肥城,布政君及配宁夫人皆踵葬肥城。公以父命徙籍山东,故又为肥城人焉。少而迈异精勤,嗜学如渴。以廪生入资为临湘县训导,嘉庆十二年举于乡,十四年成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又二年授职检讨,又六年补浙江道监察御史,充甲戊科会试同考官、戊寅科顺天乡试同考官。坐论淮盐引地一疏,吏议镌级,以六部员外郎降补。会宣宗登极,诏中外大臣各举所知,诸城刘文恭公镮之荐公,由是有广西知府之命。厥后再为平乐府知府,一为安徽徽宁池太广道,量移江安十府粮道,拜山西按察使,迁贵州按察使,擢浙江布政使,迁江宁布政使,敭历于外盖二十年。其守平乐也,亭平民瑶之狱而解其仇,屡磔剧盗,境内肃然。是时布政君解组东归,侨居金陵,公闻母病,即引疾去官,省亲江南。既遭内外之艰,皆北葬肥城。庐墓读《礼》。服阙,以例仍发广西,再守平乐。道光十二年,广东、湖南生瑶为乱,公出防边圉,内讥奸宄,往来富川、贺县,安抚熟瑶,兽扰而儿畜之,设立五原学舍,延师教读,群瑶大悦。擒郡中煽乱者谭于先等十余人,立斩以徇,而贳其胁从千余,火其名籍,一无所问。其按察贵州也,平反疑狱,归美令长,曰:非吾能止之,某县尹来省,自易之耳。其在江宁,拯灾修废,百度毕张。时总督陶文毅公澍寝疾,公代行使院政事,文牍如山,宾僚填咽,昧爽而勤职,丙夜而不休,忘寝辍餐,形神交瘁。而言者乃劫其多病近药,废阁公事,又杂摭他端以相訾毁。朝廷遣使者按问,率无左证。宣宗知公端谨,一切弗论。忌者或惮其方严。未几,内召为太常寺卿,道光二十年四月也。公潜研性道,宗尚洛闽诸贤,所至以是敕其躬,亦以牖于人,亦时时论著以垂于后。在翰林时,著有《朱子年谱考异》、《省身日录》、《畿辅水利》等书。在广西著《读易反身录》、居丧著《读礼小事记》。官平乐时,延纳人士入署,亲与讲授。设立义塾,诲诱塞畯。官贵州时亦如之,官江宁时亦如之。及入为九卿,又著《易牖》、《学案小识》等书,扶掖贤俊,倡导正学。时如今相国倭仁艮峰、侍郎吴廷栋竹如、侍御窦垿兰泉、何文贞公桂珍辈皆从公考德问业,国藩亦追陪几杖,商榷古今。观其陋室危坐,精思力践,年近七十,斯须必敬,盖先儒坚苦者亚,时贤殆不逮也。已而致仕南归,主讲金陵书院。文宗践阼,有诏召公赴阙。凡进对十有五次,中外利弊无所不罄。谕旨以其力陈衰老,不复强之服官,令还江南,矜式多士。公至钟山,学徒益盛。以贼犯湖南,急欲归展先茔,咸丰三年,乃自浙还湘,卜居于宁乡之善岭山。深衣疏食,泊然自怡。晚岁著《读易小识》,编次《朱子全集》,别为义例以发紫阳之蕴。十一年辛西正月十八日病卒,春秋八十有四。其家函封遗疏,邮寄东流军中,国藩以闻,天子轸悼,予谥确慎。配王氏、杨氏皆封夫人,前卒。无子,以弟子尔藻嗣。女四人,适某某。孙女三人。某年月日葬公某县某乡某山。又八年,国藩始追为之铭。铭曰:

俗学徇时,行与名钓。孰捐其华,而练其要?唐公翼翼,与世殊趋。惧明戒旦,笃信程朱。有讥其隘,或讽以迂。浩然不顾,履我康衢。显皇初政,诏征国老。造膝前陈,嘉谟要道。愿致吾君,上跻轩昊。进退以礼,敛兹宏抱。宦游所至,我求童蒙。晚居京国,群彦景从。何才不育,有金皆熔。以善孳善,偕之大同。播此芬韵,昭示无穷。

曾国藩书学案小识后

唐先生撰辑《国朝学案》,命国藩校字付梓,既毕役,乃谨书其后曰:天生斯民,予以健顺五常之性,岂以自淑而已,将使育民淑世而弥缝天地之缺憾,其于天下之物无所不当究,。二仪之奠,日月星辰之纪,氓庶之生成,鬼神之情状,草木鸟兽之咸若,洒扫应对进退之琐,皆吾性分之所有事,故曰万物皆备于我。人者,天地之心也。圣人者,其智足以周知庶物,其才能时措而咸宜,然不敢纵心以自恣,必求权度而絜之。以舜之濬哲,犹且好问好察。周公思有不合,则夜以继日。孔予,圣之盛也,而有事乎好古敏求。颜渊、孟子之贤,亦曰博文,曰集义。盖欲完吾性分之一源,则当明凡物万殊之等;欲悉万殊之等,则莫若即物而穷理,即物而穷理云者,古昔贤圣共由之轨,非朱于一家之创解也。自陆象山氏以本心为训,而明之余姚王氏乃颇遥承其绪,其说主于良知,谓吾心自有天则,不当支离而求诸事物。夫天则诚是也,目巧所至,不继之以规矩准绳,遂可据乎?且以舜、周公、孔子、颜、孟子知如彼,而犹好问好察,夜以继日,好古敏求,博文而集义之勤如此,况以中人之质而重物欲之累,而谓念念不过乎则,其能无少诬耶?自是以后,沿其流者百辈,间有豪杰之士,思有以救其偏,变一说则生一蔽。高景逸、顾泾阳之学,以静坐为主,所重乃在知觉,此变而蔽者也。近世乾嘉之间,诸儒务为浩博,惠定宇、戴东原之流,钩研诂训。本河间献王实事求是之旨,薄宋贤为空疏。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实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称即物穷理者乎?名目自高,诋毁日月,亦变而蔽者也。别有颜习斋、李恕谷氏之学,忍嗜欲,苦筋骨,力勤于见,迹等于许行之并耕,病宋贤为无用,又一蔽也。由前之蔽,排王氏而不塞其源,是五十步笑百步之类矣。由后之二蔽,矫王氏而过乎正,是因噎废食之类矣。我朝崇儒重道,正学翕兴,平湖陆子、桐乡张子,辟诐辞而反经,确乎其不可拔。陆桴亭、顾亭林之徒,博大精微,体用兼赅。其他巨公硕学,项领相望,二百年来,大小醇疵区以别矣。唐先生于是辑为此编,大率居敬而不偏于静,格物而不病于琐,力行而不迫于隘,三者交修,采择名言,略依此例。其或守王氏之故辙,与变王氏而邻于前三者之蔽,则皆厘而剔之。岂好辩哉?去古日远,百家各以其意自鸣,尊丹非素,无术相胜,虽其尤近理者亦不能餍人人之心而无异辞。道不同不相为谋,则亦已矣。若其有嗜于此而取途焉,则且多其识,去其矜,无以闻道自标,无以方隅自囿,不为口耳之求而求自得焉,是则君子者已,是唐先生与人为善之志也。

按悫慎之父仲冕,世称陶山先生,与孙星衍同年进士,著有《岱览》诸书。悫慎少承家训,亦习于汉学之说,既乃一变至道,笃宗宋儒。《学案小识》其书义例不无可訾,故鲁一同通父与人书多所评议,梁启超亦然。曾文正作《先生生日同人寄怀诗序》云:“先生为学,自治其身心,所急或不沾沾于文艺之短长,故士之骛才技而竞声称者,亦罕过而勤焉。”作《送唐先生南归序》,谓“未有不严于事长之礼而可以成德者。”曾于悫慎虽未执贽受业,然固以心师之(《家书》)。同时左公师事贺蔗农,胡公师事姚桂轩,后来易佩绅笏山之师事王茂荫,皆事长成德之例也。

益阳学略第十二

胡达源,字清甫,号云阁,嘉庆进士,官至少詹事,著有《弟子箴言》、《妙香室文集》,其子文忠公林翼立书院益阳,曾文正为之记云:

“国藩以道光戊戌通籍于朝,湘人官京师者多同时辈流,其射策先朝耆年宿望,凋散略尽,而少詹事益阳胡云阁先生独为老师祭酒,乡之人就而考德稽疑,如幽得烛,众以无陨。而哲嗣润芝亦以编修趾美名父,迴翔馆阁,今兵部侍郎湖北巡抚,海内称为宫保胡公者是也。少詹君晚而撰《弟子箴言》十四卷,国藩实尝受而读之,自洒扫应对以暨天地经纶、百家学术,靡不毕具,甄录古人嘉言,衷以己意,词浅而旨深;要使学者自幼而端所习,随其材之大小董劝渐摩,徐底于成而已。窃尝究观夫天之生斯人也,上智者不常,下愚者亦不常,扰扰万众,大率皆中材耳。中材者,导之东而东,导之西而西,习于善而善,习于恶而恶。其始瞳焉无所知识,未几而骋嗜欲,逐众好,渐长渐贯,而成自然。由一二人以达于通都,渐流渐广,而成风俗。风之为物,控之若无有,鰌之若易靡,及其既成,发大木,拔大屋,一动而万里应,穷天人之力而莫之能御。先王鉴于此,欲民生早慎所习,于是设为学校以教之。琴瑟鼓钟以习其耳,俎豆登降以习其目,诗书讽诵以习其口,射御投壶以习其筋力,书升以作其能,而郊遂以作其耻。故其高材则道足济天下,而智周万汇,其次亦不失为圭璧自饬之士,贾生有言:‘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其不然欤?侍郎自开府湖北以来。即以移风易俗为己任。自部曲之长、郡县之吏暨百执事,片善微长不敢自暴,而褒许随之,曰;‘尔之发见者微,而善端宏大,不可量也。’或有过差,方图盖覆,谴亦及之,曰:‘此犹小眚,过是,诛罚重矣。’与其新不苛其旧,表其独不遗其同,上下兢兢。日有课,月有举。当时推湖北人才极盛,侍郎则曰:‘吾先入箴言中育才之法如此,吾讵能继述,直什一耳。’咸丰十年,侍郎治鄂六载矣,功成而化洽。又以一湖之隔,吾教成于北,而反遗吾父母之邦,其谓我何!于是建箴言书院,将萃益阳之士而大淑之。置良田以廪生徒,储典籍以馈孤陋。宽其涂辙而严其教条,崇实而黜华,贱通而尚介。循是不废,岂惟一邑之幸,即汉之十三家法、宋之洛闽,渊源于是乎在。后有名世者出,观于胡氏父子仍世育才肫肫之意,与余小子慎其所习之说,可以兴矣。”

湘乡王君季范校刊《弟子箴言》,属余作序云:

“益阳胡宫詹云阁先生讲业岳麓时,受业于山长湘潭罗鸿路胪慎斋之门,获闻宋儒者之绪论。官京师,摄记旧闻,益以师说,以为《弟子箴言》,自奋志、勤学至于才识、经济,凡十六卷。成书于道光十五年,其子文忠公为校字刊行。迄光绪二十一年,吴尚书大澂巡抚湖南,重加评识,以授蒲圻但督粮湘良,刻之长沙。湘乡王君季范近就但本重印,以示诸生,而属余为序。余尝读曾文正公《箴言书院记》及左文襄公所造碑铭,于人才因于所习及诸老生讲学经世之效,已熟闻而心服之矣。文忠公秉玮异之才,早入翰林,迴翔台阁,风流豪宕,天下以为俊士。既以江南试士罢官,复遭宫詹之丧,戢景礼庐,痛刮曩习,慨然有康济斯民之志。于是典郡于黔南,开府于鄂州,荡寇礼贤,殚思矢诚,谋国之忠,进德之勇,为清中兴名臣之冠。而文忠则曰:‘吾先人箴言遗教,未能述其十一也。’及其晚年,犹师事老儒姚君桂轩,日受《论语》要义。湘阴郭侍郎筠仙为叙,言公志行至详。今去文忠公之薨六七十年,而风会诡变,世乱方亟。方面之长,不闻屈心以优贤,校学之师,罔或正身以率士,上下相蒙,才贤日衰。季范勤勤举乡贤之训以诏生徒,吾悲其孤行而寡和也。然风教之移,视曹好之所趋,而术学之昌,资贤儒之善道。季范既为郡学之长,卹然有世教之忧,愿益抗心而潜晞,反躬而力求,使诸生无逐声利之好,而事身心之修。异时吾郡英贤辈兴,毕志力以扶世宙,其大本必是之由也。传曰:‘师道立则善人多。’吾述此勉吾季范,亦以为群士劝焉。癸酉八月。”

益阳先贤,未得详考,就所知者,曹月庵被举鸿博,文未入雅,而涉学甚博。汤海秋鹏才气奔放,为古近体诗及《四书》文,数月而得千篇,所著《浮邱子》九十篇,曾公虽致讥评,然祭汤文称“韩悍庄夸,苟卿之蕴,鏖义斗文,百合愈奋”者,其才自不可及也。胡氏父子以理学、经济著闻,箴言院生才贤辈起。亡友曾运乾星笠,少与陈新寰鼎忠同著《通史序例》,曾后著《三礼通论》、《丧服释例》、《尚书正读》、《广韵研究》诸书,以都讲湖南大学,疾终辰溪,虽学行已荷上褒,而遗书尚未行世,然资江近世朴学,殆未有能及星笠者矣。

二贺学略第十三

贺长龄,字耦耕,号西涯,晚号耐庵,嘉庆进土,道光时累擢贵州巡抚。在黔九年,多有惠政,升任云贵总督,降补河南布政使,坐永昌回变落职。平生笃宗理学,以导养身心为主。工为文章,有《耐庵集》。所纂有《孝经集注》、《劝学纂言》。又与邵阳魏源同辑《皇朝经世文编》,言经济者宗之。

抚黔时,通书曾文正京师论学,文正复书云:

“二月接奉手示,兼辱雅贶,过蒙矜宠,奖饰溢量。国藩本以无本之学,寻声逐响,自从镜海先生游,稍乃粗识指归,坐眢见明,亦耿耿耳。乃甫涉向道之藩,遽钓过情之誉,是再辱也。盖尝抉剔平生之病源,养痈藏瘤,百孔杂出,而其要在不诚而已矣。窃以为天地之所以不息,国之所以立,贤人之德业之所以可大可久,皆诚为之也。故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今之学者,言考据则持为骋辨之柄,讲经济则据为猎名之津,言之者不怍,信之者贵耳,转相欺谩,不以为耻。至如仕途积习,益尚虚文,奸弊所在,蹈之而不怪,知之而不言,彼此涂饰,聊以自保,泄泄成风,阿同骇异。故每私发狂议,谓今日而言治术,则莫若综核名实,今日而言学术,则莫若取笃实践履之士。物穷则变,救浮华者莫如质。积翫之后,振之以猛,意在斯乎!方今时事孔棘,追究厉阶之生,何尝不归咎于发难者。彼岂实见天下之大计,当痛惩而廓清之哉?岂豫知今日之变,实能自我收之哉?不过以语言欺人,思先登要路耳!国藩以兹内省,早岁所为涉览书册、讲求众艺者,何一非欺人之事,所为高谈古今、嘐嘐自许者,何一非欺人之言!中夜以思,汗下如霤。顷观先生所为楹帖‘道在存诚’云云,旨哉其闇然君子之言乎!果乎诚而不欺,则圣学王道又有他哉!镜海先生庶几不欺者也。倭艮峰前辈(名仁,谥文端)见过自讼,言动无妄。吴竹如比部(名廷栋,官至侍郎)天质木讷,贞足干事。同乡则黎月桥前辈(湘潭人,曾公集中有黎之父母生日序)至性肫肫,陈岱云(名源衮,茶陵人,官吉安知府)、冯树堂(名卓怀,曾公称其好学)有志力学,皆趋于笃实者也。国藩虽愚柔,既闻明训,敢不请事。若夫读书之道,博学详说,经世之才,遍采广询,自度智慧聪明,终恐有所不逮。惟当谨守绳墨。不敢以浮夸导子弟,不敢以暴弃殆父母之遗体。其有所进,幸也,无所进,终吾身而已矣。辱承扶掖之盛心,恐不察其鄙浅,而期许过实,故谨布一二,以为请益之地,亦附于皇华三拜之义云。”

贺熙龄,字光甫,号蔗农,嘉庆进士。始与兄长龄同举于乡,由御史官台州知府,有《寒香馆文钞》,归主城南书院,造士甚众。湘阴左文襄公宗棠少脱弛不羁,赖其教而成才。曾公心师镜海,左公受业蔗农,镜海得“悫慎”,左公为耦耕请说,致受申斥,身后之显晦不同。然吾善化自李恒斋而后,理学真儒世称贺、唐二公。迄清末造,犹有李祯佐周守介介之节,张惟儁子熔究洛闽之归,而张文襄之洞、夏震武灵峰论述湘学,咸以二贺为正宗。此乡后进所宜知也。耦耕之女夫劳文毅崇光,官至云贵总督,立有勋绩,有《常惺惺斋日记》若干卷,亦深于宋学,而有妇翁之风者。

邹邓学略第十四

季元度先正事略

邹先生汉勋,字叔勣,湖南新化人。兄弟六人,少秉庭训,皆以才称,而先生为最。年十五,通左氏义,佐伯氏纂《左氏地图说》;十六七佐伯氏纂《博物随钞》,佐仲氏纂《山经集谱》诸书;十八九纂《六国春秋》。乡居苦书少,辄诣郡学借观,手录口诵,于天文推步、方舆沿革、六书九数之属,靡不研究,而制举业不循绳尺,久困童子试。道光十七年,学使试以《三江九江考》,异之,拔补郡学生,旋食廪饩。当先生孜孜为学时,人无知者,惟同县邓显鹤湘皋深异之,惜其霾缊里闬,无由出与名流结纳,以扩见闻,招至宁乡学舍,同编蔡忠烈公遗集,旋校刊王而农先生遗书数十种,先生知名自此始。湘皋修《宝庆府志》,先生与焉,所论述为多。郡守黄君宅中量移黔中,招先生往,至则争相延致,而贵阳、大定、兴义、安顺诸郡志以次蒇事,其中形势说、循吏传,皆洞中日后情事。罗文僖绕典、胡文忠林翼时方官黔,深与契合。先生居黔五载,归里而有邵阳之狱。初,族中有枉死者,令不为申理。诸生某争于县庭,先生随众往观,令并执而幽之,将中以法。湘皋力救之,事得解。是岁为咸丰元年,先生举乡试。明年,礼部试报罢,东之淮上,访同郡魏源默深于高邮,互出所著相参订。越岁,贼陷江宁,默深畀以《辽史》及《尚书》未定稿,促其间道归长沙。时南昌告警,先生弟汉章已随江忠烈公援江西,侍郎曾国藩新募楚勇千人,令江君忠淑偕先生率以往。围解,叙劳以知县用。未几,忠烈擢安徽巡抚,约先生相从,遂同及于难。先是省会移庐州,贼由桐、舒往犯。忠烈道病,至六安,益剧,所部勇仅开化、镇筸兵数百人,倍道前进。先生守大西门,贼三为燧道攻之,城坍数丈,登陴矣,先生力击却之。忠烈专疏上其功,有诏褒奖,以同知直隶州用,赏戴花翎。时援师营城外五里不得入,而庐州守所部勇目徐淮久与贼通,腊月十六夜过半,贼缘北城入。诘旦,忠烈投水自尽。先生命酒,左手执杯,右手持剑,大呼杀贼。贼至格斗,间毙贼数人。贼怒,刃中项,血淋浪,项偏折。两卒掖之,前走数武,死之。时年四十有九。事闻,赠道衔,予卹荫,祀庐州及湖南昭忠祠。先生生时,母氏梦虎,惊而寤。少溺苦于学,罔舍昼夜,衣履垢敝,不稍修饰。兄弟互相师友,志在励名节,敦气谊。前后馆谷所入,不下数千金,悉供购书周急之用,家无担石储,弗计也。所纂《贵阳府志》百十二卷、《大定府志》六十卷、《兴义府志》二十四卷、《安顺府志》五十卷,皆刊行。又《学艺斋文集》三十六卷、诗词十六卷、《读书偶得》三十六卷、《谷梁传例》十四卷、《广韵表》十卷、《说文谐声簿》十六卷、《夏小正义疏》一卷、《易象隐义》二卷、《杂卦图说》一卷、《卦象推广》一卷、《六国春秋》二十四卷、《颛顼宪考》二卷、《帝系诂》一卷、《诗序去害释滞发微》四卷,凡十四种,藏于家。

按章炳麟“娘日归泥说”实原于邹叔子之音论。

附旧作新化诸邹著述考

新化学者,世称邹、邓。邓氏自湘皋及其兄子瑶、子琮外,无著者。而邹氏自望之先生文苏以笃学受知钱学使南园,绝意仕进,建古经堂以教其子。有子六人,长曰汉纪,字伯申,长于小学,著《五音表》、《典均》、《二十二字母考》、《幼稚字谱》、《重言连语》诸书。自神珙、守温作三十六字母,后戴震节为二十字,汉纪以《广韵》较之,省为二十二字,考其音变,世称精审。其《字谱》博考古文奇宇,辨正讹俗,有益学者。又著《左氏春秋地图说》,于顾氏栋高《春秋地理表》、江氏慎修《春秋地理考》多所订正。次曰汉潢,字仲辰,学长于《易》,著有《周易卦气解稽览图》、《序卦解》,以阴阳家言阐明古说。三曰叔绩,字汉勋,死三河之难,天下号为烈士。其学见于《邹叔子遗书》。四曰汉嘉,字叔申,精于舆地,著《宝庆疆里记》二十卷、《山川记》八卷、《险要记》六卷、《湖湘水地记》四卷、《黔滇楚粤水道考》二十卷、《皇舆图记》十六卷,兵书、小说、诗文集各若干卷。其著地记,尝裹粮日走百里,亲历山川,以求证验。六曰汉池,字季深,精于天算,所著《度里表》,长沙丁氏取忠为刊行之,胡文忠修《一统图》,据之以定方位。又精研历法,为《西周正朔考》。《两汉月表》,以正朔晦月见弦望满亏。凡著书二十余种。伯申子世琦、叔绩子世繁、叔申子世青,皆学有渊源。世琦字伯韩,精于工艺,洪杨之役,长沙、宝庆各巨炮多为所制。伯申之孙代过改之、仲辰之孙代藩价人、叔绩之孙代钧沅帆,最为显名,湖外称为“三邹”。改之校勘魏默深《元史新编》,补苴罅漏,见其学力。沅帆精于舆地,随使欧州,慕效西法,绘制地图,归设舆地学会于武昌,其弟子多为大师,著有《西征纪程》及湖北府县志。价人博究群书,尤嗜为古文词,出游日本,讲学麓山,老始治《易》,未成书而卒,所著惟《宁冈县志》刊行,余均藏其女家。

按王湘绮作《邹汉勋传》,兹不述。邓湘皋作文苏墓志铭云:“距新化县治南八十里,曰罗洪村,是为首望山麓,其下有君子儒焉,姓邹氏,名文苏,字望之,景山其自号也。邹氏自五代时有瓒者仕于杨氏,徐温秉国,弃官来湖南,自以杨氏臣,不愿仕马氏,窜入梅山谿洞中为客户。宋熙宁间开梅山,置新化县,为新化人。君高祖懋极,县学生,祖养蒙,父睿,三世皆以行谊载府县志。君性颖敏嗜学,片言只字必钩稽其源流同异。年十二,隶郡学籍。学使昆明钱沣,性严厉,试士,终日坐堂皇阅卷,以别纸记其讹俗字,计点画加扑责。君试日,以中石饮羽命题。备举熊渠、养由基、李广三事,卷中无讹俗字。学使大奇之,欲将去竟所学,君以事两寡母辞。次年科试,为廪膳生,越岁举行拔贡,锐意以君充选,而猾胥索百金始注册,弗得,竟以此不与试。嘉庆十六年,循资充岁贡,乃绝意进取,教授乡里,辟精舍为古经堂,制依《周礼》,与弟子肄《士礼》十七篇于中。尝屈竹蔑为浑仪;制纶杸【巾匕】,比为古弁冕深衣礼服。又以车制难明,与子通纪依近世江氏、戴氏所图古制,以寸代尺,制为车,穷十昼夜之力成之,于是乡曲学徒始稍闻有捎薮、菑蚤、輢【车爻】、骹股之目。君考证典礼,力尊汉学,而于心性之说,确守宋儒。尝曰:‘里巷迂生,抱学究一经,不知郑、贾为何人,近时儒硕,又厌薄程朱,务争胜于名物,拾末而遗本。语细而昧大,学术所关,非细故也。’君至孝,丁嫡母忧,哀毁骨立。事生母曾太夫人,弥尽色养。课子严,不及程辄怒,闻太夫人言即解。一日怒甚,太夫人使汉纪聚灰为《禹贡》山川图,自临上坐视,妇吴侍焉,君继配也,邑名士兰柴诗老女,于地理为专门学,从旁指汉纪误。君闻太夫人在堂,屏息趋出,忻然意解,更督汉纪布置,以为欢笑,又可想见君母子兄弟间與於喁娱侍之乐,为不可及也。”

曾国藩邓湘皋先生墓表

失生新化邓氏,讳显鹤,字子立,远近称为湘皋先生。先生自甫掇科名,即已厌薄仕进,慏然有志于古之作者,与同里欧阳绍洛磵东以诗相厉。客游燕、齐、淮扬、岭南,所至悲愉抑塞,一寓于诗,觑幽刺怪,遏之使平,终岁颛颛,誓不履近人之藩,而又耻不逮古人。每有篇什,辄就磵东与相违覆,引绳落斧,剖晰毫厘,书问三反,或终不得当,交嘲互讼,神囚形瘁,已而窒极得通,则又互慰大欢,以为解此者,天下之至豪也。先生以嘉庆九年甲子科举于乡,道光六年大挑二等,官宁乡县训导,凡十有三年,引疾归。其遗外时荣而有事著述,与磵东略同。然磵东持律矜严,体势稍褊,先生则波澜益壮,跌宕昭彰。磵东墙宇自峻,与人少可,先生则阐扬先达,奖宠后进,知之惟恐不尽,传播之惟恐不博且久。用是门庭日广,而纂述亦独多,诗歌所不能表者,益为古文辞以彰显之。其于湖南文献,搜讨尤勤,如饥渴之于饮食,如有大谴随其后,驱迫而为之者。以为洞庭以南,服岭以北,旁薄清绝,屈原、贾谊伤心之地也,通人志士仍世相望,而文字放佚,湮郁不宣,君子惧焉。于是搜访滨资郡县名流佳什,辑《资江耆旧集》六十四卷。东起漓源,西接黔中,北汇于江,全省之方舆略备,巨制零章,甄采略尽,为《沅湘耆旧集》二百卷。遍求周圣楷《楚宝》一书,匡谬拾遗,为《楚宝增辑考异》四十五卷。绘《乡材经纬图》以诏地事。详述永明播越之臣,以旌忠烈。为《宝庆府志》百五十七卷、《武冈州志》三十四卷。衡阳王夫之,明季遗老,国史儒林传列于册首,而邦人罕能举其姓名,乃旁求遗书,得五十余种,为校刊者百八十卷。浏阳欧阳文公玄全集久佚,流俗本编次失伦,为覆审补辑若干卷。大儒周子权守邵州,录其微言,副以传谱之属,为《周子遗书》若干卷。所至厘定祀典,褒崇节烈,为《召伯祠从祀诸人录》一卷、《朱子五忠祠传略考证》一卷、《五忠祠续传》一卷、《明季湖南殉节诸人传略》二卷。呜呼,可谓勤矣!盖千秋者,人与人相续而成焉者也,惟众人甘与草木者伍,腐而腐耳。自稍有智识,即不能无冀于不朽之名。智尤大者,所冀尤远焉。人能弘道,无如命何,或碌碌而有声,或瑰材而蒙垢,或佳恶同时同位同,而显晦迥别,或覃思孤诣,而终古无人省录,彼各有幸有不幸,于来者何与?先生乃举湖南之仁人学子,薄技微长,一一掇拾而光大之,将非长逝者之所托命耶?何其厚也。先生生于乾隆四十二年十二月十六日,卒于咸丰元年闰八月二十五日,春秋七十有五。曾祖元臣,祖胜逵,父长智。妻曹氏,仁厚淑慎,里党钦之。妾何氏。子二:琳,廪贡生,候选训导,前卒;琮,道光丁酉科拔贡生,癸卯科举人。父殁后一月,以毁终。女子子三人。孙四:光黼、光缃、光绂、光组。曾孙大程。自先生以名儒笃行昌其家,群从子姓,皆孝友力学,兄子瑶尤贤而能文章。先生之书,其不系于《湖南文献》者,又有《南村草堂诗钞》二十四卷、《文钞》二十卷、《易述》八卷、《毛诗表》二卷、《校勘玉篇广韵札记》二卷、《自订年谱》二卷,瑶皆敬谨弆藏,其未刊者皆写定,可传于世。先生内行完粹,教泽在人,瑶所为行状甚详,此故不著,独著其治诗之精,与其有功于乡先哲者,揭于墓道,以式乡邦,而讯异世。

曾左学略第十五

曾国藩,字伯涵,一字涤生,湘乡曾氏。先世本居衡阳。道光进士,官至武英殿大学士、两江总督,以平江南功封毅勇侯,同治十二年卒,年六十二。公始在湘,与郭嵩焘、刘蓉为友,相尚以宋儒义理之学。官京师,与唐鉴、倭仁、窦垿、何桂珍、胡达源辈游,日相与考德问业,手书日记多自责之言。而事鉴尤谨,谓虽未执贽受业,固已心师之矣。始与刘蓉通书,不附和诸儒重道轻文之说,亦斥陆王直指本心之非。及与夏弢甫书,则历举明代伟人得力王学者之德业,而称陈建之《学蔀通辨》为阿附时相而作。作《劝学篇》示直隶士子,则言义理、考据、词章三者皆可入道。故其平生笃崇宋儒,不废汉学,不轻立说,专务躬行,卒能提絜群贤,中兴清业,所就出诸葛亮、陆贽、司马光诸公之上。所著有奏议、书牍、批牍若干卷,《求阙斋诗文集》若干卷,《读书录》、《鸣原堂论文》若干卷,手书日记若干卷。又纂集经史百家、《十八家诗钞》(元十九家,今存十八家)若干卷。门人记述者,有王鼎臣《日记类钞》、《求阙斋弟子记》若干卷。后学纂述者,有梁启超《曾文正嘉言钞》若干卷,某君《曾公学案》若干卷,何贻琨《评传》若干卷。域外论评者有日本柴崎山郎《东方伟人》及美国解威廉《曾国藩传》各书。公所著《圣哲画像记》,自文、周、孔、孟下逮顾、秦、姚、王三十二人,论其德业,垂示子孙。有冀州赵衡系以诸人传记,又别图其遗像,都为一册以补之。盖衡事桐城吴挚甫汝纶于莲池,于公为再传弟子也。而湘阴郭立山复斋顾讥其以诸贤分隶四科之非,长沙郑沅叔进又议公所见之陋,愚未敢附和。至浙人章炳麟太炎、夏震武灵峰皆深诋曾公,词至犷悍。吾读蔡公锷手录《曾胡用兵要略》以教诸将,黄公兴称公制行之严吾当奉以为师(见《黄公哀荣录》),愿吾湘后进毋惑于世论,以自慢其乡贤也。

曾公圣哲画像记

国藩志学不早,中岁侧身朝列,窃窥陈编,稍涉先圣昔贤魁儒长者之绪。驽缓多病,百无一成,军旅驰驱,盖以芜废,丧乱未平,而吾年将五十矣。往者吾读班固《艺文志》及马氏《经籍考》,见其所列书目,丛杂猥多,作者姓氏至于不可胜数。或昭昭于日月,或湮没而无闻。及为文渊阁直阁校理,每岁二月,侍从宣宗皇帝入阁,得观《四库全书》,其富过于前代所藏远甚,而存目之书数十万卷尚不在此列。呜呼,何其多也!虽有生知之资,累世不能竟其业,况其下焉者乎!故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尽饮也,要在慎择焉而已。余自度其不逮,乃择古今圣哲三十余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都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广心博骛,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昔在汉世,若武梁祠、鲁灵光段皆图画伟人事迹,而《列女传》亦有画像。感发兴起,由来已旧。习其器矣,进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诚求之,仁远乎哉!国藩记。

尧舜禹汤,史臣记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兴,六经炳著,斯道备矣。秦汉以来,孟子盖与庄、荀并称,至唐韩氏独尊异之,而宋之贤者以为可济之尼山之次,崇其书以配《论语》,后之论者,莫之能易也。兹以亚于三圣人后云。

左氏传经,多述二周典礼,而好称引奇诞,文辞烂然,浮于质矣。太史公称庄子之书皆寓言,吾观子长所为《史记》,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闳识孤怀不逮子长远甚,然经世之典,六艺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状,灿然大备,岂与夫斗筲者争得失于一先生之前,姝姝而自悦者哉!

诸葛公当扰攘之世,被服儒者,从容中道。陆敬舆事多疑之主,驭难驯之将,烛之以至明,将之以至诚,譬若御驽马登峻坂,纵横险阻而不失其驰,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马君实遭时差隆,然坚卓诚信,各有孤诣,其以道自持,蔚成风俗,意量亦远矣。昔刘向称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吕无以加,管晏之属殆不能及,而刘歆以为董子师友所渐,曾不能几乎游、夏。以予观,四贤者虽未逮乎伊吕,固将贤于董子,惜乎不得如刘向父子而论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于、二程子、张子,以为上接孔孟之传,后世君相师儒笃守其说,莫之或易。乾隆中,闳儒辈起,训诂博辨,度越昔贤,别立徽志,号曰“汉学”。摈有宋五子之术,以谓不得独尊,而笃信五子者,亦屏弃汉学,以为破碎害道,龂龂焉而未有已。吾观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其训释诸经,小有不当,固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又可屏弃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惧讥焉。

西汉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伟,此天地遒劲之气,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刘向、匡衡之渊懿,此天地温厚之气,得于阴与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气也。东汉以还,淹雅无惭于古,而风骨少隤矣。韩、柳之作,尽取杨、马之雄奇万变,而内之于薄物小篇之中,岂不诡哉!欧阳氏、曾氏皆法韩公,而体质于匡、刘为近。文章之变,莫可穷诘,要之不出此二途,虽百世可知也。

余钞今古诗,自魏晋至国朝,得十九家。盖诗之为道广矣,嗜好趋向,各视其性之所近,犹庶羞百味,罗列鼎俎,但取适吾口者,哜之得饱而已。必穷尽天下之佳肴,辨尝而后供一馔,是大惑也;必强天下之舌,尽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庄子有言:“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余于十九家中,又笃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苏、黄。好之者十有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惧蹈庄子不解不灵之讥,则取足于是终身焉已耳。

司马子长网罗旧闻,贯串三古,而八书颇病其略。班氏志较详矣,而断代为书,无以观其会通。欲周览经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马端临《通考》,杜氏伯仲之间,郑《志》非其伦也。百年以来,学者讲求形声故训,专治《说文》,多宗许、郑,少谈杜、马,吾以许、郑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马辨后世因革之要,其于实事求是一也。

先王之道,所谓修己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秦灭书籍,汉代诸儒之所掇拾,郑康成之所以卓绝,皆以礼也。杜君卿《通典》,言礼者十居其六,其识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张子、朱子之所讨论,马贵与、王伯厚之所纂辑,莫不以礼为兢兢。我朝学者以顾亭林为宗,国史儒林传裒然冠首,吾读其书,言及礼俗教化,则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志,何其壮也!厥后张嵩庵作《中庸论》,及江慎修、戴东原辈,尤以礼为先务,而秦尚书蕙田遂纂《五礼通考》,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可谓体大而思精矣。吾图画国朝先正遗像,首顾先生,次秦文恭公,亦岂无微旨哉!桐城姚鼐姬传、高邮王念孙怀祖,其学皆不纯于礼,然姚先生持论闳通,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学训诂之大成,夐乎不可几已,故以殿焉。姚姬传氏言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曰词章,曰考据。戴东原氏亦以为言。如文、周、孔、孟之圣,左、庄、马、班之才,诚不可以一方体论矣。至若葛、陆、范、马,在圣门则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张、朱,在圣门则德行之科也,皆义理也。韩、柳、欧、曾、李、杜、苏、黄,在圣门则言语之科也,所谓词章者也。许、郑、杜、马、顾、秦、姚、王,在圣门则文学之科也。顾、秦于杜、马为近,姚、王于许、郑为近,皆考据也。此三十二子者,师其一人,读其一书,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若犹有陋于此而求益于外,譬若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则以一井为隘,必广掘数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无见泉之一日,其庸有当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祸福,而为善获报之说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士方其占毕咿晤,则期报于科第禄仕。或少读古书,窥著作之林,则责报于遐迩之誉,后世之名。纂述未及终编,辄冀得一二有力之口,腾播人人之耳,以偿吾劳也。朝耕而暮获,一施而十报,譬若沽酒市脯,喧聒以责之贷者,又取倍称之息焉。禄利之不遂,则徼倖于没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谓孔子生不得位,殁而俎豆之报隆于尧舜,郁郁者以相证慰,何其陋欤!今夫三家之市,利析锱铢,或百钱逋负,怨及孙子。若通阛贸易,瑰货山积,动逾千金,则百钱之有无,有不暇计较有矣。富商大贾,黄金百万,公私流衍,则数十百缗之费,有不暇计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犹有不暇计其小者,况天之所操尤大,而于世人毫未之善、口耳分寸之学。而一一谋所以报之,不亦劳哉!商之货殖同时同而或赢或绌,射策者之所业同而或中或罢,为学著书之深浅同而或传或不传,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强而几也。古之君子,盖无日不忧,无日不乐。道之不明,己之不免为乡人,一息之或懈,忧也。居易以俟命,下学而上达,仰不愧而俯不怍,乐也。自文王、周、孔三圣人以下,至于王氏,莫不忧以终身,乐以终身。无所于祈,何所为报?己则自晦,何有于名?惟庄周、司马迁、柳宗元三人者,伤悼不遇,怨悱形于简册,其于圣贤自得之乐,稍违异矣。然彼自惜不世之才,非夫无实而汲汲时名者比也。苟汲汲于名,则去三十二子也远矣。将适燕晋而南其辕,其于术不亦疏哉!

文、周、孔、孟、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韩、柳、欧、曾、李、杜、苏、黄、许、郑、杜、马、顾、秦、姚、王三十二人,俎豆馨香,临之在上,质之在旁。

按曾公与刘孟容书,谓闻此间有工为古文辞者,就求其术,乃桐城姚郎中鼐之绪论,其言诚有可取,于是取司马迁、班固、韩愈之作,悉心而读之。姚永朴笔记谓公从戴钧衡存庄假得《惜抱轩尺牍》,始发愤有志于古。《圣哲画像记》谓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盖自梅、戴闻其法式,非从姚受业也。其后为古文四象,亦就姚答鲁絜非书所云阳刚阴柔之说而加以阐发。《经史百家杂钞》则较《古文辞类纂》小有异同。盖曾公为文效法韩、欧,而辅益以汉赋之气体。平生寝馈于《汉书》,沈酣于《文选》,欲以戴、段、钱、王之训诂,发为卿、云、潘、郭之文章。其于文学所志甚大,虽老年才退,或未足以逮其所见,然其健者实足颉颃前修,故吴南屏谓《欧阳生文集序》词甚雄伟,气力在震川、庐陵之上。章炳麟睥睨一世,独称曾文正之壮美,谓其碑铭足媲班、韩。王先谦则称其以雄直之气,闳通之识,发为文章,冠绝今古。上考湘州先民,濂溪扬声于宋代,西涯奋藻于明朝,姜斋著书于衡阳,天门造述于资水,较其所诣,无足比美曾公。自公斥尊道贬文之说,明词章义理之分,合奇偶于一炉,循阴阳之大顺,而同时友朋若郭筠仙、刘孟容、吴南屏辈,皆卓然以古文自名。门士如武昌张廉卿裕钊、桐城吴挚甫汝纶、无锡薛叔耘福成、遵义黎莼斋庶昌,皆亲从受业,守其师说,友教四方。莼斋与长沙王益吾俱续《古文辞类纂》,然王则继惜抱之书,黎则衍《杂钞》之绪,其于宣扬文教则同。自是以后,王龙文(易名补)之《平养堂集》,良有端绪;罗正钧之《斪庵文录》,亦见规摹。罗所撰《左文襄年谱》、《船山师友记》,皆有史法。赵启霖之《瀞园集》、李桢之《畹兰斋集》、王先谦之《虚受堂集》、黄兆枚之《芥沧集》,矩矱森然。若王闿运之《湘绮楼集》、《湘军志》,则渊乎入大雅之林。六七十年湖外文章之学,卓然为天下之魁,即至于今,学荒文敝,士有丧斯之痛,然深山穷巷之中,犹有守先士之义例,冥然欲追古人而与之齐者,于以知曾公之武烈仅彪炳于一时,而其文藻之流芬乃沾溉于无既也。曾公赠梅伯言诗云:“文笔昌黎百世师,桐城诸老实宗之。方姚以后无专诣,嘉道之间又一奇。碧海鳌呿鲸掣候,青山花放水流时。两般意境今消歇,他日曹溪付与谁?”致慨深矣。

曾公文章高世,而同乡后进未尝相从以学文为事。其子惠敏公纪泽有《归朴集》、《诗钞》数卷。公所最赏孙广钧重伯有《环天室诗集》行世,骈体文数卷未刻,盖能嗣公之业者。

湘阴左公宗棠,字季高(据公孙台生云:公以从弟监生执照入闱中举,因用从弟之名。本行十一,非行十三),家世儒素。父曰观澜,以廪生聚徒教授自给。公少不羁,肄业城南书院时,究心兵事地理,慨然以天下自任,奴视俗士。院长善化贺蔗农熙龄伟其才,授以程朱之书,公始折节事学,欲以义理为本,发为事功。泾阳徐太常法绩定夫于道光十二年壬辰科主试湖南,自房荐外搜取遗才,以落卷得举者六人,公与巴陵吴敏树南屏、武陵杨彝珍性农与焉。旋主讲醴陵渌江书院,以联语为安化陶文毅公澍所知,延至小淹,课其子弟。陶官两江总督,家有藏书,公馆其家八年,讨论国闻,究心经世。买田于县之梓木洞柳庄,授徒讲学。巡抚铜山张公亮基延主军幕。花县骆文忠秉璋继任,益倚重之,事赖以办。以永州镇总兵樊燮不职,公为草疏劾之,樊诉于鄂督官文,将召至武昌对簿,胡文忠公林翼抵书力救。同县郭侍郎嵩焘时为南书房翰林,以语陈尚书孚恩,言公旷代霸才。宗人府府丞宗稷辰密陈:“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请破格擢用。于是有四品京堂帮办曾国藩军务之命。曾公奏言:左某刚明耐苦,晓畅戎机,宜独当一面。遂奏荐督办浙江军务,旋以太常寺卿实授巡抚。公奏言:浙事之坏,在于历任督抚全不知兵。因言任事以后,四年可肃清浙境。江南平,以功封二等恪靖伯,升任闽浙总督。见夷祸日急,阴有争雄海上之志,奏设船政局于福州,起江西巡抚沈葆桢为大臣,督造兵舰。旋移督陕甘,征剿叛回,督师出关。以西事方亟,军饷不继,奏借洋债六百万两。中外大臣多持异议,中朝重违其意,卒从其请。公奏设甘肃新疆行省,以刘锦棠为巡抚。于兰州设书院,以教多士。西域平,进封二等恪靖侯,授体仁阁大学士,充军机大臣。公以边帅骤任中枢,大官多挤之,出督两江,寻授钦差大臣,督办福建军务。光绪十二年丙戌岁薨,年七十有五,予谥文襄。有文集数卷(原名《盾鼻余沈》),书牍若干卷,奏议若干卷,家书若干卷。

按曾、左二公为湖南近古人豪,曾公身后,门生故吏诵德不衰,左公则人多遗议。当时郭嵩焘之去粤抚,已愤其排斥多门。曾公亦言:”左公日夜訾謷鄙人,鄙人绝不与辨,以此心差闲而口差逸。”又言:”余于左公之以怨报德,心中诚不能无介介。”余见公在湘幕时予人书札,多诋曾公为伪,盖壮年气盛之词。其后于曾公亦推其实心任事,而议论终多不合。作《铜官感旧图序》,谓明乎死生之故,成败之说不足以动之,公之大捷不喜,偶挫不忧,皆本此意。又言:“吾莅两江,距公之亡已十余年,于公之所为多所更定,天下之相谅与否,非所敢知,然求夫理之至是,行乎心之所安,则可以告之己,亦可以告之公也”其文简重浑括,诚如曾公之所褒。集中如《区田说》,可见其留心民事。公尝自署曰“湘上农人”,有终老柳庄之意。其平生忠孝大节,实得力于二贺先生,观其《上蔗农夫子书》及为耦耕先生请谥疏,可见其志事。又尝手抄张杨园语录,写刻程子《四箴》,重刻张清恪伯行《正谊堂全书》及《祭桂丹盟文》,皆纯乎宋学家言。亦尝附和孙芝房之说,谓粤寇之乱,原为汉学,其论稍邻于激。而其心地光明伟俊,固近古英霸之才也。惟其平生轻视文士,杨彝珍与之乡试同年,而公不甚礼之,与书其子孝威云:“汝见杨公,恪持子侄之礼,然不可向之请教,其人其文皆非我所佩服。”及在甘凉幕中,自施补华均甫外(有《泽存堂集》,浙之乌程人),无一文士。其卒也,自国史立传外,其家子弟亦未求人为神道行状之文,以郭公与公有宿嫌,湘绮又非公所敬也。幸得湘潭罗正钧顺循为编年谱,公之志业略见其中。吴挚甫为作墓志铭,叶郋园谓公子某嫌其于公有微词,弃而不用。然公之勋业制行,读公遗书可以概见。其与曾公晚年不和,皆为军国大事,而非出于私争。观刘铭传剿回成功,特疏扬曾公荐贤为国之美。于曾公薨后,抚其子女,有如家人,曾公孙广熔履初尝为余道之。大贤相交之厚,非乡里后生所能几及也。而王湘绮谓公在军机,为王文韶耕虞所轻,清望顿减。而李岳瑞《春冰室野乘》载史念祖绳之与人书,谓内地人不闻九边泣血之声,以此为公身后之遗议,无知之夫,从而讥之。然吾闻公少年读书时自题其斋云:“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豪迈之气,可激懦者,宜乎胡文忠谓横览七十二州,其才无有出其右者。惟曾公奇公智略,故荐之独当一面,使得尽其才。惟公知重曾公,故所争在谋事之大,而不及其私事。其所以能此,皆由大儒之学超于俗士,故能原本义理,发为事业。王文韶循谨之人,无足知公,其讥议岂能为公轻重?而清史列传亦称公在京师,朝士颇厌苦之。是或公晚年豪宕自喜,有以召之。左公云:“余交曾公有年,晚以议论时事,两不相合。”盖曾公处功名之际,善用黄老,平金陵后,裁撤湘军。左公则提兵十万,经营西域,而曾公有暂弃关外、专清关内之奏。曾于西人尝称其以商贾之国而有君子之风,故于其交还代征海关商税,深致嘉叹;而左则颇以夷酋畜之。曾公于驭外常持和节,而公于伊犁之役,持论廪廪向敌。及曾薨,而公挽之云:“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二公交谊始末如此,非好相攻击也。

左公性雄杰自喜,俯视辈流。始居湘幕,常以诸葛自况。与人书署曰“老亮”,而呼郭崑焘意城为“新亮”。自夸其妙算无穷,以督抚不可遽几,欲为知县营官以自效。其文章之美不逮曾公,然集中周夫人、长子孝威夫妇墓志铭,情感至深。为其兄景乔舍人宗植作《慎斋文集序》,读之凄然,深同气之感。舍人以第一人领湘解,公兄弟同举也。《祭胡文忠文》实大声闳,不愧名篇。《海国图志》《铜官感旧图》二序、《徐太常墓表》、《箴言书院碑铭》,皆其得意之作。黎庶昌续纂古文,亦选取十余篇。诗非所长,而联语甚妙。始主渌江,作欢迎陶公澍联云:“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室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题洞庭神祠云:“迢遥旅路三千,我原过客;管领重湖八百,君亦书生。”陕甘湖南会馆联云:“百二关河,十年征戍;八千子弟,九塞声名。”

郭子静刻《八贤手札》,陈肪仙、史士良皆刻公书札,其子孙又刻公家书。其作吏训子,皆重朴黜华。尝与书郭意城云:“人家子弟,孩子气尚不妨,惟公子气、名士气断宜刬除净尽。”公长子举人孝威,以丧母毁卒。次子孝宽早逝。季子孝同,以宗人府丞陈臬江苏,老精篆法,上嗣名父。陈伯严赠诗云:“湘阴相国回天手,遗烈昭昭动帝阍。有子克家仍患难,雄姿妙略见根源。”其风采可想也。兄子左潜壬臾,深于算学,与曾公仲子纪鸿栗諴同列名于清史畴人传。诸女皆能为诗。周夫人有《饬性斋集》若干卷。

王壮武珍,才气横溢,曾公不能用,公独激赏其才,而亦纠其诋斥阳明之失。王公薨,公聘其女为子妇,谓吾以求将种也。

罗山学略第十六

曾国藩罗忠节公神道碑

公讳泽南,字仲岳,号罗山,湘乡罗氏。咸丰四五年间,公以诸生提兵破贼,屡建大勋,朝野叹仰,以为名将,而不知其平生志事,裕于学者久矣。公之学,其大者以为天地万物本吾一体。量不周于六合,泽不被于匹夫,亏辱莫大焉。凛降衷之大原,思主静以研几,于是乎宗张子而有《西铭讲义》一卷,宗周子而著《人极衍义》一卷。幼仪不慎,则居敬无基,异说不辨,则谬以千里,于是乎宗朱子而著《小学韵语》一卷、《姚江学辨》二卷。严义利之闲,穷阴阳之变,旁及州域形势、百家述作,靡不研讨,于是乎有《读孟子札记》二卷、《周易本义衍言》若干卷、《皇舆要览》若干卷、《诗文集》八卷。其为说虽多,而其本躬修以保四海,未尝不同归也。始公家世贫甚,曾祖王父日阮、王父拱诗,皆以公贵,赠通奉大夫。父嘉旦,公殁后赏加头品顶带。曾祖王母萧氏、王母贺氏、母萧氏,皆赠夫人。公少就学,王父屡典衣市米,节缩于家,专饷于塾。年十九即藉课徒取资自给。丧其母,又丧其兄,旋丧王父,十年之中,连遭期功之戚十有一。尝以试罢徒步夜归,家人以岁饥不能具食,妻以连哭三子丧明。公益自刻厉,不忧门庭多故,而忧所学不能拔俗而人圣,不耻生事之艰,而耻无术以济天下。其后年逾三十,乃补学官附生,逾四十乃以廪生举孝廉方正。假馆四方,穷年汲汲,与其徒讲论濂洛关闽之绪,瘏口焦思,大畅厥旨。未几兵事起,湘中书生多拯大难,立勋名,大率公弟子也。咸丰二年,粤贼攻长沙,县令召公练乡勇以备不虞。省城解围。明年春,巡抚张公亮基檄公带勇至长沙。维时国藩奉命督治团练,因与公讲求束伍技击之法,晨夕训练。击土寇于桂东,擒逆党于衡山。其夏,贼围江西省城,乃益募湘勇二千,辅以新宁之勇、镇筸之兵,檄公赴援南昌。湘军越境讨贼,自此始矣。既解南昌之围,复破贼于安福。归及衡州,歼土匪于永兴。四年春,湖北之贼大举南侵,官军失利于岳阳,克捷于湘潭。提督塔齐布追贼至岳州,余檄公与李续宾佐之。公扼大桥以遏其冲,凡七战而群贼溃。岳州平,乘胜逐北,连复三县。将攻武昌,公手一图就余决策:师出两路,以塔公进洪山一路,。而自请攻花园一路,当其坚者。如其策,果克武昌、汉阳两城。贼既东奔,追及于兴国,大膊于田家镇。公提卒二千,御数十倍之寇,蹙之江滨,挂石坠崖,死者万计,而水师亦断横江铁锁,燔贼舟数千。当是时,公名震天下。前此累功保至道员花翎,至是有宁绍台道之命,加按察使衔。既而引兵北渡,克广济、黄梅,赏叶普铿额巴图鲁名号。又引兵南渡,攻围九江,进规湖口。贼坚守不可遽下,适会水师分兵人宫亭湖,江上之军不利,而湖北诸军屡败,贼自黄梅长驱西上,武昌再陷,公太息深忧,叹世变之未已也,益讨部众而申警之,或解说《周易》以自遣云。时别贼陷饶州、弋阳,公入江西援剿,大战弋阳,克之。贼陷广信,又战信州,克之。又以其间收复德兴、景德镇。东路甫定,而义宁复陷。公军渡湖汉而西,至则示形杭口,而暗进鳌岭,屯高峰以瞰敌,、设三伏以要之,四战而贼大熸。义宁既克,有诏加布政使衔。公以书抵国藩,具论吴楚形势,欲取九江湖口,法当先图武昌,欲取武昌,法当先清岳、鄂之交。于是驰疏以公回援武汉,朝廷嘉焉。略通城,克崇阳,挫衄于豪头堡,大捷于蒲圻。将达武昌,巡抚胡文忠公欢迎劳问,凡事咨而后行。城外贼垒铲除略尽,殄灭有绪矣。公以雾中搏战,中枪子,伤创甚,咸丰六年三月初八日卒于军,春秋五十。事闻,天子震悼,依巡抚例赐恤,二子皆赏给举人,三省建立专祠,予谥忠节。公在军四载,论数省安危皆为一家骨肉之事,与其所注《西铭》之指相符。其临阵审固乃发,亦本主静察几之说。而行军好相度山川脉络,又其讲求舆图之效。君子是以知公之功所蓄积者夙也,非天幸也。配张氏,诰封夫人。妾周氏。子兆作,配胡氏;兆升,配曾氏,国藩第三女也。余与学公以学行相勖,又相从于金革,申之以婚姻,乃摭其大节,铭诸墓道。铭曰:

渐车之涧,积潦纵横,崇朝即涸,卷势收声。大江西来,其源万里,泽溥寰区,不矜厥美。无本者竭,有本者昌,罗公渊默,所蓄孔长。洞彻天人,潜晞往圣,一物未康。终亏吾性。提师苦战,荆扬二州,斧彼凶坚,为民复仇。矫矫学徒,相从征讨,朝出鏖战,暮归讲道。洛闽之绪,近世所捐,姚江事业,或迈前贤。公慎其趋,既辨其诡,仍立丰功,一雪斯耻。大本内植,伟绩外充,兹谓豪杰,百世可宗。

罗山弟子录

王珍,亦作錱,字璞山,湘乡人。幼至孝。年二十四为诸生,从罗忠节公泽南游,公深器之。咸丰二年,粤军入湘,县令朱孙诒令招乡勇千人教练,以罗公将中营,珍将左营,罗信南将右营。其冬入省垣,与曾文正讲求兵事,号曰“湘勇”。负才气,语天下事甚易,文正患之,稍裁汰其募勇,由是与曾不合。后以罗公战殁武昌,引兵入鄂,病卒于乐安,年三十有三,予谥壮武。有遗集若干卷。平生师事罗山,而公服膺阳明王氏。军暇读《孝经》、《四书》。其部将张运兰、王开化、王文瑞、刘典(陕西巡抚,谥果敏)、王开琳、黄万友、丁长胜皆为时良将,刘松山(谥忠壮)尤称绝伦,其用兵皆守师法。

李续宾,字迪庵,沉毅寡言笑。罗公讲学里中,李从受学。后以督师立功。死三河之难,部下死者六千人,曾国华、何忠骏辈皆殉。清文宗手诏:“惜我良将,不克令终,尚冀忠灵不昧,再生申甫以佐予也。”事迹详曾公所作神道碑及朱孔彰《中兴将帅别传》。

李续宜,字希庵,谥勇毅,仕至安徽巡抚,续宾弟也。与兄同受业罗公,以躬行不逮为耻。常谓求才之效,不可必得,求才之道,仍须自尽。事迹详曾公所作神道碑。

蒋益澧,字芗泉,谥果敏。罗公募湘左营,令益澧将之。积功至广东巡抚、闽浙总督。在军与士卒同甘苦,守其师说。

刘腾鸿,字峙兰,湘乡人,谥武烈。少读书,不遇。骆秉章令率湘勇五百人剿巴陵土匪,乘胜复蒲圻。罗公攻武昌,一见知为将才,令增募五百人。遂师事罗公。行军纪律极严,卒取民一鸭,立斩以徇。平生见善若惊,疾恶若仇。见同列攘功委过,辄愤愤不平。父象观常戒之。攻九江殉节后,父书联语吊之曰:“不死于贼,必死于小人,今而后吾知免矣;未能事君,焉能事父母,已焉哉天实为之。”

钟近衡,字苔洲,少端悫,师事罗公,与闻宋儒饬躬克己之绪。自立课程日注,言动有过,自责如疾在身。罗公称之,尝谓刘公蓉曰;“吾门为已之学,钟生其庶几乎。”王壮武奉骆秉章檄,增募湘军六营,钟与弟近濂各领一营。于蒲圻羊楼司遇敌,死之。从子慎閤、禹庭及弟近濂皆战殁,一门殉难者五人。

易良干,与王壮武有葭莩之亲。壮武与弟开仍书云:“昨见妹倩易临庄,有儒雅之度,自言年已及冠,学问一无所成,恐遂终于淹没,欲藉予为阶,往见罗先生。”咸丰三年,与罗信东镇南、谢秀才邦翰从罗公援江西,战死南昌城下。曾公叹曰:湘中子弟敢深入,虽败犹荣,官兵弗如也。时夏廷樾将中军,谢邦翰将左军,罗公将右军。邦翰死,李续宾将左军。其初三百六十人为一营,罗公将中军,王珍将左军,罗秀才信南将右军,皆湘乡人。

王开仍,字心牧,珍弟;朱宗程,字铁桥;康景晖,字斗山;罗信北,字镜堃;翁篔登,字云窗;易良翰,字芝生;潘鸿焘,字伊卿;左枢,字梦星,罗信南,字云甫;咸丰初,与罗公分领湘军。按湖南之盛,始于湘军,湘军之将,多事罗山。大儒平乱之效,湘中讲学之风,皆自罗山而大著。罗山攻洪山搏战,左额中枪,归而创剧,日夜危坐不寐,语喃喃,皆时事。口占忠义祠楹联,使人书之,忽开目索纸笔,仰卧书曰:“乱极时立得定,才是有用之学。”及病不能起,握手语胡文忠林翼曰:“恨事未了,与迪庵好为之。”语毕而逝。公貌朴气沈,究心性理,通知世务,见诸实行。湘乡一县之人,征伐遍于十八行省,罗山之力为多。儒门出将,书生知兵,较其功烈,近古未有也。

玉池学略第十七

王先谦兵部左侍郎郭公神道碑

公讳嵩焘,字伯琛,筠仙其自号,晚更号玉池老人,筑室曰养知书屋,学者又称养知先生,湘阴郭氏。余昔为公弟意城先生碑铭,既详其世系矣。公自幼端悫,有成人之度。稍长,游学岳麓书院,与湘乡曾文正公国藩、刘公蓉相友善,切劘以道义。于书靡不通究,虽蓬户独处,其意渊然,以天下为量。尤自厉勤苦,质直好义,必忠必信,矢之终身,盖其得于天性与自力于学者如此。由县学生中试道光丁酉举人,丁未成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回籍丁父母忧。粤寇起,犯湖南,曾公以侍郎居忧,奉诏办理团练,未出,公至其家,陈说大义,曾公感动,起视师。时苦费绌,公为亲历郡邑,劝捐济饷,并请于巡抚,开盐厘捐局,商定章程,大局遂振。贼围江西省城,公率勇驰援,言于江忠烈公忠源:贼踞江路势盛,官兵无船,宜制战舰备攻剿。江公韪之。公为草奏,奉旨允行。后曾公用舟师踣贼金陵,由公发其端也。江西围解,论功授编修,回京供职,入直南书房。咸丰九年,随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办天津海防,赏花翎。命赴山东海口察办税务。引疾归。同治元年,特授苏松粮储道,擢两淮盐运使,赏三品顶戴,署广东巡抚。嘉应州贼平,晋二品。五年解任。十三年,特召赴京。光绪元年,授福建按察使。寻命以侍郎候补,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充出使英法大臣,补兵部左侍郎。差旋抵沪,以病免。公之官运使也,时库储垂罄,兵饷积悬,公具详总督,请各营配盐由运司掣验。提督李世忠拥重兵行私盐,莫敢何问。公遣人缉获入官,运政大畅,饷给库充。粤盗艇多,师船与盗比为商旅害,公别造战船,领以能将,破东江石龙盗村,遂收汰师船,次及西北省河,悉敛归官,岁省饷十余万。裁厘卡以杜中饱,增入数十万。别库储捐款,不领于经费者,粮道司之,两岁亦积二百余万。其综理精密多此类。尝以国朝二百年来,休养生息,民物炽丰,声教迄海外,环地球诸国群集户庭,非挞伐所及,既以违言积衅,隐忍曲全,臣子与国为体,当深思因应之宜,力戒宋明纷呶积习,以弭近忧而宏远谟。故其与外人交,一持公诚,屏气矜,罔不识于和剂,于必应辨难者,仍据理直争无假借,西人咸敬服焉。自海外归十三年,以光绪十七年辛卯六月十三日卒于家,距其生嘉庆二十三年戊寅三月七日,年七十四。夫人同邑陈氏,继室太仓钱氏,妾周氏、凤氏、梁氏、李氏。子三;刚基,陈出,能文,早卒;焯莹,凤出,县学生;立瑛,梁出。女五,适左、周、李,其二殇。孙本含、本谋,县学生。曾孙道传、道伊。公廉介不苟得,任运使时,书吏白收数倍前相什,例可支匣费万余金。公曰:此偶然耳,即久任未必能如是,行事当令后人循守,今多取,后援为例,乃阶之厉也。不许。出使三年,取诸公者,惟薪水、屋租二事。律己厚而待人宽,尝言:“廉者君子以自责,不宜以责人;惠者君子以自尽,不宜以望于人。”时以为名言。归主城南书院,兼辟思贤讲舍曾公祠东,祀船山王子,与学者肄习其中。启迪后进如不及,尤以扶植善类、奖拔孤寒为己任,殁后多流涕者。生平撰著大半散佚,存者《礼记质疑》四十九卷、《大学质疑》一卷、《中庸质疑》二卷、《订正朱子家礼》六卷、《养知书屋文集》二十八卷、《诗集》十七卷、《奏议》十二卷、《读书记》若干卷、《湘阴图志》三十四卷、《会合联吟》一卷、《家谱》一卷,已刻行。其未刊者,《周易释例》四卷、《毛诗余义》二卷、《绥边征实》二十四卷、《官书》若干卷、《尺牍》若干卷。公自卜兆县东七十里飘峰山,首已趾亥,葬以殁年九月九日。焯莹等涕泣请铭其墓道之碑,乃为铭曰:

谓公弗显,联翩节麾。志业宏多,欿如未施。众荣我蔑,趣与世揆。思以先觉,觉彼后知,利在国家,岂图其私?蛮貊或行,州里或疑,匪诚未至,人心积巇。召归辍驾,遘疾江湄,天日掩照,时命孔哀。心不负君,魂清魄夷,孰闻天马,徒恋敝帷。皦尔风节,百世之师,文章满家,鸾凤其仪。谤与身灭,积久弥辉,考三不朽,视此穹碑。

按公之弟崑焘意城,以举人参赞湘幕,稽核厘捐,官至京卿,有《云卧山庄别集》如干卷。崙焘志城,亦以诸生治厘,有《萝华山馆诗文集》若干卷。皆以干略经济著闻于时。曾文正尝称:“湘阴三郭,论学则一二三,论才则三二一。”盖于侍郎干济之实微致其疑,故作序送其南归,谓其才而无所成,望去其扞格,至于纯熟。其官江苏督粮也,曾公与书李公鸿章,谓筠仙著述之才,难任繁剧之任。其倡修《湖南通志》也,又讥其微有衒博之意。至为左文襄所劾,愤怒形于简册,作《自叙》以自明其志,则其门人袁漱瑜绪钦亦微讥其隘焉。然其学根柢宋儒,故能极深研几,以穷天下之变。以中国士大夫自怙其私,以求遏抑天地之机,未有能胜者。故于宋儒之崇奖言官、劫持政府,谓为虚憍而恃气,故尝欲为《绥边征实》,以明汉唐以前驭外之略,以觉天下之嚣嚣。今其书未传人间,而朱克敬为《边事类钞》,似承其意而为之者。其使伦敦时上李鸿章书,于泰西所以致富强之故洞若观火,盖其读书观理,有以知西方文化之大原,而不惑于南宋以来七百年流俗之论,其识高出于群公之上,故当时拘学小生群起而攻之。伦敦使旋,不还朝复命,而竟归老湖湘之间,日穷《礼》经以自遣,尊祀船山王子以训士。其文章于曾公外特为大家,然特其余事耳。

公与湘乡刘蓉孟容年少齐名,同为曾公至交,而所学稍异。刘公少时专精朱子之书,毅然欲追古圣哲而与之齐,于曾公之锐志功名、郭公之疲精词业,皆谓非儒者所急。以诸生赞骆文忠军幕,数年之间,由四川布政超授陕西巡抚,吏治兵略有闻于时。为某言者所劾,抗疏自辨,谓臣于钻营无耻之事,非特不敢见之于事,并不敢存之于心,非特不敢存之于心,并不敢形之于梦寐,益其自治之精尚有大于此者,而某某习为无耻之事,乃竟厚诬天下无复有知廉耻之人,此何理也!及罢官归里,筑绎礼堂、玩易阁,日穷经其中。与书曾公,谓所居疑在蓬岛之间,置身若在周秦以前。曾称其研精三《礼》,洞澈先王经世宰物之本,遂欲有所撰述,以觉后世之昏昏。又言文章欲追欧阳修辈而与之齐,而志愿有大于此者。故曾公居京师时作诗,有“夜夜梦魂何处绕?大湖南北两刘生”(汉阳刘传莹茮云),又云“我思竟何属?四海一刘蓉”,其敬重殆在郭公之上也。然刘公言《礼》之书今亦不传,今仅见其《思辨录质疑》一卷、《养晦堂诗文集》若干卷、《奏议》若干卷,读之使人慨然兴起也。

附旧作湘阴诸郭著述考

湘阴郭筠仙侍郎所著书,已刻者为《礼记章句质疑》若干卷、《大学章句质疑》若干卷、《校定朱子家礼》若干卷、《奏议》若干卷、《养知书屋诗文集》若干卷、《自叙》若干卷、《使西纪程》若干卷、《湘阴图志》若于卷,未刻者《史记校注》若干卷、《读子札记》若干卷、《日记》若干卷。其弟意城崑焘有《云卧山庄别集》若干卷,志城崙焘有《萝华山馆集》若干卷,子焯莹子燮所著有《诸子通谊》、《栖流略》、《读骚大例》、《楚词注》及诗文集若干卷,族子立山复初有《三礼注》若干卷、《论语朱注疏》若干卷、《文学研究法》若干卷、《复斋文集》若干卷,崑焘之孙振镛涵斋有《韩愈论佛骨表纠缪》一卷。

昔侍郎言,吾郭氏在湘阴族不逾百人,而不失为著姓,徒以科名不绝而已。侍郎于清时号精洋务,尝言中国士大夫自怙其私,以求遏抑天下之机,未有能胜之者。及其使英返湘,主讲思贤讲舍及城南书院,日与生徒讲明礼学,尤好王船山书,谓其精详逾于朱子,岂与彼徇外媚时者悉弃吾所固有而惟夷之师哉!其学冠中兴诸公,而不得藉手以济斯民。左文襄宗棠既訾其迂谬,曾文正国藩亦称侍郎著作之才,难胜烦剧之任,竟令其以文儒终老,兹中国之不幸也。其长子刚基既早卒,焯莹晚出,才敏轶伦,叶郋园至称其学出侍郎上。吾观焯莹校释《管子》,意所未安,于先说亦不曲从,郋园之称之者,殆指考订章句之细。至侍郎读书观理,洞烛几先,其识超越前人,无与抗手,焯莹虽贤,恐难趾美名父也。崑焘运筹于幕府,崙焘典司于榷税,考其始进,皆以元兄。然曾重伯言其祖文正公最重崑焘,亦称许崙焘,谓郭氏兄弟论学则一二三,论才则三二一,则其自效乡里,亦由乎干略也。复斋少事侍郎,其学实纯乎礼。其文章清淡简朴,自成一家。行谊高卓,世以方清张履祥考夫。卒后,长沙黄兆枚作传。其友孙文昱语予:“复初读书,初无伏案之功,而天资超越,一有研讨,能知其深。尝终日静坐不倦。诣人谈,意所可,往往至夜分,非主人相促,乃或忘归也。”天机浑然,与世无争,而忠义之性秉于内定,殆非一世之士也。振镛之父庆藩子静,有《庄子集释》行世,他所著述多未刊行。振镛幼习庭闻,长而登第,于其家建寿曾之阁,追慕湘乡公之为人,其志固矫然异乎常人矣。近乃归心释宗,博稽经律,深诋昌黎韩子之陋,其言博辨,儒者不能难之,而孙文昱独言涵斋此文可以不作。文昱醇儒,不欲士友驰思于系表,意可念也。近侍郎家业日衰,所筑养知书屋、东山草堂、玉池别墅皆已易主,其孙本深贫等寒土,而学业能承其先,名贤之贻后,夫岂同于庸俗哉!

岳阳学略第十八

巴陵吴敏树,字本琛,号南屏,道光某科,与左宗棠同以落卷被举于徐太常法绩,详所为《太常徐先生传》。生有异行,不乐仕进,为浏阳学官,未几辞去,而自放于山水间。常至京师访梅伯言、项几山、朱伯韩诸人。时梅倡文会,主桐城宗派之说,吴谓为文必得力于古书,奚近时宗派之足云。然吴少好归熙甫文,尝为《归文别钞》、《史记别钞》,意自震川、庐陵上效司马子长。所为文意态安闲,深得山水之趣。曾文正称其游记字字若履危石而下,落纸乃迟重绝伦。与曾、左至交,而未尝干以私。曾平江南,一往访之。其人品至高。有《柈湖文录》若干卷、《诗录》若干卷,又有《国风原指》若干卷,王湘绮笺《诗》实据之。

同县举人杜贵墀,字仲丹,研精朴学,有《汉律辑证》若干卷、《典礼质疑》若干卷、《巴陵人物志》若干卷、《诗文集》若干卷,合为《桐华馆丛书》。主省城校经书院十余年,高才生多出其门。尤工倚声,王葵园选《湘中六家词》,与湘潭王壬秋、蔡与循、新化李舜钦、长沙周荇农、张雨珊之作都为一集。

平江李元度次青,以举人从军,官至贵州布政使,有《天岳山馆文集》若干卷(诗集为县人陈右长镞所得,未刻),别有《小学弦歌》、《南岳志》若干卷,其所纂《先正事略》,曾文正为之序,书已久传人间。

苏舆,字阜康,以庶吉士改官邮传部郎中,受学于长沙王葵园,疏证群书,不让于师。所著《春秋繁露义证专若干卷》,又有《自怡室文》若干卷,《宋元官私版本考》、《南齐文录》未成。余昔年曾为其遗集序云:

“平江苏郎中舆没已八年,颜息庵先生为定遗集,督余为序。曩于试牍读君文篇,时君方籍学官,登名拔萃,元和学使(江标)重其清才。于时湘学始衰,粤人来教。素王改制,托齐学之微言;赤乌传书,张纬候之异说。时长沙祭酒主持楚学,郋园吏部觗斥康生,君奉手从师,低头事友,裒其辨学之作,都为异教之编,自叙简端,述其作意,欲守西湘之学统,遏南海之狂流。屏事下帏,研精儒业。法兰台之史,校晏婴之书;录南齐之美词,考宋元之板本。益以余闲,沈思翰藻,散词振桐城之绪,俪体承卷施之风。志陶生之墓,护彼灵华;作火库之铭,寿之贞石。后登玉署,复历墨川(曾游历日本东京)。鲤庭献寿,传孝妇之美图;海国观风,成东游之新录。归官邮部,供职郎曹,于是于其官暇,成《春秋繁露义证》若干卷。谓玉杯竹林之属,非广川之元书;新周故宋之谈,亦先师之末义。眭孟用此被戮,步舒以为大愚,故何休释《传》之词,但述胡毋之说。公羊且蒙讥议,董书益难自存。自龚刘阐其玄思,宋戴离其本旨,后生袭缪,大儒蒙讥。君乃据晓楼之注文,依抱经之校本,旁引蓉生之答问,上征承贯之发微,萃集群言,折衷古谊,期于江都之精论不汩于后师,新学之狂言永绝于清代。而喷泉四咽,独掌难堙,景命卒沦,优时成痗,甫逾四十,殂化烟舟。求其遗稿于家,又得《辛亥溅泪集》若干卷,中伤童昏之失国,斥神奸之纂宗,见《哀郢》之孤忠,流悲音于《心史》,较之劬庵(湘潭罗正钧)殉难之录,补松(钱塘吴庆坻)碧血之编,负痛尤深,伤心独至。故论君名节,则忠孝无亏于古人;考君学业,则文章可传于后世。正谊明道,上企醇儒之传;发愤潜心,下究天人之业。而年未逮其所志,位不竟其所施。晚值乱离,衔哀入地。黄发之父,惨殒于凶锋;蓬头之子,莫传其素业。文儒身后,同类咸悲。息庵平生论学,不阿于同门,老年怀旧,为编其遗著,古道照日,高谊薄云,承授简于鄙生,遂缀名于简末。”

临湘吴獬凤荪,少以文章著声,潘祖荫伯寅喜收名士,称为湖南才子,有集若干卷。华容孙瑴明时编《古微书》数卷,以存纬候之遗。近人平江欧阳之钧重衡,有《清儒学案》、《清经义考》,别有《哀辽东赋》,依庾子山《哀江南赋》原韵,哀深词雅,湘绮之嗣音也。欧学于两湖书院,师事张文襄、梁文忠,皆为编案云。

湘绮学略第十九

湘绮翁学业文章,吾昔年跋其遗书,叙述尽矣。其为《八代诗选》、《唐诗选》,手批《诗经》,开示后生,尤多妙义。湖南之诗,唐时惟李文山最著,清乾隆时选《全唐诗》,湖外止此一人。明李文正东阳擅声台阁,《西涯乐府》尤为擅场。梁端辑《明三十家诗》,推服文正甚至。季明则王船山诗特沉雄,外此则湘潭陈鹏年沧洲、张九钺陶园、宁乡陶汝鼐密庵、新化欧阳兆洛磵东、巴陵毛西垣、道州何绍基东洲,皆奋笔为诗。曾文正笔力骜雄,实始崇仰山谷。后进相师成风,义宁陈三立伯严最为大家,所著《散原诗存》,大为江西生色。湘绮学此,始宗陆、谢,拟摹《选》诗,得其神理。集中如《独行谣》、《妾薄命》,皆其少作,而《圆明园宫词》则二十五岁所为也。门人才弱,多不能学其诗,翁亦戒其门人毋妄学我。有名者县人杨承瓒虎公、桂阳夏寿田午诒、陈完夫、衡阳刘异豢龙,皆得其一体。近体诗所作绝少。清末翟鸿禨、端方、岑春萱、袁世凯先后罢官,曾广钧为《落花四韵》,假湘绮名登报。广钧亦尝从翁问诗,然气味不类。叶德辉訾为优孟衣冠,而甚赞葵园之作为清真雅健。葵园诗纯学杜、苏,与翁师承固异也。叶挽翁联云:“廿一史林苑争传,若论系出文中,魏晋六朝无汉学;四十载云龙相逐,敢曰耻居王后,江河万古愧唐贤。”又和其《食瓜诗》,谓驽马追风,不自知其钝。是叶于翁之经学多所讥评,于其词章则不能稍毁之也。近日湖南之诗,长沙黄兆枚宇逵《芥沧馆集》,亡友益阳曾运乾星笠极称其工,谓乡先辈之作能似之者盖寡。黄自称山谷诗孙,亦导源于双井者也。湘绮少时与攸县龙伯皋皞臣、长沙李寿蓉寰仙、武冈邓弥纶弥之、辅纶葆之号为湘中五子。弥之有《白香亭集》,名最著。民国三年,宁乡程颂万于大议刻魏源古微堂、何绍基东洲草堂、葆之藻川堂诗,标为《楚南三集》,而未果。廖大隐《楚风补》、邓南村《沅湘耆旧集》亦无人赓续为之。然湘潭罗汝怀研生有《潭雅集》,宁乡廖基棫次峰有《沩宁诗选》,是在各县有心人搜集之耳。尝论湖南诗人,近世惟汉寿易顺鼎石甫其才最高,同时樊云门、曾重伯皆不能及。《游庐山诗》怪伟雄肆,有如天马腾空,不可控勒,张文襄读之倾倒。使能如湘绮翁之好学,至老不倦,则吾未能测其所至也。

附旧作湘绮遗书跋

湖南学术,盛于近世。明清两代,乃有四王:船山于《易》尤精,九溪考古最悉,葵园长于史学,湘绮号曰儒宗。其所论著,于经有《周易说》十一篇,《今古文尚书笺》二十九篇、《诗补笺》二十篇、《礼经笺》十七篇、《周官笺》六篇、《礼记笺》四十六篇、《春秋公羊何氏笺》十一篇、《论语训》二十篇、《尔雅注》十九篇、《尚书大传补注》七卷、《夏小正注》一卷、《逸周书注》七卷、《谷梁申义》一卷,于子有《老子注》一卷、《庄予内篇注》七卷《杂篇注》二卷、《墨子注》七十一篇、《鹖冠子注》一篇、《写定孙子》十三篇,于史有《湘军志》十六篇、《桂阳州志》十七篇、《衡阳县志》十篇、《东安县志》七篇、《湘潭县志》十二篇、《王氏族谱》四卷、《史赞》十七卷、《论夷务书》若干卷、《日记》若干卷,于集有《楚词释》十篇附《高唐赋注》一篇、《湘绮楼诗集》十八卷、《杜若集》二卷、《夜雪集》一卷《后集》一卷、《七夕词》一卷、《湘绮楼诗外集》二卷、《文集》二十六卷《外集》二卷、《词钞》一卷。其选录者,曰《八代诗选》二十卷、《唐诗选》十三卷、《唐十家诗选》十六卷、《汉魏六朝文选》若干卷。别有《王志》四卷、《笺启》八卷。其有目无书及成书未刻者,尚不在此数也。翁禀上哲之姿,述前圣之业,学穷道奥,德应昌期,际运代之屯艰,托玄思于素业。诗披神雾,补北海之长笺;书定礼堂,著曲台之后记。其于公羊之学,尤阐劭公之微,井研衍其师传,南海袭其绪论,有清季世,巍然大师。虽天官妄肆讥评,而楚学实成宗派。蚍蜉撼树,轻薄为文,徒自损其品名,曾何伤于日月。此其经学之湛深也。

君子之道,或隐或见,圣人之行,一龙一蛇。道隐小成,学迷玄象。问礼懵于柱下,访道忽乎七篇。惟翁泯物我之大齐,明儒墨之相用,蝉蜕汙泥,蓬累而行。行既充符,道宜应帝,德机既杜,天倪以和。消遥大化之中,游戏人间之世。指白非马,其道犹龙,滑稽玩世,庄谐杂出。足使诸邹杜口,曼倩降心,天下奉为谈宗,麈尾挥其玉屑。则其道术之玄深也。

翁惆怅鸿笔,寝馈麟经,以为秦来文宗,世推班马,殚精史汉,奋志纂修。久放浪于江湖,未回翔于玉署,自撰军志,张我湘人。纪曾侯以绍安阳,述筹饷而师平准,较彼朱克敬、王定安所造,实乃雅俗区分。其他桂阳、衡阳之书,湘潭、东安之志,皆敛雄才于方纪,纳万变于小篇。旧日湘中山水之记,先儒耆旧之书,较此华章,黯然失色。盖默深圣武之记,无此伟观,玉池湘阴之图,逊兹雅韵。斯其史裁之丽密也。

湘州文学,始盛东京,典午以来,唯传罗、李。欧阳仅以书著,茶陵稍用诗名。清代则王、魏扬声,邓、曾并美。翁生含秀质,天挺人英,天才自高,工力交至。拟昌谷高轩之过,早成薄命之诗;当士衡入洛之年,能续兰成之赋。藉甚圣童之誉,巍然词伯之称。固已增湖湘之景光,留江山之高韵。及乎圆明诗出,压元相之连昌;秋醒词成,过东坡之赤壁。以及状刚直彭公之行,为伯元叔绩之传,文笔严清,华实并茂,足使文儒俯首,宿学倾心。湘中称名士无双,海内号胜流第一。虽越缦薇荪,或肆他端之毁;而江河万古,何损文章之名。迹其树义之精,出词之雅,日光玉洁,周情孔思。卿云而后,仅见斯文,唐宋以来,无此作者。盖翁以文若之逸才,勤伯业之老学,复治申培之经术,享伏胜之大年,卓然大成,敻绝百代。此即离居异域,生不同时,犹或闻声而相思,观文而遥契,而况乡里后进,追随杖履,晋接音尘,亲读丛书,叩闻口说者乎!本念庵之遗意,署后学以拜阳明;思退之之狂言,非仲尼不称弟子。敬述其略,以告乡人。

葵园学略第二十

长沙阁学,季清巨儒,著书满家,门庭广大。予尝论其尊崇经学似仪征阮相国,厘正文章拟桐城姚郎中,校注群史若嘉定钱宫詹,考证诸子如高邮王观察。而考其平生著书,尤有功于楚学。盖湘州人物,盛自东京,自晋迄唐,辈兴文彦。昔贤著录,如晋张方之《楚国先贤》、邓湘皋之《沅湘耆旧》、周圣楷之纂述《楚宝》、罗研生之《湖南文徵》,义主褒美乡贤,甄录或伤浮滥。先生念经术之不明,望乡人之奋厉,以为姜斋稗疏,提要时有微词,凝园管见,通方訾其巨谬。求如易袚之说《易》,观国之《学林》,罗氏之述《尚书》,周子之言太极,在于清代,难值其人。故于续刊《经解》之时,留意表章湖湘之学。于魏、邹数公而外,兼录湘潭二胡之书。人竞及于生存,例不拘于故事,特相诱掖,深具孤怀。其后先生集疏三家之诗,参正安国之传,无不采同人之说,集众家之长,重皮先经学之深,兼及其子(先生称皮鹿门先生深于经学,任举一义,触处洞然。又《与苏阜康书》云:“读皮先生《经学通论》,令人愧汗无地。”其为《诗三家义集疏》,采皮先生仲子嘉祐至数十条);服郋园涉览之博,多取其长(先生注《释名》、《水经注》、《世说新语》、《汉书》,采叶吏部德辉说最多)。后生见闻,迈逾前古,多能明古今之别,知汉宋之分,实由先生最为老师。又都书局,思贤所刻,津逮贫生,讲舍高才,今为老宿,传其旧业,迥异时流。郭复初以三礼成家,孙季虞用六书名业,师承所自,都出王门。此有功于楚之经学也。

《汉书》之学,盛自湘人,何东洲于班史为专精,曾太傅列孟坚于圣哲,其后周荇农覃心陈志,郭玉池评校史公。先生补注班史,垂老方成。博采群言,裁量众说,于郭(玉池)、王(湘绮)、瞿(止庵)、杜(仲丹)之著,王(理庵)、皮(鹿门先生)、叶(郋园)、李(桢,佐周)之书,阜康(平江苏舆)、伯成(安化陶宪曾)之校刊,同宗四王之札记(长沙王文斌及先生从弟先和、先惠、先恭、先慎四人),苟有可采,靡不兼收。其后集解范书,则黄(山)、柳(从辰)效其劳,经纬五洲,则曹(典球)、王(达)分其役。乃至两唐合注,《元史》拾补,亦多依郇庐(湘乡陈毅)之成说,据古微(邵阳魏源)之新编。葑菲不遗,洪纤悉记。弥尊往哲,复畏后生。求有裨于高深,益足征其识量。此有功于楚之史学也。

九流之学,楚士号精,两王有衍庄之书,魏、易(佩绅)传解老之业;曹镜初造《墨子笺解》,易石甫有《淮南新疏》。绸发经生,最精兰陵之书(湘潭胡元仪子威);孟纯文人,亦有释庄之集(湘阴郭庆藩子静)。而其先则曾太傅能言其大(太傅尝言:“诸子皆可师”),李布政(元度)能知其深(次青尝言:“曾公自苦等于禹墨,持法则用申韩,善处功名之际则用黄老”)。先生集解《荀子》,多采大胡之言;继释庄书,又承小郭之后。用心各有疏密,义例不无略详(刘申叔之《荀子校释》、马其昶之《庄子故》,多能拾先生之遗)。然其后陈治仲为《墨子正义》,苏阜康校《晏子春秋》,罗庶丹为《吕览诠言》,杨遇夫撰《老子古义》,溯其原始,启自先生。前哲之醍鬯既宏,后进之慕效自广。近时资滨戴子,倡名学于麓山(益阳戴润珂有《诸子概论》,其县人罗润泉有《墨子解义》),涟浦谭君,振玄风于江汉(湘乡谭戒甫著《形名墨辩》诸书,其师颜昌峣著《管子校义》,颜则葵园门人也),大湖南北,厥道益光。此有功于楚之子学也。

在昔灵均见放,传骚赋于湘南;群玉善诗,标英声于唐代。明有西涯之乐府,清有陶园之新诗。益洗蛮风,登诸华琰。而耦耕经世之集,不录文人;湘乡杂钞之编,未严义法。先生于是续梦谷之类纂,示古文之准绳,录求阙、柈湖之粹,采南村壮学之英。孙集苍筤,取其说虎。三十九人之内,湘中著录五家。兹编既出,群士知归。其后黎庶昌之续纂,异实同名;蒋瑞藻之补编,录新遗旧。而坊贾注释,巨缪百生(中华书局王文濡注本批缪最多),滋可痛也。又先生类纂骄文,以补王闻修之《法海》,李申耆之《类钞》。《雕龙》则论赞分门,《史通》则全书入录;傅毅则移汉入晋,袁序(吴谷人《袁简斋寿序》)则有目无文。寻其例条,小有歧异,然而取裁丰赡,断制精严。而选师伏之序赋,殆将百首;录湘绮之颂赞,亦且廿篇。自余周、郭之词(自庵、玉池),蔡(枚功)、孙(芝房)之制,皆加甄集,大振湘文。而阜康被录,翊云见遗,岂由阿好之私,盖实择详之慎。至于诗余之作,选辑六家,湘雨振其风流,桐华飞其丽藻,尤足振新声于湖外,传逸响于江潭。幼学寻途,作家辈起,而先生刻思益、养知之集,梓磵东、西垣之诗。复修先德遗书,刊行诗义标准。是皆本源忠孝,发抒性灵。当代奉为宗工(湘绮云:益吾自命宗工),前辈服其史笔(郭筠老见先生所补《明史忠正传》,叹为范蔚宗一流人)。其诗亦清真精湛,卓尔名家。惟俪体仅见四六之弁言,骈纂之序例,亦能究义神之窍奥,判雅俗于毫芒,矩矱森然,芥沧兴叹(见长沙黄吏部兆枚所为《郭编修家传》)。此有功于楚之文学也。

综兹四部,集诸一身。纂述鸿编,发扬巨业。其名驰于域外,其书传于寰中。湘国灵光,皕年寡两。而考其自谱,则先生弱而失怙,困至傭书。迨雅步于玉堂,乃专精于青简,始由纂录之业,上窥著作之林。出掌文衡,入为祭酒,比牒早登宰相,门徒多至大官。使先生久宦京华,迥翔台阁,固当班跻公辅,官轶瞿张。而先生抗疏劾奸,拂衣归隐,辟葵园于北郭,主鹿苑之经坛。门无俗客,惟停问字之车;业不他纷,雅意藏山之策。虚怀取善,乐受人言。友朋赖以成名,善类蒙其庇护。属旧新之交会,或讥刺之相乘,而先生饰巾待终,帏堂讲业。烟舟避地,犹编诗义之书;凉塘伏居,日校蔚宗之史。克全晚节,挺为贞儒,用能张大楚风,集成清学。惟盛业必传百世,史书列传儒林,生大儒不为一乡,同里先蒙其教泽。敬书夙感,用质同岑。

先生身后,清史列传儒林。吴庆坻曾为铭幽,黄兆枚为表墓。先生有自编年谱,详叙生平。此篇因其生日设祭,其嗣子属为之耳。余于生前未尝一见先生,第喜读其所著书,以为有裨于始学,嘉惠于寒畯,为一时前辈所不及。其晚年节行,群士尤同尊之。亡友罗焌庶丹挽先生云:“周末诸子,荀卿最为老师,若论胜国耆儒,惟有先生推祭酒;长沙二王,葵园克全晚节,窃本念庵遗意,止称后学拜阳明。”今年公祭,余撰文云:

“湖湘开辟,玄黄判剖,堂堂文宗,肇此祭酒。玉池此赞,言大非夸,猗若我公,撰述成家。上笺群经,下证国史,旁论文章,用逮诸子。四十余年,楚学生光,长沙大师,并称二王。湘绮通玄,行同庄列,公则守常,克全晚节。宗风既诡,学脉分流,门徒诵义,肃若严秋。梁(鼎芬)、陈(毅)、吴(庆坻)、黄(兆枚),为世佚老,厥修曷由,师训是保。嗟余后学,知读公书,生朝设奠,怀德崇儒。湘水澄波,学林在巷,秋云在天,公灵来降。”

鹿门学略第二十一

善化皮先生所著书,其已刻者,曰《经训书院自课文》三卷、《师伏堂骈文》六卷、《经学通论》五卷、《经学历史》一卷、《尚书大传疏证》七卷、《今文尚书冤词平议》二卷、《孝经郑注疏》二卷、《郑志疏证》八卷附《郑记考证》一卷、《圣证论补评》二卷、《六艺论疏证》一卷、《鲁礼禘祫义疏证》一卷、《王制笺》一卷、《汉碑引经考》六卷附《汉碑引纬考》一卷、《箴膏肓发墨守起废疾疏证》一卷、《师伏堂笔记》一卷、《师伏堂词》一卷、《师伏堂诗草》六卷、《鉴古堂日记》二卷,其日记有目而书佚者,有《宙合堂咏古诗》一卷、《史记引尚书考实》一卷,别有《南学会讲义》十余篇。先生当同治时,年才弱冠,与益阳王德基、长沙阎土良辈以茂才绩学举癸酉科拔贡,湘绮王先生赋诗赞异,谓为文学名人。及光绪壬午,先生举顺天乡试,于是年逾三十,始覃思经术。初治《尚书》,考证今文,疏证大传,著书十余万言。既数困于春官,遂绝意仕进。主讲江西经训书院,日以朴学训示生徒。暇则杜门造述,从事于《尚书》之学,号为专经大师。旁治《通鉴》及顾、王诸大儒之书,慨然有用世之志。丁戊之间,主讲长沙南学会,议论贯通古今,弭争泯患,多精到之言。政变以后,为群小所厄,身罹党禁,授徒城中。精治郑学,成书又十余万言。上穷六籍之原,中涉纬候之奥,多先师之逸典,小儒浅闻不能究宣者,先生皆为发其覆而究其归。及著三疾疏证、《孝经郑注疏》,世尤多其取精用宏,与《今文尚书考证》同为不刊之书。兴学令下,大吏聘先生主讲学堂,于是为《经学历史》以授岳麓诸生。其书明群籍之大义,述今学之家法,足裨始学。又虑所言微略,复造《五经通论》以鬯厥旨。长沙王葵园先生读而叹服,遗书门人苏舆,谓令人愧汗无地。盖先生始壮专经,启于湘绮先生;中年著书,多与郋园叶先生商榷名例;晚年论学,与葵园尤訢合无间。葵园有所著述,未尝不藉助先生,先生纂述成编,葵园未尝不以官钱刻之。其文及诗多先生少作,然葵园类纂骄文,录先生所制至九十余篇。自先生存时,书已流传人间,及其殁后,遗著及于海外。日本博士有专治先生之学者,皆言先生治经之精,或且出二王先生上。或者谓先生力赞维新,若逆知世变,识力高出世儒。予观先生戊戌讲学湘中,特慨乎胶州之役,睹义宁陈巡抚宝箴发愤有为,出而相赞耳。诸人既败,牵率先生,著书终老,先生固安之若素。其《春秋讲义》及《经学历史》,当世小生或敢妄事诋诽,然彼于先王之学未能深究,恣为狂论,无足较也。胶州柯先生绍忞主修《清史》,于《艺文志》录先生著书,而儒林不为立传,世以为恨。然今之《清史》未为定本,且以先生之学,钩深致远,卓犖沉冥,当世巨儒,早有定论,岂假良史之词而声名始传于后哉!始先生仲子吉人在时,尝属余为《南学讲义叙》,未敢率为,而吉人早逝。今吉人之子名振辑刻先生遗书,督之为叙,伏念自己亥至今将四十年,于先生之学,无能继述万一,书此不能不恧焉自愧也。

先师皮先生师伏堂文,王阁学先谦选入《骈文类纂》者都九十六篇。今观其篇目,若《仓帝史》、《皇氏颂》、《宓戏画卦颂》、《舜陵铭》、《尚书大传疏证》、《尚书中候疏证》、《史记引尚书考》、《六艺论疏证》、《鲁礼褅祫施志疏证》、《驳五经异议疏证自序》及春秋列国名臣、汉云台中兴诸将、岳麓书院六君子颂(宋朱公洞、周公式、李公允则、刘公宏明、陈公钢、杨公茂元)及他杂文连珠之属,凡百余篇。谨为标识,僭书其后曰:

圆灵垂象,日月耀其光华;柔祗成形,河岳章其动静。道靡两而不立,物无奇而非偶。取象天地,形成文章。乾健坤顺,义始于《文言》;阳刚阴柔,美生于《易》象。文章重俪,厥谊至明,伊古才流,昭宣此旨,虽体有朴艳,而意归一揆。自世士炫其浮质,贤儒乃笮文人。六朝俳偶,退之薄而不为;宋时四六,君实谢非素习。道丧文敝,名德移风,世尊古文,托义高尚。有清厉学,华实并茂。皋文、容甫,发经籍之真光;季逑、巽轩,穷圣言于素业。卑谷人浮艳之作,陋迦陵侧媚之词。正声既张,淫音辍响。故清一代文业,上与两汉比隆,由其究精雅诂,研讨微言,师彦和之真经,法准南之原道,用能取熔古义,自铸新词也。湘州文学,肇盛梁唐。文山揽秀于诗章,西涯擅声于乐府。姜斋文雄而诗丽,承贯论健而词豪。盖代文宗,群推湘绮。江南之赋,并美于兰成。秋醒之词,尤高于玉局。信可谓抉天章于云汉,振屈宋之英声者矣。先生生逊清之季年,值湘文之盛日,少登拔萃,旋领乡闱,藉甚声华,焕乎文采。连珠与士衡并美,游记共道元生色。双清制赞,已垂彤史之辉;瀛州序颂,复纪文皇之盛。已可扬声华屋,腾藻云崖。先生矢志读书,殚精治史,谓道不原于周、孔,则旁出多歧;文不征于马、班,则义终无本。于是为迁《记》引《书》之考,赋两汉咏史之诗。谈古于宙合之堂,讲学于经训之院。林苑不能分传,经文乃合一途。故古泉杂序,郋园必乞于鹿门;湖外作家,华鬗推之为鸿笔也。昔竹坨第工词章,东原不长文学,左海惟精礼制,西庄独事校刊。乾嘉汉师,文尤芜杂,讽籀书九千字,说《尧典》三万言,群士腾讥,寡能备善。君既究群经之玄意,兼都雅之高文,精义人神,炼才就范。非姬汉之书不谈,匪羲黄之旨不传,检纬候于绿图,校珍文于丹策。彼戴氏遗书之序,丰芑通训之词,称述学原,世称美造。而先生所自作至数十余篇,宁惟鲁齐家法,藉墨藻以光新;亦使伏贾薪传,永遗声于文薮。故考其学业,则经学挺出于清儒;论其文章,则根底特殊于华士。斯学林之公论,非门士之私言。而枚叔著议,驳其三书,俳山论文,黜兹一老,则彼陈汉章之敢为狂论,陈大丘之横肆抨弹,奚足辨乎?愚以弱年获侍讲席,亲承绪论,奄遘心丧,敢自负于师门,特用章乎遗教,且诏学者知尊重焉。

皮先生之《经学通论》,已收入《四部丛刊》。章炳鳞驳先生三书,特指其《经学历史》、《春秋讲义》、《王制笺》诸书,谓其不守今文师说耳。其先为校经生一篇,称抱一家之学,钩深而致之远,上规平津,下抚西庄。梁启超则称其《孝经郑注疏》取精用宏,为传世不朽之作。其会通汉宋,启发迂旧,尤在《南学会讲义》十余篇。当时登诸《湘报》,未尝编为专册。其谓清儒汉学原出宋贤,则较章学诚之说尤为明鬯。学诚《文史通义朱陆篇》言今人有薄朱氏之学者,即朱氏之数传而后起者,其人亦不自知也。沿朱氏之学,一传而为勉斋、九峰,再传而为西山、鹤山、东发、厚斋,三传而为仁山、白云,四传而为潜溪、义乌,五传而为宁人、百诗。今承朱氏之后,所见出于前人,不知即是前人之遗绪,是以后历而贬羲和也。先生则谓古无目录之学,至宋而始有王尧臣《崇文总目》、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古无金石之学,至宋而始有赵明诚《金石录》、欧阳修《集古录》诸书。至于疑《伪古文尚书》,始自吴才老、朱子;搜辑汉人旧注,始自王伯厚应麟;尊信《诗序》,始于吕祖谦伯恭;纠正史传,则有吴缜《新唐书纠缪》、《五代史记纂误》,吴仁杰《两汉刊误补遗》。而吴棫考论古韵,邢昺为《尔雅》作疏,徐铉校定《说文》,徐锴为作系传,《困学纪闻》、《东发日钞》,又日知、潜邱、养新诸记录所本。故逊清一代之学术,无一不渊源于宋儒。故先生答叶德辉书,谓弟所学本兼汉宋,而于讲说注重解二家之纷。惜及门弟子江西经训书院及湖南诸生多止传其词章,少能承其经学,惟同县举人谭绍裘贻仲、罗焌庶丹为知先生之学。谭主北京大学经席,著述未传。罗始为《孝经郑注疏证》二十卷、《孝经叙录师儒传述考》一卷,见先生郑注疏。自愧不如,别著《周易郑注疏证》、《论语集注疏证》、《大戴礼集解》、《尔雅本义疏证》、《尔雅正字》、《夏小正经传考》、《读孟子札记》、《九经古义补》、《石鼓文集释》、《金文隶古定》、《扬子云年谱》、《太玄集解》、《吕子集释》、《韩子补注》、《列子校注》、《孙子注集证》,多已成书,其诸子学述则为岳麓大学讲义,平生敬重先生,自称私淑弟子。世论吾县学人,亦以罗之所业差能继先生之后,惟生时未相从受业耳。日本博士狩野直喜研究先生之书,常于京都大学为诸生讲演。其孙名振编有《年谱》一卷。

郋园学略第二十二

湘潭叶郋园所著书,于经有《周礼郑注改字考》六卷、《仪礼郑注改字考》十七卷、《礼部郑注改字考》二十卷、《春秋三传地名异文考》六卷、《春秋三传人名异文考》六卷、《经学通诰》附《经学绪言》六卷、《孝经述义》三卷、《天文本论语校勘记》一卷、《孟子刘熙注》一卷;于小学有《六书古微》十卷、《同声假借字考》二卷、《释人疏证》二卷、《说文读若考》八卷、《说文籀文考证》二卷;于子有辑《傅子》三卷《订误》一卷、《鬻子》二卷、《孙柔之瑞应图记》一卷、《淮南万毕术》一卷、《星命真原》十卷;于史有《隋书经籍志考证》六卷、《汉律疏证》六卷、辑《山公启事》一卷、《山公佚事》一卷、《宋赵忠定奏议别录》八卷、《宋绍兴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考证》二卷、《四库全书总目板本考》二十卷、《观古堂藏书目录》四卷、《郋园读书志》十卷、《书林清话》十卷《余话》二卷、《藏书十约》一卷;于集有《古泉杂志》四卷、《消夏百一诗》二卷、《观画百咏》四卷、《和金桧门观剧绝句》一卷、《昆仑皕咏》二卷、《南游集》一卷、《书空集》一卷、《岁寒集》一卷、《汉上集》一卷、《于京集》一卷、《还吴集》四卷、《北征集》四卷、《浮湘集》一卷、《山居文录》四卷、《北游文存》二卷、《翼教丛编》六卷、《觉迷要录》四卷、《輶轩今语评》二卷。其所刻《观古堂丽廔丛书书目丛刊》又都几百卷。贤子启倬总为《郋园全书》,属某识于篇首。征之汉志,言儒家者流游文六艺之中,留意仁义之际,宗师仲尼,于道最高。汉自武帝以后,道术统乎圣经,群儒宗于孔氏。刘子政父子为《别录》、《七略》,以定众家之归;许叔重为《说文解字》,用考制作之原。后之儒者,欲究达诂而讨学近津,必先从事焉。魏晋迄唐,士习玄风,宋明诸儒,殚心性道,读书习业,或与汉师殊方。至于有清,昆山顾氏、元和惠氏,实穷经而反本,振两京之遗绪。下逮乾嘉,硕彦朋兴,而高邮王氏、金坛段氏、阳湖孙氏尤号专经大师。先生始治许学,服膺段氏,所述旁采桂馥、王筠诸家,为《说文故训》三十卷。其《读书志证》,发诸书异同,是正鄙生谬说,大类王氏《杂识》。而博综百家,董校集籍,尤蔚焉与孙氏同风。先生故家于吴,自其考雨村公始移籍湘中。当光绪中叶,县人王侍讲闿运、长沙王阁学先谦以名德巨儒都讲书院,群士承风,奉手其门。先生治学,守吴先生遗法,与侍讲异趣,于阁学为再传弟子,执礼甚谨,论学亦不苟同。而于同光今文师说,疾其诬妄惑世,颂言攻之。丁酉、戊戌间,南海康有为、新会梁启超缘饰经术,谋变旧政。先生家居,著书辨说,措词甚峻。康梁既败,平江苏舆汇次先生论述,以为《翼教丛编》。先生复著《觉迷要录》,用儆群士。故新进或仇疾先生,而老生宿学远近称仰,用是名动天下。四方士过长沙,必造先生寓庐。日本盐谷温、松崎鹤雄辈浮湘问学,先生为造《六书古微》以诏之。生性亢直,勇言利病,院司施政,咨而后行。故先生以主事乡居三十年,辈齿远后二王,而名声与齐。先师皮鹿门先生所学与先生别尚,而服其淹博,每有造述,多从商略名例。阁学纂注《汉书》、《释名》、《世说》诸编,胥藉助先生。盖先生藏书,多湖外旧家所无。其考校板本,识别正伪,集有清诸家之长,而述其详于《书林清话》。其平居持论,尝谓崇圣不可以徒致,必首事于通经;通经不可以陵节,必循途于识字。而诏后学以所从入,必先于簿录考溯其远流,开示其阃奥。故先生编述虽多,大要以二者为归。至其余力所及,旁通乎星命,杂涉于词曲,其原亦出于《易》与《诗》。论者谓湘州皕年以来,文儒相望,而甄微广术,孤诣致精,撰集穷乎众流,徒人及于域外,未有若先生者也。先生平生行谊,详自定年谱及长沙黄兆枚、善化许崇熙所为传志,兹不悉记。其行业之大系于季清治乱及湖南学术者,具列于篇后。有笃古之伦,秉执学心,钩稽庶艺,其必有资于是也。

按宛平徐仁铸研甫督学湖南,时梁启超主时务学堂,以《公羊》、《孟子》教授学生,颇张其师康有为之说,又为徐作《輶轩今语》以示多士。叶会试固出徐门,乃为评语以讥之,时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岁也。其年八月变作,康梁亡命,新旧水火,叶辑当时老生之作以为《翼教丛编》,又为《觉迷要录》数卷,于是名动天下。性好藏书,葵园、鹿门两先生著述,多从假借。所著书多,《说文读若考》、《六书古微》,专门家或能纠其违失。独所辑《书林清话》称述藏家故实,广来名人燕语,学者谓其必传。《观古堂书目》辨章学术,开示法程,出湘潭袁芝瑛卧雪楼、巴陵方柳桥碧琳瑯馆二家著录之上。湖南藏书,世称道州何氏,而东洲生无著录,其书今已散亡。叶氏书今亦多失,然其群从犹有能紬经好古、昌衍其业者。

浏阳学略第二十三

朱文炢,字慎甫,天资颖异,笃志性命之学,以宋五子为依归。常曰:“读书所以明道也,未有不通四子五经而能明道者,亦未有不明濂洛关闽之道而能通四子五经者。”其学以诚为本,以敬为宗,以精义集义为程途,以明体达用为究竟。后益殚心《易象》、《春秋》,谓《易象》内圣之学,《春秋》外王之书,学不明《易象》,无以窥道之全,不通《春秋》,无以极道之大。由是博考精思,凡天文、历算、律吕、诸子百家,罔不究其得失。性至孝,省父武昌,与江陵训导胡大章、监利王柏心友善。继奉两亲南旋。居父丧,哀毁疏食。善化贺长龄聘掌书记,以母老辞。著有《大易粹言》、《春秋本义》、《中庸笺注》、《五子见心录》、《圣学罪译》。曾国藩作遗书序,称其所为书有《从学杂记》一卷、《文集》一卷、《三传备说》,今佚。其《易图正旨》推阐九图之义,与德清胡渭、宝应王懋竑氏之说不合。山居僻左,不及尽睹当世通人成说,小有歧异,未为颣也。

欧阳中鹄,字节吾,以内阁中书官至广西按察使,卒,有《诗集》一卷。谭嗣同师之,号为瓣姜先生,以其尊船山王子之学也。

刘人熙,字艮生,同治某科举湖南乡试第一,官广西道员。尝读《黄书》,怀种族之痛。戊戌政变,门人谭嗣同与六士之难(刘光第、杨锐、康广仁、林旭、杨深秀与谭)。辛亥军起,遂立船山学社于长沙曾公祠思贤讲舍中,集群土讲学。尝著《琴书申邱》,述其人邱榖士之说,自称老忧国难,道与世违。其卒也,善化黄膺鹿泉撰联挽之云:“京国旧朝官,曾购遗书题《楚宝》;天民犹先觉,长留遗象配船山。”学者称蔚庐先生。

按浏阳之学,最显者为元时欧阳玄。玄字幼功,八岁能日记数千言,长于经史百家靡不研究,伊洛诸儒原委尤为淹贯。延祐中登第,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历官四十余年,高文典册多出其手,有《圭斋文集》。浏之学者至立书院以祀之。至清而谭嗣同复生特起。嗣同为湖北巡抚名继洵者之子,少时受学于欧阳中鹄、刘人熙,著有《寥天一阁文》若干卷、《莽苍苍斋诗》若干卷、《石菊影庐》若干卷。壮学剑于安化黄仲弢,著有《剑经衍葛》一卷。又有《思纬氤氲台短书》一篇、《仁学》数十篇。其为文深于吾土老佛之言,而推衍西方浪漫者之说,老学拘生见之咋舌。其死于戊戌之难也,在狱为绝命词以自遣云:“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梁启超为作传,谓其一念清德宗,一念康有为也。吾皮鹿门师作挽诗哭之,其词绝痛,不在《师伏堂诗集》,今录于日记中。而郭焯莹称其骈词沈丽,可与汪中相抗。故复生较其文采,已奋藻于才林,语其忠节,亦追迹于往烈,真天下奇男子也。自复生死而唐才常激而发难,湘中少年死者五十余人。至辛亥武昌军起,而清命以沦,大乱以作,而生民之祸不可救矣。

复生《莽苍苍集》,自题“三十以前旧学第一种”。其题麦孺博扇云:“无端过去生中事,兜上矇眬业眼来。烛下髑髅谁一剑,尊前尸塚梦三槐。金裘喷血和天斗,雪竹闻歌匝地哀。徐甲傥容心忏悔,愿身成骨骨成灰。”(一)“死生流转不相值,天地翻时忽一逢。且喜无情成解脱,欲追前事已冥濛。桐花院落乌头白,芳草汀洲雁泪红。再世金环弹指过,结空为色又俄空。”(二)“柳花夙有何冤业,萍末相遭乃尔奇。直到化泪方是聚,只今堕水尚成离。焉能忍此而终古,亦与之为无町畦。我佛天亲魔眷属,一时散去劫僧祗。”(三)

康有为挽复生诗云:“复生奇男子,神剑吐光芒。”又曰:“吾道有谭生,大地放光明。”

校经学略第二十四

清嘉道间,天下趋于汉学,洛闽之绪为世所捐。仪征阮元伯元(一字芸台)为两广总督,立学海堂于粤秀山,以经史教士,不课时艺,门下诸生如侯康辈多能著书。其后各省学者皆叹时文之敝,思别立讲院,以通经学古为事,如浙江诂经精舍、江西经训书院,其尤著者。而南海吴荣光荷屋伯荣固为阮公弟子,博学工书画,精鉴金石,有《历代名人年谱》、《筠清馆金石录》、《白云山人诗稿》、《吾学录》、绿伽南馆诸集。抚湘时,见诸书院第课诸生以时文,思有以矫变之,乃设湘水校经堂于岳麓,以经义、治事、词章分科试士,拔其尤者,召至节署,赐食赠金,由是群彦奋兴于学。其后移堂于南门天心阁下。至光绪初,侯官张文厚公亨嘉燮钧来为湖南学政,始奏改为校经书院,建筑于湘春门外。岁由学使甄别高才,肄业其中。储图籍以肆其观,厚膏火以供其乏,礼延通儒为之都讲。六七十年来,湖南人才多出斯堂。院长宝应成蓉镜芙卿,有《周易释文例》、《尚书历谱》、《禹贡班义述》、《春秋日至谱》、《春秋世族谱拾遗》、《郑志考证》、《释名补证》、《史汉骈枝》、《宋史地理志校勘记》、《絅思堂答问》、《汉太初考》、《心巢文录》。巴陵杜贵墀仲丹亦著《汉律辑证》、《典礼质疑》、诗文诸集,合为《桐华馆丛书》。二人主教最久,生徒亦多。干略则凤凰熊希龄秉三、湘乡杜俞云秋;忠烈则黔阳黄忠浩泽生(黄死于辛亥之难,乡人录其所著为《黄黔阳集》);笃宗宋学,诋斥戴震,则宁乡成克襄赞君,晚授礼学馆顾问,不赴,张文厚所重者也;词章则湘乡李希圣亦园,有《雁影斋诗集》,宗法义山,又著书纪庚子年义和团事,文甚详雅,晚好佛书,又得方柳桥藏书,尽为题跋。长沙袁绪钦漱瑜,始从湘潭黄舒昺正轩游,从事程朱之学,后乃以词章调入校经,旁从郭嵩焘筠仙问学,究心经世之务,有《幔亭遗诗》若干卷,未刻骈文传于世者,沈博绝丽,虽微伤繁富,然轶群之才也,以户部主事终。及元和江标来为学使,设实学会于堂中,以史、算、舆地、交涉、掌故、商务六科课士,编为《湘学新报》,唐才常、杨毓磷(后更名守仁,投英国利物浦死)、陈维镒、李钧鼐辈皆司编纂,旧时汉宋之业渐废。湘潭胡元仪子威始亦校经学生,著书甚众(别详余所述《湘潭诸胡著述考》中),义宁陈三立伯严以胡与宁乡成君为校经汉宋二学之冠。吾县杜本崇乔生坦庵秀才时亦入校经,其后典试福建,守郡四川,及居里时,亦曾主讲事。杜以词章时艺著声,老而究心释典,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临没赋诗,有“颇通清静理,不作去来悲”之句,盖掌院之贤者。昔叶郋园诗言:“三吴汉学入湖湘,求阙斋同思益堂”,盖以曾文正之尊崇高邮王氏,列入圣哲,周荇农先生之校注四史,博采诸家,使吾湖南之士多知皖、浙之学。其后王葵园辑《皇清经解续编》、《南菁书院丛书》,则专以提倡汉学为事。若校经书院,实湖南汉学之大会也。光绪时,沅州知府朱其懿设沅水校经堂。彭刚直玉磷设船山书院,王湘绮久为院长。刘琨蕴斋立诂经书院,命题试士。郭筠仙亦于曾文正祠设思贤讲舍。皆不课时文。外县则宁乡玉潭书院亦设经课。于是吾乡士人皆知读书,不复如陈尧农主讲城南时专讲四书汇参,王雁峰之喜为时文。荷屋倡始之功,于是为大。亡友杨昌济怀中昔游英国,谓校经教法与伦敦大学文科无异,知清末立学尽废书院,于事非宜。张之洞复设存古学堂于武昌,亦思有以救其弊也。校经院会今为广益中学。余昔年曾纪其事,今特述其略云。

诸儒学略第二十五

《丧服要记》一卷,汉湘乡蒋琬撰(《隋书经籍志》)。章炳麟云:湖南人士,始后汉桂阳蔡伦。伦诚宦者,然史称其有才学,校雠经典,伦实监理,斯固弘恭、史游之次,又始造树肤鱼网为纸,中夏文化升降之迹,伦有力焉。其后蜀有蒋琬、刘巴之徒兴于零陵,琬代诸葛亮执政,成劳炳然。巴在汉末称高士,声及吴会,诸葛亮自言运筹帷幄不及子初远甚,誉或少过,然蜀世文诰策命皆巴所为,诚文章之隽也。及晋,有桂阳罗含,桓温称之,以为江左之秀,岂惟荆楚而已(见《晋书文苑传。),其文迹可睹者有《湘中记》,时见援引,盛道湘水之美,信而有征。是数子者,皆湖南之令。

《禹贡疆理广记》六卷(赵希弁《读书附志》)。同时衡山廖偁有《洪范论》(见《经义考》)。《周官总义》三十卷(见《四库提要》)、《周礼辨疑》(《一统志》)、《周易总义》三十卷、《易学举隅》四卷,宁乡易祓撰。《宋史艺文志》载长沙谭世勣有《易传》十卷。《经义考》载湘阴彭宗茂有《易解》。赵希弁《读书附志》载衡山乐洪有《卦气图》一卷。《经义考》载周子《易通》一卷。《四库总目》载武陵丁易柬有《周易象义》十卷。而《唐书艺文志》安乡阴宏道有《周易新传疏》十卷。宋湘阴周式有《毛诗笺传辨误》八卷(国史《经籍志》)。《经义考》言茶陵谭世选有《毛诗传》二十卷。《宋史》本传言永明周尧卿有《诗说》三十卷。《唐书艺文志》载唐阴宏道有《春秋左氏传序》一卷。宋长沙狄遵度有《春秋杂说》。晋南平车允有《讲孝经义》四卷(见《旧唐书经籍志》)。周式有《论语集解辨惑》十卷《拾遗》一卷。周子有《论语说》。《经义考》载群经总义则吴猎有《经解》,而明时华容孙珏有《古微书》三十六卷。小学则宋茶陵陈仁子有《韵史》三百卷(潜研堂《补元史艺文志》)。

史部:正史则唐时欧阳询奉敕撰《魏书》、《陈书》。唐湘潭路振奉敕撰太祖、太宗两朝国史一百十卷(《玉海》)。元欧阳玄为宋、辽、金三史总裁官。晋湘阴邓灿有《晋纪》十一卷、《元明纪》十篇、《晋阳秋》三十二卷。而宋湘乡王容修光、宁二宗日历。元欧阳玄督修泰定帝、明、文、宁三宗实录。明夏原吉撰太祖、太宗、仁宗实录,李东阳撰宪宗、孝宗实录。纪事本末则宋浏阳汤璹有《建炎德安守御录》一卷。别史则宋长沙孟瑜有《野史》三十卷(《玉海》)。杂史则宋湘乡何烈有《靖康拾遗录》(《书录解题》);祁阳陶牧有《五代史补》五卷(宋志)。载记则湘潭路振有《九国志》四十九卷(宋志)。《舆地纪胜》载晋临沅廖某有廖氏谱。而《御览》引《魏阶别传》、《晋罗含别传》,皆失撰人名氏。吴张胜有《桂阳先贤画赞》,刘彧《长沙耆旧传赞》,见于隋志。《楚国先贤传赞》、《零陵武陵先贤传》、《岳阳名贤传》,皆失撰人名氏,时代未详。隋志载耒阳罗含《湘中山水记》,明时已佚。梁武陵黄闵有《神壤记》,隋宋居士有《衡山记》,唐卢拯有《湘中山水记》,见于隋志及《通志略》。唐常林有《义陵记》,晋郭仲产、庾仲雍、甄烈皆有《湘州记》,见隋志、《御览》。刘宋盛宏之《荆州记》,见隋志。梁宜都宗懔、唐京兆杜公瞻皆有《荆楚岁时记》。

子部:杂记则宋长沙王观国《学林》。类书则唐欧阳询《艺文类聚》。道家则晋邓灿有《老子注》,见《宋书》本传。

湘潭王氏辑《刘令居集》,署曰丞阳刘巴撰。挚虞《文章流别》言魏零陵周不贤有《文论》四首。隋志载晋《罗含集》三卷、桂阳《谷俭集》一卷。《唐书张正见传》载陈《阴常侍集》一卷。唐志录长沙刘蜕《文泉子集》十卷、《李群玉集》一卷《后集》五卷。

元明以来,作者辈出,详见于明湘潭周圣楷之《楚宝》、罗汝怀之《湖南文徵》、邓显鹤之沅湘耆旧、资江耆旧集。而毛国翰之《湖南女士诗钞》、王先谦之《湘中六家词》、罗汝怀之《潭雅集》、杨丕复之《常德文徵》、廖基棫之《沩宁诗选》,亦其类也。昔王湘绮与李子政书,亟道楚南文学盛于逊清,王船山、魏承贯、何东洲、曾太傅先后辈兴,欲叙源流,勒成湘史,上应枝江之瑞,下垂南国之型。姜泳洪济寰尝欲撰《长沙文徵》,张大首郡,墓草已宿,青简待编,望好事者继其志也。

流寓学略第二十六

周末,屈原被放,至于湘南,忧愁幽思而作《离骚》诸篇。怀石自投汨罗以死。《史记》本传 

贾谊,洛阳人,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又作《鵩鸟赋》。《史记》本传

汉司马迁,年十岁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史记太史公自序》

晋陶淡,太尉侃之孙,好读《易》,于长沙临湘山中结庐居之。《晋书》本传

齐宗测,南阳人,少静退不乐人间,尝游衡山七岭,著《衡山记》。《南齐书》本传

梁吴均,吴兴人,有《至湘州望南岳》及《发湘州赠亲故别》诸诗。《诗纪》

陈江总,济阳人。《衡州九日诗》云:“聊以著书情,暂遣他乡日。”《诗纪》

隋杨温,高祖母弟瓒子。兄纶以怨望徙朱崖,温坐徙零陵,作《零陵赋》以自寄。《隋书滕穆王瓒传》

唐赵冬曦,定州人,开元初流岳州,与刺史张说登楼唱和。《全唐诗传》

韦宙,京兆人,为永州刺史。尝隐居衡山,有书堂。又卢璠,范阳人,亦有书堂在衡山。《南岳总胜集》

元结,汝州人,曾任道州刺史,去官,隐祁阳。尝撰《大唐中兴颂》,属颜真卿大书,刻之浯溪。旧志《金石志》

李白,陇西人,以永王璘事流夜郎,泛洞庭,上三峡,遇赦得释,还憩岳阳,有《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军》诗。薛仲邕撰《年谱》

李泌,京兆人,肃宗时隐衡山。《唐书》本传

杜甫,襄阳人,大历中,出瞿塘,下江陵,溯沅湘以登衡山,因客耒阳望狱调。《唐书》本传,杜甫集中有《游道林寺》、《宿花石戍》诸诗

韩愈,昌黎人,贞元十九年为阳山令,过郴州,有《郴州祈雨》及《郴口》诸诗;自郴至衡,有《合江亭》及《谒衡岳庙》诗;自衡至潭,有《陪杜侍御游湘西寺》及《湘中寺》诗;自此泛洞庭,有《阻风赠张十一》诗;至岳州,有《别窦司直》诗。朱子《韩文考异》

柳宗元,河东人,贬永州刺史,有《永州七记》、《零陵三亭》、《零陵郡复乳穴记》。《陪永州崔使君讌谦南池序》

柳宗直,河东人,随兄宗元至永州,著《西汉文类》,年三十卒于永州。柳宗元《祭十郎文》

吴武陵,信州人,元和进士,坐事流永州,柳宗元与论三代受命之符,作《贞符》一篇。柳集

裴休,济源人,乾符中,由太子少保分司东都,历荆南节度使。尝讲道益阳,有白鹿衔花而听。《一统志》

段成式,临淄人,文昌子,仕至太常少卿。寓襄阳,徙辰州,撰《酉阳杂俎》三十卷。《楚纪》

夏侯嘉正,江陵人,太平兴国中进士,著作佐郎,使于巴陵,为《洞庭赋》。《宋史》本传

章望之,浦城人,尝南泛湖湘,山水胜处无所不历,有歌诗杂文数十篇。《宋史》本传

范仲淹,吴人,尝读书于安乡。《宋史》本传

胡安国,崇安人,宦游荆楚,因家衡岳下,筑碧泉书堂,著《春秋传》。《宋史》本传,别详《衡麓学略》

曾几,河南人,避地衡岳,与胡安国游。

黄庭坚,分宁人,崇宁三年,迁宜州道,出零陵,泊舟浯溪,寻元结遗迹,至《中兴颂》厓下,留宿三日,赋诗题壁,后人谓之小磨厓。《山谷集》

李焘,丹陵人,绍兴进士,官敷文阁学士。徙居浏阳,撰《资抬通鉴长编》九百七十八卷。

胡铨,庐陵人,建炎进士,绍兴五年,除枢密院编修,以忤秦桧,编管新州,量移衡州,尝寓西湖,与衡士讲学其中。《宋史》本传

汪藻,德兴人,博极群书,老不释卷,官显谟阁学士,夺职,居永州,卒,有《浮溪集》。《宋史》本传

戴溪,永嘉人,监南岳庙,领石鼓书院山长,有《论语孟子答问》。《宋史》本传、《书录解题》

林用中,三山人,元祐中监南岳庙,与朱子,张栻游岳,憩方广,晨夕唱和,极一时之盛。《南岳志》

周必大,庐陵人,游学安仁,读书于清溪及县东之玉峰。

吴翌,建阳人,游学衡山,师事胡宏,又与张栻游。运副萧之敏聘掌岳麓书院,辞不就。筑室衡山,榜曰澄斋。朱子撰《行状》

蔡元定,建阳人,以伪学禁谪道州,至春陵,远近来学者益众,学者称西山先生。《宋史》本传

蔡沈,元定子,从元定谪道州,父子相对,以义理自怡悦。《宋史蔡元定传》

魏了翁,蒲江人,尝知常德府。降居靖州,湖湘之士不远千里从学,著《九经要义》百卷。《宋史》本传

欧阳守道,吉州人,淳祐进士,湖南转运副使吴子良聘为岳麓副山长。守道初升讲,发明孟氏正人心承三圣之说,学者悦服。《宋史》本传

虞集,蜀人,九岁寓长沙就外傅,尽读诸经,通其大义。《元史》本传

王申子,邛峡人,元季隐居慈利,著《大易辑说》、《春秋类传》。《明一统志》

薛瑄,河津人,宣德中出监湖南银场,日探性理诸书,学益进。《明史》本传

杨士奇,泰和人,早孤贫甚,力学授徒自给,多游湖湘间。《明史》本传

陈献章,新会人,游衡山,与诸生讲学于兜率寺。再游南岳。复与诸生讲学其上。《一统志》

叶钊,丰城人,尝讲学衡阳,及卒,学者祀之石鼓书院。《明史》本传

王守仁,余姚人,谪龙场驿丞,道出辰州,爱虎溪山之胜,宿僧房弥月,沅陵进士唐愈贤从之游。嘉靖初,又与其徒钱、王、张、缪俱游南岳,日与衡士讲学,从者百余人。旧《通志》

赵贞吉,内江人,嘉靖中以廷诤忤旨,谪典史,侨寓益阳,讲学龙州书院。《湖南通志》

湛若水,增城人,与王守仁同学而异趣。嘉靖甲辰,年八十,因与武陵蒋信有约,遂自罗浮携门人骆尧知等游衡山,筑室紫云峰麓,与衡士讲学其中,久乃归。又十年,若水年九十,复游衡,泊舟石鼓,再登南岳,棲迟数月,颜若童稚。《湖广通志》

罗洪先,吉水人,嘉靖中,尝微服访黄门祝咏于衡阳,遂登南岳,与僧楚石为方外交,手植松数株,至今人呼“念庵松”。《三楚文献录》

邹守益,江西安福人,嘉靖中讲学石鼓书院,著《教言》二十五篇。《三楚文献录》

尹台,永新人,尝与湛若水、邹守益共登衡岳,访朱、张遗迹,为买山立祠,重刻《游岳诗集》旧《志》

孙应骜,扬州人,嘉靖中为湖广布政使,慕武陵蒋信之学,开讲桃冈之侧。旧《志》(按信字卿实,先师王守仁,复事湛若水,官贵州提学副使,践履笃实,学者称为正学先生,有道林诸集及《蒋道林文粹》)

邹元标,吉水人,尝寓辰州,游大酉钟鼓洞,流连歌咏。旧《志》

李渭,铜仁人,任广东参政,隆庆五年讲学石鼓,久之,自衡岳、九疑访濂溪故里,衡士多从游者。旧《通志》

茅坤,归安人,巡按两广,道出衡阳,因讲学石鼓书院。旧《通志》

袁宏道,公安人,慕桃源山水之胜,扁舟入武陵,居德山半年,遍游桃川、渔仙诸胜,皆有记。义通志。

艾南英,东乡人,崇祯间客衡阳,序张龙生诗。《艾千子集》

黄道周,漳浦人,崇祯中谪戍辰州。《明史周延儒传》

蒙正发,崇阳人,寓衡阳,著有《三湘从事录》、《欵乃声》诸稿。《通志》

钱邦芑,丹徒人,明亡为僧,寄籍武陵,与门下土讲《易》,卒于宝庆,著书二十余种。《楚风补》

张士玙,钟祥人,明亡,走平江,黄冠教授,文士多出其门。著有《太极图解》、《四书讲》行世。《通志》

纪昀,献县人,雍正七年,张世芳知临武县,聘主义学,时为诸生。《临武志》

按曾文正《湖南文徵序》云:“湖南之为邦,北枕大江,南薄五岭,西接黔蜀,群苗所萃,盖亦山国荒僻之亚。然周之末世,屈原出于其间,《离骚》诸篇,为后世言情韵者所祖。”屈子楚人,非生于湘中,第被放至此耳。然流风所被,化及千年,此州之士,尽洗蛮风,登诸华琰。其后昌黎开南岳之云,子厚揽永州之胜,胡安国讲学于碧泉,朱、张宣道于岳麓。大贤所至,群彦景从,过化存神之妙,有非浅人所能共喻者,稍述其略,示乡人焉。